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夫人上位手册》
1. 一场春雨
眼下正值三月,长安一连下了四五日的雨,街上积水未褪,仍淅淅沥沥的下着。
“姑娘,慢些走。”丫鬟模样的女孩子举着把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身量不高,挡雨时格外吃力,不禁嘟着嘴抱怨起来。
“这晞华娘子也真是的,明知外头下雨,放着丫鬟不用,非让您亲自跑腿替她修琴。”
韦姻儿听她这样说,脚步却不见丝毫放缓。将怀中琵琶搂的更紧些,生怕受了雨,特地用身子小心翼翼的护着,连头顶帷帽歪了也顾不上去扶。
她披着淡青色的斗篷,疾步走在绵绵雨雾中的样子并不太得体,鞋袜浸了水,步子便沉起来,裤脚湿哒哒地贴着小腿,又潮又冷。
小满将油纸伞往前向她倾了倾,就差踮脚撵着人跑,抵达琴行时主仆二人俱是松了口气。
将琵琶交付到修琴师傅手中,韦姻儿这才腾出手捋了捋半湿的鬓,掀起那双明艳狭长的眼儿看去。
“劳您帮忙掌眼,瞧瞧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日掌柜的不在,来人是他家二郎,顾玉堂,他垂目从一旁取来琴钥,轻轻拧动琴轴,一点点调试起来。
拨弦间隙当中开口问道:“这不是你的琴,怎么又是你来?”
紫檀木料名贵,须时不时便差人送来养护,这家顾氏琴行与奉玉楼本就是互利关系,晞华的琴登记在册,那她的也自然在其中。只是顾玉堂去年冬月才接手父业,却记得这么清楚,倒让韦姻儿微微怔住了。
见人半晌都没支吾出个什么劲,顾玉堂也不再问她。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想来是被排挤使唤了,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如今这世道上,女子的处境比男子更是举步维艰。思及此处他觑了韦姻儿一眼,挪目示意道:“门口右手边有煮好的姜汤,春雨来寒,韦姑娘盛上一碗暖暖身子吧。”
韦姻儿依言从桶中舀出碗热腾腾的煮姜水,捧在掌心一口一口小啜,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热乎起来。
“小掌柜你认得我?”她咽下一口热汤,眯着眼睛好奇发问。
“嗯。”顾玉堂头也没抬,声音是一贯的冷清:“上次听到了,你带的这个丫头总是‘韦姑娘长’、‘韦姑娘短’,想认不得都难。”
韦姻儿扭头看了眼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统共与顾玉堂也没打过几次照面,一次能说得上几句话在好像还是第一回。顾玉堂这个人看起来就冷冰冰的,偶尔在楼中听到关于他的传闻,无非是他又拒绝了哪个芳心暗许的女孩子。
她暗暗打量着,只觉得顾玉堂低眉垂眼时像极了神龛中香火缭绕的一尊佛像,高鼻秀骨、法相庄严。
那尊神像恰在此时活过来,放下手中已修缮完成的琵琶,抬眼同她视线交汇。
韦姻儿正好伸手去接,手心却被人塞进一方素净白帕。
“擦擦。”他在眉尾处一比划,显得很是莫名其妙,韦姻儿半信半疑地拭过眉梢,帕面赫然一道黑印。
这才想起今日描了眉,石黛沾水化了就往下淌,现下应当融得不成样子,从眉尾快垂至眼角。她涨红了脸说不出来话,只一味胡乱抹着,直到顾玉堂说“再擦就没眉毛了”才停手。
重新戴上帷帽,素白一张小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抱起琵琶,恨不得脚底下立马出现条地道任她溜走。
“多谢小掌柜……”她微微颔首致谢,一想到方才囧样被眼前人抓了个正着,几乎是夺门而出。
雨天街上冷清,沿道的小商小贩也比平日少了一倍,韦姻儿藏在帽檐垂下的那道薄纱后,迈着碎步往主道上走。
“行人避让——”
不知是谁大喊着,尚未来得及侧身,马蹄声飞疾而来,一辆四驾马车碾过积水洼地,泥水浆子溅了韦姻儿一身。素色裙摆泅上泥点,显得格外分明。
待韦姻儿定睛看时马车已远,她气得暗自咬牙,一手掀起遮面的纱帘,气鼓鼓地问小满:“那是哪家的车驾?如此横冲直撞。”
小满回过神,对着一塌糊涂的罗裙也是一脸的欲哭无泪,横竖都得是她来洗。
“若没看错的话,那是昭平王府的车。”
第一任昭平王唤作扶元青,曾与开国帝王一起开疆辟土、战果赫赫,在新朝建立后特立为异姓王,世袭爵禄。只是一代传一代,扶家渐渐遭受忌惮,交到如今的昭平王手中时不仅兵权不再,往下分封也一俱降为侯爵。
敢当街纵车的自然不会是自持稳重的昭平王,应是他家那位上天入地的混世魔王——扶小侯爷。
虽说是降爵,扶家作为外戚,皇后娘娘却十分疼爱她这个亲侄子,放眼整个长安城内也没几个敢与扶小侯爷过不去的。
那位是个十足的纨绔,惹不起却躲得起。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只得认下了这个栽。
“别耷拉着脸了,小满。”韦姻儿顿住脚步回过身,扯些话宽慰道:“下回出门前翻翻黄历,总不能次次都这么倒霉吧,否极泰来,这点小事算什么……”
小满见主子回头,唤了声“姑娘?”
“嗯?”
轮到韦姻儿愣住。
“那您蹙什么眉呢,两根眉毛都快扭在一起了。”
“……”
“小满,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拆我台啊!”
***
回到奉玉楼,关上房门才卸下劲来,两只胳膊酸沉得发涨。接过小满倒的茶水一口饮下,坐着歇上片刻才回过劲来。
小满垂眼看向她湿哒哒的裙摆,语气中有几分为难:“姑娘,快换件衣裳吧,染上风寒可怎么办?本来姑娘身子就不大好。”
韦姻儿先是摇摇头,颇为无奈地站起身,重新携起琵琶。
“她们本就是想着法子磋磨人,若是见我神采奕奕的,怎会善罢甘休呢。”
说罢往晞华娘子住的玉润堂去了。
只是她刚及门前,还没来得及推门而入,两道婉转的娇笑打趣声从屋内传出。
“你让她去替你修琴路上还不许经丫鬟的手?下雨天这可有的受了呀。”说这话的人笑嘻嘻的,一听便是云梦娘子的声音,她同晞华最是交好,依韦姻儿来看只能用“狼狈为奸”来概括。
韦姻儿暗自咬牙,止步停在原地听墙角。
“不然等那个小蹄子挂上牌子还不得爬到我头上?谁让她当初选什么不好,偏偏要弹琵琶与我撞上。”晞华一边说着,嗑瓜子的响动也清晰可闻。
“生的一副狐媚子相,惯会使些勾引男人的把戏,瞧着便讨人嫌。”
这番话听得韦姻儿不觉暗自发笑,指甲嵌入掌心掐出一个个白色月牙,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做出过如旁人所说的事情。这些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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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莫名其妙献殷勤的男人她是有多远躲多远,也都一一表明了婉拒的态度,难不成那些受到如负担般的情意也是她的错吗?同为女子,这样的话从她们口中说出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退后两步,故意弄出些动静,这才上前叩了叩门。
“娘子的琴已修好带回来了。”韦姻儿进门将琵琶置入琴架,这才转过脸向二人点头问好。
“真是有劳妹妹了,专门让你跑这么一趟我这做姐姐的心里也不好受,实在是这琴名贵,客人又催得紧要听曲子。”
唏华拿捏着腔调,笑容甜腻腻堆了满脸,又握起韦姻儿的手,故作讶道:“妹妹这手怎的这样凉?”
“无妨,别耽搁娘子的要紧事才是。”韦姻儿唇边笑意轻浅,实在无心配她再演这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微不可察地借机抽出手,点了下头算是与二人作别。
“既然琴修好了,花朝会上就盼娘子能夺得头筹了。”
头筹自然不是唏华能拿到的,楼里有惊才绝艳的花魁娘子,技艺皆在众人之上,只是唏华向来心气高戾气重,说出来也只是为了故意杀一杀她的威风。
果然唏华耐不住气性,她还未走远便听见唏华冷哼一声:“这个小蹄子真是越发轻狂了。”
再后面的话她也并不想听见,脚下加快回到自己房里换过寝衣躺下了。
榻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褥子,挨着身子温暖又软乎,韦姻儿长长舒了口气,被面盖过脸颊,眼泪如串珠线般往下淌,细细的、凉凉的。
她知道晞华和云梦向来不怎么喜欢她,可亲耳听着那些话还是心中难受。真想撕破脸皮同她们大吵一架,又不敢轻易得罪于人,她还没有挂牌子,不像那些在贵客面前露脸过的娘子们那样身后有势力帮衬。
“姑娘,姜汤,姜汤来了——”
小满端碗立在床边,韦姻儿听到动静轻声吸了吸鼻子,扭身把脸埋进被子里。方才哭过一场,这时说话瓮声瓮气的:“不喝不喝,我讨厌姜味。”
“琴行少东家的姜汤愿意喝,我煮的就不要,姑娘怎么还分个厚此薄彼呢。”小满好声好气地说着,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哭腔,一边央着一边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好姑娘,你便喝两口,要是真病倒了那些牛鬼蛇神不就更得意了?”
这话激得韦姻儿蓦的一下坐起身,端起碗捏起鼻子往下咽,喝完含了颗蜜饯压去姜味,有些含糊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想喝,但人家都那样说了,不喝显得怪不领情的。”
小满从韦姻儿刚进奉玉楼时便跟在身边,那时她刚过完十岁生辰,因父亲获罪被充为官奴辗转至此。而小满呢也是个苦命人,本就贫苦,她娘生下弟弟后大出血撒手人寰,爹爹过几年得了痨病没了,她在舅舅家吃不饱、穿不暖,卖给人牙子换口粮,转经几手被送去奉玉楼当烧火丫头。
自从跟了韦姻儿后日子才好过些,教她读书认字,主仆二人相依为命熬过一年又一年。如今偎在一处讲着小话,温馨而平常。
隔了几日听说楼里散了新消息,规定不许再代修琴,报修乐器都得登清楚来人姓名。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晞华那边连着有一段时间都没再找过她麻烦,她也乐得清闲。
虽然韦姻儿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同顾玉堂脱不开关系,又经不起细想,也许大抵是她自己想多了。
2. 择优录取
初春的天,正是碧玉妆成,柳枝细细地弯下穗,垂一束绿意在窗格前晃荡,把小阁半遮半掩的盘绕起来。有几声弦音从中溢出来,断断续续的,一道纤细慵然的影子映在墙面上,然后倩影抖了抖。
“啊——俅——”正懒散倚在窗边的女子狠狠打了个喷嚏,搂着怀中琵琶,有些稍显做作的模样。
抬手揉了揉鼻子,都怪这柳絮纷飞的时节,中看不中用。
“小满,快,把窗子合上。”她蹙眉屏住呼吸,眉尾勾画的有些长,很像尖尖的桃枝。
随她身边侍候的小丫头赶忙合拢了花窗,取来帕子供人采用。接连几个喷嚏,这会儿韦姻儿琴也不弹了,坐在窗前津津有味的翻起了话本子。
“姑娘,这琵琶上是不是多了道裂纹?”
听到小满这话韦姻儿放下手中的册子赶忙查看,细细端详后断言:“这是绿檀木的纹路......”
“姑娘,您这银甲是不是该换了?”
韦姻儿无语凝噎:“那是前两周新换的。”她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小满,不对,无论怎么看小满今日都怪怪的,索性问道:“楼里要什么举办活动吗?还是有别的小姑娘寻你出门玩?”
眼瞅小满一副心虚的模样,突然灵光一现直接问出声:“喔——是不是因为顾二郎要来?”
她早听闻顾二郎受楼里女孩子追捧的夸张程度,每逢日子来楼里问修乐器,许多姑娘假借各种理由便只为了同他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小满也即将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小满瘪了瘪嘴刚欲开口,被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人声打断了。敲声过后,几人推开房门带着名贵的衣裳首饰挤了进来。
“韦姑娘。”领头的婆子堆着笑,指挥着身后的丫头们找地方放下匣子托盘,用看似商量的口气给她派发了件不容推辞的活计。
“晞华娘子突然起了红疹露不得面,楼主的意思是,先由您顶上出场。”婆子向前了半步“您看,更了衣裳梳妆罢?”
“……”说得好像她能拒绝一样。
会客厅设在隐秘静谧处,她提裙穿过廊间走了一阵,过了几坎珠帘,才隔着屏风窥见些许影影绰绰的身影。
楼里几位数一数二的姑娘都在,算上她通共五人,花魁流云竟也到了,其实自从流云连夺三届头魁被一掷千金后就鲜少出面,不由让人咂舌称奇。
云梦也在其中,见来人是韦姻儿便冷冷瞪了一眼,本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几人也瞬间嘘声,投来不善的目光。
这时守在门口的龟公走来,警告今日坐在里面的必然都是大人物。韦姻儿并不理会那些冷眼,理好裙摆深深吸了口气,唇边绽出一抹轻柔得体的笑,跟在最末,扭着纤纤细腰越过最后一道屏风进去了。
席间不大,一人在首,其余分案坐了四位大人。流云是花魁,自然被遣去上位陪同招呼更贵重的客人。
韦姻儿没敢抬头,按顺位老老实实的跪坐下来。算她第一次正式待客,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身侧的大人看了她一眼,不掩一刹那的惊艳之色,向她微微一笑,转而又投入交谈。
酒杯一空她就很有眼色的提壶再续上七分满,陪着吃了几盏酒,席上气氛逐渐松动起来。在空与满的间隙里,她的目光偶尔不自觉地瞥向对方笑起来一颤一颤的胡须。
胡须的主人显然年过而立,三十几岁的年纪,高鼻浓眉,很是玉质儒雅。比起邻桌搂着美人嬉笑的胖大人,显得帅气不少。
林妈妈与流云的声音不时穿来,伴随着几声男子清朗的笑声,听上去年轻,教人目光不自觉地向上挪,落在一双祥云纹锦缎的皂靴上。
流云伴坐在贵人身侧轻笑,眼风却轻飘飘的往韦姻儿处瞟,与她对了个正着,像看她又好似穿过她在看别处。
引得座上的男子也侧目,神色淡淡的。但在看清他的模样后,姻儿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捂着被冷水冰过的酒壶清醒过来。
他穿着件铜青色的锦袍,鹅黄色的缎面翻出一双折领来,懒洋洋地翘腿向后靠坐。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盈笑,端的是风流得意之色。
怎么说呢,哪有少女不怀春,她平日也爱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什么狐妖书生、贵公子爱上平民女子,靠鞋寻人最后抱得美人归……书中刻画的男子总是丰神俊朗,她总是不想相信哪有哪般谪仙人物,却在刚才那一刻具象化了。
她听林妈妈毕恭毕敬地称人为小侯爷,长安城里担得起侯爷名号的很少,这般年轻又敢大摇大摆逛花楼的显然就那一位——昭平王府的宝贝公子,扶珩,是根独苗,幼时以天赋过人被冠上天才名号,可惜被家中宠坏了,在外花天酒地、疏于政业。
外界再提起扶珩,已然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那滩烂泥,名声烂的有些惨不忍睹。
烂泥、烂泥,果然和溅在她裙摆上的泥点子脱不开关系。
她一想起不久前的雨天街上那辆飞驰的马车,弄脏她衣裙的始作俑者,那点源于外表的零星好感也消失殆尽了。
只可惜他这样好的容貌。
她正悄悄抬眼想再多饱一回眼福,被逮了个正着。四目相接,被扶珩挑眉飞快地瞪了一眼,快得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刚刚的确是挨了一眼吧?
韦姻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心虚极了,怕挨林妈妈的骂,耷拉着脑子不敢再看。可她这幅模样落在始作俑者的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座上的男人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
见席上酒盏空了,她连忙颔首去添,同座的大人却伸指压了一半杯口,险些溅在大人袖口。
诧异抬眼,却见对方递给她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不要声张,压低声告诉她“只更五分满。”
姻儿在转目望见他的面色时了然,脖颈耳尖都已泛红,再喝下去怕是要赶上红脸的关公了。于是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这位酒量不怎么好的大人在她肩上拍了拍,随即便松开了。
绕是她初涉交际也懂得些风月场的事情,只卖艺难免逃不脱些毛手毛脚的勾当,何况邻桌胖大人的一脸横肉已经快贴在那位娘子细白的颈子上了。
她算是运气好,遇到位文质彬彬的君子。
不经意看向上座时,撞见流云正虚倚在扶小侯爷怀中,捧着羽杯往他嘴边送,一衔一饮,喉结轻轻滚动,场面莫名有几分香艳。
若单从相貌上来看,两人好像也有几分般配。
韦姻儿垂眼,像撞破别人隐秘般暗暗局促起来,还好今日她只是来做陪衬的。这样想着,却错过了那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扶小侯爷在此时抚掌,几道拍声后由林妈妈张口说道“在场娘子都是我楼里出挑的明珠,小侯爷今日决意择一位随他回去。”
“望娘子们都拿出看家的本领,也替我们奉玉楼长长脸,莫叫各位大人看了笑话。”
几位姑娘都点头称是,琴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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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以及那些常备的道具都被抬上来,连韦姻儿的那把紫檀琵琶也稳稳地交付她手中。
与几位姑娘躲在一旁的屏风后等着挨个出场,抓阄定了顺序,越靠后的人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的,偏偏韦姻儿抽到最末的压轴,反倒惹人眼红。
“这……”
不待她出声,周围的娘子们便围上来互相去看,轮到看完她时俱是沉默一瞬。韦姻儿被几道说不清楚什么意味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本就和她们不甚相熟,心中越发没底,双手紧紧攥着在一起。
云梦觑了她一眼,欲从她手中抽走刻有序号的木牌,嘴上说的轻描淡写:“你年纪最小经历少,压轴这种重担还是姐姐替你来吧。”
这话她敢说,韦姻儿压根都不敢信,怀疑自己听岔了或是云梦脑袋里哪根弦没搭对,竟然明目张胆的去抢,谁人不知抽到首尾是最占优势的呢。
韦姻儿素日温顺却也不算窝囊,握着签子不肯松手,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望过去,敛去几分笑意:“既是苦差事就不劳娘子费心了。”说着她施力一抽,从人手中夺回来。
此处不宜喧哗,云梦只好悻悻作罢。
宴席当中已是歌舞升平,抽号在前的娘子们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搏前程,韦姻儿自知她资历最浅,隔着屏风数着何时轮到自己,待结束了这场也好卸下繁重的首饰衣裳躺下小憩一阵。
晌午吃过碗臊子面,眼下只得强忍着困意。待上一位娘子下台,她后脚抱起琵琶在中央端正坐下。
奏的是《春江花月夜》,从《闲叙幽音》当中选出的一首文曲,鞠士林先生集的谱册。她喜欢这样江上月夜、花枝弄影的意境。
接着拨弦捻转,絮絮弹了起来。那时年幼家道还不曾中落,她习琵琶因得这宛若白玉落珠般的音色,期间练琴太苦也曾哭闹过说再也不要学琴,可到底还是在娘亲柔声诱哄中改了主意。
压弦的指腹磨出茧,新茧叠旧茧叠了很多层,都一一咬牙受下。
到后来家中落难,竟成了她维持生计的营生。其实奉玉楼的老鸨林妈妈待她不差,虽习艺辛苦,其余吃喝穿着并没有苛责的地方。
可是她马上便要及笄了,按规矩及笄后要挂上牌子,花朝会一到就会供那些达官贵人挑选。届时只要有人肯出手掷下重金,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就算侥幸些逃过去,奉玉楼养着这些女孩们,是为了赚钱,只卖艺做清倌是做不到头的,总有一天会沦落风尘。
这是代价,那好处呢。
有了相熟的恩客,她终于可以不再看晞华她们的脸色,不必受人使唤,也能整日穿着华贵的衣衫扬眉吐气一把。
思绪乱纷纷揉成一团,好在曲谱熟悉到闭上眼也能倒弹如流,曲终后她又坐回原位,尽管知晓自己只是陪衬着走个过场,仍是眼巴巴等候揭晓人选的那刻,上天保佑只要不是云梦便好。
扶珩目光扫视过众人,清了清嗓:“那就这位——”
他随手一指,坐在韦姻儿隔座的娘子顿时笑意攀上眉梢,正准备起身答谢,却见扶珩的手指最终落在别处。
“旁边的……她吧。”
全场目光聚过来,轮到韦姻儿怔在原地。
“是奴家……?”她很是狐疑地指了指自己。
其实比起其他娘子,韦姻儿今日演奏的并不算出彩,论长相也各有千秋,实在不知道扶珩为什么会挑中她呢。
3. 重新来过
扶珩眉目平疏地看向她,旁边的林妈妈生怕这位贵客眉头稍微蹙一下,连忙喝道:“韦丫头!还不赶紧谢过小侯爷。”
说罢扭过头满脸堆笑着:“这丫头年纪小,一时间高兴昏头了没规矩,您见谅。”
韦姻儿依言起身,双手叠上胸前施行谢礼。
“你唤什么名字?”扶珩问她。
“韦姻儿。”
扶珩若有所思地点头,凝她一瞬:“原来叫韦姻儿啊。”
“来,接着——”
她抬眼,座上男子在手心将剥未剥的橘子掂了掂,当空划过一道弧,韦姻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捧,那枚黄澄澄的福橘恰巧分毫不差的落在她怀中。
扶珩笑起来,唇红齿白,一时间光彩夺目,只是落在韦姻儿眼底硬生生瞧出了几分顽劣的意味。
酒足饭饱后宴席散开,扶珩在流云娘子的拥簇下先行离开,林妈妈及宾客一走其他人的面色也不再遮掩,云梦更是连装都不装了,狠狠乜了韦姻儿一眼,挽着同伴的胳膊扬长而去。
落下韦姻儿一人,她特意磨磨蹭蹭赶在末尾出去,与那些人隔开一段距离,便是用脚指头想想也该猜到她们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个时候往前凑就是故意贴脸教人去打。
待她越过会厅中门时夜色已浓的发沉,韦姻儿轻叹一记,欲顶着沉重的珠翠头面回住处去。眼前又现那双云纹锦靴,将她拦了个正好。
“她们欺负你了?”扶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见她不语,索性将话说全了:“我都听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在说你坏话。”
“也不算欺负吧,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我。”韦姻儿含含糊糊地应道,低着头并未瞧见扶珩此时的神色。在心底暗暗地想着,像扶珩那样含着金汤勺出生顺遂至今的人又能懂得了什么呢。
扶珩依然问着:“你不会告状吗?楼里又不是没人管事。”
韦姻儿梗着细白的颈子不吭声,初时她也是尝试过的,只是等林妈妈走后原本就不对付的人会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倒不如任她们宣泄完情绪总能得安生一阵。她不接话茬,扶珩后面的话只得全卡在喉咙里。
“抬头!”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惊了一瞬,恍然扬起略尖的下颚,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扶珩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从自己衣襟内领摸索未果,只好摘下大拇指环扣的一方宝石银戒,喊韦姻儿摊手、平放在她掌心。
“我出城几日,若有事拿着扳指找到城北李大人府上,就是方才坐你身边那位。”说罢他又特地重申一遍“听明白了?”
夜色下他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铺天盖地的将韦姻儿整个人罩住,靠近时隐约扑出几缕柚叶的味道,清冽、干爽,令人毫不生厌。
韦姻儿仰头同他对视,小声的应了声“明白,多谢您。”
见她一副竖起耳朵聆听的乖顺模样,扶珩也找不着什么额外规训的话,一时间相对无言。
还是韦姻儿先开口:“您还有别的事吗?”
见他摇头,韦姻儿这才福了福身,同人告退道:“那奴家便不叨扰了。”
她走后扶珩站在原处无奈扶额,寻常女子都是主动往他身边凑,现下他主动搭话这姑娘却表现的避之不及。模样生得标致,怎么偏偏是个榆木疙瘩。
***
回到住处后走了一遍很繁琐的流程,摘首饰、拆盘头,衣裳叠好送回库房,这才卸掉脸上脂粉。韦姻儿坐在浴桶内一瓣一瓣吃着扶珩抛给她的福橘,柔黑的发丝散落下来,小满正捧着一瓢水替她洗去茶麸浮沫。
拢发时沾了不少丁香花油,此时一遇水,香气与橘子汁水的甘鲜纷纷逸散开了,甜丝丝的。
许是小满装着的心事太过明显,被韦姻儿很轻巧的看出来,于是她转过脸试探问道:“怎么这幅模样呀?是听说我要离开的消息吗?”
韦姻儿弯眸,一壁觑人神色,只见小满面上的焦灼更甚,她有些疑惑,水中回身轻轻抓住了小丫头的手,温言絮语:“别怕,就算我要离开奉玉楼也会想法子带你一起的。”
被这样柔声慢哄的小满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摇摇头,带了些哭腔:“姑娘这么好的人应该配得世间顶好的男子,外面都传那位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魔头,姑娘被欺负了怎么办?我们又该如何伸冤?”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那模样仿佛她家小姐已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的嘛。”韦姻儿抬指替她拭泪,反倒抹了小满一脸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见人情绪回暖,韦姻儿正了正神色,认真同她讲:“虽然我同小侯爷没说上几句话,但却能感觉到他不是什么坏人。他没有站在云梦那边听进那些诋毁我的话,还告诉我遇事避急的办法,这已经是很好的庇护了。”
最后那瓣橘子被她塞进在小满口中。
屋内水汽氤氲,照亮韦姻儿眼底的一点湿意,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雀跃。
那晚她捧着扶珩给的扳指凑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指沿的内侧刻有“昭平扶府”的印记,戒身盘旋着玄鸟与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一看主人便十分宝贵爱惜,竟转手作为信物交付于她。韦姻儿将此物谨慎藏起收好,心却止不住砰砰直跳。
本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去林妈妈处听训,刚用过早膳那边便来了人要请韦娘子过去。待韦姻儿穿过长廊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时林妈妈已候在正厅了,桌案上摆了一方木匣,料子是绿檀,以至于韦姻儿落座时都隐约能闻见一股幽香之气。
“果然没看错你,韦丫头。”林妈妈挽袖亲自添了碗茶给她,有些感慨:“你刚到楼里的那年还不到十岁,瘦得眼睛格外的大,倔强的抱着布娃娃不肯松手,一收走你就不停地哭,还记得那时我怎么告诉你的吗?”
元景十七年,左相谋逆一案牵连甚广,作为左相众多门生之一的韦承泽被扣上通信受贿的罪名收监拷打,酷刑三日仍拒认其行,坚称恩师不会做图谋反叛之事。
陛下大怒下令其抄家斩首,判令下时韦夫人病中大骇匆匆撒手人寰,家中唯一的小女儿被充为官妓。
那时韦姻儿蓦然失去双亲,整日都惶恐不安,只紧紧抱住娘亲给她做的拼布狐狸。棉花塞的软乎乎,仿佛还有娘亲指尖的馨香,从韦府、大狱,再到奉玉楼她都不肯撒手。
直到一个女人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轻轻抚去她小脸上的灰迹,时隔多年韦姻儿依然记得那阵步履间缭绕的脂粉气。
“从你来到这里的这一刻起就别无选择,这些物件救不了你,唯一能靠的是你自己。”韦姻儿看见女人的红唇一翕一合,用力抽走了自己怀中的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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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狐狸,任凭她再如何哭闹也无济于事。
记忆中妖冶的面庞与眼前人重叠在一起,几年过去,林妈妈的容色别无二致,而她却渐渐懂得了当年的那番话。
韦姻儿点头,笑出两点梨涡:“自然记得。”每回面对林妈妈她都有些拘谨,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住茶盏。
林妈妈将木匣向她的方向推了推,顺着道:“即是我没收的,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看着韦姻儿神色发怔,她又温声补了一句:“回去再打开吧,我有别的事要同你说。”
“我与你父亲曾有几面之缘,他为人慈良清直。”言至此处略有一顿,话锋斗转:“小侯爷虽看似不羁,但为人不坏,你若真能攀得住是份机缘福气。将来若得了势再查昔年的蹊跷,为你父亲翻案也未尝不可。”
她呷一口茶,眼波很轻佻地翻过:“男女之间不过是那点事,你侍候得好他便欢欣,届时吹吹枕头风好处就少不了。”
见韦姻儿一知半解只顾得面上端笑的模样,林妈妈险些被噎了一下,她上下打量琢磨着小侯爷选人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也许人家就是喜欢这股未经雕琢的迷糊劲。
韦姻儿告辞时肚子里已灌了半壶的明前龙井,糕点也用了大半。林妈妈见其憨态也只是笑了笑,摆手允她归去。
只是当她转身时,林妈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别回头!往后离开了奉玉楼就不要再回来。”
卧房内韦姻儿打开匣子,与儿时的伙伴久别重逢,她抱起棉布充填的狐狸,恍然想起娘亲已有些模糊的面庞。小而温馨的院落、杏树结了许多杏子,母亲坐在树荫下一针一线地缝着狐狸垂下的尾巴。
后来呢,杏果被禁军踩的血肉横飞,搭建的秋千被割断绳子,连同父亲栽种的那片菜地一起碾为平地,母亲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只是拼了命般将她护在怀里。
她忆起很多旧事,连着收拾,行李时都心不在焉的,一直到入夜才发现林妈妈给她的匣子最底处还藏着一本书。
才翻开一页她便面红耳赤的“啪”一声合上来,小满听见动静赶来查看时她连忙把书藏在背后,寻了个由头把小满支出去,这才重新瞟了瞟封皮上的几字——《春宵秘戏图》。
韦姻儿无心细看,随手翻过几页,索性夹在几本乐谱中间塞进书箱。
***
离开奉玉楼的前一晚,韦姻儿抱着她的狐狸伙伴陷进一个美梦,她梦见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手掌,搂住她时馨甜的香气。
只是这香气徐徐散去,她双颊濡湿一片,蓦然惊醒时已是被催起身的第二遍。
来接她的男人自称叫作扶辽,往后唤他辽叔即可。随行来的马车有两辆,要带走的几个木箱、包裹一并放在后面那架。
在穿过主城的路上却罕见地聚起人群,马车变得寸步难行,韦姻儿开口问道:“辽叔,前面出了什么事?”
辽叔也探着脑袋到处张望,正好人群中有人大喊道:“放榜了,今年的探花——”
人声嘈杂,她并未听清吆喝的那后半句,不过想来定也与她无关。只是这样的热闹的街景,韦姻儿抬手悄悄掀帘,展露半张桃花玉面。
皇榜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待稍微松动些,人群中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转身,同她对上视线。
4. 守株待兔
韦姻儿被盯得愣了愣,素手还攀在窗前卷帘屹然不动。
啧,顾玉堂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牵起他的情绪。
马蹄“哒哒”走动起来,她只好匆匆向人颔首,撂下帘子重新坐了回去,自然也不会知道后面的事。
随即一位方巾长袍儒生打扮的男子上前拱手道贺:“顾兄,恭喜啊,是大喜事。”
顾玉堂沉声应下,眉目微舒,也向人拱手示意,只是余光时不时沿着马车看去,引得那位儒生将头凑去,狐疑道:“顾兄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不欲再叙。
这头马车早已驶过放榜处,拐进西边的小巷内,停在一处无挂匾的府邸前。小满轻快地从马车上蹦下来,然后回过头来扶着韦姻儿下车。
辽叔带她主仆二人往内走,途径前院长廊时正好碰上扶珩出门。见辽叔喊了声“小侯爷”,韦姻儿也跟着唤声“侯爷”,一边侧身向旁边靠,想要让出一条道来。
扶珩的脚步声止在她面前,本是颔首低眉的女子循声望去,入眼便是他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庞,冲击力极强,不由看得人呆了呆。
“又神游了?”扶珩好笑又好气,唇角稍抬:“每次见你怎么都是这幅……不太聪慧的样子?”
许是不习惯同男子离得这样近,近到能嗅见他身上淡而清爽的柚叶气息,韦姻儿悄悄挪了挪脚后跟,扯开些距离。
“那奴家下次放聪明些,行吗?”她将交叠的双手攥紧了,努力把舌头捋的平直。
她声音不大,十分轻柔,扶珩不得不花费少顷功夫去分辨她的字意。
韦姻儿的咬字尤其有意思,分明是字正腔圆,脆生生地落下,可尾音总能听出些许缠绵的媚意。
“行吧。”扶小侯爷很爽快地答应了。
“随便挑一个地方住,若缺什么东西就告诉辽叔,每月需要采买也尽管提。”
多好的主顾啊,出手阔绰,比在楼里每月拿那几两月银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他像是记起什么要事,大步迈开,走过一截,又突然转过头看向韦姻儿,语速一下子赶得很急:“不许搬前院。”
韦姻儿忍笑送走这尊大佛,跟着辽叔身后按捺不住的扬唇,绕过花园她还是决定横下心悄悄发问:“您知道为什么说不许搬去前院吗?”
这下轮到辽叔笑了:“当然是我们侯爷自己住前院啊,你若也搬进去,侯爷年纪尚轻,这……”他止言于此。
韦姻儿只恨自己多嘴,笑容由此转在辽叔脸上。
***
屋内小满举着鸡毛掸子这里拍拍那里挥挥,忙活个不停点。韦姻儿坐在一旁托腮瞧着,喊人坐下来小歇几回未果,颇有些无奈。
“喝点水吧小满,不必这样劳累,这屋子在我们来前就已经收拾过了。”她翻过倒扣的盖碗,倒上七分满。见小满仍是干劲十足,也起身一同将带来的东西往外摆。
既然劝说无效,也动起手替小满减轻些负担。她多做一点,小满就能早歇息一刻。
到底她是官家出身,做不惯这些活计,若真一一归置起来没一会儿便觉无力,看见小满仍在奋力的背影不禁有些艳羡,抿了一口水叹道:“若是我也有你这样的精神气便好了。”
“姑娘哪里的话,我是庄家户,从小就做农活惯了,天生的劳碌命。”她嘴上说着手上却动作丝毫不停,一边擦拭着边边角角,一边回头冲韦姻儿笑,露出一排结实又整齐的牙。
“诶,那边好像——”小满似乎瞅见了些什么,快步跃上前,有些惊喜:“琴架,这里有琴架、小凳,姑娘在这里弹琴正好。”说着从怀中掏出记有采买物品的清单,使炭笔划区“琴架”这一行。
韦姻儿依言跟了过去,她推开那面定轴可转的独扇门,珠帘之后别有一番天地。果然琴架在此,不是古琴台案,不是放笙与笛子的,偏偏是用来放琵琶的架子。
显然是有心人特地吩咐过的。
不光有桌椅琴架,临窗处还横着一把躺椅。她扶着把手小心翼翼的坐下,摇了摇舒适极了,脊背才慢慢地放松,唇角溢出几分笑意。
她翘起脚一荡一荡的,扭头时不经意望见窗外精致,动作突然停滞,神色变得惊喜起来。
小花园内假山罗列,凉亭毗邻,最重要的是那棵杏树,素白色温润,而红蕊轻叠。
“姑娘?怎么了?”小满适时出声。
她这才回神,摇了摇头:“小满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韦姻儿重新站起身来去主厅取来那柄包囊紧裹的琵琶,在解开布结后置入琴架,如同老朋友叙旧般伸指抚过琴头那朵牡丹头花。
***
其实被圈养在内宅的日子并不太好过,她初来乍到总是有份拘谨在。这里也不似奉玉楼有好些个女孩子,虽然互相看不顺眼是常有的事,但总好过万籁无声般的寂静。府内的丫鬟婆子不多,辽叔大多时候都守在前院,来往的下人和善却不怎么热络,连带着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小满都只能对此尴尬笑笑。
扶珩没吩咐,她自然也不敢离开宅院,只趁每日练琴时恍惚望向那片白纷纷的花簇,从前她的小院也有这么一棵杏树。
隔日小憩醒来,外头候了个拎着木匣又面生的小丫头,穿的也不是府内一致的衣裳,小满拉着她讲了几句便带人进了里间。
“姑娘抬手,展臂——”
韦姻儿还未完全从睡梦中缓过劲,一团懵地收小丫头指挥,卷尺从她胸前合拢,又铺向皓腕。
“哇,姑娘这腰可真细,多曼妙的身姿,真是少见!”那丫头笑嘻嘻的,动作麻利又轻快,很快量好尺寸后收起工具,在小本上一一记下。
一边登册一边多瞄了几眼,毕竟这家没挂牌匾那户的韦姑娘,前胸圆挺,要屁股有屁股,胯线流畅浑圆,再外加杨柳细腰!
韦姻儿被人打趣的脸红,见其一副认真的模样,弯眸笑了,又问人:“你是哪家的小裁缝呀?”
那小丫头说起东家时挺胸仰头,倒是颇为自豪:“我们是锦衣楼的,保证给您的衣裳做得漂漂亮亮的。”
锦衣楼是长安最大的制衣铺子,很受名流女眷追捧,听说两家千金曾为了争一块料子而大打出手,甚至贵妃娘娘也涵盖其中,一件成衣价值不菲。
这样说来,韦姻儿心底不由发咻。
量身的小姑娘许是见过形色人群,似乎瞧出韦姻儿心中所想,眼珠子转了转,出言宽慰道:“账上已经支过银子,姑娘只管选自己喜欢的便是。”说罢从箱中取出一沓边角布,捧在手中请韦姻儿细细选了起来。
***
日子过得越安逸,韦姻儿这心里越发没底。
大抵是听进去林妈妈的一番话,或是花园内杏树的缘故,韦姻儿总想着同扶珩说点什么,寻常的道谢也好,总不好腆着脸白白住人家的院子。
韦姻儿在长廊前后徘徊,最终还是决定去打探一番:“辽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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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最近大概什么时辰回来呢?”
“诶?这可不好说,侯爷近日忙公务,有时得到后半夜了。”辽叔捋着胡子,反问道:“韦姑娘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若是急事老夫可速遣人去告知侯爷。”
吓得韦姻儿连忙摆手,讪讪笑着:“不是什么紧俏的事,不必劳烦您,只是想赶侯爷回来了当面道个谢。”
“守株待兔”听起来是个耳熟能详的词,可实际上这只“兔”并没有那么容易逮住。
等小侯爷的第一日,赶上人回来用膳,韦姻儿在廊间遇见刚上前行了个礼,还未待她开口,扶珩挥一挥衣袖扬长而去,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等小侯爷的第二日,扶珩赴宴后半夜才归,未果。
第三日,未果......
第四日,扶珩没见着,锦衣楼缝制的新衣裳却先到了,那样好的料子裹在身上韦姻儿顿觉浑身不自在,没捺住性子又去找了辽叔。
在表明来意后,辽叔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思索片刻,还是点头应下了:“侯爷那边我会留意,若是得空自会派人去知会姑娘。”
韦姻儿取出装有把金瓜子的小锦囊,辽叔没收,只是和蔼地摇了摇头。
第五日,用罢晚膳从前院得了信来,道是侯爷应酬结束后要过来一趟。韦姻儿听后顿时也不散步了,拉着小满绕回里屋,在黄花梨木的橱柜中翻箱倒柜好一阵,衣裳一件一件举在身前比划。
“这件怎么样,是这些里面最金贵的了,但会不会有些隆重。”她垂眼凝着手中稍为复杂的绣纹,思索片刻又搁下。
换了件桃粉色的薄衫,歪头问小满:“这个呢?粉色衬我肤白,是不是更娇艳些。”
小满“嗯”了一声,眉间有疑色,微微扁了扁嘴:“可姑娘呀,这是夏日的衫裙......”
韦姻儿赧然抿唇,又重复几回这样的问答后才换上一身芍药耕红色的织锦裙,对镜匀脂点唇,最后以簪了几朵大小、色泽各异的珠花宣告功成。
她在厅内正襟危坐,左等右等仍不见扶珩身影,脊背渐渐弱了下去,抱着软枕斜靠在一旁,声音发闷:“现下几时了?”
“刚过亥时。”小满应道,又捧来温水与她咽下。
因得怕晕染唇脂,韦姻儿也只敢略微一抿,撑腮继续候下去。脑袋渐渐一垂一垂的,鬓间珠花亦是跟着打颤。
“侯爷还来吗?”她喃喃着,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也不管小满如何应答,自个儿轻声哼道“再等等......”
她记得要等小侯爷,却昏沉地睁不开眼,仿佛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只隐隐约约地闻见有人声,却听不清楚交谈内容。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韦姻儿转了转微酸的脖颈,掀开身上薄褥,喊小满过来问话:“昨夜侯爷还是没来吗?”
小满如实道:“来过,但您已经睡下,侯爷来瞧了您一眼吩咐说不必叫醒。”
韦姻儿揉着后颈,讶然挑了挑眉:“所以我便这样睡了一夜?”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奔向铜镜,巾子蘸温水卸去妆面,拆掉发髻首饰,素净着一张小脸坐在圆桌前一勺勺舀着热乎乎的冬瓜火腿汤,鲜到舌头都要一起吞掉了。
天大、地大,用膳的事情最大。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径直推开半敞的门。
“听说你找我?”
扶珩循着羹汤香气闯过来,略施薄笑,还是一贯的佻达姿态。
“什么事?”
5. 侯爷来了
不知怎的,在扶珩的注视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匆匆垂下头,不愿被瞧见这幅未施粉黛的模样。说来她每逢扶珩时都多少修饰过,突然素面相见还真是无所适从,有如不着丝缕一般。
她会记挂着自己晨起浮肿自己的面颊会不会不甚好看,眉毛离开青黛是否寡淡,唇色泛白又该如何是好。韦姻儿心有旁骛,微微侧颈,露出细白修长的一段,轻声问他:“侯爷用过早膳了吗?”
扶珩听来约是一愣,只能窥见她披散着的一头乌色如云的鸦发,衬得人愈发莹白剔透,好似桌案上摆置的那盘虾饺。他把目光挪向“三菜一汤”,索性撩袍正对着韦姻儿坐下。
“你寻我来就是为了陪你用早膳?”
韦姻儿抿出一对浅浅梨涡,取碗弄勺替人盛上一份热乎乎的炖汤,尔后笑语:“自然不是,侯爷本是夜里来,奴家备的是宵夜。”
“还未亲自向侯爷道谢,奴家以汤代酒。”
扶珩目光凝在她指尖一点,韦姻儿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凤仙花的色泽褪尽了,泛着粉调润泽,动作让人一点也挑不出错处。
扶珩抱着双臂,看她时默然一瞬,大抵是韦姻儿讲话总能让人觉得跳脱,偏偏她自个儿还一本正经的样子。
见扶珩不接,韦姻儿抬眼时怯了一下,仍是固执的捧在半空中,眸色清亮,剪水般令人难以忽视,扶珩眼风扫过那桃花瓣似的眼儿,见她的确心诚,这才伸手端了过来。
瓷勺刮过碗底发出叮响,扶珩一边撇去浮沫,又分出心思来应韦姻儿:“不必谢了,我想法子换你出来自然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做好你该做的比谢我一万句都顶用。”
“做......奴家能做什么?”韦姻儿的心陡然提起来,即想到林妈妈提过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耳尖轻红,指尖很快缩了回来,一动也不敢动。
"你先准备几日,等着吩咐。"扶珩说这话时眉毛也没抬一下,心思全然不在上头,仅顾着咽下那口冬瓜火腿汤,唔道:“取双筷子来。”
韦姻儿来不及难为情,从小满手中接过筷子再转了一道传至扶小侯爷手中。
其实除了虾饺也不太用得上筷子,扶珩夹了一回虾饺便停箸,直接伸手去拿一旁的胡饼。
“好吃吗?侯爷?”韦姻儿捧着脸弯眉笑了。
胡饼对半切开,夹有切成牙的熟鸡蛋、卤制的豆腐干子,再加青椒少许,只消一口就让人食欲大开。扶珩于鼻间含糊应了一声,遽然细细观她眉眼,难得有疑:“这是哪里的做法,与长安不大相似,不像出自府上的厨子。”
“侯爷高见。”韦姻儿笑意更甚,两眼弯若弦月,同他细细说来:“奴家祖籍河东,便是黄河东边,借了师傅的厨仓和食料一用。”
扶珩诧异,话在唇边顿了一瞬:“我一直以为你是江南一带人,像金陵、姑苏那一类。”
其实韦姻儿远远瞧去确实如迷蒙的江南烟雨,骨量纤细,又眉眼盈盈,只是再品时又多几分深邃秾丽,也难怪许多人错认。
韦姻儿笑而不语,气氛一时又在寂静中微妙浮动,开始没话找话:“侯爷今日不用应卯吗?”
“今日休沐。”
“......”
不知为何,与扶小侯爷相对她总觉无措,心也跃动的比平时更快些。
见她又缄默下来,扶珩只好擦着手继续挑头:“听辽叔说你平日都不出门,想出去的时候就去转转,又不是把你关在这里。”
韦姻儿听他漫不经心的语调,轻轻应了一句:“是,奴家晓得了。”她迟疑了片刻,贝齿贴了贴下唇:“锦衣楼的衣裳奴家收到了,未免太贵重了些......”
扶珩站起身,随行的侍从立即迎上来。
“为了撑场面用的,你若觉得惶恐就每季挑上几件,日常的事便知会一声辽叔。”
他无意多留,转身离了院落。
***
辽叔领着个婆子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面生的丫头,在韦姻儿跟前排成一列。听那婆子介绍,最大的十七,最小的也才十三岁。
韦姻儿瞧着其中一个女孩子身量高挑、模样清秀,袖子明显短了一截,看上去束手束脚,一双眼睛却清亮。细细问来才知道,那年岁最大的姑娘家境贫寒帮着家中拉扯弟弟妹妹长大,耽搁了婚嫁的岁数,父亲欠了赌债如今反手将她卖了出去。
一时间令人唏嘘不已,韦姻儿心生怜悯于是先指着她留下,接着又挑选出个看上去机灵有眼缘的小丫头,待众人散去由小满领着熟悉周遭环境。
巡了一圈绕回来,彼时韦姻儿正在厅内剥着莲子,抬眼看向二人,手中的小碗先搁在一旁,笑了笑,问道:“从前叫什么名字?”
年岁大的女孩率先抬头,接了话:“我叫大莲。”
旁边女孩个子矮了些,脸蛋上浮着两团红云,活脱脱像个年画娃娃,仰面绽笑:“奴婢没有名字,刚出生时只有猫儿那么大所以都唤奴婢幺娘,您能赐一个吗?”
约是人有股活泼劲很是讨喜,韦姻儿展眉思忖片刻,有了主意。即使起名便一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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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就像她的死对头晞华原本不叫晞华,花魁流云原本也并不是唤作流云的。
“往后你叫莲心。”韦姻儿眼波温和地瞟向大莲,随后挪目开口道:“你呢,就叫兰心吧,好吗?”
二人齐齐点头,接下来由府上原本的婆子教导几日。加上她们年岁本就相近,很快就熟悉起来,尤其是兰心很快同小满打成一片。
兰心扫完庭院后小满身侧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根粗线,两人一边玩着翻花绳一边偷偷讲着小话。
“昨日我去取晚膳时见到侯爷了,真没想到是那般英俊的人物,是我长到现在见到过最好看的男子。”兰心感慨万分。
小满笑嘻嘻地翻了她一眼,口中振振有词:“那是你没见过市面,要我说顾氏琴行的二公子才俊呢,不光长得剑眉星目还弹的一手好琴,什么乐器都会修。”
她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扑哧”一声,仰头望去韦姻儿便立在窗前,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出声挪揄道:“我说你怎么想着总是撺掇我去琴行呢,原来陪我修琴听音是假,想去见人家小掌柜才是真的。”
小满被取笑的面红耳赤,把头埋进臂弯当中,愤愤不平地反问:“难道姑娘不觉得吗?您觉得侯爷与顾公子谁更俊朗些?”
韦姻儿大抵没料到有这一问,扶珩的名字含在唇边愣是张不了口,待回味过来已有些羞意,作势剜了小满一眼,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在这里编排侯爷,小心你的舌头!”说着她眨了眨眼。
这日傍晚,前院来了人带来几套书册,看面是平日里跟在侯爷身边的那位侍从。韦姻儿客客气气的迎人入厅,小满接过书本又转身给人倒上一盏茶。
那人饮了一大口,明显舌尖被烫及,面上仍是端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向韦姻儿颔首道谢,而后代为转达:“劳烦姑娘这几日翻阅这些,能看见多少是多少。”
他的话显然传的是侯爷的意思,韦姻儿闻言有些不解,随即敛眉问道:“侯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明日晚上,侯爷会派人来叫姑娘去前院。”
言已至此他已完成带话的使命,茶杯见底也该离开,于是拱手告离,留下韦姻儿与小满二人面面相觑。
“侯爷为什么特地督促姑娘读这些书呢?”小满不解。
韦姻儿轻轻“嘶”一声,歪头思索,也只蹦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是侯爷喜欢有文化的女人吧......?”
总之她今晚起要开始挑灯夜读了,茶水都特地沏浓了些。
6. 红袖添香
“姑娘,快来吃杏子!刚摘的可新鲜了!”
小满用大碗端来满当当的橙黄发红的杏果,显然是熟透了,一个个果肉饱满引人食欲。韦姻儿取来一颗啃上一口,汁水从指缝溢出,她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找手帕。
待啃完整个杏果,唇齿间回味之际她才突然响起什么,拭手的动作顿了顿,先是“诶”了一身,接着问道:“这杏子哪里来的?”若有所思般将目光挪至窗外那株杏树,瞪大了眼睛。
“没错,是姑娘想的那样,我和兰心今早才去摘的。”小满眯着眼睛笑吟吟地应道,不过她又说了:“我们先是问过辽叔的,他说只许我们摘矮处的果子,可不过嘛——我们也只够得到低处。”
韦姻儿这才放心去拿第二个,含着杏肉说出口的话也变得黏黏糊糊的:“辽叔是故意让着你们的,打下来的果实有没有分上一些?”招呼着莲心与兰心过来:“别拘着,大伙儿都尝尝。”
小满点头,咬了一口韦姻儿塞在她手中的杏子,囫囵应着:“自然,这些人情世故还用我们姑娘说吗,姑娘尽管放心便是。”
有句话说“桃饱杏伤人”,韦姻儿爱吃杏子,有一年吃了太多竟火旺到嘴角起了一圈泡,鼻子也往下淌血,难受好几日,韦夫人心疼的不得了,从那之后她才知道凡事都该有个度。
“呀,姑娘这眼圈怎么泛青了?”兰心一抬眼便瞧见韦姻儿发乌的眼下,显然是因侯爷送来的那些卷册而秉烛夜读的功劳。
小满也凑着脑袋过来,跟着一起附和:“姑娘昨晚还说要学林黛玉那般,现在的确更像了。”
韦姻儿乍的一惊,顾不上吃到一半的果子,快步回了里间,凑到铜镜面前反复地看,有些忧心忡忡坐了下来,轻叹一记:“这个样子去见侯爷也太憔悴了些,这可如何是好。”
小满从她背后绕过来,翻出胭粉盒子,试探着提议:“要不试试敷粉盖住?”
话音未落,一向寡言的莲心提了个法子:“乡下有个土方子,热鸡蛋能活淤化血,不如煮个鸡蛋在乌青处滚滚。”她说完话又将头垂下。
韦姻儿从镜中看她,已经换上府内统一的服饰,应是照她身量制的衣裳,袖口终于不再短半截,人瞧这也不似采选那日瞧着心酸,于是向她笑着点头:“那便按你说的试试。”
别说这一试眼下还真淡去不少,韦姻儿觉得惊奇,对半掰开后蛋黄外层竟然布满了小疙瘩,不由咂舌称奇。
***
临近晚膳的点,韦姻儿越发心绪不定起来,许是吃过些杏子,也没什么心思在吃食上琢磨,脑子里满是林妈妈说要适逢好侯爷的话。她不曾与外男接触过多,却也撞见过好几回楼里姐妹讨好逢迎的模样,只搭披帛在臂弯,说话的调子拿捏的无比娇媚,让她如今想起还激的一身鸡皮疙瘩。
显然,狐媚子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
在即将要推开那扇有扶珩所在的房门时,韦姻儿忽然顿步不前,使得引路的小厮疑惑侧目,只见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将外层的褙子重新掖了掖,这才点头劳人推门。
迈过门槛后传来一声吱呀声响,身后的微风随之停滞了,她不敢回头却也明白是有人关上了那扇门,同自己来时一样。
韦姻儿一边走,指尖一边摸索上外衫系带的位置,身子微微发颤着,整个又发觉不自在起来,只好咬唇试图让自己趋于平静。
屋内望去还算明亮,皆用灯罩拢住烛火,她每走一步影子便颤一瞬,直至渐渐覆上另一具人影。扶珩此时正埋头在案前,卷籍摞得很高,他垂着眼睑只飞快的微微半抬,转瞬又投身典册。
“坐吧。”惜字如金。
韦姻儿唯恐惊扰了他,连呼吸都轻了几分,迟疑着在一旁备好的圈椅前敛衽坐下。
屋内很静,连扶珩提笔在纸上圈圈写写的声音也听得到,香雾从那鼎鎏金莲纹铜炉袅袅升腾,扶珩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连带着韦姻儿的心跳也起伏渐涨了。
她咬唇,突然横一横心扯开衣带,外衫从肩头滑落,薄纱贴着雪白的肌肤,鹅黄色的抹胸被胸脯绷得很紧,两团软肉跃跃欲出。
灯影映在扶珩高挺的鼻梁,晦暗而旖旎,他垂眼翻过书页时长睫忽闪。
“侯爷——”
韦姻儿声音捻得很轻。
“怎么了?”扶珩抬眼,显然被惊了一大跳:“你怎……”最后一个字音吞回腹中。
“呃……”二人一时僵持住,韦姻儿晓得自己应当说些撒娇撒痴的话,例如:您看,奴家这样美吗?
她的确是这样做的,柔声柔气地娇嗔道“您看奴家这样……”话堆在嘴边偏偏说不出,绕了一个弯变成了:“凉快吗……?”
说罢她都想抽自己一耳光,蠢得发笑,更别说扶珩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好在扶珩眉峰一压,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支肘揉着左边一只耳朵。
“穿上吧。”他飞快觑了一眼,轻咳两声:“莫染了风寒。”
韦姻儿眉间微蹙,显露出几分委屈之色,心下有疑:难道这幅打扮不对吗,怎么和料想的不一样。按照长安城内的传说扶小侯爷一向玩世不恭,怎么不见扑上来,反倒神色冷淡。
扶珩见她不动,挑眉提了些声音:“韦姻儿!”
“你不是说会放聪明点吗,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聪明了?”
“……”韦姻儿披上外衣,两只袖子都伸进去,似怨非怨的幽幽望去一眼:“奴家往后会越来越聪明的。”
啧!扶珩一壁摇头,一壁举起书册,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韦姻儿静坐已有些许的困意,陡然听见扶珩吩咐:“磨墨。”
她连忙起身,站在一侧挽袖量水研磨。
“叫人送过去的书你读了吗?”扶珩问道。
韦姻儿下意识点头,转而意识到他低头阅书察觉不到这些,正想应声,猝不及防撞进那双修长有神的丹凤眼。
小侯爷长得可真好看啊,他定是有一位尤甚美貌的母亲。
“读了便好。”扶珩淡声应了。
她微睁圆了眼,有些出乎意料:“侯爷怎么不考考奴家都学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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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心研你的磨。”扶珩不答,只横去一个眼峰。
果然,研墨也是个技术活。待她披着一身月色迈出前院的门一眼便看见了小满,提着灯笼向她的方向小跑了几步,一见她就笑:“姑娘一个人怕黑,我来接姑娘回去。”
其实统共也没几步路的距离,小满操心久了总牵挂着,屋里亮着灯,莲心和兰心都在等韦姻儿回来。
烛火一一吹灭,只留了一盏,韦姻儿穿着亵衣侧卧在床上,抱着小满等胳膊小声说些体己话。
“是我今个儿穿得哪里不好看吗,他看都没看几眼。”
小满坐在床沿,同她一起分析道:“不会啊,我若是男人见姑娘这身材样貌才不会无动于衷。”眉头皱起来:“会不会是姑娘露怯了,若是平日里一身凌然正气的模样也难免奇怪。我看楼里的好几个娘子都媚眼如丝,瞧上一眼半边身子就酥了,姑娘也试试?”
韦姻儿一边思索一边慢吞吞地应和:“眼神吗?含情脉脉的那种,是这样吗?”
她扬起半边脸,微弱的烛光映得五官越发秀挺朦胧,照进瞳仁亮晶晶的,微微睁圆些,一动不动的同小满对视。
“......”小满凝噎,话说的委婉:“要不......姑娘再多练练?”
***
又是一个极好的晴日,长安地灵人杰,就连天气也是格外宜居,眼下春日已过大半,渐渐回暖也许些。
韦姻儿坐在小轩窗前捧书,见小满抱着她的琵琶一阵端详,不由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檀木金贵,在楼里的时候总有专人顾着,瞧着是时候该去再保养一番了。”小满回话。
韦姻儿只打眼一瞧便晓得她肚子里揣的是什么主意,歪头笑了笑,倚在窗边看她:“那我告诉辽叔请个琴匠到时上门打理?”
小满惊愕,支支吾吾的。
“我看是有人借机想去顾氏琴行看顾二郎去了吧。”韦姻儿笑吟吟地打趣。
兰心在一旁好奇问道:“那个顾家二公子真的很俊朗吗?能比得上我们侯爷?”
两个人的身影在韦姻儿脑海中此消彼现,她略微沉吟了片刻,斟酌道:“要真论起来嘛,顾二公子自然也不差,就是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据说因回绝太过果断伤了不少姑娘的放心呢。”
兰心咂舌,小满撅了撅嘴,故作高深地嗳了一声:“可姑娘您那日还喝了人一碗姜汤呢。”
“好好好,用完膳便领你去。”因着一碗姜汤的缘故韦姻儿率先败下阵来,见兰心亮着眼睛盯着她,也便松口带着她一起,莲心则自愿提议要守在院中,好让她们放心出门。
三人经过顾氏琴行的门栏,只见他家的老伙计坐在当中,见到韦姻儿起身相迎,道是他家掌柜的在楼上陪贵客相琴一会儿便下来。
韦姻儿随着步入堂内,报以一笑:“顾二公子今日没在吗?”
“哎哟,我们少东家已经有段时日不在琴行了,往后估计都不来看店咯。”
那老师傅眼角皱出褶子,此时一笑愈发明显了。
7. 八卦之魂
韦姻儿同小满对视一眼,倒觉得稀奇,毕竟从前楼里都传言说顾二郎将来要接手琴行,被喻作“美顾郎”堪比周瑜大都督的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不来了呢。
“怎么忽的就不来了呢,可是出了什么事?”韦姻儿礼貌问道。
那老师傅略微一点头,刚要开口,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一阵步履声打断了。掌柜的自二楼下来,身后随着一位年轻妇人,少有的逢迎一直送客至门口,待那妇人上了马车他才折返,与韦姻儿几人打了个照面。
“瞧着面熟,奉玉楼的小娘子?”顾掌柜止步问道。
韦姻儿还是一贯笑盈盈的样子,温声答着:“正是,说来当初的琵琶还是您帮忙选定的呢。”她向小满施了个眼神,立马会意将包袱中的琴平放在案前,解了布结,绿檀木的琵琶原原本本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顾掌柜定睛一看便记起来,人来人往的主顾多了,他时常认不得模样,一见乐器就能一一对应上了。这把琵琶的确出自他手中,因此这时浅淡的笑意里才多了几分真切。
“没错,这是当年我亲手制作而成,还记得娘子尚且年幼便技艺了得,能做到奏乐赋情,特地将这把琴结缘于你。”
说罢他凑近细瞧,伸手抚过檀木纹理,看眼琴,又转去看韦姻儿:“楼中定期会派人查修,娘子何故自己来这一趟?”
不愧是亲父子,问出的句式都如此相近。
韦姻儿唇角提着笑,如实解释:“我如今已不在楼内,只是想做些日常的养护,若是从府邸中传人却又多经了一道。”
掌柜点头,离开奉玉楼意味着有了可以倚靠的恩客,对此顾掌柜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依韦姻儿这样的才情样貌被达官贵人挑上眼是迟早的事。他着人取来工具,亲手一番擦拭上油,又特地听音调过弦,一切完备后目送韦姻儿一行人离开。
***
韦姻儿从一贯铜钱中取下几枚付过去,告诉小贩不用包得太规整,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一边走着一边咬着香喷喷软乎乎的板栗饼,才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韦姻儿看着不由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摘下帷帽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进食,她如今跟了小侯爷,勉强算个半个外室,实在不好失了礼数,只好板着脸做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
长安西市热闹极了,街道两侧有着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逢上赶集这日,叫卖声不绝于耳,人群自然也络绎不绝。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顾二公子。”小满捧着杏脯袋子,开口敞开,以供韦姻儿悄悄摸几个解馋。
韦姻儿一向爱吃这些果脯蜜饯类的干果,此时有帷帽遮脸便嚼得肆无忌惮起来,话在口中果蜜腌着也变得黏黏糊糊:“兴许吧,长安城这么大偶然遇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他去了外地便更难说咯。”
见小满神色垮下来,她有意宽慰特地打了圆场:“不过若是有缘,肯定会再见的,我们那日在街上不就遇到了吗。”
兰心拎着几包零嘴,竖着耳朵听着,适时插嘴道:“可惜了,我竟没见到小满姐姐要夸到天上去的这号人物,不过嘛,瞧掌柜的模样年轻的时候也定是美男子,他家儿郎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小满脑海中浮现出掌柜捋着胡须不算太和蔼的样子,默默地打了个寒颤。
她将声音压低到仅三人可闻,神神秘秘地八卦道:“听说顾掌柜年轻的时候是个读书人,曾经中过秀才,但往后科举屡次落榜,心灰意冷之下才去开了这间琴行。他夫人去得早,听说这些年与奉玉楼的林妈妈拉扯不清,琴行与奉玉楼之间才多有往来。”
"还有这种事?这都是从哪听到的。"韦姻儿很是怀疑地挑了挑眉,环视周围一圈,捞出颗话梅塞进小满口中,黏住她的嘴。
乘上回府马车她才开口再提起此事,谁都有探究隐秘的好奇心,此时摘掉帷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小满讲。
“我同膳房的翠儿关系不错,她说有回送宵夜时碰巧看见顾掌柜进了林妈妈的房间,此后留了个心眼儿,若是哪回要了酒来那便是顾掌柜来了。”
除此之外小满絮絮叨叨讲了不少八卦,有的是她偶然撞见,有些是道听途说,奇人趣事多了,好似天底下多么荒谬的人都有,听得韦姻儿笑得直摇头,将近府邸门口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只是奇怪,门口还停放着另一驾马车,自韦姻儿搬来起从来没有过如此,谁会闲来无事去拜访一座连牌匾都没人的人家呢,她掀起帘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显然车内的人此时并不在此,心下虽犹豫,还是扶着小满的胳膊下了车。
“侯爷回来了吗?”她向守门的小厮问道,那人只是向她摇摇头,瞥了眼府内后缄默不言。
韦姻儿心下纳闷,怎么今个儿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强行按下心中不安向内走去,刚往前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位老妇人,衣着讲究看起来十分利落,淡淡觑了她一眼,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一翻,那样的眼神盯得她有些不适,侧首避了避,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老妇人身后的辽叔。
辽叔神色并不像往常那般和颜悦色,那老妇人脚步未停,辽叔也顾不上韦姻儿随人一直到大门口,不知二人耳语些什么,紧着辽叔又送人登上马车。除了扶珩,还未见过辽叔这般恭敬,不知上门的是哪位大人物。
韦姻儿滞在原地,分毫不敢动,直至辽叔走到她面前低声叹了一口气:“方才那位是王府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府里的老人了,此次来便是受老夫人的嘱托来看看侯爷起居如何,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同她撞上了。”
辽叔的视线挪向几人扫街的“战利品”,大包小包的零碎吃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叮嘱道:“下回若听说她来便低调些,穿得素净些,也不要......”他想提醒韦姻儿也不要描眉画眼,定睛细看却瞧不出任何脂粉痕迹,素净着一张脸也出挑得没话说。他家侯爷眼光确实了得,便按下不提,让韦姻儿只管回屋休息了。
待关了门安生坐下,韦姻儿的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去,连忙灌了一杯温茶平复心绪。常言道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没想到连一个嬷嬷都有这样凛人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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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见她几人回来,上前忧心忡忡地说道:“您还没回来的时候,有个老太太在门口绕了一圈,我说姑娘出门去了,那人没说话便走了。”
“无妨,方才已经打过照面了,那是王府来走动的嬷嬷,往后见到便客气恭敬些。”韦姻儿放下茶盏,将买来的糕点解开外封,向莲心缓缓绽出轻笑:“她们都在路上吃过了,你也尝尝。”
莲心犹豫着不好意思伸手,还是小满硬是塞在了她掌心。
韦姻儿经历过一场家破人亡的劫难,因此也格外懂得她们这些底层人的不易,虽是给她做丫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卖身给奉玉楼,兴许在那些达官贵人眼中她们这种乐伎连下人都不如。大抵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微妙想法,她并不愿意苛责身边这些丫头们。
晚风缠绵拂面,她搂着琵琶怔怔望着窗子外面,思绪百转千回。她害怕被赶出府去,若是再回到奉玉楼处境会比原先更难了,也不知今日嬷嬷见过她会如何向老夫人禀告,亦或是扶珩哪日发现她的存在毫无用处,会不会厌弃了她?
但若是扶珩对她有那么丁点儿的喜欢,哪怕零星的情意,能不能赏个恩典让她有地方栖身。她不贪心的,旁的她都不要,一方小院一片静地就好,如此安安生生的活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的胸膛便微微起伏起来,一颗心也怦然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猛然浮出。
起身把琴搁置在一旁,在书架前好生翻了一阵,终于在书册夹层中翻到了那本忽略多时的《春宵秘戏图》,倚在榻上一页页细细翻阅起来,画上的动作瞧得人面红耳赤,几次三番耐不住想要合上不看,咬了咬唇捧在手中继续研读起来。
期间听到脚步声她又赶忙收拢了册子,佯装已然睡下,待小满离开后才又续读。
韦姻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头绪,瞬间蔫头搭脑地埋头进薄衾内,就连晚膳也没有胃口去用,一觉睡到了天蒙蒙微亮。
她在这里除了小满又没有别的朋友,出门也只有常逛的几家店面,心绪都憋在内里,住了半月下来清瘦了少些,连着下巴更尖了,脸颊的婴儿肥却不见消减。
见到扶珩这回是个微热的晌午,她正站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前院传人唤她前去,扇子还携在指间,稀里糊涂就进了那扇门。
扶珩与往日不大一样,穿着件圆领的紫色官袍,腰间系有玉带,难得有爵弁梳在发顶。韦姻儿刚走了几步见他这幅打扮一时怔愣住,随后轻轻笑了:“侯爷好生气派,真神气。”
见有人夸赞,扶珩伸手抚平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神色肉眼可见的越发得意起来。
韦姻儿歪头看他,恍然发觉侯爷原来也有这般少年心性,得到夸奖会有些忘形,完全不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
“坐吧,我先前入宫了一趟,中途回来休整,有件事还需你去办。”扶珩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个儿向太师椅的后座仰靠着。
听到提及有自己能做的事情,韦姻儿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您请吩咐。”
8. 午后书房
扶珩招了招手,是有意要引她过来,又抬起镇尺重新换过张雪白的宣纸,椅子向一旁挪了几寸,腾出个站的地方给韦姻儿。
“写几个字给我看看。”说着下巴尖一扬指向横在白玉雕山笔架上的那只紫毫。
韦姻儿挺着玉脊立在他身侧,硬着头皮轻声应下:“是。”她并不擅长书画,虽然开蒙时有父亲授过执笔之法,对这一道的悟性上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至于字嘛,只能说写得有些样子,面前算得上娟秀工整。
此时她有些傻眼,扶珩也没告知该写哪几个字,天下汉字包罗万象,非要拎出几个太过容易,因此也成了决策上的难事,她提着笔不知该如何落下。
何况当初林妈妈不是说选人是为了来做暖床的外室吗?怎么一见侯爷就变成了提问考试。
许是她犹豫太久,被扶珩看出了顾虑,扶珩轻轻笑了一声:“无妨,你写便是,无谓是些什么。”
贝齿在唇瓣啮出一道白痕,又很快消散了。韦姻儿挽袖,露出一截白玉无瑕,纤细得仿佛用些力气便会折断般的皓腕,写下一首词的开头一句。
扶珩探身,端详那行稍有连笔的簪花行楷,口中喃喃念出:“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有所思般眉心微动,侧过脸看她。
韦姻儿对上他的目光,扶珩的瞳色并不是浓郁的黑,雕窗有日光投进来,映在眼底如琥珀珠子那样暖融融的。本就是天生的风流相,偏偏这人唇边还噙着几丝笑,教她看得心尖一颤,忙挪目讪讪笑了。
“你写字是和人学过?”扶珩问道。
韦姻儿有些得意,略一颔首。父亲曾是元景六年的探花郎,坊间传说每回科举中状元的学问不一定最高,但探花郎却一定是容貌最出色的那个。
就猜是有专人指点,韦姻儿从提笔上看显然有曾有多次纠正过的,她拇指起初压位有误,又极快地自个儿调整过来。稚子握笔姿势易错,若非大人教导便会一直将错就错,显然韦姻儿曾经也有这么个人绕着她时刻悉心教诲的。
扶珩这样想着,看向她的目光里便多了些怜惜。他曾在林妈妈处听说过韦姻儿的身世,若非横祸应当是长安城中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也不至于小心翼翼地立在原地向他陪笑。
韦姻儿不懂他为何突然一记叹息,依旧双眸弯弯地笑着。
扶珩望进那双又清又亮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晃神,不知哪根弦搭错竟心烦意乱起来,握起毫笔用尾端在她手背上轻敲一下,故意板着脸沉声附语:“这一捺力道不对,重新写。”韦姻儿依言从他手中接笔,提在指尖刚才被侯爷握过的余温还在,耳朵尖悄悄腾起一抹热意。
“不对。”扶珩口中轻啧,索性蹬了椅子起身,掌心将人手掌一整个包拢住,带着她依次感悟笔下横折弯钩的力道。随手搁笔在侧,扶珩转而偏过头问她:“学会了吗?”
“嗯”韦姻儿抿唇,大气都不敢喘,这个距离是在太近了,好似被扶珩圈在怀中一般,令人不自在。他周身清冽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传入鼻腔,吐息间的热气喷在耳边,韦姻儿的脸颊顿时染上绯色,说话时也耷着脑袋吞吞吐吐的:“您......?”
扶珩的一边胳膊还挨着她的小臂,似圈似搂,这时他也回神惊了一大跳,退开半寸距离重新抱臂站好。
人总在越慌乱的时候动作越多,扶珩在成堆的册子间翻了一阵,然后从左手边寻见了他要找的一沓摘录,连着本书一起递给韦姻儿。
韦姻儿歪头念出封皮上所书:“说、文、解、字。”
“不错,许慎先生所著。”扶珩点头又道:“听说你平日挺喜欢读书,这本得空了可以看看。”他把手写的摘录翻上来,紧着补充:“晚上皇后招我入宫用膳,后面这些你来按页理出来即可。”
他一直平声陈述,是不容置疑的口吻,韦姻儿自然只得应下了,只是她有些意外扶珩居然知道她时常看书的事。
扶珩埋案不停地在低头写些什么,韦姻儿搬来小凳坐在他旁边,这回没叫她研墨,主人家不出声吩咐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撑着下巴静静看着。
约莫着快立夏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扶珩这身行头又裹得实在严实,此时面色泛着薄红,额间沁出些细密的汗珠,韦姻儿略微思索片刻,拿起她来时携的团扇,替人扑去一阵阵凉风。
扶珩未抬眸,眉心稍有松动,笔尖顿了一瞬便接着写起来。
“几时了?”
闻言韦姻儿下意识瞄了一眼漏钟,斟酌道:“申时过半,您要准备动身了吗?”
扶珩站起身来,迎面对上韦姻儿,他往左挪,韦姻儿想让道向旁边退了一步,正好又对了个正着。面面相觑,韦姻儿没忍住轻轻笑起来,扶珩跟着作势笑咳了一声,大步绕开了。
屏风后他脱掉外袍,身型影影绰绰瞧得还算清楚,韦姻儿偷偷瞄上几眼,在他出来前突然背过身,唤时才回头。
“嗯?”她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是扶珩颇为无奈地拿着那沓纸稿与书册,额外道:“罢了,呆在这儿你也不自在,回去弄吧,过两日再送过来。”
韦姻儿道是,从他手中接过抱在怀里,同人一道出去了。
***
她摊开那些写过的文稿一点一点看了起来,竟然一时间惊诧住了。坊间从来没有传闻小侯爷的文采会这样好,笔迹遒劲有力,颇有有魏晋书韵,况且构思精妙得序,一点都不似外界传言的草包。
小满连着唤了好几声她家姑娘用膳,每次都应“快了”,左等右等都不见来人,终于按耐不住进去一探究竟。这一看可将人逗笑了,韦姻儿焦头烂额地伏在书案,头顶拢好的发丝都抓乱了,就连右颊处沾上墨汁也置若罔闻。小满没出声,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圆桌上摆了几样清粥小菜,韦姻儿当下饿急了盯着直犯馋,铜盆里一边撩水净手,一边任小满捧着热巾子在她脸颊上抹来抹去。
“姑娘这脸嫩的哟——”小满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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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地一点一点擦去墨迹,轻轻触了一下擦出的红印,十分心疼。
“没事,反正呆会就消了嘛。”韦姻儿配馒头夹了一筷子小酥肉,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笑着。
侯爷指派的任务并不是今夜就要完成,因此韦姻儿也有了去小花园消食散步的闲暇时光。绣鞋踩在湖畔小道的鹅卵石上,风中荡漾着她嫩绿色的、如柔蔓般的裙摆,她一手提起裙边,另一手抓着碗里的鱼食,看见小鱼成群结队地往过涌便笑了起来。
小满膳后被辽叔唤了过去,此时兰心在身后跟着她,附上来一起观赏鱼群,有些好奇问道:“姑娘怎么这么开心?见您平日也总是笑着。”
韦姻儿温声回答:“不论开不开心日子都要往下过,笑总比哭着强。”她从兰心手中取过小碗,示意她也抓一把撒食试试。
兰心听罢似懂非懂,笑嘻嘻的依言撒入湖中,鱼群搅起一圈漩涡,这下换她笑得比韦姻儿还夸张些,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韦姻儿越发觉得兰心有点可爱,捂嘴笑:“好玩吧?我们明天在院子里也摆个大缸养几条。”
兰心猛猛点头。
回到后院时小满正抱着一捆艾草,此外墙根角落处也摆上几株,用来驱蚊防虫。艾草独特的气味微苦,满屋都弥散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么多呀?”韦姻儿问了一声。
小满点头应和着说道:“都是辽叔让过去拿的,待入夏姑娘爱招蚊子咬,便寻思着多取了些,方才我唤莲心煮了锅艾草水给您泡泡脚,莲心——”
莲心手长脚长,听见喊她竟呆呆地来了,反应过来后才连忙连盆带水一起端过来,摆在韦姻儿脚边,小声道:“姑娘请泡。”
韦姻儿觉得她今日好生奇怪,虽然来府上的时间都不长,这段时日也能瞧得出来莲心是个稳妥懂事的,怎么今个儿突然冒冒失失。不过她没有贸然发问,才伸脚触及水面一下子就被烫了个激灵,脚尖通红,微微蜷缩在一处。
小满见状即刻蹲下身,用手试探了番水温,气得够呛。一时心急如焚,双手叉腰冲莲心呵斥:“这么烫的水怎么能直接端上来,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吗?”接着又去看韦姻儿的伤势,打了些凉水教足尖浸着。
莲心垂着头不言语,韦姻儿见她一脸愧色也生不出什么要苛责的心思,叮嘱了一句:“下次注意些。”
在有惊有险的泡完这锅艾草水后便早早歇下了,不知睡到夜里几更突然惊醒,忽觉气短,韦姻儿披衣出去透气时见小满正卧在外间睡得正香,特地放轻了脚步,刚走至拐角处却听见有人在哭。
那哭声很轻,她绕过去时见到莲心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听到声响回过头时还在抽泣。
夜幕中莲心的脸庞仅看得见轮廓,韦姻儿只好抱着裙摆在她身侧蹲下来,话在唇边温了又温:“和我说说,怎么了?”
莲心抬起眼睛,眼泪更加汹涌地往下淌。
9. 养鱼小户
韦姻儿见状一愣,慌忙在袖中摸索抽出一张香白帕子与人,待抹尽眼泪才令人开口。又怕哪句话说重了惊到她,话音捻得柔声细气:“不哭,你慢慢讲。”
莲心抽抽噎噎的,如倒谷子般将原委一一道来:“我爹将我的卖身钱拿去赌,连娘给人浆洗衣物的酬钱也一并拿去,输了个精光,回来对着娘一顿拳打脚踢。家里米缸见了底,弟弟饿的只好去捡旁人不要的烂叶子,现在害了病,请不起郎中去看,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
她说罢忽然扬起脸,两眼早已哭得通红,韦姻儿见她着实凄惨也跟着摇了摇头,颇有不忍,听她继续往下说。
“阿娘实在没了法子,偷偷跑过来求我,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府上发的月银都被爹一早就要走了,我可怜的弟弟他才那么小——”
莲心边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韦姻儿算是听明白了,莲心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拜自有个好赌的爹与逆来顺受的娘,都说可怜父母心,可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她在莲心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眉目里有些忧色融化开来。
“你娘与弟弟现在在哪?知道去哪里请郎中吗?”韦姻儿神色认真,同人接上目光。
莲心点头答道:“他们也搬来长安了,就在城郊的草堂。”
周遭漆黑一片,迎着几缕银白月光,韦姻儿微微呼出一口气:“那好,明早你过来找我支银子。”
莲心睁大了眼惊在原地,没料到让自己束手无策的事竟这样轻松被韦姻儿应下了,两行泪如束不住般往下淌,作势就要给韦姻儿磕头。
“诶,不必。”韦姻儿急忙伸手拦她,又扶着人起身,出言宽慰道:“往后若是有事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如今你算在我院中,也算得上有情份搭把手。”
“回去罢,好生休息,明日赶个大早。”
见莲心点头,她试着微微扬唇,按住被风吹鼓起的袖角,转身后小小打了个哈欠,重新回到房里再度睡下了。
第二日天刚微亮莲心便守在韦姻儿房前,把尚睡眼朦胧前去开门的小满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生怕自个儿瞧错了。
韦姻儿听见声响从榻上支起身,一壁传人进来,接着光着足尖点在地上翻出一袋略扁的锦囊,从里面倒出几粒金瓜子。这原先是打算用来巴结府中关系的,辽叔没收,而今却派上了用场。
“用来请郎中,再熬上几剂药。”
莲心千恩万谢地接下了,待她跑出去后小满却沉着神色,有些忧心忡忡:“姑娘辛苦攒下的体己钱就这样轻易的给出去了?”
要知道攒下这些金瓜子有多不容易,奉玉楼每月的月钱稀薄,凭着逢年过节赏下的红包攒起来,有时多余的首饰悄悄拿出去典当,几年来才落下这么些。
眼见小满生气,韦姻儿轻轻拽人袖口,软着声:“知道你心疼我,可她有难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任她兄弟得病死了。”
小满晓得她家韦姑娘是个好心肠,可她也出身贫苦人家,最知道人性最灰暗的那一面。她娘生前没少帮衬着舅舅,可舅舅一家呢,从小满爹手中拿走最后一点积蓄的时候发誓要照顾小满,没过多久就翻了脸,欺负小满是孤女,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做,最后又打定主意将她卖到窑子里。
有时施下的恩惠反倒招来祸端,她想起韦姑娘讲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总觉这样露财并不是件好事。既然韦姻儿这样说了,她只好将这些话吞回肚子里,求老天保佑这莲心不是“狼”,是头温顺懂事的“小绵羊”,来日千万不要反咬姑娘一口。
***
东市有一道巷子是专门的花鸟鱼虫集市,摆得琳琅满目,热闹极了,韦姻儿领着小满从道口穿过,一旁的八哥扒在架上突然咕了一声,叫声响亮:“福禄双全,祝您福禄双全。”韦姻儿蓦然一惊,随后又笑了起来。
“哎哟,这是贺姑娘呢。”小满打趣道。
这小家伙聪明得很,定是这家的老板教了几句吉祥话,遇见行人便主动出声揽客。也是赶得巧,既然有这个缘分韦姻儿便停步于此,挑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鱼。
她回到府邸刚一进门,便见扶珩端着茶碗悠哉悠哉地撇去浮沫,听及脚步声也只是堪堪掀了回眼皮,出声问她:“要吃鱼啊,给膳房说一声不就好了?”
显然是瞧到她手中捧着装有小鱼的小缸,韦姻儿听罢连忙挪了挪胳膊,把小鱼藏在身后不让扶珩看见,眸子里满是警觉:“才不是,奴家买回来的鱼儿是要养起来。”
扶珩对她一脸倔强的模样很有兴趣,刻意逗趣:“可我看着这与砧板上的鱼没什么区别啊。”故意伸长了脖子,茶盏也不端了,搁在案上作势就要向她走来。
“侯爷!观赏用的小鱼不好吃的。”韦姻儿小声辩解,明明有滑嫩可口的蒸鱼,干嘛要惦记她的小鲤鱼呢。她向缸内瞟了一眼,几只小锦鲤游得正欢实,可不能“羊入虎口”,索性扬脸很有一种泼出去了的架势,同扶珩对峙:“奴家今个儿就是自己做了俎上鱼肉都不会让它们进膳房的。”
“好像谁想吃你似的。”扶珩努力抑制住向上翻眼皮的冲动,轻咳两声归回正经事,示意韦姻儿去看一侧椅子上搭着的衣裳,都是锦衣楼新送来的夏衣,他解释说:“方才你不在,我做主都留下了,你试试看。”
韦姻儿摸着那薄如蝉翼的绫罗料子,想推脱少留两件,在觑及扶珩神色后默默吞下了,抓着一个问题问道:“现在.....试?奴家回房里换好出来行吗。”
扶珩无语扶额,摆摆手允她去了。
她踩着碎步缓缓上前,第一件是月白色的百花褶裙,肩头搭上素色小衫,整个人映得清淡可人,扶珩打眼一瞧将人挥退,一连换过两件还是这幅不咸不淡的表情。
他稍拧眉,那双神气十足的凤眼微微睨起,称得上不怒自威,每逢如此韦姻儿心下便滋生些许的惧意,只好穿着另换的衫裙磨磨蹭蹭地走上前。
扶珩这回倒是仔细端详了顷刻,拍板下这套:鹅黄刺绣的外披,内里是身撒花襦群,裙摆处的桃粉色染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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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了。韦姻儿私心也最喜欢这件,要么说侯爷还是侯爷,的确有眼光,不知是见了多少姑娘才练出来的。
“交给你的任务呢,拿上来。”扶珩摊出手心。
韦姻儿折回取来已规整过的一沓文稿,眼巴巴地等着人点评,扶珩大致翻过几页后直接收拢起来,韦姻儿的一颗心也跟着悬起。侯爷不表态让人疑惑不已,这到底算完成得好呢,还是不好呢,总要有个定论才是。
“明晚跟着我赴宴,就穿现在身上的这件。”扶珩喝下一口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鹅黄照得她越发柔白娇嫩,脸庞小巧又饱满,一双明艳娇媚的眼儿,从清秀中透几分不可方物的艳色,与其说衣裳衬人不如说是人抬衣裳。发髻低挽,垂落的几许青丝柔柔攀在她颈间,抬眼间总有种我见犹怜的情意在了。
“是。”韦姻儿张唇应下,只是一颗心仍牵挂着几张纸页,扶珩见她余光总往上面瞟,抚掌轻拍了两下,诠她之心:“做得不错。”
“奖励你的小鱼一个更好的去处。”他继又唤人:“成文!”与年轻侍从附耳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人领命离开。
韦姻儿不解,不过很快就明白了。成文搬来一口大缸,显然是从前院现匀来的,前不久韦姻儿分明在进出前院时看到过。里面养了几朵荷花,叶面浓绿,现下花苞还只有半开。她谢过侯爷随后放游了鱼儿,小鱼在荷叶边沿游来游去。
扶珩走到院中,停在她身侧。韦姻儿微微侧颈看着缸内景物,而小侯爷此时看她呢,同样也带了些赏玩的趣味。意识到被那道目光注视着,韦姻儿约微愣了一瞬,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见她笑了,扶珩为自己刚才的决定深感英明,背着手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侯爷一直待到用过膳后才走,傍晚时莲心回来了,眼睛肿的像桃核,精神看上去却好了许多,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又讲了许多要为主子当牛做马报答恩情的话。
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该出行的时辰,侯爷常用的那架马车就停在府邸门口,成文示意她向这边来。待她掀帘入内,果然看见扶珩坐在其中正在闭目养神,她特地放轻了动静,贼头贼脑的一幕恰好被扶珩睁眼捕捉到了。
见扶珩又是将笑未笑的态度,韦姻儿慢腾腾地挪在他身边,索性也不主动开口,直到马车驶出几个路口慢慢转缓,她才动了动膝盖,怯怯开口:“侯爷?”
“嗯?”扶珩侧目。
“有没有需要我格外注意的事项?”
扶珩略微想了想,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一壁回她:“没有,按平日行事即可。”
话罢于马车停稳后领她一同入内,席间已有人已至,扶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率先落座早就为他留好的主位上,韦姻儿也因船高水涨得以居高临下的坐在一旁。
方才来时几位正在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其中一人一直背着身,如今当面对坐,韦姻儿看清楚他的面庞后不由大吃一惊。
那人竟是许久未见过的顾家二郎——顾玉堂!
10. 被抓包了
他眉目凛然,此时眼睑微微垂下,身后挂着两盏灯笼,轮廓一圈被缀上一层金光,颇有悲天悯人的神佛相。
扶珩同其他人交互着,几束目光很快又落在韦姻儿身上,说起来侯爷带着女伴赴宴还是头一遭,尤其是这么一位容色娇艳的美人,众人投来的眼神不免玩味起来。
“这位是?”看样子是主家的大人率先开口。
“我府上的韦娘子。”扶珩介绍的言简意赅,他挪目转向韦姻儿,视线中女子侧脸姣好,正襟危坐着,在听到他提及时扬起唇角向大家颔首。
顾玉堂抬眸,目光相遇,像在看第一次遇见的生人一般,淡漠到韦姻儿都险些怀疑在琴行那日予她一碗姜汤的人另有其人,不过同顾玉堂长着张一模一样的面庞而已。
她垂下眼不复再看,殊不知扶珩却在她二人之间飞快地审视一瞬。
因只是私下中的小聚,宴上坐着四位郎君,气氛较为松快,韦姻儿也渐渐不那样掬着了。主家年纪稍大些,身畔坐着位瞧上去温柔持静的娘子,韦姻儿听人唤她郁夫人,见韦姻儿看她也只是回以一笑。除了顾玉堂孤身一人,旁的都携了女伴坐在身边。
余下的那位嘛她也见过的,就是在奉玉楼见到扶珩那场宴会上的胖大人,眼下发乌,明显是长期沉溺于酒色之中被掏空了身体,大腹便便地搂着身侧衣着清凉的女子。他显然也看出韦姻儿有些面熟,一边垂涎又碍于扶珩侯爷的身份。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韦娘子?”
扶珩眼风刮过,嗤笑一声:“王治,你见过的美人有如过江之鲫,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显然他这样说是并不想让韦姻儿和那人有什么过多牵扯,韦姻儿会意,微笑摇了摇头,王治也只好缄言。
男人们凑在一起要么讲一些家国大事,要么是儒生雅兴来几句飞花令、曲水流觞。可他们不一样,只顾着饮酒作乐,拿来签筒玩筹令不过瘾还撸起袖子划起拳来。韦姻儿托腮在一旁既有眼色的替小侯爷添酒夹菜,余下的时间就自己多吃上几筷子。
韦姻儿玩不明白划拳,因此也尽数饮下几杯酒。令她意外的是顾玉堂居然也会划拳,虽不是多高涨的兴致,却也能不全然突兀的融入场面。
“真没想到,顾大人海量啊。”那王治眉飞色舞地感慨道。
的确,顾玉堂饮酒时醺红并不上脸,全然瞧不出与平日有什么差别。
反观扶珩,同样喝了不少酒,脸颊连着耳廓、脖子一片都泛红一片,看向韦姻儿的一双眼水汪汪的,一只胳膊搭在韦姻儿肩上,摆了摆手,撑起身同旁人推脱着:“今个儿运道不好,我去解手,吹吹风回来继续。”
听人称呼顾玉堂为顾大人,韦姻儿心下咂舌,几月前他还是即将接手琴行的小掌柜,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品阶的官人了呢。心下疑惑,却也不能问出声,发愣的间隙里有一抹冰凉柔软的触感滑过她的耳垂,扶珩热腾的呼吸喷在她颊侧:“想什么呢?”
韦姻儿摇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擦过她耳畔的是扶珩的双唇,赧然低了低眉。
他脚下微微踉跄,韦姻儿扶着他向室外去,朝府上婢子指的方向一路行至茅房,留在外头等着扶珩出来。
晚风吹散了些酒气,她捋了捋鬓角的散发,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顿时有点慌神,试探性问道:“侯爷?您还好吗?”
里边静了一刻,扶珩沉声应了句:“无妨,你在原处等我。”
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儿,呕声止了,扶珩出来时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却清明了不少,他要来水漱了漱口,同韦姻儿并肩往回走着,凑近压低了声近二人可闻:“此事不可声张。”
韦姻儿点头,已明白过来方才他假借解手实则是去醒酒,偷偷抠了嗓子眼,以此来让自己清醒些。她看向扶珩那张英挺无暇的脸时眼中夹杂了些复杂,许是跟着饮下几盏也有了些醉意,大着胆子牵起他的衣袖。
扶珩定眼凝她,她的骨节如整个人一样纤细分明,面上冷硬的神色松动些,扬起头目视前方,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了。
才推门迈了几步,王治挪揄的笑声便回荡在屋内。“哟,侯爷有佳人相伴,姗姗来迟啊。”
明眼人都能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显然是故意惹人遐思,主家不禁皱眉,还未待开口,话头却先被顾玉堂抢了去。
“侯爷喝的不少,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在外面醒醒酒也是正常。”
王治大抵是没料到顾玉堂敢当面驳他,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愧是今年的探花郎啊,本以为是个闷葫芦,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了你。”
“臣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顾玉堂目光沉静,眼底波澜全无。
此番更是激怒了王治,气极反笑,伸手指着顾玉堂的样子还哪有丝毫的风度,与开始的客气态度截然两样:“不过就是一个商户之子,能让你科举已是格外开恩,若不是.....”
“王治!”扶珩呵道:“贵妃娘娘知道你如此出言不逊吗?”
见他搬出贵妃,王治的脸色一霎那难看极了,碍于扶珩的身份,只好讪讪闭上了嘴。
韦姻儿去窥顾玉堂的神情,可是一无所获,他还是缄默的仿若一滩沉寂的湖水。原来她离开奉玉楼的那一日恰好赶上皇城放榜,难怪顾玉堂在人群中被拥簇着,听说年年都有榜下捉婿的传统,想来像顾二郎这样模样生得好又凭自己才学中举的一定有不少人争抢吧,就是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受得了他这样冷清的性情。
“承蒙各位郎君光临寒舍,妾身亲自备了些醒酒用的葛花茯苓汤,现下已煮好,妾身这便端上来。”郁夫人出声打着圆场,她家主君不便出面,由她是最为合适不过,她起身却向韦姻儿处投了一眼,施以一笑:“韦娘子,同我一起可好?”
韦姻儿试探性地看向扶珩,后者予了个肯定的眼神,她这才提裙站起离了座,同郁夫人绕过屏风往幕后去了。
小锅咕噜咕噜冒着泡,郁夫人抬腕用过了冷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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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子裹住柄手,将醒酒汤匀至小碗中。见韦姻儿站在一旁拘束,她抿唇露出几分和蔼:“主君说侯爷要带位娘子过来,没见到人时我便猜测是怎样的天仙人物,现下一看果真标志。”
其实这里压根没有需要韦姻儿搭手的活计,郁夫人做事细心妥帖,全由她一手经办,韦姻儿见她是要留人叙话的意思,又没什么恶意,也跟着笑了:“夫人谬赞了,我如今住在府上享食禄,能为侯爷做一点事已经很感恩戴德了。”
“好姑娘,难怪侯爷会托主君告诉我要额外照顾你些。”郁夫人笑呵呵地牵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温度传到韦姻儿手背上,温暖软和,教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曾经也是这么牵着她。
心下触动,韦姻儿弯眸,眼风在郁夫人面上柔柔巡过,细看能瞧得出脂粉覆盖下眼角的笑纹,她在听及侯爷又是额外关照时有些不解,多嘴问道:“所以侯爷在今夜前就有提前叮嘱过?”
郁夫人点头,看向她时话中有话:“想来侯爷很是记挂娘子呢,娘子也得把这份情放在心上不是?我方才瞧见娘子向顾大人处看了几眼,他又主动出头替娘子辩驳,落在旁人眼中未免多心。我能看出来,想来侯爷也注意到了。”
韦姻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郁夫人只是笑:“郎君都容易吃自己女人的醋,嘴上却不讲,这时只需多哄上几句就好了。”
“帮我一起把这些端进去吧。”郁夫人已匀好醒酒汤放在托盘上,韦姻儿跟随其后,将醒酒汤捧在扶珩面前。
她盯着扶珩饮汤时喉结上下吞咽,再联想到郁夫人所说,自己也算是侯爷的女人吗?不清不楚的跟在身边,不像旁人的外室通房那样伴在床笫之间,反要做些研墨整理草稿之类的事情,说来倒更像下属。
挨到散宴时分已及半夜,微醺与困意一齐上脑,她有些晕乎乎的,扶珩留在厅内与主家作辞,让她先去外面马车中歇着。这厢才迈出大门,便见顾玉堂立在门口,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她愣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迎着头皮称呼了一句:“顾大人。”
顾玉堂掀起眼帘,淡声问道:“你去琴行找过我?”
韦姻儿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尴尬极了,如是点头:“那日的确问过,对了,还未恭喜大人。”
顾玉堂轻轻扬唇,很罕然地从他面上看到笑意:“无妨,若是......”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韦姻儿”
韦姻儿侧目,扶珩正立在不远处,烛火微弱照在他面上忽明忽暗,辩不清喜怒。顾玉堂的话并没有讲完,扶珩亦唤得紧,她夹在中间有些为难。见她没有动作,扶珩又呵了一声:“过来!”韦姻儿咬唇,退后了半步,有些歉意地向顾玉堂施了半礼,遂一步步走向扶珩。
马车里扶珩倚着软枕正闭目养神,韦姻儿唯恐打扰到人,就连呼吸也特地放轻了些,不料扶珩这时却幽幽开口。
“你认得他?”
11. 借肩一睡
韦姻儿虽然听出了话中所指,侯爷这个“他”指的是顾玉堂,但为避免多说多错,她决定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干巴巴笑着:“您说谁?”
扶珩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顾玉堂。”
韦姻儿见他点破,只好老老实实地一点头,有些没由来的心虚,顺势奉承了一嘴:“侯爷好眼力。”
扶珩蓦地睁眼,眼风如刃般从她面上掀过,冷笑两声:“这还用得着看吗?长眼睛的人都分辨得出来。”说罢身子向后仰了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是,您说的是。”韦姻儿陪笑,暗中仔细窥人神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于是大着胆子解释道:“原先认得顾大人是修琴的缘故,顾氏琴行与奉玉楼多有往来,平日里乐器的养护修理都是琴行来人或是我们去铺面,这一来二去的,楼里的娘子们基本都认得顾大人了。”
“哦——原来如此啊,那这么看来顾玉堂人还挺好的。”扶珩意味深长地应下声,有些疲惫的阖了阖眼,隔了片刻重新掀起半拉眼皮,瞟了一眼韦姻儿。
“你很怕我?”
韦姻儿听见人发问顿时直起腰来,摇摇头:“不是的。”
“那你坐那么远干嘛?”扶珩打量了一些二人间的距离,多显然,韦姻儿恨不得锁在靠近马车头的角落里,他此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平时自己语气太重吓到她,接着抬手招了招:“过来吧,我又没有苛责你的意思。”
见侯爷都发话了,韦姻儿只好提着裙摆磨磨唧唧地挪过去,说实话她到底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有惧意的,唯恐哪句话说错了惹人不高兴,也害怕被退回奉玉楼,尤其是他不出声也辨不出神色喜怒时。很多时候扶珩虽笑但如一汪幽潭深不可测,而顾玉堂呢,虽然板着张冰块脸,同他面对面时却没有那份紧张与不自在。
她侧头看去,扶珩安静闭着眼,睫毛又浓又长,鼻梁高高的,骨相起伏的恰到好处,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心生感慨,若生来是女子,这容貌只怕韦姻儿也要自叹不如呢。
察觉到扶珩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她如同被抓包般猛然扭过头去,两只手心虚地交叠在一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许是晓得车内贵人正在休息的缘故,马车一路稳中求缓,在距离府邸还有一段路程时困意像卸了闸般涌上来,再加上酒劲,韦姻儿迷迷瞪瞪努力撑着身子,只要稍一松懈下一秒就会变得东倒西歪,她可不想躺在侯爷身上。
万一惊扰了侯爷被一把推开怎么办,太丢脸了!
她是这样想,可睡着了之后的事情可就完全由不得自己了。韦姻儿睡梦中正徘徊在青山绿水间,惬意极了,走累了就枕在一块大石头上小眠,硌得她眉心微微拧起,下巴尖抬起来蹭了蹭,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
待她惊醒时马车已经歇在府邸门口,不知过去了多久,恰好对上扶珩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光线微弱衬得他的眸子格外清亮。
“睡好了?”扶珩轻笑出声。
韦姻儿下意识地以“嗯”应了。
“嗯。”扶珩仿着她的语调,挑了一下眉:“枕着我睡了一路再睡不好真是天理难容。”
韦姻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倚着扶珩半边身子,脑袋正靠在人肩头,脸颊刷得一下腾起两团绯色红云,赶忙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子坐正,像鹌鹑一样垂下头,恨不得在原地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声音微弱的似蝇蚊:“是奴家失礼,侯爷怎么不叫醒奴家呢。”
“叫了,但你没醒。”眼见她这幅模样还真是有趣,扶珩存心逗她,特地低下头作势要去探她神色,还不忘嘴上打趣:“像小猪一样呼噜呼噜的响,我大人大量,自然不好意思动手推你。”
这话一出令韦姻儿顿感难堪起来,以手掩面,口中呜咽道:“侯爷的话当真吗?可是......奴家怎么能打鼾呢?”
见她真的慌神变得焦灼,扶珩有些怔住,大抵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大的反应,改口说了实话:“没有,逗你的。”想伸手安抚式地拍拍她,快触及时横在空中半晌又缩回,能说出口的只有那句:“很晚了回去吧。”
扶珩率先走出厢内,韦姻儿循着他的背影起身,锤了锤有些发麻的腿,掀起帘子却看见扶珩立正在车前,一见到她便伸出了手。
韦姻儿心下微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猛然跃动,说不清的雀跃一丝丝往外溢。她犹豫了几秒,连眉梢都泛起浅浅的笑意,试探着将柔荑落在侯爷掌中。
触及地面时她故意重心不稳身型晃了晃,扶珩握着她的手收紧些,带着她稳下来。有了这一出,牵着的手便一时半会的松不开了,美曰其名:饮了酒夜里再怕摔着。
“侯爷。”
“嗯?”扶珩侧目看她,眼前人弯弯的笑眼,像此时挂在天边的弦月。
“就送到这吧,已经到后院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她仰头同人对视着,说着轻轻将手挣脱开,退后半步福了福身作别。
回去的路上韦姻儿这唇角就没压下来过,屋内的烛火都亮着,小满见她越过院门便小跑着迎上去,只是疑惑为何出了一趟门像换了个人似的,韦姑娘其实大多时候都很谨慎,像这般喜上眉梢的时刻很少。
见姑娘开心,小满便也乐了:“是有什么大喜事吗?莫不是侯爷赏钱下来了?”
韦姻儿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蛋:“知足些!拿到的月银不少啦,明日想吃什么统统管够。”
难得逢韦姻儿心情大好,小满好奇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令她家姑娘这么开心,奈何韦姻儿抿唇只笑却死活不肯说,两人笑作一团。
另一边,侯爷送完韦姻儿便回了前院,成文下午被指派出去做事此时已是等候多时了,他挑了要点与侯爷进行会报。奇怪的是,他家侯爷似乎完全听不进去,总是莫名其妙地笑,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第三遍了,终于没忍住问出来:“侯爷今日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扶珩握拳虚掩在唇前,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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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了清嗓,笑意这才敛散几分:“也不是什么正经事,你下去吧,明日再接着说。”
成文道声是,挠了挠后脑勺退出去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他还留了个心眼,拉着马夫问了两句,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只知道马车抵达后停在府邸前好一会儿,接着侯爷就亲自扶韦姑娘下了车架。
稍微琢磨了一下这事,成文对这韦姑娘倒有些刮目相看,难不成是侯爷情窦初开了?脑海中浮现出侯爷平日里办公时的冷峻模样,他打了个寒颤,连忙摇摇头甩出这个念头。
***
锦衣楼的小裁缝又如期而至,不过这回是为送夏季的绣履来的。依然是头回登门的那位姑娘,笑盈盈的神色令人瞧着便心生欢喜,见韦姻儿又忘记她姓什么也不恼,重新介绍了翻:“小的姓叶,大伙都喊我鱼娘。”
韦姻儿坐在凳上,鱼娘一双双翻出鞋子摆好,又接着蹲下身子想要侍候她脱鞋重穿。怎料指尖还为碰到韦姻儿的鞋头,她缩了缩脚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推脱到:“多谢,不过我自己来吧。”
“这有什么嘛,姑娘不必觉得这是使唤我们,这些花样子都是我描的,若是不亲自上手感受尺寸,怎么能确定是否合脚呢。”鱼娘笑着宽慰她,韦姻儿这才放松下来由人换上新鞋。
“姑娘多走几步试试?”
果然鞋底松软轻便,样式颜色都没得挑,走起路来也不顶脚不掉跟,正好合适。这会韦姻儿趁与鱼娘凑得近,小声抛出一个问题。
“鱼娘,你说一个男人若是默许一个姑娘靠在他肩膀小憩,又是牵手牵了一路,这代表什么?”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同小满讲,鱼娘投缘,于问着试试看。
鱼娘冲她眨巴了一下眼,同样压低声音:“是韦娘子同这户的主家吗?”
吓得韦姻儿连连摆手,耳根子一红,说话磕磕绊绊的:“没......是我......一个朋友。”
“哦——朋友啊。”鱼娘并未拆穿她,大摇大摆地把想法说了出来:“这当然是喜欢了,你想啊,被人枕着肩膀睡觉多不舒服,若不是喜欢肯定一把退开呢,更别说牵了一路,啧啧!”
韦姻儿俏脸微红,环顾四周又问道:“可是他有时候又会冷淡些,让人捉摸不透。”
鱼娘蹲在地上仰头看她,饶有兴趣地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或许嘛是他感到不好意思,害羞了才会刻意去掩饰,亦或许是在试探?”
“试探?”韦姻儿不解。
鱼娘点点头,解释道:“不确定对方的心意,所以在进退间徘徊,可以再多表达些。”说罢她有些得意:“我娘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红娘,相信我。”
在鱼娘走后,韦姻儿把她方才说的话再次细细品了一番,打算下次见到扶珩时主动发起攻势,但是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好呢?
这时兰心提着食盒兴冲冲地跑进来,一壁说着:“姑娘,前院说怕您醒来头痛,特地送了醒酒汤和点心!”
12. 道谢风波
屋内的人听到了探出脑袋围成一圈去看,食盒有两层,第一层放着软香酥点和杏脯,底下是碗乌漆嘛黑的汤水,想来是所说的醒酒汤了。
“侯爷对姑娘真好,这些都牵挂着。”莲心在一旁笑道。
韦姻儿弯眸没接话,端起瓷碗小啜一口,两道柳叶眉冷不丁地皱起来,紧着捻了枚杏脯塞入口中。这味道说苦吧也不哭,就是有股药材混在一起的涩意。
她索性坐在一旁,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捏着鼻子倾碗灌下,然后同方才一样所含了几颗果脯在舌尖压压味。酥点是长安这一代常见的吃食,掰了一半恰好是绿豆馅,入口即化,手掌接在下面生怕渣子掉的哪里都是。从前奉玉楼有娘子吃零嘴时不甚讲究,入夜老鼠便在横梁上“吱吱吱”地跑来跑去。
只不过这些靠油起酥的点心都耐不住多吃,再吃过半个枣泥馅的就腻了,韦姻儿使帕子擦了擦手,从壶中倒出盏玫瑰山楂水去腻,她才饮了两口,便有个小厮登门禀道外边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说是要找这府里的女主人。
韦姻儿顿时懵住,扭头去看小满,小满此时也一头雾水的同她相识。她示意小满低头附耳过来,小声问道:“楼里好像没有听说哪个娘子带孩子的吧,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你有认识这样的吗?”
小满摇头,丝毫没有迟疑:“奉玉楼怎么可能容得下有孩子的女人呢,我可没结识过旁人,亲戚也在多年前就没了联系,断然不会寻到此处。”
这就让人纳闷,这府邸是连牌匾的没有的私宅,平白无故怎么突然有人上门。莲心见她二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处,脸色涨得通红,局促地绞着衣角出声打断道:“奴婢过去看看行吗?上次回家我娘问起现在住的地方便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娘和弟弟。”
韦姻儿看向莲心,招了招手允她去了。
过了一会儿,莲心小跑着赶回来,见她一副窘然的模样便也能猜到几分,果真她张口认了下来,来的的确是她娘和弟弟。小心翼翼觑着韦姻儿的面色,突然就要跪下来,把韦姻儿与小满吓了一大跳,被小满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你说话就说嘛,动不动跪下来做什么。”小满蹙眉略带责问的口气。
莲心没看她,一双眼睛只盯着韦姻儿,恳切求道:“主子大恩大德,救了我弟弟性命,娘和弟弟今日是特地来感谢主子的,希望能当面向恩人道谢。”
这话将韦姻儿捧得过高,说实在的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语气还是很委婉,打算温和地回拒:“这没什么,只要你弟弟痊愈就是桩喜事了,何况你当日已经谢过我。现下外面已有些暑气,还是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憩吧。”
“姑娘便全了我们的一番心意吧。”莲心仍是契而不舍,又添:“娘说她就在外面候着,您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得谢,不然良心不安。”
韦姻儿顿觉进退两难,找不出别的推拒的话,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同意让莲心带人进来。
她告诉小桃把侯爷送来的点心并着食盒都端下去,自己则重新捧起茶盏饮下几口,这才神清气朗些,坐在主位静静候着。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地方可真气派,这么大,这得费多少钱——”
人影还没瞅见,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老远便听着了,很浓的乡音,不过关中这一片方言的大意韦姻儿还是听得出来的。
一个看上去风吹日晒的妇人领着孩子踏过门槛,手上牵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模样,脸色黑红,和莲心不同的是他瞧着便敦实粗壮,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妇人也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屋内摆设,一进门就朝韦姻儿所在的主座去了。
莲心的娘一股脑地拜下去,突如其来的又给韦姻儿吓了一回,小满伸长了胳膊去扶人,哪知道女人压根没打算起来,劲道也比一般人大,硬是拽不动。
她抬头时看清韦姻儿的样貌,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口中要说的话也磕巴了半晌才说出口。
“这、娘嘞,天仙女下凡了,夫人不但心善就连生得也这么貌美。”
“我家多福多亏了夫人才捡回来一条命啊,我那不争气的老头是个赌鬼,连闺女都赌输卖掉了,老天不长眼,我命苦哇,还好大莲进了个好人家,这么大的院子屋子,往后就全凭跟着夫人享福了。”一边说着一边拽小男孩过来,嚷着要小儿给夫人磕个头,男孩正是顽劣的年纪,自是不肯,被他娘亲拽着挣脱不,显得不耐烦极了。
话赶话一股脑的倒出来,诉苦再加抱怨,中间连个让人插话的机会都没有,韦姻儿面上维着笑听她讲完,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出言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坐下吧,不必太过拘礼。”
她想了想,又接着从称呼上纠正:“我算不得什么夫人,只是如今住在这里,还是喊我韦娘子比较好。”
那妇人听后笑意凝脂了一瞬,转了转有些浮肿浑浊的眼睛,不知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嘴里胡乱嘟囔一声,又接着笑道:“叫我赵大娘就行,那就谢谢娘子我,我先坐下了。”她假意揉了揉腰,领着小儿坐在了一边。
兰心重新取出套茶具沏了茶,用托盘端上来给赵大娘倒好,又给莲心弟弟备了杯温水。桌上本就每日摆着些瓜果点心,散发出的香味本就招人,何况是乡下来的孩子,引得多福爬上窜下就差整个人爬到桌案上了。
他拿起一整块桃酥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上面的芝麻屑子纷纷落下来,偏偏他的亲娘对此毫无在意,反倒以一种鼓励的目光看过去。莲心看不过眼,想要上前牵弟弟在椅子上端正做好,却挨了她娘一记白眼,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你是整日享福了,风吹不着太阳晒不到的,见你弟弟好不容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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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都来抢,没良心的。”
莲心僵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飞快窥了一眼韦姻儿,接着垂下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赵大娘宠溺地揉了揉儿子脑袋,对着韦姻儿夸道:“我家多福就是调皮,邻居都说他虎头虎脑,看着都比大莲聪明。”
若说一开始韦姻儿还能维得住笑容,从此刻开始竟是连不耷拉唇角都得特地勉强一下了,她将空了的茶碗放下,瞥过莲心,生了几分替人说话的意思:“莲......大莲是个勤快的,平日里做事情手脚麻利极了,性子也好,一知道弟弟生病了急得不成样子,多福有现在也幸亏有她。”
那赵大娘有些不以为然,抓着茶盏灌了几口,咂巴一下嘴:“这茶味有些淡了。”她自己犯嘀咕:“这么大一个府,怎么还舍不得放茶叶呢。”
说这话时声音其实不小,韦姻儿听了个真切,眉心微微蹙起,又接着听赵大娘抱怨道:“她是大姐本来就应该照顾家里,老闺女嫁出去都收不回几两银子,她几个妹妹都早早嫁出去补贴家用了,看着瘦,吃的还不少。”
她随意吐出片茶叶,呸声道:“要我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养大了全去了别人家。”低头看见自己啃着桃子蹭得一脸汁水的儿子宝贝的不得了,快笑的合不拢嘴了:“真是好小子,多吃些,我们长得高高的,往后有大出息等着你呢。”
屋内其他女孩面面相觑,韦姻儿实在听不过去,努力耐住性子吩咐兰心去把桌面上这些点心果子都包起来,再额外取些糖块给孩子,转身对着赵大娘扯了扯嘴角:“今个儿我还有其他事,恕我不能招待太久,跑一趟不容易,大莲在我这里只管放心就是。”
赵大娘趁她说话的间隙又要了回茶水,离开前喝的一滴不剩,从兰心手中接过包好的吃食,领着小儿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全然不复来时的恭敬与客气。
韦姻儿差了莲心去送她,她前脚一走小满就按耐不住火气冷笑起来:“哪有这样当娘的,偏心偏到姥姥家了,瞧她那副模样,就是在乡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这句话逢上莲心折回,深深地望了小满一眼,显然是被听见了,沉下脸不出声,低着头往她平日里的住屋走,又匆匆跑了出去。
兰心见状悄悄附过来说道:“定是回屋取月钱去了,我每回都瞧见发了月钱或是姑娘平日里赏下什么她都收起来,有回说是要带给家里,还撞见一次有个中年男人来府门口问她要钱,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大抵是她爹吧。”
韦姻儿听罢也只能轻叹一记,这种水深火热的环境也只能靠莲心自己醒悟走出,靠旁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看着可怜,无非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多的也无人能帮她。
这一番事情闹下来已是精疲力尽,回到里屋歇着去了,莲心回来时她只托小满说不见。
13. 孤单心事
这天是越发地热了,长安地处内陆,尽管未及端午也偶有几天温度极高的日子。小满摆了几个装满凉水的大盆放在屋内角落,借此来消减暑气。
气候闷着就连食欲都比往常更不振些,韦姻儿午膳只匆匆扒了几口,咕噜肉甜腻,配上热粥更是难以下咽,因此一觉睡起来便喊来小满说要做冰浸果子。
小满扳起手指算了一遍日子,义正言辞地回拒了她:“姑娘快来癸水了,这会儿若贪凉,到时候一准儿肚子疼,不成不成!”
“就吃一碗。”韦姻儿同人辩道。
小满坚决摇头。
韦姻儿斜靠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椅上,怀里搂着她那只软布缝制的狐狸玩偶,神色恹恹的半垂着眼皮,瞧上去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心里却打着小算盘,琢磨了片刻,继续同小满谈判:“还有乌梅山楂那些吗?我熬一些配着冰果子给侯爷送去些。”
毕竟二人相伴多年,看出她那些小心思简直轻而易举,话刚说出口就被小满识破了:“那姑娘光请侯爷吃,自己就一点不吃?”
“总得替侯爷尝尝味嘛,万一咸了苦了那多不好,就一点点。”说着韦姻儿配合地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真的就一点。”
小满败下阵来,转过身招呼着莲心和兰心去小厨房准备食材,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韦姻儿扬起脸心满意足地笑了。
乌梅、山楂、陈皮、桂花、桑葚洗净放入小陶炉,置水烧开再添几块冰糖,她自个儿受不了甘草便从酸梅汤方子中去了这一味,煮沸后端进竹篮放在井内浸着。
果子都是兰心洗净切好的,韦姻儿只需将它们混在一起,再佐以糖水冷泡上一刻钟便成了,她平日里并不怎么进膳房,所以这种简单又不易出错的最为适合。
用井水冰过后一并取出放入食盒,她提去前院时没见辽叔,只见成文立在门口,见她到来微微点了个头,韦姻儿颔首作应,接着问起侯爷来。
“侯爷今日休沐,不过还有些公务在办,娘子这是?”成文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食盒。
“天气炎热,我做了些解暑的小食,可否劳驾通报一声?”韦姻儿试探问着。
成文应下,不一会儿便从房中出来,比了一个迎人的手势:“娘子请进。”
屋内陈设与上次来时别无二致,简朴雅致,扶珩仍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正伏案写着什么,韦姻儿瞧着这一幕,无由想起他握住自己的手提笔弯钩的情形,耳根蓦地泛起绯色。
室温同外边差不多,轩窗开尽,偶有一两缕微风携着热意拂面而来,扶珩却仿若未觉般专注极了。坊间传说皇宫或达官贵人家中每逢这个时节便用上冰桶,就连奉玉楼在大暑天也会置些祛热,大量用冰其实是件极为奢侈的事,难得扶珩这样的“贵族纨绔”能忍得下去,这倒令她有些意外。
其实小侯爷同她一开始设想的模样相差很远,人似乎不坏,也并不似传闻中那样败絮其中。
不知是韦姻儿看他的眼神太过炽热,或是典籍上的内容太过晦涩,扶珩面上绷得厉害,覆了霜雪般蹙了蹙眉。
桌案上被书册稿纸堆的满满当当,没有再容许放置东西的地方,韦姻儿没听见人吩咐,愣是提着食盒只敢立在原地。
扶珩没有抬头,只清冽定音:“放里间的桌上吧。”
韦姻儿听罢朝内望去,轻声应过一句“是”,小步向人房内去了,说起来这还是第一回越过书房踏入他平日就寝的地方呢。依旧非奢靡之风,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步入时隐隐一股柚叶的清香萦在鼻尖,比寻常更浓些,是侯爷熏香熏衣的味道,让她想起二人离得很近的时刻,也是这般香气。
她将食盒搁在圆桌上,不敢多留,匆匆退了回去,书房中扶珩依然在宣纸上酣畅握毫。
这列的最后一笔落下,扶珩悬笔觑人两眼,问了一句:“你还有事?”
韦姻儿抬起微垂的眼睑,纤长乌黑的眼睫轻微颤动,窥他面色平平,并不似平日里那副含笑的样子,略略思忖,将声音捻得很软:“没有,奴家只是来谢侯爷那日送来的醒酒汤与酥点。”
扶珩有些诧异地扬眼,看着眼前人有一瞬出神,皱眉疑道:“胡说,我什么时候让人送过这些?”
大抵是他话里语气听上去有些冷冰冰的,韦姻儿几乎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今日披着件青绿色的衫子,通眼瞧去整个人便如蒲柳般细弱,委屈夹杂着惧意。
扶珩等着她接话,怎料她又一次静默下来,也不出言辩解。如同在奉玉楼那日拦下她那样,表面温驯,一双眼睛却倔强的不得了。他靠在椅上,两肘支着一圈扶木,食指轻轻敲着,面色逐渐缓了,盯着台面上的镇尺出神。
“被吓着了?”扶珩问人。
屋内静极了,韦姻儿总见平日里他一副混不吝眼角攀笑的模样,今个儿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猝不及防,天潢贵胄果真不威自怒,所以真正的侯爷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她看不穿,当下只能平了平心绪回道:“不是,只是奴家嘴笨不知道说些什么。”
扶珩瞧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却拿人无可奈何,索性收回视线不去看她,唇畔浮上许冷笑:“你回去吧,什么时候学会说真话了再来见我。”
她哑然,脸上神色尴尬极了,心里陡然腾起一种被人戳破的难堪感。她不喜欢这样,不习惯旁人揭开她那张笑盈盈、用来掩饰苦楚的假面。这时的韦姻儿像一只被踩到尾巴而炸毛的毛,沉着嘴角,惶然望着他,艰难张了张口。
“是。”只一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那扇门,待走远时才发觉后背薄沁了层冷汗,一路走得恍惚,兰息缓了半晌才平复下来。
以至于小满一见到她便是这幅魂不守舍的衰样,着实把人吓了一跳,上前扶着她在床边坐下来,这才回过神。
“姑娘,姑娘——”小满一脸担忧。
韦姻儿同小满对上视线,逞强扬起一抹笑,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歇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躺在床榻上什么杂七杂八的想法都跑了出来,她细细思量着扶珩的话,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些年她为了自保的确没有少与人虚与委蛇。刚进奉玉楼时她还未从家道巨变中走出,整日哭闹,晞华与云梦从那时就不喜欢她。再加上她琵琶弹得好天资也比晞华高,林妈妈的夸奖多了难免遭人眼红,便抱着团使坏心眼来捉弄她。
她越是顶嘴反抗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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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得厉害,再后来她看清楚了,也就学乖了。这些年明面上她同那些娘子们关系都勉强过得去,被使唤来去也假装毫无怨言,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度日,难道是她想这样低微地活吗,她又不是生来就低贱。
气得韦姻儿锤了下墙壁,吃痛收回手。侯爷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嘛!他这样的人压根就不会理会旁人的难言之处。不见就不见,自己也乐得歇着,谁愿意巴巴地跑去贴他!
想通后韦姻儿从床上坐起身,趿着软履在台案前蘸墨写下张小笺,让小满出门时捎去奉玉楼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嘱咐道:“托人带给郑娘子,隐蔽些,小心让人看见。”
做完这些她微舒一口气,压下胸口难以言明的心绪,揽起琵琶漫不经心地弹起来。
***
同人约在一品楼会面,二层雅间内,韦姻儿到的早些便寻着窗边的位置坐下,外头绿荫繁茂,能眺见玄雀南街的热闹街景,她托腮远眺,兴致却始终高涨不起来。
“姻儿!”
韦姻儿循声回头,一眼就看见郑香盈冲她招手,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在她身侧落座。她弯眸从人面上巡过,香盈本来的眉眼皆淡淡的,琼鼻嘴唇也小而秀气,如今挂了牌子一整套装扮描画下来,倒令人觉得有些陌生了。
“快喝口茶水歇一歇,约你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韦姻儿提壶将冲泡好的金骏眉倒入釉杯中,同时也替自己杯中续有七分满。
“如今不似从前了,你离开那会我便挂上花牌,正儿八经有了招牌,日子自然不似从前那般拘束。”香盈从她手中接过茶盏,小抿了一口,腾出空来问道:“你如今过得还好吗?”
韦姻儿凝着眼前人,竟有些恍惚,很难将这个妆容精致举止大方的女子同当年那个怯懦寡淡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了。说来也巧,她同郑香盈的遭遇以及入楼时间都所差无几,都是罪臣之后她们也曾互相取暖过,只是那时晞华一行人盯上了她,香盈胆小怕惹火上身,渐同她拉开了些距离,但在暗处还是会帮她分担那些刁钻的活计。
有回云梦故意扯坏了手链,细珠滚落一地,那天是香盈陪她趴在地上一颗颗找到、串好。
她回过神想起香盈的问话,刚想点头却顿住:“不知道为何,明明吃喝不愁,思绪却多了起来。”
香盈不解,又问她:“莫不是侯爷苛责你了?”面上露出忧色:“楼里许多人都羡慕你,可我早便听说他的坏名声,我就说......”
韦姻儿大抵能猜到她接下来的揣测方向,连忙匆匆截下话头:“侯爷待人很好,是我自己——”
“日子好像变得一直都围着他转,整日呆在府内,脑海里就只装得下院中的一亩三分地,有时连琵琶也没心思练了。”
香盈若有所思:“你是指你如今平日里八成的注意力都耗在侯爷身上了吗?”
韦姻儿摇头,苦笑一声:“是十成。”
她恍然觉得自己走入了个死胡同,扶珩的三言两语便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一开始还暗喜人际上要比楼里容易得多,可如今却不是滋味起来。她可以不在乎晞华她们的冷嘲热讽,却做不到对侯爷的某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无动于衷。
14. 为何脸红
茶香丝丝缕缕地氤氲在她面前,笼在那张娇若梨花的脸庞有些不真切,香盈隔桌静静端详着,突然问了一句:“你喜欢侯爷?”
有如晴天霹雳在韦姻儿脑海中炸开,先是一片空白,她咬了咬下唇还在强装镇静,磕磕绊绊地向外一个字一个字蹦着:“这......怎么可能嘛?”
见香盈一直盯着她,韦姻儿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同他云泥之别,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去喜欢小侯爷呢。”
适时门口传来叩击声,店小二满脸堆笑地举着托盘来上菜,葫芦鸡、金线油塔都是店内主打的招牌,光是坐着看都觉得芬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韦姻儿得救似的提起双箸,揪下一块酥香的鸡肉放进香盈面前的盘子里,绽出笑容:“快吃吧,趁热吃。”
香盈的注意力显然被端上来的菜肴夺去了,视线跟着韦姻儿的筷子走,咬了一口嫩出汁的葫芦鸡后陡然想起方才的话题,匆忙咽下正欲开口:“虽说如此,但......”
韦姻儿举起勺子,香盈大骇:“你要干嘛?”
“当然是剜点甑糕,试试能不能堵上你的嘴啦。”韦姻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此时落人眼里却有些阴测测的警告之意,香盈耸耸肩,将话一并咽了回去。
其实这次见面郑香盈变化很大,粉面含春,瞧着身子也微微丰腴了些,说不上来却比从前更喜人了。发觉韦姻儿时不时瞄她几眼,不由抚上脸颊,颇为疑惑的出声问人:“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只觉得你不一样了。”韦姻儿如实作答:“似乎更漂亮了。”
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香盈听见这话果然高兴,有些羞涩地眨了眨眼,微微垂下头,柔声细气地讲来:“来时用了李郎送我的鸭蛋粉与胭脂。”
韦姻儿听得一愣,香盈将自己近来的遭遇细细讲了一遍。
原来是她挂牌之后结识了位这届落榜的书生,家境贫寒,如今在某个品阶很高的官员家做门客。虽然现在薪水微薄,还需香盈时不时的接济,但他许诺只待考取功名就会想办法替香盈赎身。
“这种话你也肯信?”韦姻儿咂舌,本想提醒她万一被骗了,窥她这幅娇羞的小女儿姿态,到嘴边的话又重新斟酌了翻:“你对他了解的多吗?”
香盈缓了一口气,只温吞笑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世间多的是薄幸郎,如同鸳鸯传里的张生与崔莺莺,始乱终弃的例子是不少。可是李郎不一样,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
绕是韦姻儿已有心理准备,这一番话下来也有些无言,翻了个白眼予人:“想当年崔莺莺也是这想,若是照你这样说,侯爷还是真心对我的,指不定明日还要讨了我做夫人呢。”
“哎呀,你不懂——”香盈柔声嗔道。
韦姻儿只好讪讪一笑,搁下此话不提。一品楼不愧是长安最盛名的酒楼,味道真的没话说,酥点做的尤其没得说,她捻起块一尝,与上回前院送醒酒汤那日配的软香酥一个味道,心下已是有了思量,待回去非得问个水落石出。
既是兰心提着食盒来的,便先找了她来,据她所说那日食盒是从一个小厮手中接过来,也确实是从前院方向来的,曾在府内碰过几次面,此人身份无疑。
韦姻儿唔了一声,让小满跟着兰心找出那个小厮悄悄打听一下,她想弄明白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将二人支使出去后只剩下莲心与她面面相觑了,莲心缩着脑袋不敢看她,生怕韦姻儿因母亲登门的事为此苛责。实际上韦姻儿才不愿操心这些,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哪有心思掰扯别人的家务事,她一手撑在桌案上,微微一笑:“把手伸出来。”
莲心忐忑极了,唯恐主子会不知道从哪变出根戒尺来打她手心,但又不敢不从,缓慢把手掌展开了。
韦姻儿从摆着的小碟中抓出一把瓜子塞在她掌心,略微扬了扬唇:“现下没什么用你做的,别绷着了,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着容易憋出病来,歇会儿吧。”
莲心大抵是没想到会如此,原地怔住了,回过神再看时韦姻儿正眺向窗外发呆,几缕日光柔柔的映在她白皙姣好的脸颊上,望见这一幕莲心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雨点不大,却淅淅沥沥落了许久才止,扶珩命人搬来的两口大缸依旧摆在庭院之中,莲叶当中凹槽处的雨珠未散,买回来的鱼儿还好好的,有时韦姻儿会亲自为它们换水、喂食。
韦姻儿在廊下立着伸手去接顺屋檐滴落的雨珠,风吹在面颊有些微潮,小满在一旁劝她:“最近降温了,姑娘穿的这样少,小心着了凉。”
她虽点头,却也不见什么动作,反倒觉得这样的气候刚好,不似雨天黏腻,也不顶着炙热的暑气,刚下过雨时总能闻见一种清新的、属于青草的绿意。
“小满——”
听见姑娘喊她,小满以为要回去休息去了,正准备抬脚,不料下一秒是让她搬小桌与板凳到外面来,不知怎的突发奇想要在院中练字。小满称奇,但还是招呼着莲心一起抬了出来。
所以扶珩来到后院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韦姻儿立在案前半俯着身子,歪着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毫尖蘸了墨正欲落下,听见脚步声不觉抬眼,在看清来人时惊得她檀口半张,连墨汁滴下来晕出一个大黑团子也浑然未觉。
“你......”韦姻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同人隔着一方木案两两对望。
阴蒙蒙的天尚萦绕着些许雾气,扶珩的脸就这样突然清晰的出现在眼前,眉眼如雕似琢般英朗多情,世间鲜少有这般好看的男子,兴许只有潘安与城北徐公堪与之一比。韦姻儿脑海中突然蹦出香盈问她的那句“你喜欢侯爷吗?”,或许嘛她是喜欢的,有时看见侯爷这张脸会被毫无防备的心神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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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红颜祸水,如这般的蓝颜何尝不是呢。她边感慨边将自己半张着的嘴合了回去,搁笔将指尖收回袖内,声线平平的唤了句:“侯爷。”
扶珩于鼻间笑应了一声,似前事就此揭过般若无其事,绕至案前打眼一瞧,转眸问她:“你在画水墨图?”
落在韦姻儿耳中实在刺耳,没忍住嘴角微乎其微的抽搐了一下,为此辩道:“奴家正准备写字......”这么一大块墨迹实属有些滑稽,她不忍多看,于是另起了话音:“侯爷怎么来了?”
扶珩见她眼尾似攀着丝丝笑意,松了松神,便顺着给的台阶下了,笑笑:“怎么不能来?”他并不直接回答缘由,反倒背着手在院中绕了一圈,转去看鱼缸中正欢快摆尾的小鱼。
“前些时日一直忙着帮翰林校书,刚闲下来。”
韦姻儿听他这样平直叙来心里无端腾起一股岁月静好的安稳感,这是在像自己解释吗?扶珩的侧影高高阔阔,像一棵挺拔的树木,总有一方是她的容身之地,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不知何时陷下去一点。
她上前几步,水面倒映出少女明丽秾艳的面孔,引得扶珩侧眸注看几息,却不料被一道呼声搅乱了。
“呀——您怎么能上手拨它呢。”韦姻儿有些惊慌,有一只小鱼浮出水面游到扶珩手边,扶珩伸手想去送它回水中央,半道却被一只娇若无骨的柔荑轻轻握住了。
那是独属于女孩子的手,白皙、纤长,掌心覆出微微的温热。
扶珩微低下头看去,她眉心轻轻蹙着,薄嗔时也有一派别有风味的娇憨情态,不知为何心头怦然一动。
“好好好,我不动。”他说罢,却被自己话里突如其来的温柔吃了一惊,脑子乱作一团,如浆糊般黏糊糊理不清楚,匆匆欲后退几步,碰巧把韦姻儿撞了个正着。
“嘶。”韦姻儿吃痛,按着肩胛被撞到的地方,鼓起腮帮子看他,却不敢抱怨什么。
扶珩情急之下伸手去探,生怕她哪里受伤了,隔着一层薄薄的绸衣,之下是女子细腻柔软的肌肤,而韦姻儿似被他手心热意烫到般蓦然一惊,眸中波澜漾起,慌乱从人掌下挣开了。
大抵是尴尬极了,她垂眼只顾着盯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儿才敢抬头,这一看可给她乐到了,仰着脸看着扶珩直笑。
“你笑什么?”扶珩佯装板脸,这回却唬不到韦姻儿。
“侯爷脸红什么?尤其是耳朵,诶,像......熟透了的大虾!”韦姻儿努力将笑意向下压了压,发现无果后索性绽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靥。
扶珩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真是烫的,他抿了抿唇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随即作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混说什么,才碰个肩膀而已,这有什么脸红的。”
韦姻儿学他的语气,“嗯”后道:“是啊,这有什么脸红的——”
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15. 传闻疑团
扶珩竖眉睨了她一眼,狐疑着:“就那么好笑?”
韦姻儿点点头,仍有笑意丝丝溢出,开怀的不得了。这止不住笑的模样顿时让扶珩觉得失了面子,唇齿间气音“嘶”的倒吸一口气,一时没绷住,竟伸手在人软腮上轻掐一把,滑至下颌边缘连着下巴尖儿一起钳入掌心。
扶珩看着韦姻儿嘟着嘴与河豚如出一辙的神态,顾不上旁的也一下子乐了:“还笑不笑了?”
韦姻儿小声嘟囔两声,小到没令扶珩听见是吐槽他的话,身子一扭从人掌下躲闪过了。待她直起身子站好,刚一抬眼就同扶珩视线对了个正着,这回她是不敢笑了,生怕真惹了这位“混世魔王”被提起来倒挂在梁上。有句古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她挪开目光再重新一回去,依旧对着那双深邃琥珀珠般的眼睛,被人盯着心里难免忐忑,韦姻儿咬唇出言:“您何为这样看着我。”
见扶珩只似笑非笑的不说话,她疑惑地在自己面颊上探了探,又问:“我的脸花了吗?”
扶珩摇头,反问回去:“你若不看我又怎么能知道——我在看你呢?”
韦姻儿被这句你呀我呀的话绕的稀里糊涂,愣在原地像拆缠线般理了理,心里话也随之脱口而出:“侯爷,有没有人说过您长得很漂亮。”
“又乱说!只有女人才用漂亮形容!”扶珩作势要瞪她,韦姻儿缩了缩颈子,小心赔了一个笑:“是觉得赏心悦目的意思。”
“油嘴滑舌!”侯爷只瞥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挥袖在她方才坐过的圈椅上坐下来,随手拾起笔杆过了一道墨便在宣纸上勾画起来,运笔稳健,只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山脊脉络,她方才滴的墨点子也化作山顶的一点浓色。
好一副水墨山水图!她在心中纳闷:长安坊间有关扶小侯爷的传言很多,但从未闻及他有这样精湛的书法与画技,韦姻儿从传闻中熟知他,却又在今天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扶珩将镇尺拿开,掀起宣纸在一旁晾墨,抬眼看了一眼韦姻儿,想了想:“一开始你想写些什么?”
韦姻儿正对着那副黑白交融的水墨画出神,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无限的遐思都寄在其中了,直至扶珩用毫杆敲了一下她的手背才蓦然惊醒,回道:“奴家在这儿住着也有些时日了,想起几个院名选一选。”
“有想好的吗?”扶珩问她。
她摇头,脑袋却转的飞快,试探着询问道:“奴家不及侯爷博才,可否请侯爷帮忙斟酌斟酌?”
扶珩思忖片刻,还是点了头,挥毫在宣纸上落下几字,启唇:“你唤作什么名字?”又补:“原先的。”
这个问题令韦姻儿始料未及,微微一顿:“从前嘛家中给起名韦因,便取字‘种因得果’,善因结善果,不过奴家乳名姻姻,的确出自‘姻缘’二字,便念着如今延用了,不过侯爷为何问起这个?”
“单是随口一问罢了。”扶珩并不多做解释,两指点在纸上向她的方向推过去些,只说:“你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纸上跃然列着:玉屏院、听雨轩、清韵斋。
韦姻儿暗想,清韵斋听起来有些清寡,便在前两个中抉择,犹豫片刻后一锤定音:“就玉屏院吧,侯爷可否再开开恩赏一回墨宝?”
扶珩其实本就有此意,见她调皮眨眼,顺水推舟般应了:行,那本侯爷就大方一回。
提过字后被韦姻儿连着宣纸捧起,墨香犹在,在一番端详后连连赞道:“不愧是侯爷,笔法隽古风流,纵奴家不通书画也瞧得出是上上乘。”
她忽然停住,将纸张小心放下,抬眸绽出一个清浅而动人的笑容:“奴家待会儿就把它裱起来。”
扶珩在手中转了转笔杆子,并未立即接话,扬了扬眉,道:“不过几个字罢了......”可韦姻儿分明瞧见方才有一瞬他笑了,微风吹动纸张,她赶忙去按,有些笨手笨脚的动作落在扶珩眼里有趣极了。
小满见状很有眼色地站远了些,小声令莲心去前院借来梯子,等侯爷一走便爬上梯子把裱好的字挂在门前。
这厢忙活完就剩下韦姻儿与扶珩大眼瞪小眼了,两两相望唯余尴尬,韦姻儿飞快地掀起眼睫瞄了一眼侯爷,又不再敢看了。说来也奇怪,扶珩身材高大平日见着了都要高出她一个多头,一般都是受她在下位仰望着,顶多也都是坐下来平视,像今个儿这样换她俯视的机会寥寥无几,还真是不太习惯。
显然不止她注意到了,扶珩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握拳虚掩在唇畔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再搬个凳子来吧。”
韦姻儿却没顺着他的意思,只说:“一个够侯爷就好,奴家想坐在游廊凳板上吹吹风。”
说着她敛衽起身缓步走过去,屁股还没把凳板捂热,就看见扶珩向她这边走来,一声不吭地在身侧坐下。突然身边多了这么一尊大佛,韦姻儿微微侧过脸却不敢直视,她本以为扶珩只是顺路过来,呆一会儿就走,没料到磨磨蹭蹭一直到现在,她如今可以称得上如坐针毡了。
空气中浮动着雨后独有的青苔气息,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清冽的柚叶味,混在一起意外的好闻,令韦姻儿情不自禁地吸鼻子去嗅。
扶珩毫无征兆地偏过头,探究问道:“在闻什么?你是小狗吗?”
韦姻儿被他突然扭头的这一出吓了一跳,嘴唇微张,一双眼睛瞪圆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奴家只是觉得微风湿润,雨后的气味与平日是不一样的。”
扶珩看她此时眉飞色舞解释地模样生动极了,终于从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壳子里钻出来,顿觉欣慰,神色也柔和些许,他只“嗯”了一声,并不打断,印着她继续说下去。
韦姻儿喋喋说着,却在某一句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蓦地停下来,视线一对上就再难分开,像是粘在了一起,直至她眼睛都要睁酸了,鸦睫才微轻地眨一瞬,好似颤动的蝶翼。
两人都如大梦惊醒般各自慌忙挪开视线。
扶珩骤然站起身道:“不早了我还有些事,你快进去吧。”
韦姻儿跟着一同起来,还未从怔愣中回过身,嘴上倒先一步应了:“奴家还是先送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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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说着亦步亦趋地随人身后,不料扶珩突然顿步回身,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快端午了,翰林院那帮人邀我去踏青,到时候还有赛龙舟看,和我一起去。”扶珩道。
他语气笃定,这显然不是在征求韦姻儿的意见,因此韦姻儿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那奴家便拭目以待了。”
扶珩笑了笑,负手转身,大步跨过了玉屏院的门槛。
起初的那几步他走得还算稳当,秉持着王府贵族的气派姿态,可一想到韦姻儿的目光还在遥送他离去,逐渐心神不定起来,步子越走越快,巴不得一个大跨步就迈去前院住处。
***
果然天底下就没有白得的好事,端午前的那几日扶珩也并未放过她,又命人搬来厚厚一踏稿页让她校对整理,《说文解字》也终于在一天夜里翻阅见底,韦姻儿掩唇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匆忙洗漱过后上了榻倒头就睡着了。
侯爷真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又当牲口使,也实在难为了成文,常年在扶珩手底下做事每日还能那样神采奕奕。
第二日用过晚膳后侯爷招她出府去陪同应酬,扶珩第一眼见到她时愣了愣,韦姻儿眼下的青影就连遮了脂粉还有些许淡淡的痕迹,凑近便更明显了。
扶珩待二人进了马车,啧啧两声,出言调侃道:“看着就没少挑灯夜读啊,这么用功,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韦姻儿并没有因为他的打趣而不悦,反而很兴奋,眼底亮晶晶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如稚童般天真雀跃,令扶珩有些意外。
她急切问道:“侯爷说说看,您布置下来的任务奴家做的如何呢?”
扶珩嗯了声,也不卖关子,该夸奖的时候就要说出来:“很有长进。”见她像获得奖赏的孩子似的笑了也跟着抿唇,扶珩掀起帘子向外望了一眼,随即又靠了回去,沉吟一句:“若你是男子,勤加努力指不定能入朝为官的。”
“奴家自知天资寻常,哪能比得上那些栋梁大臣呢。”韦姻儿摆手连称不敢。
怎知扶珩哂笑,眼底一丝嘲弄闪过,嗤声道:“多得是酒囊饭袋,反而是有些真本事的人成了沧海遗珠。”
大抵是说罢想起外界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仅是一闪而过,韦姻儿眨了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成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浪荡模样。
韦姻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若按她与扶珩接触的这些天看,那些传言都是子虚乌有的,可为什么坊间却闹的沸沸扬扬,就连茶馆的说书先生也是一副确有其事的口吻,真奇怪!
马车缓缓停下来,扶珩率先下车,然后转过头来扶她,趁这个间隙中凑近了额外嘱咐道:“等会不要露怯,跟着我。”
说着他伸手揽上韦姻儿的腰肢,突然被人搂着腰还真是不自在,韦姻儿正暗自别扭,腰间的手却陡然收紧了,她侧目看去,扶珩正望向不远处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少见的凛然。
那人转身显然是看到了他们,有些玩味的笑了。
16. 冲冠一怒
“就等你了,扶珩。”那中年男子捋了捋下巴处须的长须,好整以暇的立在原地等他二人前来。
韦姻儿很是好奇,不禁在心里犯起嘀咕,按说照扶珩这样的身份多是旁人对着他恭敬有加,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一样,能够直接唤他名讳,甚至等着他恭敬上前,不用说也定是位大人物。想到这里,韦姻儿的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待走近些韦姻儿才看清楚,那身绛紫色的衣袍上修的哪里是什么云纹鸟兽,分明是条威严万分的四爪金龙。她暗自一惊,却不动声色,面上仍端着和婉的浅笑,极力持静着,生怕哪里没做好冲撞到这位贵人。
“晋王爷,许久未见,您还是这般气度非凡。”扶珩一壁向人拱手致礼,一壁问候道:“昨儿同父亲说要来您府上做客,他还让我向您代为问好呢。
晋王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在扶珩肩上拍了拍,探究的目光在韦姻儿与扶珩中间打转,而后出言打趣:“我说贤侄怎么久未登门,原来是喜得佳人了,早些时候就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这般样貌也难怪贤侄会随身带着。”
“快入座吧。”他扬首向旁处一点,扶珩领会到他的意思,遂向席间走去。
王府果然不同凡响,方才在大门口时并不显山漏水,夜里看不清牌匾上的字样还当是寻常府邸,不曾想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处处都立着精雕细刻的朱漆栏杆,绕过一方锦缎屏风才见了一众宾客。
晋王率先登阶在主位坐下来,下首空着的位置显然是留给扶珩的,韦姻儿随他一同敛裙落座,微垂着眼,却隔绝不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带着探究、轻蔑,一种令人不甚自在的赏玩意味,好似只是在看一个养眼些的摆设玩物。
王爷笑道:“今天邀大家前来不过是寻常小聚,吃喝和好,酒肉管足。”他抚掌两声,丝竹管弦之声响起,一袭胭脂色罗裙的舞姬们以长袖掩面的姿态依次入了大殿。柳腰细细,莲步轻移不断变换着,一时间脂粉香气与珍馐的气味漂浮在空中,教人闻得头晕脑胀。
灯影有些晃眼,韦姻儿端坐着却不自觉侧脸避了避,扶珩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视线依然停留在歌舞丝竹上分毫不挪,袖下却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几下作抚。
主位之人,也是这间王府的主人——晋王,约莫着年仅四十,保养得宜的面皮丝毫不显老态,随意扫过席间,然后饶有兴趣地投向韦姻儿身侧之人。
扶珩今日的穿着十分打眼,银红色圆领滚银线的锦袍,领口绣线繁杂,腰间挎着玉带,墨发用冠子全然竖起,此时慵然倚在座上,手中正把玩着一枚青玉酒盏,闲散地吩咐韦姻儿向杯中分酒。
晋王举起自己面前的玉杯,慢条斯理的笑问道:“今日这蓬莱春如何?可否入得了贤侄的口?”
“好!自然是极好的,比平日里的黄酒多了味回甘,只是——”他举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内,有些醺然眯眼:“这杯子太小,喝来不过瘾,换个大些的来。”
晋王喉间溢出声低笑,欣然允了:“那也一同给本王换上,今日不醉不归。”
就在他二人交谈的间隙里,韦姻儿冷不丁地察觉有道目光黏在她身上,像阴冷的蛇信子,她猝然抬眼与那人对了个正着,只道是冤家路窄,那庞然宽硕的身躯除了王治也没有旁人了。
不知是不是因上回顾玉堂的回嘴令他吃了瘪,连带着韦姻儿一起记恨在心,小眼睛极快的滴溜转了转,不怀好意地向晋王举荐道:“良宵美景,侯爷佳人在侧,这位奉玉楼的小娘子姿容非凡,想来才艺也不一般,场上这些胭脂俗粉我们都看腻了,不若请娘子献舞一曲为大家助助兴,诸位说如何啊?”
此话刚出,他的几个狗腿子便附和起来,王爷在场他们不敢过于轻佻,只是那赤裸裸的目光落在韦姻儿身上臊的她面红耳赤,尤其众目睽睽之下提她的出身如同在面上打了一记耳光,她强忍着不去看向扶珩,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晋王并未直接表态,只把问题抛给扶珩,眼神看似温和地着锁在他面上,待他对此作出反应。
扶珩懒洋洋的掀起眼帘,醉眼朦胧地扫视过那几个起哄的人,最后将目光盯在王治身上,哂笑一声:“献舞?献什么舞?你府上的姬妾都快排成二十四节气了,还敢把主意打在本侯这里来。”语气中满是醉意与不耐烦。
他手腕一扬杯中的酒便倾洒出来,玉杯沿桌滚下去摔了个粉碎。扶珩像是醉得厉害,将韦姻儿一把揽在怀里,才发觉她的身子微微发颤,环着手臂不觉收紧些,下巴抵着她头顶柔软的发丝,冷哼道:“她不会跳舞,要想看舞自己去楼里找,我的人可金贵着呢。”
王治的脸色红白交加,没想到竟被人如此驳了面子。他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子,贵妃盛宠多年连着一家人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被捧惯了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偏偏这个扶珩是皇后的娘家侄子,皇后压他姑姑一头,扶珩这厮自然也排在他前面,纵然恨得牙痒痒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你!”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见二人针锋相对,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起来,王爷才适时出声打起圆场:“好了好了,这是做什么,贤侄喝多了,爱惜佳人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强人所难呢。来,喝酒,我先起一杯。”
场上气氛微妙,任谁都能瞧得出这争执哪是因为献舞而起,二人背后的势力本就水火不容,扶小侯爷背后站的是皇后,而王治呢背后有贵妃与王家替他撑腰,如今宴上对峙既起,是碍着晋王殿下的面子才勉强缓和罢了。
丝竹声继起,表面上依旧是一派其乐融融,韦姻儿心里却混作一团,扶珩刚刚在那么多人面前宣称自己是他的人,仅仅是为她解围吗?可如此一来定是闹的人尽皆知,指不定赶明日一早扶小侯爷“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迹就洋洋洒洒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她斜眼偷偷望去,扶珩还在浑然不觉地夹起一筷鱼腹上的那块白肉。
韦姻儿在心中为他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侯爷啊,遇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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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不惊。
又是酒过三巡后,扶珩似乎醉意更浓,有些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含糊其词:“王爷,失陪......我出去吹风、醒醒神......”韦姻儿也借口起身,扶着他出门,穿过一段花木掩映的长廊。
与上回扶珩醒酒的流程如出一辙,她立在廊下候着人出来,侯爷显然是才洗了把脸,额前一圈的鬓发微湿,眼底比方才要清明了些许,边向韦姻儿走来边说着:“这个王治,越发的......”
他脚下几步走得踉跄,只是从韦姻儿这个角度刚才分明看见他刚盥洗后时是站得稳的。
扶珩倾下身,将她锢在与廊柱之间的狭小空间内,高大的影子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携着酒气与熟悉的柚叶清香。
韦姻儿险些惊呼出声,还好扶珩伸指抢先按在她的唇瓣上,另一手抓住她试图挣脱的小臂。扶珩低头,微凉的唇轻擦过韦姻儿的耳廓,气音仅二人可闻:“别动,那边有人看着。”
“抱我。”
闻言韦姻儿诧异地同人触目相接,那双凤眼近在咫尺,哪里还有半点醉意,清醒又锐利地凝视着她,她不再犹豫,温驯地张臂环上侯爷的腰身。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男人紧紧相贴,扶珩胸膛的起伏、心跳声竟如此清晰。她怕极了,一颗心跃动得厉害,身子也不由地微微发颤。
“别怕。”扶珩难得的温声哄着,轻缓地捧起她的脸颊,气息将那般炽热地扑在面上,又低声续道:“别回头,他还在看,就在你身后那丛树后。”
韦姻儿的身子僵了僵,回想起那个方位。扶珩靠的愈发近了,两人的鼻尖撞在一起,气息交缠很快分不清你我。扶珩忽然一歪头,错开她同样秀挺的鼻际吻在唇角,以一种极其暧昧、狎昵的姿态欺了上来。
那人躲在暗处见他们有这般亲昵举动,还算识趣的退远了。
扶珩的唇瓣凉而软,她睁圆了眼,两个人就这样张目而对,颇有些滑稽。
就在这时,扶珩抓着她的力道稍微松了松,警惕地瞥了一眼四周才卸下劲,同她拉开了些距离,别开眼不再看她。
韦姻儿还未从方才的境遇中回身,怔怔摩挲着被他嘴唇压过的地方,小声:“侯爷?”
扶珩没接话,手臂沉甸甸地搭在她肩上,半裹挟着她一路回到殿内。宴席已将近尾声,王爷见他折返也不由掬起笑容,意味深长地与韦姻儿嘱咐:“看来贤侄还真是醉了,还要有劳娘子好生照顾着。”
廊下的灯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引路的小厮将他二人送至王府外,待人群散去,压在韦姻儿肩头的力道也忽然卸去大半。韦姻儿侧头看他,那张面若冠玉的脸上已然疲色尽现,她不知何时起了心疼,只好在风中轻轻叹了一记。
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扶珩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能短暂的松弛下来了。
马车上扶珩倦怠的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今日对不住,拉着你做戏,是我轻薄了。”
17. 开始心疼
车内光线昏暗,外头寂静极了,就连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韦姻儿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消沉的样子,在外人面前刻意展露的浮夸褪去,只有这时她才发觉原来扶珩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原来也会有脆弱的那一面。
说起来扶珩只不过比她大了几岁,还未及弱冠。
“哪有什么对不住的,能替侯爷做事已经是奴家莫大的福分了,何况侯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在维护奴家。”韦姻儿说到后半句时轻轻笑了。
“您对奴家的好,其实奴家心里都清楚。”她地语调更柔更缓,这些话是从心底最深处流淌出的心疼,是纯粹的,不带有一丝谄媚与讨好。
扶珩闭着眼靠在软枕上,揉着眉心的手一顿,连呼吸的节奏似乎也放慢了一瞬。他自然明白韦姻儿话中传递的意思,唇角极其细微地扬起一丝弧度,神色松动了些许,只不过一张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今日这样的场面,害怕吗?”
“怕,怎么会不怕。”韦姻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起当时的囧况,但面对他这幅模样只觉得心中酸涩,一霎那柔软的心绪悄然蔓延,压过了方才的恐惧,她答道:“但是有侯爷在,奴家能做的就是跟在侯爷身后。”
沉寂再次降临,静的只能听见车厢内两人平缓的呼吸声,扶珩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亦不敢睁眼看她,彼此压抑的情愫悄然流淌。
晦暗的光线下,韦姻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要抚平他眉宇间蹙起的郁色。她微微倾身,从胸前的衣襟内取出绣帕,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而缓地拂开他额角一绺被冷汗浸湿的乌发,温存地替人拭去汗迹。
在她指尖触及的瞬间,扶珩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眼睫不自觉地颤动几下,袖下的手握紧了,似乎在极力按耐着什么,却毫无抗拒的任她接近。
就在韦姻儿准备抽身之际,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扶珩缓缓地挪手将掌心同她的并扣在一起。
“姻姻。”极为缱绻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
扶珩终于缓缓睁开眼,投向她的目光专注而柔和,带着些许安抚的暖意。在这样的注视下,韦姻儿的那点惊慌瞬间消失殆尽了,她极小声地应下来,好在这会儿黑灯瞎火,扶珩看不到她那张红透了的娇艳面庞。
韦姻儿思忖了下,踌躇道:“侯爷一直都这样喝酒吗?酒喝很多伤身子,每回宿醉后都觉得头痛得厉害。”
扶珩一念默然,随后淡淡开口:“这也是没法子,男人间的许多话都只能放在酒桌上说,从古至今便是如此。若是别人劝酒不喝,那便是不识抬举,久了就被周边人疏远了,何况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多了,何处都需要应酬。”
只是在看见韦姻儿一脸担忧的望着他,转念又改口道:“我这酒量好得很,比旁人能多撑一阵,有些人啊沾一点入口就像蒸熟了般脖子脸都红透了。”
他少有这样娓娓道来的时刻,听着听着,韦姻儿便阖上眼睡过去了。
***
端午将至,这天由于小满一直在旁边撺掇的缘故,韦姻儿起了个大早。小满每日都在她耳边念叨让她给侯爷绣个香囊表示表示,唠叨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嘴上虽然推脱着,心里却一边悄悄琢磨起来。
在从奉玉楼带来的那一小堆书中翻出本绣样画册,挨个比对起来。
“这个怎么样?”是张祥云纹的图,拿给小满看过后道是简单了些,韦姻儿一番思索过后敲定下两只狮子滚绣球的画样,狮子嬉戏,球寓意着团圆。何况狮子威武,的确很适合小侯爷威风凛凛的形象。
待描过画样,韦姻儿用绣绷固定好布料,身侧的小凳上摆了只手工编织的藤筐,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小扣子、还有一柄小巧的银色剪刀,她穿好针,迎着窗格透出的光亮仔细绣了起来。
她做绣活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睛盯累了便一箩筐收拾起来改天做,直到端午前一天晚上才卯足了劲一口气绣完,内芯塞了些艾草还有安神的香料,搁在床头备着等第二天见到侯爷时送去。
快到约好的时辰,前院来了一个小厮禀报说是侯爷在小花园候着,请姑娘这就过去。韦姻儿这边刚才挽好发髻,小满往掌心匀了桂花发油往上涂着。韦姻儿见状有些急了,匆忙挑出几件发钗珠花簪上做点缀,披帛向肩上随意一搭便小跑着出了院门。
任小满在身后高呼:“跑慢些,姑娘小心摔着呀。”她也不答,一门心思地提起裙摆向外奔去,一溜烟跑到了小花园。
院中等着的人负手玉立,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她,眼前正是韦姻儿神采奕奕喘着气小跑的模样,不由的被笑了:“好端端的你急什么?”
“不许跑。”扶珩下了命令,边迈步向她。
韦姻儿跑得急,一时刹不住势,直直地扑在人怀中,扶珩怔了一下,只好出手接住她,待站定后退了两步,啧声:“你这一天天,冒冒失失的。”
她并不理会这话,只仰起头冲人笑:“奴家可不想让侯爷久等。”她摸了摸袖内藏起的香囊,正预备取出赠人,转念一想又先作罢,话音转了转:“那我们今日看龙舟是在护城河吗?”
扶珩一把展出折扇,“唰”声后回她:“不对,护城河人多眼杂,我们今个儿去渭河看,赛完龙舟正好可以一道去踏青。”
不过这渭河可真不算近的,韦姻儿醒来忙着换衣服梳妆哪里还记得用早膳,颠簸一路待下马车时已是头晕眼花,扶着侯爷的胳膊下地走了几步才缓过来些。
扶珩今日难得穿了件较为素雅的月白锦袍,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张扬,反倒显出原本的那份清贵疏朗来。河风夹杂着水汽与人群的喧闹声迎面而来,走近看愈发的碧波浩荡,两岸人声鼎沸,震天的锣鼓声激得河面滚起层层涟漪。
“这里也这么多人吗,那护城河那边岂不是要围得水泄不通了吗?”韦姻儿这会精气神歇回来了些,从扶珩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好奇打量着。
扶珩摇着折扇,一边回她:“渭河宽广,划起龙舟来也更起劲,护城河嘛自然是以观赏为主,两道都有市集,聚集的人群自然会多些。”
望着那些飘摇的彩旗与蓄势待发的龙舟,韦姻儿似乎也被感染到节庆日的气氛,想要下到河畔近距离观赏,被扶珩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扶珩蹙了蹙眉,冷笑一声:“别乱跑,水流湍急,待会被浪头卷进去了我可不救你。”他嘴上虽那样说,却隔着衣料将她纤细的皓腕虚握,带她上了一座临河而建的小楼。
三层雅间的视野正对着一会儿最赛情激烈的河道,今日被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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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包下了场子,难怪她举起帷帽要往头顶上戴时被扶珩拦了下来,照这个场面而言确实没那个遮拦的必要。
“侯爷今日来的竟这样早,携佳人同游,共赏龙舟,真是好雅兴。”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那说话的人韦姻儿见过,正是那日在奉玉楼坐在她身侧吩咐少斟些酒的大人,她早都忘记人家贵姓,只隐约记得扶珩说过他住在城北,待扶珩称呼时才记起那位大人原来姓李。
“论雅兴可比不上绍之你呀,喏,你瞧,有人已在那边等着你了,还不快去?”扶珩慵然勾起唇角,下巴尖向旁边方向一抬,凭栏的姿态闲适得彷若是在自家后院。
李大人向那处凝神望去,神色微变,韦姻儿见状也顺势瞧去,只隐约窥见一道倩影,身型窈窕,戴着帷帽所以并瞧不见薄纱下的面容,可是她远远立在原地便就无端令人觉得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韦姻儿总觉得女子的身影有几分眼熟,但就是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只好作罢,眼见李大人匆匆赶去,留下抹靛蓝色的晃影,待当事人走远她才好奇发问:“能让李大人刚来就离开的女子是谁呀,他家夫人?”
扶珩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合起折扇在她头顶轻敲一记,落下话音:“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你暂时没有知道的必要。”
韦姻儿撇撇嘴,显然对他这个卖关子的回答很不满意,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明白。
“子瑜兄,这边——”声音响起自然是有人到了,这回来的是一行人,具是熟悉的面孔,领头引路的青年在见到扶珩携着韦姻儿也在时愣了愣,随后拱手道:“问侯爷安。”又向韦姻儿点头致意:“韦娘子。”
韦姻儿见他礼数周全,便大大方方地抿唇笑了,又紧着向他身后的人问好,来人还有上回赴宴的主家,扶珩称他为赵学士,这是翰林院的领衔,他被身侧的郁夫人笑盈盈挽着手臂。而郁夫人呢,在见到韦姻儿的瞬间眼睛亮了亮,松开夫君转去握她的手,不由莞尔:“有阵日子没见了,怎么有空不上我那玩呢?”
这一问让韦姻儿愣了片刻,郁夫人性子和善,可贸然拜访也是件唐突事,她一时辨不出这话的真心与否,但推拒过头总会招人嫌,索性一双手将人回握住了,同样亲切道:“夫人哪里的话,不知您何时得闲唯恐扰了您的正经事,知道您记挂着姻儿,下回定提着礼物登门。”
郁夫人自然瞧得出她的周旋之道,小小年纪能兜的如此圆滑,难怪侯爷会挑了她在身边。
韦姻儿笑的腼腆,抬眼时才发觉顾玉堂站在最末,正安静的注视着她。方才她的故作矜持也好,阿谀奉承也罢,都被人尽收眼底,令她无端想起几月前的某个雨天见到顾玉堂时也是这般窘迫。
千般心绪,也不过是化为一个柔静得体的笑,她向人问好:“顾大人。”
顾玉堂极轻地扯了扯嘴角,正欲开口,却再一次被打断了。
“砰!砰!砰——”
河道两侧鼓声如雷,瞬间沸腾起来,原本待命的龙舟此时如离弦之箭骤然驶出。
“开始了,快看,是青龙队领先了。”
“红龙!红龙队追上了。”
岸上的人群议论纷纷,这时翰林院杵在一旁的年轻儒生突然提议道:“不若我们赌一把最后是哪队夺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