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日栖风》 第1章 回宫 隆安二年十一月,虽进了冬季,天气日渐寒凉,但是京城的热闹繁华依旧。 “听说了吗,五皇子要回京了。” 在京城最富盛名的芸香楼二层雅间内,一人举起酒杯看向对面那人。 “五皇子? 嘶……莫非在下孤陋寡闻?今上登基才一年有余,可并未有皇子降生啊,就是在龙潜时,圣上也仅有四子啊……蒋兄可莫诓骗耍弄在下了。” “哈哈哈,张兄且看着吧,大约过不了多久圣上即会下旨了。至于这皇子的来历啊……”说话之人似乎已经带了些醉意,脸颊微红,眼睛一转带着揭露惊天秘辛的兴奋之色,他压低了声音:“不知张兄是否听闻过,前朝薛妃娘娘在去护国寺为未出世孩子祈福时拉车架的马儿不知因为何故受惊狂躁,惊了娘娘,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可惜最后难产,一尸两命啊。其实啊,死的只有薛妃,那孩子就是…… ”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有些刺耳,原来是雅间雕花木窗被一阵风吹开,同时寒凉的气浪随着大开的窗户卷进屋内,一下子冻没了两人微醺醉意。 “蒋兄,我两相交多年,在下厚颜相劝一句,这等故事,怕是不宜多论啊,你父为朝中肱骨,你兄才情冠绝天下,深得帝心,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可谓前途无量!你可别祸从口出,殃及家族。” “啊……哈哈哈哈,面对美酒,难以自持,在下饮酒多了,胡言乱语了,都是妄言,都是妄言!” …… 三日后,不比京城的繁华热闹,泾州的一处偏僻村庄在冬日里显得更加萧索,乡间的小路上鲜有行人。 背着一箩筐柴火回到自家农家小院时,刘锦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院子里数个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整齐肃立,不苟言笑;主屋正堂坐立一人,看着约莫四五十岁,有了些年纪,面带笑意但眉眼间已隐隐透出长久等待的不耐,他衣着颜色不显却能看出做工不菲,和立在一旁畏畏缩缩做农家装扮的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男人看到刘锦进门微微一怔,门口这个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身量修长,正是抽条的年纪,穿着的衣物显然没有跟上长高的速度,略有些短了,在寒凉的天气中看着很是有些单薄,但少年精气神看起来不错,浑身上下透出常年在乡野田间长大的的精瘦结实。眼见少年露出了疑惑神色——毕竟家中出现一堆不速之客——他随即起身快步行至刘锦跟前,撩袍下拜: “抱歉惊着您了,奴才名唤赵全,一直在圣上身边贴身伺候,现奉旨来迎五殿下回宫。”赵全微微停顿:“当年圣上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让殿下在民间多挨了许多苦楚,如今圣上御极四海,命人四处找寻殿下下落,终于在此处寻到殿下,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刘锦脑袋一片空白,在赵全跪下时就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这一拜,听完赵全的话更是觉得脑内天雷乱炸,只能凭借本能拽起仍跪在地上的赵全。 皇子?五殿下?这是哪和哪?镇上那些个讲奇闻异事的说书先生都没这么个段子,还有那些话本都没这么写的! 刘锦实在没有办法思考明白这一桩故事,只觉赵全这一拜简直莫名其妙。说实话,作为少年郎,刘锦也有深夜在被窝里面畅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气运加身,飞黄腾达,快马扬帆,但是刘锦他也明白的,虽然他去学堂读书识字,学书习经,但并不像弟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如果要说刘家谁有可能走科举一途,光耀门楣,那一定是弟弟。他作为兄长,在家侍奉双亲,娶妻生子,平淡平庸了此一生才是他人生应该有的路径,谁能想到,他就是出门砍个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自己居然能成个皇子?! 空气一时沉默,刘锦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唤到:“爹,娘……”却只见他叫了十六年爹娘的两个人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露出了惊惶神色,跪地拜服,头压得是那么低,因为跪伏而弯曲的脊背是那么刺眼,明明早上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是他需要顺服的双亲,结果现在就已经因为这位赵公公的惊天一语拉出身份的天堑鸿沟。 刘锦从不知道自己并非刘家亲子,只是他确实自小就能感觉到父母待他和弟弟的不同,对他虽然不短吃穿,但总有疏离;对待弟弟却真的是如珠如宝,弟弟读书争气,双亲就将弟弟送入县里的学堂,下学回家也无需做家务,许多杂活便只能由刘锦全部包办。怪不得呢,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总归是亲疏有别,他没有被珠玉般对待不仅是因为他学业不及弟弟,不仅因为他是长兄需要更多磨砺,还因为他不是亲子啊……但是话又说回来,刘氏夫妻在得知他为皇子后如此惊颤,那十六年前是如何养到他的?难道领养他时不知他身份贵重吗?没有任何信物吗? “赵公公,这就能够确定,我是所谓的五殿下吗?我自小就在这山里长大,家中也从未见到不符合我农家身份的金贵东西,就确定不会认错人吗?” 赵全自看见刘锦那一刻起就确信不会认错。这位少年虽然衣着简朴,穿着的衣服一看就是便宜布料做的,颜色为近乎发黑的靛蓝色,极为暗沉,和京城贵人们灿若云霞的璀璨衣料真是天上地下,但就是这样灰扑扑的打扮,却难以掩盖少年眉目中的清俊,特别时那双墨黑的眼睛,极像龙潜时年轻的圣上。赵权心中暗叹:“没想到这么几位皇子中,最像今上的居然是这个落在外面的。” 正在赵全暗暗感叹时,听见五殿下唤他,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答道: “殿下多虑了,奴才一看见殿下,就寻思呀可真的和圣上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真是当得上龙章凤姿。至于这信物嘛,殿下找不见也正常,当年下面的人办事不利,阴错阳差让殿下流落至此,信物八成是遗失了。不过殿下尽管放心好了,奴才从圣上龙潜时就伺候了,您这脸啊,绝不会认错。” 赵全边说边撇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刘氏夫妇,道:”至于殿下的养父母,也请殿下无需忧心,他们既然养育殿下长大,宫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就请殿下准备准备,随奴才回宫罢,陛下看到殿下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刘锦一时沉默。不知道是过了一瞬,还是已经过了很久,他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刘氏夫妇,并对赵全开口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就麻烦公公安排了。” 赵全确实当得上他名字里的”全”字,处处都安排妥贴,有人来伺候刘锦更衣,片刻他就脱下了他那身靛蓝色的粗布衣服,换上了更加松软暖和的衣袍,伺候的人处处细致,让刘锦真是十分不自在,同时车架也已经准备好了,车里铺了厚厚软垫,还放了手炉,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所有寒气。上车前刘锦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却凝滞心头,说不出来一个字,只给养父母恭敬磕了三个头,是为感激,也是为告别。 刘家的动静把还是把村里一些人引来了,这的村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阵仗,难掩好奇凑上来想八卦一番,结果看到了刚才进刘家的那位衣着考究的人对刘家那个长子恭敬有加,他们更好奇了,但又畏于身份,踯躅不敢近前。刘锦上车前,目光和曾经的邻居,童年的玩伴对上时,这些自小的熟人对他露出微笑,但又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躲闪,与以前日子里在山上爽朗大喊他名字的样子简直派若两人,刘锦心中略感悲哀:自己可真真成了“贵人”啊。他不欲多说,只回身道了一句各位保重便上了那辆温暖妥帖的马车。车队启程,刘锦撩开车帘,看到自己住了十六年的破屋,看到自己熟悉的乡间景色随着车架的前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不想再看,放下车帘,默然无语。 当晚在驿站休整时,这位未来的五殿下神情间还是显出了难以隐藏的郁色,用饭时也心不在焉。赵全悄悄看了少年这双浓郁漆黑的眼睛半刻——这双眼眸,虽然现今带有微微愁色,但是难掩光华璀璨,也不知在回京城以后这位殿下的眼睛是否还能保有如此色彩?他终是不忍,劝到: “奴才深知殿下离开了自小生活的环境定会有诸多不舍和不习惯,但您本就不是那山中雀鸟,如今只是去到您本该去的位置,京城诸多可还等着您去经历呢,殿下切莫带有愁色了,看得奴才都心疼,还是开怀些罢。” “公公……当朝国姓乃陆,我此番回去,陛下……父皇是不是会给我换个名字?”刘锦没有回应赵全方才的劝慰,问了个别的问题。 “那是自然,殿下回宫之后,圣上定会重新给您赐名,赐亲王封号的。” 刘锦只觉双眼被夜间烛火晃得发烫,他闭上双眼缓了一瞬,随后睁开,对赵全笑了一笑:“多谢公公提点,今日公公多有辛苦,也请公公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回房。 夜已经深了,这一天的经历让刘锦的太阳穴突突跳痛,他熄灯上榻,却难以踏实入眠。说实话,刘锦现在内心仿佛像是打翻了从前家中灶房里所有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咸全部混在了一起,那滋味真就难以言说,有难过,有遗憾,有震惊,更多的是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缠绕纠结,越纠结,越难解,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无比清晰,那就是: 刘锦这个他用了十六年的名字,还有一起伴随的他过去十六年山野少年的人生结束了。 第2章 入局 时来三月,草木早已知春。 回宫已快半年,刘锦早已改名换姓,他被隆安帝赐名单字“昱”。回想起这几个月,陆昱只觉自己每一天都像在油锅中煎熬,如扒皮抽筋一般,真是难熬痛苦到极致。 告别泾州的清苦萧瑟,五皇子一行的车架一路向南。一进京城,明明还是冬日,陆昱却觉得周边温度都高了——京城实在是如水沸腾一般热闹,处处人声此起彼伏,行人笑闹声,商贩叫卖声交杂在一起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朵。毕竟还是少年,又是第一次进到京城,陆昱难掩好奇悄悄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结果他看到了人生前十六年未曾见过之胜景:天街宽阔笔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楼阁飞檐鳞次栉比;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光宝气到近乎刺眼;路上行人如织,还有胡人样貌的行商正操着带有口音的汉话在讨价还价;又听到笑闹和马嘶声,扭头看去,是一群五陵贵少相约去京郊跑马。车架在这一片繁华中穿行而过,陆昱只觉得眼睛和耳朵皆不够用,感觉这京城处处都是精致,哪哪皆是热闹。从泾州一路同行至今,赵全与这位五皇子也逐渐熟悉,看到少年这般情态,他在马上微微一笑,俯身对少年说道: “这京城一直如此,遇到年节便更为热闹,无甚稀奇,殿下日后习惯就好。还请殿下即刻就进宫吧,陛下可是日夜挂念您呢。” 越靠近宫门,行人渐少,人声愈稀,到达宫门时已全无熙攘人声,宫门宏大庄严,有排山倒海的威势,入门后各宫舍映入眼帘,更是巍峨中却处处透出顶级工艺的精细,赵全和陆昱正准备进御书房时,碰上一人正跨过门槛,这人长身玉立,身着一身玉白锦衣,胸前是极细金丝织绣而成的金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白狐毛领衬着那人脸庞更加白皙俊朗。 赵全上前躬身行礼:“问大殿下安。” 那人笑道:“赵公公这就已经回京了吗?那这位岂不就是五弟了?”他扭头看向陆昱,微微一怔,却马上换上笑意,道:“五弟不必多礼,唤本王大皇兄即可,五弟这相貌……可真是令本王好生惊讶。” 陆昱不懂宫廷礼仪,在大皇子偏头看向他时就只会躬身行礼,不知如何应答才不会出错。早年在泾州时因为与刘氏夫妇并不算亲厚,为了不惹双亲生气,陆昱在家一直小心翼翼,假以时日,他在察言观色方面很是敏锐,他能看出这位大皇子和煦微笑下含着的不屑和轻视。 那人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让陆昱有些无措,虽然他进宫前,也有宫人替他梳洗更衣过,现但那身华丽外皮还是掩盖不了他自小长于乡野带来的习气,陆昱那一瞬间只觉得他自己像是被盖在金玉下的破败棉絮。 听到大皇子离开的脚步声响起时陆昱只觉得肩膀一松,如释重负。“见一位皇子就如此不知所措,待会要见那人得成什么样子。” 陆昱心中暗忖。 进了御书房,殿内暖意融融,充满了沁人心脾但柔和的香气,不知是用了多么名贵的熏香才能如此。上首帝座上那人穿着织金龙纹常服,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痕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清俊风华,他就是才登基两年有余的隆安帝。 隆安帝的表现似乎并不像赵全之前和他形容的那般日夜挂念他,盼望他早日回京。这位帝王在见到他时,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欣喜之色,只淡淡问了他之前经历,重新给他赐名“昱”,取磊落光明之意,封了他一个昭王就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陆昱其实对皇帝的态度挺疑惑的,见了他的母妃薛贵妃之后他更加疑惑。按理作为母亲,见到分别十六年的亲子至少应该有些喜悦之色,但是那个满头珠翠,姿容美丽的女人见到他的神色却毫无欣喜慈爱。她坐在榻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射下来的冷光冻得陆昱浑身一颤。 终于熬到回王府,新的昭王府已经布置妥帖。 当天晚上,陆昱又失眠了。说起来,自泾州离开那天起,他就很少安眠至天明了。父皇的冷淡、母妃的漠视,大皇兄眼睛中闪出的不屑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这一天过得可太漫长了,感觉以后他在这宫墙之下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才能生存下去……以后的事先不论,他得先变得像个皇子才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陆昱直到三更才迷糊睡去。 陆昱有四位皇兄。 御书房门口遇到那位是大皇兄相王陆昊,他乃皇后梁氏所出,即嫡又长,且行事沉稳,驭下仁德,在政事上颇有手腕,隆安帝登基前他便已经能够助力,是以陆昊在朝中声名颇佳。隆安帝登基之初,给四个儿子皆以王侯封号,按理大皇子这样的条件和功绩理应受封太子,但皇帝现今已登基两年仍未下旨,可谓帝心难测。 二皇兄安王名唤陆明,这人母家较其他皇兄逊色些,加之他性格孤高清冷,遗世独立,似乎与朝中谁都交往平淡,看起来夺嫡无望,但他却牢牢握着刑部。隆安帝很是喜欢他这不争不抢的模样,认为他这个性子定能不偏不倚不会徇私,登基之后将几件刑部案子交给了他,这位殿下便也顺势将刑部收于麾下。他还极善音律,与相府长子蒋培风以琴相交,关系很是密切。虽然蒋家现在立场不甚明确,但朝中不乏有猜测蒋家估计会把宝压在这个看似赢面不大的二皇子身上,毕竟当年蒋家就慧眼独具,支持了势力不算强劲的信王,也就是如今的隆安帝登上大位,从龙之功让蒋家从此扶摇直上,风头无两,世家地位无可撼动。 三皇兄翼王陆旭,人如其名,性子洒脱直爽,爱好武学兵法,只可惜这天下承平日久,难有机会让三殿下在战场上亮出兵锋。翼王这样的性子和二皇子关系定然一般,他打小就和大皇子关系较为亲厚,只想支持他的大哥登上帝位,且他的母家为四大世家之一的王家,与后族梁家也缔结姻亲,大皇子得到翼王的支持可谓如虎添翼。 四皇兄怀王陆晟,他的母妃赵氏受宠多年,隆安帝一登基便将其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这位皇兄风雅高洁,爱好诗书字画,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读书人心中颇有名望。因为母妃极其受宠的缘故,对待这个儿子,隆安帝颇有些爱屋及乌的味道,经常宣他进宫伴驾。 说来也是,他的皇兄们自小开蒙就是接受顶级的皇子教育,君子六艺,如何为君,如何弄权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他们的母家也皆是豪族世家,自然会以全族之力托举以求日后家族更加平步青云。陆昱十六岁才回宫,不知宫廷礼仪,不通政坛之术,没有权柄,没有依附,从什么都不懂变得什么都得懂,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出宫回府后的日子,陆昱并没有太多参与贵胄们的聚会娱乐,只在府中努力补课,尽力学习礼仪。初初回宫,他单单让自己行止仪容,谈吐气韵像个皇子而不是乡野少年就已经颇耗心力,压根无暇想过要争什么,但不知道是他的哪位好哥哥不想放过他,放出了钩子引他去查去探,结果钓出来他出身的秘密。 他的父皇,当年可真是胆大包天;他的母妃,现在宫里那位薛贵妃,他应当唤声小姨才对。 陆昱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暗探朱七和桌上摊着的密函,只觉空气凝固,心肺如溺水般滞涩。片刻之后,抬手拿起那密函放入灯烛,火焰漫上纸张“腾“一下燃了起来,陆昱盯着那火焰直到它缓缓熄灭,那张密函也已为灰烬。陆昱抬眼,眸光一闪:“朱统领,你今日求见所谓何事?” 朱七心领神会:“回禀殿下,卑职近日忙于部署府内府兵轮值,今日求见殿下是为禀告部署情况。“ 陆昱点头,冷声挥退朱七,将桌上残茶尽数饮下,终于缓解心中翻天覆地的波动,他冷汗出了满身,却好像抓住了一些关窍。 隆安帝登基时已过不惑,膝下皇子都早已成年,不可能不对那九五之位不动凡心,但那位置只能容下一人,要想得到,只能去争。隆安帝登基时未确立储君,一边放任自己的几个儿子携朝中世家划分派系,分庭抗礼,他作为执棋人掌控整个朝堂;但一边他内心又忐忑不安,儿子们每个人都身康体健,出类拔萃,有作为储君的能力和野心。而他呢,中年登基,如今才不过两年,却已经隐隐感到自己要控制不住这夺嫡的暗流。此时如果立储,一锤定音也不是不可,但是立储之后,太子正直壮年,一呼百应,而他已见老态,子强父弱,亦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算是他一生无法见光的污点,但他如今御极天下,他说老五是他的薛妃生的,那老五就是薛妃亲子,谁敢在他面前旧事重提?如果这个儿子回朝,迫使薛家这个顶级世家下场,定能打乱局势,既然他已发现自己即将无力控制皇子夺嫡之争,那不妨就把池子再搅浑些,争不出输赢,就得他来做最后储君的拍案人。这个江山,在他想给出之前,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威胁到他,哪怕是亲子。 陆昱真心觉得他的父皇下了步昏棋,不考虑他的成长环境就想指望他回朝和皇兄能斗得平分秋色?就那么笃定他回朝以后薛家一定会下场帮他?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如他所想一脚迈进夺嫡的大坑?真当这个位置的诱惑无人能挡? 至于陆昱的母家薛家,陆昱冷冷一笑,估计薛家才是最想将他抹杀的吧。当年先帝的大薛妃已死暂且不论,现在在宫里这位小薛妃一直无所出,所以薛家一直没有站队,立场飘忽不定,只坐山观虎斗,等形势再明朗一些之后将赌注全部压上。如今他这个所谓的薛贵妃流落在外的亲子回朝,无疑是将薛家架在极其尴尬的位置,难道不支持自己嫡亲的孩子要去支持外人吗?但一旦和他绑定,成功的话便万事大吉;要是失败,皇帝和先帝大薛妃的故事便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他的出现打乱了薛家的如意算盘,也难怪他的母妃那天用那种眼神看他。 “赵华,”陆昱唤道。 赵华是昭王府的总管太监,是赵全宫中认下的干儿子,做事办差有他干爹的影子,极为妥帖细致。 陆昱道:“府中库房取件你干爹喜欢的物事送过去,就说是你得了府中赏赐孝敬他的,然后和他打听下当年先帝朝薛妃一事还有多少人知情。怎么打听由你定夺,但切记宁愿无功而返,也不要让人知晓本王在过问此事。” 赵华:“奴才遵命。” 第3章 弦动 陆昱自回京他从未一日放松舒畅过,在父皇眼里,他只是一个保证自己皇权稳固的工具;在皇兄眼里,他是一个令他们既看不起又得留个心眼提防的潜在竞争者,他回京以来几乎足不出户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躲不掉阴谋自己找上门……他的某位皇兄之所以节节引诱他去查身世真相,无非是想如果他查探过程中露了痕迹,叫隆安帝知晓,必是要承受帝王滔天怒火,甚至性命难保;或者是想要他自知血脉悖德,绝了不该有的想法。 天家的父子亲情当真脆弱。 在京城虽然锦衣玉食,但让他心惊胆战,无一日安宁,他只觉疲惫和厌恶,他厌恶宫廷,厌恶这些权力的斗争,厌恶京城的生活,直到几日后他遇见了一个人。 春季雨水最是润物无声,每降一场甘霖,春色就被多染就一分绿意,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隆安帝兴致颇高,想要出宫踏青赏春,京郊南山素以山青水绿,景致秀美闻名,隆安帝便选了去那,并且指了不少朝中大臣随行,美其名曰君臣同乐。 这个场合,哪怕陆昱再想低调,但是作为已经公开亮相,正式上了玉牒的皇子他也不得不去。 除夕当夜,宫中设宴,那是陆昱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宗室与众臣面前,彼时他才被认回不久又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心情郁卒,行礼以后便安静在御座下侧位置落座。那天晚上,陆昱简直被大臣、宗室的各色目光盯得如芒在背,但他也注意到,很多上了年纪的老臣一看到他的脸,第一反应都是难掩惊讶,之前赵全也数次和他提过他和隆安帝年轻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能自己长得确实很像父皇,” 陆昱暗忖,“兴许这也是他几位皇兄看自己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吧。” 马车终于停下,步行数步便至一片平坦草地,宫中侍从早已在平地上摆好了矮机和瓜果,并搭上了凉棚。圣上派人传话要晚些时候,叫众卿自便,不用拘礼。但谁能真的自便入席?众人便只能先四处先看看景色,好在这如画景色也不至于让等待难挨。陆昱举目四望,可真是春色春景铺了满眼,草长莺飞,流水潺潺。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山中清新空气,睁眼时又是满目苍翠,这如画春景让陆昱压抑很久的心得到了适度的放松。 突然只听内侍高声通报:“圣上驾到---” 众人皆整装恭敬行礼。只见隆安帝宽袖丝袍,步态雍容安然,面上噙着开怀笑意叫众卿免礼,一看就知道圣上今日心情确实大好。紧随隆安帝其后的那位丰神俊朗的公子便是四皇子怀王殿下了,想必又是父皇下旨令其伴驾,可真是深受宠爱啊。陆昱偷眼看向侧边,果然大皇兄在看见怀王下车的那一刻脸上就结起冰霜。 陆昱把目光转回,落向前方,便难以将视线挪开,只定定落在眼前这位身姿挺拔的公子身上。这位郎君头戴玉冠,如墨青丝被服帖挽起,一袭青衫包裹住如竹般修长削瘦的身躯,衣摆随着他的步伐翩然而动,轻盈飘逸,如烟似水,恍若谪仙下世。他腰间佩有的和田美玉也在阳光下映出温润光泽。陆昱本以为他的几位皇兄已经很俊美了,但面前这人容貌之耀眼令他感到晕眩——这位公子肤色白皙,长眉入鬓,鼻若悬胆,薄唇轻抿,显得似有些薄情,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邃如潭,引人沉沦。这人秀美姿容和这绝妙春景相互映衬,织就一幅隽永画卷。陆昱心弦微颤,如温柔春雨落入池塘激起点点涟漪;又觉心中泛起微微痒意,似初春细嫩柳枝被风拂到脸上那般酥麻。 这般姿容气度,又与隆安帝同行而来,这人定是出自京城中那几个顶级豪强世家。“子清,对面那位郎君是谁家公子?”入席落座后,陆昱朝身旁紫衣公子问道。 “嗯?” 紫衣公子看向对面,表情微妙:”这位啊……他除夕宫宴没来,殿下不识得也正常。他就是蒋家那大名鼎鼎的蒋培风蒋乐游啊。圣上对他可比对一些宗室子弟还要亲和,这不都一起来了,肯定又是陛下宣他伴驾随行了。说实话,这京城所有世家子弟,他还真就独一份,君子六艺样样拔尖,才貌人品也让各家子弟难以望其项背。” 陆昱诧异:”奇也怪哉,这世间居然有让眼高于顶的薛郎君承认的人? 紫衣公子名唤薛述,字文清,正是薛家的小公子,也是位相貌出众,才华名满天下的郎君,除夕后没多久便常与陆昱来往了。薛郎出身金贵,加之两人年岁差异不大,故二人虽是君臣但却并不生分。 薛述并未羞恼:“殿下这话说的让臣可冤枉死了,我什么时候眼高于顶了?外面都说这蒋培风端方雅正可谓世家典范,我祖父也见天要我学着点。但要我说,这成天端着不累嘛!做人应该洒脱自在,张扬恣意些才对。” 陆昱:“……你看看你今天这身鹤立鸡群一般的紫色袍子,要多张扬有多张扬,要多恣意有多恣意,在本王身边连带着本王也和你一起现眼。不过也是,你要是像你家几位族兄那般谨慎稳重早早入朝,不洒脱自在放浪形骸,你祖父也不舍得把你派给我。” 虽然薛家并不是很想承认陆昱的存在,但圣上已经光明正大将其作为薛贵妃亲子认回,薛家总不能对这个皇子完全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如今薛家几位嫡出族兄皆以入仕,只能派薛述与陆昱交好厮混。薛老大人曾经对薛述交代:“这草莽小子出身乡野,恐会惹出祸事,他既已被认回,薛家不便脱身了。老夫不指望他夺嫡争位,只要他不来添乱即可,你去好好给我看着他。” 这次听了陆昱这般揶揄,薛述可真想翻白眼了:“殿下,怎么的就又扯上臣祖父了?就不能是臣觉得殿下姿仪甚佳,性情极好,和臣投脾气,自己执意要追随于你吗?再何况了,现眼又怎么了,漂亮的就要多现,要我说殿下你就该多现现眼。” 陆昱:“…… ” 随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陆昱笑声并不大,但坐于陆昱对面的蒋培风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昭王殿下笑起来眉目疏朗,仿佛云开雾散,引得他也不自觉微微牵起嘴角。 其实蒋培风在隆安帝上山众人行礼时便注意到了陆昱。在数位眼熟的皇子中有一位生面孔,想必就是那位刚被认回半年的昭王殿下,旁边伴随在侧的薛家郎君那身紫袍又可谓显眼至极,想不注意到都难。想起除夕宫宴结束后父亲回府时提到昭王殿下为出身所累,周身气度拘谨小心,让那副极肖圣上的好相貌也如明珠蒙尘。但现今看这位昭王殿下着宽袍广袖一身亲王服制,行止中风度利落翩然,风华气度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听说他自被认回来后很少与京城各家公子交往同游,看来是在府里尽力勤勉修习礼仪,才有如此进步。至于相貌,父亲曾说昭王殿下和圣上极像,他如今看来倒不觉得,较之圣上,昭王眉目更加清俊柔和,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射出的眸光看起来都更为清亮多情。 蒋培风的出身、容貌和才情打小就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他都已经修炼到无论何人以如何目光看他都能不动如山,但接收到昭王殿下扒在自己身上一路未撤的目光时,却感到微微有些不自在却又并未动气,那双桃花眼天生含情,他看着他的神情又是那么热烈真挚,并无任何轻佻冒犯之意。 自古以来,游春赏景少不了诗词点缀,今时亦然。在玩了几轮“春”字飞花令后,便有一位大儒提议不妨在场诸人作诗联句以不负今日春光。 隆安帝平日也颇好辞赋,不仅爱读,而且爱写,这位大儒的提议可真是投其所好,他当即应允并引出头句:“春光破雾染新枝。” 众人当即纷纷夸赞,隆安帝一笑:“晟儿,下句你来。” 怀王殿下的诗文可是得过诗文大家称赞的,对句诗自然不在话下,他起身行礼,道:那儿臣便接“风暖泥融草露滋。” 此句一出,更是满堂啧啧叫好,薛述也在旁赞道:“此句甚好,特别是滋这一字,即点名露水滋润之效,有暗含万物生长之意。” 陆昱有些头大,飞花令什么的只需吟出前人诗句他还能勉强应付,这自作辞赋他可真心不擅长,今天怕是要出丑。半年前懵懵懂懂回来的时候,和宫廷的矜贵格格不入已经出了不少丑了,他早已习惯,按理不多今日一桩。但是……但是今日,他不想出丑,不想在蒋培风面前出丑。 此时接句的指令已传到安王殿下处,只见他沉吟片刻:“杏雨欲收胭脂色。” 又是满堂彩,没想到他这位皇兄不仅音律可为翘楚,辞赋也不遑多让。陆昱偷瞟了一眼蒋培风,只见他听完二皇兄这句,也点头面露赞赏之意。想到这二人平日以音律会友,以辞赋相交,如果以后蒋家真的扶持二皇兄获得那至高之位,蒋培风定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届时君臣相和,必是史书佳话……陆昱心中升腾起他也难以形容的嫉妒,他极不喜安王,其余皇兄想要什么至少并不遮掩,只有他,一副跳脱五行红尘之外的模样,但一旦获得权柄却又死死抓牢,简直虚伪至极! 正想着,只听安王殿下唤他:“接下来,五弟请吧。” 果然要出丑了,陆昱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向御座方向行礼认罚,饮下一盏新酒。 按理来说,这次春游踏青本就是散心赏景,这联句作诗也仅是消遣,翼王殿下素来也是不善辞赋,一般这类联诗的场合都不会指他,既然这次昭王殿下也已经坦承不通辞赋,并饮酒认罚,那之后也不会过多为难苛责。但后面数轮联句,竟次次都会点昭王接句,毕竟昭王回宫半年,鲜被君王召见,薛家态度也半推半就,都让这位亲王立场相当尴尬。 这一次次行礼认罚饮酒,别说旁边的蒋述已经脸色发沉,对面的蒋培风也面色不虞。看着昭王殿下已经面颊晕红,不知是酒意熏的还是羞的;那双桃花眼也泛起水光,蒋培风心有不忍,正欲斗胆开口,便见相王终于起身替昭王求情。 陆昱跪伏在地,周围草木青葱,流水潺潺丝毫未变,但刚才让陆昱心旷神怡的景色如今却显得如此面目可憎。他想到了蒋培风方才对安王的赞赏,然而自己却只能一盏一盏咽下苦酒,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却偏偏就是不能让他如愿。权力,还是得有权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在权力面前皆可悉数填平! 隆安帝面色已经不复刚才愉悦,道:“这么几轮竟也没有成诗一首,传出去岂不令百姓笑话?陆昱,朕怜你以前过得辛苦,文辞欠缺,今日不欲重罚你,回去以后禁足十日,好好给朕想想日后如何不要让朕失望!” “谢父皇开恩,“ 陆昱下拜,抬头微微一顿:“儿臣自知才疏学浅,听闻蒋少卿博文强识,文采斐然,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下旨让儿臣能够向蒋少卿请教。” 隆安帝看向蒋培风:“培风可愿?”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