《困鸟》
3. 姜柔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
姜柔结束了素描课,一边顶着冷风走出写字楼,一边向同行的好友诉苦:“画画好难,我的透视和光影一团糟,完全不像你那么有天赋。”
陈幼宜走在她旁边笑:“因为我从小就在学啊,等你熬过新手期,也会越来越熟练的。”
两人相识多年,小时候是门对门的邻居,现在都在江城读大学,关系很好。
陈幼宜问:“等会儿你还要去便利店?”
“嗯。这种天气,外卖员送餐也麻烦,不如直接去吃点热乎的。”
“你上回不是说,和那里的店员认识了?他人怎么样?”
陈幼宜扫她一眼,瞥见姜柔松垮的围巾,停了脚步侧过身来,帮她整理:“围巾又乱了,不怕着凉吗?”
“人挺好的。”
姜柔乖乖朝她一笑,仰起下巴,方便对方动作:“他话不多,很耐心——不知道那帮混混还会不会来找他麻烦,真过分。”
“不管是混混还是那店员,全都不清楚底细。最近江城很乱,你单独在外面,切记安全是第一位,知道吗?”
陈幼宜和她念的不是同一所大学,系好围巾,捏捏姜柔的脸,柔声叮嘱:“暴雪天,早点回学校。”
“知道啦。”
姜柔笑着点头:“你也注意安全。”
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她与陈幼宜挥手作别,走入夜色。
风大雪大,从素描班到便利店短短的一段路程,姜柔走得堪称艰难。
一进门,热气撞了满怀,她刚抬头,就和李怀舟四目相对。
对方的工作服熨帖平整,神态静默如雕塑,仿佛整个世界的慌乱,都被便利店结实的门窗隔绝在外。
而她头发乱得像鸟窝,融化的雪水顺着发丝往下淌,狼狈不堪。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姜柔低头,匆匆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语速飞快:“外面风太大了……”
头发被雪水凝成几绺,越是梳理,越乱糟糟地翘起。
她苦恼万分。
李怀舟的嗓音从收银台方向传来,不大,但清晰:“天气预报说,近几天降温。”
“这鬼天气。”
姜柔小声抱怨:“中午出门的时候,风就邪性得很。我本来想请假,但今天的课很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体逐渐适应室内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有了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实感。
门外的风如野兽嘶嚎,一声声吹得人心慌,姜柔摸了把通红的鼻子,决定和李怀舟打商量:“我能待在这儿,等风小点再走吗?”
李怀舟没犹豫:“嗯。”
姜柔松了口气:“谢谢。”
她和李怀舟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见了面,两人的交流也绝不深入。
连日观察下来,这个独来独往的店员在她眼中愈发神秘古怪。
李怀舟无疑是孤僻的,客观来说,目前的工作很适合他——
于他而言,独自一人整理货架、看守店面带来的舒适感,远大于社交。
有好几次,姜柔从他身上捕捉到若即若离的抵触,当她以为要被下逐客令,这抹戒备又无声无息消失不见,如同投入深潭的碎石,泛起几圈涟漪后,重回寂静。
而李怀舟会浅浅笑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连续上了小半天的素描课,姜柔又累又饿,揉着发僵的手指在热食区徘徊,挑选填饱肚子的晚饭。
冷藏柜的光线映出各色包装,她看得眼花,心血来潮:“你应该知道,这儿什么吃的最受欢迎吧?能推荐一下吗?”
“照烧鸡肉饭团,三明治,菠萝包,这三款卖得最多。”
“这些都尝过了。”
目光一行行扫过架上的食物,姜柔扭头:“你呢?你最喜欢吃什么?”
这是个突破了店员与顾客身份的问题,撬开无形壁垒,把彼此的距离顷刻拉进。
李怀舟:“我?”
这回他没了平时的从容,像台接触不良的老式收音机,调试片刻才作答:“我吃饱就行,不在意味道。”
“那也有偏爱的吧?”
便利店里沉寂了五六秒。
妥协似的,李怀舟坦白相告:“牛肉盖浇饭和炸鸡串。”
姜柔从善如流,买了这两样。
在冬天,被暴雪摧残后,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最让人心情愉悦。
牛肉盖浇饭被放进微波炉加热,打开的瞬间咸香四溢,热雾蒸腾,裹住她睫毛。
姜柔坐在桌边咽下一口,米粒裹着肉汁在口中爆开,她由衷感叹:“这个好吃!”
李怀舟没做反应,影子投在玻璃窗上,融进铺天盖地的雪幕里,看不分明。
姜柔咬住勺子,好奇观察。
这人很瘦,眼里没什么光,黑沉沉的。
他的手和整个人一样修长羸瘦,屈指放在收银台上,血管微微凸起。
姜柔记得,第一次和李怀舟搭话的晚上,她曾无意间见过他的手腕,一道伤痕蛰伏在腕骨内侧,像皲裂的树皮。
伤口极长,呈现出陈旧的浅褐,这让姜柔情不自禁去想,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留下的?
“怎么了?”
低沉的声线惊得她一顿,半勺米饭坠回碗中。
李怀舟不知何时支起身,漆黑的眼珠直直望着她。
姜柔凭空滋生了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一眨眼的慌乱后,强装镇定:“今天素描班的作业,是画一双手。”
李怀舟安静听她说。
“我是新手,太复杂的不会画,只能从人体部位逐个练习。”
姜柔颇为泄气:“但还是特别难。”
李怀舟笑了:“所以,你一直在看我的手?”
他问得直白,被戳破的窘迫让姜柔耳尖发烫,只得点头:“你的手,骨相很漂亮。”
被她夸赞,李怀舟反应淡淡,抬起右臂,随意看了看。
一只苍白的手,仔细端视,有好几道细碎的茧和疤。
“不如——”
电光石火,一个念头突兀闪过,姜柔鼓起勇气:“我反正要在这儿待到风停,能不能试试画你的手?”
李怀舟蹙眉:“画我?”
“我一直抓不准肌肉走向,画得歪七扭八的。你只需要把手搭在台面,就当……帮我完成课后作业,可以吗?”
她两眼一眨不眨,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期冀,让人很难拒绝。
这不是个多么困难的请求,李怀舟松了口:“行。”
姜柔如愿以偿,从双肩包里抽出素描本和铅笔,靠近收银台。
李怀舟把手背平放在台上:“这样?”
“姿势随意,你放松,不用紧张。”
姜柔笑道:“一次练习而已。”
李怀舟今天没露手腕,袖口规整,严谨地贴合腕骨,遮挡了衣物下狰狞的痕迹。
从姜柔的角度,只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和略显粗糙的掌心,手掌横亘几道细长痕迹,像被什么东西划破过。
姜柔瞧了会儿,低头起笔:“我刚学素描,画技拙劣,你别抱期待。”
铅笔游走,耳边只剩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正如姜柔所说,因她技艺不精,响声时断时续,难以勾勒流畅的线条。
李怀舟两手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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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银台上,做不了别的,索性用闲聊打发时间:“你学了多久?”
“两周左右。”
姜柔长叹口气:“我没什么天赋,学了十几天,进度还在原地打转。”
“为什么来学素描?”
被姜柔用视线丈量的同时,李怀舟也在看她:“江大不上课?”
“大四一整个学期,基本没课。”
她认真解释,下笔微滞,在纸上洇出个浅灰的圆点:“空闲时间太多了,我想学点儿什么。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可惜艺术之神没眷顾我。”
说出这句自嘲,姜柔没多沮丧,反而笑了下:“我有个朋友天分很高,以前看她随随便便就画好一幅街景速写,我还以为这事非常容易呢——结果自己上手后,连线条都拉不直。”
李怀舟不善于安慰人,只道出一声:“多练练,会好的。”
姜柔扬眉:“借你吉言。”
她心情不错,手下的动作渐渐加快,虽然仍不熟练,但勉强描摹出了李怀舟双手的轮廓。
出于礼貌的边界感,即便心怀好奇,她也没问那些疤痕的由来。
空白的画纸一点点被填充,等最后一笔落下,铅笔已被掌温焐得微热。
姜柔把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心满意足举起素描本,献宝般递到李怀舟面前:“看!”
她画技不精湛,胜在一笔一划都很用心。李怀舟望着纸上深浅不均的笔触,似是为难。
有这么差劲吗?
姜柔不自信地蔫下去,还没开口,觑见他唇角蜻蜓点水的弧。
“很好。”
李怀舟轻轻对她说:“也许,你比想象中更有天赋。”
半悬的心脏安稳落下来。
姜柔赧然笑出声,连连摆手:“别别别,我受不住捧杀,会当真的。”
不知不觉,窗外雾气渐薄,呼啸一整天的北风终于倦怠。她看一眼手机时间,惊觉自己在便利店待了整整一个钟头。
姜柔没急着回家,想了想,转身走向货架:“稍等一下。”
来过太多次,她对便利店里的陈列了如指掌,没一会儿便快步回到收银台,手里多出个新的物件。
是一支薄荷绿的护手霜。
李怀舟习以为常地扫码,重复这个做过千百次的动作,毫无征兆听她道:“送你的。”
李怀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礼物。”
姜柔说:“谢谢你愿意当我的模特。”
他没动。
“拿着吧。”
像第一次送他丸子串那样,姜柔将护手霜推向收银台里侧,附带几颗她常买的牛奶糖:“冬天这么冷,别着凉生冻疮。”
她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把围巾裹在脖颈,拎起一旁的双肩包:“我走啦,你明天还是晚班吗?”
见李怀舟颔首,姜柔笑意加深:“明天见。”
“——等等。”
一声低唤截住她离去的脚步,姜柔侧头回望。
逆着光,李怀舟的面庞有些模糊:“你带伞了么?”
姜柔摇头。
李怀舟抬臂,举起一把透明雨伞。
他肩线紧绷,看上去不太自在:“店里的备用伞,你可以用它挡风。”
这是……借给她的意思?
姜柔一怔,接过那把伞,笑意从眼角亮晶晶溢出来:“谢谢。”
她迈出大门的步伐比往日更加轻快,伞面撑开漫天雪粒,像一朵绽放的花。
在感应门闭合之前,姜柔回过身提醒:“别忘了用护手霜哦。”
距离太远,隔着夜色,她看不清李怀舟晦暗的脸。
4.李怀舟
与姜柔相识后,李怀舟享受起猫抓老鼠的游戏。
在此前,他对社交往来嗤之以鼻,人与人之间浮于表面的寒暄、虚伪的客套、带有目的性的接近,都让他觉得乏味又吵闹。
姜柔的出现,是个例外。
倒不是李怀舟对她产生了多么温情的亲近感,而是因为,他不再把姜柔看作一个“人”——
在他眼里,她成为一只鲜活的、充满挑战性的、被他玩于股掌之上的猎物。
有趣多了,不是吗?
这天晚上,姜柔站在收银台边,笨拙描画他的手,铅笔沙沙响个没停,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全神贯注。
同一时刻,李怀舟垂下头,几乎克制不住想笑的冲动。
姜柔如此认真地观察着他的一部分,殊不知,她自己正在被李怀舟更仔细地记录,从习惯、喜好到恐惧,无一遗漏。
她更不会想到,这双与她咫尺之隔的手杀过人藏过尸,无数遍沾满过眼泪和鲜血,李怀舟费尽心思才清理干净,确保不被人发现端倪。
姜柔还说,“骨相很漂亮”。
像误闯狼窝的鹿,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无所知,反倒去蹭掠食者的獠牙。
临走时,她送来护手霜和几颗糖果。
护手霜。
姜柔居然在担心他的手会不会冻伤——
一双将用来结束她生命的手。
李怀舟细细品味这份荒诞的黑色幽默,在她踏入风雪前,递出一把雨伞。
他的本意,不是出于关心。
这是李怀舟放下的饵。
借伞,意味着一个合理的归还理由。
也就是说,姜柔还会再来,主动地、必然地回到他的视野,被他又一次掌控。
李怀舟喜欢俯瞰全局的感觉。
一天匆匆而过,今晚他上的仍是夜班,八点钟左右,姜柔准时迈进便利店大门。
她心情上佳,进门后直冲冲往收银台走,眉间的欣喜一览无余:“昨天的画被老师夸了,说进步很大。”
李怀舟:“恭喜。”
带有浅笑的两个字,是他为这场对话贡献的全部热情。
“要多谢你——对了,还有你的伞。”
姜柔把伞完好归还,顺口问他:“护手霜你用了吗?感觉怎么样?”
护手霜?
李怀舟想起那抹薄荷绿。
他的确在好好地用,慢条斯理、极其仔细,把护手霜涂抹在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节、每一道或新或旧的疤痕上。
这样一来,等他日后掐上姜柔脖子、捂紧她口鼻,说不定,她能闻到熟悉的香气。
这话不可能当面说,李怀舟清楚,怎样才是应有的反应。
让笑意轻微堆起,像腼腆也像感激:“用了,味道很好闻,谢谢你。”
他说着,右手越过收银台,递给姜柔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给你的。”
李怀舟:“驱寒。”
姜柔满脸不可思议:“给我——?”
“嗯,不用钱。”
得了肯定的答复,姜柔这才捧起杯子,受宠若惊道一声谢。
她被冻得手指发红,迫不及待仰头喝下,出乎意料,皱了下眉。
李怀舟:“太甜?”
他记得姜柔常买糖果,特意加了不少白砂糖。
“不是。”
姜柔咽下嘴里的牛奶:“味道很好,我喝太多,被烫到了。”
天真,冲动,毫无防备。
李怀舟维持着不变的面部表情,看她顺着杯沿吹气,等牛奶不再滚烫,咕咚饮下满满一大口。
暖意沿食道进入四肢百骸,姜柔餍足喟叹:“真好。外面冷飕飕的,喝点热的,整个人都像重新活过来了。”
她一边喝,一边闲聊:“昨晚我回学校时又刮了风,像鬼哭狼嚎,多亏有你给的那把伞——要不然,恐怕我也像室友一样,因为高烧不退去医院挂号了。”
姜柔看向他,语气多出关切:“你下班的时候呢?冷吗?”
“还好。”
李怀舟道:“我早上才下班,比夜里暖和些。”
两人言尽于此,姜柔饿着肚子饥肠辘辘,喝完牛奶,去了熟食区。
李怀舟闷不做声,等她完全背过身,才放任视线掠过那段纤细的颈项。
像雪地里即将折断的芦苇杆。
忽地,店门大开,伴随一道熟悉的跋扈男音:“喂,给老子拿最贵的烟。”
是那群常来寻衅惹事的混混。
李怀舟面色骤沉。
“老子和你说话,没听到?”
带头的黄毛嘴里叼了根烟,不耐烦地猛踢一脚,把货架踹出刺耳锐响。
李怀舟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酒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醉酒后的人暴躁易怒,很有可能丧失理智。
他不想惹上没必要的麻烦,招来警察。
黄毛身旁的寸头小弟比他多了自知之明,一把拉住黄毛袖口:“哥,你别激动。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咱消消气,回家再说。”
不料黄毛脸色更差,拔高嗓门:“消气?我消什么气?我没醉!”
小弟尴尬赔笑:“是是是,你没醉,清醒得很。”
“还有你。”
黄毛瞥向李怀舟:“老子要的烟呢?”
面对他们,李怀舟连装模作样也不屑,拿出一包烟:“请扫码付款。”
也许是被他的淡漠所激怒,又或是积怨已久突然爆发,醉醺醺的黄毛用了半晌来理解李怀舟的意思,沉默过后,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拽什么拽?”
他的怒火来得猝不及防,竟疾步冲向收银台,咬牙切齿去拽李怀舟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每回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你是不是也看不起老子?”
小弟们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试图劝解。
李怀舟面不改色,刚要去扣黄毛手腕,余光里,一道白光闪过。
——是姜柔。
她高举的手机正在录像,镜头精准框住黄毛扭曲的面孔。
“派出所离这儿不远。”
姜柔声线紧绷,有如拉满的弓弦,李怀舟捕捉到她的战栗:“你们闹事的话,我就报警了。”
仔细去看,她的身体也在发颤。
李怀舟的思维短暂卡了顿。
从这几天的接触里,他把姜柔的性格摸透了七八分。
友善,无害,轻信外人,一个在温室里长大、没被恶意侵蚀过的女人。
毋庸置疑,面对醉鬼闹事,她心中的恐惧远甚于正义感。
在怕到发抖的状态下,姜柔选择上前一步帮李怀舟解围。
这让他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异样的滞涩感卡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
气氛剑拔弩张,黄毛被姜柔一句话惹恼,额头暴起青筋:“臭娘们,多管闲事!”
小弟们死死箍住他胳膊,拼命往回拉:“哥,冷静,这女的在录像!”
喝醉的街头混混像只发疯的狼,姜柔被他吼得后退两步,脸色煞白。
她吓了个够呛,为了显得更有气势,努力挺直脊背:“你们以后别来找麻烦。有这个视频在,我随时可以叫警察来。”
有个小弟骂了声脏话。
他们没醉,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姜柔再不满,也只能吞下哑巴亏,好声好气地劝黄毛:“哥,你喝多了,我们先回去。什么?要烟?行行行——”
小弟瞪了眼李怀舟:“结账!这包烟多少钱?”
李怀舟如实报价。
黄毛骂骂咧咧,被几个小弟强行搀扶离开。
没了争执怒骂的声响,店内归于沉寂,只余几缕暴戾的酒气。
姜柔总算卸下强装的从容,心有余悸靠向一边,后背抵在距离最近的金属货柜。
“吓死我了……”
她拍拍胸口,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你还好吗?”
李怀舟神色莫名,答非所问:“你不该管这件事。”
“为什么不该?”
姜柔不假思索:“录一个视频就可以解决,我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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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装没看见吧?”
她语调平常,仿佛为了他与混混对峙,只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李怀舟避开她的注视,没再多言。
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之后的一切,与往常无异。
姜柔买好熟食,在便利店吃完,离开前宽慰他几句,又认真叮嘱:“视频我先存着,他们如果再来,就去报警——你一个人不习惯的话,我可以陪你,行吗?”
李怀舟腼腆笑笑:“好,谢谢。”
与之前不同的是,收款结账后,他把几片暖宝宝塞进姜柔掌心:“保暖用,这几天降温。”
作为感谢,也是示好。
姜柔两眼弯弯地道谢,笑着说了“再见”,李怀舟遥望她走远,影子孤零零钉在原地。
他始终在想,姜柔为什么要帮他?
独来独往惯了,当姜柔主动站出来的那刻,李怀舟第一反应是意外、警觉,和因局势超出掌控的错愕。
随即而来的,是一股陌生情绪,不浓烈也不鲜明,像被羽毛搔过,黏腻的痒意让他颈后寒毛根根竖起。
起初,李怀舟无法分辨它所代表的含义,这时一个人默默思考,他终于想通。
那种感觉是恶心。
姜柔在想什么?目睹他被混混闹事的全过程,她是不是同情他、看不起他、觉得他需要她的“拯救”?
她表面关怀体贴,心里一定认为,他是个不敢反抗的软骨头,对不对?
要不是因为会被警方盯上,他早就把刀捅进那帮混混的心脏里了。
李怀舟抿紧唇,右手探进外套口袋,触碰到冰凉的玉质珠串。
受害者们的遗物,被他像战利品一样随身携带。
指腹拂过一个个圆珠,李怀舟细致感受着,分辨出凝固在玉上的斑驳血痕。
他想起姜柔微笑时熠熠发亮的双眼,想起她低头时温静的侧脸,也想起她与混混对峙,为了不显得矮人一头,冷着脸把下颌抬高。
那么纯净,那么无畏,那么明亮。
——但凭什么?
凭什么痛苦不曾降临在她身上?凭什么她生活得富足无忧?凭什么,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可怜他?
幸福活着的姜柔,把他衬托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他就该剖开那具温热的皮囊,看看被刀尖抵上咽喉,她还能不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熟悉的兴奋感在体内叫嚣,是残虐和杀戮的欲望。
李怀舟轻舔干涩的下唇,点开手机日历。
距离他上次犯案,已过去很多天。
经由这段日子的交谈,他知晓了姜柔的生活轨迹,每天江大、素描班和便利店三点一线,难以找到对她动手的时机。
唯一的方式,是先和姜柔拉近关系,再邀约她前往某个人迹罕至的地点。
这需要耗费点儿时间,好在对于全新的、趣味横生的杀人游戏,李怀舟有足够的耐心。
更何况,在逐渐接近她、一步步引她进入陷阱的日子里……
感应门忽然打开,三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走进店内,青春洋溢,笑声清脆,好似林间偶然飞落的鸟群。
李怀舟的目光悄无声息。
第一个,个子瘦弱,戴了圆框眼镜,声线小而细。
像只麻雀,翅膀短小,羽毛蓬松,好处是骨骼轻巧,处理起来干净利落。
第二个,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倨傲。
天鹅。
李怀舟在心里做出判断,姿态优雅,脖颈修长,最适合被拧断脆弱的颈骨。
第三个,卷发扎成丸子头,最活泼,笑声最大。
犹如聒噪的、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精力旺盛,喋喋不休,该怎样让她的嘴永远闭上?用胶带?用绳索?或者更直接一点,割破喉咙?
李怀舟收回视线,唇角翘起几不可见的弧。
等待姜柔上钩的间隙,去杀几个别的女人解解闷吧。
很快,就轮到他值白班,能在夜里寻找新的猎物了。
这一次,被他锁进地下室的,会是谁呢?
5.姜柔
姜柔觉得,李怀舟不太开心。
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在她用录下的视频赶走混混后,李怀舟表情有好几秒钟的沉郁。
为什么?因为她贸然插手吗?
可告别的时候,李怀舟还贴心送了暖宝宝,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气或动怒的样子。
姜柔百思不得其解,见到陈幼宜后,向后者简述了事情的经过。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遇上琢磨不透的难题,常来询问这位最靠谱的朋友有什么意见。
“你帮他,他反而沉了脸?”
陈幼宜帮她分析:“是不是出于自尊心?你目睹他被混混刁难,李怀舟也许感到羞耻,用疏远你的方式来避免尴尬。”
姜柔不解:“会这样吗?”
“他是男人嘛。”
陈幼宜道:“大众对男人的期待,往往要更强大更可靠不是吗?他们在意‘面子’和‘男性气概’,在这方面,有很强的自尊——你想想我们看过的电影电视剧,全是男主拯救女主、保护女主的情节,很少有反过来的。”
这是让李怀舟别扭的原因吗?
姜柔猜不透。
这团突如其来的疑云,比试卷最后的压轴题更难解。她和陈幼宜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更倒霉的是,一天后,姜柔感冒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场病不严重,没到发烧住院的地步,仅仅是让她浑身上下绵软无力,咳嗽得像破风箱。
出现在便利店时,姜柔全副武装戴上帽子和口罩,里里外外堆了三层毛衣,活像一团圆滚滚的雪球。
这副模样太可怜,连李怀舟见到她,一向波澜不起的脸上都显出惊讶:“你怎么了?”
“有点咳。”
姜柔瓮声瓮气:“不用担心。”
室内温度太高,她被烘得耳尖发烫,胡乱扯开围巾和口罩。
“看过医生吗?”
“小感冒,没必要去医院——咳咳!”
姜柔摆摆手:“吃几天止咳糖浆就好了。”
听语气,像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
收银台上,一个纸杯被推上前来,杯口热气氤氲,装的是热水。
李怀舟低声:“喝点水吧。”
姜柔拿起杯子尝了口,水温不冷不烫,是被调配后的热度,熨帖漫过喉管。
她扬起真心实意的笑:“谢谢。”
“不用。”
“外面太冷了,今天我也在这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较之以往,姜柔的声音虚弱不少,话一说完,就恹恹坐上角落的椅子,把双肩包放在身侧。
她平时总有用不完的朝气,此刻病怏怏缩进阴影里,连发丝都蔫蔫耷拉在衣领边缘,整个人苍白又羸弱。
李怀舟投来探询的一眼:“你不吃东西?”
“没力气。”
姜柔嗓子发哑:“等会儿再看吧,我上课太累了。”
因为感冒症状比较轻,她最初没当回事,上完一节素描课才后知后觉,骨头里的力气快被抽干。
室外风雪肆虐,姜柔累得半死,没精力辗转去坐地铁,干脆来便利店缓一缓。
暖气柔柔裹住精疲力竭的身体,姜柔昏昏欲睡,余光捕捉到一抹渐近的影子。
纸杯里的水早被她一饮而尽,李怀舟重新添满,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饿不饿?”
他说:“如果想吃东西,我帮你去加热。”
姜柔费力仰起脑袋。
她对李怀舟的大部分印象,是立于收银台后的高瘦身影,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没和他距离这么近。
此时,隔着短短半米,他正站在姜柔跟前。
瘦长的影子将她笼罩,李怀舟平缓的低语近在咫尺:“要吗?”
姜柔本来想说不要。
但肚子里空空荡荡的饥饿感涌上来,话还没到喉咙,她便改了口:“一个饭团就好。”
李怀舟很快拿着饭团回来。
大多数人说话比做事好听,嘴上侃得天花乱坠,实际干不成一件小事,李怀舟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他不爱交流,表面冷冷淡淡,对任何事物都不上心,但在言语之外,会用行动照顾人。
姜柔哑声道谢,捧起热乎乎的饭团。
李怀舟问:“你病成这样,只喝止咳糖浆?”
“先喝两天试试。不行的话,再去买别的药。”
对方不语,视线停留在她泛青的眼睑。
“真的没事。”
姜柔咽下米粒,喉间刺痛如含刀片,她试图挺直脊背证明什么,结果又咳嗽起来:“咳咳……每次生病,我熬几天就好了。”
“熬?”
姜柔没立刻作答。
“差不多。”
再抬头,她恢复了温和的笑:“小病而已,我都不怕,你怎么比病人还紧张?”
她有意回避,再问下去,就越界了。
李怀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
他对外人的隐私不感兴趣,第三次帮姜柔倒满温水,转身回到收银台:“要不要睡一会儿?”
姜柔摇头:“我坐坐就走。太晚的话,我不敢一个人出门。”
“还在担心那个连环杀手?”
“……差不多吧。”
她望向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这几天,新闻没报道有人失踪的消息。你说,那人是不是停止作案了?”
“有可能。”
李怀舟道:“街上全是监控,他想犯案,难度很大。”
“希望别再出现下一个受害者了。”
想到无辜被害的死者们,姜柔轻叹口气:“因为这件事,我两个舍友全被爸妈劝回了家,还有一个住在医院养病,整个宿舍只剩我还留着。”
收银台传来硬币坠落的轻响。
李怀舟整理着零钱格,问询声和金属碰撞的杂音同时响起:“你一个人?”
“嗯。”
这个单音出口,她似乎笑了笑。
白濛濛的热雾漫过眉间,姜柔偏头,嘴唇漾起涟漪:“所以,谢谢你愿意照顾我。”
李怀舟与她的目光一触即离。
“没什么好谢的,顺手的事。”
他说:“你是常客。”
“常客——”
姜柔拖长语调:“只是客人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算朋友了。”
不用想她也知道,李怀舟招架不住这个直球。
意料之中地,他蓦然怔住,右手僵在半空,近似局促。
姜柔问:“算吗?”
沉默在暖风中发酵。
一眨眼的功夫后,李怀舟闷闷地答:“算。”
听到想要的答案,姜柔弯起眼睛,一不小心,又咳嗽几声。
李怀舟挪动脚步欲图靠近,又犹豫着,生生定在原地。
等喘息平复,姜柔朝他一笑:“如果没认识你,也许我现在正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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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躺在宿舍的床上,一杯热水都喝不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光晕下,她的面庞格外柔软,抬手把凌乱的碎发别向耳后:“谢谢。”
收银台的方向,久久没传来声音。
冬风不知不觉停了,即便只有短短几秒钟,这份无人开口的静默也被无限延长,在两人之间拉成紧绷的弦。
最终,以李怀舟淡淡的一声“嗯”来收束。
他举止自若,喜怒哀乐全藏在心底,比纸杯里飘渺的水汽更难捕捉。
分别时,李怀舟又给了姜柔几片暖宝宝,塑料外包装隐约残留他的体温。
*
在暖宝宝和止咳糖浆的双重加持下,两天后,姜柔的咳嗽症状明显减轻。
她像寒霜压不垮的野草,只调养一段时间,就有了往常的活气,从萎靡中迅速抽离,重新舒展成鲜活的姿态。
不同于往日,这天下午五点钟,姜柔就出现在便利店门口。
李怀舟见到她,怔了怔:“提前下课?”
“别提了。”
姜柔跺掉脚底的细雪,径直走向冷藏柜:“素描老师居然也在发烧,教到一半实在撑不下去,提早把我们放走了。”
收银台前很快堆起她的战利品:黄瓜味薯片、温热的罐装牛奶,还有一瓶茉莉绿茶。
李怀舟注意到她拧瓶盖时的指尖,那双手被冻得通红,稍微使劲就生疼。
“给我。”
他主动接过,虎口压住冰凉的塑料瓶身,轻而易举拧开了塑料盖。
笑意从姜柔的唇边绽开:“前两天夜里没看见你,你最近上白班?”
“是。”
“六点钟下班?”
“嗯。”
姜柔转了下眼珠。
这是她进行思考的习惯性动作。
“下班后,”她语带试探,“你有空吗?”
李怀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生病那天,多亏你给我吃的和暖宝宝。”
姜柔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就当还你的人情。”
吃一顿饭而已,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姜柔的观念里,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好好报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如果把李怀舟的好意翻篇略过,未免太没心没肺。
再说,李怀舟看上去孤孤单单的,她能帮就帮。
李怀舟却摇头:“不用,我刚吃过。”
“吃过了啊……”
姜柔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她把情绪全写在脸上,失落之色一览无余,不过三秒,又满心期待地抬头:“你坐地铁回家?”
李怀舟:“嗯。”
“我们顺路。”
姜柔跃跃欲试:“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喂猫吗?在地铁站旁边,用不了多久。”
她一直在利用空闲时间喂养流浪猫,不止一次来买过水煮鸡胸肉,这件事,李怀舟知道。
他答得诚实:“我没喂过。”
“凡事都有第一次啊,再说,喂猫很简单。”
忽而想到什么,姜柔冲他眨眨眼,笑里罕见地多了调侃:“你不是觉得,猫咪很怕你么?说不定这次能让它们知道,你不是坏人呢?”
热切的期许像无形的水浪涌上来,带有难以忽视的温度。
她不常主动对别人发出邀约,有些紧张,鼓起勇气去看李怀舟的脸:“可以吗?和我一起去吧。”
6.李怀舟
姜柔病了。
一整个晚上,李怀舟都在尝试对她进行剖析。
连日以来,他和姜柔的对话停留在礼貌寒暄,虽然还算聊得来,但总像隔着一层薄膜,触不到社交距离下真实的彼此。
这场突发的感冒,意外融化了边界。
言语中,姜柔有意避开家庭。
出于对连环杀人案的担忧,她有两个室友回到父母庇护之下,那她呢?
卧病在床,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的父母即使并非本市人,没办法第一时间赶来照料,知道女儿生病,也应该关心几句才是。
姜柔还说,她生病靠硬捱。
借由一句句零散的言语碎片,李怀舟拼凑出姜柔的更多部分。
关怀缺失造就的独立,独自挺过病痛的倔强,以及对温暖的隐秘渴求。
这理所当然地导致,她期望被关心,也依赖旁人给予的照顾。
没认清这一点前,李怀舟一直心有困惑,虽说便利店里食物不少,但能吃晚餐的地方满大街都是,姜柔何必三天两头来一趟?
这个疑问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也许姜柔需要的,不是关东煮或饭团,而是一方空间里亮着的灯,和食物沸腾的热气中,有人问“今天过得怎样”的归属感。
室友们离开后,她在学校没剩下多少朋友,又得不到来自家庭的温情,太过孤单,急切需要一个用作慰藉的情感宣泄口——
从目前来看,正是李怀舟。
把一切想通后,李怀舟有了新的思考。
在此之前,他对姜柔的印象近乎完美无缺,家庭和睦、外向活泼、天之骄子……
眼下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原来她也有失意落魄的一面。
原来她也孤身一人。
原来她的父母也——
姜柔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这是种糟糕的状况。
一旦他滋生出诸如此类的想法,姜柔便不再是个纯粹的猎物,从随时可以撕掉的标签,成了真实立体的人。
李怀舟强迫自己,止住探究的欲望。
病好后,姜柔邀请他去喂猫。
与她相反,李怀舟对动物生不出喜爱,喂猫这种同情心泛滥的事,在过去和他绝缘。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李怀舟刚要张口,理智像铁钳扼住他的喉咙。
不对。
这是个机会。
接近她的机会、观察她的机会、在更自然的环境下,了解她独行路线,以便对她下杀手的机会。
便利店监控太多,交谈也受限于店员与顾客的身份,而夜晚空旷的地铁站口,是绝佳的场景转换。
更重要的是,借由喂猫一事,足以加深联系,让姜柔习惯他的存在,降低未来的警惕。
电光石火间,李怀舟有了决断。
“好。”
他说:“稍等,我很快下班。”
*
傍晚六点。
认识这么多天以来,李怀舟第一次和姜柔同时迈出便利店大门,呼啸的风劈头盖脸扑上来,他裹紧外套。
“好冷,骨头都要结冰了——”
姜柔打着哆嗦,往掌心哈热气:“你跟我来。”
她喂过不少次猫,对附近的街道了熟于心,没过多久,带李怀舟来到一条小巷。
巷子不深,两边是高耸的老式居民楼,一扇扇格子窗漏出光与影,将雪地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一只黑猫向两人投来警惕的审视,飞快掠过墙根。
姜柔打开双肩包,拿出提前备好的纸碗,盛上猫粮,逐一放在墙角。
“喂猫一定要用干净的容器。”
姜柔不愿惊扰这里的寂静,声音压得很低:“如果直接把猫粮洒在地上,可能导致猫咪的口腔发炎。”
李怀舟随意“嗯”了声,视线轻如羽毛,扫过她侧脸。
比起猫,他对姜柔的兴致更浓。
来到室外,她的朝气未曾消减。
这条巷道称不上干净,随处可见装满垃圾的黑色塑料袋、不知从哪家窗口扔下的腐烂菜叶、被踩踏成污黑色的雪水,两侧高墙投下厚重的影子,光影半明半昧。
唯独在姜柔站立的方寸之地,连积雪都显得皎洁。
一阵北风穿过小巷,她的碎发蓬松摇曳,像株肆意生长的蒲公英。
摆好碗,姜柔后退几步。
“冬天太冷,食物也少,是流浪猫最难熬的日子。”
她说:“投喂些食物,或许能帮它们度过这场雪。”
姜柔所说的内容,李怀舟一概没关心过。
他得过且过,连自己的人生都懒得在意,哪会共情几只死在雪夜的猫。
不远处的一只黑猫踱步走向食物。
姜柔笑道:“它叫巧克力,是我在这儿遇见的第一只猫。前不久,我带它做了绝育手术。”
李怀舟的表情有了变化:“绝育?”
“巧克力是母猫,生太多孩子的话,对大猫小猫都不好。”
姜柔解释:“流浪猫连养活自己都难,生下的宝宝大概率夭折,母体在这个过程中也很受折磨,寿命非常短——给流浪猫做绝育,是种有效的救助方式。”
第一只猫开始进食后,陆陆续续,来吃粮的野猫越来越多,雪上绽开深浅不一的梅花印。
黑的,白的,橘的,各种花色交织的……
李怀舟听姜柔一只只介绍:“最左边的是闹闹,三花猫,活泼爱捣蛋,叫起来跟唱歌似的;它右边是鱼丸,圆滚滚的,和丸子差不多……”
她原本是笑着在说,不知怎么,渐渐没了声响。
李怀舟心感困惑,侧头望去。
病后初愈,姜柔面色是纸样的苍白,眼眶竟在泛红。
“抱歉,让你见笑了。”
她顷刻回神,揉揉眼角:“我……前两天降温,有三只猫被冻死了,个头才那么小。”
姜柔音量渐低:“以前我来,其中一只总要蹭蹭我。”
李怀舟轻声说:“别太难过。”
他努力表露出同情的神色,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怎么会有人为几只猫的死亡而哭泣?
匪夷所思。
李怀舟甚至怀疑,姜柔是否在刻意表演,然而她发红的眼圈做不了假。
他漠然地想,这是女人的通病,多愁善感,遇到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哭哭啼啼。
“现在的宿舍禁止宠物。”
姜柔垂下睫毛:“我打算毕业了,多收留些流浪猫养在家。”
很符合她性格的一段话。
李怀舟暗暗做出判断,或许姜柔内心的感性和敏感,比他想象中更甚。
那他呢?面对这样的姜柔,他应当做出什么反应?
猫咪的咀嚼声窸窸窣窣,满地斑斓毛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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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起伏,像一盘打翻的颜料盒。
冷风打了个旋儿,扫过姜柔的脸,寒意犹如刀锋。
下一刻,她的肩头被轻轻拍了拍。
“别难过。”
李怀舟的力道笨拙却克制:“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神态要沉稳,声调要放缓,既展现安抚,又不显轻浮。
他像擦拭血迹般耐心,笃定姜柔不会拒绝。
两人相距咫尺,这个动作像按下暂停键,姜柔抬头,眼中倒映出他精心伪装的温柔剪影。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她的神情如春雪初融:“谢谢你。”
在她脸上,李怀舟看见纯粹的信任与动容,像儿时被他捧起的一只幼鸟,以为能在他掌中安稳栖息,不懂得即将被做成标本的命运。
从未有谁给予过他这样的目光。
这是与杀人不同的乐趣。
如果杀戮像狩猎,他享受的是极致暴力与控制,面对姜柔,就是一场漫长的驯养。
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李怀舟不由好奇,她究竟能信任他到什么程度?这份信任的边界在哪里?
当信任被背叛,冰冷的刀刃贴上姜柔脖颈,那一瞬间的快感,会不会比之前所有杀戮都更让他心旷神怡?
他深吸一口气,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微微战栗。
喂完猫,李怀舟目送姜柔坐上前往江大的地铁,道别时,她笑得很开心:“今天谢谢啦,你早点休息!”
李怀舟乖乖应下,乘坐另一班地铁,回了自己的家。
他没“早点休息”。
十分钟后,李怀舟戴好口罩,一身黑迈出家门,口袋里多出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他自制的短棍,一种冲击型武器,由皮革缝制,内里填充铅砂,击打时,既能有效造成昏迷,又不易让人骨折,当场致死。
——他怎么可能早早上床,浪费这个宝贵的晚上?
趁这几天上白班,每到夜里,李怀舟都小心避开监控,在偏僻的地方寻觅人影。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接连两晚一无所获。
大雪掩埋了脚印,是他最好的帮凶。李怀舟从后街走到小路尽头,最终来到城边的清水河。
月光惨淡,这里没有路灯。
河面倒映对岸稀疏的灯火,随水波静静摇荡,像此前无数沉在河底挣扎的亡魂。
四周静寂,感官被放大,李怀舟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动,脚步忽地顿住。
看来,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河堤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低头缓行,背对着他,没发觉有人靠近。
就是她了。
李怀舟情不自禁地笑,放缓呼吸。
他像融入夜色的影子,握紧短棍,无声缩短距离。
十米、五米、三米。
掌心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让他想起每一次用它敲击颅骨,发出的闷响。
像心跳,又像鼓点,催促他继续这场永无止境的狩猎。
咚。
咚咚。
如同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
在对方惊觉不对、转身回头的刹那,李怀舟骤然加速!
没有预兆,没有警告,只有手臂带起的、撕裂空气的风。
鞋底碾过白雪,细微的碎裂声被滚滚河水吞没。
他举起短棍,朝女孩后脑勺狠狠挥下——
咚!
7.徐静茹
徐静茹时常会想,自己身体里住着一头渴望奔跑的野兽。
当她踏上深红色的塑胶跑道,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全世界的喧嚣都退潮散去,只剩下她的心跳,擂鼓一般,砰,砰,砰。
那是生命最原始、最真实的声音,让徐静茹着迷。
她想把这头野兽彻底释放,在赛场上,在万众瞩目下,冲向象征极限的终点线。
于是,徐静茹告诉父母,她想去学体育,将来做个长跑运动员。
——“不务正业!”
父亲听罢,怒气冲冲地咆哮:“一个女孩子,不好好读书,天天去操场上跑,像什么样子?把自己晒得又黑又壮,以后怎么嫁人?”
母亲在一旁帮腔,痛心疾首:“跑步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表姐,安安分分考个师范,现在当老师,多稳定,多体面。”
“我就是喜欢!嫁不嫁人,我才不在乎!”
徐静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声音在颤:“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
“你敢!”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做那些不着调的梦!要是敢往田径队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又来了。
又是这种威胁,这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徐静茹快要窒息。
她不想再争吵,更不想再看他们脸上失望和鄙夷的神情,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她需要喘口气。
徐静茹的家建在清水河边,沿河的步道,是她从小跑到大的地方,也是她的避风港。
无论考试失利,还是和人闹了别扭,她都会来这里。河水静默流淌,仿佛能带走所有的烦恼。
今晚的河畔异常冷清,水面飘了薄薄雾气,对岸的灯火遥远又模糊。
徐静茹听见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哗啦作响,不像往日的安抚,反倒叫人联想起不祥的叹息。
她慢慢地走,冷空气灌进肺里,平复狂跳的心。
学校里的体育教练说过,她很有天赋,只要坚持训练,明年的市运会,有希望拿到前三。
只是前三而已吗?
她要争百分百的第一名。
这个念头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心底重新燃起。
徐静茹想,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可应该怎么和爸妈去说?
在他们的观念中,体育只是一条离经叛道的歪路,不适合所谓的“好学生”,也不适合女孩子。
小时候,每当徐静茹在河边奔跑玩闹,总要得来几句训斥:“姑娘家家,这么疯像什么话?”
她走着走着,渐渐出了神,没在意周遭过于可怖的寂静,耳边只有风声,水声,和自己的心跳。
不。
……不对。
还有另一种声音。
一种极轻微的、混杂在风里的,沙、沙、沙的摩擦。
是脚步声。
很轻,很快,像猫科动物在黑夜中潜行——
有人跟着她!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秒钟凝固,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徐静茹停下脚步,陡然回头。
她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
只有余光飞快一瞥——
一道黑影从夜色中剥离,像被拉长的鬼魅,悄无声息,已到了她身后!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
眼前裂开大片白光,后脑勺上剧痛袭来。
耳畔的声响不像敲击,更像是一个饱满的西瓜被铁锤砸开,声音的源头,在她颅骨之中。
世界天旋地转。
徐静茹彻底失去意识。
……
痛。
头痛得像要裂开。
不知昏迷了多久,徐静茹艰难掀开眼皮。
视野内,并非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而是纯粹的黑暗。
黑暗如此浓郁,好似冰冷沥青,沉甸甸压在眼球上,让她喘不过气。
空气里有霉味,和铁锈般的甜腥。
这是哪里?
徐静茹的记忆出现短暂断层。
她只记得自己和父母争吵,去了河边散心,捕捉到若有似无的动静……然后呢?
然后是那道诡异的人影,和一记重击。
绑架。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的思绪。
徐静茹试着活动身体,不出所料,手脚被铁链紧紧绑上,连在墙角的管道。
铁链长度不足一米,这是她仅剩的活动范围。
“有人吗?”
徐静茹喊了声,因为恐惧和干渴,嗓音沙哑至极。
回答她的,只有死寂。
“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近乎崩溃地,徐静茹拼命嘶喊、咒骂、哭泣,直到嗓子发哑,精疲力竭。
这间囚室,像一具隔音的棺材,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
绝望如海水,渐渐把她淹没。
徐静茹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
江城连环凶杀案。
惨无人道的虐待,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三个无辜枉死的女人……
只存在于新闻里的报道,在这一刻,成了悬在她头顶、即将落下的铡刀。
她是不是,也要死了?
徐静茹的身体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短短片刻,她想起爸妈的脸、教练鼓励的眼神、和她曾无数回踏足过的跑道。
都结束了吗?
她还没和爸妈和解,还没跑上市运会、乃至更大更瞩目的赛场,还没拿到梦寐以求的金牌,就要悄然无声地,死在这个发霉的、肮脏的角落里?
徐静茹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泪水糊了满脸。
不行……
最后的期限尚未到来,说不定,还有机会。
只靠哭是没用的,赛场上,没人会因为眼泪获得胜利。
徐静茹狠狠掐一把大腿,剧烈的疼痛让大脑清醒几分。
她调整节奏,一呼,一吸,强迫自己冷静。
别害怕。
她对自己说,徐静茹,想一想,每次你跑到极限,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你会做什么?
后脑持续性传来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脑髓。
一个名字撞进脑海。
威尔马·鲁道夫。
曾患过小儿麻痹、猩红热、双侧肺炎,被医生告知将终生残疾,却最终战胜疾病,成为被载入史册的女子短跑运动员。
现在这点疼,跟她戴上矫正器的腿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因后脑受创,眩晕感一波强过一波,徐静茹恶心想吐。
她用力深呼吸,继续回想。
戴安娜·奈德。
六十四岁时,在浩瀚无边、充满危险的漆黑大洋中,游了整整五十三个小时、一百七十七公里,成为首个无防护设备,横渡古巴到佛罗里达海域的泳者。
她面对的,是比这间黑屋更广阔、更深沉的幽暗与孤独。
胃部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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挛了一下,力气像被抽干,分不清源于饥饿还是恐惧。
徐静茹颤抖扬起手臂,用力拭去混浊的泪水。
张伟丽。
当过幼儿园老师、前台、销售,凭一腔热血和一双铁拳,硬生生闯入格斗赛场,成为亚洲首位UFC世界冠军。
她被击倒过,又重新站了起来,用更强悍的方式。
她们都是运动员。
徐静茹告诉自己,你一直羡慕她们、崇拜她们、把她们看作目标,不是吗?
她们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你学着她们的样子,咬牙撑过去。
好不好?
……
对,就是这样,慢慢放松,长长地、平缓地呼吸。
像赛前检查一样,分析当下的处境。
先确保身体机能正常。
除了头疼、胃疼、恶心、心口发闷,有没有别处难受?
徐静茹活动了一下,还好,暂时没发现新的伤情。
再看看绑住手脚的铁链,在它的限制下,是否有可能对凶手做出反击?
她拉了拉,纹丝不动。
徒手挣脱的概率为零,真要逃脱的话,需要时机和工具。
至于周围的环境……
别着急,伸手摸索每一寸空间,冰冷墙壁,粗糙地板,生锈的铁质管道。
这里空空荡荡,没找到可供利用的器具。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惊悚片里头,变态杀手惯用的可怕刑具。
徐静茹自嘲似的安慰自己。
要怎样,才能在连环杀手的死亡阴影下存活?
徐静茹不知道。
她只是个生活在象牙塔的高中生,这是父母和学校不曾教授过的知识盲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凶手还未露面,徐静茹怔怔凝视身前的黑暗。
她决定用一个笨办法,让自己能撑下去。
从小到大,有限的十几年人生里,徐静茹始终是最普通的、站在人群不会被第一眼找到的学生。
长相不突出,性格平平无奇,成绩也徘徊在中游水平,上不去下不来。
她唯一擅长的,是体育。
尤其长跑。
那是一项孤独的运动,赛道上,只有枯燥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的呼吸、身体濒临极限导致的痛苦。
肺部灼痛,双腿沉重如铅,大脑会发出成千上万个指令,尖叫着让她放弃。
但徐静茹知道,只要调节呼吸、放空大脑,再往前多迈一步、多坚持一秒,就能冲破它,让身体迎来近乎麻木的平稳期。
痛苦不会消失,是她学会了如何驾驭。
此刻,在这间死寂的囚室,徐静茹尝试着笨拙拆解——
把她一窍不通的、名为“求生”的恐怖经历,看作自己最熟悉、最拿手的事。
一场长跑。
她已经犯下第一个错误,起跑太快,用尖叫耗费了宝贵的体力。
现在,必须立刻慢下来,找好节奏。
这注定是人生中最艰难、最不公平的一场耐力赛。
徐静茹闭上眼,仿佛看见漫长的跑道。
她一个人,孤单站在起点。
终点呢?终点在哪里?
新闻报道的细节,在她脑中变得无比清晰。
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会把受害者监禁十五天。
徐静茹握紧拳,掌心满是冷汗。
在十五天的死亡倒计时内,如果没人找到这里、发现被困的她。
第十六天的新闻中,“徐静茹”这个名字,将出现在死者那一栏上。
8.姜柔
姜柔心情很好。
喂猫后,她与李怀舟的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相处起来,不再生疏。
算是朋友了吧?
不知道李怀舟怎么想……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
陈幼宜得知这件事,难掩惊讶:“你居然带他去喂了猫?”
“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多个伴,挺好的。只是……”
想起自己的失态,姜柔羞于启齿:“我居然当着他的面差点哭出来,好丢人。”
陈幼宜陪姜柔喂过不少次猫,猜到她难过的缘由,安静看她许久,揉揉她脑袋:“这没什么丢脸的,你只是想起以前的事,等慢慢习惯,就不会难过了。”
姜柔却想,她习惯不了。
习惯之后,不就意味着一天天忘却、没人在意了吗?
生命残留的痕迹,本来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如果不被谁记住,和从未存在过有什么差别?
“冬天这么冷,他陪我喂猫,我打算送点谢礼。”
姜柔迟疑:“但不清楚送什么好。”
她没太多准备礼物的经验。
“太贵重的话,反而让人有负担,适当表达心意就好。”
陈幼宜对这种事很在行,帮她出主意:“我想想……蛋糕怎么样?精致又实惠,还能填饱肚子。”
于是今晚,姜柔走进便利店前,特意把手藏在了身后。
她总在这个点下课,李怀舟已然习惯,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姜柔瞧见他眼里的红血丝:“这几天很累?”
“还好。白班夜班交替,生物钟乱了而已。”
姜柔笑笑。
变戏法似的,她抬起背后的右手,亮出一个小巧蛋糕盒:“这家甜点很好吃,顺路给你买的,尝尝吧。”
她抬了抬提着盒子的食指,声调轻快,像泉水叮咚:“是陪我喂猫的谢礼。”
李怀舟踌躇一下,道谢接过:“你的素描课怎么样?”
“就那样,普普通通。”
姜柔卸下双肩包,半开玩笑地自嘲:“没有艺术细胞,我的线条像醉汉跳舞——真想把一个月之前的我好好教训一顿,不懂天高地厚,以为画画是随手两笔的事。”
她话锋一转:“唯一发挥好点的,是那次画你的手……也许我比较看氛围和感觉?”
“感觉?”
“素描课上,所有人整整齐齐围着同一个东西画,是在按部就班完成任务。”
姜柔说:“我比较喜欢自由随性的风格,不受拘束,按灵感来动笔。还有就是……跟你待在一起,更舒服更放松吧。”
李怀舟若有所思地听,递来杯热水:“为什么想学画画?”
姜柔发现,他主动提问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在此之前的多数对话里,李怀舟主要负责陈述作答,很少挑起话题。
这是不是表明,他有了进一步深交的打算?
“身边有朋友在学,我看她画得挺轻松。”
姜柔喝了口水:“而且,我对人物肖像很感兴趣。”
李怀舟没出声,示意她往下说。
“我喜欢观察人的长相和表情,尤其是不容易一眼看出的细枝末节。”
姜柔道:“疤痕的数量,嘴巴和眼睛的弧度,皮肤粗糙还是细腻,有没有一闪而过的微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故事,很有趣。”
不过——
她苦闷叹气:“想法是有的,结果到现在,我连素描的门都没摸到。”
货架前,李怀舟把一袋薯片推向内侧归位,塑料包装摩擦出轻响。
他开口,似乎只是随意一问:“我呢?”
姜柔:“什么?”
她朝货架望去,李怀舟也恰好侧身。
灯光映着他苍白清癯的脸,一双眼比夜色更黑。
“从我的脸上,”李怀舟问,“你看出什么?”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短暂沉默后,姜柔狡黠笑起来:“你想知道?”
“嗯。”
“正好,我想练习一下人脸的轮廓。”
现成的素材不用白不用,姜柔说:“不如这样,我一边画你,一边观察,然后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唯恐李怀舟不答应,她飞快补充:“和上次一样,你站着别动就行,我很快画完。”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李怀舟当过她的模特,这次也点头应下:“好。”
他同意得这么快,反倒让姜柔有些惊奇,紧接着欢呼一声,从包里找出纸笔:
“我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和面部表情。尽量别玩手机,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视频听听音乐。”
两人迅速敲定。
李怀舟站在灯光与月色交融的一隅,姜柔打开素描本,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孔。
清瘦,阴郁,棱角分明。
她逐渐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李怀舟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视频,用来解闷:“开始吧,你可以随意分析。”
手机里的解说声微弱流淌,是条社会新闻。
“你很瘦,大概率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营养缺失。”
姜柔起手,画下第一笔:“额头有道疤,左边眉骨上也有,应该是几年前落下的。”
李怀舟想抬手摸一摸她所说的疤痕,思及姜柔“不动”的嘱咐,生生忍住。
姜柔的视线来到他眼睛:“眼里有红血丝,最近很疲惫,或睡眠减少。”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瞳孔深邃如潭,初看只觉死水无澜,当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才发觉其中翻涌的暗流。
她不禁好奇,李怀舟看似淡漠的表面下,究竟在想什么?
没人说话,铅笔沙沙,混杂收银台上的视频声响。
姜柔一顿。
上一条新闻结束,主持人开始了下则播报:
“昨夜,现年十七岁的高中生徐静茹于清水河附近失踪,已失联二十四小时,疑似沉寂多日的连环杀手再度作案。”
“广大市民若有相关线索,请拨打警方热线。”
“第四个了?”
姜柔停下手里的动作,难掩愕然:“凶手不是很久没作案了吗?会不会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这个女孩赌气不和家里联系?”
比起她的不安,李怀舟镇静许多:“再赌气,看见铺天盖地的新闻,也该回家。她到现在仍旧没消息,说明出事了。”
他看了眼姜柔愁云满布的脸:“还要画吗?”
姜柔点头,重新握好笔:“希望她没事……”
她从小就有平心静气的能力,可以很快平复情绪,专心致志去做某件事。
春蚕啃桑般的声音渐次响起,姜柔不时抬头,把李怀舟的面庞印入脑海。
颧骨高,下颌线条偏硬,习惯性抿着唇,是个不常笑的人。
对于失踪女生的遭遇,他似乎并不共情,自始至终保持着冷漠的平静,连皱一皱眉毛都吝啬给予,是个典型的局外人。
相较于他,姜柔像惊弓之鸟。
因为受害者都是女人,他身为男性,在这起凶残至极的杀人案里置身事外了吗?
李怀舟问:“还看出什么?”
姜柔猛然回神。
“你的眼神很特别。”
她斟酌着措辞:“和其他人不一样。”
“能详细说说吗?”
“你看人的时候……”
姜柔想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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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冷静,通常带着审视,不像个一根筋。”
李怀舟没出声。
“有时候我真挺好奇,你在想什么。”
姜柔心血来潮:“这起杀人案,你怎么看?”
李怀舟不答反问:“你呢?”
“我?”
她直截了当:“凶手是个纯粹的变态,抓到后建议立刻死刑。”
两人第一次交谈的那天,姜柔也曾气势汹汹骂过“变态”。
李怀舟喉咙里溢出笑音:“还有吗?”
“我对犯罪刑侦之类的不太了解,不过这几天看了很多分析。”
姜柔沉吟着思索:“凶手八成是男性,绑架杀害年轻女孩,是为了满足征服欲。”
“征服欲?”
“如果只追求杀人的话,他没必要把受害者囚禁十五天,加以折磨。”
“有个科普博主说,凶手内心压抑,有很强的自卑感,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爆发,促使他选择用谋杀来宣泄。”
“囚禁折磨是因为,他在生活中得不到想要的尊重和掌控感,于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凌驾于受害者之上——他享受主宰别人生死的感觉。”
姜柔滔滔不绝地说完,一锤定音:“总体来说,这是个心理扭曲、现实不顺、软弱至极、活该下地狱的混蛋。”
便利店陷入古怪的死寂。
她没得到应答,仰头去看李怀舟。
他依旧是不露形色的模样,安静、疏淡、不声不响。
姜柔却没来由打了个冷颤,像被潜藏在暗处的蛇一口咬在脊椎。
“很有道理。”
怪异的感觉只持续两秒,李怀舟对她笑了笑:“所有受害者都被凶手囚禁过十五天,他应该有独门独栋的住所。”
“对,”姜柔接茬,“而且在独居。”
杀人和抛尸必有动静,凶手家里如果有其他人,一定会察觉猫腻。
“我们能想到的,警察都知道吧。”
铅笔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姜柔说:“江城的自建房成千上万,只凭这些线索,根本没法精准定位。”
这起案子的凶手极为警惕。
作案地点选在荒郊野外,一没人证,二没监控,在受害者遗体上,更是找不出半点DNA和指纹残留。
毫无证据,谁都拿他没辙。
姜柔越想越丧气:“拜托警察尽快把他逮捕归案吧,这么吓人,我连一个人回学校都不敢,每天都胆战心惊的。”
“你走大路坐地铁就好,跟着灯,别去偏僻没人的地方。”
李怀舟说:“等我上白班——”
感应门突然开启,夜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有新顾客走进便利店。
他噤了声。
等客人走向一旁的货架,李怀舟开口,音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值白班的时候,夜里有空。你下课后,我可以送你回去。”
“这太麻烦你了。”
姜柔受宠若惊。
“不麻烦。我一个人住,下班回家没事干,很无聊。”
李怀舟笑笑,安抚她不用紧张:“就当顺路散步。”
眼下的江城人心惶惶,女性独身在外,总归有风险。
有人愿意一路护送她,无疑是意外之喜。
“谢谢你,我……”
姜柔不想白要他的好处,挠挠头,红了耳根:“这样吧,你陪我回学校,作为交换,我有空请你吃饭,行么?”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李怀舟无言望向她。
光影交叠,他的影子投在墙面,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缓慢昂首,居高临下。
与姜柔四目相接,他笑得温柔:“嗯。别怕,我一定……保护好你。”
9.李怀舟
李怀舟在心里冷笑。
被盯上的受害者自以为受到了保护,殊不知即将与她独处的人正是真凶,这是他听过最有意思的笑话。
趁姜柔素描,播放连环凶杀案的新闻,是他刻意为之。
李怀舟想捕捉她那一瞬间的神态——
是恐惧,惊讶,愤怒,还是对那个高中生的同情伤怀?
姜柔的反应没让他失望。
她完全展现了李怀舟期望中的状态,让他生出猫咪耍弄老鼠的快感。
提出陪姜柔回学校,自然也不是出于“为她着想”的善心泛滥,而是提前进行踩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对于姜柔,李怀舟绝非全无戒备。
一个女人突然对他表露善意,出于警惕,他必须试探,姜柔是不是伪装后的警察。
如果真是大学生,她一定拥有校园卡,并且能通过人脸识别,进入江大校门。
李怀舟必须亲眼确认,才百分百安心。
和姜柔相处的大部分时间,李怀舟游刃有余,唯一扫兴的是,她对案子进行了类似侧写的分析。
听完姜柔的长篇大论,李怀舟几乎要冷嗤一声。
他压抑吗?渴望掌控吗?需要宣泄吗?
也许吧。
李怀舟清楚,自己期望听到每个被害者的求饶,享受她们流下的每滴眼泪,暂时留下姜柔的命,也是因为想耍弄她一番。
他就是个混账,那又怎样。
李怀舟没自诩过好人。
任何污言秽语他都能置之不理,然而姜柔还说,凶手现实不顺,之所以犯案,是出于极度的自卑。
当时的李怀舟竭力抑制,才没面露轻蔑。
他觉得荒谬又好笑,也体会到被侮辱被看轻的愤怒,悄然握紧双拳。
连续杀了三个女人的罪犯,怎么可能自卑,怎么可能“软弱至极”?
他掌控着一切,连人命都可以轻而易举握在手里,肆意揉捏、摧毁。
李怀舟看着姜柔,像在看一场漏洞百出的蹩脚独角戏。
他没法做出反驳暴露身份,只得强行按耐情绪,压下心头的躁意,和姜柔一并讨论起凶手,欣赏她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个夜晚风平浪静,姜柔画完速写,道别离去。
第二天,李怀舟值的是白班。
他这几天本该连续上晚班,换班的同事请了假,李怀舟夜里工作结束,又被临时调到白天,熬了个通宵。
下班后,他特意留到姜柔下课的八点钟。
姜柔如常迈进便利店,在收银台没看到李怀舟,茫然了片刻。
直到瞥见窗边的身影,她才扬起微笑:“怎么有别的店员在?你今天不工作吗?”
“同事白天请假,我替他顶班。”
李怀舟解释:“现在下班了,我刚吃完晚饭。”
“吃晚饭”,是他为自己等到现在找的借口。
毕竟总不可能直言不讳,说他已迫不及待,想跟着姜柔去地铁站踩点了。
“可你昨晚也在——”
姜柔问:“你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
李怀舟没料到,她最先关注的是这个。
如此直白的关心于他而言太陌生,心底像被轻轻挠了一下,连带喉咙也泛起痒。
“还好。”
他说:“我习惯了。”
“那也得好好休息。”
姜柔满脸不赞同:“你吃完饭,赶紧回家补觉吧——难怪黑眼圈比昨天还重。”
李怀舟笑笑:“你呢?去干什么?”
“我?”
姜柔把书包带往肩上一提:“我去喂猫,然后坐地铁回学校。你要一起吗?”
她居然还在喂养那群猫。
李怀舟难以理解,几只不通人性的动物,能培养出多深的感情?
但他还是点头:“不是说过么?我上白班,就送你回去。”
等姜柔买了些零食,两人并肩行出便利店,往巷子走去。
李怀舟跟在姜柔身侧,敏锐注意到,比起头一次喂猫,这回她靠得更近。
一种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得疏远的距离。
受连环杀人案的影响,姜柔心里不踏实,默默朝他的方向挪,时不时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出现可疑分子。
李怀舟问:“你很怕他?”
不用多想,姜柔猜到“他”指的是谁。
“当然怕。”
她闷闷回答:“他已经杀了三个人——”
话音突然卡住,她猛地止步。
不远处传来金属滚动的声响,待看清那是个被风吹过的易拉罐,姜柔才松懈下来,补全未尽的话:“现在很可能要犯第四起案子,整个江城谁不害怕?”
走进小巷,有两只猫认识姜柔,看见她,喵喵叫了几声。
姜柔笑眯眯的,熟络得像对待老朋友:“想我了呀?别着急,马上给你们吃的。”
李怀舟不解:“它们能听懂?”
“听说能。”
姜柔说:“猫猫狗狗都有智商,相当于人类小孩——两岁左右的那种。”
冷风吹过,她把脸往围巾里缩,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亮盈盈的:“你也可以和它们说说话,说不定有回应呢。”
李怀舟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喂猫吧。”
经过数日以来的相处,姜柔对他亲近不少,给猫咪喂食前,朝李怀舟勾勾手指头:“你也来试试。”
于是他也在猫碗旁蹲下,和姜柔一起,把粒粒分明的猫粮倒进去。
这里的流浪猫认识姜柔,对她没防备,李怀舟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让好几只猫有了戒心。
房檐下的阴影里,猫眼像森森鬼火。
李怀舟冷漠与它们对视。
“别怕,他是我朋友。”
姜柔仍在和猫进行无意义的对白,把碗向前推:“来,吃吧。”
说来神奇,兴许是感受到她的好意,藏在檐下的猫咪竖起耳朵,试探着凑近。
没过一会儿,雪地上绽开朵朵梅花,五六只野猫从不同方位聚拢,舔食起碗里的猫粮。
姜柔洋洋得意:“你看,我就说吧,它们很乖的。”
她一边说,一边探出右手,抚上一只黑猫的脑袋。
猫咪“喵呜”两声,尾尖扫过覆雪的地面,懒洋洋眯起眼,蹭蹭她掌心。
冬夜,微光,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的猫。
穿巷而过的风裹进了淡淡香味,是姜柔长发洗净后的气息。
李怀舟从未想过,类似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野猫进食的声音逐渐填满巷道,李怀舟听见身旁传来的笑:“你不摸一摸吗?猫很爱干净,会自己做身体清洁,不脏。”
他侧目,对上姜柔兴致盎然的脸。
后者努努嘴,示意他向下看。
巷子里光线昏黄,李怀舟的影子泼墨般洒下,恰好笼住脚边一只狸花猫。
他以前摸过猫吗?
李怀舟面无表情地回想,小时候应该有过,那段日子他没朋友也没玩具,只能靠抓蜻蜓和鸟解闷。
大多数动物不喜欢他。
李怀舟也不喜欢这些动物,抓来的蜻蜓全被一点点撕碎翅膀,关进纸盒子里,自生自灭。
至于鸟,他拔下它们的羽毛,折断它们的骨头,把它们做成标本把玩。
姜柔主动提议,李怀舟没拒绝。
狸花猫和他近在咫尺,只需伸手就能碰到。
不成想,当李怀舟倾身,那只猫龇牙咧嘴厉叫一声,飞快蹿进阴影里。
“没事没事,这很正常。”
姜柔赶忙安慰:“野猫不亲人,看到陌生人靠近,要么凶你要么逃跑。我前几次来,它们也对我爱搭不理,生气了还拿爪子来挠——多见几回,就亲昵多了。”
该死的畜牲。
李怀舟藏好愠色,勾了下唇角:“好。”
流浪猫在冬天很难找到食物,饿了一整天肚子,吃猫粮格外快。
几个碗即将见底,两人准备去收,巷口响起脚步声。
听声音,不止一个人。
几道影子如潮水暗涌,在狭窄的巷道里,占据大半空间。
心中警铃骤响,李怀舟回过头。
他的神色彻底冷下来。
出现在巷口的,是那几个经常去便利店寻衅的混混。
自从被姜柔警告过一回,他们没再惹是生非,偏偏冤家路窄,今晚在这地方撞见。
姜柔也变了表情,朝李怀舟贴近些许。
“好久不见。”
左边的寸头青年皮笑肉不笑:“在喂猫?真有情调。”
另一个大块头冷声:“和他们说什么废话。”
他掰响指关节的咔哒声,在巷子里异常清晰。
“老子越想越气。”
为首的黄毛站在几人中间,满眼阴鸷:“还想录像报警?上回要不是老子喝醉了,轮得到你们来装?”
姜柔的声音发颤:“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黄毛嗤笑:“怎么,今天不报警不录像了?本来只想堵你,这小子也在的话……”
很明显,他们有备而来,专程在巷子里堵人。
姜柔几乎每晚都来喂猫,掌握她的行动轨迹不难。
新来的不速之客个个凶神恶煞,流浪猫们感知到威胁,弓身竖起耳朵。
一声尖锐的猫叫里,姜柔用发抖的手指掏出手机,试图报警。
黄毛:“把她的手机给我砸了。”
寸头应声而动,迈开长腿直扑姜柔,条件反射地,她靠向李怀舟。
这是潜意识作用下的第一反应,姜柔在祈求他的保护。
李怀舟明白,他应该怎样做。
不等寸头触碰到姜柔,李怀舟向右跨步,把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之前几次和混混的冲突,顶多以他们的挑衅和咒骂告终,这一次,李怀舟没觉得会真的动手。
没想到,此刻被拦住去路,寸头怒不可遏,由最初抢夺手机的动作,转为抬臂挥拳,直冲面门——
砰!
拳头打在皮肉之上的闷响。
伴随野猫炸毛的嘶鸣,和姜柔的厉斥:“你们住手!这里有监控摄像头!”
她应该是这样说的,李怀舟听不清。
寸头的拳头带着风声,一拳狠狠砸在他侧脸。
痛楚像烟花在颅骨炸开,脸疼,骨头疼,耳朵也嗡鸣个不停,外界的声响全成了白噪音。
不知过去多久,等疼痛渐渐缓和,李怀舟听姜柔焦急在问:“你怎么样?还清醒吗?”
李怀舟半跪在地,迟钝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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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出声都吃力:“没事。”
这当然不是实话,他快被疼死了。
真蠢,他暗骂自己,为什么要逞能迈出那一步?
如果早知道寸头会不由分说挥来一拳,李怀舟不可能如此冲动。
再看巷子口,混混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疼痛沿着牙根蔓延,舌尖尝到铁锈味,或许牙龈渗了血。
李怀舟问:“他们呢?”
“我说这儿有监控,他们就全跑了。”
姜柔愧疚不安,瞳仁里盛满水光:“他们本来想对我出手的,结果你挡上来……”
李怀舟截断话头:“没事。”
破碎喘息暴露了他的谎言。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渗进小巷,李怀舟摸了下被打中的位置,剧痛难忍。
“肿得好高。”
姜柔的食指悬在他脸颊半寸处,想触碰,又不敢:“还有力气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李怀舟:“不用去医院。”
他扶着墙面起身:“伤得不重,我回家擦点药就行。”
寸头在最后一刻收了势,没打太狠。
“可是……”
姜柔手足无措,见他踉跄,下定决心跨步上前,搀扶住李怀舟胳膊。
她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整张脸苍白得可怕:“我扶着你,先去药店看看吧。”
隔着厚重冬装,姜柔掌心的触感若有似无,不算明显。
紧接着,洗发水的香气贴上来。
离得近了,李怀舟发现她浑身都在颤。
原来她早已惊惧到了极点。
夜色寂静,月光斜切在两人之间,整个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姜柔贴着他身侧,指尖拽紧李怀舟的衣袖:“我有点害怕……让我缓一会儿,可以吗?”
她在依赖他吗?
这个事实,让李怀舟血液发烫。
陌生的爽感直窜向头顶,他忍着掐她脖子的冲动,“嗯”了声。
“谢谢你。”
姜柔的声音止不住在抖:“要是没有你的话……”
“你是因为我,才被他们缠上的。”
李怀舟说:“要怪,也应该怪我。”
“不对,我们怎么互相揽起责任来了?”
姜柔用力抹一把眼眶:“是那群混混的错!走,我们去报警。巷口和巷尾都有摄像头,今晚他们做过的事,全被记在里面。”
不行。
他不能和警察打交道。
李怀舟:“不用。”
姜柔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算故意伤害,我们有监控,一报一个准。”
“太麻烦。我受伤很轻,他们顶多赔点钱,等事情闹大、矛盾激化,以后肯定更难解决。”
他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现在我们有录像作为证据,只要它不销毁,那群人不敢再轻易动手。”
姜柔默默闭了嘴。
今夜被打的人是李怀舟,他不愿意报警,姜柔不可能强求。
地铁站旁有家药店,两人前去买了些药,店员粗略检查,说他伤势不重。
李怀舟从小习惯了伤痛,对此不大在意,姜柔却皱起眉,十足担忧。
透过药店门口的镜子,李怀舟看清自己的脸。
他熬了通宵没睡,一天一夜连轴转地工作,两眼爬满蜘蛛网样的红血丝,加上受伤,大片肿胀占据侧脸,有些瘆人。
姜柔注视着他,足足有上十秒钟。
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送我?”
“你看起来,”姜柔小声,“状况不太好。”
准确来说,是摇摇欲坠。
任谁看了都要担心,李怀舟会不会走着走着,突然眩晕摔倒。
她面带自责:“你是为我挡了一下才受伤的,不看着你好好回家,我良心过意不去。”
去他家?
李怀舟咳嗽两下,遮掩冲上喉头的笑。
他家的地下室里,可正藏着那个叫徐静茹的高中生。
李怀舟没吭声,姜柔把他的沉默看作默许,掏出手机发消息:“你稍等。室友病好回来了,我告诉她一声,今天晚点回宿舍。”
她低低嘟囔:“要不要和她开个位置共享?等你到家,我还得一个人回学校……”
这就没意思了。
为什么要向人报备行程呢?万一姜柔出事,警方首先就要怀疑到他头上。
李怀舟淡淡扫她一眼,不满于这份不合时宜的警惕。
让他想想。
地下室的锁从内无法打开,隔音万无一失,徐静茹不可能发出声响,更不可能逃出来。
虽说今晚不会真的对姜柔动手,但带她去那栋房子看看,也好。
她不是挂念着徐静茹的安危,“希望她没事”吗?
等有朝一日,李怀舟把姜柔也关入地下室,大可一五一十告诉她:
当徐静茹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时,她正身处数米之外的地上,极尽关切,极尽温柔,照顾他这个杀人凶手的伤势。
哈。
人间喜剧,惹人发笑。
李怀舟很久没这么迫不及待过了。
拇指敲击屏幕的声响渐弱,姜柔摁灭手机,朝他笑笑:“我发完啦。”
“走吧。”
李怀舟扯动嘴角:“去我家。”
20.姜柔
太疼了。
火辣辣的刺痛好似刀割,姜柔稍一眨眼,就有泪水不停落下来。
她用力地呼吸,保持镇定。
向李怀舟谈及姨父时,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那个男人暴怒的面孔。
姜柔记得姨父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身材偏高,戴金丝眼镜,仅凭第一眼印象,很像温文懂礼的读书人。
那只是他的伪装。
真正的姨父,是个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对妻子动手的人渣。
姜柔清楚他家暴的模样。
平时和颜悦色的五官扭曲变形,被称赞“秀气儒雅”的眼睛兴奋眯起,嘴里吐露的,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好恶心。
不过,正是有他作为借口,姜柔才住进了李怀舟的家——
姨父今天没来找她。
所谓的校门堵人、当众殴打、保安劝阻,全是谎话。
脸上那几个巴掌,是姜柔自己打的。
疼得要命,但效果不错,没费多少力气,就让李怀舟信以为真。
这是姜柔想到的,能最快搜查李怀舟住宅的方法。
以一个走投无路、凄楚无援的家暴受害者形象,请求他的收留。
李怀舟答应了。
姜柔长舒一口气,借由疼痛,激出更多泪水,朝他扬起苍白的笑:“谢谢……你真好。”
她强忍着,没在李怀舟靠近时后退一步,任由他为自己擦拭泪珠。
室内静谧煦暖,两人倒影相融,若非笼罩有一层连环杀人案的阴影,这一幕,称得上温馨。
李怀舟关怀备至,安慰姜柔许久,给她煮了碗面作为宵夜。
家里只有一张床,姜柔睡去卧室,他则在沙发过夜。
“这怎么行?”
姜柔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是客人,哪有让你睡沙发的道理?”
“没关系。”
李怀舟只笑笑:“好好休息吧,你更重要。”
看上去,他是多么温柔的好人。
还好有他,姜柔得到了安稳的栖身之所,能在卧室里,度过不那么胆战心惊的一个晚上。
她向李怀舟道了晚安,关上房门。
一切杂音和视线被隔绝在外。
姜柔握住门把的右手微微发颤。
……成功了。
姜柔抬手,掌心贴上胸腔,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脏。
这段时间,在李怀舟面前,她有意表现得格外温驯。
送他围巾,时常给他发消息,说些讨好的软话,姜柔明显感觉到,对方降低了防备。
李怀舟大可认为,她是个胸无城府、极度缺爱的傻瓜。
傻瓜有傻瓜的好处,只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好话,她不就成功进了他的家么?
由此,姜柔终于得到机会,对这里进行彻彻底底的调查。
犯罪的线索、徐静茹的踪迹、受害者们的遗物……她是否找得到蛛丝马迹?
姜柔想,她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
李怀舟每天都要去便利店工作。
换言之,每天,姜柔都有充足的时间,把他家上下里外翻个遍。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第二天,李怀舟白天在家陪她,等入了夜,居然完全没有出门的意思。
临近傍晚,两人仍坐在客厅里,看一部悬疑电影。
《隐形人》。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闪烁微光,明暗不定。
电影的情节压抑而惊悚,一个女人被看不见的变态前任所操控,时时生活在恐惧之中。男人恐吓她,威胁她,让她被所有人当作精神失常的疯子。
每一帧画面,都让人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姜柔蜷缩在沙发的角落,往李怀舟身边靠了半分。
“好像这一类的电影里,”她说,“被跟踪、被囚禁、被害的,总是女性角色居多,为什么?”
这是一个试探。
一根被包裹在恐惧外衣下的、锋利的针。
李怀舟原本看得入神,闻言一顿,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她侧脸:“你觉得呢?”
“可能是因为,体力上的差距吧?”
姜柔想了下:“在传统观念里,女人被定义为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一方,让女人当受害者,更能制造无力反抗的绝望。”
她小心翼翼地措辞,让观点停留在最大众最无害的层面上。
“嗯,有道理。”
李怀舟笑了:“一个角色越是无助脆弱,就越能激起观众的同情和保护欲,对施暴者来说……欲望也越容易被满足。”
他伸手,安抚性地拍拍姜柔肩膀:“别怕,有我在,你很安全。”
姜柔向他一笑,状若无意地提起:“今天你不工作吗?”
她没去素描班,是因为脸上的红肿没消,请了假。
“嗯。”
李怀舟说:“你出了这种事,我请几天假,在家陪陪你。”
多么友善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但……请假?那她不就没机会搜查房子了?
姜柔耳边嗡地一响,心乱如麻,偏偏还要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真的?你对我真好。”
怎么办。
李怀舟时时刻刻留在这儿守着她,她费尽心思住进来,不就毫无用处了吗?
只剩不到一个星期,就是徐静茹遭到凶手杀害的日子了。
姜柔必须想出别的办法。
冷静。
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慌,别乱,还有时间。
只要不出意外,总能找到机会。
……只要不出意外。
姜柔起初是这样想的。
直到深夜,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发来好友申请。
姜柔不知那人的身份,点了通过。
对方用的是系统默认头像和昵称,朋友圈空无一物。她刚想出言询问,骤不及防,看到对话框里弹出的第一条消息。
是张照片。
姨妈被家暴后的照片。
女人双颊红肿,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嘴角结有暗红血痂,那双曾温柔注视她的眼睛,肿胀得只剩一条缝。
姜柔整只手在发抖。
她明白了,这是姨父的小号。
【敢删我微信?】
【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良心被狗吃了?】
【不给钱是吧?想跑是吧?你跑得了吗?】
消息一条条涌来,像让人窒息的潮。
姜柔眼眶发烫。
别发了。
明明已经把他拉黑,为什么还要找过来?他对姨妈做了什么?到底要怎样,他才肯放过她们?
【这娘们让我别去找你,有用吗?还不是被我揍一顿。】
【这个月的赡养费,准备什么时候给?】
别发了。
姜柔忍住泪,敲下一行回复。
【你别打她。】
她的手指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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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多少?】
这句话被删掉。
姜柔重新打字:
【发这种消息,不怕我去警局告你?】
对方回得很快。
【打老婆犯哪门子的法?】
【告我?老子是你的监护人,你怎么告?】
【以为找到男朋友,翅膀就硬了?你在那小子家里对不对?躲有什么用,难道你能一直不回家不回学校?】
男朋友?
姜柔反应过来,姨父说的是李怀舟。
可他和李怀舟没见过面,为什么会知道,姜柔身边多了个男性朋友?
一个惊悚的猜想浮上心头。
【你怎么知道他的?】
一秒,两秒,三秒。
对方始终显示“正在输入”,不知过去多久,姜柔收到新的消息。
一行小字,森冷,粘腻,像突然缠上她视线的蛇。
【他陪你回学校,我就在不远处看着,能不知道么?】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曾藏在暗处,偷偷窥视过姜柔。
什么时候?他藏在哪儿?
姜柔从未发现过。
接二连三的消息继续涌现,透过文字,她仿佛见到姨父那张带笑的脸,映着手机光,惨白惨白,如同不散的幽灵。
【你那男朋友瘦得像竹竿,恐怕不太行吧?想指望他?我一拳过去,能让他叫爸爸。】
【你存款还有多少?】
【说话啊,哑巴了?】
恶心。
想吐。
难以忍受的反胃窜上喉咙,姜柔推门而出,跑进卫生间干呕。
她不想再看屏幕,手机啪嗒一声,摔在门边。
胃部的痉挛持续了好几分钟,五脏六腑都像被攥紧、拧绞,隐隐约约,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姜柔抬起湿润的眼。
李怀舟站在那里,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稍显模糊,双眼却异常清晰,注视她狼狈不堪的背影。
他身前,是姜柔摔在地上的手机。
电光石火,一个想法在她心头掠过。
深呼吸。
好好想一想,姜柔。
被父亲家暴浸染长大的李怀舟。
常年主导家暴的姨父。
承诺过要保护她的李怀舟。
此刻威胁着她和姨妈安全的姨父。
姜柔眨眼,几滴滚烫的泪水顺势而落。
姨父发来的信息,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那男朋友瘦得像竹竿,恐怕不太行吧?想指望他?我一拳过去,能让他叫爸爸。】
姜柔似乎,知道该怎样把李怀舟合理支开了。
“是……是我姨父。”
她以手掩面,双肩颤抖:“他——”
“他知道我的手机号,拉黑一次,又换新的号码找上来。”
“姨妈被他……我怎么能丢下她?”
“他还尾随过我们两个……”
“我该怎么办啊?”
最后一句近似哀鸣,绝望丝丝缕缕地渗透。
掌心严严实实,遮住姜柔的整张脸。
李怀舟看见她低垂的头颅,战栗的身体,泪水随着啜泣,一并溢出她指缝。
唯独看不见,手掌之下,姜柔紧抿的嘴角,悄然勾起如释重负的弧。
——亲爱的姨父。
你对妻子和外甥女挥了这么多年的拳头。
不介意,为我物尽其用、吃点苦头吧?
21.李怀舟
姜柔向李怀舟简述了前因后果。
这是她哭过最久的一回,李怀舟在一旁递纸巾安慰,直至眼泪快流干,姜柔才缓过神,坐上客厅的沙发,把脸颊埋在膝头。
“我很没用,对不对?”
发泄过后,她的哭声又哑又闷:“我录过姨父家暴的视频,也考虑过报警,可每回他打我、说我是累赘,我都什么也做不到……我好多次在想,也许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李怀舟捡起手机,逐条逐句看过去,隔了很久才说:“你不是。”
姜柔摇头,眼底没有亮光:“无论怎样,我都反抗不了。这个事实你很清楚,对吧?”
同为家庭暴力的亲历者,李怀舟也体会过走投无路的困境。
父亲接连虐待妻儿十几年,最终是李怀舟的母亲用刀割破他脖子,才停止了那场家庭惨剧。
“这是没办法的事。”
姜柔轻声说:“我问过心理医生,她说这叫‘习得性无助’。长期遭受暴力、反抗无效的小孩,面对施暴者时,会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成。”
多无力,多绝望。
就像那个有名的实验,把狗关进上锁的笼子里反复电击,到后来,就算打开笼门,狗也不会尝试逃跑,而是倒地等待电击的到来。
她被困在无形的笼子里,李怀舟又何尝不是。
姜柔的音量低不可闻:“我的姨父,还有你爸爸,他们都……”
李怀舟看着她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突然道:“不是的。”
姜柔茫然抬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怀舟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看到一双类似冷血动物的瞳孔,像深不见底的幽潭。
李怀舟问:“他家暴的视频,还有吗?”
姜柔摸不准他的用意,接过手机,打开一段影像:“有,你要看吗?”
面对李怀舟,她总是无条件信任。
画面里,出现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戴着眼镜,一副斯斯文文的长相,正在做的事却与这个词语沾不上边。
他暴怒地拽过女人的头发,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再猛然落下。
一连好几个耳光打在女人脸上,她只敢一味瑟缩,看不清相貌,后腰撞上墙壁,疼得闷哼。
忽地,男人扭头,一双阴沉沉的眼望向视频拍摄者。
画面剧烈抖动一下,拍摄者显然受到惊吓。
男人怒气冲冲撸起袖子,踹翻身前的椅子,跨步走来:
“你这臭娘们……敢录像?不要命了?”
镜头颠簸,晃过拍摄者的右手,指甲被涂成浅浅粉白色。
李怀舟看了眼,与姜柔的美甲如出一辙。
视频就此结束。
“当时他在家打姨妈,我正好撞见,就用手机录下来了。”
姜柔说:“后来被他发现,我只好关掉摄像头,赶紧跑掉。”
“就是他?”
姜柔点头:“看起来不像吧?不了解他的人,都说我姨父似乎连脾气都不会发。”
李怀舟没吭声,视线扫过她的手机屏幕,盯着那张定格的、扭曲的脸,久久未动。
姜柔轻轻问:“怎么了?”
李怀舟回神,望来一眼,是略显古怪的平静。
“你很怕他?”
他说。
承认自己的恐惧,对姜柔而言,是羞于启齿的事情。
她沉默很久,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答案:“嗯。”
但害怕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无能罢了。
姜柔强颜欢笑:“没关系,我迟早要离开江城,到时候就能彻底摆脱他了,你不用担心。”
离开江城。
李怀舟记得,这是姜柔的心愿。
这可不行。
好不容易才让姜柔依赖上他,她远走高飞跑得没影,李怀舟岂不是前功尽弃?
一旦姜柔走了,今后全城严查死守,他杀不了人,被迫停止作案,就彻底没了玩具。
生活回到最初的波澜不起,未免太无趣。
“以后……我去别的城市定居,你想跟着吗?”
姜柔面露赧然:“我离开姨父,你也不用再去回想有关爸妈的记忆,我们一起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逃?
李怀舟没做回应。
诡异的寂静填满客厅,墙壁上挂钟滴答滴答,像某种迫近的征兆。
“还有别的办法。”
李怀舟对她说:“不需要逃。”
“什么?”
变幻的阴翳浮动在他眼底,犹如潮水,升起又落下。
李怀舟反复回忆姜柔手机上的消息。
【你那男朋友瘦得像竹竿,恐怕不太行吧?想指望他?我一拳过去,能让他叫爸爸。】
爸爸。
刚才那段录像,确实让李怀舟想起父亲。
他爸和姜柔姨父是完全不同的类型,高挑、健壮、浑身市侩气。
巧合的是,这两只热衷暴力的野兽脱下外壳后,面目是一模一样的狰狞。
相应地,他与姜柔也有了共性。
浑身伤疤,难以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施暴者心怀畏惧。
姜柔的阴影持续至今,而他——
李怀舟想,只有姜柔会觉得,他依旧是那个怯懦无能、面对父亲畏缩哭泣的小孩,遇事只会逃离。
说到底,她还是看不起他。
明明姜柔已经把他看作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在时刻亲近他了。
这个认知让李怀舟心生恼意。
但想想也对,一直以来面对姜柔,他表现得内敛又温和,即便对上故意挑事的混混,也很少发怒。
姜柔把他看作同类,可李怀舟不想当她的同类。
他了解女人,她们往往用强撑出的坚强掩饰脆弱,骨子里渴望找个人来依靠。一旦剥开姜柔的外壳,会发现内里一触即碎,仅仅想起姨父,她就害怕得忘了反抗。
李怀舟不可能是这种人的同类。
比起姜柔,他强大得多,非但不会再被任何人操控,甚至拥有操控别人生死的权力。
他应该让姜柔知晓这份“强大”。
试想一下,一个生活在暴力之中的女人,几乎被逼到绝望边缘,在某天,一个男人挺身而出。
正如所有女生都看过的童话故事,骑士命定般出现,击退反派,拯救深陷困局的公主。
这次,她不必再进行无谓的奢望。
李怀舟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保护你。”
又是这句话。
姜柔眨动湿濡的眼:“保护?”
李怀舟不疾不徐,耐心引导,没多说,只问:“想让我保护你吗?”
姜柔怔怔看他,通红眼眶里,泪水控制不住地打转。
被勒索、殴打、威胁的恐惧,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她点头,动作很小,像用尽全身的力气。
“怎么保护?”
姜柔说:“你……要去找他?”
李怀舟没回答。
他只缓缓抬起右手,不紧不慢,攥紧拳头。
那是一只瘦削、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在姜柔的注视下,绷紧每一寸肌肉。
无需任何言语,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最直白最原始的宣言。
姜柔骇然睁大双眼,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的,李怀舟!姨父他喝了酒就不是人,很凶的!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姜柔看到,李怀舟的脸色骤然往下沉。
她在害怕。
害怕他受伤。
害怕他打不过那个男人。
难道姜柔也相信她姨父发来的那句话,“我一拳过去,能让他叫爸爸”?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痛李怀舟的自尊。
他最厌恶的,就是被人看轻。
像小时候面对父亲一样。
“我不是怕你打不过他。”
姜柔怯怯擦去泪水,神情不掩关切:“我担心你惹上麻烦。他是个无赖,你把他打了,他报警怎么办?警察来了,会给你留下案底,我不能害了你,让你趟这滩浑水。”
原来,她并非质疑他的能力,而是在意他,不想把他拉进烂摊子里。
李怀舟的脸色渐渐缓和。
“你的事,不是浑水。”
他反手,掌心覆上姜柔冰凉的手背:“他先动手,我只是正当防卫,更何况……我们可以想个办法,一个让他不敢报警,也让警察没法管的办法。”
李怀舟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找个没有监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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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结结实实教训一顿。让他知道,你和姨妈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再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同样的下场,还会重演一遍。”
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姜柔的姨父就算报警,警察也只会当作普通的酒后斗殴来调解。
……
他看见姜柔用双手掩住面孔。
她在震栗着深呼吸。
沉默的间隙里,冬夜的每分每秒都被拉长。当她重新抬首,李怀舟知道,他不需要说更多。
像伤痕累累的鸟坠入蛛网,再无脱身的可能,姜柔也被他困住了。
她眼中的慌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混杂震惊、感激、以及近乎崇拜的孺慕。
这不难理解。
她一定从未想过,有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她与外界的风雨隔绝。
那些无法解决的困境,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惊惧,在李怀舟面前,都变得可以轻易化解。
真是个单纯的女人。
“可是,”姜柔喃喃,“要怎么找到没有监控的地方?我主动约姨父出来,也会留下证据吧?”
“他最近在做什么?住在哪里?”
李怀舟开口,已然掌握对话的节奏。
有他作为依靠,姜柔眼底的光越来越亮:“我姨父叫宋成浩,以前是公司文员,因为酗酒,被开除了。他本来就爱赌,失业后变本加厉,整天泡在赌馆里,经常深夜两三点才回家。”
她认真回想,皱起眉:“从赌馆到他家,要经过清水河边的观景长廊,那一段路很偏僻,好像没装多少监控……但入口和出口肯定有摄像头,只要你走进去,就会被拍到。”
李怀舟没立刻说话。
清水河,观景长廊,他家所在的白杨街……
一个个地名,在脑海中构建出立体的地图,这是连环杀手多日行凶的习惯,李怀舟熟悉这一片全部的监控区。
想起来了。
清河走廊背靠一座低矮的荒山,从山里,能避开监控,直达走廊的中段。
宋成浩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怀舟还思考了更多。
大雪将覆盖他的脚印,掩没所有线索,除此之外——
“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什么都不要怕,监控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说:“我们还要准备些别的。”
姜柔懵懂望着他。
“不在场证明。”
李怀舟解释:“有总比没有好。等事成之后警方来调查,你能为我作证么?”
姜柔忙不迭点头:“嗯!”
能考上鼎鼎大名的江大,她脑子不笨,很快想好对策:“我可以留在你家,谎称一直跟你在一起。”
这样一来,宋成浩既是醉酒,又不具备直接证据,他的单方面指控,将被警方定义为普通纠纷,顶多进行口头警告。
李怀舟全身而退。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庇护,姜柔到现在仍未回神,轻抚红肿的侧脸,小声问:“真的要做吗?……狠狠揍他一顿?”
“你想吗?只要你想,我就能。”
姜柔想被人保护,李怀舟就给她安全感。
除了感激,还需要一点内疚,让她更铭记于心——
李怀舟说:“为了你,再危险也没关系。”
比声音更早到来的,是一阵裹挟洗发水香气的风。
姜柔发着抖扑上来,乳燕投林般,笨拙抱住他手臂。
相距咫尺,她的吐息落在耳畔,带着哭腔:“为什么?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像缠绕而来的菟丝花,她单薄的躯体紧紧贴着他。
李怀舟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电流般的刺激从胸口上涌,直达天灵盖,快感甚至超过了看地下室里的女人们痛哭求饶。
在姜柔眼里,他成了独一无二、强大可靠、足以托付一切的真正的男人。
没有谁像这样看待过他。
李怀舟抬手,掌心贴上她后脊。
女人的身体脆弱不堪,他五指合拢,隔着衣物按压她纸一样的皮肤,不过几秒,又悄然松开。
在此时此刻,姜柔完完全全依附于他。
在此时此刻,李怀舟完完全全拿捏着她。
“你当然值得。”
李怀舟说:“有我在,别怕。”
12.姜柔
晚上八点出头,姜柔如约走进便利店。
店里的一切与往常无异,李怀舟站在收银台前,见到她,扬起浅淡的笑:“想吃什么?”
干净整洁的制服包裹他清瘦躯体,眉眼隽秀,语调温和,瞧不出半点攻击性。
姜柔打了声招呼,熟稔去货架上挑吃的,顺便送给李怀舟一根芝士香肠:“谢谢你请我吃面。”
早上那顿牛肉面,是李怀舟抢先付的款。
食物被逐一加热,姜柔坐在桌边拆开筷子,忧心忡忡去看他的脸:“还是有点肿……疼不疼?今天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咳嗽发热的症状?”
“不疼,感冒好多了。你走后,我又补了个觉。”
“那群混混,”她又问,“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
李怀舟笑道:“你不是说过?手机和巷子里的监控都有记录,他们不敢再来。”
那伙人看似凶神恶煞,实际是几只纸老虎,上回在巷子堵姜柔,想必只是为了让她删除手机里的视频。
结果李怀舟受伤,事情不仅闹大,还被监控录下来,他们就一溜烟全跑了。
两人已算熟悉,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天,李怀舟问她:“继续吗?”
“什么?”
“早上的话题。”
他说:“现在是‘下次见面’。”
两人一起吃早餐时,聊到过双方小时候的事,本应该接着往下说,却因姜柔急着上素描课,不得不中止。
“我的事,”姜柔勾唇,慢条斯理开玩笑,“你很想知道?”
也许没听过这样直接的问题,李怀舟的面部表情陷入空白。
他声线僵硬:“嗯。”
“这次换个顺序,你先说吧。”
姜柔指了指面前的烤肠和泰式打抛饭:“正好我一边听,一边把它们吃完。”
李怀舟答应了。
他不善言谈,组织片刻措辞:“我的生活,很无趣。”
姜柔咬一口烤肠,目不转睛望向他,是个鼓励性质的眼神。
“上初中后,我不喜欢说话,没什么朋友。”
姜柔失笑:“没了?就这样?”
其实她的好奇心,集中在李怀舟家里。
上回李怀舟说,他爸有比较强的暴力倾向。
“比较强”是多强?书上说,人的性格塑造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原生家庭,在父亲家暴、母亲杀人的环境下,李怀舟被塑造出了怎样的性格?
姜柔想知道。
但他不主动提及,她没道理去戳人家的旧伤疤。
李怀舟低下头去:“没什么好讲的,我过得很无聊。”
“怎么会?”
姜柔耐心引导:“除了收集羽毛标本,你有其它喜欢做的事吗?”
对方沉默了会儿,迟迟作答:“看书。”
“什么类型?”
“悬疑,”李怀舟说,“和推理。”
“哇……”
姜柔笑了:“我很少看这类书,以前尝试过一本,故事太枯燥,杀人手法太复杂,我看不太懂,就再也没碰过了。”
“大部分不难,静心去看,能懂。”
“不如这样。”
姜柔兴致勃勃,一手托起下巴:“刚好我最近没什么专业课,空余时间多得很,你给我推荐几本吧?要适合新手的。”
肉眼可见地,李怀舟脸上多了局促。
他是真的不擅长应付社交。
“……好。”
李怀舟很快说出几个书名,姜柔认认真真地听,把它们记在手机备忘录里。
提及爱好,他头一次不间断地说这么多话:“《首无》是民俗推理,《一朵桔梗花》故事性很强,《名侦探的献祭》……”
讲述戛然而止。
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李怀舟别开脸,把未尽的话咽回喉咙里。
“记住了。”
姜柔盯着他别扭的神色,觉得新奇,笑出声来:“我会一本一本好好看的。”
“嗯。”
“所以,”她咽下最后一口饭,拿起纸巾擦净嘴角,“你的青春期,大多数时间用在书里。”
“差不多。很没意思,是不是?”
“这才不叫没意思。”
姜柔不赞同:“不是有句话吗?看书拓展人生的宽度。我还在家里熬夜刷题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满世界破案了——啊,不过悬疑小说的话,也可能是在描写主人公犯罪吧?剧情更加刺激。”
她问:“你更喜欢破案还是犯案的故事?”
这是一句无心之语,李怀舟没接话。
照明灯在他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看上去有些阴郁。
“每种题材都有值得一看的书,只要质量高,我都接受。”
李怀舟没给确切的答案,转移了话题:“你中学时,过得肯定比我有趣。”
姜柔不置可否:“轮到我了?”
“轮到你了。”
“我想一想……”
她细细回忆:“我爸妈都是老师,这个你还记得吧?我初中在他们任教的学校读书。”
这种境况,免不了有几分微妙。
“在那所学校里,老师之间,常常把彼此的孩子作比较。”
她试着让语气轻松一些:“当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表面和和美美的,私底下训我,总要把别的小孩拉出来讲,比如谁拿了竞赛一等奖,谁的手工作品被送去了展览,谁又考了年级第一……”
“总考第一的,是住我家对门的那个邻居。”
窗外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姜柔注视着玻璃上朦胧的水雾,渐渐出了神。
她说:“我们年纪一样大,理所当然被家长看作对手,什么都要比一比,成绩、性格、爱好,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我不想输,只能拼命学,校服口袋里永远揣着单词本……现在回想起来,每天都把自己逼得很累。”
李怀舟轻声安慰:“辛苦了。”
“都过去啦。”
姜柔一笑:“开心的事也有很多!初二那年,学校组织去春游登山……”
她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开始说起吃喝玩乐的经历。
旅行,游乐园,运动会。
提及日常的娱乐,姜柔不太好意思:“学习太累了,我那时不爱看书,看动漫比较多……《美少女战士》什么的。”
听到这儿,李怀舟了然轻笑:“嗯,我很多女同学也看。”
今夜的闲聊很是愉快,姜柔滔滔不绝说了十多分钟,直到唇舌发干。
天色已晚,李怀舟要上班不能送她,安全起见,九点一到,姜柔意犹未尽和他道别。
更多的事,他们约定之后再说。
感应门徐徐敞开,冷风夹杂细雪,轰然灌进来。
姜柔挥手离去,门在她身后合上,橘色暖光被尽数隔绝在店内。
她步履如常。
穿过马路,绕过街角,直到身体完全没入建筑物的阴影里,彻底脱离便利店的视线范围。
姜柔伸手,指尖死死抵住身旁粗糙的墙壁,长长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空气冰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进肺叶,带来尖锐的痛。
她反复回想昨晚,从李怀舟外套里落下的白猫挂坠。
一模一样。
和新闻报道中,第三名遇害者遗失的物品一模一样。
当时,无数个想法闪过她脑海。
第一反应,是巧合。
会不会只是同款?毕竟这是个爆款小饰品,满大街都是,李怀舟碰巧买了一个,再正常不过。
但第二个念头紧随而至,像一盆冰水,把所有天真的幻想浇得粉碎。
他为什么要买?
姜柔确定,李怀舟不喜欢猫。
她记得清清楚楚,两次带他去喂流浪猫,猫咪一闻到他的气息,便如临大敌,弓起身子发出威胁的嘶叫。
而他,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眼神里没有丝毫喜爱或怜悯。
一个对猫毫无兴趣的男人,为什么要买下白猫挂坠,还贴身放在口袋里?
对了。
还有关于连环杀人魔的侧写。
孤僻不合群,得不到足够的尊重,单独住在小楼里……
所有的线索,在那一刻,似乎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可……太过武断了吧?
姜柔在心中反驳自己。
江城里,符合这三点侧写的人起码有上万个,李怀舟是杀人魔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但,再加上白猫挂坠呢?同时满足上述四点,概率是不是就成了千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十分之一?
然而转念又想,哪有连环杀手像他这样的?安安静静,被混混欺负好几次,每次都忍着。
李怀舟脾气太软,不管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和杀人魔相去甚远。
姜柔继续想。
万一是伪装呢?生活又不是拍电影,每个人是好是坏,哪能从外表看出来?
她拿着挂坠,下意识想逃跑,立刻、马上逃离那栋房子,到一个有光有人的地方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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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柔也不敢赌。
她还想到报警。
这个冲动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压倒。
她拿什么报警?一个随处可见的挂坠?警察会相信吗?他们会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称之为证据的物件,就相信李怀舟是震惊全国的连环杀手?
再说,如果李怀舟真是凶手,敢把它随身携带,一定对挂坠进行过处理,很难检验出痕迹。
到时候,姜柔报警不成,还要遭到他的报复。
那……逃跑呢?
最骇人、最致命的猜想,像一条毒蛇,悄然盘上她的心脏。
——李怀舟,真的睡着了吗?
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假睡?
杀害过三个女人的凶犯,理应有足够的警惕心。
如果他还醒着呢?
如果他正透过半眯的眼缝,在暗中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呢?
姜柔遍体生寒。
她仿佛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正胶着在自己后背上,审视着,等待着,只要她敢拿起挂坠,冲向门口……
沙发上看似无害的男人,会不会下一秒就暴起,像杀死之前的三个女孩一样,将她也残害在他家里?
姜柔不敢赌。
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在那个瞬间,她被迫做出了选择。
一个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决定。
无论李怀舟是不是真凶,她不能逃,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她必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扮演那个单纯无知、有点依赖他、将他视为依靠的“姜柔”,把这场戏,完美无缺地演下去。
手中的白猫挂坠如有千斤,姜柔握着它毛绒绒的表面,像摸到一块冰凉的尸体。
她强忍胃里翻江倒海的恐惧,把它塞回李怀舟的衣服口袋,然后,像一个真正体贴的朋友,把外套叠好,轻轻放在沙发的另一头。
然后呢?
姜柔想了几秒,迈动发软的双腿,走到桌边,拉开椅子,闭上眼睛。
这是她给李怀舟的暗示:
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安全。
安全到,我可以在陌生环境里,毫无防备地睡着。
我没怀疑过你。
……
贴着墙壁,姜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报警是行不通的,至少现在不行。
她需要证据,一个能将李怀舟钉死的铁证,而要得到它,姜柔必须留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她自嘲笑了笑。
姜柔没法不留在李怀舟身边。
万一李怀舟真是凶手,她的态度一旦突然改变,有意疏远他,对方不难想到,是因为姜柔产生了怀疑。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魔,会如何处理对他起疑的证人?
不会说话的尸体,最能保守秘密。
……不幸中的万幸,到目前为止,她很安全。
当前最坏的可能性,李怀舟是不是把她看作了下一个猎物?徐静茹之后,就是她吗?
姜柔抬头,遥望便利店的方向,门上招牌亮起微光,像在黑夜中窥视的独眼。
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每次只囚禁一名受害人,时间是十五天。
——十二个日夜。
这是凶手杀人的倒计时,也是徐静茹仅剩的生存期限。
李怀舟是不是真凶?
在十二天内,姜柔必须查明。
这样,说不定……她可以救下徐静茹。
往后更多的、有可能被害的女人,也不会死了。
所以在今早,她主动说起父母早逝,用以降低李怀舟的戒备心,并趁机提议,两人交换彼此的经历。
“你更喜欢破案还是犯案的故事?”
夜里见面,姜柔甚至问出了这样的话,看着他瞬间阴郁下去的脸,心在发抖,脸上仍要维持恰到好处的好奇。
李怀舟。
她默念这个名字。
寡言的、孤单的、时而展露出善意与温柔的他,会是真凶吗?
姜柔不清楚答案。
正如她不知道,今晚与李怀舟你来我往的对话,到底是她杞人忧天、防备心过剩,还是猎人与猎物步步为营的相互试探。
不过……总会知道的。
姜柔直起身子,理顺被吹乱的长发。
风雪迎面,寒意透骨。
她却并未躲闪,逆着风,一步步走入无边的夜色。
13. 徐静茹
徐静茹分不清,现在是被囚禁的第几天。
这里太压抑太狭窄,没有窗子,被霉味浸透的墙壁渗不进光,周遭黑魆魆一片,无法判断时间。
她身在其中,像笼子里的鸟。
应该是第三天,或第四天。
然而自从被绑架后,徐静茹只吃过两顿饭。
饥饿像把钝刀,在腹腔反复搅动,更难熬的,是身上的一道道伤口。
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个彻头彻尾的心理变态。
回忆这几天的遭遇,徐静茹浑身发冷。
她被绑架的第二天,凶手来过一遍,带了碗蛋炒饭——
大概率是第二天,徐静茹拿不太准,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
男人推门,带进一线微光。
和她想象中凶神恶煞、阴鸷气质明显的形象不同,杀人魔是个消瘦苍白的年轻人,穿着件严严实实的雨衣。
徐静茹不无惊愕地想,这就是让全城人人自危的连环杀手?他看起来太普通,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样子,和街边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
不消多时,这种“普通”的假象,被对方亲手撕得粉碎。
在徐静茹沉默的怒视下,男人踱步靠近,右掌握住她脖颈。
“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声调平缓无波。
“你别杀我。”
徐静茹牙齿打颤:“你想要什么?我家能给你钱……我不会报警。”
冷静。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刚醒来时徐静茹就检查过,她的手机不见了踪影,浑身上下没有可供联系外界或反抗的物品。
持续性的饥饿和脱水后,她不可能打过一个成年男性,更何况,有截铁链将她桎梏在墙边。
挣扎只会激怒对方,与其毫无意义地破口大骂,不如冷静下来,试探他的想法。
事与愿违,杀人魔对此没做任何表示,甚至因为徐静茹敢于和他对视,似乎生出了怒意。
握住脖子的右掌一点点收紧。
他说:“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脖颈剧痛,呼吸困难,徐静茹眼泪汹涌而出,用仅剩的理智回答:“你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她想起来了。
新闻里说过,杀人魔对被害者们怀有强烈的掌控欲和施虐欲,换言之,他希望得到被害者的服从。
男人冷冷盯着她,不像在看人,而是打量一只待宰的家畜。
掐她脖子的那只手仍没松开,虎口卡在搏动的颈动脉,像在评估她接下来的反应。
徐静茹隐约明白了什么,把尊严暂时放在一边:“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真的。”
这种反应显然比先前更合男人心意,锁喉的力度松了些,足够她吸入空气。
一个享受他人恐惧、通过虐待女人弥补自尊心的混蛋。
徐静茹在心里把他骂了千遍百遍,面上依旧顺从又可怜。
这是她为了少吃苦头,做出的小小试探。
男人松开她,把一个饭盒扔在地面:“吃。”
徐静茹强忍战栗,蹲身去拿饭盒,借着走廊里透来的灯光,迅速观察这间囚室。
很小,大概只有六平方米,墙壁斑驳,空荡无物。
不对。
她的视线定在某处,头皮猛地炸开。
那是血吗?
早已凝固的深褐色液体大片大片散落在地,边缘有拖拽形成的断续弧线。
徐静茹明白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嗅到若有若无的腐锈气。
她没忍住,捂住嘴干呕出声。
男人的声音异常冷漠:“吃。”
这是她吃过最煎熬最痛苦的一顿饭。
身侧溅满往日死者们受折磨后的血迹,身前站着导致了一切死亡的真凶。
而徐静茹自己,后脑勺阵痛不断,撕裂她的神经。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机械性咽下干硬的米饭,后来实在反胃吃不下,咬牙问那人:“能不能……给点水?”
她有很长时间没喝过水了。
这个示弱的尾音拿捏得恰当,维持了受害者应有的惊恐。
而徐静茹心里想的,是必须用水和食物储存充足的能量,才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出反击。
男人闻言笑了下,转身走向门边。
从门外徐静茹看不见的视觉死角,他拎起一瓶矿泉水。
徐静茹恍然,他是故意的。
像猫伸出爪子逗弄老鼠,男人明明带了水,却非要等她主动来讨。
既是耍弄,也足以折磨她的自尊。
矿泉水瓶被他随意扔来,徐静茹顾不得太多,拧开盖子喝下。
清水滋润了干涩的咽喉,她吞咽的动作近乎贪婪,一口气喝完大半瓶水,被呛得不停咳嗽。
男人看她一会儿,转身离开,关上铁门。
与杀人魔在囚室里的第一次碰面,就这样结束了。
不用继续面对他,徐静茹松了口气,摸索退向墙角,不经意间,手指触到不明显的凸起。
那是凝固在地面的血块。
她触电般挪开,极力克制不去胡思乱想,思维却不自觉地发散。
在这里,思考是唯一能做的事。
那是谁的血?前几个受害者吗?他对她们做过什么?她们……是在这间暗室中丧命的吗?
最后一个猜想,让她毛骨悚然。
疼痛和恐惧,被黑暗无限放大。
徐静茹感觉自己正沉向深不见底的海,四肢逐渐失去知觉,慢慢地,她无法呼吸。
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杀人魔第二次推门而入。
听见钥匙转动的咔嗒声,徐静茹可悲地产生了幻觉,看见满脸焦急的父母和警察朝自己奔来。
再眨眼,门口只有那道属于杀人魔的瘦长影子。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耳光,拳头,踢踹……男人对她拳打脚踢,徐静茹仿佛变成一块血淋淋的布,被肆意揉搓,再胡乱扔在地上。
原来这就是男人穿雨衣的用意,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让他避开凌乱的血污。
太疼了。
在绝对的暴力之下,理性七零八落,她只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求饶,却得不到回应。
准确来说,徐静茹的痛苦是对方的兴奋剂。
“在心里骂我,对不对?”
男人的语调像淬了冰:“你们都看不起我……”
他在说什么?他在对谁说?
徐静茹不知道。
等她从剧痛里缓过神,男人已关门离去。
有血从鼻腔里溢出来,徐静茹抹了一把,粘稠滚烫。
她明白暗室里血渍的来历了。
眼泪快被哭干,全身都在疼。
徐静茹闭上眼,缓缓靠向身后的墙壁,蜷缩起来,尝试保存体力。
手指无意识划过墙面,她忽然顿住。
墙上的触感不对。
并非粗糙平整的质地,而是一些有规律的凹陷,很浅,几乎难以察觉,像是……
刻痕。
刻了什么?
徐静茹的心脏漏跳一拍。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触觉成为她的眼睛。徐静茹伸出食指,像盲人阅读盲文一样,小心翼翼地,在墙壁上摩挲辨认。
指尖拂过一道竖直的划痕,然后是短短一撇。
痕迹断断续续,刻得很深,带有不顾一切的、绝望的力道。
是一个字。
心跳开始擂鼓。
一遍又一遍,徐静茹用指尖描摹那个字的轮廓,在混沌脑海中,将破碎的笔画逐一拼凑。
“活”——
是“活”字!
仿佛有电流从指尖窜起,徐静茹猛地睁眼。
还有……还有!
在旁边一点的位置,她摸到类似的刻痕。
更加凌乱,更加潦草。
她能想象曾有个女人,用几近断裂流血的指甲,拼命刻下遗言。
徐静茹用尽全部的专注,仔细辨别。
“下……去……”
她的嘴唇无声开合,在心里念出这两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
不是“救命”,也不是绝望与怨恨的宣泄,在生命的最后,女人留给后来者的,只有这三个字。
她知道自己再无生路,但她希望,下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能活下去。
徐静茹眼眶发酸,咽下喉间的哽咽,食指继续挪动。
墙面上,还有更多一笔一划的字迹。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别怕。”
“一定要逃出去!”
这些字,是由谁写下的?
一瞬间。
无数段新闻碎片涌入脑海,徐静茹记起那几个的名字。
“……冯盈,银行职员……庄竹青,社会工作者……”
成为报道中冷冰冰的名字之前,她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会流血会落泪的人。
鼻血还在往下淌,划过衣领,坠落在地。
鬼使神差地,徐静茹伸手,摸了摸身前的地面。
果然,那里也遍布过往受害者们留下的血迹,与她的血无声相融。
温热的,冰冷的。
新鲜的,陈旧的。
她们的血流在一起。
徐静茹忽然想,留下这滩血的女人,当时一定也很疼。
她是不是也曾害怕得不断掉眼泪?是不是也曾心怀期望,紧紧攥着活下去的可能性?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女人在想什么?
如同某种微妙的共振。
在这间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暗室里,四个女人怀揣同一份心情,经历同一份痛苦,渴求同一份活下去的奇迹。
“呜……!”
徐静茹捂住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为自己,为一个个逝去的女人,为所有被锁在这间屋子里的、再也发不出的呼救声。
14.李怀舟
可以把姜柔留得更久一点。
夜里躺在床上,李怀舟如是想。
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习惯了姜柔的存在,有时觉得,就这样把她当宠物一样留在身边,似乎也不错。
但是……还不够。
姜柔现在,顶多把他看作一个关系尚可的朋友,距离李怀舟想要的“掌控”,还相差甚远。
有什么办法,能让姜柔更依赖更信任他?
最好,像曾经的母亲依附于父亲那样,满眼只有他,唯命是从,心甘情愿。
李怀舟想了很久,没得出答案,决定思考些更实际的问题——
警察的搜证分析进行到了哪一步,网上的犯罪学博主又为他创作了什么样的心理画像,还有,怎么处理囚禁在地下室的那个女人。
李怀舟的住处,是二十多年前父母自建的楼房,从外部看,一共两层高。
因为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这里成了远近知名的凶楼,卖不出去也租不掉,李怀舟干脆一个人待着。
他图方便,自从爸妈去世,就把客厅、卧室和厨房都搬来一楼,不用上下奔波到处忙活。
二楼以前是一家三口各自的卧室,现在全改成了杂物间,父母双双身亡的那间主卧,李怀舟已有整整五年没打开过。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浪费空间是必然。
囚禁第一名受害者之前,李怀舟一度忘了地下室的存在。
地下室,曾是他最恐惧的地方。
父亲的暴虐欲望得不到遏制,修建房屋时,竟在家里造了个不见天日的房间,不带窗子,只有一扇用于进出的门。
阳光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去,四下昏黑,最适合折磨人。
对李怀舟施暴后,父亲总会反锁铁门,任凭黑暗吞噬他的哭喊。
李怀舟无从求助,只能强忍疼痛,等待父亲的再次到来,有时门锁几小时后就会咔嚓作响,有时要捱过二十多个钟头的漫长黝黯。
等醉醺醺的父亲把门拉开,蹲身与李怀舟平视,浑浊酒气喷在他脸庞:“这是教你长记性,以后别犯类似的错,知道了吗?”
在这时,如果掉下眼泪,会被训斥懦弱,“不像个男人”。
如果一言不发,则将彻底激怒父亲,被认为不服管教。
最恰当的做法是,表现出恭敬且卑微的态度,父亲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
一次次被关押殴打的记忆叠加,李怀舟对地下室滋生了畏惧,以至于在成年后,从不主动靠近那扇铁门。
直到他决定杀人。
杀人是件很简单的事。
手要稳,力要狠,握紧刀柄发力横划,像宰杀案板上的鱼。
整个过程太快,快到来不及回味。李怀舟没法从杀戮上得到充分的快感,更迷恋生命消逝前的战栗。
就像看恐怖电影时,他反复观看的并非死亡一刹那的血肉飞溅,而是主人公被一步步逼入绝路的挣扎喘息。
于是在动刀前,他选择了绑架。
行凶的地点离家不远,过于偏僻没安监控,很容易下手。
家门附近有几处摄像头,李怀舟并不在意,他想进家,不止正门一条路——
自建房大多配备独立的院落,李怀舟家也不例外,不止正面有片小小的空地,后方更是紧邻一座荒山。
那是绝佳的监控盲区。
疯长的野草到了齐腰深,犹如天然屏障,正好遮住脚步和拖拽痕迹。他拖行着昏迷的女性躯体,一路穿过杂草丛生的斜坡,直通自家的后窗。
李怀舟只需翻窗进屋,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地下室是他囚禁受害者的地方。
这一次,角色调换,李怀舟手握钥匙站在门外,成为掌控铁门开合的那个人。
因为杀害姜柔的计划被推后,他不得不重新选定第四个猎物。
连环杀人案在江城闹得沸沸扬扬,夜间独行的女人越来越少,李怀舟蛰伏数日,才终于在清水河边见到徐静茹。
把徐静茹带回家的方法,和前三次行凶如出一辙,他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窗户闭合的闷响惊走了一只黑猫。
李怀舟没立刻叫醒她,而是锁门离去,把徐静茹留在地下室里,整整一天后,才和她打了照面。
这是李怀舟从小摸索出的规律。
有时黑暗和未知比纯粹的疼痛更让人惊惧,饥饿则能碾碎最后的心防。没水没光没食物,徐静茹在这种环境下独处一天,精神必定濒临崩溃。
他推门而入,欣赏到她最精彩的表情——
瞳孔震颤收缩,干裂的嘴唇嗫嚅不出声响,惊骇,茫然,悲恸,也有见光后迸发出的希冀。
很快,徐静茹的双眼被恐惧全然占据。
哈。
真有趣。
这几天昼夜颠倒累得够呛,李怀舟睡了个不安稳的觉,总算到了休息日。
之前和姜柔约定过,江城凶案频发,李怀舟如果夜里不上班,就陪她坐地铁回学校。
他没忘记这件事,八点到了便利店,在门后站定等她。
没过多久,姜柔从不远处的写字楼出来。
她穿了件长款的浅色羽绒服,把脸埋在米白围巾里,从风雪中飞快走来的样子,让人想起一摇一摆的企鹅。
感应门打开,她一眼看见李怀舟,刹住脚步:“你……”
昨晚分别时,李怀舟提过一嘴,今天他休息,不来便利店工作。
姜柔记起那个承诺:“你是专门来送我的?”
李怀舟“嗯”了声。
“你今天休假,还要特意从家到这儿来。”
姜柔很不好意思:“太麻烦了。”
“没事。”
“谢谢你啊。”
室内暖风烘着后颈,她取下围巾,露出一张被冻到通红的脸:“吃晚饭了吗?”
李怀舟如实回答:“没。”
不出意料地,姜柔闻言一笑:“正好,我也饿着肚子。今天别在便利店凑合了,我带你去吃点别的吧?”
在姜柔看来,他们已经是能单独外出吃饭的关系了吗?
李怀舟琢磨着她话里的亲近感,牵起嘴角:“想吃什么?”
这是答应的意思。
姜柔笑意加深,掰着指头数店名:“我想想,附近有川菜、粤菜、拉面店、烤肉店……”
李怀舟不挑剔味道,吃什么对他来说差别不大,平时饿了,要么在便利店解决,要么就近随便找家吃的,价钱便宜就好。
姜柔还在思考今天的晚饭,拿出手机搜索周边美食,他不动声色地侧目,视线落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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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近了看,姜柔皮肤上有细小的雀斑,眼下是淡淡黑眼圈。
她经常熬夜吗?也对,姜柔说过,她家里人在学业上管得很严,后来能考上江大,她想必夜以继日下了苦功夫。
李怀舟的思绪被迫中断。
察觉他在走神,姜柔伸手,在李怀舟面前晃了晃:“我决定了!去吃家常饭馆吧,听说附近有家不错,你跟我来。”
在姜柔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家不太显眼的街边小馆。
李怀舟把菜单完全交给她,姜柔点了两个菜,执意要他也添一道喜欢的。
他拗不过,目光扫过价目表最末行的炒卷心菜,轻轻画了个圈。
“好香,这家炒的菜一定很好吃。”
菜还没上,灯下飘出淡淡油烟气,姜柔嗅了嗅:“还要继续吗?之前的话题。”
温热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等雾气散去,她笑着说:“讲讲你后来的事吧。”
她直来直往,毫不掩饰兴致。被如此满怀期许注视着,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微妙的局促。
尤其是鲜少和人打交道的李怀舟。
他低下了头。
李怀舟没有向别人剖白过往的兴趣,就算对方是姜柔,他也说得言简意赅,不愿意透露更多。
比如父母病态的暴力行为,同学对他各式各样的霸凌,他多年来抓捕昆虫和鸟类并将其虐待至死的爱好……
一个也不能透露。
可他想知道姜柔的过去。
作为交换,李怀舟只好敷衍:“说到高中了?”
姜柔点头。
李怀舟说:“我想想。”
他开始回忆。
李怀舟成绩中等,高中就读于一所公立学校,因为离家不远,选择了走读。
这只是表面说辞,真实原因是,他爸不仅酗酒成性,还渐渐染上赌瘾,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住宿费都成了奢侈的开支。
上高中后,明目张胆的欺凌不复存在,顶多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
还有呢?
记忆像生锈的刀片,在脑中来回切割。
生平第一次,李怀舟直面身边人的死亡。
那是个寻常的夏夜,他上完自习回来。
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却没见爸妈。一家人感情淡漠,李怀舟早已习惯这种冷冰冰的相处模式,没多想便上了楼。
廊灯没关,飞蛾围着光圈乱撞,发出微小的声响。
寂静像蛛网黏在皮肤上,他低头,看见粘稠的暗红液体蜿蜒流淌,漫过拖鞋边缘。
鲜血的来源,是爸妈居住的主卧。
李怀舟永远不会忘记,他推门的那一刻。
浓重的铁锈味轰然炸开,腥臭扑面,卧室里溅满刺眼的红。
他的父亲被五花大绑仰躺在门口,胸前绽开十几道刀痕,像被暴力撕开的麻袋。
那双总对他怒目而视的眼死死瞪着,瞳孔里,凝固最后的不甘。
另一具尸体靠坐床头,血把床单染作赤红。
那是他的母亲,杀害丈夫后,她用同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满室血泊中,她低垂的头颅显出奇异的安详,颈上豁口尚在汩汩淌血,滴答滴答。
李怀舟想,那伤痕的形状,像一道咧开的冷笑。
15.姜柔
下定决心调查李怀舟后,姜柔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幼宜。
陈幼宜听完,眉头皱得死紧:“不行,太危险了!你要是怀疑他,就去报警,怎么能以身涉险?”
“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不可能逮捕他,最多暗中调查。”
姜柔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如果李怀舟发现了怎么办?他肯定能猜到是我报的警,万一他真是凶手,情急之下来个鱼死网破,我是首要报复对象。”
与其死得不明不白,她宁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先稳住局面,再一步步搜寻确凿的证据。
要说不怕,当然是假的。
姜柔没打算当孤胆英雄,想好了退路,和陈幼宜开启位置共享。
“我会告诉他,最近江城太乱,朋友担心我的安全,跟我有持续性的共享定位。不管李怀舟是不是杀人魔,知道这一点,都不敢轻易对我做什么。”
姜柔说:“每晚八点左右,我会给你发一条消息,一旦中断——”
一旦中断,说明出事了。
陈幼宜及时报警,姜柔仍有很大的生存几率。
“可是……”
陈幼宜面带担忧,欲言又止。
“李怀舟是真凶的概率,连千分之一都不到,查到最后,八成是我想多了,自己吓自己——而且,还有你在啊。”
姜柔笑着对她说:“有你当后盾,一定没事的。”
回忆中止,思绪回到现在。
小饭馆里,姜柔和李怀舟的对话仍在继续。
现炒的青椒肉丝被端上来,瓷盘与木桌相撞,一声闷响。
李怀舟目送老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终于开始叙述。
“大体没什么好讲的。”
他说:“成绩一般,社交不广,我爸妈的案子你想听么?”
姜柔正喝着水,听到这话,怔了怔:“啊?”
这么直白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李怀舟谈论这起案子,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姜柔点头。
“我爸很早以前就有暴力倾向,我妈一直忍着。”
李怀舟道:“后来有天忍无可忍,她用刀刺进我爸胸口,整整十二刀。警察说,她事先在茶水里放了安眠药,确保不会遭到反击——”
他停顿一下,有意照顾姜柔的情绪:“更具体的,还要听吗?”
姜柔又一次点头。
于是李怀舟清淡的嗓音响起:“等我爸睡着,她把他用绳子绑好,再生生打醒。”
“为了泄愤?”
“是。”
李怀舟说:“她对他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折磨,作为这么多年家暴的报复,等我爸只剩最后一口气,她提起刀开始动手——第三刀就致命了,后面是纯粹的情绪发泄。”
姜柔试着想象当晚血流满地的画面,后脊一颤:“是你报的警?”
“是我。”
李怀舟语气如常:“还想知道什么?”
李怀舟一定看出来了,她对这件事很好奇。
姜柔沉默许久,才轻轻问:“你当时,被吓坏了吧?”
比起猎奇的凶案细节,她更关注李怀舟的感受。
李怀舟喉结动了动:“还好。他们的关系本来就……”
他抿起唇,没了往下说的意愿,姜柔知趣地不去刨根问底,话锋一转:“在这之后,你和谁一起生活?”
“我一个人。”
姜柔讶然:“一个人?”
“我家没什么亲戚。”
李怀舟说:“我读书没天赋,后来不再去学校,靠各种各样的兼职挣钱。”
他神色是姜柔从未见过的阴郁,旋即无所谓似的笑了:“和你这种大学生不一样。”
没人再说话,两人默默吃饭,直到饭馆老板的脚步打破沉闷,端来剩下的两盘炒菜。
姜柔侧身,避开盘子里蒸腾而起的热雾。
等老板离开,李怀舟重新开口:“到你了。先吃饭还是边吃边聊?”
“边吃边聊吧。”
姜柔伸出筷子:“我能讲的事不多。”
一块糖醋排骨被她夹进碗里,姜柔说:“我的爸妈,是在我高一时去世的。”
“是车祸。”
她垂下眼:“那天我正在上晚自习,突然被老师叫去教室外面,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告诉我,他们被大货车……”
姜柔盯着白瓷碗的中央,声音小了些:“他们是开车来接我放学的。”
李怀舟张口无言,所有安慰都卡在喉咙深处。
他太清楚,这种时刻语言有多苍白。
“我没事的。”
姜柔见他眉头紧锁,笑着摆摆手:“他们的葬礼结束后,我被姨妈收养了。”
“姨妈?”
“我妈的姐姐。”
姜柔说:“她是个很好的长辈,听说我爸妈过世的消息,立马赶到我家安慰我照顾我,葬礼也是由她一手操办的。”
提起姨妈,她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
“再然后,我就住去她家了。我拼命学习考上江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出人头地,报答这份恩情。”
李怀舟了然:“她对你很好?”
“姨妈和姨父没有孩子,把我当亲生女儿养。”
姜柔点头:“有回我半夜发高烧,姨妈一整夜没合眼,又是送医院又是陪着打针吃药,照顾我直到天亮。”
她扒了几口饭,用沉默掩饰情绪,眼眶泛起薄薄的红。
李怀舟:“……还是很难过?”
姜柔回神,胡乱揉一把眼睛。
“当然难过。最开始的时候,我每个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不敢想起爸爸妈妈,连他们的遗物都不敢碰。”
她眨眼,灯光落在瞳仁上,安静且亮:“后来朋友告诉我,遗物承载了死者的情感和记忆,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像陪伴一样。现在我已经好多了,高二那年,我还用爸爸留下的钢笔拿了征文大奖呢。”
姜柔说得口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意识到自己讲了太多话,有些脸红:“我好久没和人说这件事,一下子讲太多……”
李怀舟摇头:“没事。”
他大概觉得只说两个字太没诚意,不熟练地安慰:“你尽管说,我认真听。”
“读高中时,大家知道我爸妈去世,都对我非常照顾。但我不喜欢被那样同情,所以从大学起,从来不跟人聊家庭。”
姜柔说着,忽然抬头。
她的左手无意识摩挲瓷碗边沿,视线与李怀舟相撞,像漆黑的磁铁。
“除了你。”
姜柔道:“你能懂我的感受,对不对?”
同样年纪轻轻就失去双亲,姜柔的所思所想,他一定能懂。
与她对视好几秒钟后,微不可察地,李怀舟点头。
姜柔这才笑起来:“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加上聊天的时间,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
姜柔胃口很好,对三道炒菜赞不绝口,离开前,向饭馆老板礼貌道了别。
出了门,风雪扑面,姜柔被冻得牙齿打颤,瞥一眼李怀舟。
他穿得单薄,白色羽绒服布满陈旧的痕迹。
但李怀舟没瑟缩也没哆嗦,面无表情走在风里,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姜柔好奇:“你不冷吗?”
“不冷。”
李怀舟说:“习惯了。”
“不冷”和“习惯了”,是完全不同的含义。
姜柔看了看他通红的鼻尖,目光偏转,望向街角的烤红薯摊。
“你等着。”
她道:“我去买两个,捂着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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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柔说干就干,一路小跑来到摊前,李怀舟不紧不慢跟在后头,雪地上两串脚印一深一浅。
冬天太冷,烤红薯生意不错,有好几人在排队等候。
姜柔付钱买了两个,捧着热乎乎的纸袋转身,不料脚下积雪一滑,不由自主踉跄了一下。
“——啊!”
手里的纸袋没拿稳,红薯滚落在地,沾满雪泥。
更糟的是,她结结实实撞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右脚重重踩上了对方锃亮的黑色皮靴。
“没长眼睛啊?”
男人被撞得趔趄,怒目而视:“走路不看道?老子新买的鞋!”
似曾相识的凶狠语调,让姜柔想起某个认识的人。
她脑子眩晕了一阵,声音隐隐在颤:“对……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男人并不买账,见她好欺负,火气更盛,上前一步:“眼瞎就别出来乱晃!”
刺鼻的烟味涌上来。
姜柔脸色惨白,正要开口,一道清瘦身影稳稳贴近,挡在她身前。
是李怀舟。
“她说了对不起。”
他音量不高,没什么起伏,像冷寂的冰:“意外而已。踩脏了鞋,我们赔你清理费。”
男人没想到姜柔还有同伴,火气过了,不想惹事,悻悻骂一句:“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消失在长街尽头。
姜柔总算卸下浑身紧绷的力道,长出一口气。
她在微微发抖。
“抱歉,我……”
只吐出三个字,姜柔像失了力道:“谢谢。”
李怀舟皱眉:“还好吗?”
看她的反应,实在不像普通的受到惊吓。
“还好,我只是——”
更多的话语卡在喉间,上不来落不下,像把粗糙的刀。
姜柔踌躇不定,咬紧下唇。
她眼中的惊恐尚未散去,面色苍白如纸,立在雪中,像可怜的、孤苦无依的小兽。
良久,等身体不再颤抖,姜柔抬起右臂,轻轻撩开衣袖一角。
失去了衣物遮挡,手腕暴露于冬风之下,一道狰狞的长痕清晰可辨,如同蜿蜒的蛇。
那是人为造成的伤口。
她觉得难堪,不多时便拉回袖子,把疤痕遮挡得严严实实。
李怀舟的喉音很沉:“是你姨父?”
他居然仅仅看了一眼就猜中,姜柔目露惊讶,对上李怀舟探究的目光。
……
很好,就是这样。
别紧张。
你刚刚演得很好。
姜柔在心里对自己说。
故意撞上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故意踩住他的鞋,故意在他发怒时,回想往日记忆,展露与当初如出一辙的、不正常的恐惧。
李怀舟一定会问你,怎么了。
他咬上了饵。
要怎么回答?
……
姜柔闭上眼睛,深呼吸。
李怀舟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真凶的话,什么样的女人,最合他心意?
柔弱的,无助的,只能依赖他的。
仅仅这样,还不够。
听完李怀舟从小到大的故事,几乎在霎时间,姜柔便明白了,要如何接近他、迅速拉进和他的关系。
——共情。
粗鲁的打骂、蛮横的羞辱、让人窒息的家。
与之相似的经历,姜柔再熟悉不过。
她不介意揭开那段血淋淋的过往,让自己在李怀舟心里的形象再低一点、弱一点。
直到他再无防备。
直到强与弱彻底翻转。
嘴唇小幅度翕动两下。
姜柔妥协般笑了,声如游丝,脆弱柔软:“对……是姨父。找个咖啡厅吧?我慢慢告诉你。”
16.姜柔
姜柔的自述·一
我出生在江城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爸妈希望我温顺讨喜,所以给我取名叫“姜柔”。
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们的期许相去甚远。
爸妈虽然严格,但我们的家庭关系还算和睦,如果没有发生那起车祸……
算了,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
高一那年,我爸妈去世,姨妈将我收养,把我带去她家生活。
姨父是个严肃的男人,我爸妈在世时和他关系不好,少有往来,所以当了这么多年的亲戚,我一直对他没什么印象。
从第一天住进姨妈家起,我就察觉到,姨父不欢迎我。
他的态度不难想通,毕竟我和他非亲非故,彼此毫无感情,在他眼里,是个纯粹的拖油瓶。
我开始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
勉强称得上幸运的是,姨父虽然不待见我,但没表现出特别明显的排斥,顶多冷着脸,偶尔夹枪带棒说几句话。
后来我渐渐发现,不止对我,他对姨妈竟然也是类似的态度,甚至更加颐指气使,似乎让姨妈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
饭菜不合心意就摆脸色;打牌输了钱要回家冲她发脾气;每天晚饭后,他都躺在沙发上,命令辛苦一整日的姨妈去厨房洗碗。
没错,是完完全全命令的语气。
明明是夫妻,相处起来,却像主仆一样。
高中要住校,我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家。姨妈对我非常好,每次假期,都要做满桌子的饭菜等我放学。
怎么说呢,我姨妈是典型的老好人,对谁都和颜悦色,哪怕被姨父无缘无故冷嘲热讽,她从来不生气,只低头默默不说话。
现在想想,可能那也是一种“习惯了”吧。
让人忘记反抗的习惯,我觉得很可怕。
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平等的压迫就是姨父姨妈婚姻生活的全部,直到某个周日,被收养的一个月后,我发现了异样。
当时是夏天,整座江城热得难受。我放假回家,姨妈照例做了不少菜,那一天——
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件白色衬衣,长袖。
可气温那么高,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又累又热,穿长袖做什么?
没多久,我知道了答案。
姨妈热情地招待我,伸筷子去夹菜,送到我碗里的时候,袖口自然上移。
我看见她一小截手腕上骇人的淤青。
姨妈迅速拉下袖子,对我解释,是昨晚不小心磕碰到桌子边缘了。
简单的磕碰,能造成那么大片的红肿和乌青吗?
看形状,倒像是被人用手重重钳制后留下的。
吃饭时姨父在场,我没多问。等吃完饭,姨父去找朋友打牌,姨妈留在家洗碗,我跟她进了厨房。
我问她,手上的伤痕真是源自磕碰吗?
姨妈隔了好久,才敷衍地笑着告诉我:“当然,要不还能是什么?”
“我可以看看吗?”
我又问。
姨妈说:“没事,就撞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
她越遮掩,越说明有问题,哪怕是当初只有十六岁的我也明白,这是个太好猜的答案:
我的姨父,在家暴姨妈。
一段日子后,放暑假时,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因是件普普通通的小事。
姨父打牌输去半个月的工资,一整天心情糟糕透顶,正巧姨妈做晚餐少放了盐,成为他发泄情绪的对象。
“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回家就吃这种东西,跟潲水有什么区别?”
也许因为我在场,姨妈少有地顶了句:“盐不够再加就行,你说话这么冲干什么?别吓到孩子。”
他们后来又争吵了什么,我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姨父抬起右手,一耳光打在姨妈脸上。
“啪”的一声响,姨妈踉跄扶住桌角,脸颊浮起血红指印。
我被吓懵了。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反抗会引来更多的暴力。
我试图向姨父据理力争,挡在姨妈面前告诉他,他不该那样做——
然后,我眼睁睁看他朝我也举起右掌。
绝对压迫性的暴力,是不讲道理的。
我挨了姨父一个耳光,姨妈吓坏了,哭着把我护在身后。姨父还在不停地骂,我从小被教导敬上爱下,第一次听见那么多污言秽语。
等他骂累了摔门离开,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我一直在发抖,一直在掉眼泪,停不下来。
抱歉……说得语无伦次,我已经很久没回忆过当年的经历了。
姨父走后,姨妈对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很讽刺对不对?作为施暴者的姨父毫无歉意,她这个受害者,反而对我心怀愧疚。
我问她,类似这样的家暴持续多久了?
她说“很久”。
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我追问:“五年?十年?”
姨妈没回答。
我又问:“报警呢?您身上有伤,他算故意伤害吧?”
姨妈急得直摆手:“报警?那怎么行?好歹我们做了十多年夫妻,是一起过日子的人。再说,这是家务事,没犯法,哪个警察会管?”
我难以理解:“但他一直在打您!如果不报警,您想过离婚吗?”
姨妈看着我,轻轻摇头:“我这腿,一个月能赚几个钱?离了婚,我和你怎么过日子?”
——姨妈小时候出过一次事故,右侧小腿神经受损,丧失了知觉。
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加上娘家重男轻女没文凭,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干些零零散散的活,薪水很低。
一旦离婚,我和她的生计都成了难题。
我本来打定主意要安慰她的,到头来,却成了她不断在开解我。
“以后多待在房间里别出来,也别和他顶嘴。你越犟,他下手越狠。”
“你高中还有两年毕业,等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就熬出头了。乖,别怕。”
我问她:“那您呢?”
姨妈没吭声。
于是我说:“等我工作,您就和他离婚,跟我一起离开江城,去外面看看吧。”
姨妈还是没讲话。
我抬头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泪水淌过青紫的颧骨,渗进皱纹里。
她伸手抚过我的脸,对我说:“好。等你挣钱了,就接姨妈享福。”
那只操劳过度的手长满老茧,一道道裂口之间,是经年累月的伤。
我以前从没发现过。
自那以后,我有意避开姨父。
但也是从那一天起,姨父不再顾及我在场,家暴更频繁、更肆无忌惮。
周末和寒暑假,成了我最害怕的时间段。
姨父习惯在饭桌上大发雷霆,谁敢反驳一句话、露出一丝不满的表情,就要遭受他的辱骂和毒打。
在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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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我没想过,原来侮辱人有那么多种方法。
他会把姨妈推倒在地,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瘸腿,极尽所能地贬低:
“除了我,没人要你。”
“我愿意养着你和姜柔,你们该感恩戴德。离开我,你俩怎么活?”
“我兄弟的老婆贤惠又能干,你怎么不学学人家?”
“我这是在教你规矩,知道吗?”
荒唐得不可理喻。
在他口中,姨妈仿佛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但洗衣做饭的是她,操持繁琐家事的是她,打苦工赚钱补贴家用的也是她,他怎么能仅凭轻飘飘几句话,就抹杀姨妈的一切?
至于我……我也会被打。
起初是因为我在家暴时护着姨妈,遭到他的迁怒,后来他打得多了,渐渐变成顺手的习惯。
他当然也骂我,“赔钱货”、“拖油瓶”、“晦气东西”……姨妈想拦他,被一拳挥在脸上,鼻血流了满地。
我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有天忍无可忍告诉他,再动手,我就去报警。
姨父听完后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居然咧开嘴笑了。
“报警?你去啊。”
他说:“这种破事,你觉得能关老子几天?等老子出来,第一个就弄死你。”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逃不出去,反抗不了,慢慢地,考大学找工作、尽快带姨妈逃离那个家,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只有想着这件事,我才能咬牙撑下去。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开始抵触所有陌生男性的靠近。
距离太近,我下意识远离;突然被搭讪,我觉得窒息;如果对方朝我举起右手……我一定会做出防备姿态。
我至今还记得,一次同桌男生拍我的肩借笔,我被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伸手的那瞬间,我以为又要挨耳光。
对姨父的恐惧,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万幸,我一天天熬到了高中毕业。
报考大学时,我纠结很久,原本的计划是去省外,离江城越远越好。
但后来想想,如果我离得太远,姨妈再被家暴,受了伤生了病,有谁照顾她?
所以,我选了江大。
你问现在吗?现在我过得还不错,早上散散步看看论文,下午来上素描课放松心情——这你是知道的。
姨妈与我仍在保持联系,我隔三差五会给她打视频电话,或带她找个不错的饭店吃东西。我们说好了,等我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她就离婚搬出来住。
要说有什么烦恼的事……我依然很怕和男性接触。
我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说我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对姨父的暴力行为形成条件反射,从而泛化成对整个男性群体的抵触。
得到的建议有很多,参加互助会、积极和其他人建立联系、进行放松训练……
我努力在做,但收效甚微。你能明白吧?经年累月叠加起来的恐惧,很难被彻底根除。
回想一下,你是我目前关系最近的男性了。
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
与你相处,我能短暂忘记高中三年的回忆,像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这段日子,有你照顾生病的我、送我安全回学校、每晚陪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
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尽管问吧,没关系,是你的话……我没什么好瞒的。
17.李怀舟
李怀舟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听姜柔断断续续聊起从前。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完以上种种,他还是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惊讶、恍然、怜悯,以及难以言说的愉悦。
原来如此。
借由姜柔敞露心扉的自白,过去很多让他疑惑的细节,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面对陌生人过于反常的畏惧、回避与男性肢体接触的习惯、时不时拢紧外套的动作……
就连在饭馆和面店吃东西,姜柔也总要往里侧避一避,不碰到端菜上来的老板。
一切源于姜柔的应激反应,她渴望得到更多安全感。
李怀舟默默分析。
姜柔是他的同类,却又与他完全相反。
他们都经历过暴力和羞辱,不一样的是,姜柔至今生活在姨父留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而他,成为了掌控权力的那一方。
哪怕嗜虐的父亲原原本本重新出现,李怀舟也能毫不犹豫,一刀捅进他心脏。
确切来说,李怀舟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亲手杀了他。
那个自以为是、只敢对孩子发怒的混账。
“你父母去世,应该留有遗产和事故赔偿。”
李怀舟问:“不够你和姨妈离开他,两人生活么?”
“我爷爷以前生过重病,家里的钱,全拿去填了医药费的窟窿,还欠下几个亲戚的债。”
姜柔苦笑:“至于赔偿……货车司机家境拮据,没有赔偿能力,我只得到最基本的交强险。姨妈如果和姨父离婚,离开江城去外地安家,那笔钱不够;但留在江城,又肯定会受姨父的纠缠骚扰。”
进退两难之下,只能等姜柔长大,足够赚钱养活自己。
“你念大学后,他还打你吗?”
“收敛多了。我寒暑假很少回家,没怎么和他见面。”
强撑的笑容没能维持下去,姜柔连牵起嘴角都难:“不过……几个月前,他因为酗酒丢了工作,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钱,疯狂打电话发短信、守在校门口堵我、不断联系我的辅导员……我快被逼疯了。”
“钱,你给了么?”
姜柔点头,神情冷下来:“我上大学后,做过不少兼职,攒了点钱。他收留过我三年,来要钱时,我把大部分存款还给了他,权当日后两清,划开界限。”
她咬牙:“但他是个赌棍。”
有过第一次,就有后来的无数次。
从外甥女手上讨来的钱很快被用光,那男人得了一回便宜,往后每每缺钱,都要给她发消息。
循环往复,不知餍足。
这是段远远称不上愉快的往事,姜柔一度讲不下去,眼眶通红。
说到最后,她平复好情绪,反倒轻轻笑了:“所以听你说起家里的事,我第一反应是——”
“我们是相似的人,你一定可以共情我的感受。你不觉得,我姨父和你爸爸很像吗?”
当然像,李怀舟想。
外表狂躁自大、内心软弱无能,只能通过家暴的手段,勉强维持可笑的自尊。
窗外刮过一阵狂风,玻璃被击打得砰砰作响。
姜柔惊得肩膀一颤,捧起热腾腾的咖啡杯,指尖抵着杯身取暖。
多可怜。
她是暴力之下的牺牲品,让人同情。
李怀舟温声安慰几句,姜柔乖乖点头,看向他的眼神信任又感激。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李怀舟必须刻意压下嘴唇的弧度,才不至于笑出声。
把姜柔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太有趣了。
她像无知无觉的鸟,不经意间闯入毒蛇的领地,头顶就是致命的獠牙,还想着在这里筑窝。
但……不得不说,李怀舟很满意姜柔投来的视线。
她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可以倚仗的家人,愿意把遭受家暴的事一五一十全盘吐露,表明姜柔已足够信赖他。
更进一步来说,姜柔在不知不觉地依靠他,将他视为唯一的倾诉对象。
意识到这一点,熟悉的快感爬上来,令他兴奋到震颤——
恰如李怀舟掌控地下室里女人的生死,在眼下,他也掌控着姜柔。
还能更深入些吗?
李怀舟想。
他把刀架在那些女人脖子上,的确能欣赏到她们因惊惧而臣服的姿态,然而并不纯粹。
在那一双双眼睛里,李怀舟看见嫌恶、憎恨、甚至是近乎挑衅的不甘心。
哪怕被他牢牢钳制性命,她们仍然看不起他,似乎他是阴沟里的臭虫。
那种眼神,简直叫人作呕。
相较之下,姜柔温驯且不设防,像只渴求庇护的流浪猫。
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为他量身打造的猎物——
不,是宠物。
李怀舟正色,让自己显得更有同理心:“他如果再来找你麻烦,记得给我打电话或发消息,我一定过来。”
如他所愿,姜柔露出感动的表情。
“谢谢。”
她揉了揉耳朵,红着耳尖,用喝咖啡的动作掩饰赧然:“你愿意听我倾诉,真是太好了。”
“你很少和别人说这件事?”
“嗯。”
姜柔说:“讲给人听,只会被同情被可怜。”
她勉强扯出个笑:“这也导致,在大多数男同学眼里,我是个怪胎。他们说我高冷、矫情、目中无人,仅仅被搭句话,就要躲开三丈远。”
李怀舟沉默几秒:“我明白。”
他道:“读初中的时候,我脸上常常带伤。班里的学生觉得我阴沉吓人,家长也私下告诉他们,我有那样的爸,肯定遗传了暴力倾向,千万别和我来往。”
怎样让姜柔更依赖他?
最简单的办法,是激发她的共鸣,一遍遍暗示:
你看,只有我理解你的感受。
咖啡腾起袅袅白烟,漫过姜柔清秀的眉眼,五官渐渐柔和,像块融化的冰。
在李怀舟的注视下,她伸出右手,平放在桌面。
姜柔压低声音,耳语一般,只有彼此听得见:“只给你看。”
咖啡店昏暗的灯光里,袖口被她拉开,李怀舟看清那块疤的全貌。
暗褐色,长条状,犹如一只蜈蚣盘踞在腕骨上方,保持着被暴力撕扯的形状。
李怀舟:“皮带?”
“对。”
姜柔意外于他的敏锐,重新用衣袖遮住伤疤:“高二那年,姨父家暴姨妈被我撞见,我脑子一热,冲上前去和他对峙——他拿着皮带,我下意识抬胳膊去挡,刚好被打在手腕上。”
她短促地笑了笑,像自嘲:“我以为它能够自然愈合,擦了点药就没再管,结果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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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消掉。”
李怀舟凝视她上扬的嘴角。
这是姜柔与众不同的、最让他感兴趣的地方。被家暴的记忆并不美好,横亘在手腕的疤痕丑陋狰狞,姜柔说起这些,却是笑着的。
她身上有股昂扬蓬勃、不肯妥协的劲,正因如此,一旦彻底驯服她,得到的快感将格外强烈。
李怀舟估算着,他已经成功了多少?有没有百分之六十?
“很在意的话,可以去做疤痕修复手术。”
他道:“不做也没关系,它不难看。”
像被这句话烫到,姜柔又摸了一把泛红的耳朵。
“冲上去挡皮带,”李怀舟接着问,“不怕吗?”
“当然怕。”
回想起不堪的过往,姜柔攥紧手指:“但……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害怕都忘了,唯一的念头,是不能让姨父再打姨妈。”
李怀舟没出声。
起初,他也尝试过挡在母亲身前,被父亲殴打得遍体鳞伤,当天夜里,却得来母亲冰冷的训斥:
“你逞什么能?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少给我添乱!”
与姜柔的姨妈不同,李怀舟的母亲孤僻偏执,从不说软话,像块捂不热的石头。于她而言,儿子一无是处、软弱无能,是将她束缚在家庭里的累赘。
暴躁易怒的父亲,不断贬低他的母亲,那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李怀舟感到恶心。
杀死一个个女人时,他仿佛透过她们的眼睛见到母亲,在她们濒死之际,李怀舟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还看不起我吗?还觉得我是废物吗?
你们所有人,都要在我脚边摇尾乞怜。
“在想什么?你脸色好差。”
木桌另一边,姜柔饱含歉意:“是不是我说的内容太压抑,让你心情不好了?对不起,太久没和人倾诉,我没忍住就……”
李怀舟摇头:“没有。谢谢你,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
姜柔蹙眉,双眼里,映出他晦暗低落的脸。
她神色懊恼,转头看一眼窗外,霓虹灯闪烁的光晕融化在细雪里,街边人来人往,正是最热闹的时间段。
“你听我诉了这么久的苦,是我要谢你才对。不如——”
半晌,姜柔鼓起勇气:“我带你做点开心的事情吧?有个礼物,我一直想送给你。”
礼物?
李怀舟抬头,正对上她纯净的、充满期许的眼。
他明白,这份邀请对姜柔而言,绝不仅仅是“赔罪”或“感谢”,更像是在伤痕累累、悉心构筑的心房上,主动为信任之人打开一扇小小的窗。
多么珍贵的情谊。
夜色温柔,咖啡店内淡香萦绕,乐声款款。
暖黄的光像一层薄纱,笼罩两人之间萌生的新芽。
李怀舟含笑看着她。
——哈。
姜柔在妄想什么?一段关于救赎的浪漫故事吗?两个饱受暴力折磨的人互诉衷肠,成为彼此的依靠?
无聊又老套。
不过,李怀舟不介意陪她演一演这出俗套的戏码。
更信赖他,更亲近他吧。
姜柔主动递来的救援绳,最终,将套死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只差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李怀舟已经想到,把姜柔牢牢拴住的方法了。
18.姜柔
姜柔带李怀舟出了咖啡厅,目的地是不远处的百货商店。
晚上九点钟,商圈灯火通明,接二连三的霓虹灯明灭闪烁,像一串悬在半空的星星。
夜生活才刚开始,行人络绎不绝。姜柔习惯性躲避人潮,沿着道旁的树荫行走,眼见迎面走来一个陌生青年,往李怀舟身边靠了靠。
走进百货商店,温暖的空气把寒意驱散一空,她示意李怀舟跟上:“走,去二楼。”
二楼主卖男装,姜柔张望两眼,来到最右侧。
这里的展架前,挂满各式各样的围巾。
李怀舟走在她身边,语气不咸不淡:“你经常来这儿?”
她表现得实在熟稔。
“我……”
姜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犹豫一会儿,才坦白相告:“没怎么见你戴过围巾,冬天这么冷,就想着能不能给你买一条。这家店很有名,我来踩过点,挑中了几条,又担心颜色不合适,所以干脆带你本人来试试看了。”
她低声,有些遗憾的样子:“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李怀舟微怔:“给我买?”
“对啊。”
姜柔说:“你挑一挑,喜欢哪条?”
她料到李怀舟又要拒绝,飞快打断:“收下吧,当作你照顾我这么多次的谢礼,不然白白得你的好处,我过意不去。”
李怀舟不语,扫视一圈面前的围巾。
“这家店主打舒适,质量好还暖和。”
姜柔拿起一黑一灰两条围巾,亮给他看:“这是我看中的,你觉得怎样?”
根据她的观察,李怀舟不喜张扬,衣物以黑灰两色居多,全是没什么设计的基础款,像在有意抹去存在感。
姜柔在挑选时参考了他的穿衣风格,简单朴素不花哨,顺眼又舒服就好。
“都行。”
李怀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景,声音发涩:“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姜柔抖开黑色那条:“你想试试吗?”
李怀舟从她手里接下。
他系围巾的动作稍显生涩,纯黑织物叠在羽绒服领口,意外冲淡了惯常的阴郁,显出冷硬锐气。
姜柔绕着人转了小半圈,诚实做出评价:“这个不错。换另一条比比看吧?”
她递过灰色那条。
银灰围巾裹上来,李怀舟绷紧的下颌线趋于柔和,温润灰调中和了肤色,不再那么冷漠。
姜柔安静地审视他。
他的五官清俊,可惜太瘦,棱角过于分明,乍一看去,轮廓好似刀锋,让人不愿接近。
姜柔问:“你更喜欢哪一条?要再看看别的吗?”
她投去一道友好的视线,这才发现,李怀舟也在看她。
目光相接,姜柔忽地靠拢:“等等,你先别动。”
她上前,带来一缕清凉的风。
李怀舟把围巾戴得松松垮垮,姜柔伸手握住边缘,一圈圈将它松开取下,再耐心帮他重新戴好。
这是个略显亲近的距离,彼此体温交融,灰色毛料擦过喉结,李怀舟屏住呼吸。
“好了。”
姜柔后退几步:“围巾要这样戴,你记着。”
重新系好的围巾妥帖环住脖颈,布料下的肌肤持续发烫。
李怀舟低低应了声“好”。
他最终选择灰色的这条。
“它很衬你。”
姜柔结了款,故作严肃:“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可不许让它压箱底落灰啊。”
李怀舟颔首,用拇指蹭过围巾绵软的末端:“嗯。”
时候不早,两人并肩走去地铁站。
李怀舟不知在想什么,眉目低垂,静默好一阵子,忽而问她:“系围巾的时候,靠近我,还害怕吗?”
他指的,是姜柔惧怕与男性近距离接触的心理障碍。
“有点儿,但比以前好多了。”
姜柔合拢五指,握紧又松开,回想那一刻的触感:“准确来讲,我不是怕你,只是……怎么说呢,不太习惯。”
李怀舟望向她,眼底黑黢黢的,像浸了墨。
他问:“没和其他人这样做过?”
这个问题让姜柔脚步一滞。
“没。”
她小声回答:“连话都没讲过几句,我哪会对他们这么好。”
姜柔说话时没抬头,隐隐约约,听见身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李怀舟没头没尾地问:“心理医生怎么跟你说的?要多和男性往来?”
“重点是循序渐进。首先要在低威胁场景下,和友善的男生共处,渐渐放松,逐步适应。”
姜柔解释:“和某人成功建立联系后,就可以缩短距离,尝试更多的接触。”
李怀舟明白了:“循序渐进……像我们现在这样?”
“算是吧。”
地铁站方向卷来冷风,姜柔把下半边脸缩进围巾:“还记得吗?和你认识之前,哪怕面对面结账,我也绝对不主动把东西递到你手里,以免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指头。”
每次去便利店购物,她都直接把大包小包放在收银台上,避免一切肢体触碰,顶多在付款后对他说声“谢谢”。
“第一天主动向你搭话后,我发现,感觉没我想象中那么差劲。”
姜柔笑笑:“所以,我鼓起勇气,第二天也向你问好了——说来也怪,以前我遇见过那么多人,全都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你和他们不同。”
李怀舟看着两人不知不觉缩短的距离:“哪里不同?”
“说不上来。”
姜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你不会让我产生领地被侵犯的感觉。”
“嗯?”
“我遇到的许多人,总爱对我指指点点,把他们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其中一部分觉得我矫情,‘不就是和陌生人说说话吗?这有什么难的?我觉得你精神太脆弱了,应该这样那样……’”
姜柔清清嗓子,学起那些人的语调:“另一部分觉得我真可怜,试图在我面前展现所谓的男性气概,‘天哪,你有心理阴影?别怕,我保护你,你站在我背后就好。’”
模仿完,连她都没忍住笑起来:“挺让人窒息的,对不对?你不一样。你很安静,每次会认真听我把话说完,给出适当的回应。你不对我说教,也能理解我的想法,和你待在一起,是我的舒适区。”
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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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下一步呢?”
“什么?”
“我们现在,算是‘建立联系’了吧?”
李怀舟说:“你要克服心理障碍的话,还应该做什么?”
他话不多,但足够熨帖,姜柔反应过来,李怀舟打算帮她。
她眼里淌出感激的笑:“我想想……心理医生建议我多和异性说说话,等关系熟了,可以缩短距离,尝试一些常规接触,比如握手之类的社交礼节。”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和李怀舟几乎是肩挨着肩在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为姜柔挡下了大部分人潮。
下一秒,姜柔见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那手悬停在两人之间,借着路灯,她看清每根手指舒展的弧度,和虎口处一道不明显的陈年烫痕。
李怀舟的手腕下沉些许,停在距离合适的安全区。
他问:“要试试看吗?握手。”
一个不带狎昵的、和善的动作。
姜柔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愣了神。
许是察觉她的踌躇不定,李怀舟把手缩进袖管里,仍保持抬臂前伸的姿势。
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直接的肢体接触,从而消除所有可能的冒犯。
“……谢谢。”
姜柔浅浅吸一口气。
她抬起右手,隔着袖子,小心翼翼握住李怀舟的手指。
他的袖口沾了未化的雪粒,摸起来却有极淡的热度,姜柔明白,那是他残留在衣料上的体温。
食指颤了颤,但并未松开。
姜柔一点点合拢掌心,像所有寻常人会做的一样,礼貌得体,同李怀舟握手。
这一次,她没因为过近的触碰而发抖。
……
“你看。”
姜柔轻轻笑了:“我说过,你是特别的。”
她仰起脸,瞳孔映出流转的霓虹,格外明亮。
李怀舟低头,目如潭水,裹住姜柔的影子。
都市喧嚣,无数男女来来往往,只有他们四目相对。
温馨的暧昧在发酵。
——那么。
姜柔想,当下,李怀舟在思考什么呢?
家暴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的事,以此为饵,一字字告诉李怀舟时,姜柔的痛苦真真切切,对姨父的恨意、对姨妈的怜惜,都并非造假。
她把沉痛的记忆从心底挖出来,说得艰难,听者必然也能体会其中的悲恸,生出同情。
如果李怀舟只是个清白无辜的普通市民,把她真正看作朋友,或许会因她一步步走出阴影,感到几分慰藉。
如果是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
身为杀人魔,他脑中正在构建的,是一个有关驯养、依赖和臣服的故事吗?
正如李怀舟捕获一只只飞鸟,关进笼子、折断翅膀、拔光羽毛,将其变为他的所有物那样。
不赖的剧情。
姜柔很满意,不介意让它继续。
更轻视她,更习惯她的示弱吧。
李怀舟眼中套牢她的缰绳,说不定在某天,将成为扼断他性命的绞刑架。
只差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姜柔已经想到,彻查李怀舟的方法了。
19.李怀舟
那个夜晚像一把钥匙,打开看不见的锁。
李怀舟清晰感觉到,姜柔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
两人加过微信,不熟的时候,每天顶多寒暄几句,对话不超过十轮。
渐渐地,对话框被姜柔频繁填满。
猫咪打滚的短视频、街头巷尾的苍蝇馆子、最近看过的书籍电影……
偶尔在购物时选择恐惧症发作,她也会来寻求李怀舟的意见。
只不过让她握了一回手而已,真容易上钩。
李怀舟觉得好笑,又不可避免地被她取悦。
不是父母口中“没用的蠢货”,在姜柔眼里,他的价值无可代替。
“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
对于她的亲近,李怀舟不否认也不自夸,用手足无措的姿态,回以一个腼腆的笑。
看似被动,实则是他主动的默认。
李怀舟就是要让姜柔觉得,他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只有他,才愿意将她完全接纳。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不需要出现在她的社交圈。
他佯装无意地引导:
“因为他们不懂你。”
“外面的人形形色色,我也遇到过不少人渣,你要时刻保持警惕。”
“有想说的话,尽管来找我就行,别怕。”
姜柔耳根子软,听得连连点头,从不反驳。
她缺爱太久,看李怀舟的表情里带了崇拜:“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李怀舟说:“嗯。”
这太有意思了。
他开始更细致地规划。
不知不觉间,他和姜柔的关系越走越近,远远超出最初的设想,一旦她出事,李怀舟免不了要受调查。
这时杀害姜柔,很不安全。
再者,现在的江城处处戒备,警方也成立有专案组调查,李怀舟很难再犯案。
体会不到杀戮的快乐,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需要用别的方式作为替代——
譬如从姜柔身上,获得持续性的、长久的掌控感。
李怀舟尝试着,把她变成自己的东西。
一切都在往他预想中的方向发展,然而第三天,姜柔没来便利店。
她的行动轨迹一成不变,每晚八点多,必定出现在便利店门前。
李怀舟摸透了这个规律,今天上完白班在店里等她,直到将近九点,也没见到姜柔的影子。
他发去几条消息,没得到回音,打电话给她,另一头只有女声提示“已关机”。
联系不上姜柔,李怀舟九点半回了家,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她不是每天都来吗?今晚不见踪影,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接?或是说,她出事了?
姜柔是连早餐吃了什么都要拍照报备的人,头一回脱离他的掌控,没有预兆,像断线的风筝。
失控感来势汹汹,李怀舟心烦意乱。
好在,他有别的办法解闷。
今天是他计划去地下室的日子。
那个女高中生已被关在地下室快八天了,李怀舟计算着时间,和往常一样,决定在第十五天杀掉她,抛尸入河。
十五个日夜,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是他作为连环杀手的仪式感。
连环杀手。
坦白说,李怀舟很喜欢这个身份,尤其是闲来无事点进相关的社会新闻,看见评论区满屏的“害怕”、“求平安”和“速速把凶手绳之以法”。
他制造了整个江城、乃至于蔓延到全国的恐慌,每家每户都知晓他的存在,无一例外地谈论他、关注他、惧怕他。
这谁能不喜欢?
一片寂静中,李怀舟推开地下室的铁门。
走道的灯光渗进狭小房间,靠坐在角落的身体无力动了动,是两天两夜没进食过徐静茹。
她在黑暗里待久了,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条件反射闭上眼。
下一刻,她惊恐地往角落躲。
李怀舟俯视她。
两天前他曾来过,像童年时逗弄蜻蜓和鸟一样,与徐静茹共度了一个多钟头。
她的脸颊到现在仍然肿胀,几条凌乱的划痕凝成痂,从颧骨斜贯至嘴角,太久没洗漱过,耳边的碎发一绺一绺,不知凝固的是血还是汗。
徐静茹是个无趣的猎物。
前几个被囚禁的女人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哭着挣扎,相较之下,徐静茹太安静,像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她几乎没反抗过,起初还会求李怀舟放了她,后来发现求饶无用,干脆闭了嘴,麻木接受殴打。
李怀舟期待见到的反应,她一个也没有。
无聊。
铁门敞开,与墙壁碰撞出一声闷响,李怀舟向前一步,晃了晃手中的桶装泡面:“想吃吗?”
进食控制,是他小时候从父亲身上学到的手段。
每当他惹父亲生气,就要被剥夺坐上餐桌的权利,饿得久了,小腹绞痛不止。
而父亲会故意当着他的面用餐,在温暖的食物香气里,冷脸训诫:“知错了吗?”
长大后的李怀舟想,做错了事就不给骨头,真像训狗。
但不可否认,这样训狗很有效。
对地下室里的女人们而言,如果他带来的仅仅只有疼痛,她们对李怀舟便只剩厌恶。
倘若还伴随有极度饥饿下的一次用餐,不用怀疑,她们将心生可悲的期待。
果不其然,徐静茹点了下头。
李怀舟随手把泡面撂在地上,徐静茹费力拖动伤痕累累的躯体,一点点挪近。
她身上满是青紫淤痕,加上食物摄入严重不足,胃部持续痉挛,连吞咽都痛。
李怀舟饶有兴味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等几天后,你家人看到你的尸体,会是什么表情?”
徐静茹原本在狼吞虎咽吃面,闻言顿住,猛地抬头。
走廊灯映在她充血的眼球上,红得吓人。
“泡在水里的尸体,比通常的更肿胀。”
李怀舟不紧不慢,细细阐述:“五官浮肿,眼球像烂葡萄,对了,还有腐烂后散发的恶臭……”
他满意捕捉到徐静茹的战栗,她再也吃不下泡面,干呕了一声。
“这样的尸体,几乎所有家属都无法接受。”
李怀舟回忆起有关案件的新闻报道:“我记得,有人当场晕厥,有人濒临抑郁,也有的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抓到凶手——”
他耸肩笑笑:“可我不正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一滴透明水液划过徐静茹的脸,落进面汤,没激起一丝一毫声响。
她终于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得骇人:“你是个混蛋。”
诸如此类的话,李怀舟早已习惯。当下被徐静茹咒骂,他非但没发怒,反而有了隐秘的快意。
就应该这样。
他初步操控了这个女人的情绪,接下来要做的,是通过暴力,进一步强化她的绝望。
李怀舟踱步前行,右掌合拢,摩挲用来遮挡指纹的橡胶手套。
徐静茹目睹过他的多次施暴,一眼看出,这是即将动手的信号。
她放弃求饶,放弃抵抗,把身体缩成一团,护住头顶。
出乎意料地,拳头并未落下。
空荡的地下室里,手机振动声突兀响起。
不止徐静茹,连李怀舟也皱起眉。
这是个扫兴的来电,他本该置之不理,却出于微妙的期许,看向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是姜柔。
应该接吗?
李怀舟有了迟疑。
他太久没按下接听键,这通电话被当作未接来电处理,强行挂断。
紧接着,姜柔打来第二遍。
李怀舟凉凉扫一眼徐静茹,转身出门,来到隔绝地下室声响的一楼。
他选择了接通:“喂?”
姜柔的声线从另一边传来:“李怀舟。”
她嗓音很哑,带了哽咽,像刚哭过。
“对不起,我的手机摔坏了,现在才修好。”
姜柔没解释更多,电话里响起压抑的啜泣:“你回家了吗?”
“嗯。”
李怀舟问:“你怎么了?”
“我……”
她的呼吸断断续续:“我来找你,可以吗?”
找他?来他家?
李怀舟的视线落在橡胶手套上,如果不是被姜柔的来电打断,此时此刻,它已沾满血渍。
他的语气仍旧温和,与身处地下室的冷酷截然不同:“行。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他听见姜柔勉强扯出的一丝笑:“还好,已经没事了。”
她说:“谢谢你。”
原定的计划没法再进行,李怀舟挂断电话,脱下手套和一次性雨衣。
他对如何掩藏痕迹颇有心得,指纹、DNA和血迹绝不能沾染上身,否则会暴露身份。
为掩去血腥味,他特意洗了个澡,检查并收好所有可能引发怀疑的物品,没过多久,听见敲门声。
李怀舟打开门。
看清门外景象,他骤然失语。
姜柔站在暮色里,止不住在发抖。
她不曾像这样狼狈过,半边脸红肿凸起,明显能分辨出狰狞的巴掌印。
视线相撞,她眼眶通红,眸底是蛛网般的血丝,和将落未落的泪珠。
李怀舟心头警铃大作:“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姜柔颤巍巍的身体陡然贴近,犹如溺水之人握紧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李怀舟的手臂。
“是他……”
她的声线破碎不堪,哭腔明显:“他又来学校找我了。”
——他。
姜柔的姨父。
“他又打你?”
李怀舟声音微哑。
姜柔抽噎着:“我姨父……他输光了钱,来校门口堵我。”
这时应该怎么做?
十分笨拙地,李怀舟用掌心贴上她肩膀,轻缓拍一拍:“然后呢?”
“他连续好几个月来找我要钱,我说不可能再给他,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用她阐明,李怀舟也能猜到。
那男人气急败坏,又对她动手了。
“怎么办?”
姜柔咬牙:“他说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我快疯了。”
她哭得太凶,又在风雪里待了许久,喉咙嘶哑得不像话,整张脸弥漫病态的红。
李怀舟扶稳她肩膀,语气有意放柔:“先进来吧,外面冷。”
姜柔乖乖照做,踉跄跟进门。
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不少,刚进来,热腾腾的暖气就裹满全身。
四肢百骸渐渐恢复力气,理智也解了冻,不像最初的浑浑噩噩。
姜柔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一番举动太丢人,慌乱擦干眼泪:“谢谢。”
“他打我一耳光,还把我的手机摔坏了。”
她解释:“我花了点时间找人修好,重新开机才看到你发的消息。抱歉。”
这不是她的错,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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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没理由苛责。
“没事。”
他观察姜柔侧脸的掌印:“涂药了吗?”
“嗯。”
姜柔道:“我当时手机被摔坏,身上没带现金,连药都买不上。是一个路过的女生被我的样子吓到,去帮忙买了药膏。”
她抬手碰了碰左脸,依然高高肿起,疼得厉害。
“对不起啊,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姜柔说:“我——”
她难以启齿,眼眶又红了些:“除了你,我不知道能去找谁了。”
“没事。”
李怀舟倒了温水推过去:“我没觉得麻烦,只是之前一直联系不上你,很担心。”
姜柔捧起水杯,很浅地笑起来:“我看见记录了,你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发消息。”
她两腿发软,顺势坐上沙发,身体斜斜倚在靠垫,目光始终追着李怀舟移动。
因为看得认真,雏鸟般的仰赖从湿漉漉的瞳孔里溢出来,仿佛只有在李怀舟身上,姜柔才能汲取慰藉。
李怀舟问:“事情怎么解决的?你给他钱了?”
“没。”
姜柔神情黯然:“他在校门口动手,被保安拦住了,说再闹事,就送他去警局。但这种警告,对他根本没用,过不了几天,他又要变着法来——”
喉间泛起哽咽,她喝了口水:“他知道我的学校和联系方式,我躲不掉。”
李怀舟想了想:“报警呢?这次的保安能作为目击证人。”
一时沉默。
姜柔脖颈低垂,面部表情陷在阴影里,是从未表露过的绝望阴郁。
她说:“还记得吗?我以前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两人刚刚熟络时,李怀舟被小混混们找麻烦,姜柔曾问他,有没有试过报警。
他的回答是,报了也没用。
“就算有证据,姨父最多只被拘留几天。”
姜柔后背发颤:“等他出来呢?我和姨妈会被打死的……他说过,敢报警就弄死我。”
这段记忆如同一个开关,她每每回想,都不由自主地发抖。
“你明白的吧?我哪怕瞪他一眼、顶他一句嘴,都要被他……如果报警的话,他发起怒来,会对我们做什么?”
“我看过很多报警后遭到报复的案例,大部分施暴者被短暂拘留就释放,有的变本加厉打骂受害人,有的散播谣言,有的持续跟踪……只要他还在江城,就避不开。”
客厅内,逐渐被哭声填满。
姜柔两手掩面,起初咬着下唇压抑抽泣,后来抑制不住,放肆哭起来。
李怀舟凝视着她,一双眼看不出喜怒。
片刻后,他伸手,拍拍姜柔肩头:“没事了,我这里很安全。”
轻柔的力道透过衣料传来,给人温暖的安慰,慢慢地,姜柔止住眼泪。
“谢谢。”
等情绪稍微平复,她壮着胆子,怯怯问:“这几天……我可以借住在你家吗?”
李怀舟默了默,不答反问:“住我家?”
他的反应让姜柔更加不安,低低解释:“姨父随时可能再出现,学校那边,我短时间内不敢回去。”
“酒店呢?”
“一个人住,我害怕……”
好不容易忍住的哭腔又一次上涌,她用湿润的双眼望过来:“拜托了……我认识的朋友不多,你是唯一信得过的人,能陪陪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对李怀舟说出如此直白的、近乎乞求的话。
姜柔太惊惶太无措了。
泪水啪嗒往下落,睫毛被濡湿成一簇簇,每次细微的颤动,都抖落未尽的泪珠。
从她眼中,李怀舟捕捉到全然的信任和孤注一掷的托付。
应该让她住进来么?
李怀舟冷静地进行评估。
其一,地下室藏在外人意想不到的暗处,隔音极佳,姜柔手上没钥匙,不可能发现徐静茹。
其二,从家暴的姨父手中救下她,是让姜柔死心塌地、离不开他的绝佳机会。
反之,一旦置她于不顾,姜柔对他信任崩塌,过去所有的驯化,就都白费了。
其三……
在姜柔面前,他精心塑造的形象,一直是个温柔的保护者。
如果拒绝提供庇护,与以往的行事逻辑背道而驰,很容易让人起疑,联想到这栋房子有问题。
更何况,李怀舟曾用白猫挂坠试探过她一次,两件事结合在一起,无异于自爆身份。
驯服或功亏一篑,这是他和姜柔关系的重要转折点。
要答应吗?
空气短暂凝固。
姜柔的呼吸随之放轻,不愿惊扰他的决定,久久没得到应答,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不行吗?”
一滴泪无声落下,被她用力擦净。
姜柔轻扯嘴角,试图遮掩狼狈,可惜笑意还没成型,就散了个一干二净:“没关系,不愿意也……”
她在害怕,害怕被他抛弃。
这种感觉——
太、爽、了。
又一阵愉悦从胸口升起,李怀舟兀自体会这份前所未有的刺激,故意多沉默了几秒,让姜柔的不安发酵到极致。
他缓缓开口:“留下吧。”
姜柔抬头,眼眶还红着,似乎没反应过来。
李怀舟伸手,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指腹温热,动作柔和。
像主人居高临下,安抚一只柔弱的宠物。
“我说,你可以留下。”
22.姜柔
后半夜,两人商量好了不在场证明。
姜柔被姨父勒索,不敢回宿舍,借住在李怀舟家。宋成浩被打时,他们俩正待在客厅一起看电影,对此一无所知。
李怀舟提议在这几天直接动手。
姜柔惊讶:“这么快吗?不多准备一下?”
他解释得有理有据:“宋成浩这次没从你手上要到钱,再过不久,肯定要来第二遍。他有你的联系方式,我不想看他再找你麻烦。”
“好。”
姜柔被他说服,忽而想到什么,满眼尽是关切与动容:“你教训他时,要不戴个口罩,别露脸,也别出声说话吧?虽然周围没监控,但姨父本人就是人证,他如果没喝酒或醉得很浅,提前向警察描述你的声音长相,你还是有被拘留的风险。”
她指指自己:“之后我去告诉姨父,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就好。这样,既震慑了他,又能保证你清清白白的。”
这话说得熨帖,李怀舟闻言一笑,伸手揉揉她发丝:“听你的。”
从李怀舟家到清河走廊,路途不远。
第二天傍晚他便出了门,寻找一条能躲避监控上山、再从山里抵达清河走廊的路线。
姜柔和他道别,笑得腼腆又关切,直至李怀舟的背影被风雪吞没。
她等了足足一分钟,确保对方不会突然回身,用力关上门。
李怀舟离开了。
——终于。
姜柔千方百计住进他家、利用姨父把他支开,提心吊胆在等的,正是这一刻。
心跳又开始加速,她背靠冰冷的门板,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环视一圈客厅。
习惯性地,姜柔拨通陈幼宜的电话。
搜查住宅这么重要的事,两人一起分析,总比一个人瞎琢磨要好。
住进李怀舟家的当晚,姜柔曾在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了陈幼宜。
身为朋友,陈幼宜当即表示反对:“你怎么能一个人住在他家?太不安全了。先不提男女同处的事,我们之前,不还怀疑他是连环杀手吗?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在案子没破前,也得防着点儿吧?”
姜柔只说,她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电话打通了。
她不想让陈幼宜担心,没提姨父的事,声称李怀舟出了门,房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陈幼宜担心得厉害:“这两天,你在他家听到过奇怪的动静吗?”
“没。他家这么多年只有李怀舟一个人住,安静得吓人。”
姜柔诚实回答:“真有异样的话,他不会让我借宿。”
但听不见动静,就代表没藏人吗?隔音墙板呢?地下室呢?
这栋房子面积不小,眼下只剩她在,寂寥又空旷,远处传来野猫的嘶叫,惹人悚然。
姜柔想起来了,这里曾经死过两个人。
她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无论平时多冷静、头脑转得有多快,都和所有正常人一样,会发怵会害怕。
遑论李怀舟是连环凶案的嫌疑人。
一股冷意从足底升起,姜柔脊背发凉,没挂断通话,缓缓踱步前行:“我四处看看。”
李怀舟家的布局很简单。
一楼是主要活动范围,包含客厅、厨房、杂物间和卧室,由于只有一张床,姜柔来后,李怀舟暂时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二楼处于闲置状态,平时没人上去——
那是李怀舟父母身亡的案发现场。
为了壮胆,姜柔时刻保持和陈幼宜的联络。
“你住在他卧室,对吧?”
陈幼宜放柔语气:“在一定程度上,居住环境和人的性格息息相关。你切换到视频通话,让我看看。”
姜柔照做。
李怀舟的房间和他本人很像,一丝不苟、干净整洁,家具不多,全是必需品。
陈幼宜问:“那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姜柔望去。
这里的风格朴素至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唯独床头摆放有几个鸟类羽毛标本。
羽毛色彩不一,被封存在透明相框,静谧,美丽,也有说不出的怪异。
“是标本。”
姜柔道:“李怀舟说,他有收藏的习惯。”
“我听说,大多数连环杀手都爱虐待动物,不过一般是小猫小狗。”
陈幼宜沉吟:“而且收集标本是大众爱好,也许他单纯觉得漂亮。但……你不觉得,他这样,有点像凶手收藏被害者的遗物么?”
只一句话,姜柔脑子里“嗡”了一下,头皮发麻。
她想起曾在便利店里听过的犯罪学分析:
“至于留下被害者的贴身物品——”
“打个比方,就像猎人在家悬挂兽首标本,在凶手看来,这也是一种‘战利品’,能为其带来心理上的满足。”
姜柔咬牙:“我去别处看看。”
离开卧室前,她特意检查了衣柜和书桌,没什么特殊发现。
厨房客厅也毫无异常,只剩下角落的杂物间。
对于这里,李怀舟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嘱托:
“杂物间不常用,很脏,你别进去。”
姜柔按下门把手。
门没开。
被反锁了。
“杂物间而已,有必要锁上吗?”
陈幼宜的声音带了疑虑。
这扇门打不开,姜柔没钥匙,只好先行作罢,去别处看看。
她做了好一阵子的心理建设,才踏上前往二楼的阶梯。
多亏有陈幼宜陪在她身边。
“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来,我给你放一首《好运来》壮胆。”
陈幼宜知道姜柔怕鬼,随手打开音乐播放软件,欢快热闹的歌声响起,伴随她温和的调侃:“还记得以前班里放电影吗?是部带灵异元素的爱情片,你当时吓得脸都白了。”
恐惧感被这段话转移,姜柔不再那么害怕,迅速抗议:“不许揭我黑历史!”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谈,她渐渐来到二楼。
一上楼,姜柔就被空气里的灰尘呛到,咳嗽两声。
这层楼的房间大都没锁门,只有一处打不开,姜柔不用细想也能猜到,那是李怀舟爸妈死去的卧室。
她壮着胆子,把各个地方看了一遍,发现其余房间要么空空荡荡,要么被用作杂物室,堆满杂七杂八的物件。
总而言之,没有异样。
陈幼宜“咦”了声:“你不觉得很怪吗?不许进他爸妈的卧室还能理解,但楼上楼下都是杂物间,李怀舟怎么只锁了一楼的那个?”
她想了会儿,压低嗓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看看?”
姜柔回到一楼的客厅:“我……”
她没来得及给出答复,就听大门吱呀一响。
李怀舟回来了。
姜柔眼疾手快,中断和陈幼宜的对话。
门外风雪交加,李怀舟推门而入,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
姜柔下意识问他:“怎么样?找到合适的路了吗?”
“嗯。”
李怀舟笑笑:“放心吧。明晚,我为你出头。”
他说着靠近一步,周身被寒气浸透,把空气冻得更冷。
李怀舟的目光如有实质,缓慢扫过姜柔的眼和唇:“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姜柔屏息细想,她的五官是不是过于僵硬?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让李怀舟觉得不对劲?
“我——”
姜柔扯出个略显苍白的笑:“没事。”
她走上前,给李怀舟倒了杯热水,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明天晚上,我很担心你。”
李怀舟勾唇:“有什么好担心的?不会出意外,你信我一回。”
他在外奔波受累,精疲力竭,和姜柔说了些话,两人互道晚安。
这一夜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
起初,看起来是这样。
——见鬼。
姜柔回到卧室睡觉,盯着床头的标本发呆。
经过和陈幼宜一整晚的讨论,她连看见这些羽毛,都觉得毛骨悚然。
它们是残缺的鸟尸,日日夜夜悬在玻璃棺材里,无声凝视床上的人。
从前是李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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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她。
姜柔心乱如麻,关了灯,把头蒙进被子。
凌晨五点,她仍没睡着。
眼皮像灌了铅,姜柔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刺穿混沌的意识。
她不能睡。
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住进李怀舟家,离真相只有一墙之隔。
李怀舟是连环杀手的话,把徐静茹囚禁在某个地方,必然要给她提供食物。
有动作,就会发出声响。
这段日子,姜柔每天只睡四个多小时。
白天,她强撑精神,在李怀舟面前扮依赖扮柔弱;夜晚,姜柔用疲惫的身体和时间赛跑,硬撑到凌晨,聚精会神,捕捉哪怕最细微的响动。
周围安静到极点,她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听见窗外大雪落下的声音。
无数思绪在脑中盘旋。
姨父的事要怎样解决?李怀舟究竟对她隐瞒了什么?还有那间上锁的杂物室——
咔哒。
姜柔听到一声响。
极轻的金属碰撞声,太小太微弱,她险些以为出现了幻听,紧随其后,是另一道几不可闻的动静。
像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锁,然后关上门。
一楼上锁的,只有杂物间。
这种时候,李怀舟进杂物间干什么?
姜柔浑身僵硬,直挺挺躺在床上,余光里,一片片羽毛以诡异的弧度弯曲,如同被剥落的眼睑,森森然窥视她。
她体会到难以言说的恐惧。
咚咚。
心跳声在黑暗里不断作响,仿佛要震碎耳膜。
她该怎么办?
出去看看,李怀舟还在不在客厅?
按常理来说,他这时已经睡了,不会察觉姜柔的小动作,如果李怀舟醒着,她就声称起床去卫生间。
——不,不行。
太危险太莽撞了,万一李怀舟是故意弄出动静,只为测试她有没有睡着呢?
这时开门,最坏的可能性,是李怀舟正守在门口,和姜柔直直撞上。
她得待在房间里。
出于戒备心,姜柔买过一个防盗阻门器,李怀舟进不来。
姜柔放慢呼吸,撑起身体。
直到双脚落地穿上拖鞋,她才惊觉后背全是冷汗,腿软得不剩半点力气。
心脏砰砰,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
姜柔来到门边,耳朵紧贴门板,用每一分每一秒,仔细聆听走廊里的声音。
漫长的等待中,她想象出门外的画面。
月色下,杂物间门扉紧闭,像口竖立的黑棺。
沙发上,本应躺着李怀舟的位置空无一人,黑暗像涨潮的海,在死寂中浮动。
他在做什么?
许久许久,脚步声再度响起。
李怀舟在杂物间里,待了几十分钟。
……
姜柔已经记不清,她是如何转身离开门边,跌进床铺的。
仅存的理智支撑着她把身体藏进被褥,姜柔攥紧床单,眼眶发烫发胀。
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是他。
是他、一定是他!
她正和残害了三个女人性命的连环杀人犯,共处一间房子!
这几十分钟内,李怀舟干了什么?假如她打开房门,将看到怎样的画面?失踪的徐静茹在那里吗?她有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报警……对,报警呢?
用“我朋友半夜进入了自家上锁的杂物间,我觉得他很可疑”这种理由?
就算警察来了,没有确凿证据,申请不到搜查令,他们也无法强行进入杂物间。
到那时,要是警方盘问几句,来了又走……
姜柔就完了。
更何况,她尚不清楚徐静茹的境遇,就算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徐静茹该怎么办?
一旦报警,凶手走投无路,很可能杀了那个女孩子泄愤。
姜柔头昏脑胀,一夜未眠。
在太阳升起的那刻,她做出了迄今为止最大胆的决定。
姜柔要打开那间杂物室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23.李怀舟
李怀舟打算杀了宋成浩。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他经过一夜思考,得出的最合逻辑、最令他兴奋的结论。
起初,他确实只想按姜柔的期望,让宋成浩吃些拳脚之苦。
这个计划简单直接,既能震慑对方,又在姜柔面前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一石二鸟。
但李怀舟很快洞悉,计划有致命的漏洞。
如果他和姜柔足够侥幸,宋成浩挨一顿打,也许真会心生退意,暂时收敛爪牙。
可区区一顿打,对那种不知廉耻的无赖来说,有多大作用?
疼痛只会激起更深的怨恨,让人疯狂反扑。
到时候,最大的可能性是,宋成浩怒火中烧,把怨气变本加厉发泄在姜柔和她姨妈身上。
说不定,连李怀舟也要被牵连其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宋成浩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只要他还活着,对姜柔的威胁就永远存在,如同一个符号,不断提醒她“连李怀舟也无能为力”。
她内心深处,想逃离江城的渴望不会熄灭。
姜柔还剩半年就毕业,李怀舟不可能让她走。
他和姜柔一起离开呢?那岂不是变相承认了,他是个无法从宋成浩手上保护她、只敢狼狈逃走的废物。
他怎么可能是废物。
不能逃,也不能置之不理。
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解决宋成浩?
与其留着那人夜长梦多,不如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这个想法像一颗种子,落地生根疯狂滋长,生出繁茂的枝桠。
一个更精妙、更刺激的全新玩法,在他脑中豁然成型。
姜柔说过,她没什么朋友,父母双亡,只剩两个亲人还活着。
如果连这最后一道联系也被斩断。
如果她姨妈也紧随宋成浩,从世上彻底蒸发。
那么,姜柔的世界将只剩下他。
她的悲伤、恐惧、无助,都会被他攥在掌心,肆意操控。
多完美的计划。
这才是最顶级的圈养,李怀舟几乎要鼓掌。
杀人于他而言,像喝水一样简单寻常,杀宋成浩,李怀舟求之不得。
毕竟,宋成浩发来的那条消息,真让他挺不爽的。
那家伙算什么东西,也敢羞辱他?
这些年来,李怀舟想过杀闹事的混混,但他们结伴而行,不仅难度大,还容易让警察怀疑到他。
不少人知道混混和他的矛盾,李怀舟有杀人动机。
李怀舟也想过,杀了校园时期,欺凌他的体育委员。
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旦打起来,不知谁胜谁负。
把女人选作猎物,是因为她们柔弱易得手,折磨起来,也更有意思。
这不代表,李怀舟不想用男人来练练手。
尤其是看不起他、觉得他“一拳过去,能叫爸爸”的男人。
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决定杀死宋成浩前,李怀舟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挣扎。
并非出于道德谴责,而是在苦恼哪种杀人手法不留痕迹。
最终他敲定了伪造失足溺水。
大雪天,河流边。
深冬的夜里行人稀少,目击证人趋近于零,短短几个小时后,积雪将覆盖脚印。
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天时地利人和,失去这次的机会,往后就很难遇上了。
哦对,他还有不在场证明。
姜柔恨透了宋成浩,李怀舟只用三两句话,就令她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为他作证。
虽然她尚且不知,等待她姨父的并非“狠狠揍一顿”,而是死期。
想到姜柔,李怀舟发出低笑。
在相处的这么多天里,他渐渐掌握了驯服姜柔的方法。
她看似豁达,实则缺爱,用“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理解你的感受”、“别怕,我会保护你”一类的安慰,能让她产生信赖感,把李怀舟视为唯一可信之人。
最关键的一点,是假装无意、屡次提及他为姜柔所做的“牺牲”。
“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但为了保护你,我愿意冒险。”
“我做这些,只想让你开心。”
“你会相信我的,对吧?”
李怀舟真想把姜柔听完这段话的反应录下来。
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握住他的手,连说五六声“谢谢”。
这样依偎在他身边的姿态,让李怀舟回忆起童年时抓过的鸟,正如眼下,他也在悄无声息地驯化姜柔。
摧毁她的理智,磨软她的骨头,让她被困于囚笼而不自知。
还差最后一步。
又到午夜,李怀舟登上河边那座山,一路前行,蹲守在清河走廊边。
他选了个极佳的位置,被积雪和树丛掩盖,完美遮住身形。有人经过,李怀舟只需翻过栏杆,就从山中直入长廊,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对方身后。
如同狩猎的豺狼,他足够耐心。
之所以决定尽快对宋成浩下手,是因为李怀舟发现,姜柔住进家后,他进出地下室很不方便。
只有等夜间姜柔熟睡,他才能随意活动。地下室和卧室在同一条走廊,里面满地血污、气味难闻,李怀舟即便穿上雨衣雨靴包裹全身,也沾染了血气。
开门关门、清理身体,他要格外谨慎,才不至于惊扰姜柔。
杀死徐静茹的日期快到了。
姜柔在家,李怀舟杀人抛尸的难度极大,一定要尽快解决这件事,让她离开。
——宋成浩一死,她总得回去准备葬礼。
真麻烦。
李怀舟不耐烦“啧”了声。
为了不露破绽,他最近没去过地下室,只在昨天夜里,看了一次徐静茹。
那个高中生苟延残喘,快撑不下去了。
也许是预感到死期将近,她没了往日的顺从,扑上前来试图咬破李怀舟的脖子,被他一掌掀翻在地。
她倒地时磕到脑袋了吗?大概吧,李怀舟没在意,留了桶泡面,径直离去。
他在地下室脱掉雨衣雨靴,从杂物间出来,又是干净整洁的社会好公民。
之后,李怀舟做了点别的事。
两个针孔摄像头,被他安装在一楼走廊和客厅,足够让他监察房子里的情况。
他有足够的警惕,从姜柔借宿当晚,就琢磨起安监控的事,避免被她发现杂物室里的秘密。
但正规平台禁止出售隐蔽拍摄设备,李怀舟通过网络渠道购入,花了一天时间才送到。
月上梢头,天边掠过一声鸟雀的哀啼。
李怀舟打开手机。
摄像头支持实时监控。
手机屏幕亮起,他看见空荡无人的走廊,姜柔坐在客厅里,乖乖看电影。
原来她独处时,是这样的。
李怀舟有些理解偷窥癖了。
这种无形的支配,令人欲罢不能。
他看了会儿,没忘记正事,抬起眼来,遥遥眺望在夜幕中靠近的人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多人经过这里,男女老少,姿态各异,都不是既定的目标。
直到此刻,一名中年男人的形体和面庞渐渐清晰。
身材瘦高,肤色蜡黄,细长眼,酒糟鼻,戴金丝眼镜。
是宋成浩。
姜柔给他看过不少姨父的照片。
李怀舟嘴角溢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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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宋成浩喝了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什么,李怀舟听不清。
但他听出对方语气里熟悉的、恣睢暴戾的怒气,与记忆里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们是相同的人。
李怀舟低头,检查有无疏漏。
为了不留下任何DNA和纤维,他身穿塑料雨衣、手套、鞋套,虽有脚印,但整整一夜过去,将被大雪全数覆盖。
宋成浩缓缓走近。
黑暗里,李怀舟的身体尽数隐没,只剩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
他隐约听宋成浩在骂:“人都死了,非要怪我。贱货!都被打死才好!”
宋成浩认识的什么人去世了吗?
这个问题,李怀舟无暇去想,一段突如其来的记忆浮现在脑海,让他呼吸更重。
“贱货!”
巴掌带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母亲的尖叫和父亲的怒吼交织重叠,李怀舟还听见他自己的哭喊,撕心裂肺。
“你打吧!”
母亲鼻青眼肿,把年幼的他护在怀里,按住李怀舟后脑,不让他看父亲狰狞的表情。
她抖如筛糠,咬牙切齿:“把我们都打死了才好!”
原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家庭里,人们会说如出一辙的话。
李怀舟一动不动,看宋成浩越来越近,从跟前走过。
——这两个家庭,真的截然不同吗?
它们都有破碎的酒瓶,被高高挥起又重重落下的拳头和皮带,以及那张扭曲的、饱含杀意的脸。
李怀舟倾身向前。
细雪被踩踏,发出细微轻响,走在前方的醉汉并未发觉。
于是他伸出手。
杀死父亲前一天,冷漠的、内敛的、几乎从不表露温情的母亲,曾对李怀舟说:“你爸是个混蛋,对不对?记着,别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当初的他未曾察觉,那是一段遗言。
长大成人后,李怀舟恨过父亲,也怨过母亲。
她不该那么早就杀了他,剥夺李怀舟复仇的可能性。
妻子与家暴成性的丈夫同归于尽,孩子得以平安长大,在这个故事里,他弱小、无能又可悲。
在幻想中,李怀舟曾一遍又一遍杀死父亲,一遍又一遍证明,自己并非软弱。
现在,他得到真正的机会。
掌心贴上宋成浩肩头,后者惊愕回首,他用力一推。
宋成浩因恐惧睁大的双眼,太像十七岁的李怀舟于血泊中推门而入,在父亲尸体上见到的那一对。
父亲被他所杀,也会露出一模一样的惊与惧吗?
不止父亲,还有对他刁钻刻薄的便利店店长、在他面前气焰嚣张的混混、曾经明里暗里讽刺他“怪胎”“哑巴”“死人脸”的同学……
这些人死在他手上,最后一刻将痛骂,还是求饶?
李怀舟不清楚。
他只知道,在把宋成浩推入河中的刹那,李怀舟抑制不住地扬起笑。
好了。
谋杀落幕,接下来,他要回家去见姜柔。
该怎么解释?
李怀舟不打算立刻告诉她,是他杀了宋成浩。
这太危险了,假如姜柔还没到“想让他非死不可”的地步,也许要报警。
先安抚她,声称今晚没等到宋成浩,把他的死伪装成一起意外吧。
等姜柔得知姨父死讯的那天,李怀舟会张开双臂,以最温柔、最耐心的姿态拥她入怀,轻柔拭去她的泪水。
然后。
找一个时机,以一场无懈可击的“意外”,送走她碍事的姨妈。
到那时,这只可怜的小鸟,除了主动飞进他的笼子,还能怎么办呢?
24.姜柔
李怀舟回家了。
他说,今晚没见到姨父,也许宋成浩赌上了头,留在赌馆没离开。
姜柔露出失望的神色。
“不急,还有很多机会。”
李怀舟上前,轻拍她的肩:“相信我。”
靠近了,姜柔听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体温,也闻到他周身散发的淡淡霜雪味道。
“不是不相信你。”
她仰头,打量李怀舟眼下的乌青:“外面这么冷,还要辛苦你等他到半夜,对不起。”
李怀舟心情似乎不错,抚摸宠物猫般,用手细细梳理她乌黑的长发:“没事。为了你,我不觉得辛苦。”
他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千依百顺的女人,正在思考打开一楼杂物间的方法。
蹲守了一夜,李怀舟疲惫至极,两人在深夜三点互道晚安。
四点钟,姜柔悄然离开卧室,来到客厅。
她观察过,李怀舟随身携带钥匙串,能打开杂物间的那一把,大概率在其中。
钥匙串挂在他腰间,入睡前,被李怀舟放进脱下的外套口袋里。
只要趁李怀舟熟睡,不声不响拿到钥匙,她就可以进杂物间一探究竟。
客厅寂若死灰,姜柔步步向前,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李怀舟听得见她的脚步吗?衣服的摩擦呢?她必须轻一点,再轻一点。
渐渐近了,姜柔看清李怀舟的脸,在月光下格外苍白。
她极尽所能放缓动作,右手伸向搭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外套。
探入口袋,触感坚硬冰凉。
姜柔听着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心跳,手掌合拢,把钥匙串握入掌心。
忽地,另一道沉重的呼吸贴在耳畔响起,如惊雷炸开。
被发现了?
姜柔急促望去,李怀舟双目紧闭,刚刚只是在梦里闷哼了一声。
她如获大赦,不敢再耽搁,飞快取走钥匙,赶往杂物间门前。
第一把插不进门锁。
第二把也不是。
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
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次错误的转动,都带来惹人心悸的摩擦声响,她手心全是汗,钥匙变得滑腻,快要握不住。
咔嚓。
锁开了。
姜柔强压下打哆嗦的冲动,把门推开。
这是一处阴暗逼仄的小房间,四处摆放有种类不同、大小各异的工具和生活用品,最里的角落堆了些毛毯和棉被。
很正常的样子,没有血腥味,空气里弥漫若有似无的清新剂香味。
但问题恰好出在这里。
姜柔只在客厅闻过一两次这个味道,连李怀舟卧室都没喷过空气清新剂,一间不怎么使用的杂物室,为什么会这么香?
她不是傻子,到这时,已有些双腿发软了。
环顾几圈,姜柔走向角落,掀开那堆被褥。
她看清布料下的景象。
一大块木质地板微微凸起,边缘是不明显的接缝,看形状……像仅容一人通过的门。
姜柔头晕目眩。
纵然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眼眶再一次热了起来,她想哭,又怕哭出声,惊醒门外的李怀舟。
暗门边缘有个小小的隐藏凹槽,姜柔插进手指,顺势上提,就这样顶起门板。
门后是往下的台阶。
杂物间没开灯,阶梯黢黑无光,形如一道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所有妄图探索的人吞入腹中。
姜柔小腿发虚,颤巍巍举起手机,打亮电筒。
没有她想象中的血腥场面,楼梯下,是条狭窄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扇密闭的门。
太安静了。
姜柔迈出第一步,听见胸腔里轰鸣的心跳。
她屏息凝神,渐渐靠近,那扇铁门随之清晰。
门上是个半生锈的铁栓。
要打开它吗?
像传说神话里的潘多拉魔盒,奇诡、未知、充满无限可能性,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又或许,这个举动将彻底改写她的命运。
不能再想了。
姜柔狠狠掐一把掌心,试图保持清醒,她抬手,小心拉动铁栓。
铁器碰撞的闷响打破寂静。
铁门应声而开,几乎是同一时间,姜柔嗅到足以让她头皮发麻的恶臭。
腐烂的、铁锈一样的腥气,像死去多时的鱼。
她快要吐出来,条件反射后退两步,愕然睁大眼睛。
屋子里满是凝结的暗红色痕迹,最内侧的角落,蜷缩一团黑影。
——那是人吗?
姜柔没忍住干呕,单手扶稳墙壁,才不至于瘫坐在原地。
地下室内极度昏暗,被她手机一晃,人影动了动,偏过头来。
四目相对。
姜柔看清一双混浊的、属于人类的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好似凝滞,两人在无声中对视,不知过去多久,那张满面污渍的脸庞被泪水打湿,是个女孩,在用喑哑不堪的嗓音大叫:
“——救命!!!”
世界仿佛在瞬息间倒转。
啪嗒。
手机从姜柔掌心滑落。
“那个男人……他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浑身染血的女孩声嘶力竭,每每发出一个音节,就有血液从伤口里淌出来:“快报警!”
在奄奄一息的境况下,她居然还能保持理智,对姜柔做出指示。
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姜柔头昏脑胀,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徐静茹?”
女孩眼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徐静茹,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的第四名失踪者。
她被囚禁在李怀舟家的地下室。
姜柔颤抖着捡起手机。
徐静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她应该继续留在这儿吗?李怀舟会不会突然出现?
她思维太乱了,第一反应,是安慰徐静茹:“你别、别怕……我马上报警……”
地下室信号不太好,姜柔拨响110。
来电很快被接通,另一头传来沉稳的女声:“您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请问您遇到什么情况?”
“救命!”
混乱的情绪被这道声线稍稍安抚,姜柔忍下哭腔:“我在朋友家的地下室,找到了徐静茹……她说,我朋友就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对方的语速明显快了些,依旧冷静:“女士请保持镇定。您现在是否安全?请告知我您所在的具体位置。”
“目前没事。”
姜柔说:“地址是……白杨街23号。”
“我们已定位到您的位置,将尽快赶到。您提到的徐静茹,她状况怎么样?”
“很不好。”
姜柔如实相告:“她浑身上下全是伤口,被囚禁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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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室里……”
她还想再说些话,声音却顿住。
信号中断,通话终止了。
然后呢?她应该做些什么?李怀舟……他还没醒吧?
姜柔打了个寒颤。
杂物间的钥匙在她手上,进来后,姜柔锁了门。
但,会不会不止一把钥匙?
一旦还存在备用钥匙,李怀舟用它进来——
“他在睡觉,随时有可能会醒。”
姜柔用力擦去泪水:“我去外面守着。”
密闭空间里盈满手机电筒的微光,姜柔扶稳墙壁,转身离去之前,借着这道光线,最后看了眼徐静茹。
这也是第一次,她敢鼓起勇气凝视徐静茹。
姜柔记得徐静茹在新闻报道中的长相,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已血肉模糊,眼眶高肿,皮肤布满青紫淤痕,毛衣上,有好几处鞋印。
但她的眼神很亮,即便满含泪水,也像一簇迸发的火光。
难以想象,一个人遍体鳞伤,经历过黑暗与恐惧的双重折磨后,仍能拥有这样的意志。
姜柔就这样看了很久,黑沉的瞳孔浸在光线另一头,没入阴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低声说:“已经没事了,你会出去的。”
报警后,警方赶到还需要一段时间,她们并不安全。
姜柔脚步虚浮出了地下室,拖着双腿,才爬上通往地面的阶梯。
杂物间仍旧昏黑,她的手机电筒笔直往前照射,破开混沌的光与影。
万幸,这里没别人。
姜柔不敢掉以轻心,目光扫过墙边的木架。
门锁可能被打开,要防止李怀舟进来,最好的办法,是把杂物一个个堆积,死死堵上门。
别怕,姜柔。
现在、立刻、马上,快动起来!
她迈步,用力拖动木架。
也正在这时。
咔嚓。
极其轻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有把钥匙,在拧动锁孔。
——李怀舟!他醒了?他怎么会醒?
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冲得姜柔耳膜轰鸣。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像电流窜遍四肢百骸。
堵门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姜柔没做多想,飞快按灭手机屏幕,向后一缩,紧紧贴上墙壁。
门板与墙壁之间形成一道狭窄阴影,成为她唯一的掩体。
连吞咽都不敢,姜柔死死屏住呼吸。
别被发现。
千万别被发现!
“吱呀——”
门被推开。
一道人影走进来,脚步很轻,停在杂物间中央。
周遭是近乎窒息的死寂,一声低低的笑,在黑暗中清晰响起。
不是开怀,也不是愉悦,更像狩猎者终于发现了猎物踪迹,打心底里嘲弄的兴味。
然后是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一只惨白的手,稳稳握住门板边缘。
遮挡视线的屏障被寸寸移开,空气冰冷,涌入这逼仄的藏身空间。
一点点地,姜柔僵硬抬头。
人影伫立门边,静默无声,像一具死死盯着她看的尸体。
惨白光线下,他的五官清晰可辨。
那是李怀舟的脸。
25.姜柔
在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里,姜柔与李怀舟对峙。
站在她身前的青年沉静、消瘦、眉宇清秀,任谁也看不出,这竟是残害过数名无辜女性的恶魔。
此刻,他像一道凝结的鬼影,大半边身体浸入黑暗,唯有一双眼睛反射冷冽的微光,牢牢将她锁定。
姜柔想后退,两腿却沉重无比,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夜色太深,李怀舟两只眼睛像漆黑的墨,透不出光线,分外瘆人。
他居然轻轻笑了。
“都看到了?”
李怀舟问。
这声笑像蛇信擦过耳膜。
不等姜柔做出反应,李怀舟的影子沉甸甸罩过来,分明没有味道,她却闻到浓郁的血腥气。
逃得掉吗?
姜柔用所剩无几的勇气尝试思考。
这里空间狭小,她和李怀舟只隔了不到一米,杂物间的门大敞着,如果立马就跑——
姜柔当机立断迈开双腿,下一秒,李怀舟的手指如铁钳扼住她喉咙。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男性平均肌肉质量比女性更高,骨密度也更大。
在生理性体能上,男人天生占优。
当下,姜柔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一点。
李怀舟没用全力,留了点力道,饶是如此,姜柔仍感到撕裂般的剧痛,脖子几乎断开。
“乖乖听我的话就行了,非要来这里干什么?”
他歪了头,脸上斯文的假面彻底剥落,双眼猩红,像饥肠辘辘的野兽:“好不容易遇到个这么容易搞到手的,亏我还浪费时间帮你,把宋成浩给……”
认识这么久以来,姜柔总算见到真正的李怀舟。
和宋成浩如出一辙的李怀舟。
暴虐,蛮横,高高在上,看她时,像看一团被肆意揉搓的泥,不带半分虚假的温情。
在他眼里,她仅仅是“听话”、“浪费时间”和“容易搞到手”。
明明李怀舟说过,她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原来那些温柔的安抚和看似真诚的关怀,全都是假的。
男人的吐息像火,带了让她作呕的温度,姜柔没来由想起多年前,姨父也曾这样掐过姨妈的脖子。
她浑身抖个不停,控制不住掉落的眼泪。
李怀舟很满意她的反应,逐渐加大手上力气,盯着姜柔发紫的脸:“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侵略感铺天盖地。
姜柔吐不出完整的字句,徒劳喘息,一遍遍用指甲抠抓他手臂,却收效甚微。
“半夜偷钥匙,亏你想得出来。怎么,真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动静这么大,我全听到了。”
李怀舟嗤笑,空出的另一只手探向衣服口袋:“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在卧室里乖乖待着不好吗?难道你也想逞英雄?”
他要拿什么?刀?锤子?还是短棍?
姜柔恍惚觉得,她快死了。
氧气一点点消耗殆尽,颈骨仿佛随时要被捏断,与之一同变得支离破碎的,还有与李怀舟相关的一切。
像一层层剥开洋葱的外皮,表面的光鲜亮丽次第褪去,姜柔终于看清它的内里。
李怀舟抚摸她的头顶,像怜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而非一个平等的人。
李怀舟告诉她,哪怕家人好友都置她于不顾,姜柔可以无条件信任他,这何尝不是一根死死套紧她的绳。
她的脆弱与苦痛,只是他用来满足掌控欲的工具。
但。
姜柔又何曾真正顺从他、轻信他、把他看作救世主过呢?
在李怀舟掏出凶器之前——
哗啦!
窗外的后山深处,一只鸟从栖息的枝头振翅而起,枝叶窸窣,余响不绝。
与此同时,杂物室内,响起一道沙哑痛哼。
并非出自姜柔之口。
而是紧扼她脖子的李怀舟。
满脸不可置信地,李怀舟缓缓低头。
一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正深深没入他小腹。鲜血狂涌,迅速浸湿衣物,像一朵绽开的、妖异的花。
握紧刀柄的,是姜柔青筋暴起的手。
他看不起她,把她视作无用的附属品,因而绝对料想不到,早在姜柔进入杂物间前,就从厨房备好了刀,悄悄握在手上,没放开过。
即便是看似最无害的鸟,也有尖利的喙,更何况,她是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
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赤手空拳孤身赴险,是最愚蠢的做法。
姜柔在他面前乖顺得太久,李怀舟被刺中一刀,第一反应不是暴怒,而是惊诧。
他习惯了她的满眼仰慕,面容因疼痛而扭曲:“你怎么敢……”
一个怯懦的女人,怎么敢瞒着他偷走钥匙,怎么敢怀疑他调查他,怎么敢向他挥刀?
这些疑问,李怀舟再也问不出口。
咽喉处的窒息感骤然减轻,是李怀舟吃痛之下松开了手。
姜柔贪婪吸入一口裹着血腥味的空气,她战栗着,任由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猛地抽出刀尖,带出大片滚烫狰狞的血花。
然后再一次,她用尽全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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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对准李怀舟腹部狠狠刺入!
……
警车来得很快。
尖锐的鸣笛声刺破夜幕,白杨街23号的正门被推开,所有警员都嗅到浓郁血腥味。
嫌疑人李怀舟被一把水果刀刺入腹部,已丧失生命体征。
报案人姜柔满手染血,虚弱靠坐在墙边,脸上尽是未干的泪痕。
当警员上前搀扶,她摇头,抽噎着说:“我没事。徐静茹在地下室,受了很重的伤,我带你们去找她。”
在她的指引下,受害人徐静茹成功获救。
一场轰动全国的大案就此落幕,姜柔以证人的身份被带往警局。她受惊过度,就算坐在开了暖空调的警车里,也仍失魂落魄。
“已经安全了,别怕。”
身旁的女警察递来一杯温水,柔声安抚:“你在被他掐脖时挥刀反击,属于正当防卫,不会有事的。”
姜柔哑着嗓子道了声谢,捧起水杯,喝下第一口,就皱紧眉头不断干呕。
女警又安慰几句,轻拍她后背。
警车行驶在凌晨无人的路上,灯光柔和,宁谧温暖,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只是一个梦。
姜柔想,徐静茹怎么样了?李怀舟真的死了吗?她一共捅过四刀,前三刀不在致命点上,最后一次,刺入了李怀舟的心脏。
她正出神,忽然听女警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前座的男警侧头瞧了眼:“你们是熟人?”
当然不是熟人。
姜柔细看了对方好一会儿,隐约记起来,她们在何时何地见过。
她点头。
女警平视她,鹰隼般的视线投来,锋锐却不刺人:“你认识陈幼宜?”
男警一愣:“陈幼宜?第一案的死者?”
“当初陈幼宜的姨妈来认领尸体,”女警道,“是你陪同的吧?”
疾驰的警车里,蔓延开长达数秒的沉默。
窗外景象不断变换,光影交叠,姜柔的面庞位于明暗边界,有些模糊。
车载收纳盒上卷了张报纸,白纸黑字刊登的,是她烂熟于心的报道。
【近日,江城市发生恶性连环杀人案件,三名女性先后遇害,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据警方通报,首名受害者陈某系本地高校在读学生,其遗体于清水河内被发现……腕表因剧烈撞击停止走动,定格于……
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中。】
姜柔静静看着那段文字。
半晌,她说:“嗯。我是陈幼宜的朋友。”
26.姜柔
姜柔的自述·二
警官,你好。
你没记错,我是陈幼宜的朋友。
抱歉,我现在……能让我先缓缓吗?
……
我和陈幼宜从小就认识,门对门。后来她爸妈去世,跟姨妈一家生活,我们不再是邻居,但仍保持联系。
我没想到,她会遇上那种事。
陈幼宜出事后,我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每晚要靠安眠药入睡,还去过好几次遗体的打捞现场,想着或许能撞见凶手。
我清楚,这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妄想,就算凶手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他,但……
这个执念,是我在那段日子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认识李怀舟,源于一次意外。
陈幼宜生前最喜欢美术和音乐,我为追念她,报了个素描补习班。
李怀舟是附近一家便利店的店员。
我过得浑浑噩噩,晚餐基本在便利店解决,本来和他没什么交集,直到一天,几个混混来闹事,我问他要不要帮忙。
从那天起,我们越来越熟悉。
江城发生连环杀人案后,我的室友大多回了家。
我不想回去。
比起被街坊亲戚不断追问案子的事,我宁愿一个人待着静一静——我就是这么古怪的性格,不喜欢和人交往,身边没太多朋友。
该怎么说呢,李怀舟的出现,对我而言,算是一个情绪宣泄口吧。许多面对熟人难以启齿的话,我可以倾诉给他。
我向他说起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也讲了有关陈幼宜的事,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还陪我分析过凶手的犯罪心理。
可他自己就是那个杀了陈幼宜的混账。
我真的没法想象,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那样“同情”地安慰我。
抱歉,我……
又掉眼泪了,请问还有纸巾吗?
……
我居然愚蠢地信任了害死朋友的凶手。
警官,你也觉得很可笑是不是?
最恶心的是,我不知不觉对他有了亲近感,每晚去便利店找他聊天,变着花样给他送礼物,甚至……
为了和李怀舟关系更近,我花钱雇佣那群闹事的混混,让他们故意来找麻烦,促使李怀舟自发保护我。
嗯,没错,是我雇佣的。
当时的我太孤独了,迫切想得到另一个人的陪伴和安慰。
那晚我们一起喂猫,他和混混在巷子里发生冲突,受了点伤。我送他回家,李怀舟太困,躺在沙发上直接睡着了。
我当时还想,杀人魔没被抓到,一个人回宿舍太危险,不如先待在他家。
结果一墙之隔,就是他囚禁被害人的地方。
我真的……
李怀舟的疑点吗?
几乎没有。
他在生活中,是特别温柔的人,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讲过。
唯一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他外套里,出现过一个白猫挂坠——与受害者相同的那一款。
但仅凭一个挂坠,什么也证明不了,我没在意,只当是李怀舟随手买的小物件。
你问我这几天,为什么始终住在李怀舟家?
上个星期六,我去找了陈幼宜的姨父。
她几乎整个高中都在遭受家暴,在我看来,她姨父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陈幼宜死后,他在乎的只有赔偿金,不愿意给她一个体面的葬礼。我从她姨妈口中得知这件事,上门找他理论,结果大吵一架。
我气闷到极点,想向人诉苦,去找了李怀舟。
他知道我宿舍里没别人,看我情绪不稳定,让我在他家短住几天,彼此说说话。
我答应了。
到现在,我都忘不掉李怀舟那时看我的眼神,直勾勾望着,像……
像欣赏我的每一次崩溃一样。
地下室有隔音,我没听过奇怪的声响,只在有天晚上,发现李怀舟独自走进杂物间,在里面待了很久。
我被吓坏了……房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的脚步声那么近……
……
那晚过后,我对他起了疑心。
李怀舟被暴力笼罩的原生家庭、他口袋里的白猫挂坠、位于城郊的自建房、时不时对我表现出的控制欲……
他太符合凶手的心理侧写了。
没有确凿的证据,报不了警,于是我决定,亲自看看那间杂物室里藏了什么。
杂物间有锁,钥匙在李怀舟身上。我趁他睡着,悄悄拿了钥匙,打开那扇门。
之后就是……
没事,我还好。
请问能再给我一杯热水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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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喝了杯水,感觉好多了。
我从小看过不少恐怖片,原以为接受能力够强,走进地下室后,还是差点干呕。
血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排泄物的味道,一丁点的光也没有,地上全是血。
和地狱没差。
至于徐静茹……她很坚强。
在我被吓懵的时候,她居然保持了镇定,告诉我李怀舟的身份,让我快去报警。
地下室的信号很差,我还算幸运,拨通了你们的电话。
在那之后,我担心李怀舟有备用钥匙开锁,折返回去,想看看情况。
……
他进来了。
他直挺挺站在门口,用那么恐怖的表情看着我,我当时……
……
……
对不起,失态了。
那段记忆,我还是不敢回想。
见我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李怀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直接掐住我脖子。
我那么相信他,对他那么好,他动起手来,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没关系,警官,你不用安慰我。
我已经想通了,他是很明显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小时候观察父母的暴力行为后……
不好意思,习惯性说了些课上的知识。
我体能比不过李怀舟,但脑子不笨,提前藏了把水果刀。
具体的细节记不太清了,当时我只想着,不能死在那里。
捅了他多少刀?
不记得。
第一刀刺进去后,李怀舟怒吼着说要杀掉我,他掐我脖子,还打算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我太害怕了,慌乱中,又飞快刺他好几下,直到他没法动弹。
那是我仅有的自保手段。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什么?陈幼宜的姨父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晚上?喝酒后掉进清水河?
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李怀舟家,没出过门。
你们想确认不在场证明的话,去查查街上的监控就行。
嗯?我的心情吗?
……
虽说死者为大,但我觉得,李怀舟和宋成浩都死有余辜。
陈幼宜如果知道他们的死讯,应该会开心吧。
27.姜柔
姜柔的自述·三
好了。
面对警官的自述到此结束。
纵观整起事件的来因去果,你一定产生了很多疑惑。
陈幼宜不是去世了吗?怎么能出现在我的日常中,像没事人一样与我对话?
我对李怀舟的怀疑与日俱增,为什么非要涉险去地下室,而不是逃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李怀舟死后,我到底记不记得清,自己捅了他几刀?
我告诉李怀舟,自己被姨父家暴多年,为什么面对警察,我却声称宋成浩是陈幼宜的姨父、遭受家暴的是陈幼宜?
这两个天差地别的故事,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想知道吗?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出生在江城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爸妈希望我温顺讨喜,所以给我取名叫“姜柔”。
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们的期许相去甚远。
我和“柔”这个字,搭不着边。
早在上小学时,我就发觉,自己跟男生更像。
我不喜欢给洋娃娃换裙子,不喜欢呼朋唤友玩过家家,平时最大的兴趣,是看科普杂志和组装玩具赛车。
从性格上来看,我更是与传统意义上乖巧柔婉的女性格格不入。
我不爱说话,厌烦社交,从来不会撒娇示弱,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独立完成。
这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交不到朋友,爸妈苦口婆心劝了无数次,让我“像个女孩”。
我想不明白。
难道“女孩”只意味着穿长裙扎辫子、对人永远文静乖巧么?
这种被爸妈耳提面命的日子已足够叫人心烦,更倒霉的是,我家隔壁住了个堪称典范的乖乖女,陈幼宜。
陈幼宜和我一样是教职工子女,我们同年出生,彼此却大相径庭。
我穿不惯裙子,陈幼宜最爱买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长裙;我性格沉闷被叫书呆子,陈幼宜人缘很好,身边不缺朋友;我的兴趣集中在科技、逻辑推理和悬疑小说,陈幼宜则会趁闲暇时间学习钢琴和素描。
总体而言,她是所有家长都中意的小孩。
顺理成章地,在爸妈日日夜夜“你看看人家陈幼宜”的训诫下,我把她看作头号竞争对手。
对我,陈幼宜也不算亲近。
我的成绩雷打不动年级第一,她父母每次见我,都要同样说上一嘴,“你看看人家姜柔”。
见面了微笑致意,背地里谁也不服谁,我觉得她像任人揉捏的面团,她认为我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然而奇异的是,当我春游独自一人走在队伍最末尾,陈幼宜会刻意放慢脚步,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听见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我也要把对方怼到脸红脖子粗,让那人再说不出一句话。
反正我的人缘已经够差,不像陈幼宜那么好脾气。
维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我们上了江城最好的高中,在同一个班里。
高一时,陈幼宜的爸妈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迎面撞上,双双离世。
——很熟悉的故事,对不对?
那场事故发生后,父母带我出席了葬礼。
大人们告诉我,陈幼宜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姨妈愿意收养她。她的姨妈姨父没有孩子,想必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在葬礼上,我看见陈幼宜的眼泪。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虽然总觉得她脆弱又没主见,但在此之前,我从没看陈幼宜哭过。
她甚至能顶着一对通红的眼眶,一边操办葬礼,一边去安慰其他人。
我干了一件肉麻的事。
葬礼结束后,我拥抱了陈幼宜。
那个动作近乎本能,连我自己也没来得及反应,说实话,等回过神,我觉得有点丢脸。
总之,从那天以后,我和陈幼宜渐渐熟悉起来。
我向她分享我的推理小说,她把一边的耳机递给我,介绍谁是巴赫谁是李斯特,当然也有些通俗的流行歌曲,出乎意料地,它们比我想象中有趣。
她还带我去看了校门外的流浪猫。
对于动物和小孩子,我从小到大敬而远之,陈幼宜完全相反,她最擅长与这两者打交道。
喂猫时,她对我絮絮叨叨。
说什么“不能把猫粮随意洒在地上”,“猫咪在冬天又冷又饿,很容易死掉”,“聪明的猫可以听懂人讲话”……
都是我从不知道、也从不在意的事情。
和陈幼宜在一起,我居然不觉得无聊。
高二的暑假,我发现了陈幼宜的不对劲。
天气闷热得像蒸笼,她却穿着长袖校服,我好奇询问,她含糊其辞。
于是我觉察到异样。
陈幼宜拗不过我,坦言相告,她在被姨父家暴。
掀开她袖口,我看见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
这是个让人绝望的死胡同。
她和姨妈住在姨父家,一旦报警或离婚,两人生计堪忧,还将受到姨父的报复和纠缠;如果继续维持当下的生活,等待陈幼宜的,是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没事的,不用担心。”
她反过来安慰我:“我尽量避开他就好。我和姨妈约定了,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带她离婚搬出去住。”
那天我们聊了许多,说起应对她姨父的办法,长大以后的志向,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话题进行到最后,我犹豫着告诉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像男生。
陈幼宜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很奇怪。我不温柔也不感性,对八卦、言情小说、美妆和护肤品都不感兴趣。”
我回答:“我不想做饭,讨厌和小孩打交道,不会照顾人,喜欢恐怖悬疑电影……”
这些都与大众印象中的“女人”背道而驰。
陈幼宜听完却笑了:“谁说女生一定要温柔感性、喜欢小孩、擅长照顾别人?”
一直都是这样的。
电视剧里,男主人公追求金钱和力量,女主人公则向往他的爱。
男人们为了争夺权力而大打出手,女人们争风吃醋互扯头花。
每部作品里一定会出现的画面,是丈夫们坐在酒桌高谈阔论,妻子身穿围裙忙里忙外,连上桌的镜头都少得可怜。
上述每一点,我都不喜欢。
遗憾的是,这就是大众对女人的定义,温柔贤惠,敏感脆弱,永远是男人的附属品。
连我们的姓名也是如此,“柔”、“幼”、“美”、“静”、“雅”……
而男性,能得到“浩”、“勇”、“强”、“伟”之类的期许。
我不想成为谁的附庸,不想除了爱情什么也不在乎,不想像电影女主角一样,沦为被男人保护在背后、一碰就碎的花瓶。
陈幼宜听我说完,望着我的眼睛问:“你觉得我软弱吗?”
我竟然答不上来。
平心而论,陈幼宜在各种意义上符合我对“女性”的认知,白皙瘦弱,乖巧懂礼,喜欢可爱的小饰品,偶尔和朋友们讨论好看的男明星。
可她软弱吗?
我见过陈幼宜跑八百米摔倒的样子,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她硬撑着站起来,一滴眼泪没掉。
我见过陈幼宜立在父母灵堂里的样子,穿了一身白,像风一吹就会消散的雾气。我记得她低头擦眼泪,等她昂起脖颈,又成了轻车熟路招待客人的乖乖女。
我还见过陈幼宜被家暴后的样子,她用安抚的语气对我说,没事的,不用担心。
“男人的体能天生比我们强,在以体力劳动为主的旧时代,才有那么多人遵循男主外女主内。”
陈幼宜说:“但没谁规定过,我们生来就要会做饭和照顾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拒绝下厨,为什么不可以打电动看足球赛?我没听说这是男人才有的特权。”
当时的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唯一牢牢印在脑子里的,是她那双一瞬不瞬看向我的眼睛。
陈幼宜对我说:“你不奇怪。作为女生,你的性格、你的爱好、你的一切都很好。”
这段话,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
后来我们高中毕业,陈幼宜报了师范,我考上江城大学,攻读心理学。
之所以选择这门专业,一方面是感兴趣,另一方面,陈幼宜长期遭受家庭暴力,有了轻微的应激反应,不敢接触陌生男性。
我想帮她痊愈。
大学的生活和预想中相差不大,我们离开家,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也通过兼职攒了些钱。
陈幼宜一如既往爱好音乐,打算送给我的毕业礼物,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门票。
日子平静无事,直到陈幼宜的姨父宋成浩酗酒失业,来学校讨钱。
她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全被对方要去。
贪婪者的欲望,是不可填补的无底洞。
宋成浩一次得逞,尝到甜头,等手上的钱挥霍殆尽,便故技重施,去校门堵人。
有次闹得狠了,他甚至准备当场动手,好在被保安拦住。
逃不脱,赶不走,陈幼宜快疯了。
我第二次看见她掉眼泪。
赌气一般,陈幼宜咬牙切齿对我说:“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早些死了……”
有生以来头一回,我愤恨于自己的无力,什么也做不成,只能一遍遍徒劳安慰。
可陈幼宜到底还是那个陈幼宜,不会被任何事轻易打倒。
第二天,她找了新的兼职,重新开始攒钱。那是个家教的活,位置稍远,在城区边缘。
月末的夜里,我接到陈幼宜打来的电话。
她笑着告诉我,这个月结了工资,加上以往零零散散的存款,足够买下两张内场前排的演唱会门票。
“我还没听过现场的演唱会呢。”
她说:“有你陪着的话,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
那天晚上,我应该多和她说说话的。
自此以后,我再也无法联系上陈幼宜,去警局报了失踪。
第十五天,我陪在她姨妈身边,认领下她的遗体。
姨妈哭得昏死过去,我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
据警察说,陈幼宜的学生证和手机好端端留在外套口袋里,只有手腕上的护身珠串和钱包不见踪影。
看她满身的伤痕,绝非劫财。
陈幼宜的死,成了一起大案的引子,自她之后,在清水河中接连发现了两具遭受过相似折磨的尸体。
三名死者没有共同的人际圈子,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凶手在想什么?
我动用已知的所有心理学理论进行分析。
受害者均为长发瘦削女性,反映出凶手对特定形象的执念,大概率与其过往经历存在关联,或代表凶手心中“脆弱”和“可操控”的符号,便于下手。
单纯追求杀戮快感的话,没必要囚禁这么多天。长达十五天的殴打,表明凶手需要通过对他人的折磨获得心理满足,借由这种支配行为,补偿现实中的无能感。
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处于长期的社会挫败之下。
选择偏僻地点作案、有意避开监控,则说明凶手熟悉案发地的地形,曾经多次踩点。
囚禁离不开私密空间,凶手不可能住在人来人往的公寓楼,必然独居。
由此,我做出一部分连环杀手的侧写——
缺乏共情能力,操纵欲强,也许表面正常甚至友善,但极度自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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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虐待史,借由犯罪,补偿深层的心理创伤。
我想找到他。
我必须找到他。
根据犯罪地理侧写的圆心假设,多数连环杀手会把住所为锚点,在可控制的半径内作案。
结合监控盲区的分布,我利用地图和数学模型,筛选、排除、推演,锁定凶手的潜在活动范围,在白杨街地铁站以北。
然后呢?这片范围面积不小,连警察都对凶手的行踪一筹莫展,我更没办法精准定位。
思来想去,我选择了最笨的方法。
由于案件频发,江城住民的警惕心大涨,凶手要想作案,难度呈指数倍增长,一定会时常外出寻找新的受害者。
我既然确定了他的大概活动范围,不妨直接蹲点。
要穿成与受害者们相似的模样,引他下手吗?
这个策略被很快排除,我独自行动,如果被他突然袭击,得不偿失。
那就用另一套不会引起他兴趣的打扮吧。
头戴鸭舌帽,穿灰黑色运动套装,随身携带防狼喷雾和小刀,用录像记下所有遇到的人。
我开始在夜里游荡,揣摩凶手的行经路线——
主要集中于白杨街周边,同时满足邻近河流、避开主干道监控、有隐蔽运输路径的区域。
这实在不算多么高明的手段,成功率微乎其微,但我只剩下这唯一的方法,必须放手一搏。
日复一日,我等待对方的出现。
从希望到失望,再开启第二天新的希望,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没关系,别着急,就像捕食的蛇,总要在暗处花些时间,才能一口咬破猎物的咽喉。
就这样过去整整十天,十天里,我筛选出所有遇见过两次及以上的人,跟踪确定他们的住址,并以寻找租房为理由,向周围住户询问他们的情况。
其中有醉酒散步的大叔,有深夜遛狗的独居者,也有刚下工的上班族,我通过生活规律、不在场证明和性格特征逐一排查,试图锁定潜在的嫌疑人。
破冰点,是某天晚上,我在街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瘦削,阴郁,两眼细长。
陈幼宜做过很多家教,结束后,往往要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一瓶水。
有次她做完兼职,一边买水,一边和我打视频电话,谈笑间,忽然没了声音。
等陈幼宜付款离开便利店,才告诉我,之所以噤声,是被店员冷冷看了一眼。
我不解:“他瞪你?觉得太吵了吗?我们声音不大吧?”
“不止今天,以前他也这样看过我,有点吓人。”
陈幼宜说:“没事啦,他又没真的对我做什么。再说,这边的家教快结束,我以后就不去那家便利店了。”
陈幼宜去世后,我调查过一切有可能的嫌疑人。
当然,也去便利店,见了那个店员。
所以——
他为什么,会在深夜,出现在白杨街呢?
我跟踪找到他的住处。
“什么?你想问隔壁的房子能不能出租?”
被我搭讪后,他邻居露出复杂的表情。
“是。”
我说着早就打过数遍腹稿的开场白:“我从外地来江城工作,听说这边房价便宜。那栋屋子看起来不错,可惜屋主不在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您知道他们是否愿意出租吗?”
“那一家……”
邻居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要适当露出一点懵懂和期许的神情。
于是他继续为我解释:“那是凶宅,没必要住。”
掌握人与人交往的心理,套话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从邻居口中我了解到,那栋房子的女主人杀死男主人后自尽,留下一个性格孤僻的儿子。
我捧场地睁圆眼睛:“天啊,她为什么要……”
“谁知道?”
邻居说:“那男的不是好东西,一喝酒就打老婆和儿子。”
独居,夜行,家庭暴力受害者,与陈幼宜有过交集。
我抓到他了。
我懂得适可而止,为了避免遭到怀疑,没问邻居更多。
每夜的踱步,变成了在那栋房屋旁边耐心蹲守,早上七点钟,我看见那人离开家门,坐上地铁。
感谢早高峰,让我隐没在人潮,哪怕尾随在他身后,也难以被察觉。
我看着他,走进便利店。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报警吗?最近江城人心惶惶,警方接到了不计其数的无效报案,焦头烂额。我没有任何决定性证据,非但不会引起重视,恐怕还要被训斥妨碍公务。
再说,连我自己也无法百分百确定,他就是要找的那个人。
隔着玻璃门,我站在便利店外遥遥打量他。
一个年轻人,和犯罪侧写如出一辙,因为童年时期饱受父亲的暴力压迫,渴望反抗,渴望掌控,也渴望被认同。
是他吗?
我决定亲自去探寻。
就在当天,我买下几套浅色系羽绒服和内搭毛衣长裙,在便利店附近报了个素描补习班。
这是最容易接近凶手的打扮,也最能激起他的征服欲,让他放松警惕。
不能急于求成,第一次见面就主动搭话,必须先去便利店购物几回,让他熟悉我的脸。
直到一次混混闹事。
这是个多好的时机,我告诉自己,开始吧,一切准备就绪。
陈幼宜的具体死亡时间难以推断,腕上手表受损严重,停留在八点零五的位置。
手机屏幕在羽绒服袖口亮起幽蓝的光,我看了眼时间便摁灭,迈步走进便利店,带进一阵刺骨的风。
现在是晚间八点零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