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鬼重生后掀翻全族》 第1章 这一次我重生了 剧痛。 像无数烧红的铁针同时扎进皮肉,狠狠剜走一小块。 然后是凉的。凉得透骨,是风舔过暴露在外的血肉,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 “第三百刀!”监刑官的声音穿透麻木的耳膜,冰冷而洪亮,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 意识被这声音硬生生从混沌的深渊里拽出来,又被随之而来的、更加尖锐的痛楚撕扯得粉碎。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被血水和汗水模糊成一片猩红,晃动扭曲。只能勉强辨认出下方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像腐烂沼泽里翻滚的蛆虫。嗡嗡的议论声、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还有孩童好奇的尖叫,混杂着刑场特有的血腥与尘土味,一股脑地灌进来。 “……活该!敢毒害嫡小姐……” “……看她还能撑几刀……” “……啧,皮肉都烂了……” 那些声音,尖锐的,浑浊的,幸灾乐祸的,汇成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仅存的神经。比身体上承受的凌迟之痛,更刺骨,更绝望。 高台之下,人群的最前方,一抹刺目的云霞锦。 是柳如烟。 相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女,我伺候了十年的主子。此刻,她正优雅地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纤纤玉指捻着一块洁白的丝帕,掩着口鼻,仿佛这浓郁的血腥气玷污了她似的。那双曾让我无数次赞叹其美丽的杏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意。 是我替她顶下了毒害嫡母的滔天大罪。 是我这个签了死契、命如草芥的丫鬟,用一身血肉,铺就了她通往荣华富贵的坦途。 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痛苦的堤坝。我想要嘶吼,想要扑过去撕碎她那张虚伪的脸,但喉咙里只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牢牢绑在刑架上,连挣扎都成了奢望。 刽子手的刀,再次精准落下。 “呃啊——!” 这一次,我终于叫出了声。不是求饶,不是哭喊,是濒死野兽般凄厉的、用尽全部生命刻下的诅咒。声音撕裂空气,竟短暂地压过了场下的喧闹。 柳如烟拿着丝帕的手,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隔着模糊的血色,我似乎看见她精致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终于打碎了的碍眼瓷器,带着点尘埃落定的轻松。 黑暗,冰冷而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 “柳梢!你个死蹄子!耳朵聋了还是腿断了?磨磨蹭蹭的,要小姐等你到几时?!” 尖利刻薄的叱骂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猛地一颤,从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挣脱出来,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没有腥风,没有血雨,没有绑缚的绳索和冰冷的刑架。 入眼是熟悉的景象:头顶是水青色的旧帐子,边缘洗得发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骨头生疼。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皂角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柳如烟院里特有的昂贵熏香残韵。 这是……相府西角,丫鬟住的下房? 我茫然地抬起手。手很小,皮肤粗糙,带着常年做粗活留下的薄茧,但完好无损。没有深可见骨的刀口,没有淋漓的鲜血。 “柳梢!作死啊你!” 门被“砰”地一声踹开,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绿袄丫头叉腰站在门口,满脸的不耐烦,正是柳如烟身边的大丫鬟碧桃。她看到我呆坐在床上,火气更盛,“小姐唤你过去回话!还不快滚起来!耽误了小姐的事,仔细你的皮!” 碧桃……她不是在我被拖去刑场前,就因为“失手”打碎了柳如烟一个玉镯,被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了吗?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我几乎是滚下床的,踉跄着扑到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铜盆前。浑浊的铜镜映出一张脸。 一张属于十五岁的,稚嫩、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眼神却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脸。 柳梢的脸。 我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地狱尚未真正开始,一切都还有可能改变的时候。 前一刻被千刀万剐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还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而此刻,我竟回到了这个决定命运的起点。 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碧桃不耐烦地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拖拽着我就往外走。她的力气很大,带着一种主子身边大丫鬟特有的、不容反抗的倨傲。 胳膊上传来的刺痛感如此真实。 这不是梦。 是真的。 第2章 机会在哪里 我被碧桃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阴暗潮湿的下房。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我一阵眩晕。穿过熟悉的、栽满名贵花木的抄手游廊,绕过精巧的假山池塘,一路上遇到的仆役纷纷低头行礼,却无人敢多看被碧桃拉扯的我一眼。这相府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富贵和森严的等级。 前世,我对这条路怀着怎样的敬畏和忐忑?每一次踏进柳如烟居住的“栖霞阁”,都像走向一个未知的审判。 而此刻,每一次脚步落下,踩在光洁的青石板上,都像是踏在我前世支离破碎的尸骸上。冰冷的恨意在四肢百骸里奔流,几乎要冲破这具年轻躯壳的束缚。 栖霞阁。 一踏进那间熏着暖甜幽香的华丽内室,仿佛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陈设的玉器瓷器流光溢彩。柳如烟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她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常软缎袄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慵懒风流。 她手里把玩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簪子,长长的流苏垂下来,随着她手指的捻动,发出细微的、冰凉的碰撞声。 “来了?”她眼皮都没抬,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亲昵,如同唤一只养熟了的猫儿狗儿。 “小姐,柳梢带到了。”碧桃立刻松开我,换上谄媚的笑容,恭敬地退到一旁。 我垂着头,依着规矩跪下:“奴婢柳梢,给小姐请安。”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我死死压住。膝盖碰到冰凉坚硬的地砖,前世刑场上被按倒跪地的记忆瞬间翻涌,激起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柳如烟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打量一件货物,带着审视和估量。那眼神,和前世刑场上她看我被千刀万剐时的平静,微妙地重叠了。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我依言,缓缓抬起脸,目光却恭敬地垂落在她榻前铺着的繁复波斯地毯上,不敢与她对视。这是奴婢的本分。 “嗯,”柳如烟似乎满意了,发出一声轻哼,“倒还生得有几分颜色,就是这畏畏缩缩的穷酸气太重,一股子洗不掉的贱味儿。”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轻飘飘地扎过来。前世听到这种话,我会屈辱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此刻,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汹涌的恨意。 “碧桃,把东西给她。”柳如烟懒懒地抬了抬下巴。 碧桃立刻上前,将一个用上好杭绸包着的小巧包袱塞进我怀里,动作粗鲁。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玉石的凉意。 “打开看看。”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我依言解开绸布。里面是一套衣裙。料子是上等的软烟罗,触手温润光滑,颜色是极娇嫩的粉霞色,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还有几件同样精巧的首饰: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一支赤金点翠的蝴蝶簪子,还有一支……和我前世被凌迟前,柳如烟插在我发间那支几乎一模一样的碧玉簪子! 前世,就是这支“价值连城”的簪子,成了我“偷盗主家财物”的铁证之一!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几乎要捏不住那柔软的绸缎。 “这套行头,赏你了。”柳如烟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笑意,“好好打扮打扮。过几日,府里设宴招待几位殿下,你……就用这副样子,去七殿下跟前露露脸。” 她坐直了些,那双美丽的杏眼微微眯起,闪烁着一种极其危险的光芒,像淬了毒的琉璃。 “七殿下性子冷,寻常人近不得身。可你不一样,”她轻笑一声,带着蛊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这张脸,还有这怯生生的模样……最是能激起他那种人的怜惜。” 她的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想办法,让他注意到你。让他……对你生出些特别的兴趣来。记住,这机会,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莫要辜负了小姐我的一片心。” 福分? 呵。 前世,我就是被这“福分”一步步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柳如烟要我去“勾引”的,是当今天子最不受宠、性情最阴鸷难测的七皇子——萧铎。一个未来会踩着累累尸骨,登上帝位的煞星! 而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在萧铎对我“情根深种”之时,用我这个“不知廉耻、妄图攀附皇子的贱婢”作为引子,构陷萧铎一个“秽乱宫闱、意图不轨”的大罪!为他最终的谋反罪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我,这个被推出去“勾引”皇子的贱婢,自然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前世,我被打入死牢时,柳如烟捏着那支碧玉簪子,在我耳边轻笑着说:“蠢货,你生来就是给我挡灾的命。这次,轮到你当替死鬼了。” 第3章 机会只有一次 那冰冷恶毒的话语,此刻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我捧着那套华美的衣裙和首饰,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绸缎里,仿佛要抠进自己的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恨意和强行压抑的激动而微微发抖。 好,很好。 柳如烟,既然你亲手把这柄杀人的刀递给了我。 那这一次,我就用这柄刀,先剜出你的心肝! 我猛地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声音里挤出浓重的哭腔和受宠若惊的颤抖:“小…小姐!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这…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奴婢……”我哽咽着,仿佛激动得语无伦次,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柳如烟看着我“惊喜”到失态的样子,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丝轻蔑的满意。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眼皮子浅、能被一点小恩小惠就冲昏头脑、完全掌控在股掌之中的蠢货。 “行了行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拿下去好生收着,宴席前给我打扮得体面些。若敢出半点差错……”她语气陡然转冷,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是!是!奴婢谢小姐大恩!奴婢定当粉身碎骨报答小姐!”我抱着包袱,如同抱着稀世珍宝,磕头如捣蒜,将那份卑微的狂喜和愚忠演绎得淋漓尽致。 碧桃在一旁嗤笑出声,满是不屑。 我抱着那堆华丽得刺眼的“赏赐”,在碧桃鄙夷的目光中,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栖霞阁那令人窒息的暖香。直到转过一道僻静的月洞门,远离了主院的喧嚣,我才敢停下脚步,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粉墙上。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我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怀里的绸缎包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双手发麻。 粉身碎骨报答她? 柳如烟,你等着。我会报答你的。用你柳家满门的血,用你千刀万剐的痛,来报答你这“再造之恩”! 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但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不行,不能急。柳如烟背后是盘根错节的相府,是柳相那只老狐狸,还有他们暗中勾连的势力。 想要扳倒她,想要掀翻这棵大树,我需要证据。致命的证据。 前世,柳如烟构陷萧铎谋反,最终将她自己也拖下水的,正是她与北狄那位野心勃勃的太子之间,那见不得光的“情谊”和随之而来的通敌密谋!那些往来密信,那些夹带在贡品里的军情图……柳相为了家族利益默许甚至推动,而柳如烟,则为了那个英俊的异族太子神魂颠倒,甘做内应! 这些肮脏交易的证据,柳如烟视若性命,藏得极深。前世直到柳家倾覆,抄家的官兵才从她卧房地砖下的暗格里搜出那个镶金嵌玉的紫檀木匣子。可那时,我早已化作乱葬岗的一堆枯骨。 暗格……在栖霞阁暖阁里,那张紫檀木雕花大床的东南角!第三块地砖之下! 这个秘密,是我前世在柳如烟心情极好、又饮了些酒,得意忘形地向心腹嬷嬷炫耀时,无意间偷听到的。当时只觉心惊肉跳,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生路和翻盘的利刃! 机会在哪里?柳如烟戒备心极重,她的卧房从不允许低等丫鬟靠近,尤其是暖阁。只有她贴身的心腹,如碧桃和那个沉默寡言的陈嬷嬷,才有资格进出洒扫。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目光扫过怀中包裹里露出的那抹粉霞色软烟罗,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脑中形成。 七皇子萧铎……那个未来将主宰一切生死的煞星。柳如烟要我“勾引”他?好,那我就去。不仅要接近他,还要让他“看到”我。看到我的价值,看到我能带来的“惊喜”。 接近萧铎,或许是我唯一能进入栖霞阁暖阁的机会! 第4章 紧张 接下来的几日,我成了相府西角下房最“听话”、最“感恩戴德”的丫鬟。对碧桃的颐指气使逆来顺受,对柳如烟偶尔的“关怀垂询”感激涕零。同时,我利用一切空隙,像幽魂一样在栖霞阁外围游荡。目光扫过每一个守夜婆子的脸,耳朵捕捉着院内传出的只言片语。 守夜轮值……碧桃贪杯,每月初三、十七轮到她守夜,必会偷偷溜去后厨找相好的小厮讨酒喝。而陈嬷嬷,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去城外的观音庵为柳如烟祈福上香,雷打不动。 明天,就是三月初一! 机会,只有一次。 三月初一,天刚蒙蒙亮,整个相府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我早早起身,像往常一样,先去大厨房领了分配给下房的粗劣早食。然后,抱着一盆需要浆洗的衣物,脚步匆匆地绕向靠近栖霞阁后墙的浣衣池。 路过栖霞阁侧门时,果然看见陈嬷嬷那穿着深褐色褂子的瘦削身影,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香烛篮子,步履沉稳地从小角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薄雾弥漫的巷道里。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成了第一步。 我将浆洗的衣物胡乱丢在池边,像只灵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栖霞阁后墙根。这里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正好遮住了后墙上一扇常年紧闭、用来倒夜香污水的角门。这扇门,平日里只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虚虚挂着。 前世,柳如烟院里一个犯了错的小丫头,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结果被抓回来活活打死的。这秘密通道,是下人们私下里心照不宣的忌讳。 我屏住呼吸,用一根磨尖的粗铁丝,小心翼翼地去拨弄那铁链挂锁的搭扣。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风中几不可闻。 锁开了。 我轻轻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闪身而入。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昂贵熏香和脂粉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栖霞阁的下人们此刻大多还在酣睡。我光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像一抹无声的阴影,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迅速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避开偶尔传来鼾声的下人房,目标明确地扑向主屋后面的暖阁。 暖阁的门虚掩着。我侧耳倾听片刻,里面死寂一片。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反手将门掩好。 房间不大,陈设却极尽奢华。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那张巨大的、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紫檀木拔步床,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堡垒,矗立在房间最里侧。 就是它!东南角!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也顾不得疼。手指颤抖着,沿着床脚与地砖的缝隙仔细摸索。冰冷光滑的紫檀木,带着沉甸甸的岁月感。指甲在缝隙里划过,沾满了灰尘。 在哪里?在哪里! 前世那个得意忘形的夜晚,柳如烟醉醺醺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嬷嬷你瞧……就在这儿……第三块……往下一按……咯噔……我的宝贝匣子就出来啦……” 第三块!东南角第三块! 我的手指猛地停在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地砖边缘。触感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指尖用力,试探着往下按压。 纹丝不动。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难道记错了?不!不可能!那声音刻骨铭心!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沿着那块地砖的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狠狠向下一按! “咯噔。”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紧接着,那块沉重的紫檀木床板边缘,靠近地面的地方,无声地滑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暗格!一个沉甸甸、触手冰凉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没有任何锁具,只在边缘镶嵌了一圈细密的金丝,勾勒出繁复的缠枝纹样,低调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奢华。 就是它!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冰冷的匣子从暗格里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能焚毁整个地狱的火种。来不及细看,我迅速将匣子塞进早已准备好的、缝在里衣内侧的暗袋里。心跳如雷,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此地绝不可久留! 我飞快地将暗格推回原位,仔细抹去地上的痕迹。刚站起身准备离开—— “吱呀——” 暖阁虚掩的门,竟被轻轻推开了! 第5章 成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是碧桃! 她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显然是早起给柳如烟打洗脸水路过。此刻,她那双带着睡意的眼睛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柳梢?!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因为惊骇而拔高,尖利刺耳。 死寂。 暖阁里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和碧桃那声尖锐的质问在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碧桃端着铜盆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怀疑和凶狠的厉色取代。她那双惯会捧高踩低的三角眼,死死钉在我身上,像两把淬了毒的钩子。 “我问你话呢!柳梢!你鬼鬼祟祟跑到小姐暖阁来做什么?!”她厉声喝问,端着盆向前逼近一步,热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自己的裙角也浑然不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破釜沉舟的狠绝。证据已经到手,绝不能功亏一篑!更不能让碧桃活着出去报信! 几乎在她逼近的同时,我动了。不是后退,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向前扑去!目标不是碧桃,而是她手中那盆滚烫的开水! “哐当——!” 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在她端着铜盆的手臂上!铜盆脱手飞出,滚烫的热水带着白色的蒸汽,一大半兜头泼在了碧桃自己的脸上和胸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栖霞阁清晨的宁静!碧桃捂着脸,痛苦地蜷缩倒地,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虾米,疯狂地翻滚尖叫。 “我的脸!我的眼睛!啊——!救命!救命啊!杀人了!”她凄厉的哭嚎如同鬼魅。 滚烫的水珠也溅到了我的手臂和脖颈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根本顾不上了。暖阁外的回廊上,已经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询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声音好像是从暖阁那边传来的!” “快!快去看看!” 机会!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我迅速扫了一眼地上翻滚惨叫的碧桃,她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已经被烫得通红,起了大片水泡,眼睛紧闭,痛苦得涕泪横流,显然暂时失去了威胁。暖阁的门大敞着。 没有丝毫犹豫,我像一道影子,趁着门外脚步声逼近、人影晃动的混乱瞬间,猛地从暖阁另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窗下是一片茂密的、无人打理的蔷薇花丛,尖锐的刺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完美地掩盖了我的身形。 我蜷缩在带刺的花丛下,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暖阁里的动静。 “天哪!碧桃姐姐!” “快!快叫大夫!”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暖阁……暖阁里怎么……” 仆妇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和碧桃持续不断的惨嚎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小的、从窗户消失的身影,更没有人会想到去检查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床底下是否少了什么。 直到混乱的声浪稍微平息,确认焦点都在暖桃身上,我才像一只真正的野猫,弓着腰,借着花木山石的掩护,飞快地溜回西角下房。迅速换下被花刺划破、沾了泥污的外衣,用冷水胡乱洗去脸上和手臂上的血迹污迹,将那份致命的证据——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小匣子,用油布层层包好,深深埋进了我床底下那块松动的地砖之下。 做完这一切,我才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手臂和脖颈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脸上被蔷薇划破的伤口也渗着血丝,但这一切的疼痛,都被怀中暗袋里那份冰冷沉重的存在感压了下去。 成了。柳如烟,你的命门,我拿到了。 第6章 七殿下 我的任务,就是在他必经的路上,“恰巧”出现。 碧桃被滚水严重烫伤,尤其是脸部,据说容貌尽毁,嗓子也伤了,说不出完整的话。柳夫人震怒,下令彻查。但暖阁里除了碧桃的惨状,并无其他异常,门窗完好,贵重物品一件未少。唯一的“闯入者”柳梢?有人证明她当时在浣衣池边洗衣服,我故意留下的那盆衣物成了“铁证”,离栖霞阁远着呢。加上碧桃素日里仗势欺人,得罪了不少下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归结为“碧桃自己失足打翻了热水盆”。 这场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在相府更大的筹谋下平息了。柳如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用的东西”,便弃了碧桃,另提了一个叫秋菊的伶俐丫头上来。仿佛死的不是她十年心腹,而只是一只碍眼的蝼蚁。 她的心思,全扑在了即将到来的府宴上。目标只有一个——七皇子萧铎。 而我,这个她眼中“眼皮子浅”、“怯懦好掌控”的棋子柳梢,也收到了明确的指令:宴席当晚,穿上那套粉霞色的软烟罗,戴上那支碧玉簪子,“好好表现”。 机会,终于来了。 相府夜宴,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前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名贵熏香的混合气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们言笑晏晏,一派浮华升平。 我穿着那身粉霞色的软烟罗裙,像一件被精心包装过的礼物,被安排在靠近回廊的一处不起眼角落。这里是通往后面花园水榭的必经之路。柳如烟告诉我,七皇子萧铎性子孤僻,不喜喧闹,宴席中途必会离席去水榭那边透气。 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壶温好的酒和几碟精致小菜,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决定生死的碰撞。 来了。 一阵刻意压低、带着谄媚的寒暄声由远及近。 “……殿下请这边走,水榭那边清静……” “殿下小心台阶……”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廊柱的阴影里“慌乱”地闪身出来,仿佛没看到前面的人,低着头就往前冲! “哎呀!” 惊呼声和托盘坠地的清脆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温热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来人的衣袍下摆。精致的瓷碟摔得粉碎,菜肴狼藉一地。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周围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原本引路的内侍脸都吓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发抖:“殿…殿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没看好路……” 我没敢抬头,身体却像是吓傻了般僵在原地,只看到眼前一片玄色的、绣着暗金夔龙纹的袍角,被深色的酒液浸染了一大片。一股无形的、极其冷冽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笼罩下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这就是萧铎。未来的新帝,此刻的煞星。 “混账东西!眼睛瞎了吗?!”一声怒斥在旁边响起,是引路的内侍总管,他扬起手,似乎就要向我脸上掴来。 “慢着。”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像淬了冰的刀刃,轻易地割开了所有的嘈杂和愤怒。 那只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依旧垂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这一次,三分是演,七分是真。那声音里的冷意,直透骨髓。 “抬起头来。”那声音命令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缓缓地,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怯懦,抬起了脸。 目光首先撞上的,是那片被酒液污损的玄色衣袍。然后,视线一点点上移。墨玉腰带,盘龙纹的玉佩,玄色织金的交领……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瞳仁颜色很深,近乎纯粹的墨色,在廊下摇曳的宫灯光晕下,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形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轮廓,却因那眼底凝结的冰霜和漠然,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冷峻。此刻,这双眼睛正毫无温度地审视着我,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他的面容极其英俊,轮廓如同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冷白。但这份英俊,被那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阴鸷气息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就是萧铎。前世最终登顶帝位,脚下踩着无数尸骨,包括我柳梢的尸骨。 第7章 记住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前世的剧痛和此刻的恐惧交织,几乎让我窒息。但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我必须让他“记住”我,必须让他“觉得”我有用!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砸在碎瓷片上传来尖锐的痛楚,也顾不上。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奴婢没长眼睛!冲撞了殿下!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我一边哭求,一边重重地磕头,额头一下下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泪水和额头的血混在一起,沿着脸颊流下,狼狈不堪。 萧铎没有说话。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得可怕。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只有我压抑的啜泣和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割肉。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以为他会像碾死一只蚂蚁般下令处置我时,他那双冰冷的眸子,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目光掠过我的脸,最终,停留在了我的发间。 那支柳如烟“赏赐”的、和我前世赴死时戴的一模一样的碧玉簪子。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复杂难辨。是嘲讽?是了然?还是……一丝极淡的、看到熟悉棋子的兴味? “柳家的丫鬟?”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喜怒。 “是…是……”我伏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 他沉默了片刻。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我碾碎。 “拖下去,看着碍眼。”他淡淡地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是!谢殿下开恩!谢殿下开恩!”旁边的内侍总管如蒙大赦,连声应着,立刻示意两个粗壮的太监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毫不怜惜地将我拖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被粗暴地拖行着,手臂被攥得生疼。经过萧铎身边时,我努力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投去最后一眼。那一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卑微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孤注一掷的乞求。 他的目光似乎与我对上了一瞬,又似乎没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我被丢回了阴暗潮湿的下房,像丢一件垃圾。手臂和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额头也磕破了皮。但我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 柳如烟得知我“笨手笨脚”冲撞了七皇子,还被当场拖走,气得砸了一个茶盏。她认定我烂泥扶不上墙,彻底放弃了这颗棋子,只吩咐管事嬷嬷“好好管教”我,便将我抛诸脑后。我在下房的处境更加艰难,动辄得咎,但也因此获得了更多无人关注的“自由”。 我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蜘蛛,耐心地编织着我的网,等待着那个足以将整个柳家拖入地狱的时机。同时,我利用一切机会,暗中观察、打探着柳如烟和柳相的动向。 风,越来越紧了。 柳相在朝堂上频频对七皇子一系发难,攻讦他“性情乖戾”、“有失皇子体统”。京中开始流传一些关于七皇子“结交外臣”、“图谋不轨”的流言,虽捕风捉影,却甚嚣尘上。而柳如烟,则变得异常忙碌,与那位北狄太子的“联系”,似乎也进入了关键阶段。 前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我:柳家父女动手构陷萧铎“谋反”的日子,就在七月初七,乞巧节宫宴! 那一天,会有一封“七皇子”亲笔的、勾结北狄意图逼宫的“密信”,被“忠心耿耿”的柳相“截获”,在宫宴之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悲愤”地呈上! 而那个“传递密信”的“奸细”,自然就是我这个“被七皇子暗中收买、又被柳家小姐撞破后畏罪潜逃”的丫鬟柳梢!前世,我就是在那天被柳如烟“大义灭亲”地亲手抓住,百口莫辩。 第8章 好戏上演 七月初七,乞巧节。 夜幕低垂,皇城内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从巍峨的宫殿深处隐隐传来,夹杂着欢声笑语,一派皇家宴乐的升平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酒香和御花园里盛放的夜来香的芬芳。 宫宴正酣。 我穿着一身最低等宫女的灰扑扑服饰,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是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冰冷沉重的紫檀木小匣子。里面装着柳如烟通敌叛国的铁证——那些字迹娟秀却字字诛心的情诗,那些标注着边防要塞的草图,还有一枚象征北狄太子身份的狼头金印!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宫禁森严,守卫重重。我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柳家安插在宫中暗线的了解,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巡逻侍卫换岗的间隙、在宫人忙碌的盲区中穿行。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座灯火通明、守卫最为森严的宫殿——琼华殿。宴会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猛地冲了出去!目标明确,直扑琼华殿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朱漆大门! “站住!什么人?!”殿外值守的御前侍卫厉声大喝,雪亮的刀锋瞬间出鞘,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奴婢有惊天要事禀报陛下!事关谋逆!事关社稷安危!”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尖锐变形,在喧闹的宫乐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放肆!惊扰圣驾,杀无赦!”侍卫统领脸色铁青,大手一挥,“拿下!” 数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扑了上来! “滚开!”我状若疯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死死护住怀中的匣子,用尽力气朝着那紧闭的殿门嘶吼,“陛下!七殿下!奴婢柳梢!有柳相嫡女柳如烟通敌叛国、构陷皇子的铁证!求陛下明鉴!求七殿下明鉴啊——!” “通敌叛国”、“构陷皇子”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喧闹的琼华殿内,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谈笑声都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殿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刺目的灯光倾泻而出,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无数道震惊、错愕、探究、震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瞬间聚焦在我这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小小宫女身上。 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 大殿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御座之下,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玄色织金的亲王蟒袍,在满殿辉煌灯火下,流淌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萧铎。 他越过御阶,一步步走下。步履沉稳,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跪在殿门之外、被侍卫死死按着的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冰封的玉雕。只有那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戏般的了然和……一丝冰冷的兴味? 侍卫统领慌忙跪下:“启禀陛下,启禀七殿下!这疯婢……” “放开她。”萧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按着我的侍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立刻挣脱束缚,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进殿内,在距离萧铎几步远的地方,重重地跪下。怀里的油布包裹被我颤抖着双手高高捧起,举过头顶。 “殿下!陛下!”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柳梢,冒死揭发!相府嫡女柳如烟,勾结北狄太子,私通书信,泄露边防军情,意图颠覆我朝!构陷七殿下谋反,正是她与柳相合谋,意欲铲除殿下,为北狄南下扫清障碍!所有铁证,皆在此匣之中!” “哗——!” 整个琼华殿彻底炸开了锅!如同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什么?!” “柳如烟?通敌?!” “构陷七皇子?!” 群臣哗然,人人色变,难以置信的目光纷纷投向脸色瞬间惨白的柳相和柳如烟!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叫划破了大殿的喧嚣。 柳如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从席位上冲了出来!她精心装扮的妆容此刻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惊骇而扭曲变形,华丽的衣裙被她自己踩得踉跄。她根本不顾什么仪态风度,张牙舞爪地直扑向我,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喷射出淬毒般的怨毒和疯狂! “柳梢!你这个贱婢!下作的娼妇!竟敢污蔑本小姐!我要撕烂你的嘴!”她尖叫着,长长的指甲闪着寒光,眼看就要抓上我的脸! 就是现在! 在她扑到近前的刹那,我积蓄了前世今生所有恨意的力量,猛地挥起手臂!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前世被凌迟的剧痛,带着被践踏至死的屈辱,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柳如烟那张娇美却恶毒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她整个人都偏向一侧,精心梳就的发髻瞬间散乱,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红肿的脸颊上。一支镶嵌着珍珠的赤金步摇被震落,叮当一声掉在金砖地上。 “污蔑?”我厉声质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柳如烟!你写给北狄太子赫连勃的情诗还在我怀里!你称呼他什么?‘勃郎’?字字句句,情深意切!你泄露的边关布防图,你收下的狼头金印!哪一件是污蔑?!哪一件不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我的话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刀捅在柳如烟的心口。她捂着脸,火辣辣的剧痛和当众被一个“贱婢”掌掴的奇耻大辱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也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你……你……”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她猛地想起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尖叫道:“那些信……那些东西……你怎么可能……是你!是你偷的!你这个贼!贱人!我要杀了你!” 她再次状若疯虎地扑了上来,这一次,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 我早有防备,侧身一闪,同时闪电般出手,一把狠狠揪住了她散乱的发髻! “啊——!”柳如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揪着她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她的头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掼去! “咚!”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柳如烟的惨叫戛然而止,变成了痛苦的呜咽,额角瞬间青紫一片,渗出血丝。她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华丽的衣裙沾满了灰尘,发髻彻底散开,珠翠零落,脸上红肿的指印混合着尘土和血污,哪里还有半分相府嫡女的矜贵模样? 第9章 偿还吧 整个琼华殿,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丫鬟手撕贵女的狠辣一幕彻底震住了!空气凝固,落针可闻。只有柳如烟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高台之上,龙椅中的老皇帝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骇人听闻的指控惊得说不出话。 一片死寂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冰寒刺骨的杀意。 “精彩。” 萧铎缓缓踱步上前,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砖。他看都没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柳如烟,目光落在我高举的那个油布包裹上,唇角勾起一丝极其浅淡、却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 “拖下去,”他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凌迟。”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如同两道裹挟着血腥寒风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不——!!!”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厉鬼般的嘶嚎猛地从地上响起! 是柳相! 这位权倾朝野、老谋深算的丞相,此刻如同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朝着御座的方向伸出颤抖的手:“陛下!陛下开恩啊!小女…小女定然是被奸人所害!是被这贱婢构陷!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啊——!” 他的哭嚎声嘶力竭,充满了垂死挣扎的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萧铎冰冷无波的眼神,和御前侍卫毫不留情上前拖拽柳如烟的动作。柳如烟像一具破败的人偶被架起,她似乎被“凌迟”两个字彻底吓疯了,连哭嚎都发不出来,只是翻着白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一股腥臊的液体顺着她的裙角流下,在金砖地上蔓延开来。 “爹…爹救我…救我……”她破碎地、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如同蚊蚋。 侍卫们面无表情,像拖一袋垃圾般,将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相府嫡女,朝着殿外拖去。那双曾经充满恶毒和算计的美丽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恐惧。 我依旧跪在原地,高举着那包决定生死的证据。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酸麻僵硬,额头的冷汗混合着之前磕破的血迹流下,刺痛着皮肤。但我的背脊,却挺得笔直。胸腔里,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奔涌,那是大仇即将得报的狂喜,是掀翻地狱后的淋漓快意! 萧铎的目光终于从那个包裹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赞赏,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估量,如同在评估一件新到手的工具。 “呈上来。”他淡淡道。 一个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中的油布包裹,恭敬地捧到了萧铎面前。 萧铎没有看那包裹,反而朝我走近了一步。那股强大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他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我的脸,最终停在我的眼睛上。 “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比柳家所有人,都有用。” 这句话,像冰锥,也像钥匙。没有温度,却打开了一道沉重的门。 柳家的倾覆,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柳如烟被投入诏狱,当天夜里,就在各种“特殊关照”下,吐露了更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柳相被夺职下狱,柳府被重兵团团围住,抄家,封门。曾经门庭若市、煊赫无比的相府,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蜮。府中男丁悉数入狱,女眷被拘押在府中,等待最终的命运裁决。 而作为“首告功臣”的我,身份尴尬。既不再是柳家的奴婢,也并非正式的官身。我被暂时安置在宫外一处不起眼的别院里,有侍卫看守,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柳如烟行刑的日子,定在了秋后。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铁锈般的肃杀味道。 我站在距离刑场不远的一处高楼上。这里是萧铎安排的,视野极好,能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楼下,是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高台之上,柳如烟像一块破布般被绑在刑架上,早已没了人形。曾经倾城的容颜只剩下污秽和绝望的扭曲,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刽子手正在磨刀,刺耳的“霍霍”声隐约传来。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大石落地的疲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施加给我的,今日终于百倍偿还。 第10章 掉包 忽然,刑场入口处一阵骚动! 一辆押送柳府女眷的囚车被拦下检查。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囚服的身影猛地撞开看守的侍卫,像疯了一样冲出囚车,不管不顾地朝着行刑台的方向狂奔而来! 是柳夫人! 她曾经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憔悴不堪,布满污垢,眼神涣散,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状若疯癫。几个侍卫立刻扑上去阻拦,却都被她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甩开。她跌跌撞撞,目标却异常明确——不是刑架上的女儿,而是站在高楼上、冷漠俯视着这一切的我! “拦住她!”侍卫统领厉声大喝。 但已经晚了。 柳夫人如同一个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到了我所在的高楼之下。她仰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里充满了疯狂、混乱,还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急切? “我的……我的儿啊……”她嘶哑地、破碎地喊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刺耳难听。 周围的侍卫已经扑到近前,眼看就要将她按倒拖走。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柳夫人猛地伸出枯瘦如柴、肮脏不堪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摸向我的耳后!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带着一种疯子的执拗! 冰冷粗糙的手指带着污垢和难以形容的腥气,重重地擦过我的耳后肌肤! “找到了!找到了!”柳夫人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土,却发出一种癫狂的、混合着狂喜和绝望的大笑,“红痣!朱砂痣!我的儿啊!我的嫡亲的骨肉啊!当年……当年被那毒妇调包的孩子……是你!是你啊!哈哈哈哈!”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笑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像个真正的疯子。 “报应!都是报应啊!柳家欠你的!都还给你!还给你!”她用头狠狠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楼下人群的喧哗,侍卫的呵斥,刽子手磨刀的霍霍声,甚至柳如烟在刑架上微弱的呻吟……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 耳后?红痣? 那个地方……那个连我自己都很少注意到的、米粒大小的、殷红如血的痣点? 寒意,从被柳夫人触碰过的那一点皮肤,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血液,冻僵了思维。 调包? 我的……嫡亲骨肉? 柳夫人那癫狂的哭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世界。前世被凌迟的剧痛,今生手刃仇敌的快意,在这一刻,都扭曲成了荒谬绝伦的讽刺! 刑架上,原本死气沉沉的柳如烟,仿佛被这惊天动地的嘶吼注入了最后的生命力。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死死地钉在楼上的我身上,然后又转向楼下状若疯魔的柳夫人。 “不——!!!”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从她干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彻底的崩溃! “不可能!她是个贱婢!她是个下贱的野种!我才是嫡女!我才是!啊——!!”她疯狂地扭动着被绑缚的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发出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嘶吼,“娘!你疯了!你胡说!你胡说啊——!!” 她的尖叫,柳夫人癫狂的哭笑,侍卫的呵斥……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在这片血腥的刑场上空反复回荡。 我站在高楼的风口,萧瑟的秋风卷起我素色的衣角。下方是柳如烟崩溃的嘶吼和柳夫人疯癫的呓语,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耳后那一点被柳夫人枯指触碰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的、带着污垢的触感,像一块烙印,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调包?嫡女? 第11章 摘星 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的真相!它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我刚刚手刃仇敌、以为大仇得报的瞬间,狠狠地捅进了心窝,将所有的快意和疲惫都搅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我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混乱的刑场,投向远处那座被重兵围困、死气沉沉的相府。那朱漆剥落的高门,此刻在我眼中,扭曲成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嘲弄符号。 柳夫人被侍卫粗暴地拖了下去,她还在挣扎,还在嘶喊“我的儿啊!”,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刑场入口的阴影里,如同被地狱吞噬。 柳如烟的尖叫也变成了无意义的、破碎的呜咽,被刽子手举起屠刀的阴影彻底覆盖。 我没有再看下去。 转身,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木楼梯,离开了那处充满血腥和疯狂的高台。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踏在刀尖。 看守的侍卫沉默地跟随着,将我送回了那处偏僻的别院。 别院依旧寂静。院中的梧桐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我独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将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收回。暮色四合,寒意渐浓。 前世的凌迟之痛,今生的步步惊心,柳如烟的恶毒,柳夫人的疯狂……还有那个荒谬绝伦的“身世”……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茫然。 我是谁? 我是柳梢。那个被千刀万剐的丫鬟。那个亲手将仇人送上刑台的复仇者。 我也可以是……那个被调包的、本该金尊玉贵的相府嫡女? 不。不重要了。 柳家已倒,仇人将死。这具躯壳里装着的是谁的血脉,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用尽手段,踏着仇人的尸骨,活下来了。 夜风更冷了,穿透单薄的衣衫。 一件带着体温的、质地厚重的玄色织金斗篷,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 萧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高大的身影几乎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只有那玄色蟒袍上暗金的夔龙纹,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夜色中沉默的山峦。那股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我们就这样一站一坐,在死寂的庭院里,隔着一步之遥。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里,”他抬起手,随意地指了指别院外空旷的方向,那正是前世我被凌迟、今生柳如烟伏诛的刑场所在,“太荒凉。该建座摘星楼。”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又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摘星楼? 我缓缓抬起头。 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缀在漆黑的天幕上,散发着遥远而清冷的光。 肩上的斗篷很暖,隔绝了夜的寒气,却暖不透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我望着那几粒寒星,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陛下,”我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直刺未来的决绝锋芒,“该摘的,不是星。” 第12章 可悲 斗篷上的暖意与深秋的寒意在我肩头无声交锋,如同我此刻冰火交织的内心。萧铎那句“该建座摘星楼”的话语还悬在冷冽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我望着天幕上那几粒疏冷的星子,唇边的弧度未曾落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清晰,带着斩断过去、直刺未来的锋芒:“陛下,该摘的,不是星。” 萧铎没有动,亦没有追问。他站在我身后半步之遥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只有那玄色织金蟒袍的袍角被夜风微微撩起,露出底下冰冷的靴尖。他深不见底的墨眸,越过我的头顶,投向院外那片被夜色吞没的、曾浸透鲜血的刑场方向。我的回答,显然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能,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流淌。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更添寂寥。 “柳氏女眷,”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除谋逆主犯柳如烟伏诛,其余人等,依律,当没入掖庭为奴。” 掖庭宫,那是一座比相府下人房更深的泥潭,是吞噬无数红颜的白骨窟。柳夫人,那个在刑场上疯癫嘶喊、点破我耳后红痣的女人,也将被投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石阶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个荒谬的“身世”,像一根刺,扎在血肉深处。柳夫人的疯狂呓语,柳如烟临死前崩溃的嘶吼,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恨意依旧如岩浆奔涌,对柳家所有人的恨,包括那个可能是我“生母”的疯妇。但另一种更冰冷、更强大的力量,压过了这翻腾的恨。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牵动了肩上的玄色斗篷。那斗篷上属于萧铎的、冷冽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我没有回头看他,目光依旧投向虚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柳夫人,我要了。” 没有解释,没有恳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我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我的脊背。他在权衡,在估量我这个“工具”此刻的价值和胆量。 终于,一声极轻、几乎被夜风吹散的鼻息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准。” 一个字,轻飘飘落地。没有问缘由,没有提条件。如同施舍,又如同默许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微微颔首,算是谢过这“恩典”。斗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与处境——一个刚刚手刃旧主、身世成谜、被新帝“另眼相看”的棋子。前途是莫测的深渊,还是染血的阶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柳家这座压了我两世的大山,终于彻底崩塌,而尘埃落定后露出的,是更加冰冷陡峭的悬崖。 新帝登基的旨意,伴随着柳家谋逆案尘埃落定的血腥气,以雷霆之势传遍天下。老皇帝在琼华殿那场惊天变故后便一病不起,龙驭上宾只在旦夕。萧铎以铁腕掌控朝局,清洗异己,无人敢撄其锋。 登基大典定在冬至。那一日,天寒地冻,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承天门外,九重白玉阶上,新帝萧铎身着十二章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山呼与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一步步踏上权力的绝巅。寒风卷起他衮服上繁复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纹样,猎猎作响,衬得他面容越发冷峻如神祇,俯瞰着匍匐在丹陛之下的芸芸众生。 我站在离丹陛极远的一处侧殿廊下,穿着最不起眼的深青色宫装,隐在朱红的廊柱阴影里,像一抹被遗忘的尘埃。新帝登基,万国来朝,整个皇城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与敬畏之中。唯有我所在的这方角落,寂静得能听到寒风穿过回廊的呜咽。 视线穿过重重殿宇和攒动的人头,落在那至高处的身影上。衮冕加身,华盖如云。这就是萧铎。前世终结我性命的煞星,今生赋予我复仇利刃的帝王。巨大的冕旒垂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余下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透着无上威严与疏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的声浪冲击着耳膜,震得脚下的金砖似乎都在微微颤动。我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权力,这就是能主宰生死、翻云覆雨的权力。前世,柳家用它碾碎了我。今生,萧铎用它碾碎了柳家。而我,正站在这个漩涡的边缘。 登基大典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将这座冰冷宏伟的宫殿群染上一层虚假的暖黄,鼎沸的人声才渐渐散去。空气中残留着香烛、酒气和一种属于新朝伊始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我被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引着,穿过重重宫禁。越走越深,越走越静。辉煌的灯火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幽深曲折的回廊和两旁沉默耸立的高墙。这里是后宫深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冷宫。 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味、淡淡的药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和疯癫的阴冷气息。引路的太监在一扇斑驳脱漆的宫门前停下脚步,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柳氏罪妇就关在这里头。”太监的声音尖细平板,不带任何感情,他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锁链,“娘娘……陛下吩咐了,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幽暗的门内,“这人,已经彻底疯了,怕是污了您的眼。”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太监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霉味和屎尿臊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进去,只是侧身让开,垂手侍立在门外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 我抬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室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角一盏如豆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借着这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景象:四壁萧然,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腿的桌子。地上铺着些脏污发黑的稻草。一个穿着灰白色囚衣、蓬头垢面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是柳夫人。 曾经那个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的相府主母,如今只剩下这一副枯槁肮脏的皮囊。她似乎听到了开门的声响,呜咽声骤然停止,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踩在干枯的稻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往的碎片上。前世在柳府,我无数次低着头,端着茶水点心,战战兢兢地走进她奢华富丽的房间,承受着她或冷淡、或挑剔、或隐含恶意的目光。那时的她,是高高在上的主母,而我,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终于,我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昏黄的灯光勉强勾勒出她佝偻的轮廓。她没有回头,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泣。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如同冰冷的溪水,流淌过她沾满污垢、纠结成一团的灰白头发,她囚衣上板结的污渍,她枯瘦如柴、因寒冷和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肩膀。 恨吗? 恨。刻骨铭心的恨。恨柳家每一个人,包括眼前这个可能给了我生命、却又将我推入地狱深渊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的“调包”,或许前世的我,不必活得那么卑微,死得那么惨烈。 可看着她此刻的模样,像一条在泥泞里腐烂的蛆虫,所有的恨意,又仿佛撞在了一团浸透污水的烂棉絮上,无处着力,只余下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为了权势,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她亲手调换了自己的骨肉,将一个卑贱丫鬟的女儿捧上云端,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打入尘埃。最终,云端跌入地狱,尘埃染满鲜血,而她自己也落得如此疯癫潦倒的下场。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第13章 宫内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唇边逸出。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角落里的身影猛地一僵! 柳夫人像是被这声冷笑刺中了,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一点点地转过了身。 昏黄的灯光终于照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曾经保养得宜的面庞,如今沟壑纵横,布满了污垢和泪痕干涸的痕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毫无焦距地转动着。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露出里面残缺发黑的牙齿。 她似乎努力想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着,充满了茫然和惊惧。 突然,她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双浑浊的、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骇人的、混合着疯狂、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辨认的光芒! 她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猛地抬起来,颤抖着指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你……你……”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耳后! “痣……红痣……朱砂痣……”她破碎地、急切地嘶喊着,声音嘶哑难辨,“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在这里!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她像是突然认定了什么,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稻草堆里朝我爬来!肮脏的囚衣拖在地上,沾满了污秽的稻草。她伸长枯瘦的手臂,五指箕张,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急切,直直抓向我的脚踝!目标,依旧是那个耳后隐秘的红痣! “让娘看看!让娘再看看!我的儿!我的骨肉!” 她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充满了疯子的执念。那污秽的手指带着刺鼻的腥臭,眼看就要碰到我的裙角。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瞬,我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冰冷。 柳夫人抓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扑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额头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似乎感觉不到疼,只是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拒绝的、巨大的痛苦和不解。 “儿……我的儿……你不认娘了?你不认娘了?!”她哭嚎着,用头咚咚地撞着地面,“是娘错了!是娘鬼迷心窍!是娘害了你啊——!” 我站在几步之外,冷冷地看着她如同蛆虫般在地上翻滚哭嚎,撞得额角青紫渗血。心底最后一丝因血缘而起的波澜,也被这丑陋疯狂的景象彻底冻结、碾碎。 “柳夫人,”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她癫狂的哭嚎,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这污秽的囚室里,“你看清楚了。” 我微微侧过头,将耳后那点殷红如血的痣点,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柳夫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停止了撞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住那颗红痣,仿佛那是她沉沦地狱中唯一的浮木,枯槁的脸上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病态的狂喜光芒。 “是……是它!是娘的儿!是娘的……” “我不是你的儿。”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骨的寒意,“我是柳梢。相府西角下房里,那个签了死契、命如草芥的丫鬟柳梢。” 柳夫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打碎的劣质面具,裂开道道缝隙。她茫然地张着嘴,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你的儿?”我微微俯身,靠近她那张涕泪横流、沾满污血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你的儿,叫柳如烟。那个被你亲手调换、被你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养了十六年,最后被你柳家通敌叛国的罪行牵连,在刑场上被千刀万剐的柳如烟。”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柳夫人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柳…柳如烟?”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从茫然迅速转为一种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千刀……万剐?” “对。”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滩彻底腐烂的污泥,“你的嫡亲女儿,柳如烟。她死了。就在几天前,在那片空地上,被一刀一刀,活剐了三千六百刀。她的惨叫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她死的时候,像一块烂肉。”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嚎猛地从柳夫人喉咙里迸发出来!比在刑场上时更加绝望,更加疯狂!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倒,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自己肮脏的头发里,疯狂地撕扯着! “烟儿!我的烟儿!啊——!!” 她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嚎,眼泪、鼻涕和额角磕破流下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糊了满脸,状若厉鬼。“不是!不是她!她是个贱种!她是个野种!你才是!你才是我的儿!我的嫡亲骨肉!啊啊啊——!” 她语无伦次地嘶吼着,陷入了彻底的癫狂。一会儿喊着柳如烟的名字哭嚎,一会儿又指着我尖叫“我的儿”,最后只剩下毫无意义的、破碎的呜咽和用头撞地的咚咚声。污秽的囚室如同人间炼狱,弥漫着绝望和疯狂的气息。 我冷冷地看着,心中再无波澜。那点因血缘而起的、最后一丝可笑的涟漪,已被她此刻的丑态彻底抹平。 “柳家欠我的,柳如烟已经用她的血肉还了。”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疯嚎,“至于你……” 柳夫人似乎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竟奇迹般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充满了卑微的乞求。 “……你,好自为之吧。” 那丝微弱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和灰败。她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空洞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团彻底崩溃的污秽,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宫门。 第14章 萧铎 门外,那个引路的太监依旧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昏黄的廊灯光线落在他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娘娘,”见我出来,他恭敬地侧身让路,声音依旧平板无波,“陛下有旨,柳氏罪妇,交由您处置。” 处置? 我脚步未停,径直走过他身边,走向廊外更深的夜色。寒风扑面,吹散了身后囚室里带来的污浊气息。 “丢回掖庭。”我的声音比这冬夜的风更冷,“让她活着。” 活着,清醒地活着,在这座吃人的深宫里,用她余下的每一日,去咀嚼她亲手酿成的苦果,去回忆她“烟儿”被千刀万剐的每一个瞬间,去认清她为之付出一切的“家族荣耀”,最终将她拖入了何等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处置”。 太监没有多问一个字,躬身应道:“是。” 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黑暗与疯狂。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独自走在幽深寂静的回廊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高墙之外,隐约还能听到新帝登基庆典残留的丝竹余音,缥缈得不似人间。 肩上的玄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属于帝王的冷冽气息将我紧紧包裹。 摘星楼?我抬起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灯火映照得微微发红的夜空。几粒寒星在云翳间若隐若现。 该摘的,确实不是星。 路,还很长。而这座刚刚埋葬了柳家、迎来了新主的皇城,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阴影,都浸透着更深的权谋与血腥。我紧了紧肩上的斗篷,将那份刺骨的冰冷与沉重的暖意一同裹紧,迈开脚步,身影无声地融入前方深不可测的宫闱暗影之中。 深冬的宫墙,在铅灰色天幕下沉默地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琉璃瓦顶覆着一层薄薄未化的残雪,在阴霾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釉色。空气里没有风,却凝滞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混杂着宫苑深处焚烧香料的余烬味道。 我坐在凤仪宫东暖阁的窗边。说是暖阁,巨大的紫檀木花窗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冷冽,却也将光线挡去了大半。室内只点了几盏落地宫灯,光线昏黄幽暗,勉强照亮一隅。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无声氤氲,袅袅青烟盘旋上升,最终消融在阴影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紫檀木窗棂上划过,感受着那繁复缠枝莲纹的凹凸起伏。这里是皇后的居所,凤仪宫。每一根梁柱,每一件陈设,都昭示着无上的尊荣与权力。然而这尊荣,却像一件沉重而冰冷的玄铁铠甲,箍在身上,隔绝了温度,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孤寂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审视。 登基大典已过去月余。萧铎以雷霆手段迅速掌控朝局,清洗柳党余孽,提拔寒门新贵。朝堂之上,表面是噤若寒蝉的平静,暗地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窥伺着这位新帝,以及他身后那位出身低微、手段却凌厉得令人胆寒的新后。 “娘娘,”一个刻意放轻、带着恭谨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是苏全,萧铎指派到我身边的大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永远垂着眉眼,叫人看不透心思。“镇国公夫人递了帖子,求见娘娘。” 镇国公夫人?我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镇国公府,世代簪缨,手握京畿卫戍实权,是盘踞京城多年、根深蒂固的老牌勋贵。萧铎登基后,对这类手握兵权的旧勋既未过分打压,也未刻意笼络,态度暧昧不明。此刻,这位国公夫人主动求见我这个新后…… “帖子放下吧。”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响起,平静无波,“本宫今日乏了,改日再说。” “是。”苏全应得干脆,没有半分迟疑,脚步轻悄地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刚退下,珠帘又是一阵轻响。另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脚步比苏全更轻,几乎落地无声。是流萤。她穿着最普通的深青色宫装,低着头,走到我近前,将一个极小的、卷成细管状的纸条悄无声息地塞进我手中。 我展开纸条,借着昏黄的灯光快速扫过上面蝇头小楷写就的几行字。内容很简单:镇国公世子三日前在城外别庄“偶遇”了回京述职的西北边军副将;京中几家老牌勋贵的当家主母,最近走动频繁;礼部右侍郎家的庶女,似乎对陛下登基大典时远远瞥见的那抹身影念念不忘…… 纸条在指尖捻过,瞬间化为细碎的粉末,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踪迹全无。 流萤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她是萧铎的人,却又似乎不完全是他的人。她只负责传递消息,不问缘由,也不带任何情绪。她是我在这座巨大冰冷的宫殿里,唯一能“用”的耳目。这耳目,是萧铎默许的,还是他亲自安插的?我无从分辨,也不必分辨。在这深宫,信任本身就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窗外,天色似乎更阴沉了。几片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无声无息地贴在冰冷的窗棂上,转瞬即化。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穿透了凤仪宫沉寂的空气,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暖阁内外的宫人瞬间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无声而迅速地整理仪容,垂首恭立。 我缓缓从窗边的软榻上起身,指尖拂过微凉的衣料。玄色织金的凤袍,绣着九只形态各异的金凤,在昏暗中依旧流淌着冰冷而沉重的光华。它太重了,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踏碎冰封的压迫感。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大手猛地掀开。 萧铎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白日议政时的玄色常服,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更添寒意。冕旒已除,露出那张俊美却毫无温度的脸。深邃的眉眼如同寒潭,扫过暖阁内垂首屏息的宫人,最终落在我身上。 宫人们如同退潮般无声地退了出去,只余下角落阴影里的流萤和苏全,如同两尊泥塑木雕。 暖阁内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盘旋不去的沉水香。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暖榻另一侧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但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并未减弱分毫。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我重新坐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棂上那几片迅速融化的雪痕上。 “镇国公夫人递了帖子。”我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嗯。”一个单音,听不出情绪。 “苏全说,本宫今日乏了。”我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他终于睁开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转向我,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冰冷的兴味,如同在评估一件新呈上的奏疏。 “乏了?”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还是觉得,那老虔婆不够格?” 我没有直接回答,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榻沿。“京畿卫戍,重若泰山。”我的声音依旧平静,“镇国公府几代经营,树大根深。动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贸然示好,反露怯意,授人以柄。” 我顿了顿,抬眼,目光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不闪不避,“不如……让他们自己先动一动。动,才有破绽。” 萧铎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让那眸中的寒意更甚。 “破绽?”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的皇后,想要什么样的破绽?”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京畿卫戍,臣妾就想要什么样的破绽。”我的回答滴水不漏,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炉火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开始密集飘落的雪花,眼神幽深难测。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礼部右侍郎……”萧铎忽然开口,话题陡转,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有个庶女,似乎……颜色不错?” 我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瞬间又恢复了死寂。流萤的消息,他果然一清二楚。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想要让我知道的消息。 “侍郎家教甚严。”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指腹感受着冰凉的瓷壁,语气无波无澜,“区区庶女,纵有几分颜色,也不过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陛下若觉后宫清冷,自有选秀章程。此时若因一微末女子,寒了老臣之心,恐非上策。” 我轻轻放下茶盏,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况且,臣妾听闻,侍郎大人于户部漕运积弊,似有独到见解?陛下登基伊始,百废待兴,此等能吏,正当用其长才。” 暖阁里静得可怕。炉火的光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华丽的地毯上,扭曲缠绕,如同无声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