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人?我是真狗》
1. 第 1 章
2022年,三月,吉林延边,二道白河。
【你们真的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人类吗?】
姜觅两个拇指快速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串文字后,忍着后背上传来的虫蚁啃食般的刺痛,像猫弓背一样伸展身体,换成了跪在沙发上的姿势,刷新自己留言过的页面。
几秒,评论数不变。直到姜觅退出页面,去了别的软件冲浪,手机顶部突然出现一条新消息的提醒。
陌生网友:“???姐妹快去睡吧,别是熬夜熬得精神不正常了,生活再怎么活得活人微死也要适度放过自己啊。”
姜觅浅笑,想详细说说,又担心引发不必要的后果,默默往上拉,找到自己的评论。按下删除和确认,最后目光落在顶端配图的黑色加粗的标题上。
【很好奇:大家有没有因很怪异的事情,怀疑遇见的人不是人?】
帖子是傍晚时发的,那会儿姜觅背上的伤口刚刚裂开。
这是姜家的每一任族长,都会在月经初潮后生出的一种叫‘皮开肉绽’的怪病。怪病从每个农历十四的子时开始,背上莫名裂开三条横着的刀伤。
伤口两旁的皮肉翻开,中央会像碳酸饮料冒小气泡一样,持续渗出血珠子。人的骨头肌肉会像被虫蚁啃食般刺痛。一直等到农历十六的亥时才结束。
单论这点,其实也不足以令姜觅怀疑,毕竟人生在世,难免有点小毛病。怪就怪在她还得生饮一种市面上没有,名叫颌针鱼的鱼血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姜觅曾问养大自己的姨婆这是什么原因,慈眉善目的姨婆摇摇头说:不清楚,姜家的历史早就在动荡中丢失,先人总结出了经验,后人就得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去照做。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后,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姜觅缓慢回正坐着的样子。
一双长腿随意的搭在沙发边缘,只穿了件露背吊带的背脊挺得笔直,挽在脑后的长卷发垂了一缕在略宽的鹅蛋脸边,微微遮住强势而有力的下颌线,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
啪——类似重物从高空中砸向水面,猛地传出的水响声引得姜觅外耳廓抖动。
砰砰砰——像是在炸烟花,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彼时天还未亮,观山墅向来安静,姜觅眉头一皱,光着脚移步到窗边,顺着声源的方向一看。
后山和主楼之间,夹着的起鱼潭,也就是圈养颌针鱼的地方,此刻池子里的水花飞溅得有几米高,道道银光在空中乱舞,似是颌针鱼在漫天飞舞?
出事了!姜觅冲到衣帽间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一裹,系上腰带,抽了一把尖端翘起,刀鞘柄部烧蓝的古刀,做好随时取血镇鱼的准备,就往起鱼潭跑。
-
起鱼潭的移门在前,布满监控设备的小房间里亮着幽幽的光晕。
姜觅耳边的噼里啪啦水声不止……
这么大的动静,负责养鱼的小子,还有姜家的两个管事都不在?姜觅走近看监控画面,一张被定格放大数倍的脸吸引了她注意力。
一个陌生男人似乎在对着什么出神,他微微偏着头,脸部线条利落,锋利的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明明是这么凌厉的一张脸,神情却出奇的柔和。
姜觅猜管事就是因为他,而没有守在起鱼潭。
移门缓缓打开,还未迈步,一条颌针鱼迎面飞来。
姜觅一手擒住,巴掌大的鱼在她掌心里扭动。
这鱼生得奇怪,身子短,尾巴厚,无论什么大小,都只有八十一片鱼鳞,大大小小按照九乘以九排列,细尖似针刺,足足有十来公分长的嘴巴一怼,将姜觅的指腹扎出血。
鲜血一出,手里的鱼静止,从半空中入水的鱼掉头,其他朝着后山方向游的鱼转向,全部都朝着姜觅这边来。鱼蜂拥而至,自带的腥臭味扑鼻。
姜觅嫌弃得眉头直皱。她鼻子比耳朵更灵,耳力能像海豚一样听到高频的声音不说,还能与嗅觉联用,判断环境信息,精准定位。
她很少来起鱼潭,就是因为不喜颌针鱼身上,那股与死鱼接近的恶臭。
姜觅把鱼抛回池子里,仅仅半秒,哗啦啦的水流声再起,是颌针鱼又开始作妖。
她顺着它们拱的东边看去。
那是一块造型普通,约莫两米高,在中式园林里随处可见的假山。
假山底部长了一圈苔藓,淡金色的晨光照得苔藓青绿,倾斜入水的那一缕光影中,是起鱼潭中最大的那条颌针鱼在摆尾。
姨婆曾指着它对姜觅说:“也许它比姜家存在的时间更为古老。”
很早以前,姜家出生的新族长都是由老族长教养,到了她们这几代,连传承都成了问题。家族中有先见之明的人,就在寿长的旁支里挑了人以防万一,生怕断了传代。
姜觅死死盯着那条鱼,一分钟后,她发现鱼尾每隔三秒,就会摆动一次。
这鱼一动,其他颌针鱼也跟着动,因为都挤在了一起,就更像是往假山冲。
颌针鱼嗜血食肉。平日里生肉、鲜鱼、活虾不断,每年还要给喂几次人血。每每一池子血腥味才起,就被它们吞得干干净净。最是不能短它们的吃食,一短就会闹腾。
现在角落里堆放着的桶是空的,显然是凌晨喂过吃食。
最靠外的那条小鱼也很奇怪,在摆动尾巴时似乎有意避开中央那块方形古砖。
-
姜家有一种和砖有关、少用的控鱼法,名‘抱善’,以砖为心,一连九步,延伸至起鱼潭中央,抱以善行,利用水流让鱼平缓。
姜觅将古刀插后腰带上,选了个正好能走到古砖的位置,脱了鞋,赤着脚,双腿打开至与肩同宽,“深流起,心息合一。”
她念诵的同时,右脚脚尖在地上轻点,前掌前一秒触碰到地面,下一秒就一跃跳到一米远外,落地的位置靠左,她的掌心往起鱼潭一推,“柔波动,松缓入定。”
池水顿时涌动,从山石那倾泻而下的流水变得湍急,似直直砸入水底。水波滚动,浪花朝着东边推,在靠到鱼身上时,节奏放缓,似春风而过,波纹微荡。
“静水止,意引自如。”颌针鱼被水流推着动,冒出的水腥味漂浮在空中。
姜觅莹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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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一弯,似握住了一股寒凉的风,游刃有余往一撇,聚集的水腥被打散。
她开始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接着第三步,第四步,直至走到第八步。她每跃动一次后,就会让整个脚掌心用力贴地。每动一次,就念诵一次,“静水。”
八个动作后,她正好入水,站在那块古砖边,垂在脸庞的长卷发随风飘动,细长的眼尾一凝,原先挤在一起的鱼朝外散开。
旁人看不出这古砖的特殊,因为雕刻着动物图案的那面藏在水中。
姜家的历史失传,现今只能猜测,古砖上描绘的是一种叫作混沌的凶兽,因为它长须长鬓长尾,正好六只腿,还对着一团火焰。
姜觅眼眸微垂,伸出双手,掌心朝下,直至那条古老的颌针鱼游到她面前,她似感觉到了般,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并拢的五指微微倾斜,从左到右,重复几次,似在轻轻抚摸颌针鱼。
鱼群逐渐回到水中,不再朝着一处蹦跶。
万籁俱寂时,她说:“去。”
最大的那条颌针鱼,嘴巴从上往下一动,自然摆动鱼尾,领着鱼群朝四周散开。
起鱼潭归于平静。
姜觅感觉背上湿漉漉的,像是打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的那种触感,想来是伤口渗血,和布料粘在了一起,姜家管事之一的姜二匆匆而来。
一向嘻嘻哈哈的姜二此刻神情凝重,闻到血腥气后愣住:“阿觅!你!”
“我不要紧,你这副表情……先说你要说的。”姜觅指着姜二手中紧握的手机。
姜二长吁出一口气说:“东门来了两个人,帅的那个说自己有事要找当家人。”
姜觅记起监控上的那张脸,笑着承认:“是挺帅的。当家人?挺有意思的称呼。没什么大不了的,来者是客,请他们进来,按照新客的礼仪招呼,十点后带到会客厅,我去会会就是。”
姜家在古代有养门客的传统,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就算家族没落了,也时常有奇怪的人登门。
姜二忧心道:“我担心来者不善,帅哥和胖子好像在讨论什么奇石,咱家的栒山璧不就是块奇石……”
栒山璧是姜家的传世之物,似乎和颌针鱼也存在某些联系。
每年的午月午日,姜家全族上下齐聚一堂吃炙鱼羹时,就要在起鱼之前,把这老物件请出来。
说话间,再度有哗——哗——声,回头一看,是颌针鱼又在往东边挤,它们势头比先前更猛,引得水流晃动,拍得水花到处都是。
旭日东升,洒下的金色阳光璀璨,水面波光熠熠,让人看得不太真切。
姜二问:“您是因为鱼的异常,来的这里吗?”
姜觅默认:“姨婆曾说,鱼若有变,姜家生变。”
姜二蹙眉:“他们在东门,我过去察看情况时,远远看见有一只翠鸟站在帅哥的肩膀,啧啧,帅哥挺拔的身姿跟山松似的……扯远了,上次鱼变是三十八年前?鱼突然死了一大半,老族长晕倒后卧床不起。可这活蹦乱跳的,不影响吧……”
姜觅轻声说:“还不清楚,先静观其变。”
2. 第 2 章
“你先前说的是翠鸟?”
姜二去取了电脑上楼,刚进门就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反应过来姜觅是在问陌生来客事,顿时情绪变得激动,连电脑不顾了,哐当一声放在茶几上,站得笔直地在姜觅面前比画。
“对!很神奇吧,整个观山墅都找不出几只翠鸟!”姜二指着自己的肩膀说。
“翠鸟性格孤僻,往往成对出现的都少。后来呢?”姜觅思索了下问。
姜二答:“咱家的铁栅栏启动时有提示音,哔的一声吓得鸟飞走了。”
姜觅轻轻笑了下:“动物比人诚实,这人灵性不错。”
“那证明不了什么,陌生人不请自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姜二搬起电脑,按下开机,调试出云间有客里的监控画面。
观山墅占地百万平方米,数栋别墅隐秘在森林溪谷之间,除特殊的区域供姜家人生活外,其他区域都像云间有客这样取了名字,做商业配套,出租和供姜家全族齐聚时用。
俯瞰广角镜头里,一个胖子在中式装修的房间里,歪着头看墙上的拓画,看完啧了下,走到笔墨纸砚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拿在手上乱转,喟然长叹。
“兄弟,这是大户人家啊!你要早告诉我,我二话不说就带你过来了,哪会这个点才到!我们昨晚开始就在这好吃好喝地住下了,指不定还能泡泡温泉,享受享受。”
端坐在圈椅上的男人,似因胖子的行径,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许是因为他的脸正对摄像头,以致视屏里外的人目光碰到一起,像是隔空完成一场四目相接。
男人五官深邃,剑眉星目,神情宁和,配上一头长度刚好的短发,出奇的干净出尘。
可仅限脖子以上的部位,他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卫衣,袖子短得露出腕骨,修长的五指张开,按在右腿的膝盖附近,几个手指头似碰见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前前后后地动来动去。
胖子把毛笔放回原位,不太服气地说:“我说承归老弟,能不能别老摸你那破洞的牛仔裤了。白瞎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扭扭捏捏的,土老帽一个!”
男人的指头一僵,迟疑着收回手,盯着破洞的膝盖,略微无奈地弯了弯唇:“这衣服破了,用于做客,不礼貌。”
胖子白了一眼:“你全身上下哪里礼貌了?卫衣太短,裤子有洞,哦,鞋子也怪。”
“抱歉……”男人被他这么一说,唰的一下,面上泛起红润。
胖子不耐烦得频繁抬手看表:“别!你一上车我就看到了,我无所谓。我只想问你的亲戚什么时候来,会不会多给我点辛苦费什么的?还有我的姜氏荷多久修好?”
一连串的问题说完。男人漂亮的桃花眼里浮现出疑惑,半秒后眸光一闪,似记起了什么般,不太好意思地解释:“这家人不是我亲戚。”
胖子愣住,扔了毛笔,大步走到男人面前,死死瞪着他。
“什么意思?那盆叫姜氏荷的矮春兰明天就要交货!六位数的东西,你现在还只给我修好了盆,兰花花瓣不粉,叶子不绿!是你答应了帮我修兰花,我才把你从新屯子载到这儿的。”
男人歉意地说:“给我一点时间,兰花的事情,我会尽力。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先答应你一个心愿。我从不欠人,以后我好了,我来帮你实现愿望。”
胖子张了张嘴,半天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男人的卫衣领口,本就小了的领口,顿时勒得男人白白净净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痕。
“我沈胖子十四岁来北边讨生活,过手的东西没有上千万,也有大几百万!你答应了的事情做不到,那货损就归你赔。你要没钱,我就找这家人要。”
胖子说完松开男人,拍拍男人搭在卫衣大口袋外的左手,“或者,把你说的那个什么奇石,抵给我!”
-
姜二被逗得哈哈大笑:“乐死我了,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我们整个观山墅的人都姓姜!哪有姓陈的亲戚?还有什么姜氏荷?兰花?”
“不知道。”姜觅挑眉。
比起对话中的信息,她更好奇男人下意识给出的反应。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一点反抗都没有?一个外强中干的胖子而已,若是有人敢这么近她的身,不,光只是前边说话的态度,她就会直接让对方知道凉字是怎么写的。
姜觅眼见时间差不多,交代姜二:“等下你把胖子带到外面,问清楚他们怎么遇见的,来的路上发生过什么,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
“行。你的背伤没好,一个人见生人合适吗?要不我让姜大过来陪你?”姜二问。
姜大是观山墅的另一个管事,也是姜二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不用。连胖子都能唬住他……”姜觅无语道。
许是因为被提前被告知的关系,姜二陪着姜觅进到云间有客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殆尽。
满室只听得见姜觅高跟鞋点在大理石瓷砖上的明快脆响。
探着头的胖子瞄到一截扬起的缎面的裙摆,视线往上是明艳张扬,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一张脸,他立马断定这位女士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他一个侧身插到姜二和姜觅之间的侧边,语气兴奋地做起自我介绍。
“您就是我这小兄弟要找的当家人吧!小弟沈南京,算是不辞辛劳、毫发无伤地把人送过来了,虽然有些冒昧,但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您能不能先做主给我处理了?”
姜觅扫了胖子一眼,姜二忙上前拉走胖子:
“沈先生好,既然您赶时间,那请跟我来,后续的一切事宜全由我处理,我们把空间留下,去旁的地方慢慢谈。”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男人远远地看着姜觅,像是在做什么确认一般,在足足一分钟的静默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方,信步走到姜觅面前,郑重地说:“是你。”
两人仅相隔着一步的距离。近到姜觅甚至能看清他的瞳仁是明亮的琥珀色,鼻尖上有一颗极小的红痣,泛着粉红光润的唇珠像是在发出诱惑的邀请。
新式杀猪盘,专找寿命不长,却坐拥金山银山的年轻富婆的那种?
姜觅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并不接这莫名其妙的话,只客气地说:“承先生坐下来谈吧。”
进了休息区,两人隔了一段距离,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
姜觅察觉到他的不善言辞,省去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你说有一块奇石要给我看?”
“是,我想先说明我的来意。”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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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声音清冷,不急不缓,字正腔圆。
姜觅点头。
“我叫承归。举起的‘承’,回来的‘归’,我想请你帮我。”
是承受的承,和归来的归吧,百家姓里有这个姓氏?姜觅压下心中的疑惑问:“帮你什么?”
“我失忆了,除了知道自己在找东西,好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一出,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姜觅也愣了下,她斟酌着问道:“你有身份证之类的吗?或者告诉我地址,我可以让人送你回老家慢慢找,费用我们这边出。”
“那是什么?”他顿了顿,“我只有一块奇石,但我隐约记得自己是要去接管东边的山脉。”
哦,用离奇的故事掩饰身份,用来博取善良老百姓的信任。姜觅总结:“哦,胡诌的黑户。”
“什么是黑户?”
姜觅被他这冠冕堂皇的样子逗笑,“你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凡是世间生灵,头上都有一味真火,光明则兴达,暗淡则败落,蓝紫祥瑞主贵,红黄富从天降,而你头顶,发灰发黑,恶病缠身或是大难临头。我的回春术,可以替你免灾。”
每一任姜家的族长,在接受训练外还要学习古籍。
如姜觅,就是听着姨婆口中的奇闻轶事,当睡前故事长大的,她猜他说的是望气。
传闻函谷关令官尹喜望到紫气浮关,知有圣人而来,而后,老子果真骑青牛而至,后以紫气东来表示祥瑞。这就是历史上关于望气,最出名的一道记载。
姨婆还提到过一则与姜家有关的望气怪谈。
说是开元盛世那会,有一癞头和尚在酒楼的门口与姜家某个支系的当家人擦肩,正要过去时,癞头和尚停下脚步,打了个酒嗝,指着她的头顶,说:“清浊交替,紫黑互现,吉凶常伴,慎思慎行。”
当家人问:“何出此言?”
癞头和尚摇摇头,说:“贫道不可泄露天机,只能送你一句箴言,‘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贵无运,累及三千载,福祸难测,唯待时势以明,顺天而行。’”
这故事是真是假?结局有没有灵验,姜觅不知道,因为姨婆说,姜家的很多历史早在改朝换代里丢失……
望气者需心迹双清,才能感应天地。
眼前这人,气质干净得像是天地灵气孕育的,一双眼睛格外透亮。难怪翠鸟愿意停驻肩头。
可惜姜觅的手指缝里挤不出多余几滴善心,细长的眼尾一扬,先前因这张白皙精致的俊脸而匀出的一点耐心散尽。
姜觅勾着唇角说:“承先生,我们姜家好客是真,但不是什么人都入得了姜家的。常言道,进山问佛,先拜山门。你总得先拿出诚意才是。”
“我明白,可我现在的气力只够植物回春,可否请您带我去个有树木花草的地方?”
他说话声淡淡的,神色也淡淡的,并不因姜觅的为难而有分毫动摇,坐在那里的姿态,像屹立山间,千年不倒的苍松,仿佛世间所有纷扰,只是过眼的云烟,不必风来,也能无影无踪。
姜觅欣赏他的不卑不亢,散漫地点了个头起身往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让我改变心意,无须等胖子回来动手,我先把你捆了喂鱼。”
3. 第 3 章
早春乍暖还寒,话痨姜二借着给姜觅送大衣的间隙,叽叽喳喳说起他刚打听到的消息。
“沈胖子是南边来的掮客,凡是赚钱的生意都沾。他这一趟是给长白山的一个会所老板送‘姜氏荷’,我查了下,这兰花和我们家没关系,是近些年出现的一种名贵兰花。”
“说重点。”姜觅说。
“沈胖子没搞过兰花,他把车开到新屯子后,被坑坑洼洼的路面吓得不轻,想着停车检查下兰花。哪想踩刹车时,人走神了,没注意好力度,一个急刹车,兰花萎靡,花盆碎裂。”
“也就这个时候,那个叫承归的人突然站在沈胖子的背后,他说自己能帮胖子,胖子当然不信,但承归用手指在兰花上一点,四分五裂的花盆顿时复原,不过兰花还是蔫了吧唧。”
“沈胖子这种重利轻信的人,不惦记承归的能力?”姜觅好奇道。
姜二看向不远处的承归,目光里充满探究:“嗯,因为承归马上就直接说自己没钱,也不会其他的技能。而且提出条件,说只要沈胖子把他送到东边,他就可以帮他把兰花弄好。”
姜觅笑:“哦?不完全是个笨蛋,比我想象中机灵点。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观山墅的?”
姜二的表情变得古怪:“那个会所的位置靠近天池,要经过咱们这,沈胖子先说要来二道白河的,承归就说对,就是二道白河!等到了这附近,他就开始给沈胖子导航,直指我们这里来。”
“很离奇啊,有意思。”姜觅思虑了下,“这盆兰花我要了,你按照高出市场价的数字,划一笔钱给沈胖子,再找几个人跟他去新屯子,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一毛不拔的姜二嘟囔:“这兰花不便宜的。”
“兰花不重要,只是买消息。我们得找线索,我不喜欢这种在满地的毛线里找一根线头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姜觅望向等候在外的承归。
他的个子很高,目测比总是嚷嚷自己净身高一米八二的姜二还要高上四五公分。他因为穿得不合身,所以手腕、脚踝,乃至脚后跟都是露在外面的。
单薄得不符合现在这个季节,可他跟完全感觉不到冷似的,挺拔自若的站在那里,硬生生地把这一身在国外会被当成homeless的装扮,穿出了既不突兀,还有几分时髦的风格。
姜二点头,又操心道:“沈胖子会答应吗?那种搞艺术的主顾不好交代吧……”
“那不是我们要管的。他是有钱就赚的掮客,自然明白什么都有价格。”姜觅笑了下,叮嘱姜二,“让姜大查下承归,看看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姜二退回偏厅,姜觅系好大衣出去,一股子凉气迎面扑来,她顿时被冻得瑟缩。
承归没感觉到姜觅的靠近,他一直看着正前方。
那是沿着主干道种着的一排白河柳,正迎着春风的节奏轻舞。
-
“可以开始了吗?”姜觅本就怕冷,这几日又赶上背上有伤,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待。
承归满脸歉意:“我忘了现在是春天,柳树抽芽,一切本就蓄势待发。”
“承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务必诚实地回答我。”姜觅嗤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
“什么?”
“我给人的感觉是脾气好,还是耐心好?
“都不……”承归吐出两个字后,意识到不对劲,在姜觅淬了毒的眼神射向他之前,余光捕捉到左边的花圃中,有一棵光秃秃的枫杨树,转身指着树说,“我能让那棵树长出新叶。”
还算识趣。姜觅满意了点,“行。”
“我现在气力弱,大概得站到树影的边缘。”
承归说完,阔步走到离枫杨树树干一米的地方,抬起食指和中指并到一起的右手,对准树干。
一秒,三秒,五秒……直至一分钟将近,枫杨树纹丝不动。
慢悠悠靠近的姜觅因他这不知是‘击毙你’还是‘点天灯’的动作失笑出声。
专注看向枫杨树的承归丝毫不动摇,以为一个手不行,又将左手也举了起来。
他的双手与肩膀平行,本就短小的卫衣被拉到肋骨下侧,一大截白皙细嫩的腰腹露了出来。
距离他两三米外的姜觅瞳孔放大,干脆停步改为欣赏起这美好的□□。
蜂腰削背,腰窝下方靠臀的地方一颗红豆大小的淡粉色印记。姜觅满意地点点头,悠哉地挪到右前方,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雕塑般完美的腹肌,结实有力,线条优美。
承归保持着那个动作,面容严肃得宛若肩膀上架着两把重型武器,只要坚持得够久,下一秒就能凭意念将能量从他的指尖发射出去。
三分钟后,承归仍在苦苦执着,姜觅不得不忍着笑意出面打断:“要不……别勉强了?”
咔嚓——
很轻的树枝被折断时的清脆声。紧接着,声音频度越来越密集,声量也越来越大,咔嚓咔嚓不停,最后咔的一声,承归的面前的枫杨树开始倾斜,眼看就要倒下……
姜觅立刻冲到承归身边,扯着他的衣领往后拖,大声喊道:“退后!”
两人连退数步,眼睁睁地看着枫杨树砸到地上,大小枝干断裂,像是遭到过一辆卡车的猛烈撞击……
回春术?这应该叫作凋零术……
姜觅侧望承归。
他的衣服被扯得偏到右边,左边的肩膀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外,好似被人欺负了一样。
这个原本连牛仔裤破洞都在意的人,此刻震惊、迷茫,委屈得眼圈发红,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顾不上其他。
看在他让自己的眼睛享受了的份上,姜觅憋着笑意安慰:“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你也算是异于常人。宽宽心,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抱歉……”他愣了下解释,“我好像说了太多次抱歉,但我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
“天太冷,我们进去谈。”姜觅说。
“我想再试试……”
这次,承归离枫杨树更近,他掌心只要往前一推,就能碰到枝干断裂的地方。不愿发生意外事故的姜觅警惕地在边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执着,倔强,不服输……这个人,第一次露出与他坚毅外表相吻合的一面。
滋啦——
姜觅听见人走在秋天的森林里,枯叶被踩得粉碎的声音。
不过几秒,原先还保留着残垣断肢的树干,接二连三地像被推土机碾过,化作一地的碎末……
萨满请神,苗疆玩蛊,道人破咒斩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姜觅从小听过的传奇百八千,但不借助任何工具,隔空能把物品破坏到这个程度的,她是第一次见,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
回到云间有客,姜觅还没开口,承归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了奇石,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承归诚恳地说:“于你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先前发生的事,让我现在很难再做过多的解释。但我确实是被某个声音,指引着来找你的。在我醒来时,这块石头是我身上唯一的物品。我感觉,就是‘它’带我来的这里。”
姜觅一眼就被他口中的‘它’吸引了目光。
鸡蛋大的石头,形状近圆,边缘并不规整,上面宽、下面窄。单凭肉眼看不出石头的材质,整块料子色泽细腻光润,带一点淡黄的青绿色,侧边有三条由外向内延展的红褐沁色。
它和姜家那块传了千年的栒山璧很相似。只是这块石头更厚,栒山璧只有半厘米左右厚,是半月形,比这石头大了一整圈。
栒山璧颜色更沉,质地更油润,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时,颜色接近琥珀色。
偏偏栒山璧上边缘的红褐沁色与这一致。
姜觅不由怀疑,两端的红褐沁色也许是可以衔接上的……
“我要拿起来看看。”姜觅的呼吸变重,再开口说话时,尾音轻微发颤。
“可以。”承归说。
姜觅伸出右手,在触碰到奇石之前,不自觉握了下才张开去拿石头。
她用大拇指的指腹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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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表面滑了一圈,润得毫无涩感阻力,指间尖尖停在红褐沁色时,感受到和栒山璧同样的冰凉触感。
姜觅把石头拿到眼前,窥见窄的那端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
栒山璧弯月的地方,也有个这样的小缺口……
要不是碍于他是个外人,姜觅恨不得立马割破手指,看血能不能融入奇石。
栒山璧和颌针鱼似乎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一样都得以人血供养。
两者不同的地方是每一代姜家人里,只有一人的血能融于玉璧,因此,姜家每一个女孩的百日宴上,会有‘守璧人’带着栒山璧登门,用银针刺破孩子的手指取血一试。
谁的血能被栒山璧吞食,谁就是姜家的新任族长,而这个人,往往先天就能操纵颌针鱼,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安排。
姨婆曾说,近现代曾有姜家人试图借助科技的力量,想解开姜家的种种谜团,结果却均以失败告终。许多事,就是解释不清的。
姜觅曾问姨婆:“如果老的族长死了,新的族长又还没出生,该怎么办?”
姨婆不语,只是叹口气笑笑。
“承先生,你的所有请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姜觅把奇石放回茶几上,亲自给承归倒了一杯茶,“你开个价,把这块奇石卖给我。”
承归诧异了下,稍稍避开她的目光:“不行,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
“羊女‘姜’姓,看见后用手采的‘觅’。”姜觅用他介绍自己时的方式解说道。
姜觅看出他不会轻易松口,没等他说话,便笑容可掬地说,“忘了告诉你,我花了点小钱帮你摆平沈胖子。咱们非亲非故的,我对你能做到这个份上,你难道不愿意用这块奇石报答我吗?”
“谢谢,但我……不能没有这块奇石,我要找的一切都和它有关,我听到有声音在催我。”
进退有度,说话时会直视对方的眼睛,这个人的涵养不错。姜觅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眼睫微垂,手往前一捞,奇石就进了她的衣袖,“这块奇石我要定了。”
承归的眉心蹙起,目光变得幽深:“我无法解释,你若要硬抢,也拿不到。”
姜觅不相信这样的说辞,似笑非笑道,“不见了。”
“在你身上。姜小姐,请别逼我。”承归举起手,像先前指着枫杨树那样,指向姜觅。
这动作太傻,姜觅丝毫没感觉到危险。
可仅仅一瞬,姜觅嘴边的笑容就消失了。
那块奇石正在变热,烫得她的手臂发痛,不知是不是错觉,连她背上的伤口都有一种像被火舌舔过的焦灼感。
这东西有问题!没来得及细想,承归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别逼我……”
突然,奇石跃跃欲动,她不信邪的手肘向上用力,不顾一切地让奇石落到自己后腰附近。
姜觅原本想先将石头藏在某个地方,哪想奇石滑到背后,背上的三条伤口就迅速裂开,密密麻麻,似被针扎一样的刺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有血!姜觅猛然想到。她忍着剧痛把奇石在伤口上滚了一圈,取出石头在手心摊开,确定表面沾到血滴后,捏着对准灯光,内心不自主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一秒,两秒……数分钟过去,血不但不溶于奇石,还凝结干涸在奇石上。
姜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轻松,唯一能确认的是内心浮现出了不甘。
她抽了一张湿纸巾,小心仔细地把奇石擦干净,把奇石放回桌上,“是我唐突了。你的请求,答应了。我现在身体抱恙,我们三天后开始。”
“不急,你在生病,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可以帮你。”承归收好石头后,十分肯定地说。
声音依旧淡淡的,语气却很笃定,看向姜觅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星芒。
这光芒太罕见,不像是人世间会有的存在。
姜觅回望着他,压下动摇过的那么一丝丝念头,再次拿起比钻石坚硬冰冷心肠,面露微笑。
“好啊,你先和我回主楼住下,我们,来日方长……”
4. 第 4 章
姜觅刚和承归踏进主楼,姜二就不管不顾、心急如焚地把姜觅拉到角落。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就算你春心萌动,也不能直接带回主楼啊!这是咱们的老巢!”姜二叽里呱啦道。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姜觅将等候在门口的承归,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转头对姜二说,“你和承归身形差不多,去找点没穿过的衣服给他。”
姜二死命摇头:“我哪有没穿过的衣服?没有,一件都没有!”
爱美的花蝴蝶不会将自己的珍藏轻易让人,尤其是让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姜二一溜烟就想跑,被动作更快的姜觅拎住了后衣领,“有朋自远方来,姜家人必须尽地主之谊!”
“他什么时候是朋友了?完了,短剧里演的都是真的,富家千金最容易被穷小子偷心!”
姜二顿时就不挣扎了,他得时刻盯着两人,防止姜觅犯错误,动摇姜家之根本!
“胡说八道什么?!”姜觅小声骂道,而后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音量解释,“他的那块奇石和栒山璧很相似,我得把他留下找找原因,万一对我们有用呢?”
姜二的眼睛越瞪越,拍着胸脯说:“早说啊!不就是衣服,我有的是!我甚至可以给他买!”
他说完跑到承归面前:“兄弟!我看你一路劳累辛苦,我们这配备温泉水疗,我带你去洗个澡,换身新衣服!”
“是完好的衣服吗?”耐心等待的承归笑道,
“当然!”
有意思。姜觅挑了挑眉,这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很在乎衣服得不得体。等姜二带着承归消失在转角,姜觅拿出手机,给姜大拨去电话。
“你查到了什么吗?”她问。
“没有,‘承’这个姓氏,全国不到三万人,叫这名的都对了一遍,没有对得上号的。”
“他不知道‘身份证’,看着不像是装的。你去找找失踪人口名单,或者精神病院之类的,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好,主楼需要加强戒备吗?”
“不用,该怎样就还是怎样。我留下他主要是因为石头,它和栒山璧很像,可试了下,我的血融不进去。”她顿了顿,“总之,你继续查,但凡相关,都不要漏掉。”
向来镇定的姜大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您打算怎么做?”
“栒山璧的形状不完整,我在想……他这块石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比如,解开姜家和栒山璧之间的谜底,最好还能找到不依赖颌针鱼,也能平安健康地活到寿终正寝的方法……”
-
傍晚,姜觅在办公室里翻开的望气相关资料。
静谧的楼层里,忽响起电梯启动的声音,叮咚——门缓缓打开,两道不太熟悉的脚步声走近。
姜觅走到窗边。
一老一少。老的戴着一顶灰黑毛线帽,胡子全白,拄着拐杖走得迟缓。
少的抱着半人高的物件,脚步仓促得这只脚才刚着急,那只脚就跟着上前,却不忘频频回头看老的几眼。
两人到了门边,老的拍了小的后脑勺一巴掌,小的让出空隙让老的上前。
老的站定,按老式的规矩,脱帽鞠躬:“族长好!我过来送兰花。”
小的将物件摆到姜觅面前,低声跟着说:“族长好!这是您要的兰花。”
姜觅请两人坐下,略微疑惑地问:“老姜,怎么找了你来?养鱼和养兰不是一回事吧……”
来的人正是起鱼潭的老姜,因为年近百岁,平时除了指点养鱼小子姜新迭外,很少出来。
老姜和善地笑道:“姜二急匆匆要人,我恰好懂一点兰花,就过来了。”
“又不是什么等不起的事,你心脏和腿脚都不好,少亲自跑了。”姜觅叮嘱。
老姜笑着应下,交代姜新迭说:“把兰花的包装拆了。”
“姜二说这东西娇贵,所以交货时看了一眼后,就又给包回去了。”老姜转头对姜觅解释。
姜觅点点头,见这兰花被保温棉包得严严实实,更是好奇几分。
一分钟后,这盆兰花渐渐露出全貌。
这兰偏矮,且稀疏,几根兰草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中央是两朵粉红色,三块瓣尖,像花又和普通花长得不太一样的花。连一般植物的鲜活生机都没有。
姜觅不由失望:“这笔买卖赔大了……”
老姜顿时哈哈大笑。
“您想岔了!这是珍稀品,转手还能赚几个!兰花繁殖慢,这姜氏荷也好,还是曾经出名的下山兰好,都稀缺得紧!不少人把它们当作投资产品,说是又能避险又能赚钱!”
“值不了几个钱,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
姜觅说完,把打听到的信息,和亲眼见到的事情,都和老姜说了一遍。
老姜摸着胡须沉思许久,“我可以把花盆摘掉,看看这花里面吗?”
“按你想的做。”姜觅无所谓。她不懂兰花,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办就好。
老姜捏了一些土,在手心里一点点碾碎,放到鼻子面前闻了一下。眉头紧锁地摇摇头。而后他左手握住兰花的茎往上提,右手缓慢地转动着花盆分离。
等兰花的根茎完全暴露在外,老姜抖落泥土,凑到根部细看。
老姜迟疑着说:“这兰花……像是人为破坏的。”
“什么意思?”
“植物出问题,多半在根,就像是苹果一样,都是从里头开始坏的。但我看这土这根,一没得病,二不缺水,唯独叶子和花瓣出了问题。您先前说那人能让枫杨树粉碎,我怀疑这可能也是他做的。”
老姜指指那摇摇欲坠的一片淡粉色花瓣,“我的阅历虽不如您姨婆,可也活了快百年,奇人异事见过的不在少数。”
“这回春之术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但您也说了结果判然不同,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普通人!那我们假设他的这法术,不受他自己控制呢?”老姜说。
姜觅眼睛一亮,茅塞顿开:承归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导致了兰花出事,想要修复时又只能修好花盆?还有那棵本要回春,却七零八落倒下的枫杨树……
老姜说:“在你之前的几任族长,从故去的前一年开始,控鱼就会变得很吃力。虽然我一直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但我感觉能力和灵力一样,会变化,也会退化。”
“老姜,我要不要趁早把山定好?”姜觅突然问。
定山即定矿。
每一任族长在任时,都要利用先天能闻脉的本事,定好一座矿山。
在好行事的旧社会时期,也许会当即开采,好为家族积攒更多的财富。现今不太方便,则会留好记录,以备不需之时。
姜家最后一次定山是1927年,在川南发现了大量金玉。
原本是不会在乱世里铤而走险的,当家人唯恐时局生变,及时作出决定,保住了姜家百年的富庶。
算算时间,已快百年。
家族不能坐吃山空,正值青年的姜觅即使不主持开采,也得定下一座山,规划好家族的未来。
老姜眼皮一跳:“您这么早就身体有异?”
姜觅轻声说:“没。这是早晚都要完成的事,宜早不宜迟。”
老姜望着无端萎靡的兰花,说:“您如果是因颌针鱼提前苏醒,才考虑这事,就可以先不着急。这种情况是有的,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类似的事。”
“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姜觅问。
老姜沉默一瞬,叹息一声说:“喂饱了让它们睡呗。那几年忙着迁来东北,族里又因为战乱死了许多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老人们担心家族四分五裂,禁止谈论往事,现在估计除了我这活得太久的老东西,没人知道咯。要我说,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正因为怕死,姜家人才更不能视而不见啊!”老姜无奈地说。
姜觅正要附和,就有电话进来,是姜二汇报承归的情况。
“他像是上完工的牛马,温水池子里一泡就睡着了,要不是我及时,他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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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栽倒水里!”
姜觅没觉得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会累很正常!没事我先挂电话了。”
“新屯子又不远!快六点了,你忘了要过来吃顿一刻都不等人的饭吗?!”
“不……”姜觅还未说完,姜二已径直切断电话。
她心中憋着的一口气无法发泄,烦躁得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都21世纪了,谁还在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每一任姜家族长都在过!
每次从怪病发作的那天起,她都要准时生饮一小杯颌针鱼的鱼血,且连续多顿饭都要以颌针鱼佐餐。
作为现代人的姜觅,一直恶心这种非人的行为,不懂事的时候,还尝试过偷偷把鱼血倒掉,哪想当夜伤口成倍地增加,痛得整夜打滚后,惊动了整个姜家。
老姜和姜新迭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
姜觅苦笑:“今天是十五……您先回吧。把兰花也带走,交给您我放心。”
-
姜觅还未进到餐厅,就闻到了一股熏天的鱼腥味,本就比旁的鱼血腥的颌针鱼,鱼血的气味更是令人作呕,像膻味混着酸味的臭味。
这难以形容的气味对于嗅觉本就敏感的姜觅来说,恶心直冲脑门,宛如上刑。
“新鲜的,快喝快喝!”姜二捂着鼻子,把拇指大的一杯鱼血递给姜觅,姜觅苦着一张脸一饮而尽。
姜二盯着她喝完,松了一口气,跑去开窗,“太臭了!要是不散散味道,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窗户一开,冷风灌进来,姜觅冻得瑟缩一下,见外面树木被晚风吹得晃动,想起先前交代过的事情,“联系下派去新屯子的人,问问什么情况。”
姜二给姜觅盛了一小碟子陈皮老梅干,方便她去去嘴里的味道。
他开始烧水,边取白茶茶叶边说:“刚刚汇报过一次,他们仔细查看了沈胖子指过的地方,除了沈胖子留下的刹车痕迹外没有异常。那周围都是密林,没路灯的,要等天亮后才能继续探查。”
姜觅猛然想到自己的后背:“姜二!快!看看我伤口。”
“啊?!”猛的一声,姜二吓得手一松,一整块陈皮掉进茶壶,“又发作了?提前了?”
“不是,有点痒。”姜觅脱了外套,跪坐在沙发上,露出整片后背。
她听到姜二屏住呼吸几秒,朝自己靠近,不知是他的手指刚用湿纸巾擦拭过,还是什么原因,在他碰到自己的伤口时,感觉他的指头格外冰凉。
“今天真的是十五号吗?我怎么看着这情况像十六号的样子。”
姜二不解地说着,用手机拍了张照片递给她看。
没有开裂,没有流血,没有血痂。像毛毛虫那么宽的粉色肉肉长在原先的地方,很像以往连吃三顿鱼血后,愈合长出新肉的样子。
那块石头……怕不是用诡异就能形容的了。
叮——
姜二的手机顶端弹窗上出现的一条新消息。
“今日新闻:白山巨响,冲上热搜!地震?门窗剧烈抖动!”
姜觅喃喃:“白山市?抚松县……快点看看是不是跟新屯子镇有关!”
姜二照做,长文中没有实际信息,简短几句介绍后,全是网友们聊天记录的截图。
【刚才很响的一声!有人听到吗?我差点以为是地震,想逃出去…】
【凌晨两点出头!砰的一声把我惊醒,门窗都在抖,不会发生啥事吧?有白山的小伙伴听到吗?】
……
【坐标新屯子,有巨响有震感!】
颌针鱼异常的时间接近日出,姜觅立即搜索二道白河的日出时间,显示是五点五十三分。
从新屯子到二道白河……开车大约需要三个半小时。
姜觅说:“你设法联络发帖的人,问问他们详细,再安排下,我得去一趟新屯子。”
“好。那个叫承归的去吗?”姜二问。
“嗯,我会让姜大也跟我一起,你安心坐镇观山墅。”
5. 第 5 章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一辆从二道白河开出的黑色SUV,就停在了新屯子镇上的一处岔路口边。
先行一步下车的姜大指着沥青混凝土路面上的,两排两米多长的深黑色刹车印,对姜觅说:“就是这里。”
姜觅摘下墨镜走近,刹车印直逼侧边的岔路口。
路口大概是为了方便通行,而踩出的乡间小道,一人多宽,两边是沿着道路种植的光皮树。
“承归,说下当时的情况。”姜觅说。
她故意往侧边站了一步,好让从出门起,就一直寸步不离,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承归看清楚路面上的刹车印。
“我从山里出来后,在这站了一会,沈胖子的车突然停在我面前,他下车检查兰花,我就找他搭话了。”承归老老实实答。
“你知道什么是车?”姜觅问。
“一开始不知道,沈南京一直念叨,说破车子让他的兰花坏了……”承归说。
他说话时眼神清澈,双手自然的垂在身体两侧,配上姜二给的黑色冲锋衣、休闲裤和运动鞋,活脱脱一副稚气未消的大学生模样。
姜觅点点头:“带我们走一遍你先前过来的路,一模一样的。”
她窥见他一脸天真迷茫,好笑地解释,“这叫溯源。”
“我下山时是晚上,我摸索着下来的,可能自己也记不太清……”承归犹豫着开口。
“没关系,我们搜山的人还在,随时可以接应。”姜大在旁补充。
“好,我尽量还原。”承归阔步走到岔路口入口,停顿一步,看向远处。
捕捉到这一细节的姜觅,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光皮树背后是连绵的小山,大半个身子笼罩在浓雾之中,苍茫得让人看不真切。
姜觅怀疑有鬼,不露痕迹地给了姜大一个眼神,意思是要他注意细节,记录路线……
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根本没走几步路,不过刚进到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承归就停住了脚步,微微偏头,指着右前方的平地说,“我在这里拿的衣服。”
这块平地算是这座小山的一处山坳,一整排枯萎的灌木作为屏障将这一处隐藏,却又视线极佳地能看到右边小山的崖壁和山顶。几步向里的地方散落着被泥水覆盖的露营设备。
不等姜觅交代,姜大就先走了过去检查。
几分钟后,姜大把收拾出来的帐篷、睡袋、登山包,一一放在地上摆好。
姜大说:“东西很新,使用痕迹不明显,沾了露水和土,那边还有点速食包装。”
“走得挺匆忙,从这里开始,注意一点。”姜觅说。
承归的目光四处乱飘,耳廓泛着红晕。姜觅猜想到某个原因后,玩心大起,勾着唇角,故意把语调拖得很长。
“哎呀,他们遇见了什么事?遗落这么多东西,是遭了难,还是这里……有鬼啊!”
承归丝毫没被吓到,镇定说道:“人若不做亏心事,不需要担心神鬼之说。”
姜觅长眉一挑,凑到他耳边说:“那他们逃得那么急,是因为看到了你的裸体?”
承归惊得退了两步,别过头看别的地方,咬着下唇,死活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猜对了!他越是窘迫,姜觅嘴角的笑容更甚:“走,带我去你光腚的地方。”
“你别乱说!”承归的耳朵从粉红变成了深红,脚步再度加快。
-
这段路的路面湿滑,脚踩在地上,能明显感受到下沉,夹杂着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不过几步路,姜觅的鞋面就被打湿。
而先前的每一步,听到的都是枯枝断裂的咔嚓声。姜觅皱了下眉头。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一处散落着石头的地方,承归说:“到了。”
石头的数量近百,形状乱七八糟,最大的比方砖要大上好几倍,即便是小的,也快接近鹅蛋大小,像是从某个废弃的工地拖过来的剩余建造材料。
姜觅蹲在地上,搬起一块细看,灰白色,有很深的裂口和裂纹,极其粗粝。
她留意到离这些石头附近的杂草郁郁葱葱,足足有半人多高,更远一些的青松红杉,枝繁叶茂,呈发荣滋长之势。
姜觅回想刚刚过来时听见的声音,眼底闪过一丝光亮。
是了。现在是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他们最早却是踩着枯枝落叶过来的。
姜觅起身看看四周,交代姜大:“把搜山小组的人叫一点过来,让他们以现在这个地方为中心,朝外检查土地的土质变化。”
半小时后,姜大领着人汇报。
“从我们脚下画个直径一百米的圆,圈内泥土湿润,植物疯长。圈外土地龟裂,我们先前没注意到的丛林里有不少倒塌的树木,我看了切面,损毁程度像经历过地震。”
姜觅神色复杂地看着承归。
承归动了动唇瓣:“我不知道……”
“哦?我没有指名道姓,你干嘛不打自招。”姜觅狡猾地弯着唇角,但仅仅半秒,唇角就因一阵迎面拂过的山风,僵在嘴边。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姜觅问所有人。
姜大说:“普通的风声?”
其他人摇摇头,姜觅看着姜大说:“不是,很快的风声,像是夏天下雨前的急躁热风,只是从速度上来说并不算猛烈,好像还有风铃被撞击,叮的一声拉得很久,清脆悠长。”
姜觅盯着承归,他镇定自若地回视她。
耳边的风声不止,姜觅心惊地说:“不对,这里肯定有东西!姜大清理障碍,承归你站到我的左边,把右手掌心朝上,放到我面前,托住我的手。”
“好。”承归虽然一脸不解,但毫不犹豫地就照做,甚至还配合姜觅的身高,往下压了压。
掏出了长刀的姜大绷着一张脸说:“您指,我来开路。”
姜觅在闭上眼睛前,对承归说:“哪怕痛了也不准松开。”
承归尚处在惊讶之中,猛地感觉掌心被比自己小一圈的手扣住,指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人有五感,形声色味触,断其一二,则可补强其他,盲人往往触听灵敏。”姜觅轻声说,闻着藏有枯叶的气味转头,“面向左前方走。”
“好。”承归本能地回答,姜觅吐出两字,“闭嘴。”
前方的姜大用长刀唰唰几下割断芒草,生生砍出一条小路,回头说道,“她现在不能听到杂音。”
承归用点头以示回应,小心翼翼地领着姜觅往前走。
以往是姜二扶着姜觅,他会用另一只手敲击自己的小臂,像摩尔斯电码一样,以拍打的次数和频率,提醒她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现在没有了提示不说,姜觅还因手心传来的温热走神,在左肩感觉到被风拍打时,她连忙站直身体,凝神等着风的指引过去,“左转半个身子,继续走。”
“这个方向,一直走,我说停再停。”
一行人走得谨慎,生怕制造出什么声音干扰到姜觅。
这条路是生生造出来的,几乎只用了过来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又回到了搭建帐篷的地方。
姜觅不喊停,姜大不敢妄动,眼看前方就是崖壁,额头布满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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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姜觅察觉到风不再迎面,变成了在姜觅面前打转,她伸出手掌,像在半空中触摸,也像是在抓什么,确认风停在这里盘旋,“风声变了,就是这里。”
-
突然睁开眼睛的姜觅,因刺眼的光线没太站稳,被细心的承归伸手扶住后腰。
姜觅的身体一僵,眯着眼睛看到承归火速收回手插到口袋,不发一言地红着耳根看着别处。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缓缓适应亮光后,见他们站着的地方是留有帐篷的露营地,面色微变,紧接着目光被隔壁小山顶上挤在一起的云杉吸引。
云杉木一向笔直,树顶青绿,而山顶的这几株从半人高的位置起,就开始倾斜,争相往中央那棵树的方向挤,枝干上的叶片青黄不接,树顶暗黄。
从——从——姜觅把手压在嘴边吹口哨,长三秒、短五秒,这是姜家人特有的联系方式。
听到声音的姜家人火速围了过来,姜觅指着山顶说:“是上面,抛绳索上崖。”
姜大从其他姜家人的背包里取了八爪钩和绳子绑好,测算好距离后狠狠往上一抛,钩子刺啦一声固定,拽了两下确认安全后,他说:“好了,我先上去。”
姜觅说:“嗯,你往那几棵云杉的中央走。”
说是山顶,其实不高,不过三米左右,看似魁梧的姜大,极其灵巧就到了顶。
他二话不说就往云杉处去,再跑回到这边,面色古怪地对着下方的姜觅说:“有一口枯井。”
“挖井是为了取水,但这……怎么选了这么奇怪的位置打井。”承归疑惑道。
姜觅笑笑:“除非这井就不是给人取水的。”
“你要上去吗?”承归突然问姜觅。
“当然,哦,忘了你不一定会攀爬,那你等他们弄好梯子再来。”姜觅反应过来说。
承归摇头:“我想和你一起。”
姜觅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眼,个子和姜大差不多高,但至少比姜大轻了20斤,白白净净的,怎么也看不出他有臂力能攀绳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问:“你行吗?”
承归用力点头:“我不会拖后腿的。”
“行。”姜觅接过姜家人递过来的锁扣,把自己挂在绳子上,抓着绳子往上一用力,人就跟贴在墙壁上的蜥蜴一样,四肢都挂在了半空中,“你注意看我的动作。”
“重心要稳,靠臀腿发力,手臂往上攀。”姜觅边说边爬。
等姜觅落地后,承归跟着上好锁扣,用了半秒测试绳子的粗细软硬后开始动作,前两步晃了一下,到第三步就已跟附身在绳上一般,移动得轻巧。
“还挺聪明。”姜觅说着,循着风声往云杉堆里走。
她拨开被姜大踩歪的旁支,在云杉树顶倾斜的中央,发现了姜大说的那口枯井。
枯井方形圆口,井口高一指多,宽一米左右,比寻常古镇看到井矮小,周围散落着石头和枯枝断木。
姜觅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能看到靠近井口的井壁爬满了杂草,再往下,就只有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
匆匆赶来的承归说:“好矮的井,要是有人掉下去就麻烦了。”
姜觅说:“越是低矮,越不容易被发现。”
这井几乎是完全隐藏在这些树木之间的,只有爬到山崖,进到这几棵云杉后面,用脚踩上去,感受到脚底落地时的诧异,才有可能被发现。姜觅心想。
呼——呼呼——
风声簌簌,比先前的每一声都来得明显,正是从这井底传出。
姜觅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6. 第 6 章
姜觅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往井里面一扔,第六秒半时,听见石子落地时的碰撞声。
一旁的姜大默契地说:“预计是五十米以上的深井,现在没水,废弃掉了。”
姜觅点头,交代姜大:“让观山墅送点下井的设备来,我得下去一趟。”
姜大拨号的手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同意姜觅的打算,边点开刚收到的短信边说:“等我先探好情况再说。‘白山巨响’有答复了,都说确实是听到了巨响。”
“承归,你下山前后,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姜觅转头看向半蹲在井口边,怔怔研究着一块石头的承归问。
他一条腿是屈着,左手搭在膝盖上,抬脸的瞬间,被阳光拂过的清澈眼眸透亮,颇有几分骑士蓄势待发的气质。
“我没有刻意注意,但晚上很寂静,除了风声和我动作的声音,好像没听到别的。”承归答完,将手中的石头递给姜觅看,“这石头和之前的一样。”
同样是鹅蛋大小,灰白色,有裂口,但这周围并没有杂草横生。姜觅想不清其中的联系。
正午,姜家人拖着重型设备抵达,领头的人在和姜大简单交谈后,拿出配备镜头的管道往井里放,另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像助手一样的人,将管道连上控制箱的屏幕。
伸进去约莫五十米后,领头人说:“到底了。”
屏幕上显示出井底的全貌,这井呈倒置的漏斗形,越是往下,越是宽敞,在最底部地方竟可容纳四个人站立。
姜觅注意到从井底至往上两米的井壁,有一线地方杂草横生,有些垂着枯黄叶片甚至半米以上,而再往上,又逐渐出现干裂纹。
姜大指指杂草最茂密的地方说:“往这放个烟,等没问题了下去一个人。”
所谓放烟,是指人进到密闭狭小的地方用避活烟,利用这种刺激性的浓烟,让活物跑出来。
领头人将管道收短,分发完口罩戴上,扔了一根避活烟进去。
一秒后,画面变得烟雾缭绕,烟雾往洞口处飘时,那长满杂草的角落,拱出了一团火焰似的橙黄色的东西,仅仅一瞬,它又钻回原处,不见其踪。
盯着屏幕的助手咽了下口水,手快地截了张图,放大看发现是一头身长加上尾巴超过一米半的动物:“姜大哥,这是黄鼠狼还是狐狸?这也太大了吧……”
姜大说:“黄鼠狼,狐狸的脸不长这样。这井肯定通往其他的地方。”
一直站在侧边的承归说:“烟往左下角飘后,才跑出的黄鼠狼。”
领头人把设备往左下角挪动,沿着杂草探了下说:“像是出地下水的地方。”
姜大朝众人说:“我先下去看看。设备不撤走,上几副绳梯。”
姜大去露营车里找了一套工装马甲穿在身上,把一套装有小工具,足足有十多公斤重的腰包系好,最后带着特殊通讯设备往井里去。
他接近一米九,非常健硕,因常年练习传统武术,在运气上别有心得。旁人一上就晃晃悠悠的绳梯,他走得轻盈快速,单手借力,下去的速度极快。
姜大到达井底后,径直去左下角,把耳朵贴在墙上。
“没有活物,只有先前那种哗哗的风声,和很细的铃铛叮铃声。”姜大说。
他用手扒拉开杂草,一个30多厘米宽口子出现在眼前,他掏出一把小斧头清理杂草,直到一道两米多高的石缝露出来。
他深吸一口把身体挤进去,不过两秒就又出来了,他对着镜头说:“过不去,那里堵住了。”
姜觅不肯多等,交代领头人:“你守在上面,有特殊情况就打电话给姜二。”
承归连忙插话:“我和你一起。”
考虑到他爬山时还算机灵,姜觅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学仔细点。”
-
姜觅双脚落地后,沿着井底走了一整圈,再回到原地蹦了下,两个脚印在泥地清晰可见。
那头的是石缝里传来姜大用锤子砸墙开路的哐嘡声。
井底只有下半部分湿润,再往上连青苔也不长。这一整座山的植物都没有根据季节生态生长。
姜觅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承归,目光短暂留驻在他那骨节分明的指节上,在他解开绳索要和她对视时,匆匆移开视线,摸了一点井壁上的泥土放到鼻尖闻。
“土气不对,有水泥气,可能被人为填塞过。”
“是!我这前面也有水泥气,但我过不去了……”姜大喊道。
“你出来,换我。”姜觅说。
承归快步跟在姜觅后边,“我也要去。”
姜觅回头,望到他似小狗想跟着主人玩,惹人怜爱、怕被拒绝的神情,将自己犹豫咽了下去。
正好出来的姜大见状拍拍承归的后背:“要和前面留一段距离才方便。”
三人刚挤进去,就砰砰声不断,石缝顶端传来猛地一声咔嗒巨响,姜大吓一跳,生怕刚刚挤进石缝,走在最前面的姜觅出意外。
姜大问:“怎么了!?”
姜觅呼出一口气:“摸到了一块没固定好的大石头,被我敲掉丢到角落了。”
“有东西?”姜大音调都提高了。
姜觅说:“嗯,把石头取了后,在和我腰齐平的位置,有个能过一人大小的方形口,类似盗洞?但又有点不太一样……”
姜大皱眉:“古圆近方,不管里面有什么,这个洞都不到百年,你先出来,让我走前面。”
“不用,没活物,我只听到了风声,和很轻的叮铃声。”
姜觅说完,带上头灯就开始往里面爬。
姜大心想,就是这才奇怪吧!他也只好加快动作,顾不上身体被石壁擦到,快速往前挤。
地洞漆黑,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洞身的土壤干燥。
姜觅不敢开灯,把后腰上的包拿在手上往前怼,防止有东西突袭。
她耳边听着几人攀爬时的动作声和风声,和偶尔响起的叮铃声,靠着鼻子判断周围的环境变化,同时通过往里爬时的手臂移动次数默算着距离。
姜觅身高一米七二,单侧手臂在六十五厘米的样子,每次攀爬靠双脚和手肘用力,在鼻尖出现了泥土以外的腐臭味时,她已爬了快四十多次。
她察觉到异常,朝姜大喊话:“一般盗洞多少米?”
“十五到二十五吧。”
姜大回话时,有一些回音,而她没有,说明她快爬到尽头。
姜觅闻闻四周的气息,打开头灯往侧边照过去,是一个直径20多厘米,深不见底的洞穴,另外一边可能还连着其他地方。
骚味浓烈,她猜先前那头黄鼠狼就住在这里。
姜家人不无故杀生,但为了防止它突然跑出来,姜觅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网兜,加上几根长钉,打算做个门,暂时封住这道口子。
她停的时间,承归和姜大都等在一旁,洞口实在狭小,根本绕不开。
尽管没有任何言语,承归却似乎看懂了她的意图,手往前一伸,主动给她撑开网子,方便她打钉子固定。
等做好这一切,姜觅一鼓作气往里,金属味越来越浓烈时,尽头已到。
那是类似玄关的地方,立着一道二米乘二米大小,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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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厚重铜门,门上生了青灰色的锈迹,依稀能看出有个圆形的八卦纹饰,中央镶嵌着一条尖嘴的铜鱼。
颌针鱼?姜觅心跳加快,她往爬到顶,跳到门前站直,正要握住鱼时,承归在后面喊:“等等!”
她回头,承归指指铜门中央:“这个不能乱动,我来?”
姜觅猜出他的意思,让出一些距离。
承归上前一只手握住鱼嘴,晃动了下后,把对准正下方的鱼嘴顺时针转动145度的样子,嘴里念着:“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土生万物,东北艮宫。”
啪嗒一声,似有机关回位,门出现了一条缝隙。
“你都失忆了,还知道这是要找生门?”姜觅问。
“直觉。”承归说着把机关复位,将领头的位置让给姜觅。
“最好是这样。”姜觅皮笑肉不笑地说。
门上的雕刻的鱼,此刻尖嘴对准右上方,姜觅用手触摸鱼头、鱼身乃至鱼尾,均和颌针鱼一模一样,连雕刻的鳞片都是九乘九的排列。
这里绝对和姜家有关。
姜觅不好明说,简要道:“姜大,待会检查下这门。”
姜大说是。
姜觅把门用力一推,灯光照过去,本要靠近的她,停步在原地。
两块山壁的中央夹着一道依山而建,屋宇式样的石头砖门。
绿瓦朱门。
左半边门上画着半边往外看的人形,和洛阳墓葬中的妇人启门图相似,不同之处是它只有人形,头上无发,身上无衣,面部也没有五官。
门上本该做圆形门钉的位置,排列着一双双扁杏仁形的东西,似人的眼珠子,合上的,半睁开的,全睁露出眼白的,空的……
门前的两盏长明灯闪烁,照得这幅场景十分诡异。
大门的正脊上,有一道从天顶泄下的微光,照出山挤着山的那点被天地强行撕扯开的缝隙,垂着的石笋上悬挂着红绿双色布条,随着洞里的风飞舞。
彩布老化断裂,顶上的口子再一吹风,就形成了先前听见的那种怪响。
四周明明没看见有铃铛,怎么还在叮铃——
姜觅的头灯扫到山壁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半月形孔洞。她本能地想到有些少数民族特有的埋葬方式——悬棺。
悬棺是崖葬中的一种,棺木的一头藏于崖穴,一头架在绝壁上的木桩上,人站在下方时可见棺木。但悬棺几乎从不会和门出现在一起!
姜觅走到门前,长明灯影影绰绰,斜着的影子里有半个蜷缩的人影。
没有呼吸声,不是活人……
姜觅想走近,后面跟着出来承归拉住她,掰着她的肩头背过去,摇摇头说:“不要不敬。”
古古怪怪,姜觅没工夫理他,她看向姜大,姜大表情同样震惊。
她问姜大:“是墓葬?带了香烛没?”
姜大摇摇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没想过会遇见这样的情况……不过我拿了通讯设备。”
姜觅说,“让人送点香烛之类的来,等打完了招呼再进。”
“啊?我们又不是下斗……”古板正直的姜大面露难色。
姜觅笑望那道影子,“人都到了这里。平白出现一口井,井里还有墓?这种本该躺在里面的人又出现在外面,指不定里边还躺着几个呢。”
“哪怕是下一秒就会咽气,我也得让自己做个明白鬼。”
她说完直勾勾地对着承归微笑,“我说得对吗?”
被点名的承归愣了半秒,真诚地说:“我理解你。”
此话一出,姜大只好给上面的人拨去电话。
7. 第 7 章
哗哗的风声中,时而响起很轻微的一声叮铃——
洞顶上数不清的红绿布随风飘动,给这本就特殊的空间里,平添了几分惊悚。
突地‘扑通’一声,一个人从洞口滚到了地上,痛得哎哟哎哟直叫。
姜觅的头灯扫过去,发现来的是先前操作显示屏的助理,他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姜大问:“怎么派了你来?”
助理爬起拍拍身上的灰土,扶了扶眼镜:“我自告奋勇来的,我觉得我应该能帮上忙。”
他说完,献宝一样地把东西摆了出来,香烛纸钱,贡果饮料,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串鞭炮。
姜大挑了几样,拿到牌楼门的门前,用匕首切了个苹果,当作香插底座。
香还未被点燃,助理又大声啊了一下:“好奇怪的制式,又有门又悬棺?这不像是墓葬,也不像是宗庙,像那种从其他地方生搬硬凑来的啊!”
本想斥责他一惊一乍的姜觅问:“你对这些有研究?”
助理站得远远地解释:“是,有段时期看了点资料。一般来说,红是喜,绿是吉,红主挡灾辟邪,绿主生机平安。而墓葬,从古至今,都是肃穆的黑白两色居多。”
“这门,我也见过。”承归突然开口。
姜觅发现承归不知道时候走得离宫灯很近了,他的侧脸被长明灯火笼罩,倒映在山壁上,随着火苗的闪动一下下抖动着,显得诡谲。
“你在哪里见的?”姜觅不动声色地将手压在后腰上的匕首上。
承归歉意地说:“不记得了。”
姜觅冷哼,“要是哪天让我知道你刻意瞒着我什么,我饶不了你。”
“不会,人以诚信为本。”承归浅浅笑道。
“最好是这样。”
“到处都有这种。”助理尴尬地打着圆场,“我们拜下也好!进庙拜佛,进山拜山头……”
姜觅领头,姜大把香分发给助理和承归,又把呆愣着的两人扯到了自己的身后站好。
姜觅双手持香,鞠躬三下,开口说:“阴宅阳宅,佛塔古寺,外人擅入,均为不敬,但我今日有正事要办,不得不打扰一番。献上香烛,还请见谅。”
“如为阳,我会寻其后人,登门致歉。如为阴地,我将另择风水赔罪,如打扰神佛,我将添享香油万盏。”
一行人拜完,姜大率先走到长明灯那边,检查人影后对姜觅说:“穿着衣服的白骨。”
“这种地方活人比死人可怕。”姜觅走近。
这个人一身灰扑扑的,灰白色长袖外套和长裤包着他的骨架。
姜大说:“中山装,距今差不多一百年。”
他的后脑勺几乎要贴到脊柱上,全靠长明灯的柱子支撑着,这是为了缓解生前的疼痛?从他伸直的四肢能判断出他个子不矮。
姜觅把香倒着拿,用竹签那端挑开他外套的一角,被风化过的衣料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他贴身穿的里泛黄,像是普通棉背心,再往下看,他的胸口处,晕开了一大团深浅不一红褐色。姜觅猜这是氧化掉的血迹。
姜大戴好口罩,套了手套,去清理他的衣服口袋时发现有一个小本子,他翻了几页,只有几根线条,几团似字的东西,找不到其他信息。
“这人眼周的骨头是黑色的……”站得最靠外面的承归说。
姜家人耳朵鼻子灵,目力一般,她狐疑地凑近。
他眼周的骨头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被某种虫蚁之类的啃食过。
“出去后给他找个风水宝地。”姜觅交代姜大。
“嗯,您在外面稍等,我先进去检查?”姜大问,他担心这山洞还有其他异常。
姜觅说:“不,停留时间越长越不安全,我们分头行动,你查四周,我进门里面。”
她说完准备安排助理和承归时,两人已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她后面。尤其是承归,他离姜觅近得半边影子都是重叠在一起的。
-
姜觅才上一节台阶,就见离脚十多公分的地方倒着一块黑色木牌。
木牌差不多A3纸张大小,沿边做了好几层镶嵌,左右两边分别是墨笔题的字,左边是“姜太公在此,”右边是“百无禁忌。”主体中央坐着一个头戴锥帽,宽脸长须的小老头。
小老头胸前还有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的也是“百无禁忌。”
助理啧啧两声说:“奇了怪了,这‘姜太公纸马’怎么是刻上去的?”
姜觅看着助理,等着他的解释。
助理说:“民间相传姜太公有一本封神册籍,能引众神,斩将斗瘟,辟邪镇鬼,所以有些地方会祭奉姜太公纸马,以求顺顺利利,人宅两安。”
助理怕姜觅不明白,又说:“纸马就是祭祀财神、灶神等神祇用的东西,最早是活祭牲畜,唐代后开始以纸马祀鬼神。姜太公纸马,我记得一般是木刻的黑白版画居多。”
姜觅了然。
武王伐纣,姜子牙因公受封于齐,而后田和灭齐,姜姓流亡西戎,直至西汉才成为以天水为郡号的望族。
如今的关东、关中,仍保留着姜太公纸马的风俗习惯。
她幼年跟在姨婆身边时见过一次,而姨婆……是姜家最后一代在天水出生的族长挑选培养的。
跨过门槛前,姜觅甩了甩头,撇开内心的不舒服,小心翼翼避开门上那些瘆人的眼睛。
她径直推门直入,门环哒哒哒几声,似晨暮钟鼓,一尊刻在山壁上的岩彩神像入目。这山洞里唯一落下一缕光线打在她的头顶,照亮她的身姿。
那是个身着绿衣,挽着朱红披帛的女人。头顶犬牙样式的金环,面相雍容,双眼紧闭,抿着的唇瓣微弯,不知是在微笑还是在嘲讽。
闭着眼睛的西王母神像?姜觅不敢确定,她只见过家庙里睁着眼睛的西王母。
突听到承归说,“西王母。”
姜觅回头,原来是承归站在了后边。不知是她没注意,还是他脚步声太轻。
“这个你又记得?”她没好气地说道。
承归说话时,掏出了手电筒对准神像的下半部分,她身体下端沿着石头的方向有一条长尾。
《山海经》里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承归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似是思索,几秒后,姜觅听到他说:“感觉。”
姜觅还想细问,承归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他说完这句,有一阵风卷了进来,洞顶上的红绿布又开始飘动,叮铃——
姜觅抬头,低眉西王母嘴角微弯,似要张嘴诉说什么似的,说不清的诡异令她手臂上爬过一层鸡皮疙瘩。
助理虽然胆小,但好像只怕死人,他对着这尊神像振振有词:“真是邪门,乱糟糟的!又有悬棺又有门,雕刻着的姜太公,却供奉着西王母,还是闭目……”
承归难得问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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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跺了跺脚:“怎么可能?差了几千上万年呢,不是一个体系的。”
就在这时,姜大回来了,他汇报道:“门的左右两侧和山体嵌在了一起,这山洞的左右山壁很独特,左面凸起则右边凹陷,反之亦然。走势弧度,称得上是一阴一阳。”
姜觅望过去,姜大补充说:“门右边稍高一点的地方有一处像房门大小的口子,被人为填塞过,轻轻一推就有泥土掉落,里面是一口棺材。我猜这里不止一处这种。”
姜觅皱眉,问:“你打开看了?”
姜大一脸无辜。
“没有,那棺材压根就没盖上!里面有枕头被子、过期食物之类,可能是倒在长明灯前的那个人住的。我踩到了一张纸。1920年的美国金山威士顿罐头公司的股票纸,面额五股。”
助理赶紧说:“那就是了!有人在这生活过,不过人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呢?守墓人?”
姜觅说:“我过去看看。”
-
一行人回到离大门内侧三米多的位置,就见右边比地面抬高出二十公分多的地方,有一道窄门。
窄门只有常见的木门一半宽,总长度少三分之一。
姜觅站在门前往里看。
四个平房大小的空间里,丹红色的棺木当床,里面堆着绿色织锦,彩色团花的被子和枕头,挨着这床的地方是两根圆木桩撑起的棺材板,它变成了像长条矮桌一样的地方。
可惜这板有一定的弧度,人得弓着身体坐在地上才能写字。
那个人……生前应该也是这么用的,因为卷草花纹的地方卡着一支滚落的钢笔,而中央左边是倒掉的一盏煤油灯,和一本发黄的笔记本,本子大半边都沾了油,呈透明状的琥珀色。
姜觅撑着手钻进去,移开煤油灯,嘟着嘴巴吹掉桌上的灰,用袖口给笔记本擦了擦后,翻开一页,和那具骨架上的字迹不同,这上面的字端正有力,大气浑厚。
再往后翻,才变成了歪七扭八,有点像英文一样的字迹?
令姜觅惊讶的是,第一页上写着飘逸潇洒的‘姜淳沣手记’四个字。
她忍着心慌问姜大:“你翻开看过吗?”
姜大摇摇头:“刚忙着去找你们,那罐头纸都是沾到鞋子上才拿的。”
姜觅小心翼翼把笔记本合上,拿着它退了出来,示意姜大跟着她到边上。
等两人走到角落,等其他两人在里面好奇翻动,姜觅说:“他叫姜淳沣。”
一贯镇定的姜大瞳孔收紧。
“青铜颌针鱼,姜子牙纸马,闭目西王母,阴阳与空棺……”姜觅喃喃,“你再找找有没有可用信息,不,你先让姜二查下这个人,看族谱上有没有什么记载。”
姜觅说着听到扑通一声巨响和清脆的叮铃声。
她本能地向着那边冲去,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煤油混合着什么花的味道,这气味不算难闻,抛开变质的油味,甚至还有点甜腻花香香水的感觉。
不对,又多了一股腐臭腥臊,她沿着气味寻到先前的洞里,助理躺在棺材里不知在摸索什么,离他不远有一块滑到地上的棺材板,砸坏的煤油灯的碎片、油渍、灰尘……
承归呢?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举着煤油灯回了头,他嘴角微弯,看着姜觅,眨了下眼睛。
承归怎么变成这样了!助理不见了?姜觅张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脚就和踩在了棉花被上一般,轻飘飘的,径直倒在了地上。
8. 第 8 章
姜觅再睁眼,山洞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光线落入的地方不见漂浮灰尘粒子,洞顶石笋上的红绿布条松松散散的垂落,就连山洞里那种树木混合着变质煤油的复杂气味也荡然无存。
这让常年靠着鼻子和耳朵辨别环境的姜觅很不习惯。
闭眼之前,承归那莫名其妙的动作,半张在火光背后闪烁的诡异笑脸……
姜觅右手身侧轻拂几下,不动声色地握了一把尘土,以防万一。
“有人吗?姜大!?你在哪?”姜觅撑着手肘起来,压低声音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她把左手放到嘴边吹口哨。
这口哨声不是一般的‘嘘嘘’声,长三秒、短五秒,每一声都像是拖长的“从——从——”,这是姜家人特有的联系方式。
姜大没有如预料中一般出现,反而是一名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男人问:“你是在找我吗?”
男人穿着中山装,身形身高、发型五官都和承归一致,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一样。
“你是承归?”姜觅压下内心的惊惧,悄悄把手里的那把土握得更紧。
“承归是谁?我不认识。你是会吹口哨的姜家人?却不知道我是谁?”
他摇摇头,一连几个问句,到最后苦笑。
“也对,外面兵荒马乱的,我没闻到你身上有颌针鱼的气味。他们是派你来通知我,告诉我没有希望了,我只能放弃,是吗?”
姜觅谨慎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指甲紧紧掐着右手,让尖锐的刺痛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男人脸上的表情复杂,眼中有痛苦不甘,还有一些怨恨……
姜觅趁机一个箭步就冲到他的面前,伸出左手准备狠狠掐住他喉咙,打算先制服他再说。
哪想对方却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觅迅速把握住的灰土拍到他脸上。
男人面色不改,任凭漫天灰土,洋洋洒洒落了一头,浓密的黑色睫毛变得灰扑扑。
“姜家派你来杀我?天真,你没发现我眼周开始腐烂了吗?别说泥土,就算是生石灰也对我没用。我早就瞎了啊!再给我点时间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仅相隔二十多公分,近到目力不佳的姜觅也能看清楚他五官的所有细节。
这个人连上唇的一点唇珠都和承归长得一样。
他和承归,只有眼睛不同。
承归五官凌厉,但几天接触下来,性情温和平静,看向他人时目光清澈。
眼前的这人,眼睛里长了一层灰白色的黏膜,像恐怖片里白瞳人。和进来时看见的扁杏仁形门钉相似。
他的眼窝和眼角上结着干掉的血痂,卧蚕的位置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
但这黑点,和在长明灯的那具头骨上见到的又不太一样,没有深得穿孔,只是发炎溃烂,个别的孔里的血和脓糊在一起,红黄色黏液向外溢出。
很久没有闻见气味的姜觅,在这一刻,突然闻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颌针鱼鱼血的腥臭味。
姜觅判断不出他这个人是真瞎还是假瞎,但可以确定他的感知能力很强。
这种能力要么来自长年累月的训练,要么是长期处在危险的环境里,让身体慢慢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本能。
无论是哪一种,都对姜觅不利。
“既然都是姜家人,那各退一步把话说清楚先。”姜觅拉开距离的同时,试探地说道。
男人嘴角下弯,松开手后,主动退了一步,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当然。我没有想和你打斗,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那天抢石头时的承归重叠,姜觅轻轻咬着下唇沉默。
姜觅长于这样的家族,自然清楚世间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怪事,比如东北流传的黄大仙,说是它们能附身在别人身上,操纵人的心智,使人精神错乱,言行异常。
放烟时曾有一只黄鼠狼跑出来!那股突如其来的腥臊腐臭,对!黄鼠狼,也许还有更多的黄鼠狼!她,承归,甚至姜大、文人,可能都遭遇了这样的状况……
-
姜觅把事情都理了一遍,开口问道:“你叫姜淳沣?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方低低地笑了两声,苦涩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是现在的我没了用处,娫娘就要处决了我吗?可是任务没有失败啊……不,是失败的。”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战争打乱了一切……上次回去的送鱼人没帮我解释吗?没人记得我的纯善了吗?我是真心感恩生在姜家的,我绝不会乱来,会心甘情愿地做守山人的。”
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姜觅听得心里乱乱的。
姜家曾有族长在死后葬回定山的地方,取其还给大山的寓意。后人将此称为殉山,而这守山一词,姜觅从未听说过。
姜淳沣十有八九是姜家人,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把自己弄瞎了?
姜觅的瞳孔猛然收紧!
每年的午日午时,姜姓全族会齐聚观山墅吃天火炙的颌针鱼。而不这么做的人,也被称为不听祖训的人,会遭到天谴——失明。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事,所以一直持怀疑的态度,太多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姜觅她斟酌着问:“你多久没吃鱼了?我可以让人送颌针鱼来,顺便让人医治好你。”
“太迟了,”男人缓缓摇头,脸上像是笼罩了一层灰白的死气。
“我没几天活头了,小时候我听家族里的老人说,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觉得好笑,现在发现是真的……”
他说着情绪变得激动,溃烂的眼周淌出黄水,他抬手用袖子压了压,无措地说:“很恶心吧?肯定吓到你了,求你再给我点时间,快了,就快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理姜觅是否回应,便背着手往棺材房里走。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即使视力正常的情况下,要进到窄门里,也会很吃力,但他动作熟练。
人在门前一抬腿一弯腰,再低着头往前几步,就一气呵成地坐在了棺材板搭着的书桌前。
他伸开五指在桌上摸到火柴盒,抽出划了根火柴,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煤油灯。
一个看不见的人,却记得点灯?
他扭开老式钢笔的笔帽,握住笔,低着头在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还能写字?
姜觅好奇地问:“你在写什么?”
男人停笔,缓慢地转动身子,在看向姜觅的同时,左手提起一盏煤油灯,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半阖眼睑,嘴角微微弯了弯。
“我在揭露一个人的罪行!他害我有口难辩,我得与他同归于尽才无愧姜家。”
姜觅惊得退后两步,这个人背脊挺得笔直地坐在那边同她说话的样子,不就是她失去知觉时看到的承归……
狸猫化人都会露出破绽,黄鼠狼能把人学得这么像?真不是承归故意而为吗……
发生过的必定留下过痕迹!先找到姜大要紧,或者是还有其他线索也好。
-
门前的长明灯灯火依旧,摇曳的烛光照得那一具穿着中山装的骷髅骨架的影子轻晃,有一种他其实活着,在压低呼吸,静静凝望这里发生的一切的错觉。
姜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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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到进来时的方向,铜门保持着打开三分之一的状态。
她瞥到骷髅骨架的手边,有一大块她当时挑开他衣服时,掉落的碎残片。
如果死掉的人不是姜淳沣?
姜觅谨慎地走到门前,脚边的木匾上的姜太公纸马怀里仍抱着百无禁忌。她谨慎地环视一圈,发现就连从天顶落入西王母头顶上的光晕都和之前一样。
他们是早上出发的,七七八八折腾下来,现在已经该是傍晚,光的颜色和角度总该发生变化,除非这里的时间静止,又或者她不在先前的那个时空里……
不对!现在西王母的眼睛是睁开的,和姜家古宅家庙里的那尊一致!
哒——啪嗒——
一轻一重的陌生脚步声朝这里来,姜觅立刻转身,闪躲到门边的阴影中。
这个角度只看得见来人的侧影。
快一米九的大个头,魁梧的身形和姜大差不多,在进入到棺材房时必须弯腰,白衬衫扎进军绿色的长裤中,腰间系着一根不太搭的铜扣棕红皮带。
“陈一诺!你看看我这首十四行诗怎么样?丽橙会喜欢吗?你看懂了吗?”
里头传来姜淳沣的声音,和刚才和她说话时的低沉迥然不同,他很兴奋,话语里含着笑意。
陈一诺是谁?丽橙又是谁?姜觅屏住呼吸跟了上去,蹲着躲在棺材房斜下方。
被叫作陈一诺的人稍稍偏了下头,一步跨入了棺材里头,躺下去后,嗤笑一下,闷声开口。
“姜淳沣,我真服你!抚顺硝烟弥漫,百姓苦不堪言,你瞎得只会鬼画符,还十四行诗,烧成灰不都一样……”
姜淳沣用手拂拂写过的本子,走到棺边上,目光似在看着姜觅这里。
“我得做点事打发时间。”姜淳沣嘴角向下垂着,痛苦又茫然,“你看明白了吧,还记得答应过我的吗?等出去就把这里的一切烂在肚子里。”
陈一诺停顿一秒,猛地坐起,拽住姜淳沣的手,“你放心!我陈一诺是一诺千金的人!”
“对了,我今天在靠山顶的洞里,发现两箱子金银和古籍,那点东西和其他相比九牛一毛,能把他们给我去换成钱捐给革命家吗?人民需要我们!”
陈一诺把手压在姜淳沣的手背上,认真地恳求。
姜淳沣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底下抽出来。
“我在伦敦街头饿晕的时候你给了我一片面包,后来你在抚顺遭到枪击是我掩护你逃到这里,我们已经扯平了。”
“其他……我给不了,我靠着姜家供给长大、念书出国,守山至死是我该回报姜家的。”姜淳沣说。
话音刚落,姜觅就听到失去意识前的那种闷响,陈一诺的声音变得悠远,无可奈何中有一点不甘心。
“知道了!呆子!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姜淳沣摇摇头,在棺材板里面摸索一圈,坐回到自己书桌前,拿起笔又放下,喃喃自语。
“死神也力所不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赐予你生命。”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一段,那诗篇的开头是:“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一首赞美生命的诗篇被姜淳沣念得悲凉至极。
末了,姜淳沣起身整理了下衣摆往外。
姜觅猫着身体跟上,换到姜淳沣难以察觉的死角,她捂着鼻子嘴巴,压低呼吸。
远远地,等姜淳沣走到了那尊西王母神像下方坐好,趁着他抬头望着顶上的那一束光时,姜觅冲到姜淳沣的背后,用尽全力提起小手臂朝着他的后脖颈一砍。
姜淳沣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9. 第 9 章
姜觅踢踢姜淳沣,确认他是真的没了意识后,把他拖到西王母像的左侧角落。
她把手指包在袖子里,掰开他的上眼皮,被拉开一角的灰色白膜将他的眼睛全貌暴露。
这个人的眼睛里只有眼球,没有眼白……
像是放坏了的黑葡萄,毫无光泽。
更诡异的是他的眼眶,从眼窝的位置开始,再到耷拉着下眼睑,和肿胀得凸起的眼尾眼角。无一不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孔,泛红泛黄,青紫,唯独没有骷髅上那种墨点样的黑
姜觅戳了下他的眼周,黄绿色的脓水一涌而出,滑腻腻的沿着他的五官往下淌。
看着这渗出的液体,姜觅的胃部猛地剧烈收缩,身体出现那种闻到颌针鱼鱼血时才有的恶心感。
姜觅往后退了一步,等到胃部反酸的感觉稍稍下去了点,再度靠近,那些流脓水的地方的皮肤像是被真空压缩过一样,迅速干瘪,孔洞最外圈变成了紫红。
眼睛的变化有周期?像是人的伤口长好,要经历一个完整的周期。
姜觅忍住不适把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摸到本子的一角后,捏着角拿出来翻开看,都是乱涂一通的墨水团,和当时姜大拿到的那本一致。
不对!一定有什么信息被她漏掉了,她不死心把有乱涂的地方撕下来一张,放在一起对比。
上下两张纸张上线条走势都一样……
如果只是胡乱涂鸦,就画不出两张一样的东西。
姜淳沣是留过洋的!对,英语,姜觅挪动纸片,终于拼凑出betrayal(背叛)的字样。
他说他要揭露一个人的罪行,这个人是陈一诺?
姜觅把本子放回原处,不小心勾到他的衣服后摆,一大块皮肤露了出来。
腰窝下靠近臀部的那一点红痣红得刺眼,这具身体不是承归的,又是谁的?
一股子无力感让姜觅分外疲惫,她身上的工具包装得满满当当,头灯能将西王母那绿衣红披帛上褶皱纹饰照得一清二楚,却半点也照不清这是否真实。
姜觅有一段时间总做清明梦,控梦控得无法收场的时候,会觉得精神恍惚,分不清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就像是现在这样……
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姜觅从包里摸出一根能量棒,掰了一半咽下,掏出水壶来,把唇瓣对准壶口润湿。
做完了这些,姜觅走到棺材边,弯腰把头埋到棺材里去看棺材底板是否有异常。
她的手指头在底板上叩击,听见了砰砰声,是空的!
时间越久,姜觅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她深吸一口气,钻进棺材里躺好,让整个身体力量下压。
底板纹丝不动,她将手放到棺材边缘,像姜淳沣那样摸索,终于在姜淳沣当时站着的位置附近,发现了一处异常。
那是一道一厘米宽,贴着边缘的凸起,粗看会以为是一整圈棺材纹饰,要离得很近,才能发现那一个指头大小的豁口是故意留下的,姜觅试探性往里一戳。
哐当——
姜觅身下的底板猛地翻转,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直直地往地下坠去。
-
电光石火间,姜觅迅速曲起双腿,抱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着力面。
扑通——
姜觅砸在地上,头顶的碎石灰尘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瞬间就呛到了鼻中。
“咳咳——”她眯起眼睛,捂着口鼻,闷咳几声。
这是一个两平方米大小的土坑,她头顶上除了和棺材底板同一颜色材质的木板外,周围还有一圈木头边,想来这里就是设置玄机的地方。
土坑的墙角,堆放着几口老式木箱。
这种式样的木箱,姜觅幼年在姜家古宅里也见到过,她找了个最方便打开的,踮起脚一看,里面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金锭上面打着寿字纹花样。
她把手电筒照到右边,在她肩膀位置的斜上方,有一个和井底窄道差不多大小的洞,上面挂着一副收起来的绳梯。
如果说先前还在怀疑是不是盗洞,到了这里,基本可以确定这不是盗洞,而是人为挖出来的地道,所以才留有这样辅助的绳梯和台阶。
至于悬棺,一般都是从外面吊上去放的。
姜觅顺着斜上方爬上去,面前出现了一块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三岔路口,这路口比先前的地方大,干燥的地面上有好几处相同的脚印。
她把脚轻轻踩在上面比画,确定是成年男性的脚印,可再细看,一模一样的鞋印上,有一些脚后跟凹陷,有一些脚后跟却没落地。
人的走路习惯很难改变,后跟先着地的人占多数。
如果后跟完全不落地,大概率是病理问题,比如脑瘫、跟腱痉挛,又或者……根本不是人。
陈一诺的脚步似乎就是一轻一重?姜觅选了后跟没落的脚印到左上边,顺着绳梯一跳,眼前又出现了五个先前那样的小洞口。
五选一,姜觅犯难,只好照着先前的办法,选择了后跟没落的脚印,继续往左上方爬。
一个人脚跟无法落地,那相应的危险程度也会降低。
姜觅一直跟着脚印往上,从最后一个洞里往外爬时,这条路终于不再分岔。
靠近出口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倒映在山壁上,那人右臂夹着文件一样的东西,左手不断从旁边捡起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它朝前方投掷出去。
-
姜觅悄然靠近,在离他背后三米的地方,凭着军绿色长裤和棕红皮带认出这个人是陈一诺。
陈一诺的面前火光熏天,几点子星火飘起,枯枝树木被烧得噼啪作响。
他很急躁,右手试图一动,反而弄巧成拙,右臂夹着的那些书本一样的东西,啪啪散落一地。
绝大多数人都习惯用右手生活,极少数人能左右手同用。
陈一诺和姜大一样,是个左撇子。
一个他是姜大的念头,在姜觅脑子里一闪而过。
也是此时,陈一诺不再一点点地往前扔东西,他一股脑地把东西,全都踢到了火堆中。
陈一诺回头,温和斯文地说:“你来了啊,比我想象中要快,不错,比那个瞎子更像姜家人。”
利落的板寸,宽脸高鼻,身躯高大,正是姜大本人。
有了先前姜淳沣是承归的经验,姜觅没有再被迷惑,“你认识我?”
“当然……”陈一诺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几秒,笑着摇头,“不认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又是姜家人,就该死啊!”
“你和姓姜的有仇?”姜觅眉毛微扬。
她一说完,陈一诺便哈哈大笑。
这笑声穿透力太强,比一个人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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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山谷呐喊时的回音还绵长。
姜觅怀疑这阴阳山壁上每个像悬棺一样的小山洞,与小山洞之间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传音结构,这边的声音会因共振而传导至另一端,所以他很早就通过地板翻动的声音知道有人在往这里来。
陈一诺说:“又一个可怜人,你稀里糊涂为家族卖命,却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清楚。算了,看在你是个漂亮美人的份上,我日行一善,让你死得轻松痛快点!”
姜觅听得一头雾水,眼前寒光一闪,陈一诺已经举着匕首朝着她冲了过来。
好在姜觅也是个练家子,往左边一躲,抬脚一踢,匕首顿时从陈一诺的手上被踹飞,“哐当”一声砸在墙壁上。
“身手不错,可惜了,下次再见是黄泉路上。”陈一诺揉揉手腕,勾着唇,似笑非笑地说。
他不是姜大!即使他音色和姜大一致,但姜大一向磊落,绝不会用这样阴恻恻的语调说话。
姜觅怒上心头,一脚就朝着他的小腿踢去,这人动作比她更快,左脚一滑就闪到了一边,借力往山壁上一蹬,一拳挥向姜觅。
这下不只是外貌和声音了,他的防御、出击时的习惯,居然都和姜大一致。
姜觅弯腰灵巧闪避着,终于从他的手下方钻到了火堆那边,怒骂:“狗东西,下手真狠!”
站在火堆的位置,终于将整个洞的结构一览无余。
山洞也是锥形,所谓的阴阳山壁,可能是亿万年前地质变化,或是地震之类的导致这个山的整体被分割开,从而出现两侧山壁能咬合得上的奇景。
后来可能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借助本身的峭壁凸起堆放棺木,更后来一点,这地被人看中,挖了地道藏东西,洞与洞相连,终于来到她现在站着的峭壁位置。
距离地面二十多米高,高度与光晕照耀下的西王母鬓发齐平。
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响,离火堆一米之外的地方放着一具黑漆棺材。
生了火,这里亮堂堂的,姜觅很快察觉出有一点很古怪,燃烧需要消耗氧气,而有火就会有热气流上升,但洞顶悬挂的红绿双色飘带,没有一处在飘动?
火堆里,燃着一半的木料下,有装帧的书册,布帛、卷轴之类的东西……
“你在烧什么?”姜觅脱衣服去扑火,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跟姜家关系密切。
陈一诺一听到就又开始笑,他收了攻势,反而优哉游哉地靠在山壁上看戏。
火势太大,姜觅扑灭了这边,那边又起,衣服的袖口烧黑。
陈一诺嗤笑。
“别费劲了,这些陈年古籍少说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了,干燥易燃,一点就着。”
要不是看在他和姜大长一样的份上,姜觅一定会回头弄死他,她抢救出巴掌大小的布,摊开一看,空白几乎占了全部,只有小小的一角上,写着雄秀端正的天水二字。
姜觅肉眼可见的着急,陈一诺得意得哈哈大笑,甚至高抬下巴,给姜觅指点一二。
“啧啧啧,姜家富贵,还未有纸的年代里,就有布帛书写家族历史,要是你手上的蜀汉卷轴残片是名家字画就好了,我还能拿去卖了换门炮,可惜了。”
火堆里的东西几乎顷刻燃尽,姜觅把唯一抢到的残片塞到口袋里。
姜觅回头,“你明知道是姜家的历史还烧?”
10. 第 10 章
陈一诺摸着下巴,像看傻子一样把姜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
“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是姜家的东西呢。”
对于烂人,姜觅向来是不纠缠的,她冷冷说道:“把剩下的东西都找出来交给我,你开个价格,我都出得起。”
陈一诺愣了下,大笑着说:“真是不知道这么纯善的姜家人是怎么守得住千年财富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在乎钱,是革命要钱,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站起来做人要钱!”
陈一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激动,他瞪大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拧着双拳。
“你的钱能比这里多?从我能站起来那天起,就把这里探完了,能换成钱的东西早被我运出去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他们吃的用的都写着我陈一诺的名字!可怜姜淳沣那瞎子不知道罢了。”
姜觅不理解:“你想要的也得到了,为什么还要毁掉姜家的东西?”
陈一诺把脸朝姜觅凑近,姜觅立马往后退,并且把手按在后腰的那把防身匕首上,但他除了表情狰狞了些,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一字一句说:“因为我恨姜淳沣!”
“我恨他装穷,恨他无大义,恨他夺我所爱,恨这脏脏的世道。他说过的,山在人在,山亡人亡。他最在意的就是姜家,那我就要毁了这里!让他被姜家人记恨,让整个姜家陷于万劫不复!”
‘一诺千金’就是个笑话。
他取名‘一诺’,却是一个打着爱国的名义,丝毫不知感恩的疯子。
姜觅看着这张与姜大极其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叹了口气。
“可惜了,你这段不仁不义的故事被我知道了。”
不等话音落下,姜觅就抽出匕首,把它藏在掌心之中,朝着陈一诺冲过去,目标直指他的喉管。
疯魔了的陈一诺丝毫不把姜觅放在眼里。
姜觅的速度快,陈一诺打出去的力更大,拳头带着劲风从姜觅发丝惊险擦过,但凡被他打中一点,就有头骨碎裂的风险。
饶是有陈一诺和姜大身手一致的心理准备,姜觅也仍觉得吃惊。每次拳头靠近,她都感觉是一股飓风来袭。
她和姜大从小到大打了无数次,但从未有过这种恐惧的心理。
伏羲画卦,天地阴阳。
姜觅和姜大幼时师从同一人,女学八卦掌,男习八极拳。
两人交手时,一人动作得刚猛脆裂,主攻击,一人变化多端,主防守。
他们的师傅说:“对于姜家人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族长活着。姜大制敌,姜觅自保。”
这边姜觅边挡边退,那边陈一诺步步靠近,招招致命,只消一个指节的距离,姜觅的鼻骨就会粉碎。
姜觅把腰背狠狠往后仰,身体折出一个奇异的角度避开。
这动作是下桥和铁板桥相融合而来,要求练习的人身体柔软。
姜觅的师傅叫它月影折澜,因为动作要像月光下的影子一样灵动轻盈,折则同清风拂过水面,避开锋芒,不起波澜。
她不够勤勉,做这套时总要本能把手往后一藏,防止意外发生。此刻她被陈一诺逼到角落,手腕猛地一下打在旁边的山壁上,一声脆响令两人失神。
那是出门之前姜二替她戴上的栒山璧,姜二给她系时絮絮叨叨许久。
“五色丝线也叫五色续命缕,祖辈这么穿在栒山璧上,大概是要借天地纯阳之气保族长的平安。”
姜觅连退数步,紧握住匕首防身的同时,慌忙去检查袖口,只见原先的半月形玉璧已经碎成了七块。
她来不及多想,拣出来放在左边胸前的口袋里,仔细拉上拉链。
这被陈一诺看见后,竟然没有借机动手,反而拧着眉闭着眼睛退后两步。
-
下方突地传来喊声:“陈一诺,你在哪?我们是不是还有个美国罐头,拿下来加餐啊,我眼睛不方便,就不上去了!”
陈一诺听到后没有立即离开,眯着眼睛看了姜觅几秒,缓慢地转了转头,从衬衫领口里掏出一个红黑色的金属物件放到嘴边,眼神里多了些得意。
姜觅以为又有什么古怪,刚要躲闪就发现那是一只五六厘米长,雕刻成竹节纹饰的木笛子。
陈一诺含在口中吹了一小段,总共有四个音节。他吹完如释重负一笑。
这笑容神似承归,慵懒柔和的,不疾不徐。
姜觅失神的一瞬,陈一诺掉头就走,几下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她听到地洞中有好几次底板翻动的声音,想来他把这里的路线记得滚瓜烂熟。
陈一诺走后,姜觅扒开灰烬,试图再找点残片,却只有些许黑烟。
黑烟往上飘,在西王母头顶的那道光晕里转了个圈,消失不见。
头顶上的天光一直没发生变化,灰扑扑的一片,衬得西王母身上和这满山的红绿双色格外醒目。
余光里一抹棕黄闪过,姜觅定睛一看,是一个灵活的棕黄色影子正吊在石笋上。
姜觅最初以为是黄鼠狼,可黄鼠狼虽然也有四只脚,但那只是脚,哪能有两只脚能像手一样灵巧地攀附峭壁。
半分钟后,那团东西离她位置近些,姜觅认出那是一只和成年女性身体差不多大小的猴子。
姜觅气沉丹田,嘴唇上下动了动,可惜,对面的猴子不给一点儿反应。
怎么会不管用?姜家的兽语虽然在流传中失传了很多,但她训练时引一些花鸟鱼虫,是没问题的啊。
这猴子移动时无声,不过数秒,几下就到姜觅斜对面的山洞里。
那个洞的位置刁钻,加上光线昏暗,姜觅不得不从包里掏出单筒望远镜的同时,往边上一块极其狭窄的石头上站。
和其他的洞一样,这洞里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子。
猴子轻车熟路地开了一个大的,从里面扯出一块布,拿着摊在地上,把边上那个半米长的箱子推到布上,开始一个角一个角地往中央拉。
箱子太大,充当包袱皮的布料包不住,猴子急得用力地挠头,龇牙咧嘴时的样子有了点猴子的本性。
猴子上上下下乱跳,最后蹦到箱子边上,将箱子挪开、再打开,捞出一个三足似鼎的铜器放在地上后开始包包袱,这次四个角都合上且有多。
猴子开心得转了两圈,把包袱一拎,挂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沿着原路返回。
姜觅看明白了,陈一诺就是借助猴子,把东西偷运出去的。
-
姜觅幼年看过一幅《耍猴图》,上面题词,“其兽人形,遍体生毛。其性甚灵,自能戴鬼脸,穿衣服,爬杆。”
传言里说江湖上有三百六十行职业,三六九往外排,下九门的耍猴就是下等行业之一。
旧社会里的耍猴人出门前上香拜神,出门后不回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碰女人,如遇见女人则就地露宿街头,改天再走。更有甚者遵从师门规矩,终身不娶。
不过这只是大家对耍猴人最浅薄的了解。
据姜觅所知,有的家族会像姜家控鱼一般,把驯猴作为后人的一项基本功,在特殊时期里,这些耍猴人出门云游四海,为家族传回搜集到的信息情报。
曾有这样的耍猴后人登门拜访姜家,还给她讲过杀鸡儆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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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那是驯猴的第一步,一刀割在雄鸡的脖子上,利用它的惨叫声,和翻腾的鲜血,让最怕见血的猴子吓得身体发软。
陈一诺用的那根小笛子,泛着盘玩过的油润光泽,造型大方古朴。
他的出身不简单。
姜觅放弃追猴子,想办法扔了一个钩子挂到上一块峭壁上,把绳索捆在自己腰,扯了扯、掂了掂,调整好角度后,往上爬去探其他的峭壁洞口。
她把自己贴在山壁上,手脚并用地游走,几下就攀爬到一处峭壁,如她料想的一般,一副漆黑的棺材出现在眼前。
姜觅把绳子放长一点,凑过去一看,和先前看到的棺材木料一致,轻薄不显尊重,即使是盗墓人到这里也只会觉得是普通墓葬。
她伸出手摸到棺材壁凸起的下方,果然有一个小凹槽,一按,棺材底板微微晃动,可能需要人同时用力才能整块翻转。
姜觅正准备解开绳索,进入棺材底板的通道去追陈一诺时,听到下方传来姜淳沣和陈一诺的说话声。
姜淳沣先开的口。
“如果丽橙还在,看到我们两个人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定会很开心。”
陈一诺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是啊,她总说我们三个人一起玩时最幸福。”
结合之前陈一诺说的话,看来是一段三角恋的故事。
陈一诺停顿了下,再开口时,话语里的笑意和温情都没了,只剩下沙哑和愤恨。
“这不都怪你?!她看你身体不好还去打工赚钱,就非要去帮忙,拼了命地工作,上午下午晚上……只要没课的时候都去,从劳累过度出现头晕贫血到死不过两个月!”
“是我的疏忽,可是你当时和我说你们定过亲,我才和她保持距离……”姜淳沣说。
“我们当然定了!丽橙的爷爷和我爷爷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她不愿意我能怎么办?!”陈一诺说。
陈一诺把筷子抽出一根折断,在美国罐头上点了下,话锋一转。
“斯人已逝……姜淳沣,你也活不长,我就不跟你兜圈子,这里的一切,早是我陈一诺的了。”
姜淳沣沉吟一瞬,轻笑了声。
“陈一诺,你比我想象中要多几分血性,我还以为你要瞒我至死。你跟腱断裂,不便出行,我也没闻到生人的气味,是找了猴子?”
“没错!我祖父出自驯猴世家,我很小的时候得到过他一段时间的教养。”
陈一诺笑着把木笛咬在唇边,吹了一段磕磕巴巴、不成调的曲子。
哐嘡一声,姜淳沣掀翻桌子。
陈一诺冷笑:“恼羞成怒要杀我?你没瞎的时候都斗不过我,现在这副样子更不可能了,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你做不到的。”
姜淳沣巴掌一挥,却被陈一诺抓住手腕,狠狠地推翻在地。
情况不妙!姜觅赶紧连忙爬回山壁,把绳子往下降,降到距离地面还有五米的时候,绳子长度到头,看见姜淳沣正狼狈得手肘撑地,往西王母的方向连连后退。
“你躲什么?不是要杀我吗?来啊!你反正是要死的,你们姜家藏了不少秘密啊!比如每年的六月,会有船不远万里地给你和你的同族送天火炙烤的鱼。现在你会瞎,也是因为出了变故,鱼送不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一诺慢悠悠地跟在姜淳沣身后,直至把姜淳沣逼至神像身旁的死角。
“在国外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我只当你们有钱人生来尊贵,后来我才知道……”
他把脸凑到姜淳沣的耳朵边,一字一句道,“你们啊,压根就不是人!”
11. 第 11 章
“胡说八道!”姜淳沣偏头躲开陈一诺嘴边喷出的热气。
陈一诺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罐头刀,用冰冷的金属刀头刮过姜淳沣的脸。
姜淳沣挣扎不开,绝望地闭上眼睛,苦涩地说:“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片田地,我不该救你的,就像你也不该救我。”
“是啊!我们根本就不该遇见。姜淳沣,你感觉到了吗?哦,你看不到!所以你不知道你眼周之所以烂得千疮百孔,是因为有虫子的幼卵寄生在里面,它们一面吸吮你的脓血,一面往你身体其他部位扩张。”
姜淳沣骤然瞪眼,眼眶里的白膜撕裂开,显得藏在里面的纯黑眼珠子更加可怖。
“你闻得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吗?这几个月以来,我每次靠近你都觉得恶心极了,可是又没办法,毕竟我还没找到你家最重要的宝贝……”
陈一诺丝毫不惧,反而玩味地欣赏了一番姜淳沣的眼睛。
“浑身软弱无力,眼周皮肉破溃,白膜破裂,眼有瞳无白,这就是姜家人的死期。”
“你感受到死神临近了吗?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丽橙了,快!快告诉我你们家最重要宝贝是什么!藏在了哪里!”
“宝贝?这座山都被你搬空了……”
“不,姜氏家志上说搬离天水之前,有一白衣少年登门赠还姜家之物,附言姜家生变,银盒可解。但我翻遍了整座山,都没看见有这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淳沣笑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陈一诺怒极,一把将罐头刀刺向姜淳沣的胸口。
姜淳沣倏地诡异一笑,原先看似绵软无力的身躯猛地动作,一手捏着瓷片、一手抓着一支没套笔帽的钢笔,将笔尖和瓷片同时插进陈一诺的脖子。
鲜血渗出的一瞬,陈一诺稍稍偏头,双手用力,打掉姜淳沣手上的钢笔和瓷片。“我没想过你有胆子动手的。我们扯平了,你看,其实我们都错看了对方……”
陈一诺声音嘶哑,拿着罐头刀往姜淳沣的胸口上一扎,手腕转动,血肉被刀头搅地滋啦响,金属捅破肋骨的碎裂声,直至姜淳沣痛得浑身脱力滑到地上。
姜觅解绳子的手被卡扣划了下,听见一长一短的‘从——从——’口哨声,她顺势一看,衣服被鲜血染红的姜淳沣,睁着眼睛和嘴巴倒在地上。
那两声口哨,在姜家的密语中用在危险时刻,直白来说,就是快逃!
他在提醒自己?姜觅愣了下,就近找个容她遮挡的地方躲着。
从这个角度看,姜觅只能看见姜淳沣腹部以下的半截身体,他的双臂挨着大腿两侧,左手好像在缓缓移动,食指和其他手指稍稍分开,似在指着怒目西王母。
“死不瞑目。”陈一诺呵了一声,蹲到姜淳沣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脸。
“我早就看见了,你的十四行诗里,好多个betrayal(背叛)啊!你这人,口口声声把浪漫主义,长存啊!诗篇挂在嘴边,总想着他人能自行忏悔,却不睁开眼看看现实,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
“我就不同了,我陈一诺,要钱要名,还有义……”
姜淳沣彻底不动后,陈一诺又一次把脸凑到姜淳沣的耳边。
“傻子,我不止骗你一次,丽橙也是我杀的,这婊子变了心,她该死。现在好了,你们可以安心做一对鬼鸳鸯了。”
人心比鬼还可怕。姜觅唏嘘地在心底想。
不对,姜觅恍然想起,如果死在这里的是姜淳沣,那长明灯边的骷髅骨架是谁的?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唰——
下面传来类似拖重物一样的声音,姜觅偏头一看。
陈一诺正抓着姜淳沣的双脚在地上拖。
人已经死了,但陈一诺这疯子仍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之中,山间回荡着他高声的吟诵。
“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陈一诺的声音逐渐远去,拉长的尾音里,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到的苍凉……
姜觅在半空中挂得太久,头有点发晕,就近找了有峭壁的洞,解了绳索,往里面走。
这里也放着一口合上的棺材,她双手撑在棺材板上,用力一推。
棺材开到她能进去的大小后,她爬进里面躺好,木板翻转,再度进到地道里。
姜觅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照,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有线条一样的压痕。
这里可能曾经摆放着箱子,只是现在值钱的东西都让陈一诺和猴子给搬空了……
这地道堪比迷宫,姜觅把剩下的半根能量棒吃了,沿着原路返回,往上爬到最初那个与西王母耳朵持平的位置。
她再度挂好绳索,随着绳子一荡,手不断往下的同时,脚尖在山壁上借力,重复几次后,姜觅终于来到那堆满木箱的洞口。
这处峭壁的洞,不同于其他的地方,光是目测看得到的地方,就堆着五个28寸行李箱那么大的木箱,再往前走,还堆着十几个登机箱大小的小木箱。
姜觅打开先前被猴子翻动过那个,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泛着光泽的缎面。
红色的底,绿色的暗花,拂开表面,下面倒是精心叠放,整整齐齐。
人的身体会比大脑更快地感知到危险。
姜觅因为后背发凉,猛地一回头,那只在望远镜里出现过的猴子正倒吊在山壁上,直勾勾地在看着她。
时常有人说,猿猴与人类的差别,是是否会使用工具。
姜觅觉得不尽然,因为灵长类的动物在五官上,和人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往往面红,眼窝深,鼻孔朝天,两腮凹陷,嘴唇凸起。
可眼前这猴子长着一张人脸,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抓耳挠腮,眼睛一眯,看向她的模样,像极了助理那会在井口,盯着显示屏的样子……
猴子龇着牙发出嘶嘶嘶的声音,跳到姜觅面前,举起双手要猛扑姜觅。
姜觅赶紧气沉丹田,轻声念道:“心静如水,道法自然,勿强其性……”
她一念完,猴子的五官更狰狞,不管三七二十一,长臂一伸,就要抓她的脸。
兽语对野外的猴子也许有点用,但面对这种认过主人的猴子,显然起不到丁点作用。
眼见猴子就要挠到自己,姜觅不得不抽出藏在短靴里的军刀,往自己手臂上一割,边撕了衣服让它见血。
姜觅在继续念道:“非为奴,勿受惊,不伤其灵,同呼吸,共悟道。”
她划的伤口够深,刀尖还不小心划开了外衣,鲜血沿着外衣渗进里衣,整个肩膀到左胸上方都是血,吓得猴子终于不敢再动。
看来猴子怕血真是真的。
猴子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上下牙齿咬合在一起,像是很生气也很不甘心,不断传来那种牙齿用力刮擦的声音。
姜觅松了一口气,试图朝猴子靠近。
“我不夺你性命,也不束缚你。你带我去找搬出去的东西?”
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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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听到什么咒语一般,猛地睁大眼睛,嗷地大叫一声,又变得激动。
还好姜觅早有准备,知道要差使这种通了灵性的猴子做事有多难,她只好放弃,念道:“慈悲行。去。”
猴子顿了顿,机械地点了点头后,一溜烟往外跑,在西王母神像上爬的速度飞快,转眼就出了天顶的一线洞口。
折腾了这么久,又放了血,姜觅顿时虚脱地坐在地上。
姜觅望着猴子离开的方向,猜测是陈一诺让猴子过来取东西,意外见了她,所以打算把她灭口……
她所在的位置够高,不止望得到门上的绿瓦,还看得见那两盏长明灯。
昏黄的烛火依旧影影绰绰,似发生的一切都是恍然一梦。
可手腕上空空荡荡,左胸前碎掉的栒山璧,以及被割开的手臂传来的阵痛,不断提醒着姜觅,这是现实。
-
“小竹篮,手边提,采苦竹,收露珠,竹叶清香飘万里……三春忙,乐无边……”
孩童的歌声经沙沙的竹林,带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气味层次分明,最开始像雨水洗过一遍的森林,混合着泥土地的湿润,紧接着像苔藓草地沐浴阳光,慢慢烘出的清香,最后的清冽的竹林味消散。
是五月十三的竹醉日,戴着斗笠的姜家小辈们排着队进山采竹叶,萃苦竹水!
姜觅猛地一睁眼,小孩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消失了。
洞顶上悬挂着的红绿双色布匹在随风飘荡,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朝着自己的脸上靠近。
这只手与提着煤油灯的手重叠,姜觅警觉地用手臂的力量挥过去,吃痛的抽气声中夹杂着瓶子落地,玻璃碎掉的声音。
姜觅连滚带爬退了好几米,站起来把手按在后腰上,颇为防备地看向对方——吃痛地捂着手掌,蹲在地上面露疑惑的承归。
“我没有要攻击你的意思……你终于醒了,你昏迷的这几个小时里我想了无数办法,你都不醒……直到我征求了你的同意,在你衣服口袋里找出了这个!”
承归无辜地说着,指着地上那个破裂的小瓶子。
姜觅盯着承归,目光从承归身上完好无损的裤子,再到那件硬壳冲锋衣,最后移到他脸上。
他的眼眶没有凹陷,也没有穿孔流脓,五官帅气如旧,一切都正常极了。
她游移不定地看向地上的碎瓶子,液体淌得到处都是,闻到了苦竹水的气味。
这东西真的能唤醒人?姜家虽然行着传统事,但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与实际效果。
姜觅恢复镇定后问:“我既然是昏迷的,怎么同意你不请自拿?”
承归的耳朵顿时变红。
“我问你身上有没有带能帮助你醒来的东西,你的手指动了一下,我又问我可不可以帮你拿出来,好让你快点醒来,你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那你怎么知道我手指头动是表示同意。”姜觅挑眉。
“因为除了那几下外,你推都推不动,看上去毫无知觉。”承归回答。
他说得姜觅语塞,但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
姜觅察觉到耳边的风声,相比进来时正在减弱,西王母头顶上的那一线的光逐渐昏暗。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而她自己,胸口没有血迹,口袋里没有残片,腕上的栒山璧完好如初。
她安心稍许的同时,又想起时间变化的问题,难道先前一切是梦?
12.第 12 章
如果是梦,那一切也太过真实了……
姜觅问承归:“其他人呢?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你有没有事?”
承归揉着发红的手背摇头,指指棺材房里面那棺材板搭的书桌。
“不清楚,我最后能想起的是我坐在那里,助理躺到棺材里,啊地叫了一声后就消失了,你和姜大哥朝着我冲过来……再醒来,就只剩我俩躺在了这里。”
姜觅目测了下自己站的位置和棺材房,发现离当时倒下的地方有四五米远。
她走过去,倒在地上的煤油灯里流出的煤油,浸湿了一小块土地。
姜觅捏了一把土闻嗅,土壤、砂岩、变质的煤油,还有很轻微的木炭气味……
再次进到棺材房,姜觅的心情有些复杂,她伸出手沿着棺材边缘摸着走了一圈,找到小凹槽后,回头看见承归站在门口,一副要进不进的样子看着自己。
姜觅问:“你为什么不进来?”
承归犹豫一瞬回答:“我感觉到你对我有敌意,在有意和我保持距离。”
他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带着一丝丝懊恼和迷茫,仿佛回到了几天前刚认识时那样,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这人很敏锐,太有分寸感。
姜觅垂着眼眸,长睫掩盖住她的复杂情绪,最终还是没有解释。
“有些事情不对劲,我得去核实一下,你是在这里等其他人会合,还是跟我走?”
“跟你走。”
承归毫不犹豫的就弯腰进到里面,面上的阴云一扫而空,清澈眸子里似有星光。
几乎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可姜觅的生命不只属于她自己。
姜觅沉默一瞬,强迫自己狠心说:“你就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先不要动,等下听到砰的一声后,再过来躺在棺材里,摸到边缘处的凹槽,再使劲按下去!”
承归快速点头,可怜兮兮地说:“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觅干笑两声:“没有,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万一不对劲,得有人垫后。”
她说完深吸了口气,往棺材里一躺,用脚后跟打在棺材底板,确认砰砰的声响和之前听过的一样。
她凭着记忆,手指摸到凹槽,指头往下一压,棺材底板翻转,身体下坠的时候,像上一次掉下去时一样,将身体下压,捂好口鼻,啪的一声就落到了地道里面。
姜觅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四周。
这是一个未经修整的土坑,方形的洞口边缘嵌了木框,里头堆叠着老式木箱。
那个藏有寿字纹金锭的箱子也在其中,姜觅把光源照到箱子的锁扣上,满布的灰尘,不像是有被触碰过的样子。
她把搭扣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被陈一诺搬空了?但这里的洞、绳梯、台阶、一轻一重的脚印,所有地方,几乎都和她那似梦非梦的经历,完全一致。
“姜觅?我随时可以行动,你记得小心避让。”承归说。
两人相隔着一块棺材底板,姜觅是看不到承归表情的,但这一瞬间,她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了他的神情。认真、细心且妥帖。
姜觅走到绳梯那边,把身体重重地贴在墙上,“下来,记得捂住口鼻。”
“好。”
伴随着承归的说话声,砰的一声,承归跌坐在地上,虽一只手捂住了口鼻,但还是被呛得频频咳嗽,着实狼狈。
他比姜觅大只,大概因肩膀擦到了某些地方,导致土块松动,头上全是泥土砂石。
姜觅扑哧一下笑出声,找了包湿纸巾扔过去:“撕开,擦擦。”
承归看着她的笑容半秒,跟着愉悦地弯起嘴角,手往前一伸,摸到姜觅扔过来的湿纸巾,边擦着脸边说:“谢谢。”
姜觅心情轻快了点。她看了看承归,在上绳梯前,把强光手电筒掂了掂。
很好,这个重量,不管发生什么意外,只要直接砸过去就好。
“我先上去了。”姜觅说。
姜觅把斜上方洞口的绳梯扯下来,试了试牢固程度后,开始往上爬。
很快,她来到三岔路口,往地上一照,脚印一深一浅。
她跟着脚印继续往上,直至走到当时看见,陈一诺背影的地方。
但这次,山壁上没有人影,出口那一边的光照很弱。
姜觅朝前走了数步,看见了火堆的灰烬,和一口敞开了一半的棺材。
她侧跨了一步,背对着棺材,找到一个能看清全局的方向,蹲下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树枝,用它拨开灰烬,记忆里那一块巴掌大小的残片现在她眼前。
残片上的空白占了大半,只有天水两字显眼。仿佛是在指向什么地方。
姜觅随意拨了几下,悄悄把残片藏进口袋,站起来转身对承归说:“我要用绳索去对面那块突出的峭壁上,这比上山和下井时都难,你自己进地道里找路,待会和我会合?”
“你一个人小心。”承归点点头,“我看着你安全到达先。”
姜觅不是滋味地看了他一眼,取出带爪牙的钩子往上一扔,抛了绳子绕紧,确定固定牢了直接往自己的腰上绑。
在准备腾空一跃时,她心想如果承归能在短时间内摸清楚这么复杂的地道,到对面的山洞,那他身上的嫌疑就很重,甚至有可能,这一切都是他在操纵……
姜觅在心中计算好角度,选定路线,一个冲刺,点地几下,就到了西王母耳朵旁,再沿着西王母的脸颊到鼻梁时,突地停止了动作。
西王母那边的肩膀上有个人在睡觉,她屏住呼吸到西王母头顶犬齿的地方,凭着深蓝色的衣着和身形,判断那个仰天躺着是助理……
这块凸起还没一张单人床宽,姜觅把强光手电照到助理眼皮上:“助理!危险,醒醒!”
助理抬手捂住眼睛,缩着双腿,准备翻身。
姜觅怕他掉下去,大喊:“小心!”
助理睡得很沉,脸上带着没睡醒时的厌烦,却又像听到了一般,改成了往石壁那边侧躺。
暂时安全!
这一幕看得姜觅心惊。
还剩下姜大!她不再过多地犹豫,继续往猴子搬东西的洞穴爬,落地后打开那个存放布匹的箱子。
落了灰的布凌乱的堆成一团,依稀能看出是红底绿花。
姜觅用手电筒戳了戳,布料顿时碎裂,发出类似饼干稀碎的声音。
目前发生的一切,除了人之外,全都应上了。
峭壁底下传来,从——从——长三秒、短五秒的姜家口哨声。
姜觅循声走到洞口往下看,站在西王母裙边的姜大,一手拿着什么东西,一手放在嘴边,茫然地四处张望。
姜觅没有直接回应他的口哨声,只是问:“姜大,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姜大转过身体,在看到她的瞬间,绷着的神情如释重负,露出少见的憨厚笑容。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我好像找到了他们存放食物的位置,在门另一边的棺材房,里面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有地上掉着一把罐头刀。”姜大说。
姜大朝着姜觅扬起手中的罐头刀。
“你……”姜觅连呼吸都停了一拍,“罐头刀是干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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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洞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抹棕黄色正沿着山壁攀爬,在洞顶中央的红绿双色彩球位置,下跳到西王母的头顶。
姜觅以为是猴子,却发现这东西长尾拖地,粗壮硕大,几下就到了助理所在的地方,移动的时候还在他身上踩了一脚。
“哎哟!”
助理终于醒了,坐起后摸了摸发痛的肚子,他呆呆地看看四周,又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吓得双手用力抠住山壁。
“我怎么会在这里!好高……救我,姜哥救我!族长救我!我恐高啊。”助理喊道。
也是此时,承归出现在半开的棺材中,撑着手臂半坐着,笑着对姜觅说:“我在里面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估摸着就近找了个洞,爬过来了。”
人都齐全了。
这本该是姜觅最为安心的时刻,但她脑子乱乱的。
要是没有刺啦刺啦的杂音就好了……
怎么会多了道声音,还有其他人?
姜觅定睛一看,是那只从洞顶过来的黄鼠狼,这畜生正在山壁上奔跑,把姜觅绑好的八爪钩拖了过来,眼看着就要砸到承归的头上。
“小心!”
她冲过去扯开承归,但八爪钩落下的速度更快,“哐当”的一声打在承归的后脑勺上,又火速飞弹出去,承归头一歪,闷哼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她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颤着声音问:“还好吗?”
承归很难受地转动了下脖子,摸了摸后脑勺:“万幸,没有出血,幸好没被钩子刮到。”
姜觅点点头,眼睛猛地睁大,黄鼠狼竟还掉了个头,直直朝着她的身体冲来。
她本能地往后一仰,做出月影折澜的动作,身体往后折出诡异的弧度,才躲过那股扑面的腥臊。
这动作做得急,她的手腕又一次碰到了山壁,清脆的碎裂声传来。
完了!姜觅心想。
这下恐怕是真碎了,姜觅卷起袖子,用掌心接住碎片。
邪门了,和之前经历过的一样,栒山璧不多不少,正好碎成七块。
梦是现实的延续,现实是梦的终结……
姜觅的目光追着黄鼠狼,随着它跑到洞顶消失,想起了这句预言般的台词。
她忍住喉间的干涩,正要把栒山璧装好,承归站起来,在说:“你也有玉。”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的陈述。
承归身上的气息是骤然变冷的。
他的双眸依旧清澈,却黑沉沉的。朝姜觅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带丁点感情。
他哪怕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就令姜觅察觉到危险。
“关你什么事。”姜觅把碎掉的栒山璧一股脑塞到裤子口袋里,“我的玉是家传的!”
始终盯着栒山璧的承归,在栒山璧被送入口袋,消失的瞬间,眨了下眼睛。
他的长睫再度掀开时,先前眼神中的冷漠倏地消失不见,换成了懵懂困惑。
“你又想攻击我?”
“不然呢?”
“为什么?”
还有脸问为什么?真是见鬼了!
姜觅放好栒山璧,猛地想起还吃过一根能量棒,她在腰包里摸索着数数,发现腰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能量棒少了一根。
连这点细节也对上了!
神鬼之事很难用科学解释,就像有些人能做趋吉避害的预知梦一样。假设发生的一切就是在重复,那一定有个藏在哪里的目的。
一定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13.第 13 章
姜觅从地上捡起八爪钩,将绳索整理好,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往一处峭壁凸起一抛,扯扯确定牢固了,抛下绳索,将自己挂在绳索上下滑到地面,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长明灯的烛火依旧,骷髅骨架的身影随着火苗虚晃。
姜觅卷好衣袖,一把扯开骷髅骨架的中山装领口,布料纤维扑簌簌地往下落的。
当整具骷髅骨架暴露,它左胸两根肋骨上的断裂缺口无处可藏——正好对应姜淳沣被罐头刀捅入的位置。
姜觅的呼吸加快,浑身的血液似在往头顶冲,心跳变得剧烈,她不敢相信的退后两步,似想起了什么,转头跑到西王母的脚边。
她将自己代入到当时的情景中,仰视低眉弯唇的西王母,脑海里像放电影般,一帧接着一帧,直至画面的幅度变窄,聚焦在最后姜淳沣微抬的指尖。
他指向的是西王母!
姜觅把手贴在西王母的红绿裙边上,触感冰凉光洁,明明被风雨洗刷了不知多少个岁月……
她每走一步,就拍打一下,听声音的虚实,十几米过去,除掌心通红外,再无其他收获。
此时,姜大把助理和承归接到了地面上,三人站在几米外看着她的举动,谁也没有轻率。
姜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回头,舔了舔干涩的唇,不知道从何说起:“这里面藏了东西……”
“别急,你先休息下,我来找东西?”在姜大还没行动之前,承归率先走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的手掌带离开石壁,轻声说,“手指头已经肿了。”
姜大也说:“我们人多,一起找更快。”
只有离得最远的助理,劝诫说道:“族长,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记得有部电影里,讲塑佛时活埋了人,可咱们这西王母是在石壁上开凿,后用岩彩涂抹的,跟石窟一个道理。”
姜觅的眼风扫助理,助理硬着头皮说:“不可能藏什么东西的……”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姜觅甩开承归的手,闭上眼睛,抛开脑子里的杂念,两只手一上一下地贴着西王母摸索。
就在摸到西王母虎尾时,她指甲尖刮到一小段不同的裂缝,把整个手掌下压,有裂纹的触感。
姜觅睁开眼。
虎尾巴上有很不起眼的一处黑点,和棺材板边的凹槽一样凹陷,她尝试着往下按。
从西王母头顶的地方传来咔嗒一声,姜觅抬头一望。
西王母下颌阴影的地方,凭空开了一道四方形的口子,掉出一个红绿双色彩球。
彩球在空中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停顿了半秒,才又响起了咔嗒声,最后直直落地。
承归比姜觅离彩球更近,他看着姜觅紧张的神色,反而退了一步,柔声笑道:“姜觅……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和你抢东西。”
姜觅点了下头,将彩球捡起,手感沉甸甸的,里面是轮廓平直,尖锐有角的方形物品。
她拆开彩球,红绿双色布被扔了一地,一个银色盒子出现在眼前。
银盒比常见的随身首饰盒大一整圈,盝顶,盒盖与盒身有子母扣合。
底部素面,其余四面雕有青山绿水,凤鸟玄龟,盖顶的卷草纹中央还趴着一种造型怪异,有六只脚的兽类。银杏叶形状钩环,有磨损使用的痕迹。
姜觅掰开搭扣,里面是红绸布包,拆开一角,一把造型古朴,坠了铃铛的小金锁。
叮铃声是从这里传来的?姜觅疑惑着用指尖碰到铃铛,却没听到预想中的声音,指甲的豁口勾起一角被金锁压着的丝帛。
姜觅小心翼翼将手移开,原封不动地合上盖子。
这一趟的目的就是它了!
这就是姜淳沣拼死也要保全,绝不能落入陈一诺手中的宝贝。
也是可解姜家生变的银盒……
但,怎样算是生变?白衣少年是谁?那如梦似幻发生的一切……
姜觅的手肘碰到口袋里的凸起,一个栒山璧在作用的诡异念头冒了出来。
-
“我先走,你之后封锁现场,派人把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带回去。”姜觅对姜大说。
姜大颔首:“那我送你出去先。”
“不用。”姜觅转头看向承归。
领悟到姜觅意思的承归说:“我也跟你一起。”
他答得飞快,似乎又觉得不那么好意思,羞涩地笑了笑说:“我跟在你背后保护你。”
盗洞那么窄,最危险的不就背后,谁保护谁?姜觅差点被他逗笑。
姜觅在跨过青铜颌针鱼的生死门前,脱下外套把银盒包住,捆在腰上背好,最后指着天顶提醒姜大。
“这里应该不止一个出入口,你找人查清楚后会轻松点。”
姜觅说完一跃爬进洞内,这一次,她爬得比进来的时候要轻松许多,即使见到先前封住的网子已经被黄鼠狼冲破,也丝毫没有慌张。
她速度极快,几下就甩开承归一大截,承归没她敏捷,略重的呼吸声在洞里回荡。
唰的一声,姜觅钻回一开始入口下的井底。
“是到井底了?要注意安全啊!”承归的声音悠远地传来。
“知道。”
姜觅抬头望着完全变黑的一片井口,吹起了一声口哨。
从——从——
“谁?”姜二在上面问。
姜觅听出是姜二的声音,笑着应道:“是我。”
“谢天谢地!你们再不出来,我都准备亲自下去了!”姜二凑到井口的同时戴上手套,让人打好灯光,摇摇绳梯问姜觅,“还有力气攀爬吗?没力气我来拉。”
“我自己可以,你们得拉下承归。”姜觅。
谁管他啊?!姜二嘀咕了句,等姜觅从井口跳出来,立刻凑到身边,替她解身上的装束,激动地说:“你终于上来了!外套怎么这么绑着的?”
姜觅摇头:“不是,背了点东西。等承归上来,我们就回观山墅。”
“啊?那我哥呢,他没啥事吧?”姜二纳闷道。
想起在洞里被陈一诺暗算的场景,姜觅冷哼:“他好得很,办完事自己会走的。”
“行,你等我下。”姜二让人把车开到附近,一边打开地图,一边和姜觅邀功。
“你们下去的两天,我也没闲着,呐,这边有一条可以过车的山道,到这里20分钟,比你们找的路方便多了!”
下去了两天?姜觅难以置信。
“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吗?”姜觅问。
“没有!但我等得心慌慌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姜二可怜兮兮说。
姜觅记起在刚进洞时,姜大联系过姜二,要他查姜淳沣的事情。
“查到姜淳沣这个人了吗?”她问。
姜二兴奋地点点头。
“有的有的!他是咱曾曾祖那一辈,比老姜都大,出生不久就父母早逝,是在榆胜苑抚养长大的,族谱上记载他聪明好学,是族里第一代留洋派。”
“还有呢?”
“很奇怪,记录只有这些。之后就是1967年,有人在他名字下补了下落不明几个字,按照咱家这情况……人肯定早就没了。”
据姨婆说,榆胜苑最早是训练族长的地方,后来因一场变故,姜家人口骤减,变成了姜家老少互助的地方。
说话间,一辆黑色大SUV朝着两人来,在他们正要上车的时候,承归从井口爬出。
姜觅和姜二对视一眼,对承归说:“你坐前面。”
承归半点没有被区别对待的不适,礼貌地笑笑说:“好。”
-
一行人上车后,司机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把中央的隔断升起。
姜二将顶灯调整到最亮。
姜觅解开腰间绑着的衣服,抱怨说:“这东西方方正正,膈得我腰痛死了。”
“到底是什么宝贝啊,值得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姜二说完,开始在车里找药箱,“有外伤吗?”
“没有,别忙活,先过来看看这个,”姜觅拍拍腿上那个银盒。
姜二睨了一眼:“是个老东西,比那盆破兰花值钱,你回本了。”
姜觅好气又好笑,戳了戳他脑袋。
“你想哪里去了,一个老货盒子值得我费心思?这可是咱家唯一没被洗劫一空的宝贝。”
“什么意思?”
思及之前发生的一切,姜觅叹了一口气。
“我可能经历了非自然事件,看到了姜家过去的一些事情……姜二,我的怀疑可能是真的,在很早的时候,我们也许不是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大家不都是从猴子进化来的?”
姜觅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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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跟你说不清楚,你和其他姜家人一样,都觉得有钱花就是好人生了,根本不在意那些奇怪的规矩习俗。”
“你好贪心一女的!有钱花还不够吗,钱是那么容易想要就能有的东西?”
“不,但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只有我们家的人是这样……”
姜二听得一头雾水,见她疲惫,摆摆手道:“可别人家是什么情况,咱也不知道啊!这大半夜的,别扯哲学问题,你先休息吧,以后有空了再告诉我详细经过。”
姜觅的手抚摸过银盒:“来,我开给你看,你稳着点心神啊,别被吓到!”
姜二不屑地说:“我过手的古董不比佳士得上的藏品差。”
哒的一声,银盒盖子被打开,姜二见不过是个平安锁,笑道,“就这?”
“等着!”
姜觅不服气说,虽然她也没亲眼见过那幅画,但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姜觅把金锁移到一边,这回姜二看清楚了,锁下面压着一块白色丝帛。
丝帛被折成正方形,打开后和正常的手帕差不多大小。
可上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姜二扑哧笑出声:“有那么一下,我还真以为你搞了一幅藏宝图呢!”
姜觅不满地说:“藏宝图就该像电视剧里一样,光明正大给你看吗?指不定是要特殊环境下才能显现呢!你不是鉴宝行家嘛,猪脑子一点弯都不转!”
“这银盒很离奇,说是老祖宗们从天水离开前,有一个白衣少年突然登门,说要赠还姜家之物,附言姜家生变,银盒可解。”姜觅补充说道。
“啊?那确实值得我拿回去,仔细研究!”姜二憋着笑说,“但这丝帛挺普通的,咱们家不是有矿吗?怎么也得是个青铜金鼎之类的吧?”
“我看你是嫌观山墅的伙食不够好,想换换口味吃点牢饭。”
姜觅把东西收好,记起姜淳沣的事,问姜二,“姜淳沣下落不明这个记录是谁补的?”
姜二摇头:“不知道,姨婆?族谱是她在世时修的。”
“是吗?那改道去太平山岭,反正快到清明节了,正好要过去祭祖的。”姜觅指指车里的隔板,压低声音说,“他的出现,也许只是开始……”
姜二露出无语的表情,意思是你都知道不对劲,为什么还把承归带走?
姜觅耸耸肩:“把人留在眼皮子下,才能知道得更多。”
她看向窗外,下弦月被乌云遮得只漏了一点月牙尖,流露出的光晕不及一边的星辰耀眼。
她想幼年,姨婆曾指着这样的月亮逗她:“乌云追月,精怪们要出来抓小孩咯。”
姜觅那时候胆子小,立刻就捂住眼睛,往姨婆怀里钻:“我看不见,看不见!”
姨婆把她搂得紧紧的,笑的同时不忘教育。
“那可不行,阿觅是一族之长,必须看见,而且要看得清清楚楚的,把精怪们都制服!”
“他难道还能和古宅有什么关系?”姜二问。
姜觅摇头:“我要调查点别的事。古宅那边老人多,线索也多。”
她答完往汽车后背上一靠,猛地想起碎裂的栒山璧,一把将七块碎片掏出。
姜二瞪大着眼睛,连说话都变得结巴:“玉!怎么碎成这样了!”
“不小心撞碎了,我记得你有个做修复的朋友?”
姜二忐忑说:“咱家的玉璧和他那儿的玉不是一种东西啊!家里人要是知道,你怎么办?现在还能用吗?”
“试试。”
姜觅二话不说从后腰掏出古刀往左手拇指一滑,挤出一滴血,把手移到栒山璧上,鲜血滴落,很快顺着玉沁的地方,渗入玉璧之中。
“还好没事,不然你可真是闯大祸了!”
姜二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找了消毒巾和创可贴给姜觅,拿起一枚玉璧碎片看着断口。
“有难度,我看能不能想点办法吧,还好没多少人近距离看过这东西!”
姜觅小声应了下,“现在这个时间,大家都已经睡了,不要通知古宅的人,我们直接进去。我小憩下,希望不要做梦。”
“啊?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梦魇了?”
“暂时还没。洞里的事让我心慌慌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想好好睡会。”
14.第 14 章
亭台楼阁,花木水榭,渐隐的斜阳如洒金一般坠落,视线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姜觅看见一个身穿黑金华服的老妇人,朝着自己款款走来,笑着开口。
“你丈夫太史监前往黄河测量极星,传言里那夜亮如白昼,繁星如瀑,更有甚者说可见七星连珠……格初,你家大娘,定是那晚出生的。”
格初是谁?大娘?姜觅的意识模模糊糊地。
不等姜觅回答,老妇人便弯着嘴角,手从偌大的衣袖里伸出,扬到胸口的位置啪啪地拍掌,连拍数下后,老妇人微抬下颌,朝着院门的方向,高声念唱:“请玉!”
姜觅是族长,哪怕眼前这地方陌生得像从未到过,却也有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适。
不远处,和老妇人穿同样款式的衣服,更为朴素的人鱼贯而入。
她们纷纷托着一条长得拖地的红绿双色布,直至最后一人捧了个木匣子上前。
老妇人走近拨开锁扣,匣子里一块比手掌大的半月形玉璧出现在众人眼前。
玉璧是油润的青黄色底,月牙和月弯处连着几条红褐色的沁色。
姜觅心如擂鼓,想要质问对方怎么有栒山璧,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环顾四周,似在皱眉少了些什么,朝姜觅瞪眼。
“栒山璧已出,还不快把大娘抱出来!”
姜觅的身后钻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婢女,婢女垂着眼眸,抓着婴儿的手递给老妇人。
“三生万物,三三不尽,六六无穷。佑我姜氏千秋万代!”
老妇人说完,在匣子上按了下,匣子里的机关传出咔哒咔哒机械转动声,在连续三对像犬牙样的东西被推上来后,一根银针露出尖尖。
老妇人抓着小婴儿的手一压,婴儿嘴巴一瘪,孱弱地嘤嘤地哭泣。
四周很静,仿佛能听清楚每一个人,紧张的呼吸声。
那一滴血顺着沁色流动,玉似长了嘴巴一样,一点点将血吞食。
姜觅的胸口像有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呼吸都很困难,也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即将被人夺走那般心痛,不自觉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老妇人倒是很欣喜,面上难掩激动,回头对姜觅说:“单名尊,双名平。出发之时,老族长说此代族长,名要有水,定浔,伴水而居。”
“孩子若不是,该叫什么名?”姜觅终于说话,却仿佛是身体里装了两个灵魂,另外那个人占据了她身体的控制权。
“老族长说,既有了水,再添一山,岁浔,山水相依,一世无忧。”老妇人说。
一世无忧……姜觅轻声重复着。
扑通一声,姜觅朝老妇人一跪,丝毫没感觉到双膝的疼痛,伸手去拽老妇人的衣角哭诉。
“长老!太史监与我本为老夫少妻,他又常年离家,我好不容易才得了大娘!她是早生子,连呼吸都比旁的弱小,哪能承担族长之责,望您怜我助我,不要带走孩子……”
老妇人冷哼一声,狠狠将裙角从姜觅的手中抽离。
“糊涂!你在忧心什么?我们姜家以女为尊,太史监再名满天下,也绕不过他出自秦州姜氏的事实。就算你这辈子只能得大娘这一子,也不该妄想动摇姜家根本!你再敢提及,这生都别想见姜浔!”
姜觅的瞳孔收紧,呆呆地看着空空的手心,不甘心地紧咬着下唇。
一个狠厉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姜觅大口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姜二正担忧地打开矿泉水瓶,将水递给她。
“又难受了吧?明明睡着了,但只要上到有海拔区域你就一定会难受!你这身体比人家的仪表还灵。啧,忘了带口香糖,你来跟我一起深呼吸,省得鼓膜刺痛!”
“不用,我只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姜觅靠在椅背上,将目光望向窗外。
此时仲春月末,太平山岭的积雪未消,盘山公路湿漉漉,山峰耸立,笔直的杉木像道道鬼影,望到最远,窥得见亮着零星灯火,隐没在云雾之间的姜家古宅。
“啊?怪我这烂嘴,刚刚说梦魇……还好吗?要说出来缓解下吗?”
姜二有意分散她的注意力,指着窗户外面开口。
“我们像不像误入了香港恐怖电影的拍片现场。你看,镜头从我们这个位置开始吧,无人的山道,参天的古树,荒芜的老宅子,六月盛夏都得穿长袖!”
姜觅垂眸笑笑。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这里最高气温不超过20度,抗战那会叫土沟子,大家在这躲避日军,新中国成立后有人说这名字不文雅也不吉利,找高人算过了才改成的太平山岭。”
姜二疑惑:“大家?整个山头不都是我们家的人吗?陌生车辆在山下就会被路障打发走。”
“抗日是193几年的事情!咱们家也算是闯关东之一,现在都城市化了,这种不能开垦耕种,崎岖偏僻的地方被人舍弃很正常。”
语毕,古宅近在眼前,汽车大灯照出宅门前那道提着灯笼,穿着短袄,盘着头发,站得笔直的中年女人身影。
姜二顺着光亮看去,皱着眉说:“我特意交代司机不要通知,姜琦塬怎么还是来了?”
“她管着这么大一个宅子,又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得知有车上山,自然不会默不作声。”姜觅说。
车停稳后,车门缓缓打开,背着银盒的姜二先下车,而后在边上等姜觅,姜琦塬移步过来,低头问候。
“族长好,二理事好!事发突然,老宅这边人员分散,我做主没叫其他人过来,只有我一人前来迎接,还望见谅。”
姜觅瞧见她发顶的花白头发,“无妨,这边上下都您一人打点,委实辛苦。对了,这趟还有个男客一起,劳烦您准备下。”
姜琦塬抿着唇,望到站在一行人背后的承归,朝他微笑道:“欢迎您!请跟我来。”
突地,姜觅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像一大群人在沙漠或者雪地上行走,咯吱咯吱不断,频率参差不齐,偶尔夹杂着一声缥缈悠远的叮铃声,她难以置信的循着声音望到的老宅背靠着的山岭主峰。
承归见她不动,询问道:“怎么了吗?”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有一个女人在催促,“抓紧时间,再快一点,赶路要紧!”
这声音急促尖锐,姜觅难受得抬手捂住耳朵,舒缓了一会,发现所有人都奇怪地望着自己。
姜觅皱着眉头说:“山里来了新的人家?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赶路,走路时脚步声沙沙的,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事,有个声音像是中年的女人在催人走快点。这个点,不至于吧?不对,还有铃铛声。”
姜二愣了下:“整个山头都是我们的呢!只有风声啊。”
姜琦塬说:“您多虑了,这一处连人都少,此刻老宅里的女人,符合中年这一点的,只有我和我妹妹,她性格内向,平日不说话的。”
姜觅觉得不是,她转头问承归:“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承归摇头,担忧地问:“又有异常?”
“不行,我得去找找声音的源头。”姜觅快步要走,脚步急促,没走两下,就因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而崴了下脚,痛得哎哟一声,承归和姜二连忙冲到她两边。
“严重吗?”姜二急切地去撩姜觅的裤脚。
姜觅不好意思地收回脚,瞄到姜二背在书包里的凸起,“姜二,你书包有没有晃动?”
姜二愣了下,“哪能呢!这么点东西,不够我平日举的哑铃!”
长命锁的铃铛是被丝帛包住的,哪怕和碎裂的栒山璧发生碰撞,也不会发出声音。
姜觅面色一沉:“我没事。姜二,你先去放东西。”
姜二立刻反驳:“那怎么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正事要紧。”她用眼神提醒姜二银盒的重要性,姜二不得不转身离开。
等到姜二离开后,承归问:“我要像上次那样托着你的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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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觅知道他是在说上次进山找井时,闭眼听声辨位的事。
“不用,这次的声音不难找。”姜觅低着看着脚踝,担心会影响行动力,她朝承归招招手,“你过来点,手臂借我用一下。”
“好。”承归伸出右手手臂,见姜觅走得还是吃力,犹豫一瞬,换了左手让她扶,右手环绕过她的腰间,偏着头,将目光移到别处,“这样可以更省力。”
“……行。”姜觅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是一紧。
-
过了翠柏山房,姜觅停下脚步,凝着心神,等了半分钟后,她判断出声音在老宅的家庙那一块,“继续往里走。”
老宅人少,70年代末做电线线路规划时,非必要的地方为了保留传统建筑之美便没被规划其中。出了后院,到不住人的地方后,连路灯都没有一盏。
一行人离开被车灯照到的地方,姜琦塬就主动提着灯笼走在了众人的前头引路。
彼时乌云遮月,山风簌簌,姜觅的头发被吹得乱飞,承归给她压了好几次。
他见她步子偏慢,走路姿势小心翼翼时,奇怪问道:“你是看不清吗?”
姜觅小声嗯了下:“按现代人的说法叫夜盲症,但我们是基因病,鼻子耳朵灵,视力不好。”
姜琦塬在前方说:“我们刚过了无名池,前面就是家庙的石阶。”
承归顺势将她带到自己这一边,同时给她说方位路况。
“那边的路面不平整,我们走这边,再走十米就是台阶。”
“好。”姜觅又听见那个中年女人在说话,她语气沉重说:“离得不远了,希望一切顺利,天不绝我一族。”
姜觅心一沉,“再快一点。”
承归加快脚步。
“到台阶了,上,左脚,右脚……”他说完自己也愣住,“抱歉,我忘了你的左脚……”
“没事,我好多了,可以用力。”姜觅笑着回答。
“台阶负担大。”承归一把打横抱起姜觅,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大步往前。
姜觅为了稳住重心,不得不双手抱住承归的脖子。
不知是声音源头临近,还是两个人贴在一起,她的后背又开始出汗。
姜觅个子高,肌肉扎实,但承归步步沉稳有力,到最后一阶时,他问:“还要上去吗?”
“就是这里,往前走三米。”姜觅稳稳心神说。
承归本要将她放下的动作一僵,“你说的地方,是一面影壁,没有纹饰的影壁。”
姜觅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位置,很笃定说道:“这影壁就是没有纹饰的,就是这里,现在有个声音细弱的女人在说话。”
“说什么?”承归边问边把她放下,扶着她往前走。
“此处偏僻,是可防得一时,可我们只有粮食千斤,可否熬得到春明?”姜觅转述着,感觉承归握着自己手臂的手,稍稍握紧了下,忙问,“怎么了?”
承归吃惊地说道:“你指的地方……影壁上浮现了一幅画,在动。”
“怎么可能?影壁无纹,哪怕是下雨,都少见水渍。我没看见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姜琦塬盯着影壁说。
就跟只有自己听到了声音一样,也许,这上面的画只有承归看得见。
姜觅沉默一瞬,“承归,你继续说,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好,接下来我要说的,绝对不是我在编造,就是我现在看到的画面。”
“影壁变成了一幅深深浅浅的水墨画,灰墙做纸,水底是笔,水痕成画,画中是一片山林,一队长长的人马走在狭长的一条山道上,他们走得很吃力。”
他说话的声音不如平时缓和,语速变快,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讶然。
姜觅思考着他说的话,没注意到身体正在变轻,等感觉到异常时,身体如同被台风天的狂风卷过,双腿快要站不稳,她本能地去抓承归的手,眼前能看清残影的夜空变得一片漆黑……
15.第 15 章
在人还未完全清醒时,姜觅就感觉到冷。
耳边呼啸的风,直直往她的脖子里钻,鸡皮疙瘩顺着寒风爬过的痕迹凸起,整个后背凉飕飕的,仿佛连脊柱都会被冻垮。
强行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雪白,鼻尖能闻到被冰霜冻住的森林气息,大片的雪花落到嘴唇边,不等舔唇,它就化成了水滴沿着嘴角滑落到耳后。
姜觅手掌撑地站起,跺了跺脚,脚下的白雪足足快没过她的膝盖。
没有雪鞋和雪服,本就怕冷的姜觅,牙齿都在打战,环顾四周老山松同时,往前用力踢腿,好让即将冻得失去的脚指头热起来。
等到身体稍稍适应了寒冷,她挑了一棵树干粗壮,表皮不湿滑的针叶树,腾空一跃,手脚抱住树干,动作飞快,四肢并用地爬到树顶,找了处不显眼的安全位置,蹲在树梢眺望。
漫山遍野里除了山松黑绿外,全是皑皑白雪,白得刺目,多看一眼都有雪盲的危险。
暂时没发现活物,只有那条四五米宽的山道上有车轮印迹和凌乱的脚印。
这个季节的太平山岭不会有这么厚实的雪地。
那股子扯住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把自己拽住的力量来自无纹影壁?毕竟承归最后说的话是“他们走得很吃力”。
结合她最早听见的声音,她现在有很大的概率,是在无纹影壁的场景里面。
承归,暂时不知去向。
姜觅皱着眉头把冻红的手指头压在嘴边吹口哨。
从从——从从——长三秒、短五秒,姜家特殊联系方式,如预料中的没人回应。
荒无人烟的雪林,也不能直接叫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点什么。
正在发愁时,余光瞟到躺在右手边方向,另一棵树上的承归。
他不怕掉下去吗?思及在山洞时的经历,现在的他,真的是他自己吗?
姜觅没有直接靠近,弯腰扯了一把结冰的叶子,揉成一团扔过去。
一下,两下,仍是没动,要丢第三次时,他的手指的动了动,姜觅连忙蹲下藏好。
令她没想到是承归并没有起身,他只是睁开眼睛躺在那里,“姜觅,是你吗?”
听声音是正常的,再看他甚至没有像她一样冷得打颤。姜觅不敢回答。
“姜觅,别开玩笑了,我感觉到是你。”
姜觅仍旧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恐高……姜觅,你来帮帮我,我动弹不得。”
姜觅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那边的承归听到后,庆幸地松了口气。
“你求我,我就帮你。”姜觅搓着手说。
承归无奈回道:“求你。”
“行。等我一下。”
姜觅又扯了一把叶子团好,想着要是这个承归,敢有什么小动作,就塞到他嘴里,把他踹下树。
她朝他靠近,等到离他最近的树枝时说:“我在你边上,你可以动了。”
“不能再过来点吗?”
承归问这句的时候,双腿动了下,枝叶上的挂着雪扑扑往下落。
姜觅说:“不能,你身下的树枝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承归小心翼翼挪动,等终于坐起来,能和姜觅对视的时候,已经过了快十分钟。
“雪地?我们是在影壁里面?”承归看了一圈说。
姜觅瞥了他一眼,思忖着问:“也许吧,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前在山洞里,你有没有感觉到眼眶、胸口痛之类的?”
“为什么这么问?”
姜觅垂眸,犹豫半秒,将那天在山洞里的经过,缓缓道来。
承归认真地听完,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本来还在担心我们之间有误会,因为你从被我叫醒后,一直和我保持距离,总是很警惕的样子……”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假设山洞重现过往,是为了让你取得白衣少年的银盒,那这一趟,应该也会有相似的目的,等我们完成了,大概就能从影壁中出去。”承归说。
姜觅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对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心情变得微妙复杂,她连忙低下头,闷声问,“你不怕危险?”
“怕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承归温和地笑笑,“等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去探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行,现在既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这深山僻壤的,我们两个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一把,不能直接露面。”姜觅拒绝。
她说完见承归虽然和自己一样穿着冲锋衣裤,却根本不像自己一样总在哈气搓手,试图取暖,奇怪道,“你不冷吗?”
“还好,我不怕冷。”承归说着,见姜觅嘴唇都在抖,提议道,“我把衣服脱给你?”
姜觅瞪大着眼睛,强忍着心痛,义正词严说:“不要命了?这里至少零下十度。”
承归笑笑,将目光看向远处。
“树木密集,树顶和树顶几乎只相隔一步多点,你的身体很轻盈,有没有可能在树顶上走?我们趁着现在,你在树上?我在树下,互相有个照应。”
姜觅眼睛一亮,“没问题!”
-
脚步的印记一直延伸到旭日东升的正东方向。
姜觅和承归望着眼前被群山环抱住的茅草屋小村庄,不敢再有动作,打着手势指着离茅草屋最近的一棵树,将说话声都压得很低。
“跟我上那棵树。”
还好离开山洞时,随手放到口袋里那把登山绳还在,不然姜觅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么一个大个子弄到树上去。
她自己往上一蹦,便像猴子一样灵活,上下自如。
姜觅嫌一段一段的拉承归费事,见树顶那一段树枝还算结实,过去把登山绳的一端先捆住树枝,再绑在树干,然后示意承归往上爬。
承归点点头,努力往上攀爬,但才到中间,姜觅就听见了他喘息声变粗,似是因为随着位置变化,内心恐高而导致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姜觅低声催促:“快点上来,你现在在的地方没有遮挡,最容易被人发现!”
承归硬着头皮往上,等到两人都到了树顶,并排坐在那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上。
从高空中俯瞰村落,其实不过是七间大小不一的茅草屋,中央的那间最大,同其他几间相比,是门窗屋顶最为完整的一间,留有烟囱,像是有人生活的地方。
这间屋子边上挨着的五间,破败不堪,甚至有一间连房顶都塌了一大半。
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或者厨房之类的配间。最外侧的一左一右两间像是只建了一半,土墙较新,门窗屋顶没来得及封,勉强可以住人的样子。
倏地,中央的屋子门开了,一个个子不高,戴着瓜皮小帽,双手团在袖子里的小孩露出头,在门边左看看右看看后,对着里面说道:“可以出来了,外面没人。”
他说着往外走了两步,帮忙撑住打开的门,一秒后,一个同样戴着瓜皮小帽的男人背着身体出现,紧接着是手上抬着的一个人。
最后是帮忙抬的另一个,是个没戴帽子围巾,露出整个脸,年纪不太大,眼珠子滴溜溜的大男孩,他们动作利索,几下就把人抬到了姜觅所在的树附近。
“得,人都死了,不过尸体一副,整那么细致干吗,我看直接扔到山下就是。”
“你少说几句,要是被娫娘听见了,有你好受的!她说得也在理,咱们是得了这些人被鬼子杀尽的福,才在大雪天里有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容身之所。”
“听我的!按照原计划,我们两人先挖好坑,待会让鱼塘小子回去叫人一起帮忙。”
“嗯。那咱们分头行动,你和鱼塘小子说下情况,我先去拿工具!”
两人说着把尸体丢到地上,转身往原来的地方去。
待两人走远,姜觅快速下了一段树,找了个离得更近的树枝站在,屏住呼吸去看那被丢在雪地里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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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整个尸体上都结了一层冰霜,隔着晶莹剔透的冰能看到底下青黑的面色,嘴巴眼睛都没能合上的狰狞五官。
他的脖子被砍断了一半,耷拉着的皮肉上结着黑咕隆咚的血痂,部分还和冰渣子糊在一起,看得让人反胃。
她忍着恶心返回树顶,发现这里虽是有几间茅草屋相连的小村庄,但实际上家家房子都缺这个少那个的,要么没窗,要么没顶,要么有洞。
这大概就是人死在了屋里,却如被冻在了冰柜里一样,保存得新鲜完好的原因。
“他们的衣服,和我们的不一样。”姜觅思索间,听到承归说。
“嗯,听下来不像是现在,我们可能和在山洞那会一样,误入了某个特殊的空间,这穿着打扮,可能是百来年前。”姜觅说。
她凝神理了理思绪后,又担忧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到我们,我们再观察一会儿,没问题的话我们就下去,我太冷了,再不生火取暖,我可能会被冻死在这里。”
“我刚刚就想说了,你头上的那一团火苗正在变弱。”承归沉默一瞬说。
“嗯?”姜觅仍在思考之中,随口应了句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望气,疑惑道,“什么意思?”
承归说:“你的生命力在变弱,我得把衣服脱给你。”
姜觅连忙制止,见他表情真挚,只好忍着牙齿打战的冷意安慰道:“我没事,你不穿衣服会死的。”
“我不冷,真的。你先穿上,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走。”
承归说完,不管不顾的脱下来冲锋衣往姜觅的肩膀上搭。
姜觅被突如其来的暖意舒服到,顺势碰了碰他的手,感受到确实比自己热乎很多,才终于愿意把手伸入袖口。
她偷偷闻着他衣服上的气味,瞄见他只穿了件黑色单衣,“第一次见你时,你只穿了件卫衣,后腰还露出一截在外面,那个时候你也跟感觉不到冷似的。”
承归想了下说:“温度的变化对我影响不大。”
“真奇怪,遇见你之后的一切都很奇怪。不过也好,我很小的时候就好奇姜家的种种,要是能在死之前揭开谜底,算赚大发了!”姜觅说。
“怎么会死?”
“啊?人哪有不死的……”意识到说漏嘴的姜觅,忙转移视线胡诌道。
她说着话,身子仍被冷得发抖,承归见了,朝着她那边挪了挪,一手揽过她肩膀的同时,把另一只手盖在她的头顶上。
“不好意思,你别在意。即使你气不稳,我也可以帮你治。像现在这样……”
姜觅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出现了一股暖流,顺着她眉心钻入她脑袋,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里,她整个身体就变得不再僵硬,双唇不再像之前一样频繁抖动,讲话都吃力。
冻得差点没知觉的手背,被有些粗糙厚重的掌纹盖住的同时,煦煦温热在传入。
一时之间,姜觅不知是该问其中的缘由,还是该先压制住飞快的心跳说谢谢。
她小声说:“你要是感觉冷了,一定要告诉我。”
承归点了下头,收回放在她头顶上的手,“我目前气力不够,只能先这样。”
姜觅嗯了下,瞧见那两人拿着锄头和铲子回来,就开始在尸体边上挖坑。
冻土难破冰,十几下锄头挥下去,声音倒是铿锵有力,但砸出来的坑都没有一条草鱼大,没戴帽子的男孩咒骂着,抹抹额头上的汗。
“娫娘说要挖下去七尺深,这种冻土,得挖到什么时候啊!”
“先挖着,实在不行,埋得她看不见就行了。她照顾小族长都忙不过来,哪有多余的空。”
两人说着,最先露面的那个小子又开门了,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鱼塘小子。
鱼塘?小族长?姜觅正觉得奇怪,却来不及思考,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吓到。
茅草屋外,如先前那样,每两个人一组,抬着一具尸体出来,一共有十四组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人……
16.第 16 章
姜觅望着树下那横七竖八躺着的,被冻住的尸体,心中的不安升起。
没人能保证他们说的话是真相。万一是他们为了占领村庄,杀了原来的人呢?这不大的几间屋子里到底有多少人都未知……
姜觅转头看向承归,承归同样眉头紧皱。
他察觉到她的忐忑,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用嘴型说,“静观其变。”
在一声接着一声的锄头破除冻土的哐哐声之中,太阳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姜觅因寒冷而体力消耗极大,昏昏欲睡,被木门再次被推开的吱呀声惊醒,望到是那个鱼塘小子露出一个脑袋朝这边叫唤。
“叔们!用饭,里面收拾得差不多了,待会有人帮着你们一起挖。”
这边戴瓜皮小帽的人听了,回答道:“马上就来。”
他说完便顺手丢了锄头,见另一个男孩没有反应,“走吧,这一时半会挖不完。”
男孩摇摇头,不太高兴地抱怨:“娫娘连火都不肯生,餐餐都是生冷的东西下肚,我不想吃。”
“你这家伙!还有食物让你吃就庆幸吧,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瓜皮小帽笑骂了两句,耐心劝解,“娫娘向来小心,偌大的一个家靠他们姐妹俩撑着,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嗯,我知道,您先去吧,我再多干一会儿。”
男孩说罢再次挥动锄头,瓜皮小帽只好无奈叮嘱一句,“那你记得干完了来吃,日子本就艰苦,要长好身体啊!”
瓜皮小帽说完往茅草屋的方向走。
规律的挖地声又响了半分钟后停止,姜觅往下一看,埋尸体的洞初具雏形,大概能放下两具尸体的宽度。
男孩停了锄头,猛地拖着锄头在地上走了几步,到那具呈大字形躺着的冻尸边,狠狠地朝着那具尸体的腰腹部就是一斩,砰的一声后,冰面慢慢碎裂,传来嘶啦声。
男孩把锄头随手一丢,蹲到尸体边上,在破除冰面的窟窿处掏了掏,那里出现了一线金光。
姜觅看不清那是什么,承归似感觉到了一般,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金属。”
姜觅懂了,这个人留下来就是为了摸尸体发财的。
这枚金属生前被人握得很紧,只有一小节金链子露在外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
男孩扯了几下没能扯出后,不耐烦了,站起来狠狠地朝着尸体一踹,原本就差点断掉的拳头竟然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姜觅不忍心地移开目光,只见承归也眉头紧皱。
“我就不信了。”
男孩冷笑了一声,抄起锄头再砸,几节指节飞出,一块类似怀表一样的椭圆形物件滑到了地上,男孩捡起来看了看,放到嘴里用牙齿咬下下,“不错,没看走眼,是金子的。”
他满意地把东西放到袖子里后,捡起地上的残肢塞到尸体的衣服里藏好,再把尸体拖到其他尸体的边上,翻了个面,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后,大步大步地往屋子里去。
男孩走后,承归说:“人死为大,不问自取是偷。”
“嗯。”姜觅应完,闷声说道,“年纪不大,心倒是挺狠!”
承归瞧出姜觅的不高兴,“树木尚有优劣,人有好坏,也是合情合理。”
姜觅沉默几秒,一股子倾诉欲蓬勃而出,长睫微垂,掩盖住真实的情感。
她问:“那你怎么看待‘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
承归想了下,回答道:“我不清楚你问的真正含义,如果这句话是对应到人身上,我并不认同。父母生得了孩子的身,生不了孩子的心。小孩往往是独自长大,因周边的环境而长成大人。”
承归指指男孩的背影,“比如他的母亲,就不一定是他这样的。”
姜觅抬眸,眼底泛红。
那头响起吱呀呀的推门声,姜觅最终沉吟不语。
是那个鱼塘小子又探了个头,不过这次停留的时间没有之前长,只是随便左右看了一眼,就走了出来,朝着屋子的方向喊话。
“老爷子,你就放心吧,外面安全着呢,里头气闷得很,我不冷,我去其他屋子喘口气去。”
他边说边往外,一直到这排房子最靠边的那一小间,推着摇摇晃晃的木门而入。
“走,他打单的,我们去探探情况。”姜觅立刻对承归说。
“嗯。”承归点头,姜觅要脱下他外套的时候,他按住她的动作说,“不用,我不冷。”
姜觅正准备回答,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眼前刺目的白慢慢换成了漆黑,慢慢地,又有了一点点昏黄的光,不知是灯火还是星芒……
-
姜觅是在此起彼伏的声声叫唤中醒来的,她一睁眼就被照过来的强光刺得抬手捂住了眼睛,忍不住说道:“好亮。”
“把大灯关掉。”
是姜二在说话?朝着她这边来的脚步声也像,她再度尝试着睁开眼睛,看到了蹲在自己身旁的几道模糊的影子,她哑着嗓子试探地问:“姜二?”
“是。”姜二回答,姜觅动了动脖子,感觉到掌心传来冰冷粗粝的触感后,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地上,才算是完全清醒。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旁边连忙有人递了卷起来的衣物让她倚靠,身体坐正后,她看了看四周,自己背后靠着的就是无纹影壁。
“我怎么睡在地上?”她问。
周围的气氛似凝住了一般,半秒后,姜二沉声开口。
“三个小时前,我刚回到房间就接到姜琦塬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和承归被无纹影壁吃掉了。我吓了一跳,但又找不到你人。这种说法我是不可能相信的,立刻赶过来把她给捆了关押。”
“这段时间里,不管怎么盘问,她都一口咬定是你们被影壁给吞了,我只好在这里守着,正在想影壁背后是不是有古怪时,就听到了你的声音。对了,我跟大哥也汇报了,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见姜觅不吭声,停顿了下,眼睛圆瞪,微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是墙吞了你们?我围着这堵墙巡视了上千遍,就五秒前,不!可能还没有五秒,我当时就站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什么都没有!我往后边打了个转的功夫,你和承归就突然睡在了地上,你们,还是同时醒来的!”
“承归呢?”姜觅问。
“让人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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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在影壁的另一边靠着。”姜二说完,姜觅就听见了硬壳冲锋衣发出的哗啦声,承归走到了她面前问,“你还好吗?还会感觉冷吗?”
姜觅听出话里的深层含义,知道他是在说雪地里时的事情,便点点头:“嗯,现在不冷,我们总算是出来了。衣服是怎么回到你身上的?”
“不知道,我们本来可以继续探查的……”承归可惜道。
“你先前还担心出不来……”姜觅低笑。
承归看向影壁,“如果真有目的,就不会只有这么一次。”
“也是,下次你我都得穿暖和点。”姜觅叹息完,又啧了声,“说是幻觉,却又能真实到冷得打颤,说是现实,却又和你我现在情景,完全不相干……”
“多想无益,也许等深入到了事件之中,就都清楚了。”承归轻声说。
这句话说得有点古怪,不畏惧害怕不说,神情过于笃定……
敏感如姜觅眼皮一跳,那股子怀疑涌起,却又在看到他清澈的眼眸后,压了回去,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
一旁的姜二听不懂这两人的古怪的对话,着急地拍了下姜觅的手背。
“你和他在说什么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姜琦塬说的是真的?要是真的,我得赶紧放了她啊!真是一场大乌龙,怪不好意思的,我得想想怎么解释才好!”
姜觅看姜二语速飞快,五官都生动地挤在了一起。
“她说的是真的,我和承归寻着声音到了这里,承归说看见影壁上水流聚集成了一幅画,画是活的,里面有一队人马在森林里迁徙。而我听到的说话内容,和他说的情景完全对上了。”
“几乎是同时,就有什么东西在贯穿我身体,把我拉到了另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我在里面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承归也在里面。”
“你们俩没故意逗我玩?”姜二咽了下口水,“后来呢?”
“我们沿着脚印找上去,见到了一个被群山环绕,只有一处出口,七间茅草屋的村落,我们不敢靠近,待在树上后看到有人从屋子里抬出十五具冻硬的尸体,听他们的对话,像是在抗战时期,日军扫荡后的村子,而还活着的人,像是从其他的地方逃难过来躲在这里的。”
“天啊,这不就是穿越……”姜二惊讶道。
“不算,我觉得像是误入什么场景,就像是我先前和你说的,在山洞里经历的非自然现象一样,要真要是穿越,人就不一定回得来了。”
姜觅笑着说完,又补充道,“本来有个小男孩落单之后,打算找机会靠近,试试我是不是真的身处其中时,一股子力量把我往后扯,再醒来就是现在了。”
姜二头点了几下,见承归正在望着东边的方向,那头的金光正在一点点地探出头,压低声音凑到姜觅耳朵边上,小声问道:“该不会还有什么宝贝在等着你去取吧?”
“啊?”姜觅虽然这么说,但语气也变得不确定了,提及宝贝,她连忙问,“银盒收好了吗?丝帛解读出什么信息了吗?”
“我锁在保险柜里了,没来得及细看,就听说你消失了……”姜二回答。
“嗯,你研究之前,先去把姜琦塬带来,我有话要问她。”
17.第 17 章
山风萧瑟,裹着羊绒薄毯的姜觅站在无纹影壁前,时而伸出手去摸裂纹的走向,在脑海中想象线条的内在含义,时而退后几步,看影壁的整体画面。
但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影壁是怎样把两个活生生的人吞没的。
姜觅偏头,望见承归也在身旁盯着影壁,“你在想什么?”
“遮面影壁没有顶,既不美观也无法遮挡,失去了传统影壁的意义。”承归说。
“嗯,按传统说法来说,也会不能导气,有点不吉利的意思。我小时候也觉得奇怪,还特意去找过当时的手稿,发现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建造的。”姜觅点头说道。
姜家古宅依山而建,从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起,便顺着地势往上,在快要到家庙区域前,下方有一汪无名池隔绝开生活区域,往后即台阶,一字影壁,香炉家庙。
整个建筑群不可谓不考究,连姜觅住的小院都有屋脊走兽。到了这影壁,却没做任何装饰。一排青砖壁座上是整面斑驳的灰墙,甚至还有开裂脱落。
她依稀记得宅子建于新中国成立之后,保存的文字记录上写“姜越婉力排众议,在太平山岭效仿天水故居新建祖屋,特选此地因是战乱旧地,且地理偏僻,适合姜家人蛰伏避世。”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姜觅的印象中,姨婆姜越婉是一个温柔爱笑的人,她实在想不出她力排众议时的样子。
“落了水汽,才有了聚水成画的那一幕。”承归问姜觅,“这情况原先有过吗?”
“应该没有,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但也不能肯定,我来这里的时候不多。”姜觅回答。
“最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这句话,也是姜觅见到姜琦塬之后问的。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姜琦塬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有了岁月痕迹的一张脸上疲态尽显。她眼圈泛红,三番两次将唇瓣张开,最终又抿紧,足足有快一分钟,才迟疑着开口。
“清明将至,现在是寒食,每晚有莲花祭礼。这事从我母亲在世时起做,到现在姐姐接班,做了几十年,没有过什么异常!我敢发誓,这两者之间并无联系。”
“莲花祭礼?”姜觅在脑海中思索着这几个字,想不起半点相关联的信息,姜大姜二也不在身边,她以为是自己不记得,便直接问出口,“那是什么?”
“每一年的寒食,中元,下元的晚上,在无名池的七根石塔里放置莲花灯。”
姜琦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您也知道,无名池的布置……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石塔对应七星,莲花寓意往生。母亲说,这是在给先人引路。”
姜觅走到台阶边缘,往下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记忆中那个池塘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里面没有放置假山顽石,也没有拱桥回廊。独独耸立着七根高出水面的石塔。
她很小的时候曾数石塔玩。
石塔从最顶端往下至与水面齐平的地方,一共有九层。下三层实心,雕刻纹饰。中三层是由大变小,依次是圆球,檐角,高盖。上三层的两端作宝葫芦形镂空状,中央的四面有门形孔洞。
姜觅瞧不出和影壁有什么关联,印象中的石塔,也没有过观赏以外的用处。
“我好像没见过祭礼?”姜觅狐疑道。
姜琦塬苦笑:“因为曾经的主事……姜越婉在世时不准,向来是偷偷进行的。”
突然听到姨婆的名字,姜觅愣了下,“听上去不像坏事,她为什么不准?”
“不清楚,我也只是听母亲姐姐说的,但婉娘连祭祖都很少参加,可能是不喜这样的场合。”
姨婆在世时,是喜欢把“人死如灯灭,真要做什么事就该在人活着的时候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确实是个活在当下,不喜提及过去的人。但她很随和,不至于……
姜觅听得脑子乱乱地,奇怪问道:“先前也点灯了?我来的路上没见到有光亮啊。”
姜琦塬回答:“接到您要来的通知后,我就撑着橹船去灭了灯,取回了莲花蜡烛,原本……是要点上一整夜的。”
承归在一旁问:“蜡烛不会被风吹灭?”
姜觅也很疑惑。
“不会,石塔中央形成了独特的防风罩,蜡烛的棉绳和形状都有考虑在内。”
姜琦塬对着跟她一起来的女孩使了个眼色,女孩恭恭敬敬将一个莲花形蜡烛递给姜觅。
姜觅拿起在手上掂了掂,分量不轻,双手正好捧住的大小。
莲花最底是淡淡的绿色,能看清里面有个中国结一样的东西。
莲花瓣从根部的深红色,到花瓣尖的粉白,做得格外精巧,中央花蕊的部分是一根探出头一厘米的粗棉绳。
姜琦塬解释:“那是相生结,不止用于红喜事,也代表心相依,永不离。我母亲说,祖宗保佑我们,所以我们活着的人要做点什么,替死去的人记得。”
“活着的人要替死去的人记得?”姜觅呢喃,总觉得这句话像是没说完。
姜琦初听到她复述,以为是被允许,大着胆子问:“您同意了?”
一汪无名池正好挡在中央,将祭祀区和生活区分隔开。好似阴阳的分界线,将这姜家分为过去与未来。
有人想在这里点灯纪念,实在是无可厚非。只是想到姨婆的阻拦,又怕有什么特殊原因。
姜觅斟酌着说:“你们自便,权当我不在这里就是。”
相比这些琐事,姜觅更关心的是什么导致了影壁的异常,“莲花祭礼几点开始?我得看看。”
姜琦塬喜极而泣,忙说道:“好!六点,早就盼您来了。”
-
傍晚,西斜的日光穿过棂条窗,照得姜二的房间金灿灿。
姜觅带着承归推门而入。
正站在书桌前,准备打开银盒的姜二身子一僵,忙朝承归说了句“等等”。
姜二压着姜觅的肩膀,把她推到门外的转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也太不小心了!宝贝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外人看?”
姜觅见他是真的痛心疾首,好笑道:“没关系,这是我们的地盘。”
“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能看出什么!?”姜二还是着急。
“你别忘了,那个地方是他带我们找到的。放宽心些,我们只是防着他,但不怕他。”
姜二冷哼两声,只好作罢,再进去后姜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双白手套,给姜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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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一双后,略过承归,扬在他眼前给自己戴上。
姜觅只好给承归递去自己的手套,承归摇摇头,反而主动退了一点,站到他们两人的侧后方。
“我没有记忆,可能不懂这些,随意看看就好。”承归说。
姜二和姜觅都没料想到承归会是这反应。姜觅因姜二的小气,瞪了姜二一眼。姜二面色讪讪地从银盒取物。
木色的书桌上提前铺好了一块黑色的大方巾,红绸布包、长命锁、丝帛被依次摆放整齐。
姜二说:“红绸布包和长命锁的花纹,大概是唐朝的东西,丝帛可能更早点。”
“没了?”姜觅问,姜二绕着桌子踱步几圈,无奈摊手,“暂时是的。”
姜觅把长命锁拿到眼前,用手去拨小铃铛,听到闷重的叮铃声。
不对,在山洞里的铃铛声很清脆!她从桌上捡了毛笔、陶瓷笔架、石雕镇纸去轻碰铃铛,声音也都不对。
姜觅泄气地把铃铛放回原处。
“小心!”承归提醒。
“啊?”姜觅顺着承归的视线一看,才知自己拿东西时,衣袖沾了笔洗里的清水。
“完了,丝帛不能碰水,我中午拿出来看了一小会,就有点泛黄……”姜二连忙去找东西来吸干水滴。
黄豆大的水滴,在丝帛上蔓延成矿泉水瓶盖大,素白的丝帛那一团浸得有些发灰。
没找到合适工具的姜二不敢乱动,姜觅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注意……”
“轻轻移到太阳光下?”承归指指书桌一角的那一小段光晕,“可能干得快些?”
姜觅摇头:“丝绢易碎,之前干燥无光还好,现在这环境,再被烤干,直接完蛋。”
就在姜二长舒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轻松时,他听见承归在吸气,他转头问,“又怎么了?”
“颜色在变……”承归沉声说。
姜觅满腹疑问地凑近,发现那团灰色,相比之前深了好几个度,从最初的雾霾灰变成了浅灰。
姜二跟着把头凑了过来,注视了一瞬,不可思议地说,“快要成深灰色了。”
“姜二,如果我把丝帛完全打湿,你有几成把握抢救?”姜觅问。
“……没有把握,一成都没有!你非要尝试的话,我只能找外援……”姜二说。
姜觅二话不说,右手去笔洗里捧了一捧水,左手小心翼翼地洒水。
等丝帛全部被打湿,姜觅说:“承归,你眼睛好,凑近点盯着。”
承归照做。姜觅面容严肃,姜二连忙掏出手机录像。
一秒,两秒……最初的那灰团完全成了黑团,其余被水浸过的地方显现出浅浅的灰色线条。
几分钟过去,那黑团的中央开始褪色,直到褪出指甲盖大小的小鸟图案,不再有新的变化。
斜阳彻底照过来时,整块丝帛的底色成了黄褐色,上面显现出墨笔画出的流畅线条,和生动抽象的图形,像是要传达出什么信息的帛画。
滋——姜二录像的画面,像是拍到多种光源后那样频闪,镜头里的帛画模糊不清。
凝视着丝帛的承归,蹙着眉轻声说:“这个地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18.第 18 章
姜二连视频都不录了,锁了屏幕,扑哧笑出声。
“你在哪里见的?这画的可是天上、人间、地下!和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表现手法一致,那个是招魂复魄,盖在死人棺木上的!咱这指不定也是……”姜二说。
姜觅扯着姜二衣袖,让他闭嘴,问承归:“你说清楚点,想想在哪见到过?”
“西王母像。”承归说。
“和没讲一样。光这帛画上,西王母像就不止出现了一次……”姜觅朝姜二抬了下下巴,“姜学者,仔细解读下吧。”
姜二立马化身解说员,隔空指着顶端开口。
“这东西分为三大块,奇怪是最下面空了一小段,不知是不是水不够,所以没显示全面?再等一会儿看看。啧,画得很细致啊,小小一块丝帛,画得满满当当。”
“咱们先看最上面的神界,左边是月亮,右边是太阳,鸟是神鸟金乌。”姜二说。
那站着金乌的墨团下有一蜿蜒无叶片的枝干,连着一株挂了九个墨团的树。
正好对应神话里的扶桑树,传言里那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加上金乌那个太阳。如《山海经》里所写的那样,“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头。”
扶桑树的根系遒劲,盘根错节。中央下方,藏着一尊极小的豹尾虎齿,蓬发戴胜的西王母,她两侧站着鸟首人身的仙人,其余的人围绕着半人高的大缸,还有一只狗一样的六足小兽,匍匐在她的脚边,仿佛在听什么指示。
这时,姜二讲起来最顶上的那尊西王母,“这是西王母老人家笼着袖子,坐在龙虎凳上,在接受灵兽的叩拜。”
“停!抱歉。”承归抓着姜二的手指,移到西王母的背后,“就是这里。”
连绵起伏的青山,一座山峰伫立在中央,这山很矮,右边的站了金乌的太阳只要稍稍一偏,就可让日光洒满山头。
承归说:“山呈环形轮廓的日出之地……”
姜二说:“不用想了,咱们现在在的就是日出之地。”
“不是,除了这里之外,我肯定还在哪里见到过。”承归说,“我想起来了!雪地里脚印的尽头,我们在树顶时,太阳正在东升,背后的山势……”
姜觅吸了一口气说:“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你们在影壁里到的地方,是战时的太平山岭?”姜二结结巴巴问。
“很有可能。”姜觅说完看见丝帛的左上角被晒得微微卷翘,“姜二,拍照存档。”
姜二颓然说道:“拍不了,被你们一打岔,我都忘了要检查手机。”
姜觅:“什么叫拍不了?”
“嗯,很古怪,按道理来说,正常的日光下拍摄,是绝对不会出现频闪的问题的,一般只有多重人工光源干扰,才会……”
姜二掏出手机,再次打开录像功能,给姜觅看屏幕闪得有多夸张。
“可能和栒山璧一样,不一般……”姜觅说,
姜二惊得差点手机都砸到地上,小声问,“也是传家宝?”
姜觅还未回答,就听见被冷落在一旁看帛画的承归问:“神界,人神共存,人间……姜二哥,帛画最下段至今没显示,如果是代表地下,也就是未来的意思?”
姜觅和姜二被他这一番言论,惊得面面相觑。
姜二摆摆手,“不不不,虽然人都有那一天,但那也不代表未来吧……”
眼见暂时也看不出更多信息,姜觅失笑着说:“姜二,把东西带回观山墅研究,描绘也好、拓印也好,必须留存。”
-
山里的天黑得早,六点钟不到,就没了天光。
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被风推着走,像是有山雨将至。
睡了一天的姜觅有备无患地,穿上让人从山下送来的极寒雪服出门,从古宅内院到无名池边,风打在她衣服的涂层上,哗哗地响。
就在她正奇怪承归去了哪里的时候,远远看见姜琦塬和他站在无名池边上说话。
另一边是一二三的号子声响起,四个壮汉把小舟拖到池子里。
姜琦塬见她到来,快步走近介绍。
“这叫橹船,船尾的舵桨叫橹,人站在船身上来回摇橹,利用水的反作用力推进,我们这个大小的只能容纳一人,船头的那个方框里堆放蜡烛,边缘的撑杆挂灯笼。”
姜觅问:“好传统,不会点火时也这么传统吧……”
姜琦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长,一指粗,竹节状的竹筒。
“您说得没错,祭祀时不用打火机,用火折子。”
姜觅只在小说里听过这种东西,好奇地接过一闻,里面有轻微的火药味,和布料燃烧的煳味,她打开盖子对着一吹,橙黄色的火焰蹿起,她用盖子一盖,火苗灭掉。
“这里面放了白磷,甩一下就能着。”姜琦塬见姜觅玩得高兴,笑着说道。
姜觅玩了几下,把火折子还给姜琦塬,“待会是你去放蜡烛?”
“嗯,以前是我母亲,后来是姐姐,这几年我姐姐病着……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也干不了几年了。”
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生生不息。
姜觅说:“你有心了。”
叮铃铃的闹钟声响起,姜琦塬说了声失陪,忙去把蜡烛搬到橹船里,而后撑着船只走远。
无名池传来哗啦水声,橹船漂了两下到最近石塔前,姜琦塬捧着莲花蜡烛,放进大肚镂空的塔身里。
火折子一晃,莲花灯亮起,四面门形空洞的光反射到水面,波光熠熠,连水中原本有的月亮倒影都比下去。
突地,姜觅听见哭声,她以为是山中蹿出的野猫嚎叫,四处张望不见发亮的猫眼。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根据层次和频率,能分辨出不止出自一个人的哭声,抽泣、哀鸣、惨叫……声声可怖。
姜觅知道,是它们来了。
她一把扯住承归的衣袖说:“走,去无纹影壁。”
-
纵使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被影壁吸入墙内的一瞬间,还是感觉到极度不适,耳朵里传来的刺痛,身体传来的失重感,喉头涌出来的血腥味,晕眩得让她差点吐出来。
再有意识时,她和承归正坐在一间半边露天,空荡荡的茅草屋里面。
墙壁的那边有人在喊:“我儿!我儿!”
姜觅环顾四周,见对面有一个长条桌,和承归打着手语说:“搬来。”
两人默契地把长条桌抬到这边,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踩在上面去看另一面的情况。
那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极重。
姜觅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墙角边,一个枣红头巾裹住头,穿蓝底白花、绣金边旗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人朝着那个哭喊着的麻花辫,深灰旗袍的女人身边走去,丢下一捆药材似的东西。
枣红头巾的女人说:“深山多邪,小儿体弱,你听我一句劝,狠心绑起来,把这些生嚼着吃下去,捂一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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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花辫的女人正要照做,她身边那个瘦小的孩童突地起身,往门口处冲。戴枣红头巾的女人快步一挡,用手臂锁住孩童的喉咙,把孩童拖回麻花辫女人的身边。
刹那间的场景,让姜觅和承归,正好看清了孩童的面容。
这孩童,正是那天心狠手辣地从尸体上摸金饰的男孩。
“还在等什么?拿绳来!”枣红头巾的女人大喝一声,就有人送上一捆麻绳。
她手脚利落,几下就把男孩捆得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张着嘴哇哇哇地乱叫,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再被她一推,就落在了麻花辫女人的怀里,麻花辫女人忙从木盆里捞出手帕盖住男孩的额头。
“他是疫病。”承归小声在姜觅的耳边说。
姜觅顿时捂住口鼻,瞳孔缩紧,急忙问:“那我们怎么办,会被传染吗?”
承归抬头看了看空空的屋顶:“我们这里空气流通,暂时应该还好。”
被绑着的男孩四肢仍在不时地抽搐,眼皮啪嗒地往上翻,窟窿似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嘴角边上残留着白色沫子。
女人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一根手指搭在他的嘴边,仿佛下一秒,整根手指就会被他吃下去似的,这画面骇人。
“那些药材没用。”承归无奈说道。
姜觅问:“你会治病?”
承归说:“如果药材够的话……”
“走吧,那我们去找药。”
“不怕被发现?我们在这里的目的,不一定跟这相关……”
姜觅面无表情说:“总不能看着人家去死。”
“人参黄芪扶正,连翘板蓝根清热,藿香佩兰熏蒸,可现在大雪封了山,我们寸步难行。”承归苦恼地说。
说话间,姜觅听到一声尖叫。
麻花辫女人的手指还是被男孩咬了。
男孩满嘴是血,龇牙咧嘴地傻笑,麻花辫女人抽回手指,一节指关节的皮肉耷拉着,血一滴滴往下掉。
“他们人多,我们想办法把信息递过去,让他们发动全员力量去找。”
姜觅不忍心看,仓促做出决定,想从长条桌跳下来的时候,被承归拉住了手,轻轻摇头。
承归指向露出天光的地方,“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时间不一样?好像过得快一些,我们醒来的时候还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就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天却快黑了。我们出去确认下。”
“好。”姜觅嘴上答应着,但内心十分焦急,仍在想有什么办法能救回男孩的命。
她被承归带着走到墙根边上,在望到连绵青山的地方后,猛然心跳加速得快要蹦出来。
挂在山头的那轮太阳正在以秒钟在钟表上旋转的速度往下掉,不过一瞬,整片山就被笼罩在一片迷雾黑暗之中,再不过一瞬,弯弯的月牙都挪了过来,边上还有银蓝色的星辰闪烁。
日月交替,是晚上了。
扑通一声,姜觅和承归,赶忙往回跑,爬上去看隔壁房间里的情形。
男孩竟挣脱了绳索,正在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几下就把血溅得满脸都是,此时,那个枣红头巾的女人出现了,冲着男孩的脖子就是一记手刀,趁着男孩脱力,捡起绳子重新把他捆好。
这一次连男孩的头都缠了麻绳,脖子诡异地弯出一个奇异的角度,正好面对姜觅和承归所在的方向。
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觅,露出的门牙上,还挂着红白的血肉,仿佛在龇着牙阴笑。
19.第 19 章
这一笑,姜觅身体一软,差点从柜子上掉下,汗毛迅速地竖起,从胳膊处蔓延至全身,连背脊都在脱力的感觉,承归似感受到她的不安,把手放在她头顶。
“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承归重复三次说道。
他声音平缓低沉,坚定有力,再加上从头顶渗入身体的温暖,她的心跳渐渐平复。
她回神后问:“这又是什么方法?”
承归红着耳垂说:“我不清楚,只是凭着的直觉做了,可能是叫小孩回家的……”
她想起有一种说法是,孩子年幼时魂魄容易丢在外头,睡觉前母亲要从打开门朝着外喊孩子的名字回来,一直喊到孩子身边,摸三下小孩的额头,孩子在夜晚时就能睡整觉。
姜觅的脸莫名发烫,好在正要低下头时,余光里扫到天光正在变化,心思被迅速拉回到正事上,她说:“时间变化好快,夜晚又过去了,我们趁现在!”
她先一步跳下长条桌,放缓动作去开其他柜子,几次都没见到纸笔之类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承归问。
“纸笔,或者其他可以写字的东西。”
姜觅手上的动作不停,不忘回头说出心中的计划,“你还记得那个鱼塘小子吗?他不在这群人里,很有可能是落单的。我们把治病的药方和药名写好,想办法递给他。”
“他会听我们的吗?”
“不知道,反正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去死!”
姜觅说着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退到没被冻得那么严实的地方,狠狠蹦跶几下,等表面的那一层冰碎掉后,她踢开碎冰,用脚把沙土地面抚平后,简单画出这个村落的布局结构。
画完后,她点点中央靠左的那个方块。
“我们这里漏光,上回在树上看只有这间是半个顶的,我们直接从门边出,包着这些屋子走,去最右边那两间相对能住人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小子。”
说罢,两人猫着身体出来,如最早的猜想一样,找了几间,都没有住人的痕迹,仅堆放着农具杂物。
就在姜觅有些泄气的时候,发现堆了木炭的地方,有几块A4纸大小的木板。
姜觅朝承归点了下头,承归用袖子把木板擦了擦,用炭当作笔开始写字。
两人退出房间,蹲在可能有鱼塘小子的那扇房门边上,深吸一口气后推门。
鱼塘小子确实是在里面,但却不止他一个人,他正把头靠在一个蓄了花白胡须的老人的手臂上睡觉。
老人猛地一睁开眼,姜觅惊得把手按在后腰上的匕首。
老人浑浊的一双眼睛眯了眯,推了推小孩说:“好端端的门怎么开了?”
小孩揉了眼睛起身,姜觅和承归忙侧着身体让出一条路,小孩仍在揉眼睛的手臂竟直接穿过了他们的身体,而后把门关上,不忘推好木制的门闩后,回到老人身边,重新倚靠着他睡觉。
姜觅的心沉了沉,看着承归手上提着的木板说:“怎么办?”
承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记得姜二说这里可能是战时的太平山岭,那是什么时间?”
“从我们来的地方算起,是五六十年前。”姜觅回答
“那就是过去,我们很有可能是穿梭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姜觅倔强着说,大着胆子地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家,您看得见我吗?”
老人在姜觅期待中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在做梦,就这样停顿半秒,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
姜觅不死心,这次试图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老人没有反应,她改拉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手往袖子里缩,嘴里嘟囔道:“这里可真冷啊,到处都灌风,手背凉飕飕的。
“我又不是鬼……”姜觅好气又好笑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姜觅的心中蔓延,她气恼地从承归手里拿过木板,举过头顶,朝着小孩和老人脚边扔过去,姜觅听到砰的一声木板落地,但两人没有任何反应,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
外面的雪从窗户飘了进来,承归回头,轻轻地推了推姜觅的手臂,“又到晚上了。”
姜觅不肯离开,不甘心地想捡起木板再试一次的时候,听见动物嘶吼声,老人再度猛地睁开眼睛,叹息着说:“我就说心里不踏实……”
小子迷迷糊糊地说:“您在说什么啊,赶紧睡吧,咱们好不容易有地方睡安稳觉了。也不知道能安生到什么时候……”
这次的叫声不尖锐,但也不似猛虎咆哮那般低沉,更像是被困住的野兽在竭尽全力地做最后一击,沙哑的嗓音持续喊叫,听到末尾时,仿佛声带都被撕开了一样。
姜觅和承归往声音的方向去,两人意识到这里的人看不到他们后,没了先前的顾虑,直接扒开的中间那房子的窗户往里面看。
那个戴枣红头巾的女人正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剪开男孩的衣服,左手袖口,右手袖口,最后是衣服下摆和领口,咔嗒几下。
枣红头巾女人说:“青斑已出,活不长了。”
“怎么会?娫娘,救救我儿!是你让我们来这里的,你得帮我们啊!”男孩的母亲边喊着,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男孩的身上,生怕男孩冻到。
原来她就是yan娘!哪个字?姜觅正想着,被唤作娫娘的人一字一句地问:“你在怪我?”
女人摇头说不敢。
叮咚——是男孩胸前被剪烂的口袋中,掉出一枚金色的椭圆形饰物,正好滚到娫娘脚边。
娫娘捡起一看,见上面有一小块牙印,打开盖子,里面是拇指盖大的黑白双人照片。
“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娫娘说完冷冷地问,“我们向来忌讳照片,哪里来的?”
女人茫然地摇头,这时,角落里有人说:“他那日帮忙料理过尸体,会不会是……”
“眼皮子浅显的东西!”娫娘说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母子下达指令,“让他单独滚出去,还是你们俩一起去其他屋?”
“娫娘,这么冷的天,你也不让我们生火,我们不扎堆在这里取暖,怎么活下去啊!”女人哭诉说。
娫娘闭了闭眼睛,“他自己染上恶疾不算事,传染了他人,你负得起责吗?”
女人无法,要抱起男孩时,男孩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垂下去,女人去拽,男孩纹丝不动。
女人动作僵住,颤抖着双手摸到男孩的鼻尖,又似不敢相信一般用自己的额头去贴男孩。
娫娘察觉到他们母子的异常,弯下身子,用手指压了下男孩的颈动脉处,说:“没了。”
“不会……孩子只是几天没吃东西,饿了。”女人说着拍拍男孩的脸,从地上捡起水壶,打开盖子挪到男孩的嘴边,水沿着男孩的脸流下,迟迟不见吞咽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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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这里,你睁开眼睛喝点……”女人失神说。
娫娘用力握住年轻的女人手,叹了口气说:“节哀。”
女人的瞳孔猛然放大,身体一软,往后一仰,对着天花板喊道:“啊!我儿,我儿……”
这一声又急又尖,姜觅感觉到右边的耳朵猛地刺痛,连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她侧过头想对承归说话,但来不及开口,因为她的五脏六腑,又像被一抓手拧住,正抓着她往外拽……
-
扑通一声,姜觅顺着影壁倒在地上,鼻子不那么灵敏的承归闻到血腥味,神色逐渐清明。
承归赶忙把姜觅抱在怀里,捂住她流着血的耳朵:“你还好吗?耳朵痛不痛?”
姜觅盯着承归几秒,转头看见影壁凝上的水珠结成一个大团,唰地被灰墙吸进去了似的,烟消云散。
“我们出来了?”姜觅问。
承归用袖子去擦姜觅的右边耳朵,“嗯,你先不要动。”
她感觉到布料摩擦着耳廓,却听不到沙沙声,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右边的耳朵听不见,又惊又怕道:“我右边的耳朵怎么了?”
“你流了很多血,不知道原因……”承归少见的有些手足无措。
姜觅抬手摸了摸耳朵,侧过头时,闻到空气中飘浮着的血腥气。
“别担心,我们家有医生。”姜觅努力扯着嘴角笑道。
承归张张嘴巴,抬手就将手掌压在姜觅的头顶,“要是能回春……”
哪想姜大倏地出现在台阶,他见姜觅躺在地上后,猛地冲刺过来,从承归的手里接过姜觅。
“事情我都听说了,没想到我只晚了这么一点,你们就又……里面发生什么了什么?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姜大语无伦次,姜觅解释说:“我没事,可能是听得太投入,被刺激的。对了,我觉得这次可能也和姜家有关,你查下近百年里,我们家有没有名字带yan的人,她地位很高,至少是个管事,还有,让老姜过来这边一趟,我有点事情要问他。”
姜大沉默一秒,“这个时间段的资料是缺失的,只凭一个读音,希望不大。老姜……我就是因为他的事耽误了过来,老姜昨晚因心脏病突发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了。”
姜觅皱眉,急忙问:“那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吗?医生那边怎么说的?”
“这个年纪,老毛病了,现在在ICU,昏迷不醒,随时可能要手术。”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姜大苦笑,“这几天骤冷,起鱼潭的小子以为颌针鱼不活泼,加了一倍的活虾喂鱼,撑死了几十条颌针鱼。”
“他忘了雪天颌针鱼会冬眠?”
“第一次伺候鱼过倒春寒,不知颌针鱼只看温度,不管季节。”
姜觅很无语,“难怪老姜生气,眼看着午时午日要大量用鱼,鱼要是供应不上来……”
姜大默默赞同地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影壁,“无纹影壁建好快七十年了,从来没有人说过自己见到过、听到过什么,更别说你们这种情况了。”
“可能和故宫墙上出现宫女影像一样,大概因墙体的物质不同,在特定的环境中记录了某个瞬间,那会儿刚好被激发出来投影成像。至于被吃进去的事,我也解释不通。”
姜大说:“故宫的墙不吃人。姜二正好回观山墅了,我让他安排些检测土质的人过来,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20.第 20 章
是夜,新一天的夕阳余晖褪去,天边一整片深邃的蓝,几缕稀薄的云被山风推着动。高悬的上弦月,泛着朦胧的嫩黄色光晕,几点星光点缀在夜空。
姜大叫人开来一辆供电车,指挥着工人用起重机吊起强光灯,对准家庙的方向。
啪的一声,光源亮起。整个太平山岭一览无余,潜藏在森林暗处的蝙蝠,被吓得一拥而出,四处乱窜。
姜觅的右边耳朵,被确诊为鼓膜穿孔,万幸没有伤到软骨层。
她嫌半边脸贴着纱布的样子难看,找了条粉色印花围巾包在头上,和承归并排出现在无名池边,观看莲花祭礼。
砰的一声,橹船下水。
姜琦塬摇动舵桨,哗啦几下,橹船飘到第一座石塔前,她将船只简单停放后,捧起莲花蜡烛放进塔身里,火折子一吹,莲花灯被点亮,橙黄色的烛光沿着波纹散开,整个池面影影绰绰。
姜觅转头仔细听声。
影壁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
几分钟后,姜琦塬开始点第二盏莲花蜡烛。
姜觅举起对讲机,问在影壁面前盯着的姜大:“有异常吗?”
姜大一板一正地回答:“没有,影壁上几乎没水,少数的水汽凝结成水珠,沿着开裂的石纹滑至壁座,从上至下,除了许多条长长细线外,并没有出现别的。
“测土质的人来过了?”
“嗯,也没异常,甚至没有故宫的红墙中含有的磁性物质。”
姜觅说:“继续等。”
第二座、第三座……半个小时一晃而过,最后一座的石塔也被点亮,无名池的水面浮现出北斗七星的轮廓,倒映在水面的月亮被波光打散,
姜琦塬撑着橹船回到岸边,蹑手蹑脚走过来,悄然凑到姜觅身边,吞吞吐吐说起一件往事。
“我刚刚想有一年的这个时节,山雨猛烈,雷鸣不断,母亲和姐妹说,去家庙关门窗时,看到两侧悬挂着的小木牌在此起彼伏地跳动……”
“没往上汇报?”姜觅挑眉。
“那里门窗常年开着,木牌又轻,我们以为是风太大,就没当回事。”姜琦塬不好意思地说。
“记得清楚是哪年吗?”
姜琦塬想了半天,终于飘出一句:“当时我母亲还在世,那年一直在说什么回归,1997年,香港回归!”
姜觅立马举起对讲机对姜大说:“联系下研究气象的,让他查这前后半个月的气候温度,山上山下,云层厚度,预计降雨量和实际降雨量。”
“走,去家庙里看看。”姜觅又对承归说。
承归本要拒绝,姜琦塬似看懂了他的不愿意,微笑着说:“先人知道有客人前来拜访,总是高兴的。”
他不好推脱,只好说:“好。”
-
姜觅带着承归登上台阶之后,绕过影壁,直奔家庙。
强光灯下,一处宏大的古建筑出现在眼前。
相比影壁,这里显然被人精心维护着,红墙绿瓦,黑漆铜门,青烟萦绕着三足香炉,十级台阶中央雕刻着祥云瑞兽。
登上高台,姜觅转身看向黑暗之中山脚下,“这里是整个太平山岭的最高点,我们就是沿着那上百道弯的盘山公路上来的。”
承归说:“海拔很高,估计中午之前从下往上看,这里都在云海之中。”
“没错!以前还有高人想借我们这里修行,不过不知怎么地,转了一圈后又改变了主意。”
三寸六分高的门槛里,昏暗一片,要借助镂空窗里透来的光源,和油灯烛火,才能将正坐高堂的西王母神像看清,照例是红绿两色为主,慈眉善目。
西王母周身,是满面黑漆牌位。牌位做得精巧,却没有写字,无端的渗人。唯独特殊的是放在香案上那一块,用金漆写着“姜氏历代先祖香位。”
姜觅从香案上取了香,分给承归一束,拿到红烛上点燃。
她鼻子灵敏,被檀香的烟雾呛了下,摸摸鼻子,跪在蒲团上跪拜三次,起身插好三根香。
姜觅回头,发现承归正盯着左右两面墙壁上的小木牌,小木牌比手机大一圈,有红有绿。
她主动介绍说:“刚才姜琦塬说的就是这些。我们家是从其他地方迁过来的,每一块小木牌代表着一位为家族做过贡献的人。牌位则供奉的是姜家历代族长。”
承归问:“为什么都没有名字?”
姜觅垂眸笑笑:“江湖路远,历史丢失了呗。但姨婆说牌位数量是对的。”
“明明历史悠长,却是从其他地方来。是遭难了吗?一般迫不得已才会举家搬迁。”
“这一段我小时候背过!大概的意思是讲一百年前,白莲教的蓝号军攻入秦州。自那时候起,战乱、蝗灾、干旱、饥荒等层出不穷,我族因各种原因,逐渐走向衰败。”姜觅说。
承归停顿几秒,“不对,三代为门,五代为阀,十代成世家,你们这样的家族很难撼动。”
姜觅眼睫颤了下,“你很聪明!但一时半会解释不完,别忘了,我们来这是为了找线索。”
承归嗯了一声,看向西王母,换了话题说道:“神像和牌位放在一起,会不会不太好?”
“不清楚,我们家各处都有西王母,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姜觅低着头说。
承归在香案前点完香,移步到蒲团前,礼貌地鞠了三个躬,将线香插好。
姜觅见他面露歉意,知他是想解释不跪的事,摆摆手说:“小事,不用在意。”
一股子浓烈的檀木香气,直冲姜觅的鼻尖,夹杂着莫名的烧灼感,刺得她鼻子又干又痒。
整个家庙都被太平山岭圈着,一点子燃烧的香灰气,哪会掩盖住森林树木、露水的自然气味。
姜觅疑惑之时,左边的耳朵听见木头碰撞到墙体的啪嗒声。
最先开始是一声,之后两声,三声,直至短促的拍子被拉长。
姜觅察觉承归碰了碰自己的衣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墙面。
整个家庙里,左右两侧的所有小木牌像在跳舞一样,时而旋转,时而翻转,时而扣到墙上,甚至每一层和每一层之间还有交替。
她后背因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潮热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以为会被拉入冰天雪地的世界,不自觉的小步朝着承归靠近。
等待了一会儿,那种预想之中被扯入雪地里时的场景没有来,只是响板声节奏变得规律。
姜觅总觉得板与板之间的响声响,莫名的熟悉,却回忆不起到底是什么乐曲。
倒是承归听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是梆子戏。”
对了,姨婆晚年最爱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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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戏,曾还专门从甘肃请了班子过来唱。
这连唱词都没有,怎么听得懂?
姜觅满脸不解。
承归眉头越来越紧,整个身体像没调试好的机器人那样,很生硬地转到和姜觅面对面。
两人的眼神刚一交汇上,姜觅的心跳就变得剧烈,扑通扑通快要冲破胸膛时,一连串不经过思考的字眼从她的嘴边吐出。
一个词、两个词……断断续续,拼拼凑凑,逐渐增加成长句,再到一整段完整的话语——正是她本想藏住的姜家某段历史。
“1871年,有人把照相机带到了秦州。当时秦州是很重要的贸易站和出口中心,街上有大量的洋人。姜家正好有人外逃,眼睛出问题后寻医被洋人所救,洋人没见过这样的病症,拍下了他的照片。”
“十六年之后,有一位洋人在回欧洲前,拿着当时的照片登门。姜家人大惊,外套的人泄露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姜家都不能让洋人把这秘密带走。后来,姜家人派出了死士,买通洋人搭载的船只的船工,等船只开出去后……”
“同一年,姜家人担心树大招风,夜长梦多。此时有家族在外巡游的长老寄来长信——东北部有神山,积雪终年不化,山顶同时见得日月,鹿鸟嬉戏,游鱼欢乐,疑似家族旧人说的故地。”
“时代特殊,走西口难,南下乡绅士族扎堆更难,闯关东是唯一的出路。他们走得很妙,1908年,秦州有了第一家照相馆。一个颇负盛名,历史悠久的家族,不走肯定会暴露更多。”
直至小木牌哒的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姜觅的两片唇瓣才得以闭合。
僵硬着承归终于能偏头时,姜觅也难以置信地回神。
姜觅射向承归的目光凌厉,“你操控我。”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尽管她的内心也很难相信,但她实在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
“不是,我刚也不能动。我也许能让你看到某处东西,但不能控制你的意识。你是觉得不光彩,才懊恼不愿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千百年来存活下来的大家族,谁敢说自己的手上没有沾血?”
承归噼里啪啦地一通解释。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姜觅想起他转身时的动作,在相信和怀疑之间的摇摆。
她其实不是因为不光彩才不选择不说,她只是没想好怎么说。
姜觅张张嘴,正要说话,对讲机滋啦啦地发出响声,姜大在那边说:“水汽正在聚集……”
“我马上来!”姜觅飞快逼迫自己冷静,眼下影壁的事更重要,她对承归说:“走!”
一踏出家庙,姜觅就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而冷得瑟缩了下,她虽然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但整个后背早就被汗湿,衣服黏在皮肤上发凉。
姜觅和承归三步并两步地跑下台阶,在即将到达影壁之前,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团乌云,正在将弯月一点点地吞噬,即将完全遮住月亮本身的光亮。
姜觅想起姨婆的话:“乌云遮月,精怪们要出来抓小孩咯。”
她的左脚才到影壁面前,就猛地感受到那股被什么东西拧住的痛感直击自己的腹部,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连叫喊一声都没来得及,整个人就和承归,一前一后地被石壁给吸了进去。
21.第 21 章
乌鸦哀鸣,姜觅闻着潮湿的霉味,睁开眼睛。她皱着眉头偏头,发现自己正靠在发黑的厚棉被上,边上是把头靠在自己肩膀,长腿收着的承归。
房间里一片昏暗,唯一的窗户被钉得死死的,只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漏了点光。和姜觅一样坐在墙边的人,都缩成一团,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个别躺在被子里,张着嘴巴在吃力地呼吸。
姜觅用了几秒,判断出这是中央最大的那间屋子,她拍拍承归,“醒醒。”
承归皱着眉头醒来,先环顾了四周一圈,双唇紧抿,“人变少了。”
山里没有晨钟报晓,没人知道外面经过了多少年月,唯一能察觉到的异常是人真的少了很多,上次看还要挤一挤才能坐得下的逼仄空间,现在一眼望去,空空落落。
姜觅凭着那件起了毛边的蓝底白花旗袍,认出对面那个人是娫娘。她和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倚靠着在睡觉,两人合力搂着一个双颊红彤彤,似在发着高烧的小孩。
小孩一动,娫娘很自然的把手伸到小孩的额头,似被烫到一般手一缩,就坐直了身体,她从身边结了一层薄冰的木盆里,捞了湿手帕拧干,盖在小孩的额头。
房间不宽,算是离得够近,姜觅虽不敢确信自己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却也比先前多了几分胆子,不再畏首畏尾。她甚至在娫娘拧手帕时,看见了她一闪而过,莫名有些熟悉的侧脸。
娫娘活动了下脖子,站起身,沿着墙边,挨着个的撩开人的袖子,检查他们的皮肤的状况。
一连几个,娫娘的动作逐渐迟缓,似在害怕着什么,直到撩起一个把头埋得很低的人时,倏地握着那人的手臂,声音里止不住的惊喜,“没有加重,也许能好起来。”
娫娘说完准备去看下一个人,却被那人拉着不让离开。一道喉咙里似被灌了风霜,声带干得裂开的嗓音响起:“娫娘,别骗我。你上外边看看,有人等着呢。”
“嗯?”娫娘不解,走到门边,破损的木门像有千斤重,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推开。
猛地再一用力,门是开了,一双穿着黑色绣花鞋的脚,径直掉在娫娘的眼前。
那双腿冻了不止一夜,像寒冬时节里忘了收进来冻肉,整块连在一起,被寒风吹得轻晃。
娫娘缓慢地抬起手,像要触碰双腿的褐色裤管,却又生生把手停在了半空中。
承归干涩的嗓音飘到姜觅的耳边,“她身上的液体,冻在衣服上了……”
是尿。人死之后,身体会不受控制,□□流出。
娫娘颓然地垂下手臂,抬起头往上去寻那双腿的主人。
深灰色的旗袍,乱糟糟的麻花辫发尾。擀面杖粗细的麻绳捆着一段发青的细脖子,下颌边滑着结了寒霜的,半截黑紫色舌头。
姜觅凭着衣服发型,认出是死了孩子的那位母亲。
“别看。”像是感知到姜觅内心的动摇,承归伸出手捂住姜觅的眼睛。
姜觅冰凉的指尖,拨开承归并拢的手掌,悄悄握住他的手指,透过指缝看门口。
娫娘不怒反笑,笑声苍凉:“就这般恨我?”
先前要娫娘去门边的人接口说:“娫娘,她做出这决定我知道。说实话,我也早就不想活了,汉子们真的会来送吃的和药材来吗?日军要是一直不走,我们即使熬过了怪病,也会被饿死。”
娫娘缄默不语片刻,苦涩地说道:“大妹,你逼我没用,我要是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早就做出行动了,不瞒你说,我前天也开始出青……”
娫娘侧过头,指着自己脖子,让被唤作大妹的人看。
大妹眼底的最后一抹光亮熄灭,“我知道,你是有大主意的人,让我们躲到这,不也是你擅自做出的决定吗?”
这番言论太重,引得先前和娫娘一同搂着小孩的人,大声斥责。
“住嘴!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要不是娫娘让我们先上山,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讲这番话?当时让青壮年护着我们这群老弱病残上山,是大家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娫娘低着头,大妹仓皇一笑:“可她聪明一世,为什么算不到刚刚死过人的地方,会发生尸变瘟疫?”
“那我们能去哪里,是我眼皮子短浅偷了东西?是她们母子不知好歹惹了病!只有死过人的沟子才没日本人!我和你说这些算什么?总之,你们恨我怪我,也没有用!”娫娘悲凉地说道。
大妹哇的一声哭出来:“是,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家的人都死绝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丈夫孩子,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大妹情绪激动,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得面红耳赤。
娫娘冲去帮大妹拍背,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
姜觅扔抓着承归的手,想说些什么,嗓子也似被堵住了似的,几下都没能开口。
承归另一只手盖在姜觅的手背上,柔声安慰道:“挺过去了是天意,挺不过去是常态。”
“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们能做的……”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甚至算得上是痴心妄想,但姜觅仍忍不住抱着一丝丝奢望。
“疫病怕火,雷火说不定有用,可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参与其中。”承归说。
门仍开着,没有人去解那个被吊住的女人,任凭着她被风吹得轻摆,宛若还活着一样飘零。
姜觅看不得这样的场景,站起后脚朝着墙面地一跺,借着力就上了墙,几步后,用双脚把自己倒挂在门梁上,倒挂金钩一般,忍着心底的不适去解麻绳。
这个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她在悬梁上绑的是死结。
姜觅解了几下无果,摸到后腰的匕首往上割,冻住的绳子更硬,怎样都割不断,她想起之前做的尝试都失败了后,气恼得狠狠往门上捶了一拳。
这一拳太重,打得木门摇晃,砰的巨响,在房间里回荡。
原本和其他人说话的娫娘看了过来,那双本就漆黑无比的眼珠变得愈发黑亮,像是盯住猎物的猛禽,只差扑腾翅膀,就能伸出利爪。
狂啸的风声静止,姜觅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茫然地不知道要不要应对。
“快跳下来!”承归跑到姜觅面前,张开双手想接住姜觅的同时,并挡在姜觅的前面说。
“他们不是看不见我……”姜觅嘴上这么说,心却跳得更猛烈,身体的反应变得艰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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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归踮着脚,伸长手臂要拉她下来时,娫娘飞出一把匕首,擦着姜觅的耳边过。
姜觅毫不怀疑,只差一厘米,她的耳垂会被娫娘的匕首削去半截。
刺啦一声,绳子断了,娫娘对着门外喊道:“小子,来扶!”
承归心有余悸地说:“还好他们没看见你……”
“不一定,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怀疑,还有杀意。她会不会能感受得到?”
“不知道,既然一切都不寻常,那就更要小心行事,这里,什么都无法保证。”
“来了!”一道童声响起。
承归和姜觅齐刷刷地看门外,这才注意到一个人正从廊下过来,正是先前的那个鱼塘小子。
小子年幼,力气不小,扶着被冻住的尸体肩膀,没让她直接砸在地上,接着对屋里的人喊,“来个人一起搬走埋了。”
姜觅也下来了,她因倒立得太久,涨红的一张脸还没恢复自然,还在思考娫娘是不是知道什么时,就见外面的日头如那时看到的斗转星移一般升到了头顶上。
尸体消失了,娫娘似突然出现的一般,正和小子站在屋檐下说话。
小子眉头紧锁,双手叉进袖子,不时用脚去划地上的积雪,半分钟过去后,仍是不见开口。
娫娘等得久了,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残雪,盖住刚被他划开一道口子。
“不中用的小子,吞吞吐吐的,不像话!”娫娘骂道。
“颌针鱼醒了,我们没有肉可以喂。”
颌针鱼?!姜觅一怔,竟真的是姜家的历史故事,可怎么办?颌针鱼要吃肉的啊!
娫娘反应过来,马上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小子回答:“只有我们,我一发现就来找您了。还好那东西放在了另一个地窖,太闹腾了。”
娫娘呢喃:“醒得真不是时候。”
娫娘从上到下打量了小子一番,飞快摇摇头,“小子,去叫你师傅来见我。”
小子跑开,不一会儿,一个蹒跚的老人走了过来,伸出手在目光空空的娫娘眼前晃了晃。
“您……”娫娘挤出一点点笑容。
“颌针鱼的事情我知道了,小子以为能瞒过我,我和鱼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们翻开肚皮吐泡泡都瞒不住我。您不用费心,多想无益,佛陀割肉喂鹰成道,趁着他们认得我,我姜某人舍身喂鱼,熬过这个冬天又有何妨。”
老人说是这么说,可两条裤腿被寒风吹得空荡荡地响。
娫娘摇头说不,吸着鼻子,默默地掉眼泪许久,快步走到门的另外一边。
血腥气是骤然散发出的。
姜觅和承归对视一眼,再看娫娘,她的蓝白旗袍下摆被染成了血色,她递给老人一块红色的包布。
“还好这副身体有几两肉。您老人家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不够再来找我。”
老人接过布包,目光在屋子里停驻片刻,叹息着开口:“我知道的,阿娫,你不容易,别怕,好好活下去。”
“这话,什么意思?”
姜觅语无伦次,声音有些颤抖,不敢把话说完,承归满眼担忧,“跟过去!”
22.第 22 章
山林里正在化雪,松针尖尖泛着银光,风一吹,泪滴似的水珠扑簌簌往下坠。
老人拖着两条腿在雪地里前行,臂弯里夹着红布包,因他蹒跚,时而飞溅出几滴血珠。
等到了茅草屋门前,老人在即将抬腿迈入房内时,又回头望了主屋的方向一眼。
老人径直走到角落,去搬开那里堆着的杂物。
姜觅的耳朵比眼睛更先感觉到颌针鱼的异动,噼里啪啦地,比那日起鱼潭的动静还要响。
老人移开地上铺陈的麻袋,一个一平方米的地窖入口露了出来。
“承归,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姜觅跟在老人身后钻入地窖,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即将打开装有颌针鱼的大水缸,转头六神无主地看着承归。
一向亲切温和的承归,面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难看。他先是阻拦老人搬弄大缸上盖的木板,扑了个空,又改用掌心对准老人布满褶子的额头。
承归紧咬着下唇,吃力地脖子上的青筋显现。
老人竟真停顿了下,但仅仅一秒,就继续手上的动作,两张半月形的木板被他拿到一边。满缸子的颌针鱼拼命扑腾,腥臭味顿时充斥着整个地窖。
承归对姜觅摇头:“不行,我们不在一个空间里……”
老人拆了红色布包,一块巴掌大,指节厚度的白肉滚进缸里。没等血色油脂蔓延开,颌针鱼就争相撕咬,躁动得像是要把大水缸子都挤破。
“就知道你们这群畜生胃口好。”老人大笑两声,叹息着撩起衣袖,就把手臂往缸里伸。
颌针鱼没有立即行动,虎视眈眈地不约而同将长嘴对准老人的手臂。
姜觅慌了神,去拽老人的手臂。冰冷的水渗进她的雪服,刺骨的寒冷传遍她的全身,她明明把老人的手握得很紧,却怎么也拉不动。
老人眯着眼睛和颌针鱼对视许久,最后无奈地干笑了下,半边身体往水里压。
“算有点良心,没白喂你们几十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你们既然通灵,咱就做个约定,你们吃了我,就好好地睡,等到天气变暖和,吃食不紧张了再醒,省得大家都受折磨。”
一只鳞片厚重,长嘴极尖的颌针鱼摆了摆尾巴,水波一圈圈荡开。
扑通扑通……颌针鱼像得到首肯一般,疯了似的冲向老人的方向。而那只鳞片厚重的颌针鱼,从侧边包抄过来,咻的一声钻进老人的衣服里。不过一瞬,一只断裂的衣袖就漂浮在了水面。
控鱼!对,可以控鱼!姜觅努力扯着老人,不让他被颌针鱼拖进缸里,嘴唇快速地念诀。
姜觅的两片唇瓣哆哆嗦嗦,引得领头的颌针鱼看了她一眼,鱼嘴往前一扎,像是插入了老人的膀子里,其他颌针鱼蜂拥而上,紧随着它的动作,去啃老人的膀子肉。
皮肤被撕开的嘶嘶声,血管裂开的沙沙声,颌针鱼吞咽鱼肉时的咀嚼声……
声音不间断地传入姜觅耳朵,她眼睁睁地颌针鱼的利齿吞没老人的胸腔。
鲜血染红了姜觅的白色雪服袖子,水面上漂浮着肉碎油花,扒在她的手背。
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姜觅,最后的念想是保护老人的头,她不管抓的是老人的胡须还是耳朵,只要抢到就好。一个不注意,自己的上半身也往缸里栽。
承归眼疾手快地把姜觅扯到了自己身边。
眼看着老人的头快被颌针鱼咬住。姜觅不肯,拼命挣扎,承归死死按着她。
姜觅哭喊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放开我,你看不到他快尸骨无存了吗!”
被颌针鱼争夺的面容,嘴边还挂着残存的笑意。
“啊!”姜觅痛苦地叫了一声,还是要上前,承归只好不管不顾,把她紧紧抱住。
姜觅激烈挣扎,承归固定她的同时,还得小心避开她的动作。
最后,骨头沉水,啪啪几声,颌针鱼用尾巴把老人的衣服甩到了地上。
姜觅哗哗落下的眼泪滚到承归的手背,他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停地道歉:“抱歉,我不能让你有万一……”
-
镗——镗——
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少年,在和老和尚一起撞钟。
钟声远传,天边拍翅而过的大雁哀鸣。
少年的衣袖一晃,就移步到了距离姜觅十步的位置。
他借着背后的古柏树枝丫,支了一块不成型的皮子。天光从繁茂的树叶漏下,少年撑着几根细长的杆子举起,皮子上显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皮影戏?姜觅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是姨婆请来唱梆子戏的老师傅们,闲暇了逗她玩。没有弦乐鼓鸣,单靠着老师傅的唱腔,姜觅嫌不够欢快热闹。
姜觅看看少年的身边,连箱子都没搭上一口,怕也是靠一副嗓子起唱。
少年不慌不忙,手腕一绕,就又带上了一个红色的人影。
起板,少年唱:“姜家千载逐风华,金银满屋胜彩霞。”松鹤白鹭依次上场。少年手指一点,山石云海飘动,游鱼嬉戏,鹤鸟翩翩,中央的黑红色人影逐渐鲜明。
……
奇怪的是,这拗口的唱段,姜觅本该是听不懂的,却很自然地接收到了他所传达的信息。
这人用秦腔唱的世家之事,对应戏台上的红忠与黑直的角色,他大概不是本地人,豪放的地方变得婉转,多了点绵长。
末了,角落里出现了第三个人,不是姜觅预想的粉奸,那人通身灰白。他跌倒了,引起红忠黑直的注意。
红忠黑直凑近,少年的声音像雨点般急促,“家族之事不可传,外人来此怎容他?颌针鱼群腹中饥,扔去喂鱼省事了。”
颌针鱼三个字一出,姜觅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压下突如其来的惊惧。
这是姜家的事。
少年扔了长杆,灰白的人影像是被刀凌迟,一节又一节地碎在地上。
他朝着姜觅逼近,姜觅退而不能。
少年抬起右手,袖口顺着他的手腕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似在空中拨动了什么后,轻轻在姜觅眼前一晃,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
“夫人,多年不见,您朴素了。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她听到承归说。
深夜,烛火摇曳,窗户上已经冻了一层寒霜,房间里一位约莫十岁的小女孩,仅穿着一件里衣在练习着扎马步。
她的双腿没多久就在颤抖,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滴下,流到她早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上,她闷哼一声,往地上倒去,后背上隐约可见数条交错的红痕与点点血迹。
这是谁?好可怜,姜觅伸手要去摸,画面倏然消失。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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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可以帮你见姜浔,条件是看一眼栒山璧。”
姜浔?栒山璧……姜觅压下内心的疑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经主人的同意即偷。”少年垂眸,“三日后的暮鼓时分,您经山房直达宗庙,我与姜浔等您取玉。”
……
姜觅是因满腔无法宣泄的愤恨而睁开眼睛的。她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腰被一条手臂狠狠压着,她一用力,耳后传来一声呢喃。
顿时,她的身体反应比脑子快,本能地开始用手肘一顶,再整个背部用力一挺,双腿一蹬,扑通一声之后,是闷哼几声。
承归正吃痛捂着腹部,难以置信看着姜觅。
外间听到响动的姜大径直推门而入,望着眼前的一幕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你?我?对不起,我……”姜觅说,看清房间里的陈设,确定是自己在古宅的房间,快速改口,“不对,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你怎么在这里?”
承归也一脸茫然,正要说话时,姜大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你们两人从无纹影壁出来时就是那副样子,想了好些办法都分不开,不知道你们多久会醒,这天气也不能睡在外面……”
姜觅记起在影壁里时见到的情形,意识到承归是因担心自己乱来而抱着自己。
她刚才的几招用了十足的力气,心知理亏,不太自然地说:“还好我只用了三分力。”
承归默不作声地吃力地站起,姜觅伸手想扶,吓得他不自觉退后一小步。
场面顿时变得更加尴尬。
姜大连忙转移话题,“你们进出影壁这件事,确实是有条件的。”
“什么意思?”
姜觅边问边走到桌子边端起茶壶准备倒水,姜大见到后上前一步接过。
待到他给姜觅、承归各递上一杯水后,拿着茶壶往檀木色桌面倒了一些,随后沾湿指头在上面画了个月亮,很快,手掌一拂,一块水渍形成。
“你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你们不约而同在抬头看天,我便顺着这一点追,发现你们进去时,很大的一团乌云遮住了月亮,丝毫不见光的时候,你们立刻就被吞了。”
“后来呢?”承归问。
姜大说:“你们进去后,骤起的山风刮个不停,影壁上冒出的露水比暴雨时还大,非常急促地往下落,这个时候,整片天空都是黑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风逐渐变小,水珠不再凝结,水汽逐渐褪去时,云也被推到了月亮的另一边,慢慢地露了出来,等露出全部时,你们猛地出现。”
姜觅在桌子上点了点那一摊水渍:“你的意思是,条件是乌云遮月?”
“嗯”
“乌云遮月,精怪们要出来抓小孩咯。”姜觅轻声说。
“这是姨婆说过的话!岁数也对得上,她是不是听得到什么?所以不肯住在这里。”姜大吃惊地说。
“不清楚,但如果岁数对得上,管事为什么被唤作yan娘?按照那个时代的称呼,姨婆得叫婉娘。”姜觅遗憾道,“我看见颌针鱼和养鱼老人了,要是老姜在就好了……”
承归听完后,插了一句:“老姜?那个舍身喂鱼的人也叫老姜,是每一代的养鱼人都会从小子变老姜吗?”
23.第 23 章
“不清楚,现在这个老姜比我姨婆小,影壁里那么险恶,那个孩子不一定活下来了……”
姜觅嘴上这么说着,却给了姜大一个深度调查的眼神,“老姜怎么样了?”
“手术结果是好的,但他一直昏睡,医生也束手无策,我让姜二有空了去看看。”姜大说。
夕阳西沉,霞光透过花窗照了进来。
承归先行离开,姜觅闲得无聊,陪姜大下山办事。
汽车转了几个弯,山松短暂遮挡住姜家古宅的身影,姜大见姜觅撑着头在起了雾的车窗玻璃上画圈圈后,问:“你最近身体是不是有异样?”
姜觅听到后,在圈圈的上方加了一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她沉默一瞬,闷着声音说道:“有点,来这里后,脚踝、耳朵鼻子接连出问题,我感觉身体灵敏度在下降。”
“鼻子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姜大吓了一跳。
“这次进影壁前没闻到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被家庙的香烛刺激的,按理说人离开了家庙就会好的,可直到上车前都鼻子痒痒的,每次呼气都感觉鼻腔在烧灼,连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姜大没想到这么严重,心一沉,正要掏出手机约医生过来时,姜觅摆摆手。
“你别紧张,人在做噩梦的时候,醒来后也经常久久不能回神,我和承归经历这么离奇的事,有些反应是很正常的。对了,我最近还梦到奇怪的白衣少年对我说话,叫我夫人之类的……”
“梦里的东西就是破碎的。你现在鼻子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能闻到外面冰霜化水,森林被洗过一遍的味道。”姜觅笑着答道。
姜大仍是不放心,在和医生的对话框里把姜觅的情况打了一遍,按下发送后,他转而说起之前的事。
“新屯子山上,那个帐篷的主人找到了,是一对喜爱露营的情侣,他们说砰的一声巨响,山体剧烈晃动,以为是地震,连滚带爬就下山了。后来我把他们家几代人,连着姻亲都过了一遍,不像是有关系的样子。”
“嗯,承归身份之事有进展吗?”姜觅问。
姜大迟疑着说:“没有,失踪人口也没有叫这个的。你真的打算把他养在我们家?他不太适合过多参与我们的家事。”
姜觅失神片刻,“实在查不到就算了,仔细盯紧点就是。别说什么养不养的,也太难听了。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你也看到了,目前发生的事,都离不开他的推动。”
姜大深知她向来有自己的主张,“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但记得你的身体和安全是第一位。”
“嗯,我有分寸。为了避免麻烦,先给他弄一套身份信息,万一要行动……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不会轻易地结束。”
“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在古宅里放着,随时可以使用。”
嗡嗡声响起,是姜大手机在响,他按下通话键,那头的人慌慌张张说:“快回来!出现了出现了!”
姜大皱了下眉:“想清楚再回话,到底怎么回事?”
那头的人说:“是。影壁上有水汽聚集,不过我还没看到,我也正在赶过去的路上,是承先生让人通知我说,水在往石壁上聚拢,灰墙的颜色在加深了,有一个生人赶着马车在上山……”
姜觅让司机掉头,油门下压,黑色SUV疾驰,姜觅突然瞥见来时乌云遮月场景。半个月弯被黑夜吞噬,云层只留出一点点月牙尖尖,整个太平岭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即将靠近古宅的时刻,姜觅听见了长风的呼啸,风声中飘来一道干涩的嗓音:“终于到了。”
姜觅直奔目的地,原本垂着手站在那的承归身体突然倾斜,猛地一头被影壁吃了进去,她加快脚步,紧随其后,感觉到那股吸力这次先拽住了她的手,当肩膀上传来要被扯坏的撕裂感时,她的意识终止……
-
夜幕低垂,天空泛着灰蓝,零星几片雪花落下后,雪势变得汹涌,不过一瞬,满山便被银装素裹。
一片雪花落在姜觅的眼皮上,转瞬融化成一滴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进她的鬓发之中。
姜觅睁开眼,正要撑着手起来,听见白雪簌簌往下落的声音,吓得她连忙停止动作,她低头一看,自己正躺在那日观察他们埋尸的那棵树上,望向四周,不见承归的身影。
她压低声音喊道:“承归,承归!”
几秒后,她头顶上传来回应。
“我在这里,帮我下来……”
姜觅抬头一看,只见承归被五体投地地挂在树梢上,大概他也感受到了穿过外套后背的那根枝干并不遒劲,所以表情严肃,不敢动弹。
“你求我,我就帮你。”姜觅轻轻笑了一会儿,挑着眉毛说道。
承归毫不犹豫地说道:“求求你。”
这嗓音里含着掩盖不住的笑意,似乎还带着一些宠溺?姜觅听得莫名的耳热。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为难承归一番,提点什么要求的时候,余光里见一个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中年男人,赶着两匹马拉的破败马车,行走在雪地里。
皑皑白雪上留下一长串歪七扭八的车轮印,最后停到那间快被大雪压垮,地窖里放了颌针鱼的门前,砰砰两声,敲响了老旧木门。
“这是我第二次救你,等我以后想起来要你还了,你要记得报答我。”
承归眉眼弯弯地说:“好。”
姜觅稍微活动了下身体后,右脚在树上一点,就一跃而起,就攀附在了树干上,手脚并用,几下便到了和承归平行的位置,站在较为结实的树梢。
那边绝对承受不起两个人的体重!姜觅丢出一直装在口袋里的登山绳。
“抓住,撩起衣服,绑在自己的腰上。等绑好了,你就解开衣服拉链,往下跳,我会抓住这边,让你安全落在下面树干上。”
说危险也不尽然,却需要彼此有绝对的信任。
可承归二话不说就解开了衣服拉链。
那头那中年男人不敲门了,改把冻得发红的右手放到嘴边吹口哨。
从——从从——长三秒、短五秒,这是姜家人特有的联系方式。
重复两次后,一个神情恹恹的男孩探出头来:“找谁啊?”
这边,姜觅感觉到绳子那边猛地在放,低头见承归的脚尖离树干只差一步时,狠狠一拉。
看起来精瘦的承归,体重不轻,姜觅拽得掌心通红,等听到承归落地,把绳子抛给承归:“卷好收起来。”
姜觅侧身抱住树干滑下树,在快要到承归身边时,他伸出一只手,防止她出意外,等到她坐下后,问:“我们不过去吗?”
“先看看情况。”姜觅回答。
敲门的中年男人见是个小孩,扬起眉毛问:“怎么是你小子,老姜呢?”
男孩唰地一下眼圈就红了,说:“老姜没了。”
男人愣了一下,“什么没了?上次见他还好端端的啊……”
男孩吸了下鼻子,号啕大哭:“他死了。”
“怎么死的?”
“被颌针鱼吃了。”
惨烈的画面历历在目,姜觅紧紧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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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冰凉的手贴在脸上定神。
承归低着头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都过去了。”
男人瞪着眼睛,唏嘘地说:“这么冷的大雪天,不是冬眠吗?”
“颌针鱼突然醒了,您是从山下来给我们送吃的人?敌人都走了吗?”男孩边说边朝着远处望去,见到有两匹马后,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下,“棕马可以留给我们吗?”
男人显然没想到竟饿到了这番地步,“你们上山时的马呢?”
男孩撇撇嘴:“早吃完了,不然熬不到见您。”
“行,我骑一头下山就是,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困难,现在物资短缺,我也只带了这么些,等找到机会我再过来。对了,老姜有没有交代你会有个人找你拿坛子,知道的话赶紧找给我。我得趁着暴雪天没人看见……”男人说。
“他之前提到过这件事,你进来等等,我去下面搬来。”男孩对开门,示意男人进屋等。
两人一转到了茅草屋,姜觅要推门,被承归不放心地拉住,“贸然进去,会不会惊动他们?”
“我倒是想惊动他们,可惜一直做不到啊。”姜觅丝毫不在意地说完,手一用力,木门嘎啦地响了。
屋子里头光线昏暗,男孩搬开杂物,一块一平方米大小的木板露了出来。
姜觅生怕错过什么,跟着男孩进了地窖,留承归在上面等候。
这里面过了多长时间?姜觅一见到装了颌针鱼的水缸,就仿佛闻见了血腥,胃里翻腾。
男孩撑着下巴,打量了屋子一圈,在一个堆了木箱的墙根蹲下,他移开箱子,一个被红绿两色绸子包住,只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口胖肚的坛子露了出来。
男孩拍了拍坛子,闷闷响了两下,确定没拿错后,抱着坛子回到地窖洞口,朝上面喊道:“大叔,帮我接下!”
“好嘞!”男人走到了洞口,姜觅蹲在男孩的脚边往上看,只见男人接坛子时,眼皮抖动得厉害。
他接过后,用手掂了掂后,还凑近闻了一下,点点头说:“就是它,啧,这东西当天不吃就会臭得要命!我走了,你记得把东西藏好。”
他说完也不多留,抱着坛子,转身开门就准备走,姜觅顿时往洞口爬,承归见状伸出一只手:“快!”
两人动作飞快,跟着出了房间。
男人坐在马上打开红绿色绸布,他用手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忍着恶心咽下去后,嘟囔道:“大半年没吃,眼睛越来越不管用,也不知道现在吃进去来不来得及。”
雪粒子哗哗落下,骑着马的他踩得雪地沙沙作响,走在后面的承归和姜觅,不约而同地用手捂着鼻子,阻挡被寒风吹过来的那股臭鱼烂虾的恶臭味。
眼皮不正常地抖动,看不清?姜觅不知怎么地,猛地记起那时候姜淳沣说的话。“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
神秘人,装了颌针鱼的坛子,死掉的老姜?就在姜觅想要把这些点串起来时,前面的男人和马都不动了。
男人嘀咕一声,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竟突然抬起前蹄,再一个摆尾,把男人摔倒了雪地。
刚刚被男人封好的坛子从他手里甩了出去,落地的地方恰好是个斜坡,轱辘几下,坛子掉到山下,快得连影都看不见。
“啊!”男人大叫一声,扔下马匹,爬起来就追,不顾眼前是一段下坡路,他一脚踩空,自己也沿着坛子的轨迹滚了下去。
姜觅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巨大扑通声,和雪哗啦落下的声音。
不好!出事了!他肯定撞到了树上……
24.第 24 章
承归迅速拿出登山绳往自己的腰上捆,将另一端塞到姜觅的手中。
“先救人,我在这边拉着你,你小心点。”承归说。
“好。”姜觅刚把身体倾斜,往山下滑了几步,无助地回望承归,“可不在一个空间里……”
承归朝她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尝试过,总好过后悔。”
姜觅继续往下,小心避开障碍物的同时,环顾四周搜寻男人的身影,几秒之后,她望到右前方的位置有一滩血迹,顺着血迹去找,终看见了那个头发混着血和雪的人影。
男人跟感觉不到痛似的,手指死死地抠在地上,匍匐着往前爬。
他流出的血染红雪地,每移动一寸,便拖出一段血痕。
“你别动了,再动会死的,我给你止血先!”姜觅边喊边挪到男人的身边,就在蹲下来的瞬间,她听到他含着血和雪的嘴唇,吃力地吐出一个名字:“姜淳沣,姜淳沣……”
不正常抖动的眼皮,“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
“对,不……”男人痛苦地蹦出两个字,手指松开,残雪融化,半睁着眼睛,彻底不动了。
姜觅凑近,看见男人的眼睛里有一层,浅浅透明的白膜,失了神的眼珠子,遗憾地正对天空。
她胡乱地把自己的手在身上擦擦,颤抖地用手掌去捂男人仍在往外淌血的额头。
张开的指头触碰到男人的瞬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指尖像在抓一缕空气。
这次也是徒劳。她甚至不能帮他合上眼睛,让他死而无憾。
强烈的痛苦和挫败感,几乎击穿姜觅的身体,她重重地把拳头砸在雪地上,两行眼泪直直地往下淌。
“姜觅?”承归担忧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姜觅飞快抹了把脸,吸着鼻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在。”
承归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劲,停顿了一秒,沉声问道:“是不是不太好?”
“嗯,不好。”
“距离我两米的地方有一棵还算粗壮的树,我把登山绳系好后,就下来陪你。”承归说。
“不用,我马上就上来。你先注意茅草屋的动向。”姜觅强行镇定地说。
姜觅从一旁折了一根鲜嫩的松枝,跪在男人的身边,把树枝插在男人的手边,俯身从雪地里团了一捧白雪洒在男人的脸上。
不知是因天上开始飘雪,还是时间空间正在快速变化。男人的脸竟真的被雪慢慢覆盖。
姜觅把手移到男人的头顶,“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先人?该是这么称呼的吧。我不知道承归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有用,只能照葫芦画瓢给您一场安魂的仪式。您一路走好,晚辈姜觅看见了,我来带您回家。”姜觅说。
雪还在下,男人整个身体被白雪埋葬,天地白茫茫一片,独独那根充当的墓碑的松枝昂扬。
姜觅在攀着绳子上去前,回头重重地看了一眼。她由衷地希望,松枝真的能落地生根。百年之后,他能和姜家后人相望。
“那边有动静吗?”姜觅上到坡道后,把头垂得很低,低声地问。
承归轻声说:“不急。”
姜觅疑惑地抬起头:“嗯?”
他默不作声地突然把手移到姜觅的头顶,她奇怪地问,“是气不够吗?我身体还好。”
“雪停了,你身上还有。”承归的指尖轻轻扫过她的头发和眉毛上的雪花。
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眉毛,冻得没太多知觉的面部感受到酥酥痒痒的触感,雪花瞬间融化成雪水,沿着眉骨滴落到泛红的眼睛。姜觅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承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她垂在身体两侧,紧握着的拳头捧起,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才柔声说了一句,“没关系,可以哭出来的。”
要挣扎吗?姜觅有些舍不得这触得到的温暖。
一直被教育着族长不能露怯的姜觅,要很用力地紧咬着下唇,才能止住自己的呜咽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姜觅紫红的手指有了知觉,手背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粗糙触感,渐渐地,整双手都暖和了,承归说:“逝去的人去了远方,活着的人好好珍惜生活。”
姜觅闷着声音说:“走吧,我好了。”
承归点了下头,很自然地拉着姜觅的手,往山坡上方的茅草屋方向走去。
马蹄印、车轮印,人的脚印,统统都不见了,大地一片惨白,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养鱼小子,和身着靛青斜襟袄的妇人站在一处树林里说话。
“小子,你怎么连帽子都不戴一顶?”妇人解开系在自己头上的淡粉色围巾。
小子红着一张脸摆摆手:“我一点都不冷,婉娘!山下来人了,听说还是不好,所以只给了点土豆萝卜白菜,不过我机灵,找他要了一匹马。”
“他人呢?怎么不进来见我们。”
被唤作婉娘的人动作一顿,解开了一半的围巾被寒风卷起,一直半包着的面孔露了出来,眉心的一点红痣惹人注意。
姜觅不可思议地说:“姨婆。”
那头自然没有听见。
小子回答:“他好像很忙,找我要了个坛子就走了。”
“这样啊……”婉娘轻声说,任围巾随意地搭着,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开口,“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只说山下形势有所好转,有人送了点吃食,马留到我们实在没吃的了再杀。免得有人知道了,觉得没希望,身体更加撑不住。”
“娫娘那里要说吗?”小子问。
“我会跟她说的,你不用管。”
小子不喜和娫娘打交道,高兴地应和:“好嘞!那我回头收拾吃食了先!”
小子年幼,飞奔的步子轻快,驻足的婉娘温柔地笑了下,将被风吹乱掉的鬓发理理,重新把围巾包裹好,系上绳结。
彼时正值日落,斜阳即将隐没低矮的山头,看到了这一幕的婉娘,转了个弯,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直到道路的尽头,她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望向最远的西边。
承归见姜觅想动,“不去看看吗?”
“她没被裹住的时候是想的,但她那样之后,我有点陌生。”姜觅老老实实地说。
“不要留有遗憾,她始终是你的姨婆。”
“你忘了我们既送不了东西,也说不上话吗?我们在不同的时空之中,根本感受不到对方。”姜觅丧气地说。
“你换个角度想,有几个人可以见到自己出生前的长辈?这是很珍贵的一次机会。”
承归轻轻推了推姜觅,顺手拍掉她袖子上沾着的残雪。
雪地难行,每一步都得坚定而缓慢,等两人站在姨婆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只留下一点点余光照耀四周。
“姨婆,姨婆……”姜觅叫道。
连续好几声,都得不到回应。
果然是这样。
姜觅叹了一口气,眉目里挤满了失望。
这时,婉娘终于缓缓回了头,眉眼弯弯地对姜觅说:“你来了啊……”
姜觅激动得心快要蹦出胸腔,拼了命地点头。
“阿觅,你终于长大了。”婉娘说。
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疾风,又迅又猛,没有任何征兆的,天地就倾斜到了一起。
姜觅看向风的方向,娫娘竟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婉娘的身边,两人的身形像叠纸一样,被折在一起……
-
姜觅和承归一从影壁里出来,就被人抬到了姜大提前准备好的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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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多人帐篷里空间宽敞,两张行军床分别靠墙摆放,中央一盆炭火正熊熊燃烧,橙红的火苗舔舐着空气,烘得两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承归是被热醒的,他顺着右手边传来的热源看去,炭火的光芒在他眼底跳动,映得姜觅的脸颊泛着红晕,眉头微蹙。
几乎是立刻,他就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帐篷内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简易桌子上那副厚实的手套上。
他走过去戴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炭盆往门口挪了挪,火盆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等将手套放回原位,他又放缓脚步走到姜觅身边,脱了手套,半屈着身体伸出手,掌心悬在空中,感受着炭火余温的炙烤,确认温度是否适宜。
这一幕,正好被打着帘子准备进来的姜大撞了个正着,他后退两步,转身要走时被承归叫住。
“姜大哥,我看火烧得有点旺。”承归扬着手套,笑着解释道。
姜大点了下头,顺口问道:“这次有新的发现吗?”
“你们口中的姨婆出现了,还有一个长辈滚落山崖。”承归指指姜觅,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她醒来后可能会比较低落。”
姜大皱了皱眉,“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姜觅大叫着姨婆从梦中惊醒,双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额头上冷汗涔涔,声音里带着颤抖。
两人顿时把目光对准姜觅,她慢慢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我梦见有两个姨婆,五官、表情、身形叠在一起,远远听见使命这个词。”
承归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我也看见了,我没看清楚脸,但她们俩,给人感觉很像。”
“你们在说什么?”满腹疑虑的姜大问。
“姨婆和yan娘,大概是因为出来前我看到他们两人身形叠在了一起,所以后来做梦了。”
“奇怪,我查过了,族谱里记录到的人里面,没有和姨婆差不多年纪的女性,甚至那几十年,没有人名字带yan。”姜大说。
“因为什么原因,被抹掉了名字?姨婆的手法你是见过的,一道命令下去,谁敢不服气?”姜觅想了想说。
姜大摇摇头,笃定地说:“古宅建成时,姜家有数百张嘴,一个曾经的管事,不会没人知道。”
他们两个人说话时,承归大步走到简易桌子边,倒了一杯水递给姜觅。
姜觅双手接过,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再放下杯子时,目光变得沉重。
“有个先人去世前,在喊姜淳沣。”
姜大语气里带着惊讶:“新屯子山洞里的那个人……这个先人是谁?”
“不知道,他的眼睛不太好,眼皮总在发颤,眼珠子上糊了一层浅浅的白膜。”姜觅说完,念了句,“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
姜大思索片刻,恍然说道:“这是我们在吃第一顿颌针鱼时听到的家训?”
“嗯,姜淳沣也说过这句话。”
姜觅神情变得复杂,想起姜淳沣死前的样子!眼睛亮起。
“我知道了!先人即姜淳沣和姜家的联络人,也是送鱼人!他们俩因为战争耽误了吃鱼,所以眼睛才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姜大正要开口,姜觅抬手比了个制止的手势:“让我算算时间!不行,先前的信息也不完整,脑子好乱,算不清楚了。”
“总之是同一个时代的事情,只是在太平山岭在前,新屯子山洞在后。”承归说。
想起场景里的种种,姜觅轻声说:“他们经历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期。”
“都过去了。”承归温和地安慰道。
姜大见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梁,眼神游离,仿佛在思索,两人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近的。
25.第 25 章
清明在即,太平山岭从早到晚被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山风掠过,雾气如幽灵般游荡。
傍晚,姜觅撑着头坐在无名池边的台阶,脚边的亮黄色大书包惹人注目。
这是姜大派人送来的,美其名曰可以帮她减少身体出入影壁时的疼痛,实际的用意和她的内心一样,仍对发生的场景存了一丝丝幻想,试图通过做点实事,来获得某种安全感。
她背着沉甸甸的大包穿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在即将登上台阶的那一刻变得犹豫。
一阵似新茶嫩叶被开水冲泡时清香袭来,是承归含笑着朝她走来。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她正在烦忧,他的眉目跟着敛起,走到她面前时,先前的笑意已全然消失。
姜觅失笑:“就算我不开心,你也不必跟着一起受罪。发生什么好事?”
“我会担心。”承归说完假装看向她的脚边,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回春可以用了。”
本还在为前一句错愕的姜觅,顿时瞪大着眼睛,“那你展示给我看看。”
承归环顾四周一圈,望到沿着外墙盛开的山茶花花圃中,有一株枯死灌木。
“等我下!”他说着朝那头跑去。
姜觅望着他奔跑的背影,一个“傻”字停在了嘴边,不过须臾,就看到了他双手捧着一株根部裹着泥土的灌木回来,她凭着枯掉的叶片形状,认出那是一株不当季的杜鹃花。
想来是哪个偷懒的工人,在移植好山茶花后,顺手就把连根拔起的杜鹃花丢在了角落。
承归小心翼翼把杜鹃花立起,放置在姜觅的面前。
他侧头对她腼腆地笑了笑,“待会我会清理好泥土。”
“傻瓜。”姜觅低着头,用脚尖把散落的泥土,朝一个中心点踢了踢,很小声地说。
还是像初见时那样,他微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的右手,对准杜鹃。
唰——唰——姜觅听见很细小的声音,定睛一看,是卷在泥土里的根系,正像章鱼触手一样延伸,原先团在一起的坏根像脱皮一样褪去,发黄的枯叶无声落地,新生的翠芽从枝干上舒展。
承归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眼神极其专注,嘴角微微弯着,像是在迎接花朵的盛开。
嫩绿色换成鲜绿色,眨眼间,枝桠冒出粉白色的花骨朵,细到像柔风的声音挠了下姜觅的耳朵,掌心大小的杜鹃花争相绽放,中央缀着的明黄色花心探出了头。
连绵数朵,仿佛晚春的气息提前降临。
“好神奇。”姜觅轻叹,随即想到他记忆的问题,心不由一沉,“你想起什么了吗?”
承归收回手,面露出歉意,“还没有,大概还要麻烦你一段时间。”
姜觅轻吐出一口气,“没问题。别收拾了,待会让姜大处理。天快黑了!”
“嗯。姜大哥说晚上有暴雨,云层增厚,难以见月。”
承归嘴上应着,却还是细心地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泥土团到杜鹃花的根部。
那双骨节分明,白得耀眼的手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散落的干土在他的手心里颜色变深,最后成了鲜花市场里那种,湿润健康的褐色土球。
姜觅朝承归丢去一包湿巾,“我提前看了月相,月亮会经过云的那边,我们耐心等待就好。”
承归擦干净了手,将脏掉的湿巾装回袋子,折叠好放回口袋。
“不是因为月亮,你是因为别的事烦心,方便说出来吗?”
“很虚无。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姜觅说。
承归沉默几秒,温和地笑笑:“不能只看结果,本身也很重要……”
姜觅怔怔地看着承归。
台阶之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是姜琦塬匆匆跑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
“刚刚好!开始了,正好赶上!”姜琦塬一说。
姜觅抬头一看,最后一丝光亮隐去,乌云正要吃掉一整轮弯月,只露了一小圈月晕在外面。
她一把提起大包,要背上时,承归说:“我来。”
姜觅来不及多说,两人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影壁。世界开始扭曲变形,肩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扣住,撕扯的力道是从逐渐深入地,像是肩胛骨正在经受骨裂。
-
姜觅是在霉味与蜡油味交织的混沌中睁开眼的,她和承归靠在窗户的下方,那窗户虽然被旧衣服堵住了,却仍听见有风声嘶嘶地灌入。
抬眼望去,四方桌上是淌了一桌子眼泪的白蜡烛,透过晃晃烛光,看清对面的婉娘。
这时候的她和姜觅记忆深处里,温婉爱笑的姨婆不大一样。
她眼下一圈乌青,眉宇间尽是烦忧之色。
衣服传来很细微的摩擦声,是婉娘身边那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小的女孩,正撑着手、吃力地起身。婉娘见了,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帮她把身体角度撑得更大。
女孩舒服些了,嘴边呼出的白气不再急促,怯生生地问:“婉娘,我还会好起来吗?”
“当然!你是一族之长,受上天庇护的。”婉娘说着从一旁的木盆里捞起一块半被冻住的湿布,拧得不再滴水,捏着一角擦拭女孩干裂的嘴唇。
族长?是姜越吗?还是早夭的其他人?
女孩一口咬住布条,嗦嗦几下想要弄点水往肚里咽,婉娘不忍心地别过头,不忘用力制止:“好孩子,你腹水未消,真不能再喝,咱们润了润就够了。”
女孩肿胀着的眼睛里含泪:“可是我渴啊。”
婉娘正要说话,睡在角落里的娫娘醒来,睁开一双发红疲惫的眼睛,“你今天一次尿都没排过,多喝一滴水,就多一分死的危险。”
女孩的举动被阻拦,咬着下唇不肯吭声。
承归叹了口气,附在姜觅的耳边说:“疫病影响到肝了。”
姜觅连忙准备翻包找药,承归压住她的手:“不急一时,看看情况先。”
婉娘把湿布放回原位,拉起娫娘的手臂撩开衣袖,见青斑的颜色变淡,惊喜地说:“褪了!阿娫,再等几天就能好起来。”
娫娘收回手,扯下衣袖,望到屋子角落里那一堆堆得比人都高的旧棉被。
“青斑褪了后死的人也不少。”
娫娘说完又看向女孩,“我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她怎么办?泽泻、白术、猪苓、茯苓、桂枝……能给的都给了,就是不见好。”
婉娘拍拍她的肩膀,面上的神情木木,好半晌后,她凑到娫娘的耳边,“快结束了,算算日子快过年了,咱们吃点好的庆祝下。”
“有什么好庆祝的?”娫娘呆滞一秒,回神后苦笑,“也是,能有东西送上山,不管是来的是谁,都代表下面局势在变好,算是一个好消息。”
“嗯”婉娘点点头,突地,被娫娘抓住手背,凑到眼前仔细看,惊恐说道:“你也出青了?这么严重,你怎么都不说!”
婉娘笑笑:“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症状,暂时还挺得住。”
“你这样的更危险!你忘了大妹最开始就是你这样的!”娫娘着急说道。
婉娘定定地看着娫娘的脸庞许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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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骨向来比我好,你肯定能熬过去的。我早上去看了其他人,又病了不少,现在一份药都得嚼碎了分好几份吃下去。”
娫娘被看得不自在,垂下头时,包在头上的头巾不知怎的从后脑勺后滑落,再抬头时是一张与婉娘有八分相似的脸。不像的两分,一分是娫娘的气质更为粗线条一点,另一分是她的额前没有一点红痣。
“你姨婆还有别的姐妹?”承归惊讶地问。
姜觅说:“没听说,她们这么像,难道是双胞胎……”
娫娘整理着磨损得脱线的衣袖,“瘟疫难断,是我的错。我没像峨娘教的那样,引着雷火烧掉尸体旧物,火是最能去疫病的。”
婉娘摇摇头,“你带领大家躲在这里,不能烧炕生火,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已经让大家有了怨言。真烧掉这满屋子的取暖物件,我们只得冻死。”
“先前我去转了一圈,感染的人数还在增加,胆子小一点的人恨恨地瞪着我,胆子大一点的,要不是没能力近我身,怕是早就想生吞了我。”娫娘吸了下鼻子,“可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啊……”婉娘无奈地叹息着,靠在她的肩头。
室内重新回归宁静,姜觅翻着书包,见里面有一盒消炎药,惊喜地举起来在承归面前晃了晃。
承归仍旧眉头紧锁,迟疑着点了下头。
两人猫着身子靠近她们,至一步之外的地方站定,姜觅把药往她们的身边扔去,盒子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响声,却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个时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姜觅失落地蹲在地上,承归担忧成真。
窗户里漏进来的那一丝光变亮,承归拍拍姜觅的手臂,“你看那边,这一次时间流逝也很快,和之前一样。走,现在外面肯定有情况。”
-
承归先推开了门,姜觅紧随其后,才跨出门槛,就见婉娘等在屋檐下,目光望向远处。
姜觅回头去看里面,原先和女孩靠在一起的婉娘不见踪影,娫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灰蒙蒙的天难得放晴,一览无余的雪地里,小子踮着脚,在给马的眼睛绑上黑布,系好了死结后,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棕马,就近牵到了林子里,分别用四根绳子捆住它的头和前后腿,确定动弹不得后,他歉意地摸摸马头。
婉娘一动,姜觅和承归自然跟在其后,小子看见了,兴冲冲地说:“婉娘!今天是小年,我早上见它不太行,就把大家都叫上了。”
一览无余的雪地里,挤满了数十个面色发黄发青的人,个别虚弱的人正被人连着担架一起抬到门前的空地上。
“你做得很好。”婉娘说。
另一边,娫娘正在树桩上磨刀,她手中的那柄柴刀反射出的银光刚好直直射向马脖子。
婉娘提高嗓音:“从天水到东北,我族飘零,死伤无数,是该有一场盛事去去晦气了。”
“是!”另一边的人群里有人应和,小子忍不住用衣袖擦着眼泪,委屈地说,“要是早有这马肉,老姜就……”
他不敢把话说完,更怕好不容易聚齐的场面变得难看,忍着呜咽说,“自打日本人占领东北,我就没吃过几次肉,我七老八十时,估计也是这么点高。”
婉娘听得好笑:“难为你了。本来为了有人运送东西,我们这边就没留多少青壮年,现在真是……娫娘哪里杀过马啊。”
磨完刀的娫娘听见后,站起来朝着棕马走去:“没关系,我杀过人。”
26.第 26 章
“开始了吗?”小子两眼冒光,蠢蠢欲动地说。
娫娘点了下头,转身对婉娘说:“你容易梦魇,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别听别看。”
“没事,你比我更容易梦魇,你动手吧,我陪着你,在一旁看着。”
婉娘淡淡地笑着,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在不着痕迹地小幅度乱颤。
与此同时,承归也问姜觅:“你怕吗?”
姜觅摇摇头:“这是顾不上怕的时候。”
娫娘走到马的身边,闭上眼睛,用额头贴在它脖子上几秒。
“我们姜家极少杀生,今日实在是迫不得已,假若有来生,我结草相报。”
娫娘说完转身退了十几步,选了个方便冲刺的位置站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朝着马的地方冲去。马似感知到了什么危险似的,在她临近几米的时候猛地挣扎,扯得针叶树剧烈晃动,枝干上压着的白雪簌簌地往下落。
她不顾头上顶着的白雪,往一棵树蹬了一脚,跳到了马背上,一把柴刀直直切下去,马脖子斩断一半,要掉不掉地耷拉着,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
冰天雪地像是被人浇下了一片血红。
娫娘满身是血,连眼睫上都挂着鲜红。
马的身体晃动,挣扎着做最后的反抗,眼看着娫娘要被马摔下去的时候,婉娘余光里扫到树桩上有一把尖刀,她似一阵风似的抄起尖刀,奔向马匹,大喊了一声:“阿娫,让开!”
娫娘身体朝后一弯,折叠出一个奇异的角度,正是姜觅练过的“月影折澜”。
这动作要求练习的人身体柔软。人要像月光下的影子一样灵动轻盈,折同清风拂过水面,避开锋芒,不起波澜。
她这一套动作做得漂亮极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也不会像姜觅那样过刚而折。与自幼勤学苦练的姨婆有得一比。
婉娘也是先上树,再从上往下劈,下坠的速度、力度都非常快,马身上的血管肌肉纤维被切断的细微声音一响,马头彻底落地,四肢晃动几下,大半个身子瘫倒,因另一端在树上绑着,很像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分外可怖。
“小子,拿盆来接!”婉娘下了马,朝着愣住的小子喊,一嗓子喊完,人直直往下掉。
娫娘眼疾手快,下马一把扶住婉娘的肩膀,婉娘的头一垂,露出满是红肿青斑,还有挠出血痕的脖子,娫娘不敢相信地说,“又变重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说什么?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婉娘苦笑。
“走,跟我进去!现在是什么症状了?我一定能治好你。”娫娘把婉娘往房里拖。
婉娘没力气反抗,大半个身体搭在娫娘身上,等回到房里,止不住地重重喘息。
姜觅慌乱地跟在后面。
她记起姨婆在世时,总说自己年轻时伤了根本,每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开恩。
“别急,我凑近看看。”承归安抚地看向姜觅,走到婉娘身边。
几秒钟后,承归神情严肃的抿抿唇,“很难好了。”
“不会的,只是看起来吓人,姨婆可是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姜觅辩驳。
连续咔嗒几声,是娫娘在翻箱倒柜地找药,本就破旧的抽屉被她拍得摇摇欲坠,一个接着一个都是空,她越来越暴躁,一脚把脚边的箱子踹得哐嘡响。
婉娘见了,轻轻喊道:“阿娫,你过来。”
娫娘不依,她见角落里有个布袋子,捡起来闻了下,面露惊喜:“还有防风!你赶紧吃下去,一定有用。”
“阿娫,你过来。”婉娘重复了一遍,娫娘不解,“有事待会儿再说,我先去给你把药煎了。”
“阿娫,你认真地听我说。”婉娘轻轻摇头,指了那边睡着了的女孩,“是很重要的事。”
“说什么?她今天排尿了啊,只要能尿出来就会好的。”娫娘不管不顾地说。
婉娘不得不装作要起来,娫娘只好来扶。
婉娘死死抓住娫娘的手腕,真真切切地说道:“峨娘在世时说过的,腹水最忌脸色变黄,她虽然尿出来了,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万一活不成……之前山洞里来了人,小子机灵,让人留下了马,咱后来又捡了一头,现在一头养着一头杀了,你抱着她去山下找个医生看。”
“那你呢?”娫娘问。
“这里离不开人,我守在这里等你买药回来。”婉娘说着,悄声附在娫娘的耳边说,“我给你们准备的包袱里有一封信,你下了山按照地图去寻医生。”
娫娘还是不放心,“我这一来一去,少说十天以上,你怎么等得到?”
“我算过了,离疯病发作,正好是十天,你快去快回,我就有救。”
婉娘将手盖在娫娘的手背上,垂着眼睫微笑地说,“记住了,我会对外称你病了,你要小心行事,族长病到这个程度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娫娘仍在犹豫,婉娘一字一句道:“阿娫,你忘了我们的使命吗?峨娘盼了那么多年才有了新族长!我们这样的家族,你我都是最不要紧的,但族长一旦没了,那就只剩大家一起死这一条出路。”
“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听进去了今夜就走。”
“我先煎药。”娫娘转身一抹眼泪。
-
娫娘一走,婉娘扯着胸腔咳嗽,声音沉闷沙哑,仿佛在撕扯,她用手帕压在嘴边,动作极力在忍耐。
姜觅红着眼圈说:“使命这个词,我在梦里也听见过。”
承归说:“她们姐妹两个人,像是受了那个叫峨娘的人的委托,峨娘是谁?”
姜觅想了下说:“没听说过姨婆有姐妹。峨娘?可能是很久以前的族长,她叫作姜峨,传闻她是旭日东升时出生,东边的方向,一片光明。”
“很有传奇色彩的描述。”承归说。
婉娘起身走到了窗户边,她扯下那堵住窗户边的棉絮,外面似在斗转星移,顿时黑漆漆一片。
姜觅跑到外面一看,乌云遮住了月亮,呼啸的山风里夹杂着几道雷鸣,一条条的闪电,劈向太平山岭。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时间又不一样了?”姜觅说完,发现自己附近的地方亮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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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感受到的温度持续增高,竟是一条火舌在从房子的这边烧到那边,沿着松针树蔓延开来。
整个山头顿时亮如白昼,枯枝断裂声不断,还有一道刻意压低的啜泣声。
姜觅和承归对视了一眼,循着声音找去,发现一间房子里头有人在说话。
“峨娘,您会怪我吗?”
娫娘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煎药或者下山求医了吗?
“有人在里面,我们要进去才行。”姜觅着急地说。
承归拉住姜觅,指指脚边的白色粉末,弯腰捡起一小撮灰白色粉末闻了闻,“是生石灰。生石灰隔绝火势,这是提前准备好的。”
姜觅定睛一看,火势果然朝房子里去,熊熊烈火隔绝掉他们进去的可能。
火光之中,娫娘坐在中央,而她周围是横七竖八,闭上眼睛睡着了,被麻绳捆住的族人。她看到火苗蹿动的范围后,微微扬了扬嘴角,自言自语道:“有雷无雨,老天有眼,助我姜家。”
雷鸣坠地,一个人被药得不够死的人,火活生生烧得疼醒,尚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来得及叫喊半句,就朝着另一个人倒去。还好其他被药得死死的人没有反应,只是一个接着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
此时,尚未被烧到的娫娘,紧紧地闭上双眼,端端正正,双手合十地跪在中央。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姜越婉有罪,我不能眼睁睁地什么都不做,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我知我犯下的罪行滔天,祸不及他人,只求我一人坠入无边地狱。”
姜越婉三个字一出,姜觅瞳孔骤然放大,轻声呢喃:“姨婆明明……”
“她早就安排好了……”
有人四肢被烧得扭曲,却又因火不够猛烈,整个五官狰狞,挤成了一团。
承归忙往姜觅面前一挡:“别看,节哀。”
沉浸在思绪之中的姜觅,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许久,她咬着下唇说,“我明白的。”
“嗯?”
“你曾说疫病怕火,最忌雷火。她是迫于无奈下的举动,杀马时我看到了,感染的人几乎是全部,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差。”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现在不够。”姜觅记起包里有一个瓦斯罐,她翻出来,不管不顾地往里一扔,正好落在婉娘的脚边。
火苗猛地闪动,烧到她裙摆,正沿着她常穿的青色袄子往上,但她就跟完全感受不到被火烧时的疼痛一样,她的身影被火光吞没。
姜觅鼻酸地说:“我小的时候,姨婆总说,保全我就是保全全族。”
“好奇怪的话,你没细问吗?”
“太小了,不对,我问过一次,她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懂。”
姜觅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耳边是残垣断壁被烧得掉下来的声音,还有承归的说话声,心被拧在一起的感觉再度袭来,和进影壁时被用力拽着一样。
在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她不舍地将火光看了一次又一次。
火圈里头是杂乱变形,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中央跪着的那一具,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27.第 27 章
“阿觅……”
“阿觅……”
姜觅正在浓雾弥漫的松针密林里找路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小名。
两道声音是同时响起的,语气语调完全一致,只是音色上有细微差别,一道清亮细尖,一道中性粗粝。她听着觉得熟悉,循声望去,是两个人穿着同样绣荷花纹饰的青色大袖旗袍,梳着同样的侧边发髻的人,细看之下,身高身形脸型五官竟一模一样。
姨婆,和yan娘?姜觅还未说话,正在心底疑惑之时,那两个人竟似听到了一般抬手捏着淡粉色手帕放到嘴边,微微掩面,垂着头,低低地笑了。
这一笑,两人眉心中央的一点红痣,和嘴角扬起的弧度,姜觅认出她们是年轻时候的姨婆。
“姨婆。”她不自觉叫道。
两人同时点头,放下手帕,厚唇微动,“我在。”
姜觅惊惧不已,疑惑向前一步细看,两位妇人同时退了两步,这两人见姜觅不再有动作后,侧过头看着对方,再度抬起手帕到嘴边乐呵呵地笑了笑。
像是学影视表演的两个人在玩“镜子游戏”,比那个更夸张的是他们分毫不差,脸上的微表情都是一样的。姜觅的后背又开始冒汗,想要退后时,两个姨婆同时开口:“别怕。”
姜觅咽了下口水。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商量好什么似的,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这次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中间那面无形的镜子总算撤走。
另一个人冷哼一声回答道:“告诉她什么?我在做你要我做的事。”
这人说完,不高兴地别过头,那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叹了一口气道:“挺好。”
这诡异的对话,让姜觅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拔腿想逃,脚却像定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好不好只有天知道,但我们完成了使命。”那道粗粝的声音说。
“你们在说什么啊?”姜觅忍不住问,两个人回正身体,定定地看向姜觅,嘴唇抿了下,正咧开嘴笑时,他们突然朝着她扑来。
姜觅吓得啊的大叫一声,脚拼命地用力,掉头往反方向跑去。
她跑得太急,到睁开眼时,两条腿都在抽筋。
姜觅仰着头,忍着疼痛,咬着牙,绷直脚背,伸手去揉捏那绞在一起的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然而,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骨节分明的手。
承归的手。
她反应过来后把腿往后缩,却被承归按住,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她的小腿,帮她缓解疼痛。
“等几分钟就好。”承归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姜觅有些尴尬,移开视线,看见姜大正一脸担忧地站在床边:“你这次睡了很久,出来后昏睡了两天,再不醒来,我就要送你去医院了。”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那现在……是清明?我是不是耽误了祭祖?”
“还没到时间,待会儿过去也来得及。对了,这几天影壁没再有异常。”姜大说。
“那这一趟的目的就是姜家人的过往。”姜觅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好了。”承归松开手,很自然地说。
-
姜大说:“以前姨婆从来不让我们进她房间,我去找了下线索,带了这个给你看。”
他指指摆在厅里的半人高,绘着《双仕女图》的一块插屏,二位女性一正一侧站着,着粉色衣裳的人站的位置偏高,稍稍往前伸的脖颈细长优雅,她面容华贵温婉,看向右边青衫女的目光殷切,像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能张口的样子。
只露了个背影的青衫女,梳着少女的发髻,头微微上仰,仿佛在静静聆听粉衫女说话。
插屏的背景大面积留白,挨着粉衫女的一小部分地方,画了瘦骨嶙峋的山石。青衫女的脚边有一小片成荫的柳树,右上方是题写的一小行字。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姜觅念了一遍问,“我小时候见过这东西,但那时候不知道这画的是惜别。”
姜大走到插屏后面,拍拍框架,空心的声音响起,他说:“不只是画,内里暗藏玄机。”
他的手在后面移动,极其轻微的咔嗒一声后,一个黄色的信封落在地上,他捡起来递给姜觅。
姜觅迟疑了一秒才接过,小心翼翼撕开信封的同时,心跳跟着变快。
里面是另一张黄纸做底,红条加封,边角破损了的老式信封,上面用毛笔写着,“吾妹,姜越娫亲启!”
这一层姜觅不敢直接撕,正在发愁怎么取出信件时,承归指指她没看到的地方:“这边没封口。”
八行笺的信纸,写了好几页,每一页都满满当当,似有无尽的话要说。
字迹清秀灵动,笔触飘逸,个别边边角角因保存时间长,而卷翘、晕出了墨色。
“阿娫!还记得昔年我们在峨娘床前发过的誓言吗?我们说过的,无论倾尽多少,即使背负骂名,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让姜家传承下去,现在,是我去付诸现实的时候了。”
“人性贪婪自私。每当听到族人议论你上山的决定,我都遍体生寒,日日磨刀百遍,只盼你平安无事。所以,自我走后,你就是姜越婉,炭笔早已准备好,该如何做,你心里清楚,幸好我们姐妹二人如此相像。”
“你性急冲动,容易遭人算计,此信阅后即焚,且日后有人提起姜越娫三个字时,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这一动,错了就是错了,说再多的理由也没用,骂名脏语,都得接受。你得往前走,不要回头,带着族人活下去。”
“七岁的夏夜,我和你,还有峨娘,坐在天水姜家的园子里吃葡萄,峨娘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突然说‘乌云遮月,精怪们要出来抓小孩咯’你吓得直直的边笑边往她怀里躲。”
“我的妹妹,曾是那么胆小的孩子,却因我身子骨不好,变成了不爱笑,事事都抢在我头前的大人。可,我是姐姐,做姐姐的,一生之中,至少要有一次,是挡在妹妹前面的。”
“这封长信,你要牢记于心。不要遗憾。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你只要活着,就是我在活着,我也是你,黄泉路下,姐姐先探好路。纸短情长,江湖路远,我盼你,时时珍重。”
姜觅读完,把信纸折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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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原处,左手倾斜老信封时,一张红纸无声落地。
红纸是书签大小,墨色的小字上写,“阿姐,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是姨婆的毛笔字迹,零字的那一点像是被泪浸湿过。
姜觅的泪水如雨变般滑落,边移开信封信纸,好不让自己的眼泪滚落,边声音哽咽地问姜大:“所以姨婆并不是我以为的姨婆,她是娫娘,对吗?”
姜大沉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伤痛:“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安排。”
“真没想到,连亲手抚养我长大的人,也是假的。”姜觅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与迷茫,“我第一次见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是几岁?大概十岁不到,她一张口就找我要钱,这事被姨婆知道了,她牵着我的手就走,头也不回地告诉我,说我是姜家的女儿,而不是某个人的儿女。”
“我以为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看来……”
“姜觅,时间差不多,我们该去家庙了。”姜大适时地打断,语气坚定。
承归听到这里,眉头紧锁:“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吗?可能天底下不称职的母亲,不止一个。”
姜觅的语气恢复了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
清晨九点,太平山岭,浓雾被山风推着走,细雨飘飘洒洒。
姜觅的发丝间挂着细密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从发梢滑落,浸入衣领。
她拾级而上,直至最高的位置。寒风灌入她的风衣之中,她不经意地压着衣摆时,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山道蜿蜒灰白,家庙空地,稀稀落落几十个姜家人撑着黑伞等在雨中。
只来了这么几个人……她喉咙里涌现出不适,在要移开目光的那一刹那,看见站在队伍最远处的承归,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秒,她的心终于欣慰些许。
姜大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
他递来三炷线香,香头明灭的火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
姜觅接过香,双手高举过头顶,香雾袅袅升起,与雨雾交融。
“清明时节雨纷纷,心中怀念祖先恩。姜觅代表姜家上下,恭敬祭拜表心意,祈愿家族昌盛长。”她刻意高昂的嗓音,在山间回荡。
余下的人跟着她的动作鞠躬,三次之后,她把线香插入香炉,缕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宛若姜家日渐褪去的荣光,一点点湮灭在这山中。
她朝侧边站好,那些撑着黑伞的人,在姜越娫的带领下,一人手持一炷香,走上来行礼。
这个曾经重复了无数次的仪式,此刻令她酸涩。
很轻微的震动声,姜大朝姜觅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走开,半分钟后,挂了电话的姜大附在姜觅的耳边说:“老姜醒了。他说想当面和你说,我让他好了之后来这边。”
“嗯。姜二去看过他了吗?”姜觅问。
“不清楚,姜二一直没回我信息,晚点给我给他打个电话。”姜大回答。
姜觅眼皮一跳,“怎么会?他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人的,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28.第 28 章
单人病房里的日光灯苍白,一股浓烈的消毒味延伸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姜觅戴着口罩,抱着一束鲜花进到病房里时,老姜正半靠在床头看电视。
老姜朝着他们一行人笑了笑。
姜觅注意到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褶子比之前明显,距离上次见他还没一个月,他的双颊就因生病凹陷脱相。
一阵心酸之后,姜觅说出来的话仍夹杂着先前的低落:“您就是当年的养鱼小子,对吗?”
老姜愣了下,“看来你连前因都知道了,事情我听姜大说了,真是离奇!还好你姨婆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有留下一份东西,我让现在的养鱼小子姜新去取了。”
“她既然做了我会知道真相的准备,为什么不告诉我……”姜觅说。
“同样的话,我也问过她,她说,往事如风,不光彩,不如忘去。”老姜叹了一口气,“她就是这样的人。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姜觅回答说:“当然。”
老姜按下床边的遥控器,床板往上升高,他端起小桌板上的茶喝了一口。
“我是在天水来东北的路上出生的,父母在后来的迁徙中不知所踪。上一辈的老姜见我可怜,亲手养大了我,还把养鱼的手艺传给了我。和他相比,我几乎没有天分,后来,他为了姜家以身殉鱼。”
“我心里其实挺恨你姨婆,她聪明一世,难道不清楚老姜的为人处世?可是,没办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处处受这三个字的困,姜越娫是,姜越婉是,我也是。”
姜觅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们姊妹身份对调了的?”
“那场火,是被山雨浇灭的。她领着其他支系的人回到山上,趁着其他人睡睡,独自出门时的动静被我听到了。我猫着脚步跟过去看,她把一具端正跪坐,双手合十的尸体往其余尸体地方拖,直到尸体成堆,焦黑变形、腐肉脓水糊得到处都是,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她无声地张着嘴在哭,我凭着她的口型,判断出她是在喊阿姐。”
“我当时年纪小,虽然愤怒,但更害怕,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回来后没多久,她把我和其他当家的人叫出去后,说‘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这句话触动到了我,老姜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我想老姜要是还在,他肯定也会叫我不要说,他啊,也是一个把姜家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藏起这些往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选择。”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恨她?又是什么时候原谅她的?”姜觅好奇道。
老姜笑笑:“她是长辈,又那么铁骨铮铮一个人,怎么会需要我的原谅?我恨她是因为我与老姜,如子如父,他死得仓促,不甘心的我怎么都无法接受,所以在不懂事的时候把恨意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你姨婆啊,是很复杂的一个人,一面非要在族人不喜,认为不吉利的地方建设祖宅,还在无名池打下七星石塔,做无纹影壁,无字牌位,红绿木牌,纪念死去的每一个人。一面不准有人谈论这一桩事,自己也很少回祖宅。”
姜觅以往也搞不懂姨婆,附和地点点头,“她们两姐妹相像吗?”
“样貌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婉娘看似柔顺温婉,实际是外柔内刚,但凡她坚持的事,就没有人可以让她改变主意。娫娘表面嘴硬,心肠比谁都好。”
“既然这样的话,那很难装得像啊!”姜觅说。
老姜突然大笑两声:“嗯,嗓音上有细微差别,她说是疫病后遗症导致,其他行为举止上的地方,她在前几十年里还极力避免,后来不怎么见老人,姜家的人又都寿命不长,慢慢地,也就没人知道这些了。”
姜觅听完,还是满肚子的疑惑:“你知道姜琦塬家在无名池点荷花灯的事情吗?她们说姨婆不让做这些。”
“我知道,姜琦塬姐妹有情绪病,你姨婆想要她们远离这些事,好好养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不准祭祀,她真要是不准,她们一家子能把这事情操办这么多年?”
-
姜新在外面敲门,姜大去领他进来,老姜问:“按照我说的换好电池了吧?”
姜新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造型颇具复古的,银白色数码摄像机递给老姜。
“现在都没人用这种老古董了,当年你姨婆要我给她录像,我还跑了好几个地方去买的。”老姜边笑边掰开掌心大小的显示屏幕,按下开始键后,屏幕闪烁几下,传出了姨婆的声音。
“阿觅,你会怪我吗?怪就怪我吧。”
时隔多年,姜觅再次听见姨婆的声音,眼泪啪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在摇着头说不。
这段声音过后,出现了姨婆的身影,她坐在卧室里的那张圆桌旁,拿起一支笔朝镜头前晃了晃。
“时代进步了,现在的人管这个叫作‘眼线液笔’?我最早的时候用阿姐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炭笔,后来是眉笔,有一段时间还想过,要不要做点什么,让这里留个疤,跟大家说去把这颗痣点掉了。”
她边说,边用眼线液笔在眉心上点了一下,压出一个黑点。
没有镜子,随手一点,位置却分毫不差。
她说,“这件事,我做了太多次,那一点的位置,手比眼睛记得牢。偶尔不小心在玻璃里看见我这张老去的脸庞,我就会想,阿姐如果现在还活着,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她说完,画面静止了几秒,听到她问老姜:“老姜,你到底会不会玩啊?”
老姜在里面回答:“不用弄成好几段,我按下暂停,等到了无名池再继续录就是。”
老姜讪讪地摸着鼻子:“我当时第一次玩这个,有些按键没弄清楚。”
几秒后,姨婆走在无名池边,凭着依稀闪烁的红黄色光影,姜觅判断出那应该是点了荷花蜡烛的夜晚。
她隔着空气摸过一根根石塔后,望了望远处的山头。
“这几十年,只要我在这边,我半夜都会偷偷来这坐会儿,想念阿姐,也想着你。现在的你还会好奇这里为什么是无名池,红绿木牌,无纹影壁,无字牌位吗?我猜你一直都是想知道的,你幼年时问我,我含糊过去,原谅我,有口难言。”
“战争比我预想的要快,我原本想在太平山岭兴建天水姜家,可惜,我族藏在山洞里的东西,遭奸人洗劫一空,只能艰难度日。我幼年曾被峨娘罚跪在家庙里过夜,我胆子小,不敢看西王母,就只能不停地数牌位,凭着记忆,我复原成了现在这样,牌位无字,却都曾有过姓名。”
“喂……”老姜提点了一声,姨婆笑了下,“我扯远了。”
“山火的温度比不上焚化炉,族人的死状,极其惨烈,只能就地开挖埋葬,我们都害怕再来一场瘟疫,一层族人,一层生石灰,就这么一直垒了数米。其间的辛酸泪,不足为人道也。”
“不想数以百计死去的姜家人是孤坟一座,非得在这里重建姜家。那年我离开东北去寻了高人,他们听了阿姐的事说‘她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那么多的人命。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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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点南七星灯续命,你让七星为族人引路,换得她们泉下有知,归于平静’”
“红绿为吉,红女绿男,每一块小木牌,代表着从天水到东北,死去的姜家人。无名池不无名,是姓名太多,多到盛不下。至于无纹影壁,则是我的私心,阿姐短暂一生,为姜家鞠躬尽瘁,值得一块无字碑文。”
画面到此结束,老姜退出来后,点到了另一段,说:“你姨婆要强,爱体面,这一段,她原本是不想录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想通了,临时叫我去录的。”
这一段的背景是医院,姨婆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戴着氧气面罩靠在病床上,她看着摄像机里的自己,淡淡地笑了一会儿,传出了她有些虚弱的嗓音。
“人变老了,就想多讲从前,我最近才记起,我还没有说过我和阿姐。”
“世家多重子嗣,我们姜家更甚。峨娘说移居东北后,带着家族迎合新时代不难,难的是足足二十年,没有新的族长出生这件事。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她不得不做出决定——从最长寿的支系里选一个孩子,手把手地带在身边,在必要时承担起重任,辅助小族长站稳脚跟。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讲,就是摄政王,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姨婆面无人色,说话时气若游离,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缓一会儿。看得姜觅心痛。
“我们这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周那会儿,现在的百日定名、族长天授这些规矩,就是那位叫姜沛的族长定下的。说来也奇怪,开元之前,我们这支族长频出,可往后的一千三百多年里,一个族长都没有,对应的是寿长,我们这支,少有早逝的。”
“峨娘因为这点选了我和阿姐,但抚育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发现阿姐的身子骨不合适,我不想和她分开,开始什么都多做一点,慢慢地,我就成了表面上的姐姐。直到后来她……”
“我除了身体好,其他什么都比不上阿姐,更远远不如峨娘。峨娘是个了不起的人,918事变之后,转移财产到山中的决定就是她做的,后来也确实如她担心的那样,东北战乱,姜家人流离失所。”
“好在,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她说完浅浅一笑,眯着眼睛,把手抬到半空中,仿若有人在另一边接她似的,她说,“峨娘,阿姐……你们来接我了,真好。阿觅很好,你们可以放心。”
沉默中,老姜关掉画面,把机器收好,转交到姜觅的手中。
“录完这个,她就只剩心还在跳,再也没有醒来过的,之后你来医院,就彻底……”老姜说。
姜觅从小到大都很少哭,但这几天,比她从前流过的所有眼泪都多。就连从不红眼的姜大,也低着头,在极力忍耐。
许久,姜觅说:“老姜,谢谢你。”
老姜摆摆手:“你姨婆其实是挺活泼的一个人,她晚年时经常和我一起喝茶下棋,说话风趣幽默,可惜,生的时代不好,背负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
“嗯。”姜觅重重地点了下头,余光里看到姜大握着手机的动作一僵,眼神里流露出慌乱。
姜觅问:“怎么了?”
姜大看了一眼老姜,老姜安慰道:“我都这个岁数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是我能听的,我都承受得住。”
“姜二下落不明,手机最后定位在三星堆附近的一个湖里。”
姜觅眼皮一跳,强行镇定地说:“别慌,手机被人偷了扔湖里了也说不定。老姜,我们先走,改日再来看您。”
“不用,你们找人要紧。”
29.第 29 章
没了灯罩的白炽灯悬在消防通道的顶部,时亮时熄的迸溅出惨白的光芒。
老姜不在场,姜觅用手指捂着鼻子,抵挡住扑面而来的浓烈消毒水气味,闷闷地开口。
“姜二是什么情况?好端端地,怎么跑南边那么远去了。”
姜大说:“多半是为了帛画去的,主楼的人说他出门之前,几乎都待在书房里,连饭都是让人送上楼吃。现在奇怪的是手机定位和他最后被监控拍到的地方相隔了一条河。”
“单凭这点说明不了什么,也有可能是GPS信号出问题。画面传回来了吗?”姜觅问。
“正在接收,稍等。”待能点开后,姜大将画面放大递给姜觅。
姜觅接过手机,往承归那边偏了偏,方便他也能看见。
那是一段正好在转角处拍摄到的俯拍视频,镜头辐射面积够广,左下角是景观长廊的出口,下了台阶后,主干道一直延伸到右下角的位置,中央大面积的地方是玉蟾湖,水面上倒映出三星堆博物馆。
一个穿着暗蓝色底白色大Logo卫衣的身影朝着镜头靠近,姜觅凭着这走路时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头跟着耳机里的音乐一起摇晃的骚包姿态认出是姜二,他面上挂着常有的微笑。
几秒钟后,他的笑容遽然消失,双唇抿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到目光,转而走到湖边,他望着湖面十多秒钟后,低着头踢了一颗小石子落入水面,而后面无表情地返回长廊离开。
姜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地问道:“真的是姜二?他小时候都没朝水里踢过石子。”
姜大点头说:“你跳到下一段。”
这次画面变得高清,是同样衣着的姜二走进景区入口,正在通过人脸识别检票。
“不正常,他们那边不止这两个镜头吧,其他的呢?”姜觅问。
姜大皱着眉头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进展馆是四月二号十点,在湖边是十点四十三分,此后就再也没有被拍到过,咱们的天眼系统你是知道的,无论是留还是走,不可能不留痕迹。”
“他如果是为帛画去的,就不可能这么快就离开。”姜觅说。
承归突然问:“方便让我看下吗?”
姜觅将手机递给他后,他把视频切回,将进度条拖到他面向湖边的时候,重复几次后,他用手指点在右上角的时间上说:“姜二本身没问题,这个地方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的,顺着承归指的地方看去,数字在姜二在湖边站定的那一刻起猛地闪烁几下,像是有雪花点干扰,不再看得清楚数字,待姜二踢完石子后好转。
姜觅问姜大:“视频被人动过手脚?”
“不太可能,视频是姜家人亲自取回来的,我让人再取一次。”姜大说。
姜觅摇头说:“不,事情蹊跷,我们自己直接过去看原片。”
姜大没有立刻同意,反而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照片给姜觅看。
那是一张贴在电脑屏幕旁的淡黄色便利贴,上面的字迹飘逸苍劲,写着“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转折。”
“姜二写的?”耳边灯泡电流不通畅的刺啦声不断,姜觅格外心烦意乱,“他在玩什么!”
姜大解释:“嗯,我查过了,这是杜甫写的《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二》,写的是南郭寺,这地方现在在天水市秦州区。”
“既然查出来是天水,怎么去的却是三星堆?”姜觅问。
“可能不止一个指向?时间不等人,你和承归去这里,我们分头行动。”
被猛然提及的承归,看姜觅怏怏不悦,温和地对姜觅说:“你之前一直说天水姜家,正好我也很好奇,你可以带我去吗?”
“我们虽然出自那里,但祖宅那块早被移成了平地,连县志上都没记录,没什么好看的。”姜觅满心记挂着姜二,实在不愿意去三星堆以外的地方。
承归不恼,而是淡笑着说:“我认为天水之行会有意外收获。你曾经说会帮我恢复记忆,还算数吗?”
姜觅还想反驳,姜大冷不丁替姜觅回答:“姜家人言出必行。”
姜觅横瞪姜大一眼,“好。”
-
清明时节雨水淅沥,路面上的水洼倒映出的山顶九层隋塔,黑瓦红墙被涟漪打得影影绰绰。
登山石阶,两株挺拔如盖的老槐树一左一右为山门站岗,中央是北宋书画家米芾题字的“第一山”牌匾,无需踏过门槛,一尊大肚弥勒佛笑望来人。
两人不拜佛,默契地不作停留,转而往里,不想再跨一道山门后,承归突然站住不动,定定地看着高阜台上的财神殿。
姜觅诧异地以为他也想求发财,不由好笑道:“你想去就去,我可以等你。”
承归无奈说:“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似乎不该是眼前这样。”
“说得像你以前来过似的!就算格局不对,这话也是不能当着财神的面说啊!”姜觅打趣。
这时,有人在笑,姜觅和承归侧过去,见是一名正在修剪灌木的老园丁。
他朝两人点点头,蹲着插话说:“小兄弟很有灵性啊!以前这里确实不是这样,我曾看过寺院大师手中留存的唐代南郭寺长卷,画上记载这个位置,曾经有一座气派古朴的藏经楼。”
姜觅问:“后来呢?”
老园丁可惜地说:“地方史志上记载,藏经楼突然被一场大火毁了。”
话音刚落,承归就似看见熊熊火光,脑内有残垣横断干裂塌陷的滋啦声,皮肤被灼得发烫。
承归问:“您知不知道火灾是哪一年发生的?”
老园丁摇头说:“当然不知道,别说我不知道,就连当地档案也没记录到。”
姜觅察觉到承归的异样,忙掏出手机搜索,输入几次关键字无果。
她改查秦州杂诗的时间,网页上显示“公元759年,杜甫弃官携家眷来往秦州时所作。”
她将手机推给承归说:“杜甫来之前估计就发生了火灾,不然这样一座藏经楼,他应该会有所提及。”
承归看了一眼屏幕,想也不想便说:“是在这之前。”
“为什么?”姜觅诧异。
在她眼中,承归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相处下来,他话不太多,但必定言出有因。
“一种强烈的直觉。”承归说完又问老园丁,“长卷还在寺中吗?您可否帮忙引荐……”
老园丁听后哈哈大笑两声。
“早不在了,这些都是旧事。”老园丁收起剪刀,拎着手边工具箱离开。
姜觅看着他的背影说:“这人神神秘秘的。你怎么额头在冒汗,这里不热啊!”
“嗯,刚刚好像亲眼看见了火是怎么一点点吞噬那座藏经楼,就觉得很热,你呢?”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姜觅狐疑地环顾四周,寺庙古朴,老树遒劲,香火缥缈,耳边竹叶沙沙,鼻尖是植物泥土被浸湿水洗后的清香。正是春天的好时节。
“不热,很舒服的温度。如果不是姜二要紧,我能静下心逛逛。”
承归笑着安抚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
说话间,两人绕回西院,那株颇负盛名,横斜天地的春秋古柏树撞入眼底。奇特的枝干宛如被利刃劈开过,撕裂成一支在南两支在北,断节的枯干中,新生出一棵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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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合抱大小的朴树。
饶是见过不少奇观的姜觅,也啧啧称奇:“真有意思,树裂南北,仍能重生,繁茂依旧。”
她转身,却见承归凝固在十步之外。他看向古柏的目光复杂,一向恬淡的面容逐渐紧绷,双拳捏得指节发白。
“承归?”她尾音不自觉发颤。
承归回神看着她,表情有些许迷茫,睫毛轻颤,迟疑少许,目光变得冰冷。
突如其来的寒意令姜觅心惊,她不由想起在山洞里时,承归变成姜淳沣时的眼神,与现在如出一辙。
姜觅又叫了一次:“承归?”
承归没有回答,似听不见一样,他仍呆呆地盯着古树。
这一连串的举动……弄得姜觅有些不知所措。
姜觅忽见他背后出现个只及他腰际的小沙弥,朝她比了个噤声手势,径自走到承归面前,合掌致礼。
“阿弥陀佛。佛门本不该参与俗事,可老方丈告知我曾有道人留话,说故人与我山寺渊源颇深,料定有一天你会归来,要我出面迎接。”
承归不语,依旧双眉不展地看着古柏。
沙弥轻叹一声,转向古柏,捻动手中的念珠,双唇翕动:“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花果,观一切法,如梦如幻,无有坚固,无有自性。”
经文缓缓从小沙弥口中吞出,承归喉结滚动几下,绷紧的下颌线稍稍放松,眼底寒潮倏然退去,恍如大梦初醒般望向小沙弥:“小师傅可是有东西要转交给我?”
小沙弥轻轻摇头,走到古柏树的中央,看着那一段节节飞涨的翠绿新枝。
“那东西,旁人看不见,也摸不着,除了你之外,无人可以过手,得你自己去找。”
“从哪里找?”承归问。
小沙弥不答,鞠躬一礼,从来时的方向离开。
小沙弥走后,承归走到姜觅面前,歉意地说道:“我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
姜觅如释重负:“可能是在无意识地施展回春?你把自己站成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石碑。那小沙弥是怎么回事?几句《华严经》能这么灵验……”
承归说:“我也不清楚,相比于我,他又像是在对这棵古柏树说话。”
“这里可能藏了什么?”
姜觅眼珠子一转,边绕着砖墙,边跳起来看被保护在其中的古柏,连续几圈,瞧不出异常。
叮铃——
脆响之后,余音绵长,她顺着声音找去,是承归正伸出手臂,在用手掌触摸无皮的古柏枯枝。
姜觅不太敢确定,转去找檐角悬挂着的惊鸟铃。
铜铃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已被腐蚀得生锈,显然不能发出这种声音。
叮铃——又是一声。
姜觅再看,是承归摸到古柏上的树疤。
她试着说:“承归,你先把手先松开一下,隔一秒贴上去。”
他照做,叮铃——
姜觅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铃铛的声音?又不太一样。”承归说。
“嗯,你再做一次刚刚的动作。”
最后一个字从姜觅牙齿间吐出时,她止不住地手指发颤。
这别样的铃铛声,是引她去新屯子山洞和第一次进到姜家古宅的影壁时,同一种铃铛声。
承归松手,指尖不小心碰到古柏的侧边。
叮铃——
刹那,虬枝伸展,叶片抖落,似有野鸟在树顶扑哧,啪嗒啪嗒,凄厉哀鸣。姜觅抬头,一只大雁口中衔了颗种子飞过,不小心落入老树中央的洞窟。
她侧望,看见了白衣飘飘,玉带束发的承归。
30.第 30 章
承归就是上次在梦里,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少年?
姜觅发愣之时,听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栒山璧非一般俗物。血与玉相融,视为结契,玉在人在,玉毁人损。我虽有义务把它带回,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浔因此受苦,所以先离开去寻求他法。夫人珍重!”
这声音低沉清冷,夹杂着不忍,还有一丝沉重。姜觅细细辨别,分辨出是梦中的白衣少年的声音,与现实中承归声音融合在了一起。
叮铃——
天地如同被人推倒的积木,翻转、倒塌、重置,再一眨眼是姜家古宅的那床葱绿色纱帐。
姜觅慌慌张张爬起,要翻身下床时脚踩到一团软物,低头一看,是双手抱胸、蜷缩成一团在床榻上睡觉的承归。
她踢踢他,小声说:“你怎么睡在这里?”
“嗯?”承归闷哼一声,迷迷糊糊地回答,姜觅耳根突动,这个房间里不止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还飘来一股似有似无的沉水香气味。
姜觅一个跳跃落地,捏住承归的手腕,示意他警醒的同时低声说:“嘘!外面有人。”
几秒后,姜觅和承归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前些日子见到浔儿了。”
浔儿?姜觅疑惑地看向承归,承归同样的不解,但紧接着,眼中流露出少有的诧然,指着姜觅背面的地方说,“这是陌生的地方。”
姜觅回头一看,发现他们两人侧方的三彩柜,柜顶立着一面八瓣花形铜镜。
姜家没有这样造型的器物。
姜觅蹙眉,影影绰绰的铜黄色镜面里人,表情也跟着在动。
要不是两人身上,还穿着在南郭寺时的登山装扮,很难不怀疑自己是穿越到了古代,或者误入某影视城的古装剧拍摄现场。
姜觅倒吸一口气,立刻警觉地拍拍承归手臂,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巨型花瓶,还有一块纱帘做遮挡的地方,凑到他的耳边说:“那里是个死角,我们先躲在那里,看看外边是什么情况。”
承归的耳朵被她吐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抬脚的同时,拉着姜觅的手就走。
姜觅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有点不自在,又不好发作,等跟着他一起猫到花瓶后边,承归才解释:“这里的气氛不安全。”
纱帘那边的男女,隔着一张条案站立,男的穿着圆领袍衫,女的则是紧身红裙、头上簪花点缀金饰。像是唐代画像里走出来的那种中年男女。
男人年纪长女人不少,双鬓灰白,消瘦的背脊略微佝偻。女人面容虽显华贵,眼尾嘴角耷拉着,有了岁月的痕迹,约莫够得上是妇人的年纪。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还好吗?”男人边问边看着桌子上的鎏金碗,眼神有些飘忽闪躲。
妇人冷哼,声音比先前凛冽,似有一腔无法宣泄的恨意:“现在知道关心她了?时间不早,这杯酒你自己喝了吧。”
男人顿时变得激动,宽大袖子里的手撑在案上,怒气冲冲对着妇人吼叫。
“你这毒妇!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这就去长老那里告发你,让你生生世世都只能被困死在这里!”
姜觅听得不明不白:“不就是喝杯酒,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承归在她的耳边解释:“传说有一种鸟叫作‘鸩’,传闻用它的羽毛泡过的酒,能毒死人。”
姜觅记起慌乱之前的白衣少年,心思一沉:“这话可不像是失忆的人能说来的。”
承归半点不恼,浅笑着说:“我不会故意瞒你什么,等我记得全貌的那天,我也会像现在这样,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妇人丝毫不恼,扬起嘴角冷笑,“就知道你这懦夫不会轻易答应,连最后一点夫妻情面都不愿留,非要我亲自喂你,送你上路。”
话音刚落,妇人就抄起桌上的酒碗,一个侧踢腿,打得男人双膝扑通一声,径直跪倒在地上,她往前倾的瞬间手一伸,死死捏住男人的面,撑开他的嘴,将酒水往嘴里灌。
女人的动作又凶又狠,酒水灌得迅猛。
男人眼泪鼻涕、酒水唾液糊了一脸,被呛得咳嗽不止。
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胡乱扑腾,啊呜着还想说什么,鼻子已流出红色液体,身体不自然地抖动几下,左腿脚往前一蹬,彻底不动。
姜觅于心不忍,想冲出去时,被承归死死地按住,姜觅横眉瞪眼说:“你都知道是毒杀了,还拦着我干什么?先救人啊!”
“不行!我能看见他们头顶上的真火,虽然还没有验证,但他们大概率是看得见我们的。这种敌我不分,状况未明的时候不能冒险。而且男人头上的那味火只剩下一点微蓝的火苗,不管我们现不现身,他都会在十秒钟内倒地不起。”承归快速回答道。
“他本来就快死了,这只是个幌子?”姜觅理了下思绪问。
“嗯,毒应该是提前下过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很快男人的七窍渗出鲜血,舌头耷拉,妇人如释重负的松开手,男人嘭的一声滑落在地砖上。
血腥混合着酒气在房间里散开,姜觅捏着鼻子说:“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看了男人一眼,将酒碗放回案上,用衣袖擦去案边的水渍,从衣襟里抽出一封信扔在案上,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
妇人走后,承归立刻冲到男人身边,将男人扶住,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点在男人额上天门的位置,两秒钟后,承归问姜觅:“你有什么想问他的吗?也许有一次机会。”
“我们在一个空间里?”姜觅不太确定地问。
“嗯,我能托住他的身体,你也试试?”承归说。
姜觅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下男人的衣袖,指腹触摸到布料上刺绣的针脚,“问问他是谁。”
“好。”承归说着将指头移到男人的头顶,绷紧指头顶住囟门半秒,男人猛地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垂着手往上一抬,睁着渗血的眼珠子,凄厉喊道:“姜格初!你这毒妇……”
承归又点了一下,摇摇头对姜觅说:“没来得及,元神散了。”
“没关系,他说了女人的名字——姜格初。”
“姜格初……”承归顿了下,“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你们家的人?”
“说不好,非族长的名字,一般按字排辈,近些年里没有格字辈。”姜觅思索着,猛然想起最早做的梦里,有个黑金华服的老妇人叫她格初……
她飞快整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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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将梦中的情形简单说给承归听,最后总结:“情况和太平古宅那会儿有点像,我们大概回到了更为久远时期的姜家之中,只有这样才说得。”
“你会害怕吗?”承归看向姜觅的目光中,有一丝丝担忧。
姜觅沉默一瞬,深吸一口气说:“说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比起这些,我更好奇为什么每次触发事件的,是和姜家非亲非故的你。来天水是为了给你找记忆,现在怕是又遥遥无期……”
“前半句的问题我解释不清,但我很庆幸能和你一起。”承归莞尔说道,而后右手摊开手掌,移动到男人面上,轻轻往下一压,帮男人合上鼓得充血的眼睛,并且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渍。
这一幕,看得姜觅些许失神,低声说道:“人都不在了……”
承归没有回答,走到案前,犹豫一瞬,拿起那位妇人留下的信封拆开。
他粗略看完,递给姜觅:“是伪造的遗书。里面写自己仕途不顺,落得污名,如今年过花甲,再难会有其他转机,现不留恋世事,一心求得极乐。末了留名南宫,绝笔。”
“你能读懂这些?”姜觅很意外,这笔法轻盈的楷书,认字不难,读起来实在生涩。
承归意外了下,“本没觉得有什么,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太正常。”
“算了,你说不清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我先查下他是谁。”姜觅的手摸到身上找口袋里的手机,未果后警觉去碰后腰,依旧空空如也,不安地问,“你身上的东西还在吗?”
承归上下摸索一番,“只有石头了……”
“古怪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至少要先知道他是什么人,才能弄清楚我们在什么时间里啊。”姜觅抱怨着,思忖起接下来的行动。
她倏地扯着承归手臂说:“不对,我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里坐以待毙,我们得先跟住那女的!那叫姜格初的人是现在唯一的已知信息,得跟着她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在等我们发现,还有下落不明的姜二,或许这里有他的线索……”
承归说是,姜觅小心翼翼拉开木门探出头,确认院子里四下无人,追着妇人的踪迹去。
哪想两人刚走到月门,姜觅正在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承归就吧嗒一声撞上了灰墙上。
姜觅收回视线,发现承归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忙问:“你怎么了?这天不热啊!”
承归背靠着墙,双唇泛白:“不知道,从进南郭寺开始,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我身体里较劲。刚用了点气力,所以……”
“生病了?这里连药都没有,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得去……”姜觅着急道。
承归吃力地抬起手,指向两人对面,看着那一株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槐树说:“别担心。现在是春天,草木茂盛,可以试着找药。”
姜觅心知承归是在安慰自己,勉强地点点头,“你休息会儿,我听听动静。”
姜觅闭上眼睛,听到朝着左边延伸出去的花园小径有急促地脚步声和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拖地的声音,空气中远远地带来丝丝缕缕的沉水香气。
她睁开眼睛,见承归面色恢复自然,“这附近只有一个脚步声,气味也和先前的对得上。应该就是,我们走。”
31.第 31 章
姜觅身轻,转进种满西府海棠的院子,尾随其后的承归紧跟着前面飘起的一抹紫色衣摆。
“我盯着里面,你站我背后望风。”姜觅交代承归,自己几步跨到廊下,捅破窗户纸看里面。
中堂之内,一位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太正坐高堂,旁边的婢女给她轻摇团扇。
姜格初跪在屋子中央,双手高举着一块双鱼玉佩,向着老太,细细说道。
“晨起之时,不见丈夫亮灯,遂去查看,丈夫坐于案前,见我后抱头痛哭,诉种种不公,道自己心灰意冷,我悉心宽慰,以为他听劝,不想半个时辰后,他自鸩于书房。”
妇人停顿一瞬,继续说:“我难忍悲痛,烦请长老怜我一片痴心,同意我在丈夫入土后,去华藏庵为他守丧,为姜家祈福。”
老太迟迟不语,许久,才缓缓说道:“格初,我是教过你聪明人要懂得兼顾利弊,权衡轻重,但我不记得我允许你对着我说谎。”
这声称呼一出,姜觅几乎可以确定老太就是梦中那个黑金华服的老妇人。
姜格初入了自己的梦?姜觅走神地想。
妇人轻咬唇瓣,老太又道:“南宫一心扑在仕途之上,说到底却是个懦弱自私的人,一个这样的人,纵使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借酒消愁,也绝不会自鸩。他纵然对你有千般的不是,也是你同床共枕几十年的枕边人,你,不该直接下狠手杀了他。”
妇人身形一软,双鱼玉佩坠地,哒的一声碎裂,妇人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姜觅趁着这会背过来对承归说:“男人是她的丈夫,她居然亲手弑夫……”
“可能她有理由。”承归郑重其事地说。
姜觅昂首,不赞同地将下巴移开:“任何理由都不够成为杀人的理由。”
老太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哭诉:“去年寒秋,你为见姜浔,跟我说发菩提心种种,当时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颗心全挂在了姜浔身上,再也看不见其他。”
妇人瘫坐在地上,反驳道:“长老既然心明如镜,那也该知浔儿体弱,根本担不起族长的重任!”
老太怒极,扯过婢女手中团扇往妇人砸去:“放肆!千年规矩,哪容你轻易置喙!”
妇人面露痛楚道:“谁能比我更懂姜家的种种?十四岁同意定给鳏夫做续弦!皇权斗争,我日日心惊胆战,还让你们抱走我唯一的浔儿!忙来忙去一场空,现下我只剩下浔儿,我绝不能看着她薄命早夭。我必须离了这四方天去求请高人,为我浔儿治病。”
姜觅恍然大悟:“姜格初和姜浔是母女!她是为了女儿杀人……”
“姜浔本就不适合当族长。”姜觅未说完的话,被承归语气凝重地打断。
姜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一惊,回头去看承归,他还是保持着站在廊下把风的站姿,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唯独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似在思考什么。
老太叹息:“你以为我没请吗?这些年林林总总的帖子数以百计地发出去,皇宫御医、绝世名医,山野华佗……只要姜家探子听到风声,哪个没能请来一看”
“可是没用,这是姜浔的命数,她真没了,也是我们姜家的气数,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该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高人!”
“有的,您也见过!你还记得昔年被我们一刀一刀剐去皮肉,丢进起鱼潭里喂鱼的那个白衣少年吗?他叫承归,他去年来找过我。”妇人说。
承归,白衣少年,南郭寺树下……
姜觅心跳加快,陡然去看承归,他如同换了一个人般,正陌生疏离地盯着自己。
-
凉风习习,院子里的海棠花,随风轻摆。
姜觅表面上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实际不留痕迹往承归反方向移动数步,预留出闪躲的距离后,转动手腕,随时准备按下承归。
承归看见她的举动,微微讶然,主动退后一步说:“我不伤人,你不用怕我。”
姜觅沉默地看着他许久,舒出一口气,非常确信地开口:“你不是他。”
眼前的男人,和承归一样,有一张同样被老天精心雕琢过的三庭五眼的俊脸,可浑身透出的气息十分冰冷,完全没有姜觅从承归身上感受过的温暖与亲和。
这个人,应该就是他们口中所说和自己梦到的那个白衣少年。
“他?”少年不解地扬眉。
姜觅莫名有一丝心痛,她垂头笑笑,用很轻的声音说:“嗯,承归。”
“我就是承归。”
“是吗?那我对你而言,是姜觅,还是身份特殊的姜家族长?”
白衣少年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震惊,而后涌现出迷茫,正要说话时,姜觅耳根突动,听见老太扯着胸腔发出的闷重咳嗽。
姜觅快步凑到窗边,将食指放到嘴边:“嘘……等等先!”
菱格窗内,老太呼吸急促,惨白着一张脸,仿佛随时会被痰卡得驾西而去。
“不可能!我的人做事干净利落,上报说死了就肯定是死了!”老太缓过来喝道。
姜格初冷哼:“长老该不会以为只有我们一族特殊吧?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太沉吟一瞬,让婢女搀扶着走到姜格初身边,捏着姜格初的下巴抬起,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静谧的房间里,老太的呼吸声格外的厚重明显,手上的力度不减。可姜格初始终从容不迫,即便因梗着脖子高抬不适得面泛血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也黑得亮。
老太最后颓然地松开手,“你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别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同胞兄弟……”
姜格初在老太注视之下,缓缓举起右手,双指并拢,一字一句说:“我敢以我自己和浔儿的性命发誓,就是同一个人。他隔了数年后出现在南郭寺,清清楚楚说出了当年的事。”
“我曾听说晋朝有一婢女误葬墓中,十数年后,不老不死,容颜依旧。他是否如此?”
“不止,您难道忘了第一刀是划在他脸上的?颌针鱼何等凶残!可他少年如故,容颜不毁。”
没有记忆的承归,和白衣少年是同一个人,他是不死之身?姜觅虽心中一紧,飞快地甩甩头。
老太身形一晃,若不是及时抓住婢女的手腕,差点没能站稳,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子,竟有这等奇事。把他带来见我!”
“我不能,他这样的人,哪会轻易听从。”
姜格初说完再度拜倒,将碎了一角的双鱼玉佩推到长老面前。
“姜家历史悠远,族人特殊,频繁约见外人,恐惹来祸端。当下唯有我交还门牌,离了姜家,才有机会寻到高人,为浔儿续命!”
不同的时代里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承归?不,目前姜觅在一个时刻只见到了一个承归。
是承归身上不同人格在切换?也不对,没有人可以不老不死。
承归来南郭寺前说可能与他有关,到了天水后的种种古怪怎么解释?肉眼所见,亲耳所听就是真实吗?还是问题出在这个空间里,虽说他初登姜家的门时,说自己是山神,可怎么可能……
姜觅越想越喘不过气来,脖颈仿佛被一双手死死勒住。
她要极力稳住心神,做好应对“陌生人”的准备,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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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望承归。
哪想再回头时,廊下没了承归的身影。远一些的小院、海棠花间也是空空如也。
叮铃——
粉色的花苞坠地,老树抽出新芽,褐色的树根拔地而起。
咔哒,青砖开裂,灰瓦塌陷,天地融合成一体。
姜觅看见承归从沉底的海棠树下跑过来,抓住她的手说:“危险!快走!”
叮铃——
晨雾弥漫,苔藓湿润,森林清香馥郁,鸟群在树顶叽叽喳喳地跳跃。
再近一点,是承归均匀的呼吸声。
姜觅的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稍稍一动,握住她手的掌心也跟着一紧,隐隐约约有些疼。
她没有立即叫醒承归,反而望着对面的枫杨树,这一株枫杨枝繁叶茂、苍劲笔直。更早一些的时候,承归曾在观山墅,把一棵瘦弱的枫杨弄得粉碎。
如今,他恢复了些能力,却也变得更为复杂棘手……
姜觅垂眸:“承归,醒醒!”
“嗯?”承归睁开眼睛,顺着姜觅的视线看见她的手腕上的一抹红,连忙解释:“房屋摇晃,我怕砸下来伤了你。”
是和她一起来的承归。姜觅莫名松了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追问:“你为什么会站在海棠花树下?”
“我,不知道……”承归也满脸不解。
姜觅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恍然明白,从承归语气突然变得凝重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他。
承归见姜觅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问:“我怎么了吗?”
“你知道第二人格吗?”
“一个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
“差不多,我看见了另一个你。”姜觅说着,听见野草丛接连被踩断的声音,嗅到姜格初身上那股沉水香的气味,还有一个气味相似,脚步陌生的人在靠近。
姜觅快速对承归说道:“待会儿再说。那位妇人和一个我们没见过的人在附近,我们去见一见,你不要开口,让我引她说话,套一点信息先。”
“好。”
“你先走,我在后面跟着。”姜觅说。
山风簌簌,带来一个略微年轻的说话声。
“夫人为何拒绝长老?”
“即使让见了也不能怎样。她手段强硬,别折了人进去,让我的浔儿更加无望。”
“我听人说秦州来了个高人,传他可解世间一切艰难。不过他性情古怪,不收财宝,只认有缘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本家赠我出嫁的钱银还有点,我就不信重金也求不到。”姜格初恨恨道。
姜觅看承归停了脚步,以为他是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愣神,轻声安抚道:“走吧,她们在右前方五米的位置,年轻点的那个大概是她婢女。至于其他,我之后和你解释。”
承归听后照做,猛地从半人多高的草丛中径直穿过,走到姜格初的面前,惊得婢女瞪大眼睛、捂着嘴巴尖叫道:“夫人小心!”
姜格初不悦地挥挥衣袖:“一别数月,承公子作风不减,衣着怪异,行踪不定,惊人登场。”
姜觅趁着这时,突然从承归身后钻出,笑眯眯问道:“你认识他?那太好了!我正想找到他的来处。”
姜格初狐疑地看着姜觅和承归半晌,悠悠说道:“我知世风每况愈下,人心难免不古。竟不想一袭白衣的承公子也成了小人。”
“你没有办法保我浔儿,也不必装作与我不认识。”姜格初停顿一瞬,讽刺地说,“还是说,你是来知会我,要不管不顾浔儿的性命,执意取走栒山璧?”
栒山璧,他和栒山璧有牵连……
32.第 32 章
不!就算承归真的和栒山璧有牵连,也没人能保证这女的说的话就是真的……
眼前这人和承归,肯定有过不小的嫌隙,所以她说话才会如此夹枪带棒。
“夫人你误会了,他是我前几天在山下捡到的,他这里……”
姜觅嫌弃地指指自己脑袋,“他一天到晚,自顾自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话音一落,姜格初顿时变脸,正想上前一步近距离试探承归,却被婢女摇着头,拉住她的衣袖,死活不肯。她只好作罢。
承归默默装傻,姜觅不着痕迹地挡住承归。
“夫人既然与他颇有渊源,能否告知我他的过往,我好帮他找到来处。”
姜格初的目光停留在两人明显有别的衣着上,冷静下来提议,“那你不如直接把人交给我,我来料理这后面的一切。”
“不行不行!实话告诉您,我喜欢他,想要找到他父母好凑成大喜事!”姜觅不要脸地继续扯谎。
虽不清楚具体的年代,但至少是封建社会,这种粗俗蛮横的言语,定能减少对方的防备心。
哪想承归却是先有反应的,他微微偏头,将视线移开,耳垂泛起不正常的红润。
姜格初冷眼蹙眉:“我只知道他叫承归,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姜觅不依,提了点嗓子问姜格初:“夫人可是欺负我年轻不懂?你们这怎么听都是关系匪浅的交情!夫人可曾想过,王侯世家一衣带水,流民草寇共驻山头,若我有新的发现,也许可以帮到你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引得姜格初仔细多打量了姜觅几眼。姜觅丝毫不服输,光明磊落与姜格初对视。
“我凭什么信你?”姜格初问。
姜觅眼珠子一转,略带蛊惑地说:“因为你求的东西比我艰难,多一条消息就多一条活路。”
姜格初手臂一抬,露出手腕出掌,手心对准姜觅,掌风飞速,打得姜觅身后的树叶都掉了几片,还好姜觅本能的往后一折,又再侧身两步,借着承归过来拉她时的手臂,跳到承归的另一边。
承归问:“你没事吧?”
姜觅摇头,“不要紧。”
“没规矩的山野小儿,敢在我面前放肆。”姜格初冷哼,又指着承归,“还有你,到底在装什么?”
“夫人以为自己是谁?动不动就要打人,未免太傲慢了些,真担心令爱就该把姿态放低,那才是正确的合作之道。”
姜觅收敛了情绪,将承归推得站得远了点,皮笑肉不笑地说,摆出随时动手迎战的姿势。
“你知道什么?”姜格初压低声音。
姜觅心知她误会,笑道:“您不用在意其他,我只知我若有进展,对你是百利而无一害。”
姜格初稳稳心神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婢女在后边提点说:“夫人,天色不早,华藏庵还有东西要收拾……”
姜格初打断婢女的话,对姜觅说:“我和他确实接触不深,但他不是一般人。”
话音刚落,姜格初古怪地笑了下,看着承归,说:“简单说来,他无惧水火刀伤,不但不会死,甚至不会变老,至于来处?我婢女听闻秦州城内有高人现身,说不定是他一窝的旧识。”
……
林间的风穿过笔直树干,突地猛烈震荡,周身的树木哗哗落叶。
姜觅明明连风来时的路径都感觉得分毫不差,只眨眼间的工夫,姜格初和婢女便凭空消失。
这里的时间也是不对的!姜觅眼皮一跳,再看承归,他似被什么击倒一般,双膝跪在泥地上,双手死死地按住太阳穴的位置,关节泛白。
“你还好吗?”姜觅蹲下陪在承归的旁边,他痛得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没关系,有一点痛,我缓缓。”他格外虚弱地说。
姜觅犹疑几秒,伸出手将他的手掰开,双指并拢,轻轻将指腹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说道:“姨婆曾患有头风,我学过一点简单的按摩。”
“谢谢。”承归扯着嘴角点点头。
山间寂静,只听承归的呼吸声,等他舒缓些许,呼吸变得平稳,姜觅收回手,“好点了吗?”
承归撑着苍白的一张脸,歉意地笑了下:“是不是吓到你了?”
“还好。相比这些,我更怕是……”姜觅说着低下头,犹豫不定一瞬,继续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骇人听闻,你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那时你在海棠花树下漏听的对话很重要。我听到的是姜格初不止一次地见过你,还对你做过非人道的事,但很多年后,你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容颜不改。”
姜觅说完解释:“按理说,即使是亲耳所听,我也不该相信这种莫须有的话,毕竟我们连现在的处境是否真实,都弄不清楚。但你的望气,我们认识后经历的种种……”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是胡服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棕马路过,他见这样陌生偏僻的地方有人,明显意外了下,反应过来朝着两人吆喝道:“外邦来的骏马咯。”
“等等。”承归端详棕马刹那,转头笑着对姜觅说,“它身上没有外伤。”
姜觅错愕,心中一紧,眼前这个人啊,温润而泽,翩翩有礼。
“在你不知道为什么去海棠花树下前,我见到过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他很陌生地看着我。”姜觅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判断不好,你告诉我你的看法?”
承归看着她,弯着唇角:“我没有太多记忆,无法肯定说那个人不是我,也解释不清楚现在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你之前说这里是唐朝?距今一千多年……”
“转世投胎?”姜觅说完,狐疑道,“真有人可以绕过奈何桥,避开孟婆汤?可是他认不出我。”
承归摇摇头,目光变得认真:“假设这是过去,在那个瞬间他也真的是我,很有可能只是还没来得及认识你。他既然和我那么相似,你应该放心,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会主动伤人。”
姜觅惊讶地抬头,承归那张好看的脸上写满真挚,眼神中透露出坚定。
那天的承归主动退后时,也是这么说的——“我不伤人。”
姜觅释然不少。
一股裹挟着湿润的森林清香袭来,在姜觅抬眼的瞬间,头顶的叶片噼里啪啦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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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说来就来,砸得两人一愣。
姜觅先反应过来,对承归说:“刚才也是这样,变化来得没有任何征兆。”
顷刻,雨声换作潺潺水声,山林里的浓雾肆起,白雾茫茫,青山被染成半透明的青灰色,砖石垒砌的山道上水洼滴滴答答。
姜觅和承归头发被打湿,满身狼狈。
她气得一掌拍在手边的地上,抱怨道:“变化快得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别急,我们当时在太平山岭,也是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变化的。”同样被淋成落汤鸡的承归在一旁说道。
姜觅侧头,见承归的衣服湿答答贴在他的身上,漂亮的五官上垂着水滴,扑哧一下笑道:“你这样子,有点落魄美人的意思。”
承归被她说得脸红,转头假装看风景。不过一瞬,姜觅就听到他十分意外的语气。
“那里有几间被树挡住半边,但能看到檐角翘起的房子。”
姜觅一惊,顺着承归的视线往斜上方看,不止檐角飞扬,还有高台立柱。
“我们走。”姜觅说着,三步并两步跑到旁边青石板路上,往上爬,不管山路弯弯绕绕,抄着直觉能走的地方,就径直穿过,就在即将接近,能见到玄武驼着的一块石碑前,闻见了姜格初和婢女身上,还有香烛的气味。
姜觅记起之前的对话,十分肯定地对承归说:“这里是华藏庵。”
承归没有立即回复,反而望向南边的山脚下,云雾霭霭,依稀可见方方正正的秦州城。一条中轴线分出富庶与平民的东西二市,离他们两人最近的是安化门。
他定定地看着,末了对姜觅:“我们所在的山是慧音山,这里还有南郭寺。”
“你……又换人格了?”姜觅后怕地问。
承归失笑:“不是,在天水车站拿的宣传手册上写的。”
姜觅嘀咕:“姜格初指明要来这里守丧,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原因?”
“高门女眷修行,往往因养尊处优,会选择近点的庵堂,她反其道而行,舍近求远。很难不让人怀疑……”承归说。
“来都来了,我们去看看。”姜觅没想得那么深奥,抬腿就准备走。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姜觅的动作,裹挟着蜡油香灰的空气扑鼻,姜觅听见姜格初在说话。
“黄昏已近,我趁着暮鼓敲响前再去一趟南郭寺。”
婢女犹豫着开口:“可是老方丈说藏经楼年久失修,暂不接待任何来人。”
姜格初袖子一甩,望着远处说:“不提经文古籍,只说建这一幢藏经楼的金银,我本家就送了几万车,他哪里来的颜面,不让我进?我是不想打了他的老脸,才打算悄悄摸摸地去了先。”
婢女担忧地说:“夫人为何如此执着?我怕您……”
姜格初沉默一瞬,苦涩说道:“人活一世,来去都是孑然一人,我是无所谓,但浔儿还尚小,又是那样的身子骨,怎堪结婚嫁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入火坑,为了她我什么都不怕……”
“藏经楼?老园丁说的唐朝长卷……”承归呢喃地重复,深黑的眸子里似又出现熊熊火光,湿漉漉的外衣下的皮肤发烫。
33.第 33 章
姜觅伸出手在承归面前晃晃,说:“回神!我们直接上山去等她,免得打草惊蛇。”
再登南郭寺,门前两棵槐树尚且不算老,树干挺拔,叶片新绿,要数十万个日夜才会变得粗壮。山门之内,大肚弥勒佛仍坐于中央,不过头顶空空,悬着的‘第一山’牌匾还未高挂。
不知里面和外面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姜大找到姜二了没。
在这完全感受不到饥饿疲惫的地方,姜觅恍若隔世。
先她一步的承归,娴熟地直奔中院,站在离藏经楼三米左右的地方,出神地凝望。
和后代仿制的宏大藏经楼不同,眼前的藏经楼只有两层,一字排开的房屋三间,宽约二十米、高十米出头。明黄色的琉璃顶,红墙蓝绿纹饰,图案考究别致。
远远地,传来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的声音,想来是因登山而精疲力竭的姜格初。
姜觅朝承归使了个眼色:“她来了,我们绕到边上等她。”
承归点头,两人移步到檐廊的转角,姜觅闻到了一缕熟悉的沉水香气,偏着头一望,姜格初正喘着粗气直奔藏经楼的正门口。
姜格初左右张望两眼,用力去推门,发现没有任何阻碍,就打开了门,她忍不住轻声惊叹:“还好没锁。”
她一进去,就迅速关门,姜觅听她脚步仓皇,竹简被碰到的咔嗒声,和翻动硬黄纸的细碎声。
姜觅估算她离门有一段距离,朝承归点点头。两人一转,悄然推门,疾步躲到雕刻五爪龙祥云图的藏经柜后方。
阴雨天的光照不好,姜格初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壁龛前点蜡烛,只得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开柜子,她踮着脚,扯出书卷看一眼名字,又匆匆合上。
许是接连没有找到要的东西,姜格初吹了火折子喃喃自语。
“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十几年前,明明就是放在这里的。”
姜觅用眼神问承归:“她在找什么?”
承归摇摇头。
不动还好,他这一动,湿润的鬓发擦过姜觅的耳垂,酥酥麻麻,姜觅连忙低头,掩盖神情。
噔噔的脚步声换成哒哒声,姜觅看见姜格初的衣角在楼梯上一闪而过。
姜觅连忙脱鞋,猫着身体快速到楼梯斜角,站在阴影之中,抬起头望向上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缕金光忽闪,是姜格初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的一把铜锁,皱着眉头说:“锁没变,钥匙会在哪里呢?”
姜格初泄气地把锁狠狠一摔,不快地转身,任凭后面的铜门剧烈摇晃,和铜锁哐嘡哐嘡。
哒——
姜格初转身下了一个台阶,姜觅发现承归还没过来,慌忙搜寻,发现承归站在屋子中央,垂着头,踌躇不定地看着地上。
哒——
姜觅不敢喊承归,将手上的沾了泥的鞋子往怀里一塞,冲过去抱着承归就往藏经柜那边拖,撞得柜门发出扑通的声音。
哒——
姜格初不再下楼,姜觅看见她弯腰,指关节用力地抓着扶手,狐疑地看向这边。
姜觅心如擂鼓,眼睛像雷达一样到处找趁手的东西。
哒哒哒,姜格初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走出了楼梯。
就在姜觅的心跳越来越快,随时准备地直面迎战时,姜格初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老鼠?蠢物,和我一样来错了地方!不,它可以别处找粮,我却不能,我只有浔儿……”
姜格初说罢笔直开门离去。
满堂恢复宁静,姜觅扯出鞋子扔到地上,气急败坏问承归:“你刚刚到底在看什么!”
承归轻轻偏头,避开姜觅的目光,扭捏答道:“脱鞋不雅。”
“你!”姜觅气得语塞,狠狠把脚怼到鞋子里,把承归拉到他刚才的位置,自己啪啪啪地跑到楼梯上说,“还好她不灵光!我们要是被她看见就麻烦了!”
承归不解:“我不觉得她会伤害我们。”
“人没有绝对的好坏,所有的行动,都有可能是迫于选择。她现在满身刺棱,我们没有必要和她正面交锋。”
“是我唐突了,抱歉。”承归答道。
姜觅认真打量承归一番,见他是发自真心,微微别开头,不太自然地说:“不要再做让人担心的事,我们是一起进来的,也要一起出去。”
-
天光渐暗伸出手虽能看清五指,但瞧不清楚指甲盖,只能凭着感觉知道那就是指尖。
姜觅眼中的铜锁便是如此的存在,她能闻到黄铜氧化后混合着生铁锈化的气味,指腹能摸出那是一把形状有些奇,结实牢固的锁外,感知不到其他。
不想承认自己目力不佳,她将铜锁移交给承归。
承归见状凑近细看,说:“是一把像鱼一样的锁,有头有尾,有鳞有翅,鱼的眼睛是睁开的,大概是取鱼不瞑目之意,来看守镇宅?”
“鱼形锁?嘴巴是什么样的,细长像针吗?”姜觅问。
“没有针,嘴巴往天上翘起,鱼唇很厚,鱼鳞厚实紧密。”承归说。
姜觅试着在脑子里想象了下,皱着眉急忙忙跑下楼去壁龛找火折子之类的照明物品。
抽屉柜被她开开合合,啪嗒作响,手往里一伸,全是线装的黄皮纸张的文书。
姜觅把壁龛四周的地方摸了个遍:“是怕引起火灾,才不放任何火具?”
紧随而来的承归,拦住她再开抽屉的动作,盯着姜觅的头顶看了一会儿问:“你很想看吗?”
“嗯,虽然鱼形锁常见,但工艺像你说的,我得看看。”
“怪我说得不清楚。”承归无奈笑了笑,提议说“把你的真火借我一用?”
“能行吗?”
姜觅虽然怀疑,脚却半点都没犹豫就转了个方向,往楼梯上去。
就在离门栏只剩下三级台阶时,姜觅丧气地摇摇头:“凭空变的火,能燃多久?就算知道了锁,但这里的典籍被垒得顶天立地,我们连姜格初在找什么都不知道……”
“不确定,至少够你看一眼锁。”
“我要做什么准备?”姜觅问。
承归思考一瞬,说:“不需要,但我取火的时候,你的脊柱会猛地觉得冷,我尽量轻些。”
咔嚓,承归把里面的T恤衫撕裂一道口子,扯下一根布条不断地绑着结,直到末端留出一点点抓着的小尾巴捏住,手指一摊,一个小圆球出现,他交到姜觅的手上。
“拿好,我待会转移到这里,站直身体,我要开始了。”承归说。
“好。”
承归说完食指中指并拢,先在姜觅的左右肩膀上轻轻点了下,而后移动到她天门的位置,垂直一敲,再移到她的头顶上,用双指的指腹一托,慢慢把手挪到姜觅手边的圆球处。
滋啦一声,姜觅的眼前变得清明,她看见承归面色苍白,眉毛和眼睫上挂了点水珠,正轻咬失去血色的下唇。
“我没有感觉到冷,是你在帮我对吗?”姜觅记起他说的话,问道。
承归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着说:“这点布料不经烧的。”
-
姜觅把燃着的小火球举到鱼形锁的面前,终看清上面的细节。
鱼形锁的形状和制式和姜觅见到过的没有区别,怪异的地方是翘着的鱼嘴巴奇厚。
姜觅本能地想到颌针鱼,对着鳞片细数,不多不少,大大小小,九乘九排列,正好四十九片。
衔接锁针的鱼尾也如颌针鱼一般,竖纹明显,最尾有锯齿状。
颌针鱼无针?姜觅不信,除非它不是颌针鱼,它虽只有两巴掌大,却处处与颌针鱼别无二致。
颌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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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进食时噘嘴,姜觅把铜锁侧着立起,将火光对准它的嘴,发现那里有个一粒芝麻大小的孔洞,她担心是浇筑时留下的细孔,便把火球移到偏下方,眯着眼睛往里看,不透光亮。
“火球快要烧没了。”承归在边上提醒。
姜觅不语,一直盯着细孔,看了好一会儿,眼看火苗越来越小,她分别把鱼嘴和鱼尾砸向铁门,耳根上下动听声音的频度和密度后,眼睛唰地一下亮起。
“你介意我不经他人同意,先把锁打开吗?”姜觅深思后,先问承归。
承归问:“为什么打开?”
“姜格初想要的东西在这,她肯定还会再来。”姜觅说。
相比这些,承归更担心火球,急忙道:“小心烫手!”
姜觅指端发红,皱着眉头说:“你快决定!”
承归愣了下,径直扯下胸口以下的布条,手指灵巧拉扯,一个比先前更大的球做好递给姜觅。
“谢谢。”姜觅把火球对准鱼尾绑好,见他努力遮掩里面的凉胃装,低低笑道:“还在意不雅吗?”
“你会开锁?”承归默默地转移话题。
“我以前看过一本类似《天工开物》的古书,里面讲到有一种铜锁,制作时会内置两块簧片,平时用配置的钥匙拨动第一块簧片即可开锁,关键时刻将蜡烛对准锁的底部,通过持续加温,让里面用油蜡烧化,封住的一根类似针的钥匙会自动从留有的细孔里弹出。”姜觅答道。
“所以你砸锁,是为了听里面有没有油蜡?”
“嗯,油蜡密度不高,这种锁只有靠近孔的地方有一点点空间,要很仔细才能分辨。”
很轻微的搭扣松开的一声,姜觅急忙把锁倒立,继续解释:“簧片弹开后,锁身的温度也就上来,随时有可能脱出,不然就掉到了其他地方,这种紧急的办法只能用一次。”
“成了。”铜针正要坠地,姜觅正好摊开掌心握住。
姜觅放下铜锁,捏着铜针对准火苗一照,发现不过是类似普通绣花针,只前端稍稍扁平,有些失望道:“这可不太好办。”
承归对锁一窍不通,问道:“还是不行吗?”
“说不好,这种针是以防万一,但也要防咱们这种万一,所以要开过锁,且熟悉拨动角度力度才行。”眼见这一只火球也快烧完,姜觅没时间犹豫,“我试试。”
姜觅先取下火球对着锁孔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捏着铜针一入,径直到底,用极其轻的力度边探边猜簧片形状,等脑海里大致有了轮廓,她深吸一口气,轻轻一碰。
簧片没有发出咔嗒声,姜觅怀疑是锁芯老化的缘故,大着胆子再怼。
终于,锁针的地方弹开,发出闷响,姜觅如释重负地往地上一坐,笑着对承归说:“成了。”
承归笑笑,见火球又要烧完,问:“还要用火吗?”
姜觅抬头看了看四周,摇头说道:“这地方太大,等天亮,不然把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扒拉下来,也不够烧的。”
“你是女孩子……”承归移开目光,低着头小声说道。
山中寂静,虽不觉得疲倦,但幽暗的环境之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自然熟睡。等到第二天早晨,不知名的鸟在离他们不远的窗户边鸣叫。
姜觅睁开眼睛,发现承归并不和自己一样靠在楼梯上,她站起来,环顾一圈,不见承归的身影,忙冲下楼梯去找。
姜觅走了几步,回头确认铁门未开,铜锁仍旧挂在那里,在阳光下蒙了一层暖光。
再要下楼,手上拿着一卷木简的承归突然出现在姜觅的视线之中。
姜觅敏锐地察觉到承归换人了。
她停了脚步,手搭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也许是白衣少年的承归。
“又是你。”姜觅说。
34.第 34 章
窗户没开,却进来了一道风,吹得承归冲锋衣的下摆鼓鼓囊囊。
他里面的那件T恤,因撕得随意,边缘不整齐地脱线,像勾坏的破口,姜觅记得闭眼之前,承归好几次不适的把左手捂着那块,就如他们初次见面时,他频繁用手盖住牛仔裤的破洞的地方一样,她不问也知道,承归是宁愿自己不适,也不肯撕她的衣服。
可眼前的这个人,全然不在意这空了一截的衣服。他快走到昨夜承归茫然无措纠结要不要脱鞋的位置,可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冰冷,仿佛每踏一步,以他为半径一米的位置就会凝结寒霜。
他脚步一顿,讶然地回看姜觅。
姜觅见他眼眸里无波无澜,懒得绕弯,直接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因为她这过分的直接蹙眉,很快恢复成自然:“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姜家族长叫作姜浔。”
“哦?你认识她。”姜觅说。
“是,你叫姜觅?”少年紧接着说,“据我所知,天下姓姜的人虽数以万计,但身份特殊的只此一家。能否详细告诉我,除身份外,你还有什么特殊的吗?我也许可以帮你。”
这个人礼数上是和承归一样。但他不仅知道姜家特殊,还知道姜家族长特殊。他说话时,音调和情绪保持在一条平稳的直线上,似乎有意在和人保持距离。
姜觅沉默几秒说:“我不重要,反而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说。
这一句话,差点令姜觅站不住,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用力,指甲边缘被挤压得发痛。
眨眼的瞬间,寺内的晨鼓撞响,闷闷的声音拖得很长,在山里头回荡,眼前古香古色的场景像是在抖动,不过半秒,晃动的文玩字画,斗柜立架恢复成自然。
这个承归凭空消失,姜觅下了几步搜寻,听见门外,大概是山门那处,有中年男人在说话。
“施主既然如此执着,那便进去吧,里面暂且收拾完毕,只此一次,下回莫怪。”
“我代本家谢过师傅。”是姜格初的声音。
姜觅立刻脱鞋,两手提着鞋子,脚尖点地,三步并两步地下楼,穿过一个个书柜找承归,一楼不见其踪后,又回到楼梯上,发现承归正睡在铁门前。
“走!”姜觅来不及解释,鞋子一塞,提起承归的后衣领,打开铜锁,放到地上,拖着承归匆忙闪身进到阁楼的角落。
阁楼比一楼稍小一圈,却也是立满书柜,这柜子颜色纹饰不及下面的精巧雅致,斑驳灰暗的包角银纹,像是经历过几千年的风霜。
姜觅对承归说:“姜格初在下面。”
承归点头。
啪嗒啪嗒啪嗒,姜格初直登楼上,在距离阁楼一步之遥的铁门前,姜觅听见姜格初的吸气声。
“谁?”姜格初声音发颤。
没有人回答,姜格初的心稍稍落定,她不由以为是老和尚通了人性,所谓的收拾完毕,便是替她开锁,但她摸到锁不见撬动,落放的位置不见尘埃。
她轻声否定:“一个和尚,哪里有这样的胆子?怕是懒和尚忘了这里要落锁。”
姜格初眼快心明,当即把锁挂在原处,远远看了也瞧不出异样,而后打开铁门踏入阁楼。
脚步声靠近,姜觅把鞋拿在手里,分给承归一只,用口型说:“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姜觅凝神耳根一动,就能感知到姜格初的衣摆,擦着离她们几步之外的柜子声音,就在这时,她停下,伸手去搬从上面数倒数第二排的竹简。
随着竹简被移开,搬到地上,一缕银光反射到姜觅的眼睛,像是将她一双眼睛分割开来,一只被刺得睁不开眼皮,一只正好看清楚那是不久前见过,四面雕有青山绿水,凤鸟玄龟,盖顶的卷草纹中央还趴着一种不知名的兽类的方形银盒。
这时,姜格初捧着银盒走到窗户边,在阳光的照耀下,轻抚着银杏叶形状的钩环,一向紧绷的面容多了一丝光彩笑意:“我的浔儿,终多了一分希望。”
窗外有不知名的灰鸟拍着翅膀飞过,扑哧扑哧声唤醒姜觅的神经。
真奇怪。这东西真是姜家的吗,为什么总存放在不相干的地方?本该柔和温暖的晨光,照得姜觅通身冰冷。
她伸出头,看到姜格初打开银盒搭扣,一手扶着盖,一手取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丝帛,稍稍打开看了一眼后,原封不动地折好放回银盒。
这丝帛……正是当时在太平古宅,泼水成画的那方。
叮铃——
-
叮铃——
喧哗声不止。
说书人正坐中央高台,笑谈汉武帝前往泰山封禅,突遇白色麒麟拦路,龙心大悦,道是长生吉兆。
下头两位官员正红着脖子争吵为人之道,拱手作揖诉人该知可为不可为,可为之事,当尽全力,不可为之事,尽心从之,这是知命。另一人反驳,如何辨别可为而不可为?心之所向,即是可为。
说书人话一转,感叹:“世人都说神仙好,我看这事不一定好,惜秦皇汉武,多少都栽倒在寻高人、求长生的道上……”
四周弥漫着米酒和浓茶的馥郁香气,耳边有陶炉煮水的咕咚咕咚,袅袅升起的白气飘到窗外,混合着临近的河风,吹动得竹叶沙沙。
姜觅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临窗的四方桌上,左侧的承归双手捧着一个空茶杯,动作僵硬一瞬,弯着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诧异。
不远处,店门处挂着的长条木牌,“四方邸店”。
两人前方,靠近入口的那张桌子上,有一位头戴帷帽,薄纱遮面的妇人,她右手正将一锭金子推到桌子中央。
妇人嗓音些沙哑,听上去很是疲惫,问道:“那位可解世间一切艰难的高人是什么来头?”
姜觅推推承归的手臂,凑过去在他的耳边说:“是姜格初!她正在旅店约见人。真可惜,我应该趁这个时候去确认银盒里的东西。”
承归点了下头,问:“突然闪现在这个地方,你会不舒服吗?”
“你不舒服?”姜觅奇怪。
承归环顾一圈,见男女老少头上的那火苗都只有豆大,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吹熄的样子,悄声说:“有一点。这里的人,气都很弱。这很特殊,有些可疑。”
姜觅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是有人在饮酒,不由失笑道:“可能是喝醉了?先管眼前的事。”
和妇人同桌的黑衫男人把金子拿到了自己面前,而后缓缓开口。
“他来自秦州西南的汉州汉山,那里有一叫作钵池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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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道教的七十二福地之一。传言是一次地动之后,由黑色石莲生出来的老翁,个子不高,面貌七旬有余,白胡子上系着一枚七色彩石。”
姜觅听完,对承归吐槽:“黑色石莲生?哪门子江湖骗术,又不是哪吒。”
姜格初蹙眉:“传言?我要的是切切实实的消息。”
“夫人在说笑?我只卖我知道的信息,他人信或者不信,与我并不相干。”
姜格初忍着怒意,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声说:“江湖上贩消息的人无数,本家推荐了你,我便愿意用你,你要不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就直说,我好趁早另请高明。”
黑衫男人咽了下口水,补充说道:“夫人少安勿躁!那老翁……无人知其过往,无人知其寿长。奇在摸胡须三下,就可解人间烦忧,曾有人要去抢他的石头,还未近身就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姜格初嗤笑一声:“这些说辞,连我的婢女都知道。”
黑衫男人神色凝重,垂头咬牙说道:“我可亲自替夫人去探虚实,就是这人行踪飘忽不定,还说什么只认他认下的有缘人,才可得到他的帮助,所以,我概还需要些时间。”
姜格初问:“多久?”
“一个月。”黑衫男人回答。
“半个月,不能更久。”
姜格初说完拂袖而起,在侍女的搀扶下准备离去。姜觅站起来,跨过胡椅,对承归说:“我们也走。”
-
就在这时,门边熙熙攘攘,五个乞讨的小孩拥簇着一位衣着褴褛的白胡子老翁入店。
一个小孩叫唤:“糖!你说进了门就会有糖的,糖在哪里啊?”
另一个小孩附和:“就是就是,你要是敢骗我们,我们可饶不了你!”
午后的阳光照在那枚椭圆形的石头上,发出像七色彩虹一样炫目得不真切的光芒。哒哒,白胡子老翁的胡子上系着的彩石随着他的动作,时而落在胸腔上,发出极轻的声音。
姜觅扯扯承归的衣袖:“系彩石的老翁,不请自来了。”
一向面容平和的承归,蹙着眉盯着门口。
姜格初和婢女对视一眼,自己退后两步,婢女飞快移步到黑衫男人身边,踢踢他的脚。黑衫男人垂眸表示知道了,上前径直走到白胡子老翁面前。
老翁头一低,避开男人的视线,笑嘻嘻的从破烂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油纸包着的糖,一颗一颗的发给小孩:“爷爷没骗你们吧?说了进了这扇门,口袋里就会有糖!”
有个小孩囫囵含着糖,含糊不清说:“那是怎么变出来的?明明在街上时摸你口袋都没有!”
其他的小孩说:“对,你教教我,我想要天天都能有糖。”
“此乃山人的法术,不可说不可说!”老翁大笑几声,摊开手掌,任凭小孩把手上的糖都抢走,反将自己的视线越过黑衫男人,落在姜格初和婢女身上。
老翁拍了拍正在掏他口袋的小孩的头说:“散了散了,糖发完了,我要去帮有缘人。”
黑衫男人听到后往前一步,挑眉说道:“老先生可是在找我?”
老翁摸着胡须上的彩石摇头说:“非也非也,我看的是你身后的妇人。”
话音一落,旅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姜格初,纷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35.第 35 章
姜格初头戴帷帽,让人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姜觅侧过头对承归说:“自古以来得道的人都很低调,哪有行事这么张扬的。”
承归嗯了一声:“他头顶的火苗虚弱无力,面色发青,一副病样,但动作康健麻利,看不出来有任何恶疾。”
姜格初不发一言地盯着老翁,老翁丝毫不畏惧,一掌推开黑衫男人,对着姜格初做了个礼,说道:“夫人有难,老夫可以相帮。”
“这人吐词好怪。”姜觅听得难受,总觉得老翁说这句话时,和先前讲话不一样,不像是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像是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语调拉得很直,过于机械单一。
承归说:“这句话听得莫名的心烦意乱。”
“我去阻止……”姜觅正想不动声色朝姜格初那边靠近,发现自己的双腿跟死死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我好像动不了。”
“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被定了身。”承归说。
姜觅惊讶:“他有这样的本事?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承归摇摇头:“自从他进来后,每个人的真火都很微弱。”
姜格初出自高门,自然不会轻易将话与陌生人挑明,哪怕此人也许就是她要找的人,也得本家的人探明了才可。
“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我衣食无忧,算得上是多福之人。”姜格初说。
老翁似笑非笑:“常言道多子多女是福,你双膝空空,何来的福?”
“胡说八道!”姜觅听得不快。
姜格初身体一软,还好婢女用力地扶住她的手臂,机灵地在一旁提点:“夫人,本家宴客,不能迟到。”
“嗯,我们走吧。”姜格初收回目光,朝婢女说道。
老翁面上露着意味深长的笑,倏地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晃着身体,甩着头,高声吟诗。
“万千情谊隔远山,莲子苦芯心更苦,十里长亭候回音,只等东风吹柳枝。”
老翁这动作幅度不小,险些撞到往外的婢女和姜格初。
紧随其后的姜觅看见婢女手中的棕色提篮在与老翁衣摆擦过的时候,浮光一闪,听到细小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彩石在滚动?可姜觅再看,彩石仍原封不动地系在老翁的白胡子上。
姜觅心想等能动后,跨过门槛,出了门再想办法凑近细看。
这脚一抬,再落地,姜觅耳边的喧闹静止,能听见鸟儿在叽叽喳喳,开了一半的窗户外,北归的大雁低空飞过。
眼前是一间十来个平房的房间,胡床上摆着一个双陆棋盘,边上的碟子里放了一只佛手瓜。一道屏风稍稍隔开里面卧室,烛架上豆大的火苗照得放置在香案上的,方形盝顶银盒影影绰绰。
“又变了……”姜觅眼珠子一动,喃喃说道。
熟悉的华藏庵的蜡油香灰气味,还有近处的清甜果香。
姜觅静静地听了一瞬,肯定地对身边承归说:“没人。”
承归许是还在想先前事,显得有些不在状态。
姜觅顾不上他,先去取了银盒,抱着这方方正正的东西坐到窗户边,对着尚有一丝余白的天细看。除了氧化变黑的地方有些不同外,连银杏叶形状的钩环上的磨损痕迹,都和山洞里发现的那只一致。
“就是那只银盒。”姜觅反复确认后,边说边打开搭扣。
只见和当时一样,红色绸布包得方方正正,是一把造型古朴,坠了铃铛的小金锁。姜觅故意让指尖碰到铃铛,叮铃一声,照例太阳穴传来的刺痛,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姜觅连忙用了点力道下压,但不同的地方是她没有感受到铃铛下面的厚布。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红绸布包,发现是一缕细软的胎发,和一张红色纸笺,上面写姜浔,开元十二年,二月十九日,寅时七刻,长安。
“金锁是姜浔的。”
姜觅把纸笺放到一旁,终见到了那块被姜格初折好的白色丝帛,掀开几个角,不似预料的那样一片雪白,上面用墨笔勾勒出一张简易地图。
她将丝帛完全摊开,对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细看。
说是地图,却又没标记任何地名,只能凭着三条延伸的人字形图样看出似是山脉,而中央像蛇一样游走的黑线可能是河流,奇怪的是除此之外,有六个分布在不同区域的墨色黑点,和两处颜色稍浅、发灰的阴影。
姜家人自幼和山脉打交道,但此刻姜觅在脑海里回忆山势、地形,怎么想也找不出能和这上面重合的。
丝帛有两块?姜觅用指腹揣摩丝帛的材质,手感和先前摸到的是一样的。
难道这丝帛会变化?她心一惊,正要让承归过来一起看时,发现一步之外的承归,正目光怔怔地看着两人的斜对角。
他的视线落在银盒旁边的棕色提篮上,从外形上看,正是姜格初婢女提着的那只。
提篮表面搭了一块杏花布料,姜觅以为承归是不愿意不经他人同意自取,但又实在好奇,便放下手上的银盒,走过去准备帮他拿。
哪想刚要伸手,手臂就被承归的抓住,他说:“不要碰它。”
“啊?”姜觅不解,“不就是一个篮子吗?我没感觉到这里除了我们外,还有什么活物啊。”
承归不赞同地摇摇头说:“我依稀闻到某种味道。这里,气息不对。”
姜觅闭着眼睛细嗅,察觉不出有什么气味,不服气说:“你的鼻子比我还灵?我敢说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外,没有任何活物。”
“死物是没有气息的。”姜觅指指篮子,继而笑了笑,“你来?正好我也好奇这里面有没有彩石。”
“你知道?”承归惊讶。
“我知道什么?”姜觅觉得莫名其妙,只好解释:“真有彩石啊?我就说老翁差点要撞到婢女时,看见有什么东西一闪,还有很轻的石头滚动声。”
承归说:“那我来吧。”
他说完,像是面对什么棘手的难题,皱着眉头轻轻捏开碎花布,是一封被一块彩石压着的信笺。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那颗鹅卵石大小的石头光润,表面浮动着七色光芒,亮晶晶得令人眩目。
令姜觅意外的是,承归径直拿开彩石,竟然还准备拆信。她差点以为承归变成了白衣少年,轻声说:“承归?”
“我在。”
一如既往的温和回应,姜觅心踏实了点:“你这样……很不像你。”
承归打开信说:“这是迫于无奈,必须做的事。”
“也是,最近经历的事情,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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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特事特办!这上面写了什么?”
承归说:“和他吟的诗差不多,说自己会在秦州待到柳树落叶之前,如果有求于他,就去慧音山下的十里亭,在棋盘桌上放三枝鲜嫩的杨柳枝,用彩石压好。这样他就会帮她完成心愿。”
姜觅被逗笑:“外面的天这么热,柳树都要落叶了,哪里还会有鲜嫩的杨柳枝?这人真是故作神秘,三枝柳枝?又不是奉神点香……”
承归沉默一瞬,把信折好放回原处,正要压上石头时改了主意:“不能将这些留在这里。”
“你干什么?这东西放在这里,还盖了块之前没有的布,她们肯定知道这件事。”姜觅轻声说着,心虚说,“如果我们在千年之前,那是不是参与其中,且推会推动当时的事?毕竟这次和我们之前经历得不太一样……”
“我得制止这一切的发生。”承归脱口而出。
“嗯?”姜觅用手碰了碰承归的手背,见承归面容绷得很紧,深邃的眸子像是被按下静止,直勾勾地看着掌心里的彩石,她心里没底地说:“你真的在吗?”
姜觅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
屋子里静悄悄地,外头的鸟叫声不知是什么戛然而止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死寂一片。
没有叮铃声,也没有分心或者熟睡,姜觅就眼睁睁地看着承归猛地变成了白衣少年。
这个刹那,姜觅恍然理解承归说的气息不对,比如承归和白衣少年。其实散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但一暖一热,熟悉和陌生,好与不那么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彩石是死物,承归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白衣少年就地用杏花碎布将石头和信笺一拢,收到自己的衣袖之中。
他们有共同点!姜觅敛了神色,先发制人问:“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白衣少年看了姜觅一眼,突然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姜觅弯唇:“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白衣少年深思一番,努力解释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会相信,但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眨了个眼,四周就变了样。就好像我明明不认识你,但总能突然看见你。”
这话说得让人听不懂,委实又是真诚的,毕竟姜觅也说不清楚自己。
这个人可能记忆完整?姜觅转念一想说:“你不让我碰这彩石,但你自己拿没事?”
“我不让你碰?什么时候。”少年疑云满腹地问。
姜觅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刚刚,大概就是你眨眼变了样之前。”
少年似乎经受了什么刺激,紧锁着眉头。
姜觅怕什么信息都挖不到,赶忙追问:“你和这东西有渊源?你为什么可以拿?”
“算是吧,我不会受到影响。”少年回神答道。
“你拿去做什么?”姜觅又问。
“沉入黑水。”少年说完,两片微微张着的唇瓣不动一秒。
姜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想起以前看过的书里写,多重人格的人会在特殊的时刻显现出不常见的人格,人格与人格之间不相通。但承归这种找不到缘由的切换,又不太符合多重人格的定义。
他见姜觅一直盯着自己,“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36.第 36 章
光凭着语气,姜觅就知道又发生了变化。白衣少年消失,现在眼前站着的是承归。
“我在想……怎样才能从你那里套取更多的信息。”姜觅说。
“他这次做了什么?”承归心领神会道是白衣少年来过,皱着眉头问。
姜觅指指角落里的提篮:“你把那里面的东西都藏进了袖子里,你说你不会受到彩石的影响,会把彩石沉入黑水。”
承归看向提篮,里面空空荡荡。
姜觅注意到他这次望向提篮时,神情比先前自然放松。
彩石从外表上看除了在光照下会有类似贝母一样的七彩光晕外,并无其他什么特殊,也不像是什么精心打磨的稀罕物件,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承归都如临大敌,搞得像是碰见了什么棘手的事一样。
这石头难道类似栒山璧?可几千年来只有一块栒山璧,而这种彩石,一天就见到了两块。
他在身上摸索,奇怪地说道:“没有东西。”
姜觅心底的寒意顿生:“不可能,我亲眼看你放进去的,即使刚才不是你,物品也不该凭空消失。”
承归又找了一遍:“真的没有。”
“他把石头带走了?怎么带走的,明明你一直在这边……”
“你先前说黑水?”承归问。
姜觅说:“嗯,但我不确定他口中的黑水是不是《山海经》里的那个,这种无法考据证实的地方,真的存在?即使存在,谁敢打包票的说它在哪里。”
承归静默一瞬:“黑水,太阳之水,从幽都山出发,流向光明之地。出入日月,生不死人,人为黑色。黑沼,瘴疠之地,仙佛难渡。”
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珠子黑沉沉的,似有姜觅没见过的情绪在涌动。
姜觅细细琢磨,前半段和《山海经》中的描述差不多,后半段……闻所未闻。
却来不及细想,银盒压在腿上的重量在一点点的消失,她和承归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只能僵硬地看着对方,余光里墙壁在熔解,植物被太阳炙烤的气味飘到跟前。
天光一点点从树叶的间隙漏下,道道光柱沿着姜觅和承归脸上移动。
两人的眼睫毛都在发颤,听见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在争吵着什么。
姜觅拼命挣扎,手脚才有了发麻之后的那种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身体使不上力,她仍保持着在窗边榻上坐着的姿势,当场景转换到了户外,现在屁股就是悬空的,还好在即将要摔倒的时候,承归扶了她一把,辅助着她一起往声源的方向移动。
姜觅完全能活动后,察觉到脚边的泥土极其干燥,走得快的时候鞋尖能扬起细小的灰尘。
承归仰着头,盯着太阳:“入夏了,是正午的太阳。”
姜觅微微一怔:“这样直视太阳,不会刺眼吗?”
“你不能观日?”承归问。
姜觅不解:“我为什么要观日?”
热风里吹来一股轻微的香灰味,姜觅猜测他们是在慧音山的山间。她耳根一动,察觉到对方在离自己十步以内范围里,伸手拉住承归,躲到一排挤在一起的老树后。
“我养你手下的一群人,就是为了这点子符水?”说话的人背对着他们,但凭着声音和侧边站着的黑衫男人,姜觅知道这个极力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心中的怒气的妇人正是姜格初。
黑衫男人不争气地瞪了站在边上的年轻灰衣人一眼,往前走了一步,躬身低头请罪。
“小子年幼,未见太多险恶,望夫人谅解。我这有祖宅来的新消息,请夫人一听。”
“说!”姜格初冷声说,不忘叮嘱,“再是不中用的,就不要怪我不留颜面。”
黑衫男人点头说是,姜觅却明显看到他侧脸的眼睛在上翻,一副看不起姜格初的阴险模样。
黑衫男人说:“倒春寒起,族长身体迟迟不好,来往郎中束手无策。”
此话一出,姜格初连忙转身,空洞洞的目光望着姜觅和承归的方向,两片唇瓣哆嗦不止。
许久,姜格初问:“有多不好?”
黑衫男人答:“长时间陷入昏睡,下不来床活动,留有婢女贴身照顾。”
姜格初险些站不住,身形一晃,强行镇定地说:“长老那边如何说?”
“长老只说尽力医治,正和其他主家在商量午时午日鱼祭的对策,暂时没能得出更好办法。”
姜格初眼珠子一瞪,勃然大怒:“都这种时刻了,还不得不让我浔儿的血养一群畜生?”
黑衫男人耐着性子说:“夫人息怒,颌针鱼事关姜家存亡。再说,谁不怕‘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这可是祖祖辈辈验证过的啊!”
是啊,因为怕自己有闪失,所以捧着以血控鱼的族长。既然已经是族长,那自然要承担责任。
沉浸在鱼祭对话上的姜觅心下沉闷,微微失神。
承归插话问:“这句话我听你说过,我一直想问,没能来得及,这是诅咒还是事实?”
姜觅迷茫地望着对面那几个人,说:“这几十年里,姜家人口不多,日子也还算安逸,我没亲眼见过。但在新屯子,还有太平山岭……好像是这么回事。更早些的历史,我不知道。”
姜格初猛地回头,厉声说道:“我不怕。只要是为了浔儿,病也好、瞎也好,又算什么?”
黑衫男人和灰衣人互看一眼,低着头,不敢继续答话。
倏地,平地有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碎木,黑衫男人和灰衣人不见,姜格初面对的黑衣人,猛然换成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她摇着头,咬着下唇,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婢女说:“夫人,我让人找过了,承归不在家庙。”
姜格初双腿一软,捂着胸口,拖着脚步走到松树的边上,扶着树干的那只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夫人,怎么办,小族长好几日都没清醒……”
“没关系,不是还有十里亭,即使没有彩石……”姜格初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姜格初完全缓过来后,眼中终于有了点神采,“他们试不出老翁,那我就亲自试。老翁不是主动挑了我?你赶紧去找些柳枝,要鲜嫩翠绿的,如果没有的话就去东市上看看有没有卖的。”
那老翁古怪可疑,姜觅迅速做出决定,“不能让他们去十里亭。她们既然在找你,那我们主动出现,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好过她们和老翁接触。”
承归犹豫着说:“我不知道她找我做什么。”
姜觅说:“总不是救姜浔,你不是懂点治病,或者用下回春,总之先拖住她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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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姜觅退后半步,改走在承归的侧后方,推着承归上前。
婢女先发现承归的身影,尖声叫道:“夫人!是承归,他来了,他怎么来了……”
姜格初敛敛眼皮,下巴微抬,先前因姜浔病重的慌乱无措彻底消失,转瞬即变成了高门贵女的模样,她手肘才往前伸出一点点,婢女就双手去捧着,将她的手掌翻过来,搭在自己手背上。
姜觅和承归站定,姜格初打量了他们一番说:“世外高人也逃不过红尘牵绊。”
承归轻咳一声,耳朵唰地血红,姜觅倒是一点也不心虚,正大光明地回视姜格初的目光。
末了还是有求于人的姜格初先败下阵。
“承公子,我曾求你保浔儿周全,好让我母女团圆,你说你不能直接出手帮忙,那我换个请求,我不再奢望更多,只求浔儿一世平安,能否实现?”
姜觅看向承归,他不发一言的抿着的两片薄薄的唇瓣。
大概是他不喜撒谎,也不想胡说八道的表现。
姜格初见承归不吭声,忍不住提高声音:“你不愿意?还是说,你也不能?”
承归思考了下,真诚地说道:“请您先告诉我,我说这句话时发生了什么事?”
姜格初虽觉意外,思及承归本是一个怪人,便对婢女交代道:“你说。”
婢女伶牙俐齿,几下就把这几十年里的恩恩怨怨说了个遍。
从百日定名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被喂了鱼,到十年后少年死而复生容颜不改,再到少年讽刺质疑姜家太公封齐,遭奸人鹊巢鸠占,田和灭齐,转至天水的历史真实。
婢女最后强调——栒山璧非凡间俗物,血与玉相融,视为结契,玉在人在,玉毁人损。
在栒山璧三个字说出之前,姜觅就心如擂鼓。
那是她梦里亲历过的片段!她脑子里飘过千思万绪,最后落定在白衣少年知道栒山璧的存在上,一面觉得还好,一面又隐隐不安。
结契一说,姜觅也是知道的,但后面那些,姜觅从未听说过,栒山璧被她在山洞里撞得四分五裂,现在不也完好地站在这里,除了在太平山岭时虚弱嗜睡怕冷了些,之后就再也没其他的不舒服。
姜觅正想代替承归回答,哪想正直老实的承归开口便问:“我可否看一眼栒山璧?”
姜格初不怒反笑说:“你在家庙里守了那么多个日夜,还嫌看得不够多?你不是有义务把这东西带回去?承公子,你直说不能救浔儿,我不会怪你,但你这副样子,属实让人不齿。”
气氛愈演愈烈,姜格初面上挂着嘲讽的微笑。姜觅都打算硬着头皮生辩时,承归说:“人有命数,纵是神仙转世,也不能插手人间因果。”
这话过分直接,姜觅盯着承归,想找出他变成了白衣少年的痕迹,却是无果。
姜格初倒是很快接受,她轻哼一声,对承归说:“我知道,但我姜格初,势必能逆天改命。”
末了姜格初转身,脚步不停,身形笔直的离开时,承归在后面叮嘱道:“您前额有灰败之相,您慎行,不要走岔,免得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等到两人不见踪影,承归看着姜觅的眼睛说:“你没和我说过栒山璧的事。”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明明他现在是承归……
37.第 37 章
当你面对的是一个绝不说谎话,真诚到极致的人,那你自然也很难在他面前昧着良心说假话。
姜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犹豫一瞬,最终看着承归说:“知道。”
“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我在找记忆和东西,你是不是猜到了是栒山璧?”
“不算是,是你带来的石头让我联想到的,它们外观上有些相似。”姜觅回答道,继而先声夺人说,“就算你找的真是栒山璧,我也不会给你的。”
承归低着头笑了笑,弯着眼睛看着姜觅:“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从你手中抢东西。”
姜觅轻轻别过头,避开了承归的目光。
承归慢慢解释:“姜格初虽然说我有义务把栒山璧带回,但我其实还是想不起来要去哪里,我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我有事情要完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点栒山璧的信息吗?”
得寸进尺!姜觅小声嘀咕,凝了他一眼:“你把你的石头拿出来。”
承归照做,那块形状近圆,通体淡黄色的石头出现在姜觅眼前,可能因为上次姜觅抢石头的行为,他并没有主动递给姜觅,掌心向上摊着的动作有些别扭。
“看好了!”姜觅也不在意,举起食指咬了一下,挤出一滴血,对承归说,“石头!”
“你直接说就行,怎么还咬伤自己。”承归不懂,忙把手心的石头递了过去。
姜觅指腹用力往石头上一压,碧色的石头上出现了一道血印。
“这就是区别。每一代或者几代的姜家人,会有一个人的血可以融入栒山璧,这个人便是族长。我早就用你的石头试过,不能,所以我也不太敢确定你要找的东西是栒山璧。”姜觅说。
“你什么时候试过?”承归仔细回忆着那天的细节。
姜觅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头,却又不聚焦,仿佛看到的山的另一边。
“族长天生有一种怪病,即农历十四起背上的皮肤似被刀割过一般,莫名皮开肉绽,渗出血珠子。持续至农历十六日的满月才能正常。我们见面的那天是农历十五。”
承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天自己尚未看清楚发生什么的时候,姜觅说“不见了”大概就是在做这件事。
姜觅见他眸子里闪过一丝莫名的难过,以为说得太可怜引得他同情自己,不由辩解。
“其实当族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以血养玉,以人控鱼……总之,虽然特殊,但也是姜家唯一的宝贝,好过被人抛弃的可怜虫。”
一向温和的承归,眉头皱起,“你小时候……”
“姜家人知母不知父。我更特殊点,我不是在姜家出生的,也不是百日定名时被定为族长的。据说我母亲沉迷赌博酗酒,生下我后,转手就把我卖给了其他人。百日已过,姜家的人才找到了我,把我带回来和其他小孩一起参加定名时,只有我的血融进了栒山璧。”姜觅说。
承归一时没有想好什么话能安慰姜觅,半晌后,略微无奈地说:“别难过了。”
再解释,就显得更无力。姜觅应了一声,干脆绕回栒山璧的话题。
“我本来是可以给你看眼栒山璧的,不过在新屯子山洞碎掉后就不在我这里了……”
“不着急。其实你现在做的事,也是为了姜家吧。你把家族看得比自己重。”承归突然说。
“这不应该吗?”姜觅有点意外,“也许哪天你记忆恢复,也会有必须承担的东西。”
承归思忖几秒,格外认真地说:“你就是你,唯一的。人得先顾好自己才能再想其他。”
姜觅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当然知道他是出于好心,可心里头却止不住地泛着酸涩。
她假装转身看向别的地方,窥见南郭寺伫立的方向气味的变化,那里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云层被推着移开佛寺的头顶的同时,坠下的阳光正在蒸发叶片上的水珠。
又在变了吗?终于有一次是来得正好的,姜觅不太自在地想。
姜觅脚步一动,先前踩上去的硬邦邦,还扬灰的土地正被露水浸入,脚感变得软绵。
十步之外,姜格初和婢女站在一角翘起的檐角下,他们头顶的侧边写着‘十里亭’,两侧挂着褪了色,被风化得看不清自己的对联。
这亭子建得随意,没有红栏绿瓦不说,连灰墙都没有,最多只能容得下四个人。亭子的尖顶下,有一套石桌椅。石桌之上,算是有点讲究,一套深棕木色的棋桌,边上放置着一黑一白的陶罐。
她们还是来了。
姜觅和承归互看一眼,抬脚就要走,却发现脚边的野草疯长至半人多高,硬邦邦的,风吹不动,人推不倒,宛若被提前设置好的屏障。两人根本无法靠近。
婢女张望一圈,对姜格初说:“夫人,我在这里守了十日都没等到,我们既没有带彩石,也没有准备柳枝,会不会诚意不够,不足以让他现身?”
姜格初似乎不太舒服,用手帕捂着嘴角咳嗽两声说:“不管其他,试试本领先。”
“不行,动不了。”姜觅发现自己除了肩膀外,连手指都无法正常活动,身体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要丢一块石头引得姜格初的注意都难。
承归反应更大,眉头紧锁,像是极力在忍耐着某种痛苦,垂在手边的拳头紧握得泛白。
倏地,有拖在地上的脚步声靠近,来人身形不稳,左右双脚落在地上时轻重不一,时而偏左,时而偏右,像醉汉,也像是故意模仿特殊舞步。
他们那边是正常的。姜觅听见夏风吹过芒草,锋利风声里夹杂着很轻的嘶嘶声。
来的正是面颊红润的老翁,他嘴里咬着一根不知在哪里叼来的柳枝,这柳枝摘下来怕是有一段时间,斜斜的叶片微垂,稍稍卷在一起。
姜格初见到老翁后,退避一步,佯装成并不着急在意的模样。
老翁朝着姜格初吐出柳枝,柳枝嘶的一声飞到姜格初面前,柳枝尖尖直指姜格初的裙摆。
老翁顿时大笑着说:“我算到夫人要来,连柳枝都替你摘好了。可惜我知道你还没下定决心,疑心又比常人更为深重……”
这一句接着一句,算是说到姜格初的心坎,没有帷帽遮面,她耷拉的嘴角逐渐放平。
姜觅暗道不好,嘴巴像被粘了胶水,嘴唇张不开。眼珠子的余光看承归,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刻刀雕刻过的一般凌厉,眸光很沉很深。
老翁抬起右手,动作轻缓地摸了三下胡子。
按理说,人摸自己的胡子,手肘大概是四十五度朝外,姜觅却远远觉得他衣袖朝内凸了一瞬。是山风过道?她站着的地方明明无风……
老翁摸完胡子说:“老夫不知如何自证,却也诚心想帮夫人的忙,那就先问您一个问题,您有没有感觉到哪里痒?”
姜格初立马回答说:“没有。”
老翁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夫人可以看看自己的手臂。”
姜格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撩起衣袖,她尚要开口反驳时,老翁竟就像爬行动物一样滑步到了另一个方向,背对着姜格初说:“老夫已闭眼望向别处,夫人,请!”
尽管如此,婢女还是站在姜格初面前,高举双臂,挡住转身的姜格初的动作。
姜格初抖抖大袖,发现白皙的小臂上竟有芝麻点大小,破了点口,微微渗血的红色皮疹。
“怎么样?”不等姜格初开口,老翁竟又回到了亭子一步之遥的地方。
姜觅想起承归说这个人气息灰败,动作意外的康健。这可不只是康健,甚至比她这种练家子还丝滑,几乎只晃了一下腰身,就到了姜格初的面前。
姜格初说:“你说的是解世间一切艰难,让人得病不是什么本事。”
老翁吹了下胡子,脚在地上猛蹬几下,抬起手指着姜格初,高声说道:“夫人不该如此不饶人。那我就直说,今天晚上月亮爬到正中,你的皮肤就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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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如初。”
叮铃——
老翁的回音传来:“我会再赠一枚彩石予你,记得,彩石压着三根柳枝……”
-
叮铃——
没有任何征兆,姜觅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个正在柜台碾药的小孩拉了拉。
她当即要反抗,小孩抬着下巴指向布帘的方向开口:“生人不得靠近,掌柜忙着呢!这是出手就是一锭金子的豪客,让我们老东家把城里的大夫都找来给她看病呢。”
这里飘溢着浓郁复杂的中草药味,一个小孩正在拿着木槌砰砰捣药,他头顶上悬挂着“妙手回春——全堂药家”的牌匾。
药家不大,估摸着三十多平方,一个中年伙计用一把折扇指挥,众多头戴幞头的医者排成长队,去那挂上青色布帘的隔间。
距离她一步的承归,也在看着那个方向。
姜觅恍然明白,贵客是姜格初,她那天隔得远,没看清楚姜格初有什么问题。
站在一旁的承归走了过来:“小兄弟知道她患了什么疾病吗?”
小孩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放下手中的滚刀,改换成木头棒槌,对准桌上没有药材的地方敲得砰砰作响,掩盖住自己轻快的说话声。
“我趁着老东家要水喝时问过了,她没有患什么大病,不过是起了点红疹子而已。”
小孩说着,愤愤不平道:“人有钱才金贵,我们普通人,这点子毛病,哪里舍得上医馆。”
姜觅看小孩连衣领都有破洞,猜他是个穷苦出生,可惜自己口袋空空,给不了这热心的小孩。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人来看?”承归问。
小孩棒槌一扔,两手一摊:“钱多了撑的呗。我们东家说她是风疹,三日不见风就会好,但她不信,隔壁的老先生说是湿疮,吃两副清热的草药就行,她也不信。”
姜觅挑眉:“那她信什么?”
小孩噘着嘴巴道:“信她自己?西市有药家说她是轻微食毒,得忌点口,她也置若罔闻。”
姜觅觉得不可思议:“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小孩抓了一把通草撒到钵里说:“快了,秦州的大夫都在这里,说是陪到月亮高悬头顶。真是不管咱普通人死活啊。我看她一概不听,也一概不做,不就是有钱人消磨时间找乐子。”
姜觅借着小孩嘟着嘴抱怨的功夫,抽回手腕,朝承归眨眨眼睛,“我们过去。”
哪想正要迈步,和先前一样动弹不得状况发生了,姜觅看着药家外面的月亮从对面的房顶爬至屋顶,垂挂着青色布帘的隔间外,倒了一地昏昏欲睡的老医者。
承归也看见了夜空:“月亮正好出来。”
银色的下弦月边上有浮云被风吹动,隔间里的婢女惊呼:“夫人!红疹散了!”
姜觅一个用力,忍着还在发麻刺痛的身躯走到隔间,撩起帘子往里面看,姜格初不顾淑女形象,解开自己的衣服,从小臂看到手肘,甚至还脱了鞋袜,看脚背和小腿。
非礼勿视。姜觅在心中默念,顺手正要过来的承归挡在身后:“你不能过来,等她穿好衣服,我们再进去说。”
承归面无表情道:“我知道。”
姜格初把身体检查了一圈,靠在凭几上问婢女:“那根杨柳枝可有异常?”
婢女摇头:“我后来带人检查过,没有药粉和其他,彩石也一并查了,就是一块普通好看的石头。”
“这人过于主动,我心下不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姜格初说。
不知是不是昼夜温差作祟,阵阵寒风似在贴着药家打转,夹杂着嘶嘶声,和难以察觉的腥味。
姜觅手臂顿时爬上一层鸡皮疙瘩,她寻着气味和声音往店外一看,隐没在黑夜之中的屋顶檐角,似张牙舞爪的鬼影,惹得人的心底发毛。
明明也没有感觉到其他活物。
姜觅问承归:“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38.第 38 章
“嘶嘶?这声音不止一次听过……”承归说。
姜觅沉吟一瞬,记起小时候和姜家兄弟去动物园里玩。爬行动物展馆里毒蛇起立,昂着高高的头颅,张开嘴巴,露出细尖的毒牙,吐出像血红丝带一样的舌头时,就是类似的声音。
耳边的嘶嘶声要频度更快更高,蛇在捕猎的时候往往极其耐心,不太会这么急躁。
思考之间,眼前变成了灰蒙蒙天空,飘着朦朦胧胧的雨雾。
姜觅一眨眼,面前正对一排宽阔敞开的朱门,沉水香气味顺着跳跃的火光飘到鼻尖。
一尊慈眉善目的西王母神像高坐中央,弯着唇角与姜觅对视。
华胜之上,悬着一个红绿双色绸缎扎成的彩球,彩球两端一红一绿拉开,下面是堆叠了数米高的黑漆漆的牌位,和太平山岭家庙相同的陈列方式,不同的是细看这些牌位,上面描了金文。
姜觅左右看看,不见承归,一人先行跨过门槛进殿。
左右两旁的墙面,挂着红绿两色小木牌的地方,一边换成了巨幅泼墨风景画,一边是密密麻麻,排列得像山势一样的名字支线,不太显眼的侧边,写着姜家家谱几个小字。
那些因江湖路远而消失的名字猛地出现,姜觅的眼圈顿时就泛红了。
承归从西王母后方走出来,见来人是姜觅,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觅一听,就知道此时的承归是白衣少年,她收敛好表情说:“和你一样,说不清楚。”
“你要上香吗?”白衣少年见姜觅直勾勾地看着西王母,指指香案。
“要的。”
姜觅上前取了三炷香,捏在一起对准豆大的烛心,火苗将线香烧得忽明忽暗,青烟蜿蜒向上。
“姜氏先祖在上,晚辈姜觅有幸拜见,盼我此行顺利,姜二平安。”姜觅在心中默念。
鞠躬之后,姜觅将香插好,见距离香炉几公分的地方,摆着个十多寸大小,方方正正的古朴匣子,在这之上,压着一块格外显眼的牌位,上面写着姜沛二字。
姜觅记得她,姨婆曾说百日定名,族长天授,午时午日鱼祭等,都是她定下的规定。
上完了香,姜觅和白衣少年相视无言,沉默之中,冷风卷了进来,哗哗地,拍打得雕花窗户滋啦作响。
承归耳熟的声音,那白衣少年如何?姜觅直接问:“你听见过短促的嘶嘶声吗?”
许是姜觅模仿得太像,声音一出,白衣少年就变了脸,原先垂在身侧的手拧成了拳头,他个子高,一步一步压着姜觅的气势走到她面前。
“你在哪里听到的?”
白衣少年的反应又急又重,姜觅后退半步,不悦地皱眉:“慧音山。”
“呵,贼心不死。”白衣少年说道。
姜觅心知每次见面,都对人不停地追问很奇怪,但迫于无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告诉我。”姜觅懒得兜圈子,直接说道。
白衣少年和姜觅对视几秒,说道:“你气焰不足,但胜在清明。”
这有什么关系?姜觅疑惑,白衣少年面露厌恶的解释:“有一种东西如蛇,夏天的晚上常在浅水作窟,身形细长,咽齿,细密似绒毛,靠吸食或碾碎食物为生,名蛇鱼。”
蛇和鱼的杂交种,近现代灭绝的生物?本就厌恶水生动物的姜觅,不作过多细想也汗毛竖起。
姜觅不知白衣少年会存在多久,抓紧时间再问:“这东西是妖?”
白衣少年答:“不算,他们一般无害,个别被驯化后的能喷出某种毒素,令人麻痹致幻,甚至在咬人时,能控制下嘴的力度。”
轰隆!一道雷声砸下,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雨声,雨势大得仿佛要吞噬一切。
“夫人!你等等我啊,这么大的雨……”
姜觅刚听见年轻女声在叫喊,顺着声音一望就见浑身湿透,头发被雨水打得乱糟糟的姜格初朝着家庙这边疾步而来。
“这么大的雨,是出什么事了吗?”姜觅惊讶地呢喃。
白衣少年走到门边,皱着眉头轻声说:“暑热,姜浔晕厥后引发旧疾,身体不好。”
姜觅奇怪:“你怎么知道?”
白衣少年来不及细说,姜格初已经提着沉重的裙摆踏入门槛,不顾沿途留下的摊摊水渍。
姜格初先看了姜觅一眼,并不理会,随即把目光转向白衣少年,还未开口,红着的眼圈就落下两行眼泪。
白衣少年叹息一声,绕到西王母造型角落,扯了一块素白台布,递给姜格初。
“您莫慌张,姜浔今日不会有事。”
姜格初不肯接,张着的嘴巴因他这句话,两片唇瓣开始哆嗦。
“你……知道?什么,是,时候……”
这道声音像是从姜格初嗓子里抠出来的,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连不成一条句子。
白衣少年先说了句:“失礼。”走到姜格初的身后,把台布披在她身上,“您先保重自己。”
姜格初抖动如筛糠,突然猛地咳嗽,苍白着的一张脸顿时涨出血色,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能帮我?”
白衣少年说:“我曾对夫人说过,据为己有的不是田和,想来你该明白,是姜家本就不正。”
田和?是太公封齐,遭奸人鹊巢鸠占,田和灭齐,姜家被迫迁居天水的那段历史……
姜觅不大明白,至少她身为姜家的一分子,兢兢业业遵照祖训,连对动物都持几分尊重,哪里会有什么不正。
姜格初似在一重一重的打击之中,缓过来点,深吸一口气,双膝直直往地上一跪,朝着承归重重的一磕头,哭诉说道:“那关乎我浔儿什么事?有报应就报在我身上,不要为难我的孩子啊!我这一生,不得父母养育、不得丈夫敬重,我只有姜浔……”
姜觅吓了一跳,快步过去扶姜格初,姜格初不依,白衣少年犹豫一瞬,单脚跪在地上。
“我不跪天地之外……”白衣少年带着歉意说,“请您不要为难我。”
“至少告诉我,浔儿还有多久?”姜格初痛苦地问。
白衣少年偏头望向远方,最终咬牙吐出两个字说:“不久。”
姜格初身形一瘫,力量压在姜觅的小臂上,相比这些,姜觅更在意的是这个人明明和自己站在一个地方,却知道与姜浔有关的全部。
他和承归一样能望气,但还有其他更为与众不同的地方?姜觅琢磨。
姜格初咬咬牙,像是做出什么重要决定,缓缓诉说。
“我姜格初活至今日,虽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却也算是个磊落之人。我知承公子与我无冤无仇,不该拖你下水,但我今日要做一回小人。”
白衣少年垂眸:“您要威胁我?”
姜格初咬牙:“是,你曾说我火比上次见时灰败,火苗逐渐微弱,劝我不要走岔路,容易万劫不复。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如果你不帮,那我纵然永劫沉沦,也都是你的错!”
姜觅听得咋舌,不忍插嘴:“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衣少年轻轻摇头,站起来跨步到门外,轻轻抖抖衣袖,把一身现代的冲锋衣穿出了古人的味道,身长玉立地背对着两人看向远方一瞬。
再等他回过头来,他的眸子里似沾染了一层雾气,含着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他说:“人有命数,纵是神仙转世,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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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插手人间因果。”
这句话承归也说过,姜觅震惊地仰起头望着他,这个角度,他的下颌线条更为冷硬,半垂着的长睫掩着眼眸,两条剑眉坚定凌厉。
是雾霭水汽漫进来了吗?她感觉他很悲伤……
叮铃——
-
叮铃——
面前的香灰气味烟消云散,森林被雨水洗刷过后,青苔冒出头的湿润清香。
姜觅又身处十里亭几步之外的杂草丛里,皱着眉毛的承归躺在地上还没醒来,叶片上的露水沾湿他薄薄的衣服领口,腕骨凸起的手腕露了出来,压在胸口上的手臂往上,是承归温和的面容。
晨光刺眼,承归本能地用手去挡,眯着的眼睛看到姜觅坐在身边,他挣扎着坐起来。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承归问。
姜觅点点头说:“那个白衣少年这次出来了很长时间,好像你们从来不会同时存在,但你们不止行为举止相似,还会说一样的话。对了,你知道蛇鱼是什么吗?”
“黄鳝?”承归答道。
“啧,这东西居然能被驯化,那姜格初那天是被黄鳝咬了?”姜觅意外。
“不能确定,你发现什么了?”
“那个白衣少年说,嘶嘶声是蛇鱼,我们动弹不得大概是吸入了毒素?姜格初苦苦求他救姜浔,他,拒绝时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承归环顾四周:“那我们会来这里,是因为姜格初铤而走险……”
姜觅沉默。
哒哒哒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车轮在地上吱呀呀转动,十里亭外,婢女先行一步跳下马车,准备好踩脚的凳子,扶着姜格初下马。
不知这个时空之中,又逝去了多少时光,姜格初瘦得连眼眶凹陷,眼神空洞。
婢女收拾妥当,将一把碧绿的柳枝递给姜格初,说:“连更北边的地方也只有这样的成色。”
姜格初扯了扯嘴角,“无碍,人才是关键。”
说是如此,姜格初却精心选了三根柳枝,从袖子里取出被手帕包住的彩石,一同压在棋盘上。
姜觅对承归说:“白衣少年好像有种特殊的能力,明明和姜浔身隔数里,也知道姜浔的病况,还知道姜格初会走到眼下的境地。”
“趁还能动,我们去阻止?”姜觅见承归用力闭了闭眼,轻声问道。
承归答:“来不及了,老翁马上就到,她心意已决。”
话音落地,就有泥土被刺啦一声推开的脚步声出现,是老翁矫健地滑到了十里亭前。
老翁远远的看到棋盘上摆了彩石和柳枝,满意的摸了三下胡须,笑眯眯的盯着姜格初。
姜格初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一女,身子骨弱于常人,我们因种种原因不得相见,我想和孩子一起逃离出去。”
“我知道,你们姓姜,以女为尊的姜家。”老翁颧骨上的肉一紧,一个字一个字接连蹦出来。
姜觅和承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因这声音频率带来的不适皱眉,使力抬手往耳朵边捂。
姜格初警惕地后退一步。
老翁摆摆手说:“不必紧张,天底下没有我不知的事,也没有我不能办的事。”
“你要什么?”姜格初混迹多年,当然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帮靠的是交换,可惜承归是个无欲无求的,除了栒山璧外,他连生死都不怕,不然她哪里又何苦再找他人。
姜格初继而补充说:“只要你能帮我,钱不是问题。”
老翁大笑后,直接说道:“我不要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于我无用。”
“那你要什么?”
“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老翁意味深长地说道。
39.第 39 章
“说吧,什么交易?”该来的还是来了。姜格初问。
老胡又摸着胡须三下,说:“天有轮回,人有福祸,道不可扭转乾坤,唯有一法可以一试,那就是以命换命,用你自己剩余的阳寿,为你的孩子续命。”
怎么可能?!姜觅无法出声,急得鼻尖上都冒了一层汗。
老翁再度摸胡三下,指腹滑过彩石,他又开始发出机械般的声音,像齿轮卡住了那般,一顿一顿的朝外吐字。
“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决定的,你可以慢慢考虑,到时候也不需要再准备柳枝。”
老翁说完作势要走,姜格初喊道:“慢着。”
嘶嘶声不停,沉默许久的姜格初挪着虚弱无力的脚步,手扶着石桌,坐下来对老翁比了个请的手势,用力闭了闭眼睛,止不住双唇哆嗦,声音干涩。
“如果没有一点付出,我反而忧心。以命换命,很公平。”姜格初说,“成交。”
老翁叹息:“夫人爱女心切,可真这么做,你不也还是没能得偿所愿,与她同欢。”
姜格初轻笑:“没关系,她好我就是好的。做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
做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
姜觅的心宛如被拧了一下,酸涩得眼尾有些热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颤着指尖伸到了她面前,是竭力忍耐着不适的承归,试图用肢体语言和眼神安慰她。
她抿抿唇,同样挣扎着抬起指尖,和他的食指轻轻碰了碰。
“我该怎么做?”姜格初问。
老翁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枚彩石,放在压着柳枝的那枚边上,摸着胡子三下,这一次,很长的一段话,也说得平静无波,每个字拉长,像是在吟诵咒语,音节几乎都在同一个平调。
“你,不用急。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等到上弦月亮起,在十四日子夜完成。”
断断续续的句子,听得姜格初焦躁,她问:“什么意思?”
“你先要将,两人的三魂时辰,写在红笺上,还要,你和她的一缕头发,一片指甲。”
老翁每说出一个字,姜觅都感觉尾音有嘶嘶声在回响,身体的眩晕感不断加重,天地都仿佛被倒置了一般,姜觅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承归那张泛白的脸变得像水影。
姜格初沉吟:“这些东西并不寻常,你习的是哪一派法术?”
老翁声音正常些许:“看来夫人还是不愿信我。”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你继续说完,我自行斟酌。”姜格初说。
“傍晚,你净好身,带一面铜镜和一支红烛来此处,我会提前把黑白棋子摆成逆转的八卦,你要把红笺用彩石,压在我预留的地方,对着铜镜把你们两人的头发指甲,绑在一起烧掉。”
姜觅发现老翁在和姜格初对话时,语调和语气都是正常的。
只有涉及柳枝和其他神神叨叨的东西才会变得往外蹦,类似千万条黄鳝聚集,同时发出嘶嘶嘶嘶的声音,形成让姜觅和承归难受的特殊音波。
“就这些?”姜格初问。
老翁像慢动作回放一般地摇头,又一次出现拉长音节:“不,还要你取一滴天门血,滴在自己三魂时辰的彩石上,交易即完成。”
老翁终于说完,眼睛里多了点光彩,他怕姜格初不信,微笑着说:“夫人不要看我无门无派,但我确实能以自己的能力解世间的一切艰难。你的难题,这是唯一的答案。”
姜格初深思几秒,指尖用力绞着手帕,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可以按照你说的做,几日能见到成效?不,你应该直接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会死。”
老翁猛地把身体往前一倾,在快要挨到姜格初的时候,被婢女迅速撑开双手隔开:“放肆!”
老翁狡猾地笑笑:“误会!我是要说,夫人不必害怕,此法不痛,当即生效,至于你,就得看你身子骨的好坏,一般来说,三日以内,就会在睡梦中离开。”
“好。”姜格初神情呆滞地应下。
老翁满意的摸摸胡须,脚踝不自然的一扭,衣摆一飘,就往来处去。
伴随着他的离开,嘶嘶声也渐渐远去。
姜觅整个后背汗津津地,好似从巨浪之中捞出来的人,浑身脱力。
承归更没好到哪里去,两条剑眉凝重,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他吃力地的扯着嘴角笑了下,不过半秒,整个身体就如同重心不稳一般往地上砸去。
姜觅去拉承归,刚挨着他的肩膀,就见四周的植物像是电影里误入鬼打墙的山林,或者仙侠剧里桃花阵那样朝着各个方向移动,上下眼睫微碰,眼帘一掀,就到了种满西府海棠的院子里。
乱花被炙烤得凋零,枝叶泛黄卷起,这本该是兴许能结出几点青涩小果子的盛夏……
热浪惹人气闷,姜觅和承归互看一眼,用眼神安抚对方的心烦意乱。
一扇窗户相隔的室内,两个婢女把盛满冰块的瓷缸往主位那方挪了挪,跪在地上轻摇团扇。
撑在台子上趺坐的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太问:“派人去请格初了吗?”
“去了,估摸着现下快要进姜家巷了。”婢女答道。
老太用力用手压了下心口,疲惫地喘着粗气。
“天不佑我姜家,子嗣艰难,新族长迟迟不出,这可如何是好。”
几个婢女对视一眼,跪在老太的面前,开口宽慰:“眼下是关键时刻,您更要保重身体才是,这往前边儿数,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姜沛族长那会不就……”
有人劝解,老太好受些许,长长吁出一口气。
“也是,现下就我一个老东西压着下头的人,我要是两眼一抹黑,姜家就彻底是散了。”
一代又一代的姜家人……
姜觅从靠着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无意识地把后脑勺往后一仰,预想中的坚硬未来。一偏头,是承归厚实的手掌将她的头和墙隔开,“不要伤害自己。”
倒也没有自残的程度,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重事实,压得她无法疏解。
姜觅咬着下唇,轻轻解释:“我想让自己更专心。”
“那也不该用痛来提醒自己。”承归说,“我明白,纵使再多的安慰,你肯定是不好受的。”
承归干脆整个上半身侧了过来,另一只手缓缓移到姜觅的头顶,低沉坚定的嗓音响起。
“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
“这不是哄小孩的话吗?”姜觅红着耳垂问。
“你上次平复了心情。”承归不太好意思地说道。
突地,脚步声靠近,姜格和承归灵活一闪,发现是两个婢女正好出来,其中一个婢女噘着嘴巴说:“长老真是个冷情的人,族长都已经这样子了,还要我们监视。”
另一个婢女回答:“就是,姜格初就是纸老虎,用得着担心什么?”
姜觅对承归说:“她们是去姜浔那里的,我们跟过去。”
说罢,两人保持着离婢女十步的距离,小心地跟在后面,拐过几道弯,在相对靠中轴的地方,姜觅听见稚嫩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咳得用力,扯着胸腔深处,空气中隐隐约约浮动着血腥味。
一个婢女停下脚步说:“不会是痨病吧?我老家的人说痨病传染人的,我们晚点进去。”
另一个婢女连忙点头:“好,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胆小鬼!”姜觅翻了个白眼,朝着承归示意,走相对隐秘的回廊,循声绕进去。
小花厅的门一推开,草药味混合散不掉的血气扑面。里头没点蜡烛,窗户也捂得严严实实,甚至没有婢女坐在榻上等待吩咐,好随时谨慎伺候。
姜觅眼神一沉,走到窗边开窗:“没规矩。”
睡在屏风后的人耳朵灵敏,被这吱呀呀的窗门掀开声惊醒,她嘶哑着嗓子问:“是春儿吗?”
姜觅停下动作,无措地看着承归,用口型问承归:“怎么办?我们不认识她!”
“把窗户打开通风先。”承归说。
承归走了两步,他刚半边身体跃过屏风,童稚的嗓音再起,这次多了惊喜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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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
“是大哥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姜觅推窗户的动作一顿,飞快意识到姜浔和白衣少年认识,她用嘴型对回头看着自己的承归说:“你装作他。”
承归点了下头,姜觅想躲到屏风外头看情况时,小孩又说话了。
“还有一位,脚步点得很轻,身上有淡淡的花香,是一个大姐姐?”
好敏锐的鼻子、耳朵,比我还要灵敏?姜觅心惊,不得不和承归一起现身打招呼。
“姜浔,你好。”姜觅露了个微笑。
姜浔见是个陌生人,挣扎着准备起来见人,承归眼明手快地给姜浔背上垫了一个枕头。
“你好,大哥哥,你今天不太一样,穿得也不一样。”姜浔笑眯眯的,又开始咳嗽。
姜觅瞄见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两只手,一只在用力拧着自己的衣角,一只仿佛在摸着什么,咳嗽声不止,她终于从薄被边上摸出了一条手帕压到嘴边,极力笑着说:“让你们见笑了。”
白色的丝帕才上姜浔的脸,那好不容易忍住的血腥就被她偷偷藏到了手帕里。这小孩懂事得让人心疼。
承归定定地看着姜浔的头顶,最终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走了过去。
“你不要动,我帮帮你。”承归说。
姜浔边点头边扬起嘴角说:“我知道,等大哥哥把手放到我的头顶上,我的身体就会渐渐变暖,我的所有不适,都会慢慢好起来。这法子可比吃药管用,可惜,你不能时常帮我……”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姜浔又开始猛烈地咳嗽,姜觅见她的余光扫到桌子的方向,快速给她倒了一杯水,用手腕试着不烫,发凉,而咳嗽的病人最好不要吃生冷的东西,姜觅便有些犹豫。
“没关系,水喝到肚子里就会暖起来。”姜浔善意地笑笑,主动抬手想去捞水。
姜觅忙坐到床边,帮她举着杯子说:“少喝点,润润嘴唇和嗓子。”
姜浔喝完水,发现承归未动,呵呵直笑。
“大哥哥今日也身体不舒服吗?我没关系的,你不要勉强。”
“不。”承归只是在疑惑姜浔说的话。
姜觅明白,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又一次证实有个和承归一模一样的白衣少年这件事,对承归来说冲击很大。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善良怜弱的底色都一模一样。
旁人看不清楚细节,承归却是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那一抹火苗有多微弱,它的颜色淡得近乎透明,几乎不会跳跃,说是萤火都不为过。
承归并拢的指尖发抖,双唇不自觉的抿在一起,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顺着他的鼻梁下滑。
姜浔的背部似长了眼睛一样,叫停说:“可以了,大哥哥,我好多了。谢谢你。”
她刚说完,耳根就抖动了几下,快速说道:“有人来了,你们避一避。”
即使是这样的病体,耳力也高过姜觅,姜觅震惊不已,她被承归拉着躲到床的后面,看见的是姜格初直冲姜浔这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浔儿……”
奇怪!她说话怎么也有了嘶嘶声?姜觅不解地看着承归,承归说:“彩石。”
“这东西有这么大影响力?”姜觅不敢相信,但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关节正在变僵。
姜浔往窗户那边看了看,不太好意思地咧开嘴笑道:“您别担心,我无大碍。”
姜格初说:“不!很快就会没事,很快你就会好,娘一定会保护你的!”
“嗯?”姜浔的眼睛里浮现出迷茫,以为姜格初是在安慰自己,回答道:“我明白的,春儿说有血缘关系的人,到了地底下也能相见。”
此话一出,姜格初手都在抖,她语无伦次地打断:“不要听下人们胡说八道。娘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
叮铃——
“姜浔命数如此。”
“夫人,就这几天了。”
“阿娘,对不起,让你忧心。”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叮铃——
40.第 40 章
叮铃——
慧音山气温骤降,直插云霄的杉松叶片枯黄,漱漱秋风卷落一地残骸。
耳边,有人在轻哼着歌谣?姜觅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侧躺在姜格初房间的胡床上,醒了有一会的承归靠在门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觅一动,承归回了头,指指门外,示意她出去,两人一起跨过门槛。
“黄黄月亮挂天边,拍拍我儿闭眼睛。闪闪繁星绕良夜,阿娘制衣手不停。”
歌谣起,姜觅和承归停在距离佛堂一步之遥的三足香炉鼎旁边。
暮鼓熄灭的火光重燃,一盏盏豆大的佛灯照亮菩萨的金身,也照清趺坐在蒲团上做针线活的姜格初,她同慈眉的菩萨一般半阖着眼睛,唇角挂着一丝笑意。
“黄黄月亮挂天边,拍拍我儿闭眼睛。闪闪繁星绕良夜,阿娘制衣手不停。”
歌谣再起,还是那简单的四个句子,姜格初每穿几针,就停下来唱一段。
通过姜格初手边缝好的卷边针脚判断,她应该哼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手中那件淡绿色的外衫,只剩下三分之一只袖子还耷拉在手边。
“她声音不对劲……”姜觅说。
承归说:“喉咙用力过度,声带嘶哑。”
姜觅凝神细听,发现还有隐隐约约地嘶嘶声,像是从她胸腔发出来的音。
“彩石在作祟。你没醒时我就试过了,我们无法靠近她。”承归补充说。
“怎么会这么邪乎……”
姜觅不信,往前走了几步,抬脚就要试,发现脚底板就跟黏在了地板上一样,根本抬不起来。她当即挪动后脚跟脱鞋,照样无果。
明明已经参与到事情之中,却依然只能束手无策……
被吸引过来的人不止承归和姜觅,还有姜格初的婢女,她正在转角给尼姑塞东西,想来是要尼姑不要过来惊扰的意思。
尼姑离开后,婢女快步跑到姜格初的身边,跪下来阻止她的动作。
“夫人,夜深天亮,你还病着,早点歇息先。”婢女说。
姜格初双眼无神,摇摇头呢喃:“上次给浔儿做衣裳还是怀着她的时候,生了她之后我日日忧心定名的事,白白浪费了好些日子,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现在我做得再多,都不够多。”
“您曾说幼年偷听到本家说银盒是救姜家关键之类的,好不容易把银盒弄到手,我们再想想办法呀!”婢女趁姜格初愣神时偷偷把针从她手上接过,放进绣线堆里包好。
“看来看去也只有一张看不懂的地图。”姜格初苦笑,“算了,你帮我把东西拿来,浔儿的三魂时辰,包布碎片,平安金锁也正好在里面,我想看看……”
婢女应下,匆匆去取银盒。
婢女妥帖,取了银盒的同时,还准备了餐食放在姜格初的身边,劝她多少吃点。
夜风不减,火苗被吹得往一边倒,姜格初拿着筷子木然的往嘴里塞着食物,好几下筷子甚至都没夹到饭粒,也不知道。婢女只好一手按住她的手背,一手夹菜喂她。
那卷得精致的菜肴扑通一下滚落到姜格初脚边,才回神歉意地对婢女笑了笑:“难为你了。”
婢女顿时泪如雨下:“夫人……我一点也不难,要不是您捡了我,我的尸骨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埋!”
姜格初握住婢女的手:“不许说傻话,我身边也就你一个知心人……”
婢女啜泣不止,姜格初叹了一口气,把食盒移开,将银盒抱到了跟前,掌心贴在盒盖上,指腹一点点地摸向搭扣。
银盒哒的一下打开,姜格初再度默默地对着刻有长命富贵的金锁失神。
姜觅突地察觉不对劲,闭眼凝神一听,发现四周多出嘶嘶声,这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搅动得本该自上而下的秋风在空中横行。
她的太阳穴像是有人拿着一根银针在往里扎,还像是脑子里有一团连着一团的墨点,眼前的事物都不再清明,姜觅想张开嘴叫承归,也发不出声音。
与此同时,姜格初啊地高声尖叫一声,站了起来,从鬓间扯下一缕头发对着烛火烧断,然后抓着红烛,和那银盒里红绸布包,往他们这边跑。
姜觅和承归动弹不得,拦人未果。
等到嘶嘶声散去,姜格初已经快要跑出华藏庵,承归迅速说道:“嘶嘶声越来越密集,可能不只是彩石的原因。你守在这里,我跟着她,看能不能切断源头。
你守在这里,我跟着她。”
“好。”姜觅说,又很快反应过来,无力道,“源头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碰面?”
“十里亭。”承归说。
是了,她只会去那里。她连原先紧紧握着的平安锁都甩到了一边。
姜觅从蒲团边上把平安锁捡起放回银盒,指尖不小心勾起白丝帛的一角,一团墨点露了出来,她用食指摊开,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简易地图显示出全貌。
这一瞬间,姜觅记起不爱说话的那几年,曾和姨婆玩捉迷藏。
姨婆思量了很久选了一根金簪,说姜觅如果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就可以答应姜觅一个请求,这个请求可以是某个愿望,也可以是一次原谅,类似动画片里的万能券。
相比有形的物品,这种保障性的约定,更能吸引不够有安全感的姜觅。
那天姜觅连喝水都顾不上,翻遍了姜家大小所有的地方,最后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急得要哭出来时,姨婆用指头点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易地图说:“我只能提醒这么多哦。”
姜觅看不懂,踌躇地问姨婆:“为什么要这么复杂?你好像想又不想我找到……”
姨婆说:“我当然想你得到的更多,所以给了你提示,希望你想找就能找到。但如果我一开始就什么准备都不做,随便找了个地方藏的话,万一被其他坏人知道,那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银盒一直是保管在姜家之外的地方的,里面唯一的东西又绘得很难让人理解。那证明这个人的初衷和姨婆类似——希望被有心人找到,而不被其他人知道。
姜觅双手捏着丝帛的两边,准备起身走到离光亮更近一些的地方细看。
随着火光越来越近,眼看都要挨到快烧着的时候,姜觅发现丝帛上多了一重阴影。拿得远一点,又消失不见,尝试着再度靠近火,温度逐渐升高,那些阴影的颜色变重,是八行竖写的文字。
“吾年老,知天有道,然尽瘁宗族,昆仑可为明证。吾不能言说种种,颌针之精,枸璧之气,此二灵物即我族命脉。兹命立守藏史,记族长异状,以备不虞之时,岁终封牍于祁连阴墟,与吾同葬。山腹石刻:「姜氏之外,擅启者死」”
古文晦涩拗口,但姜觅更怕其他意外,她快速默读背诵,在第三遍时,她不自觉重复‘祁连阴墟’几个字,恍然意识到什么,去看左上的那一条人字线条,发现那极有可能是正对昆仑的屏障——祁连山。
她下意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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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紧握着丝帛,嘴里不断重复着那段古文……
叮铃——
-
叮铃——
姜觅再一眨眼,手中的丝帛消失,双手垂在身侧,指节自然地微微张开。
耳边呼啸的夜风之中,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嘶嘶,嘶,嘶嘶嘶……
没有任何规律节奏,姜觅看着声音的源头,正是燃着一根红烛的十里亭。
深夜的慧音山,见得这一点光亮,姜觅像是站在浓雾之中看东西,整幅画面影影绰绰,伴随着阴森的气息。
眼前的场景好不真实。
姜觅察觉到自己正在耳鸣,趁着头还可以动,忙扭着脖子找承归。
头缓缓转动小半圈,定睛一看,发现十里亭斜后方,有两道缠在一起不动的身影。
那身影像是蜡像馆里的塑像,高的那个人,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伸出掐着矮个的脖子。
按理说,被掐住的人会本能地把头往后仰才对。
可矮个不是,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是向前倾的,脖子拉得很长,有意在往前凑。
与此同时,更为奇怪的是,他腰腹部以下呈麻花一样拧着,伸出去的那只脚勾着高个的小腿的,支撑的那只脚只有脚后跟在地上,很难想象人居然可以做出这种类似扭曲绳结或者爬行动物的惊人姿态。
夜风吹散厚厚的云层,霜白的圆月露了出来。
十里亭内的姜格初突然把铜镜变换了个角度,嘟嘟囔囔说着姜觅听不清楚的话。
斜着放的铜镜正好将反射的光源打在那僵住的人影上。
高个子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太阳穴的位置青筋暴起,凝着眸子里尽是厌恶。
姜觅从没见过这样的承归,一时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承归还是白衣少年。
那格外好看的指节用力捏住的上方,矮个老翁瞪着浑浊的眼眸,张开嘴巴下巴抬着。
老翁的舌根像是被生生砍断的,从舌根之外掉出下巴,直直地挂在脸上,舌苔上泛着的铜绿绣色一样的幽幽青光。
嘶嘶,嘶嘶,嘶嘶……
姜觅的脖子不再能动,转动着眼珠子,用尽全身力气也只喊出了个“承……”字,她指望正对着铜镜,把两束头发绑在一起的姜格初能听见。
可姜格初就像是入魔了一样,时而歪头,时而勾起嘴角,只顾着绑头发。
弄好头发,姜格初捏着头发移动到火苗上点燃,终于说了一句姜觅能听清楚的话。
“浔儿,阿娘期盼和你有来生……”
头发易燃,姜觅迅速闻到头发丝儿被烧焦烧煳的气味,但姜格初却迟迟不收回手,仿佛感觉不到烫一样,直到把手摸到散掉的发髻里取金簪时,动作迟缓僵化。
铜镜朦朦,照出来的人脸宛若倒映在水中,随着她轻微的移动,而变得虚虚晃晃。
红烛的眼泪淌在黑白棋子上,姜格初的动作猛然加快,握着金簪将尖端往自己的天门穴一扎,不见有血,又狠狠一划,血珠子一涌而出,顺着脸庞流到嘴唇上。
姜格初任血滴往下流,手一松,金簪啪的一声落地,她把手掌在额头上一抹,细长的手指沾满血后,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压住三魂时辰红纸的彩石上。
……完了,姜觅心想。
就在此时,糊了一脸血的姜格初却猛不丁转过身,对着姜觅弯唇一笑。
这笑容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叮铃——
41.第 41 章
叮铃——
姜觅一个激灵,听见侧脸擦过布料的沙沙声,睁开眼睛,侧身一看,是那张线条凌厉、抿着双唇,望向前方的硬朗侧脸,凭着他眼底流转的温度,她认出他是承归。
她先前靠着的是他的手臂,而他目光落定的地方——雕花架子床上,是和女儿相拥的姜格初。
“刚……”姜觅正想和承归探讨之前的经过,被承归食指竖在嘴边,轻轻摇头打断,“等下,她们难得团聚。”
姜格初手中拿着那件淡绿色外衫的衣袖,套入姜浔的手臂,给她穿好衣服后,从榻上走远了两步,满意地笑道:“和我估计的差不多,现在稍稍大点,但到了来年夏天,就刚好合适。”
姜浔乖巧地点头:“谢阿娘!”
“我们之间……我看你今天气色好些?”姜格初摆摆手,坐回床边,不舍地把姜浔搂着,轻轻拍着姜浔的肩膀哼着那段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歌谣。
“黄黄月亮挂天边,拍拍我儿闭眼睛。闪闪繁星绕良夜,阿娘制衣手不停。”
姜浔眯着眼睛回答:“真好听。晨起时气力比前几天要足些,吃东西时有滋味了。”
歌声停止,姜格初稍显激动地连说两声很好,红着眼眶道:“那就是快好了,可惜……”
“可惜什么?”姜浔抬头,疑惑地看着姜格初。
姜格初勉强一笑说:“无事,突然头有点昏,说了点胡话。”
姜浔盯着姜格初看了一瞬,试探着问:“您今天面色比上次见时红润,怎么会不舒服?”
“秋意浓,气温说变就变,难免有点三病两痛的。”姜格初解释。
“阿娘要注意,别我好了后,您又病倒了。”姜浔依恋地靠在姜格初怀里,姜格初心底意乱,熨帖得闭上眼睛,“真好。”
姜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怀疑地问承归:“她们真的都好了?”
承归沉默了下,面露不忍:“没有,头上的火苗微不可见,两个人都好不了了,她们现在,只是回光返照。”
“啊?姜浔怎么也……”姜觅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
“有些巫术里,三魂时辰和头发即代表这个人。”承归说。
姜觅想了下:“所以,其实不是交易,而是献祭?现在做完了这些,我们便不再听到蛊惑人的嘶嘶声,之前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像被定格了一样?”
承归说:“我不知道,按理说我应该靠近不了她,但到了十里亭后,早就等在那里的老翁对姜格初说了句‘去’后,我就能动了,只是,姜格初却不再听得到外界的反应。”
“你为什么会和他扭打在一起?”
“他好像认识我。不,更像是和我有深仇大恨,直接滑到我面前,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可能是白衣少年……”姜觅喃喃。
“如果我曾经真的是他,为什么会完全没了这段记忆?”
承归突然看向姜觅的目光复杂难言,像是他自己,也像是白衣少年,那双干净清澈眼眸中难得浮现出茫然,和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不安。
“可能经历了什么特殊的事?”姜觅笑着指指头顶,“多想无益,我们经历的这些,怕是连老天爷都说不清楚。”
“你相信山神的存在吗?”承归突然问。
姜觅愣了下,斟酌着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我第一次见你,你那么说我是不相信的,现在……我也说不好。”
“我记得有一种说法是,世间的万物都由物质组成,也许你既和我们一样,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但不管是什么,本质都不会变。”姜觅说完,深吸一口气,“走,我们去和姜格初说清楚先。”
承归静了很久,说:“再等等。”
姜觅领会到他的意思,坐回地板,抱着双膝,把头搁在膝盖上,垂着眼眸说:“嗯。既定的结局不重要,此时此刻很重要。”
陷入沉默之中的两人,听见叮铃——
顿时仿若置身到了空无一人的隧道之中,偶尔有细碎声音传来,两人慌得左看看右看看,终窥见远处有一点点斑驳的光彩,伸手想去抓时,很快又随风消散。
叮铃——
西府海棠的院落里,片片粉白色的花瓣在春光里盛开。
一株老树的枝干下,坠着一副用麻绳制的简易秋千,瘦小的姜浔坐在上面笑得无忧无虑,她在春风里催促:“再高一点!阿娘,我要看得更远!”
“好!”姜格初笑得慈祥,和婢女对视一眼,一同伸出手臂去推。
荡到顶点的姜格初哇地叫了一声,大笑道:“我看到了!姜家巷外好多人啊!”
“当然,今日有草市,大家忙了一早上,回西市要经过我们这里。”婢女解释。
“什么是草市?”从未踏出过姜家大门的姜浔,向往憧憬的问。
姜格初对婢女摇摇头,轻声对姜浔说:“不是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为了方便乡下的人交易,大家自发凑在一起罢了。”
“哦。那我就不必去参加了。”姜浔应了声,却仍然忍住伸长脖子往墙外头看。
叮铃——
姜格初面容枯败,靠在床头捂着胸口咳嗽,婢女悄悄捡起一旁沾了血的丝巾。
“不知道我的浔儿还好吗?”姜格初体力不支地说。
婢女安慰说:“肯定是好的。三日前她还说吃得出味道了,我阿娘在世的时候说,人不管生了多严重的病,只要还吃得下东西,就一定能够恢复正常。”
姜格初伸出手,盖在正在给自己捻被子角的婢女的手背上,说:“还有几日,我这一去,可就苦了你,好多事要上报打点。”
“夫人莫担心,我知道怎么和长老说。”婢女说。
“也是,她只在意姜家,姜浔活着比我重要,我还记得幼年差点叫了长老一声阿娘,她惊慌之后狠狠地斥责了我。算了,这段日子我能见浔儿,离不开她的安排。”
姜格初苦涩地说完,又开始咳嗽不止,趁着还有气力,她忙交代婢女:“还好你不是姜家人,不受颌针鱼的影响。你知道的,本家给我钱银还有剩,等我走了,你拿着去偏些的地方,多买几块地,好好经营,结婚生子,好好生活……”
婢女无声地掉着眼泪,哽咽道:“夫人心慈!可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愿意……”
姜格初笑了下说:“情是说不清的……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失去她。”
叮铃——
姜浔下床,打开双腿,半蹲着要扎马步的时候,小腿虚晃了下,一屁股直接摔在了地上,她双手撑着地,很用力地甩了甩头,咬着下唇似乎在极力在忍受疼痛。
很快,她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冒着冷汗,紧接着,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开始流血,撑在地上的手臂慢慢下滑,啪嗒一声,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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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了地上……
姜觅担心叫着小心,想把手伸入光影之中去扶,却根本触摸不到。
白衣少年凭空出现,将姜浔抱到了一旁胡床上,急忙把掌心压在姜浔的头顶说:“忍忍。”
“大哥哥,我又晕倒了?你总是出现得这么及时……”姜浔扯着嘴角说。
“应该再快一点的,可是我不能……”白衣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头顶说。
“没关系,别担心我,我早就习惯生病了。眼下还早,待会儿我舒服些了就去习字。”
“嗯。”白衣少年闷声应了下,问:“你会怪我吗?”
姜浔勉强一笑:“怎么会呢?大哥哥,虽然长老说我文武都一塌糊涂,但我是知道感恩二字的,一直以来,都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渡过难关。”
叮铃——
-
叮铃——
姜觅终于来到白昼之下,此时的慧音山暮色西沉,轮廓变得清晰,树木不再骇人。
远远地,有人在往她这里跑?动作很快,踩得叶片发出窸窸窣窣被碾碎的声音。发黄的芒草被一双分外熟悉,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
“承归?不……”姜觅直接喊道,很快恍然意识到不是承归,而是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初初听到承归两个字时,也张了张嘴唇,而后像是有什么急事,朝着她匆匆点了个头就拐到了一旁的山道上。
“等等我!”姜觅反应过来后,快步跟在他身后,不忘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白衣少年脚步一顿,看了姜觅一眼问:“你还记得姜格初和姜浔吗?”
姜觅愣了下,迟疑地点点头:“她们怎么了?”
“姜浔暴毙,我来送信,在山脚下看见姜格初的婢女在哭,她说姜格初很奇怪,明明七窍不停地流血,却还是要把彩石含在嘴里不肯松口……”白衣少年说。
“暴毙……不对,彩石不是被你拿走了吗?”姜觅奇怪道。
白衣少年冷笑:“这东西无穷无尽。”
姜觅听不懂,却也心知不好,连连跨过几个台阶,燃着渺渺青烟的华藏庵出现在眼前。
白衣少年脚步点地飞快,几乎是飘在地面上走的,姜觅要很吃力的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哒哒敲门之后,白衣少年说:“算了,叨扰。”推门而入。
原先搁在中央的屏风被撤走了,嘴唇咬着七色彩石的姜格初睁着流着血的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一般,面色发灰,毫无生机。
“不好。”白衣少年说完,把彩石从她嘴里扯出来扔到一边,把手压在姜格初的头顶,几秒之后,“来不及。”
姜觅猛地发现这枚彩石和先前的好像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上面有一个血印的三角形,中央点了一点,像是一颗眼珠子,她鬼使神差走近想拿起来细看,被承归狠狠制止:“不要碰它。”
“这是什么?”姜觅顿时清醒,问道。
白衣少年把姜格初扶起来说:“晚点再给你解释,先过来帮我,我们得把她背去南郭寺。”
“哦,好。”姜觅帮忙照做后问,“为什么要去那里?”
“那是唯一可以救她们的办法。”白衣少年说完,在即将踏出房门之前,指着床边的银盒,对姜觅说,“拿上它。”
“她们?”
“姜格初和姜浔。”
42.第 42 章
华藏庵离南郭寺不算近,姜觅跟在白衣少年飞快的脚步后,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待到两人再见南郭寺那一左一右的古树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整片慧音山被笼罩在一层黑云之下。一位看不出年岁的道人,和一个和尚等在大肚弥勒佛前。
他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朝着承归施以一礼,承归感激地对两人点点头,带着姜格初直奔春秋古柏的院子里,把姜格初放在那古柏树的下方。
紧随其后的道人在白衣少年退了几步把手指着古柏时开了口。
“黑水之劫尚未过去,你又要强行逆转,不怕承受不起?”
白衣少年静默一瞬:“不怕,不过是将栒山璧归位的时间,延长一些,我等得起。但姜格初不行,她只是爱女心切,什么都不懂,就遭了恶人的算计,落得这母女双双惨死的结局。”
道人叹息:“她只剩下一魂,你纵使拼尽全力,也送不了她入轮回。”
“那也好过世世代代不见光明,永无宁日被吸食残魂之苦。”白衣少年说着又后退了几步,对道人添了一句,“我心意已决,莫多阻拦。那年我从昆仑归来,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白衣少年此时距离姜觅不过十步,但姜觅却觉得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栒山璧归位?她一下愣住,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不好冲动地上前……
姜觅看见白衣少年摊开的掌心之上,浮现出一只半透明白色的东西,像半开的石榴果造型,顶上连着一条根茎,下面有三片圆口的叶片,再往下是一个比叶片大一圈的圆球和三片翘起的花瓣尖尖,最底下露出来一个小尾巴。
叮铃——
它像拨片一样的小尾巴在动,姜觅确信一直以来的奇怪声响,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是一枚造型别致,看不出年代,甚至不一定触碰得到实物的铜铃。
这一声之后,铜铃在白衣少年的手中,随着他的动作倒置,被白衣少年提着根茎走到了姜格初面前,伸出手悬在姜格初的天门上方。
叮铃——
原先还黑压压的古柏树下猛地变亮,铜铃散发出刺目的光芒,中央一条垂着的金光直指姜格初。
铜铃缓慢地开始转圈,半颌着眼皮的白衣少年面上忽明忽暗,眸光一闪,姜觅感觉到比善更为强烈的东西——慈悲。
道人摇着走到姜觅身边:“请站远些。”
姜觅问:“这是在做什么?”
道人答:“抢魂,你细看他的双唇。”
乍见还面色如常的白衣少年此刻白着一张脸,双唇不停的蠕动,不知是在说什么,但感觉非常的吃力,就在此时,白衣少年手指一缩,铜铃转动停止,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崩的闷响。
刹那,姜觅听见有人在哭,还有人在诉说,哀号,呐喊,尖叫……
这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姜觅耳根不停地抖动,快要喘不过气来。
“百鬼啼哭,莫再勉强。”道人朝着白衣少年喊道。
白衣少年不肯,他把铜铃的根茎绕在自己食指上挂住,走到古柏树的树干边,伸出手掌,慢慢抚摸着那一块树疤,沉重压人心魄的声音停止。
叮铃——
脆响之后,余音绵长,姜觅好似看见了触摸无皮无叶的古柏枯枝时的承归。
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时,铜铃从白衣少年的手中脱落,自顾自地旋转到姜格初的头顶。
不知是承归还是白衣少年回过头,对姜觅说:“打开银盒,把两人的三魂时辰给我。”
这场景处处透露着姜觅看不懂的诡异,姜觅凝了下心神照做。
银盒一开,红笺刚被姜觅握在手中,甚至还来不及读时,上面的黑字竟然自己脱落,一个挨着一个飞到了铜铃里,铜铃飞速转动,叮铃不停——
白衣少年如释重负说:“暂时封住了。”
须臾,平地而起的一声惊雷,打破这短暂的宁静,压过铜铃的脆响。
姜觅吓得连心跳都停止了一拍,因为那声音像是有人拿着一个牛皮鼓在她的耳边,用木槌或者之类的重物狠狠一砸,大得让人无端地生出惧怕的感觉。
现在是承归?只有承归才会朝姜觅露出安抚的笑……
道人哼哼几句走到古树的左边盘腿坐下,僧人见后捻动着佛珠去了右边。
“姜觅,不能站在古柏的范围!”
承归一说完,慧音山就出现了像兽吼一样的咆哮,紧接着,又有雷声砸向他们这里。
除了铜铃发出的金色光晕外,这里刹那亮如白昼,银白闪烁几下,姜觅猛然意识到是闪电砸在了承归的身上,一道破开了他那只有一截衣袖的外衫,一道直抵他的脖子,一道朝着他的手……
这时,姜格初躺着地方莫名被黑气萦绕,说是气,又像是火,一束一束此消彼长地往上蹿。
铜铃再次坠地,姜觅发现承归脖子上被闪电划过的地方在出血,手指不正常往下倾斜,宛如被生生砍断的一样,耳边雷声不止,不断朝着他们这里来。
“承归……”姜觅担忧道。
承归听见后朝姜觅微笑了下,弯腰从地上捡起铜铃,这次也不缠在手指上了,而是脚尖一点直接跳到古柏树上放置,再跳下来后,又仿佛成了白衣少年。
他站在古柏树和藏经阁的中央,缓缓开口。
“道不可改,不可为,生命无罪,是危害生灵的恶灵有罪。”
滚雷落下,白衣少年挺得笔直的背脊往前倾了倾,他闭上眼睛,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自己的天门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而后指向藏经阁。
“恶灵肆起难压,好人经不起这样的劫难,我愿以一人承受所有,只求正能胜邪。”
白衣少年说完,闪电终于偏离,落在了藏经阁,藏经阁猛地升起一条巨大的火龙。
姜觅看见藏经阁的顶上滚滚浓烟,纸张木头被烧掉后的焦煳味弥漫。
“啊……”极为痛苦尖锐的一声从姜格初的嘴巴里脱出。
叮铃——
白衣少年迅速跑过去,对姜格初喊道:“不要乱动,不要多想,姜浔没事!”
姜格初的眼皮翻动几下,手往下一垂落,嘴唇没动,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不要骗我,我都知道……”
霎时,一声雷炸在古柏树中央。
嘎吱,嘎吱——
古柏树中央裂开一道口子,原本的多人合抱才能抱住的树生生裂成一左一右,分叉成两瓣,铜铃也在此时被震得粉碎,往树底坠了一段后烟消云散。
姜觅明显感觉到有一道虚影从姜格初的身体里飘到了铜铃消失的位置,紧接着她那嘶哑的声音响起,对着白衣少年道谢:“谢谢。”
白衣少年低着头说:“不,我没保住姜浔,也没能让你正常……”
姜格初轻笑:“不是你的错,是我亲眼看见姜浔暴毙而不得安息,要不是你及时把我带来这里,我连魅都成不了,只能在黑水里浮浮沉沉,听那近似厉鬼的恶言。”
“你去过了?”白衣少年皱眉。
“是,那几日,我好像能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姜格初苦笑,“我看到了你能为浔儿做的一切,谢谢。”
白衣少年说:“都是命数。”
“原来我是不信的,现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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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信。毕竟你贡献法器封住我的魂,免了我魂飞魄散,抽了古柏灵根为我辟邪,我现在才能和你说话……”
姜格初感慨:“我活着的时候就不爱欠人,现在亦是如此,失手打翻烛台,引得银盒深处的锁被烧打开内部的机关,我看见丝帛上的字,我才终于明白你不肯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再提,我大概率会沉睡,再醒来时会在哪里,是不是还有记忆,难说……”
姜格初立刻承诺:“我一生从不欠人,我将撑着最后的意识,替你活到你再次苏醒,即使需要千年,我也会引姜家走向该走的位置,好弥补这次被改变的轨迹……”
白衣少年笑了笑:“你做不了什么。”
姜觅赶紧去看银盒,发现挂画的一角露在外面。
叮铃——
天地翻转,古柏虬枝伸展,叶片抖落,似有野鸟在树顶扑哧,啪嗒啪嗒,凄厉哀鸣。
-
叮铃——
天边有大雁南飞,擦过树梢,哀鸣一声,口中衔住朴树种子坠入老树中央的洞窟之中。
姜觅侧望,看见了掌心转动着铜铃,她熟悉的承归。
“承归?”姜觅尝试叫了声。
承归侧着对她笑了笑,指了指古柏树的中央。
春风乍起,古柏树上的叶片哗啦哗啦,虽然还是白天,但姜觅感觉到姜格初的那道虚影树底钻了出来,正飘荡在树梢上说话。
“承归,三千载了,你要问我什么?”
“我醒过几次?”承归问。
姜格初说:“一次,百年之前,你虽没了记忆,却好像预感到后来……突然有一天来南郭寺,找人取了银盒送还姜家。改朝换代、历史文书,什么都灰飞烟灭。哪里还有人知道你的用意,他们竟把这破盒子当成传家的宝贝,带到了姜家最开始的地方。”
承归又问:“在你认识我之前,我还经历过什么?”
“山魅千年,只看得到后面,没参与的事,我不知道。”姜格初回答完,见姜觅蠢蠢欲动,笑着说道,“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小姑娘,说吧。”
“从山洞到太平山岭,再到这里,还有姜二,都是你在操纵吗?”姜觅问。
姜格初说:“我只是在履行对承归的诺言。”
“不对,你本可以选择直接告诉他,却让我一起亲历,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姜觅说着,猛然想到什么,颤着声音问,“你刚说三千载?姜家那段望气的传闻是真的……”
“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贵无运,累及三千载,福祸难测,唯待时势以明,顺天而行。呵,一个癞头和尚的疯语竟流传了千年,可见世人粗鄙。人有自己的意志,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好。”姜觅心一沉,恳切说,“既然你知道所有,能不能告诉我姜二在哪里?他是否平安?姜家该走向的位置,是指什么?”
“一张嘴就不知礼数的小姑娘!不过你这性子,是适合这个位置的,我的浔儿就不……”姜格初大笑几声,冷声说道。
姜格初短暂沉默一瞬,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去去,再度叹息。
“我何德何能指引未来?没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他眼下还有口气,你们快见到他了。”
承归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姜格初摇头:“不,我这一念还在,就是完成了等你,千年来踏遍山河,看遍人事,不愿再留于世间,承归,帮我。”
叮铃——
那道虚影像沙一样飞散,一阵柔风钻到了姜觅的耳旁,她听见姜格初最后吐出的一行句子:“因果从东来,变故出西南。”
43.第 43 章
黄昏与天际交融一体,橙黄粉蓝糅杂,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调配出奇异绚烂的光彩。
那只近似石榴花苞的铜铃浮在承归的手边缓慢转动,时而传来细微轻盈,类似指甲划过粗粝陶瓷时的滋啦声,一下又一下,引得姜觅频频侧目。
承归弯唇淡笑,右手一抬,铜铃旋转着往前飘动,跟着他的脚步一同到姜觅的面前。
“不要拘谨,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承归轻声说。
铜铃甩了下尾巴,似感应到一般飞转到姜觅的手边,姜觅略微犹豫才伸出指尖,碰了碰顶端的一块圆口叶片。
铜铃停止动作,末端小尾巴一翘,叮铃——
姜觅感觉面前像是有一团云雾,散开之后化作一片静止的水影,越来越清晰。
直至夕阳西下街市里,一个白衣少年阔步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少年和先前见到的都不一样,眉宇间藏不住稚嫩青涩,还有一点厌烦。
姜觅正好奇他这副表情的原因,就见他收敛了情绪,停步在一个卖烧饼的摊位前,定定地看着正在给烧饼抹上一层水,方便贴在炉缸上烘烤的大娘。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动容。
手脚麻利的大娘贴好烧饼后,呼出一口气,偏头把汗蹭到肩膀上,这稍稍一动,大娘发现了站在面前盯着自己,不发一语的白衣少年。
大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笑着拿了个烧饼放在一块裁得四四方方的芭蕉叶子上,折了两下包好烧饼,再捡了根叶茎,一绕一捆塞到少年的手中。
“离家出走几天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自己饿着……”大娘弯着眼睛说道。
少年将烧饼放回摊位上:“不,我只是看看。”
可能因为年纪太小?拒绝的动作显得笨拙。
大娘笑道,不管不顾地拿起烧饼往少年的胸前重重一压,说:“笑死人了,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看头?老婆子不要你钱,只要你吃得下,这里管够,真的!”
“我……”少年嗫嚅半天,说不出来句子。
“吃吧!能吃是福,只要吃得下……”大娘说着,眸光变得灰暗。
承归不忍再看,从怀里掏出几颗像碎银子一样的货币?放在大娘收钱的盘子里,不顾大娘在后追赶,快步转身离去。
画面即将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时,姜觅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问:“为什么?”
承归不发一言,骨节分明的手指却紧紧捏住那枚发烫的烧饼。
那声音又道:“你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干净清明的人,你想提醒她小心身体,莫过度劳累弄得命不久矣,但都到了面前,却又不再开口?”
承归依旧不语,那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声音只好叹息:“算了。”
“你曾说我未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他人的生死,便不再与我相干。我不能纠缠他人的因果。”承归说。
那声音沉默许久,说:“承归,我不记得我是这样教你的。”
画面里的承归却回答:“为了一件不知是否会发生的事,你毫不犹豫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我现在做的,只是继承你的意思,且并没有违背你说的善。”
这是青春期的叛逆?姜觅一分神,镜花水月一般的画面闪动着波光逐渐消散。
姜觅看向承归,见他正不太好意思地侧看古柏树疤边,假装在看根本不存在的风景。
-
叮铃——叮铃——
铜铃从姜觅的手中飞出,上升到空中停顿一瞬,螺旋式地舞动小尾巴。
承归迟疑着伸出手,铜铃啪嗒一声坠落他掌心,金光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承归似乎知道姜觅很疑惑,左手解开右手衣袖上的魔术贴,撩起袖子给姜觅看他的小臂内侧。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铜铃静止不动时的图腾,类似纹身,泛着银白色的微光。
姜觅垂眸,掩盖住内心的一丝丝不舍,问:“你的记忆找回来了?”
“还是只记得和姜格初有关的那段。”
也好。姜觅稍稍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却还是有些心虚:“刚才看见的那些,大娘的衣着,似乎比姜格初时原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既希望他早日得偿所愿,又有些惋惜无法再一起同行。
“不清楚,我也很意外我有这样的一面。”承归无奈道。
暂时放心的姜觅笑笑:“一点也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不过很早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时候……”
天色渐晚,最后一线黄昏即将没入山间,姜觅又说:“先下山了,免得工作人员来赶人。”
承归没有立即动作,而是问:“知道我的特殊后,你会不安吗?”
“不会,在这一点上,我们没区别。”姜觅摇摇头,“山神不山神的没什么,我信你。”
承归迟疑地说:“我要完成的那件事,是让栒山璧归位。”
姜觅愣了下,脑海中浮现出白衣少年和承归交替出现时,提及的与栒山璧相关的信息,最后落定在承归承诺过的那句,“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从你手中抢东西。”。
一个守在栒山璧面前,都不会打破固有原则的人。一个会对敌人,生出怜惜的人。一个一直走来,温柔妥帖的人。这样泾渭分明……她信他的承诺。
“那又怎样?反正我也不会给你。”姜觅长呼出一口气,撇开还未理得清楚的种种,将思绪摆正,“你没有过去,我不一定有未来,谁都不能保证以后。眼下我们就各取所需,等真到了敌对的那天,我们公平竞争。”
“我知道了。”承归静默一瞬,认真笑道,“姜觅,对我而言,你始终是姜觅。”
这是在回答上次她问白衣少年时的问题——对你而言,我是姜觅,还是身份特殊的姜家族长?
姜觅顿时感觉脸颊和耳朵有一些热,她别过头,摆摆手,转头伸手进口袋里找手机,嘟囔道:“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姜大有没有找到姜二……”
掏出手机,正要震惊日期是一星期之后的事时,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显示的姜大来信,说自己在天水的温泉酒店,速回消息。
“他怎么也来了……”姜觅喃喃。
承归说:“别急,不要胡思乱想吓自己。”
-
温泉酒店里没亮主灯,暖黄色的光晕沿着灯带延伸到的阳台的私汤,这池子半边在外,半边又连着里面,一旁叠放毛巾的壁柜上,摆了一只在燃烧的茶炉。
潺潺流水声不止,能闻到阵阵细微的新茶清爽淡香味。
吹完头发的姜觅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透过朦朦胧胧的水汽看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枫树。
哒哒哒,敲门声起,姜觅起身去开门。
门才打开一道缝,承归就转了过去,背对着姜觅,快速说:“我以为你方便……”
“是方便的啊。”姜觅想也不想回答道,还主动打开门,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
承归吓了一跳,忙左右看看走廊,见没有其他人在,红着耳垂说:“你,衣服。”
姜觅疑惑着走进浴室,见镜中的自己虽是穿着白色浴袍,但衣领拢得严实,腰带也扎得很紧,唯一不太好的是发尾懒得吹,还有一些湿润搭在肩膀上,晕出一点点水痕。
“有什么问题吗?”姜觅走回门口,发现承归又背了过去,神情严肃地宛如在站岗监控四周。
“不用换身衣服吗?”承归小心翼翼说道。
姜觅切了一声:“古板!进不进来随你,姜大去取东西了,待会就到。”
承归抿了下唇,低着头跟着进去,可到了里面,他好像更是无措,一双眼睛无处安放似的。弄得和男孩子一起长大,在这种事情上大大咧咧的姜觅都有点不自在。
还好敲门声又起,姜觅几乎是拖着拖鞋飞奔过去开门。
姜大见面色泛红的姜觅猛地出现,把门开得奇大,但自己又挡在他面前,奇怪说道:“你不想让我进去?”
“不是。”姜觅说着退后一步。
姜大发现承归也在后,回头瞪了姜觅一眼,姜觅小声说道:“不要紧,自己人。”
怎么就自己人了?姜大欲言又止,冷着一张脸将让人送来的银盒、蜡烛,和打火机放到茶几上。
这里的光线不足,银盒没有像以前看到的一样精致夺目,反而因为离得很近,缠枝纹氧化发黑的末梢也看得一清二楚。
姜觅的手指摸到搭扣,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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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拨开,打开盒盖,那张火烧不坏的丝帛出现在眼前。
她将丝帛摊开,盯着那简易的地图几秒,双手捏着两个角举起,说:“点火。”
姜大照做,火苗跳跃几下,他滴了一滴蜡液在桌面,将蜡烛安顿好。
姜觅深吸一口气,将丝帛移动到达火光面前,待烧到指尖发烫时,那句遗言浮现。
“竟然还有这种事……”姜大啧啧称奇,继而严肃地对姜觅说,“广义上的祁连山脉从西北到东南有一千公里左右,狭义上的祁连山也不小,海拔五千多米,怎么找?”
“难道就没有其他信息了?”
姜觅怀疑地说着,尝试着将丝帛挨得更近,就在几人都在惴惴不安,唯恐会被点燃的时候,那几排竖行文字竟然像墨水褪色一样,慢慢消失后,地图露出来了。
“坏了!”姜觅唏嘘着,要移开丝帛时,承归猛地按住她的手说,“等等。”
这冒昧的举动引得姜大不悦,承归连忙解释:“地图在动。”
姜觅和姜大对视一眼,凑得更近,发现丝线和丝线的孔径上似有墨水珠子在蠕动,先是左右两端的墨线慢慢没了,一点点朝着中央的地方聚拢,最后纷纷又朝着左上角移去,在距离左上角三分之一的位置,突然停下,和一个三叉线的中央,形成巨大的一团黑点。
“甘肃和青海交界的地方?”姜觅迟疑着说。
姜大迅速掏出手机搜索,屏幕上出现冷龙岭几个字,再点开地图的地形模式,对着丝帛一看,正是墨水点指向的地方。
“冷龙岭也不小啊。”姜大边说边拍照存档。
“也许还会有变化。”承归说完问姜觅,“怕烫吗,换我来举着?”
“我来。”姜大说着接过丝帕。
透过丝帛,甚至可以看到火苗在窜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烧起来,可几人盯得眼睛发酸,也没见墨水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就在这时,姜觅余光看见姜大神情有点古怪,一副有话要说又碍于承归在场不好说的样子。
“没变化,放下吧。”姜觅转头对承归说,“我饿了,你下楼去帮我找点吃的。”
-
门被轻轻砰的一声关上,姜大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表面雕刻着兰草纹饰,高度偏厚的首饰盒递给姜觅,“你们都没和我说栒山璧碎裂的事情。”
“没来得及……”姜觅心虚答道。
“玉碎难全,做的描金修复,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姜大说。
“不会,之前试过。”姜觅取出栒山璧,举到眼前细细端详。
老师傅笔法克制,并没有在修复裂痕之外绘制其他纹饰,只在裂开的地方做了勾线处理,金色的线条流畅,粗细变化流畅,类似石器时代的刻符。
从左至右,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玄鸟,也像是勾勒出的地图,类似丝帛上的画。
姜觅不信,对姜大说:“走势像不像丝帛上的山势?”
“……我刚就是要说这个。”姜大说着,掏出手机将先前存的照片打开,凑在一起对比。
只见描金和墨线走向、形状几乎完全一致,唯一的区别是中央那凸起的鸟头略微不同。描金的更为婉约精致,能明显看出是一只鸟头,丝帛上的则略显粗糙。
“好巧,这两样东西,是不是存在某种联系……”姜觅难以置信地说。
“说不好。”姜大让姜觅伸出手,替她戴上栒山璧,“不管怎样,你戴着比较好,我们依旧分开行动,你去祁连山?”
姜觅摇摇头,理了理系在玉璧两端的五色丝线。
“姜二给我戴上栒山璧的那天说,这五色续命缕,一直穿在栒山璧上,大概是要借天地纯阳之气保族长的平安。眼下他生死未卜,姜格初说变故出西南,我想先去找姜二……”
话音未落,姜大的手机铃声响起,按下通话键后,那头传来慌忙急促的声音。
“姜大哥!我们在姜二哥手机定位附近的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他的衣服,和一颗颜色特别好看的彩色石头。”
“柳树,彩色石头……”姜觅的脸上顿时挂起寒霜,双唇哆嗦,从姜大手边抢过电话,“让所有人离开那一片地方,在我到达之前,决不能轻举妄动。”
44.第 44 章
姜大做事周全,刚和姜觅、承归抵达三星堆站的停车场,就有一辆黑色SUV靠了过来。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斯文瘦削的短脸,是那会儿往新屯子山洞里送香烛的助理。
“族长好!您和承哥坐后面,姜大哥,前座的平板电脑里放了些资料。”助理热情招呼说。
戴着方框墨镜的姜觅点了头,在承归替她打开车门,一手撑在车顶后,钻进车里面。
不等汽车完全驶出,助理便先说明起当前情况。
“我最近在成都进修,一听说本家有事,就凑过去帮忙了!这地方比新屯子还要邪门,手机搜不到基站,无人机搜不到GPS……所有电子设备都没信号。光是去湖边的路,都找了好长时间,不对,那根本不是个湖,面积只算得上池塘,三角形的。估计最早报告信息的人看错地图比例了……”
姜觅是个没耐心的人,摘了墨镜,瞥了一眼助理的方向。
从车内后视镜里窥见了的助理,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那里叫休宁村,挨着白沟河,有过一段时间搞渔业养殖,后来废弃了。现在只剩下几间待拆迁的民房和长得比人都高的杂草,要很仔细地扒开才能找到一条进入的小路,最近雨水多,判断不好姜二哥是哪天去的、怎么去的……”
处处都很可疑。姜觅眼睫毛颤了下,望到右前方正在看平板屏幕的姜大侧脸。
这张本就板正的方脸,自打得知姜二失踪后,两条浓眉拧得再也没有松开过。
像是察觉到姜觅的视线般,姜大回头对姜觅汇报。
“修复过后的视频显示,走在正路上的姜二突然被吸引到湖边,头挨了下柳树,而后身体一僵,机械性地做出了踢石头的动作。不过石头太小,暂时不能确定是不是彩石。”
姜二小时候都没做过这种无聊的事。他也就表面顽劣,实际体贴细致。
东升的太阳直直射入车内,姜觅眯着眼睛,也觉得眼角被刺得发痒。她重重地往后背一靠,开口时的干涩嗓音透露出她的不快:“多久能到?”
“过了这个桥就到,我们脚下就是那条河。啧,这地方和志怪小说里写的阵法似的,只有进到里面后才觉得特殊。三角形的池塘,每个角都种着一株老柳树,正西方的那棵老柳树下放着姜二哥叠好的衣服。”助理回答。
助理停顿了下,略带尴尬地继续说:“我们把石头拿开后检查了,姜二哥……里里外外,全脱在那了。”
有人接触了石头!姜觅心道不好。
一直在边上听着他们对话的承归立刻问:“几个人碰过石头?”
他说得急促,助理愣了下:“除了领头人外,还有几个吧?我站得远,没注意……到了。”
助理的话和刹车同时落下,姜觅和承归对视一眼,望到窗户外边,沿路站着的姜家人。
三三两两,几个正在抽烟说笑,几个滑着手机,还有几个低着头蹲在地上。
承归的面色是骤然变得紧绷的,他微微叹了口气:“好几个人的气息都很弱。”
白胡子老翁飘进旅店的那天,承归也是这么说的。
姜觅蹙眉,下意识闭眼凝神细听,确定四周没有嘶嘶声后,心跳稍稍平复:“姜大,换一拨人手过来,他们留在这里不安全。”
承归推开车门,姜觅紧随其后。
没了玻璃的遮挡,姜觅在与一行人姜家人目光交接的刹那,顿时明白承归说的气息弱的意思。
姜觅数了数,一共有七个人是面色灰白的,其中有三人眼圈乌青,嘴唇干瘪脱皮。活脱脱的一副被吸干了的瘾君子的模样。
纵使有心理准备的姜大,此时也倒吸一口凉气:“碰过石头的人过来一下。”
不多不少,刚好七人。
姜觅冷声问:“石头在哪?你们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
这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了个干瘦如柴,高却佝偻,似领头人的男人出来。
男人说:“在我书包里。身体倒是没什么,就是睡不好,总觉得酒店的房间水龙头没关好,汩汩的,明明也关了,还有若有若无的嘶嘶声……”
姜觅眉头紧皱,转头问承归:“石头不能留在他们身上,你先拿着?”
承归应了下,姜觅沉声对姜家人说:“时间有限,多的我解释不了。这石头非常邪乎,会致命!碰过石头的人立刻回观山墅,不准联系人不准出门,等我把事情解决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几个姜家人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由面面相觑,领头人快步取了石头回来。
阳光的照耀下,大小和鹅卵石差不多的石头,表面浮着一层像贝母云母似七色光晕。
正是彩石……
姜觅示意承归接过,哪想领头人摊开的手心突然收拢,姜大一记眼刀飞去。
领头人手心一转,给石头翻了个面,松开四指,拇指压着石头一角,给其他人看石头的背面。
一个正三角形的符号,中央有一个圆圈,最里面有一个圆点。从不规则的笔触、线条的锯齿裂口判断,像是半干的白色马克笔画上去的。
“咱家研究民俗的人说,可能是某种少民族的图案。”领头人说。
姜觅没见过这种符号,看向承归,他眼神骤然变冷,面露厌恶,手指一伸,去拿彩石,就在他指尖擦过彩石表面的刹那,姜觅听见叮铃——
迅速把石头收进自己口袋后,承归冷硬的神色自然了一些,附到姜觅的耳边说:“这符号不对劲,铜铃反应很大,在试图往外冲。”
四周均是姜家人,没啥要顾忌的。姜觅不着痕迹对承归点点头,继而交代姜家人:“记住,哪怕是回到了观山墅里,也务必避开柳树,不管是水声还是嘶嘶声,都捂好耳朵。”
姜大怀疑道:“能管用吗?”
姜觅说:“不知道,有准备好过没准备,不能让他们平添危险。要不把柳树砍了?”
原本还以为是危言耸听的姜家人,见族长和姜大担心成这样,不由也害怕了起来。
姜大挥挥手叫了几个没碰过彩石的人过来,让他们仔细护送其他人回去。
太阳又往上爬了些,阳光强烈得难以忽视。
承归撩起衣袖,手臂内侧那近似透明的铜铃图案,上面覆了一层银白色的微光,随着这点银光渐渐变实,皮肤上那一圈线条像是被什么吸住一样,往上轻轻弹了下。
叮铃——铃铛飞抵承归的手心,垂着的叶片小尾巴一甩,往正前方飘了一步。
助理瞪着眼睛,凑到姜觅身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姜觅解释不好,直接忽视。
飞转的铜铃晃出了虚影,承归说:“它在引我们去某处。”
姜觅退了半步,走到承归的斜后方,同时睨了助理一眼:“你来过,你领路。”
助理撇撇嘴,又仍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直给姜大使眼色:“姜大哥,指点指点我呗。”
姜大横了助理一眼,默默吐出几个字:“做事的人少管主家的事。”
助理的肩膀塌了点,委屈地哼了一声往前。
铜铃漂浮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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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距离,停在一处背靠森林,一排红色油漆圈了拆字的民房前面。
助理说:“路只修到这里,这房子像是故意作为隔断,背后围了一圈铁丝网。”
姜觅扫了一眼。民房并没有多特殊,20世纪90年代常见的那种矮平房,从门框和窗户边的木头腐蚀情况来看,荒废很多年了。
姜大问:“找得到原先的住户吗?”
“完全没有任何信息!目测家具也像是几十年前的款。没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那边挂了个禁止进入的木牌。”助理指指右侧,“我们在木牌边找了个口子,拆了铁丝钻进去的。”
叮铃——
铜铃往左边摆了摆,似乎是想要去左边的方向。
助理一愣,吞了吞口水:“……左边是三角湖的区域,我们最后才弄清楚,房子左边再过去一点的杂草丛,没有铁丝阻拦。”
“那就往左边。”姜觅毫不犹豫地说。
助理小声说:“那边杂草比人都高……”
“不碍事。”姜大说着走到离铜铃最近的位置,一副准备直接开路的架势。
正午,天空陡然暗淡。姜觅猛然抬头,不过是一团厚厚的乌云爬了过来。
脚边的野草荒芜,沙沙地风将一股水腥味送了过来。
叮铃——铜铃往后一退,跌回承归的手里,他袖子边鼓囊了下,消失不见。
到了。姜觅望了前方,和助理描述得差不多,是个比国际标准游泳池稍稍大一圈的池塘。
沿边歪歪斜斜,却能明显看出是个三角形,三个角落的垂柳枝,压得快到深绿色的水面。拔地而起的柳树高三米以上,树的胸径至少半米,树冠幅度超过五米。
再加上四周散落其他柳树,不仔细辨别,也不会察觉到其中怪异。
助理指着离他们最远的那棵山柳:“我们在那里发现的石头,压在姜二哥的衣服上。”
姜觅和承归走近,注意到地上的泥土,虽被人踩得有些凌乱,却依稀能看出画了个大三角。
柳树招阴,三角符号……姜觅眼皮一跳,对承归说:“你把石头拿出来,我拍张照。”
承归照做,姜觅和姜大说:“时间不等人,先从符号上着手。”
她咔嚓拍了几张,却在最后要锁屏的时候滑到了网页搜索的选项,屏幕直接跳转购物页面。
【被祝福的天石,顺风顺水顺财神,爱情事业双丰收!99包邮】
助理惊讶道:“怪了,怎么能上网了!我们那天十几个人拿着手机一直走,就是没信号。”
姜觅随手点开几个,拖到下面看详情。全是形状各异、面上画了个三角符号的彩石,还被编号了,月销量在4-10不等,发货地点全是川西某个城市。
“联系店家,问问有多少库存,说要大量彩石求婚,条件是面交。”姜觅把手机递给姜大。
几分钟后,第一家店铺回复:“?几十块钱生意还要面交,拉黑了神经病。”
第二家店铺回复:“抱歉,这是神祝福过的天石,暂时没多少货呢。”
……
也是,这种不起眼的小生意,冒出一个开口就要包场的老板。
谁都怀疑是诈骗!反过来想,如果这些店铺是同一个卖家,就是打草惊蛇了!
姜觅心知自己冒失,不太好意思地对姜大说:“找姜家在外的人拍下,直接追踪发货地址。”
突地,助理一声尖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助理捂着嘴巴指着池中央的位置,哆哆嗦嗦说:“三牲三畜!”
45.第 45 章
三牲三畜……通常指用于祭祀的三种牲畜。
徐徐水波,将泡得肿胀惨白的猪头推至众人面前。
猪头的嘴巴没合拢,咧开的猪舌顺着短獠牙耷着浮在水面,舌边挨着的猪鼻子上绑着一根柳枝,柳枝的另一端是羊头和牛头。最末衔接着另一根柳枝,那柳枝上穿着鸡、鸭、兔的脖子。
这些动物睁着没有眼白,黑漆漆的眼珠子,好似在冷冰冰地直视周遭的一切。
大三牲,小三畜……如果是水祭,礼仪齐全。
姜觅脚步一软,差点站不稳。承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
一向沉稳的姜大,嗓音里夹杂着茫然:“我安排抽水设备来。”
“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何况目前只有手机指向这里,姜觅强行镇定说。
举着手机联络人的姜大,指关节用力得泛白。胆小些的助理捂着眼睛,只敢从指缝往外看。
姜觅盯着水面许久:“水祭往往用重物拴着祭品沉底,没拴才会一直浮在水面,直到祭品被鱼吃干抹净。姜二失踪了那么多天,三牲三畜是突然出现的。这池子可能没有鱼,且浮力有问题!”
承归说是,走去树林里折了一根长树杆回来,稍稍往前去勾捆着猪鼻子的柳条。
折腾几下,三牲三畜滑到池边,姜觅当即下蹲伸手去捞,承归扔了长杆:“我来。”
“不要紧的,待会洗手就是。”姜觅以为承归怕她弄脏手。
事关姜二,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承归摇摇头,看看三个角落的柳树:“少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些柳树都透露着死气。”
除了鸡鸭兔外,猪牛羊的头没一个是轻的。承归和助理,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拎到了岸上。
姜觅蹲下来一闻,除了水腥味外,只有猪牛羊鸡鸭兔本身的腥臊,没有任何腐坏的臭味。
助理鼻孔一缩一缩地说:“很新鲜啊!还没菜市场宰杀区气味重。”
承归紧跟着用手指戳了戳各个牲畜的皮肤:“还有弹性。”
“表皮肿,不会是我们来之前,丢进去的吧……”助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猪脸说。
姜觅心一紧,问助理:“你们昨晚几点离开的,早上几点从酒店出发的?”
助理说:“傍晚我跑到有信号的地方,和你们打完电话回来就走了,早上他们和我一起出来的。”
也就是说,不排除这十多个小时里,有人来过这里的可能。
甚至大胆一点猜测,有人监视着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白胡子老翁?姜觅慌忙把右手压在左手的栒山璧上,闭上眼睛用耳朵鼻子感受四周。
风很轻,水波悄然无声,野草沙沙摇曳,树木唰唰摩擦……
唯一异常是水腥,不像是死水,也没有鱼的池塘,却腥得像是身处某处海边渔港。
姜觅蹙眉,耳根一动,察觉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靠近,一睁眼,是姜大正领着抽水的人走近。
用矿泉水洗完手的承归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用眼神回应她:别慌。
承归说:“这里没有青山高楼,几乎被树木遮挡,就算是用望远镜盯,也很难不被发现。”
啪嗒一声,轰隆隆的发电设备、抽水设备运行,哗啦啦的水流被引到姜大提前找好的地方去。
姜大找的设备马力足够,不过十几分钟,池子里的水位就下降了不少。
姜觅绷着的神情,稍稍缓解了点。
哪想不过半秒,发电设备那边传来咔哒咔哒的卡顿声,负责抽水的人小跑过去踢了一脚,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啊!这可是新设备……”
铁皮子被踢响的声音回荡,天空遽然暗淡,茂密的山柳树里,扑簌簌飞出一只啼叫的乌鸦,它直奔着姜觅他们的方向而来。
“小心!”承归大喊一声,把助理推到一边,将姜觅拉到自己的怀里。
张开翅膀有一米长的乌鸦,利爪直接抓向猪头,长喙插入白肉,却因皮厚受阻的,没能衔好,愤怒得长鸣两声,引得柳树中几十上百只乌鸦闻风而动。
顷刻,一行人就被逼得连退数步,三牲三畜那块,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鸦群。
鸦群里的乌鸦硕大,鸦羽油亮,此起彼伏地发出凄厉的哀鸣,平添一股肃杀之气。
助理张张嘴巴:“这不还没腐,怎么就炫上了……”
乌鸦不止食腐。
怪的是鸦群是突然出现,伺机而动、行径如此统一,仿若有人从中指挥,或是演练过千万遍。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姜觅对工作人员喊道:“赶紧把机器弄好,加快抽水速度。”
没见过这阵仗的工作人员被吓坏了胆:“可是……这里怎么阴森森的啊……”
姜大瞪了他一眼,亲自上手检查设备:“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拿钱办事的工作人员不好反驳,顺势退到后面,由着姜大自己处理。
机器重新运行。头顶的那片云层驻足不走的,整个三角水域都似被覆了层灰色阴霾。
池边的绿藻堆了上来,水中央那处咕噜两声,微光忽闪,一团黑色露了出来。
姜觅还未看清,承归瞳孔锁紧,下意识地去抓姜觅的手腕,生怕她冲动似的。
水位继续变浅,浮尸一点点显现。最开始闪烁着微光的地方,是一张含着彩石的苍白唇瓣,上半张脸罩着个大耳面具,头戴一顶锥形帽子,耳边的黑发飘在水面。
它下颌以下的部位,是被一张红褐黄三色的布料裹着的,手也被包在了里面,腰间捆着一根鲜绿的杨柳枝,赤裸着双脚,面朝天空飘飘荡荡……
“姜二……”姜觅哑着声音开口,试图挣脱承归的手去看,被承归拉住,“不一定是他!”
站在抽水机器旁边的姜大,面色唰地一下变白,因为他那个方向,正对浮尸的脚趾,和姜二一样,第二根食指长过大拇指……
大快朵颐完的乌鸦缓缓撤离,被啃得面目全非的猪头眼珠子掉在了地上,浮尸随着水流下降。
四周寂静得可怕,每一声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像是砸在众人的脑子里。
哐的一下,池子露出了一部分的淤泥底。姜觅甩开承归,跳进池子里,淌着淤泥去摘那个人的面具,承归迅速跟在她的后面。
面具是木头的,被柳枝系着。用红黑白三色绘制,红色打底,白色画的眼睛眉毛鼻子耳朵,黑色的部分歪歪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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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怪异的线条,看着令人有些眩晕恶心。
姜觅管不了那么多,用力一扯,双手捧着头辨认——
长卷发湿答答贴在额头,鼻梁高挺、嘴唇饱满,连含着一块石头,都唇角带着笑意。这只会是姜二。
“姜二……”姜觅四肢一软,跌坐在淤泥里,发出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伸手去扯彩石,被承归制止:“不能轻举妄动,他还有微弱的气,我们先把他抬上去。”
姜觅茫然地点头,帮承归把姜二搭在他身上。等到了岸边,承归喊关了机器的姜大接应。
“好。”跑过来的姜大应了一声。单单一个音节,也似被灌过风沙,手在戳碰姜二时,止不住地颤抖。
“把他平躺着放在地上。”承归爬回岸上,趴在姜二身边,把双指压在姜二的颈动脉处,侧头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腔,再移到他的鼻尖一瞬,开始挤压他的腹部,“溺了点水。”
扑的一下,姜二上半身弹动,黑色的液体从含着的石头嘴角边溢出,像是中毒了似的。
双腿还陷在淤泥中,手撑在岸边,迅速冷静下来的姜觅说:“这绝不是简单的水祭,直接送医院也不管用。承归,你帮帮姜二!姜大,你摸摸他身上有没有其他异物,助理拍照,把面具和这布的图案传回去,问清楚有没有人见过类似的。”
像之前做过对姜觅做过那样,只是这次承归是双手并拢的,移到姜二额头上后,姜二的嘴角又流了些黑色的液体。承归自己的脸,渐渐变白,指尖因用力,微微颤抖。
姜觅去碰姜二的耳后:“没那么冰了……”
与此同时,拆了柳枝,把姜二摸了个遍的姜大说:“手机不在身上,他裸着的,没地方藏东西。”
正在用微距模式拍摄的面具助理说:“族长,这黑线条前端大尾端小,上面有对称的小白点,画的好像是眼睛,这是蛇吧……”
不是蛇,是黄鳝。姜觅和承归互看了一眼,心又沉了几分。
“承归,你量力而为。我去找下手机,看能不能有更多的线索……”姜觅转身往淤泥中心去。
淤泥并没有多深,只将将没过姜觅的小腿肚子,但弯着腰在泥地里摸索,几下就弄得,身上到处都是泥,沾了泥水鬓发贴在脸颊,好不狼狈。
斜阳和月亮一同出现在天边,嘶嘶——
姜觅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快速把手从淤泥里扯出,向着岸边跑去。
最先听见异常的姜大,一看姜觅的方向,她背后的淤泥像是海浪一样翻滚,迅猛地追着她。
姜大骂了声脏话,立刻冲到抽水机那边按下开关,把管子对准淤泥,把供电车的灯光往池子里照。
“承归,给姜觅扔根绳子!让她借力上来!”姜大喊道。
很快发现异常,来不及找绳子的承归,连脱两件衣服,把袖子接在一起往前甩:“姜觅!”
嘶嘶——
姜觅整个耳边全是这种声音,她从未觉得脚在泥地里,是这么费劲的一件事,明明用尽了全力,却还是感觉到脚背,有滑腻腻的东西纠缠着她,不让她拔脚。
好不容易抓住承归的衣袖,可以借力往上跃时,她的右脚脚踝不受控制的一软……
46.第 46 章
姜觅重心刚偏,飞速察觉到异样的承归立刻就趴在了地上,拽住了姜觅的手腕。
“撑住!只差一点点了。”承归说。
刺痛之后,整个右小腿的血管猛然胀痛,像是要爆炸开一样。姜觅疼得五官皱成一团。
胀痛感持续上延,皮肤和肉被剥离撑开似的。绝不是简单地被什么咬了那样,它在往肉里钻。
姜觅咬着牙,干脆放弃使用右脚,整个左脚用力一蹬,手往前一攀:“拉!”
承归同时用力,姜觅终于上了岸,她右腿疼得人都坐不直,整个小腿不受控制痉挛。
抽不动淤泥的机器咔咔两声,彻底停止运作,滚动的淤泥逐渐停止翻滚,四周却没有平息下来,山柳那边乱窜的声音一响,又有一只一只乌鸦飞出,围着满池塘淤泥盘旋哀鸣。
承归把姜觅拉到自己的怀里,一手压着她胡乱踹动的右腿,一手帮她脱了鞋袜,拉开裤腿管。
沾满淤泥的黑色布料粘在皮肤上,承归说了句:“忍忍!失礼了。”
他的手往上一推,右腿膝盖下段露出来。
匀称雪白的小腿肚子上,薄薄的皮肤下凸起一条一掌长,手指粗的异物在蠕动,最尾端挨着姜觅的脚踝。瓶盖大的窟窿随着蠕动节奏,一下又一下地往外涌血。
承归沉声说:“是黄鳝。”
吓得一脸惨白的助理,难以置信地问:“黄鳝还会咬人吗?”
“黄鳝受到攻击后好像会咬人。”姜大说。
姜觅疼得快要昏死过去,咬着发白的嘴唇对姜大说:“去仔细检查姜二有没有被咬。”
只是刹那,姜觅的腿就连抽动的力气都没了,血红色蔓延到整个腿部。
“给我一把刀。”承归对姜觅解释,“这东西会一直试图往你血管里钻,像蚂蟥那样,所以我不能直接去挤压往外扯,万一滑走或是半截断在里面,会更严重……你有多能忍痛?”
“我后腰有把匕首,刀口很尖。”姜觅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多痛我都能忍,我信你。”
“……好。”承归摸到姜觅后腰,拔出匕首,手半停在空中,光面反射出他泛红的眼圈。
姜觅扯着嘴角笑了下:“不要犹豫。”
“嗯。”
承归左手压住姜觅膝盖往下一点的位置,用手腕的力量截断黄鳝继续上行的去处同时,分开手指在两边,不让黄鳝仓皇乱窜。
一抹银光一闪,匕首尖端直接扎入肉中。皮肤下的异物挣扎扭动几下,彻底不动。
硬生生咬牙坚持的姜觅,在刀刺入时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最后,眼角飙出了眼泪。
满头大汗的承归扔了刀,替姜觅拂开一缕沾了淤泥的鬓发:“就快好了。”
承归轻轻掰开刀口,捏出一条喝够了血,身体鼓鼓囊囊的黄鳝。
被刀刺过的黄鳝头,分裂成两半,黏液、黑血、红肉恶心的糊在一起。
姜觅看了一眼。这黄鳝颜色和常见的黄鳝不同,通身金褐色,长满黑红小点。
“姜二身上没有外伤。”检查完姜二的姜大望见姜觅这边也解决了,彻底松了一口气。
天在不觉之中变黑,鸦群离去,月移到正中央。
银白寒凉的月光倾泻而下,嘶嘶嘶响动再现,伴随着淤泥翻滚的哗哗声。
一行人侧头,看见密密麻麻的黄鳝从淤泥中探头,扬起略宽的头,对准月亮的方向。
“黄鳝望月……”姜觅皱着眉头说。
传言有一种鳝鱼,以腐尸为食。外形与普通鳝鱼相似,但体型较粗壮,月圆之夜会钻出洞穴昂首望月,故得名望月鳝。
这种鳝鱼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它们吸收了月亮精气成精,还有一种是它们本身奇毒无比。
“扶我站起来。”姜觅对承归说。
“抱歉。”承归知道她是要观察黄鳝,干脆把她打横一抱,不让伤口因用力而持续渗血。
姜觅呆了呆,慢吞吞地伸出手环抱住承归的脖子。
当整个三角形池塘一览无余,姜觅看到了更惊悚的一幕——
池子里的黄鳝是呈三角形排列的,中央有一条眼镜蛇粗细的黄鳝,整个身躯挺得笔直,对着月亮吐出短短红舌头,嘶嘶——
姜觅抬眼看了看弯月:“我记得动物望月的传说,写的都是看满月。”
助理咽了咽口水:“对!狼也是看满月。咱们这……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不能,现在情况未明,不能轻举妄动。”姜大说,“这一般看多久的月亮?”
没人能说出肯定的答案,一众把目光对准了承归。
“不好说,吸够了灵气,或是没有月光后结束吧。”承归不太确定地说。
五分钟后,风推着白云飘过,短暂遮住月亮的瞬间,中央的黄鳝唰的一声藏进淤泥中,其他成千上万条黄鳝纷纷跟着把头收了进去。
寂静之时,助理的手机震动了下,他点开消息,是姜家人员出动,家族群里更新的信息。
助理粗粗扫了一眼,跑到姜觅面前,给她看屏幕,对照顾姜二的姜大说:“姜大哥,看群!”
1.彩石网店IP是川西知名古镇,店铺实名制登记的人都姓梁,在当地经营客栈和旅游纪念品。
2.接触三家梁姓人后,套出如下信息——贩卖彩石的梁姓人中,个别孩子言语迟缓,行动吃力,神情痴傻,怀疑智力缺失。
休宁村曾名梁人村,与古镇的梁家人出自同支,眼下是做小生意的普通百姓,祖上曾富甲一方。
广汉县县志记载一怪谈,说开元盛世年间,当地有一名人姓梁,无父无母,靠叔伯救济,幼时少时,三十年饥寒交迫、苦读诗书而不得志,一夜,在河边排解心情时见黄鳝望月,此鳝会用音节说人话,称自己为望月鳝。
梁姓人在望月鳝的指点下,很快赚了大钱,摇身一变成了当地巨富梁师爷。
再有一天,梁师爷留下书信一封,消失不见了。
3.面具暂无确切答案,包裹姜二哥的红褐黄三色的布料、锥帽,初步判断与某种巫术崇拜有关。
……因不建议挪动姜二哥,已抽调医疗等各种特殊人员赶往当地,剩余信息待查。
姜大率先打破沉默,看向姜觅和承归:“白胡子老翁,也能长生不死?”
承归摇摇头:“不可能,最后一次见他,他头顶的气焰灰黑,按理说,不会活过三个月。”
“有什么好猜的?我巴不得他活到现在,姜二现在这副样子,他的命抵给我也还不清!”姜觅冷笑一声,“只要盯住卖彩石的梁姓人,弄清楚彩石来源,就离真相不远了。”
承归把姜觅放下后,蹲到她腿边,见包好了的伤口仍在流血,纱布被染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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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不由皱眉。
姜觅不在意地摆摆手:“别担心,我凝血功能比一般人差点,再等一会儿才能好。”
“还有干净的水吗?”承归问助理。
“有的有的。”助理去书包附近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过来。
带着丝丝凉意的矿泉水,刚接触到姜觅的伤处,她就被冰凉爽感和血肉钝痛,刺得直勾脚背。
助理和承归担心她撑不住摔倒,一人默默站到她的背后,一人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腰背。
向来不拘小节的姜觅,因后腰的触感,略微失神,不自觉去看,给自己冲洗伤口的承归。
他很细心,也很小心,手指的力道比水流落下时还要轻,极力避开翻卷的皮肉。
姜觅清了清嗓子:“好了没?”
“没有。”承归说。
“那等医疗用品再弄,这一时半会的不会怎样……”姜觅不太自在地说。
承归沉吟一瞬:“黄鳝钻过的地方都是肿的,我怀疑有毒,等不了了……”
姜觅“啊?”了一声,小腿肚就传来了有些痒的触感。
低头一看,承归微微粗糙的指腹,正一点点顺着黄鳝爬过的地方打拳按摩。
时轻时重。她猜他是要将淤血之类的,顺着伤口挤出来。
姜觅惊讶了下,不太适应地抬起下巴,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其他地方。
伴随着腿上的胀痛逐渐消失,承归抬起头说:“差不多了,我扶你去边上休息?”
“好。”姜觅轻声说,不小心对上承归那双,比夜空清朗,深邃明亮的眼睛。
一直守着姜二身边的姜大,愁眉不展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刷新的消息时,一个电话拨了过来,按下免提后,那头传来姜家人急促奔跑,喘着气的说话声。
“姜大哥!你怎么才接电话,大事不好了,拿过彩石的领头人打伤了我们,抢了车子跑了!”
姜大愣了半秒:“把话说清楚!领头人跑哪里去了,其他碰过彩石的人呢?”
“其他几个没有问题,我们兵分两路的,他们那组的人快出四川了。还好我正好撞见了台的士,顺手就拦下来,跟着领头人,我搞不清具体方向,车停了,他跑了!不对,我咋感觉又回到你们那……”
姜觅和承归,朝着他们进来的方向一看。
上午那个满脸发青,瘦高佝偻的男人出现在了山柳树下面,直勾勾地与他们对视。
“他到了。”姜大挂断电话,径直就准备朝着领头人去。
承归见状,对姜大说:“姜大哥,别过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男人的动作很机械,从柳树走到他们这边,不过十几米,脚却是在地上拖着的,一步一步,鞋底擦着土路沙沙声不止。最后停在了姜觅和承归面前。
男人缓慢地转动着头,直到完全与承归面对面:“我要走了,把东西给我。”
莫名其妙!气不打一处来的姜觅,冷冷地说道:“你要去哪?”
男人没有回答,停顿一秒,又重复说:“我要走了,把东西给我。”
这一次,他的发声更平,嘶哑的嗓音拖了很长,像是故意装神弄鬼。
姜觅眼皮一跳,恨不得给他几巴掌,好拍醒这不争气的姜家人!
“他是来找我的。”承归安抚地拍拍姜觅的肩膀,“冲着我身上的石头来的。”
47.第 47 章
男人又停顿了一秒:“我要走了,把东西给我。”
他嘴唇完全干裂,张合时用力得渗血,拉得瘦得只剩皮骨面颊,咬肌往外僵硬地鼓动。
这是他第三次重复。语调平长,咬字含糊,听起来像是烫了舌头。
姜觅见不得姜家人受苦,微微移开视线,问承归:“你有什么办法吗?”
一直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的承归,很轻地点了下头,再开口时嗓音里装满了无可奈何。
“只能把彩石给他。如果不给,难保不会有什么后果。”承归停顿了下,“可要是给了,他很有可能变得像姜二那样。他也许能重现姜二做过的事……”
很难抉择。姜觅和姜大对视一眼,互相都给不了对方答案。
追着男人过来的姜家人,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这类情形,他深思了会儿,红着眼睛走到姜觅面前。
“族长,给他石头吧。只要对姜家有帮助,哪怕是死,他都会愿意的……族里的事,他向来都是第一个报名,新屯子那趟,他有事没赶上,后来和我念叨了很久。”
姜觅深吸了口气,咬着下唇:“他家里是什么情况?”
姜家人说:“就他一个人。前几年两个老的没了,没有小的,也没对象。”
“怎么会……”姜觅轻声说。
姜家人苦涩地说:“他们那支,百年来人丁稀薄。他聪明懂事,心地也好,早早就说一个人无牵无挂,绝不白耽误人家。”
姜觅转头和姜大确认情况。
姜大闷声说:“是,他家奶奶辈和你姨婆母家是近亲,多倾向不婚。”
姜家人生怕族长下不了决心,双指并拢举到耳边发誓:“族长可以打电话去查实,我和他同一年生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咱俩铁得经常穿同一条裤子……”
不知是不是男人还尚存一丝意识,这一次的停顿不止一秒,一直等到话音落地,四下安静无声。
他才又一次说:“我要走了,把东西给我。”
承归抿着双唇,等待姜觅的答复。
姜觅的眼角挂了点泪花,强压着想哭的冲动说:“给他。盯紧点,我们保他。”
姜家人拼了命地点头:“我来守着他,不管是上山下水,我都不怕。”
“嗯,待会你保持一米的距离,跟在他后面,其他的人各看一棵柳树。”姜大一脸严肃地说,“这里不太平,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们目前只知道有黄鳝,会咬人。”
承归把彩石掏出来的刹那,男人飞快伸出手一抓,眨眼间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男人含着彩石,面颊被撑得鼓起,惨白的嘴唇崩开一道裂口,鲜血直直往下掉。
他不擦也不管,迈步时的动作机械,垂着身体两侧的手臂板正得纹丝不动,几步就去到了左边的柳树下,停步在距离树干半步的位置,一个左转,开始围着柳树绕圈。
连续三圈后,他换了一棵柳树,周而复始,直至绕完最后那棵正西方的山柳。
就在众人疑惑他下一步动作时,他啪的一下,把口中的彩石吐到了树干上,捡起、含着、吐掉……重复了三次,第三次时不捡了,却突然开始脱衣服,从外套到内衣内裤,连鞋袜都没放过。
等衣服脱好后,也没有整理,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压着衣服上,光着身子朝着三角池塘走去,砰的一下跳进了淤泥之中,他的头缓慢地转动,朝左看看,朝右看看,最终左转,走到最左边角的方位,继续绕起圈来。
姜觅一手随意地捂着眼睛,悄声对承归说:“不太一样,他没叠衣服就下去了。”
“姜二哥平时会叠衣服的吗?”承归问。
“当然!姜二有洁癖,早年还去上过家政课。”姜觅说。
承归思忖了下说:“可能人在离开彩石时,短暂地恢复了本能?”
姜觅摇头,指指池塘里的裸男:“说不通,他还在继续……”
今晚月明星稀,要不是供电车提供了足够的光源,怕是此刻的场景会诡异一万倍。
一个裸体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淤泥,面无表情,两眼失神发直,嘴唇边还挂着血痂,像是丧尸一样围着三角池塘绕圈。
另一个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捂着嘴巴,不让呜咽声发出来的姜家人,紧跟裸男身后。
待男人第三次走到正西方的柳树面前后,男人猛地像是卡住了一样不动了。
跟在后面的姜家人,瞪着圆眼,不知所措地看向姜觅和姜大。
姜觅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和承归走到正西方的柳树下,更近地盯着男人的表情。
万籁俱静,男人像是站军姿一样笔直,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姜觅和承归的方向。
嘶嘶——姜觅好似听见了黄鳝的叫声,满池子去寻黄鳝的踪影,却不见淤泥翻滚。
“怎么会没有呢……”
男人嘶哑的嗓音传到岸上,姜觅和承归面面相觑——如果上次是彩石,那这次呢?
“怎么会没有呢……”男人重复道。
这一声略微急促,能听见扬起的气音。
“怎么会没有呢……”
男人面色涨得通红,这次不是用说的,是像野兽一样咆哮,嘶吼声在整个林间回荡。
还是彩石!男人只会找彩石,他既然是在还原姜二的步骤,那到这一步,就又该口含彩石了!现在姜二在岸上,池塘里没有彩石,另一个后果来了……
姜觅捡了一粒小石子,扔向被男人行为吓得呆滞的姜家人:“快!用手刀砍晕他!”
话音未落,男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岸边,像斗牛一样低着头朝着姜觅来。
跟在后面的姜家人根本追不上他的动作,还因泥地受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男人来势汹汹。姜觅担心自己避开,会害他伤到自己。
她单用左脚站着,迟疑之时,男人虚影到了眼前!
承归一把拉开游移不定的姜觅,张开双手,准备直接用自己身躯,抵挡男人的冲击。
男人再是瘦得佝偻,一个人的头的硬度和力度,也不能小觑……
姜觅听见承归闷哼了声,被男人撞得捂着左边的肩膀,后退到柳树的树干上。
朝着这边跑来的姜大和助理去拉男人,被男人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下甩到了边上。
姜觅恍然大悟:“他不是在攻击,他是要自毁!”
众人立刻再去阻拦男人,他竟灵活地朝左一闪,全速把整个额头砸向柳树,嘭的一声后,整个人身体朝后一倒,被姜大接住。
男人的头和脸被血和树皮碎渣糊着,眼睛翻着白眼颤动,姜大连忙把他放平在地上。
后脑勺落地的瞬间,男人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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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战栗着交叉抱在了胸前,嘴角微微勾了勾。
“还有呼吸!”姜大忙去探男人鼻息,转头交代助理,“快叫救护车!”
助理拼命地点头,滑开手机时,一则消息出现在屏幕顶端:
经多方查证,确定红褐黄三色的布料上画的是巫术崇拜——献祭与血咒。
助理点开详情:
1.布料上的纹饰解读:有人善巫,以献祭人兽,血与柳为媒,施咒,换取长生。
2.面具和锥帽放大数倍,都发现了人骨与黄鳝(或是蛇)的纹样,意义不明。
3.献祭是仪式,血咒是关键。解咒之前,姜二哥身上的所有物件都不能取。只要姜二哥还留有一口气,就有一线生机,中断或者切断根源后,姜二哥便能醒来。
当前进度:正在寻找研究古蜀、巫人、巫术的专业人士。另外,姜家多人掩盖身份,以他人的名义,住进了梁姓开的客栈,展开深度调查。
资料支持:古蜀国——巫人的活动地域和巫文化发祥之地.docx
助理拨响电话,按下免提后,把手机上举到姜觅面前。
没有提到彩石与黄鳝?姜觅看着姜二躺着的地方,重复那句,“怎么会没有呢……”
原来不只是彩石,还有面具、锥帽,和红褐黄三色布料!姜觅猛不丁望到姜二胸口处的凸起,而男人最后也是把手交叉抱在了胸前。
人不可能在这种姿势下,还能把自己卷在布料里,扎好柳枝,戴好面具和锥帽。
有人在盯着这里!
姜觅两片唇瓣止不住地哆嗦:“姜大,电话问问人手什么时候能到。”
正在帮忙给男人擦拭血迹的承归,顺着姜觅的视线一看,立刻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深层含义。
“至少得凌晨以后……”姜大回来后说。
打完电话的姜大,和姜家人一前一后把男人抬到了姜二身边躺着。
两人状态差不多,仅有微弱的呼吸,全身冰凉,像是在夏夜纳凉,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般。
在支援的姜家人抵达之前,决定不轻举妄动的姜觅坐在地上,伸着右腿缓缓活动。
她朝四处看了看,心道还好怕事的设备人员早跑了,不然真不好交代也不好收场。
余光里的一线暗红色,令姜觅心跳停了停,她以为自己被车灯照久了眼花,用袖子包着手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一线暗红色变成了一抹鲜红,又过了几秒,成了一团亮红……
姜家人目力一般,正好承归走了过来,坐在地上的姜觅拽拽承归的裤腿管。
“是要我扶你起来吗?”承归刚准备弯腰,就听见姜觅说,“正西的山柳,是不是红了?”
承归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往那边看。他原本要去拉姜觅起来手一僵,搭在姜觅的肩膀上。
“是……”肯定中带着异样的语气落在姜觅的头顶。
姜觅整个后背汗毛竖起,一个激灵拽住承归手臂,单脚再一用力,起身站到承归身边。两人并肩看着那团红色……
那是男人撞到的柳树树干,但这团红不是从一个点散发出来的,所以始终有些模糊,要很仔细,才会发现红是像毛细血管网一样,包着柳树的树干。
忽闪忽闪,若隐若现……
沙沙——
华盖如瀑的柳叶颤动。
48.第 48 章
那团红像是红墨水滴在白纸上晕开了那样,丝丝缕缕扩散开来,上至柳树叶片的脉络尖,下至暴露在地表的山柳根茎。紧接着,那一块的土地变得透明,细细密密的红正沿着植物根系延展。
它们扩张的速度飞快,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整个正西方都亮起了幽幽红光。
纵使是听着奇闻轶事长大的姜觅,也没亲眼见过这种比惊悚片还诡异的阵仗。
她侧头去看承归,他皱眉垂眼,眉宇间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眼见那些红快要爬到他们的脚边,姜觅推了推承归:“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承归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不用,献祭的过程结束了,不会有危险。”
姜觅心中一凛,肯定地说道:“你记起了什么,对吗?”
承归看向柳树的方向,目光却空落落,仿佛落在了很久以前,又或者很远之外。
“想不起前因后果,只是对这红色光影有些印象。”承归指指脚下像蛇一样蜿蜒的红线,“人血浇灌的柳树会生出血线,将人,树,水,鳝相连,即血咒生效。”
姜觅瞠目结舌道:“姜二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男人也没有流很多血……那彩石的作用呢?”
“供养一条望月鳝,要不了多少血。彩石会迷惑人。”承归说。
他的语气很冷,冷得让姜觅怀疑,现在的他是不是白衣少年。
可当姜觅去看他,他确确实实是承归,他在对向她时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
经承归这么一解释,姜觅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和从布料解读出的信息一致——献祭人兽,血与柳为媒。
姜觅颤着声音问:“中央那条最粗的望月鳝,有自主行动的思维能力?”
承归的嘴角习惯性地扬了扬,牵扯出的笑容显得很苦涩:“没有,只是能受人驱使。”
姜觅的心继续下沉,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目的是什么?”
“长生。”承归回答道。
真的有人在看着这里!
不,相比外部的危险,她震惊的是这场献祭,和姜家的午时午日鱼祭,没有什么不同。
姜家的栒山璧选族长,族长以血控制颌针鱼,颌针鱼以鱼血滋养姜家人,唯一的区别是姜家是在内部进行,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姜家人为了活着做的事情……真的对吗?
当整个三角池塘区域都被一片红光覆盖,当血线渗透进池子里的每一个缝隙,当天上的弯月从云层里露出一角。
嘶嘶——
淤泥如平地起了浪一样翻滚,满池的黄鳝钻了出来,它们身形一扭,头和尾卷曲插在泥里。
池子里的红一点点暗淡,柳树的叶片好似被吸干了似的,叶片尖尖缩成一团。
嘶嘶——
千万条黄鳝移成三角形,对着月亮移动的方向吐信。
月亮隐没,红光泯灭,柳树骤然下塌,池边泥土松动,黄鳝唰的一下藏回淤泥。
轰隆一声,众人脚下的土地剧烈震动。
四川多地震。
助理和姜家人立刻准备去抬男人时,环顾四周一圈的姜大说:“不用跑,这里是平地!”
此话一出,姜觅便知哪里被自己忽视了——她没有听见树木晃动的沙沙声。
如果是正常的地震,这一整片区域都会摇晃,人甚至会站不稳。
他们站得稳稳当当。
淤泥摇摆,似乎只有池子内在震,直到正中央靠右的地方凸起一块东西,震动才停止。
众人盯着那处,周遭寂然无声。
姜觅行动不便,承归是外人。
姜大看看地上躺着的两人,对助理和姜家人说:“眼睛都不要眨的守好他们。”
不等话音落下,姜大把裤腿扎进袜子里,一个冲刺,就跳进了池塘里,板着一张脸前去查看凸起。
他先用手点了点凸起,而后整个手掌覆在上面,顺着凸起的形状,把手插到泥里面摸索。
那是一块约莫长一米,宽半米,厚度在十厘米以内的石板。边缘平整,平面冰凉光润,触感和大理石类似,因丝毫感受不到粗粝,可以确定不是随意丢弃,而是有意放置的。
姜大敲敲石板,砰砰的空心声从泥里冒出,再一用力,板子纹丝不动,最后他蹬了一脚,通过声响判断里面有多深。他收回脚的时候,脚尖碰到了什么似的,有东西滚动了下。
他以为是黄鳝在滑,愤恨着两指一并拢,伸进去钳,刚触碰到,就知是个硬物,连忙缩回手,往岸边走:“池底有块石板,还可能有彩石……”
姜觅眼皮一跳,急忙说道:“你碰到了?”
姜大看着承归:“只是指甲盖擦了下,应该没事?”
承归皱了皱眉,解开衣袖就要下池子里来,被姜觅伸手阻拦:“等姜家人到齐。”
“可是……”承归不太愿意。
“没有可是。这里只有你有经验,我们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姜觅久违地强势道,“天亮之前,我们先稍作休整。”
一行人换到个能将三角池塘与柳树一览无余,又有老柏木作为屏障遮挡的地方。每次留一个人守着躺着的两人,每两小时换一次班,剩余的人靠在一起囫囵地休息着。
“累吗?”承归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背靠着树的姜觅把头靠过来,“你脖子会僵得难受。”
闭着眼睛假寐的姜觅,挪动了下右腿,慢吞吞地说:“没关系,我没睡。”
下一秒,一只手包住了她的小腿肚,指腹轻轻地打着圈儿。
干干净净的嗓音飘到耳边:“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痛感会稍稍减轻些。”
姜觅抬抬眼睫,那道蹲在她腿边,弯着替她按摩的身影映入眼睛。
阵阵温热袭来,她因疼痛而紧绷的腿渐渐变得舒适自如。
姜觅轻轻咬了下唇,移开脸望到暗蓝的天边,黎明未至,寥若晨星。
伴随着野鸟飞过头顶时的长鸣,十来个拖着各种野地装备的姜家人抵达。一辆抽泥浆的泵车,碾着野草开到池边开始抽吸淤泥。
姜觅听着轰隆隆的声音,担心动静太大,过于引人注目。
不再那么紧绷的姜大却说:“提前和当地负责人打好招呼了,外面放置了施工牌。”
这次机器运行顺利,顷刻池子见底,中央一块清润如抛过光的白色石板,旁边掉着一颗彩石。姜二的手机,和那群黄鳝不知所踪。
承归下去捡了彩石包好后,几个姜家人去查看那块石板:“汉白玉的。”
“搬!”姜大一声令下,姜家人开始挪石板。
石板不轻,姜家人推得吃力,齐刷刷的同时发力,才让石板盖住的地方,完全露了出来。
那是个比普通井盖小上一圈,放了直梯,沾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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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地道口。黑漆漆的,瞧不出有多深。
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在池底有个地道。姜家人顿时心底打鼓。
一个胆子大点的姜家人凑近看了眼,捂着口鼻骂了句脏话:“好重的腐臭味。”
姜大给承归递去坠了重石,灯珠、标了米数的棉绳:“测下深度。”
承归拿在手上掂了掂,把末端在手指上绕好后,往下一扔。
豆大的光亮一霎就落了地。
只有两三米深?
承归正要确认棉绳上的数字,猛然察觉线的那端微动,像有人拉了拉一样。
他迅速收绳,才一扯就知不对劲,重石本身的重量消失。
姜家人一看他的动作,便知出了异常,探着头往地道里一看——光不亮了。
承归把绳子完全回收,果然,少了重石和灯珠那一截,短了十几厘米。
重新包扎好伤口,覆了一整圈防水膜,且打了止痛针的姜觅正好走了过来。
她抓起承归的手边的棉绳,往鼻尖闻闻:“黏液的腥臭混合着发酸的腐味。”
见过黄鳝望月的姜家人问:“黄鳝咬断的?”
姜觅捏着棉绳的断口:“不像,边缘整齐,像剪刀剪断的。”
“呵,我还真不信邪。”姜觅转头就对姜大说:“准备好补给和工具,我要进去。”
姜大立刻回答道:“扩大口子,我和你一起去。”
姜觅摇头:“不行,没时间耽误,得留人守着姜二他们。”
来的姜家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身材虽不及姜大强健敦实,却也绝不是这些肌肉男能进去的体型。
姜大迟疑地说:“万一有人藏在洞里面?”
姜觅嗤笑了声,慢悠悠地扫视过整片三角池塘,最后落在废弃房屋的方向。
“没有万一,肯定有人,我不信黄鳝望个月亮,或吃点血就有这种本事,这地道估计连着某个地方,解咒得中断源头,等我进去找到了人,姜二他们就会醒来吧……你留在这里,小心防范。”姜觅说。
承归默默走到地道口边笔画,确认好是自己能通过的大小:“我陪你一起。”
考虑到姜觅不便,手腕绑着短刀的承归先顺着台阶下到最底,姜觅紧跟其后。
地道比预想的还要窄,圆顶弧形,仅容人一前一后不说,高度只有一米五不到。
姜觅和承归,一个弯腰,一个半蹲,前行一步都很吃力。
两人走了三米多后,头灯扫过转弯的地方,照出画在墙中央的暗红色三角符号的图案。
有铁锈味,像是血涂的。姜觅定定心神,推推走在前面的承归,示意他赶紧往前找路。
腐臭混合着腥臭,时而还能闻见一些骚味。
姜觅闻得反胃,本就不受力的右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撑住地面时,带得什么东西往前一滚。
赶忙回身过来扶姜觅的承归,瞥见一点眩光在地上跳跃,追着一看,是一颗彩石在往前滚。
他把手按在自己放彩石的口袋上,之前发现的两颗完好。
这是第三颗。
两人对视一眼,朝着彩石追去,就在承归伸出手快要抓住的刹那,他的脚底一空。
“姜觅,小心踩空!”
下坠快得令承归措手不及,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的高声的提醒变得微弱,消融在呼啸的狂风中。
49.第 49 章
姜觅听见承归的声音时,人已经跟着掉了下来,好在她受过点训练。
她打横身体的同时,一手抽出匕首插入洞壁,降低自己的下降速度,另一只手飞快拿出一根绳子绑在腰身,把钩子取下,打了个结抛向承归:“抓住绳子!”
姜觅来不及仔细观测环境,只知道下面很深,空间大到说话时有回音震荡。
脸庞的空气流动迅猛,哗哗风声灌进耳朵里,姜觅听不见承归的回答。
她只能暗自期待他能聪明点,找准机会抓到绳。
对于一个本就恐高的人来说,失重的滋味可不好受。
姜觅边下滑,边四处瞄准计算,终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边边。
这时,绳子下端被猛地一拉。
姜觅迅速像蝙蝠一样,死死地把自己贴住了壁,防止被跟着扯了下去。
那端很重,腰间的绳子,勒得姜觅的腰腹生疼。
下一秒,承归担忧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你还好吗?”
“不然呢?你又欠了我一次,以后要找机会还我。”姜觅调整好角度,故作轻松地说,“你把短刀抽出来,看看周围有没有地方能插着,好让我省点力,然后告诉我,你现在距离地面多远。”
“好……”
紧接着,绳子又一阵硬拉,姜觅的腰像是被橡皮筋捆到了极限,疼得抬头望着上方闷哼一声。
绳子晃动了几秒后,姜觅察觉到腰腹被锁住的感觉轻了一点。
承归的嗓音也变得沉着:“看不清深度,至少几十米,下面很黑,好像有水,会反光。”
“很好,有水就安全很多。你尽量撑住,等我下来再说。”
说是如此,但她环顾四周,可以停驻的地方非常少。她只能解开腰间的绳子,把八爪钩扣好,狠狠地往她踩着的岩石上绕了几个圈,狠狠扎进壁里面卡好。
姜觅累得呼出一口气,开始缓缓往下滑。
还没下去很多,绷紧的绳子就颤了颤。
不好!姜觅还没找到下一个落脚点,绳子就变软塌,八爪钩和岩石碰撞在一起,砸了下来。
姜觅疾速收绳,把双腿伸到最宽,内心祈祷能碰到墙面,对着下面尚不清楚情况的承归喊:“快!跳进水里,趴远一点,保护好头。入水后注意水深,往前游动,不要硬碰。”
承归也发觉了绳子变弯,他生怕是姜觅出事了,正要说话,姜觅的指令就传了过来。
两人几乎同时在下坠时,完成膝盖抵住下颌,双手抱好脑后的动作。
接连扑通两声,两人一前一后,双双摔进水里。
一入水就察觉到水位不深的两人,游了几米后踩着底站起来。捏着连吃好几口脏水的口鼻,拼命地咳嗽。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腥臭,姜觅手扑腾了几下,沾满了水藻,皮肤糊了层滑腻腻的黏液。
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的她更加恶心,酸水直直往喉咙里涌,可自己还站在水里,想吐都不能……
承归先缓过来,淌着水,扯下身上的水藻,白着一张脸,走到姜觅身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姜觅睁着模糊的眼睛,仓皇扫视着四周,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四五百平方米大小的白色浅滩,忍着反胃的不适,喘着粗气说:“上……岸……”
“确定要上吗?”承归瞥了一眼,用袖子擦擦手,伸出手指拂开姜觅眼睫上挂着的水珠,“你仔细看看。”
头灯穿过水面上萦绕着白雾,照清密密麻麻堆叠的白骨。
姜觅定定心神,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再一看——
白骨形状各异,有大有小,想来是人、猪牛羊、鸡鸭兔那些。
和水祭对上了。
水祭仪式结束,有人把三牲三畜运到了这里,正好掩藏难以毁尸灭迹的白骨。
姜觅甩开手上的水藻,把头灯调整到最亮张望……
这似乎是一条地下河的途径之地,整片溶洞空旷巨大,不见日光,弥漫水汽。
不知是不是过于湿润,那些堆叠的钟乳石聚集的水滴,像是雨水一样飘落。
除了一块浅滩外,水流和陡峭山壁严丝合缝,不知名的老藤半是在水里半靠着壁。
他们站的地方,水位堪堪到姜觅的胸口,但水温很低,透凉彻骨,不如其他河流速快,也不干净清澈,黑绿色的水面上,浑浊得到处漂浮着黄绿色的藻类。更像是沼泽。
洞顶离他们至少有五十米高,看这湿滑光亮的程度,完全不可能从上面出去。
姜觅冷得打了个冷噤:“好冷。”
“嗯,还是得去岸上,再待下去你会失温。”承归走到姜觅身边,先一步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来,我扶着你,右腿不要用力,不然这伤更难好了。”
此一时彼一时,这样做很对。姜觅在心底默念了句,垂着眼眸的勾住承归,把重心靠了过去。
水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前几步路还能适当地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个不小心,姜觅脚底的沙石下陷,很自然的一用力,头就贴到了承归的耳畔。
承归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姜觅斜斜看过去,他略显羞涩的侧脸,与那会儿太平山岭的冰天雪地里的场景重叠。那时,怕冷的她也是借了他的阵阵温热。
日子算起来其实没多少时间,却又仿佛过了很久。
耳旁的呼吸声像是放大了数倍,姜觅舒出一口气,搭在承归脖子上的手指小幅度压了下,指腹下的皮肤一如既往地温暖。
也是这时,一直望着前方水流的承归偏了偏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觅快速移开视线,右手拨开面前那团挡住两人去路的巨型水藻,振振有词的嘀嘀咕咕道:“这东西真碍事!”
相比先前从身上扒下来的那些水藻,这一堆水藻像是生了根一样,明明用了很大力气,却又飞快弹了过来,深绿色的绒毛爬过姜觅的手背,在她的指缝留下几粒浓黄色透明鱼卵样的异物颗粒。
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姜觅皱着一张脸,嫌弃地直摇头。
她改用脚去踹那堆绿藻的根茎,可抬脚时根本使不上力,伸出去的小腿迟缓绵软,眼皮似有千斤重,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
-
那是一间只有三面土墙的屋子,只有顶部的小窗漏了点光,整面斑驳的木头栅栏将其封住。
一根根木栅栏把里面的老人,视觉上切割成许多小块,这块方格里一只瘦小的老鼠乱爬,那块方格里一只苍老的手缓缓移了过来,宽大的灰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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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一盖,老鼠倒地,五脏六腑顿时干瘪。
等到老人收回袖子时,老鼠的尸骨不见了,沾了血的土灰也无影无踪。
老人衣衫褴褛,戴着镣铐的手再一垂,刺满符咒的面上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不知还能伺候你多久,希望你能等到我儿归来。”
-
还是在那间像监狱一样的土屋里,光线依旧和没有差不太多。
只是这次栅栏是打开的,一个身穿的褐袍的男人疾步入内,向着老人行完叩拜之礼后,摘下脸上的面具,与老人相视而坐。
两人无言,时间无声流逝,漆黑和浑浊的眼眸里都装满了悲伤。
老人先开的口,嗓音嘶哑:“冉莆,开始吧。”
被唤作冉莆的男人顿时落泪,从怀里掏出一把蓍(shī)草,双手恭恭敬敬地呈给老人。
老人两片唇瓣抖动,刺得像细密蛇齿一样刺青蠕动,他虔诚地将蓍草放到地上,颤着双手去拨动,生了锈的镣铐刮过地面,发出道道尖锐刺耳的滋啦声。
拨了有一段时间后,老人扔了蓍草,重重地往墙上一靠:“卦象说,有救。”
泣不成声的男人哽咽着说:“请父亲指点。”
“去滴水成冰的地方,有个身怀至宝的白衣人……”老人虚弱得停顿了下,“吾儿,莫多逗留,脱下我的烂衫就走。为父大限已至,你须继承吾志,为王制出长生之药,冉家世代为巫,不该落得如此狼狈。”
-
视线逐渐明亮,视野变得宽阔,一条种满了山柳树的河道边,风吹着柳叶飘舞。
手捧着老人烂衫的褐袍男人,在河岸边的垂柳枝下一跪,原本挺得笔直的上半身,猛然一抖。
褐袍男人缓缓露出老人那般阴冷的笑容:“凡穿白衣者,都不要错漏。”
-
承归是被右肩陡然多出的重量,和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触感惊得睁开眼睛的。
下半身是湿的,不用低头,也知他和姜觅还站在水里,没走几步不说,竟睡着了。
承归眉头一皱,来不及细想,忙把手贴住姜觅的额头。
直到听见她呢喃了两声,才稍稍松了口气,和缓地叫她名字:“姜觅,醒醒……”
姜觅的意识朦朦胧胧,非常用力地抓住那只我温热厚实的手掌,才强迫着自己醒了过来。
承归的面上挂着少许慌乱:“我们还在水里……”
姜觅格外用力地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水的阻力太大?”
“不,水流几乎没动。”承归果断地回答道,继而像想起什么似的,“你有梦见什么吗?”
“老人,占卜,好多柳树……”姜觅回忆着,讶然道,“你也看见了?”
承归动开了下,没有出声。
这水有问题!
姜觅的后背发凉,双手一把抱住承归的脖子,说出的话带着颤音:“快,必须离开水!”
承归嗯了一声,二话不说抱好姜觅,抬腿就往岸边跑。
他腿长,步子迈得飞快,可就在姜觅能看清猪头骨上的裂口,只差一步之遥就能上岸时。
水流变了,往他们这块挤,哗哗的,漆黑得望不到头的远处,传来一声咆勃吼声……
50.第 50 章
有那么一刹那,姜觅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不然天地之间,怎么会有这么恢恑憰怪的声音。
不是兽吼,也不是人声。像是故意用什么制造出的一种嘶喊,回荡的响声震耳欲聋。刺激得姜觅的耳朵阵阵钝痛。
姜觅的脸色变得极差。
哪怕是这种情形,也不忘用后背抵住湍急的水流,好不让水花拍到姜觅的承归却说:“这种声音,我听过。”
要死……
姜觅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稳稳心神:“记得清楚详细吗?我们讨论下怎么对付……”
话只说了一半,她实在想不出那东西该用什么词语表示。
承归眼眸低垂,似乎有意识在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很黑……也是在水里,不敢呼吸,身体变得很轻,不受自己控制,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这是溺水后的记忆。就像姜觅记得还不会游泳时,不小心掉进池塘里,像飘荡的泡沫一样。
他的面上一如既往,可勾着他脖子的姜觅离他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一闪而过的低落气息,也能从他的眼神中,窥探出一抹很深的痛楚。
他和声音的主人之间,一定有过很不寻常的事。
咕咚咕咚——
声音瞬间变化,姜觅和承归,侧头顺着声源望去。
那是几步之外,他们刚刚站着睡着的那块地方。
水流从他们这里挤到了那里,像是彻底被那团推不动的绿藻截断了去路,干脆停在了那里转圈。
绿藻一下就被转得缠成一团,扭出的结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先前沾过姜觅指缝的浓黄色透明鱼卵样异物颗粒,也扎堆地往上挤,不小心被挤压得炸开的浅黄色黏液随着河水晕开。
突地,水波变平,丝丝绕绕的黄化作了墨黑,像鬼影从水面漂浮到了半空,鬼影飘荡,直至停在垂挂老藤的地方,缓缓动作。
-
墨影只有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知道是某种动物。
从形态动作上来看,和小狗类似,成群地围着一堆篝火,吐着舌头转圈,似乎是在庆祝。
明月从东边转到了西边,动物们也跟着动,有几只竟似猿人直立一样,突然就站了起来。
它们也弄不明白,聚在一起,嘴巴张张合合,像是在讨论,也像是在争吵。
篝火熄灭的那一瞬间,动物族群里跑出来一个人。
他瑟瑟发抖,惶恐匆忙,下到山下,迢迢千里,直至在一处类似庙宇的建筑前,昏迷过去……
这时,角落里又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脑袋上戴了一副面具,他怔怔地在庙宇门旁站了很久,像是在聆听昏迷者的呓语,也像是在潜伏,更像是在确定着什么。
太阳落下,月亮上升,这个人将宽大袖子朝前一伸,昏迷的那个人抽搐两下,彻底不动。
……
一条手臂那么粗,蜿蜒着的爬行动物,咬着片半月形的硬物,缓缓从昏迷者的衣领处滑了出来。
河风吹动沿岸的杨柳,一具被啃食干净的残骸被抛入水中。
-
影子无声,墨痕淡化,在水流恢复正常的那一秒,扭成结的绿藻四散。
承归动了动唇瓣,吐出冷冰冰的三个字:“望月鳝。”
去滴水成冰的地方,有个身怀至宝的白衣人……
戴面具的冉莆,昏迷的人,白衣少年……
姜觅恍然读懂了其中因果,错综复杂的情绪上涌,心宛若被拧了一下的不适。
她再开口时嗓子发干,什么都不愿再追问:“以你的为人,绝不会主动害人。那道声音如果与你有关,也肯定是因为你经历了不好的事,你迫不得已之类的……”
不等承归回答,姜觅继续轻声说:“我原本在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应付,现在我倒是多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什么样的东西,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你不害怕吗?”承归问。
姜觅弯唇笑了笑,一脸认真道:“怕的。但我还是会站在这里,或是杀了……”
最后几个字,姜觅没有说完,她实在想不好用什么词来指代……
承归错愕了下,调整了下头灯的角度,在不会照到姜觅的情况下,低头去看姜觅的眼睛。
干净透亮,盛满了永不畏惧的勇气。
姜觅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珠子四处乱飘:“反正也要中断或切断根源,才能解咒……”
承归抱住她的手臂紧了紧,不再多作停顿,朝前迈出最后一步,一副完整的禽类骨架在他的脚下粉碎。
岸上的白骨比姜觅想象中还要多,承归再是小心,也免不了被不平的路面,而弄得轻晃。
承受不住两人重量的骨头接连断裂,那难以忽视的声音听得姜觅头皮发麻。
承归用心地找了一小块没有白骨的地方,才彻底把姜觅放下来。
他很自然地蹲下去卷姜觅的裤管,确定覆了一层防水薄膜的伤口没发生变化,眉心舒展。
等他站起来后,姜觅不自在地踢了踢左脚。
脚下的异物并不寻常,她猛地听见滚动声后,低头一看,完整的羊头骨上破了个大窟窿。
姜觅凑近:“好像有很长时间了,被风化成了脆皮……”
可惜她对骨头地质一窍不通,不然就可以获得更多的信息。
姜觅脖子一动,头上的光线也跟着动。羊头骨的侧边一线光亮稍纵即逝。
光照再过去,那块巴掌大小的缝隙彻底暴露,三分之一块、边缘不完整的古玉璧露了出来。
姜家人因栒山璧的关系,对历朝历代的玉器了如指掌。
姜觅甚至不用捡起,单凭着上面加工玉器时留下的弧形砣痕,就能认出时间有多久远。
玉璧是“六瑞”之一的传统礼器,居然被丢在了一堆白骨之中……
同样疑惑的承归,动作比他更快,抽出短刀就在地上拨弄。
姜觅仔细地打量着这片浅滩。
这处猪牛羊头和禽类兽骨混杂,那处人的胫骨捅到了头骨眼眶里,毫无规律、杂乱无章得渗人。
承归边挑边走,移了两米多后,回头对姜觅说:“数量很多,和白骨混在了一起。”
姜觅上前接过承归的短刀,凑近地上挑了挑。
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年代不同,颜色有深有浅,或光润或粗粝,完整的、不完整的玉璧,和白骨一样分散得到处都是。唯一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都有红褐玉沁。
玉沁往往由环境渗透作用形成。在古玩界的传统里,也把有红褐玉沁的古玉称之为血玉。
姜家的栒山璧,虽没有铭文记录上面的红褐沁色什么时候起的,但至少姜觅认为,那是红褐沁色是一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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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姜家族长的血养出来的。
姜觅嫌一把短刀太慢,干脆从后腰的防水小包里找出了一副厚实的橡胶手套,手脚并用地清理玉璧密集的区域。
承归也随即一起帮忙。
当膝盖骨的那么深的白骨和玉璧被移开,边缘模糊的暗红色三角符号一角漏了出来。
姜觅凑近去闻,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用,空气中飘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这里不会是祭祀坑吧……”
人骨兽骨也好,玉璧也好,都不该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只会是有人完成了运输这件事。
比如,梁姓人……
姜觅皱着眉头把短刀一扔,手套一脱对承归说:“物资有限,你清理收拾下。”
她说完去摸包里的手机,期待姜家的群里有信息更新,但一望到四周,又觉得自己是奢望。
手机一滑开,左上角三个字——无服务。
果然是她痴心妄想。
姜觅不死心,切换到飞行模式再开,将手机举过头顶,不顾脚下……到处找信号。
姜觅正在考虑要不要关机重启试试时,承归朝着她跑了过来,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指着墨影那边的方向,冷声说:“离水远一点,那里有死气。”
老藤遒劲,半垂在水中,半挂着石壁,攀附根茎上面的叶子,片片都比巴掌大,那叶子奇特,像梧桐叶和白桦叶融成了一体,脉络凸出,锯齿状的边缘细密。
一没听到动静,二没看出异常的姜觅:“长得挺精神的啊。”
承归摇摇头:“不是植物,是有黑雾往那一块聚集。”
事关望气的,姜觅插不上嘴,和承归一起往更中央一些的位置去。
霎时,嘶嘶——
两人一齐回头,老藤下水花翻涌,中央一处下凹着,跟有东西在拍打一样。
望月鳝?姜觅和承归退了几步。
水流被猛地冲开,一大团浑身滴水的黑绿色藻物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被撑开的人形,个子不高,肥胖,头非常大。
双手像是古代画卷里的古人那样,双手交叉,袖子拢在一起的。还有大半截插在水里。
之所以说是人形,是因为不能肯定是人。
因为目光所及,根本找不出肢体,也看不到脸和五官。全身上下,都是黑绿的。
就算是一个人突发奇想,把自己用海带裹着,有意把自己弄成这种模样,那也至少缠了上百斤的陈年老海带。
姜觅实在是无法确定这是什么,顿时受了些惊吓,她扯扯承归的衣袖,压低声音说:“你眼睛好,这东西有气吗?是人还是鬼?”
承归给了个比鬼好那么一丢丢的答案:“有几缕缥缈的黑气。”
半人半鬼?没听说过有这种啊!她身上只有栒山璧,没有对付这种的武器……
姜觅咽了下口水:“巫术,血咒和吼声的源头?”
承归说:“不能确定。”
关键时刻光掉链子!
姜觅再一眨眼,看见了毕生经历中,最惊悚的一幕。
那黑绿色朝着他们的方向动了,动作非常迅速,几乎是瞬移过来的。
就在快到他们面前时,它又陡然停了,像手一样的部位,僵硬地移到了头顶,扒拉了两下,手再垂下时,本该是脸的地方,鼓满了血红色的小肉瘤。
51.第 51 章
姜觅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闻到了腐臭腥臊味。
她只能忍着喉咙反酸的强烈不适,再看一眼,好确认这是不是源头。
那黄豆大小的红肉瘤几乎占据了一整张脸,凹凸不平得像某种变异增生物。可能也因为没有皮隔着,像是猪肉糜剁烂了,搓成小丸子糊在上面的。总之,跟人脸被剥皮后的肌肉组织完全不同。
还有一些米粒大小,细长饱满的白肉,不对,白肉在动。
不对,是蛆。是缓慢蠕动的蛆虫正在啃食红肉。
蛆,吃腐肉的。
姜觅的胃顿时翻江倒海,根本没心思再想别的,转头就开始不停地干呕。
承归连忙翻找纸巾和水,扶着姜觅的肩膀,让她好受点:“别看,别想。”
“来不及,早看完了。”姜觅含糊不清地说着。
姜觅缓过来了些后,红着眼圈,泛着眼泪问:“这真的是人吗?你快望望它有没有气?”
承归一脸为难:“没。这次他挪动的那刻,他的头顶是有黑气的。”
“你看到眼睛了吗?”姜觅嫌恶得五官发皱,左手搭在额头,透过指缝去找,一无所获。
虽没有姜觅反应那么大,却同样被恶心得不好受的承归,双唇紧抿着打量一番,摇了摇头。
“先静观其变,确定了再做下一步打算。要是靠过来了,我们就跟着周旋。”姜觅飞快做出决定,又交代道,“暂且叫这东西绿人吧,没个称呼怪不方便交流的。”
说话间,像是在观察他们两人的绿人,也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它倏地一下就又往前移了点,双腿只剩下一小截插在水里。
姜觅扶住额头,对承归挤眉弄眼:“它的腿是平移的……”
其实也不能确切地说是腿,和它身体其他部位一样,都被黑绿色的水藻包裹得严严实实。
正常人是迈开腿走路,绝不会两只脚同时动,就算动也绝不会像机场踩在平行电梯上那样往前。
承归默认地点了下头,和姜觅站得近了一点:“我们走远一点试试。”
这句话像是被绿人听懂了一般,两人一往后退,绿人就移了移,只留着脚掌还泡在水里。
如果它有脚掌的话……
姜觅是个主动且强势的人,受不了一点拖拖拉拉,当下就挑了挑眉,决定吓一吓,朝着那方向喊道:“喂,我说你,是人是鬼吱个声,能谈就谈,不能就直说,别整些有的没的,装神弄鬼。”
脸上没有嘴巴的绿人,如预料中的没有回答,却直直往前挪了一大步。
此时,它已完全脱离了水面,卡到正好有白骨的浅滩,身上挂着的水珠往下流,却又不是正常水滴滴答答那种流速,像是黏液一坨坨滑下去的。
承归心细目明:“它上岸后变慢了,还有些像泥一样往下陷。”
一直盯着绿人身躯的姜觅,在确定它是滑动的瞬间,猛然想起之前的一幕,瞳孔骤然收紧。
“承归,我知道它是谁了,你还记得把姜格初骗了的白胡子老翁吗?你说那人头顶气焰灰黑,我敢肯定,它们俩身形身高都对得上……”
那个老翁每次进出十里亭,与姜格初会面时,也是无声无息,脚步像是贴在地面上滑行的。
“……承……归……”嘶哑,吃力,拖得很长,气音比实音重,尾音上翘,像是在困惑的几个字响起……
是绿人正在发声。
它身上的水珠滴得飞快,跟情绪激动得浑身暴汗似的……
“你看,我猜得没错,就是白胡子老翁。”姜觅有理有据地说,“不然你一个连记忆都不完整的人,上哪里去结了仇家。啧,这老头的巫术可以啊,不人不鬼地活到了现在……”
“不会有这种邪术。”承归也很懵,“肯定不是老翁,但我也没印象和人结了仇。”
话音刚落,绿人就爆发出之前那种恢恑憰怪的嘶喊。
这次比之前更用力,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狠厉,破碎,虚弱……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
“……你……害……我……忘……了……我……”咆哮完的绿人说。
他艰难地说着话时,身上那些挂着的绿藻,啪嗒啪嗒往下掉,不过几秒,就瘦了一整圈。
姜觅揉着发痛的耳朵之时,手臂被承归用力一拽,听见他用前所未有的紧张语气,着急快速地说:“快找找有没有雄黄渔网之类的。”
被承归挡在身后的姜觅“嗯”了一下,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大团迅猛移动的黑绿色。
姜觅定睛一看,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那些原以为的绿藻,全是大小长短不一的黄鳝,它们潜伏堆叠在绿人身上,经此一吼,阵阵落下。像是受到蛊惑一样,丝毫不作停留,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人的方向袭来。
姜觅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一手摸绳索钩子,一手找承归要的东西。
满目的白顷刻被变成了黑绿。两人退得退无可退,除了上墙再没有别的办法。
哪想姜觅的钩子刚刚挂住一块峭壁,连测试都还没来得及,就听见了承归的一声闷哼。
她低头一看,是承归为了保护她,去踩一条想钻她裤腿里的黄鳝,却被它一个扭头反咬一口。
黄鳝的毒素像是瞬间释放到承归全身的,姜觅都来不及把他在绳子上绑好,就看见承归往地上倒去。她心一慌,扔了绳子就去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还好吗?要不要紧……”
承归苍白一张脸催促说:“上去,不要停!”
对,她该上去,可四周全是这恶心玩意儿,她也不能把承归扔在这里啊!
姜觅慌慌张张的扯下承归的鞋带,脱下的他的鞋一看,白色的袜子上破了一个指头大,和自己之前被咬的时候一样的窟窿,鲜血直冒。
她学着他替她处理伤口那样去挤,就在碰到血滴的刹那,眼前多了道朦朦胧胧的光束……
-
那是一座满堂贴金,极其华丽的宫殿。一个双眼乌青的老人,面色疲惫地高坐在金色首位。
一个头戴面具,身穿褐袍的男人匍匐一拜:“巫祝冉莆,为王献上长生至宝。”
上首的老人咳嗽两声,用帕巾压压嘴角的血丝:“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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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冉莆从怀中取出一块像三角被截了个角形的玉石,高高举过头顶,抬着下巴,高声朗朗道:“一小块玉石。昔年父亲为我卜得一卦,命令我去滴水成冰的地方,找身怀至宝的白衣人。”
“尔父?让吾呕血至今,被判以鞭刑的蜀国大巫祝……哦,你又要来害吾?”老人冷冷地说道。
冉莆不惧,膝盖擦着地面,往前移了两步:“是。请听我细细道来!冉家世代为巫,为王鞠躬尽瘁,绝不会有害王之心。为王制出长生之药,也是我冉氏一族的毕生所愿。”
“那年我葬完父亲,离开蜀地,一路向北求宝,终在一庙宇前等到了白衣人。”
老人问:“何以证明,这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冉莆笑:“父亲精通掐算。我在那夜听见了白衣人的呓语,也果不其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宝贝。”
“他说了什么?”老人来了点兴趣。
“此事不能让他人听之,王可愿意听我耳语?”冉莆的眼睛直勾勾地与老人对视,又把手抬高了些,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此玉为天地孕育,世间罕有。”
老人抬了抬头,冉莆躬身捧着宝贝上前,王听完后举起宝贝一看:“如何用得?”
冉莆说:“王可知建木?建木沟通天地人神,若用此玉磨成玉粉,与青铜炼化,制成建木模样,再贡上玉粉熔的彩石,定可得神仙的垂怜,庇佑我王万年。”
老人沉默良久,扔了一块令牌给冉莆:“允,一定要快。”
-
那是一间蒸汽腾腾,光线昏暗的房间,火堆上的大缸子被一只握住木勺的手,搅动得哐哐作响。
突有一像侍从一样的人,捂着口鼻入了内,重重地往地上一跪:“我的大巫祝,小王唤您前去,您还是得去啊,怎么说也是王……”
男人手上的动作不停:“一乳臭未干的小儿,何以称王?蜀王死了,便是我冉莆的蜀地。”
侍从瞪着眼睛,张张嘴巴,改口换了个话题:“我就知道您要这么说,我是给您送消息来的。我说,这点破草药就别煮了,草就是草,和宝字的宝,可不是一种东西。”
冉莆稍稍停顿:“什么消息。”
侍从快言快语:“前去中原的人来信,他们说在游历时发现了个白衣人,至于少年有何来头,哪里人士,多大年纪,统统都不清楚。”
“只知他是一巫医的奴隶,啧,这位白衣人从样貌来看,是个俊美少年,生得白净灵秀,仙人似的出尘。可惜傻了,常年被铁锁链给捆着脖子,像狗一样任人拉着走。但是,他啊!有让人断骨重生,起死回生的能力!”
冉莆扔了搅动汤药的木勺:“可是从滴水成冰的地方来?”
“算是,据巫医说,这白衣少年是从一个北地贩子手中买来的,那贩子好像来往中原与北地,专做北地王族的生意。北地……不就是一年见不到几次太阳,冰天雪地?”
侍从说完,好奇地多问了句:“我听说您父亲只为您占过一卦,你都找到过一次身怀至宝的白衣人了,怎知这世界上还会有其他你要的白衣人?就算有也不一定有宝贝啊!”
52.第 52 章
冉莆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从火堆边转身走到了门边。一线天光落在他满面狰狞的刺青纹饰上。
“吾父在掐算上的造诣,无人能及,从未有过失手。”他感叹地说。
侍从小心翼翼地赔笑说是。
冉莆斜了他一眼:“父说冉族有救,凡穿白衣者,都不要错漏。那就代表,长生之药一日未制成,谶言便一日有效。”
侍从愣了下,一道森冷的指令飘了过来。
“去,让他们把白衣少年带回蜀地,耽误者杀。”
侍从才要作答,就见冉莆那张阴狠的脸猛地贴到了他面前。
“一个两个?我要这天下的白衣人都为我冉莆所用,直至我能长生。”
-
天还擦黑,豆大的火光在晨风中闪烁,那是悬在马棚腰部的一盏破灯笼。
一匹半卧着的棕马,将鬃毛往紧挨着的少年那处蹭了蹭,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盖住了棕马的眼睛。棕马腿往前伸了伸,好似终于能安心睡睡了一般。
少年浅浅笑笑,因棕马的这一举动,彻底睁开了眼睛,一双清亮眼眸实在和这处的破败不搭。
四周无人,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人声,那苍老的声音这次带着倦意:“为什么不反?”
少年轻轻抚过马的眼睫,另一只手在它身上摸索,像是在检查它还有没有其他没好的伤口。
他一动,套在他脖子和四肢上的铁链也跟在地上拖,金属的刮擦声显得格外突出刺耳。
直到那道幽幽人声以为少年不会回答了时,少年才说:“我未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个人的伤痛荣辱,算不了什么。时间那么长,我静静等候那一天的到来就好。”
那声音说:“承归,你的少年意气,不该用于任性妄为。”
少年却回答:“你可以为此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可以装疯卖傻。等玉璧现世的那天,我再取走归位便是。我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你的修为一直在流失。”那声音里夹杂着疼惜之情。
少年笑了笑,眉宇却是皱着的,漂亮的面容像是缺了点温度。
和当年站在卖烧饼摊子前,面对热心人时的那个青涩的他一比,稚嫩、笨拙与善心……久远到找不到半点痕迹,就连曾经清澈干净的嗓音,也沾上了化不开的风霜。
“无妨,等我们回到了山上,就能如常。”
少年好像又怕那声音失望,垂着眼眸,轻声解释。
“我只是,不愿意参与他人的因果。哪怕是释放我的恶,他们也不配。我也不想照你的说的,与人为善了……就一个做替巫医治病赚钱的奴,刚好。至少,好过在北地孤竹那会儿。”
那道声音沉默良久,化作一声叹息:“可是承归,未来……不止千年。”
-
光束消失的刹那,替承归挤淤血的姜觅手被他的鲜血染红,她的喉咙间泛起酸楚。
拴着铁锁链睡在马棚里,也不忘怜爱棕马,给它治疗伤口的白衣少年……
难怪在南郭寺那会儿,他见街上有胡人牵着棕马叫卖,会凝神仔细端详。在确认马身上没有外伤后,朝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笑容。
那时姜觅只当他温润有礼惯了,完全没想过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
眼前这个人啊,心地好到姜觅一时半会,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好像所有的词汇,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姜觅心中一紧,再望向承归时,心疼得眼中泛着泪花。
承归的脸色依旧很差,整个眉头皱在一起,投向姜觅的目光,盛满了隐忍和焦急。
不等对上姜觅的视线,他就着急催促:“不要管我,上绳!”
“不!”姜觅怒意猛涨,比自己遭受了不平更气愤,“自己撑着处理好伤口,剩下的交给我。”
姜觅不管不顾地把防水背包里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见有一小罐瓦斯和喷枪,欣喜地火速接上,把火力调整到最大,冲准汹涌奔来的黄鳝就喷。
瓦斯喷出的火焰最高可达1300度,离得最近的黄鳝直接被烤煳,卷在一起,散发出焦味。
其他的黄鳝被这滚烫的热焰,逼得退了一大圈,吓得几乎不敢再靠近,在白骨上绕圈爬行。
绿人虽然站得很远,却好像能感知到黄鳝的异动,一声尖锐的嘶喊,黄鳝再度勇猛袭来。
拿着喷枪扫射的姜觅,本还在心中计算瓦斯气体能撑多久,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恍然察觉到黄鳝受绿人驱使,且自己行动困难的这点,立刻就去取后腰上的匕首。
姜觅把匕首拿到面前,用嘴咬了下匕首皮套的尖尖,听见刺啦一声,她吐掉皮套,稍稍瞄准,直接把匕首飞向绿人左边的胸口。关掉头灯,不让绿人察觉到那一抹银光的飞射。和幼年被训练时那样。
匕首飞出力度,和预计插入时的深度,姜觅是简单估算过的。
如果对方是人,不至于当即要他性命,却可以让他因刀尖的药水,立刻倒地不起,安静个一时半会儿。只要它不过度挣扎,就不会有大问题。
如果对方不是,她会在它被制伏,毫不犹豫用藏在袖子里的迷你左轮再补上一枪。
解咒要中断,或切断根源……
姜觅理想的情况是第二种,干脆利落,直截了当。
很轻的一声金属与硬物的碰撞声响起,姜觅瞳孔微缩,快速从袖子里推出左轮,拇指拨动轮盘,把冷冰冰的枪口对准绿人的脑门。
匕首直直地插在绿人的胸口,猝不及防的黄鳝被吓得窜逃。
绿人胸口的一块像三角被截了个角的玉石滑了出来。
这块玉石是被嵌在一块油亮亮的黑金光上的,那光一弯,钻出一个成年男性拳头那么大的三角形脑袋,它张着尖牙,瞪着血红的三角眼,朝着姜觅和承归吐信。
随着它露出全身,姜觅凭着它眼镜蛇般粗细的身躯,认出它是三角池塘中央那头望月鳝。
它吐着短短的红舌头的瞬间,绿人缩水变矮。
当它身上附着的黄鳝全部散开,姜觅好不容易止住的恶心再度上涌。
那是一整副长满红色肉瘤,爬满白色蛆虫的人骨。
白骨不知被使用了多少年头,发黄发黑,肋骨那块断裂了好几根。
没了黄鳝做支撑,人骨瞬间坍塌,被填充到骨架里烂肉溅了一地。
姜觅自认是个有见识的人,至少在奇闻轶事这块。哪怕是和姜格初面碰面时,内心也从来没有犯过怵。可眼下这种情形……她咽了咽口水,握枪的指头止不住地发颤。
叮铃——
姜觅听见承归的铃铛声,侧头看去,承归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他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表情,随后对着望月鳝,冷冷地说道:“冉莆。”
“……杀……你……黑……水……恨……”望月鳝竖直身体,咧着崩成一条线的嘴嘶嘶说。
虽很吃力,也听不大懂,但真是它在说话?!姜觅瞪大着眼睛,等承归给一个解释。
承归却说:“不急,待会你就都知道了。”
姜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望月鳝正冲着他们这里来。
它游走的速度飞快,几下就只距他们两三米远。
姜觅本能地掰下扳机,嘭的一声,打在了它的腹部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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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位置,先制伏住它的行动能力。
望月鳝啪嗒倒地,它的三角头一甩,那道嘶喊响彻四周,回荡不止。
因为离得很近,姜觅彻底看清楚了和它胸腹长在一起的玉石。
玉石一边是弧形,与姜家的栒山璧几乎同等厚度,被油浸过的黄绿色,边缘也有红褐沁色。
姜觅疑惑地看了看承归,承归点了下头:“玉璧扁平圆形,中央穿孔。姜家的栒山璧是扇形。”
没有明着说出来的潜台词是,栒山璧之所以叫栒山璧,是因为本该是圆的,这玉石与栒山璧同源。
这信息过于震撼,以至姜觅半点都难以消化,就先从散落一地的工具里,选了一把折叠的短柄手斧,翻开刀刃,在距离望月鳝一米的地方,给它又补了一刀,好让它只留着一口气。
等望月鳝彻底不能动弹,姜觅把手指咬了道小口子,走近挤出一滴血滴在玉石上。
血在玉石上,稍稍停顿了下,很快顺着玉沁的地方,渗入玉石之中。
身怀至宝的白衣人是姜家人?
那人是从篝火堆里猛然出现的,他急匆匆下的山……
“那是冉莆的记忆,我不能肯定。”不等姜觅发问,承归便说,“我猜窃玉的过程,墨影显现的八九不离十。至于那人的来历,暂时没人能说得清楚。”
姜觅问:“你还知道什么?”
承归从地上撑着站起来,走到姜觅面前:“你看见血腥会难受吗?”
“大概……”姜觅含糊道。她其实心理承受力不算太好,天生感性,看很多东西都会哭。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承归温柔地弯了弯眉眼,伸出手放到姜觅的额头。
叮铃——
铜铃旋转的那刻,姜觅才懂,他是在把恢复的记忆,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她,让她参与他的过去。
-
还是在那挂着破灯笼的马棚,矮巷熙熙攘攘,大概是宵禁之前。
众人结束一天的劳累,正聚集在酒馆划拳插科打诨。
一墙之外,和白马把头贴在一起的白衣少年,闭着眼睛睡觉时也难掩疲惫。
他的眸子刷的一下雪亮,几个蒙着面的粗壮男子,正边使眼色边打手势朝马棚方向靠近。
少年的内心是有过一丝犹豫的,他偏头望了望夜空,星光暗淡,不见天光。
不知是受环境的影响,还是担心白马受惊。
他眼底的情绪转瞬即逝,他手往白马的额中央一点,拍拍它的脑袋后,自己就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吓得蒙面的男人们不轻,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胆子最大的那个领头人,一拍脑袋:“怕什么!不就是个傻子,巫医都能使唤他,还不得乖乖跟我们回蜀地。”
蜀地,那是少年还未游历到的地方。从北地到中原,他都没感知到玉璧的存在。正好一试。
少年蓦然一笑,把蒙面人看得呆了呆。
一个矮小的蒙面人小声提议:“要不,别把他打晕,把他拉着跟我们走就行了。”
领头人冷笑一声:“你倒是好心!我们再怎么善待他,等落到了大巫祝手里,还有活路?”
另一个蒙面人也说:“大巫祝手段残忍,他早晚都是要死的,怎么省心怎么弄他。”
蜀人好巫,善巫。
少年心一横,假装晕倒在地,任由蒙面人把他装进了麻袋,车轮滚滚,拖到了万里之外。
……
那是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人世间真正的恶。
在四下无人,虫鼠都不愿出没的剐房,苍老的声音问:“承归,你可后悔?”
53.第 53 章
“不悔。”少年的目光落在手边,那是刚刚被他鲜血染脏的衣摆。
苍老的喟叹消散在遍布血腥味的暗处。剐房的门被一个弓着身体走路的侍从推开。
侍从靠在门边,给身后身穿褐袍男人,让出一条路。
等男人走到了白衣少年面前,侍从才又迈着小碎步到跟前。
男人静静地打量着白衣少年。少年眉目端秀,褴褛白衣也无法消减他的卓越风姿。
但更让男人满意的是,少年一个时辰前,被他用玉刀片下皮肉、取过骨血的面庞,长出了粉嫩的新肉。连原先沾在他脸上的血迹都无影无踪。
侍从机灵,一见男人那只连手指都刺满三角符文的手在颤抖,就立刻跪地恭贺:“白衣少年依旧不伤不死,大巫祝定能得偿所愿。”
是了,这身装束与三角符文,满头花白长发,独属蜀国大巫祝冉莆一人。
冉莆眼睛冒光,几乎凑到和白衣少年面贴面的距离。在用黑黢黢的指腹抚摸过伤痕后,还嫌不够,竟伸出长舌挨着舔了一口。
他连舌上都画了三角符文,不知用了什么染料,一开口就熏得白衣少年皱了下眉。
冉莆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侍从,唇瓣因激动而飞溅出唾沫:“不,我还要再试,这次我们挖心尖血肉,与月光下的蓝仙草同煮。蓝仙草是延年神药,肯定能成。”
侍从挪到角落端来木托。
木托很轻,上面只放了陶盘陶碗,和一把玉刀,可侍从的双臂止不住地发抖。
因为侍从知道,大巫祝又在效仿古书,试图以少年的血为引,以少年的肉为食,同其他仙草蒸煮,尝试制成长生不老的丹药丸。
冉莆袖子一甩,抓着玉刀就往白衣少年的胸口刺:“心尖血可不是一般的血……”
侍从捧着陶碗去接,一滴一滴的血流到碗里,吓得频频去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仿若感受不到疼痛,半垂着的眼睫纹丝不动。
冉莆发现侍从走神,猛地就是一脚:“换盘。”
“是”侍从赶忙动作。原来心头血盛满了一整碗,大巫祝要挖白衣少年的心尖肉了。
那是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玉刀,刀刃钝得快跟刀背一样平整。要很用力才能割下人肉。
冉莆握着玉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和大大小小的三角符文一重叠,血管都像是在施展巫术。
冉莆的玉刀直抵少年肋骨下两寸,挖出一小块抖动的深色红肉,止不住地更加兴奋:“吾父神算,竟让我得了个血流不尽,肉割不完,几个时辰就能恢复的好少年。”
“快,送去蒸煮!”冉莆将玉刀扔回木托,交代侍从,自己却迟迟不走,直到侍从脚步声走远,冉莆才捏着白衣少年的下巴问,“你可有宝?”
少年从不过口,这次也是。冉莆急得在房间里转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白衣少年那正在缓缓愈合的胸前,含糊不清朝着外面跑去:“又忘了他是哑巴。身怀至宝……身体本就是宝……”
冉莆一走,少年拖着满身的疲惫睡去。
他一闭眼,左手小臂内侧就有银白色的流光往外溢,那光先爬到了他淌着血的胸口,像是填埋止血那样,直直流入被剜过肉的地方。
当白衣少年整个人都泛着一层银光,他面庞上的嫩粉渐渐平整。
少年再睁眼。窗外破晓,曙色迤逦。远处传来陌生的脚步声,和小儿的抽泣声。
剐房的门一开,两个蒙面人扔了个白衣小儿进来。
小儿垂髫,三尺多点,脖子上挂了个坠红玉的银项圈,通身的白衣更像是不合身的里衣。
白衣少年怔愣了下,哑着声音问小儿:“你来这做什么?”
小儿的胖脸一块青一块紫,远远地瘪着嘴巴:“他们说我是身怀至宝的白衣人,在这里有上百个我这样的……”
红玉罕见。白衣少年动了动嘴唇:“你的红玉是哪里来的?”
小儿的眼中泛着泪光:“是因为这红玉抓我吗?那是我文章做得好,得到的奖赏。”
神童与红玉,也被当作了身怀至宝的白衣人。
就是不知道这身白衣是不是被有心人故意套上去的……
丧尽天良。
啪嗒几声,禁锢在少年身上的锁链断裂,少年抬眸,目光中没有焦距。
“山下没你说得那么好,我也是,你不该放弃生命。”少年的声音很冷:“在这里,善与恶都不重要,他们都有私心,或名利,或长生不老……”
不等他人的回答,少年又说:“矮巷卖烧饼的大娘,因我的不提点而死,北地的孤竹氏,因我的提点而背叛。从中原至蜀地,我装痴扮哑,可他们得了我这样的,也不会就此停手,放过其他人……”
最后,少年说:“我总天真地以为,肆意放逐,独善其身,就能在下一年春祭来临之前,取走玉璧,回到山上。一年又一年……再也没能看过鲜花盛放,百兽齐欢。”
小儿见白衣少年对着墙自言自语,害怕得退了两步,缩着头瑟瑟。
“过往已逝,莫再回想。”那道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如何行路,自有安排……”
那天的傍晚,霞光万丈,天边被染得血红。
少年靠在剐房的门上,低着头把玩那把取过他血肉的玉刀。
滑行的声音逼近,少年眼尾一扬,嘴角勾起,就飞快冲出去锁住了冉莆的喉咙。
冉莆抬起衣袖,正准备反抗,就听见少年问他,“你听说过黑水吗?”
黑水,即太阳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yú)。
人入黑水三载,可得长生。
冉莆心念动。
少年哂笑:“生灵命数,是天道,唯圣人通其道。你求长生,那便只有三种方法,一饮气、二食不死药,可天地之道早早关闭,你入不了。唯有过黑水才有丁点可能。”
冉莆古怪地笑了下:“你果然不一般,你要什么?”
“我要你将所有绑来的白衣人,送回原籍。剐房不复存在。”白衣少用玉刀点了点冉莆,“等你的人取回了证明,我就送你去黑水。”
……
“你说要借江水之力开门,这里既连着岷江,也是我冉家练巫之地。”冉莆说。
那是一个空旷巨大的山洞,洞里河水翻涌,深不见底,冲击着浅滩上堆着一层白骨和玉璧。
白衣少年竭力避开白骨,行至水边,背手而立:“合适。你若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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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莆眯着眼睛,目光跟着少年背影动。
少年的能力,冉莆是亲自见识过的。
这些年来,他为了长生,是药是毒都尝了个遍,早就老得不成样子,只剩一副松垮垮的皮骨。
冉莆虽有些怀疑,却还是点了下头:“承归,你会和我一同入黑水吗?”
白衣少年弯弯嘴角:“长生于我无益。你若不安,那就算了。但我看你气焰渺茫,错过了这次机会,寿命便没剩多少。”
“开门。”冉莆衣袖一抖,大步往前,跃过少年,径直朝着激流之中走去。
湍急的水流打得冉莆频频甩头,当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时,他听见少年说:“入旋涡。”
少年早有交代。黑水之门与水之力息息相关,他必须先自己挤入旋涡,才算是推开了黑水之门。等黑水填满此地之时,泡在里面的便会成为不死民。
少年见冉莆只有一双眼睛还在外面,便快速收回插在水中的手臂。
水面上的银光顷刻被黑暗吞噬,本就澎湃汹涌的河水更是激荡,天地宛若混沌一体,河水里钻出的旋涡卷得整片水域乌黑。
刹那变黑的河水令冉莆喜不自胜,悬着的一颗心渐渐落地,五官狰狞着等待长生的那一刻。
河水颜色越来越深。
冉莆站着的地方冒出黑色的气泡,宛若从前他捣鼓的煮仙草人肉的缸子,咕咚咕咚的沸腾。
灼伤与蚀骨之痛,骤然传遍冉莆的全身,他猛然睁眼,整个下半身已不受他的控制。
少年清冷的说话声,缓缓飘至冉莆的耳边。
“你为一己之私图害生灵,有罪。没服不死药护身的黑水仙佛难渡,我也不算骗你,你会化成黑水的一部分西去,抵达不死国。”
冉莆又惊又怒,可离河岸太远,单靠手臂的力量游不过这惊涛骇浪。
不,长生之愿未成,他不能死!
他还有家传的望月鳝,此鳝吸满圆月精华,食遍人兽血肉,还嵌了那神奇的玉石……
望月鳝既然能控制蜀王意识,也定能救自己一命。
对,吾父曾云,吞食灵物,再施以咒术,可以脑换脑。
冉莆见自己呼出的气体也变黑,咬了舌就把望月鳝往口里吞,期冀能换得一线生机。
望月鳝嗜血食肉,闻着血就钻,本就被黑水泡得脆弱的头颅,被张着嘴的望月鳝咬成两半,不放过丁点血肉。
水势渐平,不见冉莆身影之时,白衣少年放心地转身离去。
可他才迈出一步,就听见水声骤变,一条粗壮之物咬住了他的腿,卷着他就往黑水拖。
在他试图飞出铃铛挣扎时,那东西又缠住了他的手臂。
一个三角头挤到他面前,张着三角嘴吐信。
“承归,我绝不饶你。”
少年慌忙去找这诡异的声源,那三角头扭到他的耳边,轻舔着他的耳垂。
“我是望月鳝,也是冉莆……仙佛难渡?正好,该轮到你尝尝黑水的滋味了。”
……
叮铃——
铜铃停止旋转,流转的银光静止不动。
哭得满脸是泪的姜觅问:“后来呢,你怎么逃出黑水的?”
54.第 54 章
“那个不见其形,只闻其声的它,帮了我。”承归说。
叮铃——
铜铃缓慢泄出银光,将自己的顶端系在一段打横的光束上,像是在展示自己原本的形态。
那光渐渐幻化成虚影,一根遒劲得连树疤都显得厚重,透露着苍老古韵的松杖成型。
承归说:“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垂死化生。一根被其眼泪滋润过的鬓发飘落栒状山,生出一棵具有灵根神识的松树,即太初灵松。”
松杖眨眼间变成了一棵长在云雾缭绕山间,与日月同在的老松。
清风徐来,针叶漱漱,拖着长尾的鸟在松枝上跳跃歌唱。
树冠之下,一道白色身影,靠着树干打盹,修长的指节搭在一头眯着眼睛的白毛小兽的胸口。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
承归的目光中,含着深深的眷恋:“它说,我未来会经历九死一生的险境,所以在它老去之前,便要献出自己,好陪我助我。它这样的,哪里会老……”
承归念了一段姜觅听不懂的字诀,随即朝她笑着解释:“我原来的样子,不是现在这样。”
难怪树下的身影,看不出具体的轮廓样貌。姜觅了然地点了下头。
灵松拔地而起,叶片枯黄,最后一片叶子落地上,凭空走出一个老人。
老人古稀,干瘦如柴,似失去所有力气,就骤然缩成了一根半臂长的松杖。
松杖坠地后滚了两圈,被白衣少年捡起,他不舍地用指腹抚摸着那块树疤。
松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往少年的衣袖里一拱,叮的一下,铜铃便悬在了松杖之上。
承归声音里蕴含着的酸涩:“长生与化人,均违天道,从这一天起,它少有实际形态。”
叮铃——
铜铃抖动,猛地一下飞向水中央。
平静的水面因为铜铃溢出流光翻涌,像把冉莆卷入时那样的旋涡浮起,不同的是水色透明,原先的黑绿渐渐变得澄净。不见天日的溶洞,多了些光明,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激流之中。
那道身影侧躺,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明明闭着眼睛,也愁眉不展,像是在经受着什么痛苦。
身影下没有浮木,却半点都不受水流的影响。
仔细一看,才知是他压在下面的手,紧握着一根松杖。
松杖划出道道水波,蔓延到远处,泛起阵阵涟漪。
水一圈接着一圈,把这具身影往河岸上送。
力不从心的松杖隐隐变短,在抵达沿岸的刹那,缩得只剩巴掌长,瘦得只有指头粗。
从松杖到松枝,再到松针尖尖,最后,再也撑不住的时候,一缕叹息回荡,它,烟消云散。
承归低着头,断断续续的嗓音里,透露出浓浓的不舍。
“黑水,仙佛难渡……门关之前,我为了抓住望月鳝,把它塞进门里,不顾黑水侵蚀,等到把它送进去后,我已没了任何知觉。松枝托着我的魂出来,彻底泯灭。”
“原来这个山洞是三条支流交汇的地方,岷江还未因地震改道,是水流通行之地。冉家崇拜三角符文,望月鳝需要水和泥,所以选在这里祭祀、练巫。”承归说。
姜觅用眼睛去搜寻少年靠过的沿岸,隔着重重光阴,仿佛真的看见了他,看见了他是如何的挣扎着苏醒,又是承受着多大的悲痛,离开了这片险地,前去完成他要做的那件事。
他踱步到奄奄一息的望月鳝边。
“至于冉莆,大概是在我失去意识时,跟着逃出来的。彩石现世之后,我调查过白胡子老翁,没有指向这里的痕迹。当时我担心栒山璧被盗,只能寸步不离家庙,直至姜格初出事的那天……”
承归望着满地的白骨与玉璧:“他,居然一直都在作恶……”
栒山璧,最初是一个正圆,一分为二后,一半归了姜家,一半被冉莆盗走。
冉莆匀了一部分献给蜀王,制成求长生的建木与彩石。
剩下的一小点,给了望月鳝。
姜觅理理思绪,蹙着眉问:“姜家的栒山璧是从哪儿得的?”
承归无奈道:“我不知道,目前我只想得起与我有关的片段。”
也是最深刻痛心,难以释怀的片段。姜觅在心中补充道。
叮铃——
铜铃转回承归的手边,皎洁光晕在他的手中聚拢,他手一翻转,光照在望月鳝头头顶。
像风擦着地面过,望月鳝从头到尾,变成粒子扬起,在空气中飘飘洒洒。
最后,除了一小块滑落的三角形玉石,全数化为乌有。
姜觅轻声问道:“连源头都没了,算是解咒了吗?”
“嗯,姜二和姜家人都会好起来的。”承归捡起玉石,摊开在手心,“你要再看看吗?”
姜觅移开视线:“不用。”
按照姜觅原来的性格,在承归拿之前,她就会把玉石抢走,可如今的她,迟迟无法做出举动。
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为了这一块小小的玉石,吃尽苦头,几经生死,才等到了此刻……
可想起望月鳝灰飞烟灭,姜觅又变得有些不适,犹豫一瞬后问:“望月鳝没了栒山璧会不复存在,那姜……家人,要是哪天没了栒山璧,也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消亡吗?”
承归察觉到姜觅的低落:“不要怕,我不会抢走栒山璧。我说过的,我还可以帮你。”
很诚恳的回答,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姜觅重重地点了下头,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这样,就够了……
一直静静注视着姜觅的承归却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有那一天。”
姜觅愣了一秒,咬着下唇说:“不单是我,还有姜家人。”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在你有能力的情况下,先保其他的姜家人。”姜觅转身看向水边,那是松枝最后存在的地方,“我不要紧,姜家人为族长付出了很多,长命百岁是他们该得的。”
承归沉默一瞬,不赞同地说:“可是姜觅,你的付出难道会比他们少吗?你以血养玉,每月承受着怪病发作的折磨。你以人控鱼,姜家人靠食鱼……摆脱眼瞎亡命的境地。”
不等姜觅说话,承归又说:“从新屯子到这里,你总是冲在前面的那个。我不知道你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但在我这里,人命没有贵贱之分,你也应该长命百岁。”
姜觅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猜想他还不知道,近几代的姜家族长只活到了三十三岁这点。
长命百岁?不英年早逝就不错了。
姜觅垂眼,长睫掩盖住一闪而过的动摇。
“走吧,这里没有信号,我们跟着水出去。”姜觅转去收拾散落一地的野地应急用品。
承归应了一声,在望到那片半泡在水中半靠着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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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藤时,恍然记起冉莆把他带来这里时,曾撩开过一排像帘子的植物。
老藤背后是一条刚好容一人通过,防空洞高矮的地道。漫上来的水占据了前半段,后半段是一条倾斜向上的泥路。
泥水坑坑洼洼,四壁湿滑,直至姜觅感觉到有风在流动的位置,脚下才逐渐干燥。
血咒虽已解除,但被黄鳝咬过的伤口仍是存在,在止痛药的有效时间过去后,姜觅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承归见状,默不作声地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她把重心靠过去。
两人约莫走了快两公里,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
阳光涌入的地方是一个小山洞,姜觅站在峭壁处往下看,十几米下,水流穿行,波光粼粼。
水流转弯的地方,是刀切过的平整山壁。大概也是受那场让岷江改道的大地震影响,而形成了这样的奇特景观。
一抹接着一抹橙红映入眼帘,是两两一组穿着的救生衣,划着皮划艇的人在下面张望搜寻。
姜觅一眼就认出了第一艘皮划艇上,那个身形高大的壮汉。
她长舒了一口气,把手压在嘴边吹响口哨。
从——从——长三秒、短五秒,姜家人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
那艘划着皮划艇的人放下浆板,立马以同样的口哨声做回应。
那人循着声源抬头,在见到姜觅和承归的身影后,原本挺得笔直背脊,骤然得到放松,露出了一个略显傻气的憨厚笑容,正是姜大。
他朝姜觅挥了挥手,把手举到嘴边喊道:“等我!”
姜家人进展不小,几下就从其他通道找了过来,接到姜觅和承归后,带他们从一张床底爬出。
姜觅扫了眼四周。矮脚带镜子的转角衣柜,斑驳得掉漆的梳妆台,颇具年代感的瓷缸……
是来三角池塘前经过的其中一间平房。
摇摇晃晃的房门敞开。
姜觅耳根一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奔来。
她顿时红了眼圈,才要吸鼻子,一道瘦高的身影就窜了她面前,一把死死抱住她肩膀,叫喊声大得令她耳朵发痒。
“阿觅啊……我们待会去买彩票吧,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大福在等着我们啊!”姜二说。
紧跟在姜二身后,身形有些佝偻的姜家人腼腆地笑笑:“能不能也带上我……”
姜二松开姜觅,回正身体,双手去拉姜家人的手:“必须的啊!大兄弟,咱们先说好,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是不是,到时候不管是谁中奖,咱都二四四的分账!”
姜家人疑惑道:“为什么是二四四,谁二谁四?”
姜二朝着姜家人挤眉弄眼,看不懂的姜家人不解地摇头。
姜二一掌拍在姜家人后脑勺上:“你懂不懂啊!这种场合,当然是老大和我分四,你二啊!”
一语双关地骂人。
姜家人小心地瞄着姜二,小声嘀嘀咕咕:“你们俩哪有我缺钱……”
姜二还要理论,被姜觅一把拦下:“别插科打诨,先说正经事,这房子是怎么回事?”
匆匆赶到门口的姜大,不快地吐出三个字:“梁家人。”
“人呢?”姜觅问。
姜二冷笑一声:“小的被我们扣住了,老的们在赶来赎人的路上。”
姜觅挑眉:“们?”
姜二说:“是,卖彩石的梁姓人,都是一家人。”
55.第 55 章
姜家人多,为了方便行事,直接就近包了一家度假酒店。酒店依湖而建,独栋独院设计,私密性好。真有万一,也不会引人注意围观。
坐在轮椅上的姜觅,被姜大推进拐角处的一道木门。承归跟在两人身后。
门一开,就见一个一米出头的男孩往外冲,被紧随其后的姜家人拎着后领就往后扯。
姜觅立刻脸就冷了下来:“你们就是这么扣孩子的?人要是没了,拿什么和人谈。”
这个姜家人顿时脸红,一副嗫嚅着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的神情。
这时,助理急匆匆地赶来解释。
“族长!真情有可原,这男孩不受控制啊……唔,该怎么说呢,他不大听得懂人话,也不是人的行为模式,他是跟着望月鳝在土里长大的,梁家人管他叫‘泥童子’。”
泥童子……姜觅之前在路上,听姜大提过几句。
说是住进梁家客栈的姜家人,听到梁家人总会提起泥童子三个字,这家说泥童子做了几轮人,那家为泥童子做人的事烦心。外人去问,他们立刻团结一心,一个挤弄眼色,一个扯话题盖过去……
姜家人商量一番,选了个机灵外向的人,去结交梁家那几个好风流打牌的人,几顿酒肉吃下来,上了头的梁家人把什么都吐了出来——
那是梁家内部人的献祭。
每一代梁家人通过抽签决定,送一个足岁的小孩进到洞里,望月鳝点头,事成,摇头,换人。
而这个孩子会成为望月鳝和梁家人之间沟通的桥梁。
姜觅扫了一眼泥童子。
很瘦很小,约莫只有七八岁,只穿了件背心短裤,头发稀疏,皮肤发灰,嘴角挂着棕色污渍。
被姜家人锁在怀里的泥童子很警觉,一见有人在看他,立刻龇着牙:“嘶嘶……”
这一声听得姜觅和承归的眉头紧锁,两人对视一眼后,承归说:“他头顶的气是正常的。”
“都这种样子了,为什么不捆起来?”姜觅问。
助理面露无奈,两手一摊,指指边上了矮松的花圃。
“行不通,他跟野生的猴子住不了动物园一样,只有任他自由才不挣扎。我们商量下来就轮番盯守,他倒也不多事,就是时不时来院子里挖两口土吃。您来之前,他刚享受完第二顿,正兴奋……”
嘴角的痕迹不是巧克力……
姜觅望到矮松树下,平整的草地上空了一个大洞,两边堆着草和土,像是狗刨的坑。
助理怕姜觅于心不忍,连忙又说:“我观察过了,他每次只吃一捧。我们给的饭,他也照吃不误,非常能吃肉,这都两天了,也没见有任何异常。”
姜觅内心没有半点波澜,她又不是菩萨,绝不会轻饶手上有人命的恶童。
姜家人搜集的信息里说得明明白白:泥童子做了几轮人,意思是他完成了多少场献祭与血咒。
姜觅摆摆手,示意姜大推她往里。
新中式布置的会客厅,姜觅被承归扶到主位上坐着,等着梁家人的到来。
梁家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拄着拐,挺着胸脯的老人,走在最前方,边上跟着提行李袋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的三个男人,戴眼镜的眉目较端正,另外两人,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是凑数过来的。
姜觅有意打量,便没让姜大第一时间上前招呼。毕竟他们也不是需要寒暄的关系。
有意思的是,姜家人不请,梁家人便也不问。
一行人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了房间中央。
直到姜觅使了个眼色,姜大示意上座,老人才领着梁家人坐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鄙人是梁家主事,不承想惊动了姜家人,多是冒昧打扰。”
是大家族的行事作风。
可没从老人脸上找到半点歉意的姜觅,显然不会吃这么一套说辞。
姜觅:“东西都带来了吗?”
老人一抬手,妇人便低着头把行李袋送了上来。
承归接了袋子打开,确认是彩石后对姜觅和姜大点了下头。
姜大按下对讲机,让助理领着泥童子进到屋里。
姜觅瞥了一眼,泥童子穿上好心助理买的新衣服,擦干净脸后,终于有了点正常的孩子模样。
泥童子一出,梁家人反应不一。
妇女嘴巴微张,红了眼圈,暗自垂泪。
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鼻梁。另外两个男人无所谓地扫了一眼。
只有老人,眼神是一直停留在泥童子身上的,绷着的面容逐渐变得复杂。
姜觅懒得客套,单刀直入道:“泥童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就算我姜家没出人命,也改变不了你们害了不少人的事实。现在是法治社会,交给国家处理,公平公正,你我省心。”
老人未开口,戴眼镜的男人先哂笑了声:“我们梁家不合法规,可你们家比我们家更大,能好到哪里去?真闹出来,手上的人命,不一定比我们家的少。”
原来是有备而来。
姜觅在心中冷笑,勾了勾嘴角:“我呢,心善的次数不多,按我一贯的作风,会让姜家人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这种恶童往山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的,刚刚好。”
说完她抬眼看了下承归:“这次是有人求了情,我才从指缝里漏了点慈悲,见你们一面。你们如果是抱着谈条件的想法来赎人,出门左转不送。差点折在你们家的池塘的姜家人,你以为你们赔得起?”
眼镜男正准备继续理论,却被终于从泥童子那收回目光的老人制止。
老人看向姜觅:“姜小姐,是否愿意听我讲讲梁家的故事。”
梁家还有很多谜团,没有完全解开,这也是横在姜觅心中的一根刺。
姜觅:“姜大,请茶。”
老人拨弄着手上的青花瓷盏,声音从袅袅茶气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以姜家的本事,流传的梁师爷故事,肯定已经知晓。但我要说的,是梁家人的版本,就像是各个团结一心的大家族,其实都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小的靠钱,大的靠心。可惜,梁家时运不济,自己也不争气,一直没能发展起来。”
姜觅不知梁家在景区之外的情况,也不知他们对姜家的了解有多少。
她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老人说:“世人以为梁师爷是因望月鳝而变成的巨富,却不知道巨富梁师爷才是望月鳝。”
那是公元700多年,一场大地震令数千人流离失所,梁家人虽有幸存活了下来,却死的死、伤的伤,本就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连原先能接济梁师爷的叔伯们也难糊口。
梁师爷不忍叔伯为难,选择了一个月圆之夜,前往河边赴死——
传言那夜繁星如瀑,荡漾的河水一点点漫过了梁师爷的身体。当他把头猛地往水里一沉,一条堪比蟒蛇的黄鳝游了过来,没有伺机而动,一口就咬住了梁师爷脖颈,就把梁师爷拖到岸边。
第二天,梁师爷在被彩石围住的三角符纹里醒来,他有那么些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按照脑海中的那个催促他的声音去做:“把彩石卖掉,你会变得很有钱。”
“会有人愿意买吗?”
“每一个触碰到彩石的人,都会想买它。你会变得很有钱。”
“把彩石卖掉,你会变得很有钱。”
“你会变得很有钱。”
……
姜觅:“停,你说望月鳝是梁师爷,可按你这说法,梁师爷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啊。”
老人呷了一口茶:“那是最初,所以他才能留下给梁家的书信。”
老人向眼镜男示意,眼镜男不太情愿递上一封被塑封过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张七零八碎,拼凑起来的信纸,古体竖写。
姜觅递给承归,承归快速看完。
“和老人家说得差不多,写的是自己被望月鳝咬的经过,以及自己时常会受到蛊惑,他说照做后会发财,却是一种诅咒。现在他时而疯魔,时而正常,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自己已害得梁姓后人痴傻,另一个自己希望梁家人不要触碰彩石,做个正直勤勉的人。”
老人说:“我推演下来,他被望月鳝咬后,陷入了混沌,可以理解为脏器移植后的谵妄,玄一点讲,就像是身体装了两个灵魂。”
老人停顿了下:“这信在他死了很久后,才被人发现。然而有利益做驱使,没有人会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包括过去的我们……”
没了望月鳝的彩石,其实就是普通石头。
老人在试图用神秘家世,来交换回泥童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姜觅失笑。
梁师爷老实本分,试图留有一线余地,可叔伯却另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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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叔伯们在改善困境后,飞快察觉到梁师爷的异常。追踪到他月圆时,会去河边望月,在水里和望月鳝交缠,以及彩石的作用是献祭与血咒。
牺牲一个考不出功名的侄子,就能换取源源不断的财富。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野心迅速膨胀的叔伯们,很快就把彩石生意扩张到了千里之外,这样,即使失踪再多的人,也不会被人找上门,除了梁家人,没人知道真相……
哪想,意外发生了。越来越疯癫的梁师爷,有一天突然离开了梁家。
精明谨慎的叔伯们,既怕有一天事情败露,也怕因为梁师爷而沾染是非。
一番商量之下,当即就找了县官修书,以众人爱听的方式,真真假假地记录下发家之事。
姜觅还是觉得不对。
如果梁师爷是冉莆,为什么没径直去找白衣少年复仇。
如果他是梁师爷,又为什么找到的是姜格初。
除非,冉莆能力不够。他不能完全控制彩石和梁师爷的身体。
姜觅问:“你们售卖彩石会筛选人吗?”
老人惊讶了下,张了张嘴。
“你很聪明。每一个触碰到彩石的人,都会想买它……这是有前提的,能被彩石吸引,才会想买它,往往这些人,都是有所求的人。所以我们定的是——被祝福的天石,售价不高,能精确选中某些群体……”
兜售信仰,很常见的手段。
姜格初就是这么被骗的……
姜觅无奈地叹息了声,没好气地说道:“老人家,你说的这些,只让我觉得梁家人借彩石发了横财。一点苦衷都没有,怎么让我心软?”
老人被姜觅指出了意图,面色变得不太好看,轻咳了声:“我说这些,不全是为了让你同情,但在此之后,苦难不少……”
三年之后,完全变成冉莆的梁师爷回到梁家,以永保梁家富贵为条件,作出以下要求:
1.每一代梁家人,献上一名幼童,和他一起住进黄鳝洞。
2.每个月圆之夜,完成献祭与血咒。
3.每一代梁家人,选出一名幼童,成为彩石和梁家人之间的联系者。
还有一个泥童子!?
姜觅一个眼风扫去:“你们害一个孩子还不够?”
老人苦笑:“放心,另一个不在这。他的计划是一名孩子承接他的意识,一名孩子成为联系人。相比大人,幼童更适合被控制。但计划没能实施,梁师爷死后,他再也没找到第二个合适的躯壳。”
“他的思绪是混沌的,既有自己和黄鳝,还有梁师爷。他畏光、攻击性强、吃生肉……近些年,完全疯了,连被他选中的泥童子,都很难和他沟通。”
“你们看到的那具腐烂躯体,是他驱使泥童子,拆肉填骨做的,他总想着有一天还能……”
思及当时的场景,姜觅立刻恶心得放下了茶盏。
老人说:“人性懒惰贪婪。挣过快钱的人挣不了慢钱,来钱容易的人守不住的钱。一代一代的梁家人,早被养成了蛀虫,只能囫囵度日。偶然生出个革新派,也会被有心人害或是动摇。天灾战乱,近现代……它一直要人,我们上哪里找人献祭?只能是自家人。”
“几百年来,每一个梁家人都是牺牲品,比如泥童子和桥童子,哦,桥童子就是你们在客栈见到的痴傻儿,他们因长年累月的和彩石接触,做彩石和梁家人之间联系人,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白骨堆里的梁家人,至少占了七成,因为每一个快死的梁家人,都会沦为祭品。”
老人喝下最后一口冷茶:“泥童子,就照你说的处理。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晓得你不会让我赎回泥童子,我只是担心他……”
妇人咬着下唇,呜咽出声。
姜觅沉默一瞬,声音变得又低又沉。
“你们五个人,只有你看泥童子最久,尽管你有一刻是因他换的衣服动容,但我也愿意信你的几分真心。可梁家人不是受害者,再多的理由,或者借口,都无法改变你们是加害者的事实。”
“你算革新派,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我们姜家,正好间接替你斩断了和望月鳝的所有联系?”
老人扯了扯嘴角,准备起身,拐棍在地上重重一点,像是重复某种决心一般。
“是,根不正,难以正其身。”
56.第 56 章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细密的丝无声落入湖中,从窗户外看去,被雨水浸润的灰墙若明若暗。
姜觅叫住即将跨出门槛的老人:“请问梁家是否有留下梁师爷的画像,我想确认些事。”
“曾经有过,被烧了。”老人嗤笑了声,忽而叹气,“一场命运的阴差阳错,误了梁家几十代,还害了那么多外人。本就不该留。”
姜觅顿时眼睛亮起:“他个子不高,蓄着垂到胸口的大白胡子,胡子上系着一枚彩石?”
停在门前的老人身形一顿,又惊又惧地回头:“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亲眼见过。但这种玄乎的事,连在姜家内部,都不能扩散,根本不能对外人提。
思及姜格初,姜觅的神情变得低落。
“你们梁家,很早就和我们家有过渊源,我家有一位令人惋惜的祖辈,就是受彩石影响去世的。当时你们献祭的流程和现在不太一样,也没用彩石换钱。”
老人难以置信道:“梁家因望月鳝,无法离开蜀地,几十年前我们为自保,才销毁很多东西。有本杂记里写,梁师爷活着时,会盯着虚弱的人下手,不必花钱,因为他知晓人的三魂时辰,就能利用铜镜穿魂,再加上柳叶彩石,完成血咒。我以为这是奇谈……”
对上了。十里亭内,姜格初对着铜镜,将金簪刺向自己的天门穴……
姜觅:“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谢谢您。”
老人的唇瓣抖了抖,像还有话想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转身领着一行人离开。
老人走后,姜觅才见承归把彩石从袋子里拿出来数,忍不住埋怨:“人都走了,来不及了。”
承归侧着头笑笑:“当众数东西不礼貌。蜀人崇拜数字三,彩石一共只造了33枚。我估了估重量,推测数量差不多,现在都是普通石头了,即使有遗漏私藏,也不用紧张……”
泥童子做人,回收,桥童子盘点,贩卖。
也就是说,除了承归和望月鳝点过头的人,都会被彩石影响。
数百年来,折了多少人……
姜觅不敢往深处想。
正好送完梁家人的姜大进来,她开口问起姜二的情况:“姜二醒来了吗?”
血咒虽解,但那么一番折腾,到底是难以恢复。
姜二和姜家人吐出彩石后,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以上,即使清醒的时候也精神不大好。
姜大说:“嗯,刚打电话来说要往丝帛上浇水,好重新绘制一份丝帛上的内容。他心细手快,等医生给你弄好脚,我们再过去碰面,时间估计也正好差不多。”
姜大眼见承归就要把行李袋的拉链拉好,表情有些古怪地问:“要不交给我收?”
“行。那就拜托姜大哥了。”承归弯唇笑笑,神态自若地把行李袋递给姜大。
斜斜靠在沙发上看到这一幕的姜觅,莫名地心情好得眉开眼笑。
姜大热心,担心承归没有住处存放彩石,又怕戳到他的自尊心,却还是选择了这么问。
承归通透,立刻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姜大的善意,整个过程中,和初见时一样,不卑不亢。
‘入赘’一词猛然钻进姜觅的脑海中,正在剥着橘子玩的她手一抖——
一个被剥完皮,露出完整果肉的橘子,在地上滚动几圈,停在了承归的鞋尖前。
承归怔愣了下,捡起脚边的橘子,掏出湿纸巾擦了擦橘子,走到姜觅的面前。
完全呆滞的姜觅,伸手就去接……
承归低着头笑道:“这个弄脏过,扔了浪费,我吃。稍等,我再给你剥个新的。”
姜大:“不用,她不喜欢吃橘子,奇怪,她很少剥橘子的,说弄得手黏糊糊。”
丢死人了!
姜觅轻咳一声掩饰住内心的慌乱,瞪着眼睛看向姜大:“不等医生了,现在就去找姜二!”
丝帛上的画,类似白描。沾湿后成了画,相机也拍不出来。想要精确解读,还得先将全貌一比一地绘制,再放大各个部分的细节,并不轻松。
姜觅被推到姜二住的那栋小院门前时,他正把头搁在窗户上发呆。
等姜觅完全进到院子里,他才匆匆凑了过来:“觅啊,你来得正好。要不是我哥又和我说了一次南郭寺的事,我都忘了告诉你,可那诗不是我从丝帛上得到的信息啊!”
姜觅一时没反应过来,承归在旁补充说:“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转折。”
“对对!就是这句,”姜二神色激动,语速飞快地说,“你知道的,我这两年加了个诗词爱好群,这一期的阅读任务是杜甫,我就研究了下他的生平。”
“不能扯远,我直接从安史之乱后开始说,就那会儿是他诗史创作开端。他无法面对官场的腐败,和百姓受苦,而弃官不做,带着家小远走秦州另谋生路时,做了这诗!”
姜觅不通诗词:“和转折有什么关系?”
姜二扑哧一笑:“文盲!漂泊西南是杜甫一生的转折,之后就是他创作的巅峰期!”
南郭寺是意外?
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很难说不是被命运推着走……
姜觅不信,一时没好气道:“那你好端端的,来三星堆做什么?”
姜二一脸无辜道:“我来看青铜神树,帛画顶部不是有金乌值日?中间部分的角落,也有一棵类似的小树,总觉得也有点建木的意思……”
姜觅脸色一沉:“帛画临摹完了吗?躲在这里摸鱼,净说些有的没的!”
姜二手一摊:“能看到的部分画完了,剩下的我也没办法。”
相比第一次打开丝帛时都小心翼翼,姜二在知道丝帛还能被火烤后,直接就摆烂了。
整张丝帛被浸在一块洒了一层水的方形托盘里,上半部分代表的天上,和中间部分代表的人间清晰明了,最下端仍旧空白。
帛画最下段至今没显示,如果是代表地下,也就是未来的意思?
姜觅想起当时承归说的话,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
姜二变出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火锅筷子,敲了敲他先前所说的小建树。
“我在画的时候,发现了两个看不出身份的人!一个就在树旁边,另一个你找找。”
姜觅看向姜二绘制的超大样本。
树旁边的人,手团在袖子里,有些畏头畏尾,表面上是对着树,实际上是眼神飘忽,不知在看向何方。至于另一个,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清瘦绰约,姿势如一,一共出现了三次。
在天上时,他远远地站在很不起眼,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神树根部旁边的角落。
到了人间,他挪得稍微靠中间了,站在小建树的那个人和抬缸的一群人之间。
很接近空白那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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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是人间还是地下时,他才跟做了主角似的,卡在整幅丝帛左右的中点。
无论是哪次,这人都神情淡然。
姜觅下意识瞄了一眼承归,他的视线同样停留在最下面那个人上,似也在猜测这个人在做什么,以及这帛画传递的信息内容。
姜二见姜觅找到了人,把筷子晃到了帛画中间部分。
“有一点很奇怪,马王堆帛画上的老妇人是辛追,侍从环绕。按照专家们的解读,她是在向往登天极乐,或是在思念先她死去的家人。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很早就去世了。”
“但咱们的帛画,同样的位置,只有老妇人一个人,像是遭遇过什么事,四周空空,独自跪得笔笔直直,正好对着西王母的方向,跟在祈求西王母什么似的。”
姜觅看了一眼,赞同地点点头。
老妇人的背脊绷得很紧,从这一处细节上来看,确实像是迫切地想得到西王母的垂怜。
就在老妇人下方一点点,来了一个有翅膀的仙人,这仙人在天上部分是伺候在西王母身边的。
组合在一起。大概是有神明听见了凡人的祷告,派了仙人降临人间的意思。
姜二继续往下指:“最好玩的是这一个部分,这个大缸子和仙人一样,也出现过,缸子在天上时,被摆在西王母脚边,虽围了些人,但比例很小,围观者表情是好奇。”
“可这缸子到了人间,大得需要很多人抬了。”
那是一个虽比人矮,却直径不小,大到需要八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大缸。这八个月脚步不一,行动吃力,却没有一个咬牙切齿,或觉得吃力,反而都面露喜悦。
紧接着,姜二跳到了中下半段,指着最下最接近空白的地方。
“人对地下的想象往往是海,可能怕水是本能?所以这种类型的画,主题经常是人对天界的向往,但我们这块,也不知道算不算地下,是一整排的山,几乎和上面的所有内容隔绝,还很不搭。”
山……
姜觅仔细一端详,手不自觉地按在手腕上,冰凉的栒山璧一贴皮肤,刺得她打了冷颤。
丝帛画这处山的走势,和当时对着火光时显示一致,也和栒山璧碎裂后的描金纹一样。
张着翅膀飞翔的玄鸟——祁连山,冷龙岭。
姜大也跟着露出诧异。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姜觅想都没想就交代姜二:“你领着姜家所有人回观山墅,我、姜大和承归去祁连山。”
姜二拒绝:“我也得跟着,多一个人多条门路。”
姜觅轻轻摇头,给了姜二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整个度假酒店住了六十多个姜家人,他们得平安回到观山墅,所以只能是你。只有是你,我才能完全放心。”
“我虽生在姜家,但如果不是最近的经历,我不会那么相信,除了姜家的种种规矩外,竟还有那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姜觅说。
姜觅的声音很轻,却透露着坚定:“也许,有些谜底,就是需要我去解。”
“很快就是农历十四……”一直没吭声的姜大,突然说道。
农历十四,怪病发作,得生饮颌针鱼的血才能平复。
“没关系,我会注意时间,尽快回来。还有承归一起呢!”姜觅将目光转向承归,“他说过的,只要他在,我就会平安。”
57.第 57 章
祁连山位置特殊,四月了,气温仍然很低。汽车翻越达坂山时,外面只有几度。
彼时干枯的山头还未返青,坡顶残留着积雪,极少数的时候,能见得一点嫣红的杜鹃寒梅,还有两只岩羊贴在崖壁上,不畏险阻的穿行。
这一趟是姜大开车,他和助理坐前排。
原本在后排歪着头闭目养神的姜觅,在汽车轮胎多次碾过砂石,发出嘎达噶拉声,数次把她惊醒后,她揉着僵硬的脖子,问:“到哪里了?”
助理与姜觅打过数次交道后,深知她最不爱啰嗦,看看导航的详情:“马上就进百花掌路段,最多一个半小时。”
姜觅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姜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发,你一直在开车,要休息下吗?”
“不用。”姜大说。
这时,原本一直撑着头看向窗外的承归,回正了身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柠檬口味的口香糖,抽出一条,拆开银纸的前端,手腕转过来递给姜觅:“耳鸣得睡不着?你吃点试试……”
姜觅捏起糖,往嘴里一扔:“你连这都知道?”
承归笑笑:“姜大哥之前提了一下,说你每次到高海拔地区都会耳朵难受。”
姜觅嚼着糖,脑海中闪过橘子滚落的瞬间,开始在心中默数白衣少年的经历——
与灵松相伴的山间,下山游历的少年,像是发生过不愉快的孤竹,蜀地,姜格初……
好多缺失的空白,以至觉得这个人很好,却又还差了点什么。
她需要知道更多。
姜觅思忖良久,假装随意地问:“你拿走那一小块栒山璧后,有没有因此想起点什么?”
傍晚将至,忽明忽暗的斜阳映照着承归的侧脸。相比以前,显得多了些深邃。
“记起了一些离开姜家后的事。”承归虽然有些意外,面上的表情温和依旧,“思绪混混沌沌,身体也不大好,但我很幸运,一群好心的姑娘养过我一段时间,后来,我回报了她们。”
什么鬼?!姜觅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那么早就做过小白脸?还是一群……
姜觅忍着内心的不快,下巴一抬:“他们怎么养你,你又是怎么回报的?说出来听听。”
默默开着车,听见这惊悚言论的姜大,差点连方向盘都没握稳。
助理不知姜觅和承归详细经历,以为两人是在开玩笑编故事,心道好俗套。
承归不傻,察觉出了气氛的诡异,解释道:“你误会了。那是意外,我当时连说话都不太利索,因为感知到栒山璧,就贸然去了姜家,被……”
他讲述得很平静,故意省略了姜家对他的迫害。
姜格初曾说他无惧水火刀伤。
这代表姜家对他用了不止一种手段……
姜觅的眼睫抖了抖,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发硬发苦。
承归安慰道:“你不要在意,那是和你并不相干的过去。怎么逃生的,记不太清。我本想找个佛寺休养,却不小心倒在了那群姑娘们的后院。”
他稍作停顿:“那地方叫醉月楼,她们的处境不算太好,但心地很善良,捡了我后可怜我,给我一口饭吃。等我完全恢复后,我问她们想不想走,她们点了头,我就帮她们放了把火,助她们逃跑……”
他说得认真。霞光落在他的眼底,像是重现了那一场火光。
可是那样的时代……
姜觅的心更沉了几分,憋出两个字:“挺好。”
助理越听越认为这编得不行。姜家人怎么能落在外人之后?
他当即就问:“小承哥说完了?那我也来讲讲怎么样……”
忧闷得吐出一口浊气的姜觅,轻轻点了下头。
助理立刻面露欣喜,自顾自掏出一把扇子,换成了说书人的面孔。
“祁连山这地方不简单,历朝历代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我要说的自然不是历史书上这种,我说的是少有人知道的——西王母祠。”
姜觅问:“也是人面虎齿,虎身豹尾的西王母?”
助理眼睛一亮,连连说是:“当然,就是跟咱家相关我才说的!东晋时期,有一个叫作马岌的人,在司马保兵败之后逃到了凉州,后一路升迁至酒泉太守,他写了一封《上言宜立西王母祠》的呈函。”
“这文书里说酒泉南山就是昆仑山,是周穆王与西王母会面的地方,山里宛若白玉金堂似的神宫,适合在此处为西王母立神像建祠,好为国家祈福。”
“那祠建在岗什卡山,这山是藏区崇拜的十三大神山之首,可惜现在没了。不过现在农历的八月十五,当地人会制作一只高1.5米,长3米以上的大鸟,以此纪念西王母和她的青鸟使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商隐的诗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便是对此的引用。”
昆仑,西王母,青鸟……
祁连山距离那很远,这一整条山脉,几乎算是将其和中原地区阻拦的屏障。
而姜家供奉着西王母,丝帛显示的又是冷龙岭。
姜觅理不出一条完整的线索,心不在焉地把头转向窗外。
突地,一个急刹车弄得车里所有的人的身体往前一倾。
姜大心有余悸地说道:“刚刚好像看见路中间有个,白衣服的老婆婆……”
姜觅凑上前,什么都没有。
姜大从不会信口开河。
她问:“什么样子的老婆婆?”
姜大揉了揉眼睛:“很怪,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
又是红又是白……吓得助理哆嗦,飞速手机搜索:“祁连山,冷龙岭,老婆婆。”
除了垃圾信息,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能描述得这么精确。
前方不止没人,连车都没有,姜觅回头确认下,后面也没有人,整条路上就他们一辆车。
姜觅:“你去休息,换助理来开,或者我也行。”
姜大在导航上点了点:“垭口的路不好走,可能有风雪。”
远处的山顶闪烁着熠熠光芒,迤逦拖开的云层由橙红逐渐变成黛蓝。
勉强算得上是个好天气?
姜大把导航切回原来的画面:“这种地方,气候条件复杂,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
姜觅只好作罢,正准备往后座上靠,承归的声音飘了过来:“会不会就是这里?”
丝帛上没有显示更多信息。
姜大面露古怪地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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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婆婆,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呵呵直笑。”
助理不说话了,不知是不是被吓的。
承归按下窗户:“这里正好有条山道,我们沿着上去,徒步找可能更快?”
姜觅回想丝帛显现的方式:“我们目前得到的信息是,这地方想被我们找到,又不想那么找到。考虑到几千年前人们的出行方式,可能我们抄近路走山道,反而能更快地找到具体位置。”
姜大立刻找地方停车,将提前准备好的登山物资包发给每一个人。
哪想一行人,不过才上了几步路,就听到‘哎呀’一声。
姜觅和承归刚回头,是助理身体逐渐软瘫倒地,姜大迅速及时地伸出一只脚堵住助理的脚尖,拉着他的胳膊,才没滚到山下去。
助理面颊和嘴唇发白,姜觅问:“这是害怕还是缺氧,晕过去了?”
姜大把助理拉起来,往自己身体上一靠说:“我先把他送回车里安顿,待会儿我循着脚印过来找你们。”
姜觅说:“好,一切以安全为重。”
天色变暗,姜觅明明在半坡上时还感受到余晖洒落在皮肤上的温热,不过才走了几步,离山顶目测至少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就瞧见积云飘过,被呼啸着的狂风一吹,雪花飞落。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静止。
叮铃——
承归的铃铛猛然沿着他的袖口飞出,跑到两人面前,上下跳动一下,尾巴一翘。
“它在指路?”姜觅忍着因为频繁换气,肺部传来的阵阵钝痛,大口喘着问道。
承归的手指朝前一点,铃铛左右晃动两下,尾巴一甩,转了个圈,再次不动。
“不是,它不听我使唤。”承归面色难看地说。
这……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挨着山壁的一块倾斜的空地,目测大小连扎两个帐篷的余地都没有。
姜觅不爽道:“出都出来了,至少得告诉我们就是这里,还是说要去某个方向吧……”
承归点头默认,竖起手掌往前一推,手掌对准铃铛几秒,铃铛没有变化。
“算了。”姜觅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残雪。
“我再试试。”
承归说完,手掌使劲朝前一推,铃铛纹丝不动。
姜觅想起初见承归时,他说要展示‘回春之术’,失败后的脸色和现在一样难看,后来那棵树还因他的执着,像是被雷击过一样,四分五裂。
“你别乱来。”姜觅心有戚戚道。
“不会。”承归往前一跃,直接提起铃铛,朝空中一抛,强制它旋转。
叮铃——
刹那间,狂风齐刷刷地涌来,山顶的云瀑倾泻而下。白雾之中,一束紫光打在面前的那块山壁上,折射出了绚丽的光芒。
承归盯着那团光晕说:“积雪不化,夕照观日。”
“嗯?”
“眼前的这幅景象,像是在哪里见到过。”承归朝姜觅笑笑。
这笑容,半秒后变得不太自然,弧度像是强行弯上去的。
不等姜觅反应,承归突然一把抓住姜觅的胳膊,扯着她往霭霭云雾之中走:“嘘,我给你开门……”
神情,语调,动作,行为……
没有一点像承归。
58.第 58 章
连铃铛都不像以前那样飘着往前动,它浮在空中,像有人踩着它在走路那样,一下一下的,时而高,时而低地往前。
风雪扑面,姜觅看不清前方是否有路,还要时刻注意脚下的安全,根本无暇顾及承归的异常,只能暂时由着他拉着走。
原本不散的云雾,在承归一步步向前时,朝着左右两侧涌去,像是在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约莫走了一分多钟,姜觅的脚感相对平整,她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承归?”
他回头,面上的神情逐渐自然,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动作,神情有些懊恼地松开:“抱歉。”
姜觅凭借过往判断出,刚才的他既不是他,也不是白衣少年。
一切都很诡异。
姜觅脚下的平地小得一眼能望得到头,除了他们来时的一条小路外,三面都是山壁。
铃铛却还是节奏不变,朝着山壁的方向,一起一伏地动。
“还走?没路了啊!”姜觅有些喘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吞没。
铃铛停顿一秒,缓慢地回转半圈,像是一个人回头和两人对视那样。
铃铛再一动,承归那没有温度的声音飘了过来:“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铃铛就直直地朝着山壁冲去,在碰到山壁的瞬间,砰的一声,不似以往那样脆响。
姜觅瞪直了眼,雪粒子飘到她的嘴边,在寒冷的刺激下,她戴着栒山璧的手腕,本该冰凉的玉石正散发出不正常的温热。
她解开衣袖,栒山璧上的那几条褐红沁色发出幽幽的红光。
姜觅把手握住栒山璧,再一抬头,山壁上多了一道凭空出现的窄门。
说是门,其实无实体,像是云雾中裂开的一道口子,也像是山体震荡过后的一条缝隙,宽度最多只能容纳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通过。
姜觅迟疑着要不要迈出步子时,承归大步往前,眼看就快进到门里。
她只好狐疑地跟住,就在两人进到门里后,又是砰的一声。
两人回转,窄门消失。
喧嚣被黑暗吞噬,铃铛唰地一下亮起,像是一盏燃着的豆灯,一点一点地动。
姜觅的身体轻飘飘的,她喊了声“喂”,测试所处的环境。
回声被拉得很长,像是在一个无边无际,找不到尽头那样空旷的地方回荡。
姜觅注意到,四周的宽度是随着光辐射的位置变化的,像是一段蜿蜒扭曲的隧道。
她望着一米外,那着了魔似的宽阔背影,只能犹犹豫豫地跟着。
许久,铃铛终于不动,承归也停了下来。
豆火换成了灯火,光照亮得灼人眼球。
光覆盖的面积很广,几乎将他们所处的位置点亮。
他们在一段四五米宽,前方和后方都深不见底,两侧布满了壁画的通道。
每幅壁画大概宽两米,高三米半左右。
壁画是刻在岩石上的,类似古埃及金字塔里的那种,没有色彩,只有线条。
前面很深,能听见空气流动时的连绵回音。
姜觅听得心里毛毛的。
她盯着承归看了一瞬,仍不能确定他是否恢复正常。
姜觅犹豫一瞬,才压低声音问:“这是墓道?”
承归张望一圈:“不太像。”
铃铛靠着的地方,是一幅从上至下分成三个部分的壁画,好似以三幕剧的结构在讲一个故事。
主角是一个扎着垂月髻,腰间扎着一条布条,双手搅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女孩。
女孩在画中的比例和手机差不多,出现在很多个看不懂的场景之中。
女孩个子比其他的人都要瘦小,浅口布鞋,袖口和裤脚扎得像朵花,她好像很爱笑,眼睛总被画得比直线宽不了太多……
“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呵呵直笑。”
姜大的话犹在耳边,可他说的是个老婆婆……
姜觅的瞳孔骤然收紧,准备再确认一眼,猛地发现女孩的嘴角,弯着的弧度变得更深。
有柳树绽放血光的事在前,姜觅也不再管承归是否有异,直接就靠近了点,小声问道:“它是不是在对我们笑?”
“是呀,你来啦!哦不,是你们来啦,都行吧,我好高兴啊……”
一道脆生生,没有听过的女童声响起。
姜觅顿时背心发凉汗,拿着手电筒乱照一通,不见任何活物,也感觉不到像姜格初当时那样的灵体,她冷声呵斥:“谁?”
呵呵呵——
谁——呵呵呵——
姜觅的声音和女童声纠缠在一起,传到不知名的地方后弹回,四面八方的山壁仿佛在说话。
承归似如梦初醒,表情自然了很多。
他安抚地对姜觅说了句“别怕。”就伸手去取铃铛,铃铛竟直直往下落,掉在了两人的脚边。
承归愣了下,从地上捡起,不发一言地紧紧握住。
呵呵呵——
笑声再起,姜觅重复道:“你是谁?有本事现身,不要装神弄鬼!”
“嘘,我不能白白告诉你。”女童声说。
‘嘘’?先前承归也用了这样的语气!
姜觅问:“刚才是你作怪?”
“唔……”女童声故作思考了一番,“我要和你们玩个游戏,你们要是赢了,我就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
“什么游戏?”承归问。
女童说:“你是我,我是你,他呀,都可以啦。”
没人比玩游戏时的姜觅更狡诈小心:“你得说具体一点,‘你’‘我’‘他’分别是指谁,条件是什么?”
呵呵呵——
伴随着这诡异的笑声,壁画上的女孩脱落,像是那种剪纸剪出来纸人,过年里贴的红色窗花大小。平面的纸人,扁平的手交叠在腰间系着的红腰带上,拇指那么大点脚尖在空中一点点。
她不过几下,就跃到了姜觅的手臂上,姜觅甚至感觉得女童因像纸片做的,所以轮廓线条不平整,脚底的毛刺扎在自己的皮肤上,如同新的纸张沙沙擦过指腹。
姜觅愣神的这一秒,女童在她手臂上冲刺,一下就到了手腕,钻进她袖口去扯栒山璧。
她像拍蚊子那样拍了上去,哪想女孩如水做的一般,贴着她的手腕一绕。
不行!姜觅解开魔术扣,撩起衣袖,女孩却正好借机解开了栒山璧,像是提着重物的一样,吃力地在她掌心里滚了一圈,从指缝溜掉。
承归过来帮忙,哪想刚解开栒山璧的小孩一下就跳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张开,铃铛和栒山璧便一左一右地挂在了小孩的胳膊上。
女童没这两样物件长,也不知道它是怎样提住的,样子很是滑稽。
姜觅心道不好,强行镇定说:“你要怎样?”
女童嘟着嘴巴指向姜觅:“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玩游戏要筹码嘛……当然就是这两样宝贝啦,你们通过了我的考验,就能带上他们,不然就归我啦,正愁没有办法呢……”
姜觅听得糊里糊涂,但还是就着小孩的逻辑问:“你不是说他都可以。”
女童那涂黑的墨点眼珠子在姜觅和承归之间游走一番:“他对你重要,就可以……”
姜觅和承归对视一眼,女童呵呵笑了:“你们同意了,真高兴呀,那开始啦……”
不等姜觅和承归回答,叮铃——
姜觅最后一丝尚存的意识想,不对,铃铛是承归的法器,这女童怎么能用?
“甲丁六!”
“醒醒!”
“夫子在叫你。”
……
姜觅因后脑勺传来被重物砸到的剧痛清醒,她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双手掌心摊开,摆出一副要以掌回击的动作时,她的视线被面前那具清瘦的身体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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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地抬头往上看,看见一只皮肤发皱,贴着骨头的手掌在摸下巴上的花白胡须。
眼前的人目测六十有余,胡子和垂在两肩的头发均是花白,有喉结,但脖子和脸上的皮肤褶皱得厉害,只有泛着油光的颧骨是凸起的,将薄薄的皮肤撑开。
她的身高放在男性群体里也不算矮,但她只到这个人的腰间?!好高?
姜觅察觉到不对,飞快往四周看了一圈。
一张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童稚的脸,正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这里是一块辟出空地的山谷,三面环着山壁,末尾的一条土路似是出口,场地里布置得像教室一样。
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简易的矮几,小孩们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向的最前方比她们这里稍高一阶,可能是讲台?也摆着一张矮几,只是更大,上面堆满竹简。
“镜子……”姜觅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谁,环顾着四周喃喃低语。
面前的人冷哼一声,手啪嗒一下拍在姜觅头顶。
“甲丁六,你好大的胆子!在我的课上睡觉,还敢找我要镜子,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大母做王女的时期?”
这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话音一落,在场所有的人,除了姜觅之外,都在大笑。
胆子大一点的不怀好意朝着这边喊。
“夫子!她肯定和她那不知廉耻的阿母一样,也想夺位!”
这人喊得过于直白,声音又大,引得人群噤声,离她最近的女孩用手肘制止她。
“甲丁六,你是吗?”夫子用手指托起姜觅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甲丁六,大母,王女,阿母……好陌生的词汇。
姜觅瞪大着眼睛,在对方凑到自己眼前,低着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轮廓。
此刻的她是个一米四不到的小孩,扎着垂月髻,穿着一身白色粗布衣裳,腰间扎着一条红色腰带。这脸和自己小时候有些像,她可能就是自己?她对孩童时期的记忆模糊,不敢完全确定。
夫子盯着姜觅许久,垂下手问:“你复述下昨天学过的‘九女之争’。”
姜觅解释不出,眼睛眨也不眨地沉默。
“站到后面去,不到月亮跃过山头不准离开。”夫子说完,点着挨姜觅最近的一个紫衣女孩说,“你来解释。”
紫衣女孩落落大方地起身,她比姜觅高一个头,皱着眉毛看了姜觅一眼。
“两百年前,以女为尊的姜家一直秉承的是继承制度。族长死了由其亲妹接位,亲妹没了再是女儿,总之,大辈优于小辈,如果家里没有女儿则会被排出那一代的核心圈。这规矩不好,几番争斗之后,发生了九女之争,即九个血脉相近的王女夺位。”
夫子问紫衣女孩:“这段混乱的历史,是由谁扭转乾坤的?”
紫衣女孩说:“是夫子家的长辈,她是一个血脉纯净且有能力人,被拥簇上位后,大刀阔斧的改革。她说族长的位置得由有能力的人坐。何为有能力的人?即新族长就任十年后,年方十岁的女孩可参加下一任族长的选拔,愿意受训,通过重重筛选,被认定的人,就是有能力的人。”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是谁想沿用旧制,试图谋反?”
紫衣女孩心虚地看了看姜觅,小声地说:“是甲丁六的阿母。”
“你回答得很好,希望甲丁六将你说的话听进去了。”夫子说。
夫子背着手转过身,仰着头,目光看向距离她们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山峦。
姜觅用余光望去,山峦本身并无特殊,但正逢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正好将整个山峦笼罩,仿佛某个人的头顶戴着一顶金冠。
九女之争……姜家还有过这么一段?完全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
“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都可以啦。”姜觅的思索这句关键信息。
也就是说,在这里面,她是小孩,小孩是她。那“都可以啦”的承归呢?
59.第 59 章
天色是一下子暗下来的。
前一秒还是晚霞拖着云彩,下一秒蓝调就占据了全部。仿佛再多一刻,就会漆黑一片。
夫子宣布下课,提着布包往那条小路上走去。
小孩子们熙熙攘攘地跟在夫子身后,个别小孩在挨得姜觅近一点时,捂着嘴窃笑。
姜觅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让自己受过任何窝囊气。
一个小孩而已。
她高高地把下巴抬起,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小孩吓得身体往后瑟缩,快步跟上夫子的脚步。
当夫子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姜觅听见讲台那边有响动。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孩别扭地跑到她面前,站定。
这小孩比她的个子还要矮半个头,半垂着眸子,迟迟不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她看着姜觅,姜觅也看她!
小孩皱着眉头,双唇轻轻张开,费力地吐出一个字:“你……”
小孩眼眸明亮,琥珀色的瞳仁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邃……
姜觅恍然大悟,她扑哧一笑:“承归?果然是‘都可以啦’,有够随便的。”
小孩羞怯地别开脸,轻轻叹了口气,红着脸颊,很不适应地小声应了声。
姜觅问:“你怎么发现我是姜觅的?”
承归:“你睡觉后刚站起来时,摆出来的那个动作,我以前见过。”
小孩鹅蛋脸,比她瘦一圈,抿嘴的样子和承归本人是有几分相似的。
姜觅杵着下巴看了半晌,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顶,被承归不太自在的闪躲开。
她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自己在这里叫什么名字吗?”
承归从布包里掏出根十来厘米长,一个指头宽竹签说:“丙乙七。”
竹简?文字壁画歪歪扭扭,像姜二在场,也不能一眼认得出来的甲骨文。
“这你也能分辨?”姜觅有些惊讶,继而先前课堂里的事,“好怪的取名方式,按理说,我们家连老祖宗姜沛都是有正常的名字。”
承归:“姜沛是定族长天授的那位?”
姜觅:“嗯……那代表我们在天授之前,好早啊!”
承归的目光仍落在手捧的竹简上,想来他是试图在获取更多的信息。
这一幕落入姜觅的眼底,很微妙的遗憾,划过心头。
这张稚嫩的脸,和他幼年时的自己相似吗?
天色又变暗了几度,四周的树木被风吹得像是晃动的鬼影。
承归收好竹简,和姜觅循着风声一望,月亮正要跃过山头。
姜觅说:“这里的时间不是按照自然规律走的,和太平山岭时一样。”
“嗯,这次更棘手。我们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还没有记忆和引导,目的不明。”承归说。
姜觅甩开种种上涌的情绪:“怕什么?不就是玩游戏,如果我没有猜错,壁画上的小女孩就是甲丁六,她想要我们经历的,是她经历过的。”
承归点头:“她是你,你是她,我都可以……那考验呢?”
姜觅笑道:“你急什么,她会准备好的。”
“好聪明呀,像我像我。呵呵呵,就是我……”
风声静止,女童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像是从山壁里发出的。
姜觅用嘴型对承归说:“你看,她都知道。”
“是呀是呀,我什么都知道。游戏开始!”
女童的笑声渐渐飘远……
姜觅趁着声音还在时,连忙握住承归的手,仿佛在惧怕不按常理的女童,将他们两人拆散。
两人再一睁眼,环绕的山头变成了一座高台,周围砌了几间土房,环境有点像在街市。
姜觅的身体发沉,四肢有种无法动弹,灵魂出窍后的不真实感。
她的手紧了紧,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紧紧回握,像是在提醒她,自己也在的。
当手边的温热渐渐传递到姜觅手心,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踏实了些。
这里是夏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穿着单薄的背心短裤,他们围在一处搭起的高台下,或是面容严肃,或是流露出同情,连说话议论声都没有。
当几百个人聚集在一起,却静得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好的秩序性,姜觅的神色愈发严肃。
她和承归所处的位置不错,是有一些坡度,和高台隔着几米,正好能一览无余。
高台上,两个有着比男人还要粗壮胳膊的黑衫女人拖着一个灰衫破损,头发乱飞,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女人走到中央。这时,终于出现了第一道声音——哗然和唏嘘。
左边的黑衫女人抬起右臂,下面的人顿时噤声。
两个黑衫女人解下背后的麻绳,将拖上来的女人,脖子,双手、双脚捆好后,分别拉着绳子走到高台东南西北角的四个方向的柱子上,拉倒女人像一个大字形,仰着头的囚徒姿态。
古代的五马分尸行刑现场?
姜觅微微不适,轻咬着下唇,她看向承归,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嫩脸也在皱眉。
黑衫女人绑好女人后,一人从腰间取出一柄弯月刀握在手上。人群中多了喧哗。
此时日头正毒,银光一闪,被刀光晃到的姜觅,胸口有一种像鬼压床一般堵住感觉。
一个身着红衣,高束发髻的女人大步的走上高台,望了下面的乌泱泱的人群一瞬,满意的微笑了下,移步到囚徒的头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姜冲,你可认罪?”
囚徒反问:“我为何要认?”
红衣女人说:“九女之争已定,我领族人迁徙千里来到扶风,安抚各方势力,为的就是少几个像你这样的异端,好让我族尽快走上正轨!”
囚徒嗤笑一声:“我是异端?论资排辈,你得叫我一声姨祖母都不为过!”
红衣女人用鞋尖点点囚徒的嘴边,看似没太用力的动作,囚徒嘴角却飞快溢出鲜血。
姜觅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胸口不适是因为此刻她是甲丁六,而台上的女人是甲丁六的母亲。
“刖刑。”红衣女人说完,背着手走下高台,由着黑衫女人动作。
刖刑,又称剕刑,是中国古代的酷刑之一,指砍去受罚者左脚、右脚或双脚。传言刖刑在夏朝称膑,周朝称刖,秦朝称斩趾。亦有指刖刑是削去膝盖骨(髌骨)使犯人不能站立的说法。
据说,春秋时和氏璧的发现者卞和就是被施以刖刑。
黑衫女人手上握着的是弯月刀,大概是用削的。姜觅的太阳穴刺痛。
两名黑衫女人走到囚徒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得罪。”
囚徒勾着流血的嘴角冷笑:“何必假惺惺。”
黑衫女人对视一眼,朝对方点了下头,蹲在囚徒的膝盖附近,将弯月刀的刀尖对准囚徒的膝盖,明面连囚徒的裤脚都没拉开,刀尖只如蜻蜓点水一般刚挨着布料,就破除了个大洞。
囚徒的膝盖彻底暴露,红红肿肿,还有一些青紫色。
足够锋利的刀具这一秒挑开囚徒的皮肤,血珠子都没来不及一涌而出,下一秒的时间刀尖就插入了膝盖里,像是钻孔似的顺时针连着搅了几圈。
姜觅在囚徒痛苦的叫喊声中,听到她软骨的碎裂声。
黑衫女人把刀尖取出,裹着血的骨头渣子黏在刀尖上。
她握刀的手一转,将中央的弯月处对准髌骨,弯月刀变成了一把锯子,在髌骨上前前后后拉扯切割。呲呲声不停,和人焦虑时间,用指甲挠墙时有点相似。
姜觅听着这残忍的声音直直喘不上气。
高台下围观的人,耳力也不差,纷纷举起手捂着耳朵。
状况持续了许久,久到发号施令的红衣女人也望向了别处。
又等了一会,她说:“好了,走不了路就行了。放她自己回去。”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用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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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能如千里传音一般传到了两个黑衫女人的耳朵里,黑衫女人动作一停,刷刷几下用挂着血迹的弯月刀切断绳子。
红衣女人转身要走,黑衫女人紧跟其后,人们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
这时,姜觅感觉红衣女人侧着头看了自己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在这?
“啊……”很虚弱的声音将姜觅的视线拉回的囚徒上。
囚徒双手在地上慢慢摸索的同时,尝试着用双腿重新站起来,但她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有屁股和大腿在动,在大腿呈九十度抬起的那一刻,姜觅和囚徒几乎是同时尖叫了一声。
没了膝盖骨的两条腿是小时候玩的洋娃娃,失去了棉花时空荡荡的垂着挂在那里。
姜觅的叫喊引来了囚徒的注意。
囚徒看见她后愣了下,靠着手臂的力量撑起身体,努力维持着仅有的体面。
“阿女,你都看到了啊……”
姜觅对承归说:“我们去扶她。”
承归说好,可两人却迈不开脚步。
呵呵呵——
女童的清脆笑声响起。
顽劣中透露着邪恶的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飘到两人耳边。
“说好了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怎么能作弊呢,不行不行,我要惩罚你。让我想想,哦?我知道了,你怕她。”
她?承归疑惑地看向姜觅,姜觅想了下说:“我没有惧怕的人。”
囚徒眯着眼睛,苦笑了下:“不要怕。阿母只是想拿回属于大母的一切……”
她说着往前匍匐一跪,像是进山拜佛磕长头一样,双手往前一伸,把身体和腿一点点往前拖。
她每一次动作,姜觅都能听见布料、身体,还有暴露在外的骨头擦过地面的声音。
囚徒一步一步地爬到高台的边缘。
高台距离地面有半米,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都能轻轻跳下的高度,但没了双腿的囚徒很难……
囚徒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肘一用力,就把自己整个身体砸在了地上。
本就狼狈的女人被扬起的黄土灰尘呛得的咳嗽,本就没梳好的头发彻底散掉,如同斗败的母狮子一样,眼睛里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人仅仅离姜觅一步之遥。
姜觅和承归的手能动,自然就想去扶,女人却身体后仰,斩钉截铁地拒绝。
“阿女该离我远远地,等学了本事登上高位为阿母报仇!阿母无悔,阿母这一生只怕大母失望,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女人因这一系列的动作,整个五官露了出来。
鹅蛋脸,眼尾上扬,鼻梁高挺……那是一张与姜觅本人有七分相似的脸。
怎么是她?
我知道了,你怕她……
没错,是我漏了她。
不对,我不怕,我只是恶心。
万千种情绪吞噬着姜觅的内心,她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那,手指止不住地哆嗦……
女人还在爬,却转了转身体,不再往他们这里来。
“阿女不哭,阿母没事,阿母唯独舍不得阿女,阿女,阿女……”
承归担忧地去碰姜觅的手,被她很用力地避开。
姜觅完全被女人夺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路面上,粗石砂砾,什么都有,女人爬得皮肉磨破,一直在用力的食指头少了半截。
她经过的地方,像是沾了红色油漆的拖把拖过地面,留下刷刷两道深红色的血印。
女人的声音逐渐变得不真实,像是和久远的过去折叠在了一起。
“这么一点钱就想打发我?你可别忘了,是我生了你,才让你有了族长的殊荣!”
“要我闭嘴?行啊,你反正坐拥姜家,等你给我的钱足够多,我的嘴巴自然而然就会塞实。”
“你舍不得杀我!你知道吗?你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和刚出生时一样,一样的可怜犯贱。”
……
60.第 60 章
仿佛有一根针扎进姜觅的心脏,精准直击她以为结了痂的地方,多年前的隐隐之痛,变得绵绵不绝,让人难以忽视,也无法忍耐。
阵阵热风吹到她的脸上,变成了冰凉与湿漉,还带着一些咸味和苦味。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背后轻唤:“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姜觅回来了。”
这声音不如以往低沉,却饱含着同样的温暖,清澈温润得像山间的涓涓细流。
“我没事。”姜觅用袖子擦了擦脸,挤出一个笑容。
女孩不够高,承归要踮踮脚,才能把手放到姜觅的额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的过去,我也只认识你。”
姜觅怔愣。从他关切的目光中读出深层含义——如果愿意倾诉,我会是安静的听众。
承归浅浅笑了笑:“或者我们找个风景好的地方”
姜觅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她穿的是一双红色浅口布鞋,目测只有二十厘米长。
很小的一双脚。她记得自己小学三年级时的脚,都会比现在大一圈。
伤害和年龄时间无关,它只要发生,就会留痕。或是破一个小洞,或是裂一条大口,无论大小,都会让心如同破了洞的窗户,在每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不安。
姜觅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我的生母是一个烂人,我这么评价她,不是谴责她没有当个好妈妈,而是只把她按在人的框架下,也没合格。她,不具备人性。”
承归:“嗯,我在听。”
姜觅用下巴指指的承归的身体:“我第一次见她,和我们现在这具身体的样子,差不多大。”
那是一个没有安排训练的早晨,姨婆牵着姜觅的手去翠柏山房的路上时,显得有些不安。
姜觅问姨婆:“您昨晚没睡好吗?”
爱笑的姨婆难得皱眉,像是在面临什么艰难选择,她略微犹豫后,对姜觅说了段奇怪的话。
“阿觅,你是族长。无论是面对什么身份的人,都要把勇敢放在第一位,决不能在他人面前露怯,因为天底下再难的事,都会有姜家人和你站一边。人生很长,世界很广。东边缺失,西边得到,是常态。多想想自己拥有的,才能长久幸福下去。”
姜觅轻声说:“我知道的。”
族里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有听说。
关于有一天,会见到母亲这件事,她早早就做过心理准备的。
姜觅刚跨过门槛,一个穿着黑白套装,戴着珍珠项链的瘦高女人,就扑了过来,把她抱住,重复地说着:“姜觅,我是妈妈啊!”之类的话。
女人搂得很用力,长长的指甲时而掐到姜觅的后脖颈,姜觅挪了头几次,女人也没意识到。
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的姜觅有些无措,得靠分辨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水味成分,来分散注意力。
姨婆很快打断:“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女人小心地赔笑:“您说的是。”
姜觅嗤笑了声:“叙旧嘛,说的话都差不多,无非是胖了瘦了,高了矮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成绩好不好之类的。但她没见过我,说得都不在点子上。”
在把过场走了一圈后,女人也有些生硬:“都十岁了,马上就是个大姑娘了。”
姜觅看了她一眼,精致的妆容下有掩盖不住的疲态。
姜觅在心中算着她的年纪,得出了个比她说自己年纪时,要准确得多的答案。
原本默默喝茶的姨婆,重重放下了茶盏:“是还差三个月满八岁。”
女人干笑了两声,嗓音里也没了太多滋味:“您不给我些与姜觅独处的时间吗?”
姨婆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对姜觅说:“你好好的,我很快回来。”
女人眼珠子乱飘,并没有接下那道目光,只盯着姨婆背影的方向。
在姨婆消失的瞬间,女人迫不及待地说:“姜觅,你逢年过节收的礼很多吧?零花钱之类的也不少?一共有多少啊,能不能借妈妈点,不,咱们母女说什么借,是给妈妈……”
……
姜觅朝前踢了踢,试图甩开鞋面上,那不知从哪沾上的沙土。
“她很傻,姨婆虽不是族长,那耳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姨婆立刻就回来把我带走了。”
结块的沙土是掉了,却留了一层黄色的污渍,姜觅不太爽气。
“姜家人呢,个别不愿回报族里,想离族里远远的人,也是有的。他们像正常人一样,在外面生活得好好的。可她不是,她肆意纵情,兜里有钱没钱都好享受,赌博、酒精成瘾。”
“我先前和你提过一次,我是在百日后才被定名的。她当时赌红了眼,把我当了两万块。人是可以贩卖的吗?母豹都比她通人性。”
姜觅:“当时我太惊讶,连哭都是等走出了很远,才想起来。”
承归蹲了下来,认真地用大拇指指腹,去擦姜觅的鞋面:“还难受吗?”
“不,我不要,那会显得我很可怜。”姜觅闷闷地说道,“我偶尔会遗憾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是这副样子,或者等我有了女儿能释怀点?”
姜觅转而看回高台,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她的声音变得缥缈:“但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的女儿该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康平安、无忧无虑地长大。姨婆对我很好,姜家人也是,可人这一生,难免有沟壑难平的时刻。”
鞋面干净了,承归起身,冲姜觅笑笑的同时,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
“她生你时有选择,但你的出生没有。渴望与拥有,还有你的种种愿望,都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
他和缓的语速中,透露出坚定。
姜觅看着比他原本稚嫩,却更显真诚的脸,想起姨婆说的话:东边缺失,西边得到。
呵呵呵——
女童突然出现在姜觅的头顶,从额前滑到鼻梁。
毛刺擦过姜觅的皮肤时,传来微微发痒的触感。
姜觅去抓,握了个空,她眼睫毛被弄得颤动,窜到她肩膀上的纸人呵呵直笑。
纸人笑完后,不太高兴地嘟着嘴巴:“不好玩不好玩!你不能这么快的就好,嘻嘻嘻,痛了吧,梦魇还才开始呢!”
下一秒,纸人消失。
姜觅的手被承归紧握。
再一眨眼,两人处在了一间类似大通铺那样的简陋房间,像被吊起来的提线木偶,后背僵硬,嘴巴被缝成一条线似的,根本张不开,只能双腿垂着,坐在床边。
这里很空,姜觅有些发冷,想开口说话都不能,还好手仍交握,能感受到承归身上的热源。
听外面的风声,好似是秋冬时节,肃杀而萧瑟。
哗的一下,烛火反常的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姜觅听见鞋底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这声音朝着姜觅所在的位置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只手捧着豆灯的老妇人蹒跚着将左脚跨过门槛,而后手扯着裤腿把右脚也搬了进来。
摇曳的灯火,照清老妇人的面容衣着。
她满头花白的发披在脑后,头顶和两鬓乱得像是干掉的丝瓜脉络搅在一起。但穿得很华贵,玄黑色的面料上用金银丝线绣着腾云展翅,追逐红日的白鹤。
老妇人的双唇绷得紧紧的,法令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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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川字纹深如刀刻。
“甲丁六,外面日照山头,你却躲在这里?”老妇人停步说道。
姜觅和承归,都愣住了。
糊着窗户纸的外面是黑的……
姜觅再看老妇人,发现老妇人的眼睛眯在一起,从眼周轮廓的褶皱判断,并不像是纸人那样,天生眼睛小,更像是得了某种眼疾,只能这么眯着一条缝张着。
老妇人举着豆灯,拖着脚步到姜觅的面前:“为何不答我的话?”
姜觅不确定地又看了外边一眼,近看老妇人,老妇人的眼角残存着红色泪痕。
对于该怎么回答,她有些游移不定。
“说话。”豆灯唰地一下被移到姜觅的耳朵边,老妇人盯着姜觅,一字一句说道。
呵呵——本就诡异的氛围中,传出一声轻笑,姜觅感觉有人轻轻挠了下她的背,她的身体被纸人限制得不能动,只能由着它弄得发痒。
纸人有一下没一下的,贴在姜觅的背上,像是在窥探老妇人的举动,也像是害怕地躲藏。
老妇人把豆灯挨到姜觅鬓角的位置,头发丝被火苗烧得滋啦作响。
姜觅闻到煳味正在变重,能明显感觉到热源在头皮上乱舞,可身体动弹不得。
“无惧疼痛与危险,你做得很好。我女儿成了一颗废子,我女儿的女儿决不能步她的后程。”老妇人终于把豆灯移开,捏着姜觅的下巴,“不,我决不允许我支如此没落,我们曾是第一批下山的王啊。”
这位沧桑的老妇人是甲丁六的大母!
参与过九女之争的王女,曾率领过姜家的族长……
老妇人突地把一双近似枯枝的手狠狠按在姜觅的肩头。
“甲丁六,你知道我每次说出这几个字时,内心有多恨吗?我支后人,竟沦落到无名。她竟敢说单名尊、双名平,要定了下一任族长才能赐名!”
不知是不是纸人在作怪,姜觅头顶刺痛了下,下巴被捏着往下,目光落到老妇人肿胀的脚背。
此时,老妇人的手缓缓摸到姜觅的脑后,抚摸了两下后,气息骤变,干枯的手指径直插入姜觅的头发丝里,猛地被老妇人往后一扯,连头皮都要撕裂的剧痛让姜觅朝着拉扯的方向倒去。
老妇人压根不准备接住姜觅这副身体,她再狠狠一甩,就把姜觅往地上摔,连承归也倒地。
接连砰砰两声,一个眼睛看不清,耳朵本该愈加好的老妇人却没察觉到异常。
纸人悄悄移到胸口:“呵呵呵……都说过了,你是我,我是你,他呀,大母管不到的啦!”
姜觅无法动作,有些滑稽地保持着坐着时的姿势躺在地上,斜着眼睛去看老妇人。
老妇人居高临下地对着姜觅,从头上拔下一根白玉发簪,朝着姜觅脑门狠狠一扔。
承归的反应比姜觅快,几乎用了全力去推姜觅,姜觅也跟着挪动。
哪想簪子的方向跟着变歪,就跟纸人在牵引一样,还是砸在了姜觅的脸上。
“痛吗?我被赶下台的那天就是如此,青丝散落一地,狼狈至极。今日是最后一天登记日,你怎能在这里磨蹭!我绝不允许你忘记我们这支是王的血脉。”老妇人说。
姜觅的脸火辣辣地痛,她死死瞪着老妇人……
很轻的沙沙一声,老妇人猛然如一阵风似的消散。
纸人像是蛇出洞那样,从姜觅躺着的地方钻着出来。她跳跃到姜觅的眼前,手撑在下巴上,眯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
“哎呀,好痛啊!好久没被大母打,好不习惯!咦,你只屈辱愤怒呀。不好玩不好玩,我要挖开你痛的一面。嘻嘻嘻,试炼咯……”
61.第 61 章
纸人消失,场景再度发生变化。燃着的烛台和梁柱,乃至整间房屋,猛地被折叠压扁。
再一打开,秋风灌入,天地一下变得明朗,竹叶沙沙低语,空气中飘浮着柴火燃烧的气味。
“甲丁六,丙乙七,准备。”
被喊到的姜觅和承归,正和其他女孩们那样,排成横排长队,等在火堆的侧边。
姜觅一偏头,就看见了那天替她回答问题的紫衣女孩。
女孩站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腹前,面上有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
她丝毫不理会其他人之间的交头接耳,只庄重地盯着火堆的方向。
熊熊燃烧的烈火前方,姜觅在行刑场见过的那个红衣女人背手而立。
她的身边摆着一张的兽纹青铜禁,中央放着一个打开的斑驳匣子,匣子里物件造型古怪,花边堆着三对弯着的白菊花瓣,像是竭力在托住里面的东西。
一个女孩低着头,落落大方地走到红衣女人前,伸出双手的同时跪地。
清甜的嗓音响起:“姜家后人甲乙二,请栒山璧验明身份。”
红衣女人点了下头,从匣子里取出一块手掌大小的半月形玉璧,下一秒,很细微的齿轮旋转的声音哒地响了一下,那白菊尖尖往上走了一圈,露出了完整的犬牙形态。
哒哒——又多了三对犬牙,哒的一声后,最底下的三对犬牙也浮到了顶端。
红衣女人在犬牙围住的中心,取出一枚银针。
银光一闪,女孩的指尖冒血。
红衣女人用栒山璧去接,血珠子落到栒山璧上,很快顺着红色的沁色渗入玉璧里。
红衣女人弯了弯嘴角:“很好,回去准备。”
“谢族长。”女孩起身去火堆后的队伍中。
“姜觅……”
姜觅瞪着眼睛一看,是冒牌丙乙七的承归。
两人的眼神一对上,他连忙问:“我不是你们家的人!下一组就是我们……”
姜觅望了望天,和曾经看过的每一片天差不多,蓝天做底,轻纱般的白云遮面。
这种处境之下,别说承归,连她自己也不一定能合格。毕竟,纸人是有意在捉弄他们啊!
姜觅心虚地安慰了两句:“怕什么,血是跟着身体走的,又不是灵魂。”
''
承归一脸为难,小声问:“万一呢……”
姜觅心一横,咬牙回答:“没有万一,真有再说。”
“甲丁六,到你了。”姜觅边上的女孩推了推姜觅的肩膀说。
姜觅深吸一口气,照着先前那个女孩的举动走到白衣女人面前,跪在地上伸出双手。
“姜家后人甲丁六,请栒山璧验明身份。”
红衣女人将银针往燃着的火堆里一抛,在姜觅震惊的目光中,红衣女人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伸手在火舌里一拂,银针就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朝着姜觅的手指头一扎。
扑通……姜觅听见自己心跳声,比栒山璧碎裂的瞬间还要剧烈。
那一滴在栒山璧上的血纹丝不动,本就表情不多的红衣女人,看向姜觅的目光,一点点地变冷。
完了!姜觅飞快在脑海中思考,红衣女人会怎么处置她,同时本能去后腰,摸用来防身的匕首。
空的……姜觅的心跳更加剧烈,额头也开始冒汗。
就在这时,那一滴血像是被沁色的触角捕捉到一般,一点点被栒山璧吸收干净。
红衣女人沉吟一瞬:“再来一次。”
姜觅抬头,红衣女人平静地说:“血不纯者,资质有恙,需再确认一次,你可否愿意。”
“我愿意的。”姜觅听见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但要等大家安静。”
白衣女人垂眸:“耳力不错。其他人听到了吗?”
“是。”人群里有人答。
白衣女人再次操作银针,在姜觅的另一根手指上扎了下,这一次血滴正好落在红褐沁色之上,血珠子浮在油润玉璧上。
她握着玉璧的手稍稍一斜,血珠子就沿着沁色滚了滚,如同荷叶上的雨滴不沾身。
红衣女人看了姜觅一眼,手移动玉璧,确认血滴一定要在两条沁色的交接处才能被吸收。
“甲丁六,你怕吗?”红衣女人一边盯着玉璧一边问。
姜觅镇定地摇摇头:“所谓验身,验的是血否能融入玉璧,防的是家族血脉污染,确保的是没有万一。那只要能溶,就是合格。因为未来坐上族长之位的人,必须绝对的姜家人。在场的姜家人里,试问谁比我这支更纯正……”
红衣女人意味深长弯着唇:“你说得对,想留就回去准备。下一个,丙乙七。”
“是,谢族长。”一直跪在地上的姜觅,在起身的那瞬间,瞧见红衣女人深黑的眼底,像是高山之中化不开的浓雾,让人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姜觅慢得一步三回头的往人群里去,那一边承归慢吞吞的往前走,频频的看向姜觅。
她不露痕迹地对他使眼色,用口型说:“不要紧张。”
承归微微颔首,像姜觅先前那样跪着伸出手,只是到了说话时,还是停顿了下。
正在火中取针的红衣女人停了动作问:“既然不想,为何还来?”
承归还未开口,人群里就有人抢答说:“丙乙七是父母逼的。”
红衣女人:“这个位置并不轻松,每十年选出的能者,得以引领家族,却也肩负重大责任。你若害怕,可以反悔,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承归没有选择立即回答,而是反问:“新族长就任满十年,才开启下一轮的选拔,这规则对年纪对不上的孩子,岂不是很不公平?”
“生不逢时也是命运的安排。”
红衣女人将银针放回木匣子,转身看到火堆。
蹿起的火苗倒映在她的眼眸,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多了点情绪,热流滚向她挡住耳侧的长发。
“世间,只有天之广和地之大,是绝对的公平。其余事情,都难用公平二字。就连我们的存在,也曾有不公……”
叮铃——
姜觅是被冷得恢复意识的,她一睁开眼睛就见身边的承归,正目光直直地看向对面。
她顺着他的视线一望,黑压压的树影被哗哗大风吹得晃动,更远一些的天边,厚厚的云层挨着斜阳过,中央高悬着一轮莹白的月牙。
“你在看什么?”姜觅问。
承归说:“她在那里。”
姜觅没感知到这里有其他活物,顿时警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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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承归答。
“我们这样的?!”姜觅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横了承归一眼说,“说话别一顿一顿的,把字词连成句子说完。”
承归解释:“你别紧张,就是壁画上的那个小女孩,我看她像是贴窗花一样贴在树上,一时没想好用什么词来形容。”
姜觅语塞。
“呵呵呵——被发现啦,好玩好玩!”
纸人的笑声传来,姜觅凑近,纸人平平整整的被黏在树皮上,要不是一左一右的手腕上搭着的栒山璧和铜铃,真就和深黑色的树纹融成了一体。
姜觅伸手就去抢,纸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像是树叶飘落一样滑到半空中漂浮着。
山风簌簌,铃铛丝毫不响,彩绳末端的细线也不随着风动作。
纸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飞到了比承归高一个头的树梢上,坐在细嫩的树梢上,嘴巴噘得高高地,摆出一个垂着双腿,肆意摇摆的姿态。
“没有可以从我手上取走东西。亏我还好心地来提醒你们……”
“提醒什么?”姜觅问。
纸人呵呵直笑,笑完了后站起来,伸开双手,像是高空走钢丝那样踮着脚尖,跳来跳去。
“从前有座山,山里没有庙,也没有老和尚,只有一个异乡人,都不重要啦。异乡人说,一山气好、一山石妙、一山轰隆叫。”
姜觅听得一头雾水,侧头去看承归,他也是一脸不解。
纸人看了看他们,嘟着的嘴巴放平,清脆的笑声持续了好几秒后,纸人继续说话。
“异乡人说,这么好的地方得留下点什么,不然下了山,到了湖心亭就忘了,可自己身上什么物件都没有。”
“留下点什么?”姜觅重复着问。
纸人笑着哼哼两声:“异乡人是个慈悲人,下山的时候发现后面有人跟着自己,他朝后面喊道,反正一人不看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喂,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姜觅白了纸人一眼,承归礼貌地问:“可以不可以解释得更详细一点。”
“当然……不可以。今天,好玩好玩,解不出就出不去了哦。”
纸人说完,身体迅速的缩在一起,像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红纸,她顺着树生长的方向螺旋上升,到了树顶的位置时,往树里一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觅望着纸人消失的方向说:“好想把这小孩抓过来揍一顿。”
承归轻轻笑了笑:“调皮孩子。先前不还有‘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都可以啦’只是这次的不那么直白,不好猜。”
“没关系,她都说解不出就出不去了。那这肯定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到的。”
姜觅想了下:“同先前的结合来看,我猜她的逻辑没变,还是把我当成她,要我体验她经历过的事,上一场是‘身份’,这一场很有可能是‘考核’。”
承归:“那我们一句句解。用目前发生的事来推断,我都可以的意思其实也是我不重要,因为每次到我这里都是略过的。所以她说‘都不重要’的地方就是迷惑性话语,可以忽视。”
姜觅点头:“那异乡人说的话,就是第一个关键信息,很有可能也是考核内容?”
承归:“你小时候受过哪些训练?”
62.第 62 章
“听雷,闻矿,识气。”姜觅随口答完,眼睛一亮,“对上了!一山气好对应识气,一山石妙对应闻矿,一山轰隆叫是听雷?”
承归迟疑道:“这么简单?那不是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姜觅白了承归一眼:“不简单的,这不止考验能力,还需要等候时机。‘气好’只有早上太阳出来的前后半个小时,才能判断,时间长了,山里的气也会变得浑浊。”
“天越来越暗,太阳快要下山了,离天亮还有段时间……没有什么现在能做的?”
“听雷,我感觉快要下雨了。”姜觅抬头看天,“闻矿得等到晴天的中午,山体发热时,气味才浓烈。”
“雨开始下了。”承归笑着,将落在额头上的一滴雨水沾在指间,伸出手点在姜觅的眉心,“雾气结不出这么大的水滴。”
姜觅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失神,紧接着面庞感觉到一滴雨水落在承归刚刚用手点过的位置,她动动眉毛,雨滴顺着她的面颊滑到嘴角,鬼使神差的伸出舌尖,些许山泉水的甘甜。
她匆忙低头,把发烫的脸埋在双膝之上。
承归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耳垂跟着泛起粉红。
顷刻间,噼里啪啦的雨声替代了呼啸的风声,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树叶低垂。
承归抬头看了看天,手很自然地摸到衣领处,准备拉下衣服拉链时,愣神后低笑。
“忘了现在是小孩的身体。”
姜觅回神,看向乌云聚集的地方:“不用!我们得走了,听雷不等人!”
“要怎么做?”承归问。
姜觅解释:“雷声落下来的地方不固定,姜家的人会把听雷,叫作追雷。”
暴雨来临之前,把参与者带到预测有雷的大山里,摘掉人身上的所有金属物品。
在人的腰上缠好一圈又一圈做了点段式设计,一扯就能断裂、用来标记雷击区域的红绳后,把人扔进山,等到雨过天晴,再来人验收成果。
追着雷走相当危险,离得太近被雷劈,离得太远会掌握不好真正落点的位置。
姜觅:“但是,纸人只说了一山轰隆叫,那难度就低了很多,我们只需要顺着雨势大的方向走,等雷声响起,就能定位到轰隆叫的那座山。”
承归“不对。异乡人说,这么好的地方得留下点什么,不然下了山,到了湖心亭就忘了,可自己身上什么物件都没有……”
“你想到了什么?”
“纸人的意思是异乡人什么物件都没有,所以要我们留下标记?”
姜觅:“可我们身上也什么物件都没有。”
暴雨迅猛落下,厚厚的云层堆叠,山间的暮光稀薄。
比黄豆还大的雨滴,又急又快,毫无章法的砸在两人的脸上,打得不得不用手去拂眼睛。
轰——
第一声雷鸣起。
姜觅停下动作动,耳根微动,凝神细听。
在下一声快要落下之前:“运气不错!落点位置很近,混着水声,这附近应该有山溪之类的水源,跟着水源上行。”
承归仍在思索,姜觅拍拍他肩:“不急,确定好山更重要。”
姜觅领着承归绕进密林,直奔哗哗水声的方向。
隆——
闷重的雷声落地。
姜觅方向不变,下一秒,一条倾斜而下的山溪出现在视线之中。
溪水是转着弯下流的,均宽半米,紧挨着的有一条曲折的山道。
承归见姜觅抬腿就冲,匆忙提醒:“雨天路滑,别太心急,安全第一。”
他叮嘱的同时,不忘压低身体,张开双臂,好防止走在前面的姜觅出现脚滑的意外。
每走一步都很注意的姜觅看到这一幕,弯着眼睛说:“你现在的样子,比我还矮小!”
“那我也想保护你。”承归说。
姜觅低头笑的瞬间……
水流声发生变化,像是有人拿着水盆在往下倒水,半米多宽的溪流一下就往两边扩散了一倍。原先还清澈见底的溪水,浑浊得发黄。
“山洪的前兆……”姜觅心道不好,“水的颜色变了,山道不能用了,我们得赶紧上坡。”
话音刚落,就见泥水从山上奔流而下,眼看就要往两人的身上来。
姜觅折了一根树干给承归:“重心下压,哪怕是手脚并用,也要离开这里,不然会死的。”
泥水的流速实在是太快,两人才找到能下脚的坡。
山溪四周的植物就被冲刷得松松垮垮,能听到树根都被撼动的猛烈摇晃声响。
好在有山溪引流,水都往那一块去了,并不陡峭的坡道勉强能下脚。
轰隆——
响彻山头的雷声落地,紧接着,闪电肆起。
姜觅身形一顿,抬手压了压耳朵。
捕捉到这一幕的承归问:“声音太大,你耳朵不舒服了?”
姜觅:“嗯,本能反应。耳力好的人,听见的雷声更响,就像是猫狗之类的小动物们,会因为不明的巨响而紧张。”
“会痛,对吗?”承归关切道。
姜觅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漫不经心地说:“第一次进山听雷,刚过十岁生日不久,和现在差不多,既没有趁手武器,也没有防护装备。轰鸣震得耳朵持续刺痛,像是鼓膜都被震得裂开。”
年幼的姜觅为了避开引雷的树木,会潜伏等待,每次雷鸣一起头,就全力冲刺,好抢在雷声落地之前,扯下一小节红绳做好标记。她进攻动作迅猛,像是雨季里穿行山林的野豹。
后来到了青春叛逆期,姜觅一进山就躲懒,最夸张的一次找了个山洞睡大觉,等到雷暴雨结束才出来,去山里找被雷劈开的树木绑上。最后被姨婆笑骂得面红耳赤。
姨婆说:“说你聪明,却不知红绳里藏有金银细线,真有雷劈下来,树被烧毁的同时,红绳也会留下火烧的痕迹。说你笨吧,你却知道是找被劈开的树木!”
姜觅不服气地反驳:“那我下次自己放把火,你就不知道了。”
姨婆无奈:“现在是科技时代,落点位置误差不超过半米,做不得半点虚伪的,小族长。”
承归被她逗笑:“你居然还有那样的一面。”
“是迫于无奈,还有一次……”
没说完的话,被轰隆隆,接连不断砸下的雷声吞没。
刹那,山洪奔涌,洪流滔天。
坡顶就在眼前,可势头越来越凶猛的山洪,也眼看着就要蔓延到两人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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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姜觅握住承归手上的树干,艰难地把腿从泥地里拔出来往前。
等抬腿再也感受不到坡度,踩到相对平坦的地方,姜觅紧绷的心情才稍稍放松。
轰隆——
滚雷和闪电在不远处炸开。
姜觅累得精疲力竭,观察一圈后,找了个不会引雷的地方坐下。
一直盯着闪电方向的承归说:“我知道了。异乡人说一山气好,一山石妙,一山轰隆叫,即异乡人听雷,闻矿,识气——我们就是异乡人。”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就是异乡人。
姜觅甩了甩头上的雨水。
承归:“所以下一句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的异乡人留不下什么,只可能是把能证明东西放在了山上,让我们在气好、石妙、轰隆叫的三座山上找到,带到湖心亭去。”
姜觅环顾四周:“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太好找。”
承归却问:“你追雷标记的位置,只会存在某座山的山顶吗?”
“不会,老天爷降下来的东西,哪里会限定某处……”姜觅叹了一口气,“这里和我去的山相比,充其量也就算个小山包。”
她说完和承归一对视,恍然大悟:“在纸人的安排下,雷声和闪电会固定……”
姜觅抬眼,一道闪电刚好劈下,正是先前看到的地方。
骤雨在几分钟后急停,云被推去了另一边,本该被漆黑笼罩的山间,莫名一片清明。
雨声隐匿,水流变缓,两人小心地走在湿滑的泥地里,往雷鸣闪电击中的地方去。
那是一处背靠山壁,四面有不知名的树木做遮挡的洼地,中央一株参天老树耸立。
圆形的洼地因刚刚下过大雨,而盛满了泥水,成了一圈把人隔绝在外的水泊,弥漫着白雾。
一道低低的啜泣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有人吗?”三个字,从朦胧雾气之中飘出。
是女童的声音!嗓音嘶哑,大概哭了很长的时间,怯怯的,气息很弱。
姜觅拔腿就跑,不过几米,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承归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措。
雾气未完全散开,也能清晰地看见,有一个肩膀以下泡在水里的少女,被绑在树下。
少女面色惨白,额头上被缠了麻绳的地方有血印,嘴里因被塞了毛巾而口不能言,她眼泪汪汪的,像是在无声地求助。
一瞬间,少女眼睛里的光亮熄灭,变成了浓墨般的深黑。
啪啪——水花飞溅,一个穿着黑白套装,戴着珍珠项链的瘦高女人,在胖男人搀扶下踏入水洼,停在距离少女两三米远,水不会打湿鞋面的地方。
相比女人的镇定自若,男人脸上的不安都快溢出来:“说是钱在路上了,我们真的能全身而退?”
女人哼笑一声,从夹着的皮包里摸了根烟放到嘴边,猩红一闪,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圈。
“不然呢?姜家族长是我生的,给我多少钱都不为过,可小的大的都不老实给钱。她们敢做初一,我有什么不能做十五的……”
少女不顾捆绑,拼了命地挣扎,麻绳上和嘴角都沾上了血。
少女的脸上全是愤恨,她口齿不清地喊:“我一定会杀了你!”
63.第 63 章
女人弹了弹烟灰,瞥了一眼少女,勾着嘴角冷笑:“你舍不得……你啊,之所以会被我骗到这里,就是因为你还对我抱有期待,想着哪天我会回头做个好妈妈。”
“可是爱这种东西,我自己都没有得到,凭什么奉献给你?我把你生在了那个位置上,就够对得起你了!现在是你没回报我,姜越婉和其他人都没感激我!”
女人笑得红唇翻动,精心描绘的唇线化开,胖男人被这笑声吓得瑟缩了下。
“行了,别扯有的没的,你不早就为男人与姜家翻脸了,要不是生出了她,哪会这么好过。”
女人翻了个白眼,满脸不悦道:“你懂什么!姜家可是有矿的,我才花了多少钱。是姜家见不得人,还觉得我不仁不义?我不就是让外面的男的知晓了点事。”
胖男人试探地问道:“我们好了这么多年,你们姜家到底藏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知道?”
女人怪笑了两声:“行,你什么时候嫌自己命长,就来找我,我一定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
一道温和熟悉的声音将姜觅唤回,是承归一手将她的手心紧握,一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他在她的耳朵边安抚说:“没事的,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回头看,就不会害怕。”
“嗯”姜觅轻轻点了下头,“我刚刚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承归坚定地说,指指水洼边突现的一个穿旗袍的妇人,“姨婆去救你了?”
姜觅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缥缈,像是回到了事发的那天。
“你知道鲁班吗?公输班,传闻制造出一种载人飞行千里的木鸢鸟的人。他们有一支蛰伏避世,除传家人姓公输外,其余一律改了单姓班氏。我们两家有些相似,所以有些来往,那次是他们家在国外出生的小孙女回来,第一次在圈子里亮相,我姨婆去道贺……”
“也怪我傻,她……我妈,很少来观山墅,就算来,也会被提前拦下,别说见我,连我都不知道她来过。那次她不知从哪打听到我想去游乐园,平时我姨婆不让我去人多的地方……”
和太平山岭时相比,旗袍妇人打扮得隆重。
暗花底的墨色旗袍,耳垂、脖子和双手手腕,戴了一整套像玻璃一样透明,绿得滴水的翡翠。
她眼睫一眨,姜家人就上前制伏住了女人和胖男人。
挣脱的少女冲到女人面前,扬起手就要挥向女人,被妇人握住了手腕。
妇人说:“族长不该让自己丢人。”
少女又惊又怒,含着眼泪刷刷落下,瘪着嘴巴哭诉:“有这样一个母亲,我已经很丢人了。”
妇人取出手绢,擦着少女的眼泪,温柔地说道:“莲花出淤泥不染,白鹤过污水而不沾。”
少女仍旧委屈,泪珠根本就擦不完:“您教我干净利落,却打算放过她?”
妇人摇头,抬了抬手。
一个训练有素的姜家人就走到了被制住的女人面前,啪嗒一声,少女要做的事被他人代劳。
妇人说:“你是族长,只需要吩咐下去,有的是人替你想办法。”
少女的哭声终于止住,却仍有满腔的怨恨:“那我要杀了她。”
妇人摸了摸少女的头顶:“现在还不行。阿觅,我留她一条命,不是因为我做事不干不净,而是你还小,我不能让年幼的你背上弑母的罪名,一条人命很重,一辈子都有可能被悔恨折磨。”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后悔。”
妇人笑了笑,弯下身子,捧住少女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人呢,手浸在鲜血里容易,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成为野兽,可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尤其是你在的位置,切记明辨是非,谨言慎行,勿让他人有机会把你推进深渊。”
“相信姨婆,正是因为姨婆把你放在了心尖尖上,才只让她付出合理的代价。”
……
呵呵呵——
女童的笑声传来,不相干的人物化作水滴沉水,只剩下少女站在树底。
少女眼神明快,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趣事,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翘。
少女声音欢乐:“好玩好玩,真好玩!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都可以啦!”
姜觅:“少装神弄鬼。”
少女顷刻成了贴在树上,与树皮融为一体的纸人。
纸人黑漆漆的眼珠子动了动,朝着右边承归方向偏了偏,颇有些哀怨地叫嚷:“哎呀,还是被你抓到了。不公平……咦,你一直都有人陪。”
姜觅琢磨着话里的意思,脑海中浮动姨婆、姜大、姜二的面容,最后停在承归含笑的样子上。
水洼和雾气同时消散,纸人啊的叹了一声,身子滑落到了地上。
姜觅迟疑着没有立刻上前。
她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纸人仍旧和剪坏了一样,被扔到一旁的窗花纸那样,略有些歪斜地躺着。
两人对视一眼,确信纸人并没有其他异常,才试探着往前,由承归蹲下去捡。
承归把纸人在手上摊平:“异乡人留下的,去湖心亭的凭证。”
“哪有考核带纸人下山的……”姜觅嘀咕。
她伸手去摸纸人的边缘,和纸人踩过自己皮肤时的触感一样,毛刺刺的,略微扎手的发痒。
姜觅不爽的狠狠一戳纸人的脑门,猛然一声“哎呀,又被发现啦!”从山壁的方向传来。
再低头时,纸人像是被火点着,冒着烟化作灰烬,一块巴掌大,刻有六脚兽纹的玉璧显现。
姜觅:“又是六只脚的小兽……”
承归目光怔怔,略显犹豫地吐出两个字:“从从?”
“《山海经》中东山经的那个?”姜觅否定道,“我们家的人,因奇特的口哨声,还有颌针鱼这点,仔仔细细地研究过这书,但始终没办法证明匆匆真实存在过,也找不到和姜家的关联。”
一线亮光从东方浮现,拉出一整片灰蓝色的底。隐隐约约能看见在山脊线有金光迸发。
姜觅提醒承归道:“天快亮了,正好识气。”
承归置若罔闻,径直走向日出的方向。
明明是小女孩样貌,姜觅却好像看见了白衣少年的影子。
积雪不化,夕照观日。
姜觅记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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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承归在山顶时说的话,抱着几分好奇跟在他的身后。
承归停下脚步,像个大人那样,背手而立,挺胸抬下巴。
他站着的地方是这一块的悬崖边,正好能将从山脊升起的金光一览无余。
他看得专注,时而侧头,时而身体微转,动作自然熟稔,像是正在做一件重复了无数个岁月的事情。
姜觅畏光,连打量承归都要把手搭在额头上,眯着眼睛去看。
可承归毫不避讳金光。这刺目的光线落入他的眼睛,如同照进一汪深邃的海,波光熠熠。
微风袭来,云海翻滚,气流飘荡。
该跟着清晨第一缕清明去找山了的姜觅,不忍打碎这宁静美好的场景。
久到太阳完全露出头,日光照亮整片山脊的轮廓。
承归那道沉稳笃定的声音说:“是紧挨着的左边山坳,天地之间的气都在往那里涌。”
那一处山坳被两座山夹着,有点像金元宝,中央就跟吸力一样,引着气流盘旋。
姜觅问:“刚刚的你,是白衣少年?”
“不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和你身体的本能一样,我好像很怀念这一幕。”承归淡笑着。
白衣少年曾对灵松说,想在下一年春祭来临之前,取走玉璧,回到山上……
姜觅:“如果哪天你恢复了记忆,想回到最初的地方,不要和我道别。”
我会不舍……姜觅望向被云海笼罩的山坳。
“回不去了。”承归收敛了笑容,“白衣少年是很久之前的事。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从你手上抢东西,暂时不会有那一天了。”
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
姜觅顿时懊恼,却又很想一探究竟。
“我最多还能活五年,下一任族长是谁……也没定下来,族里压根没人生孩子,指不定不会有下一任。你可以像姜格初那会儿一样,守在姜家等着,等到栒山璧没了主,你就……”
“姜觅,不要说这种话。”承归一脸认真,“我是真的希望你长命百岁,你提到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想竭力让你实现。”
“那你就完不成你要做的事了。”姜觅轻声说。
“过去离我太远。”承归苦笑了下,“玉璧和姜家联系太深。无论是我,还是白衣少年,都不愿为了玉璧伤人。”
姜觅心里舒服了点,却又更加别扭:“我以为你在意的是我。”
“是你。我说过的,对我而言,你始终是姜觅,而不是持有栒山璧的姜家族长。”
这个答案放在之前是够的。
可是现在,不够了……
山风徐徐,姜觅束了口的衣袖也被吹得鼓鼓囊囊。
皮肤被风拂过的地方凉飕飕,像是无处躲藏,也不想再有遮掩。
姜觅:“承归,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承归:“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好文绉绉的表达。
姜觅转身正对着承归,眉眼弯弯的,大大方方直视他的目光。像是要通过眼睛,揪出最真实的他,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你喜欢我吗?我挺喜欢你的。”
64.第 64 章
承归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骤然紧缩,匆忙偏头躲避姜觅大胆而直接的目光。
姜觅也不催促,她就静静地站着,无惧外界的侵扰,等候着他的回答。
山风变得静止,野鸟拍着翅膀从两人头顶掠过。天地之中,只剩彼此。
承归抬头,认真回视姜觅:“喜欢,但我不能。”
“我知道了。”姜觅用力地闭了闭眼,转身闷声说,“走吧,去山坳,距离不算远,等到了那边,正好可以开始闻矿。”
承归应了一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姜觅身后。
山里的风景,向来是好的。日影浮动,云卷云舒,青山绿树,鸟虫嬉戏。
习习山风扑面,夹杂着花草树木的清香。
可姜觅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茫然,气闷,委屈……种种情绪接踵而至。
姜觅脚步一顿,瞪着眼睛回头看向承归,用眼神找他要一个解释。
承归看懂了其中含义,习惯性地笑了下,弯着的嘴角流露出苦涩。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目前捡回来的过往,都明明白白指向了一处——如果没有玉璧归位这件事,时间于我而言,只是流逝……我的存在,和这山间不言不语的树木,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
姜觅根本没有想过,他竟然是这样解读自己与人生的,眉毛立即皱起,启唇准备反驳。
承归迟疑了下,低着头抿了下唇,歉意地说:“现在的我不完整,也许还有很恶的一面,只是你和我都还不了解。可你不同,你很好,聪明坚韧,善良有担当。你该与普通人,寻求泛泛珍贵的幸福。”
“姜觅,谢谢你的喜欢,我很感激。”
“我知道了。”姜觅再度急声喊停。
她理解他的考量,却也止不住地失落。
姜觅:“承归,就像你只清楚我的好一样,在我的眼中,你也很好,不,是最好。”
她竭力平缓心神:“喜欢一个人,盲目地只能看见对方的优点,忽略了自己的闪光,很正常的。可一个人的底色不会变,在你还没找回的往昔,我大概,只会遗憾自己没能参与其中。”
承归稍稍怔愣:“对不起……”
姜觅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不要抱歉,是我贪心想拥有更多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以前怎样,以后照旧。但你要明白……”
“嗯?”
“你的存在,不止于时间,你意义非凡,至少我这么认为。百年之后,你回忆起我,也许也……我相信,把你看得比还重要的灵松,劝你下山的那天,预见的未来绝不会只有使命。”
太阳完全跃过山头,轻薄而透亮的柔光落入姜觅弯着的眉眼。
渐渐地,她像是被轻纱笼罩,朦朦胧胧,缠绵缱绻。
承归看着姜觅,仿佛感受到第一次站在观日台时的悸动……
青山连绵,寂静了一整个秋冬的积雪,还未开始消融。春风吹拂云海,金色的光芒就这么在不经意之中露了出来,他伸出手去握——那是照亮山间的第一道温暖。
承归匆匆低头,哑声说道:“我记住了。”
理清了思绪的姜觅,逐渐释然,舒出一口气,随意地摆摆手,继续大步往前。
但会在山与山的缝隙,或是要拐弯的时刻,有意放缓自己的步伐,方便承归跟住自己。
山坳入口在即,姜觅刚走到被挡住的一侧,就闻到了矿脉散发出的气息。
她抬头望到的另一边,和自己这一侧相似,高、瘦,正好形成山坳的屏障。
这样山坳就自然形成了产金矿的“不露风”地貌条件,看似刮不进去的风,却悄悄吸收了天地灵气。她猜这处是座不小的金矿,山坳的深处,绝对有洞穴一样的地方,藏着水源。
当整片山坳尽收眼前,略带凉意的湿润迎面,更为浓烈的石矿气味扑鼻。
姜觅心中一喜:“气和矿都在这里。”
承归望向一览无余,面积不算小的山坳。
虽有气流浮动,却没明显停留的地方,整片山坳中,也没有房屋田地。
他沉声说:“气是盖在这一处的,确定不了更详细……”
被金矿扰乱了心神的姜觅:“嗯,先往扎堆的地方找。”
承归观察了一会,指向右边一处山壁:“那儿聚集得最满。”
姜觅凝神细听。
承归指到的方向,有微弱的风在穿梭,和很轻的潺潺水声。
那是一面倾斜而上的山壁,表面粗粝,泛着红褐色,姜觅鼻尖一动:“表面生了铜锈。”
她走到山壁面前,用手划出几条铜矿脉络,指甲刮擦到岩石瞬间……
呵呵呵——
“哎呀,好痒呀!又被发现了。”
女童的嬉笑和说话声响起,满面的铜锈如被刀刮过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
粗粝的山石原貌露出来后,纸人的线条轮廓,从石头里面像渗水一样浮现。
这么好找?姜觅有些怀疑地看向承归:“这算气还是矿?”
“当然是识气!只有铜算什么好矿,你是我,我是你,我们都喜欢黄橙橙、亮晶晶。”
像是被挂在岩石上,也像是被糊在岩石上贴着的纸人边说边动了动手。
微风吹得她毛刺刺的边缘晃动,姜觅伸手一扯,“哎呀哎呀,好痛呀!”
承归被这两人逗得,掩着唇低笑了声。
姜觅把纸人挂在手指上,甩着圈儿地晃:“金矿也在这里?”
“哎呀呀,头好晕。咦,姜家人的鼻子退化得好厉害呀……”纸人眼珠转动,呵呵呵笑了声。
姜觅一眨眼,手指勾住的重量变沉,另一只手忙去托稳。
纸人变成了和之前一样大小,雕刻着六脚兽纹的玉璧。
纸人怎么什么都清楚?姜觅满腹疑问盯着玉璧。
猛然一个念头闪过姜觅的脑海,她惊讶地问:“纸人和你一样,也存在于时间之外?”
承归思忖一瞬:“可能,但她时而虚,时而实?”
姜觅点头,纸人冰冰冷冷,承归的手,永远温热。
她收好玉璧,把身体贴向山壁,闭着眼睛去嗅矿脉。
她沿着山一路往前,直到走到横断的位置,肯定地说:“金矿也在这,还有水声……”
承归提议:“我们绕到山后面去?”
姜觅不赞同:“听声音像是被山封在里面的密闭空间,我们得破开?”
身上什么都没有……
尽管渺茫,姜觅还是去找了一块硬度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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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棱有角的石头,让承归搬好。
姜觅退到几步之外,点出一处气味最浓郁的地方:“砸!”
承归照做,砰的一声,棱角粉碎,石头落地,山壁像是冰面碎裂那样,出现几道裂缝。
姜觅捡了一块刀刃形的石头,去戳那些裂缝,哪想刚扯出来了一小块,就把和山体粘连的纸人也带了出来,纸人哎呀哎呀直叫。
有了先前几次经验,姜觅重重一戳纸人的脑门,纸人再度化作有六脚兽纹的圆形玉璧。
连取两枚玉璧,姜觅反而不安:“这也太简单了点……”
很细的啪嚓一声,姜觅耳根突动,拽住承归往后一扯:“躲开!”
两人被滚石逼得连退数步,那滚石不是从先前裂开的地方掉落的,而是面前山壁在震。
姜觅庆幸自己动作够快,正要放开承归的手臂时,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
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停止震动的山壁出现了一道进山时那样的门。
呵呵呵——
纸人在空中一跳一跳:“哪有那么好事呀……一人不看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
纸人消失在门里,门内的通道黑漆漆的,向着望不到尽头的地方延伸。
这句话,像是端了一盆盛满冰块的冰水,直直浇到姜觅的头顶。
她被寒意逼得刹那僵硬,浑身爬满了鸡皮疙,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姜觅:“承归,一人不看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这段话蕴含着杀人的意思。”
“你想到了什么?”承归问。
姜觅惶恐道:“这试炼……姜家只选一个族长,我们现在有两个人。”
“别自己吓自己的。她还说过,异乡人是个慈悲人。”承归沉吟了会儿,“如果只能一个人去往湖心亭,那就只能是你。”
姜觅深深地看了承归一眼,正要说话,纸人呵呵呵直笑。
诡异的笑声在四面八方回荡,迟迟不落地。
笑声止住后,纸人幸灾乐祸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解不开,出不去的人,会死哦。”
承归感觉到姜觅手中一紧,柔声宽慰:“别怕,我不会死。”
呵呵呵——
纸人优哉游哉地笑完,慢悠悠地说:“没有人能不死,你也是。你死过,你活了,你早就不是承归呀。他?随便啦。”
承归面色一沉:“你知道些什么?”
纸人哼笑着离去:“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呀。”
姜觅看着眼前的门,迟迟不愿迈进,试图再想点别的办法。
“从昨晚开始算起,我们过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见过湖?”
承归:“没有,有水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山溪、二是那个……水泊。”
门内有空气涌动,似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将哗啦啦的水流声送了出来。
承归:“这是第三处。三种方式,三枚玉璧,连水都要三,姜家人信奉数字三?”
“是,伏羲画卦,天地阴阳,每卦三爻,天在上,地在下,人居中,后来才演变成六爻。姜家定名时也说,三生万物,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姜觅忐忑道:“可三是极数,也是易变之数,再往下推,是九九归一,返回初始。”
65.第 65 章
“十才是圆满之数,九是危险之数。世间少有完美,姜家人求极,反易生变。”承归转而望向那条漆黑一片的甬道,“你听见了水声,湖心亭那就在里面。我们只能进去。”
承归握了握姜觅的手指:“走吧,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姜大哥、姜二哥还在等你回去。”
姜觅依旧犹豫,承归笑着说:“你这样都不像是你的风格了。小孩既然说了玩游戏,也一直在重现姜家的事,还说我不重要,就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把她说的话想得过于复杂了。”
因为变得在意你了……
姜觅欲言又止,迟迟点了下头,跟着承归向着山壁上开着的那扇门走去。
与在祁连山时,走过的那条又长又黑的隧道不同。
这次,姜觅前脚才踏入,视线就变得清明,阳光射过来的刹那,后脚离开的门收紧消失。
那是一汪三面都矗立着青山的山中湖泊。湖水清澈透明,四周的景倒映在水中。
湖心,有一块像孤岛一样的地方,修了个四根立柱承托阁顶的四角亭子。亭子不如后世的精致,没有斗拱飞檐,只是简单的木质结构,铺了茅草、微微倾斜的平顶。
亭子里正中心,一个红衣女人背手而立。
徐徐清风吹动她垂在两侧的长发,她的面容依旧恬淡,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意图。
姜觅扫了一眼,不见船只,亭子边和湖岸边,也没设立泊船的舟渚。
“她是怎么过去的?”姜觅疑惑地嘀咕了句,朝着湖心叫了声,“喂……”
姜觅喊得大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红衣女人似乎也因这声音看了过来。
两人眼神远远交汇的瞬间,女人勾着唇角笑了笑。
但姜觅解读不出这笑容背后的含义……
咚的一声,一望无际的山中湖的湖边,突有三样东西突现——庙、井、树。
它们比常见的大一整圈,像是拔地而起的,却又因体积巨大,让人怀疑原本就存在,只是自己光顾着看湖,所以还没来得及注意到。
承归问:“一人不看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你是怎么解读出杀人的意思的?”
姜觅解释:“这句话是有来头的,讲谋财害命之类,原意我记不太清楚,只能说个大概。”
传言古代社会,山庙地处偏僻,常有恶人露宿,若是一个人进入,很容易再也出不来。
两人不观井指,如果一个人落井,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另一个人都会有口难言,说不清楚。
最后是假设有两人邀请你抱树,他们很有可能借机把你绑在树上……
姜觅:“我记得,还有后续还有一句,叫作四人不回头,都和处世之道相关,类似君子不立于危墙。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我们现在是两个人,姜家只选一个族长……”
承归摇头否定道:“不对,按照先前得到的信息推断,这里的应该也是取物,不然什么都没有的我们,去不了湖心亭。小孩的话,得直来直去地理解。”
姜觅眼中一亮:“那就是打乱顺序,两个人进庙,一个人看井,两个人抱树?”
“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要算纸人,她是第三个人。我们先一起进庙,剩下的再说。”
姜觅的手依旧被承归牵着。
他不主动松开,她便默默回握,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好似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到了。”承归提醒姜觅注意前方的门槛。
那是一间挨着湖建的,没设外院、影壁之类的屏障做遮挡的单间,房子的形状和门前的外观,和当时在沼泽的墨影中,冉莆放黄鳝杀死白衣人,窃走半边栒山璧的地方有些相似。
许是因为这点,姜觅无端地有些瘆得慌。
她的指尖轻轻一动,很快被承归察觉。
承归偏头,用眼神安抚姜觅。
两人没多停留,抬腿迈入庙里。
昏暗骤然袭来,姜觅有好一会儿都只见得,影影绰绰的摇曳烛火。
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她才意识到这里气氛的诡异……
说是庙,却没有供神佛,可以说得上空有四壁。
却又在正中央摆了蒲团和供桌,供桌上罩了一层白布,上面花果鱼肉、香烛黄纸一应俱全。
这不是为埋他们俩准备的吧?姜觅心里打鼓。
承归捏了下姜觅的手指:“看供桌。”
那供桌和“桌”不太相关,它没有腿做支撑,仅成人小腿的高度,一米出头长,两端收拢,像一座弯着的拱桥,也像是垂在天边的上弦月。被白布耷拉着的正面,有点往外挺。
“这不会是翻转的船吧?”姜觅松开承归的手,狐疑地靠近,正要掀开,被承归阻拦。
“等等。”承归说着将上面摆放的东西移开,才扯开白布。
正是一艘倒置在木架上的小舟,和独木舟造型相似,看木纹也像是一根树干挖空成型的。
呵呵呵——
笑声传来的同时,先前被承归移开的黄纸飞至半空,被洋洋洒洒如数抛下。
纸人从这张黄纸跳到那张黄纸:“哎呀呀,是三个人,没能烧纸,好可惜呀!”
好没礼貌!姜觅生气地去扑纸人。
纸人身体一扭,漫天的黄纸如同被定住静止,又是呵呵呵几声……
眼前涌现出光亮,纸人、黄纸、庙宇……凭空消失,只剩下被放得端端正正的独木舟。
承归释然地笑笑:“猜对了。”
姜觅却有些丧气:“这是独木舟,只能装一个人。”
“没关系,我不重要啦!”承归有意活跃气氛,故意模仿着纸人的语气说道。
姜觅扑哧一笑:“下一个是井,有些模糊。”
“是,我们俩一起,她不出现,就是两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去,她出现了,也是两个人。”
“有些难办。”姜觅想了下说,“我前你后,随机应变。”
“好。”承归将手伸到姜觅的面前,腼腆一笑,“这样安全。”
姜觅犹豫慢慢吞吞地把手搭上去,莫名地耳热。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的温度,一股隐秘的、心照不宣的、幽微的情感,静静流淌。
承归照旧走得靠前一些,跟在后面的姜觅频频看着他侧脸轮廓出神。
在距离井几步之外,承归停了下来:“一定要换你吗?我在前面更放心。”
姜觅学着他先前的样子笑道:“你不重要啦。”
承归弯着唇,比了个请的手势,把姜觅换到前面的位置。
那口井,和房屋、亭子一样,也是木质结构。
井口离地膝盖那么高,从斑驳泛白的程度来看,不像是有人在用,被闲置风化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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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井的四周扎着拳头粗细的木桩,削得尖尖的,似在有意预防意外坠井。
离井半米的位置,有一根大臂粗的木桩上绑着一圈绳,却没看见木桶之类的。
难道是去捞划船的桨板?
姜觅探了探头,井并不深,除了那圈绳垂在井里的部分,并没有看到其他。
乘船、划桨……抛锚!不然船只无法靠岸。
姜觅走到木桩边绕绳……
呵呵呵——
笑声一起,姜觅手一松,绳子又掉回井里一大截。
承归死死地抓着姜觅的另一只手。
纸人的两只脚分别踩在两人手上:“要是我不来,你们就都下去了呀。”
姜觅无语地望着承归,气恼地说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盼着我们死?”
纸人眯了眯眼睛,嬉皮笑脸地飘到姜觅面前:“人家没有啦,给你就是了嘛!讨厌呀!”
霎时,半截垂在井中,半截缠在木桩上的绳子,被卷成了一个圈,上面压着像锚样的石头。
纸人哼哼几下被风吹远,留下一句:“够对得起你了吧,我的后人啊!”
井边的木桩也变成灰烬,与被风拂开的尘土一起飘扬。
姜觅心头一跳,确信纸人,也和承归一样,存在于时间之外。
“还剩下树。”承归说,“船桨。”
树在湖的另一边,两人牵着手走了一会儿才到。
树根附近被画了一圈白线,姜觅在白线之外松开承归的手,深吸一口气踏入圈内。
承归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转而担忧地望向姜觅的背影。
姜觅绕着树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要退回到圈外,再做打算时。
树叶沙沙作响,婆娑树影晃动,纸人和阳光同时落在姜觅的额头。
纸人没笑,姜觅意外地想。
纸人用边缘不整齐的手,拉起姜觅的一缕头发。
“我都知道哦,我不笑,不是你达不成,而是我不想去那一段日子啊……”
哪一段日子?
姜觅听得糊里糊涂。
纸人呵呵冷笑了下,垂头丧气地说:“该来的还是来了呀。”
纸人把那一缕头发拉到姜觅的眼前,吹了口气,头发一动,姜觅眼皮痒痒的。
她不耐的揉了下眼睛,再一睁开,自己一个人独自站在湖心亭外……
姜觅急忙回头去找承归,独木舟、船桨和锚随着湖水荡漾……
最远的地方,承归望着她的方向含笑。
红衣女人淡淡开口:“甲丁六,恭喜你。”
姜觅不是甲丁六,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干脆选择了沉默。
红衣女人盯着她许久,轻声说道:“我希望的人也是你。”
“为什么?”姜觅好奇道。
红衣女人先是看着姜觅:“你心性坚定,无惧异象。”
她停顿一瞬,望到等在湖边的承归,“还有一颗慈悲的心。”
紧接着,红衣女人森冷的话语砸在姜觅的头顶。
“姜家不需要一心求胜的人,姜家要的是能引领我族的人。甲丁六,能力手段野心……你皆齐全,当然,你最合适的地方是……你和你支下山时一样,最重名声。”
“姜家曾因你支壮大,要是能再次回到你手中,也定能长长久久。”
66.第 66 章
呵呵呵——
湖心亭开始飘雪,鹅毛飞溅的白,簌簌掉落。青翠的山坳,顷刻霜白。
姜觅眼皮变重,一耷一开,被雪覆盖的地方涌现出一座上圆下方、一层半高的木构建筑。
那是一座建在高台之上,方底圆顶套式两进院。占地面积大,宽阔且庄严。
姜觅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寻常的屋子,绝对是宗庙属礼制建筑。
捏着一片雪花的纸人,滑到姜觅的脚边。
这是姜觅第一次俯瞰纸人,却没有想压纸人的意思,反而因这陌生空间中只有自己,心也跟着空落落起来。也许,是因承归不在身边……
雪花洇湿纸人的手心,乍一看,那一团有点像破了个口的窟窿。
纸人满不在乎地甩开手,小小的眼睛朝上翻动:“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吗?是,不是,漫长。”
姜觅不清楚它口中“那是”的含义,只觉得它眼珠子翻动后,像是眼睛覆了一层白膜,瞎掉了的姜淳沣,很是古怪。
再仔细一想,它笑声比往日悲凉不少,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纸人的眼睛回正,倏地一下跳到与姜觅同高,声音恢复如初:“呵呵呵,很快就知道了呀。”
“票选结果已出,甲丁六上前。”姜觅顺声一望,是建筑前的红衣女人在说话。
红衣女人现身,她背后冒出更多的人,一块一块的,像是分了阵营。
姜觅慌忙去找承归,终在上百号的人群里的角落,看见了探着头,面露担忧的承归。
她心终于定了定,舒出一口气,悄悄地点了下头。承归以相同的方式回应。
姜觅一步一步朝着红衣女人走去,直到在红衣女人面前站好。
红衣女人高抬衣袖,扔下一根筷子粗细的红色竹签:“验身,文试,武斗,专选,堂选,票选……只有甲丁六关关通过。如今还剩神选。各位当家人若无异议,即刻开启庙门——问神。”
红衣女人说完,用眼神示意姜觅捡起红色竹签。
姜觅注意到竹签的顶部,用墨笔画了和玉璧同样的,六只脚的兽纹。
无人答话,也无人向前,红衣女人沉声说:“开门。”
厚重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众人给姜觅让出一条路。
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躬身到姜觅身侧:“请将红签放入签筒。”
红衣女人轻声说:“签筒里放了三十二根黑签,你将红签放入后,跪于栒山璧与姜家列祖列宗前,诚心叩问,摇晃签筒。你有三次机会,只有红签落地,族长之位才属于你。”
这概率……
姜觅把红签插进签筒:“如果祖宗不应我呢?”
红衣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失去资格,仪式重启,曾有不少族人败在此处。”
宗庙里光线昏暗,根根两人合抱粗细的立柱,将雕工繁复的天顶撑起,红幡上精心绘制的兽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像是随时要腾空跃出。
和姜觅以往见过的家庙不同,这里没有放置西王母神像。
一张画了六脚、长须长尾动物的泛黄兽皮垂挂于正中央。下方是阶梯式的摆放的几张牌位,而后是兽纹青铜禁。铜禁上半开的匣子,露出栒山璧的轮廓,褐红沁色幽幽。
红衣女人先一步取了香点燃,撩起衣摆,跪倒在蒲团上,行叩拜礼。
“姜家族长,领甲丁六前来请示。”
红衣女人上完了香,接过签筒递给跪在一旁的姜觅。
签筒很沉,小孩子身形的姜觅两只手都握得吃力,小臂止不住地发酸。
红衣女人瞥了一眼:“开始。”
哐嘡哐嘡——
后现代的姜家,连午时午日的鱼祭都没这般肃穆。
姜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与木头撞击声融为一体……
无数像侍从一样的人,手捧着烛台靠向姜觅,好似要将此处照亮给神灵观赏。
姜觅半倾斜着签筒摇了很久,始终不见有竹签落地。
就在她摇动得手臂哆嗦时,余光里扫到几道居高临下、不耐烦的目光射了过来。
她恍然领悟纸人在脚边时说的话: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漫长。
与姜觅理所当然地成为族长不同,甲丁六登上族长之位的路途,充满了曲折与煎熬。
姜觅手一软,签筒连着竹签一起,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奇怪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一根签露出头。
人群里传来唏嘘声,红衣女人示意侍从捡起,重新递到姜觅手中:“再摇。”
哐嘡哐嘡——
姜觅后背汗湿一片,心跳声大得盖过了木头撞击声。
可这签筒就跟施了咒术一样,摇晃的同时偏到了一定会掉落竹签的角度,也没有竹签掉出……
要是一直不出,该怎么办……
姜觅忍不住走神,一切都变得不真切之时,一根竹签哒的一声落地。
姜觅本能的只敢睁开一只眼睛去看,窥见一抹鲜红时,身体一软,竹签和竹筒再次滚落。
红衣女人朝姜觅伸出一只手:“甲丁六,恭喜你,不,我很快就要唤你的名字了。”
姜觅神情恍惚地起身,听见门外脚步声仓皇——
那是一位身穿白衣的老妇,举着一盏天灯跨过门槛,她高声吟唱着姜觅听不懂的言语。
紧跟在她身后的人,也是如此。
一盏一盏的天灯进到宗庙,挤满了人的满堂,顿时亮如白昼。
白衣老者收声,指尖一松,盏盏天灯飘至穹顶,漫天的华彩倾泻而下。
这时,最初那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走来。
托盘里是笔墨与一小块不规则兽皮。
红衣女人松开姜觅的手,提笔在兽皮上写了个像“沛”一样的兽形文字。
白衣老者上前举起兽皮,挨个向众人展示。
红衣女人说:“沛,形如流水,势大繁茂之气。望我族在姜沛带领下,千秋万代!”
视线跟着那张兽皮走的姜觅,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慌。
姜沛,姜家规矩伊始,定下族长天授的人……
姜觅手背上突然多了些裹挟着湿意的温热。
她侧头一看,原来人群散去,是承归逆行而来,他用双手包裹着自己的拳头。
姜觅稍稍一动,承归弯唇含笑:“踏实些了吗?”
“万万没想到,纸人是姜沛。”她唏嘘地说,“它长得一点都不像传奇。”
承归笑了笑:“你心中的传奇长什么样?”
“庄严大气?魄力十足?能力爆表?”姜觅一本正经道,“反正不是它那样的。”
承归:“一个人,会有很多种样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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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围观时,就在想你成为族长那会儿,是什么情形。”
“没有这么正式?可能定名时,也很隆重。但我那会还是婴儿,没有记忆。”姜觅脸上的笑容收紧,“有一点,我和纸人是一致的。”
“什么?”
“我和她都不被人期待。她比我好点,至少名字很好,沛字的寓意,我很喜欢。”
承归问:“觅字不好?觅路。”
“你看,仍旧是找的意思。觅,求也,寻找。”姜觅轻笑了一声,“我也是被找回来的。”
承归想了想,诚恳地说:“不要只看那一面。觅字,有主动、探索的意思。就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是,羊女‘姜’姓,看见后用手采的‘觅’。”
“这个字还很符合你性格,勇敢争取,也是一种稀缺的精神。”
当时……是觉得承归在鬼扯,自己才随口胡诌的。
姜觅的眼神微微闪躲,小声说道:“那又怎样,又不是想要就能拥有。”
这话落在承归的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他的脸上爬上一层浅浅的红晕:“姜觅,你太好,我会不舍,也会后悔。”
姜觅一时没明白,紧接着,那双手移到了她的脸庞。
两人目光相对,她听见承归说,“如果你不怕后悔,我是愿意的。”
姜觅一愣,匆忙低头,不满地嘀咕:“你不是说不能……”
“嗯,我后悔了。”
两人挨得很近,又是小女孩的身体……
姜觅猛地一伸手,把承归推得距离自己远了些。
承归的眼神蓦然变复杂,从震惊到无措,再到失落、受伤。
姜觅轻咳了声说:“有点怪,先这么定着,剩下的出去再说。”
呵呵呵——
姜觅的耳朵被戳得痛了一下。
纸人边挠她,边戏谑:“要说什么呢?你说的坏话,都被我听到啦。”
确定了纸人是姜沛,姜觅立刻就多了很多问题:“你为什么要定族长天授?”
纸人呵呵笑了几声,蹦到了承归的头顶:“和他一样,身不由己呀。”
姜觅:“最好的日子,我没看见翘首以盼的阿母和大母。”
纸人沉默一瞬,呵呵笑道:“她们活着的时候没看到,死了后也不知道呀。”
纸人眯着的眼睛没变,可却让人察觉到刹那的孤寂与落寞。
就连带着笑说的言语里,也夹杂着一丝丝遗憾。
哪壶不开提哪壶!姜觅懊恼了下。
姜觅向来敬重长辈,更知道一个偌大的家族,要推行点什么,有多艰难。
得知纸人是姜沛,她反而束手束脚,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纸人噘噘嘴巴,回答了姜觅心中的问题。
“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吗?是也不是啦。有什么关系呢,你都会明白的呀。你是我,我是你,他是他,都可以啦。”
姜觅细细分析这话背后的真实心绪,却听见纸人飘走远去的声音。
和先前的每次都不同,这声音里褪去了小女孩的童真,像是从废墟深处爬出,沾满了灰尘与风霜:“漫长的一生才开始呀。”
姜觅盯着纸人消失的方向,仿佛看见了姜大口中那个,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的老婆婆。
67.第 67 章
眨眼山林,寂若死灰,黑云压着顶,微风吹动野树。空气里有草木和泥土的湿气,还有一股药草混合着血腥的复杂气味。
一声有意隐忍,仍从胸腔里传出的闷重咳嗽声,打破平静。紧接着,压抑悲戚的哭声回荡。
那是一处平顶,人人身穿白衣,按照外方内圆围坐。年长的靠后,年幼的靠里。
姜觅和承归在圆内,离中央的篝火很近。
烈火之前,红衣女人趺坐于一张草席之上,手边的青铜盂里堆着被血染红的白布巾。
红衣女人的面色很差,在红衣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颓然,捂住胸口的手像是枯枝。
“姜沛,你上前一步来。”
声音也不如以往利落,夹杂着喘息音。
喊的不是姜觅二字。
姜觅稍稍迟疑,才在承归的提醒下起身,走到红衣女人的面前跪下。
红衣女人垂头眨眼,又是几声从肺腑里发出的咳嗽。
她咳得用力,苍白的一张脸终有了点血色:“我这一生,对得起全族,如今行将就木,还好,你已长大……”
姜觅从她眸色里,看清自己的身形。
原来已褪去了青涩,眉宇有了成年女性的模样,只是依旧瘦小,才一时没能察觉到。
红衣女人:“我有遗言交代与你。”
“您说。”
“我的遗言,是你要宣给全族的誓言。”
姜觅怔愣,脑后被戳得一痛。
不用说,也知是纸人在作怪。
她这一前倾,落在他人眼里就成了点头。
红衣女人扫了其余姜家人一眼,缓缓开口:“人无论在何位置,做人做事,都要尽十分力,尽管旁人最多记得你三分功劳。可若你没做好,出了一分的疏忽,就会落得……世人大多眼浅。”
“姜沛,你务必铭记,处处把姜家放在第一位。姜家一旦在你手中生了变故,那你这一支,荣耀尽毁,骂名千古。”
变相的威胁?姜觅眉头皱起。
她的后脖颈被纸人捏了一把,猛然一痛,“她在提点你。”
姜觅的喉咙间吐出了纸人要她说的誓言。
“沛闻之。天地有道,日月为证,沛在此起誓,愿毕生尽瘁宗族,不悔。若有违背,神鬼共厌。”
坚定的嗓音回响不绝。
那是和甲丁六、姜觅本身说话时都不同的音色。又冷又沉,像是当年被山石铭记,如今再被提及的古老约定。
呵呵呵——
红衣女人不见,燃着的火焰熊熊。
姜觅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纸人怪笑了几声。
它的声音彻底变粗,接近烟嗓的嘶哑。
纸人:“哎呀哎呀!人会讨厌尸体的气味,你也会呀。”
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姜觅干瞪着眼。
纸人笑完又有几分好奇:“差点忘了,你也是族长呀,你也会做噩梦吗?”
纸人的手在空中一点,姜觅就不受控制的挪了挪。趺坐在草席上的人成了姜觅。
一位妇人领了个面容俊俏的男人上前。
妇人躬身一礼:“他和回到山上的那支是远亲,头脑灵活,身体强健,与您年纪相当。您和他,再是般配不过……”
男人身形正常,却作低眉乖顺状。
相亲?姜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纸人在她的肩膀一踩,她就跟提线木偶似的,嘴巴张张合合。
“我无心婚配与养育。”
妇人不恼:“您就当男宠养着便是。”
姜觅很自然地去看承归。
他歪头盯着妇人,难得显得阴晴不定。
妇人又道:“贪权慕利重要,繁衍子嗣也同等重要。您都不愿开枝,其余姜家人如何行事,想来他们也不会散叶。”
妇人自顾自地点了下头,男人灰袍一撩,就朝着姜觅来。
姜觅吓了一跳,正要闪躲,余光里瞥见男人袖子里的银光,直直刺向自己。
姜觅飞快躲开。
纸人乐呵呵地躺在草席上笑:“不能杀哦,人要做十分的好。”
姜觅踌躇的瞬间……
妇人也掏出了一把长长的玉刀:“姜沛,你支下山后曾为苟活,分化我们族人,愧于姜家。你是被诅咒的后人,凭什么当王,不,你该死。”
妇人眼皮一抬,姜觅认出她是先前那个,在任何时候都落落大方的紫衣女孩。
现在在哪条时间线上?
姜觅望向纸人,纸人幽幽叙述。
“我没追究她的责任。我知她也是迫于家人,她和其他反我的人一样,都是与我支不对付。我一向,都只有本家支持。”
不知是不是姜觅的错觉。
纸人的颜色也在变淡,先前利落的五官,现在像是打湿的纸张,再被风干后那样发皱。
它这副模样,越来越像个行为捉摸不定,性格怪谲的老太太。
玉刀铛的一下坠地,地上堆叠着匕首长矛利刃之类的铜块硬物。
玉刀粉碎的刹那,一朵淡紫色花苞盛开。仅仅一秒,花心低垂,花瓣卷曲,根茎折断。
纸人不笑了:“她,可惜了。合婚的人不太好,很快像花一样凋零。”
紫花飞散,化作无形,像是从没来过。
纸人转而与姜觅直视。
她的眼睛像折纸那样眯了眯,哎呀叫了一声:“我好像不该为难你,毕竟你只有一个敌人呀,啧啧,好可怜,你的结局比我还惨呢。”
“什么意思?”
姜觅不解,纸人却把承归推了过来。
呵呵呵——
纸人离去,再度留下一句谜语:“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哦。”
“受伤了吗?”承归仔仔细细地看了姜觅一圈,“我那会不能动。”
“我没事。听下来和先前一样,她还是在让我经历以前的事。”
姜觅声音很低,像是被抽去了精神。
承归握了握姜觅的手:“都过去了。”
姜觅咬了咬下唇:“她……腹背受敌,虽然没有感同身受,但也觉得她很辛苦。”
没了姜家人,平顶空空荡荡,几近荒芜。
姜觅:“姨婆把姜家交给我,举起我手的那时,我还只有十四岁,她怕我紧张,给了我一只草编蚱蜢。”
“她说,你把下面的人都想象成手心里的小蚱蜢们,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你姨婆很疼你。”承归说。
“嗯,但我还是不安。那天来的人中,还有姜家以外的人,她们热络地跟我道喜。”
“她们一来找我说话,我就更慌了。握着草蚱蜢的手捏得用力,等到人群散去,手上好多被扎出血的小孔。”
姜觅停顿了下:“姜沛被选为族长时,可能年纪和我差不多。她可真了不起,族长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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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似风华。”
承归拍拍姜觅的手背,轻声宽慰道:“得失是相对的,你上次不还说庆幸是族长。”
姜觅鼻子一酸:“我就是……有点难受。”
“我知道。”
承归动作僵硬了下,最终还是选择伸出手,抱住姜觅,让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
“我好像知道了……她以小孩的模样示人,是因为她更想当小孩。”
“嗯。”
姜觅抽泣着说:“一定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所以才有了族长天授……”
一代一代的姜家人。
不重样的心酸过往。
千百年来,明月亮了一轮又一轮。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轮月光,曾经在某一刻,抚慰过姜家人……
姜觅无声地掉着眼泪,第一次从心底生出某种惧意……
顷刻,哗然的山风变热,人像是置身在六月的盛夏,却没有碧蓝深空和高天白云。
灰蒙蒙,压得很低的一片天,如同龟裂的龟板,几线漏下的天光,像切割天地的利剑。
姜觅和承归的脚下,不寻常晃动。
两人对视一眼,承归拉起姜觅,往更为宽阔的地方跑去:“像是地震。”
山地跟着他们的足迹裂开,闷雷接连砸向四周,豆大的雨遽然往下掉……
一切都很仓促,也很诡谲。
姜觅抬头望天——无云而雨,俗称天泣。
远远地,一个瘦高的男人冒雨而来。
“族长,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姜觅还未动作,平顶上就多了许多人。
从白色的衣着来看,是先前聚集成群的姜家人,可他们眼下的样子,很难肯定地说,她们还是“人”。
他们是像猿人,或者其他兽类一样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走的。
满目的白,挤兑在一起,姜觅根本看不清,他们还有没有思维意识存在。
他们时而像瘫坐着的狗那样,搬着自己的腿去挠头,时而和另一个人头对着头,发出嗷嗷吼声,或冲着对方狂吠。
还有一些……极度焦躁地走来走去。
雷声落地,胆小些的拱到了一起,瑟瑟发抖,雷声止住,他们开始仰天呜咽。事不关己的几个,伸着下犬式的懒腰。
“承归,你用力捏我下。”姜觅眨了好几次眼,又揉了几次,仍是不敢地确定。
承归的语气也变了,怀疑不确定地说:“是真的。”
姜觅和承归,迅速到冒雨而来的人眼前。
“发生了什么事?”
哪想,这人只是看似正常。
他直勾勾地盯着姜觅半秒,嗷呜一声,一下就趴在了地上,用手去挖被雨水洗刷过一遍的泥地。
他挖得用力,屈的指头晃出重影。
姜觅一下就闻见了血腥,放眼一望,好多白衣沾血,连血是谁流的都分不清了。
轰隆,惊雷落下。
人群更是骚乱,或捂着耳朵掉眼泪,或挣脱出逃的野兽,四处攻击他人。
这一幕,混乱又残忍。
姜觅心知这多半是纸人的安排,却忍不住跟着心焦。
呵呵呵——
纸人现身:“这呀,就是族长天授的原因啦。”
纸人像是穿堂的风,冲到承归的眼前。
“呵呵,都怪你!可是,姜家人怎么有立场怪你呀。”
68.第 68 章
沙沙!纸人蓦地皱巴成一团。
极轻的一声叮铃——
那一团纸落地,倏地伸展出一位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的老婆婆。正如姜大当时形容的那般……
老婆婆面容精瘦,从额头到下颌,横了不少的褶子,两片嘴唇微微往下压着,一副不好说话的尖刺样。
可她的眼睛有着不同于她年纪的清亮,眼珠子稍稍一动,就透露出敏锐与坚毅。
姜觅遽然发现自己看向老婆婆的目光是向下的,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又看看身旁的承归,才发现两人已然恢复成自己本来的样貌。
自姨婆去世后,姜觅少有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一时不知道该寒暄还是直接切入主题。
老婆婆连目光都没在姜觅身上多做停留,扔下一句:“叫我姜沛,这一天还是来了……”
她就朝着动荡的人群里去。
姜觅注意到姜沛只是看似在走路,实则没有半点脚步声,扯扯承归的衣袖。
承归:“她的头顶没有气,不是实体。”
姜沛猛然回头:“我因姜家而弥留。”
纸人曾说,她什么都知道!
姜觅一时被噎住。
姜沛每经过一个异常的人,都掰着他们的脸仔细检查。碰上有人撕咬闹腾,就一掌砍在对方后脖颈,再把他拖到边上躺着。
这一幕,看得姜觅欲言又止。
姜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把姜家置于自己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习惯了。”
“最初,我以为动荡……很快就会过去,万万没想到,竟持续了二十年。姜家的家史中,没有记载我活了多久,凭你看见的样子,我像是多少岁?”
姜觅斟酌了下:“七十有余?”
姜沛苍凉一笑:“我是四十五不在的,但三十岁不到,就已然这副模样。古书里讲一夜白头,也是真的。”
“族人像野兽一般爬行的异象并不是最可怖的,那只持续了几个时辰。影响却极其深远。”
她随即望向承归:“很多年后,我才得知,那是一场因他而起的意外。”
叮铃——
“无云而雨后的第二天……”
姜觅听着姜沛平静干枯的嗓音,望见一片被水洗过碧蓝天空……
还是那间上圆下方的宗庙。
满堂静谧,光线昏暗,烛火幽幽。
姜沛双手紧紧捏着栒山璧,向着中央那张悬挂的兽皮喃喃:“我族从山中来,少有坏阴德,昨日之事,眼下是归于平静,却弄不清其根本原因,求祖先显灵,为我解惑。”
突地,一道脚步声匆匆。
姜沛眼皮一抖,连栒山璧都不记得放回原位,就起身往外。不过几步,正对来人。
来人年迈,是下山后仍喜欢往山里跑,负责山中采矿事宜的族人,算是姜沛的长辈。
她瞄了姜沛手中的栒山璧一眼,张了张嘴,重重地往地上一跪:“求族长救我支族人,我支……需借栒山璧一用,求应允。”
如果话是从旁支说出,姜沛还能自我安慰几句,可能是小题大做,又想借机推她下台之类。
可眼前这人,一颗心都在矿山里……
“出什么事了?”
姜沛问完,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那人说:“昨日之后,我支以为休养得差不多的几个少年人进了山,他们突然嗅不出山石中矿脉的走势,还有几个……连山洞里有活物在跑,都听不见动静。”
“我同你一起去。”
姜沛话音未落,就见有又有人来。
这次是个中年人,往日端庄持重。也属于不愿插手族中纷争的人。
她跑得差点把自己绊倒,红着的眼圈上,眼泪未干:“族长!求栒山璧,我儿晨起后,目不能视物。”
……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来。
均是要借栒山璧,看是否能有帮助。
姜沛几乎快要站不稳,强行镇定道:“召集全族,上扶风山。”
那是上次姜觅被验身的地方。
现下和当时一样。
燃了篝火,摆了青铜禁,满铺的鲜花中央,拥簇着栒山璧。
姜沛亲自领着抹眼泪的老人们吟唱。
那是姜家最古老的仪式。来人皆穿白衣,神情哀伤惶恐,像是在参与什么祭礼。
太阳悬头顶时,姜沛沉声开口。
“我族从不平凡,历经磨难,也从乱世中存活至今。情况尚不分明,莫做过多猜想,绝不能自乱阵脚,先听我安排——闻得见矿味的有几人?”
白衣人群中缓缓走出几位老者。
姜沛朝着山洞的山壁一指:“进去之前,写好自己都闻到了什么。每个人写完后,拿好备在洞口的工具,进去取回一种闻到的矿石。”
几位老者入内后,姜沛问:“何人听得出林间的异动,告诉我,都听到了什么。”
白衣人群中,又出来了几个人,年纪没先前那些大,却也是不惑。
一人说:“有野鸟被狗追……”
一人接着说:“野鸟已死,黑鸦长鸣。”
其余几人:“雀类照样歌唱。”
……
对得上,那是姜沛先前让人送到山间的鸟兽。
这时,取了矿石的老者回归。
姜沛对着他们写下的符号检查。
忽而松了一口气:“还剩识气,自觉身体毫无变化的单独列队,余下的人跟我走。”
姜沛:“正午气弱,但对我姜家人无碍,一个接着一个过来,告诉我气的流向。”
跟在姜沛身后的人,有个小个子嘀咕了句:“您怎么能判定您就一定是对的?”
“凭我是族长。”姜沛横了他一眼,“族人的能力是一方面,另外还会用栒山璧验身。”
小个子打了个冷噤:“栒山壁若不认,我们该如何?我父说曾经的那些……已经死绝。”
众人把目光投向姜沛。
姜觅却更好奇那未言明的“死绝。”
姜沛望向山顶:“它们,没法在山下生活。你们不同,姜家认定的人,不会改变,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你们,共同面对。”
人群里有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大着胆子走到姜沛身边,用手描绘出气流的走势:“气不稳,杂乱无章,难聚成形。”
……
姜沛的声音逐渐喑哑。
“一直到此时,我都以为出问题的只是少数,可栒山璧一试,人人色变。”
“最先,是让眼睛、鼻子、耳朵有异常的人手握栒山璧识气、闻矿、听雷。可,原先不能,后来依旧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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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折腾一天的姜家人,坐在被血染过一样的残辉下,等待着验身的那一刻。
他们都不需要靠近,光是凭着迟迟没有被叫去的这点,就心生惧意,指尖发抖。
姜沛手握着在篝火里挑起的银针一扎。
年轻的姜家人拼了命地把血挤入栒山璧……无论是玉璧光面,还是红褐沁色都纹丝不动。
“啊……”
那名姜家人痛苦地叫了一声,绝望把自己砸向山壁,其余人吸鼻子抹泪。
姜沛唤了一名无恙的老者去处理。
她手中银针在火中一滚,朝着下一个姜家人去。一个接着一个……
月上中天,繁星如瀑。
姜沛把银针与栒山璧放回原处。
火苗在她的脸上跳动,她望着下面被分成好几拨的姜家人,几次都没能说出话。
她双目紧闭良久,哑声说道:“经栒山璧确认,姜家中老年者,多半无恙,受影响多的,均是少年人,以男子损伤严重,三人目不能视。少年人中,被栒山璧认下的人,仅少女一名,”
每一支里都有受损的姜家人……
咆哮的山风,听在姜家人的耳朵中,既是哀鸣,也是鬼泣。
姜沛望着天边,根本想不出能在这会儿,稳住姜家人心的法子。
许久,她走到篝火前,无惧烈火的吞噬,快速撩起一根燃着的火把,让火焰照亮自己的神情,重复接手族长时的誓言。
“沛闻之。天地有道,日月为证,沛在此起誓,愿毕生尽瘁宗族,不悔。若有违背,神鬼共厌。”
“沛此生,绝不弃姜家一人,不惜一切代价,竭力为我族人,寻求解决之道。”
“我信族长。”最先站出来的是姜沛本家,紧随其后有那素来不掺和斗争的女人,她哽咽道,“我也信族长。”
……
姜家人的士气缓缓凝结,一个“信”字的尾音绵长,响彻扶风山群岭,强而有力地回击山风对其的拍打。
但也有人惶惶不可终日,第三日就有妇人领着联手的其他几人,等在门外。
姜沛的侍从开了门,几人鱼贯而入。
暴雨淅沥,闷重湿热,将满屋子的病气掀开,藏了又藏的药味还是浮了出来。
姜沛阖眼靠在床头。
“为何事来?”
妇人的手边正好有个药碗,她拿起在手,敲了敲碗边:“您虽病倒,可族里有人出生,栒山璧既然不认年轻的姜家人,我想……那为何不试试幼童。”
姜沛嗤笑了声,并不阻止妇人言语。
妇人:“我当然也信您的誓言,可我族要想长长久久,没有新鲜的血液,如何能行?您也不愿姜家断在您手中,那就得想办法找新族长啊。十年一选,那是早早就定好的规矩,可不能中途废。”
姜沛的侍女忍不住插嘴。
“族长一早就叫了被栒山璧认住的女孩前来问话,可她说做族长没有什么好的,自己也资质平平,无心参与竞争。”
妇人瞪了瞪眼,很快答道:“那姜家也得有下一任族长啊。正好有人新生,请族长务必让栒山璧一试。毕竟,如果只有一个栒山璧认下的主,这选拔第一关的验身就过不了,如何继续选出族长……”
姜沛藏在被子里的手,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角:“栒山璧,若是仍然不认呢?”
69.第 69 章
妇人面色骤变,和进来时判若两人,语无伦次得结巴。
“我……不知,族长可有其他办法?我们不能回到山上啊!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我们姜家人也没法像正常人一样度日啊。不,天不会绝我一脉……”
……
姜沛的苦涩飘至姜觅和承归的耳边。
“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不认,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一年、两年……十年,栒山璧统统不认。我时常怀疑,无数次咬破手指,去测这玉是否还有用处,答案是有。”
“栒山璧未能认下的姜家人,失去了特殊能力是其次,时间长了,他们老的老、死的死,甚至不再具备生育的能力。一个家族,无法繁衍,别提繁盛,早晚绝后。”
无云而雨后的第一个冬天。
姜家白事连连,家家门前挂白幡,月月都有人报丧。
姜沛头发全白,她站在廊下,望着苍茫得连渡鸟都不愿来的天空,心中茫然一片。
她忽然起另一半栒山璧,还有那几支回到山上的族群。唤来本家长者一问。
长者叹息:“出事后我就派人去寻了,栒状山只见兽骨。”
姜沛身形一顿,喘着气稳住心神。
“曾有族人领着它们回山上,怎会只见兽骨?就算血脉不纯,全都灭绝,人骨难道还能退化回去?还有栒山璧……”
“我找亲近那几支的人打听过,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栒山璧,也下落不明。”
……
另一半栒山璧……
姜觅瞳孔紧缩。
长者斟酌再三:“您可相信昆仑?”
姜沛沉默一瞬,睨了长者一眼:“你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你若有办法,就直接说。”
“人间传言,仙人与神族离去,天地通道关闭。族里面的人,大多都不信了。我以为,我族不同于人,我族曾受天地恩惠,得以有今日之姿,该往西北一试。”长者苦笑。
“就算寻不到西王母,若能遇得个半仙,或是巫人,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姜沛:“可,谁有把握进到昆仑之虚?”
长者:“没有,你我唯能求王母怜悯。”
王母……
姜沛呢喃:“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在昆仑虚北。”
长者说:“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大母曾说,神知晓世间一切,你说,我若铸一尊西王母像,诚心叩拜,能否换得她的接见?”姜沛潸然落泪,“姜家,不能断在我的手上,我们是下山时的王啊!”
长者宽慰:“我即刻就差人去办。”
第二年,春风还未吹化扶风的霜雪。
一尊青铜浇筑,描以金漆,高达二十多尺的西王母神像,被八人抬入姜家大门。
乍暖还寒。凛冽的风如刀刮面似的,道道直击姜沛,她眯着眼睛,不畏日光,飞至与王母同高架子上,亲自为她系上红绿双色彩球。
飘带迎风飞舞。姜沛匍匐一跪,双手攀到西王母的脚边。
“姜氏姜沛诚迎西王母,盼王母有知,造福于我姜家。”
三跪九叩后,姜沛抬头望了望近乎与天同高的西王母。
蓬发戴胜的西王母低眉,好似真的听见了她的祷言。
……
姜沛抽抽噎噎道:“二十年,风雨无阻,我日日早晚捧着三牲三畜跪于西王母前,把姜家的始末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到嗓子灌风,也不忘用气音祈求。”
“二十年……姜家数人脱逃,或去他乡,或试图回栒状山,均以失败告终。好像留在这里,伤的伤,老的老,死的死,就是我与族人们的宿命。无数次,我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走,可我不能。”
“我支下山时多么的荣耀,大母、母亲的落败就该在我这止住,我曾想,我支经不起一个失败者,那我偏要逆天而行改命呢?天却告诉我——你不行,姜家只会在你手中式微,衰亡是你们的命运。”
姜沛说完,看向承归,目光幽深而晦涩。
她看着他,却又不是他:“记起来了吗?很久以前,你同我们一样,想前往昆仑。那时,我和你见过一次,白衣少年。”
“嗯,对不住……”承归神情复杂,“虽然,早就说过。”
姜沛长长叹息了声:“命,一个人,一横,一叩头,半点不由人。”
“我们之间,不分对错。我曾要你保我后人,你那时不发一言,却付诸实践。”
打断别人说话很没礼貌。
可姜觅满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姜沛冷哼:“让他告诉你。”
没了铃铛,他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重现。
承归唇瓣一动,姜沛就似了然一般。
铃铛猛然从姜沛手中脱出,悬在空中飞转,虽不往承归手边来,却发出了叮铃脆响。
是天还乌漆麻黑,不见天光外漏的清晨。
坐在矮巷的墙头的白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信笺。
他指尖在纸上一点,脱口而出的话语,便化成了一道流光,缓缓往纸上一躺,成了墨字。
“栒山璧非一般俗物。血与玉相融,视为结契,玉在人在,玉毁人损。我虽有义务把它带回,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浔因此受苦,所以先离开去寻求他法。夫人珍重!”
少年给信封了一道口,双指一弹,信笺就落在了一墙之内的梅花树下。
他怔怔一霎,似因白梅飘过来的淡香而触动,很轻一声叮铃——一朵梅花压在信笺上。
一晃,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悬崖边。
那里有一条年久失修,被风雨侵蚀得坏了一段的栈桥。
少年在电闪雷鸣下,轻盈一跃,站到离得最近的一棵老树的树顶,掌心往下压了压。
树身抖动,朝着悬崖倾斜,横生出一根腿粗枝干搭在栈桥那端。
路通了,少年欣然一笑离去。
昆仑路远。多有风雨相交,歧路徘徊。
少年行至祁连时,已是夏初。
明媚的骄阳笼罩盘龙山头,百花在舒适的夏风中摇曳,岩羊踩着峭壁觅食。
向来寡淡的少年看得欢喜。
他难得孩子心性地摘了根野草,默默念了句“莫怪。”就含在嘴边,往山坡上一躺。
天高云舒,野鸟雀跃。
少年舒服地闭上眼睛。
这时,一个企图靠近的老婆婆停了步。
老婆婆个子不高,白衣红鞋,腰间系着一根红布条,袖口和裤脚扎紧。正是姜沛。
她盯着少年方向看了一会,转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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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了一捧野花,察觉到少年苏醒,才会了面。
姜沛藏得小心,握着的花束往少年眼前一放,就迷住了他年轻的眼睛,忘了去看她头顶的气息,只当老婆婆是个寻常老妇人。
姜沛问:“你从哪儿来,要去哪里?”
少年回答:“天水来,去昆仑问事。”
“问什么事?”姜沛又问。
少年很快警觉,眨了眨眼睛:“不与您相干,您采的花很好看,但我要走了。”
少年话音没落地,就知晓了姜沛的异常,他掂量着:“您……”
姜沛爽朗地笑了笑:“山神,你来晚了,昆仑没有留下什么。”
“昆仑留了你。”少年肯定道。
姜沛欣赏地看了少年一眼。
“你很聪明,既然聪明,就该知道你要问的事,早就不会有答案,至于你要办的那件事,暂时也解不了。那是姜浔与姜格初,身为姜家人,必定要经历的劫难一环。”
少年愣神,惊讶地问道:“你非神佛,也非仙鬼,怎么会知道……”
姜沛把花束交到少年的手中。
“因为我就是姜家人。”
“你是姜家人,却不救她?”
姜沛的脸上的光彩不复,吐出的嗓音带着冰刃,割开不为少年知道的另一半真相。
“你擅开黑水,失了灵松……被你打入黑水之中望月鳝,胸前嵌着一节栒山璧。栒山璧本为一体,且与姜家人,世代相连。”
“黑水翻腾,天怒天泣。那几个时辰里,天有阴而阳不足,无云有雨,雷声阵阵,我姜家人顷刻化兽,灵力全毁。再往后……二十年没有后代出生,死伤无数。”
姜沛盯着少年的眼睛:“就像你留给姜格初的信笺里写的——栒山璧非一般俗物。血与玉相融,视为结契,玉在人在,玉毁人损。”
少年全然没想到影响有这么深重。
他立刻躬身道歉:“对不住……”
“不必,你与我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怪你。这是你与我族的天数。”
姜沛眸光忽闪,散发出的气质,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她又一次看向花束。
少年以为她不舍鲜花,拱手便要归还。
哪想,鲜嫩红粉,叶绿嫩芽,瞬间凋零,变成了一把又瘦又干的枯枝。
姜沛声音悠远。
“嗯,不是时候,你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你有心,她们俩的结局能好一丁点,那是我支后人……”
少年不动,也没有点头应下什么。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似乎在逼迫对方让步,最后,少年先败下阵。
“我可以离开,但您是否能告知我,为什么你身为姜家人,却留在了这千里之外的地方,还知晓姜家此刻的消息。”
姜沛无可奈何道:“因为我得了王母的垂怜,心甘情愿地为她守山。别说千年,哪怕是亿万年,我也甘之如饴。”
少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姜沛可怜少年,不禁多嘴了几句。
“你其实想问的不只是姜浔,而是你深埋心中,不敢问的问题——你何时能回到山上去?”
“灵松已故,你心里没底。我,说多了是泄露天机。我只能告诉你,你苦苦追寻的那一天,如果你一直坚持,它是会到来的……”
70.第 70 章
少年抿着双唇,久久不置一词。
皑皑雪顶飘下一道夹杂着雪沫的风,沾湿少年锋利入鬓的浓眉:“王母不公。”
他的嗓音干涩低沉,带着冷霜的凛冽。
姜沛忽而轻笑,过去的笑声与现在重叠,由远到近。既像是说给过去的白衣少年听,也像是在告知现在姜觅和承归。
“你若是知道全部过往,就不会如此口不择言。可是现在,你还不能……等你离开祁连,你就会明白。至于姜家人,他们还要很久……”
姜觅听得一知半解。
姜沛也不解释,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铜铃滑入承归的衣袖,系了五色彩绳的栒山璧也稳稳当当回到姜觅的手腕。
姜觅用指腹去检查栒山璧,再一抬眼眸……
姜沛的目光正落在那抹红褐沁色上,她疲惫的眼神里,流露出眷恋与不舍。
姜沛弯了弯嘴角,似解脱般地笑了笑。
“你不来,我不知外面的世界过了多少个年头,你来了,我与王母的交易才算结束。”
“转机,出现在我四十五岁那年……”
那是无云而雨的第二十年秋,海棠叶落。
姜家人,少有外出。
一边穷奢极欲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等死,成了绝大多数族人的日常。连姜沛本家也是如此。
只剩姜沛不愿放弃。她抱病也早晚跪于西王母神像前祈求,而后才颤颤巍巍回到房里歇息。
青铜灯盏里的火苗幽幽晃动,姜沛把自己挪到床边时,瞄见铜镜里的老态。
她还像甲丁六时那样瘦小,却再也不是能站在竹子顶端,也无惧风雨的年纪。
姜沛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呆呆望着织工繁复的帐顶,突然怕得不敢闭眼,担心自己就此撒手人寰。
她越想越不安,越害怕,心跳就越快。焦急得眼角溢出眼泪。视线模模糊糊,连帐子上的花纹,都似猛烈旋转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呼吸终于平缓。一眨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目光所及的白很蓬松,这端闪烁着金芒,那端就有五色光晕,好似到了说书人里的天宫仙境。
突地,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从脚边传出。
姜沛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通身赤红,毛羽光亮的鸟,单脚伫立着望向自己,赤红的长尾拖出一条弯曲的红线。
笑声是鸟传出的?姜沛在心中猜测,伴随着一声“是”,赤红的鸟成了赤红裙摆拖地的仙女。
之所以说是仙女,是她本能就这么认为的。
仙女捂着嘴巴又偷笑了会,轻轻摇头:“不是仙女,我曾是??(cí)鼠,如今是王母身边的玄鸟。”
王母二字一出,姜沛心一跳,重重咳嗽。
玄鸟怜悯地递上一方白色丝帛,帮她擦着嘴角,而后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了握。
那一刹那,似有一股热气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全身,背脊突然挺拔,吃力沉重的步子变得轻盈。好似真的回到了甲丁六时期,衰老还未发生……
玄鸟又笑了几声。
四周顷刻白雾缭绕,流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幻化成连绵群山与重楼飞阁。
先前称自己为玄鸟的仙女,抱着一个泛着皎皎银光的缸子站在白玉阶梯一旁,似在呼她过去。
姜沛迟疑着往前走了两步。
一道轻柔慈和的声音从霭霭中来。
“姜沛,你日日求我庇佑,我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时机不对。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可惜,黑水一乱,本就无心逗留人间的众神,纷纷离去。云梦泽的仙兽沉睡,凤凰用朱砂填埋的玉不知所终,没有仙人灵石相帮,你们这一族,只会式微。成也栒山璧,亡也栒山璧……”
那声音很沉,每个字都直直落在姜沛的心底。
“你是第一支下山的后代,想必听说过颌针鱼,它们曾与你族在山头相伴。”
姜沛不懂为何蓦然提起这根本不存在了的鱼。
端着缸子的玄鸟,至姜沛面前,眼睛一眨,覆在缸子上方的光晕散开。
那是一条嘴似尖刺,身子短,尾巴厚,鳞片也厚的怪鱼。它看了姜沛一眼,嘴朝着她一扬,两个泡泡滑落到水中沉底,水波一动,泡泡倏然变出两条小号的怪鱼。
那声音道:“这鱼,能保姜家千秋万代。可我不知道你……”
可我不知道你……
可我不知道你,愿意用什么交换。
处在又惊又喜中的姜沛恍然。
姜沛丝毫没有犹豫,就决然往地上匍匐一跪,像接见西王母神像那天那样,试图的去触她的脚。
“只要能救姜家,沛……什么都愿意。”
那一瞬,姜沛的指尖好像真的触到了鞋面。
也是那一瞬,一点温热落在她的额前。
祂答应了,姜家有救……
她离开了,姜沛消失……
姜沛软瘫在地之前,看见了一条将昆仑遮挡的横断,那崎岖的山壁,积雪终年不化。一道时而是少女,时而是老妇的虚影,骑在岩羊身上巡查。
每一个企图找寻到昆仑王母的人,都会被那虚影赠上一束野花——昆仑知晓,止于知晓。
姜沛起身,从玄鸟手中接过缸子。
玄鸟垂眸含笑。
姜沛一直捏在掌心的丝帛一烫。
玄鸟无声,姜沛却清楚知悉了她的交代。
“那是解法,切记,不要弄丢。”
姜沛:“睁眼后,我起先以为是黄粱一梦,照例掌灯去跪拜西王母上,侍女大叫着跑到我面前,急急忙忙地说,刚去开门,门前有一个大缸,边上有八个之前就死了的姜家人,吓得我赶紧关门来……”
姜沛脚步一拐,察觉出那不是梦。她的步子跟着她的心意动,身体比甲丁六时还要灵活。
姜沛猛然想到什么,转弯回到房间。
枕边光华浮动,那是一方金文熠熠的丝帛。
姜沛拿起一看,正是玄鸟的叮嘱。
她定定心神,亲自去开了姜家大门。
那是昔年抬着青铜浇筑,描以金漆,高达二十多尺的西王母神像进入姜家大门,后在这二十年中,陆陆续续去世的,八名姜家人。
和当年一样,姜家人朝她颔首,就吆喝着干起了活。根本不像是人能抬得动的大缸,几下就被移到了院子里头。
姜沛注意到这几人宽的大缸不像梦中那般,始终萦绕着的银色光晕,而是石砖砌成,刻了很多幅画。
有六脚小兽奔腾山间,有兽与鸟隔空相望,还有山溪流淌间,跃出水面的尖嘴鱼……
有几块石砖,就是现今砌在观山墅,起鱼潭里的古砖。
竟然是从这里来的……姜觅唏嘘不已。
八人放好了缸后,领头人从怀里摸出一柄尖端翘起,没有刀鞘,柄部烧蓝的古刀递给姜沛。
姜沛把左手移到水面,握着古刀的右手一用力,血一滴滴砸进水中。
一大两小的颌针鱼一拥而上,不等晕开,瞬间把滴落的血滴,吸食干净。
“族长……”
姜沛闻声一看,八个姜家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红了眼圈:“姜家人千秋万代,珍重。”
倏地,八人消失。
院子里除了一口大缸与姜沛,什么都不剩。
姜家有救!
姜沛沿着大缸边缘,滑坐在地上。
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
姜沛:“自那一天起,姜家姜沛死去,祁连姜沛新生。我开始打点姜家后续……”
姜家院里多了一口大缸,里面有一种怪鱼,这鱼是西王母让故去的八个姜家人抬进来的……
消息很快传遍姜家,姜沛赶在他们杂乱无章地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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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围观前,先把姜家人召集了过来。
秋风卷落海棠树上□□着的最后一片黄叶。
姜沛举起先前那个说自己资质平平,不愿意接手姜家的女孩的手:“下一任姜家族长,姜延。”
姜家人哗然一片,有妇人站出来问为什么。
姜沛朝侍女点点头,侍女领着姜沛本家的长者,一同把竹简发给每一支里的当家人。
那是一封告知全族的书简,措辞有别姜沛以往的温和,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安排姜家人的未来。
1.颌针鱼,姜家人,栒山璧,互为一体。
2.姜家往后每一代,在出生时眼睛都附有一层白膜。这是姜家人的特征,每一代姜家人,只会有一人的血能融入栒山璧,此人为天授之人,即天定的姜家族长。
3.每一代族长配备两名以上的长老,在姜家人出生后的百日取一滴指尖血,验身定名。
4.族人必须遵循族长的安排,听从族长的吩咐,以族长为尊。而族长也有义务为家族谋得前程,选中的族长从小需带离家中,接受训练,必须在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夜里生饮颌针鱼的鱼血。
5.每年的午时午日,全族吃天火炙鱼。
6.姜家不同于寻常人,为求长远,全族即日迁居于齐,化名其他姜姓,隐隐于市。
……
有姜家人当下甩了竹简,怒气冲冲,嚷嚷道:“我们在扶风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我要听你这些无理的安排!更别提这么多条……”
姜沛冷笑:“随你,我只告诉你,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
姜沛转头看到西边,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午夜梦回时,我也有过一些怀疑。但我弥留姜家的那几年,不遵循的人都一一生病,变瞎……”
“我也不信过……”姜觅闷闷地问,“指引我来祁连的丝帛,就是玄鸟给你的那块吗?”
“是。”
姜沛点头,那个日光被拉长的白昼浮现。
彼时隆冬,齐地的雪比扶风大了数倍。
姜沛望着从灰白天空中落下的大片雪花,时而会想,那是不是王母在让她适应祁连的凄冷。
一名姜沛本家的长者领着一年轻女孩,疾步到姜沛的身前:“问族长安。”
靠在躺椅上的姜沛回眸。
“姨婆无须多礼,我唤你来,是要交代你些事。这些事,很特殊,与姜家人息息相关,我认为,只有本家能做到……”
“本家以族长为荣,无论什么,都会替您办妥。我虽年迈,后人也会如此行事。”长者说。
“我知,这些年若不是本家,我这位置,并不稳固……我与王母的交易,换来了姜家延绵,但姜家灭族的那天,还是会来。”
长者身形一晃:“为何?”
“姨婆既然清楚旧事,又何必问为何。哪怕是普通人家,又能有多少代?接下来的话,你听着照做就是,那不是我们能干预的,是天意。”
“有一山,名祁连。有一岭,名盘龙。那是我即将故去的地方。到了那时,把历史封存。另外,我支的当家人,需以史官的形式记录姜家的变化发展,尤其关注族长的传承,玉璧相关问题,如有不测,携这方丝帛来祁连。”
长者震惊地说:“您如此年轻,哪会……”
姜沛苦笑着把丝帛递给长者。
“你看见的我,早不是我。从颌针鱼降临姜家的那天,就只有祁连姜沛。这是遗言。”
长者低头一看,丝帛上的墨字闪动。
“吾年老,知天有道,然尽瘁宗族,昆仑可为明证。吾不能言说种种,颌针之精,枸璧之气,此二灵物即我族命脉。兹命立守藏史,记族长异状,以备不虞之时,岁终封牍于祁连阴墟,与吾同葬。山腹石刻:「姜氏之外,擅启者死」”
长者还想细问,姜沛已阖眼长眠……
71.第 71 章
山顶上的细雪被风卷到垭口,回飘过来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幽咽苦楚。
姜沛:“我遵玄鸟的安排,以为能万无一失,却不想丝帛几经流转……”
最初,姜沛的本家人,也小心谨慎。
后来日子一长,族长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也没有异样。便不那么当回事了。
丝帛如不遇水火,与普通丝帕无异。
一日,本家的当家人外出走动。
被留在家里的孩子们无聊,聚在当家人的房里玩闹,说起了外头的丢手绢游戏。
当家人前一日研究半天,不了了之后顺手在枕头底下的丝帛,就这样被当手绢摸了去。等到玩闹结束,丝帛又被随手一扔,就进到了那只盝顶雕花的银盒里。
丢了丝帛,孩子不敢吭声。当家人又认不出来。理所应当地就把这事掩了下来。
一代又一代,慢慢地,连与丝帛相关的遗言都少有人提及。
关于丝帛之事,轻轻揭了过去。
银盒几次经人之手,最后与佛典文集一起,被堆进了姜家库房。
那年南郭寺修建藏经阁,姜家捐赠经数箱。工人们也没细细清点,见箱子里有经文,就连着箱子一起,运到了南郭寺。
藏经阁建成,僧人瞧见了银盒,误以为这是姜家特意藏在寺庙里的要紧东西。就让小僧人把银盒放到阁顶,随时等姜家人来取。
姜沛苦笑一声:“后来,银盒被姜格初发现,我利用野花让神识流入白衣少年的身体,这样,他回到秦州后,就能知悉丝帛与银盒之事。百年之后,他把银盒送还给了姜家……”
“族长天授的很多年里,有人提起我,总要我说贪权慕利,最极端的时候,姜家的狗都要跟着主人啐我几口。他们以为我制定这些,是为了保住本家的荣华富贵,实际上,我与本家,无一人在意身外之物。”
“我与本家,我们这一支,从下山时算起,世世代代,都把家族放在了个人之上,哪怕是死,也牢记责任。我们,保住了先祖的荣耀,我,做到了阿母与大母的嘱托。”
姜沛停顿一瞬:“姜格初,姜浔,姜越婉、姜越娫姐妹……更多的本家人,都各自为姜家,倾尽了全部力量。”
姜沛说完,看向姜觅的目光微沉。
她似乎想交代点什么,却又苦于不能,最终未发一言。
姜觅抹了抹眼角:“那最初呢?特意隐瞒来处,只会让姜家人遇事时,更摸不着头脑。”
姜沛:“姜家不是正常的人家,要想长远,就该把过去忘却,只着眼于未来。”
“何况,我并没有让人不记录以后,我只抹去了最初的一些事。历史之所以缺失,是你们在迁回北边时,遭了奸人,被洗劫一空。”
即使远隔千里,她也什么都知道。
姜觅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说出在遇见承归,还未离开观山墅时,心底就有的疑惑。
“近百年来,姜家族长都会生一种皮开肉绽的怪病,且寿长只有三十三岁。姜家现在,和无云而雨后的二十年相似,我只剩下五年,新一代族长迟迟没能新生……”
姜沛轻声说:“与我定下的无关。”
“我是让栒山璧,颌针鱼,姜家人联系在了一起。族长饮了血,和颌针鱼有了联系,才能控鱼制鱼。”
“饮血能使皮开肉绽症状好转,是巧合。因为颌针鱼和栒山璧相似,都具备令姜家人恢复康健的灵力。而怪病,另有因缘……”
冉莆?姜觅猜测,却不愿确认。
姜沛点了下头,叹了一口长气。
“你们从蜀地来,想来明白另一半栒山璧,一块嵌在了望月鳝上,剩余的部分。被磨成了玉粉,铸成彩石与建木。百年前,建木重见天日,与栒山璧息息相关的姜家人,也被影响。”
尽管看见了栒山璧因黑水,对姜家影响的那一幕后,她就有不好的预感……
却还是忍不住,心有种被拧了下的痛感。
姜觅抿抿嘴唇,连被姜沛抹掉的最初那部分是什么,都忘了深究,而是略显逞强地说:“我没关系。如果没有族长,姜家人还会有未来吗?”
姜沛没有回答。
她朝着两人的背后的山壁走去……
那山壁,和姜觅和承归进来时裂开一道窄门的地方相似。即壁画所在甬道。
姜沛的身影越来越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与山壁融合在一起。
她的声音由远至近……
“姜觅,你没感觉到饥饿与困倦,就还以为和之前经历的过去一样,只要是在特殊的空间之中,时间就停滞,是不是?”
难道不是?
姜觅眉头一皱,立刻去掏口袋里的手机,慌乱地举起手机解锁时,屏幕唰地亮起:
“四月十九日,农历十五。”
这一排大字,刚好与姜觅的视线齐平。
她又重复看了几眼。
姜觅手一软,手机掉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口,紧接着,冰面碎裂。
没能生饮鱼血的第二天?
姜觅后背一痛,像是有人握着刀子,用刀尖沿着她的皮肤割。
她闻到血腥味的同时,有温热的血滴沿着她的脊柱下滑到了腰间……
姜觅因突如其来的疼痛没能立即反应,承归却很快发觉姜沛话里的异常。
他一见姜觅在看时间,再联系到出发之前,姜大和姜二担忧催促,就明白过来……
承归立即去追姜沛,就在他以为能让她别走时,那一抹身影彻底无形。
姜沛:“不必追,我本就不该留。”
“没能生饮鱼血,会有什么后果?”
承归的声音变得急切,眼睛里写着焦急。
姜觅忍着痛,又问了一次:“如果没有族长,姜家人还会有未来吗?”
姜沛的声音从山壁里面传出。
“从此,姜家人与颌针鱼,再无联系,我与姜家人,都能解脱……”
这语气,有别先前所有时期,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姜觅被她这一句话,气得想骂人!
她痛得喘着粗气:“你想解脱很正常,可其他姜家人还想努力活啊!”
姜沛轻轻笑了笑,笑声在山壁上震荡。
“我只能护姜家到这,其他不再与我有关,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事。你们……得去最初的地方。”
“哪里?”姜觅追问。
霎时,姜觅感觉到地面在晃动。
雪顶滚落的雪花乱舞,姜沛消失的那面山壁,连着那一整块山体猛然下陷,仿佛要埋藏进无限的深渊之中。
“小心!”承归回头把姜觅护在怀里。
咚的一声后,原先要仰着头才能看见的山顶,现在只露出一小点,没被雪覆盖的尖尖。
这尖尖和山体,没有植被,颜色是统一的灰调,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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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净的,像是从未存在过。
姜觅白着一张脸,死死抓着承归手臂的手,双唇动得无措,眼泪直直下淌。
“怎么办?没了颌针鱼的联系,马上就是午时午日,那么多的姜家人……”
一股突如其来,自下而上的山风,吹到姜觅的脸上,正好拂过她眼眶溢出的一滴眼泪。
那是姜沛最后一丝游离于世间的证明。
她说:“栒状之山,他会引你去……”
姜觅红着眼圈看向承归,盛着眼泪的眼睛晶莹透明,像是把所有期待都压在了他身上。
承归剑眉紧锁,迟疑一秒后,放低声音,坚定地说道:“嗯,我会带你找到。”
这一道承诺落下,姜觅稍稍被纾解。
后背的疼痛再次变得清晰强烈,姜觅大口呼吸着,把脚边的手机捡起递给承归。
“联系姜大,回观山墅。”
从——从——
长三秒,短五秒的口哨声倏地响起。
姜觅赶忙把手压到嘴边,以同样的口哨声做出回应。
半分钟后,姜大和提着一个蓝白色方形水桶的助理,出现在姜觅的视线之中。
两人隔着几十米远,因见到姜觅而松了一口气,缓缓露出了些笑意。
就在姜觅扯着嘴角,挤出微笑的瞬间,两人似看见了她满脸的泪痕,面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姜大更是从助理手中接过水桶,就往姜觅身边跑:“这么多天,你们是怎么过的,十四过了,背伤发作了是不是……”
“嗯。”姜觅温声温气道。
姜大随即去按水桶边上的盖子。
“我让姜家人送了颌针鱼来,他们心细,连古刀都拿上了,现在取血,应该也来得及……”
姜大絮絮叨叨,姜觅鼻酸地低下头,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姜大以为姜觅是疼的,
他继而放轻放缓了语气,学着姜二在姜觅怪病发作,不肯生饮鱼血时那样,带着笑意的安慰:“不就耽误了一天,这东西很神,喝下去,马上就不痛了……”
啪嗒一声,盖子弹开。
没能闻见浓烈鱼腥,没能听见水声晃动,没能感受到颌针鱼挣扎的姜大,愣了一下。
窥见这一幕的姜觅不忍地哽咽了一声。
姜大掀开盖子,桶里除了水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很快回神,质问助理:“颌针鱼呢?你上来之前,没仔细检查过吗!”
助理一脸茫然:“啊!不在里面?三条巴掌那么长的,姜二哥说足够用了。”
助理说着凑近,望到空空如也的水桶,惊得嘴巴都迟迟没能合上。
姜觅吸着鼻子,想到没有颌针鱼的姜家人,不知会何去何从,哭得更凶了。
承归边揽着姜觅,好让她靠着自己,边对姜大说:“姜家人和颌针鱼的联系,断了。”
“什么意思?”姜大冷声问。
承归三言两语解释完姜沛的经历与最后交代的话后,助理捂着嘴巴一副想要尖叫而不敢的样子。
姜大扫了助理一眼:“在姜家发正式通知之前,你给我把话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助理疯狂点头。
姜大绷着一张脸:“栒状之山在哪?”
姜觅看了看承归:“还不清楚,你别着急,我除了痛,也没其他的,不管怎么样,先回观山墅……”
72.第 72 章
还是来时汽车被迫停驻的那个垭口。
交加的风雪退场,天空万里无云,白茫茫的,没有方向和尽头。
先一步被扶到车里的姜觅,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找了个腰有支撑,背不会碰到靠椅的姿势坐好。
手机传来震动声。
姜觅望了望闪动着的“姜二”二字,就知观山墅也不平静,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阿觅?你出来了?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接电话了!大哥和你在一起吧,家里出事了……”
“我在听,是在一起的。”
姜二的声音里没有了玩笑,连搞怪都没有,径直切入主题。
“刚养鱼小子哭着跑来说颌针鱼全部不见了,我还不信,紧跟着过去一看,不只是颌针鱼,就连起鱼潭里那几块雕了兽纹的古砖,也跟着消失了……”
“我里里外外,都仔细检查了一遍,那砖绝对不像是被人撬走的,我又查了监控,确定没有外人进过观山墅。”
姜觅小声“嗯”了下。
姜二听出她的不对劲,语气变得焦急:“你在哭,背伤发作了?我让人送了颌针鱼去啊!等等,你那边……不会也没有鱼了吧?”
姜觅微微仰头,用指腹拨了拨干了又湿的眼睫,极力压制上涌的情绪。
“嗯,姜家人和颌针鱼的联系断了,你务必封锁好消息,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你别担心。”
姜觅不敢再说下去,匆匆挂断电话。
一双白净分明的手,轻轻掰开她用力握着手机的手指:“姜觅,放松。”
姜觅抬眸,不只是承归,还有姜大、助理,都正担忧地望着她。
助理握着一板铝纸药片,一副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开口的模样。
姜觅边把手机扔到一边,回握承归的手,冲助理努力笑了笑:“是止痛药?”
助理瘪着嘴巴点头:“您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姜觅接过药片,示意承归给自己准备水,按照说明挤了两粒到嘴巴,吞了一口水咽下。
“我们家的体质是特殊点,但也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有肯定比没有强。还是速效止痛……”
助理见姜觅二话不说就吃了药,还把剩下的收进了口袋,心想族长一定是痛得受不了……嘴巴下垂得更厉害。
这时,姜大回头说道:“都安排好了,时间算下来正好,到了机场直接走……”
“嗯,出发吧。”姜觅侧头望了眼窗外。
一只岩羊正一摆一摆地向下点着头,行走在不知名的红花摇曳的地方。
她想起了姜沛……
偌大盘龙岭,朝圣昆仑的人数不胜数,一年又一年的春风,无数的野花盛开。
神却嫌少能插手人间事。
只剩存在于天地之外,又能通晓万事的姜沛,驻守着这道人与神之间的屏障。
她说是只在乎荣誉,实际求来了颌针鱼,以一己之力让姜家延续千年。数万次骑着岩羊穿行,忍痛斩断他人的希望……
姜觅神情复杂地闭了闭眼。
她感谢姜沛的付出,是她保住了姜家。
颌针鱼消失,与王母的交易结束,姜沛从此自由,姜觅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可面对自己与姜家的未来,她很难不忧惧……
一行人回到观山墅,已是第二天清晨。
天刚微亮,飘飘洒洒的春雨落在车窗玻璃上,留下细细密密的水痕。
原先疼得靠在承归身上睡着了的姜觅,被电闸门的提示音惊醒后,一睁眼就看见了承归怔怔望着窗户外出神。
姜觅苍白着一张脸,动了动发干的嘴唇。
“想什么呢?”
她被背伤折腾得睡不好,嗓音哑得开裂。
承归收回视线,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姜觅,莞尔地看着她的眉眼。
“我来找你的那个早上,也是这样的天气,观山墅被笼在一层薄雾之中,模糊得有些不真实。你的人,让我等了很久,直到天光一点点被点亮,东升的太阳露出了头,闸门才终于放我和沈南京进去……”
姜觅瞥了一眼,此刻他们正在东门。
那天是农历十四,她被怪病扰得不能熟睡,姜大跟姜二说第一句话时,她就睁开了眼睛,匆匆裹了一件风衣就去了起鱼潭……
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颌针鱼躁动,也是第一次,没能完全控住颌针鱼。
太阳升起的时候,姜大接到了东门打过来的电话,她望着好不容易平息,却突然又往东边拱动的颌针鱼,记起姨婆说的那句——
鱼若有变,姜家生变。
……
后来,她为了查承归,也为了解开姜家族长寿短,姜家人与颌针鱼、栒山璧的谜团,而去了新屯子。
哪想意外发现了姜家山洞,取了银盒与丝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走到了今天这般——只是发现了过去,却没能解决现在的问题,还把事情变得更糟。
姜觅润完了嗓,喉咙舒服了点,却还是显得疲惫:“你来的那天早上,颌针鱼也不对劲,现在回想,就跟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
“是,还很疼吗?”承归问。
不提还好,一提就跟有人在持续片她的肉一样。姜觅疼得抽气,深呼吸了几次,试图缓和后背持续不断地痛感,最终也无法。
姜觅不太高兴,忍不住违心地抱怨了句:“要是你没来找过我就好了……”
承归愣了下,嘴角微微下压。
“不,我会遗憾。”
这时,承归耳朵微红地说了句“抱歉,我想帮帮你”把左手伸到了姜觅的后脖颈。
冰凉的皮肤,猛然感受到厚实掌心里温热,她忽地一颗心跟没地方安放似的,不自在的眼珠子乱瞟。
不小心瞟到承归侧脸的瞬间,脊髓感受到一股热流,紧接着,撕裂般的伤口好似被黏合,疼痛得到缓解。
渐渐地,姜觅的脸上有了血色。
他的手仍然紧紧贴着,却又好像没之前那般有力,能触到的热意,慢慢稀薄。
姜觅抬眼一看,承归的耳朵仍旧泛红,面上却少了点红润,跟他带她去看“回春之术”时一样,吃力地白着一张脸。
“我不痛了。”姜觅轻声说。
承归收回手,又骤然停在半空,再次伸手,把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
“我的出现,不会全是坏事,我说过的,我可以帮你。”承归淡笑着笃定道。
姜觅望着他认真又明亮的眼眸,自己的眼睛也跟着变弯。
可就在汽车停在主楼的刹那,她望到了主楼的那几根罗马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像是一个被装在玻璃罩中,活动在布了奇幻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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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乌托邦里的小人,被决然从里面摘了出来,又重新接触到现实中的空气一般。
她不能只想自己,她背后还有姜家。
如果承归的定位,注定是和姜家整体的命运,站的是天秤的两端,她只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姜家。
因为……先有姜家,才有姜觅。
姜大开了车门,冷风灌进姜觅的衣领,好不容易被承归暖起来后脖颈,再度被风吹凉。
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冷意,令姜觅倏然清醒。还好……祁连山的种种,没有落定。
眼下这种情况未明的境地,她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再顾及其他。
姜觅下了车,犹豫着要不要像先前,把手和承归握在一起时。蹬着拖鞋的姜二,脚步声哒哒的冲了过来,正好把承归的手挤开。
姜觅深深地看了一眼。承归微笑着,谦谦退后了一步,让出距离方便姜觅和姜二说话。
姜二有些语无伦次。
“阿觅,你话又不讲清楚,就告诉我一个“断了”,大哥也不接电话,你们俩把我晒着,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最可恨,我急得在家踱步转圈圈,走出了朋友圈好友第一名!”
姜大飞快环顾四周:“进去再说。”
姜二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几步之后,一行人刚刚跨进主楼的门槛,姜二就瞪大着眼睛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觅对姜大使了个眼色。
姜大立刻做出安排:“助理,你带承归去你那儿。姜二,姜觅要休息,你跟我走。”
助理应声说好。
承归迟迟未动,他抿了下嘴唇,对姜觅说:“我不能住这里了吗?”
姜大这才记起,先前承归是住主楼的。
姜觅低头望着脚尖,装作没有听见。
从认识起就一直在一起,现在先适度地分开,反而有助于理清楚思绪……
姜觅内心纠结着,一时没有出声。
承归明显问的是姜觅,姜大深知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不好擅自做主,只能等姜觅……
姜二撑着下巴,狐疑地打量着这莫名开始古怪的气氛。
助理瞪着眼睛,一副吃到惊天大瓜的模样。承归在姜家,是和族长一起住的主楼!
场面顿时变得尴尬。
助理偷瞄姜觅和姜大,拿捏不好上头的意思,到底要不要主动带走承归。
承归的神情一下变得失落。
“我还能来看你吗?”
这语气……
姜觅听不下去了,只能抬头。
“啊?你们在说什么……哦,承归住哪?之前是主楼,照旧就是。”
她说得牵强,承归眼底的受伤愈发明显。
姜大连忙打圆场:“对!承归,你就留在主楼,刚才是我忙忘了!”
“好。”承归扯了个笑容。
姜二看着承归的神情,恍然明白过来!
两人是闹矛盾了……
姜觅的蛮不讲理,姜二深有体会。
他立刻就跟找到了同盟一般,热络得拍拍承归的肩头,一脸同情地安慰承归。
“你不要怕,大胆放宽心,我和阿觅也时不时闹点不愉快的,等她气消了就好。”
“先前在三星堆时不还好好的吗?你们站在一起的那股子亲密劲,跟热恋的小情侣似的……”
73.第 73 章
姜二是被姜大拖走的。助理像只小学鸡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的碎步跟在后面。
偌大的前院,顿然只剩下姜觅和承归。
姜觅的心里有些乱,几次动了动唇瓣,最终还是作罢。一言不发地搅动着手指。
承归静静望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丝受伤,还有些许迷茫与不解,和探究。
这是姜觅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眼神。
姜觅不太忍心地微微咬了下嘴唇。
这时,看了她良久的承归忽地叹了叹气,轻声说了个“傻”字,主动退后一步。
“我目送你进去,等你需要我了,我再去顶层看你,如果你不需要,我就等在二楼客房。我只希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要变得讨厌我。”
姜觅小声否定道:“我没有。”
承归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说:“嗯,不算是你自己,因为现在的你,不是全部的你,你把自己放在了姜家人之后,想与我划清界限。”
姜觅呆了呆。
她没想过他能这么迅速,读懂自己的情绪,看明白她是因为姜家才……
承归勉强地扬了扬嘴角。
“解释很无力……我的出现,展开姜家消失的过往,我的过去,处处显示着与姜家的渊源,以及那件要做的事——栒山璧归位。”
“我不知道怎么证明,才能让你信任,但我会坚定地与你,还有姜家人站在一起。对我而言,眼前的你,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真挚,理解,尊重……
本就因第一次面对男女情感,而生涩地不知所措的姜觅,好似被注入了点心安,眼泪和笑容一起落下。
“我相信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只是还没想好……”
承归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没关系,我等你。赶紧处理好伤口,休息一下先,你昨天到现在,看似一直在睡,实际没睡踏实,眉头一直都是皱着的。”
伤……在后背,现在姜二不在,以往都是他帮忙,不然一整片都黏糊糊。
姜觅收敛了些情绪,在干净舒服和不好意思之间左右为难。
瞧到姜觅神色变化的承归:“怎么了?”
姜觅欲言又止,纠结一瞬,想赶紧睡上一觉的想法占了大头:“伤在后背上的。”
承归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耳廓骤然变红,却又有些拿捏不准的意思。
他停顿了下,迟疑着问:“那我帮你?”
姜觅缓慢地点了下头:“走吧。”
主楼地上四层,地下两层,一共六层。
电梯间在转角,姜觅性急,往日多走楼梯。只有身体不适时,才会乘坐电梯。
姜觅先一步进的,站得靠左靠后,取了药箱的承归,站得右边靠前,方便在开关门时,细心地按住开门键。
淡金色的金属面板,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姜觅略显慵懒,承归身姿端正挺拔。
两人无论是身高身材,还是脸蛋气质,都很匹配。称得上是俊男美女组合。
姜觅满意的垂了垂眼睫,收回视线,不过眨眼工夫,她忍不住的又看了过去……
当两道目光不小心在镜面里撞到了一起,姜觅止不住地变得耳热,心跳扑通扑通加快。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几秒之后,关上的电梯门终于再次打开。
姜觅瞄见自己原先失了血色的嘴唇和面颊,彻底红润,甚至额头还出了些汗。
她警觉去看承归,发现他抱着药箱的手指在一搭一搭地点着,嘴角上翘,像在偷笑。
姜觅一个眼风扫去,迈出电梯的步子走得飞快,匆忙扔下一句:“在起居室里等着。”
等姜觅进到了只有自己主卧室,啪的一声就关上了房门,双手撑在梳妆台的两侧。
她抬起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眼下那道陌生罕见的绯红,像是在盛夏里的夕阳中奔跑过……
姜觅仔细思索刚刚这时上时下,波动异常的心绪,脑海中猛然冒出“恋爱”二字。
她微微张嘴,卒然意识到,不管承不承认,或是做不做其他,她肯定是喜欢承归的。
和在山上时的袒露心意不同,那会儿还隔了一层纸,朦朦胧胧的,现在根本藏不住,一颗心透明而直接……
姜觅得出结论后,无力地在凳子上坐了许久。在脑海中把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番,吁出一口气,去擦澡和换了露背的衣服。
再推卧室的门时,她望着那道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连眼神都认真不乱动的身影,正温柔地弯着眼睛对自己笑时,彻底想明白了——
是自己在患得患失。
何必折腾?不该折腾……
姜觅回视他的目光,弯了弯眼睛。
承归的眼眸倏然亮了亮,回以微笑。
两人都没有开口,关系的确立,尽在不言之中。
承归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姜觅顺势坐下,指挥他找药。
“最上面有棉签,特制的药水是棕色小瓶子。不用把血完全擦干,擦不干净的,直接涂一层药水就可以了。”
姜觅说完脱了鞋,侧坐到沙发上,把头搁在双膝上,将整个后背对着承归。
哒哒两声,她听见承归扭开药水瓶的声音,却没闻到直冲脑门的鱼腥味。
她愣了愣,恍然低声说:“放回去吧,这药没用了,它也是取了颌针鱼的血制的。”
沉重的现实一击,气氛陡然再变。
姜觅恨不得把头埋起来时,那只厚实而温热的手掌触了触她的背脊。
有些沙哑,透着心疼的清冽嗓音在她的耳旁响起:“对不起,你一定很疼……”
裸露在外的后背,皮连着骨,顺着脊骨,横着三条一掌长、一指宽的伤口。
这伤像是用刀子割开的,两端窄,中央宽,凝住了的血,结成褐色的血痂,覆盖在伤口上,和雪白的皮肤一对比,格外显眼。
姜觅笑道:“你对不起什么……”
承归指腹划过她的伤口边缘:“如果有颌针鱼,你不会这么严重。”
“一样的,鱼血也只能暂时缓解,一定是到正月十六日结束,才能完全好。”
姜觅回正身体,安慰承归道:“你先前不是用了回春之术帮我,我已经好很多了。”
不对!她好像……一直没有闻见血腥气。
“是不是没往外渗血了?”姜觅问。
她的声音里装着不惊讶和不确定。
承归:“嗯,血止住了,凝成了血痂。”
“居然真的有效……”姜觅如梦初醒般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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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记起承归也会跟着脸色泛白,虚虚地问,“使用回春,会对你有影响吗?”
“应该是没影响的,从前在山上,遇上受伤的小兽也……”承归想了想说,“在车上时,会有点头晕,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不用担心我,你没事就好。”
承归半起身去把药水和棉签放回原处。
很刺眼的一缕白,在姜觅眼前一闪而过。
她起先以为自己看错,行动比言语更快,她拉了拉承归的手。
承归疑惑地偏头:“嗯?”
那一线白再次一晃,在姜觅的注视中飞逝。姜觅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松开承归的手。
承归的身体跟着僵硬了下。
姜觅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你右耳朵边,有白头发……”
那是一夕之间变白的。
姜觅几乎可以肯定。
因为至少在昨天,承归背着她下山时,她都没有见到他有白发。
她当时痛得难以集中注意力,左脸不小心擦过他右耳时,还嫌他浓密的黑发太硬。
承归很快释然,他淡定地坐回原处,略显羞涩地把脸凑到姜觅面前。
他轻松的,带着笑意地说:“不要自己吓自己,又不清楚原因,只是白点头发而已,你帮我拔了就是。”
姜觅无声地摇了摇头:“有一小戳。”
“拔不了?不要紧。在我的记忆中,灵松化人后,也是白发苍苍,我不反感白头。”承归淡淡说道,“世间万物,没有哪样逃得过衰老……”
“可你的头发,是因我而白。”姜觅伸手拂过小指头长,指甲盖宽的那抹白发,发质依旧很硬。
“和你的伤相比,太不值得一提了。”
姜觅凝视着那片白,很难不低落,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脚步声,耳根一动,辨出姜大和姜二。
她犹疑了下,低下头,轻轻在承归的耳侧落下一吻。
在承归发怔之时,姜觅抬起头,拍拍他的手背:“有人来了。”
两人跑得飞快,抱着银盒的姜二先露面,紧接着是姜大。
姜大手上端着一盆水。
姜二还未开口,姜觅就眼皮一跳。
事情并不简单。
姜二放好银盒后,立马打开取丝帛,急忙忙地说道:“阿觅,丝帛发生变化了,先前空白的那一小段,浮现了……”
“出现了什么?”姜觅问。
姜二心虚地说:“模模糊糊的,我说不大好。”
姜觅示意姜大上前,把丝帛泡在水里的空隙,她问:“你们怎么想到看丝帛的?”
姜二:“颌针鱼都没了,这东西不也是王母那里得来的,我就想试试……对了,我和我哥试过了,现在对着火光,什么也不显示了。”
“我泡水时都没抱希望了,等了一小会儿,就看着那些空白处有了东西……”
几分钟后,遇水的丝帛成画。
那片谁也没见过的空白上,出现了和上面结构相同,颜色很浅的三幅画——
左,树木凋零,人群离散,空旷孤寂。
中,西王母慈眉善目地正坐高堂,身边的玄鸟与水缸,脚边有一个人跪拜。
右,环形的日出之地,两个人凝望远方。
74.第 74 章
姜觅的目光径直被帛画中央的部分吸引。
那是四周空空,独自一人,朝着西王母跪得笔直,祈愿的老妇人。
姜二曾说,她像遭遇过什么事……
老妇人的下方,来了一个有翅膀的仙人,她曾伺候在西王母的身边。
再往下,那个曾出现在西王母脚边的缸子,变得巨大,被八个人抬着走。
姜沛,玄鸟,西王母送来的颌针鱼……
姜觅唏嘘,离她最近的承归以为她的背又开始痛,隔着衣服托住她的腰。
“坐着休息会儿?”
她摇摇头:“姜家的未来定了。”
姜二:“嗯?你的意思是,新显示出的部分是未来?我可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
姜觅的声音里没有太多起伏,称得上是无悲无喜,可又处处透露着不平静。
姜大比姜二淡定,他顺着姜觅的视线一看,再回想从祁连山下来后,姜觅说过的话。
他瞪大着眼睛,眉头越来越紧。
姜觅:“这张丝帛和栒山璧、颌针鱼一样,也非俗物。姜沛第一次见时,浮动的是金文,那是玄鸟复述梦中交代过的内容。”
“几经流转,到了姜格初的手中,丝帛就成了姜家生变时,如何找到姜沛的指南。可惜,那个时候已经没人记得她的遗言。”
姜觅看了承归一眼:“白衣少年去了祁连山,接过了姜沛的赠花,回到南郭寺后,就知道了丝帛的由来,他陷入沉睡后,百年前,醒来后从南郭寺把丝帛取走,送还给了姜家,而后姜家藏入山洞。”
“承归从新屯子来到观山墅,我们拿回银盒,意外地碰水,浮现出了画……”
“是我们一直没能读懂,以为丝帛是画,其实不是,这是姜家的来处。”姜觅叹道。
姜二指指边上几个,与中间这一条线无关的两个人。他还未发问……
姜觅就说:“鬼鬼祟祟的大概是冉莆,另一个反复出现的,可能是白衣少年。只有他多次和姜家存在联系。”
姜二的表情不那么乐观,挠了挠头:“神界,人神共存,人间……地下,也是未来?”
姜觅记得,这承归第一次见丝帛时随口说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姜二神情严肃地凑到丝帛最底部的中央。
“颌针鱼与缸子回到了王母身边,又有两个人去求鱼?”
他诧异地抬头,对着姜觅和承归,咕咕哝哝道:“这两人,不会是你们吧……”
“说不准……线条模糊,画面也虚虚实实,也许会有更多的变化,也许是还没走到最后一刻,所以没落实。”姜觅叮嘱姜二,“临摹下来,时刻观察,注意细节。”
姜大因看到姜二的手指放在缸的旁边,表情变得为难:“马上就是午时午日,没有鱼……”
姜二也担忧地说道:“还是不说吗?”
“不是不说,是还不能说。”姜觅说。
她还没找到应对的方法。
姜家,现在不能更乱……
何况颌针鱼的消失,不止表面的那么简单。
她多次细细回想,仍不觉得姜沛是会为了自己的解脱,而换回颌针鱼,弃姜家人而去的那种人。
姜沛曾经言说的种种,更像是有别的深意……
姜觅思考了会儿:“还有点时间,继续封锁住的消息。午时午日的原定流程不变,原先是怎么样,现在就还是怎么样。”
“到时候……也该解决了,不,到时候无论有没有颌针鱼,人群聚在一起,消息就会传得到处都是。人们齐聚观山墅的那刻,才是知会的时刻。”
姜大:“好,我去安排。你的背伤,怎么样了?我没闻到屋子里有血腥味。”
姜觅:“承归帮我止住血了,但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永久能好,得过了今天才知道。”
姜二诧异:“居然真能管用,仙侠电视剧里说神仙为人疗伤,都要耗费修为神力之类的,承归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姜觅眼睫一颤,正要解释,承归托住她腰的手指点了点,她停顿了下。
了然地改口:“没有。”
姜觅余光扫承归,他弯着眼睛笑了笑。
那一笑,眉目似有星辰闪烁。
姜觅心头一酸,低头掩盖住自己的情绪。
那手轻轻往上抚了抚,仿佛在安慰着她说自己没事。
瞧见这一幕的姜大,勾起姜二的后衣领,反手往丝帛画上一指。
“还缺少一部分,按姜沛所说,得找到栒状之山……”
姜二点头:“这山如果对应《山海经》里的,就是属于东山经的范围的,有资料说是指泰山,也有说是长白山。”
姜觅:“长白山……百年之前,我们搬来时,曾有族人来信,说北部有神山,积雪终年不化,山顶同时见得日月,鹿鸟嬉戏,游鱼欢乐,疑似家族旧人说的故地?”
姜大:“嗯,观山墅比太平山岭离长白山更近,据说当时选址也有这么考量。”
姜觅轻声呢喃:“环形日出之地,我们这块似乎也算……”
几人面面相觑,却又都不敢做出肯定。
原先还因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显得有些热闹的房间,忽地静得可以听清每一个人的呼吸……
不急促,夹杂着一丝丝叹息,和更多的迫切。迫切地想要抓住确定的渴望。
没有人不恐惧生命的无常。
即使是深知一切本就无常的姜大和姜二。
这也是姜觅不敢将颌针鱼的消息透露给其他姜家人的原因。
极致的安静之中,姜觅戴着栒山璧的手腕感受到一抹不寻常的温热。
她撩起棉质的衣袖一看,和当时在盘龙岭时一样,栒山璧上的那几条红褐沁色正发出幽幽的红光。
这时,一直等在一旁,聆听他们说话的承归,把目光移到了丝帛画最上端。
那是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神树根部旁边的角落,一个很不起眼,远远站着的人。
承归的手依旧贴合在她的腰间。
手掌仅轻轻一动,姜觅就察觉到了异常。
那双一向好看的琥珀色眼眸,突然变得比以往黑,浓烈得像是化不开的一摊墨。
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一幕幕流转,最后落在痛苦与无奈上。
承归一定是记起了什么。
姜觅一眼就明白过来。
那记忆,可能不太美好,因为……他眼里的光芒,是一点点变得暗淡,直至泯灭的。
姜觅反手去握承归的手,同时对姜大姜二说道:“我有点累了,你们先去帮我准备点我爱吃的,我睡一会儿再来。”
姜大应声说好,和姜二一起将东西收好,正准备离开时,姜二意外地回了下头。
“那承归呢?”
姜觅抬了抬下巴:“我们一起。”
你们一起睡?!
姜二的嘴巴蓦地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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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就不肯抬脚了,要不是被姜大硬生生地拽住,他会立刻回头狠狠拦住这只冲动的鸳鸯。
嘀的一声电梯启动。
又等了几秒,姜觅确定他们不会再出现后,侧头问承归:“想起什么让你痛苦的事了,早于姜格初的那一部分吗?”
承归缓慢地点了下头。
他恍然发现四下只剩自己和姜觅,面上才重新泛起温柔:“所以你让他们离开?”
“嗯,他们不适合知道。”
承归笑了笑,扶着姜觅坐回沙发上,和自己面对面:“都是些人性之恶,你会怕吗?”
姜觅:“不怕,我想与你分担。”
承归原本要伸向姜觅额头的手一停,改成环抱住她的肩膀。
他一改往日的轻缓,用力地像是要把她扣住,再也不松开了一般。
姜觅也不挣扎。一瞬后,她听到他低语的谢谢。她微微抬手,抚摸了下他白发的耳侧。
两人的脖颈交错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一对拥抱在一起,互相舔吸伤口的小兽。
阳光斜斜从落地窗边切过来,微尘悬浮在光柱之中,被遗忘的时光,被一声叮铃打开。
姜觅没见到铃铛的旋转,只知他的手拂了下她的额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知道,那是他在把恢复的记忆,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她。
过往徐徐延展,很多种画面与声音出现,独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变得遥远,不太真切……
殷墟之外,上有孤竹,始封于商,与王室同宗,王族子姓,被称作“竹侯”。
竹侯为子姓,多以孤竹作为图腾。
竹侯家有三人,家主竹侯丁年迈,鳏居多年,膝下有少公子两名。
大公子高大威猛,势大好强。
小公子年方十六,风流俊逸。
一日,小公子在仆从的拥簇下,一身劲装,骑着棕马进了山。
彼时春寒未解,没能化雪的地方,冰封延绵千里,丁点儿树木,露出枯色。
小公子转了两圈,不见林间有兽,箭镞一放,弯弓一扔,就想回府。
老仆人笑着接了弓,和箭镞一起装好,再度送到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年少,不知这打猎,就是大雪天才好,多驯鹿觅食,更别提其他兽类,若是有幸猎得白狐,还可剥下毛皮,献给风寒迟迟不好的父御寒。”
来都来了……
小公子双脚一夹马腿肚子,就又颠簸着跑了起来,时而左,时而右地转头寻找猎物。
突有一抹赤红从他的眼前闪过。
仆人大叫一声:“小公子,是赤狐!”
小公子定睛一看,与赤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赤狐,连眼睛都闪着金光,更别提毛色有多鲜亮。通身像是烧得最旺的火。
赤狐后退,小公子一边拉弓一边瞄准地跟住赤狐。
前方是笔笔直直的山道。
小公子想都不想的就踢马狂奔。
哪想,赤狐绕路而行,跳上了一块雪坡,眨眼之间,不知所踪。
小公子气闷,只好勒马。
棕马带着小公子往后一仰头,竟又一次见到赤狐,它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两相之间,隔着被雪覆盖的丛林。
马匹难行,小公子当即跳下马,追着赤狐,踏着深雪而去,半里路后——
赤狐停步,它脚边……躺着一个白衣少年。
75.第 75 章
那是一处超然世外,遍布着春意的地方。
三面林立着的矮山坡,植被返青,百花绽放,迎风摇曳。山顶上化开的雪水聚成一座瀑布,潺潺而下,最后汇流出一条清澈的溪流。
溪水是沿着边缘走的,正好将赤狐与少年位于的圆形平地包围。
这地的边缘不太规则,像是曾经发生过地陷之类的。
在冰天雪地里熟睡,还是……
不对,如果没了声息,早被山里的虎豹吃得骨头都不剩下,别提还有赤狐停驻。
赤狐低头看了看白衣少年,突然像是赌上什么决定一般,火红的狐狸尾巴一卷,钻进野林之中,跑了……
小公子愣了下,记起话本里曾说,仙人不同于凡人,和衣就地而眠,一梦千年。
这么一想,小公子下意识地就压低了呼吸。抬手朝后头远远跟着的仆从,比了个暂不要跟过来手势。
他放下箭镞与弯弓,解了披风,轻手轻脚地往前,生怕弄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惊扰这一幕奇异景致。
小公子走到白衣少年的身边,唤了两声公子,无人应答。他转而蹲到地上。
白衣少年玉面。眉毛上挂着冰晶,也不减丝毫风采,反倒是更显俊逸。
伸手探少年的鼻息,温热和缓,就像是人睡着了那样……
小公子一惊。
他本能地后退,脚后跟不自觉一重,听见踩过的地方,有冰面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他再定睛一看。
才知白衣少年,竟是卧冰而眠。冰面化却的地方,青草繁茂,绿意盎然。
可来时路上,满山枯色……
小公子面上一喜,在心里断定,这是神仙在一梦千年。
可话本子里没教他,遇见这样的神仙该如何叫醒,好求求神仙帮一帮俗人的愿望,比如,父亲的风寒何时能好……
小公子吁出一口气,焦急地在原地走了几步。
小公子迟迟未归,老仆们领着随从往前走了点,小声在林子里呼唤:“小公子……”
“嘘!”小公子立马朝着仆人的方向去。
老仆见小公子无恙,松了一口气。
老仆抬头望了望天,为难地说道:“这天说变就变,眨眼就有可能大雪,咱们赶紧回去吧,要是晚了,容易被困在这里。”
小公子打量着老仆:“你见过仙人吗?”
老仆扑哧一笑:“这世界上哪有仙人?”
那是你无福!
小公子翘着嘴巴,勾着嘴角,思虑一瞬:“我那件玄色大氅带出来了吗?”
老仆点头:“带了带了,奴就怕您冷到,这就让人去取。”
小公子摆摆手:“我不冷,我是怕风雪惊扰了仙人,送他一件大氅,改日再来看他。”
大氅价值万金!
老仆顿时生疑,抬脚就试图绕过小公子,往小公子来时的方向凑,嘴唇一碰就嚷嚷。
“您可别被骗了啊,世上哪有什么仙人!您的那件大氅是从千里之外来,那是王特意送您的生辰贺礼!贵重得很!”
小公子身子一挡,不悦地横了老仆一眼。
“小声点!本公子做事,何时轮得到你这老奴指手画脚?不就一件大氅,我多的是!”
小公子从小就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
从外貌上来说,比大公子个头小些,却照样鼻梁高挺,浓眉凌厉。一旦有点主张,就比谁都固执,往难听了说,也是个犟脾气。
老仆虚虚地看了一眼,把手藏入袖子。
他继续劝解:“仙人找你要东西了?我倒是也听说过几句老人言,说是仙人往往住在天上,那是穷奢极欲的地方,他们逍遥自在得很,哪怕是讲话溢出一点唾沫子,于咱们普通人,都是琼浆玉液。”
“说什么胡话!太恶心了……”小公子嫌弃得皱着一张脸,不高兴道,“人家在睡觉呢,是我自己想给的。”
老仆还想说道,取了大氅的仆人来了。
“在这等着!”小公子捞起大氅就走。
小公子移步到白衣少年身边,侧身把大氅抖了抖,轻轻盖在少年的身上:“仙人,我得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小公子在说最后一个字时有些犹疑。
这仙人,年纪看着和自己差不多……
小公子离去,赤狐再次露头。
如老仆所担心的一般,一行人才回了一半路程,天就飘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不见半点颜色。
小公子冷得瑟缩,出神地想,仙人真的一点儿都不冷吗?
大雪连下七日,雪封得无法外出。
小公子抱着一只手炉,在沿廊下踱步不止,满心都是白衣少年。
在此期间,他还派出去过几队人马,回报时都说,雪大得进不了山,路也被埋得有半人多高,纵使是仙人也难保不测……
第八日,天光终于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出来,小公子拍着马就往山上赶。
山里的雪,比竹侯外更厚。
小公子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他甚至怀疑能不能找得到原先的地方。
一望无际的白,小公子行得吃力。
他琢磨着要不要听老仆的话放弃之时,远处多了点青绿,又往前走了一段,黑绿色的树影逐渐占据了视线,脚下的雪也在变浅。
明明春风未至。
小公子拧着眉,领路的仆人突然:“从这里转进去,就是公子上次去的地方。”
小公子一望,雪坡露出了泥土,野草的嫩芽正在冒头。他狐疑着跳下马,往山里走。
徐徐风声,夹杂着叶片被轻拂的沙沙声。
小公子走了几步,低头一看,鞋面被泥水打湿,脚指头冻得瑟缩了下。
他嘀嘀咕咕道:“真冷啊,应该披一件大氅再过来的。”
小公子再一抬眼,白衣少年正在面前。
白衣少年身长玉立,小臂上搭着那件他给他盖上的玄色大氅。他眼尾稍稍一扬。
一道冷冽的声音就飘到了小公子的耳边。
“多谢你,赠予我大氅。”
小公子看得出了神,呆呆地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
少年信步朝前,白色的鞋尖落下的地方,顷刻干燥,冒出一株小草,引得三春的蝴蝶翩翩而来。
仙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好梦。
小公子看痴了,少年礼貌地问:“要我帮你披上吗?”
小公子连连摇头,少年含笑,双手托住大氅,递到小公子的面前。
小公子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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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接过,只是问道:“您是仙人吗?”
“仙人?”少年动了动唇瓣,“不是。”
“可你脚踩之处,不见湿润,生万物。”
少年笑笑:“那只是点绵薄之力。”
小公子立刻躬身作揖:“我乃孤竹,想求您下山一趟,救救我病重的父。”
少年垂眼,眼神在那件大氅上流转。
小公子姿势不变,颇有一副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了的架势。
静默之后,少年问:“只是治病?”
小公子点头,承诺道:“只是治病。”
……
画面即将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时,姜觅听见承归悠悠地感叹:“你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利用过我能力的人。”
姜觅身体僵硬了下,缩着脖子主动承认错误道:“最开始也有过那么一点点想法……”
承归低低地笑了声,将唇瓣贴在姜觅的耳边:“姜觅,你很不了解自己。”
“嗯?”
吹过来的热气,和低沉的声音,弄得姜觅耳朵发痒,紧接着,心里也痒痒的。
“即使是早在你试图从我这里抢走石头的时候,你也算不上坏,你是为了自救。”
“一路走来,你也不是强势。你是要强,但实际上比谁都更懂得为人着想,也比谁都更有担当。黑与白,在你的心中,界限分明。”
姜觅辩驳道:“我也很精明的!”
“嗯。”承归说完,轻轻地笑道,“只有笨拙的小白兔,才会把守住窝的行为当作精明。”
姜觅圆眼一瞪,把承归稍稍推开,与他对视,挺直身体,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至少也是只山豹级别的!”
承归弯着唇角,本就生得恰到好处的五官,因格外好看的桃花眼,而更显精致。
“山豹只求饱腹,豺狼才永远饥饿。”
姜觅:“在你心中,什么是坏?冉莆?”
“冉莆的恶,鲜明直接。”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荡然。
“人生在世,其实最难相交的是面上天真无邪,实际触碰利益时,翻脸就不认人的人。只有极少数的人,会把情看得比利重。”
姜觅歪了歪身体,头一偏,靠在承归的肩膀,轻声问道:“比如,小公子?我先前就很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对人性如此失望。”
承归把姜觅的手牵了过来,放到自己的手心,双手握住她的有些发凉的手指。
姜觅指尖的暖意一点点加深。
他说:“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
一切的开头,都是好的。
小公子与白衣少年,一人一匹马下了山。
他把他当成入幕之宾,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宅子里,奉上最好的餐食酒水。
少年不喝酒。
小公子眼色颇佳,立马换上茶水,以茶代酒的敬道:“公子不必拘礼,便当是自家。”
少年甚少和人亲近,不太适应地寒暄了一会儿问:“何时能见到家主?待治好了他,我还要回到山上的。”
小公子啪的一下放下酒杯:“不急,我现在想先和您谈另一件事。”
“什么?”少年问。
“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一个人?”
76.第 76 章
白衣少年敛了敛神色,将手从矮桌上撤走,冷然地吐出两个字:“不知。”
小公子窥见这一幕,眼皮一掀,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止住:“仙人不必当真,我只是好奇您有哪些本事,随口问问。”
少年不置一词,眼眸逐渐浓黑。
小公子被他盯得不适,连忙望到少年侧后方站着的老仆,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老仆快步而来:“家主醒了。”
小公子起身,谦逊地躬身,朝少年伸出一只手:“请仙人一同前去。”
少年没有理会,径直起来:“带路。”
小公子干笑两声,衣袖一甩往前。
竹侯丁缠绵病榻数月,远远就能闻到屋子里传出的药草味,房门一开,还有一股子夹杂着腥臭的酸腐味——那是一个人濒死之前从五脏六腑里散发出的气味。
风寒怕见寒,屋子里每一扇窗都挂了厚重的布帘做遮挡,不透风,也不透光。
床边的青铜灯盏里,豆大的火苗的攒动,幽微得像是再经不起一点折腾。
竹侯丁瘦得脱了人形,面容萎靡枯败。
少年看了一眼,瞬间收回目光。
头顶上的气焰比豆灯还要暗淡,发灰发黑,没有跃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不是伤寒,而是中毒已深。
小公子托住竹侯丁的背,凑到他的耳边说明少年的来历,一瞬之后,竹侯丁眨了眨眼。
小公子问少年:“可要准备点什么?”
少年看着小公子良久:“不必,我治病只有一个原则——留我一人在此。”
小公子和老仆对望一眼,最后首肯离开,守在门边,交代老仆:“盯紧一点。”
很轻的一声叮铃——
少年的四周像被笼罩了一层薄而透明的屏障,时间变得静止,将外部的一切隔绝。
他们进不来,也听不见。
少年走到榻前,双指并拢往竹侯丁的额前一点:“老人家,我无权插手你的阳寿,只能听你说些话,您是否有话要说?”
渐渐地,竹侯丁的眼睛里有了光彩。
他竭力扯了扯嘴角:“仙人不必为我烦忧,一切是我罪有应得。后宅不宁,惊扰整片孤竹。毒……最开始是大的下的,他与小的非一母所生,小的生母是姬妾,酒后……亡妻性直,含恨而终。”
“后来小的也参与了进来,他说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仙人,我时日不多了?”
少年默认,轻声说:“就这几天。”
“死前能见得仙人,亦是我的福分,定含笑九泉。”竹侯丁眯了下眼睛,“此乃是非之地,仙人尽早远离,免得惹上祸端。”
少年:“你不怪他们?”
竹侯丁逐渐失去力气:“怪过,算了。”
少年垂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微动,手臂上可以钻出铜铃的地方变得灼热。
屏障散开的刹那,小公子与老仆,还有少年不曾谋面的大公子,举着长矛利刃的家丁直指白衣少年。
大公子带来的大夫赶到竹侯丁身边,手往被子底下一钻,而后对大公子摇了摇头。
大公子冷笑,先发制人:“姬妾生的贱种,引外人前来谋害父亲,让我手刃了你。”
“他是仙人,数九寒天,单衣卧冰不死,我是为了救父亲!”小公子辩解,“仙人,你倒是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啊!”
少年面不改色,沉默以对。
大公子一抬手,训练有素的家丁就冲到了少年和小公子的面前,将两人的嘴巴堵住,死死扣押。
大公子:“押入地牢,静候发落。”
……
那是没有丁点儿光亮,只能凭借着墙上的裂缝,来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地方。
小公子满身不堪,不满地朝少年发泄着怒气:“你为什么不反!你是仙人!以你的能耐,应该带着我把他杀了啊!”
少年冷冷扫了一眼小公子,初见时流露出丁点儿悲悯,全然化作了漠然。
“你不知道吗?我没有力气,因为你一早就在酒水里灌满了兽药。”
少年嘴边蹦出来的字眼,像是箭镞掉转了个头,直逼小公子心头,扎得他惊慌不已。
小公子哆哆嗦嗦道:“你知道还……”
少年望着缝隙里的那一线白,声音很轻,如尘烟般缥缈,像是不止说给小公子一人听。
“灵松曾跟我说,山下很好,我这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山下度过……那些年里,我的偏执,让一些好人,没能有个好的结局。在闭眼之前的那刻,我有些后悔……”
“你的玄色大氅,助我早醒了一段时间……我心生感激,想纠正点过错。”
“但你急功近利。你既然叫我仙人,就该明白,仙人只要想,他就可以知道一切。”
小公子嘴唇碰到一起,几下都没能发声,再开口时,嗓音里透着恐惧:“不可能……”
“最初,你想父亲好转是真。可从山上下来,你就改了主意,你的贪欲战胜了慈悲。”
“你试图让我帮你除掉大公子,眼见行不通,才改成了让我见你父亲,通知大公子,借他逼我,哪想最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公子软瘫在地:“灵松是谁?”
少年一改先前,冷声:“你不配知道。”
这时,一声只有少年听得见的,苍老叹息声飘至少年的耳边。
“他药下得深……”
少年启唇:“无碍,只觉有点寒心。”
承归的声音由远至近……
“小公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我沉睡了几天,再睁眼时,就落到了北地商贩手中,大概是竹侯家的人,偷偷把我拿去换钱。”
姜觅有意调节气氛,摸着承归的下巴调笑道:“毕竟白衣少年身姿绰约,面如冠玉。”
承归按住姜觅乱动的手指,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
“可惜……给马治伤时,被一巫医瞧见。他找商人买下我,又正好要去中原,我将计就计。那时的人很苦,生病死的人很多。我不忍心,巫医的收费比医馆低,能让穷人受益。”
“嗯,你最好了。”姜觅说。
承归:“再后来,就是被掳去蜀地……”
“什么破公子,甚至没问你的名字,开口闭口都是仙人,就差把目的写在了脸上。”
姜觅的语气不大好,又急又怒的。
她还是猛地一动,坐直身体后说的,顿时牵拉到背上的伤口,疼得抽气了一声。
承归立刻去看她的背,姜觅已然闻到了新鲜而炙热的血腥气:“裂开了?”
他应了一声,扶正姜觅的坐姿,将一个手掌覆到她的脖颈,一只手隔了些距离,手心对准渗血的地方。
“不要,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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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严重。”姜觅不肯,扭动着屁股,只想从沙发上挣脱。
这种时候,承归比谁都固执,那只贴在她后脖颈的手,一下就揽住了她的腰,强势而有力地捆着她,不让她乱来。
承归:“不止裂了一处……”
他的语气里尽是心疼与担心。
紧接着,姜觅的背部感受到阵阵温热,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像是被注入了暖流。
空气中的血腥味缓缓稀薄,捆住姜觅腰间的手臂循序放松,在猛然垂落到姜觅腿上的时刻,她的背部彻底没了痛感。
姜觅像是感受到什么异常一般,忽地一回头,正好望见承归惨白的一张脸。
她指尖微微发颤的去扳正承归的脸,好能看清楚他先前白掉的耳侧——先前还是一个小指头的范围的白发变,变得有半个手掌大。
承归的额头上出了汗,努力扬了个笑容。
“没有颌针鱼可能……”
那些没说完的话,姜觅比谁都明白。
可是此刻,她更在意的是那一抹白。
姜觅很小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毛发变白,对于所有的胎生动物而言,都代表着正在衰老,走向死亡……
像是姨婆,像是老姜,像是养的小黑狗……最先是白头,而后白须,白毛。
姜觅的眼泪滚落,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就算找不到别的办法,也不能一直靠你来,这行不通,我不准。”
承归用力地甩了甩头,像是在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伸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擦去姜觅面上的热泪:“是我自愿的。”
姜觅泪眼婆娑,不愿承归注视着自己,连忙低头,咬着下唇,无声地落泪。
这一动作,正好让姜觅大半张脸都被承归的掌心包裹。他捧着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去接她的泪滴:“别担心,我很快就好。”
承归换了姿势,往后靠到沙发上,揽着姜觅一起,小心避开她的背:“以前没想过你这么爱哭,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姜觅含糊不清地说:“那是我在乎你!”
“嗯。我好奇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没你那样的本事,能让你看到我的过往经历……但我一直和现在,差不多的。”
“任何人的过去,都不是一句‘差不多’就能说完的。”承归笑了笑,“我想更懂你。无论是从哪一方面开始说起……”
姜觅想了想道:“真差不多,大家不都说被抛弃的小孩早慧?我呢,很小就知道我和家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姨婆的爱,条件分明。”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长辈,他们是敬我,毕竟我是姜家人不变瞎的关键,以后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吧……”
话题再度回到颌针鱼上,在气氛骤降之前,承归说:“别想太远,至少还有姜大和姜二,他们会和我一样,始终在你身边。”
“不是,姜大和姜二很好,但其实我们的关系也隔了一层,不对等的存在就会造成这样的处境。”姜觅小声解释。
“爱,体现在细微之处,但单独讲爱时,要剥离掉关系。”承归的极其认真地说,“姜大和姜二,对你的爱,绝对在家族地位关系之上。”
姜觅怔愣之中,承归问:“你累吗?”
她摇头:“还好。”
“那我们去参观下观山墅?不能参与到你的过去,至少要好好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77.第 77 章
观山墅,观的是长白山。
栋栋别墅隐秘在森林溪谷之间,除了供姜家人生活的区域,其他都做了商业配套出租。
姜觅还没走出主楼的前院,面上的表情就变得犹豫,纠结一番,不情不愿地说:“要不还是算了?我其实很少离开主楼这块。”
不等承归说话,她又小声解释:“主楼什么都有。现在是新世纪了,和你经历过的时代不一样,人只要有网就行。”
她怕承归不知道“网”是什么,又补充说:“互联网!把人和人连在一起,谈天说地,隔空把酒言欢,唱歌跳舞娱乐之类的!”
“姜觅……”承归身形顿了顿,“这些常识,助理小哥和我科普过的。我还知道,你这样不爱出门的,叫作……宅女。”
被人当着面戳破“宅”这一点,还是被喜欢的人……姜觅平复了下心情,边在心里蛐蛐助理,边露出笑容:“行,你明白就好。”
承归低低笑了声,主动拉起姜觅的手,放在手心里牵着:“如果不是灵松,我也不会下山,相比山下,我也更愿意待在山上生活。”
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过些许遗憾。
灵松,于他而言,是像父亲一样地存在……
姜觅垂了垂眼睫,表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实际小心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改为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握。
承归眸光一动,轻轻用力,回应姜觅的举动:“去起鱼潭吧,可惜没看到过颌针鱼。”
颌针鱼曾是姜家的命脉,故而起鱼潭是挨着主楼建的,绕过花园景观,再走几步就到。
那一块区域,除了库房外,就是养鱼小子的值班房,造景比房屋大。
最后一扇电动门缓缓打开,原本与大门相互呼应的假山与池塘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不知是因为没有闻到浓烈鱼腥味,还是因为没有听见流水的声音……
“荒芜”两个字很自然钻进姜觅的脑中。她望着被太阳烤得枯黄的苔藓,眼睛发酸。
不久之前,那处苔藓还是青绿。
姨婆口中那条,从来不吃,也许比姜家的存在更为古老,体型最大的颌针鱼朝着那处摆尾,满山泛白的山石被水花飞溅得湿滑光润。
察觉到姜觅异常的承归,笑着说道:“你得给我介绍下,不然这里在我看来,会和其他地方没区别。”
他的语气中有调笑,还有光明正大的亲昵,和电视剧里的恋人在撒娇似的。
姜觅去看他,他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耳朵却不自觉地泛起了粉红。
他是在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姜觅心念微动,深呼吸了下:“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池子和假山,做了水循环,能听到潺潺水声,鱼拍打着水面的扑通声。”
“颌针鱼嗜血食肉,很腥。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有种身处海边的错觉,一样的咸腥,只是缺了白浪推来推去的声音。”
“嗯,很生动地描述。”承归笑道。
“那种鱼,很凶,把鲜鱼活虾往里倒时,会拼了命地来抢。只有姜家人的血,能缓解它们的焦躁,一般是养鱼小子干这些事。养鱼小子一代传一代,这部分,你听老姜说过的。”
“实在行不通了,他们才会叫我,但除了你出现的那次,我也没被叫来过。我的血,一般在午时午日捞鱼的时候放,那算是一种仪式,那天要用的鱼很多,得极力安抚鱼。”
“自我有记忆起,就要来这里练习控鱼,一直练到十五六岁,鱼才能完全被我引着,会听着我的指令游动。控鱼的时候,动作和口诀缺一不可。类似八卦阵。”
“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觉得那口诀很傻,不愿意念,然后发现我按照步骤,踩在了古砖上,也不起作用……”
姜觅停顿了下,将目光移到原来的那块古砖处——和姜二说的一样,空了。
姜觅带着承归走到池边,指指那个边缘规整,也看不出是否曾有古砖的地方。
“你还记得那口八个人抬进姜家的砖砌大缸吗?这里以前有过一块砖,上面绘了一种叫作混沌的凶兽,长须长鬓长尾,六条腿,对着一团火焰。和那缸子上的某块一模一样。”
“我猜,那砖可能和颌针鱼的存活相关,不然不会经年流转,被一路从天水带到了这里,现在,颌针鱼没了,古砖也没了。”
姜觅还是难以面对颌针鱼消失这件事。
她茫然地咬着下唇,不再说话。
彼时太阳正好爬过山腰,阳光落在整片起鱼潭上,把整片池子镀了层淡金色的光。
这光,照得假山底部的干枯青苔、水藻无所遁形,也照清空空荡荡,一眼就能望得完的池底。
忽地,姜觅的手指头被夹得一痛。
她回过神来,讶然地去看承归,发现他的手虽然还和自己紧握,表情却好似不在这里了一般,眼神里涌动出错综复杂的情绪。
姜觅:“承归?”
承归没有立即回应,姜觅正要叫第二声的时候,他目光隐忍地看了过来……
“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一字一句说的,声音像是骤然失去了温度一般,变得冷硬喑哑。
上次,他说还剩下最初……
明明他还没有开口,但姜觅几乎立刻就读懂了其中含义——那些最初,与姜家有关。
姜觅一颗心猛然坠地:“和姜家相关?还是不太好的记忆?”
“嗯,都是,和姜家息息相关。”承归沉吟一瞬,“你想我从哪一段开始说起?”
承归温和谦逊,从不急躁,眉宇间的那种笃定与淡然,是由内向外释放出的。
相处的时间久了,姜觅甚至不觉得会有什么事能让他慌乱,可就是这一刻……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仓皇与惘然,像是有很多的难言之隐,不知该从何说起。
姜觅飞快在心中盘算,最后故作镇定地挤出个笑容:“没有和你有关的痛苦?”
承归:“没有。”
“那就好。”姜觅在心中补充:我不愿任何我以外的人,知道你的脆弱与苦痛。
姜觅:“你介意我让姜大、姜二一起过来吗?你有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重现吗……”
“嗯,可以。他们是姜家的一分子……”
姜大和姜二来得飞快。
电动移门才一打开,铜铃就从承归的衣袖里钻了出来,叮铃——
“那是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却渐渐走向了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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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了栒状之山上的所有生灵的命运,从我和你们来时的地方说起……”
这一刹那,承归和白衣少年叠在了一起,原先有些许差异的嗓音,融合在了一起。
姜觅在惴惴不安里,望到了那一片被提了又提的环形日出之地……
那是一片连绵的山群,像双手摊开一样环抱着中央的主峰。那山峰的顶,积雪未消。
正中间,有一株挺拔的灵松,它头顶着霜雪,面朝翻腾的云海。它像在驻守山头,也像是沉思凝望。
忽而鸟雀飞散,是龙脑人身的蓝衣山神,怀抱着一个被素色锦缎包裹的小人儿走近。
还未完全到跟前——
灵松身上华盖如瀑的叶片沙沙抖落白雪,粗壮遒劲的主枝新生出一根嫩枝,直直伸展到蓝衣山神的面前,掀开锦缎一角。
灵松静静地凝望小人。
小人和人类初生的婴儿差不多大,皮肤光洁滑嫩,额头两边冒出一点未长大的桃粉龙角。
许久,灵松将小人掩好,收回枝干。
蓝衣山神得意地说:“羡慕吗?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脸。可惜你离不开这观日台,没能看到他出生时的灵光有多耀眼!”
蓝衣山神性直爱说笑,嗓门粗大,小人似感觉到一般,不快地瘪嘴扭头。
灵松见了,忙将嫩枝探到小人的额头上轻抚三下,苍老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小人嘟嘟嘴巴,不再乱动,松开紧皱的眉头,沉沉睡去。
“我知道。他仙根纯净,天赋颇佳,早晨鸟兽长鸣报喜,花草树木盛开,包括你在内的祖祖辈辈里,就属他降生时,山上最为热闹。”灵松说。
十丈之外,一只赤色的?(cí)鼠雀跃而来。灵松让一片叶子擦着它过,拦它在外。
蓝衣山神与有荣焉地笑了笑,突然说:“这孩子还没有名字,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想让您给定一个?”
灵松静默良久,叹息一声。
“您……不愿意?”蓝衣山神怔愣。
“不是。”灵松摇头。
蓝衣山神凡事都喜欢弄个明明白白:“那是?”
灵松的树叶尖尖往上,似在望向悬在头顶上的日头,无惧阳光的刺眼,将最近的事娓娓道来。
“在你来之前,我便猜到会是这样。我这段时间,常想起在混沌之中沉浮的画面,这不是个好征兆,也许百年,或者更快,我就会凋零……”
蓝衣山神不相信,反驳道:“怎么会?您可是这天地之间最为年长的灵物……”
“天有天道。”灵松笑笑。
他一笑,鲜嫩的枝丫也跟着动,细细碎碎的流光落在小人的面庞,敏感的小人皱眉,抬着藕节般的手臂想要去挡,一片正好能盖住小人眼睛大小的树叶就落在了他的眼眶。
灵松的树顶再一动,从顶端掉下一片嫩叶,滑落到小人的胸口,蓝衣山神低头一看,翠绿的叶片底下浮现出透明的叶脉,中央是闪烁着金色的符文——承归。
蓝衣山神不明:“虽说山神无姓,可这凭空生出来的两字,有何含义?”
“承,奉也,受也,归,还也,回也。这几个字是他的一生。”灵松说。
78.第 78 章
承归稍作停顿,略显苦涩的嗓音落在画面之外的一行人的耳朵里。
“这是我的最初,紧接着是姜家人的祖辈……”
那是不知第几个年头的春。
栒状之山上白雪未化,初初长成少年模样的承归,闭着眼睛,枕着一只手躺在灵松之下,另一只手搭在白毛小兽的头顶。
灵松问:“眨眼春祭,你父亲仍不回?”
“嗯。”少年喜静,“一切从简。”
“你已百岁,不能再草草了事。”
龙脑人身的山神,十年睁开眼睛,百年生出灵识,千年长好龙角。
灵松思考了一会儿:“你还把握不住铃铛,到时候,我像你父亲在时那样,圈出一圈结界,再让赤鸟?(cí)鼠安排好礼乐顺序,从从按照流程来做,这样便不会出错。”
少年不置可否。察觉到那团小兽睁了眼睛,似是要去通风报信,准备一番的模样。
他便拍拍它的头顶:“去吧,从从。”
被唤作从从的小兽顷刻张开嘴巴,伸出粉色舌头舔了舔少年的手指,而后才起身。
白毛,长须长鬓长尾,六条腿,朝前跑的时候会将哈出来的气体化成一团火焰。
它长得和古砖上的一模一样。
是从从,不是姜家人以为的凶兽混沌……
姜觅的瞳孔骤缩,惊惧之下,脱力得直直往地上一坐,得用手肘撑着地……
叮铃——
树下的少年,袖子里飞出一盏铜铃。
观日台浮现出银光,这接近透明的光似一片薄纱,正好将观日台包裹。
赤鸟扑腾的地方,开了道小口子,方便鸟兽们的进出。
一只赤鸟直奔少年的肩头,它叽叽喳喳说完,又转了个圈,叫了一小段。
“我知道了。”少年弯唇笑笑,把手朝前伸直,好助力这笨鸟飞走。
灵松舒展枝干,摆出?鼠要求的动作:“很隆重,大家都想贺你百岁生辰……”
很快,赤鸟领了一堆赤鸟飞到灵松的身上,三两一组的挺着胸脯站好。
赤鸟拍了下翅膀后,其余跟着开始奏乐,从婉转至厚重的长鸣,依稀可以听出那是在歌颂山神。
意思是:“感谢山神一年又一年的庇佑,望我族平安。”
赤鸟们停止吟唱,一只浑身焕发着如月光般莹润白光的动物,外形似犬,但有六只脚,扬起长长的尾巴,口吐着火焰走近。
它在离少年一步之遥的地方,最前面的两只手往前一伸,匍匐在地上鸣叫:“从——从——”
少年点点头:“开始吧,让准备好的从从们进来吧。”
又是一声“从——从——”,就见从从们像先前的赤鸟一样,排着队地进入结界。
除了最先进来、月光白的从从外,其他的均未空着手。它们将中间的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向山神展现精心准备的祭礼。
最先入眼的是打磨得光润的玄色玉璧,其次是被草绳绑好的尖嘴厚鳞的颌针鱼,最后是被新鲜采摘好的花环盖住的锋利古刀。
月光白的从从郑重地取了玉璧,双腿一弯,朝前一拱,玉璧刚好似被低低的托住。
另外一只握着颌针鱼上前,最后的那只腾空一跃,古刀顿时划过颌针鱼的腹部,溅出来的血落到玉璧上,剩下的从从们帮着用手将其涂匀。
最后,所有的从从四条腿往后一滑,变成了五体投地的姿势。
从从齐声说:“感谢山神庇护,望今年在山林的奔跑不打扰您,全族安康。”
叮铃——
玉璧在空中旋转几圈,和铜铃一起钻回到少年的衣袖之中。
少年面容恬淡,含着笑意地闭上了眼睛。
他额上还未长出龙角的凸起之处,流动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银光泯灭,少年睁眼,望了一圈林立的鸟兽:“今年一定风调雨顺,百兽合欢。”
“一定。”灵松默默说道。
承归的声音越来越沉,内心承受的痛苦不比说出来之后在姜觅和姜家兄弟心头的轻。
“我曾与你们的祖辈——从从,相伴山头。度过了无数个春祭……”
姜沛的祖辈,下山的那一支……
从从的叫声,颌针鱼,宗庙里的白色兽皮,无云而雨后的兽象,姜家人的遮遮掩掩……
姜觅像是趴在地上捡散落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终于把所有串联在了一起。
可她还是难以相信:“你不是说,天有天道,灵松化人都难,那从从怎么可能……”
“是,从从一族本身也没弄清楚化人的缘由,他们只知是玉璧在作用。”承归迟疑了下,才说,“所以有了后来的分裂,以至栒山璧被一分为二……”
春祭之后,栒状山一切如常。
日光从灵松的顶端倾泻,树影婆娑。
它忽问躲在树下假寐的少年:“你一个人驻守山头,可会寂寞,或是恼上心头?”
少年:“我不明白。”
这一回答,惹得灵松大笑,身上的树叶落了一地,感慨地说:“天性淡然,也好。”
很久以后,少年才明白过来,‘恼’是事物挠心,无法解决。
就像是他少时额头上长龙角的两处地方,在微微能摸到凸起后,开始感受到微妙的灼热,刺刺地发痒。
也像是灵松化人后,他冥思苦想也找不到办法挽回。他蹲在溪水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洗去手臂上那一条与铃铛连在一起的松枝图腾。
本就情绪内敛的白衣少年,形单影只后,变得更为寡言。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连爱热闹的赤鸟都退避三舍。
幼鸟小兽们也躲着讨论,说倚靠在灵松上、望着天际的和煦小山神,好似是梦中存在过的场景。
不再有灵松伸展双手,让赤鸟在它身上歌唱的春祭。少年不再划结界,也不走过场。
他就站在原先的观日台,双指并拢一指,就把从从准备献礼的玉璧直接吞食。
鸟兽散去后,灵松说:“树挪死,人挪活,你要下山去往你的路。”
少年稚气,扬眉说:“好,我倒要看看山下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好。”
……
铜铃倏地飞速旋转,转出了重影,像是要把更为古老的篇章翻出来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承归的声音,像是从万年前传过来的,如灵松那般低沉厚重。
“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也称开天辟地,是其摘下一颗牙齿做斧而成。垂死化生后,那把斧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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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栒状山,变成天石一样的存在。”
“栒状山多金玉,每年春祭之时,从从会向山神献上被鱼血涂抹过的玉璧。最初,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直到从祁连回来之后。那年春祭,从从恰巧寻得的玉,正是那块天石,我因不在山上,没能感应到……”
那是一个繁星如瀑、七星有连珠之势的夜晚。似轻纱软绵的朵朵白云被山风推着走,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点亮整片栒状山。
从从族群之中,那只月光白的从从,领着十几只从从,出了巢穴,往山峰上走。
新一年的春祭在即,它们要趁着这样的宁静夜晚,挑选好用来做玉璧的玉石。
一群从从,行得缓慢,像是散步。
直到快接近观日台,一只从从发出了悠长的叫声——有好东西!
月光白的从从率先让出一条路,由着其他从从头点着地闻嗅、双爪插进泥土里翻找。
等到一块巴掌大,指节厚的玉石完全被捧了出来,月光白的从从才上前确认,眼珠子亮晶晶的发出悠长的鸣叫声——就是它了。
月光白的从从接过玉璧,朝其他从从看去:玉璧已定,春祭之事,只剩下打磨玉璧、抓颌针鱼和献玉璧给山神,你们在这等。
从从们点着头,神情变得闲散。
月光白的从从望了望日出的方向:还要很久才亮,我们回去会打扰到其他从从,就在这里燃个火堆,抱团在一起等吧。
从从闻着首领的意思而动,拾柴的拾柴,吐火的吐火,一处火堆唰地一下点燃,从从们围着火,放松地席地而躺。
画面的另一边,是一块堆了些有锯口的石头的地方。月光白的从从四只脚踩在地上,两只手捧着玉石在那锯口上打磨。
很快,玉石变得圆润,圆弧轮廓出现,成了只剩中央尚未挖空的玉璧。
它中间的两只脚一动,从脖子那厚厚的白毛之中,掏出了那把献玉璧时用过的古刀。
古刀锋利,银色光面倒映出它的动作。
它一手把玉璧压在地上,瞄准中央的位置,一手将古刀向中央刺去……
哪想玉璧下方的乱石不稳,刀尖直直插在了自己的手上,涌出的鲜血滴在玉璧上。
玉璧难成,受伤难免。
月光白的从从不慌不忙,继续用古刀去钻玉璧的孔,直至玉璧制作完成。
它累得笑着吐了吐粉色的舌头,正要擦干净上面血迹——
玉璧迸发出金色的光芒,那光比日光还要耀眼,像是要刺瞎它的眼睛一般。
它眯着眼睛,头往后仰,察觉到金光减弱,再一睁眼时,它发现自己的手和脚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它被吓得跌坐在地,玉璧和古刀跟着啪嗒落地,它本能地去捡,在那一线的银光之中看见了一张人脸。
之所以说是人脸,是因为它曾亲眼见过,灵松与山神化人后的样子,老人与少年……
它难以置信地把手摸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中年女性的脸,高额宽脸、浓眉圆眼……
和灵松与山神一模一样的五官。
山头的风呼啸,它被冷得瑟缩了下。
不对,它怎么会冷?
它低头一看,自己浑身赤裸,没有白色的毛皮裹着身体四肢,连尾巴也没了……
79.第 79 章
从——从——长三秒、短五秒。
那一声姜家人之间特有的口哨声响起,是火堆前的一只从从,仰着头望向山溪的方向。
因为月光白的那只从从,迟迟未归……
它当然听见了同伴的召唤,可它不知该如何才能回归。犹豫之中,它把破了口的指尖又挤出一滴血,涂抹在玉璧上……
玉璧将她的血一滴滴吞噬。
山溪的水声潺潺,它时而望着水里的倒影,时而看向那双比从前灵活太多的双手。
直到它的耳边又响起了从从的鸣叫,它也没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天色初初明亮,东方翻起了一线鱼肚白。
黎明将至,山神回山……
它在本能的驱使下,茫然地钻进熟悉的林子里,找了几片大的叶子当成衣服,裹住身体。最后才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
从从耳朵灵敏,在其他从从还在打盹时,就有一只年幼的从从听见了它的脚步声。
那年幼的从从高声长鸣,十几只从从立刻起身,警惕地横在一起盯着发出那道陌生声音的方向。
月光白的从从自众目睽睽之中露面,它眼泪汪汪地看着同伴许久,把手压到嘴边,利用嘴唇和舌头,发出从从的叫声——
是我,刚去取颌针鱼的从从。
叫声一出,从从顿时惊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乱地叫个不停。
月光白的从从尝试着将化人的经历娓娓道来,最后说:灵松与山神都曾数度幻化成人,可见做人是一件极好的事,我们再也不用躲在山间,可以四处游历,天高地广,任我们畅行。
这一番说辞,年幼的从从听完跃跃欲试,一只尚不足岁的从从伸出前爪:我,可以吗?
月光白的从从举着玉璧与古刀向前,握着它的爪子往自己的面上贴了贴,说了句“忍着”,就那么一划,引着它的血往玉璧里滴。
和先前一样,玉璧迸发出金光,几乎要灼伤从从们的眼球。
那只尚不足岁的从从,眯着眼睛,头朝后一仰,再睁开眼,就成了垂髫小儿。
小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着从旁边的从从头上捏了一根白色的毛发:软。
……
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黎明完全升起,玉璧上的沁色变深,火堆前的从从们挨个幻化成人。
这时,月光白的从从,第一次尝试着用人声说话,成了真正的妇人:“灵松曾言,天地有道,万物有序。如今它与山神一体,也不知他们会如何看待你我化人之事。我倍感忧心……”
“那就藏起来呗。”化成垂髫小儿的从从说,“我们先回去通知其他从从,等熬到了夜晚,再让尚在犹豫中和还不清楚情况的从从另做打算……”
妇人点头:“是,只能先这样安排。今日还是春祭,山神也许已在山脚。”
……
承归的嗓音飘出:“当时的我,确实正在山脚,那天……栒状山的气息没以往清明,浑浊之气从山顶倾泻到山脚,鸟兽们在林间慌乱奔腾,一见我就躲。”
姜觅:“百兽们知道了从从化人,它们也想化人,开始找从从?”
“不是。从有天地起,天石就与栒状山密不可分,天石一动,山动如轰雷,地动山裂。动物们的感知来得更快,栒状山的牛马仰首,鸡犬声乱,虫鸟窜逃……”
第一缕晨光落入山间,兽相从从与人类从从躲在山神少走的那一端野林里。
白衣少年因整个山头流动着的异常气流而眉头紧锁,小跑着抵达浊气的源头。
那是挨着观日台的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
原是在灵松树冠辐射之中,如今,只剩下一个两边堆着泥土、中间凹陷的空洞。
少年将手盖在泥土上,仔细对比上面的道道划痕,“从从”两个字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少年飞快赶往从从的洞穴——不见其踪,又跑去它们常与赤鸟、颌针鱼嬉戏的山溪边上,却发现也是一片空寂。
从从与赤鸟来去自由,可颌针鱼不能离开水……少年凝神,双指并拢,把手插入水流之中,试图通过流水声召唤颌针鱼来问话。
这时,水边的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和一块鸡蛋大小,形状近圆,边缘不规整的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捡起石头,捏着凑到眼前细看。
石头细腻光润。整块底子透出淡黄,向边缘泛着青绿玉色,边缘有三条由外向内延展的红褐沁色。
一眼就能判断出——是制作玉璧,穿孔时留下的石头。
那声幽幽的苍老声音将这一块石头的过往细细道来,最后叹息道:“承归,这一天还是来了。将它带回原来的地方去。”
少年还很年轻,想法与声音都稍显稚嫩。
少年问:“如若残余的天石,我以后再慢慢地找,现今仅用这一小块,再加上我,能否暂时定住栒状山?”
那声音静默良久:“不知,我希望你能,这样你能少受些苦。”
“无妨,这是我的职责。”
少年明朗的声音,与山间的风纠缠。
他白色的衣摆随风轻轻扬起,脚尖每一次点地的动作轻盈,几下就到了观日台。
一抹赤色的长尾猛然钻入眼底。
是一只赤鸟正在啄那个空洞。
少年凝眸:“天石是你掀动的?”
赤鸟回头,长尾卷作一团。
“我在问你话。”
少年沉稳的语气中夹杂着少见的怒气,像是赤鸟若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赤鸟被吓得头顶的羽毛直直竖起,双翅紧紧收在一起,两只抠在泥土里的利爪颤抖。
它眼神清澈得似听不懂少年话中的含义。
轰隆——
咔嚓咔嚓——
霎时,离赤鸟不远的山体开裂,飘落的灰土弄得眼前的视线变得朦胧。
泥石滚落的声音渐渐变大,赤鸟像是彻底被惊吓住了一般,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巨石滚落。
少年一个箭步上前,将赤鸟扑倒在怀中。
“小心……”
少年保护着赤鸟,话音未落,一声闷哼而至。是那块巨石砸在了少年后脖颈,沿着他的背脊滑下。
巨响之后,赤鸟探头,拍翅逃遁。
鲜血染红少年的后背。
少年凭着最后一丝尚存的意识,将紧握在手中的天石往前伸,一次又一次……
眼皮越来越沉,他好像,始终离将石头归位这件事,差了一丝丝距离……
承归:“眨眼千年。赤鸟、颌针鱼等灵物俱灭,整座观日台坍塌,盛产金玉的栒状山不复存在。从从们,不知所踪……”
“姜家人和我,都得等到姜沛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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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岩羊在祁连山游荡,收到她虚影赠予的一束野花,才能知晓她那些当年下山的祖辈们,曾经历了多少苦痛才挨到了后来。”
栒状山崩之后,天地的灵气也似被天石带走。金玉再无光泽,与普通岩石无异。
赤鸟飞过重重山头,找到了新的落点,却再无安逸,几代之后灭亡。山溪改道,水域被泥沙填埋,颌针鱼暴晒之下干瘪。
躲在山洞里的从从,或是口鼻溢出鲜血,久伤不愈;或是被泥石压垮致死。
夜幕降临,妇人领着从从出了山洞,将同伴安葬,燃起熊熊篝火。
一日逝去。经历了地动山摇、同伴离去的从从们没了先前的兴奋,只剩怀疑与忐忑。
一只瘦弱的从从站在举着玉璧、握着古刀的妇人面前,迟迟不敢伸出手。
妇人:“你怕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那从从杏仁一样的眼睛里淌着眼泪,喑哑地哀鸣:“是,栒状山一向太平,突有此异样,我担心是我们触犯了天……”
妇人握着玉璧的手紧了紧,面上镇定自若:“不急一时,我等你。”
妇人:“换一个有胆量的来。”
四下噤声,死寂一片。
妇人的心渐渐不安,咬住的唇瓣上泛起齿痕时,才有一头从从上前。
妇人感激地闭了闭眼,快速用古刀一划,去接那从从的血……
山风依旧,从从的外形依旧。
鲜血凝结在玉璧上,丝毫不融于玉璧。
妇人瞳孔逐渐放大:“再来。”
……
倏地,铜铃停止旋转,流动的时光静止。
姜二吸着鼻子问:“啊?它们就下山了?没感觉经历了很多苦难。”
姜觅与承归的视线交汇,只是刹那,她就从那目光中明白过来:“剩下的太血腥了?”
“是,只有星宿相聚的夜晚才能化人,你、姜浔……更多的姜家族长,都是在星宿相聚的夜晚出生的。”承归的声音变得艰涩,“但是它们不知道。那年春寒极长,两派从从的矛盾日益变深,一次争斗之后,化人的从从里,有人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了同伴获取毛皮。”
姜觅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几秒:“弱肉强食,必然……”
承归:“到他们下山时,从从少了一大半,那第一只化人的从从遇见的第一个人姓姜,千年姜家,应运而生。”
“从从的外形不比一般的兽类,一下山就被传上了‘长生不老’的谣言。那几年里,它们频频遭遇人类的猎杀,最后因无法生存,有一名年轻人带着半边玉璧,领着从从们一起回到山上。”
冉莆的沼泽里升腾的墨影——
围着篝火转圈的从从们,幻化成人的从从们。无法化人后,一个从兽群里跑出来,携着玉璧下山后,倒在庙宇前……
还缺了点……
姜觅:“不对,说不通,那个人既然领着族群回到了山上,为什么又匆匆下山,导致最后被冉莆窃走了玉璧。”
承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能化人的从从们,因血与玉璧接触过,成了半人兽的体质,它们再也无法完全适应山间的生活,也无法生出后代,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
“那个人下山,是为了前往昆仑,找王母求救。可他死在了西行的路上,山上的从从一脉,就此灭绝。”
80.第 80 章
千万年前的过往画下句号。
太阳逐渐西斜,缓慢而无可挽回地下沉。斜斜的光影将姜家人与起鱼潭切开,沉默在寂静中蔓延。
向来话多的姜二,最先受不了这气氛。
他低着头咕哝道:“王母不公。从从只是一朝误入人间道,却要经历这么多磨难……”
这句话,白衣少年也说过。
当时的他,眉上沾着白雪,是对着那道驻守昆仑的虚影说的。
姜沛回他,“你若知道全部的过往,就不会如此口不择言……”
时间一转,话变成了姜家人说的……
几步之外,承归在日光中,安安静静地垂手而立,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睫往下盖了盖。
他是外人,曾数次与姜家人对立。
姜觅以为他难受,起身走到他身边,悄悄握住他的手,眼神里含着笑意地朝他轻轻摇头。
一言不发的姜大,倏然开口:“万物有道,人兽殊途,这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也是。”姜二无奈地应道,“可能天也做不到让世间的万物都称心如意吧。”
姜二随即冲姜觅笑笑:“先回去吃点东西?我刚过来时,厨房就说准备得差不多。你还受着伤呢,这脸再瘦下去,可就不美了!”
他一说完,就望到姜觅和承归紧紧相扣的手,只好又不太适应的,略显生硬地补充,“承归,你也一起,你也很辛苦……”
姜觅应声,和承归一起回到主楼餐厅。
姜觅久未归家,阿姨的笑容格外灿烂,一道道姜觅平时爱吃的菜,在她面前排开。
可姜觅看着阿姨眼里的光,心更沉了。
阿姨也是姜家人,如果没有颌针鱼,别说眼中的光亮,甚至可能再也没法烧菜……
没能消化完姜家过往的两兄弟对望了一眼,悄声叹气,不忍地把脸埋在碗里,闷着头往嘴里扒饭。
承归也像是有心事一般,筷子是数着米粒往嘴里放的,动作机械而刻板。
这顿吃得没滋没味的饭结束时,精致讨喜的菜肴几乎还是原样。
一行人来到起居室。
在跨进门里后,承归牵着姜觅的手指紧了紧,终于像是下定什么决定一般。
“还有些事……”
“嗯?”
承归的眼底流露出茫然,断断续续的嗓音飘出。
“我……说过的,天石被挪动后,整个观日台坍塌下沉,再醒来后,并不是归还玄色大氅给孤竹小公子的那天,而是更早一些时……”
“那几天里,我做了很多尝试,想让天石归位,哪怕只是一小点,但我始终没感应到具体的位置,无法把天石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也不愿离开,时常望着太阳的方向发呆……今天,我发现起鱼潭背后的山,和我当时望见的栒状山山群的轮廓一致。考虑到时间、地貌的巨变,观山墅很有可能曾是栒状山观日台的那部分……”
姜觅还在想着鱼,一时没明白他的担忧。
“那很好啊,姜沛也说你会引我找到栒状之山。”
承归嗓音苦涩:“不是,我凭着过去的那些经历,想当然的以为问题会在找到栒状山后,发生点什么意外,就能……”
“可是,我们现在到了最初的地方,我恢复了记忆,却还是不知道怎么解决……”
姜觅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一片空白。
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了。
像是突然被判了绝症的病人那样,身体与表情都变得僵硬而迟缓,和降低了倍速在回放一样:“嗯?”
她挤出的一点笑容,令承归更加难受。
他沉吟一瞬,坚持坦然:“也许,只知道栒状之山是哪里也没用,天石不能归位,或者说即使归位了,也不一定能救姜家人和你,我们得另想办法。”
姜觅失神地说:“丝帛上的线索消失,昆仑与祁连不复存在,我们也在栒状之山了,还能去哪里?”
承归伸手揽过姜觅的肩,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坚定而诚恳地看着她,轻声安慰。
“还不清楚,但我一定会解决,把一切都交给我。姜觅,我之所以选择告诉你这些,是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我知道。”姜觅把重心靠在承归身上的,“我只是担心姜家人……”
姜大和姜二,也相顾无言。两人心事重重的,把自己陷在沙发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姜觅恍然记得,上一次姜二给自己上药时,她还问过他,有没有在某一刻,怀疑过自己不是人。姜二斩钉截铁地说,不至于!
短短一个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死寂之中,姜二倏地呢喃:“昆仑知晓,止于知晓……”
他猛地弹坐起来:“那是不是代表即使神仙离开人间,凡人诚心祈愿,也能被知晓?”
“很久以前,神灵是都能听见的,现在,说不好……”承归沉声说。
姜觅问:“如果我像姜沛那样,能否用一场交易,去换得姜家人的安稳?”
“难,那种事本身就不常有。”承归的眼睛忽地亮了下,“事情的源头,姜家家庙的西王母,那观山墅是否有供奉西王母?”
姜大答:“有的,客居那边有人信奉。”
承归:“麻烦姜大哥带我过去一趟。”
承归站起身,衣袖就被姜觅拽住。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安,声音变得急切:“你要做什么?”
承归垂着眼眸,有些眷恋地握着姜觅的手:“和你担心姜家人一样,你背上的伤口……只要有一线的希望,我就要试试……”
姜觅跟着站起:“我也一起。”
承归怔愣:“不一定行得通。”
姜觅:“那也要试试。”
客居是一栋离主楼较远的房子,楼上楼下住着十来个年纪偏大的姜家人。
那些姜家人保留着在古宅那边的习惯,是为了和后代一起生活,才来的观山墅这边。
姜觅不想她们因自己突兀的到来而惶恐,故而让姜大和姜二提前过来清了场。
她和承归下车,跟随姜大指引笔直往里。
那是一间比家庙要小上一整圈的房间。
门和窗户都贴满了洒金的红纸,透进来的阳光也变得发红,和流着烛泪的红烛呼应。
一尊三米多高,木刻贴金,雍容慈悲的西王母神像端坐在神台之上。
她和以往一样,豹尾虎齿,蓬发戴胜,唯一的不同是她手边有一颗红绿双色彩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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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桌之上,佛手瓜和苹果的气味阵阵。
两人敬了香,仰望着西王母。
他们的手又握在了一起,舍不得松开,甚至比以往都要紧,生怕会被迫分离似的。
承归看着脚边的蒲团:“我先?”
姜觅用脚尖把蒲团踢开:“一起。”
扑通两声,两人双双跪地,匍匐一拜。
瓷砖冰冰冷冷的触感传到姜觅的手心,她眼皮一跳,白衣少年曾说不跪神佛。
她余光看向承归,他的背脊绷得笔直,面上的神情虔诚庄重。
承归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什么跪不得的。”
姜觅的鼻子发酸,听到承归朗朗的说话声。
“承归叩拜西王母,盼王母能知我心愿,助我的爱人姜觅与姜家人平安无恙……”
他停顿了下:“承归,什么都愿意。”
我的爱人姜觅,
承归什么都愿意……
姜觅的眼泪,一滴滴滚落。
承归把头重重往地上一磕,整个手臂贴着地面往前伸,一直到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他才直起身体,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姜觅侧望,承归的额头和手指都是红的。
她伸手去制止,被承归轻轻拂开。
不只是三跪九叩,满堂回荡着承归的祈求声,他固执地说了一次又一次,像是一直要说到西王母听见为止……
姜觅倔强地仰着头,泪眼婆娑看向西王母,在心中默念:
如果您真的听得见,请拒绝他的请求。
因为,我不愿意……
嗯,我不愿意。
这个人,温柔纯善,在数不清的过去里,已然承受了太多不该他承受的苦难。
我与姜家,不值得……
我喜欢他,骄傲的他不该因我而卑微。
我喜欢他,我祈祷他能拥有最好的一切。
耳边的声音还在持续,姜觅被眼泪盈满的视线变得模糊。
这时,原本冷眼相看的西王母好似低了下眉,微微带着笑意的唇角,似含着怜悯。
一缕清明的光束落到姜觅的面前……
那光柔和得跟轻纱似的,覆盖的范围广而深,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一样。
姜觅听见光束之中,有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传出,一下一下的,和承归那只铜铃发出声响时类似,干净而悦耳……
许久,笑声停止。
一道慈和的声音说:“你过来。”
姜觅像是被蛊惑,丝毫没有意识到异常,本能就跟着那声音往光束中去。
一进到光束里,她就感觉自己身体变得轻盈,脚不是踏在地上的,是点在不那么实的地方,像人在水中,被浮力影响。
飘飘荡荡,不太真实。
姜觅闻到了丝丝缕缕的佛手瓜的甜香。
她想起供奉在西王母前的佛手瓜,下意识地问:“这是可以见王母了吗?”
那声音一改慈和,森森冷冷地回:“不,是回光返照。”
不知是不是早就有过心理准备。
姜觅既不震惊,也不抵触,只问:“姜家人和承归,他们还好吗?”
那声音只说:“你过来。”
81.第 81 章
姜觅继续往前。
那一束光顷刻褪去柔和,强烈得像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她的身体吞没。
姜觅用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在强光直射后,重新适应了周遭的一片惨白。
她的身体依旧轻盈,却和姜沛曾形容的置身云端很不相同,她明显能感觉到这白茫茫的背后暗藏着东西——
幼年时姨婆给她的外国糖果的奶香,清晨日光洒到观山墅,松针尖尖散发出的清香,以及和姜家兄弟在院子里聊天时,石桌上的滚水冲出的红茶香。
种种同时袭来的气味,都是她分外不舍,时时怀念着的珍贵过往。
要不是丝丝缕缕的佛手瓜香,像一根线一样牵引着她,她甚至可能会驻足不前。
姜觅隐隐明白,她只能朝着光的方向走,一直前行,无论前方是好是坏。
渐渐地,有煤油浸湿泥土的气味,雨水冲刷后的森林的气息,沉水香混着香樟的味道,腥臊与酸腐混合的气味,又冰又冷的北地寒风的感觉,颌针鱼挤出的鱼血……
是遇见承归后的种种。
姜觅的手指微微一动,抓了个空。
四下无风,也并不觉得冷,可掌心与指尖相触,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冰凉。
远处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以前姜二玩无人机时,给她分享过的一幅图景,位于长白山脚下的观山墅全景。
这景缓缓淡出,浮现出观山墅的东门。
门外,一个身形清瘦挺拔的男人立定。
男人穿得不合时宜。不合身的浅灰色卫衣,配一条有些过时的破洞牛仔裤。
但他气质干净得让人难以忽视。还有一只翠鸟站在他的肩膀上踮着脚、歪着头,脆生生地鸣叫。
翠鸟性格孤僻,成对出现的都少,却会停留在他身上——这只会是承归。
姜觅左脚一转,就往他身边去,在抬起手想去碰他的瞬间……
那道声音传出:“王母听见了你的祈求,她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派了我来。”
“你若是选择停在这里,承归不会来观山墅。姜家和你,都能一切如初。”
“对你对他,是最好的结局。”
天边一抹红光乍现。
姜觅恍然看到一缕赤红色的长尾,正猜测那是不是赤鸟,那声音回:“是”。
姜觅凝神:“那承归呢?”
那声音一字一句道:“与你无关。”
“姜家人最终会怎么样?”
那声音笑说:“你闭眼之前,他们无恙。”
姜觅:“我不愿意,姜家的事,迟早会需要有人来解决。”
那声音轻笑一声:“如果你是为此,那你要面对的就不只是这些……”
霎时,狂风奔涌,姜觅被吹得快站不住,她朝前的同时,要非常用力地吸气,才能辨出佛手瓜香气的方向。
她顶着狂风,很快暴雨夹着冰雹迎面袭来,她飞快地捂脸也没来得及,鹅卵石大小的冰块砸得她额头红肿,嘴唇被冻得发麻。
好不容易挨过了严寒,一滴热汗沿着她的耳侧流下。人像是被丢进了高温烤箱里,汗水如雨,唇瓣干裂,紧接着,空气又闷又湿,意识越来越不清晰,像是置身缺氧的高原。
姜觅走得越来越吃力,被汗浸过的伤口阵阵刺痛,脑海中的念头只剩下:爬也要走。
倏地,她身体跟不听使唤了似的,跪倒在地,她听见膝盖砸在岩石上的声音,闻到破皮后冒出的血腥味,想起身,怎么也起不来。
挣扎几次之后,她开始狼狈地在一片白雾笼罩的地方爬行。
她手掌每一次下落,身体每一次移动,都好像是在不同的地方,时而像岩石堆砌的山丘,冷硬尖锐,时而是泥浆,拉着她往下沉。
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整个口鼻正被灌入泥沙,她难受地干瞪着眼睛,手指拼了命地在嘴边乱抓,距离死亡这个词一步之遥。
还好,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温度一点点恢复正常,气流一点点涌入,她得以用口鼻呼吸,手肘一用力撑地起身时,气力与神智稍稍恢复。
姜觅低头一看,深感在各种极限环境里走了一遭的自己,其实身上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那声音说:“百年如万日,百步如万里。你刚经历的是祁连山的四季,是姜沛曾经历的种种。你的诚意,王母知晓。”
姜觅听得不明不白:“姜沛不是存在于时间之外吗,算是一道虚影,也会有感受?”
那声音答:“当然,逆天而行,总得承受相应的代价。你很纯粹,可你求得太多。”
“我没有什么能和王母交易的吗?”姜觅的声音被委屈和茫然填满,“栒山璧?”
“栒山璧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姜家,那是残存的遗物。”
姜觅咬牙:“我自己呢?我愿意……”
“人神共存时代消亡,众神离去,我也无心……不再需要人挡在祁连。”
懊恼,悔恨,自责……顿时上涌。
她不该那么自负,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求得神的怜悯,最终解决姜家的种种。
姜觅闭了闭眼,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绝望袭击着她的神经,就在她想抛下尊严问一声,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哪怕是只保住姜家人一时……
雾茫茫的白色消散,那一道声音变得清晰真切:“以你一人,换得姜家人解脱,也不是不行,这八荒之外,是可多一个守卫……”
“可这荒芜之境,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四季轮转,没有鸟语花香。无人陪伴,也无人诉说衷肠……”
那是比死亡更难以想象的境地。
永坠于无限的空虚与孤寂之中。
没有姜家兄弟,也没有承归。
但,是她唯一的机会。
姜觅强忍内心的酸楚,咽下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像当年姜沛那样,决然跪倒。
哪怕并没直接面对王母,她也虔诚地匍匐到最低,掌心摊开向上。
“只要姜家人能摆脱从从的过去,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愿意的。”
“等姜家人再睁开眼,手腕上会多一点红痣,那是重塑为人的印记。”
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啊,也不知道这笔交易最终是否值当。”
姜觅不解:“那我?”
“你会知道的。”
声音远去,恍惚间看过的那一抹红,又晃动了下,姜觅一抬眼皮。
西王母高高端坐在神台,豹尾虎齿,蓬发戴胜,手边垂着一颗红绿双色彩球。
“承归?”姜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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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探寻,不见其踪。
-
那一缕落在姜觅面前的光,承归也看见了。姜觅追着光,他追着姜觅。
但在光束猛然变得刺眼时,姜觅消失。一条像是山道一样的小路在他面前延展开。
道路的尽头,日光压着山顶,青山连绵,山脊线柔和的起起伏伏——栒状之山。
承归被这熟悉的山峦吸走全部的注意力,再低头,正是山脚。
常人行路,顺着路走。山神行路,法器开门,方能耳聪目明,觉察出山中的异样。
铃铛曾与他日夜相伴,不需要伸出手,它就跟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一般,从袖子里钻出。
叮铃——
栒状山的山门开启。
承归跨过那一道存在于无形之中的门栏。
徐徐的山风,朝着他来,带着湿润的泥土清香,还有灵松叶片的味道。
这风,温暖和煦,吹得他的衣服贴在前胸,似将他曾经历的一切,都吹到了脑后。
承归的心倏然无比的宁静。
他抬头直视太阳,抬脚就往观日台的方向跑去——
山神观日,那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尽管现在晚了一点,但只要等到日落,就能数清气的流向,在心中记上一笔,来日有个印象。
他还很年轻,转瞬就到观日台。
日光正在融化栒状山上的白雪,扑面而来的湿气中,含着天与地之间凝结的纯净之气。
承归站到山巅,看云海翻滚,听灵动赤鸟歌唱,更远一些的地方,白色的从从奔腾。
太阳西斜,灵松伸出半臂,比阳光落下的速度更快,为承归遮住一片阴凉。
灵松:“春祭刚过不久,来年还很远,怎么不在山下多待些时间?”
承归:“我只想回到山上。”
灵松爽朗地笑了几声:“天石归位,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人间消磨。”
承归怔愣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何时归的位?”
“上次春祭之前,你将天石带了回来,从从一脉再次兽化,咱们与赤鸟和颌针鱼一起,圆圆满满地过了个热热闹闹的春祭。我也因天石的归位而得以重生灵根。”灵松说。
灵松解释得详尽,可在他说到某些字眼的时候,承归有些不适,心中空落落的。
承归回头,正对灵松苍劲的树干。
那树干上有好几块巴掌大的树疤,他只记得一处是不小心被盘古的斧头刮擦到的。
另外两处……
灵松笑得抖动着树枝,沙沙叶片声中,它说:“什么都瞒不过你,一块是我教你化人时留下的,一块是那一年在蜀地,我护住你离开黑水。我本想你能忘却点烦忧。”
“我对你有愧。”
承归沉声说,他的手不自觉用力一握。
这个瞬息,那些灵松口中的记忆,点点滴滴回到他身体,指尖缺失的是——姜觅。
承归缓缓松开手,冷声说道:“你不是灵松,姜觅在哪?”
一声幽幽的叹气漂浮在栒状山的山间:
“你几经苦难,为的是带回天石,和灵松回到山上生活。”
“这是我感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为你辛苦从王母那求来的未来。”
“这样不好吗?”
82.第 82 章
这样不好吗……
这一句话,持续在承归的耳边回荡。
那声音又道:“栒山璧以兽血与人血喂养,还有一部分被万人仰望。”
“灵松,数年即能复原。”
“这样不好吗……”
承归注视着灵松,目光中有歉意,有不舍,还有浓浓的眷恋,像是透过这一株树,在看那个一次次奉献自己的古稀老者。
也像是诀别。
灵松拖出他时仓促,他们没能好好告别。
承归紧紧地闭上了眼,声音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不好,你也说了,那是曾经。姜觅呢?”
刹那,观日台的一切覆灭。
一片白色的雾气浮起,姜觅的声音响彻山间:“只要姜家人能摆脱从从的过去,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愿意的。”
她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在所有人之后。
铜铃倏地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承归的目光变得锐利,额角青筋突突跳动。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一线红光闪烁了下,周围空气顿时凝滞。铜铃停止旋转,不受控制地飞走。
承归的视线被金色的光束挤满。
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似被注入了一股清澈的冷泉,一点点地浇熄他的怒气。
“少年的你,不跪神佛,如今的你,真的什么都愿意?”曾出现在姜沛梦中的那一道慈悲温润的声音问道。
承归望到铜铃悬浮的地方。
它背后的金光从云间隙倾泻而下,流光像波纹一样四散,染得流动的浮云闪烁着五色光晕。
这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承归虔诚一跪:“是,求王母垂怜。”
“人人都想天助,却少审视自我。”那声音停了一拍,“从从一脉,这样的结局刚好。你在可惜什么?”
承归:“族长与姜家人并无不同,她该像普通人一样,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能有几人?现在的你,也不再是……”
那声音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承归的一举一动般,连他眸光里闪过的一丝诧异都轻易捕捉:“你不知道?”
“什么?”承归不解地问。
“白衣少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你,只是承归,一个和下山的从从差不多,因执念作用于天石,而生出的人而已。”
金光像是洒了下来一样,承归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块石头,“砰”的一声落地粉碎。
那声音说:“灵石成了顽石,无用。”
承归的嘴唇抖动了下……
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
他只是想用残存的天石换姜家人……
更清脆年轻的声音笑着说:“你们一样。她也想用栒山璧做交易,可你们都忘了,这本就不是属于你们的东西。”
承归惊讶一瞬,贴在地面的指节颤抖,抬头仰视着圣光:“那她愿意的是……”
“四海八荒之外,有一极地,满目皆白,不见日月与自然,却是人神、生死的交汇之地,她会永远地停留在那。”
承归的脑海中闪过姜觅轻轻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落下一吻的身影。
一个表面坚强,内心比谁都脆弱,只会故意逞强,时刻渴望陪伴的人……
为了姜家人,被困在最孤寂的地方?
“不,她不能这样……我愿用自己换她。”承归不假思索地说道。
“她不会愿意的。”那春风化雨一般的声音道:“无所不能的神,也无法满足世间的每一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声音落地的瞬间,叮铃——
那只铜铃……
世世代代的山神与之相伴的东西。
承归还未开口,那声音缓缓道:“它让你不惧严寒酷暑,望气回春。一旦你离开它,先前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与普通人无异。”
承归只问:“它可以换得什么?”
年轻些的声音道:“姜觅回来。”
没有回春和颌针鱼,姜觅的背……
承归谨慎地问:“背伤与寿长呢?”
“你们要的也一样,太多。”
承归动了动唇瓣。可最终也没能说出点什么,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低垂的眼睛里被痛苦与倔强盈满。
他仍旧跪在山巅,可像是顷刻被压垮了一般,僵硬得与山石融为了一体。
偶尔山风掠过,吹动他额前几缕额发,却吹不动凝滞在他周身的沉寂。
“真的别无他法?”承归的嗓音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嘶哑。
那一束金色的光里,有极小的光斑抖动了下,很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万物有道。若是没有铜铃,若干年后,你甚至会形神俱灭。”
“但如果你选择回到栒状之山,反而可重塑被砸断的仙根,常人追求长命百岁,不过是过眼云烟,一眨眼,数千年……”
承归的目光像是望向很远的地方。划过久远的过往,最后定格在与姜觅相处的片段。
“再醒来的时间很短,可因为和她在一起,每一秒都被拉长,点滴也弥足珍贵。她很好,喜欢她,也很好,刚刚好。”
“这些好,衬得几世的时光都暗淡。”
承归依依不舍地望向铜铃,抬起左手,将掌心对准铜铃,用力往前一推。
“只能换回她,你也不悔?”
承归:“不悔,只要能换回她。”
叮铃——
铜铃尾巴一甩,侧身回了下头,定定地远望着承归,像是在告别,而后飘远。
金光褪去时,祂显现出半边被柔光覆盖、看不太真切的脸庞。
祂低了低眉,神情悲悯。
“当你为她白头,我就知你不会再回到山上。你可愿意与她共享你的寿命?”
承归怔愣了下,连连点头:“愿意。”
霎时,承归的头发,像是满树的樱花凋零那般,卷曲又伸展,再一晃,满头银白。
一只赤色的鸟用尾巴将粉碎的天石复原,衔在口中,放到他的手边。
赤鸟的心声传入:“你的仙根是为救我而断,几番辗转,我终还完了因果。”
“谢谢你,山神。”
承归:“救你,也是我的职责。”
赤鸟张着嘴巴笑了下,而后细尖的嘴在承归左手手臂一点——
“从此,世间再无白衣少年……至于如何归位,你会明白的。”
“承归,珍重。”
-
第二天,天微微亮。
从栒状之山飘来的薄雾不散,早春的细雨飘飘洒洒落入观山墅,在铺了花砖的地面划出道道雨痕。
一行人走在去起鱼潭的路上。
行路之中,承归几次伸手到姜觅的头顶,替她擦干被雨珠沾湿的发顶。
姜觅因为身后跟着的姜家兄弟和特意赶来的助理在看,脸颊不自然地微微发烫。
放在以前,她会立刻制止承归,嘴里念着这点雨,又算得了什么?
可现在走在她身侧的人,因她放弃了能放弃的一切,顶着满头为她而白的银发。
姜觅的指尖稍稍用力,那端的承归就轻易察觉到,侧头柔声问:“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只问:“用丝帛包住栒山璧和彩石归位,一切就彻底结束了吗?”
承归:“嗯,姜大哥、姜二哥,还有助理的手腕上都多出了一点红痣。想来他们不会再受从从一脉的影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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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需要颌针鱼了。”
听见两人对话的姜二,略显遗憾地嘟囔:“可也失去了听声闻矿的能力。”
姜觅:“你要是嫌命长,我是不会介意帮你一把的,你什么时候把银行卡密码写好了,我即刻拿着古刀来实施。”
姜二自知理亏,哎呀一声卖着笑脸道:“我这不是遗憾日后没了生财之道嘛。”
默不作声的姜大说:“你要是瞎了,有钱也没地方花,享受不到什么的。”
走在最后面的助理眼中泛起泪花,说道:“就是就是,感恩族长与承归兄弟为我们姜家人的付出,感谢王母心慈。”
提及姜家人,姜觅问姜大:“告姜家书拟定好了吗?你和姜二得亲自上门,把从从的过往、姜家的来处以及最近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解释清楚,免得有人不信。”
“嗯,正在制作。我选了雅白六脚兽纹镂空的封套,里面用洒金水纹纸,用墨笔小楷竖写。”
姜大沉吟道:“马上就到午时午日了,正好可以验证这些事。他们从此自由了,还有家产可分,不会不信的。”
姜二:“就是就是,这还不信,那我就得客气客气了,鄙人习文习武多年,有的是力气手段让他们信服。”
电动移门缓缓打开,枯竭了的起鱼潭映入眼帘,嶙峋的假山石上沾着晨间的雾气。
池边摆着的矮几上,铺了一块红绿双色的布,上面依次放着承归的那颗石头、姜家的栒山璧、短柄直脊的古刀、丝帛与彩石。
“你去弄吧,这是灵松和你一直想完成的事。”姜觅正要松开承归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一起,那也是姜家人的来处。”
两人上前,姜觅从银盒里取出丝帛铺开,承归放入石头和栒山璧,两人一起包好,放置在起鱼潭那块空了的兽形古砖处。
紧接着,承归移开银盒,把红绿双色布的四个角折起来,用力一提,将古刀和彩石拢在一起,最后压在丝帛上面。
两人退回池边,默契地一个伸出右手,一个伸出左手,十指紧扣。
这一天的第一缕晨光升起,斜斜落到归位的地方,丝帛与红绿双色布倏然被这一抹漏下的天光点燃,渺渺白烟升腾。
那缭绕的烟丝丝缕缕,化作一只长须、长鬓、长尾,有六条腿,追着一团火焰的小兽。
小兽腾空一跃,身形一拱,将头朝着太阳的方向长鸣,从从——从从——
那是现代姜家人从未听过的一种叫声,那是曾消失在姜家历史长河之中的叫声。
那是最初的栒状山上,每逢有从从预知自己即将消逝,不得不远去时的悲鸣……
姜觅与承归,姜家人,都听懂了。
烟消云散的须臾,姜觅的手腕内侧一阵刺痛,她垂头一望,一颗新生的红痣。
姜觅扬起手腕到承归的眼前。
她笑意盈盈地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乱填的,那些生日也过得不快乐。”
“从今天起,我有了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生日——4月20日。”
承归弯着眼睛:“姜觅,生日快乐。”
助理哽咽:“族长,生日快乐。”
姜二把手放到嘴边,做出喇叭的姿势,大声喊道:“人美心善的阿觅,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呀!”
姜大:“生日快乐,你有什么愿望吗?我马上去给你办!”
“这样就很好,平凡的生活,简单的幸福。”姜觅问承归,“你有愿望吗?我的生日愿望是帮你实现愿望。”
承归:“想和你看一次日出日落。”
“我们会看很多次日出日落。”姜觅在一群人起哄声中,轻轻地说。
【全文完】
全文完,无番外。
——乙巳年秋·行则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