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003【面具之下】
如果有得选,薛淮当然不希望和这位天家贵胄发生直接冲突。
他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那些浩繁的记忆和信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现在他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搞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又要如何应对往后的挑战。
哪有心思在这里陪一个娇贵的公主闹腾?
可是形势比人强,薛淮自忖要是拂袖而去,对方万一恼羞成怒真去宫里告状,他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故此,他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着年轻的公主。
门边的侍卫见状立刻迈步上前,姜璃却抬手止住他们,道:“无妨,本宫还不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吓住。”
薛淮并无多余的动作,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以下犯上。”
姜璃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薛淮似乎认命道:“殿下不是想知道臣的阴谋?臣准备如实相告,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们。
姜璃心领神会,挥手屏退侍卫,继而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之所以会来此处寻死,为的就是陷害殿下。臣身上有血书一封,上面伪造了殿下诸多不法事,以及过往殿下对臣的种种欺凌,这样一来,臣死之后朝廷就能彻查此案,让殿下无法自保。”
明知他在胡扯,姜璃仍旧问道:“血书在哪?昨日侍卫们将你救起,又请郎中给你诊治,并未在你身上发现劳什子血书。”
薛淮想了想说道:“可能是臣忘记写了。”
姜璃奇道:“这么要紧的证据也能忘记准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叹道:“臣是人,总有疏忽遗漏的时候。”
姜璃又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薛淮快速答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嫉妒?”
“殿下天生富贵,既有天子偏爱疼惜,又有东宫和诸皇子真心护佑,论尊贵在宗室之中无人能比,京中那些权贵子弟皆以在殿下面前露脸为荣。相较之下,臣如今在朝中树敌无数,可谓是人憎狗厌,当然会嫉妒殿下,所以才想出这个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愚蠢法子,妄图给殿下造成一些麻烦。”
听到这儿,姜璃忍不住轻声浅笑,又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你真是薛淮?”
薛淮点头道:“如假包换。”
“难得,真是难得。”姜璃啧啧称奇,感慨道,“本宫原以为你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毕竟从你过往生平来看,你不缺少这样的勇气。没想到素来以骨鲠强硬闻名的薛编修,也会如青皮无赖一般信口开河。”
薛淮虽是胡诌,但他的话也表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没有和公主作对的动机,所以昨日他失足落水确实是意外。
再者他如果真要陷害姜璃,总得做好周全的准备,而非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后手。
姜璃聪慧敏锐,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瞒殿下,臣这两天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总算想明白一些道理。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臣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亦不曾后悔,只是臣觉得就算做不到外圆内方,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强硬的姿态。”
这算是他给自己转变处事风格打下的前提。
“原来如此。”
听完这番答复,姜璃心中微现波澜,嘴上依然不留情面:“你最好没有说谎,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另有所图,沈侍郎未必能护住你。”
薛淮没有较劲,及时转移话题道:“此番救命之恩不敢忘却,臣欠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姜璃嘴角微勾,眸光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薛淮,本宫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薛淮正色道:“若殿下有命,臣自当尽力而为。”
“哦?”
姜璃抬手摩挲桌上的白瓷茶杯,悠悠道:“你就不怕本宫挟恩图报逼你去做坏事?本宫听说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臣不担心。”
薛淮直视姜璃的双眼说道:“殿下心怀公义,时常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臣过往多有耳闻,且殿下身为皇族公主,自然不会触犯朝廷法度,臣又何必杞人忧天?”
“本宫现在终于确信,这次意外落水让你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也可能是以前你骗了所有人。”
姜璃的语调略微抬高,“只言片语就将本宫架了起来,还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旁人说你一根筋不知变通,本宫却觉得你心思缜密又狡黠。”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谢殿下称赞。”
姜璃被他这短短五个字逗笑,随即说道:“你果真觉得昨日失足落水是一场意外?”
其实这也是薛淮尚有疑虑的地方。
原主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妙,宁党中人对他的打压和针对会持续不断,而清流一派也因为他先前的鲁莽和孤僻不愿亲近,就连天子都对他这两年持续不断的弹劾有所不喜。
若说唯一全心全意对待薛淮的人,恐怕只有他的母亲崔氏。
但是这样的困境真会将原主逼到求死的地步?
薛淮隐隐觉得真相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昨日的记忆过于混乱,他一时想不起原主为何会来到这座别苑,又在河畔遭遇了什么,只能确定原主当时受了极大的刺激。
姜璃观察着他的面色变化,继续说道:“本宫的别苑不算偏僻,但是无论离皇城、翰林院还是薛宅都比较远,你就算想散心也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对不对?”
“殿下言之有理。”
薛淮应下,随即坦然道:“不瞒殿下,臣或许是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罢了,这是你的事,本宫没有必要替你操心。”
姜璃正色道,“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算你真不在意自己的小命,也不要牵扯到本宫,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理会你的死活。”
薛淮道:“是。”
姜璃看了他一眼,又道:“方才你说欠本宫一个天大的人情,此言是真是假?”
薛淮当然知道这种承诺非常棘手,以姜璃拥有的地位和势力,这世上能够困住她的难题寥寥无几,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够帮她做什么?
真到了那一天,姜璃派人来找他索取回报,不知他这条命够不够还?
然而救命之恩是事实,对方也不是好相处的人,薛淮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他而言,尽快熟悉这个世界,尽快修复自己的人脉圈子,尽快扭转朝野上下对他的观感,尽快打造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故此,他斟酌道:“殿下,臣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殿下若有需要臣效力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度和臣的良心,臣定会竭尽全力。”
姜璃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讽刺他话中谨慎的伏笔,道:“你失踪了一天一夜,令堂这会肯定心急如焚,本宫已经派人去薛宅说了一声,又让人在翰林院帮你告了几天假。如今你已无大碍,本宫让人送你回府。对了,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这份人情越来越重。
薛淮心中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公主意欲何为,既然已经提前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刚才为何要摆出那种姿态?
难道只是突然玩心大起,单纯捉弄他一番?
不过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于是按下心中的思绪,躬身一礼道:“臣记得,多谢殿下。”
……
一炷香后,别苑东南面的水榭风亭。
姜璃斜倚阑干,望着池中游弋的鱼儿,略显意兴阑珊。
轻缓的脚步声在旁边想起,公主府长史苏二娘来到近前,轻声询问道:“殿下,那人如何?”
姜璃想了想,缓缓道:“薛淮的才学人尽皆知,身世清白家风中正,相貌生得好,家里的状况也很简单,否则二娘不会在两年前劝我选他为驸马。”
苏二娘有些尴尬,当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薛淮这两年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官场上乱撞,要不是工部尚书薛明纶顾念宗族之情、礼部左侍郎沈望对这个弟子也颇为照拂,最重要的是其父薛明章留下的香火情,他早就被人敲骨吸髓死了几十次。
这样的人只会不断招惹麻烦,怎能作为云安公主的良配?
幸好公主一直没有采纳她的建议。
苏二娘早就不再提起此事,不料昨日别苑侍卫意外救下薛淮,公主却想亲自来看一眼。
“不过——”
姜璃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阑干,斟酌道:“今日一见,我觉得他和以往的风评不太一样,不知他是在我面前刻意压制秉性,还是在生死轮回中走了一遭导致性情变化,总之像是懂了点人情世故,不至于一开口就让人厌烦。”
苏二娘讶异道:“竟有这等事?”
姜璃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就这么急着想见到我成亲?”
苏二娘默然。
她曾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当年齐王病逝之后,王妃强撑着将姜璃养到三岁便郁郁而终,而后是苏二娘为幼小的姜璃撑起一个温馨的港湾,某种意义上两人情同母女。
“二娘,我又没说不嫁人。”姜璃拉了拉她的袖子,柔声道:“但是你得让我找到中意的男子,你也不想看到我将来像几位姑姑们那样孤苦半生吧?”
苏二娘擦了擦眼角,轻叹道:“我当然希望殿下一生幸福美满,只是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你一直孤身一人,若是赐婚圣旨一下,你便再无转圜余地,不如提前相中一个合适的,总比……”
她欲言又止,姜璃却心知肚明,无非是宫里那位将她的婚事当成筹码,用来拉拢或者制衡朝中的那些重臣。
她貌似娇憨道:“京中谁不知道陛下最疼爱我,他肯定会顺着我的心意,二娘就不要担心了。”
苏二娘无法反驳,点头道:“是。”
“说回薛淮……”
姜璃靠在苏二娘的身侧,缓缓道:“或许此人真是在生死关头顿悟,若他有这样的造化,将来未必不能闹出点出人意料的动静。”
苏二娘变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向周围,仿佛在防备那些窥探的目光。
姜璃却只是浅浅地笑着,视线朝向远处高耸的围墙,轻声自语。
“倒也有趣。”
004【齐家】
别苑门外,一名侍卫牵来两匹良驹,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殿下之命,送薛编修回府。”
“有劳。”
薛淮自然地接过缰绳。
幸好他前世年轻时练过马术,虽然不甚精湛,寻常骑行倒也无碍,否则今天肯定会露出破绽,毕竟两年前十六岁的探花郎策马而行御街夸官,这是京中一桩美谈。
他没有冒昧地找这名侍卫攀谈,而是默默地整理心情,然后一边前行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个新奇的世界。
两人策马穿出夹道,阳光将九曲河的水面镀成暗金色。
人间安宁祥和。
两人两骑经过榆钱巷,只见三五个幼童蹲在地上捡拾落叶,脆生生的笑闹声惊得提壶的老人泼了半盏茶,不远处药铺支着晾晒药材的竹匾,斜插木簪的妇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动药材。
右转来到长宁街,薛淮看见前方槐树下的板栗车冒着白烟,戴毡帽的老汉铁铲敲得铛铛响,忽有五城兵马司巡卒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他连忙缩手往围裙上抹了把灰。
薛淮前世曾在影视剧中领略过虚构的风景,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真实的古代世界远没有那么光鲜明艳。
街上的行人衣着朴素,道旁的店铺紧凑逼仄,这京城里的道路也不太平整,灰尘随处可见。
这让薛淮蓦然感到乡土的气息,但也触摸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约莫一刻钟过后,一座青石牌楼出现在薛淮的视线里,随即耳畔传来侍卫平淡的声音:“薛编修,大雍坊到了。”
薛淮拱手道:“多谢相送。”
侍卫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
薛淮则看着青石牌楼,在脑海中将薛家的情况认真回忆一遍,模拟一会见到家人的场景。
此外他也有所准备,万一家中对如今的他生疑,就说落水之后忘了一些事情,想来能搪塞过去。
不多时,薛宅已然在望。
这是一座标准的三进官宅,门第为五檩悬山式广亮大门,乌木门匾鎏金“薛府”,檐下挂四盏宫灯,门前两尊五尺青石狮,九级青石台阶,门钉横七竖九。
薛明章病逝之后,依照朝廷规制应该收回这座官宅,但是天子顾念君臣之义,又怜惜薛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特地下旨将这座宅子赐给薛家,保留一应建制规格,此举自然赢得满朝称颂。
所以薛淮才能以翰林院七品编修的官职住在这座正三品高官的宅邸。
“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薛淮骑马来到府前,门子阿九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薛淮将马缰绳递给阿九,想了想嘱咐道:“用最好的草料喂养这匹马。”
这匹良驹是公主府的,他肯定会还回去。
阿九接过缰绳,又道:“少爷,您昨夜没有回府,老夫人很是担心,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薛淮应了一声,迈步向府内走去。
绕过“鹤鹿同春”影壁,入垂花门,过东跨院,便是二门后的主院。
如今的薛府除崔氏和薛淮之外,便是管家、门子、长随、丫鬟、车夫和厨娘等,拢共只有十余人。
薛淮刚入二门,便见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未看见薛淮便有焦急的嗓音传来:“淮儿?是淮儿回来了吗?”
这就是他的生母崔氏。
暮秋的阳光洒下,照得她珠钗之下几根华发如银丝,原本清隽的颧骨愈显消瘦。
许是走急了,压裙的佩坠还在微微摆动,她鬓角两绺未抿紧的细发随风微扬。
“母亲。”
薛淮快步迎上去,见礼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崔氏伸手扶他,松绿缂丝袖口下探出的腕骨伶仃,戴着紫檀佛珠的手触到薛淮前臂时略微发抖。
她的眼里泛着温润水光,眼尾细褶里凝着经年担忧熬出的黯痕,急促问道:“你昨夜为何不回家?怎么云安公主府的管事前来通传,说你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
薛淮轻声道:“母亲,昨日我觉得心烦,想在城内四处走走,不经意间去到九曲河边。或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不慎失足落水,万幸公主府的侍卫将我救了起来,又请郎中为我诊治。我今日上午才醒过来,郎中说我无碍,于是赶忙回来了。”
“啊。”
崔氏声音发颤,眼眶顷刻间泛红:“你这孩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娘怎么活?”
纵然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此刻薛淮也不禁心生唏嘘。
在薛明章去世之后,面前的中年妇人便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原主真心好的人,虽然她不能在官场上帮到薛淮,但她已经尽可能给薛淮维持一个温馨的家。
薛淮记忆中的崔氏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年轻时姿容秀丽,和薛明章被誉为天造地设的良配。
她也曾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夫君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儿子乖巧懂事又有神童之名。
一切都在六年前那个春夜改变。
薛明章撒手人寰,薛淮年岁尚幼,从此再无人能帮她遮风挡雨。
好不容易熬到薛淮科举高中,这两年却让她操碎了心,无论她怎么劝阻,薛淮都不肯偃旗息鼓,他打定主意要和朝中奸佞纠缠到底。
虽说岁月不败美人,可如今的崔氏韶华渐逝,眼尾的黯痕足以说明她这些年忍受的煎熬。
见这个执拗的儿子一直沉默,崔氏只当他的牛劲又发作,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淮儿,娘知道你看不惯那些人为非作歹,这是你爹生前对你的教导,娘肯定不会让你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你得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娘想想,你现在只是翰林院编修,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那么多正经管事的官儿都不出声,你又何必冲在前面?”
薛淮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崔氏愣神地望着薛淮,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那位秀气的丫鬟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在过去一年多里,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但崔氏始终无法说服薛淮,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同时坚定信念要做父亲那样的清流名臣。
他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遵从母亲的教导,唯独不肯和朝中那些奸佞虚与委蛇。
故而崔氏没想到今天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这让她更加揪心且惶恐,莫非儿子是要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薛淮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放缓语气道:“母亲,我们进屋说吧?”
崔氏神思不宁地点点头。
母子二人来到正堂落座,丫鬟墨韵奉上香茗,随即乖巧地退了出去。
迎着崔氏复杂的视线,薛淮开口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情。昨天落水之后我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一刻不禁想起父亲壮志未酬,想起母亲忧思难解,才发现自己过往一意孤行,不仅没有扳倒朝中那些奸佞,反而让关心我的人黯然神伤,最终弄得自己四面皆敌,这何尝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崔氏瘦削的双手绞在一起,喃喃道:“淮儿,你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在哄骗娘?”
薛淮诚恳地说道:“母亲放心,我没有半句假话。回想父亲当年在扬州任上,他从不纵容那些作恶的盐商,但他始终讲究方法和手段,该隐忍时唾面自干,该出手时雷霆万钧,倘若我能学到父亲十分之一的本领,应该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崔氏过往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薛淮明显钻进了死胡同,根本听不进去。
薛淮继续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空有螳臂当车的勇气,却无缜密细致的谋算,最终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让你无比担心,我想来实在愧疚。往后我不会那么偏执,即便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官员,我也该先学会保全自身,至少不能让母亲伤神。”
听到这里,崔氏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她抬手擦拭着眼泪,连连点头道:“佛祖保佑,淮儿你总算想通了,这就好,这就好啊,不然娘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同你爹交待。”
不待薛淮回话,她又一叠声说道:“淮儿,你身子可有不适?要不要再请郎中帮你看看?你昨日落水肯定受了惊吓,娘吩咐厨房马上给你炖安神汤。”
望着崔氏溢于言表的关切和紧张,薛淮没有拒绝,温顺道:“好,全听母亲吩咐。”
即便他现在还无法完全代入儿子的角色,面对这样一位可怜又可敬的母亲,他至少可以做到让对方安心一些。
崔氏眼角还有泪痕,但面上终于绽放一抹欣慰的笑意。
仿若拨云见日。
005【风波骤起】
对于薛淮突兀告假数日一事,翰林院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在不少官员看来,那个不合群的刺头永远不出现更好。
他们没有薛淮那么好的背景,靠着亡父留下的遗泽、河东薛氏的宗族庇护、沈望对他的照拂,在朝中见人就咬无所顾忌,寻常人若是这么做早就尸骨无存。
其中一部分人本就和宁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们唯恐薛淮哪天弹劾到自己头上,另一部分人虽然没有和宁党勾连,但他们大多是薛淮的前辈,看着这家伙一个劲地出风头邀清名,心里自然厌憎且嫉妒。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最真实的人心。
如今薛淮突然告假,很多翰林都觉得自在轻松许多。
薛淮能够猜到这些同僚的想法,前世在打拼初期就时常遭遇办公室的勾心斗角,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暇去梳理这些关系,只能利用这两天时间大致捋清楚自身的状况。
东跨院的书房内,薛淮细致地整理着原主的书信和随笔。
平心而论,原主极具才情,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很有天赋,好在薛淮继承了这些知识,不然他想在文臣这条路走下去会有很多阻碍——哪怕他能背出上百首唐诗宋词,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无法应对自如,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能让他头皮发麻,更不必说和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们当面论道。
而通过原主保存的那些书信,薛淮对他的执拗和强硬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那些大多是原主和友人的交流,他在信中反复阐述一个明确的事实,即天子被宁党蒙蔽,宁党一日不除,朝政便无法清明,天下苍生将会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哪怕面对极其艰难的处境,哪怕天子对他的观感越来越不好,他也要坚定不移直言进谏。
看完这些书信,薛淮着实有些头疼,情况比他的预想还要复杂。
他能在短短两天内安抚崔氏,是因为对方毫无保留疼爱自己的儿子,如今见薛淮大彻大悟,崔氏自然喜出望外,过往的纠葛立刻烟消云散。
其他人却不会如此纯粹。
薛淮依照前世的习惯,开始在纸上构建思维导图。
薛明章留给他的遗泽主要是指天子的体恤,但是在两年的磋磨之后,皇帝对他还有多少好感已经很难断定,尤其是薛淮两世为人,他对皇帝这种权力生物的看法远比原主复杂。
最初皇帝应该只是看在薛明章忠君唯上积劳成疾的份上,用照顾薛家母子这件事来彰显帝王的仁德,而且薛淮后来在科举考场表现得十分出色,这无疑又给皇帝添了慧眼识英才的光芒,所以他直接钦点薛淮为探花。
然而帝王无情天威难测。
薛淮不认为皇帝对朝中的局势毫无察觉,更不可能被宁党完全蒙蔽。
据他所知,次辅欧阳晦的权势虽然比不上首辅宁珩之,但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皇帝的扶持,这是很简单的帝王制衡之术,更何况还有沈望这个清流领袖的存在。
简而言之,朝中绝非宁党一家独大,只不过因为宁珩之足够老辣和圆滑,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满足皇帝的需求,所以才能牢牢把持着首辅之位。
原主若只是偶尔弹劾宁党中人,帮皇帝敲打一下首辅宁珩之,他的处境绝对不会这么艰难。
想到这儿,薛淮在皇帝二字的旁边画上一个问号。
他暂时还不想主动跑到那位大燕至尊面前找存在感,可他同样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
原因很简单,过去两年他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成功树立一个嫉恶如仇的骨鲠形象,现在想置身事外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名气是一柄双刃剑,薛淮可以改变策略却绝对不能改变立场。
无论何时何地,墙头草都难以成功谋身,而且他现在没有骑墙的本钱。
故此,薛淮在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叉。
思来想去,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沈望的名字上。
即便先前两人存在一些矛盾和分歧,但在如今大燕的官场上,座师和弟子是十分牢固的关系,只要薛淮一天没有背弃师门投靠其他势力,沈望就不能将他逐出门墙。
“目前必须得依附在沈望羽翼之下,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薛淮轻声自语,随即回忆沈望的生平履历。
这位清流领袖时年四十二岁,出身贫寒,为官之路清贵且平顺。
他是先帝朝景云二十七年殿试状元,在翰林院从修撰一路升到掌院学士,然后直接升任礼部左侍郎,传言他下一步就会升任礼部尚书同时入阁。
朝中清流一党以他为首,宁珩之和欧阳晦对他颇为尊重。
结合记忆中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薛淮很快意识到这位座师绝非崇尚清谈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像是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雀,静静地看着首辅和次辅之争。
这种人物肯定眼界极高,想要重新取得他的认可不容易。
不过薛淮心里没有失落的情绪,因为眼下他并不需要沈望的绝对认可,只要改善师徒之间冰冷的关系,紧要时刻能够得到对方的照拂就行。
对此他还算有些把握,因为沈望养望二十余年,最大的凭仗就是清名二字,他总不能将忠贞报国的弟子拒之门外弃如敝履。
便在这时,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云安公主姜璃的身影,以及她最后的提醒。
他失足落水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薛淮冥思苦想,他只记得当日在翰林院当值,忽地径直离开,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在城内乱逛,最后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
不对……
薛淮猛地一激灵,难道是有人想害他性命?
那日在翰林院肯定发生了一些变故,直接导致原主承受不住打击,甚至选择在潜意识里封存那段痛苦的记忆。
薛淮摇了摇头,起身将桌上的纸张收起,然后放进火盆内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丫鬟墨韵着急忙慌地走进来,紧张道:“少爷,翰林院的刘学士来了,他说要立刻见你。”
薛淮冷静地看着火盆内的灰烬,点头道:“我知道了,前厅待客。”
片刻过后,薛淮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前厅,一眼便瞧见神色严肃的侍读学士刘怀德,此人和沈望有同乡之谊,在翰林院中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关照薛淮的人。
“见过刘学士。”
薛淮上前见礼。
刘怀德却双眼直视薛淮,神情复杂地说道:“景澈,你糊涂啊!”
薛淮微怔道:“学士何出此言?”
刘怀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薛淮点头道:“是。”
刘怀德又问道:“那你这几天为何无故告假?”
这会薛淮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便诚恳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学士明言。”
刘怀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禁叹了一声,摇头道:“今日上午林掌院派人查问《太和河工考》的编撰进度,陈泉发现其中一卷竟消失不见,连带着原始卷宗也都不在。经过众人仔细核对,丢失的那卷记载着令尊当年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工程细节始末!”
薛淮眉头微皱,试探道:“这与下官有何关系?”
刘怀德沉声道:“陈泉禀报林掌院,那一卷以及相关卷宗都是由你负责整理与保管,如今丢失算是谁的责任?偏偏又有一名院中杂役说,那日你急匆匆离开翰林院,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虽说没人能确定你那包袱里就是丢失的卷宗,但你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淮清楚这确实是个麻烦,问题在于他并没有将那些卷宗带出翰林院,而且退一万步说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怀德知道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问道:“卷宗现在何处?”
薛淮认真地说道:“学士,此事非下官所为,下官亦不知卷宗的下落,更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没有理由?”
刘怀德紧紧盯着薛淮的双眼,神情愈发肃穆:“你可知道林掌院为何会突然关注这项进度?盖因今日早朝工部一位郎中上奏,直言他在查阅往年存档之时,发现令尊当初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这才导致今年夏汛之时,扬州南部沿江堤坝被冲破,给当地百姓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失!”
薛淮心中一凛,果决道:“此事绝无可能!”
刘怀德喟然道:“我当然相信令尊的为人,而且此事不能采信孤例,所以陛下就让翰林院找出当年的存档,可如今一应卷宗消失不见,而你又有严重的嫌疑,你现在该知道局势有多么危急?”
薛淮心念电转,脑海中隐有明悟,莫非那日自己落水和此事有关?
只不过幕后是谁在钩织这一切?
他迅速镇定心神,坚定地说道:“学士,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营私舞弊,这件事肯定另有玄机。”
“唉。”
刘怀德沉重地说道:“我相信令尊也相信你,但是现在……罢了,林掌院在等你回话,你现在随我过去。”
“是。”
薛淮冷静地应下,和守在外面的墨韵交待一声,随即和刘怀德一道离府而去。
……
……
(万分感谢“小小无书”、“阿c_”、“寒烟暮雨醉华年”三位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06【指控】
皇城东侧,长安街核心地段有一片藏青色的官署,这里便是被称为大燕储相之所的翰林院。
薛淮随刘怀德来到此处,暗藏好奇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灰青砖墙在秋阳里泛着冷光,悬山式屋檐下挂着「翰林清要」的鎏金匾额。
门前两尊石狮鬃毛刻痕斑驳,留下百年岁月风雨侵蚀的痕迹。
围墙绵延如墨线,磨砖对缝的灰墙上苔痕层叠,隐见东跨院探出的老槐枝桠,枝头悬着褪色的绸布灯笼,随风轻晃。
门旁值房檐角垂着铜铃,随风摇曳时惊起歇在螭吻脊兽上的灰鸽,忽地扑棱棱掠过门楣雕的“文枢麟趾”砖刻。
刘怀德当先而行,带着薛淮直入院内,穿过中庭抵达正堂。
当此时,翰林学士林邈端坐于黄花梨螭纹官帽椅上,三十九载岁月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从容的静气,鬓角整齐如刀裁,下颌蓄着寸许山羊须。
侍讲学士陈泉一脸严肃地站在下首,视线直接越过品级比他高的刘怀德,落在后面的薛淮脸上。
众人见礼落座过后,林邈放下手中的茶盏,开门见山道:“薛编修,《太和河工考》第四卷现在何处?”
薛淮镇定地回道:“回掌院,这些卷宗理应存放在奎文阁内。那日午后,下官告假离去之前,特地将一应典籍放回奎文阁。”
林邈端详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下属,隐隐觉得他和以往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过去两年里,薛淮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毕竟这是翰林院而非都察院,翰林的职责是著史修书而非弹劾官员。
因为薛淮那一封封弹章,不光朝中同僚对林邈颇有微词,就连天子都暗含诫勉敲打过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薛淮是天子钦点的忠良之后,又有沈望这位清名卓著的座师,再加上他的本职工作并未出错,难道他还能将薛淮赶出翰林院?
他很清楚薛淮牛心左性的脾气,也已做好应对薛淮闹事的准备,然而薛淮表现得比较平静,不像往日如炮仗一点就着。
林邈暗道一声古怪,随即淡淡道:“薛编修,今日工部清吏司郎中顾衡上奏,他在照磨所的存档中发现十年前扬州堤坝筑造存在诸多不合规。今年夏汛,扬州南境沿江堤坝多处崩溃,仪真县和江都县多地遭受洪灾,黎民百姓损失惨重流离失所。陛下因此震怒,责令有司彻查此事,故有今日顾衡之奏。”
他稍稍停顿,又道:“在你到来之前,院里找了奎文阁、校勘斋和典簿厅等处,均未发现第四卷及原始档案,而你是直接保管人,你必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薛淮保持冷静,心中快速分析这个突发事件的大致始末。
从林邈和刘怀德透露的信息可知,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大燕南方多处受灾严重,扬州地界便是其中之一。
天灾固然无情,人祸却同样存在,朝廷需要在赈灾之外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天子便督促百官彻查各地防洪细节。
薛淮不相信薛明章会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情,但一切就是那么巧。
工部官员拿出当年的旧档,直指薛明章弄出一个表面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沿江堤坝,他就是导致灾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这显然是欺负薛明章如今死而不能复生,无法开口为自己洗清嫌疑。
恰好在这个时候,翰林院内记录当年细节的另一份原始档案消失不见,工部那边的旧档成为唯一的证据。
更巧的是,负责修撰《河工考》第四卷并且保管相应卷宗的就是薛淮,而且他刚好这几天告假。
于是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形成,薛淮在旧档中发现亡父的不法之举,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敢将证据交给上面,选择暗中藏匿甚至销毁那些卷宗,并且因为心虚胆怯,一改往日的兢兢业业,直接告假数日。
甚至于那日薛淮在九曲河落水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有人能查出他当日的行踪,便可说他是想一死了之,用死亡来掩盖父子二人的罪证。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一动,他发现其中存在一个破绽,但现在还没到着急出牌的时候,因为面前是大片迷雾,他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面前这三位翰林高官说不定就有人参与其中。
故而他冷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和以前变化太大,看向林邈说道:“掌院,先父的清名世人皆知,陛下亦曾多次公开嘉许,御赐的‘忧国忘身’匾额至今仍挂在薛府正堂。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触犯朝廷法度,这分明是有人推卸责任强行构陷!至于那些卷宗,下官当日便已放回奎文阁。”
林邈面上古井不波,放缓语气道:“景澈,陛下明确要彻查此案,既为给灾民一个交代,也是为还令尊一个清白,有司官员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相信你是识大体的人,只要将相应卷宗交出来,这桩案子不会波及到你。”
这番话说的好听,薛淮却在心中冷笑。
这位翰林学士嫌他是个烫手山芋,怕他牵连到翰林院众人,所以让他承认窃据卷宗之罪。
薛淮若答应下来,那才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回掌院,下官素来敢作敢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那些消失的卷宗和下官没有任何关系,还请掌院明鉴!”
听到薛淮强硬的回答,望着他愤怒阴沉的脸色,林邈并未动怒,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侍讲学士陈泉。
后者心领神会,起身清了清嗓子:“薛编修,我劝你还是坦白交代,掌院这是在救你。”
薛淮转头望向那位三十五岁的侍讲学士,他的脸庞就像一张揉皱又匆忙展平的奏折,浓密剑眉紧锁成倒八字,下颚残留着刮面时失手留下的细小血痂,似乎最近有些神思不宁。
许是薛淮这两年声名在外,陈泉被他冰冷的眼神盯着,下意识退了半步,旋即发现这样有损体面,沉声道:“你莫要执迷不悟!”
薛淮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陈泉寒声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日你离开翰林院的时候,有人亲眼看到你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去。倘若那包袱里面不是那些消失的卷宗,你又何必如此作态,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薛淮冷笑道:“既然陈学士言之凿凿,就让那人与下官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陈泉冷笑,随即看向角落里站着的书吏:“将刘平顺带来!”
当一脸木讷的杂役刘平顺走进正堂时,这里的气氛颇为古怪。
满身清贵书卷气的翰林学士林邈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养神。
侍读学士刘怀德眉头紧锁,忧虑之色难以掩饰。
侍讲学士陈泉神色阴沉,满怀审视地盯着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刘平顺当然认得那个年轻人,两年前名动京师的少年天才,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这两年在翰林院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就连他们这些杂役都知道此君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
便在这时,年轻人朝他看过来。
迎着对方清亮又沉稳的目光,刘平顺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薛淮将其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直接对林邈说道:“掌院,下官想问刘平顺几个问题。”
林邈微微颔首道:“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站起身来,迈步走到刘平顺身前,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杂役。
“刘杂役,你说四天前亲眼瞧见我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开翰林院。”薛淮语调平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么你应该对当日的情形记得很熟,现在就请你当着诸位上官,将那天你看见的细节详细说一遍。”
“小人遵命。”
刘平顺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仔细回忆:“那天小人负责清扫奎文阁庭院,午后忽见薛编修独自进了奎文阁,当时小人还与他请安问好,不过薛编修脸色不太好看,没有理会小人。过了一阵子,薛编修从阁中出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包袱。他好像在刻意避开旁人,直接离开了翰林院。”
陈泉听完之后冷笑道:“薛编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天你带走的包袱里究竟是何物?”
他双眼微眯,好似很期待薛淮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007【冰山一角】
陈泉的期待注定会落空。
薛淮不像原主那般性烈如火,但也不至于被这种场面吓住。
得益于前世在仕途上充足的磨练,他早已养成在危机面前处变不惊的素养,更何况这一路上刘怀德提供不少信息,让他对当前的局势有了心理准备。
他仿佛没有听见陈泉轻蔑的话语,继续看着刘平顺说道:“刘杂役,你能否形容一下当日我的衣着装扮?”
刘平顺讷讷道:“编修那天当值,肯定穿着青色官袍,不过因为午时下了一场小雨,所以编修特地换下皂靴,换上了一双皮靴,小人瞧着很是羡慕。”
薛淮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当日我拿的包袱是用月白绸缎所做,对不对?”
刘平顺连忙摇头,笃定道:“编修记错了,院中一直用靛青粗麻布包裹卷宗,你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包袱离开。”
薛淮稍稍停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的微笑让刘平顺心里发毛,为何这个年轻人和往常大不相同?
换做以前,恐怕他早就因为愤怒失了分寸。
“刘杂役。”薛淮的语气淡然,“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于何时离开奎文阁?”
“未时三刻左右!”
刘平顺十分肯定地回答,转而对林邈说道:“掌院大人,小人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小人每日未时末刻下值。那天薛编修离去不久,就到了小人下值的时间。”
林邈沉默不语,他的视线停留在薛淮脸上。
此刻他内心已经确认,这个令他头疼的下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他绝对做不到这般冷静。
薛淮仿佛没有察觉林邈的目光,他往刘平顺身前迈了一步,不疾不徐地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四天前的未时三刻前后,我穿着官袍踩着皮靴,仓皇失措地溜进奎文阁,用靛青粗麻布做成的包袱装好那些卷宗,然后着急忙慌地溜走,对吗?”
刘平顺的内心愈发慌张,低头道:“小人不敢在掌院大人面前说谎,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编修谅解。”
“谈不上得罪。”薛淮笑了笑,“我只是敬佩你的记性好,做一个杂役委实屈才。”
刘平顺自然不敢接话。
另一边林邈轻咳一声,看向薛淮问道:“你作何解释?”
薛淮摇头道:“回掌院,下官无从解释。刘杂役描绘得如此真实,连下官都忍不住信了他的话,或许那天下官确实去了一趟奎文阁。”
刘怀德心里着急,忍不住提醒道:“薛编修,我知你素来勤勉,那日你是不是去奎文阁寻找典籍,然后趁着这几日休假在家中苦读?”
刘平顺的记性再好,他也没有资格去搜检薛淮的包袱,所以那包袱里究竟装着什么,薛淮完全可以不承认是丢失的卷宗。
没等薛淮接过话头,陈泉便冷声道:“这个倒也简单,只需要查一查奎文阁的藏书,除去其他人借阅的典籍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缺额。如果没有,那么薛编修当日拿走的就不是其他典籍,想来就是那些丢失的卷宗。”
毫无疑问,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这时林邈叹了一声,颇为惋惜地说道:“薛淮,既然你无法解释,又不肯交出那些卷宗,本官亦无法帮你遮掩。你……好自为之吧。”
“请掌院稍待。”
薛淮面色变冷,回身直视刘平顺,一字一句道:“刘杂役,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刘平顺怔住。
陈泉立刻站起身来,怒道:“薛淮,你身为翰林却做出这种徇私之举,如今又公然恐吓他人,莫非你眼里没有王法?”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污蔑朝廷命官,陈学士心里应该十分清楚!”
薛淮蓦然抬高语调,伸手指向刘平顺,厉声道:“此人记性好到这种程度,就算那天他真的在奎文阁见过我,也只是擦肩而过,但他仅凭这寥寥几眼,就能清晰记得我穿着皮靴而非皂靴,记得我怀中包袱的颜色和质地,记得我离去的准确时间。”
“那又如何?”陈泉果断地反驳,“这世上能人异士众多,更何况刘杂役只是记性好而已,你莫要大惊小怪。”
薛淮满怀讥讽地笑道:“是啊,记性好,他记得那么多细节,可就是记不住那天到底是哪一天!”
此言一出,陈泉呆住,堂内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林邈看着薛淮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肃然道:“回掌院,先前我对这位刘杂役提过两次四天前,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如果他的记性真有那么好,怎会不想一想究竟是几天前?”
刘平顺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就是四天……”
薛淮转头望着他,厉色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告假那日是十月二十三,不是四天前,而是五天前!你连当日所有的小细节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却连具体的日期都能弄错?我现在怀疑你受人指使,污蔑构陷朝廷命官,你猜这值不值一个杀头之罪?”
刘平顺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脸色一片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薛淮向他走了一步,眼神锐利如刀,裹挟着如黑云一般浓烈的压迫感,寒声道:“刘平顺,你说你那天见到我进奎文阁,这究竟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污蔑我?”
“小人……”
刘平顺吞咽着唾沫,情不自禁地后退。
薛淮再进一步,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先父乃朝野称赞的忠贞之臣,本官的座师更以清名著称,本官素来以他们为榜样,从不敢行差踏错,更不能容人肆意污蔑!而今你一个小小的杂役,就敢当着掌院学士的面信口雌黄!刘平顺,你真当朝廷律法是摆设吗!”
听到最后那声怒喝,刘平顺直接瘫软在地,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薛淮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机会,继续质问道:“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你若不说,本官就去请刑部的官差好好问你!”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刘平顺恐惧地看向不远处,不知他究竟看了谁一眼,最终还是不肯老实交代。
但是不论他嘴巴严不严,在场众人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先前对薛淮的指控不实。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朝林邈拱手道:“禀掌院,那日我没去奎文阁偷拿物品,所谓包袱更是无稽之谈。刘平顺的种种表现足以说明,他是强行将那些编造的细节背下来,然后在掌院面前构陷下官。正常而言,人对不相干的人和事就算有记忆,也不会记得所有细节,刘平顺显然是刻意为之。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下官请掌院允准,将刘平顺送去刑部彻查!”
林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
陈泉见状不禁心中发急,连忙说道:“薛编修,你这是强词夺理!所谓日期之谬误,分明是你有意误导,刘平顺只是一个杂役,论心机城府如何是你的对手?”
薛淮不答,平静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在甩去灰尘。
他并非不懂得忍耐,而是这桩案子委实凶险。
倘若薛明章的贪腐罪名坐实,往后他莫说继续在朝中做官,就算想平安脱身都很难。
毕竟伴君如伴虎,谁能断定宫里那位不会将他们父子二人推出去平息物议?
故此,他绝对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刘怀德欣慰地看着他,然后对林邈说道:“掌院,这个刘平顺确实有古怪,相较于他,下官更相信薛编修的为人。这两年他丝毫不在意自身得失,为黎民苍生奔走请命,这样的人怎会窃据院里的卷宗呢?”
林邈沉吟道:“希文兄所言极是,薛淮品格端方,理应不会做出这种勾当。”
眼见掌院学士的态度发生变化,陈泉焦急地说道:“薛编修,就算你巧舌如簧,你亦无法解释一件事,过去两年你从未告假,偏偏在工部那边发觉当年猫腻的时候,你就十分突兀地消失数日,难道这只是巧合?”
薛淮从容道:“实不相瞒,近来我心情烦闷,身体也不舒服,所以告假归府休养数日,这有何不妥?莫非陈学士见不得下官好?”
“你胡说!”
陈泉一时情急,直白地说道:“那天你离开翰林院之后,压根没有回薛府,而是失魂落魄地跑去九曲河畔,最后投河自尽!要不是你投河的地方就在青绿别苑旁边,被云安公主的侍卫们发现并救起来,你早就一命呜呼!若你心中无鬼,又怎会好端端地寻死?”
薛淮瞳孔微缩,冷冷地看着对方。
托这位侍讲学士口不择言的福,他面前浓重的迷雾终于掀开一角。
迎着薛淮寒光一般的视线,陈泉瞬间一凛,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破绽。
他转头望去,只见刘怀德神色不善,林邈则若有所思,他连忙解释道:“禀掌院,下官的妻弟与一名公主府的侍卫交好,从对方口中得知此事,于是当做席间谈资,下官亦是昨日才知晓薛编修投河一事。”
这个解释显得苍白无力,陈泉心中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
或许是因为今日薛淮表现得太冷静,完全不符合他的意料。
若是薛淮还像以前那样强硬暴躁,恐怕这会早就陷入自证之中,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另一边,薛淮已经收回视线。
一个推测在他脑海中浮现。
十月二十三日,原主或许是从陈泉那里得知亡父牵扯进贪腐案的事情,又看到了某些难辨真假的证据,内心遭受极大的冲击,再加上他自己的处境日益艰难,心里的压力早就绷成一根弦。
弦断之时,原主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薛淮缓缓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且清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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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顺藤摸瓜】
短暂的沉寂过后,林邈徐徐道:“陈学士,那些传闻不可尽信,本院不认为薛编修会投河自尽,这里面肯定存在谬误。”
陈泉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应道:“下官愚笨,竟将传闻当真,幸得掌院提点,才没有误会薛编修。”
林邈点到为止,若非陈泉背后站着那位不能招惹的大人物,他哪有闲情逸致帮其打圆场。
他不相信公主府的侍卫敢随意在外嚼舌根,所以陈泉知道薛淮那日的行踪,要么就是他有心窥探,要么此事跟他脱不开干系。
一念及此,林邈抬眼看向瘫软在地的刘平顺,沉声道:“你是选择在这里交代,还是本院让人将你送去刑部?”
刘平顺的脸色一片灰败,却仍旧强撑道:“掌院大人,小人没有说谎,那日确实在奎文阁外见到了薛编修。”
虽说方才他被薛淮抓住破绽打得溃不成军,但是他心里清楚,此刻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反正现在两边都没有实证,他不能证明薛淮拿着包袱离开奎文阁,薛淮同样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因为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工部检举薛明章当年存在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之举,且工部照磨所留存的旧档中有相关证据,所以薛淮具备销毁翰林院存档的动机。
若是没有这个前提,刘平顺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站不住脚。
林邈眉头微皱,唤来两名书吏道:“将刘平顺带下去,暂且关押在厨厩院,待此事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两人应下,上前架起刘平顺离去。
林邈又对刘怀德说道:“希文兄,关于相关卷宗无故丢失一事,院内需立刻展开自查,此事便由你主持,如何?”
虽说刚才他帮陈泉打了圆场,但是他很清楚不能太过偏颇,既然刘平顺的指控被薛淮当场拆穿,那么接下来就得把控一下局势,让刘怀德调查此事合乎情理,想必那位沈侍郎挑不出自己的毛病。
刘怀德治学严谨,为人古朴端方,心眼子没有那么多,当即欣然道:“请掌院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薛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大致判断出这三位学士的立场。
对于林邈模棱两可的态度,薛淮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怀恨在心,毕竟前世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官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何况以他先前在翰林院的处境来看,林邈能够保持这种较为中立的态度,多半还是看在他座师沈望的面上。
一场闹剧暂时落幕,林邈看向薛淮,安抚道:“景澈,我相信你不会做出窃据卷宗这种事,先前只是因为刘平顺主动检举,兼之陛下已经下旨命刑部彻查扬州堤坝贪腐案,我怕你一时冲动误入歧途,所以才请你回来问清楚。”
他此刻和颜悦色,仿佛先前对薛淮无比失望的那个人不是他。
薛淮拱手道:“多谢掌院照拂。”
平心而论,这位掌院学士面子功夫做得很足,因此薛淮见好就收。
这不代表他对林邈再无戒心,相反他心里愈发戒备。
从古至今,这种温文尔雅的高官最不缺心机,谁知道他内心真实想法是什么?
薛淮如今站在泥潭中,容不得半分轻忽大意。
林邈似乎对今日的薛淮格外满意,温言道:“我对令尊的清正廉洁推崇备至,而且他是在十年前主持修建的扬州沿江堤坝,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相信今年夏汛导致的严重后果与他无关,朝廷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听听就罢,薛淮显然不会当真。
林邈又道:“不过朝廷这次会严查,或许有司官员会询问你一些事情,届时还望你冷静对待,莫要心急上火。”
薛淮垂下眼帘道:“下官明白,谢掌院提点。”
“那便先散了罢。”
林邈起身向后堂行去,众人行礼告退。
来到门外,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你且安心,我会尽快查明那些卷宗的下落,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初来乍到,薛淮不会轻信崔氏之外的人,但也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而且刘怀德和沈望的关系人尽皆知,自然也能算作他的长辈,因而诚恳道谢道:“有劳学士。”
刘怀德略显犹豫道:“那日你真去了九曲河畔?”
薛淮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书吏低声交谈的陈泉,稍稍抬高语调:“是。学士知道晚辈的近况,因为心中着实烦闷,晚辈便告假数日,在城内闲逛散散心,偶然到了青绿别苑附近。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晚辈不慎失足落水,万幸被云安公主的侍卫救起。”
刘怀德感慨道:“我竟不知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好你没有大碍,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景澈,经此一劫,往后你还是改改脾气罢。你终究年轻,不必将太多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薛淮从善如流,点头道:“学士所言极是,晚辈这几日反省自身,以往确实有些冲动,将来在做事之前会三思而后行。”
刘怀德方才亲眼见到这个晚辈的转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决心,欣慰道:“如此甚好。”
两人就此道别,薛淮转身朝外走去,不多时身后便响起急促的声音:“薛编修请留步。”
薛淮在那棵古槐树下站定,平静地望着追上来的陈泉,似乎早有预料。
“薛编修,方才并非有意针对,还请你莫要介怀。”
陈泉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和探究。
今天薛淮的言行很反常,和以往相比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
换做薛淮以前的刚直脾气,他应该没有这个耐心给刘平顺设下语言陷阱,多半会是一番劈头盖脸的怒斥,这样的应对肯定无法洗刷他身上的嫌疑。
陈泉想起方才薛淮和刘怀德的对话,心里愈发纳罕,这家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便性情大变,进退有据圆融自如,难道这世上真有顿悟之说?
薛淮大抵知道他心中所想,同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学士言重了,那个刘平顺说得活灵活现,连我本人都差点相信。学士历来奉公守法,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挺身而出,说到底是对事不对人,我又怎会小肚鸡肠呢?”
听到这番话,陈泉愈发断定那个判断,这薛淮果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虽说巧合过多,终究是我一时疏忽,险些冤枉了薛编修,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作揖。
薛淮连忙抬手阻拦,道:“学士莫要折杀晚辈。”
陈泉顺势直起身,试探道:“这桩贪腐案来得凶猛,但令尊清名不容玷污,薛编修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与我一说。”
薛淮懒得理会他的变脸功夫,坚定道:“承蒙学士关心,我坚信先父是遭小人诬陷。当今陛下目光如炬,朝中贤臣不计其数,这桩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便会还先父一个清白。”
陈泉点头道:“这是自然,还好你机敏果决,当场拆穿那个刘平顺的真面目。说来惭愧,我比你虚长十余岁,竟然被其谎言蒙骗,唉……”
“刘平顺只是一介杂役,他没有胆气更没有动机平白构陷我,所以他背后肯定还藏着黑手。”
薛淮神色肃穆,双眼紧盯陈泉,趁对方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突然话锋一转道:“学士,那日幸亏你告知我扬州沿江堤坝的问题,让我有了心理准备。”
“你怎知道那封信——”
陈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阴晴不定地看着薛淮,瞬间假笑道:“薛编修莫要说笑,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会提前知晓有人要掀开十年前的盖子。”
薛淮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记错了,学士别介意。”
陈泉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薛淮继续说道:“说起来那天在九曲河畔,要不是陈学士推了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失足落水。不过我要感谢学士这一推,让我在生死关头想明白一些道理。”
陈泉面色大变,勃然道:“薛编修,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先前便说过,你落水一事是我从他人那里听来。你我既为同僚,又无深仇大恨,我怎会害你性命?我好心相帮,你却倒打一耙,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薛淮冷眼看着对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若不是为了查出迷雾之中的蛛丝马迹,他哪有兴致陪这种小人虚与委蛇?
所幸总算有些收获。
如今看来,原主果然是遭人算计,那天他失魂落魄便是因为陈泉的匿名信,至于失足落水这件事,即便和陈泉无关,他肯定也知道一些线索。
前路艰难啊……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009【接踵而至】
从翰林院出来已近申时。
长随李顺牵马而来,薛淮翻身上马,淡然道:“回府。”
“是,少爷。”
李顺应下,拽着缰绳离开这座清贵文雅的翰林院。
这一次薛淮没有欣赏这个时代的风景,他在脑海中不断推演整件事的始末。
暂且不去理会朝堂高层之间的纷争,只说十年前修筑的扬州沿江堤坝突然爆出贪腐案,薛淮渐渐分析出脉络。
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据刘怀德所说,武昌府、岳州府、九江府和扬州府这四处受灾情况最严重,尤其是岳州府和扬州府两地,两位知府都曾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地表明堤坝稳固不会出事,结果旦夕之间坝毁人亡,鱼米之乡变成一片泽国。
如此严重的洪涝水患,朝廷肯定要彻查,看看这里面究竟是天灾无情,还是有人办事不利,以至于生灵涂炭。
从八月初到十月底,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官员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天子觉得还不够。
原因很简单,目前落网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官员,且不说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平息民怨,最重要的是就算把这些人都抄家,也无法填补朝廷的亏空!
一场大洪水不仅需要朝廷拿出大笔赈灾银子,还导致今年的赋税收入大为减少,因为江南历来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天子震怒难消,朝廷的调查力度不断加强,就在这个时候工部发现十年前的旧档,一把火直接烧到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头上。
想到这儿,薛淮猛地想起刘怀德在薛府说的那句话:“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这几个月……
居然这么巧?
在夏天南方洪水泛滥的时候,他被调去协助侍讲学士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然后受陈泉指派负责编撰第四卷,也就是淮右布政司境内的水利资料,其中包含毗邻长江的扬州府水利设施,翰林院内相关存档都交给他整理保管。
几个月后,朝廷彻查南方水利工程的时候,工部爆出十年前筑造的扬州沿江堤坝存在严重问题。
翰林院存放的相关卷宗消失不见,薛淮成为直接责任人。
如果那天薛淮死在九曲河里,刘平顺的告发就会让这桩贪腐案变得因果分明。
大概便是,十年前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伪装成一心为民的清官,暗地里大肆捞取好处,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扬州沿江堤坝根本就是个空心设施,而薛淮在整理旧档时看出其中端倪,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荣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万般无奈之际只能将那些卷宗藏匿并销毁。
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亡父的名声,薛淮选择一死了之。
他却没有想到工部照磨所还存着一份旧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二人罪行暴露,薛家被抄家灭族,财产全部充公。
满朝文武称颂天子圣明,百姓们对着薛家父子的尸骨疯狂唾骂,同时感念朝廷里还是好官多,像薛明章这种贪官污吏终究会有应得的下场。
至此,皆大欢喜。
“呵……”
薛淮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抵住心中的寒意。
这个局其实不算复杂,设局者只需要做好三件事,其一是提前让薛淮入局,其二是在合适的时机掀开盖子,其三则是在薛淮不知情的前提下销毁那些卷宗。
至于薛淮本人,他能畏罪自尽最好,若是不敢赴死,以他过去展现的处事能力和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他应该没有能力扭转局势。
薛淮冷眼望着道旁的建筑,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谁是幕后设局之人?
从时间进程分析,今年夏汛泛滥之时,幕后黑手就有意拉薛淮入局,也就是说对方当时就预见天子会彻查此事,这说明他肯定是十分了解天子心思的近臣,其次他需要用薛明章转移视线,达到掩盖真正元凶的目的。
前任扬州知府是何许人也?
薛淮脑海中浮现“韩翊”二字,此人如今是带罪之身,好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源于今年扬州府防洪不利。
莫非设局者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韩翊?
薛淮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原因很简单,扬州知府虽非可有可无的小虾米,但薛淮记忆中的韩翊年过五旬,这个年纪还是四品知府,他基本没有希望进入中枢,这说明他要么朝中无人,要么在派系中的地位不高。
如此人物,值得设局者费尽心思,耗费数月时间只为帮他脱罪?
更不必说薛明章生前是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又有英年早逝不能全君臣之义的遗憾,用他来转移视线就不怕天子雷霆震怒?
简而言之,薛淮面前浮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陈泉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显然只是最外围的棋子,薛淮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必须要收集足够多的信息,对于整件事的脉络有一个大略的掌握,才会决定第一步如何走。
在此之前,他只能见招拆招,以及提前寻找一些助力。
就在薛淮思索是否立即去一趟沈府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李顺的声音:“少爷,有人在前面相候。”
薛淮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此刻整齐地看着薛淮。
李顺侧身,低声提示道:“少爷,那是大司空府上的许管家。”
大司空?
薛淮心中一动,旋即施施然下马。
此处距离大雍坊不远,乃是入坊必经之路。
那三人迎上前来,中年男人行礼道:“见过薛编修,小人许成,奉大司空之命,请薛编修过府一叙。”
他的态度颇为谦卑,似乎生怕薛淮不答应,这倒也能理解,毕竟薛淮冷硬孤僻的脾气人尽皆知,以往他极少会主动登门拜望那位工部尚书薛明纶。
李顺面露忧色,他自然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气,万一这次又不留情面地拒绝对方,恐怕传出去会更加难听。
然而两人都没有想到,薛淮平静地回道:“大司空有命,薛淮岂敢不从?还请许管家头前带路。”
许成连忙满脸堆笑道:“遵命,薛编修请。”
尚书府坐落安定坊北隅,与大雍坊仅两街之隔。
众人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但见三间五架黑漆锡环大门,门钉七行五列,两侧是磨砖对缝清水墙,檐下施万字纹砖雕腰线,东南角开仪门供车马进出。
许成引薛淮穿侧门、过垂花门、经抱厦游廊入正厅承运堂。
薛淮一路目不斜视,稳步而行。
正厅内,工部尚书薛明纶端坐主位,目光温煦落向那个被他称作“吾家千里驹也”的年轻人。
薛淮的身姿仍如翠竹临风,眉目依旧似墨画工笔,却敛了往昔刀锋般的锐气。
从前的他仿若燃着暗火的陶窑,目色灼得胥吏皆垂首,今日却似天青釉瓶盛着寒梅,澄澈里透着静气。
视线交汇时,薛明纶瞥见青年眼底暗藏的审视——这般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五年前初入工部勘验河工时,自己亦曾这般丈量过上官的深浅。
他的感觉很准确,薛淮确实在打量这位被称作首辅臂膀的大司空。
中年尚书身着暗云纹绸衫,玄缎比甲未缀补子,家常装扮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方正面庞上纵横的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宦海浮沉,垂睑时法令纹似戒尺划痕,抬目时眸光精湛而深沉。
“下官拜见大司空。”
薛淮拱手一礼,袍角纹丝未动。
“景澈何须拘泥虚礼?”薛明纶微笑,指尖轻扣扶手,“我与明章血脉同源,你唤声伯父便是。”
“国礼家礼本有定分。”薛淮坚持道:“礼法存则纲纪明,下官岂敢唐突。”
“言之有理。”
薛明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薛淮的回答,亦不再强求他改口,指向旁边道:“坐。”
薛淮应声落座。
小厮奉上香茗,旋即恭敬退下。
寒暄过后,薛明纶缓缓道:“四天前,你在青绿别苑见过云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薛淮略感疑惑。
他之所以答应许成的邀请而非转头就走,只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很精准。
他刚刚在翰林院解决一场危机,对方便提前在必经之路等候,这说明薛明纶的消息渠道极其畅通,同时他很有可能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踏入这座尚书府后,薛淮一直在冷静地等待薛明纶将话题转向扬州贪腐案,不成想对方居然关心的是他和云安公主的关系。
这件事很重要吗?
薛淮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不曾见过,这次下官蒙公主府侍卫搭救,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淡淡一笑:“合该如此。”
这就完了?
薛淮暗自吐槽,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顾衡今日所为并非受我指使,他弹劾明章乃自作主张之举。”
“我刚刚知晓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你。”
“景澈,你受委屈了。”
010【身在此山中】
顾衡,表字公仪,现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都水司作为工部核心四司之一,负责漕运管理、水利工程修建维护和织造监管,权力范围极大。
都水司郎中虽只五品,却属于朝中位卑权重的典型,如此重要的关键位置,薛明纶身为工部尚书岂会不交给心腹下属?
而且在薛淮的记忆里,薛明纶之所以能成为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便是依靠他将工部打造得如同铁桶水泼不进的能力,这种大人物御下的功夫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他的允准,顾衡真有胆子冒然将矛头指向薛明章?
然而薛明纶此刻的态度格外真诚,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破绽,一般人或许已经被他的话打动,只当这位大司空真与此事无关。
薛淮心念电转,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即便有前世的经验和阅历加成,多半不能试探出薛明纶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是陈泉那种心思浅薄的小卒。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有劳大司空挂怀。这件事说来有些古怪,下官和那位刘杂役往日并无接触,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平顺这个人其实无关紧要。”
薛明纶没有刻意解释他的消息渠道之灵通,以他在朝廷和宁党中的地位,只要有心关注,区区一个翰林院自然藏不住秘密。
他将刘平顺的话题一言带过,继而看着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侍讲学士陈泉。”
薛淮目光微凝。
这场谈话才刚刚进入正题,薛明纶给他的印象便和记忆中大不相同,他宛如一位仁德温厚的长辈,似乎没有任何私心。
薛淮觉得薛明纶的话不太好回答。
在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薛淮不愿过多表现,但薛明纶已经表明他知道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他肯定了解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个时候刻意藏拙没有意义。
故此,薛淮微微皱眉问道:“大司空,敢问陈学士身后站着何等人物?”
既然薛明纶非要扮出慈爱长辈的模样,薛淮只好顺杆往上爬,反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薛明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陈泉和刑部侍郎卫铮走得很近。”
这句话足以让薛淮判断出陈泉的立场。
刑部侍郎卫铮和面前的薛明纶一样,都曾受过首辅宁珩之的提携,换而言之此人亦是宁党的骨干之一。
迷雾仿佛被拨开。
扬州贪腐案为顾衡所提,而陈泉显然是拉薛淮入局的黑手,再一想两人的背景,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不是首辅宁珩之所为,也是宁党的某位大人物设局。
问题在于这些信息是从薛明纶口中透露出来的。
这一刻薛淮隐隐有些恍惚,难道薛明纶这是要弃暗投明,背离首辅门墙改投清流门下?
他觉得这样的推断过于荒唐。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明纶精神失常要走这条路,他必然会和沈望密谈,绝对不会借薛淮之口传达。
薛淮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凝望着对方说道:“多谢大司空为下官解惑。”
薛明纶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或许过往的处事手段不够老练,但连陛下都很欣赏你的聪慧博学。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处于明悟恍然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疑惑,对否?”
薛淮没有否认。
薛明纶放下茶盏,起身道:“随我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承运堂,沿着抱厦回廊前行。
秋风渐起,落叶打着旋掠过青砖墁地的庭院。
过垂花门折向东边,太湖石夹峙的窄径忽然开朗——前方半亩见方的庭院里,池塘内残荷支离的枯梗刺破水面,三两只褐翅蛱蝶从残梗间惊起,掠过西墙内嵌的六方倭角琉璃壁。
薛淮踩过碎石缝间冒头的白茸地衣,见西墙根一丛晚菊尚撑着蟹青花瓣,花心却已褪成憔悴的绀紫。
薛明纶忽地走过去,似乎有感而发:“这是宁首辅去年所赠贡菊,倒比寻常品种耐寒些。“
他语调温和从容,手指翻起的花叶背面却露出虫噬的孔洞。
薛淮望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道:“首辅所赠定非凡物。”
薛明纶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
两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东跨院,这里便是薛明纶的书房所在,乌木匾额上书“对月轩”三字。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东西两面靠墙摆着书架,薛淮一眼扫去,其中肯定有不少典籍孤本。
“今日请你过来,一是消除你心中的误会。”
薛明纶示意薛淮落座,继而道:“早朝结束后,陛下召我入御书房,当面询问我为何要针对已经去世十年的薛明章。姑且不论当年我和明章有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至少我们同宗同源,总要顾念这份宗族情义,因此陛下对我颇为不满。”
薛淮不解地问道:“难道顾郎中在上奏之前没有请示大司空?”
薛明纶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为何要请示?”
不待薛淮回答,他又道:“过去一年多,你弹劾过那么多官员,可有请示过掌院林学士?”
薛淮迟疑道:“这不同——”
薛明纶打断他的话头:“二者并无不同。莫非在你心里,他林景行是公私分明的谦谦君子,而我就是公器私用的无耻官僚?”
薛淮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没有其实不重要。”薛明纶眼神幽深,“景澈,你既然选择踏入官场,理应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立场,尤其是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一根筋的愣头青极其少见,我们总要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与取舍。”
薛淮垂下眼帘道:“受教了。”
薛明纶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陛下心情不虞,盖因南方多地受灾严重,朝廷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赈灾和善后的银子,户部那个老狐狸成天苦着脸,每每陛下一问起,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无话可说。所以陛下动了真怒,靖安司派出大批好手奔赴南方,务必要查清楚哪些官员中饱私囊。与此同时,工部上下官员肩上的压力极大,因为绝大多数水利设施都是由工部负责督造。”
薛淮渐渐明白过来,他试探道:“所以顾郎中此番上奏弹劾先父,只是为了开脱自身的责任?”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薛明章会贪污河工银子。
薛明纶沉吟道:“倒也不能断定他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先前看过工部的存档,那上面确实有一些对明章不利的证据,而且是他亲笔批注。”
薛淮抿唇不语。
薛明纶看着他说道:“至于顾衡为何不事先与我通气,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与明章血脉同源,这两年我对你这个远房侄儿颇为欣赏,他既然要弹劾明章,又怎会提前告知我?之前在御书房里,待我讲明其中原委,陛下便不再苛责于我。”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薛淮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如他所言,顾衡或许不是受人指使,那么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薛明纶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正色道:“景澈,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薛淮冷静地说道:“大司空,刘平顺构陷于我,陈泉在旁推波助澜,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朝廷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真有这么简单?”薛明纶摇了摇头,“倘若刘平顺咬死不认,你可有证据表明没有藏匿和销毁那些卷宗?你今日在翰林院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但这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因为你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再者,你说陈泉推波助澜,他虽然话中露了一些马脚,但林邈已经帮他圆了过去,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他陷害你么?”
薛淮默然。
他手里若有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这般疲于寻找线索。
薛明纶继续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自身,因为你不曾做过,设局的人同样没有证据钉死你,在这件事上你还有大把转圜的余地。简单来说,扬州贪腐案的关键在于你的父亲,只要能推翻顾衡对他的指控,你身上的嫌疑便会洗清,届时陈泉也好刘平顺也罢,他们就会自食苦果。”
“下官明白。”
薛淮不蠢,如何不知破局的关键,可是他去哪找回翰林院丢失的卷宗?
若是找不回,他又如何替薛明章洗清冤屈?
方才薛明纶已经明言,工部保存的旧档对薛明章非常不利。
除非……他能亲眼见到工部的旧档,再找崔氏问问当年的事情,或许有机会发现破绽。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望着中年男人淡定的面庞,薛淮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起身拱手一礼道:“请大司空指点迷津。”
薛明纶依旧沉默。
薛淮稍稍迟疑,旋即正色道:“请伯父指点迷津。”
薛明纶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011【帷幕】
单从朝堂派系而论,清流和宁党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薛明纶乃是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而薛淮师从沈望,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们会处在对立的关系。
但在如今的薛淮看来,这恐怕是原主单方面的判断。
回想先前种种,其实薛明纶一直在向他释放善意,两年前他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薛明纶便当众表态:“此乃吾家千里驹也。”
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即便薛淮不断针对宁党中人,薛明纶亦不曾改变态度,相反还时常约束麾下党羽,让他们尽量不要和这个年轻气盛的侄儿计较。
若非如此,薛淮的处境肯定会更加艰难。
时至今日,薛明纶始终如一,薛淮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有才华同时个性过于鲜明的族中晚辈,能帮到他的地方肯定会出手。
“坐下说。”
薛明纶的态度愈发和煦,此刻他终于不必云山雾罩,坦然道:“景澈,我知道你十分崇拜你的父亲,从小便立志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这两年你走得有些偏。明章固然以清正端方闻名,可他并非迂腐执拗之人,相反他懂得因势利导以柔克刚。比如当年他在扬州任上,一手扶持起巨商沈家,后来他在整治那些盐商的时候,沈家出了很大的力。”
扬州沈家?
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细节。
薛明纶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官之道首在谋身,保全自己才是实现胸中抱负的基础,有些时候适当迂回无伤大雅。”
薛淮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伯父金玉良言,我必谨记于心。”
薛明纶面露欣慰之色。
其实他有句话藏在心里,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真正改变自己的处事风格,今日他就不会让许成去大雍坊等候。
毕竟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以前薛明纶看在薛明章的面上,兼之薛淮身负真才实学且得天子看重,故而对这个性情孤僻的晚辈多次忍让,但是薛淮一次又一次抗拒他的关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就连崔氏出面都无法说服他。
薛明纶涵养再好也会介怀。
好在薛淮终于醒悟,尤其是他今日在翰林院有理有据的反击,以及进入尚书府后不急不躁的表现,这让薛明纶大为改观。
“说回扬州贪腐案,你来之前我已经命人去工部摘录旧档中有用的信息,一会你带回家仔细研究,若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也可向令堂询问。”
薛明纶投桃报李,这便是对薛淮先前那声“伯父”的回报,继而道:“你觉得应该从何处入手?”
薛淮想了想问道:“伯父,顾郎中究竟弹劾先父何事?”
薛明纶道:“我没有看过顾衡的奏章,不过从陛下的质问来看,顾衡主要提出两项指控。其一是十年前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过程中,所用石料比预计少了三成,棘手的地方在于明章曾亲笔批注,石减三成以节民力。然而账册显示,当时扬州沿江堤坝明明用了足额的石料。”
减少三成石料……
这是非常明显的偷工减料之举。
难怪顾衡敢直言上奏,也难怪天子会雷霆震怒,甚至没有顾惜当年和薛明章的君臣之义,立刻下旨彻查此事。
薛明纶观察着薛淮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其二便是当年扬州府与两江河道衙门的账册对比之后,顾衡发现其中多笔银钱数目存在问题,他合理怀疑这是扬州府衙贪墨银钱,矛头直指你的父亲。”
薛淮沉声道:“账册会不会被人动过手脚?”
薛明纶摇头道:“顾衡不会这么蠢,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这个手段,工部所存旧档都有特殊的标识和印记,就算是我和两位侍郎亦无法做到偷梁换柱且不被人察觉。”
薛淮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开口说道:“多谢伯父出手相助。”
薛明纶虽有些好奇薛淮是否有应对之法,但是并未追问下去,这桩案子远比他描述得更加复杂。
或许贪腐案只是一个引子,有人是想在朝堂上搅动风雨,在此人露出马脚之前,真正有能力影响局势的大人物都不会轻易出面。
“既然你愿意喊我一声伯父,道谢就生分了。”
薛明纶提醒道:“沈侍郎洞悉人心,这些年极少有人能算计到他。既然你是他的弟子,遇到麻烦无需避讳,大可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让他帮你参详一二。”
薛淮心中一动,这位便宜伯父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他不介意薛淮将今日的交谈告知沈望。
迎着薛淮探究的目光,薛明纶意味深长地说道:“景澈,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沈侍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薛淮斟酌道:“坊间确有类似传闻。”
“世人大多雾里看花,哪能分辨流言真伪。”薛明纶面露感慨,“我与沈侍郎同朝为官,或许某些政见存在分歧,那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本质上我们没有区别,都是为国尽忠报效君上,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纵有矛盾也能付之一笑。你既然已经顿悟,便不要学那些凡夫俗子,眼里只有对错之分。”
“我会将伯父这番话如实转告恩师。”
薛明纶爽朗一笑,不置可否道:“随你。”
通过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薛淮终于确认对方的心思。
今日这场深谈,薛明纶主要是想做三件事,第一是继续像以往一样笼络他,第二是希望他能通过自己的能力解决贪腐案,第三便是以他为桥梁,暂时缓和与礼部侍郎沈望的关系。
薛明纶看了一眼窗外,微笑道:“时辰不早,要不你留下来用顿家常便饭?”
薛淮起身道:“今日来得仓促,不好唐突叨扰,改日我专程前来拜望伯父和伯母。”
“也好。”
薛明纶点了点头,知道薛淮现在没有心思逗留,他必须赶在有司官员之前找到扭转局势的办法,于是不再强留。
他起身来到薛淮身前,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温言道:“事在人为,不必忧惧,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是,伯父。”
薛淮应下。
将要离开之时,薛明纶忽然说道:“云安公主性情爽直,巾帼不弱须眉,最喜直来直往。既然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该郑重道谢,不必刻意等良辰吉日,若有闲暇径直登门最好。”
薛淮心中狐疑,这是对方第二次提起姜璃。
这一刻他猛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薛明纶对他关怀备至,俨然一派慈爱长者形象,究竟是因为沈望的关系,还是真心欣赏他的才学?
亦或是……这位老官僚嗅到风声,以为他和姜璃存在某种密切的关系,所以才表现得这般热切?
以当今天子对姜璃的宠爱程度来看,这世上男子若能成为云安公主的驸马,绝对能青云直上——大燕从无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百余年历史上不乏惊才绝艳屡建功勋的驸马爷。
回想起当日在青绿别苑和姜璃相见的场景,薛淮迅速冷静下来,这碗软饭不好吃,想要降服那位天潢贵胄难如登天,一点都不比在官场上打拼简单。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无趣?
只是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告诉薛明纶,他模棱两可地说道:“伯父说的是,我会找机会求见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点头道:“如此最好,我让许成送你出府,他会将旧档的部分誊抄本交给你。另外,得空了就来坐坐。”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跟这种老官僚打交道着实费神,还是和陈泉这种人相处轻松一些。
他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片刻过后,薛明纶指尖轻抚官窑青瓷盏沿,残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起身来到后室,从博古架上拿出一本《营造法式》,拿起书页夹层中一封三年前的《漕运盐法改制疏》,卷首朱批“着工部核议”五字晕染如血。
“好一个连环计……”
薛明纶神情冷肃,缓缓道:“用顾衡做刀,借卫铮点炮仗,最后用薛家这把火焚我工部根基,端的是好算计。阁下的算盘珠子,倒比户部账房拨得还利落,而且还能隐藏得无影无踪,这份心机令人敬佩。”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偏要拉清流下水,老夫便顺你心意,借薛淮之手帮你掀起这场滔天浪,待到岸现礁石时,且看是谁的船先撞个粉碎。”
“只盼届时你还能稳坐船头,莫要沦落成丧家之犬。”
薛明纶无声冷笑,将那本《营造法式》放回原处,眼中寒芒微现。
012【从别后】
入夜,薛府。
青砖黛瓦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东跨院书房漏出半窗微光。
薛淮支肘案前,桌上一本卷宗铺开,这是薛明纶让人交给他的工部旧档誊抄本。
因为时间很紧,这本卷宗只是旧档的一小部分,主要集中在顾衡弹劾薛明章的相关事宜。
夜色寂静,不闻虫鸣,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如薛明纶所言,顾衡发现的线索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的过程中,使用的石料相较最初的规划少了三成,而薛明章面对工部验收官员给出的解释是,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并且形成文字以作存档。
相关记录十余条,如“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七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
又如“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扬州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
修筑堤坝肯定要征发徭役损耗民力,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洪涝一旦来袭,足以让无数个家庭流离失所,便如今年夏天南方多地的惨状。
薛明章素来勤政爱民,如果他体恤民情,稍稍降低劳作的强度和时间,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决定。
问题在于他应该清楚偷工减料的后果,以他当年整治扬州盐商的手腕和决心来看,不至于会在这种大事上疏忽大意。
这世上很多事情看似寻常,实则上称便有千斤重。
或许薛明章并非出于私心,但前提是沿江堤坝没有出问题,否则就像如今这样,哪怕他已经离世六年,依然会被人抓住破绽攻讦弹劾,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那些人都要他承担这场灾祸的后果。
这一刻薛淮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他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摇晃。
如果说削减石料还有可能是薛明章为百姓考虑,顾衡弹劾的另一件事就非常麻烦,那便是经过他的仔细核对,当年淮右河道衙门与扬州府的账册存在不小的出入。
扬州沿江堤坝由扬州府主持修建,薛明章负责总揽全局,河道衙门从旁协助。
薛淮皱眉望着纸上的相关记录,不由得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和八年七月初九,河道郎中周允文奏:扬州府原定购青条石八万担,后改购廉价片石十二万担。”
“太和八年七月十三,江都县密呈:奉府台之命急购糯米三千石,较市价高逾四成。”
“太和八年八月十七,商户李茂德献杉木五千根抵河工税银,折价超市面三倍。”
烛泪“啪”地炸开,让薛淮心中一凛。
以次充好、假公济私、高买低卖……
这些事情并不稀奇,官场上屡见不鲜,但是发生在薛明章身上就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记忆中那个两袖清风的男人,背地里真是一个疯狂搜刮民财的贪官?
夜风侵窗而入,却驱不散薛淮心里的疲倦。
原本他以为只要尽快改变处事风格,不再四处树敌,尽量低调沉稳一些,依靠薛明章留下的遗泽和座师沈望的照拂,至少能在这个世界活得比较安稳。
然而局势远比他的预想复杂且危险。
一旦薛明章的罪名被坐实,即便他已经离世六年,依旧无法逃过被清算的下场。
只有这样,这几个月战战兢兢的官员们才能安心,天子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在洪水中生离死别的百姓才能得到一个交代。
最重要的是,薛家这一支几代人没出过败家子,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着实不少,天子只需要下一道抄家的圣旨,抄没的金银足以让户部那位尚书大人喜出望外,极大地缓解朝廷的压力。
而薛淮的下场肯定会很惨。
姑且不论翰林院卷宗消失的责任会不会算在他头上,这个时代父债子偿不是一句玩笑话,既然薛明章已经离世,那么他犯下的罪孽就要薛淮来赎罪。
他最好的下场就是罢官去职,从此提心吊胆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淮儿。”
一个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唤醒。
他扭头望去,只见崔氏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道:“你莫要太操劳,来尝尝娘给你熬的鸡汤。”
薛淮连忙起身接过,歉然道:“母亲辛苦了。”
“这不值当什么。”
崔氏落座之后,端详着薛淮的面色,继而关切地说道:“你今天急急忙忙去了翰林院,回来后只是随意吃了几口饭,便一头钻进书房里,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听话,你先将这碗汤喝了。”
青瓷碗中的菌菇鸡汤氤氲着热气,薛淮舀起一勺鲜汤,发现碗底沉着几粒深褐色的酸枣仁。
崔氏柔声解释道:“这几日你总睡不安稳,娘请人配了这副宁神方子。”
薛淮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
片刻过后,崔氏看着薛淮将鸡汤喝完,视线扫过不远处桌上的那些纸张,迟疑道:“淮儿,娘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弹劾你父亲,此事是真是假?”
薛淮没有想过刻意隐瞒,再者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顾衡的弹章最多只需要一两日就能传遍京中的高门大族。
他点头道:“母亲,确有此事。”
崔氏眉尖蹙起,又问道:“你便是因为此事匆忙赶去翰林院?”
“是也不是。”
薛淮斟酌用词,将这两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他今天下午回府途中被薛明纶请过去相见的细节。
崔氏静静地听着,她消瘦的面庞上并无明显的怒意,只有几分苍凉。
烛光中忽地爆出几粒星火,映得她鬓间银丝愈发分明。
良久,崔氏凝望着薛淮的双眼问道:“淮儿,你是否在怀疑你的父亲?”
薛淮没有迟疑,正色道:“母亲,我决不相信父亲会做那些事。”
崔氏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之而来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整整六年,她既时刻思念亡夫,又不忍时时想起。
尤其是那些相互搀扶的岁月,既美好又痛苦,于她而言最好是将记忆尘封,这样才能避免无数次午夜泪湿枕巾。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打开那道闸门。
她不是很懂男人口中的家国大事,却也明白此事究竟有多么凶险,万一让那些贼子得逞,不光亡夫的清名会毁于一旦,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会跌落深渊。
故此,她努力平复心境,缓缓道:“淮儿,你可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何要奏请朝廷,重新筑造加固扬州南部的沿江堤坝?”
薛淮答道:“母亲,那时我还年幼,许多事记不起来。”
“是啊。”
崔氏抬手用帕子擦拭眼角,轻声道:“太和五年,我们一家随你父亲去扬州赴任,那时你才五岁,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我们在扬州待了四年,你父亲几乎没有一天安稳日子,成日里奔波不休。头两年他还兼着巡盐御史的职事,为了整治那些凶恶的盐商,几乎耗干了心力。好不容易办好那件差事,我以为他能停下来歇一歇,却不想太和七年夏天,一场洪水突然而至。”
薛淮瞬间明白过来,但他没有出言打断崔氏。
“他亲眼看见很多百姓被卷入洪水之中,那些哭喊哀嚎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只是他来不及感伤悲痛,因为他是扬州知府,是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那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在外主持抗洪大计,人整整瘦了一圈,脸色就没见好过。娘记得七月底的一天,仪真县汛情告急,你父亲带着三班差役前去主持大局,但江畔的堤坝还是决口了。”
崔氏顿了一顿,眼眶泛红,“他险些死在那里。”
这样的人又怎会贪图黄白之物?
虽说漫长岁月会改变一个人,但薛明章在太和七年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大洪水,又怎会在次年兴修防洪堤坝时中饱私囊?
崔氏哀声道:“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次你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独自在书房枯坐许久。我放心不下,劝他早些歇息,他却对我说,用来堵住溃口的石头很重,沙袋也很重,他咬牙扛了几次肩膀就疼得受不了,但是这些物事再重也比不上……比不上百姓的尸首,重到他根本抬不起来。”
“那晚他最终还是一夜不眠,一直在写奏章,我知道他不希望那些家破人亡的惨状再发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扬州百姓建好沿江堤坝,哪怕付出他的一切。”
“只是他肯定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朝中居然有人弹劾他,说他是为了捞取好处才修堤坝……”
崔氏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淮儿,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吗?”
013【过河卒】
“母亲,我始终坚信父亲两袖清风,那些弹劾只是恶意构陷,不过——”
薛淮起身从案上拿起那本卷宗,递到崔氏手中:“母亲看看这个。”
崔氏接了过来,慢慢翻阅起来。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虽说久居深宅,却也能看得出这本卷宗里,那些藏在平实文字之中的险恶用心。
良久,她蹙眉道:“这不可能。”
薛淮连忙问道:“母亲此言何意?”
崔氏将那些账册银钱的问题逐一辩驳,肃然道:“自从我嫁给你父亲,家中库房便一直由我掌管,一应收支由我做主,你父亲从不干涉。倘若你父亲当年借着河工中饱私囊,我不可能不知情。这些账目的差额必然存在缘由,而你父亲素来谨慎,断然不会留下这种含糊不清的记录,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账目被人动了手脚。”
薛淮心中一凛。
他猛地想起薛明纶掷地有声的表态,对方说这些工部的旧档绝对不存在被人篡改的可能。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
这个时代又不存在极其高明的鉴伪技术,他如何能做到这么肯定?
在薛淮沉思之际,崔氏继续说道:“至于石料削减三成一事,这里面同样存在蹊跷。或许你父亲当时在主持筑造堤坝时,确实做出过这样的决定,但他不会说出石减三成以节民力这样的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坝可以坚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爱惜子民不假,但他会采取其他的方式,而不是让堤坝留下隐患。”
她顿了一顿,无比确信地说道:“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岂会行此糊涂之举?”
相较于外面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薛淮当然更相信崔氏的判断,她一定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薛明章的几人之一。
想到这儿,薛淮问道:“母亲,当年父亲在主持修筑扬州堤坝的时候,可曾留下过相关的手札?”
崔氏眸光一亮,连忙点头道:“当然有,你随我来。”
母子二人当即走出东跨院,在丫鬟墨韵的陪伴下径直前往位于西跨院的松柏斋。
这里是薛明章生前所用的书房,自从他离世之后,崔氏便让人日日清扫整理,房内纤尘不染,各种陈设与书架摆放依旧维持薛明章在时的模样。
墨韵站在门外廊下等候,崔氏从西边书架下方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摞文卷放在案上,对薛淮说道:“淮儿,这些便是你父亲在扬州任上留下的手札。”
薛淮很快从中找出一本《河工札记》,只稍稍翻看几眼便心中大定,转而对崔氏说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帮父亲讨一个公道。”
崔氏凝望着他自信从容的面庞,一时间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尽快成熟起来,不求他出将入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这一刻她心中甚至生出对那场意外的感激,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或许依旧不肯收敛锋芒,那样下去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凶险无需多言,当初夫君若肯听她的劝……
崔氏强行压下那些痛苦的回忆,握着薛淮的手腕说道:“淮儿,你要小心一些。”
“是,母亲。”
薛淮恭敬应下。
崔氏又叮嘱他一番,让他莫要熬得太晚,随即便和墨韵返回内宅。
这一夜,书房内烛火长明。
天光微熹之时,薛淮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看着桌上零乱的情形,内心没有丝毫倦意,相反充满前世年轻时彻夜苦读的干劲和动力。
薛明章留下的手札极有用处,薛淮从中窥见十年前扬州河工的诸多细节,而工部旧档卷宗里的疑点大多有合理的解释。
眼下他即便找不到翰林院内消失的卷宗,无法证明工部旧档的真伪,依然有足够的底气应对顾衡的指控。
最大的危机顺利解决,薛淮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本质。
顾衡的动机可以理解,他身为工部都水司郎中,负责大燕境内各地水利设施的督造,尤其是一江一河及重要支流防洪堤坝的稳固,今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数十万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不论相关官员下场如何,顾衡都逃不脱朝廷的问责。
简而言之,顾衡只有将责任推到他人头上,他才有机会躲过一劫。
然而天子不会被他轻易糊弄,所以他绞尽脑汁从故纸堆中找出薛明章的嫌疑,至少要将损失最惨重的扬州府这口锅架在薛明章身上。
那么薛明纶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薛淮起身推开窗户,感受着凌晨清冷的空气,大脑变得十分清醒。
依照常理而言,顾衡作为薛明纶的核心下属,他在这种时候最理智的选择是寻求顶头上司的庇护,毕竟今年夏天的洪水属于天灾,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只要薛明纶愿意帮他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后果肯定不会太严重。
而站在薛明纶的角度,顾衡突然发难很容易让朝野上下误以为这是他的授意,甚至连天子都因此责问于他,因为他和薛明章同宗同源,堂堂工部尚书怎能连亲亲相隐的道理都不懂?
或许这就能解释薛明纶为何要将那本卷宗交给他。
如果顾衡的弹劾是薛明纶的授意,那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哪有一边弹劾老子一边将证据交给儿子去寻找破绽的道理?
“看来工部并非铁板一块……”
薛淮很快想清楚薛明纶的处境,顾衡将他架在火上,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进退失据。
倘若薛明纶对顾衡出手,极有可能动摇他在工部的根基。
若顺着顾衡的心意,他又无法向天子交待,更不必说薛明章离世多年,他怎能在已故族人的头上泼脏水?
于是他将那本卷宗交给薛淮,并且对他多番提点,希望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扭转局势。
往更深一层去想,如果顾衡不是薛明纶的心腹,那么他是谁的人?
薛淮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
有人针对工部和薛明纶挖了一个坑,先是让顾衡跳出来将盖子掀开,而且一出手就是针对已故的薛明章,这样天子和朝廷就无法漠视,肯定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至于最后究竟会查出什么,没人能够断定。
而薛明纶助薛淮一臂之力,恐怕不只是为了妥善解决此事,多半是利用他的清流身份,彻底将水搅浑,让局势变成一片混沌,甚至最后有可能演变成清流和宁党的混战,如此一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点就不会集中在他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党争。
联想到薛明纶让他去请教沈望,薛淮的思路愈发清晰。
现在他还有一个疑惑,宫里那位天子对此事态度如何?
薛明章短暂的一生光彩夺目,这离不开天子对他的器重和赏识,尤其是太和七年他上书请求筑造扬州沿江堤坝,当时几乎是天子乾纲独断,下旨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相助,让薛明章得以施展胸中的抱负。
后来薛明章被擢为大理寺少卿,短短一年多又晋升大理寺卿,世人都以为这将是本朝一段君臣佳话,却不料薛明章英年早逝,据说天子扼腕良久,并给予薛明章极大的身后殊荣。
但现在是太和十八年。
本朝天子登基之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少大儒称颂圣君临世,如薛明章这样的忠贞能臣不在少数,那时的吏部尚书宁珩之亦非如今权倾朝野党羽无数的首辅。
当年朝廷可谓振鹭在庭政清人和,大燕国力蒸蒸日上,俨然太平盛世之景。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和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天子亦不例外。
他依旧牢牢掌控着朝堂权柄,身周奢靡之风却在日益加剧。
如今除了手中的权力之外,其他事情或许很难引起宫里那位的关注。
薛淮的思绪回到扬州贪腐案本身,天子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而且薛明章是他亲手树立的忠臣清官,而且已经离世多年,要是毁掉薛明章的金身,同样是在打天子的脸。
但他居然没有驳回顾衡的弹章。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天子也想看看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想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至于薛家众人的命运,这自然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面天光大亮。
薛淮静静地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致。
天子也好,薛明纶也罢,乃至还有那些他不曾接触到的大人物,他们是站在棋盘边的人。
而像他这样的年轻小辈,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可以随意安置的棋子。
但——
“容许我这次效仿你的一往无前。”
薛淮喃喃自语,他这句话当然是对冥冥中的原主而言。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却不能继续乖乖做一名棋子。
无论能否破局,他总要尝试一次。
既为薛家人,亦为他自己。
014【登堂】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朔望大朝。
这是薛淮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八天。
短短八天时间,薛淮却仿佛在迷雾中穿行无数个日夜,眼前是白茫茫一片,一些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夜看完薛明章留下的《河工札记》,薛淮花了两天时间收集各种资料,终于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弹劾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事情经过几天的发酵,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天子已经下旨命刑部调查此事,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的流程,据说作为天子耳目的靖安司精干力量早已行动起来。
虽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上却还是风平浪静,各派系的重要人物无一人对此事表明态度,显然是因为局势还不明朗。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布局,也有人在等着渔翁得利。
身为薛明章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薛淮最理智的选择似乎是安分守己,毕竟他所处的层面太低,而且这两年在朝中的人缘不太好,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负面影响。
无人知晓,薛淮早已下定决心。
大人物们喜欢摆弄棋局,那他偏要跳出这张棋盘。
寅正三刻,薛淮简单用了一些吃食,随即来到正厅,便见崔氏坐在交椅上,神情慈爱地望着他。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他穿着青纻丝团领袍,腰间系着一根素银束带,头戴乌纱展脚幞头,脚踏皂皮云头靴,这身官服衬出他修长清瘦的身姿,再加上相貌俊逸,任谁看见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崔氏自然格外满意,虽说薛淮不是第一次上朝,但她仍旧不放心叮嘱道:“淮儿,在朝堂上莫要放肆,若今日无人提及那事,你便老老实实等着散朝回府,记住了吗?”
薛淮不想刻意欺骗这位可怜的妇人,但他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向她解释,因而垂首道:“母亲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氏颔首道:“好,你去罢。”
薛淮行礼离去。
崔氏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得轻声一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墨韵见状便说道:“夫人,少爷如今不比以往,您不用太担心。”
“你不懂。”
崔氏摇头,下意识捻紧手中的檀香佛珠,黯然道:“淮儿骨子里依然没变,尤其是这件事触及到他的底线。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今日肯定会做些什么。”
墨韵面露慌乱。
崔氏手指微微发白,喃喃道:“只盼他平平安安。”
另一边,薛淮登上马车,除车夫外还有长随李顺跟着。
一路安静无话。
约莫卯初二刻,马车行至东华门外的下马碑。
薛淮走下马车,看了一眼曙色微蒙的天空,对李顺说道:“今日是大朝会,最快也要到晌午才散朝。你们不必一直等候于此,且去找个地方歇着,到点再过来接我。”
李顺感激地说道:“是,少爷。”
薛淮转身朝皇城步行而去。
入承天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宫前广场上,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
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还包括那些入京述职的官员,非政务在身者不能缺席。
当薛淮出现在广场边缘,周遭灯笼的光映照在他身上,瞬间便吸引不少视线。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几日朝中的动静,此刻一些人不禁幸灾乐祸地打量薛淮,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失魂落魄的神态。
过去两年薛淮时常弹劾朝中官员,仿佛他不是翰林而是都察院的御史,这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他的亡父被顾衡狠狠参了一本,天子亦命刑部调查详情,那些人自然好奇他还有什么脸面如往常一般冠冕堂皇。
面对四处投来的古怪视线,薛淮恍若未觉,他极其平静地走向广场东侧。
那里是翰林们聚集之地。
见他如此镇定,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装模作样!”
今日翰林们来得很齐。
刘怀德望着迎面而来的薛淮,冲他颔首致意,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翰林院丢失的卷宗依旧没有任何线索,他这几天查了所有相关人员,始终一无所获,而杂役刘平顺咬死不认,刘怀德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刑部经验丰富的官差身上。
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莫要心急,刘平顺坚持不了太久,我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薛淮诚恳道谢:“有劳学士。”
他抬眼望去,人群中不见翰林学士林邈的身影,想来他已经和那些部堂高官一起在廊下候朝。
那里设有锦墩,供衣紫重臣坐候,不必像中下层官员在广场上站着等。
这让薛淮略感惋惜,没有机会在朝会开始前观察一下大燕朝的高官们。
见他沉默不语,刘怀德误以为他是因为扬州贪腐案忧心忡忡,于是温言道:“景澈,这几日你没有去过沈府?”
倘若薛明纶在此,说不定会问一句你为何不去?
当下有能力帮到薛淮且愿意帮他的人委实不多,礼部侍郎沈望绝对是不二之选。
薛淮稍稍斟酌,愧疚道:“如今下官处境尴尬,不想给恩师添麻烦。”
“你……”
刘怀德一怔,随即喟然道:“其实沈侍郎对你从未有过怨言,他只是想让你的为官之路走得更稳当,故而对你严厉一些。他终究是你的座师,不会希望看到你出事。这两日你若得闲,可去沈府登门探望,想来他能给你一些指点。”
“下官明白,多谢学士教导。”
薛淮迟疑,欲言又止。
刘怀德见状便道:“有话直言便是。”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泉,缓缓道:“学士,那日陈侍讲亲口承认,他在顾郎中弹劾先父之前便已知晓,故意用此事扰乱下官心志。”
“竟有此事?”
刘怀德皱起眉头,虽说他不擅揣摩人心,却也知道薛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因此沉声道:“好他个陈泉,居然背地里算计同僚。”
薛淮其实想说您的关注点偏了,难道不该想想陈泉为何会提前知道顾衡要拿十年前的事情做文章?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神情凝重地说道:“学士,下官有一事想请你出手相助。”
刘怀德正色道:“你说。”
薛淮轻声道:“掌院素来不喜多管闲事,而那日除掌院、陈侍讲和下官之外,只有学士全程目睹,知道陈侍讲和刘杂役的古怪。后面若是陛下关注此事,怀疑是下官藏匿翰林院的卷宗,不知学士是否愿意出面作证?”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刘怀德是正人君子,而他这样做是拉对方下水,所谓君子欺之以方。
虽然这不会给刘怀德带来太大的麻烦,终究是不太厚道。
刘怀德没有多想,颔首道:“你且安心。倘若那两人敢借此事构陷你,我定会仗义执言。”
薛淮嘴唇翕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怀德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微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敢自称君子,至少不会做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薛淮刚要道谢,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鞭响。
卯正二刻至,百官入朝。
今日大朝会在皇极殿举行,在纠仪御史的注视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站定。
薛淮站在第八班末位,距离那把龙椅约有十二三丈。
这多亏他翰林编修的官职,好歹是天子近臣,若是那些寻常部衙的七品官,今日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在殿外丹墀站着,算是勉强得沐天颜。
此时纠仪御史持《朝班图》核验百官位次,稍后只听鸿胪寺官三鸣鞭,百官将笏板横执胸前。
大乐奏起,天子升座,百官行一跪三叩礼。
薛淮和其他人一样俯首视笏,没有东张西望,更不会抬头去打量那位大燕至尊——要知道殿内有纠仪御史巡班,被他们发现小动作,肯定会参一道御前失仪之罪。
直到整套礼仪结束,薛淮才挺直腰杆站着,微微抬眼向前方看去。
只见龙椅之上,中年帝王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纹袍,通身气度不怒自威。
当此时,这位大燕至尊的视线投向薛淮所在的区域。
那双细长冷漠的眼眸里,泛着意味深长的幽光。
015【惊天】
今日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与常朝的区别比较大。
大朝会的仪式性质更强,主要是给五品以下官员一个面圣的机会,因此极少会有人正儿八经的议论政事,一般都是走个过场,顶多公布一些已经形成决议的朝政方略,亦或是当众宣布部分重要官员的任免和调动。
而天子和衣紫重臣商议国事,这是常朝最基础的职能。
按照薛淮的理解,这类似于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一如他的预料,天子沉默地坐在龙椅上,侧边那位大太监正在宣读几件重要的国事决议。
咬文嚼字,诘屈聱牙,听来令人昏昏欲睡。
薛淮心里藏着火,这会自然没有乏意,其他官员却不一定能撑得住。
比如站在薛淮左前方的那位三旬官员,表面上他在无比认真地倾听,实则已经神游天外,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或许他能一直出神直到朝会结束。
他让薛淮想到前世少年时那些可以站着睡觉的同学们。
而这位奇人右边的另一位官员,此刻无比认真地听着那位大太监抑扬顿挫的诵读,其神态之虔诚,和奇人犹如两个极端。
薛淮的视线继续右移,最终停留在侍讲学士陈泉的脸上。
对方正好也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错,陈泉下意识挤出一抹微笑,他以为能够得到薛淮的友善回应,然而他只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甚至还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杀意。
这一刻陈泉不禁恍惚,心里猛然生出一种错觉——大难不死所以性情改变的薛淮只是虚幻的假象,这个愣头青实则从来没有变过。
究其原因,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陈泉太多次看见薛淮这样的眼神。
他瞧不上薛淮只会一味邀买清名,对方则当面讽刺他惯会投机钻营,有辱翰林院这般清贵之地。
恍惚之余,陈泉又觉得安心,这样的薛淮对付起来易如反掌,随便挖个陷阱他都会跳进去。
薛淮大抵猜到陈泉的想法,心中暗自冷笑两声,希望晚些时候这位侍讲学士还能这样想。
大朝会的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过去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按照以往惯例,这算是给百官一个稍稍松口气的空隙,同时若是官员有紧急事项禀奏,也可趁这段时间请奏。
殿内一片沉静。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有本请奏!”
那位神游天外的奇人瞬间睁开双眼,好奇地看向薛淮,站在他右边的虔诚官员则稍稍右移,似乎想离声音的源头远一些。
陈泉眉头皱起,不解地看向薛淮。
左前方的刘怀德回首望来,目光中浮现担忧之色。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肯定不会引来朝臣们太多的注意力,但是当这个人是薛淮,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是这两年在朝中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是近几日风波主角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便足以吸引不少人的兴趣。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端坐龙椅的中年帝王微微眯眼,那位大太监登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高声道:“准奏!”
薛淮神色肃然,按照规制先迈左脚,笏板竖执,稳步前行。
在距离御阶大约七步时停下。
站在这个位置,等于置身在大燕王朝权力核心之中。
他前方是御宇十八载的大燕至尊,左边是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的文臣,右边则是以魏国公谢璟为首的武勋。
薛淮目不斜视,望着身前三尺之地。
“既有本奏,缘何不言?”
上方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
与此同时,站在前列的衣紫重臣们大多看向薛淮。
工部尚书薛明纶面色如常,心里却隐隐有些期待。
这几天薛淮没有去找沈望,薛明纶自然有些失望,在他看来如果没有沈望出手,光凭薛淮一个人不太可能掀起波浪,谁知这位远房侄儿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居然敢在大朝会上直接跳出来。
至于薛淮请奏何事,薛明纶轻易便能猜中。
在他身后两排的位置,翰林学士林邈默默地攥紧袖中双手。
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薛淮不过老实了几天,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只望他今日能收敛一些,莫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
众目睽睽之下,薛淮酝酿好情绪,缓慢但是洪亮的语调响彻殿内。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泣血陈情:忠魂未冷骨先寒,直臣良吏竟遭污!”
这个开场白让林邈的面色瞬间一变,心脏猛地抽紧。
“今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顾衡,举一纸妄言污臣父清白,臣请以九重雷霆荡此妖氛,日月可鉴,金石共证!”
薛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到这句话后,站在文官中后段区域的顾衡登时成为周遭视线的焦点。
这位工部郎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已是巨浪滔天,同时还有浓浓的不解:不是说薛淮性情大变,已经懂得明哲保身?为何他还敢用如此激烈的言辞,难道他有把握帮亡父洗清罪名?
薛淮微微躬身,仿佛是因为愧对亡父,但他的语调依旧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臣父于扬州治水,血汗浸堤,后迁大理寺卿,雪案埋骨。纵九泉寒彻,犹怀‘宁教青史无我名,不令民舍少片瓦’之志。今顾衡弹章所指,竟污贤臣谋私利,以鼠目度龙虎,执蝇矢污青天!”
顾衡心中一颤,竟觉得双腿隐隐发软。
薛明纶的神情终于变得肃穆,他没有去看薛淮,只是细细品味着这篇奏疏的开头。
文臣班首,那位首辅大人目光淡然,似乎并未因为薛淮的愤慨陈辞而心境波动。
此刻薛淮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他眼中的沉痛毫不作伪,继续高声道:“顾衡奏章满纸‘贪墨舞弊’,然工部存档煌煌,御批朱印粲粲!太和八年扬州河工银两尽铸铁骨长堤,工部岁考‘河工最善’!顾衡竟敢指御批为伪,污圣断为虚,非但辱臣父清名,实乃僭越谤君!”
刘怀德的神情略显激动,默默赞了一声。
顾衡面色转白。
薛淮终于挺直腰杆,斩钉截铁道:“《大诰》尚镌‘诬良者剜舌’,陛下曾赐臣父‘忧国忘身’匾——今臣当殿请取此匾悬于午门!臣愿与顾衡殿辩,若证实臣父贪墨,臣愿代父受斧钺之刑;若证虚妄,请陛下斩顾衡于匾下,以清浊辨忠奸!”
当朝殿辩!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不由得想起过往那些出自薛淮之手的弹章,虽说大多没有下文,但他的文采无人贬低,想来他的辩才也不会稀松平常。
然而这样的方式太过激烈,几乎没有任何余地可言。
一旦薛淮拿不出足够有力的证据,无法当众帮亡父洗清罪名,等待他的毫无疑问会是千夫所指的下场。
但只要他能将顾衡的指控一一驳倒,他就不必再日夜忧惧。
最重要的是,那些想要从这件事中谋取利益的大人物们,被薛淮的突然发难打乱节奏,无论薛淮事成事败,他们接下来都很难有余暇去操控这枚年轻的棋子,让他按照他们的预想在棋局中挣扎。
换做旁人可能没有这样的勇气,但眼前这年轻人是早已为众人熟知的薛淮。
他当然有这般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胆气。
文臣之中,一位年过四旬容貌清癯的官员转头看向薛淮,眼中既有理当如此的感慨,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愠色。
他便是薛淮的科举座师,礼部左侍郎沈望。
几天前他从刘怀德那里得知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一直在等薛淮登门求教。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弟子虽然脾气刚硬,但是对自己的尊重始终发自肺腑,过往那些争论只是因为师徒二人意见相左,并不代表薛淮会忽视他的存在。
他有信心将薛淮领上大道。
不料薛淮仿佛遗忘他这位座师,这几天莫说登门拜望,连一封解释的书信都无。
沈望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责怪薛淮,他只是没想到薛淮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决定。
至于原因……龙椅上那位肯定不喜欢看到当下的局面。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
薛淮屈身拱手,执拗又坚定地等待天子的回应。
良久,上方那个声音淡淡道:“顾衡。”
“臣在!”
顾衡赶忙出班上前,脚步匆匆,隐约不太稳健。
“你参薛明章营私舞弊,今日薛淮奏请殿辩——”
中年帝王的视线扫过二人,语调听不出半分喜怒:“朕准了。”
016【死地】
皇极殿内,百官肃静。
薛淮以孤狼般的血勇决绝,在天子面前孤注一掷,这确实远远超出顾衡的意料。
他不是不知道检举薛明章存在很大的风险,但是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而且他并非凭空污蔑薛明章,工部旧档记载的种种疑点都是支撑他的底气。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薛淮竟然要和他在御前公开对质。
如今天子金口玉言,顾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薛淮的右边。
薛淮转身朝向他,沉声道:“顾郎中,你弹劾先父当年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可有实证?”
顾衡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太和七年夏,时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薛公明章,上书朝廷言明夏汛之凶,奏请重修扬州沿江堤坝。陛下赞其忠直爱民之心,特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协助扬州府重修堤坝。这项工程前后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累计征发民夫近六万人,耗费白银超四十五万两,共修筑沿江防护堤坝一百八十余里。”
他能坐稳都水司郎中这个要紧的位置,当然不是完全靠拍薛明纶的马屁,这些数据可谓信手拈来。
“扬州作为漕运枢纽,防洪事宜历来是重中之重,当时各部衙对扬州府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堤坝竣工之日,薛公曾当众表态大堤建成,扬州百姓将不再遭受水患之苦,然而今年夏天洪水袭来,扬州府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这不禁让人怀疑当年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那些银钱究竟有没有用到实处?”
顾衡双眼直视薛淮,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御座上的天子听,随即正色道:“起初我以为是洪水太过凶猛,非人力可以抵挡,大坝再坚固也经受不住冲击。可是当我翻阅工部留存的旧档,却发现其中存在不少疑点。”
薛淮道:“请顾郎中明言。”
顾衡此刻已经整理好思绪,当即直言道:“工部旧档中有明确记录,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实用石料,相较扬州府提供的预案减少至少三成,朝廷却已经足额拨付银两。”
听到此处,一些官员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个时代,修建防洪堤坝主要依靠石料和糯米灰浆,石料减少意味着堤坝的强度会受到影响。
或许他们不懂减少三成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这至少可以证明顾衡并非妄言诬告,那么先前薛淮慷慨激昂的痛斥就有些站不住脚。
薛淮没有急着反驳,依旧是冷峻地望着对方。
顾衡心中愈发安定,语调逐渐抬高:“我简单复述几条记录,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此类记录均详实可查,足以证明当年扬州府主持修建的沿江堤坝,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
薛淮问道:“若依顾郎中所言,工部这些旧档乃十年前所留,可是为何当初没有任何质询,反倒给予扬州府‘河工最善’的嘉奖?”
顾衡解释道:“当时令尊给出解释,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再者他亲口保证石料减少三成不会影响堤坝的坚固,若有意外他愿承担所有责任。只是谁也想不到,令尊会于六年前病逝,更想不到被令尊称为固若金汤的扬州大坝会如此脆弱不堪。薛编修,我知你不愿相信这件事,但是你应该替那些流离失所的扬州百姓想一想,如果不能找出罪魁祸首,我等官员良心何安?”
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不远处,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内心非常平静,他让人将这些记录整理周全交给薛淮,相信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找出其中的漏洞。
薛淮仿佛没有听见顾衡最后那句话,他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顾郎中,难道你不觉得工部的旧档无法自圆其说?若是按你所说,先父在修建扬州堤坝的过程中少用三成石料,然而朝廷拨付了足额的银两,那么多出来的银子去了哪里?倘若这些银子被先父截留贪墨,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竟然视若无睹?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先父中饱私囊,却无一人禀明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氛围陡然一变。
薛淮所言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既然工部旧档证明他们知道薛明章少用三成石料,总不会在核收之后,完全不在意那些没使用的银子,工部的官员哪有这般大度?
众所周知户部和工部一直存在官员贪墨成风的问题,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流过,很多人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当他们发现扬州府吞下一大笔银钱,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怎会十年来毫无动静。
顾衡皱眉道:“这正是令尊高明之处。虽说他没有采购定量的石料,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多用了不少银钱,譬如他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如此种种难以尽数。令尊让人做的账目挑不出毛病,最终核算耗费的银钱刚好与朝廷拨付的数额相等。”
他话音刚落,武勋那边忽地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好高明的敛财之法,真是令某刮目相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镇远侯秦万里。
此人性情粗疏刚直,在战场上是一员锐不可当的虎将,依靠和草原上的鞑子厮杀得来的战功名扬天下。
他素来跟朝中文官不对眼,这两年闹出过不少争端,若非看在他战功卓著的份上,天子早就将他撵回九边吃沙子。
也只有这样的浑人才敢在这个场合插话。
顾衡心里颇为恼怒,虽说秦万里仿佛为他助阵,但眼下他并不需要,相反对方横插一脚打乱他的节奏,原本他要趁势质问薛淮,让对方彻底哑口无言。
便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轻咳。
秦万里倒也不蠢,知道自己犯了天子的忌讳,于是老老实实地请罪。
一个小插曲就此平息。
顾衡重振精神,望着薛淮说道:“薛编修,工部旧档真伪可鉴,且并非一人经手。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相关官员大多在世,他们都可证明那些卷宗里的疑点确有其事。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令尊会做出这种事,然而今岁扬州大堤被洪水冲垮,十余万百姓受灾,源头便在当年令尊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如此贻害苍生之举,我若不知便罢,既然我发现其中蹊跷,又怎能闭口不言?”
顾衡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继而朝向天子说道:“陛下,臣与薛明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实在是不忍看见如今的扬州府官员成为前人的替罪羔羊!”
这句话仿佛也是在诉说他的境遇,如果不揭露薛明章的真面目,他就要像那位倒霉的扬州知府一样,被关进刑部的大牢。
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他都必须检举薛明章,即便对方是天子当初亲手树立的忠臣典范。
望着顾衡坚毅的神色,中年帝王不置可否,细长双眸转向至今仍旧没有拿出有力证据的年轻翰林,幽幽道:“薛淮,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容禀。”
薛淮拱手一礼,不慌不忙地说道:“十月二十三日,臣于翰林院当值之时,收到一封匿名长信。信中内容恰与顾郎中今日所言相似,直指先父当年种种不忠之举。臣不讳言,刚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一时间心绪复杂不敢置信,甚至因此失足落水,险些淹死在九曲河中,万幸被好心人搭救。”
没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话锋一转,难道是想博取天子的同情?
中年帝王略显不耐道:“直言。”
“臣遵旨。”
薛淮微微自嘲道:“臣委实没有想到后续的发展会那般离奇。臣险死还生躲过一劫,还没等臣平复心境,臣负责编撰的《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以及原始档案居然无端消失,那些卷宗原本能和工部旧档互相验证。更加诡异的是,翰林院杂役刘平顺忽然跳出来,向林掌院告发是臣藏匿了那些卷宗,此事为他亲眼所见。”
“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想说翰林院的卷宗丢失之后,工部的旧档便成为孤本,顾郎中以此为凭证,检举先父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如此一来没人可以反驳他。更巧合的是,臣身负保管卷宗之责,为了先父的身后名而销毁那些卷宗同样合情合理。”
薛淮没有丝毫迟疑,寒声道:“陛下,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巧合到这种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以至于臣这几日时感恍惚,仿佛臣真的做过窃据卷宗之事,仿佛先父确实贪墨了河工银子!”
017【锋芒】
朝堂之上从不缺少聪明人。
薛淮主动坦承卷宗丢失一事,表面上是将更多的证据交到顾衡手中,但是这件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如他所言,当一件事的逻辑链条几乎无懈可击,这本身便是最大的破绽。
倘若只有顾衡弹劾薛明章,那么他依靠工部旧档里的记录,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他都不是妄言诬告。
偏偏在他呈递弹章之前,薛淮被人用这件事迷惑心志,姑且不论他所说的匿名信是真是假,翰林院保存的相关卷宗无端丢失是事实。
二者一结合,阴谋的意味太明显,朝中这些人精怎会察觉不出来?
顾衡面色微变,但是还没等他继续进逼,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只见礼部左侍郎沈望微微躬身,对天子说道:“启奏陛下,薛淮于八月上旬被调去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南方洪水泛滥的消息恰好在那个时候传回京城。”
一个简简单单的恰好,便将当下古怪的氛围推向顶峰。
不少官员狐疑地打量着顾衡。
翰林院侍讲学士陈泉缩了缩脖子,他暗自庆幸薛淮没有将自己牵扯进来。
武勋班首,魏国公谢璟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沈望,轻轻扯了扯嘴角,心中默念道:“看来沈瞻星依旧没有放弃那个愣头青弟子,只不过这次居然不是你的手笔,老夫先前还以为是你在给薛明纶挖坑。不过仔细想想,如此粗糙稚嫩的手法确实不应是你所为。”
沈望沉静地站着。
他不需要声嘶力竭,那句话足以帮到薛淮。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薛淮有太大的危险,以他对龙椅上那位天子的了解,顾衡在其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他只是想知道站在幕后的人是谁。
殿内一片寂静。
中年帝王没有回应沈望,他看向变得有些紧张的顾衡。
感受到天子幽深的目光,顾衡连忙道:“陛下,臣对翰林院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或许那只是薛编修编撰的谎话。”
此刻侍读学士刘怀德想起朝会前薛淮的请求,正欲出班作证之际,前方一位文官已经挺身而出。
只见翰林学士林邈肃然道:“启奏陛下,臣为薛淮作证,此事确如他所言,杂役刘平顺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空口白牙污蔑薛淮窃据卷宗,被薛淮当面拆穿,臣已将刘平顺扭送刑部。”
他根本没去看薛淮,仿佛他这么做完全是出自本心。
然而薛淮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座师沈望当先开口,那位掌院学士多半会一直保持沉默。
否则他又何必事先请托刘怀德?
不过眼下并非思虑此事的时候,虽说局面被他稍稍扭转了几分,但这还不足以帮亡父洗清冤屈,他必须要让顾衡再无翻身的可能。
便在这时,顾衡略显急促地说道:“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工部旧档无一处作假!卷宗里明确记录当年的种种疑点,纵然这不能证明薛明章一定做过中饱私囊的事情,至少可以证明今岁扬州大堤决口和他当初的决定脱不开干系!”
薛淮毫不犹豫地说道:“陛下,臣相信顾郎中所言非虚,他定然不敢弄虚作假欺瞒天子,但是臣认为他用了一招极其巧妙的障眼法!”
顾衡扭头愤懑道:“薛编修此言何意?”
薛淮望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方才顾郎中提出诸多疑点,现在我便向你解释清楚,这些疑点究竟为何没有引起当初工部官员的问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问顾郎中一句,你当真只见过现有的那些卷宗?”
顾衡心中一慌,险些把持不住,强撑着说道:“薛编修这话让我愈发不解,难道现有的证据还不够?”
薛淮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顾郎中听好。”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没有制止两人的对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淮。
“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这是顾郎中提出的第一条疑点,意在暗示先父为了一己私利,在如此重要的工程留下极大的隐患,然而先父当年便已对工部的官员解释清楚!”
薛淮转身正对顾衡,修长身姿如松柏挺直,清亮的声音传进殿内所有朝臣的耳中:“先父当年亲自请教老河工,寻得鱼鳞错缝法,省石两成不损堤质,节省出来的银两另购铁木补强根基!”
顾衡心中巨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哪怕翰林院那些卷宗没有丢失,薛淮也不应知晓此事,因为那些卷宗里并无相应记载。
“顾郎中又说,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步步紧逼,寒声道:“你身为都水司郎中,难道不知内筑糯米灰浆夹层六尺,外堤减厚保田亩,如此既可保证堤坝的坚固,又能最大程度减少堤坝对良田的破坏!”
顾衡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艰难道:“这怕也是令尊的——”
薛淮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极其强硬地说道:“顾郎中是否想说,这也是先父掩人耳目的手段?方才你说先父为了让账目挑不出毛病,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我现在便告诉你先父这样做的原因!”
“先父曾放弃预先定购的六棱石,改购廉价片石,这不是他想中饱私囊,而是他费尽心力寻得乱石错力法,片石交错反增稳固,余银购铁砂填缝!”
“至于所谓高价购入糯米和杉木之说,不过是你的春秋笔法,以原产地的价格作为基准,却刻意忽略当地时价!个中缘由先父早已解释清楚,否则当年负责稽核的官员怎会无动于衷!”
“说回最大的问题,顾郎中口口声声说石料减少三成是先父的私心,如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果真不知先父当年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怒发冲冠,双眼泛红。
顾衡被他气势震慑,双腿一个趔趄,勉强才能站稳。
“所谓三成石料——”薛淮陡然暴喝,仿若舌绽春雷,“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
满殿死寂。
顾衡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薛淮强忍着不去看向那位宛如在云端之上的天子,只是死死盯着顾衡,然而声音中的愤怒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从一开始,工部便以损耗之名克扣银钱和石材,你说先父让人做的账目天衣无缝,但是他又如何比得过工部那些经年老吏!为了保证大堤能够顺利完工,先父忍辱负重,一边要和无数贪官污吏周旋,一边想方设法将每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先父已经呕心沥血竭尽所能,还是躲不过被你这种人污蔑构陷!”
“时至今日,你仍旧死不悔改,妄图扯一个弥天大谎,将罪名嫁祸到先父头上,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
虽然他言语过激,但此刻没有一人站出来指摘,那些纠仪御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文臣班首,年过五旬的次辅欧阳晦喟然道:“薛公不易。”
旁边那位首辅依旧沉默。
顾衡此刻已经方寸大乱,他没想到薛淮居然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难道此人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仅仅是因为看过便记得那些卷宗的所有内容?
问题在于有些事情的缘由连卷宗里都没有,他又是如何知晓?
薛淮已经看穿此人的心思,咬牙道:“顾衡,你确实没有篡改工部旧档的能力,但是所谓旧档本就残缺不全,先父的诸多解释被刻意隐去,独留那些欲盖弥彰的疑点!你定然好奇我为何会知晓当年事,皆因先父对你们这些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因此他留下这份手札,为的就是防止事后被你们污蔑!”
言罢,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本文卷,转身朝向御座,双手高举头顶,肃然道:“启奏陛下,此乃先父所留《河工札记》,十年前扬州大堤筑造过程及所有细节,这本手札内都有详尽解释,皆先父亲笔手书,且有人证物证,足以证明顾衡所奏乃刻意构陷。”
“臣薛淮泣血请奏,顾衡诽谤君上构陷忠良,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余音回荡不绝。
“砰。”
顾衡眼前发黑,瘫软在地,犹如一滩烂泥。
018【圣心】
当薛淮掏出那本《河工札记》,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顾衡已经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顾衡同样明白这一点,然而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双膝跪地,仓皇失措道:“陛下容禀,臣不知工部旧档竟存在缺失,因而一时误解薛文肃公,绝非恶意污蔑构陷,求陛下恕罪!”
那本《河工札记》里面不光有薛明章的治水心得,还有修筑扬州大堤的种种细节,想要查证非常容易,再加上薛淮方才有理有据地驳斥他的质疑,顾衡清楚不能再嘴硬,因此对薛明章愈发恭敬。
此刻他不奢求平安无事,只要能免受死罪便是最好的结局。
“陛下,臣不相信顾郎中对个中隐情一无所知!”
薛淮立刻开口,不给顾衡任何狡辩的余地。
这并非是他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经过前世十余年仕途的历练,他早已领悟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官场之上不动则已,一旦出手就不能心慈手软,绝对不能给对方卷土重来的机会。
更何况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陌生且凶险,既然决定要做就狠到底,反复无常只会让旁人看轻他。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淡然问道:“为何?”
顾衡忍不住转头看向薛淮,这一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恨有畏惧,也有一丝丝乞求的意味。
薛淮自然不会在意,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先父主持修建的扬州大堤已经矗立十年,这十年时间里曾多次承受洪水的冲击,一直没有出过太凶险的状况。正常而言,大堤只要及时有效地维护,至少可以维持三十年以上。臣举两例,其一都江堰,其二安丰塘坝,这两处水利设施落成超过千年,迄今依旧能够发挥作用。”
天子双眼微眯:“说下去。”
薛淮长身肃立,不疾不徐道:“陛下,以臣先父当年营造的大堤之稳固,理应不会在十年后轻易垮塌,因此臣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那便是在最近十年里,工部相关衙门对扬州大堤的维护和加固存在极大的疏漏!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顾郎中会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想构陷一位已经离世六年的贤臣!因为他知道若是朝廷继续查下去,一定能发现工部这些年的猫腻,届时他一条命都不够赔!”
大殿之内浮现骚动,引来纠仪御史冷厉的注视。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请听臣解释!”
顾衡已经彻底慌乱,他无心再去怨恨薛淮,因为对方切实掐住了他的七寸。
朝中任何一个衙门都经不起细查,清贵如翰林院亦是如此,更何况工部都水司这种油水丰厚的地方?
天子暂时没有理会涕泪横流的顾衡,他多看了薛淮几眼。
前几日靖安司密报,翰林院编修薛淮在青绿别苑附近的九曲河失足落水,然后被姜璃那丫头的侍卫救了起来。
据说薛淮在清醒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不再像一头暴躁偏执的守山犬。
起初天子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更信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淮怎会因为一场意外改了性子?
若事情如此简单,沈望和崔氏这两年也不至于操碎了心。
今日大朝,薛淮毫不犹豫跳出来的举动似乎印证天子的判断,不过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薛淮和以往相比确实有一些改变。
所以他决定再看看。
“你认为顾衡构陷贤臣,只是出于那个原因?”
天子平静却有压迫感的声音传来,薛淮很快就察觉其中的审视意味。
其实薛淮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出手打乱天子的安排,这位至尊心里多半会有些不爽利,因为在对方眼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如今下场的只是顾衡这种马前卒,正主连影子都没有暴露,更不必说其余各方势力都还在观望。
按照常理而言,这件事需要持续酝酿和发酵,顾衡会在风暴中心站一段时间,直到天子确认时机成熟才会收网。
却不料棋局伊始,薛淮直接跳出来掀了棋盘。
顾衡这枚棋子的下场已经注定,其他人自然不会继续出手。
薛淮心念电转,一边想一边说道:“回陛下,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横生枝节,适当回归本色更合理。
听到他这句话,且不说旁人如何想,站在后方的侍讲学士陈泉长出了一口气。
他庆幸自己没有像顾衡一样亲身入局,否则下场好不到哪里去,更庆幸薛淮没有将他卷进来。
然而他不知道,薛淮当然不曾忘记他这个搅屎棍,只是他都没有直言顾衡的弹劾极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又怎会这么早就和陈泉算账?
陈泉和顾衡一样,他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在不确定执棋者是谁之前,薛淮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
“顾衡。”
天子没有再逼问薛淮,转向瑟瑟发抖的都水司郎中,漠然道:“你为何要弹劾薛明章?”
“臣……臣……”
顾衡的两排牙齿在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厌恶地说道:“剥去他的官服,交给靖安司仔细审问。”
“陛下饶命——饶命啊!”
顾衡面色惨白,惶然大呼,然而殿内一片沉寂,没人在这个时候出面帮他说情。
两名廷卫上前,将顾衡直接架起,如拖动一条死鱼带离皇极殿。
“薛淮。”
“臣在。”
突然没了下文,就在薛淮以为天子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夸赞几句他今日所为、或者是隐晦地训诫他要隐忍谦卑的时候,天子淡淡道:“你退下罢。”
薛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道:“臣遵旨。”
天子没有再看他,直接起身朝后殿行去,大太监曾敏连忙高声道:“退朝!”
这场朔望大朝便如此突兀、令人措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约莫一炷香后,文华殿。
十余位衣紫重臣鱼贯而入,他们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礼部左侍郎沈望亦在。
众臣行礼如仪,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捧着那卷《河工札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免礼。”
“叫众卿家过来,是想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天子放下文卷,开门见山地说道:“畅所欲言便是,朕不会因言问罪。”
工部尚书薛明纶当即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天子细眉微挑:“你有何罪?”
薛明纶愧道:“臣身为工部尚书,治下不严便是大罪。”
天子稍稍沉默,然后冷声道:“这几年你在工部做得有声有色,朕本以为你能打理妥当,却不料你连四司郎中都管不住!糊涂!若非薛淮从家里翻出这本手札,顾衡就会得逞,届时不光薛明章的身后名受损,就连朕也要受牵连!让天下人知道朕亲手树立的贤臣居然如此不堪,朕的脸面往哪搁!”
薛明纶额头上浮现汗珠,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还肯动怒就好。
他不敢争辩,连连请罪。
天子自然知道这位重臣的心思,骂了一顿之后幽幽道:“所以你那天叫薛淮过去,是将工部旧档中那些记录交给了他?”
这件事不算难猜。
薛淮今日能够一举击倒顾衡,在于他知己知彼,手中不光有薛明章留下的手札,对顾衡的底牌也一清二楚。
单凭他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除非薛明纶出手。
薛明纶不敢隐瞒,垂首道:“陛下明见万里。臣只是觉得薛明章父子二人皆为诤臣,断然不会行营私舞弊之举,不过……臣没想到薛淮如此急切,不肯稍加忍耐,恳请陛下恕罪。”
天子知道这话只能信一半。
薛淮虽然只是翰林院编修,但他的性格早已人尽皆知,薛明纶怎会不知?
说到底,这位工部尚书是怕夜长梦多,被人借着顾衡这枚棋子牵扯出工部太多的问题。
如今审查多半会局限在顾衡本人身上,最多再加上一个都水司,不至于让整个工部遭受一次震荡。
他望着薛明纶恭敬的神态,缓缓问道:“那你认为是何人逼迫顾衡构陷薛明章?”
语调虽轻,却如一道惊雷落在薛明纶的心上。
019【首辅】
顾衡的下场已经注定,但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殿内诸位重臣对此心知肚明。
先前在大朝会上,薛淮指出顾衡这么做的原因是工部都水司存在严重的问题,并且和今年夏天南方汛情加重有直接的关联,他为了掩盖罪行才决定铤而走险。
然而这个可能性很小。
究其原因,顾衡既然想要捂盖子,那么他应该尽量低调隐藏,联合他人抹平账册里的问题,将水患的责任推给天灾和当地官员抗洪不利,而不是主动跳出来闹大。
他弹劾薛明章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大事化小,这关系到天子的脸面,朝廷一定会全力追查,届时工部都水司的问题怎么可能藏得住?
所以顾衡一定是另有缘由。
只不过薛淮已经将顾衡解决,幕后之人肯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轻易暴露蛛丝马迹。
天子当时不置可否,甚至没有逼问顾衡,便是因为在顾衡身上纠缠没有意义。
在他看来,此事多半还是要着落在薛明纶身上。
有人想对付这位简在帝心的工部尚书,直接对他出手未免草率,成功的可能性较低,所以迂回前行,先让顾衡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然后将火烧到工部。
从下到上由点及面,等到工部那些隐藏在阳光之下的脏事悉数暴露,薛明纶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薛明纶同样明白其中凶险,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薛淮施以援手。
只要斩断顾衡这条线,他就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此刻听到天子低沉的问询,薛明纶颇为苦恼,其实他比天子更想知道是谁在幕后搞鬼,毕竟对方的目标是他,然而他这几天在工部内部仔细盘查,尤其是调查顾衡的人际关系,依旧一无所获。
“陛下恕罪,臣委实不知。”
薛明纶面露羞愧,继而迟疑道:“不过……臣先前在殿上听薛淮说,他被翰林院的杂役诬告窃据卷宗,此举极有可能是幕后设局之人的手笔。如果薛淮没能洗清不白之冤,那么顾衡的构陷多半会得逞。这两件事显然存在关联,只不知细节究竟如何。”
翰林学士林邈心中不虞,他就知道薛明纶会将自己拉扯进来。
见天子望来,林邈只好将那天翰林院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先前薛淮是一言带过,诸位重臣不知细节,故而不会联想太多,此刻听到林邈完整的陈述,有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薛明纶感激地看了林邈一眼,顺势说道:“如今看来,这幕后之人端的心思险恶!为了搞乱工部,他不仅逼迫顾衡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甚至还想害死薛淮!万幸林掌院察觉蹊跷,这才没让对方得逞。”
“薛尚书谬赞。”
林邈看似礼敬实则拉开距离道:“此事多亏薛淮机敏,下官只是尽量做到不偏不倚罢了。”
他身为翰林学士,虽说当下品级没有六部尚书高,但是论将来的前程未必弱于薛明纶,他当然不想趟这个浑水。
这些年他只需要静心养望,再主持一届科举会试,如同当年的翰林学士沈望一般,接下来便可等待时机挪个位置。
眼前明显是个大坑,他除非吃错药才会选择跟薛明纶站在一条船上。
薛明纶并不在意,继而对天子奏道:“陛下,刘平顺显然是受人指使才陷害薛淮,不过臣觉得侍讲学士陈泉有些古怪。论理他不应该在尘埃落定之前表现得那么急迫,当时他的一言一行分明是在推波助澜,有意针对薛淮。”
旁边一位重臣心中冷笑。
他便是刑部左侍郎卫铮,与薛明纶并称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
如今刑部尚书一职暂时空缺,官员们私下议论,都认为卫铮上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薛明纶怀疑的幕后黑手里面就有卫铮这个选项。
虽说两人同为宁党骨干,但其实是积怨已久。
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薛明纶和卫铮因为一件事发生激烈的冲突,从那之后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六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两人都希望能得到宁珩之的提携,最终薛明纶捷足先登,卫铮险些气得吐血。
要不是宁珩之举荐卫铮为刑部左侍郎,又许诺他将来会助他执掌刑部,卫铮肯定咽不下那口恶气。
世人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结党就必然会是铁板一块,实则正好相反,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争斗,纵然是贵为首辅的宁珩之也无法阻止。
毕竟高位只有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青云直上就有人原地踏步,甚至可能会跌落山脚。
当然这也是因为薛明纶和卫铮能力强资历深,宁珩之才会选择安抚,若是一般官员哪里敢在首辅面前放肆。
这几年两人在宁珩之的斡旋下,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停过。
如今有人意图将火烧到工部,薛明纶又怎会忽略卫铮这个老对头?更不必说他非常清楚卫铮和陈泉的关系。
此刻听到薛明纶含沙射影,卫铮当即开口道:“启奏陛下,林掌院于前日将杂役刘平顺扭送至刑部,臣立刻让人提审。据刘平顺交待,大约半月前有神秘人掳走他的两个孙子,并以此胁迫他不得告官,并且要按照他们的安排陷害薛淮。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事,尽快查出那些神秘人的身份。”
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卫铮脸上。
他当然知道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不合,这正是他乐于看到的景象,倘若宁珩之身边人人齐心,那他怎会容许朝堂上存在一个宁党?
但是他并不希望这些重臣闹到你死我活、甚至罔顾朝廷脸面的地步。
说到底,朝廷的脸面便是他这位天子的脸面。
被天子这般冷冷地盯着,卫铮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可是他又无从说起,总不能突兀地解释他和陈泉的关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便在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说道:“卫侍郎,我好像记得那位陈侍讲与你关系颇为亲近?”
卫铮心中一凛,随即冷静地说道:“欧阳阁老,下官与陈泉同朝为官当然相识,只是这亲近之说从何谈起?”
他默默骂了一声老不死。
这个时候突然横插一脚的不是旁人,正是内阁次辅欧阳晦。
他比首辅宁珩之大四岁,看似相差不大,放在官场上却如天堑一般,而且宁珩之身体康健,恐怕再活二十年也不会昏聩,这就更加让人绝望。
欧阳晦不贪财不好色,一辈子唯独钟情官路,偏偏有一个比他年轻更比他优秀的宁珩之挡在前面,或许他这辈子直到老死都没有希望体验一下首辅的感觉,他又如何能甘心?
所以明知天子将他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敲打宁珩之,却没有给他太多的实权,欧阳晦依然甘之如饴。
至于眼下这桩案子,欧阳晦冷眼旁观数日,虽然还没摸清楚幕后黑手是谁,但眼下有机会给宁珩之的两员得力干将添堵,他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过他很了解天子的心思,自己上上眼药没问题,陷入太深则得不偿失,于是朝卫铮歉然一笑道:“许是我听错了,卫侍郎莫要介怀。”
卫铮憋屈地说道:“下官不敢。”
另一边薛明纶淡淡道:“先前林掌院审了许久都没能让刘平顺开口,到了卫侍郎这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就交待清楚,侍郎真是好手段。”
他本意是想表明此事另有蹊跷,刘平顺的前后反应不太寻常,并非有心拉林邈下水。
也亏得林邈养气功夫好,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
卫铮则冷笑道:“尚书大人谬赞,这都是下属们的功劳,我岂敢居功。”
薛明纶脸色一冷,无论如何顾衡都是他的下属,如今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又有何脸面可言?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御案后的天子面无表情地哂笑一声。
薛明纶和卫铮连忙低下头。
天子按下心中的躁郁,转而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中年文官,问道:“首辅如何看待此事?”
中年文官身量颀长,面容方正,双眉疏朗如淡墨扫就,颧骨微隆而不嶙峋,鼻梁挺直如悬胆,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通身气度温润沉凝又不失威仪。
他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宁珩之,表字元琢,时年五十二岁。
迎着天子的目光,宁珩之语调不急不躁,犹如一潭平湖不见波澜:“陛下,幕后之人的身份十分隐秘,臣认为他的目的在于挑起朝堂纷争。如今薛淮以力破局,对方定然会潜伏水下,因此不必将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他身上,可命靖安司沿着顾衡和刘平顺两条线索仔细调查。”
他顿了一顿,神色诚恳:“当下朝廷应着重关注江南民生,赈济灾民恢复农耕乃第一要务,查明河工真相次之,问责相关官员再次之。”
天子微微颔首,眼神终于平和:“善,便依首辅之言,内阁尽快拟定条陈。”
宁珩之拱手一礼,道:“臣遵旨。”
020【物尽其用】
皇城,文华殿外。
夕阳西下的余晖泼洒在廊柱上,初冬的天空如一块冰冷的铜镜,映照着大燕皇帝负手而立孤松一般的身影。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佝偻着身躯站在不远处,宛如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朔风掠过,寒意凛凛。
曾敏望向天子鬓角新添的霜色,暗叹比去岁重阳节又深了两分。
时年四十有七的帝王面庞仍如冷铁浇铸,只是当年登基时那股子锐气,早被十八载朝堂风雨磨成了玄冰。
这一刻曾敏内心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入宫没两年就被派在今上身边服侍,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从晋王到东宫太子再到大燕天子,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二十多年。
都说伴君如伴虎,而且内廷的勾心斗角相比外朝更加阴险狠毒,曾敏却凭借谨小慎微的性格和对天子的了解,一直稳稳把持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
但如今他只觉得天子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
犹记得太和三年黄河决堤,天子连续大半个月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那双眼熬得通红却亮得灼人,而今暮光沉在眼底,凝成两潭冰封的深井,连倒映的九重宫阙都泛着青灰铁色。
“你说——”
天子低沉的嗓音响起,曾敏连忙上前一步,神态愈发恭敬。
“是谁在针对薛明纶?欧阳晦还是沈望?”
听到这个问题,曾敏庆幸自己早有准备,但面上仍旧忐忑道:“陛下,奴婢岂敢妄议朝中重臣。”
姜尘一声轻笑,抬手按在白玉阑干上,淡淡道:“直言便是。”
曾敏不敢再推脱,斟酌道:“陛下,奴婢觉着那位薛编修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这就是顾衡此獠丧心病狂,为了掩盖工部都水司这些年的亏空,铤而走险构陷薛文肃公。而且奴婢想不明白,顾衡犯事如何能牵连到薛尚书呢?”
“蠢货。”
姜尘斥了一声,摇头道:“朕说过很多次,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亏你还是掌印太监,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
曾敏愧疚道:“陛下恕罪,奴婢不是不肯读,只是与其看那些大字,奴婢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候陛下。”
姜尘闻言淡淡道:“也对,有些时候蠢一点并非坏事,忠心与否更重要。”
曾敏听出天子意有所指,连忙躬身道:“奴婢蠢笨是真,忠心也是真,此心天地可鉴。”
姜尘转头看了他一眼,放缓语调道:“行了,朕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怕成这样,让下面的小太监瞧见,往后你还如何服众?”
曾敏应下,他知道天子不喜啰嗦废话。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顾衡不算很聪明,但他做了七年的都水司郎中,在薛明纶麾下经历过不少曲折,不至于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姜尘说回先前的话题,徐徐道:“这世上有几个不贪的官儿?他顾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更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莫说他的顶头上司薛明纶,就算宁珩之也做不到清如许,宁家在杭州府的十余万亩良田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水司的亏空早已存在,这些朕都知道,顾衡再笨也会去找薛明纶求救,而非蠢到嫁祸给薛明章。”
说到这儿,他那双如寒冰一般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惘然,继续说道:“薛明章……朕当初想着他将来能接过宁珩之的首辅之位,可惜了。”
曾敏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顾衡此举是受人指使?”
“多半是胁迫,要么就是顾衡被人蛊惑失了判断。”
姜尘表面上是在解释给他听,实则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这件事闹得越大,反噬就会越狠,届时连朕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会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一旦往下查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顾衡的下场自不必说,连薛明纶也会被殃及。或者说,幕后之人本就是冲着薛明纶而去。”
曾敏恍然道:“原来如此,陛下,会不会是薛尚书得罪了什么人?”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会引来暗处的觊觎,若他垮台就等于斩掉宁珩之的一条臂膀,不过——”
姜尘双眼微眯,缓缓道:“无论顾衡还是那个叫刘平顺的翰林院杂役,这两人都难当大任,用他们来谋局便是败笔。纵观此事始末,设局之人的手法很稚嫩,透着一股天真的意味,不像是欧阳晦或者沈望的风格,更像是朕那几个儿子会做出来的蠢事。”
这下曾敏彻底不敢开口。
涉及朝廷政事他还能插科打诨一二,但是只要和皇子们有关的话题,连宁珩之都会慎之又慎,更何况他这种天子家奴。
姜尘倒也没有为难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残阳,嘴角勾起一抹微讽的弧度。
一名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来行礼道:“启禀陛下,靖安司都统沈清求见。”
姜尘目光微凝,道:“宣。”
曾敏听到“沈清”二字,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段距离。
不多时,文华殿鎏金斗拱投下的阴翳里,倏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来人便是沈清,年过四旬其貌不扬,唯有那双眼窝深陷似两口枯井,偏井底燃着两点寒芒,望人时如细针砭骨。
“臣靖安司沈清,叩见圣躬。”
他恭敬行礼,一丝不苟,声线沉哑似钝刀刮鞘。
“平身。”
姜尘依旧望着前方萧瑟的庭院,淡淡道:“顾衡开口了?”
沈清身上隐隐带着血绣气,即便他每次入宫前都会沐浴焚香,但是这股味道怎么都洗不干净——自然是因为那些被关押在靖安司牢房的官员们。
他起身垂手侍立,神情木然道:“回陛下,据顾衡交待,两个月前有人拿着他这些年在都水司敛财的证据找上他,以此拿捏他听命行事,后来又给他指出一条生路,让他隐匿工部旧档中对薛明章有利的部分,从而将水患之责嫁祸给薛明章。”
“慌不择路的蠢货。”
姜尘平静地给出对顾衡的评价,继而道:“翰林院那边又是什么状况?”
沈清答道:“刘平顺是被人胁迫从而陷害薛淮,翰林院内与扬州河工有关的卷宗已经消失,初步判断和顾衡无关,但幕后黑手应是同一人。”
姜尘轻声道:“说说你的看法。”
沈清毫不迟疑地说道:“此人有一批极为忠心的人手,不论是控制顾衡还是在翰林院落子,都需要能干之人执行,而且臣还没有查出他们的身份,可见对方绝非平庸之辈。不过从大局来看,幕后主事之人的手段颇为粗糙,否则不会被薛淮如此轻易地扭转局势。”
姜尘沉默不语。
沈清的判断与他相似,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会缩小很多。
能在靖安司的眼皮子底下弄出这样的动静,一两个人绝对无法办到,肯定是一批擅于隐匿身份的好手,偏偏主谋又像是初出茅庐的新手。
除了那几个成年皇子,京中还有哪家的权贵子弟具备这样的特征?
但——
姜尘心中犹疑,倘若这是对方故意为之,想将他的注意力引到皇子们身上呢?
沈清又道:“陛下安心,臣会尽快查明真相。”
“朕自然相信你的能为。”
姜尘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缓缓道:“今岁江南受灾严重,国库入不敷出,虽说宁珩之向朕做了保证,一定不会让朝廷过个穷年,但是朕不会再容忍他麾下那些蛀虫。”
沈清心领神会,天子这次不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要狠狠杀一批贪官污吏,故而应道:“臣会让人准备好他们的罪证。”
谁知姜尘却摇头道:“你把精力放在追查幕后黑手这件事上,工部和户部的问题会有专门的人去查。”
沈清自然没有异议。
姜尘转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薛淮变了几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沈清稍稍思忖,然后冷静地说道:“臣对薛编修过去两年的举动有所耳闻,如他一般耿直刚硬的年轻官员委实不多,但是经历过落水一劫,他相较以往改变很大,虽说骨子里的气质还在,但已懂得变通。”
“难得,朕记得你已经很久没有夸过其他官员。”
姜尘笑了笑,负手道:“朝廷这些年为治理江河投入那么多银子,结果户部和工部就给朕这样一份答卷,即便没有顾衡闹出来的破事,朕亦不会就此罢休。”
“就让沈望主持彻查河工贪腐一案。”
“至于薛淮……这两年他没少烦朕,看在薛明章的份上,朕不与他计较。”
“既然他不怕得罪人,那便告诉沈望,这次朕给薛淮一次机会,让他参与查案。”
“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一柄不惧艰难的利剑,还是只会逞嘴上功夫的庸才。”
021【凤池暗渡】
随着顾衡被关入靖安司的监牢,京中针对薛明章的质疑刚刚浮现就被平息,而亲自为亡父洗清冤屈的薛淮,虽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奖赏,但多多少少扭转了一些人对他的看法。
譬如翰林院的几位同僚。
薛淮先前告假数日,如今身上枷锁皆去,总不能继续窝在家里享清闲,那样极有可能惹来都察院那帮御史的关注。
再度回到这个被称为储相之所的清贵衙门,薛淮的心境自然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不需要像林妹妹初入荣国府一般,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唯恐被人算计陷害,可以安心近距离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
翰林院的建筑风格古朴,整体面积不算小,分为主院、东跨院、西跨院和附属建筑群四大部分。
薛淮日常当值的地方在主院的编检厅,这里又分为很多个房间,供学士和编撰编修们使用。
在去往编检厅之前,薛淮先去五楹正堂拜见掌院学士林邈。
“见过掌院。”
薛淮拱手行礼,诚恳道:“那日在大朝会上,多谢掌院为下官仗义执言。”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沈望先开口,林邈多半会继续保持沉默,但他既不是林邈的心腹,过去两年也没少给对方惹麻烦,本就无法强求对方伸出援手。
既然他决定要在宦海中沉浮,总要明白难得糊涂四字的真意。
林邈笑容浅淡,温言道:“你在翰林院供职,我帮你是理所当然,不必言谢。认真说起来,你得好好谢谢沈侍郎,若非你的座师出手,当时局势未必能那么快变化。”
薛淮应下。
他当然不会刻意忽略沈望,只不过座师这些天政务繁忙,没有时间见他,已经约定五日后他去沈府拜望。
林邈平静地说道:“你原先负责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但是相关卷宗皆已丢失,且侍讲学士陈泉偶染风寒告假归府,如今又近岁尾,便不再给你安排任务,等明年再行决定。”
陈泉竟然心虚到这种程度?
薛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不敢小觑古人的智慧,他们只是没有超出时代局限的学识,若因此就认为他们愚蠢,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敌人的身份。
但薛淮不得不承认,每个世界都有聪明人和笨人,像陈泉就属于会投胎的后者。
他记得当日大朝会上,林邈虽然只带了一嘴陈泉,但以庙堂诸公的心机城府,肯定能看出陈泉的古怪,这个时候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生怕天子的目光注意不到他?
林邈端详着薛淮的神情,心中愈发好奇,原先那个一门心思写弹章的愣头青,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倒真是造化不浅,于是微笑道:“接下来一个多月你可在院内潜心读书,若有要事也可自去,记得每日来点卯即可。”
这对薛淮来说肯定是好消息,当即行礼道:“多谢掌院。”
林邈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言。
薛淮回到编检厅内属于自己的值房,立刻吸引几道好奇的目光。
他没有刻意去套近乎,而是像前世初到一个新环境那般,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与众翰林接触。
如此便足以让翰林们暗自讶异。
以前的薛淮不算孤高自傲,但确实是不太容易相处的冷硬脾气,现今他虽不至于一脸谦卑,至少可以和同僚们平等和气地交谈。
待人声消弭,薛淮回到案前坐下,看着桌上书吏准备的香茗,旁边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典籍,不禁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仿佛突然间回到原先那个世界,化身办公室里某些年长的同事。
一杯茶,一本书,时间匆匆流逝。
倒也安逸。
两天后的午后,薛淮同负责考勤记录的孔目打了一声招呼,便在对方羡慕的注视中离开。
长随李顺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是薛府养的驽马,另一匹则毛色鲜亮血统不俗,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驹。
薛淮骑上那匹良驹,与李顺一道朝西南方行去。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九曲河畔,前方便是那座风景秀丽的青绿别苑。
薛淮牵马上前,递上名帖道:“烦请通传一声,翰林院编修薛淮前来拜见公主殿下。”
门前侍卫接过名帖,留下二字“稍待。”
片刻过后,去而复返的侍卫从薛淮手中接过那匹良驹,另一名侍卫则引他进入别苑。
青绿别苑占地宽广,薛淮一路走一路欣赏。
踏入朱漆大门,迎面是青砖垒砌的八角形照壁,壁前稀疏栽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卵圆形小叶染着暗红色。
绕过照壁便见青石板主道,两侧列植的油松高逾两丈,墨绿针叶在寒风里簌簌摇动,松针落满道旁鹅卵石镶边的旱溪。
沿主道前行五十步,豁见白石围砌的方池,池水清可见底,水面浮着枯黄的睡莲残叶。
池上架设三折平桥,北岸堆筑的假山上爬满常春藤,藤蔓间露出灰褐色的湖石;南岸植有七八竿湘妃竹,竹丛下散置着未上漆的原木矮凳。
走过平桥,再穿过挂有“涵虚”匾额的月洞门,前方便是云安公主用来待客的撷秀轩。
侍卫在堂前止步,侧身道:“薛编修,请。”
薛淮点头致意,迈步登上五级台阶,走进清幽雅致的撷秀轩。
“拜见殿下。”
薛淮拱手行礼,抬眼看向坐在窗边看书的云安公主姜璃,她旁边站着数名丫鬟,外面则有侍卫值守,然十余人不曾发出半点声响,氛围安静祥和。
她今日穿着银朱色云锦小袄,衬得她面如初雪,领缘压着雪青绲边,袖口探出半截葱白指尖虚搭在书页间。
那支和田白玉鸾首步摇今日换作金累丝点翠竹节簪,松松绾住单股辫垂在左肩,辫尾流苏随她抬眼动作轻晃,恰似檐角融化的冰凌滴入寒潭。
“薛编修免礼,请坐。”
姜璃下颌微扬,窗隙透进的光扫过她鼻梁,投下一道利落的影。
薛淮落座,姜璃亦放下书卷,缓步走到主位坐下。
“臣今日前来是专程道谢,另外奉还当日殿下相借的良驹。”
薛淮神色如常,他自然不是冒昧登门,前日便已让李顺递上拜帖,征得公主府的允准。
姜璃似乎不喜,语调清冷:“本宫送出去的物件,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那匹马给了你,你收下留着便是,毕竟你家里那两匹老马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
薛淮心中一动,对方这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他谨慎地说道:“殿下,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受。”
姜璃笑了一声,略显强硬地说道:“本宫不想重复第二遍,给你的你便收下,不然别怪本宫拿你出气。”
薛淮有些好奇,他不知道这座京城里谁能让姜璃受委屈,除了宫里那位天子——可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天子对云安公主视如己出?这么多年何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好奇归好奇,薛淮却没有追问的想法,万一姜璃说她看哪个权贵子弟不顺眼,让他去教训对方一番,那他不是自找麻烦?
姜璃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嗤笑道:“本宫怎么觉得还是以前的薛编修更顺眼?如今你变得像朝堂上那些老油条一般,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丝毫没有当初的风采,也不对,那天你在大朝会上还算硬气。”
薛淮心想谁能和你相比?
不是天子所出却比那三位正经公主还受宠,据说连东宫太子都要哄着你。
“殿下说笑了,臣正是因为遭遇这段时间的风波,才明白过往多有不足,总不能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薛淮半真半假地回应。
姜璃意味深长地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打算从此待在翰林院著书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
薛淮点头道:“臣正有此意。”
姜璃便问道:“不想报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徐徐道:“殿下是指原都水司郎中顾衡?如今他被关在靖安司,想来朝廷肯定能查清他的罪行,继而还先父一个公道。”
“你莫要装傻,更不要告诉本宫,你相信顾衡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姜璃撇了撇嘴,悠悠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假,但也不必将本宫当做三岁小孩糊弄。”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薛淮,本宫帮过你一次,就可以帮你第二次,虽说本宫无法确认究竟是谁在算计陷害薛家,但是可以帮你将这个范围缩小到寥寥七人之内。”
姜璃稍稍停顿,似笑非笑道:“若想知道答案,只需你答应本宫一个简单的要求。”
022【珍珑】
“你们都退下罢。”
姜璃一声吩咐,侍女们恭敬行礼,鱼贯而出。
当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薛淮依旧心如止水,面容沉静地说道:“殿下,先前臣便许下承诺,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殿下若有需要臣出力的地方就请直言,臣定然尽力而为。”
姜璃挑眉道:“薛淮,救命之恩哪有那么容易偿还?本宫这次的要求还不至于让你赴汤蹈火,所以用一个七人名单交换,本宫觉得合情合理。”
换句话说,将来某天她需要薛淮还那份人情的时候,薛淮可能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见薛淮沉默不语,姜璃轻笑一声道:“怎么,怕了?”
“并非害怕。”
薛淮神色不变,缓缓道:“臣只是在思考,这世上究竟还有怎样的难题,会让云安公主感到棘手和为难。更让臣想不明白的是,连殿下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臣一介七品编修有何能力帮到殿下?”
姜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本宫虽是公主,依旧有很多事不能轻易涉及,否则便是有违规制,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当然,若本宫一定要达成某个目的,倒也不是绝对无法做到,可是与最终的回报相比,付出的代价不太划算,这就是得不偿失。”
“明白。”
薛淮点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所以臣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次是殿下需要臣的帮助?”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
姜璃凝望着他的双眼,好奇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有陷害薛家的嫌疑?”
“臣想知道。”
薛淮并不讳言,继而道:“臣这几天思考过这个问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在工部和翰林院布局,连靖安司都未曾察觉,这幕后设局之人的实力必然非同小可,只不过——”
“不过什么?”
“按理来说,他拥有这般雄厚的本钱,完全可以将这个局做得更精细,而不是将赌注都压在顾衡和刘平顺这种人身上。”
“那是因为幕后之人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的反击如此迅速,在风波发酵之前直接掀了桌子。”
姜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皙的脸庞上有了几分赞赏:“对方终究还是低估了你,话说回来这也很正常,毕竟你这两年给世人的印象委实不佳,徒有血性却欠缺手腕,尤其是待人处事的能力一塌糊涂。若按你以前的表现,在翰林院那个杂役诬陷你的时候,恐怕你只会疾言厉色之乎者也,却找不到有效的办法驳斥对方。”
薛淮对于此事无从解释。
姜璃想了想问道:“你是觉得幕后之人大有来头,凭你现在的实力根本做不了什么,所以你不想自寻烦恼?”
薛淮如实答道:“这是其一,另一点便是臣先前所言,殿下吩咐的事情肯定很难完成,臣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想帮本宫办事。”
姜璃似乎并不在意,悠然道:“本宫还以为你是被这件事吓破胆子,此后只敢躲在翰林院当一个迂腐夫子。如今你的回答虽然让本宫不甚满意,但也不算是最坏的答案。”
薛淮略感不解。
两人在今天之前仅有一面之缘,而且那次初见,姜璃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中的辛辣讽刺更是数不胜数,怎么才过去短短几天,她就突然开始关心他的状况?
薛淮不会自作多情,他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变成怎样的人与这位天之骄女何干?
“既然你不想知道,本宫偏要让你知道。”
接着不等薛淮推辞,姜璃继续说道:“首先本宫并无轻视令尊之意,但本宫希望你能理解,在这次的事件里,令尊和你都属于遭遇飞来横祸,幕后之人设局并非是冲着你们薛家,而是用薛家做棋子,最终的目标是整个工部和薛明纶。”
“朝堂局势复杂,薛明纶作为宁首辅的臂膀,又管着工部这个油水丰厚的衙门,想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不少,譬如内阁次辅欧阳晦。本宫曾听太子殿下说过,欧阳次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首辅之位,然而宁首辅的位置稳如泰山,他可没那么容易被撼动。或许欧阳次辅只能退一步,先朝宁首辅的臂膀下手。”
“欧阳次辅之外,我们大燕的勋贵军头们也有嫌疑。工部管着军械制造和军屯事务,据说这里面的猫腻极大,若论玩心眼手段,军中那些大老粗如何是工部官员的对手?这些年两边时常发生矛盾,只不过都被陛下弹压下去,并未酿成很严重的后果。本宫觉得,勋贵们未必能忍下这口气,给薛明纶挖个坑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儿,姜璃停了下来,望着若有所思的薛淮,不禁微微一笑。
薛淮脑海中浮现两个人的身影,魏国公谢璟和镇远侯秦万里,前者是如今大燕资历最老的勋贵,后者是中坚力量的代表。
八十多年前太宗皇帝一统天下,大燕近百年来承平日久,北方的鞑子无法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所以勋贵在朝中的地位逐渐滑落,无法和鼎盛时期相提并论。
若是在当年,工部怎敢侵占军方的利益?
姜璃端起茶盏,抬手以袍袖遮挡,浅浅饮了一口,然后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徐徐道:“还有一个人有嫌疑,其实你比我更熟悉,那就是你的座师沈望。”
薛淮却微微摇头,道:“恩师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不会伤害薛家更不会伤害你?”
姜璃面上泛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葱白手指拂过案上的卷宗,淡淡道:“沈望确实不太可能是幕后主使,但并非你心里想的原因,而是如你方才所言,这个局很粗糙,这不像是沈望的风格。”
薛淮这次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
姜璃继续说道:“除去这三种可能,还有四个人存在嫌疑,那就是本宫的四位皇兄,当然不包括太子殿下。”
当今天子膝下子嗣众多,光是成年皇子就有五位,除了太子姜暄之外,其余四位分别是楚王、魏王、代王和梁王。
依照薛淮记忆中的印象,这几位王爷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要么拥有强大的母族势力,要么在朝中交际广泛,要么在民间声望卓著,对于太子而言都是威胁。
但是薛淮没有让姜璃继续讲下去,他起身说道:“殿下,和亲王皇子有关的事情,臣不便再听下去了。”
“闲聊而已,那么紧张作甚?”
姜璃浅笑一声,继而道:“你经此一劫变得稳重是好事,但若是变得胆小如鼠未免无趣。还是说正事吧,太子殿下如今在朝中历练,刚好陛下今年让他在工部观政。虽说工部的亏空牵连不到太子殿下,可顾衡闹出这种事情多半会影响他在陛下心中的观感。”
“本宫的四位皇兄情况各异,但是在针对太子殿下这件事上,他们肯定不介意暂时联手,毕竟只有储君之位发生变化,他们才有机会。四位皇兄之中,楚王兄的性子最是飞扬,他素来孤高自傲,理应瞧不上这种手段。”
“相较而言,魏王兄和代王兄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至于原因……魏王兄表面上沉默寡言,陛下曾说他喜欢背地里使坏;代王兄则是因为小时候的遭遇导致性子有些偏激,行事喜欢剑走偏锋。”
这一刻薛淮隐约有种错觉,不远处亭亭玉立的云安公主仿佛他的先生,不遗余力甚至不择手段将她知晓的隐秘悉数塞进他的大脑。
明明姜璃还要比他小一两岁。
“大概便是这样的局势。”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微微昂着光洁的下巴,看向薛淮说道:“现在你该知道,过去两年里你一味死咬着那几个被当成首辅党羽的官员,是多么单纯幼稚的举动吧?”
薛淮不以为意,平静地问道:“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姜璃好奇道:“为何这么问?”
薛淮不急不缓地说道:“听完殿下的分析,臣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其实殿下并非是想让臣出力办事,这不过是个幌子,殿下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借此让臣明白朝中复杂的局势。”
“简而言之,殿下似乎是在有意栽培臣。”
“可是殿下似乎忘记了,臣是陛下钦点的探花翰林,臣的父亲更是举世皆知的忠贞之士。”
说完这些,薛淮静静地望着姜璃那双澄澈如春溪的眼眸。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便是他算哪根葱,敢涉足东宫和皇子们的纷争?
那样的漩涡连衣紫重臣都避之不及,更何况他一个七品小官?
023【皆云世人痴】
姜璃忽地笑了。
在先前的交谈里,她并未刻意端着公主的架子,至少不会吝啬几个笑脸,但是在薛淮看来,那些笑容多多少少藏着演戏的意味。
她此刻却笑得明艳又恣意,犹如春风中绽放的牡丹花。
薛淮微微皱眉。
姜璃止住笑声,坦然道:“本宫并非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你的想法出人意料。”
薛淮没有过多纠结,直言道:“然而殿下给臣的感觉便是如此。”
“这是你的误解。”
姜璃摇了摇头,解释道:“陛下疼爱本宫不假,但你何时听说过大燕百余年历史上有女子立足朝堂之上?再者,本宫并非陛下的亲生女儿,又怎会愚蠢到恃宠而骄,随意结交朝中官员?退一万步说,就算本宫真有这样的念头,不去拉拢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重臣,反而将心思放在你这位翰林院编修身上,你不觉得这形同儿戏?”
薛淮认可这些道理,但他心中依旧疑虑。
“你也忒过小心翼翼了。”
姜璃愈发直白地说道:“你认为这些隐秘价值千金,然而在本宫看来不过是闲暇时候的谈资,只因你今日主动登门道谢,本宫闲着也是闲着,顺手帮你一把。”
薛淮稍稍沉默,轻声道:“殿下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叫做恩大成仇。”
姜璃悠然道:“听过,难道你想忘恩负义?”
薛淮正色道:“臣一直记着殿下的救命之恩,但是除此之外,臣不愿领受殿下强加的恩典。方才殿下所言诸事,臣本就不愿听,然而殿下一定要说,臣亦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
姜璃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的奉迎,天子对她视如己出,皇子们想方设法宠着她,偌大一座公主府里人人以她为尊,身边更无人敢违逆她的决定。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当面拒绝的感受。
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的薛淮,姜璃第一次正经严肃地打量对方。
依旧是那张无比俊俏的面庞,但是和上次初见的情形相比,他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像过去两年传闻里那般冷硬,不像初见时刻意的伏低做小,如今他冷静的气度中多了几分刚强。
这个发现让姜璃颇感意外,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快速成熟。
平心而论,姜璃对薛淮没有多少恶感,初见时的讽刺更多是出于试探,谈不上偏见更不是厌憎。
但也仅此而已。
后来得知薛淮在大朝会上遽然发难,一举粉碎顾衡的构陷,姜璃不由得高看他几分,至于今日如此行事,则是因为她希望薛淮能够将水搅得更浑一些,却不料对方如此骨鲠。
堂内的气氛变得冷肃。
薛淮拱手一礼,决然道:“关于那日的救命之恩,无论殿下何时想要索取回报,只需派人知会一声,臣自然会遵令行事。不过臣有言在先,殿下的要求不得违反朝廷法度,亦不能违背臣的良心,只要满足这两条,无论刀山火海臣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早点还了这份人情,薛淮才能心无旁骛地前行。
姜璃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眉尖微微蹙起。
薛淮没有傻乎乎地等着,垂首道:“臣告退。”
“等等。”
在他转身之际,姜璃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说道:“薛淮,本宫可以理解你的戒心,毕竟你才刚刚从危机中走出来,可你应该明白,本宫没有害你的理由。虽说你身上的人脉不少,但是对于本宫而言,这些人脉委实没有太大的意义。无论沈望还是薛明纶,本宫都没有需要仰仗他们的地方。”
见她至此依然云山雾罩不尽不实,薛淮皱眉道:“殿下,臣虽然年轻,却也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这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那日是殿下的侍卫救了臣的命,并非是臣对殿下有救命之恩,所以臣无法继续心安理得接受殿下的好意。”
姜璃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对等,而且薛淮欠了她那么大的人情,她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强行给予薛淮帮助,再笨的人都不敢轻易接受。
所谓大恩难谢,道理并不复杂。
姜璃忽地轻叹一声,转而望向外面说道:“既然你觉得受之有愧,就陪本宫逛逛这座别苑,算是你对本宫提供那些隐秘的回报。”
薛淮没有拒绝。
别苑以青绿为名,春夏风景尤佳,只可惜如今是初冬时节,放眼望去只见萧索清冷。
两人来到那方水池附近,姜璃驻足望着池中枯黄的睡莲残叶,幽幽道:“你羡慕我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薛淮一瞬间忽然懂了,他诚实回道:“不羡慕。”
姜璃略显意外。
薛淮解释道:“殿下身份尊贵,只要你愿意便能过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是世上绝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条件,臣亦是其中一员,只是臣心中还有抱负,不愿这么早就进入乞骸骨的状态。”
这番话半真半假。
一方面是维持他先前的“人设”,失足落水又获救,这种意外可以改变一些他的性格,但不能让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另一方面则和他前世壮志未酬有关。
虽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他不愿昏聩又平庸地过一辈子。
现在他确实很弱小,最重要的是尽快站稳脚跟,但这与他对未来的规划并不冲突。
姜璃品着他这番话的含义,缓缓道:“身为天家公主,我从出生就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这不代表我的人生真的无忧无虑。宗室之中人心险恶,当他们看到我这样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高人一等,又有几人能做到平心静气?”
薛淮可以理解,但是很难共情。
他不能说姜璃这是无病呻吟,只是这世上的苦难太多,眼下连他自身还挣扎在旋涡中,又如何能去同情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
所以他只能沉默。
姜璃仿若自言自语道:“你只看到陛下对我百般宠爱,却不知我为了讨好陛下耗费多少心力,这些年我在诸位皇兄之间斡旋又付出多少心血,至于宗室中人的明枪暗箭,我不知经历过多少,光是去年就有人三次尝试在公主府下毒,这就是我为何喜欢住在青绿别苑的原因。”
薛淮想了想说道:“殿下,众生皆苦,相比之下你已经是天生富贵。”
“也对。”
姜璃自嘲一笑,继而道:“其实我很讨厌自己做出这种伤春悲秋的姿态,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薛淮,你聪敏好学博闻强记,理应知道翰林院的升迁路线。如果不出意外,你明年就会入詹事府历练。”
薛淮心中微动,难道这就是姜璃笼络他的根源?
姜璃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那日侍卫们将你救起,我出于好奇过来见你,后来将过程告知太子殿下,他对你颇有兴趣。没多久你在大朝会上一鸣惊人,太子殿下便让我再帮你一次,同时也算是对你的进一步观察。”
这一次薛淮没有追问太子如此安排的缘由。
正如姜璃所言,他身为翰林院编修,明年最有可能迁转的去处就是詹事府,那里本质上都是东宫属官。
太子即便要示恩于他,眼下亦不会亲自召见,那样太过郑重其事,反倒会引来旁人不必要的关注,让姜璃居中接洽更加合适。
薛淮问道:“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殿下何不明言?”
“因为你的性格很古怪。”
姜璃笑了笑,“太子殿下帮过我很多,他好不容易交待我一件事,我当然希望没有纰漏,谁知你连本公主的面子都不给。若是我用救命之恩强压你,将来让太子殿下知道你心怀怨望,肯定会责怪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薛淮轻叹道:“殿下,你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太子殿下乃是陛下选定的储君,无论我在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自会尽心尽力做事,岂会有阳奉阴违之举?”
即便如此,他并未答应对方会继续查这件事,不过是一句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废话。
“说不过你。”
姜璃没好气地说着,双手负在身后显得有些娇俏,她迈步前行道:“总之,顾衡一案十分复杂,后续肯定还有波折,你莫要掉以轻心。若是牵扯到几位皇兄,你更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提前与我商议再做决定。”
薛淮应道:“多谢殿下提点。”
他依旧没有一个肯定且正面的答复,姜璃似乎不太满意,但是终究没有纠缠下去,淡淡道:“好了,没有别的事情,你回去罢。”
薛淮拱手一礼,继而在侍女的引领下,朝着外面行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璃都静静地站在水池岸边,脸上再无半点娇憨之意。
片刻过后,苏二娘来到旁边说道:“殿下,薛编修已经离去。”
“嗯。”
姜璃应了一声,望着水面说道:“二娘,从今天开始,安排两个机灵的人在暗中盯着薛淮,不要让他发现,只需保证他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失足落水。”
苏二娘垂首道:“是,殿下。”
024【新官上任】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七。
薛淮如前几日一般,悠闲地来到翰林院点卯,他准备待上半日就回府。
先前已和座师沈望约定,他明日去沈府拜望,自然得回去好好思量一番,要如何与那位清流领袖接触。
来到自己的值房,薛淮顺手拿起一本《梁书》,坐在案前细细品读。
“薛编修。”
一名书吏敲门而入,见礼道:“掌院大人请你去正堂相见。”
“好。”
薛淮放下书卷,随书吏前往正堂。
这里除了林邈之外,还有一位面生的官员。
“景澈来了。”
林邈语调温和,又向薛淮介绍那位官员:“这位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
都察院?
薛淮看向袁诚,此人年过三旬,大约三十四五岁,面廓瘦削如刀削,眉骨嶙峋压着一双鹰隼般的深眸。
虽说对方只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而且年纪已经不轻,薛淮心中却没有任何轻视——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觉,一个人官职的高低存在很多因素的影响,官职低不代表性格软弱卑微,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御史,历来是不好招惹的存在。
两人互相见礼,袁诚开门见山道:“奉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之命,移调翰林院编修薛淮入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协查此案,限期三月归返,调案移文已经交给掌院学士核查。”
薛淮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对方拗口的言辞。
天子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顾衡下狱只是开端,工部已经暴露的问题总要解决,所以就有了这个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
而袁诚所说的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通俗一些说就是巡按工部的查案钦差。
至于调薛淮进入查办处也很好理解,像这种临时性的“专案组”,必然需要翰林院编修或者检讨负责文书工作。
薛淮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原先负责修撰的《太和河工考》暂停,本就处于空闲的状态,更何况这是钦差大人的调令。
这时一名书吏上前,将钦差发出、林邈已经签批的《调案移文》交给薛淮,另外还有一份林邈代表翰林院签发的《知会票》,这两份文书便是薛淮暂离翰林院、前往查办处做事的凭据。
袁诚显然是个急性子,看向薛淮说道:“薛编修,此案案情复杂时不我待,还请随我立刻前往查办处。”
薛淮点头道:“袁御史请。”
袁诚当先而出,薛淮故意落后一步,果然见林邈上前微笑道:“不必担心,此案钦差就是你的座师。”
沈望?
薛淮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工部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一般人恐怕很难破开重重荆棘,既然天子想要好好整治工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肯定要派出能力和威望足够的高官。
首先宁党那一帮子大臣直接被排除在外,就连和薛明纶矛盾深重的刑部侍郎卫铮也不行,因为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矛盾,始终都有共同的利益,在这种紧要时刻只会站在一条船上。
次辅欧阳晦那一派同样不行,他们自己屁股的下面也不干净,让他们去查最后很可能变成狗咬狗。
天子只是想狠狠杀一杀工部的贪官污吏,最重要是理清账目填补空虚的国库,这种事肯定要交给一身清名的礼部左侍郎沈望。
在同袁诚前往查办处的路上,薛淮逐渐想明白这里面的细节,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疑惑:究竟是沈望做主亲自将他召入这个查办处,还是另外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查办处位于隆宗门附近,是一座独立的衙署,挂牌“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这里距离皇城和六部衙门很近,上行下达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通过袁诚的介绍,薛淮对这个临时设立的衙门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钦差沈望带着自己的幕僚和心腹,另外从相关部衙抽调精干好手,主要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刑部主事、大理寺评事、六科给事中等,以及薛淮这个翰林院编修,此外还有天子亲自指派的靖安司校尉负责护卫事宜。
袁诚拿出令牌交给大门外的靖安司校尉核验,然后带着薛淮入内,面无表情地说道:“薛编修,沈侍郎在签押房,请随我来。”
薛淮走进签押房,一眼便看见那位中年文官坐在案后,正在同几名官员交待一些事情。
沈望时年四十二岁,身如瘦竹,面似冷玉,眉间一道悬针纹如刀刻入骨,通身浸着暮云压雪般的威重。
薛淮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直到那几名官员领命退下,他才上前行礼道:“拜见沈侍郎。”
“你来了。”
沈望抬头看了他一眼,语调平和没有起伏:“走吧,我带你去案牍房。”
那里和翰林院编检厅类似,是用来存放账册和卷宗的地方,亦是薛淮接下来这段时间工作的场所。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步伐沉稳。
查办处并非庄园别苑,这里屋宇相连布局紧凑,充斥着忙碌紧张的氛围。
来到案牍房内室,沈望带来的小厮奉上香茗,随即带上房门出去,给这两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沈望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袁诚同你说过大致情况吧?”
“是。”
薛淮应下,缓缓道:“弟子已经知晓自身的职责,只是心里稍感意外。”
“意外什么?”沈望放下茶盏,周身沉凝的气度渐转松弛,“景澈,那日你从九曲河捡回一条命之后,为何不愿登沈府的门?”
今天的变故来得有些突然。
薛淮在苏醒之后,很快便下定决心要修复和沈望的关系,毕竟对方是他在官场上的引路人,也是最大的靠山。
无论之前两人存在多少分歧,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这座靠山的庇护。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隐藏在幕后的黑手遽然发难,暗流和危机接踵而至,他只能先靠自己解决麻烦。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沈望又忙于政务,他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拜望。
直到此时此刻。
薛淮心里很冷静,面上浮现难色:“弟子心中有愧,无颜向恩师求助。”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这段日子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改变。”
沈望一言带过,微笑道:“无论时局如何发展,你都是我的弟子,记住这一点即可。”
薛淮心中一松,其实他要的只是这句话。
只要沈望依旧认可两人的关系,他往后在官场上就会轻松不少。
“恩师,弟子没想到陛下会让您主持查办此案。”
薛淮面上浮现一丝不解,语气格外诚恳。
“这就是你意外的地方?”
沈望望着他的双眼,徐徐道:“其实我也有些意外,原以为陛下会让欧阳阁老出面,毕竟他老人家的名望足以压制薛工部,便是首辅也不好出手。为师资历尚浅,品级又在薛工部之下,此番难免会有诸多不便。”
薛淮微微摇头道:“弟子倒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这桩案子牵连甚众,工部的账目又做得天衣无缝,万一迟迟无法查明真相,恐怕会有碍于恩师的清名。不过请恩师放心,弟子绝非畏难之人,既然得恩师赏识,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
沈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故意遮掩,直言道:“调你来协助查案是陛下的旨意。”
薛淮面色微凝。
他没想到这居然是天子的安排。
对于宫里那位至尊,薛淮至今尚无一个明确清晰的印象。
从过往记忆和坊间传言来看,天子当年是清流文人争相称颂的圣君,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天子的雄心壮志渐被抹平,近些年愈发耽于享乐——当然,朝堂权柄依旧牢牢握在他手中。
他一时间不太明白天子的用意,站在对方所处的层面,只需敲定沈望这个人选,然后等沈望拿出令他满意的答卷,他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薛淮一边沉思,一边貌若莽撞地问道:“恩师,弟子斗胆问一句,陛下对于此案想查到哪一步?”
“哪一步……”
沈望不置可否,看着薛淮平静地说道:“你应该问我,陛下为何要让你协助查案。”
薛淮沉吟道:“因为这桩案子牵连到薛家。”
“还有吗?”
“因为弟子与工部薛尚书同宗同源,而且前不久薛尚书还对弟子伸出援手。”
听到这个诚实的回答,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问道:“那你有没有做好与薛工部打对台的准备?”
025【十年饮冰】
如果是以前的薛淮,对于这个问题恐怕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两年他弹劾过那么多宁党官员,怎会错过眼下这个重创宁党的机会?
然而世事诡谲,难以预料。
曾经薛淮求之不得的机遇,放在如今的他面前,却仿佛是一块烫手山芋。
薛淮敬佩原主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偏向虎山行的果决,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前世因为缺乏家世背景的支撑,他在仕途上习惯小心谨慎谋定后动,之前在大朝会上掀桌子只是因为局势所迫不得不为。
倘若还有更稳妥的选择,他不介意再隐忍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当下薛淮只想平平稳稳地度过大半年,利用这段时间沉淀学习,等磨勘之期结束,进入一个新环境再开始行动。
这就是他前天没给云安公主一个明确答复的原因,不论那是姜璃假借太子的名义拉他下水,还是太子真的有意招揽他并且考验他,暂时他都不想卷入那些是非。
回到当下,面对沈望满含考校的问题,薛淮斟酌道:“恩师,弟子只是奉圣意协查此案,并不牵扯私人恩怨。再者,弟子一介七品编修,有何资格与薛尚书对立?”
“虽说大燕素来有亲亲相隐之说,但你和薛工部早已不在五服之内,因此不必束手束脚。”
沈望先是明确这一点,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敢不敢做。”
薛淮立刻明悟。
沈望这是在提点他,当下他绝对不能背离自己的立场。
这两年他一直站在宁党的对立面,如今终于迎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论这是天子被他两年来持之以恒的决心打动,还是想试试他这把刀是否锋利,他都不能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应付差事。
反复无常乃是官场大忌。
薛淮没有抗拒,起身行礼道:“多谢恩师赐教。”
沈望抬手虚按示意他坐下,神情愈发温和。
对于薛淮这个弟子,沈望当初算是寄予厚望,因为对方的出身极好,薛明章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却无形中给薛淮留下一道泛着金光的护身符。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当今天子还在,一般的磨难绝对无法伤到薛淮,至于这次顾衡挑起的风波,在沈望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天子从始至终都不会相信他对薛明章的弹劾。
拥有这样的背景,再加上天资和勤奋,以及那股根本无法掩藏的正气和锐气,薛淮从踏入科举考场便已进入沈望的视线。
这就是他对薛淮比对庚辰科状元和榜眼更重视的缘由。
然而他没料到这个弟子的脾性那般固执,好在这都已成过往。
“你不必有什么负担,为师才是查办钦差,无论是福还是祸都有为师担着。”
沈望平心静气,叮嘱道:“既然陛下决意给你这个机会,那你就要好好利用,争取借此真正进入陛下的视线。你要知道,为官之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这样的机遇,这世上有太多官员终其一生都无法让天子记住他的姓名。”
薛淮心下暗伏,正色道:“请恩师放心,弟子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沈望面露欣慰,继而问道:“说说你对这桩案子的看法。”
“弟子始终认为背后有一双手在搅动风云,顾衡和刘平顺都只是那人的棋子,但是陛下既然让恩师来查,那说明我们要查的就是工部本身,至于幕后之人……弟子觉得靖安司才是他的对手。”
薛淮不疾不徐,冷静地分析道:“承平年代,工部一直是油水丰厚的衙门,比户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后者作为朝廷的财神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再不情愿也要收敛一些。工部则不同,一般人看不懂他们内部的事务,就拿这次涉及的都水司来说,一段河工需要耗费多少银钱和人力,外面的人哪里分得清真伪?只要他们将账目做好,再厉害的御史也挑不出毛病。”
沈望点头道:“工部积弊久矣。”
薛淮试探道:“宁首辅不知其中内情?”
沈望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薛淮至今没有正经见过首辅宁珩之,那日大朝会上只是仓促间看了一眼,对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潭。
并非故作高深,而是岁月磨砺出来的城府。
“宁首辅自然知道工部的问题,但即便他贵为首辅,也无法做到肃清上下。”
沈望主动给出答案,然后耐心地解释道:“工部的问题极其复杂。这个衙门负责大燕境内一应工程营造,如宫殿、陵寝、官衙、城池、道路等等,还有水利设施的修筑,与漕运衙门存着密不可分的利益往来。除此之外,军械制造、屯田事务、山泽采捕、官营纺织、陶瓷、铸钱,这些都在工部的管辖范围之内。”
光是听到这些名目,薛淮就可以想象这里面存在多少蝇营狗苟。
沈望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查工部就一定不会只是查工部,比如查都水司必然会牵扯到漕运和河道衙门,地方官府也少不了,查其余司亦是如此。你认为我们的对手是工部的官员,最多算上薛工部,但实际上可能还有各地官员、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户部尚书、宗室和勋贵。”
薛淮没有胆战心惊,他听得出沈望的语气并不沉重,因此坦然道:“恩师方才说过,这次查案不在于做了多少,关键是敢不敢做。”
“你学得真快。”
沈望笑了笑,又问道:“一次查案不知会得罪多少人,你真不怕?”
薛淮镇定地摇头,反问道:“恩师,您真打算将工部的问题查个底掉?”
这一次沈望稍稍沉默,他端起茶盏,慢慢地喝着清茶。
片刻过后,他放下茶盏,神色肃穆地说道:“这两年为师也曾感慨,从你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年轻时常怀满腔热血,心心念念涤荡污浊,还天下苍生一片玉宇澄清,后来才知道世事多艰,一个人的力量尤其弱小,但是——”
沈望停顿一下,加重语气道:“暂时的退让不代表自暴自弃甚至同流合污。”
薛淮点头。
沈望道:“方才你问这次陛下想查到哪一步,为师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陛下只要工部都水司一干人等将他们这些年截留的银钱吐出来,用他们的身家性命告慰今夏葬身洪水的大燕子民,同时填补逐渐干涸的国库。”
“那……”
薛淮欲言又止。
沈望微笑道:“三个月前在我家的书房,你面红耳赤地问我,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将大燕朝的根基啃噬干净?可还记得当时为师是如何答复你的?”
薛淮毫不迟疑地说道:“恩师说,静待天时。”
沈望道:“现在你该明白何谓天时?”
薛淮稍稍沉思,笃定地说道:“恩师之意,只要陛下一日不下定决心查那些人,我等再如何努力亦是石沉大海,只有陛下主动松开一丝缝隙,我们才能顺利撬开对方的铁桶阵。归根结底,无非是圣眷二字。”
“孺子可教,不枉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沈望微露锋芒,虽是书生却也散发出凌厉之意:“当今乃是聪明绝顶之人,他这么多年从未失去对朝堂的掌控,然则满朝官员并非真正的棋子,每个人都有暗暗隐藏的心思。陛下可以决定如何开场,但有些事只要拉开帷幕,如何收场便是一门大学问。”
薛淮定定看着他。
今日之前,他对沈望的观感大多来自记忆中那个温和又深沉的形象,以及世人口中养望多年的清流领袖。
在薛淮的心里,清流领袖其实不算褒奖。
但是此刻听到沈望所言,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
“陛下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要求我们查明工部都水司的贪渎细节。”
沈望站起身来,看着薛淮说道:“我们从都水司入手,然后要让这把火蔓延开来,让满朝文武看看大燕朝的工部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污垢。”
薛淮肃然道:“谨遵恩师之命。”
沈望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走到他身边说道:“明日我们便进驻工部,届时为师亲自去见薛工部,与他聊一聊这十年来大燕的民生经济,至于你——”
他抬手轻拍薛淮的胳膊,洒然道:“查办处的所有官员都是我挑选的英才,虽然你是陛下所提,但我对你从未真正失望过,你们都是有志于解万民于倒悬的年轻人。”
“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为师撑着。”
026【静水微澜】
皇城以东,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门坐落于此。
这里只是工部的核心衙署,此外还有很多分布在城内外的下属分支建筑,譬如安定门外的竹木局、阜成门附近的柴炭局、正阳门外的街道厅、东郊的营缮所等等。
相较于查办处临时衙门的紧凑逼仄,工部无论面积还是规制都要显得气派许多。
但是这座衙门里的官员们无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顾衡被关入靖安司后,很多人都猜测天子不会就此作罢,因为最核心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今夏洪灾需要查明真相,空虚的国库需要填补。
一个顾衡显然扛不起这样的责任。
果不其然,仅仅过去两三天,宫里便传出消息天子要严查工部。
随后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迅速挂牌,礼部左侍郎沈望担任查案钦差,他从其它部衙抽调大量精干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组织起架构。
“德瑜兄,方才部堂大人唤你过去可有指示?”
中庭廊下,屯田司员外郎贾璠望着一脸木然的同僚,凑过去颇为关切地问着。
都水司员外郎齐环抬眼看向贾璠,摇摇头道:“并无指示。”
这几日都水司的官吏们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顾郎中在靖安司的大牢里交待了什么。
他们大多不相信顾衡能够抗住靖安司的手段,因此就像是一柄鬼头刀悬在他们的脖颈之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朝掌心吐了口唾沫。
然后挥刀斩下。
等死的过程无比煎熬,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当然不会坐等,他们不眠不休地检查账册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又各自去找关系乞求一条活路。
然而这次天子乾纲独断,还特意委派沈望主持查案,摆明是要杀鸡儆猴,谁敢帮这些都水司的官吏说项?
最终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尚书薛明纶身上。
此刻听到齐环毫无生气的回答,贾璠轻叹一声,宽慰道:“德瑜兄且安心,部堂大人肯定不会坐视我等被人刁难。”
齐环回想方才薛明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面色,自嘲一笑道:“玉田兄不必试探,这次是我们都水司出了事,不会牵连到屯田司。”
“德瑜兄这是什么话?”
贾璠正色道:“工部四司同气连枝,且你我同僚近十年,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你们出事。此番前来,我恰恰是想为德瑜兄略尽绵薄之力。”
齐环面上不为所动,但是略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真实内心。
贾璠顺势说道:“德瑜兄不妨试想一下,部堂大人难道真的会对我们袖手不理?无论如何,你我都是部堂大人的下属,虽说顾郎中这次犯了事,但是总不能株连广泛,否则将来部堂大人靠谁来做事?”
齐环沉吟道:“你是想说,部堂大人有可能会出手?”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贾璠神情笃定,继而压低声音道:“但是那位沈侍郎来势汹汹,部堂大人总不能和圣意抗衡,除非查办处的官员们找不到把柄,这样部堂大人才有底气压制沈侍郎。”
齐环微微皱眉,这无疑是一句废话。
他和都水司的同僚当然不希望对方找到把柄,但这件事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中。
贾璠更进一步说道:“德瑜兄,沈侍郎是钦差,其他官员并不是,只要你们使出水磨工夫,态度再强硬一些,对方哪有那么容易查下去,对不对?他们找不到把柄,部堂大人的底气就足,届时就能替我等遮风挡雨。”
齐环心念电转,他当然知道贾璠这厮没那么好心,恐怕是想让都水司挡在前面吸引查办处的注意力。
问题在于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沈望麾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人才,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无法疏通关系,而薛明纶暂时又不会出手,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一念及此,齐环没有表明态度,只是拱手道:“玉田兄费心了。”
贾璠望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无声笑了两下,随即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
辰时三刻,查办处数十位官吏浩浩荡荡地来到工部官衙。
工部尚书薛明纶神色肃穆,亲自出迎。
钦差沈望上前宣读圣旨,然后在工部一众官员敬畏地注视下,与薛明纶一道前往值庐。
他的下属则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的引领下,前往都水司的跨院。
薛淮自然也在其中。
即便他已尽量低调,但一路上依旧惹来无数复杂的目光。
有审视,有忌惮,也有憎恶。
究其原因,在顾衡弹劾薛明章之前,薛淮便隔三差五弹劾工部官员。
若非薛明纶一再压着,工部官员恐怕早就对薛淮群起而攻之。
薛淮心神镇定,步伐沉稳。
昨日沈望那些话对他造成不小的震动,但他不会因此头脑发热横冲直撞。
于他而言,先看一看形势,学习查办处一众能臣干吏的手腕,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也不会胆怯畏缩,这都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
如今他对身边这些人已有大致的了解。
监察御史袁诚乃都察院人尽皆知的清官,品格高洁行事果断,早些年脾气极其火爆,一手弹章堪称犀利至极,曾经在朝会上将一位侍郎驳得无地自容。
刑部主事方既明性情沉稳内敛,却有洞悉蹊跷之能,这些年他经手过的复杂案子不计其数,经常能发现那些不起眼的线索,乃是刑部右侍郎麾下一员干将。
大理寺评事陈智貌若老好人,实则严谨缜密,他复核过的案子极少出错。
至于那些六科给事中和专门负责查验账册的书吏,薛淮对其中一人印象很深。
那日大朝会上,这位名叫葛存义的户科给事中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诵读圣旨的时候,他站在原地神游物外,堪称立地而睡的奇人。
薛淮原以为此人乃尸位素餐之辈,如今才知道对方只是不喜咬文嚼字,他能被沈望看中调来查办处,自有不凡之处。
片刻过后,一行人来到都水司所在的跨院。
齐环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同僚,不知你们要如何查案,烦请给个章程。”
众人看向薛淮——他身为沈望任命的书记官,负责传达沈望的安排。
“钦差有命,都水司交出近十年与河工有关的卷宗和账册,此外齐员外及各位官吏,均需接受查办处的问询。”
薛淮语调平静,不疾不徐。
齐环皱眉,但他没有急切表露出明显的抗拒,沉声道:“卷宗和账册都在案牍房内,此外我与都水司所有人随时都可接受你们的查问。”
进展看似很顺利,但无论薛淮还是袁诚等人心情都不曾放松。
眼下只是一个开始,找出对方的问题可没那么容易。
查办处众人按照预先做好的分工展开行动,薛淮带着六科给事中和书吏们前往案牍房,袁诚等人则先对都水司官吏展开第一轮问询。
都水司的案牍房面积很大,三面共计七个房间,里面存放的卷宗可谓浩如烟海。
“这么多?”
一位给事中看着院中摆放的六个大箱子,一时间无心感慨都水司居然如此配合、提前就将相关卷宗整理出来,他只知道接下来大半个月恐怕要不眠不休。
都水司的主事郑静冷眼看着他,漠然道:“这里还不到三成,而且只是近五年的河工档案,你们要近十年的卷宗,那么至少还有十几大箱。”
这番话听得众人直皱眉,他们并非畏惧艰难,而是天子只给了三个月的期限,眼下光是查完这些卷宗就得一两个月。
“郑主事。”
薛淮走上前来,冷静地说道:“此案因扬州河工贪腐案而起,请你先将扬州府的卷宗交给我们。”
郑静斜倪他一眼,不再言语。
薛淮淡淡道:“郑主事不愿?”
“薛编修莫要血口喷人。”
郑静脑海中浮现齐环的叮嘱,面无表情地说道:“查办处奉旨查案,我等岂敢不配合?只是案牍房内堆满了卷宗,我实不知扬州府的河工档案放在何处。薛编修还请稍安勿躁,我立即带人去案牍房寻找。”
他顿了一顿,好心好意地说道:“对了,都水司地方狭窄,并未准备各位休息的场所,若不嫌弃就请你们在院内等候,我马上让人搬来椅子。”
他的答复看似没有问题,然则薛淮怎会不懂其中玄机?
如果他答应下来,那么接下来的场景就会变成查办处一行人坐在院中傻等,郑静能带着人在案牍房找到地老天荒。
简而言之,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027【大势】
场间陷入奇怪的安静。
但凡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的人,都会十分熟悉郑静这个拖字诀。
薛淮自然明白这种软刀子的用处。
六科给事中和书吏们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虽说薛淮品级不高,但他是沈望的亲传弟子,书记官这个临时设置的职务足以证明沈望对他的看重,再者众人也好奇薛淮究竟有没有能力胜任,所以暂时都没有开口。
郑静双眉耷下,脸上没有半点躁意。
薛淮不急不缓地问道:“郑主事,都水司案牍房中难道没有索引和目录?”
郑静坦然道:“实不相瞒,索引一直都有,但是这几年相关卷宗越来越多,再加上时常需要翻阅查询,导致案牍房内的卷宗存放愈发混乱,如今很难依靠索引寻找对应卷宗。这是我们都水司的失职,还请诸位见谅。”
他自忖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小问题,只要卷宗没有丢失就行,再说哪个衙门不是这样?
见薛淮不语,郑静再度说道:“薛编修和诸位不妨稍等片刻,我等会尽快找出扬州府的相关卷宗。”
“郑主事,你应该知道这桩案子的严重性,陛下明旨令查办处尽快厘清原委。”
薛淮先让对方清醒一点,继而话锋一转道:“我等并非不近人情,亦知郑主事所言非虚,但我等身负皇命前来查案,岂可悠闲地坐在一旁?”
郑静问道:“不知薛编修有何良策?”
“只是笨法子而已。”
薛淮放缓语调,从容道:“有句话叫人多力量大,我与各位给事中以及书吏们可以一同进入案牍房,协助郑主事找寻卷宗。”
郑静心中自然不愿。
这帮人不光是帮手更是监工,他们跟着一起行动,自己还如何刻意拖延时间?
他微微迟疑道:“案牍房内颇为逼仄,人多未必就能提高速度,而且诸位对工部的卷宗并不熟悉。”
“这个很简单。”
薛淮简单直接地说道:“我们可以将案牍房分成若干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都安排郑主事的下属和查办处的人,这样分工协作相互配合,我相信效率会提高不少。”
这下没等郑静开口,户科给事中葛存义便点头道:“薛编修言之有理。”
薛淮向前一步,稍稍加重语气:“郑主事,天子限期三月查明此案,我等必须珍惜每一刻时间,否则便是有违圣意。倘若我们连第一步都需要耗费数日,这无论如何都交待不了。现在大约是辰时末刻,若在申时末刻之前,郑主事还未将相应卷宗整理妥当,我只好如实向钦差禀报,届时钦差怪罪下来,郑主事莫要埋怨。”
他先退一步主动提出帮忙,又向前一步将圣意挂在嘴上,逼对方服软低头。
郑静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薛淮这是先礼后兵,堵住他的所有借口,如果这时候他还敢推辞,对方就敢当众翻脸,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
“如此也好,就是辛苦诸位了。”
郑静憋屈地说着。
“我们都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再辛苦也是应当的。”
吏科给事中柳承宗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同时对薛淮微微一笑。
其实不光郑静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查办处众人亦是如此。
他们这两年时常听闻薛淮的故事,一方面敬佩他百折不挠的心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办事粗疏,似乎他的聪明都用在读书做文章之上。
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他们又觉得传闻似有不实,这位薛编修不像一味强硬的愣头青,倒也有几分手腕。
虽然谈不上高明,至少比传闻中沉稳很多。
有些人还以为在郑静摆明要拖延、欺负薛淮不通庶务的时候,薛淮会当场翻脸闹起来。
薛淮自然能明白这些年轻官员目光中的含义,他不卑不亢地给予回应,然后立刻和郑静协作展开下一步。
他不觉得自己的应对多么巧妙,之所以郑静会低头,只是因为此人还没看明白一件事。
查工部都水司是天子的旨意,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耍点心机就能拖延抗拒?
……
另一边,尚书值庐。
“沈钦差,这是我珍藏的兰渚玉露,还请品鉴。”
薛明纶指着沈望身边案上的茶盏,神情略带恭敬。
这当然不是敬沈望本人,而是敬他的钦差身份。
沈望微笑道:“部堂客气了。”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安宁,似乎与外面的明枪暗箭毫无关联,只是一次官场同僚稀松平常的相聚。
听到沈望的称谓,薛明纶的眉头稍稍舒展,随即喟然道:“我来工部这六年,一心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凡事不敢行差踏错半分,唯恐令陛下失望。谁知下面的人贪心不足胡作非为,那顾衡更是胆大包天,为了遮掩自身的罪行,竟然敢构陷我那位清正廉洁的族弟。顾衡阴谋败露后,我简直无颜再见陛下。”
沈望劝慰道:“部堂何必如此自责?朝中谁不知道,部堂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只是人心隔肚皮,这世上除了陛下之外,何人能够练就慧眼如炬?”
“我等自然不及陛下万一。”
薛明纶连连附和,继而表态道:“侍郎此番奉旨查案,薛某定然全力配合。在侍郎到来之前,我已经命都水司一干人等提前备好河工卷宗,并且严令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有人敢不配合查办处行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沈望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则显得十分欣慰:“部堂这般尽心,相信此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如此我们也能向陛下顺利交差。”
“希望如此。”
薛明纶略带希冀地说道:“还望侍郎届时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沈望依旧没有拒绝,点头道:“理当如此。”
“其实……”
薛明纶稍稍停顿,望着沈望古井不波的面庞说道:“顾衡固然愚蠢,但都水司也有苦衷。”
他之前没有在工部官员面前表露任何态度,对于齐环乞求的眼神只当没有看到。
眼下他仿佛是在主动帮下属求情,实则只是想看看沈望的底线。
沈望饮了一口薛明纶珍藏的名茶,放下茶盏说道:“愿闻其详。”
薛明纶道:“侍郎学识渊博见识高明,肯定知道工部与很多衙门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拿都水司来说,他们负责水利设施的修筑、舟车制造、官道桥梁的修建和维护,还有极重要的统筹漕运,和地方官府、漕运衙门、河道衙门时常打交道。不是我特意为他们开解,而是很多事牵扯各方利益,委实难以做到清如许。”
沈望略微沉吟,缓缓道:“部堂的难处我明白,其实陛下对此同样心知肚明,只是这次贵属……”
他看向薛明纶,未尽之言不难猜测。
薛明纶连忙说道:“钦差奉旨查案,我岂敢为他们说项?即便你不说,我亦知道这次等待他们的是国法无情。”
沈望若有所思地说道:“部堂是担心这次查案会影响工部各司的正常运转?”
“侍郎明见。”
薛明纶坦诚道:“不怕侍郎笑话,自从接到圣旨,我内心惶然难以安定,下面的官员更不必说,一个个失魂落魄。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工部各项事务恐怕就会陷入停滞。如今是十一月上旬,很快便是岁尾年节,我这案头上积压着数不尽的公务,总要靠下面的人去落实办妥。”
“部堂多虑了。”
沈望面如清风,温言道:“圣旨里写得很清楚,严查工部都水司贪渎案,我身为钦差岂敢违逆圣意?”
言下之意,这桩案子会限制在都水司,不会影响其他人。
薛明纶当然知道天子的想法,毕竟他这二十年都在揣摩宫里那位的心思,他明白天子不是要对工部斩尽杀绝,只是要拿回足够的银钱去填补国库。
可是他不放心面前这位看似和善的礼部侍郎。
若论他最忌惮的朝中官员,沈望绝对可以排进前五。
因此试探也好,提醒也罢,他都不希望对方那把火烧得太旺。
真到了那个时候,沈望未必能掌控局势,因为他方才说得很明显,一个都水司就牵扯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可想而知整个工部背后还站着多少人。
哪一个不是实力雄厚的权贵?
这些话只需点到即止,他相信沈望能听懂。
按下心中思绪,薛明纶感慨道:“说起来,我还要替明章向侍郎道谢。薛淮那孩子秉性纯善,只是明章将他教得太刚硬,若非侍郎这两年循循善诱,恐怕他还是学不会收敛锋芒。”
沈望摩挲着茶盏,悠然道:“此事我不敢居功,薛淮的进步是靠他自己的悟性,而且我一直觉得,年轻人就该有一往无前的锐气。如果朝中年轻官员都学着云山雾罩,这未免会让人感觉暮气沉沉,部堂,你说对吗?”
望着对方从容淡然的神态,薛明纶心里忽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028【黄雀】
“这个沈瞻星果然脸厚心黑,本官只是客套一二,他就真的收下那一两兰渚玉露。”
尚书值庐,薛明纶咂咂嘴,一脸肉痛的模样。
心腹书吏凑上前说道:“尚书大人,沈侍郎既然敢收您的礼,这次是不是就会稍微留手?”
薛明纶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双眼微闭道:“哪有这么简单。世人都说沈望是清流领袖,看似清风明月一身正气,其实他是朝中心机最深的人之一。陛下未必属意他成为将来的首辅,但是一定会重用他,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远比欧阳阁老稳固,区区一两茶叶能奈何他?”
书吏纳闷道:“可是沈侍郎往常与尚书大人并不亲近,这次居然会放下架子,属下还以为他这是在向尚书大人示好。”
“呵。”
薛明纶哂笑一声,缓缓道:“沈望只是在本官面前故作姿态罢了。他若不近人情,本官倒相信他会公事公办,偏偏他是这种温和的姿态,让本官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见他陷入沉思,书吏不敢多嘴,安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过后,薛明纶睁开双眼说道:“先前贾璠对齐环说了什么?”
书吏低声道:“回尚书大人,当时属下离得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不过从齐环后续在都水司的安排来看,贾璠应该是在怂恿齐环对抗查办处。”
“果然一到这种时候,阴沟里的老鼠就按耐不住。”
薛明纶面色如常,工部四司的郎中除去顾衡,其他三人都是他亲手提携的心腹,但他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总不能真把工部变成他的一言堂,因此对于其他势力往工部安插几个亲信这种事,他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吏斟酌道:“尚书大人,要不要同齐环说一声?”
薛明纶摇头道:“不必。”
他没有过多解释,这次是天子要查都水司,杀一批人抄一批家,哪怕这会影响到工部的正常运转,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违逆圣意。
否则连宁珩之都保不住他。
至于那位沈钦差……
薛明纶沉吟道:“沈望肯定不甘心只查都水司,齐环等人在他手上坚持不了太久,既然有人想浑水摸鱼,那你便将消息放出去,就说钦差大人已经发现很多线索,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书吏很快反应过来,尚书大人这是要坐山观虎斗,一如他先前借薛淮之手对付顾衡。
既然沈侍郎想一把火烧到整个工部,那就让他见识一下这座衙门背后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书吏暗自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水有多深,因此对薛明纶敬佩地说道:“请尚书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妥当办好。”
“你下去罢。”
薛明纶摆摆手,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书吏恭敬地退下。
薛明纶仔细斟酌各种细节,脑海中忽地浮现薛淮的身影,以及方才书吏所言薛淮在都水司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轻声自语道:“看来得再送你一桩机缘,就是不知你能否把握得住。”
……
暮色茫茫。
查办处临时衙署的正堂内,十余位官员济济一堂。
沈望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地听着刑部主事方既明的禀报。
“从今日初步的问询来看,工部都水司的官吏们显然提前做过串供。对于那些无法狡辩的过错,他们全部推到顾衡的头上,对于一些模糊不清的问题,他们一律推脱不知情。”
方既明神情肃然,言简意赅地说道:“侍郎大人,若不动刑,下官无法令他们开口。”
虽说那些官吏都是秋后的蚂蚱,但他们终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在还有希望之前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
方既明即便有一双火眼金睛,面对这种滑溜的老官油子,很难仅凭口头上的质问就让对方屈服。
沈望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只是命我等调查,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前,我们总不能直接把那些官吏当做罪犯对待。”
其实这就是方既明疑惑不解的地方。
既然钦差大人有圣旨在手,何必与对方虚与委蛇?
直接让靖安司校尉查封都水司,人和卷宗都带回来,到时只要大刑一用,还怕那些人不开口?
只是出于对沈望的敬重,方既明默默将这些疑惑藏在心底,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沈望又询问袁诚和陈智等人,得到相似的回答。
简而言之,今日没有太大的收获。
堂内气氛略显沉肃。
沈望见状微微一笑,淡然道:“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诸位试想一下,你们各自衙门里真能做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本官觉得不太可能。因此工部都水司这种招数算不上厉害,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我们只需再耐心一些,从他们中间找到突破口,其他人便不攻自破。”
这番话让众人的精神提振不少,他们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混日子,都想在沈望的带领下,向天子和朝廷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沈望转头看向左侧下首的薛淮,问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薛淮有条不紊地答道:“回侍郎大人,下官和诸位同仁已将扬州府近十年与河工有关的卷宗都搬了回来,此外下官还带回运河大部分水利设施的营造档案。”
沈望沉吟道:“这些卷宗便是我们需要发力的方向,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最好能在七天内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样对方就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众人齐声应下。
沈望起身道:“暂且这般安排,本官这段时间会与你们同吃同住,我们齐心协力,争取早日结案。”
“谨遵钦差大人之命!”
众人充满干劲地行礼,然后在薛淮的分配下,每个人都领到十几本账册和卷宗。
官场上查案大多是这般枯燥,基本不存在灵机一动就能水落石出的情况,这种较量主要看做账的人能否天衣无缝技高一筹,还是查账的人心细如发察觉端倪。
薛淮当然不会偷懒,他给自己留下的便是当年扬州大堤落成之后,这十年来工部的重修、加固和维护的记录。
回到自己的值房,薛淮迅速投入工作,途中只是囫囵填饱肚子和去了一趟茅房,其余时间都伏案桌前。
不知何时,一道平和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可有发现?”
薛淮抬头见是沈望,起身见礼道:“老师,您来了。”
沈望看着桌上一摞摞的案卷,温言道:“歇息片刻罢。”
“是。”
薛淮请沈望落座,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对面坐下说道:“老师,工部的账目做得很精细,我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你那位族伯父既然敢让我们带走这些账簿,短期内肯定查不出问题。”沈望微笑道,“他在工部待了二十多年,单论做账的本事恐怕只有户部尚书比他稍强,都水司这些账目固然杂乱,他只需翻看一遍就能发现是否有不妥。”
薛淮心中暗伏,他想了想还是说道:“老师,弟子有一事不解。”
“直言便是。”
“您带我们去工部,像只是去走个过场。”
薛淮选择在这个时候保持原主直言敢当的本色。
他心里有着和方既明类似的疑惑,今日查办处一行人风风火火杀去工部,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带回来一个工部官员,只有那几大箱子账簿和卷宗。
沈望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觉得我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没有仓促作答,他认真回忆着今天的细节。
沈望不是言行不一的人,至少他不会在自己的弟子面前表现出来,昨日他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述让薛淮很受震动,总不至于隔天就自食其言。
薛淮心思飞转,沈望想要将工部这把火烧旺,可他偏偏选择温和的行事作风。
表面上看沈望只是想完成天子安排的任务,不愿横生事端。
问题在于朝中那些熟悉他的大人物,会相信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薛淮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再看向面容沉静的沈望,刹那间心中一凛,缓缓道:“老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沈望微笑,语调隐含期待。
薛淮字斟句酌道:“老师是想逼迫那些人主动跳出来将事情闹大,这样我们继续查下去便师出有名。”
029【传承】
“说具体一些。”
沈望端起薛淮斟给他的茶,饶有兴致地示意。
薛淮道:“老师从一开始就不止想查都水司,但是对方并非您肚子里的蛔虫,他们不能断定您想做到哪一步,所以只能靠分析您的举动来猜测。就拿工部薛尚书来说,他既不能得罪老师,又必须谨慎地提防您。”
“然后呢?”
“按照常理而言,老师只需要彻查都水司,最后能向陛下复命即可。但是像薛尚书这样的重臣,他们自认为对您很了解,所以肯定不相信您这次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薛淮顿了一顿,只觉思路逐渐打开,继而道:“如果薛尚书觉得您会以小博大,那他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我们施展,其二便是直接将更多的人拖下水,用他们来对付查办处。”
沈望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猜猜今日我与薛部堂谈了些什么?”
薛淮沉吟道:“您既然想引蛇出洞,势必要先引起薛尚书的怀疑,那么最好的策略就是一反常态。只要您主动向薛尚书示好,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氛围,不再刻意划清界限,依薛尚书的性格,他定然会觉得您是在麻痹他。”
这一刻沈望觉得书吏们准备的茶叶滋味很不错,比起薛明纶视若珍宝的兰渚玉露强不少。
他放下茶盏,并不掩饰赞赏之色:“那么薛部堂会怎么做?”
薛淮心中豁然开朗,坚定地说道:“薛尚书肯定不会站出来和查办处打对台,他十分懂得明哲保身,多半会祸水东引,就像上次他用我对付顾衡一样。在不确定对手的真实目的之前,薛尚书更习惯借刀杀人,所以我认为他会搬出那些与工部有利益纠葛的大人物,依靠他们来逼迫老师您主动罢手。”
“继续。”
“这样一来,您的目的便直接达成。您原本就没把都水司当做唯一的目标,薛尚书这样做可谓正中老师的下怀。只需要稍稍等待,各路势力相继踏入这个旋涡里,便是陛下也很难直接平息事态。”
“很好。”
沈望对薛淮的悟性很满意,其实他一直没有看轻薛淮的聪慧,原先只是因为无法改变薛淮的固执,因此略微有些失望。
此刻他微笑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按照你的推断,我似乎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摆明车马去找工部的麻烦,那些藏在幕后的大人物同样坐不住,他们一样会跳出来,所以我何必这般画蛇添足?”
薛淮也笑了起来,从容道:“老师,您是钦差。”
沈望故作不解道:“此言何意?”
“您的权力来自陛下的授予,但是陛下肯定暗示过,这桩案子不宜闹得满城风雨。今夏汛情造成南方多地严重的损失,一方面是因为天灾无情,另一方面则是那些地方的防洪堤坝存在隐患,都水司需要负责,再者陛下也希望能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拿回本该属于朝廷的银钱,以此来填补空虚的国库。”
薛淮胸有成竹地给出解答:“您不能大张旗鼓,更不能主动将这把火引向都水司之外的人,因为陛下不喜。倘若您真的这样做了,即便陛下不会明着责怪,往后肯定不会再让老师接手类似的职事。”
明亮的烛光中,沈望脸上笑意湛然,颔首道:“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想得这般透彻,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薛淮心中平静。
虽说他前世没有走进如今这样的核心圈子,但是有些事的道理本就相通。
在官场上做事不能一味只想着做事,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尤其是顾及上位者的态度。
揣摩上意不是褒义词,可是如果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往往没有第二次机会。
想要认真做事很难,想要在不引起他人厌憎的前提下做成一件事更难。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沈望的笑容似乎掩盖着些许疲惫,他不禁问出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老师,先父当年真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为何这样问?”
“弟子并非对陛下不敬,只是观今日之朝廷,总觉得陛下或许会重用先父,想做到君臣相谐却有些难。”
沈望看着面前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想起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精明能干的大理寺卿,心中不由得浮现一抹怅惘,徐徐道:“景澈,陛下是真命天子,但他同样是人,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譬如你,前两年总是沉不下心,如今不也变得张弛有度?”
薛淮默然。
沈望的意思很简单,当年那个励精图治、提拔一大批能臣忠臣的天子不是虚假的记忆,如今这位只在意权柄和享乐的陛下亦非伪装。
同一个人,不同的性情。
亦或天子本就是如今这样的秉性,只是他登基之初曾受过不少质疑,所以一心想着证明自己是明君圣君。
等到那几位三朝元老乞骸骨,朝中再无人能够影响他的威仪,他就不需要再像当年那般夙兴夜寐。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多想。”
沈望收敛心神,淡然道:“虽说我们的目标不只是都水司,却也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自在,七天之内一定要坐实都水司官吏们的罪名,这件事不能拖得太久。”
薛淮应下,又问道:“老师,除了彻查都水司之外,下一步我们要如何做?”
虽说他推演出沈望的谋划,但这是因为对方给了他不少提示,当下他不认为自己有布局的资格和能力,更遑论洞悉座师的想法。
“下一步?”
沈望略显好奇,随即反问道:“哪有什么下一步?”
薛淮微微一怔,他以为接下来看到的场景会是沈望智珠在握,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盘大棋,连薛明纶那样的老狐狸都成为他驱使的棋子。
沈望这会也明白过来,失笑道:“你会下棋吗?”
“略懂,不是很擅长。”
“那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和旁人对弈是你来我往,还是你先在棋盘上布置数条大龙,等着对方乖乖地将棋子填入其中?”
薛淮不禁汗颜,他知道自己进入一个思维误区。
或许是沈望身上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致他想得太过复杂。
沈望缓缓道:“布局如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得等对方落子我们才能决定接下来如何做。这世上有些人迷信所谓阴谋权术,却不知越复杂的阴谋越容易失败,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错便会满盘皆输,一如你先前遭遇的那个局。”
“是,对方将线拉得太长,顾衡和刘平顺最终不受控,导致局势瞬间崩塌。”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道理。”
沈望微微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所谓谋定后动,指的是你在做事之前,先考虑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弄明白各方的需求和利益。而不是你闭门造车,妄图用一个极其精美的布局,让所有人都像你的提线木偶一般行动。”
薛淮正色道:“弟子受教了。”
“当然——”
沈望话锋一转道:“这次我们取得先机,因此可以多走一步。”
薛淮努力跟上他的节奏,试探道:“老师是想让鱼上钩?”
“不错,如今查办处密不透风,外界根本不知我们在做什么,薛明纶也只是猜测而已,这是我故意为之,就是要让那些人焦虑不安。”
沈望看着薛淮,满含期许地说道:“但是这种状态不能一直维持,否则就会演变成假戏真做,我们需要松开一丝缝隙,好让那些人主动找上来。鱼饵已经放下,总得给他们一个能咬的鱼钩。”
薛淮抬手指了指自己。
沈望微笑道:“没错,你身为我的亲传弟子,又是那位薛尚书的族人,自然是最合适的鱼钩。你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我放你半日假,回家去收拾行李再回来,同时替我向令堂问好。”
薛淮这会已经完全理解他这样安排的用意,并未迫不及待地应下来,反而思虑片刻问道:“老师,我也有一个问题。”
“你问。”
“您为何这般信任我?”
薛淮知道原主和沈望最近大半年的关系很不融洽,可沈望这两天对他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如果他怀有二心,沈望的谋划就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对于这个问题,沈望的回答很简单:“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秉性。”
薛淮点了点头。
“继续做事罢,莫要熬得太晚。”
沈望叮嘱一句,起身离开这间值房。
走出十余步后,他回头望了一眼。
中年男人目光深邃,心中默念道:“只有你能在这次的事件里证明心志,我才能在将来放心托付给你更重要的责任。”
“但愿……吾道不孤。”
030【不速之客】
日上三竿,薛府。
“母亲不必担心,我在查办处就是做一些文书归置的事情,无论查案还是审讯都有经验老道的同僚在做,老师这次是想让我跟在旁边学点东西。”
薛淮望着崔氏脸上的忧色,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安抚对方。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薛淮面对其他人大多能做到游刃有余,唯独在崔氏面前难以心如止水,毕竟母子血脉相连,即便他不是原主,但崔氏对他的关爱毫不作假。
崔氏不止担心薛淮在官场上的安危,连他的衣食住行每个方面都会关心。
薛淮理解对方的心态,因为薛明章已经过世,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家人只剩下薛淮,自然会将全部的慈爱放在他身上。
好在原主素来清高自持,如今薛淮倒也不用刻意在崔氏面前彩衣娱亲。
崔氏让墨韵再仔细检查一遍包袱,那里面装着薛淮接下来一段时间住在查办处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然后转头对薛淮问道:“淮儿,这次要在衙门里住多久?”
“不好说。”
薛淮神态轻松,微笑道:“估摸着得要大半个月,母亲且放宽心,老师不会苛待我们。”
“这孩子……”
崔氏嗔他一声,让墨韵和另外一名丫鬟将包袱拿出去交给李顺,随即示意薛淮停步,轻声道:“淮儿,娘还没问你,那天你去青绿别苑同云安公主说了什么?”
薛淮坦然道:“公主府的侍卫救了我的命,我那天带上礼品专程去道谢。”
崔氏欲言又止。
薛淮见状便问道:“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
崔氏勉强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淮儿,你今年已满十八岁,到了成亲的年纪。薛家两代单传,若是你能早点娶个媳妇开枝散叶,娘晚上才能睡个踏实的觉。”
“咳咳。”
果然无论哪个世界都有催婚一族,薛淮打哈哈道:“母亲,成亲一事再缓缓,我现在跟着钦差做事,总得专心致志才好。”
他不是想做孤家寡人,而是眼下他还没在官场上稳住根基,又不愿意随便找个连见都没见过的世家小姐联姻,因此情爱姻缘之事得往后面排一排。
崔氏当然不知道儿子的内心想法,她凝望着薛淮俊逸的面庞,不由得狐疑道:“淮儿,你是不是还没忘记沈家那丫头?”
沈家丫头?
薛淮想起薛明纶曾经说过,当年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扶持当地颇有善名的商贾沈家,并且后来在他降服扬州盐商的过程中,沈家出力不小。
他的记忆里确实有沈家的印象,还有一个比较模糊的身影。
从时间上推算,薛明章在扬州待的四年,薛淮从五岁长到九岁,迄今已过去九年,难怪他记得不甚清楚。
崔氏见他沉默不语,不禁失笑道:“被娘说中心思了?”
“我当年去扬州的时候才五岁,离开的时候也才九岁,那么点年纪怎么可能会想到男女之事?”
薛淮略显无奈,他望着崔氏脸上的笑意,好奇地问道:“母亲,薛家和沈家应该没有娃娃亲吧?”
“当然没有。”
崔氏笑道:“当年沈家夫人倒是有这个念头,但你父亲不想两家成为姻亲,毕竟一边是官一边是商,你父亲在扬州任上又曾扶持沈家一把,再结成亲家说出去不好听。不过沈家丫头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而且那时候成天跟在你身边,一口一个淮哥哥……”
薛淮也笑了笑,记忆中那个身影确实有点像跟屁虫。
他觉得崔氏应该不是随意提起,便问道:“母亲今日为何突然提起沈家?”
崔氏想起当年在扬州的过往,不禁感慨道:“沈家这几年愈发兴旺了,如今要来京城盘下几家门面,往后就是沈家商号的分店。昨日他家的大掌柜登门拜访,说他只是打个前站,他家小姐已经在入京的路上,过几日便会抵达,届时会专程来拜望。”
“他家小姐?”
薛淮略显迟疑,这个时代虽然不似前世同时期那般礼教严苛,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跋涉千里远离父母,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崔氏解释道:“我听那个大掌柜的口风,沈家丫头这几年帮她父亲打理商号,如今江南一带都知道沈家小姐极擅经商,而且出落得亭亭玉立,据说提亲的人都快踏破沈家的门槛,偏偏她一直没有出阁的打算。淮儿,娘怎么觉着沈家丫头——”
“母亲,时辰不早,我该回查办处了。”
薛淮一礼,然后微笑着离去。
崔氏望着他略显急促的脚步,不禁笑着摇摇头,同时在心里盘算起来。
倘若沈家丫头果真如传闻中优秀,且她对淮儿有意,这桩姻缘倒也不错,总好过让淮儿去做那个表面风光实则委屈的驸马。
她这几天听到一些风声,云安公主似乎对薛淮另眼相看,然而那位公主殿下骄纵霸蛮,她的儿子又是宁折不弯的书生意气,去了公主府不得憋屈一辈子?
“反正八字还没一撇,我先帮淮儿看看。”
崔氏在心中默念,对于沈家丫头的到来生出几分期待。
薛淮自然不认为自己是落荒而逃,他只是单纯不想这个问题上耗费太多精力,眼下工部的案子毫无进展,他早上大张旗鼓地回家也没见到鱼儿上钩,不知沈望引蛇出洞的策略究竟能不能发挥效果。
登上马车,里面放着崔氏让丫鬟们收拾的包袱,这让薛淮心中浮现一抹熨帖。
长随李顺一声招呼,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驶动。
约莫半炷香后,马车忽地停下,薛淮从沉思中抽离,随即听到李顺在外面说道:“少爷,有人拦路。”
薛淮走出车厢,一眼便见前方不远处有位满身绫罗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站着,对他拱手一礼道:“可是翰林院薛编修当面?”
“你是何人?”
“小人徐荣,现为京中太湖楼东家。”
虽然他只是一介商贾,但在薛淮面前的态度可谓不卑不亢。
这不奇怪,毕竟京城藏龙卧虎,一个商贾背后说不定就站着某位大人物。
薛淮依旧没有走下马车,凛然道:“你何故拦阻本官的马车?”
徐荣近前几步,抬头道:“薛编修言重了,小人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敢阻拦您的马车。今日唐突之举,还望薛编修见谅,小人其实是受人之托,诚邀薛编修小坐片刻。”
薛淮面无表情地走下来,望着这个中年商贾脸上的假笑,漠然道:“既是诚心邀请,为何要借你之手?难道你背后那位见不得人?”
“薛编修慎言!”
徐荣露出惊慌之态,左右看了看,还好他选择的地方是比较偏僻的巷子,此刻无人经过。
他松了口气,继而道:“薛编修,小人实话对您说吧,今日是小人的堂兄想见你一面。”
薛淮不耐道:“若是继续拐弯抹角,你速速离去。”
“小人的堂兄名叫徐徽,现为代王府长史。”
徐荣故作高深,然而薛淮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丝。
这一刻他想起堂兄的叮嘱,面前这位翰林院编修虽然年轻,在朝中已是颇有名气的刺头,他连那些尚书侍郎都敢直言不是,恐怕也不会被一个正五品王府长史的名头吓到。
“薛编修,小人的堂兄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想同您通个气,还望薛编修拨冗片刻。”
徐荣生怕薛淮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连忙变换姿态变得十分恭敬。
薛淮将他上下打量,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鬼。”
徐荣暗感庆幸,连忙道:“小人的堂兄就在隔壁街上的太湖楼相候,薛编修,请。”
薛淮一言不发,转身再回马车。
徐荣带着小厮在前引路。
太湖楼从外面看属于平平无奇,内里却颇有锦绣。
薛淮让李顺和马夫在大堂等候,然后跟着徐荣直上三楼,来到一个名为“诗序”的雅间门外。
房门已经打开,一位长相周正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迎出来,视线落在薛淮脸上,拱手笑道:“薛编修,久仰。”
此人便是代王府长史徐徽。
“徐长史找下官有何见教?”
薛淮长身肃立,看起来并无入内的打算。
徐徽看了一眼徐荣,后者立刻恭敬地退下。
“薛编修,还请入内详谈。”
徐徽见薛淮依旧不为所动,暗道果然是那个生人勿近的古怪探花郎,于是向前一步低声道:“薛编修,我知道你被沈侍郎找去协查工部贪渎案,刚好我这里有些线索,可否赏面详谈?”
薛淮眼神微凝。
031【抬举】
雅间之内,檀香袅袅。
徐徽亲自奉上香茗,微笑道:“薛编修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徐徽又赞道:“早就听说薛编修清正端方,极有薛文肃公之遗风,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两年薛编修时常为民请命,面对那些贪官污吏毫不退让,我听来不禁十分敬佩。”
“徐长史,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薛淮没有给他好脸色,虽说王府长史论品级比他高,但是两人在朝中的地位不可相提并论。
一个是王府的属官,一个是清贵翰林天子近臣,如何能比?
徐徽也不恼,继续笑道:“这可不是客套话,实乃徐某真心实意。那日薛编修在大朝会上,一番振聋发聩的怒斥让顾衡无地自容,端的畅快淋漓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
他顿了一顿,似乎惋惜道:“若非知道薛编修公务在身,徐某一定厚颜请你痛饮两杯。”
薛淮神情淡淡,抬手握住白玉茶盏,缓缓道:“徐长史今日突兀相邀,应该不是专程为了夸赞下官吧?”
徐徽面色一怔,旋即恢复如初,只是心中啐了两声。
难道这不是十分寻常的寒暄?
他好歹是王府长史,出门在外代表着代王的体面,这薛淮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朝中官员没几个人愿意和他亲近。
心里骂归骂,徐徽依旧亲切道:“好教薛编修知悉,工部贪渎案爆发后,王爷气得摔了几个上好的瓷瓶。”
薛淮皱眉道:“工部出了问题,代王殿下为何气愤?莫非王爷和贪渎案有关?”
徐徽被他堵得心里发闷,连忙解释道:“自然无关!王爷和薛编修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最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他们都是啃噬大燕根基的蛀虫!王爷之所以动怒,就是因为工部那些人实在不像话,不光贪墨国帑,竟然还想嫁祸给令尊,委实不当人子!”
薛淮定定看了他一眼,并未顺势表示对代王的认同。
徐徽知道这番话不可能打消面前这位翰林的疑窦,于是坦然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冒昧找上薛编修,其实是奉王爷之命,助阁下一臂之力。”
薛淮稍稍放缓语气道:“愿闻其详。”
徐徽心中一喜,赶忙长篇累牍叙说起来。
当今天子膝下五位成年皇子之中,除东宫太子之外,最受宠的皇子便是代王,只因他生母柳贵妃极得天子的宠爱。
代王并无观政之权,天子念其幼时遭遇劫难以致性情古怪,不光命工部给他修建一座奢华的王府,还给了王府不少产业营生,这样可以保证代王一生无忧。
代王府的产业都是徐徽和几位典簿在打理,今年春夏之交,徐徽得知工部屯田司有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地,就在京郊以南十余里外,于是便想着将那片荒地拿下来。
他麾下有几位能人擅于种植奇花异草,届时用那片荒地养花草供应京中权贵,光是这一项每年就能给王府添数千两进项。
听到这儿,薛淮淡淡道:“只要徐长史是按照朝廷规制购买荒地,此事并无不妥。”
徐徽应道:“王爷三令五申不得胡来,我哪敢不按规制行事?谁知工部屯田司拖拖拉拉,一直到前不久才办妥。事成之后,我让人去南郊实地查看,你猜怎么着?那里根本就不是荒地,而是大片收成极好的良田!”
薛淮心中一动,目光逐渐锐利。
迎着他如刀子一般的视线,徐徽心里有些发虚,面上则怒道:“屯田司那帮狗娘养的,竟然把良田当做荒地卖给我们王府,这要是让陛下知道,还以为我们王爷利欲熏心荼毒民生!”
薛淮冷冷道:“可是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呢?”
“还能为什么?”
徐徽愤愤不平,沉声道:“不知是谁在外谣传,说代王府想要大量田庄,被屯田司的人听了去,就自作主张地做出这种事。当然,他们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讨好我们王爷,卖地的银子肯定进了他们的口袋!”
薛淮沉默,心里则思绪翻涌。
这一次他见识到什么叫做算计人心,沈望只是改了改行事风格,薛明纶就想祸水东引,而这都在沈望的预料之中,只能说沈望更了解薛明纶。
他的座师看似不显山不露水,这些年顶着一个清流领袖的名头却无所建树,实则他只是在默默观察宁党的骨干们。
如今薛明纶按耐不住,工部的铁幕逐渐露出缝隙。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代王。
薛淮脑海中浮现姜璃的提醒,这代王性情乖张,行事喜剑走偏锋,说白了就是他仗着天子和柳贵妃的愧疚与宠爱,相较其他皇子亲王更加嚣张霸道,否则不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直接让王府长史来找查办处的书记官。
将思路理清之后,薛淮不动声色地说道:“徐长史,既然你已经发现其中蹊跷,为何不将此事禀明朝廷,反而要找我这个翰林院编修私相授受?”
徐徽知道薛淮不是那种轻易会被哄骗的人,因此讳莫如深地说道:“薛编修,陛下若知朝中有人算计到我们王爷头上,届时恐怕要掉很多脑袋,说不定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王爷嫉恶如仇不假,却也不愿牵连到无辜之人,因此特地让我来找薛编修,希望这件事能限制在屯田司之内,最好就是不要牵扯到王爷身上,反正那些人肯定不止做过一次这样的事。”
“为何是找我?”
“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沈侍郎的亲传弟子,这件事除了你还真没有别人能够胜任。”
“徐长史之意,是想让我禀明沈侍郎,工部屯田司存在中饱私囊之举,但是作为对你的回报,此事不可牵扯到代王府?”
“薛编修果然是痛快人!”
“徐长史先别急着恭维——”
薛淮目光冷峻,直白地说道:“徐长史,空口无凭,且你我今日初次见面,我总不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坚信不疑吧?”
“这是自然。”
徐徽起身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低声道:“薛编修,这里面就是屯田司将良田当做荒地售卖的证据。”
他并未递过来,只是状若随意地放在桌上。
薛淮知道此人另有所图,泰然自若地望着他。
徐徽微微一笑,又从信中取出一个信封,道:“薛编修,这里是西城平康坊一间门面铺子的地契,只要你在上面按个手印,签上你的大名,往后这间铺子就是你们薛家的产业。”
薛淮摩挲着白玉茶盏,淡淡道:“何意?”
“王爷素来钦佩薛编修的为人,亦知你绝对不会像那些贪官污吏一般捞油水,薛家又没多少产业,将来薛编修成亲之后难免囊中羞涩,故此,王爷命我拿出一间门面赠予薛编修。”
徐徽上前一步,亲切地说道:“薛编修不必多虑,这间门面并非王府产业,而是我那位堂弟用清白银子置办的产业,还请你收下这份薄礼。”
西城平康坊乃京中繁华富庶之首,那里的宅子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一间门面铺子的地契便价值千两,而且这种商铺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哪怕租赁出去每年都能收入不菲。
其实对于薛淮而言,这间门面贵重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今日收下这份礼,便等于他和代王府产生利益勾连。
两个信封都摆在薛淮面前。
里面有工部屯田司涉事的罪证,也有薛淮拿到这些罪证需要付出的代价,收下这间门面就代表他给代王立下投名状——不会在这次清查工部的风波中,将代王府牵扯进来。
薛淮抬头望着徐徽,面上浮现一抹讥讽:“我为何要收?”
徐徽笑了笑,居高临下地说道:“薛编修,你应知道这次陛下限期查明此案,但是工部薛尚书的手段如何,想必同样出身于河东薛氏的你肯定了解一二。如果没有外力相助,沈侍郎真能在限期之内理清案情?如果沈侍郎到时无功而返,恐怕这件事无法收场,而沈侍郎一旦仕途坎坷,薛编修在朝中的处境……”
他止住话头,未尽之言却已显露无疑。
仿佛是怕薛淮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徐徽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薛编修冲锋在前,丝毫不顾及亲族之念,想必薛尚书对你早已心生不满。”
薛淮站起身来:“徐长史确实很了解我。”
“略知一二罢了。”
徐徽显然不想将局面闹僵,因此见好就收,平和地说道:“薛编修,你收下这些不就是皆大欢喜?沈侍郎可以快速破案,你能解决后顾之忧,还能得到我们王爷的友谊。”
薛淮忽地笑了笑。
他挺直腰杆,双目直视对方:“徐长史一番好意,可惜下官不能领情。且不说这样做有违规矩,就算下官厚着脸皮拿回去,家师也只会骂我是个蠢货。”
徐徽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哂笑道:“不过还是要多谢徐长史今日相邀,下官总算知道工部那些蛀虫为何敢如此肆无忌惮。”
徐徽脸色一变,他听懂了薛淮的言外之意,当即沉声道:“薛编修,你莫要不识——”
“不识抬举是吗?”
薛淮直接打断他的话,神情陡然一肃,一字一句道:“方才你说对我很了解,难道你不知道我薛景澈立于世间,从来就学不会卑躬屈膝讨好奉迎!”
徐徽愣住。
便在这时,雅舍里间忽然传来杯盏砸在地上的声音。
032【生死安足论】
厅内一片静谧,里间传来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刻薛淮明显从徐徽脸上看到惊惧的情绪。
如此一来,里间那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当里间那扇门被推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迈步而出,他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代王姜昶。
薛淮抬眼望去,时年十八岁的代王身量颀长挺拔,面色是一种久居深宫的冷白,鸦羽似的乌发以一根素银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眉眼愈发阴郁。
他今日着常服外出,一袭青金蓝锦长袍,领缘与袖口镶一指宽的紫貂毛,既抵十一月的寒意,亦显亲王尊荣。腰间束玄色鎏金革带,悬一枚羊脂蟠龙佩,袍摆银线暗绣云纹,行动间流光隐现。
这般华贵装束本应衬出少年英气,却因他眉宇间沉积的阴郁,反透出金玉裹煞的诡谲之气。
从他出现开始,徐徽便垂首低眉,连大气也不敢喘。
代王来到桌边坐下,抬眼看向徐徽道:“没用的废物,还不滚?”
徐徽心惊胆战地告罪退下,仿佛迟一瞬就会身首异处。
代王阴鸷的视线扫过桌上的两个信封,幽幽道:“薛编修一身正气,风姿如松柏凛凛,果然名不虚传。”
先前徐徽为了拉拢薛淮,好话像不要钱一般撒出来,险些把薛淮夸成大燕朝廷唯一的良心,而且神态和语气极其真诚,只是他这番恭维来得莫名其妙,就算薛淮没有两世为人的阅历,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哄骗。
如今代王说着同样的话,嘲讽之意却显露无疑,一方面是因为方才薛淮决绝的态度触怒了他,另一方面则是他身为亲王,委实没有把薛淮这个翰林院编修放在眼里。
若非徐徽苦苦劝说,代王压根不觉得有今日一行这个必要。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难道沈望和薛淮师徒二人就敢把矛头指向代王府?
薛淮依旧站在原地,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王爷谬赞,臣不过是谨遵圣上教谕,不敢违逆朝廷法度。”
听到他搬出宫里的天子,代王终于舍得转头正眼看向这个与他同龄的清贵翰林。
只见薛淮身形挺拔如青竹,肩背绷直却不显僵硬,仿佛翰林院青袍鹭鸶补服下裹着的不是血肉,而是一身宁折不弯的风骨。
虽说囿于尊卑之别,薛淮无法和代王平起平坐,但他脸上既无徐徽那样的谄媚惶恐,亦无刻意倨傲,只以“谨遵圣谕”四字构筑起一道冰封的壁垒,将一切拉拢或威胁隔绝在外。
“违逆朝廷法度?”
代王嗤笑一声,问道:“本王倒想听听,今日如何让你违逆了朝廷法度。”
薛淮心如止水,字字如刀:“既然王爷想听,臣就分说一二。”
“首先,徐长史既有工部屯田司官员的罪证却不禀明朝廷,按照《大燕律》的公式律和断狱这两篇里的规定,徐长史已经犯下隐匿之罪。”
“其次,徐长史意欲强塞给我一间价值不菲的门面,按照《大燕律》中受赃篇的规定,官吏受财枉法,轻则杖刑重则流放,行贿者同罪,而徐长史作为王府长史需要罪加二等。”
“最后——”
薛淮微微一顿,直视代王的双眼说道:“王爷虽贵为亲王,却无陛下授予观政之权,因此不得干预军民事务,违者轻则削爵,重则赐死。”
“砰!”
代王一手拍在桌上,吓得站在门外的徐徽一个趔趄。
“薛淮,莫说本王没给你机会,现在你就走出这个房间,去敲宣德门的登闻鼓告御状,就说本王违逆朝廷法度,你要主持正义斩了本王!”
代王年轻的面庞上一片铁青之色,那双阴郁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薛淮。
薛淮却一动不动。
代王当然不会认为薛淮这是胆怯或者心虚的表现,但他依然讥讽道:“怎么,不敢?”
“无关敢与不敢。”
薛淮的回答很冷静也很迅速:“事涉亲王自然需要确凿的证据,而臣手里没有证据,空口白话如何能让陛下和朝堂公卿信服?”
证据就在桌上,可是薛淮不觉得自己有希望带走。
代王再如何飞扬跋扈,他也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除非薛淮愿意签名按下手印,收下那个价值千金的投名状。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代王满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道:“薛淮,本王知道你天性骨鲠,所以才让徐徽同你分说清楚,没想到你竟然不知好歹。罢了,本王不和你这种书生一般见识,只要你收下这间门面,往后本王会尽力照看你。”
虽然他没有观政之权,但柳贵妃在后宫的地位很稳固,天子对他的宠爱并未减弱,因此抛开语气中的居高临下,他这句承诺确实有些分量。
薛淮的回复言简意赅,亦斩钉截铁:“臣不会收下。”
代王眉头皱起,一股戾气从他眼底浮现。
在他将要发作之前,薛淮又道:“臣只是想不明白。”
代王寒声道:“不明白什么?”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缓缓道:“按照徐长史所言,屯田司官员将南郊那片良田以荒地的名义卖给他,而他事先并不知情。由此说来,这桩案子与王府没有任何关联,皆是工部官员的自作主张,那么徐长史只需将实情禀明朝廷,陛下只会嘉奖王爷,何来怪罪之理?”
代王心里闪过一缕怪异的感觉。
其实先前他不同意这样做,但徐徽用“这是一桩一箭双雕的交易”说服了他。
按照徐徽的分析,沈望这次亲自上阵彻查工部大案,肯定不会轻易收手,王府和工部的那些事早晚会被对方察觉,与其被动等着被查,不如主动提前消弭隐患。
用屯田司那些贪官污吏换取王府的抽身而出,同时还能将薛淮纳入麾下,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薛淮本人或许无足轻重,但是他的父亲给天子留下的印象太好,而且他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将来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强。
代王最终点头应允,没想到徐徽根本就办不成这件事。
以往他只是听说薛淮的事迹,终究没有面对面的真切体会,现在才知道此人连天子都感到头疼,果然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一念及此,代王起身面对薛淮。
两人年岁相同,身高相似。
亲王威压扑面而来,薛淮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代王一字字道:“薛淮,你在威胁本王?”
“臣不敢。”
薛淮这三个字极其流畅,仿佛早就知道代王会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臣只是觉得很奇怪罢了。家师奉旨彻查工部贪渎案,论理牵扯不到王府,就算有良田充作荒地一事,这也不是王府的责任,王爷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然而王爷又是利诱又是威逼,仿佛这里面藏着稀奇古怪的内情。”
他嘴上说着不敢,可是这番话里透出的含义已经掐准代王的七寸。
要不是心里有鬼,他何必平白多此一举?
“好,很好。”
代王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薛编修的风采。”
薛淮淡淡道:“王爷,臣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等等——”
代王开口说道:“本王没让你走。”
薛淮面不改色地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代王知道他今日不能对薛淮如何,对方虽然品级不高,但翰林院本身就不是以品级论前程的地方。
作为大燕朝野上下公认的储相之所,翰林院的翰林们一旦外放最低也是一府同知,若不离京便是入詹事府迁转,再往上就是六部侍郎一级的高官。
这便是清贵二字的含义。
代王深受天子和柳贵妃宠爱不假,但他要是敢公然对一个翰林院编修下手,满朝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淹了他,届时不光沈望会出手,就连首辅宁珩之也必须出面,因为这样恶劣的事件代表天家在践踏世间读书人的尊严。
故此,代王只是转身走到桌边,好整以暇地说道:“本王依稀听说,薛编修前段时间不慎失足落水?你还是要小心一些,不然出门落水淹死、走在街上被马车压死甚至是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呛死,那不就是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只要今日薛淮平安离开太湖楼,那么往后他无论出了什么意外,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谁敢怀疑这位最受宠的年轻王爷是幕后主使?
至此,薛淮一直舒展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代王注意到这个细节,面上浮现一抹恣意的笑容。
033【今朝同行】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对他发出过类似的威胁。
但薛淮明白姜璃的威胁只是试探,所以当时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应付过去,然而如今代王的威胁显然不是说笑。
他不怀疑代王有这样做的能力和决心。
代王知道自己的威胁已经奏效,于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薛编修,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本王非常欣赏你的为人,如今像你这般清高自持的年轻官员不多,本王很想与你交个朋友。”
薛淮收敛心神,冷静地说道:“王爷,其实臣今日踏入太湖楼便已坏了规矩,只是因为徐长史表明要提供线索,臣才走这一遭,却不想因此惹来王爷的杀心。”
“诶。”
此刻代王一改先前的戾气,悠悠道:“薛编修说话注意分寸,本王可没想过要害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臣失言了。”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坚定地说道:“不过王爷的金玉良言提醒了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既然如此,臣就应该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
他不是不懂审时度势,然而代王根本不给他选择的余地。
要么当狗,要么就等着横死。
假如代王没有这般狠辣,薛淮并不介意虚与委蛇一番。
眼下对方摆明着要逼薛淮撕破脸,他又怎会强行克制?
代王听懂了这个年轻翰林的言外之意。
既然他不会善罢甘休,薛淮只好偏向虎山行——工部和代王府的纠葛已经浮上水面,他接下来会借助沈望的钦差身份一直深挖下去,要么代王选择玉石俱焚直接弄死他,要么双方各退一步。
代王双眼微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架起来,要知道就连那些尚书侍郎都未必敢这样做——内阁重臣自然不在此列。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代王阴恻恻一笑,转身来到薛淮面前,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在观察朝哪个地方下手既不会伤到薛淮的性命,又能给此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的拳脚功夫不弱,要对付一个清瘦的书生很简单。
薛淮依旧长身肃立,冷冷地看着这位被柳贵妃溺爱到无法无天的年轻王爷。
“本王今天就教你一个乖,没有本钱的时候嘴巴别那么硬!”
代王厉声说着,随即抬起右臂。
“殿下,还请稍待,微臣这就去禀报。”
“本宫要见皇兄,你竟然敢阻拦?滚开!”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代王悬起来的手臂停在身前。
下一刻,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身穿常服的云安公主走入室内。
她仿佛没有看见薛淮,上前直接揽着代王悬着的手臂,嗔道:“皇兄,你今儿来太湖楼是不是因为有好吃的?怎么不喊我呢?”
代王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转头望着姜璃,宠溺地说道:“云安这是什么话?我若有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直接让人送去你的青绿别苑?”
“皇兄对云安真好!”
姜璃奉上一记甜笑,这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薛淮,奇道:“咦,这不是薛翰林吗?本宫听说你被沈侍郎调去查办处协助查案,怎会出现在这里?”
薛淮沉默不语。
姜璃又狐疑地端详着两人,面色不虞道:“薛淮,你不会是想找皇兄的麻烦吧?”
代王担心薛淮这个死心眼一股脑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插话道:“云安,薛编修怎会与我有怨?其实是我钦佩他的为人,刚好今日在外面遇见,因此才邀请他小坐片刻。”
“原来如此。”
姜璃点了点头,又关切地说道:“皇兄,你别怪云安多嘴,陛下毕竟没有允你观政,这种事要是传出去,让那些小人知道你居然主动亲近朝臣,还不知他们要怎么编排你呢。”
代王欣慰地说道:“你这般关心我,我怎会误会你呢?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你知我从不在意。”
两人有说有笑,薛淮在旁边就如同一个透明人。
片刻过后,姜璃微笑道:“皇兄,既然你们只是偶遇,那我就先带薛淮离开,我正好有事找他。”
代王心知今日无法再奈何薛淮,于是打趣道:“我竟不知你们这般熟络。”
姜璃坦然道:“皇兄莫非没听说,前段时间这位薛翰林在九曲河畔不慎失足落水,是我的侍卫救了他,他还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他欠着我的救命之恩,倘若皇兄有事要他去办,可以直接告诉我,他肯定不能拒绝我。”
“好,要是真有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我都要请云安帮忙。”
代王笑了笑,一言带过。
姜璃福礼告辞,这才对薛淮说道:“薛编修,请吧?”
“殿下请。”
薛淮不卑不亢地说着。
待两人离去之后,代王缓步来到窗前,胸前起伏不定,脸色阴沉如水。
“薛淮……”
另一边,太湖楼外。
“薛淮,陪本宫走走。”
暮冬晴光斜映楼台,十六岁的云安公主立于阶前,身量纤秀如初雪压枝。
她语调轻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双眸子却如浸了寒潭的黑琉璃,冷冽又矜贵。
“殿下真是来得恰到好处。”
薛淮与她并肩前行,一句话点明那些藏在暗处的细节。
“原本就没打算瞒着你,只是不愿你胡思乱想。”
姜璃倒也坦诚,解释道:“你是太子殿下看中的人,先前又遭遇那种离奇落水的事情,我既然受太子殿下之托关照你,总不能再让你陷入危险之中,因此安排两个机灵的人跟着你。他们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更不会潜入薛府。”
薛淮依旧没有追问她口中的太子之托是真是假,只是微微点头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姜璃听出他的语气略显低沉,不禁扭头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道:“难道皇兄对你动手了?”
“差一点。”
出乎姜璃的预料,这次薛淮并未藏着掖着,随即将他进入太湖楼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姜璃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道:“我要是来迟一步,这会估计你已经去宣德门敲登闻鼓了。”
这确实是薛淮的打算。
如今他已明白,这里和前世终究有很大的不同,像代王这样的天家贵胄,如果不计代价要对付他,他很难安安稳稳地生活,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直接将事情闹大。
代王今日若对他动手,他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往后他若横生不测,代王总会有几分嫌疑。
或许这不能完全扑灭代王的杀心,可薛淮必须要这样做。
双方的矛盾越激烈越公开化,他的处境就越安全,否则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
“看来是我坏了你的计划,不过你放心,以我对代王的了解,他只是用这种手段逼迫你就范,其实他不敢这么做。”
姜璃歉然一笑,随即做出保证。
薛淮迟疑道:“殿下缘何如此笃定?”
姜璃轻声道:“因为靖安司那位沈都统很厉害。”
薛淮心想如果沈清真的这么厉害,为何到现在都查不出胁迫指使顾衡和刘平顺的幕后设局之人?
姜璃似乎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继续说道:“因为你不是代王,谁知道会有人布这样的局算计你?靖安司固然厉害,终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不会提前在你身边安排人手。”
言下之意,代王乃至其他皇子身边都有靖安司的眼线,倘若代王真想谋害一位朝廷官员,靖安司不可能毫无知觉。
薛淮想了想,算是认可姜璃这个推断。
“薛淮,那天我对你说的事情,你现在是否有了决断?”
姜璃抬手捋着鬓边垂下的青丝,徐徐道:“当时我便说过,以你如今所处的位置,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你越想远离越会卷入旋涡之中。如今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你还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
听到她旧事重提,薛淮忽地停下脚步。
姜璃也止步,略带期盼地看着他。
薛淮正色问道:“殿下,你一次次出手相助,究竟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
此言一出,姜璃便知道薛淮压根不相信她是受太子之托。
微风拂过,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姜璃轻咬下唇道:“你真想知道?”
薛淮道:“是。”
姜璃缓缓道:“我之所以帮你,并非无缘无故。”
薛淮望着她的双眼说道:“请殿下明言。”
“我确实希望你将来能帮我做一件事,可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姜璃面露难色,字斟句酌道:“起初我只是因为好奇才去别苑见你,但你与传闻中不太一样,再加上后来你表现出来的心志比较成熟,这让我看到一丝希望,或许等你再厉害一些,你能帮我查明一件事的真相。”
薛淮执着地问道:“何事?”
“薛淮,我不会害你。”
姜璃前所未有地认真,她迎着薛淮的视线,诚恳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死。”
034【许诺】
对于姜璃的目的,薛淮一直有所猜测。
若说九曲河畔的救命之恩是巧合,接下来从他被抬进青绿别苑开始,这位云安公主就在帮他解决隐患,譬如派人去薛府帮他报信让崔氏安心,又让人去翰林院帮他告假,初见时的种种刁难亦不过是言语上的试探。
上次相见,明明是薛淮登门道谢,姜璃却主动帮他分析局势,一举挑明哪些人存在设局陷害薛家的嫌疑。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不必说姜璃手里还握着救命之恩,寻常小事完全可以直接开口让薛淮去办,何至于这般弯弯绕绕?
虽说姜璃找了一个太子托付的借口,但薛淮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太子身负观政之权,若他想笼络某个翰林院官员,肯定会让专职辅导太子的詹事府官员出面,毕竟詹事府和翰林院职衔相通、人事互兼、职能互补,两边的交际往来十分频繁,这样安排合情合理,总好过堂堂公主和朝中官员牵扯不清。
一脚踏入这个朝堂迷局,薛淮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连沈望亦是如此,姜璃自然不能例外。
总而言之,姜璃的善意来得很突兀,总不能是因为她看中了薛淮这张脸。
从第一次相识开始,薛淮就断定这位公主殿下年纪不大,心思却有些深,这样的人怎会因为皮相而神魂颠倒?
此刻终于从姜璃口中听到两句有价值的话,薛淮并未继续追问,转身缓步前行。
“殿下,不知你打算如何帮臣?”
这就是可以往下谈的意思。
姜璃唇角微勾,她喜欢和聪明人聊天。
如今看来世人对薛淮多有误解,其实他虽性情刚直,却非不近人情之辈,只因很多人根本不屑掩饰自身的偏见,亦或是屁股下面不干净,这才无法与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毕竟我没办法直接插手朝局。”
姜璃微微一笑,继而道:“不过我从小就出入宫闱和朝堂,你知道小孩子喜欢四处乱跑,而陛下对我十分宽纵,不许旁人拘着我,所以我去过很多场所,再加上很多人不会刻意防备一个小女孩,这让我听到过很多故事。”
薛淮悠然道:“原来殿下便是京城百晓生。”
“百晓生?”
姜璃琢磨出这个词的意味,不禁奇道:“没想到你也会说笑打趣。”
“殿下,臣只是对陌生人生疏一些,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
“殿下觉得呢?”
“我在问你。”
两人显然都不喜欢轻易交出话题的主导权。
最终还是薛淮退了一步:“能得殿下垂青相助,这是臣的荣幸。”
“垂青……”
姜璃低声自语,旋即洒脱道:“终究是我有求在先,你不必这般诚惶诚恐。”
薛淮抬眼望着前方寂寥的长巷,耳边传来身后那两架马车车轮碾过青石街面的声音,他轻声问道:“殿下今日搅了代王的局,就不怕引火烧身?”
朔风浸寒,姜璃紧了紧衣袖,徐徐道:“五皇兄在十岁那年遭遇过一次劫难,当时是我先找到陛下禀报,才将他救了回来。虽说五皇兄因为此事性情大变,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始终记得我的好,就算他知道我今日是特意去解救你,他亦不会因此与我生出嫌隙。”
“殿下与代王真是兄妹情深。”
薛淮转头望去,只见冬日清冷的阳光从姜璃簪尾的翠羽滑向睫毛尖,将那双含笑的眸子镀上碎金,“恕臣冒昧,殿下那时也才八岁?”
“方才我同你说过,我从小就不是安分木讷的性格,喜欢四处乱跑,因此会看见很多事情。”
姜璃一言带过,又道:“我明白你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觉得既然我和五皇兄关系亲近,怎会不帮他反而帮你?其实原因很简单,工部的案子动不了五皇兄的根本,却可以帮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这次是陛下亲自调你入查办处,你表现得越出色,将来出人头地的机会就越大。”
归根结底,她想让薛淮帮他做事,就得想方设法提供助力,否则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做成什么?
薛淮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你确定代王不会因此惹来大麻烦?”
“我了解五皇兄。”
姜璃沉吟道:“他确实不好相处,但是诸位皇兄之中,属他对东宫储君之位的兴趣最淡薄,他顶多就是喜欢捞点银子。工部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与代王府有关的主要是两项,其一是屯田司掌握的田庄,其二便是岁赐丝绢以次充好。”
“以次充好?”
薛淮微微皱眉道:“工部将亲王岁赐丝绢偷换成劣品,然后将其中差额私下补给代王府?”
“聪明,你莫要小看这一项,一年便有好几万两呢。”
姜璃冷笑,继而道:“不过他们利益纠葛的大头还是田庄。屯田司将良田报做荒地,代王府则以极低的价格买过去,转手就能赚一大笔银子,哪怕不转手留下来自用,一年下来的产出亦极为可观。”
薛淮神情肃穆,缓缓道:“难怪代王这般沉不住气,他应该没想到陛下这次会彻查工部。”
“工部的问题确实很复杂也很严重,陛下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一动就会牵扯很多人的利益,要不是这次顾衡算计到陛下和令尊的头上,想来陛下不会如此震怒。”
姜璃想了想,面色冷清地说道:“都水司这些年利用各地河工上下其手,从顾衡到下面的主事,人人赚得盆满砵满。屯田司不止敢把上等的官田当做荒地出售,甚至连军田都敢染指。虞衡司管着军械制造和官用器物,另外矿场和铸钱这两项也有着惊人的利益滋生。至于营缮司更不必多言,光是京中的宫殿和官宅建造,主事官员稍微扣留一点就是金山银海。”
接下来她便开始讲述工部的各种问题。
薛淮知道面前是黑幕,但此刻听到姜璃的详细介绍,他才明白这幕后的景象究竟有多黑暗。
良久过后,姜璃终于停下,薛淮则欲言又止道:“既然陛下并非毫不知情……”
姜璃抬头望着澄澈的天幕,眸中浮现异样的色彩:“陛下当然知道,但是你那位族伯父手段了得,这几年不光差事办得漂亮,每年还能往宫里进贡大笔银子,也就是今年灾情严重朝野震动,否则陛下不会查工部。”
薛淮脑海中浮现薛明纶的身影,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璃见状便问道:“前路荆棘遍布,你不会因此生出退却之心吧?”
“殿下委实高看臣了。”
薛淮坦然道:“臣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如今在老师身边做一些文书工作,无论是否畏难都不影响大局。”
“是吗?”
姜璃莞尔,好奇地问道:“那你今日为何突然离开查办处衙门,特意大张旗鼓地回家一趟?沈侍郎想钓鱼,五皇兄跳出来做了那条鱼,而你就是那个鱼钩,对不对?”
薛淮不置可否,他早已知道身边的公主很聪明。
姜璃感慨道:“既然你没有否认,那我自然可以这般认为,在沈侍郎的谋划之中,你这个亲传弟子很重要,他对你的信任远超其他人,因此你当然可以影响到局势的变化。”
话音未落,她忽地驻足看向远处。
薛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巷尾。
他认得那个车夫,是跟在沈望身边十余年的老成人。
“我就知道沈侍郎不会陷你于险地,无论你今日钓上哪条鱼,他都不会任由你出事。”
姜璃眼底闪过一抹意味难明的羡慕,道:“但我还是要来一趟,将我所知道的工部内情告诉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另外我一会还要去见皇兄,再帮你们做一件事……”
薛淮认真地听完,他凝望着姜璃含笑的双眼,低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关于殿下先前所言,臣心里有一个猜测。”
“你说。”
“殿下说希望将来臣能帮你查一件事,又说这件事极其凶险,臣觉得此事应该和令尊齐王有关,对吗?”
说完之后,薛淮平静地看着她。
姜璃默然,唯有眼神出现细微的变化。
“殿下放心,臣不会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毕竟臣还想多活几年。”
“你答应了?”
姜璃眸光微亮。
“将来若有机会,臣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力而为,只是恕臣不能给殿下一个绝对的保证。”
薛淮拱手一礼告辞,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挺拔清秀的背影,姜璃在原地伫立片刻。
她忽地浅浅一笑,轻声自语。
“那我等着你。”
035【并肩】
太湖楼,雅间之内。
代王姜昶独自喝着闷酒,见到姜璃去而复返,便放下酒盏说道:“你不是有事找那个薛淮,怎么又回来了?”
姜璃来到他对面坐下,坦然道:“我能有什么事找他?皇兄,你就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姜昶不答。
“我今日是特意赶来的。”
姜璃开门见山,继而道:“皇兄,云安了解你的脾气,若不是有正经事,你根本不稀罕多看薛淮一眼,偶遇之说不必再提。若我没有猜错,这次工部贪渎案是不是牵扯到了代王府?”
这一刻姜昶脸上浮现几分恼怒,又化作尴尬之色。
姜璃一看便知他的内心想法,因此放缓语气道:“皇兄,我今日来不是为帮薛淮解围,而是为了帮你。我之所以带他离开,是担心皇兄和他发生正面冲突。虽说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翰林,可是陛下和薛淮的父亲君臣相得,薛淮的座师沈望亦非易与之辈,最关键的是倘若今日皇兄动了薛淮,局势对你会十分不利。”
听到这儿,姜昶沉声道:“就凭他?即便薛明章死而复生,又能奈何本王?”
姜璃蹙眉道:“若是皇兄对他动手,他直接去宣德门敲登闻鼓告御状,沈侍郎甚至宁首辅为他发声,届时皇兄该如何自处?”
姜昶沉默不语。
姜璃轻声一叹,诚恳地问道:“皇兄,王府如今竟然如此艰难?要在工部的营生里赚些进项?”
她当然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姜昶如今才十八岁,封王也才一年,代王府又不需要养多少人,他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厅内一片沉默。
姜昶烦闷地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道:“云安你不懂,我身为大燕亲王,一应排场和开销若是差了,岂不会让世人笑话?再者就算我不伸手,那些银子也会被工部的狗东西们捞走,与其便宜他们,为何不能让我拿回来?不管怎么说,我才是父皇的儿子,这大燕是父皇的天下!是我们姜家的天下!”
姜璃担忧地看着他,顺势问道:“那陛下知道皇兄做过这些事吗?”
姜昶一窒,松开了握着的酒盏。
姜璃道:“方才我想从薛淮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无论我怎么劝说,薛淮都不肯开口,还说要是我用救命之恩相逼,他宁愿一头撞死。皇兄今日应该见识过此人的脾气,我确实拿他没有办法,看来他在皇兄这里受了一肚子气。”
“哼。”
姜昶一声冷哼,阴恻恻道:“早晚有他好看!”
“皇兄……”
姜璃满脸无奈,恳切地说道:“你何必同一个意气书生过不去?而且眼下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姜昶皱眉道:“很危险?”
姜璃点头道:“难道我会骗皇兄?”
“你自然不会。”
因为童年时的经历,再加上这些年姜璃对他比对其他几位皇子更好,姜昶当然信任这个堂妹,因此认真地问道:“那你说说究竟有多危险。”
“皇兄,陛下这次铁了心要将工部的问题抖露出来,否则不会让沈侍郎主持查案,这个时候不论是什么人卷入其中,最后都很难有好下场,相信皇兄比我更懂陛下的决心。”
姜璃故意说得十分严重,然后问道:“皇兄,你还是先告诉我,王府和工部到底有哪些勾连?”
姜昶沉默片刻,不太情愿地简单说了说。
姜璃听完之后一声长叹。
望着她的神态,姜昶终于有些紧张,连忙问道:“如何?”
“这下真的有些麻烦了。”姜璃沉吟道:“岁赐以次充好还好说,陛下那么喜欢皇兄,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侵占官田一事,这犯了陛下的大忌讳,朝堂诸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最麻烦的是,这次工部的案子肯定会牵扯到很多人,他们一定会将皇兄推到前面。皇兄若无事,自然是法不责众,然而这就会让皇兄站在陛下的对立面。”
姜昶脸上浮现慌乱之色。
他不将薛淮放在眼里,可是他万万没有胆子和君父当面作对。
“那我该怎么办?云安,你素来聪明绝顶,一定要帮皇兄想个法子。”
“皇兄莫急,让我好好想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姜昶忍不住说道:“要不这样,到时候我打死都不承认这件事,就说这是有人故意构陷我!父皇或许不会相信我,但是只要我给出这样的借口,想必父皇不会严查下去。”
姜璃摇头道:“不行。皇兄不妨仔细想想,如果陛下就此罢手,那其他人还查不查?无论如何,陛下这次都要查清工部的问题,总不能因为皇兄牵涉其中就偃旗息鼓。”
姜昶想明白这个道理,愈发焦躁起来。
姜璃见火候已到,便轻声说道:“皇兄,我建议你到时候认罪。”
姜昶的眼珠瞬间瞪大:“什么?”
“皇兄且冷静,听我为你分析。”
姜璃柔声细语地说道:“如今我怀疑有人暗中挑唆你身边的人,让你第一个跳出来,现在薛淮已经察觉王府的问题,沈侍郎那边肯定很快就能知道。这样一来,那些人把皇兄当做挡箭牌,借你来抵挡陛下的旨意。与其被他们利用,皇兄不如在沈侍郎发难的时候,直接认下这件事,然后诚恳地向陛下请罪。”
姜昶倒也不傻,他一想到君父就不禁发憷,迟疑道:“万一父皇震怒,这可如何是好?”
姜璃道:“陛下肯定不会真对皇兄如何,届时皇兄再说你是被下面的人蛊惑欺瞒,又有贵妃娘娘的体面在那儿,陛下无非就是责骂你几句,最多让你禁足几个月。你如此诚实地认罪,不光陛下会觉得你有担当,而且为朝廷清算那些贪官污吏铺平道路,这不就是两全其美?”
姜昶想了想,点头赞同道:“对啊,连本王都认罪了,他们还想逃出生天?”
姜璃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对天家兄妹又密谈许久,最后姜昶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薛淮回到查办处临时衙署,径直前往沈望的值房。
“老师,我回来了。”
薛淮一丝不苟地见礼。
“坐。”
沈望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卷宗收回,温和地看向薛淮,道:“代王没有对你如何吧?”
薛淮摇头道:“没有,其实我倒是想激他出手,只是被云安公主打乱了计划。”
他将今日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和姜璃之间的部分交谈。
沈望听完之后稍稍沉思,微笑道:“没想到你和云安公主竟然相处得还不错,难怪这段时间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位娇贵的殿下对你另眼相看,莫非你们……”
“老师,我们并无私情,其实我也不知道云安公主为何会出手相助。”
薛淮似是而非地装糊涂。
“虽说本朝驸马无需远离朝堂,但终究有些干碍……罢了,这件事往后再议。”
沈望只当这是他们小儿女的羞涩,因此一言带过,随即赞许道:“我原以为你这次只会钓上一条小鱼,不成想收获这么多,光是你带回来的线索就足以撬动工部的铜墙铁壁。”
薛淮此刻也不禁有些激动:“老师,我们要动真格了?”
“薛允襄以为搬出代王就能让我们知难而退,却不知拔出萝卜带出泥,即便我们动不了代王,但是顺着屯田司这条线查下去,再加上都水司尽力掩盖的腌臜事,这些足以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沈望一贯从容的面庞上浮现几分慨然,道:“其实在陛下下旨之前,我对工部的问题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云安公主告诉你的那些事起到了非常好的补充作用。如今已经明确方向,我们当然不必再等下去。”
薛淮道:“老师,我还有一个想法。”
“但说无妨。”
“虽然代王的存在很棘手,可我觉得若是对他网开一面,其他人肯定会鼓噪生事。薛尚书这次将代王推出来,本就有让他顶在前面逼迫我们退步的用意。不查代王,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功亏一篑。”
薛淮的眼中闪烁着跳跃的火苗。
沈望目光微凝,徐徐道:“你是想说,以代王为切入点,在朝堂上掀开工部的盖子?”
薛淮坚定地说道:“是。”
沈望站起身来,在房内缓缓踱步,显然是在权衡薛淮这个建议的利弊。
他知道此举有些冒险,毕竟天子和柳贵妃对代王的偏爱朝野皆知,但是如薛淮所言,代王在这桩案子里始终是绕不过去的障碍,否则薛明纶不会如此风轻云淡,他就是笃定沈望不敢触犯天子的逆鳞。
良久,沈望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便依你。”
“人生无常,总得恣意一两回,方不枉我辈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你马上召集查办处所有官员,明日我们再临工部。”
薛淮拱手一礼,朗声道:“是!”
036【浮沉】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朝中很多中下层官员看来,工部贪渎案的查办过程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最初听闻礼部左侍郎沈望被任命为查案钦差,不光工部的官员们人心惶惶,其他那些和工部有利益牵扯的部衙亦是黑云压城,诸如户部、兵部甚至内廷各监。
然而查办处并无大动作,只在几天前去了一趟工部,找都水司的官吏们问询一场,然后带着十几大箱卷宗回到衙署闭门不出。
有人想要打探消息,但是靖安司的校尉将整个查办处的衙署守得密不透风,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由此似乎可以推断出,即便是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沈望,面对工部这一摊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形势,他也没有办法雷厉风行一往无前,或许就像以前那些案子一般,最终只能大事化小罚酒三杯。
“元辅,国事繁重,您要保重身体啊。”
文渊阁明堂,首辅值庐之内,工部尚书薛明纶毕恭毕敬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内阁首辅宁珩之。
“我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允襄不必忧心。”
宁珩之将公文放下,淡然的视线停留在薛明纶脸上。
薛明纶隐隐有些不安,微笑问道:“元辅今日召见下官,不知有何训示?”
炭盆里的银霜炭噼啪炸开一朵火星,那声响在值庐安静的空气里颇显刺耳。
宁珩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平静的语调暗藏风雷:“我今早听闻,昨日代王府的人在大雍坊外拦住了薛淮?”
薛明纶知道这件事瞒不过面前的首辅,更不可能瞒过宫里的天子,但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少畏惧,因为工部和代王府的勾连是真实存在的关系,而且在这件事里他还受了不少憋屈。
此事听来似乎古怪,堂堂工部尚书、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怎会屈服于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
其实说穿了并不奇怪,代王是天子偏爱的皇子,宫里还有一位擅长吹枕边风的柳贵妃,朝中除了内阁这几位重臣,谁会得罪一个无缘染指东宫宝座却得天子偏爱的皇子?
简而言之,只要代王不去肖想储君之位,不让天子闹心,而只是捞点银子,这种事很难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薛明纶坦然道:“元辅,下官这不是被沈侍郎逼得没有办法么?陛下让他查都水司,下官从始至终没有想过遮掩和推诿,他要审谁就审谁,下官连都水司的卷宗都让人备好了,可谁知——”
宁珩之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青瓷茶盏搁回紫檀案时脆响陡起,让薛明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宁珩之微微皱眉道:“你所言的配合,是指都水司的官吏们众口一词,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顾衡头上,还是指都水司的案牍房杂乱不堪,沈望带去的人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找到扬州府的卷宗?”
薛明纶讷讷道:“元辅,下官的确提前交代过,让他们要尽力配合查办处的行动,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还有胆量串供。”
“你真不知道?”
宁珩之那双老眼里浮现幽幽的冷光。
薛明纶语塞。
“允襄啊,你素来谨小慎微办事稳妥,先前顾衡跳出来的时候,你不急不躁借薛淮之手破局,这件事处置得很好,所以这次陛下命沈望查都水司,我以为你应该清楚沈望的手段,却不想你还是有些莽撞。”
宁珩之放缓语气,淡淡道:“你明知都水司那些人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故意不闻不问,无非是想让他们给沈望找些麻烦。说到底,你终究存着不服气的心思。”
薛明纶略显难堪地低下头。
人活一口气,他自忖拍马不及首辅,可是连沈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比不了,这当然会让他气闷。
“此事倒也罢了,沈望并非睚眦必报之人。”
宁珩之点到即止,神情却渐显凝重:“那日你们聊了什么?为何你要将代王牵扯进来?”
薛明纶知道这次不能再打马虎眼,深吸一口气道:“元辅,沈瞻星何许人也?他看似风轻云淡,实则一直在等待时机,要从我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这次他若像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下官自然不会多疑,可他端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无非就是想让下官放松警惕。查办处这几天大门紧闭,他们肯定不会只查都水司。”
听完这番话,宁珩之便明白薛明纶出手的缘由,然而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你有没有想过,沈望这是故作姿态引你出手?”
“这……”
薛明纶迟疑道:“元辅,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手里拿着圣旨,大可直接动手。”
宁珩之整理着衣袖,缓缓道:“因为陛下不喜。”
薛明纶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时候不是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是人总有失察之时。
这一刻他脸上浮现懊恼之色,又带着几分希冀道:“即便如此,他现在已经知道工部牵连到很多人,连陛下最疼爱的代王也在其中,或许他会知难而退。”
“你看轻他了。”
宁珩之一言做出决断,继而轻叹道:“你最不该把代王牵扯进来,倘若代王没有出面,沈望或许还会收敛一些,但是如今他退无可退,更不必说代王找的是那个薛淮。”
“薛淮?”
薛明纶脑海中浮现当日在他家中、薛淮审时度势的表现,镇定地说道:“元辅,下官那个远房侄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混不吝的性情。”
“是吗?”
宁珩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看来这几年所谓宁党的烈火烹油之势,已经让很多官员迷住了双眼,就连薛明纶都变得盲目自信,不再像当年那样缜密细致。
他明白人生总有起伏,没人能够永远站在高处,但是亲眼见到这艘船逐渐偏离方向,仍旧会有怅惘之感。
近些年朝中可谓宁党一家独大,清流一派沉默寡言,次辅欧阳晦虽然见缝插针,终究无法撼动首辅的地位,这导致很多宁党骨干一点点飘上云端,失去该有的警惕和谨慎。
薛明纶还想解释自己的苦衷,这时一名舍人敲响房门,得到允准后进来行礼道:“元辅,工部右侍郎李瓒求见。”
宁珩之微微颔首道:“请。”
李瓒进来的时候,脸色显得极其严肃。
这让薛明纶心中一凛,李瓒不光是他的副手,亦是他的心腹之一。
“拜见元辅。”
李瓒向宁珩之行礼,然后转向对薛明纶说道:“部堂,下官刚刚得知,沈钦差带着查办处一众官员突然前往工部衙门。”
薛明纶面色微变,但是多年的养气功夫不至于让他失态,因此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李瓒不敢多留,朝二人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房内再度安静下来,当下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没有外人在场,薛明纶不再掩饰焦虑,急促地说道:“元辅,下官得回衙门看着,沈望这次摆明是来者不善。”
他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着了沈望的道,只因这些年沈望作为清流领袖并无建树,原以为将水搅浑就能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能够顶着非议隐忍这么久,如今一出手便是破釜沉舟。
认错归认错,薛明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工部掀个底朝天。
“你回去又能如何?”
宁珩之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静地问道:“将查办处挡在工部的大门外面?还是公开和这位查案钦差针锋相对?”
一句话就让薛明纶哑口无言。
片刻过后,宁珩之沉吟道:“沈望这几日多半已经找到都水司的命门,同时还在等其他人的反应,你让代王出面无疑亲手给他送上把柄,他怎么可能不顺势查下去?你要明白此事终究是工部理亏,沈望不会被轻易吓退,你若出面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薛明纶愧然道:“元辅金玉良言,下官犹如醍醐灌顶,只是难道任由他将这把火烧起来?”
宁珩之此刻无心追究薛明纶那个愚蠢的决定,他思忖一会儿说道:“一个时辰之后你再回工部。”
薛明纶明白这个安排的用意。
让他一个时辰再回,那就代表查办处可以在工部大展拳脚。
毕竟光靠两位侍郎和下面那些工部官员,绝对挡不住有圣旨作为凭仗的沈望。
见他神思不宁,宁珩之缓缓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你若硬顶上去,沈望一定会将军抽车,届时群情汹汹朝野震动,陛下盛怒之下,你极有可能保不住尚书之位。”
他抬头看了一眼梁间那块写着“清慎勤”的御笔匾额,轻声道:“退一步,再退一步,陛下才能更加放心地用你。”
薛明纶心绪翻涌,垂首道:“下官明白了。”
037【大风起】
工部衙门。
当查办处官员出现的时候,这里的氛围其实不算紧张。
或许是因为几天前那个和谐的场景给工部官员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都水司的大小官吏们,他们只接受一次例行的问询,甚至没有一个人被带走,这让他们心里生出某种幻想——或许查办处不想将事情闹大,最终会将今夏洪灾的责任全部归到自作自受的顾衡头上。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今日当值,薛明纶不在的情况下,这里自然以他为首。
“见过沈钦差,薛部堂和李侍郎今日前往内阁办事,此刻不在衙门。”
穆怀信上前见礼,虽说两人品级相同,但沈望钦差的身份让他不敢大意。
沈望颔首致意,继而平静地说道:“无妨。穆侍郎,本官今日来此乃是因为工部贪渎一案,现在请穆侍郎立刻召集各司局的郎中、员外郎、主事和大使等人。”
穆怀信喉头滚动,意识到今天恐怕要出大事,然而对方身负皇命,他压根没有拒绝和推辞的资格,只能马上去召集众人。
不一会儿,除去五六名不在衙门的官员,余者悉数聚集在工部正堂外面的中庭。
沈望站在台阶之上,望着这些面色不安的工部官员,朝站在旁边的薛淮点了点头。
薛淮上前一步,朗声道:“都水司员外郎齐环何在?”
人群中一位四旬官员出列,神情凝重地应道:“下官在。”
薛淮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翻开两页说道:“太和十六年冬,工部奏呈永定河清淤工单,核报耗银七万四千二百十五两,此事由都水司员外郎齐环经手,对否?”
齐环强忍心中的惊惧,道:“确有此事。”
薛淮眸光冷峻,沉声道:“都水司的账目列明这七万余两的详细分派,其中民夫饷银五万一千十九两,然则实际发到民夫手中的饷银不足二万两。齐员外,你如何解释?”
“绝对不可能!”
齐环的双手微微发抖,他根本不敢去看沈望和穆怀信,面色微红道:“薛编修,都水司的账目列得清清楚楚,每一项收支都清晰可查,何来短缺民夫饷银之说?”
“都水司的账簿确实无懈可击,但是齐员外应该对明暗两套账册不陌生吧?”
薛淮微微一顿,扫视其他工部官员,凛然道:“不妨告诉齐员外,钦差大人带下官等人来的途中,已经调派靖安司校尉前往你家中。根据都水司原郎中顾衡交待,你将那套真账簿藏在家中卧房的暗格之内,可有此事?”
齐环只觉脑中轰然炸响,身体几乎无法站立。
这些天他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只因查办处带走的账簿称得上天衣无缝,哪怕是户部的老官出面盘查也找不出破绽,查办处这些来自各部衙的官员肯定更弱一些。
那些账簿本就是精心编造的谎言,看似每一笔收支都有据可查,实则暗中做了很多手脚。
真相则藏在另外一套账簿之内,至于齐环为何不销毁真账簿,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他保命的本钱,账簿上清楚记录着每一笔银钱的去向。
一旦齐环被查办,那条线上的相关人等总得保他一命,实在办不到也要保住他的家人,否则他交出账簿就会牵扯出一大帮人。
齐环只是想不通一件事,顾衡怎会知道他将账簿藏在何处?
“完了……完了……”
齐环喃喃自语,在薛淮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将此人带回查办处衙署仔细审问。”
薛淮看着靖安司的校尉上前,拖着齐环往外走,然后看向都水司的其他官吏,充满杀意的语调不断响起。
“都水司主事郑静……”
“都水司主事陈冠……”
“都水司主事刘定山……”
在工部官员此刻听来,这位翰林院编修的嗓音就像九幽恶魔一般,对方每叫出一个名字就意味着会有一个同僚落网。
仅仅一刻多钟过去,都水司的官吏一个又一个被带走,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工部衙门,纵然钦差也不能恣意妄为,但是查办处今日乃有备而来,薛淮在犯事官员被带走之前都会公布对方最少一项罪名。
穆怀信心中骇然,这些翔实的罪名不可能靠着那十几箱精心编造的卷宗查出来,因此只有一个答案——他转头看向身边那位沉默不语的钦差大人,此人肯定早就在暗中搜集相关证据,再加上顾衡提供的口供,今日直接将都水司一网打尽。
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沈望早有准备,那天为何不直接动手,偏偏要浪费这几日的光阴?
唯一能让穆怀信稍稍安心的是,都水司被查在薛明纶和他的预料之中,只要到此为止,想来能够让沈望向天子交差。
他轻咳一声,打算请沈望去值房稍坐,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沈望便说道:“屯田司郎中和员外郎何在?”
穆怀信怔住。
屯田司郎中孔劭和员外郎贾璠同时心中一跳,连忙出列应声。
薛淮看了两人一眼,翻动着手中那本卷宗,在某一页停下然后说道:“二位,屯田司掌管官田屯垦、军需农田和赋税征收,然则有人检举尔等近五年来倒卖官田,将良田充作荒地出售牟取私利,可有此事?”
孔劭急促地说道:“绝无此事!这定然是有人构陷——”
“是或不是,查一查就知道了。”
今日薛淮显得格外强势,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头,沉声道:“来人,带孔郎中和贾员外回查办处衙署接受审查。”
孔劭还欲争辩,贾璠却没有挣扎,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薛淮,暗道你这个愣头青真是不知死活,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查下去会牵扯到谁头上?我就不信你敢撩拨那位王爷!
这时穆怀信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沉默。
既然天子下旨彻查,都水司那些弃子显然保不住,只是看他们能够拖延多久,但是眼下连屯田司都无法幸免,沈望究竟要做什么?
“沈钦差,这里面会不会有些误会?”
穆怀信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孔郎中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下售卖官田啊。”
沈望掸了掸衣袖,淡淡道:“穆侍郎这是要为他们作保?”
穆怀信一窒,他怎么敢担保?
“我并无此意,只是沈钦差你看,如今正值岁尾稽核之时,都水司几近瘫痪,您又带走屯田司的郎中和员外郎,工部的人手愈发不够……”
穆怀信低声下气地说着,他现在只想拖到薛明纶回来主持大局。
沈望双眼微眯,不轻不重地说道:“岁尾稽核迟一些无妨,如今最重要的是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穆侍郎以为然否?”
穆怀信张了张嘴,垂头丧气地说道:“是。”
当此时,薛淮又已念出三个名字,分别是营缮司的员外郎和虞衡司的两名主事,当众宣读他们的罪证之后,直接让靖安司的校尉将其拿下带走。
至此,工部核心四司全都有人被查办。
穆怀信看着这一幕,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却又无可奈何。
沈望却没有就此罢手,他看着穆怀信说道:“穆侍郎,这些涉案官员的值房以及相关卷宗都需要搜查,你可否安排一下?”
穆怀信心里憋屈至极慌乱至极,可是他难道能说个不字?
得到这位侍郎大人的准许,薛淮、袁诚、方既明、陈智、葛存义等年轻官员立刻带着书吏们行动起来。
相较于上一次,今日他们靠着突然袭击终于有了一些收获。
小半个时辰过去,两拨人的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工部的官吏们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反之查办处这边则是人人面露振奋。
即将收尾之时,工部大门外传来喧哗,随后工部尚书薛明纶和右侍郎李瓒姗姗来迟。
穆怀信看到救星,连忙上前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知薛明纶。
沈望看着薛明纶来到近前,迈步走下台阶,平静地望着对方。
薛明纶面色不善,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沈钦差,陛下命你彻查都水司,缘何无故牵扯到其他工部官员?”
“并非无故。”
沈望脸上没有得意之色,相反他心里略有些惋惜,这个薛明纶来得太迟了:“查办处做事皆有凭据,方才薛编修已经当众宣读相关官员涉嫌的罪证,薛尚书若有疑问,本钦差可以让他再读一遍。”
薛明纶看向站在沈望身后的薛淮,这一眼包含难以想象的复杂意味。
似不解,似失望。
薛淮双唇紧抿,长身肃立。
薛明纶收回视线,对沈望说道:“钦差大人,关于你今日在工部肆意拿人、搅乱工部日常运作一事,本官明日便会上奏陛下,参你一本!”
“请便。”
沈望的回答很简单,说完便迈步前行。
查办处的官员顺势跟上。
薛淮亦是如此,不过在他经过薛明纶身侧的时候,听到这位尚书大人一声低语。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景澈,你令我很失望。”
薛淮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跟着沈望的步伐,坚定而又沉稳地向前走去。
038【风华正茂】
查办处衙署。
随着沈望一声令下,这里再度回到之前的封闭状态。
然而工部四司几乎被一窝端的消息已经传开,如今没人敢再腹诽沈望不动如山,这位清流领袖一出手果然石破天惊,工部的盖子一旦掀开可就很难再捂上了。
衙署之内,沈望没有趁势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他只要求所有人投入全部的精力,尽快让带回来的涉案官员开口,将这些案子办成铁案。
连续几天下来,查办处的官员们夜以继日,他们分成两班轮流交替,一边从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卷宗和账册中寻找罪证,一边反复审问沦为阶下囚的涉案官员。
至二十三日,涉案官员们已经交待得七七八八,不出沈望的意料,这些人又牵扯出很多官员,其中不乏侍郎一级的高官。
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真实口供,但也无法排除有些人是在绝望的境地下胡乱攀咬。
沈望的决定非常明确,务必要钉死工部涉案官员的罪名,至于牵扯到的其他高官,则全部交给他来处置。
入夜之后,薛淮看着桌上整理妥当的案卷,抬手伸了一个舒展的懒腰。
身体确实很疲惫,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困乏,唯有肚子里饥肠辘辘。
他起身走出这间奋战将近十天的值房,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迈步朝东南角的厨房走去。
衙署内部布局紧凑逼仄,厨房和食堂挤在一起,这些天查办处的官员们包括沈望在内,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吃饭。
这样不仅方便他们在用餐的时候讨论案情,同时也在不断加深他们的交情。
踏入食堂的大门,薛淮发现这里烛火通明。
“又来一个。”
一个爽朗含笑的声音响起。
薛淮抬头望去,只见是户科给事中葛存义,房内还有刑部主事方既明和大理寺评事陈智等人。
简而言之,除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之外,查办处的几位骨干力量此刻都在这间小小的食堂内。
“人来得这么齐,莫非是谁下了帖子?”
薛淮微笑上前,从桌上拿起一块芝麻烧饼,掰开了往嘴里送。
“大家忙碌小半夜都饿了,我让厨子做了几盘点心,这样无论谁过来都能填填肚子。”
陈智一边解释,一边倒了一杯清茶递来。
薛淮道谢接过。
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明白何谓各有所长,那位不在场的袁御史犹如一块寒冰,言辞犀利至极,经常审得涉案官员涕泪横流,譬如工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被袁诚连珠炮一般的怒骂弄得几度昏厥。
刑部主事方既明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在审问犯官的时候极少疾言厉色,但他总能通过缜密的分析找出对方口供中的漏洞,进而一步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几位给事中则是按图索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户科给事中葛存义,这次查办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比对出工部两套账簿隐藏的真相,葛存义的功劳仅次于薛淮。
至于面前这位大理寺评事陈智,他给薛淮留下的印象则是沉稳细致,犹如那些话本故事里主管后方的谋士,每一件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他总是能照顾到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却又不会给人卑微谄媚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团体里并肩协力,薛淮自然感触颇多。
“还是陈评事细心,我们只好坐享其成了。”
葛存义笑着打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陈智笑道:“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不妨拿出几百文打赏,我和厨子一人一半。”
葛存义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五两银子,拿到手将将三两,家里好几张嘴等着我养,怎能在外打肿脸充胖子?”
众人皆笑,然而这笑声中多少带着几分苦涩。
相较于以前的朝代,大燕官员的俸禄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在已经太平一百多年的当下,各地物价一直在涨,京官的处境尤其艰难。
若无家中的支持,像葛存义这样的清廉官员手头肯定很紧。
两相对比,工部那些涉案官员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自然是捞取的民脂民膏。
气氛略显压抑,葛存义见状便笑道:“诸位看开一些,既然我等效仿侍郎大人之志,对于这种清贫生活早该有所准备,再说这次侍郎大人带着我们查办那些贪官污吏,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朝廷总得给些赏赐吧?”
陈智点头道:“这是自然。”
葛存义生性洒脱,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淮,岔开话题道:“薛淮,你准备何时成亲?”
薛淮微笑道:“暂时还没想过,葛兄这时打算给我介绍一门亲事?”
葛存义“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薛淮会如此回答,顺势说道:“说起来我还真能介绍一桩好姻缘。”
此言一出,方既明和陈智等人相继看来,面露好奇之色。
葛存义继续说道:“拙荆娘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据说容貌生得端庄,女红堪称一流,而且性子特别柔顺,今年芳龄十七,就是家世弱了些,配不上薛府的门第。”
薛淮原本只是配合对方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会牵扯旁人,只能摆手道:“多谢葛兄好意,不过我还年轻,婚事过两年再说。”
葛存义似觉可惜,不过他也知道薛家的门槛不低,说不定宫里那位也会看在薛明章的份上关注薛淮的婚事,因此笑笑作罢。
这时方既明插话道:“葛老弟,你要知道两年前薛贤弟金榜题名之时,京中不知多少高门大族在打听他的消息,若非沈侍郎开口发话,或许我们就能见到榜下捉婿的佳话。”
葛存义看了一眼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慨道:“若是父母当年能将我生得像他这般俊俏,我也能体验一下榜下捉婿的滋味。”
陈智笑道:“你小心这话让嫂夫人听见。”
葛存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众人无不指着他笑,葛存义自不介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薛淮浅浅地笑着,心情很愉悦。
除了袁诚年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性情各异但志向相同,和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毫无疑问是非常美妙的经历。
方既明看向薛淮说道:“说实话,这段时间让我最意外的便是薛贤弟。”
薛淮好奇地问道:“方兄此言何意?是不是以前我给你的印象很糟糕?”
他这样问当然不是矫情,过去两年时间里,薛淮这个名字在朝中很多官员听来很刺耳,他连翰林院的同僚都很难和谐相处,更遑论其他道听途说之人。
谁知方既明坚决道:“断无此事!薛贤弟,这两年我看你行事,或许你的一些行为不够圆融,但我十分敬佩你的赤子之心。你原本可以坐享安乐,可你宁愿舍弃安稳富贵,一次次不畏艰险为民请命。无论重臣小吏,只要还有几分良心,又怎能诋毁你的所作所为?”
薛淮心中波澜微起。
葛存义敛去笑容,正色道:“那些人将薛贤弟说得多么不堪,无非是因为你接连不断的弹劾让他们感到畏惧,但是他们找不到你的把柄,就想用谣言毁掉你,所谓三人成虎积销毁骨,败类们只有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一个不顾前途只为扳倒那些贪官污吏的清正之人,怎会性情乖张难以相处?”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那日在大朝会上,你骂得够痛快,当时我就想和你好好喝一杯!”
薛淮纵然两世为人,此刻亦不禁颇为触动,点头道:“肯定会有这个机会。”
“方兄和葛老弟说的没错。”
陈智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看得很清楚,薛贤弟为人忠耿,其余那些关于他性情古怪的谣言可谓荒唐至极。”
薛淮心中感慨,面上故作为难:“诸位兄长,你们这么夸下去,愚弟怕是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笑声再起。
葛存义将杯中清茶一气饮下,神情复杂地说道:“侍郎大人决定明日入朝复命,这桩案子多半到此为止。虽说抓出工部一大群硕鼠,我依然觉得有些可惜。”
方既明问道:“你觉得还不够?”
“非也。”
葛存义摇摇头,目光落在薛淮脸上,轻叹道:“此案一结,我等就要回到各自的衙门,将来怕是难有机会像这次一般并肩奋斗。”
薛淮起身给他添茶,抬手轻拍他的手臂,沉稳地说道:“葛兄不必伤感,我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共事。”
他毕竟是沈望器重的亲传弟子,其他人无不满含期待地看过来。
葛存义连忙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薛淮逐一看向众人,坚定地说道:“因为我们还年轻。”
烛光轻曳,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同时浮现会心的笑容。
039【众矢之的】
翌日,早朝。
太和殿内,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分文武列班。
大燕常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前者允许四方奏事,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今日早朝却不太寻常。
一是因为礼部左侍郎沈望带着薛淮等查办处的骨干入朝复命。
二是东宫太子和几位亲王皇子赫然在列。
龙椅之上,大燕皇帝面色冷漠,似乎是因为工部这次捅了大篓子,让他心情十分沉郁。
他幽深的视线朝下望去,在内阁首辅宁珩之脸上稍稍停留,然后继续往前,直接越过工部尚书薛明纶,最终看向神色镇定的沈望。
百官行礼如仪,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位中年文官高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其人并非他们意料中的礼部侍郎沈望,而是处在旋涡之中的工部尚书薛明纶。
天子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薛明纶当即出班来到御前,躬身一礼,继而毫不犹豫地开口。
“臣工部尚书薛明纶,顿首伏阙,谨启圣听。窃惟天恩浩荡,特命礼部侍郎沈望为钦差大臣,专案查办工部都水司贪渎一事,此乃圣意所系,以正朝纲。然沈望甫受命,即行乖张之举,不独拘都水司僚属,更扩至营缮、虞衡、屯田三司,擅捕有疑官员十数人,如郎中孔劭、员外郎齐环和贾璠等,皆系工部干员。”
因为这次是查办处僚属的缘故,今日薛淮所处的位置不算靠后,但他只能隐约看见座师的侧脸。
对于薛明纶先声夺人,沈望早有预料。
他一次抓走十余名工部官员,若薛明纶一言不发才奇怪,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站出来质疑沈望的决定。
一片沉肃的氛围之中,薛明纶中气十足的嗓音继续响起。
“……钦差大臣者,受命处置特定重务,不得僭越授权,本应循例克己。今彼竟肆行滥权,无凭而逮三司僚属,罔顾工部政务:营缮掌宫庙之役,延误则损国体;虞衡司军械之造,扰之恐生边衅;屯田管官田之租,乱则民生沸腾。今沈望擅扩案牍,如野火燎原,致工政瘫痪,臣部公文积滞,朝议汹汹,恐酿冤狱,上背圣心,下乱法度。”
薛明纶的陈述清晰明了,他并未否认都水司存在的问题,毕竟顾衡还在靖安司的牢房里,如今连他幼时做过的坏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都水司那一窝蠢材肯定逃不掉。
但是这不代表沈望可以随意扩大事态,若是任由他无止境地抓人,工部还如何运转?
总不能全靠一位尚书和两位侍郎做事,这肯定也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此刻薛明纶面露愤慨,沉声道:“臣蒙圣恩掌工部数载,深知廉隅当守,然亦惧酷吏横行,致良才寒心。伏乞陛下天威垂鉴,敕令沈望还权,释无辜僚属,严究其越滥之罪,以正视听而安社稷。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不得不说,他这番慷慨陈词听起来合情合理,殿中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沈望则依旧平静地站着,似乎此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刻,一些官员相继挺身而出。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朗声道:“微臣叩首,礼部侍郎沈望借钦差权,滥捕无辜良吏,坏工政之序,伏望陛下问其责。”
兵部右侍郎孙烈皱眉道:“臣闻钦差枉查虞衡司,误断军械诸务,恐生边衅,圣心当忧此祸也。”
太常寺少卿刘文清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谨奏,沈钦差构三司之诬,损官誉如草芥,若久纵之,国体危矣。”
户部郎中姜文忠亦奏道:“启奏陛下,查办工部都水司竟牵九卿不宁,耗国库财粟,臣请早结案息事。”
一时间,群情汹汹。
薛淮粗略一数,在薛明纶开启弹劾沈望的序幕后,竟然有十二三位各部官员紧随其后。
他们弹劾沈望擅权越权,将工部弄得一团糟,严重影响到工部的日常运转,甚至因此牵扯到其他部衙。
这些官员一个个正气凛然,仿佛沈望是一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而他们是维护朝堂稳定的忠贞之士。
虽说这里面没有部堂主官乃至内阁重臣,但这样的规模足以让一般官员望而却步,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种被围攻的境地里保持绝对的冷静。
至此,薛淮终于见识到宁党的可怖实力,而这还不是对方的全力而为。
他左右看去,昨夜相谈甚欢、对未来充满期望的方既明等人无不神情凝重。
所谓知易行难,虽九死其犹未悔、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说来简单,想要付诸行动何其困难。
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那场朔望大朝,当时他在百官面前痛斥顾衡,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占了突然发难的便宜,事后回想心里偶尔也会有些自得。
此时看着那些官员围攻沈望,他才明白当日只是小场面,自己压根没有遭遇多少阻力。
设身处地一想,薛淮不禁替沈望感到担忧。
这些官员的声势确实惊人,但薛淮相信沈望不至于被吓住,问题在于龙椅上那位天子的态度。
沈望早就说过,天子虽让他查工部都水司,却不希望他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如今薛明纶扣准这个关键点,其他官员附和表态,天子只需顺势训诫沈望一番,收回他手中的权力,让他继续专注查办都水司官员,局势就能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可是这样一来,查办处众人这些天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薛明纶微微抬头,今日天子的沉默有些久,有些脱离他的预想。
良久,当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天子的声音徐徐响起:“沈卿,你是否要自辩?”
听到这句话,首辅宁珩之目光一沉,随即垂首低眉。
沈望却毫不意外,迈步出班禀奏。
“臣奉敕案工部事,今有尚书薛明纶劾臣越权,其言甚谬!臣以三尺法印,剖四司蠹弊,何谓僭越?”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慌乱,锐利的眼神刺向指责他越权株连的工部左侍郎穆怀信,继而道:“钦差便宜行事乃祖制,都水一司贪墨,营缮、虞衡、屯田皆勾连。譬如治疫,源在腐水而遍清四渠,岂曰非职?”
穆怀信不是没有辩驳的说辞,可是天子忽然允许沈望自辩,这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沈望又看向质疑他的兵部侍郎孙烈,正色道:“工部四司郎官之罪,非臆测乃实证。营缮司以朽木充梁,虞衡司减铳壁如纸,屯田司将良田充荒地——此皆钤工部印之公文所载。孙侍郎竟曰无辜,是真无辜,抑或同秽?”
孙烈时年五十多岁,听到沈望最后那句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得老脸通红。
他只是合理推测,这沈望竟然在御前诬陷他和一个工部主事同流合污,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知道沈望言辞之锋利,当下哪有胆气跟对方唇枪舌剑,真要辩下去说不定会让自己陷进去,于是学着穆怀信闭口不言。
沈望没有穷追不舍,他昂然立于殿中,将先前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一一辩驳,虽只每人寥寥数语,便已令殿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看得薛淮心绪翻涌。
如今他已明白,当初沈望让他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他这位老师顶着的真切含义。
沈望有条不紊地解决那些无凭无据的弹劾,最后看向眉头紧皱的薛明纶,沉声道:“薛尚书云‘擅扩案牍’,然四司罪证皆有凭据可查。言‘越滥之罪’,实纵贪官污吏蚀我山河!今工部之弊已蔓四司,臣若拘于都水一处,始为渎职负圣恩!”
不待薛明纶开口,他迅速朝向龙椅上的天子,俯身道:“陛下若疑臣妄,可敕三法司会核,但见一桩冤屈,臣请就斧钺!然若坐实诸罪,薛尚书‘失察’之过,又当如何?”
“臣闻宁见铁吏之酷,不赦硕鼠之贪。槛外民瘼已深,工部蠹蚀愈烈,臣宁负越权之讥,不忍负陛下任使之恩!”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薛明纶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这桩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他最大的凭仗就是天子的态度,然而天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偏向,难道他还能上前捂住沈望的嘴?
他看向文臣班首,却只能看到首辅沉默肃立的侧影。
便在此时,龙椅之上的天子开口说道:“沈卿,你说工部四司罪证确凿,那便拿出来让满朝文武看看。”
“臣遵旨。”
沈望心里并未完全放松,冷静地说道:“臣请陛下允准,由查办处书记官薛淮阐明案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天子淡淡道:“准。”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明白座师为何要这样安排,清早离开查办处衙署的时候,沈望曾对他说过一席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
040【直取中军】
薛明纶如今愈发看不懂薛淮这个远房侄儿。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薛淮被视作朝中最大的刺头,但在薛明纶等宁党高层骨干看来,薛淮的种种举动不过是稚嫩的书生意气,说白了就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他对朝堂局势没有清晰的认知,而且又十分偏执,听不进沈望等人的教诲,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仅凭道听途说就对宁党官员频繁发起弹劾,要知道连都察院的御史都不会这样做。
起初天子还会嘉许他的忠贞之心,但薛淮不懂得见好就收,这就导致后来他的弹章大多石沉大海。
在这个阶段,薛明纶从未将薛淮当回事,所以他不允许下属对薛淮展开报复。
朝野上下都说薛明纶是仁厚长辈之风,实则只是因为薛淮不具备威胁而已。
直到顾衡掀开河工贪腐案的盖子,薛明纶决定利用薛淮借力打力,那一日在尚书府中的会见,让薛明纶察觉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
薛明纶不信佛,自然也就不信顿悟之说,但发生在薛淮身上的古怪让他心生踌躇。
一场意外落水,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真能让人大彻大悟?
再往后,薛淮的为人处世不断趋向成熟,这让薛明纶暗自庆幸,还好他在顾衡那桩案子里帮了薛淮一把,想来对方会顾念宗族之情。
然而薛淮再度发生改变,仿佛变回以前那个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愣头青——他不仅铁了心做沈望手中的刀,甚至不愿向薛明纶稍稍透露一丝内幕消息。
薛明纶当然知道立场的重要性,不论薛淮过去两年有没有建树,至少他已明确站在宁党的对立面,再加上他的座师是沈望,他就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可这不代表他不能有任何私心。
他不需要背叛沈望,只需向薛明纶释放些许善意,这样就能左右逢源。
回想当日在府中见闻,薛淮那声“伯父”改口得非常迅速,这说明他其实很聪慧很有悟性,为何现在又变成了那个死心眼呢?
薛明纶想不明白。
此刻看着薛淮迈步走到御前,薛明纶心中暗叹一声。
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认为沈望有必胜的把握。
天子看似偏向沈望,其实只是因为他身上挂着钦差的名头,天子若是不给他体面,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沈望现在掀开工部的盖子容易,想要平稳收场却极难。
工部四司的利益牵扯到朝中很多人,沈望如果不敢将矛头指向那些站在顶端的权贵,只在中下层打转,必然会迎来凶狠的反扑,届时朝堂肯定会乱成一团,而这绝对是天子不愿看到的场面。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很多重臣都在静静地注视那个年轻修长的身影。
薛淮一步步来到御前站定,目光平视,语调沉稳。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谨奏:仰惟陛下垂拱九重,明察万里。臣奉钦差礼部侍郎沈望檄命,稽核工部屯田清吏司田政,得悉代王府受田一事始末,今据实陈奏,伏冀圣鉴。”
他没有刻意抬高声量,然而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在百官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饶是薛明纶城府如海,面上亦不禁闪过骇然之色。
内阁次辅欧阳晦原本老神在在,在那些官员围攻沈望的时候都不曾动容,此刻不禁扭头看过去,眼中浮现激赏之意。
连这些身处大燕权力核心的重臣都难掩惊诧,其他官员心中的震撼更不必多言。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竟然将第一把火烧向代王。
那可是除东宫太子之外,最受天子偏爱的皇子!
御座东侧,太子姜暄不动声色,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父皇。
而在丹墀之下,四位成年皇子神态各异,站在最末的代王姜昶只觉浑身扎刺。
这一刻他恨极了沈望和薛淮。
虽说因为云安公主姜璃的劝说,他已经决定不再挣扎,用丢车保帅的法子度过这次的危机,然而在今日朝会之前,他未尝没有一种希冀,那就是沈望审时度势,将代王府的问题遮掩过去,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代王思来想去,沈望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僚,应该不会冒然与自己为敌。
他又想到那日在太湖楼的经历,愈发恨上了薛淮,多半就是此人挑唆沈望。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居然真敢抗衡堂堂亲王,代王不禁在心里默默发狠,等这件事平息之后,他绝对不能饶过那个薛家子!
随着薛淮一句话石破天惊,殿内不可避免出现一阵骚动。
唯有内阁首辅宁珩之恍若未觉。
他比薛明纶看得更透彻一些,当沈望站出来驳斥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宁珩之便知道此事不会善罢甘休。
沈望这一套九连环的目的不在于那些工部郎官,而是杀机暗指薛明纶。
等到工部贪渎大案坐实,身为工部尚书的薛明纶难道能靠着一句不知情就推脱责任?
当下宁珩之无心理会薛淮的锋芒,他哪怕对薛明纶很失望,今日也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尚书之位。
在满殿文武各怀鬼胎之时,薛淮不急不缓地陈述。
“臣查屯田司清册,得见顺天府文安县官田三千一百七十亩,载于景云二十一年《鱼鳞图册》黄字九十七号,其地北通桑河溉渠,南接驿道,中岁可收麦粟三熟。然太和十五年工部屯田清吏司造册报部,竟将此田勾作‘飞沙斥卤,颗粒无收’,比照《大燕会典·荒田则例》标为丙等下田。”
“臣遂调阅都水司存档,见备注‘文安县桑河溉渠太和十二年水毁未复’,然据文安县历年雨雪档可查,太和十二年全境大旱,桑河几近断流,所谓水毁实属虚妄。故此,此事为工部屯田司与都水司联合造假。”
“太和十六年三月,文安县三千一百七十亩官田转售代王府,价银六百三十四两,折算成每亩地二钱银子。臣又查近十年京畿地区田地交易档案,中等良田均价在每亩十两至十五两之间。换而言之,屯田司将中等良田以荒地的价格出售。”
“据屯田司郎中孔劭供述,这批良田实际售价为三千两,折算每亩地接近一两,然而其中二千四百两被他和相关官吏瓜分。”
他没有疾言厉色,甚至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平静,但是这平缓的语调轻而易举压下殿下的骚动。
唯余一片死寂。
不同于先前沈望的锋利言辞,薛淮只是用精确的数字告诉龙椅上的天子和庙堂诸公,工部堂皇大气的衙门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无耻勾当。
官田是朝廷维持稳定的重要保障,产出的粮食会存放在常平仓里,遇到灾荒年份可以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同时也能平抑物价,以免酿成更严重的动乱。
但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工部的官员依然敢售卖官田牟取私利。
他们不光用荒地的价格售卖良田,甚至还要在这笔微薄的进项上吸血。
无论百官学识高低,他们至少能算清这笔账。
三千余亩官田,姑且不提是否允许售卖的问题,按照市价至少可以卖出三万多两,但是最后朝廷只收到六百余两,这是何其荒唐可怖的事情?
亲王之列,代王此刻顾不得几位兄长古怪的目光,他心里忍不住忐忑不安,即便姜璃向他保证那个法子一定有效,可是一想到天子幽深难测的心思,他就后悔今日不该入朝,不能直面父皇的怒火。
龙椅之上,天下狭长的双眼中冷光幽幽,声音渗出几分冰寒的杀意:“说下去。”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反复核查屯田司清册,又数次提审屯田司相关官员,得知从太和十二年开始,屯田司以抛售荒地的名义,前后共计售卖官田十二万四千七百余亩。其中代王府在最近三年内累计购得五成以上,其余买主多为官员权贵,名单在此,恭请御览。”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朝上奉起。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亲自走过来,拿起薛淮手中的奏章,小心翼翼地回到御座旁边。
天子接过来,冷峻的目光落在纸上。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穿透薛淮的字迹,看见那些蛀虫真正的嘴脸。
殿内的气氛几近凝滞,令人感到窒息。
良久,天子缓缓起身,前行数步,视线扫过殿下文武百官,轻轻吐出两个字:“很好。”
下一刻,他猛地挥手一掷,用力将那本奏章砸在殿内光滑可鉴的地面上。
“砰!”
宛若天雷降世。
041【唱念做打】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处在风暴中央、直面天子威压的薛淮这一刻却无比冷静。
他脑海中浮现今日离开查办处衙署时,沈望私下对他说的那番话。
“这次在朝堂上公开揭露工部的肮脏,毫无疑问会有很大的风险。为师固然对天子的心思有所了解,但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偏向我们。”
“此事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陛下决意收拾那些贪官污吏,其二便是陛下在这么做的同时,会记恨上我们这些负责查案的官员,因为我们没有体恤圣心,没有尽量降低这件事对朝廷的冲击。”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你还很年轻,原本不必这么早卷入朝堂的漩涡之中,只是我希望你明白,此番陛下亲自调你入查办处,无疑是想看看你是否如前两年那般一片忠贞之心。”
“于你而言,这是一次非常宝贵的机会,但也蕴藏着很大的危险。”
“如何抉择,为师交给你自己决定。”
沈望将前因后果分析得极其清楚,他可以独自做完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薛淮出面,但是如果薛淮想在官场上攀爬,尽快给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最好的办法。
薛淮没有太多的迟疑,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临行之前,沈望最后说道:“既然你选择这条路,为师不会坐视你陷入危险的境地,且安心,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回到眼下,当天子甩出那份奏章,薛淮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既然天子震怒,那就意味此事不会轻易平息。
工部尚书薛明纶已经意识到危险,他颤颤巍巍地出班,几近无地自容地说道:“陛下,臣治下不严,以致出现这种蛇鼠一窝的大案,臣罪该万死!”
天子站在丹墀之上,对于薛明纶的表态没有任何反应。
正如沈望先前所言,薛明纶执掌的工部变成这个样子,岂是轻描淡写的“失察”之责可以掩盖过去?
但天子没有立刻发落薛明纶,他显然在等另外一个人的解释。
便在这时,一抹人影忽地离开所站的位置,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地向前一冲。
薛淮就在附近,他看着那位蛮横暴戾的代王在光滑的地面上跪滑出好远,然后趴在地上无比仓惶地说道:“父皇,儿臣有罪!”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薛淮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竟然是代王。
他目测一下距离,代王如果没有提前穿护膝的话,这一下跪滑肯定会磨破皮肤,倒也是个狠人。
天子自然不会因为代王的小动作心生怜惜,他冷眼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漠然道:“你有何罪?”
代王抬起头来,眼睛涨得通红,愧疚地说道:“父皇,儿臣先前听长史徐徽所言,工部屯田司要出售一批荒地,其中不少在京畿附近。儿臣便让徐徽去找相关官员接洽,看能否将那些荒地买下来。”
“是吗?”
天子语调幽幽,略带讥讽。
代王眼中浮现大颗的泪珠,连忙说道:“儿臣曾经交待过徐徽,绝对不能侵占朝廷的利益,他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谁知这里面竟有如此卑劣的勾当。儿臣亦是刚刚听闻薛编修所言,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若是早知此事原委,儿臣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纵容徐徽等人这般肆意妄为。”
天子低头望去,看着代王那张和柳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心中蓦然生出强烈的躁郁。
当年他对柳贵妃一见倾心,然而为了坐稳太子的位置,为了能够继承大宝,他必须要将另外一个女人立为正妃,也就是后来的皇后。
皇后颇为贤惠,这么多年将后宫打理得十分稳妥,再加上她为他生下两位皇子,其中就有如今的太子,天子自然不能轻易变动后宫的位份。
柳贵妃对此毫无怨言,反而劝他要珍惜皇后,天子心里难免会有些许愧疚,再加上代王幼时险些被人害死,天子对他自然偏爱一些。
但是这次代王府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而且是在百官的见证下被揭露,只要天子还想维持朝堂的稳定,他就不能对此事轻轻揭过。
一念及此,天子看了一眼不远处长身肃立的薛淮。
这确实是一把好刀,就是太锋利了些……
天子迟迟没有回应,代王心里愈发慌乱,他带着哭腔说道:“父皇,儿臣虽非此事主使,终究犯下失察之罪,恳请父皇重重责罚!儿臣身为天家皇子,本该为臣民表率,却没有及时察觉王府属官如此行径,实在是罪该万死!”
他这番话在殿内传开,当属薛明纶的心情最复杂。
因为这原本是他准备的说辞,不料被代王抢先用了。
可他又能如何?谁让他腿脚没有年轻的代王便捷?
天子垂下眼帘,看向代王说道:“代王府为何要购买那么多荒地?难道朕给你的产业养不活一座王府?”
听到这声质问,代王没有惊惧,心里愈发感激姜璃。
还好那位堂妹提前帮他想好应对。
他继续哽咽着说道:“父皇容禀,儿臣府上有几位仆人擅养花草,而京中对这些花草的需求一直居高不下。徐徽向儿臣建言,既然工部要出售那些荒地,不如由王府出面买下来种植花草,这样王府就能赚一笔银钱。”
“你并未回答朕的问题。”
天子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他寒声道:“朕问的是你为何要与民争利?”
这顶帽子有些重,代王觉得自己戴不动,于是立刻辩解道:“父皇,儿臣岂敢与民争利,儿臣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因为儿臣贪财,其实是……”
见他欲言又止,天子的声音愈发冷厉:“再不如实交代,朕饶不了你!”
代王抬起头来,泪流不止的脸上满是孺慕之情:“父皇这么多年操心国事,从来不肯稍稍放松,儿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时至今日,父皇连一座避暑的行宫都没有,儿臣知道自己不堪大用,做不成什么大事,因此儿臣就想赚点银子,将来有能力修建一座行宫,让父皇和母妃有个消遣的去处!”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坏心啊!”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天子神情复杂,他没有想到代王居然怀着这样的心思。
御座东侧,太子姜暄垂首低眉,眼中的嘲弄一闪而过。
此刻依旧站在原地的薛淮则心中感慨,难怪那位云安公主有自信说服代王,原来她早就帮代王想好了退路。
代王在惊慌失措的前提下,肯定不会拒绝姜璃的提议,如此一来他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躲过这次的危机,而随着代王主动认罪,沈望面前最大的阻碍便已消失。
连皇子亲王都不能幸免,其他涉案官员哪敢负隅顽抗?
薛淮默默提醒自己,能够在这复杂朝局中插一手的角色,没有一人是单纯之辈,就连眼前这位看似被姜璃牵着走的代王,至少也有不俗的演技。
片刻过后,天子一脚轻踹代王的肩头,怒斥道:“混账!”
代王倒向一边,又连忙跪好认罪,他清楚这一次已经有惊无险地度过。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内阁首辅宁珩之开口说道:“启奏陛下,代王虽有御下不严之责,然而他对陛下的孝心令人动容,还望陛下念其一片赤子之心,此番或可宽宥其罪。”
这个台阶递得很及时。
太子姜暄和几位亲王紧随其后,无外乎帮代王说情,殿内忽然呈现出天家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内阁重臣们也都纷纷开口附和。
天子嫌恶地看了一眼代王,继而开口说道:“今查工部贪渎一案,涉代王府私购官田,代王既身陷此弊,咎在驭下不严,姑免大诛。敕令禁足王府半年,省躬思愆,抄录《孝经》、《律例》各百篇,日日诵之,复其纯良之性。田产尽数归官,其禄米减半一载,以赎罪愆。”
“王府僚属,奸慝丛生,乃祸源之本。长史徐徽等人,知情不举,渎职纵贪,交刑部议罪,依《大燕律》坐赃论处,该流者流,该绞者绞,家产籍没充公。王府左右护卫、经办吏员尽数革职,永不叙用。”
代王大礼参拜道:“儿臣领旨!”
百官齐呼:“陛下圣明!”
薛淮亦躬身行礼,心里十分平静,他对这个结果早有意料。
天子的视线扫过沈望和薛淮,然后略显疲乏地说道:“关于工部贪渎一案,着钦差沈望拟成卷宗,尽快呈上来,涉案官员一律不得轻饶!退朝罢。”
“陛下圣明!”
百官再高呼,无人敢置喙。
连最受宠的皇子都要付出代价,更何况其他人?
至此,此案终于尘埃落定。
沈望和薛淮对视一眼,二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释然。
但是他们并不能立刻轻松下来。
朝会结束之后,百官依次离开太和殿,太子、内阁重臣和六部尚书则被天子召入御书房,显然是要针对工部一案展开最终的评判。
“沈侍郎,薛编修,留步!”
一名大太监匆匆穿过宫内的广场,来到二人近前说道:“陛下口谕,召二位即刻前往御书房。”
沈望拱手一礼道:“臣遵旨。”
薛淮亦如此。
待那位大太监离远一些,沈望压低声音嘱咐道:“勿忧,随机应变便可。”
薛淮明白座师这句话的含义,虽说这桩案子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涉案官员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余波远远没有结束。
对于他们而来,接下来的御书房之行才是真正的考验。
沐浴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中,薛淮点头轻声道:“老师放心,我会谨慎处之。”
沈望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在诸多官员复杂的眼神注视下,师徒二人平静地转身前行。
042【诛心】
刚刚踏入御书房,薛淮便看到一幕暴风骤雨的景象。
“薛明纶啊薛明纶,你听好了!”
“当初朕还夸你行事稳健谨慎自持,今日倒让朕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
“你当朕真不知工部没那么干净?但朕忍着!为什么?就因为你薛明纶能替朕把银子生出来!”
“可你倒好,纵着都水司在堤坝里填芦苇充石料,由着屯田司把万亩良田作荒地卖!”
“朕睁只眼闭只眼,是让你抠出银子给朕办实事!不是让你把工部上下养成一窝蛀虫!”
“朕的江山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你们工部砧板上的肥肉?”
“哑巴了?说话!”
龙案之后,大燕皇帝脸色铁青,一连串的咆哮脱口而出。
此刻御书房内站着太子姜暄、包括宁珩之在内的五位内阁重臣、除薛明纶之外的五位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翰林学士林邈和大理寺卿吕思。
这些衣紫重臣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唯一的例外便是薛明纶,这位工部尚书满面愧色地站在中间,身躯佝偻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天子震怒的质问,薛明纶艰难地抬起头,随即颤巍巍地说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革职锁拿……”
“你想得容易!”
天子语调拔高,怒斥道:“你把工部搞成这个烂摊子,现在就想一走了之?朕告诉你,工部若不能厘清内患,朕要你河东薛家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巨震。
就连薛淮都微微一怔,虽说他这个薛和薛明纶那个薛早已出了五服,但从祖辈算起都是出自河东薛氏。
薛明纶亦哑口无言,他方才一是服软认罪,二是以退为进,天子的回应说明他暂时还不愿彻底舍弃这个工部尚书,然而话里的杀意让薛明纶心惊胆寒。
进入中枢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天子口中听到“杀你满门”之类的词,足以相见天子此刻心中的怒火有多可怖。
一念及此,薛明纶不敢再耍心机,老老实实地说道:“陛下,臣愿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但是不离开工部,而是继续履行臣应尽的职责,直到此案结清再听从陛下发落。”
听到这个表态,天子冷哼一声,咬牙道:“即日起,贬薛明纶为工部左侍郎,代行尚书之权,由你配合查办处彻底清查工部各司之罪。你记住,若是你再敢阳奉阴违阻挠钦差查案,朕绝对不饶你!待此案完结之时,朕再同你好好算这笔账!”
薛明纶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眼下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他感激涕零,大礼道:“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天子不再理他,转头看向那个年轻的身影,沉声道:“薛淮。”
“臣在。”
薛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这一刻他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极致。
在踏进这间御书房之前,他拢共只见过天子两次,一次是那场让他掀了桌子的大朝会,第二次便是方才在太和殿内。
这两次远观,天子给他的印象基本符合一位执掌权柄的帝王身份,但方才天子怒骂薛明纶的那一幕让薛淮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天子的真实面孔,亦或这些都不是,天子只是在不同场合做出不同的选择。
薛淮始终记得沈望的提醒,天子心思难测,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而是要认真思考对方一言一行掩盖的真意。
天子望着薛淮俊秀的面庞,缓缓道:“你很好。”
好在何处却没有说。
薛淮愈发不敢大意,微微垂首道:“谢陛下嘉许。”
“你能不畏艰难站出来指证代王,足以证明你父后继有人,朕对此颇感欣慰。”
天子的语调没有起伏,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告诉朕,那日在太湖楼中,代王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心里骤然一紧。
因为有姜璃的提示,他不意外天子会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在十余位重臣面前提出来。
他要如何回答?
是实话实说再踩代王一脚?还是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从先前天子对代王的处置来看,这位帝王显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动真格,那么薛淮若是在众人面前直言,代王府私购官田一事并非徐徽自作主张、而是代王的决定,天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如果这是天子对他的考验,而他选择帮代王打圆场,天子会不会趁势发作收拾他这个小人物?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薛淮却觉得心里寒意浸润。
明明只是过去转瞬之间,天子却微讽道:“朕钦点的探花郎,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当此时,内阁首辅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站着,次辅欧阳晦则转头看了沈望一眼,似乎在说你的好徒弟这般为难,你这位能言善辩的座师还不出面帮帮忙?
沈望垂首低眉,显然不会有任何动作。
“陛下恕罪,臣并非答不上来,只是在回忆那天的细节,因为御前不得妄言。”
薛淮冷静清亮的嗓音响起,似乎给这间御书房增添了几分年轻的朝气。
天子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说仔细一些。”
“臣遵旨。”
薛淮已经有了决断,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日臣在回查办处衙署的路上,被太湖楼东家徐荣当街拦住,他邀臣前往太湖楼一叙,臣与他素不相识且有职务在身,自然不会同意他的邀请。但徐荣随即言明,是代王府长史徐徽相邀,而且是要提供工部贪渎案有关的证据,臣这才同意前往太湖楼。”
“臣进入太湖楼见到徐徽,他先是告诉臣关于工部屯田司售卖官田的事情,又说代王府买了不少荒地,买地的缘由与代王的说辞相同。这之后,徐徽希望臣能答应他一个要求,只要臣建言沈侍郎、在这次查案中隐去代王府的存在,他便将屯田司官员涉案的证据交给臣。”
“此外,徐徽还提出要送臣一间西城平康坊价值千金的门面。”
薛淮的叙述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阐明当日的细节。
天子明知故问道:“你没有答应?”
薛淮答道:“是的,陛下。臣当时便察觉此事有古怪,若真如徐徽所言,代王府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买入那些官田,他们便不需要担责,何必这般急迫地找到臣头上?甚至还要用钱财收买臣。当时臣严词拒绝,不料代王随即出现,或许是因为臣拒绝徐徽让代王觉得脸上无光,他对臣的观感十分不好。”
天子双眼微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当时代王是否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同样很棘手。
薛淮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他的眼神单纯且坦然:“回陛下,臣不知。如果从当日的谈话来看,代王应该不知王府购地的真相,从始至终是长史徐徽在暗示臣,而代王是因为臣没给王府面子这才动怒。当然也不排除代王事先知情,只是没有在臣面前表露出来。”
听到这个回答,沈望眼中的愉色一闪而过。
次辅欧阳晦则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念道:“啧,又是一条小狐狸。”
首辅宁珩之终于转头看了薛淮一眼,那双一贯古井不波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审视。
对于薛淮给出的答案,天子心里还算满意。
所谓知子莫若父,代王到底有没有插手购地一事,难道他这个当爹的不知道?
之所以追问薛淮,是因为他觉得这把刀很锋利,却又怀疑对方是在沈望的教导下故作姿态,因此才要当面看看他的内心。
天子不喜那种一根筋的木讷臣子,一如落水之前的薛淮,但是他更不喜年纪轻轻就满腹心机的滑头,比如和薛淮同科的榜眼崔延卿,后者如今已经成为朝堂的边缘人物。
大抵而言,薛淮此刻的回答虽不算多么高明,倒也算得上很诚实,而这恰恰是天子想听到的答复。
薛淮维持着平静肃立的姿态,暗想这一次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他没有刻意诋毁代王,但也不会帮对方说项,在秉持自身立场的前提下,没有像那种小人一样搬弄是非。
就在他心绪稍稍放松的时候,下一刻天子冷峻的嗓音忽地传来。
“那你再告诉朕,当日你为何要回薛府?据朕所知,薛府近来风平浪静,没有大事发生,你身为查办处的书记官,不在衙署内用心做事,反而无缘无故浪费大半日的时光,这又是为何?”
薛淮默默攥紧袖中的双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
几滴冷汗在他背脊上滑落。
043【绝杀】
工部贪渎案本身并不复杂。
起因是今岁夏汛洪灾严重,南方多地出现大批灾民,朝廷承受着巨大的赈灾压力,既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又要拿出一个追究责任的态度安抚朝野上下。
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一时失心疯也好,受人胁迫撺掇也罢,他突兀地将矛头指向已经离世六年的薛明章,这才引起一场大规模的风波。
至此,天子不可能放过都水司那帮人。
问题在于如今的天子不再是当年登基时励精图治的新君,在即将进入帝王生涯第十九个年头的时候,天子想看到的是朝堂稳定、百官各司其职、民间一片承平祥和的景象,他不愿意再像十几年前那般夙兴夜寐。
当然他也不想看到大燕的根基被一群蛀虫啃噬殆尽,所以时不时要给下面的人一个教训。
他知道工部的问题很复杂,这才决定让沈望出手,基于此人过去十余年表现出来的冷静克制,天子认为他能够体恤圣意,将此案限制在一个合理有序的范围内。
没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给了他那么大的“惊喜”。
当薛淮在朝会上公开说出代王府三字,天子便知此事断无可能轻轻揭过。
因此他开始怀疑,沈望从一开始就打着闹大的算盘,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显然不能纵容。
回顾这件事的始末,天子轻而易举发现其中的蹊跷,那便是整个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隔绝内外的时候,身为查办处书记官、沈望亲传弟子的薛淮居然无缘无故回了一趟家,然后就被代王府的人找上,顺势牵扯出代王府私购官田的问题,这才导致整个工部四司被连根拔起。
这就是今日薛淮被召入御书房的真正原因。
“不要告诉朕,你擅离职守只是想回府拿一些换洗衣物,这种事只需打发一个小厮跑一趟就可以。”
天子幽深的视线钉在薛淮脸上,继而道:“还是说你思家心切,几日不回就失魂落魄?”
一句诛心之问,让御书房内温暖的空气冷了数分。
倘若真如他所言,薛淮只要离家几天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样的臣子还有什么用处?
薛淮面上浮现些许不解,坦然道:“陛下,臣回府是为取一些卷宗,因为先前翰林院的卷宗曾离奇消失至今没有找回,所以臣不敢假手于人,唯恐出现差错。”
天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皱眉道:“什么卷宗?”
薛淮迅速答道:“回陛下,臣当时负责稽核工部都水司的卷宗和账目,而先父除那本《河工手札》之外,还留下一些当年治水的心得和经验,于是臣想借助先父留下的资料,去比对和查询都水司账目中的破绽。”
听到他提起薛明章,天子内心有些触动。
那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又不缺乏办事手腕的年轻臣子,当年给天子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曾想过和薛明章铸就一段君臣佳话,只是命运无情令贤臣英年早逝,这是天子心中一件很惋惜的事情。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毛头小子的科举之路,又怎会在过去两年里容忍薛淮不知分寸的举动。
“原来如此。”
天子放缓语气,虽说他疑心未去,但是薛淮抬出亡父的名头,哪怕只是为了维护那段君臣之义,天子也不好继续质问下去。
当此时,太子姜暄心里渐起波澜。
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就像天子身边的一道影子。
表面上他是尊贵无比的储君,但有些事只有自己清楚,譬如他知道父皇对母后虽尊重却不喜爱,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位手段高明的柳贵妃,一个月里只有寥寥数日会去坤宁宫。
从古至今,成年太子大多要经受长期的煎熬,表现太好会让天子忌惮,表现太差会引起朝野的非议,个中尺寸委实难以掌握。
姜暄的处境则更加艰难,因为他知道父皇立他为储君,只因他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但这不代表他的储君之位绝对稳固。
因此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甚至不敢和朝中大臣有过于紧密的联系,唯恐引起父皇的猜忌。
但是这段时间冷眼旁观,姜暄隐约觉得薛淮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笼络对象,此人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遗泽,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如今行事也还算成熟,最重要的是经过查办工部贪渎案一事,他和代王姜昶绝对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姜暄不着痕迹地看了薛淮一眼,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薛淮自然不知那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他暗想今日的君前奏对或许不算完美,但是应该能够顺利过关。
如此便也足够了,他不指望仅仅因为几句话,天子就对他另眼相看,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这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薛编修所言并非全部的真相。”
沈望的突然表态让御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就连天子都皱眉看向这位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难道他要过河拆桥,抛弃自己的亲传弟子?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天子淡淡道:“沈卿此言何意?”
沈望迈步走到薛淮身边,徐徐道:“陛下,那日薛淮向臣请示,要回府取一些档案卷宗,臣之所以允准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那就是想看他离开查办处衙署后,会不会有人找上他。果不其然,他只是离开衙署半日,代王府长史就迫不及待出现,而臣便是通过这条线索展开对工部各司的全面盘查。”
天子面色渐冷。
薛明纶则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危机将他淹没,他此刻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看来因为先前天子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沈望不愿沉默下去。
沈望依旧如往常一般挺直腰杆站着,继续说道:“陛下,臣在接手这桩工部贪渎案之前,便已经听过一些传闻,工部勾连朝廷其他衙门,肆意侵占国帑,为害甚重。只是臣以前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此事不能信口开河。此番奉旨彻查工部都水司,臣之所以要让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就是想让一些人坐立难安,这样他们才会主动暴露出来。”
这里是御书房,在场的除了薛淮皆是朝廷重臣,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因此沈望说得非常直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
天子纵然再不喜,也不能直接剥夺沈望开口的权利。
他只能面沉如水地说道:“那你现在查到了?”
“是,陛下。”
沈望此刻没有任何隐瞒,他平静又坦然地看着天子,说道:“臣第一次去工部衙门,故意交好薛尚书,便是想让他心生疑惑进而影响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往后查办处所有官员的所有举动,皆是臣的推动和驱使,他们只是按照臣的命令行事,包括薛淮在内。”
薛淮微微低着头。
他想起今日清晨座师那句话:“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心中思绪翻涌,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这些话不必再提。”
天子明显不耐,他盯着沈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望这时看了一眼工部尚书薛明纶,随即正色道:“陛下,臣通过对工部各司的案卷汇总分析,于昨夜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在过去将近十年时间里,工部平均每年要从国库支取白银三百万两,而根据臣的估算,这笔银子最终落在实处的支出不足六成。”
天子双眼眯起。
薛明纶面色发白。
沈望一字一句道:“陛下,光是工部这一个衙门,每年就要从国库侵吞一百二十万到一百六十万两,十年时间将近一千四五百万两。虽说这只是臣的估算,但是薛尚书心里肯定清楚,这个数额不会存在太大的偏差。”
“今年夏天南方多地洪灾严重,陛下和朝堂诸公为了赈灾的银子愁得茶饭不思,有些人却在家里藏着金山银海,臣每思及此,不禁夜不能寐。”
“长此以往,大燕江山如何安稳?”
“故此,臣无法只查都水一司,这才自作主张,还祈陛下宽恕。”
说完这些,沈望躬身一礼,像是舍弃一切,等待天子最终的决断。
这一刻不光薛明纶头脑发晕,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甚至刑部尚书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天子沉默良久,忽地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薛明纶见状连忙双膝跪地,叩首不止。
宁珩之则心中暗叹一声。
“朕……”
天子似乎在整理思绪,他看着跪地的薛明纶,缓缓道:“朕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体谅你统领偌大一个工部、要打理方方面面掣肘的难处,因此这些年对你不算苛刻。只是朕没想到,你们能够遮掩得这么好,把国库当做你们自家的库房,绞尽脑汁就为侵占朕的银子。”
“一千余万两……好,很好。”
说到最后,天子语调冰寒,没有半点生气。
薛明纶大骇,叩首道:“陛下,臣从来没有贪墨那么多银钱,臣请靖安司介入彻查!”
“不是你贪的,你就没有责任?”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漠然道:“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勤恳的份上,朕不杀你,最后给你一次体面。”
“你乞骸骨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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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岁寒见后凋】
“给元辅赐座。”
天子一声吩咐,曾敏连忙亲自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宁珩之身边。
距离方才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十余位重臣怀着复杂的心情,与仕途就此终结的薛明纶一道离开皇城,只有内阁首辅被天子留了下来。
“谢陛下。”
宁珩之恭敬谢恩,并未推辞。
他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且平素最注重养生,终究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今日两场朝会站了太久难免会觉得疲乏。
相较于先前铁青阴沉的脸色,天子这会的表情已经恢复常态。
曾敏明白这对君臣接下来要进行更加深入的谈话,遂让宫人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御书房的外间门口。
“元辅,朕对薛明纶的处置是否太重了?”
天子端起白玉茶盏,状若随意问了一句。
宁珩之没有多想,诚恳地说道:“陛下,薛明纶出身河东薛氏,虽说这些高门大族已经比不上几百年前那般实力强大,终究还有几分底蕴,臣不认为他会眼皮子那么浅,贪墨那么多国帑。”
天子平静地品着香茗,一言不发。
宁珩之已经习惯这种氛围,继续说道:“不过陛下那句话可谓鞭辟入里,薛明纶没有贪不代表他没责任。身为工部尚书,他贪或不贪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是他能否管好自己的下属。从这一点来看,薛明纶犯下的错误非常严重,陛下仅仅是让他乞骸骨,在臣看来这样的处置绝对不算严苛,陛下实乃仁德天子。”
“你啊……”
天子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显然很满意这位内阁首辅的回答。
如果说英年早逝的薛明章是天子心中难以弥补的缺憾,那么宁珩之就是他风雨并肩的伙伴。
两人相识于三十年前,那时天子还只是刚刚及冠的亲王,距离太子宝座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步步惊心,而宁珩之是朝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俊彦,他比如今的薛淮名声更大,因为他十八岁便成为新科状元。
当初宁珩之为姜宸出谋划策,等到后者苦尽甘来登基为帝,他的仕途堪称平步青云,短短七年便完成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左侍郎到吏部尚书的三级跳,从一个五品翰林成为足以和内阁重臣抗衡的天官。
岁月倥偬,今日的宁珩之礼绝百僚,但他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在天子面前始终保持恭敬的姿态。
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往事,天子有些触动,随即问道:“你如何看待沈望所为?”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子逐渐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工部的猫腻,靖安司又不是吃干饭的,虽说沈清无法做到绝对的掌控,但不会出现毫无察觉的状况。
天子之所以震怒,是因为沈望很巧妙地用了叠进的手法。
从最开始都水司的贪腐问题暴露,到代王府和工部各司被卷入,最后沈望再抛出那个一千多万两的数额,这让天子心中的怒火无法压制,于是干脆利落地终结薛明纶的仕途。
整件事的过程中,薛淮只是一把充当开路先锋的刀,沈望才是真正的掌舵之人。
他用不断的铺垫带动天子的情绪,最后成功完成对薛明纶的致命一击。
宁珩之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先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薛明纶在劫难逃,只是沈望的所有谋划并非恶意构陷,相反有实打实的证据作为支撑,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
当下听到天子这个问题,他明白天子已经醒悟过来,但他没有趁势攻讦沈望,平静地说道:“陛下,沈侍郎苦心孤诣,只为大燕江山和子民着想,臣认为他这样做完全出自公心,并无可指摘之处。”
天子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愧是朕的内阁首辅,这份气度远超常人。”
他说的很直接,宁珩之也没有强行虚饰。
朝中谁不知道薛明纶是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沈望借着都水司一案成功扳倒工部尚书,在这件事里损失最大的除了薛明纶本人,便是一手将他推上大司空宝座的宁珩之。
六部尚书已是大燕朝堂最顶端的一小撮人,想要占据其中一席难度极大,机遇、能力、背景、人脉几乎缺一不可,最重要是赢得天子的赏识。
为了帮薛明纶铺平道路,宁珩之这些年费心不少,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故此,宁珩之坦然道:“陛下,沈侍郎此番并非出于权争,而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所以臣对薛明纶是恨其不争,更不会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偏袒他。”
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天子面前不必刻意掩饰他和薛明纶的关系。
天子微微颔首。
他放下茶盏,淡淡道:“朕想过再给薛明纶一次机会,但是沈望将工部掀个底朝天,朕总不能装作看不见。薛明纶称得上干吏,就是性子软了些,对下属管得不严,希望他能吸取这次的教训。”
“陛下仁德,相信薛明纶定能洗心革面。”
宁珩之心中一动,知道天子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言语间留下几分余地,没有彻底堵死薛明纶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他依旧不敢放松。
虽说方才天子似乎表现出对沈望的些许不满,然而宁珩之回想整件事的始末,他心里有两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其一顾衡跳出来检举薛明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其二便是这个针对薛明纶的局,是否天子和沈望联手布置?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会在天子面前帮沈望说话,因为他怀疑天子此刻仍旧是在试探自己。
时至今日,宁珩之不敢把天子看成三十年前那位英姿勃发的亲王,将近二十年的至尊生涯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天子望着内阁首辅古井不波的面庞,话锋一转道:“元辅,如今工部尚书出现空缺,你属意何人接替薛明纶?”
这又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不过难不倒宦海沉浮数十年、如今走到人臣之极的宁珩之。
他稍稍思忖,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举荐礼部左侍郎沈望。”
天子微微一怔。
宁珩之有条不紊地说道:“陛下容禀,当下工部荆棘丛生,又面临各司郎官大换血的境地,亟需一位手腕强硬高明的主官坐镇。沈侍郎学识渊博能力卓著,他作为查案钦差对工部的问题了如指掌,而且他拥有足够的名望能够震慑宵小,臣实在想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这些理由确实很充分,但是对沈望而言,升任工部尚书不是一个好选择。
礼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是正二品,沈望此番貌似是升官,问题在于从大燕百余年的历史来看,工部尚书入阁的概率极低。
沈望原本的升迁路线清晰明确,从翰林学士到礼部侍郎,下一步便可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中转然后直接入阁,这是标准的清贵之路。
如今他若是迁任工部尚书,等于被生生斩断入阁的希望,就算他将来能卷土重来,以礼部为跳板入阁,终究要延误很长一段时间。
内阁重臣的排序历来是以入阁时间先后来定,晚一步就有可能被旁人压一辈子。
君不见次辅欧阳晦明明年长,却始终无法越到宁珩之的前面,就是因为当年他比宁珩之入阁晚。
天子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他不由得陷入迟疑。
宁珩之见状继续说道:“陛下,沈侍郎乃忠贞之士,否则他不会对工部的问题一查到底,想来他更不会抗拒履任工部。相信在他的打理下,工部沉疴必能一扫而空,各司官员不说清如许,至少不会出现过去几年肆无忌惮的状况。”
他此举用意有三,其一是让沈望去收拾薛明纶留下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工部的运转陷入停滞。
其二是试探天子的圣心,倘若这件事是天子和沈望联手谋划,那他肯定不会让沈望的仕途出现太大的波折,这样一来宁珩之也要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其三便是针对沈望做一次小小的反击。
沈望让薛明纶灰头土脸仕途尽毁,宁珩之如果没有任何反应,那他以后如何统御下面的官员?
这一抹戾气必须表露出来,否则天子心里迟早生疑,他不能让天子觉得自己在扮演圣人。
经过长久的思考,天子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如此也好,就让沈望去工部坐镇一段时日,将来再让他回礼部。”
言下之意,他不会截断沈望的入阁之路。
宁珩之没有任何异议。
工部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沈望只要踏足其中,想要抽身而出可没那么容易。
再者,他身为内阁首辅又怎会只有这一招?
无非是徐徐图之罢了。
一念及此,宁珩之起身行礼道:“臣遵旨,明日便会在内阁举行廷推。”
他面色沉稳,眼神如深潭,不见波澜。
045【人生常怀忧】
皇城,东华门外。
十余位重臣沉默前行至此。
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是马上就要离开朝堂的薛明纶,虽说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态,但薛明纶的靠山还在,而且那位首辅大人又被天子单独留下奏对,故此没人会对薛明纶落井下石,反而纷纷上前宽慰几句,然后才相继登上各家的车轿离去。
与之相比,不远处的沈望和薛淮显得泾渭分明。
沈望心中无愧自然谈不上不敢面对薛明纶,但他这次亲手将对方的老底揭开,此刻若是上前安慰未免显得太过虚伪。
薛淮则是已经选择立场,又何必首鼠两端左右横跳?
不如不见。
“薛淮,留步。”
薛明纶的声音忽然传来,薛淮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大人物们已经离去,唯有曾经的工部尚书站在原地,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去吧,我在前面等你。”
沈望语调温和,随即迈步朝远处的沈府马车走去。
薛淮收敛心神,来到那位族伯父的身前。
薛明纶端详着薛淮沉静淡然的面庞,叹道:“如今河东薛氏在中枢只剩下你这棵独苗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积累和学习,薛淮已经清楚高门大族早已不复前世魏晋隋唐时期的鼎盛,即便算不上昨日黄花,但也无法对朝堂局势产生太大的影响。
薛明纶这句话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感怀。
薛淮想了想说道:“伯父,宦海沉浮很平常,还望宽心一些。”
薛明纶略感讶异道:“没想到你还肯叫我一声伯父。”
薛淮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肯?”
望着他清亮坦然的眼神,薛明纶忽然明白了。
以前两人的立场不同,一个是所谓宁党的骨干,一个是清流领袖的门人,薛淮自然要和他保持距离,如今他离开朝堂白身致仕,薛淮为何要继续和他敌对?
两人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
“你很清醒。”
薛明纶颇为感慨,又自嘲一笑道:“看来你确实成熟了不少,先前是我将你想得太简单。”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东华门幽深的门洞,轻声问道:“伯父为何要将侄儿推向代王?”
一阵沉寂,唯余风声。
薛明纶负手而立,徐徐道:“官场上确实很忌讳左右逢源,但不意味着你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薛明纶继续说道:“我原本想着让你和代王府结下一份善缘,这对你将来很有好处。或许你会觉得储君已定,再去结交代王有何意义?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有些时候一步闲棋极有可能收获颇丰。当然如今说这些已经迟了,你这次丝毫不给代王脸面,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神色平静,当日在太湖楼内的见闻便让他预料到这个结局,所以他才会说服沈望直接对代王下手,当下沉稳地说道:“多谢伯父提点,侄儿会小心行事的。”
薛明纶微笑道:“陛下将代王禁足半年,至少这半年之内你不会有危险。让你的老师帮你一把,争取在半年内让你外放,在外面待个三年五载再回京,对你而言是件好事。”
这是一位长辈发自真心的建议。
薛淮诚恳地说道:“我记下了。”
薛明纶看向长街对面的两辆马车,视线落在沈府马车之上,压低声音道:“景澈,你有一位好老师。”
薛淮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谨慎地说道:“今日之事,还望伯父莫要记恨家师。”
“不过是乞骸骨而已,哪里就谈得上记恨二字。”
薛明纶显得很洒脱,继而微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回想之前,顾衡跳出来检举你的父亲,这步棋令人意想不到。朝中局势复杂不假,但是能够通晓各方隐秘的人委实不多。如果不是顾衡掀起风波,陛下就不会查都水司,查办处也不会成立。”
“败在你老师的手上,我心服口服,这是他棋高一着。”
“你的老师蛰伏多年,一朝出手便算尽满朝文武。”
“果然高明。”
薛淮沉默不语。
他能听出薛明纶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隐晦地告诉他,沈望极有可能是站在顾衡身后的设局之人。
如此一来,薛家遭遇的陷害,他在九曲河畔险些死去的经历,便都是沈望亲手谋划。
薛明纶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薛淮的胳膊,道:“我过几日便回桑梓,届时你不必相送,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非议,对你的名声不好。”
“是。”
薛淮垂首应下。
两人就此分别。
薛淮走到长街对面,径直登上沈府的马车。
车轮缓缓驶动,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过后,薛淮望着沈望和蔼的面庞,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师,薛尚书让我提防你。”
沈望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便将方才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并未刻意隐瞒细节,尤其是薛明纶最后那段话,几乎是一字不差。
沈望面色如常,淡然道:“薛允襄不及令尊远矣。”
薛淮安静地等待下文。
“他对我怎会毫无怨言?只不过是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磨掉他的锐气,连报复都显得这般小家子气。”
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道:“按照他的臆测,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连门人弟子的性命都可以牺牲,更不会在意亡故之人的身后名,但是这里面存着两个关键的破绽。第一,若我是幕后设局之人,我要如何绕过靖安司的耳目,暗中驱使大量人手在翰林院和工部布局?你是此事的亲历者,理应知道这个局固然粗糙,幕后之人的实力却很强。”
薛淮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此刻,他显然更信任自己的座师,当面挑明就是信任的表现。
沈望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二,倘若我心机如此狠毒,为何要选择在今天的场合揭开工部的老底,让陛下不得不下狠手?陛下很快就会醒悟,今日是我强行挑起他的怒火,而我原本不必这样直接,大可用迂回的法子将工部的罪证呈递御前。”
薛淮稍稍思忖,然后诚恳地说道:“多谢老师解惑。”
沈望欣慰地说道:“你愿意同为师推心置腹,这令我很高兴。”
薛淮面上浮现笑意,随即略过此事,关切地问道:“老师,这桩案子应该完结了吧?”
“暂时是的,现在只需要收拾工部的烂摊子,应该不会存在阻碍。”
沈望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你这次表现上佳,已经在陛下那里留下不错的印象,不出意外过几天你就能收到升官的旨意。按照陛下这些年的习惯,你多半会升为侍读。有了这次的功劳打底,来年你外放就会容易许多。”
“外放?”
“方才薛允襄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已经卷入中枢权争的漩涡,这对你来说风险远大于收益,毕竟你还年轻,不可能骤登高位。与其在这漩涡中纠缠,不如去地方涨涨阅历。”
沈望顿了一顿,满含期许地说道:“入阁之路不一定非要遵循前人的脚步,你若是能在地方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再入中枢就会有充足的底气。在我看来,往后这会是一种趋势,没有主政地方的履历很难入阁。”
入阁?
薛淮暂时没有想过那么远,大燕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臣也接近四十岁,他过两个月才满十九,谁知道将来的岁月里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他按下心中思绪,望着中年男人说道:“那老师呢?您这次帮朝廷解决工部的顽疾,理应能更进一步。”
此刻只有师徒二人在场,沈望没有云山雾罩,他平静地说道:“更进一步倒也不难,只是……”
“莫非有不妥?”
“呵呵。”
沈望轻轻一笑,然而这笑声竟有些沉重,他想了想说道:“首辅大人心里有气,陛下也不太赞成我这次行事的手段。”
薛淮还要再问,沈望却岔开话题道:“你不必担心为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蹉跎一二年,无伤大雅的事情。反倒是你接下来要格外谨慎一些,这桩案子结束后安心在翰林院待着,平时多和林掌院交流,这对你极有裨益。”
“是,老师。”
薛淮点头应下。
两人又聊了片刻,随即分别。
三天后,薛淮终于明白当日沈望欲言又止的缘由。
加封圣旨如期而至,薛淮因为揭露顾衡的诬告之罪和协办查明工部贪渎案两份功劳,再加上其父薛明章的余荫,被特旨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品级从正七品升为正六品。
此外袁诚、方既明、陈智和葛存义等人各有嘉赏。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沈望的官职变动。
经过内阁廷推,天子御笔批准,礼部左侍郎沈望因功升任工部尚书。
听到这个消息,回想当日马车之中沈望波澜不惊的神情,薛淮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他一边接受翰林院同僚们的恭贺,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工部尚书极难入阁,而且这一任工部尚书注定要得罪很多人,这就是首辅的报复和天子的敲打么?”
薛淮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与同僚们相谈甚欢,没人注意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冷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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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有凤来仪】
天光大亮之时,薛淮悠悠醒转。
今天是十二月初二,太和十八年进入最后一个月的时光。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个月,昨夜是薛淮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工部贪渎案虽未彻底完结,后续收尾已和薛淮无关,自有朝廷衙门核定对相关涉案官员的判罚,此外沈望入主工部便是为了平息物议,收拾那个烂摊子。
薛淮知道如今的工部是个烫手山芋,但他更相信座师的手腕和能力。
他从床上坐起来,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翰林院侍读是他如今的官职,主要负责为天子和皇子们讲读经史,无需像过去两年多一般埋首故纸堆中修撰史书,算是一个清贵轻松的职事。
考虑到他还没满第一任三年之期,这次的晋升十分重要,往后无论外放还是入詹事府迁转,他都要比同科进士更快一步。
官场之上,一步快便是步步快,只要薛淮不犯严重的错误即可。
薛淮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开始复盘这段时间的得与失。
薛明纶灰头土脸地致仕,工部大批官员被问罪,这是宁党近五年来遭受最大的打击,然而从天子的态度来看,这件事依然无法动摇首辅宁珩之在他心中的地位。
沈望作为极有希望入阁的清流领袖,经过此事他的名望肯定更上一层楼,只不过他这次一改前些年的隐忍沉默,自然会引起宁珩之以及宁党骨干的忌惮和针对。
再加上天子不喜他的行事手段,让他接手工部便是隐晦的敲打,可以预见沈望接下来需要沉淀一段时间。
至于薛淮本人,因为沈望帮他遮风挡雨吸引大部分火力,他算是这次事件里获益最大的人,不仅赢得天子的关注和赏识,还成功在考评之前升官,而且修正了他在朝中一部分官员心中的刻板印象。
经过这次的风波,薛淮对朝中复杂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文官势力盘根错节,首辅和次辅各有拥趸,清流一派夹在中间艰难求存,此外还有很多站在墙头的中间派暗中观望。
武勋集团的实力虽大不如当年,但他们也会时不时跳出来找找存在感。
宗室同样不容小觑,即便东宫已经有主,薛淮却能感觉到几位成年皇子都不是善茬,哪怕是那位被姜璃牵着鼻子走的代王,他在天子跟前说话也很有分量。
换而言之,只要太子一天没有登基即位,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横生波折。
薛淮暗暗警醒自己,官场上的争斗还可以辗转腾挪,皇权更替则是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悬崖,自己绝对不能轻易踏足其中。
“罢了,躲进小楼成一统,明年争取尽快找到外放的机会,暂时远离这些是非……”
薛淮明确思路,随即起床盥洗。
片刻后,他来到内宅正房给崔氏请安。
“淮儿,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崔氏笑吟吟地看着俊秀的儿子,过去一段时间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
亡夫的清名得以保全,儿子成功脱身还升了官,她自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儿不累,让母亲担心了。”
薛淮微微一笑,坐在下首的交椅,抬眼朝崔氏望去,很快发现些许不同。
只见她穿着正青色四合云纹妆花缎面灰鼠皮袄,领口缀素银扣襻,腰间悬着双鱼莲纹素银禁步,裙襕暗绣缠枝忍冬纹,相较于平素常服要显得正式不少。
他不禁好奇地问道:“母亲,今日家中有客来访?”
“你这孩子倒细心。”
崔氏含笑道:“近来你忙于朝中差事,娘便让下人们莫要在你耳边嚼舌根,免得误了你的正事。先前娘对你说过,沈家商号要在京中开几家分号,早早就让人选定了铺面,沈家丫头这次入京便是实地巡查一番。她前日入京然后让人送来拜帖,得知你这两天休假,遂定于今日上午登门拜望。”
薛淮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我要不要暂避?”
崔氏奇道:“你避什么?虽说你们如今都大了,但薛沈两家算得上世交,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无需太过忌讳男女有别。”
薛淮知道她这番话合情合理。
当年薛明章在扬州任上,出手帮助被各大盐商围剿的沈家,而后沈家投桃报李,尽最大可能支持薛明章在扬州的政令,无论打压盐商、兴修水利乃至造桥铺路,沈家从始至终都是尽力而为。
后来薛明章携家眷返京,两家的关系并未疏远,即便是在薛明章离世的六年里,崔氏每过几个月都能收到沈家的问安书信和各种时令特产。
若薛明章在世,以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和官场上的前程,沈家这样做不足为奇,但是当薛家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薛淮又在官场上处处碰壁,沈家还能不离不弃,这份心便显得难能可贵。
故此,崔氏今日正装等待即将登门的沈家小姐,又让薛淮一同待客,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淮没有继续推辞,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那位沈家小姐的尊容。
毕竟他离开扬州时候才九岁,且已过去将近十年,记忆中只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小身影,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清脆悦耳的笑声。
母子二人吃完早饭又闲谈一阵,便见大丫鬟墨韵走进来笑着说道:“夫人,少爷,沈家的车轿到了。”
崔氏微微颔首,随即与薛淮一道出门,亲自出迎以表重视。
站在中庭廊下,薛淮向前看去,只见一位身量苗条的年轻女子在两名贴身丫鬟和四名仆妇的簇拥中,不疾不徐地走入院内。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那位年轻女子犹如一株端庄清雅的芙蓉。
她身着天青素缎竖领斜襟袄,琵琶扣嵌白玉如寒星缀夜,外罩杏子黄缠枝莲缂丝比甲,银鼠毛缘领迎风微颤。
晴光映照下,女子眉眼如初春新柳,纤长睫毛投落浅影,衬得肌肤似初雪莹澈。
她鼻梁挺秀如含苞玉簪,唇色是褪去胭脂的淡樱,颊边两弯浅涡随笑意若隐若现。
光是这份出众的形容气质,崔氏便觉得她和薛淮十分登对。
沈家小姐来到近前,双手交叠于腰侧,屈膝微蹲,颔首垂目:“小女青鸾,拜见崔夫人。”
崔氏上前揽着她的双手,慈爱地说道:“薛沈两家乃通家之好,你叫我一声伯母便可。一晃九年未见,青鸾你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可见江南水土是多么滋养人。”
沈青鸾浅笑道:“伯母谬赞。”
“青鸾,伯母给你介绍一下,他便是犬子薛淮,当年你们一块吃喝一块玩闹,虽说多年不见,伯母希望你们莫要生分了。”
崔氏侧过身,朝薛淮使了个眼色。
沈青鸾朝薛淮看了一眼,眸光清澈透亮,福礼道:“薛侍读安好。”
薛淮暗道这位沈家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面上自然毫无波澜,拱手道:“沈姑娘有礼。”
两人行礼如仪,气氛貌似极其和谐。
崔氏眼帘微动,这两人似乎太客气了,不过一想到他们九年未见,沈青鸾又是大家闺秀,刚刚重逢的拘谨和礼敬乃人之常情,便笑道:“青鸾,我们进去说话。”
沈青鸾自无不可。
两人当先而行,仆妇们留在中庭,丫鬟们则随之入内。
正堂之内,崔氏亲切地拉着沈青鸾的手,两人坐在榻上交谈。
兴许是沈青鸾的到来勾起崔氏关于扬州的回忆,她相较平时要激动一些,从扬州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当年的风起云涌,沈青鸾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给出几句恰到好处的回应。
至于薛淮……此刻显然就是一个宛如透明人的陪衬。
他并不反感这种氛围,暗中观察那位据说在江南颇有名气的沈家小姐。
从入门到现在,她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知书达礼且温婉体贴,只看崔氏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就知道,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赢得薛家主母的欢心。
薛淮不禁想到之前崔氏对沈青鸾的描述。
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淮哥哥”的小丫头,真是眼前这位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不过他明白女大十八变,再者沈氏夫妇只有沈青鸾这一个嫡女,十分注重对她的培养,如今这般变化并非稀奇古怪的事情。
一念及此,薛淮按下心中的好奇,以平常心看待这位青梅竹马的到来。
便在这时,沈青鸾的视线从薛淮面上掠过,眼底深处的狡黠转瞬即逝。
047【相逢】
“青鸾,这次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崔氏语调温和,初见时的些许生疏早已消失不见。
沈青鸾乖巧地应道:“预计开年便返回江南。”
崔氏略显不解地问道:“眼见年关了,你怎会在这个时节上京?”
沈青鸾道:“不瞒伯母,家父这次派人来京城开设分号,原本进展很顺利,只是后来出现一些曲折。家中生意的重心在南边,家父委实抽不开身,弟弟们又年幼,青鸾便主动请缨入京。待这边的分号运转正常,我就要启程回乡了。”
崔氏关切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有棘手的麻烦?”
“倒也不是。”
沈青鸾微微摇头,解释道:“家父派来京城的都是老成稳重的掌柜,只是还要就地招募很多人手,而且要疏通官面上的关系,中间出了一些差错,掌柜们无法做主,我便只好亲自来一趟。还请伯母宽心,不是什么大麻烦,我会尽快处置妥当。”
崔氏这才放心,又道:“当年令尊对薛家尽心尽力,如今既然你家遇到了麻烦,万万不可同伯母客套。虽然先夫已不在世,但薛家在京中故交之间还有两分薄面,你薛淮兄长也已入朝为官,若是有他能帮手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伯母。”
沈青鸾垂首,又对薛淮说道:“那便有劳薛侍读了。”
薛淮沉静地说道:“沈姑娘不必客气。”
两人还是之前那般客套礼敬的态度,崔氏也不好强行让他们熟络起来,便岔开话题,继续和沈青鸾聊起江南风景。
约莫一炷香后,沈青鸾察觉到崔氏略显疲乏,于是主动说道:“伯母,青鸾知道薛家门风清正,不敢以黄白之物亵渎,因此这次带来的都是江南特产,聊表晚辈的心意,还请伯母莫要拒绝。”
先前墨韵提过一嘴,沈家这次送来的礼品足有一大车,而沈青鸾说这是从江南带过来的,可见心意之诚。
崔氏感慨道:“你有心了,这些年你家始终没有忘了我们薛家,礼节从未断过,真令伯母受之有愧。”
“伯母切莫这般说。”
沈青鸾柔声道:“家父常言,当年若无薛伯父出手相助,沈家早已家破人亡,这等大恩大德岂敢或忘?如今晚辈一点心意,难报当年恩情之万一。”
崔氏颇为动容,又要留她用饭。
沈青鸾委婉地说道:“初次登门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探望伯母。”
崔氏愈发喜欢她的进退有度,问道:“你此番入京住在何处?”
沈青鸾答道:“青鸾入京之前,家中已在西城永业坊置办一座宅子,如今我便住在那里。”
“那里可不近呢……”
崔氏略微思忖,转头道:“淮儿,你沈家妹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送她回去罢。”
薛淮起身应道:“是,母亲。”
沈青鸾微笑道谢。
不多时,仪门之外,沈青鸾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那辆油壁香车,薛淮亦从长随李顺手中接过缰绳返身上马,护送着这辆马车离开薛府。
将出大雍坊时,车厢上的帘子被掀开,露出沈青鸾那张端庄清雅的面庞:“薛侍读,我有几件紧要事情相询,可否入车厢一叙?”
薛淮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那双干净的眼眸,想起崔氏先前的叮嘱,便点头道:“好。”
车厢内部很宽敞,坐着沈青鸾和她的贴身丫鬟,再加上薛淮一个男子也显得绰绰有余。
“沈姑娘,不知你家商号在京中究竟遇到什么麻烦?”
薛淮开门见山,在他想来能够逼得沈青鸾千里迢迢入京,沈家商号肯定遇到很大的阻碍,在京中步履维艰,存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可能,否则沈青鸾不必在年关时匆忙动身。
他不是一个看不清自己能力、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薛沈两家的交情摆在那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车厢内忽地陷入安静。
薛淮发现那个丫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仿佛昏昏欲睡的样子。
视线朝另一边看去,却见沈青鸾微微瘪嘴,满面委屈之色,若是能挤出几滴眼泪,就可以立刻上演一出痴情女见负心郎的戏码。
不待薛淮皱眉,沈青鸾可怜兮兮地说道:“淮哥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薛淮脑门上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沈青鸾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淮哥哥对我最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马上送给我。那时沈家处境艰难,爹娘成日为商铺的事情烦心,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是淮哥哥想方设法开解我,还带我去城内城外的地方游玩。若是有人欺负我,淮哥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
她的嗓音带着哽咽,凝望着薛淮说道:“淮哥哥,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薛淮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位温婉的大家闺秀重叠在一起。
这何止是形象割裂,简直判若两人。
他保持着冷静说道:“沈姑娘,那毕竟是幼时的事情……”
“你以前绝对不会叫我沈姑娘。”
沈青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头,又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一直叫我鸾儿。”
薛淮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不也称呼我为薛侍读?”
沈青鸾轻声道:“那是在伯母面前,我身为晚辈岂能放肆?”
薛淮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沈青鸾才是她真正的性情,先前只是必须要遵循的礼法教养。
这当然没有错。
正如薛淮在天子面前、在薛明纶面前、在沈望面前都要维持不同的仪态,人活于世本就不能时时刻刻随心所欲。
就连尊贵如姜璃都做不到这一点。
沈青鸾见他沉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淮哥哥,你生气了?”
“没有。”
薛淮摇头,略显迟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记得十二三年前的事情,还记得这般清晰。”
沈青鸾松了口气,浅笑道:“因为那段岁月于我而言并不美好,但是因为你的照顾和帮助,让我觉得没有很难堪。你离开扬州后,这些年我一直让人打探过你的消息,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薛淮对此有些兴趣,他也想知道在旁观者的眼中,过去几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于是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说说看。”
沈青鸾调整了一下坐姿,离薛淮稍稍近了一些,如数家珍地说道:“薛伯父过世后,我很担心伯母和你,但是我爹说你从小就很坚强,一定不会因此消沉。后来果然就像我爹说的那样,你不仅没有被悲痛打倒,还顺利通过乡试和会试,最后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新科探花,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喜报有多开心。”
“我以为你往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不会满是坎坷,谁知从京城传出来的消息越来越让我担心。你在官场上寸步难行,外界对你的评价愈发不堪,可我从来不相信那些诋毁。我知道淮哥哥是想为民请命,然而朝堂局势复杂,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担心你承受不住这种重压,可是我家只在江南有些人脉,根本左右不了京中的权贵。于是我和爹娘商量,要让沈家商号开到京城,这样一来就算不能给你提供很大的帮助,至少能帮你拓展一些关系,你就不用独自面对那些困难。”
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浮现明艳的色彩。
薛淮心中颇为触动,缓缓问道:“所以你这次入京是为了我们薛家?”
“确切来说,是为了淮哥哥。”
沈青鸾大大方方地回应,又道:“当然,我没有对伯母撒谎,京城分号确实遇到一些麻烦,不过这不是我入京最重要的缘由。几个月前,我收到京城传回的消息,你的处境……愈发不好,我怕你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提前启程入京,原本我想着开年后再过来。”
少女的情感炽热且坚定,根本不屑于掩饰。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薛淮不论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内心始终有一条线,线这边是他自己,那边是所有人。
没人能够跨过那条线取得他的绝对信任,当下只有崔氏离那条线最近,其次则是座师沈望。
而今沈青鸾犹如一柄利剑,甫一出现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逼近那条线。
薛淮镇定心神,开口说道:“沈姑娘——”
回应他的是沈青鸾略显黯然神伤的表情。
薛淮遂改口道:“青鸾,多谢你的好意。”
沈青鸾的脸色多云转晴,她知道整整九年未见,薛淮又是朝野公认清高自持的性情,短时间内肯定做不到亲密无间,眼下有这样的进展已经是意外之喜,当即脆生生地说道:“淮哥哥,当年你帮过我那么多,而今我只想尽力回报你一些。”
“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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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另辟蹊径】
永业坊,沈氏别苑。
走下马车之后,薛淮打量这座精致宅邸的内部,不由得对沈家的财力有了一个清晰直观的认知。
西城多富绅,永业坊的地价可谓寸土寸金,眼前这座宅子最少需要五千两,再加上内部的陈设和装饰,总价极有可能上万两,而这只是沈青鸾临时入京的住处,等她回江南多半会闲置。
“青鸾,你长途跋涉很辛苦,接下来又要忙碌商号的事情,抓紧时间歇息一阵,我就不叨扰了。”
薛淮面带微笑,很自然地称呼对方的名字。
“淮哥哥,你要回家?”
沈青鸾面露不舍,灵机一动道:“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喝杯清茶吧?要是让伯母知道你这样回去,肯定会怪罪青鸾不懂礼数呢。”
到了这个时候,薛淮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沈青鸾的心意?
即便他两世为人心防深重,不愿轻信任何人,此刻内心深处难免会有几分悸动。
薛沈两家乃世交之谊,薛明章和沈青鸾的父亲有着同生共死的交情,薛淮和沈青鸾当然算是青梅竹马。
这样一位容颜气质皆优的少女,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讲述她的担忧和思念,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切,将一颗干净透彻的心放在他眼前,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动容。
薛淮亦是人,不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所以他没有拒绝,点头道:“好,那就尝尝江南的名茶。”
沈青鸾喜笑颜开,下意识想要上前牵着薛淮的手,只迈出一步又停下,心中不禁惋惜叹道:“可惜不是小时候,如今要是太热情了肯定会吓到淮哥哥。”
虽说她这些年不断让人收集薛淮的事迹,可是京城和扬州相距千里,纸上传回的信息终究不能完全还原真实,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薛淮清高自持如孤崖寒松,绝非那些纨绔子弟可比。
两人并肩走入花厅,丫鬟们奉上点心和香茗,随即恭谨退下。
“淮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沈青鸾将一盘精致的点心推到薛淮面前,甜笑道:“扬州富春居的双麻酥饼,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还好这会天气寒冷,否则我没办法千里迢迢带过来。”
薛淮拿起一小块细细品尝,只觉香酥滋润入口化渣,脑海深处某些沉睡的记忆逐渐苏醒。
沈青鸾继续说道:“八岁那年的夏天,我身体不舒服,吃什么都没胃口,有一次你神神秘秘地来我家找我,说是带我去城里吃好吃的。那天我们走了很久,连老管家都累得不行,直到你带着我走到富春居的门口,那股香气瞬间勾住了我。”
薛淮顺势接过话头:“然后你吃了整整三块酥饼,还差点被噎住了。”
“我就知道淮哥哥不会忘记!”
沈青鸾笑眼弯弯,认真地说道:“我一直记得当时的味道,只是后来你走之后,我去过很多次富春居,却再也体会不到八岁那年的感觉。”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薛淮神情温和,继而道:“其实……那天你吃得很香,并非富春居的酥饼胜过人间一切美味,而是因为你走了很长的路,饿了。”
沈青鸾微微一怔。
片刻过后,她浅笑道:“原来如此,淮哥哥好聪明,八九岁就能想出这样简单却有用的法子。”
这回轮到薛淮发愣。
他本意是想帮沈青鸾洗掉幼时的滤镜,给予两人一个重新认识的契机,将来无论关系如何变化都能做到无愧于心,却没想到这丫头眼中的滤镜浓厚如斯。
罢了,何必强求?
一念及此,薛淮转移话题道:“青鸾,听闻你家如今在江南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巨商?”
“当年依靠薛伯父的帮助,沈家渡过难关站稳脚跟,我爹将家中产业逐步收拢,主要集中在织染、钱庄、盐引和漕运四个方面。薛伯父离开扬州之时,又给我爹引荐了几位江南的高官,譬如现今的江淮布政使窦大人。这些年家中生意的扩张还算顺利,虽不敢自称首屈一指,但在江南确实有些地位。”
沈青鸾极其坦诚,顺势说道:“这次我家的广泰号北上入京,我爹选定两门产业,分别是布庄和钱庄。”
薛淮对于商业运行不是特别了解,而且这个时代的商贸和他前世还有很大的不同,但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许久,还是能看出其中浅显的问题:“布庄应该不会遭遇太大的麻烦,只是这钱庄……恐怕很难在京城立足吧?”
“淮哥哥果然慧眼。”
沈青鸾赞了一声,随即简略陈述道:“我提前了解过,京城的钱庄票号一直由晋商把持,他们与内廷税监和户部官员的关系很紧密,外人很难插手进去。这次我家原本已经疏通和内廷的联系,很快就能拿下钱庄的牌照,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忽然被户部喊停,导致我们前期投入的银子都有可能打了水漂。”
“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比如晋商对于京城钱庄票号的垄断,又如扬州商贾对于漕运的把持,这一点不足为奇,相信沈叔叔对此肯定早有意料。”
薛淮语调平和,他想起沈望和薛明纶都曾提过,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朝中最难缠的老狐狸之一,而且那位王尚书刚好就是山西人。
沈青鸾略显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爹不同意广泰号北上,他觉得光是江南的生意就足够让沈家吃饱。他并非反对相助淮哥哥你,只说可以用银钱开路,帮你在官场上拓展人脉,不必非要将家中产业牵扯进来。”
薛淮心中并无不快,相反他觉得沈父的思路才是一个明智的商人,故而点头道:“沈叔叔说的没错,当然青鸾你也没错。”
要是没有后半句,沈青鸾肯定会有些不开心,当下她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对我爹说,沈家产业的重心依旧放在江南,在京城开辟另一条路难道不更好?经营人脉这种事不能光靠偶尔的礼节,得让别人看到沈家的存在,最好是和沈家的产业合作,这样彼此的关系才会变得紧密起来。”
在薛淮听来,这是两代人的理念碰撞。
沈父人到中年自然万事求稳,而沈青鸾如朝阳一般,充满年轻人的锐气。
沈青鸾在他面前略显跳脱,但是在涉及正事的时候,她已经逐渐展露自身的眼界和见识,难怪她能帮家中打理生意,而且做得有声有色。
薛淮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内廷那边问题不大,大太监们一心求财,而且因为我家在漕运有一定影响力,往常和内廷的税监打过很多交道,他们不会刻意刁难广泰号。”
沈青鸾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户部的关系很难疏通,晋商和他们的利益勾连太深,外人想要插手难比登天。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与其继续在户部虚耗精力,不如寻求与他人的合作。京中权贵多如牛毛,户部也非白璧无瑕,只要能找对人给户部施压,广泰号的钱庄总能顺利开起来。”
“聪明。”
薛淮朝她伸出一个大拇指。
沈青鸾道:“淮哥哥,你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当然可行。”
薛淮点头道:“其实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于你而言,想要强行插足晋商和户部之间很难,但若只是让户部松开一道口子却要简单很多。只不过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你要知道人心隔肚皮,切不可轻易选定目标,否则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届时不光钱庄开不起来,反倒让人吞掉沈家的银子。”
沈青鸾心中愈发欢喜,薛淮这番分析完全是为她着想,而且没有丝毫隐瞒,不枉她费尽心思说服父亲。
“淮哥哥放心,我不会草率决定,已经安排人手先行探查,重点在于那些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族。”
沈青鸾没有在崔氏面前妄言,这次她入京是为了解决广泰号北上遭遇的阻碍,自然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成算。
薛淮点头道:“我也会帮你盯着,总之不必心急,徐徐图之。”
沈青鸾应道:“好,都听你的。”
薛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端起茶盏饮下半杯清茶,微笑道:“青鸾,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唔……”
沈青鸾没有强留,起身道:“那好吧,我送你。”
此刻临近晌午,空气中的寒意被阳光驱散,予人难得的温暖感觉。
沈青鸾目送薛淮与长随策马离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才转身返回。
一进暖阁,她脸上的雀跃再也无法隐藏。
这里没有旁人,服侍沈青鸾多年的贴身丫鬟芸儿不禁凑趣道:“薛侍读果然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许胡说……”
沈青鸾毫无杀伤力地瞪了她一眼,自己却乐滋滋地伏在榻上,情不自禁地低声笑着。
049【与谁说】
永业坊外。
一位三旬男子如标枪一般肃立,拦在薛淮和李顺的马前。
薛淮示意李顺不必紧张,随即下马来到对方面前。
男子拱手道:“见过薛侍读。”
薛淮还礼道:“侍卫大哥,上次有劳你出手相救,事后又特地送我回府。原本想着找你专程道谢,又怕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暂时按下,不料今日在此撞见,还请大哥告知尊姓大名。”
男子冷峻的目光变得松动,他身为公主府的侍卫,见惯贵人们趾高气扬的姿态,没想到这位传闻目中无人的清贵翰林竟然还记得他,而且态度如此谦和,于是微微垂首道:“小人名叫江胜。”
薛淮赞道:“江流磐石之固,胜冠虎贲之英,好名字!”
江胜听得晕乎乎,他一个粗鄙武人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话,只觉听起来感觉很威武,先前那身冷厉气息顿时消失不见,再度拱手道:“多谢薛侍读夸赞。”
薛淮微微一笑,问道:“江大哥这是专程来此等我?”
他并非是在收买人心,而且公主府的侍卫不至于被几句漂亮话收买。
薛淮只想尽可能与人为善,尊重每一位和自己没有激烈冲突的人物,说不定将来就能收到回报。
“小人只是不入流的侍卫,当不起薛侍读这般称呼,直呼小人的名字就好。”
江胜连忙摆手,又正色道:“小人奉殿下之命,请薛侍读往别苑一叙。”
薛淮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觉得云安公主现在一点都不想遮掩,竟然直接派人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他在进入永业坊的时候,她就已经得知消息。
这种被人盯梢的滋味当然不舒服,但是考虑到那次九曲河畔的古怪落水,而且隐藏在顾衡和刘平顺身后的黑手还没有被抓到,薛淮暂时确实需要这种监视和保护。
无论如何,在自身没有强大之前,小命最重要。
活着才有希望。
青绿别苑和薛府所在的大雍坊相距不远,此行倒也算得上顺路。
再次来到这个清静雅致的庄园,薛淮心静如水,步伐沉稳。
走进撷秀轩,他一眼便看见坐在主位的姜璃。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相比先前数次相见时的薄施脂粉,今日姜璃的妆容显得颇为正式。
十二幅月华锦面宫装高贵典雅,银朱色云锦小袄襟前压着玄狐皮镶边,风毛簇拥着她凝脂般的颈子,那圈雪青绲边衬得她唇色愈发浅淡。
那双贵气盈盈的丹凤眼里,眸光严肃冷淡,一改之前的温和柔善。
薛淮略感不解,仍旧如往常一般行礼道:“拜见殿下。”
姜璃虽然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倒也没刻意给薛淮使脸色,淡淡道:“薛侍读请坐。”
薛淮坐在下首,主动说道:“工部贪渎案能够顺利收尾,多亏殿下出面劝说代王,臣代家师谢过殿下。”
听到这番话,姜璃面色不改,平静地说道:“这是我们之间达成的交易,既然已经许诺,我自然会尽力而为,你不必记在心上。”
“话虽如此,臣还是要谢过殿下,否则此事不会如此迅速了结。”
薛淮面色诚恳,他确实不太明白这位公主殿下情绪变化的缘由,但这不妨碍他表达谢意。
姜璃抬眼看了他片刻,忽地轻叹道:“薛淮,你又何必小觑沈侍郎,即便我没有说动五皇兄,他也肯定有破局之法。”
薛淮自然不能在她面前谈论沈望的不是,当下只能含糊说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姜璃微微摇头。
沉默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先前我也是如你这般想,但这几日回忆种种细节,我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殿下此言何意?”
“我且问你,沈侍郎是否已经提前预知他会接手工部?”
薛淮想起那日从御书房出来后,沈望在马车中的只言片语,以及当时他波澜不惊的神态,迟疑道:“家师并未明言,不过他应该有所预料。”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姜璃站起身来,徐徐踱步至窗前,回首看向薛淮说道:“沈侍郎养望二十余载,如今贵为礼部左侍郎,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殿下是想说,家师如果只是想谋求入阁,原本不必卷入这次的风波?”
薛淮仔细思忖,继而摇头道:“但是殿下应该知道,家师是奉旨查案,决定权不在他手上。”
姜璃迅速反驳道:“但他可以明哲保身。如果他只查都水司,陛下肯定很满意,薛明纶更是求之不得,宁首辅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说你们扳倒了薛明纶,让宁首辅断了一臂,但沈侍郎也被拉进工部的泥潭,想要顺利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薛淮知道姜璃只是想厘清个中原委,并非是对沈望心存偏见。
但是从他的角度来看,沈望已经尽到一个老师的全部职责,给了他表现自己的机会,又帮他遮挡绝大多数的风雨。
就算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
姜璃没有介意薛淮的沉默,缓缓道:“沈侍郎这些年不动声色,从来不曾像这次一般全力出手。在我看来,他将薛明纶选为目标,对他的入阁之路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宁首辅的打压。按照常理而言,他第一次出手应该选择宁首辅和欧阳次辅之外的某位阁老,这样他入阁的希望会变得很大。”
薛淮依旧不语。
姜璃见状便直白地说道:“我觉得工部的问题可能更复杂,这才是沈侍郎不遗余力的根源,就是不知工部还藏着什么秘密。”
屋内陷入沉寂。
片刻过后,薛淮抬头望着姜璃,认真地说道:“或许,是殿下你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姜璃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薛淮解释道:“殿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家师只是想做些实事?如今你也知道,薛明纶等人将工部折腾成什么样子,这又危害到多少穷苦百姓。或许家师早就知道他会踏足工部的泥潭,但是这样更方便他为大燕社稷、为百姓们做些实事,所以这次他没有留手。”
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姜璃明白两个人在看待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很大的分歧。
对方是饱读圣贤书的清贵翰林,从始至终都心怀苍生,而她从小在皇城长大,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人心鬼蜮,无论遇见何事都习惯朝阴谋诡计的路子去分析。
薛淮又说道:“退一步说,如今宁首辅和欧阳次辅的地位稳如泰山,内阁是他们的地盘,家师就算挤进去,多半也会变成一位泥塑阁老,这样还不如在六部任职,至少能有所建树。”
“你倒是言谈无忌。”
姜璃没好气地一笑,调侃道:“你就不怕我将这番话告诉如今内阁里的几位泥塑阁老?”
薛淮亦笑道:“臣相信殿下不会这样做。”
姜璃当然不会。
抛开当初的救命之恩不谈,在薛淮猜中她的心事、知道她的心结和已故的齐王有关之后,两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姜璃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助薛淮应对官场上的艰难险阻,等薛淮走到一定的高位,再帮她调查那些陈年旧事。
至于为何一定得是薛淮,或许他本人心中会有疑问,但姜璃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罢了,关于这件事我们不必继续争论。”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皱眉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薛侍读的前程。”
前程?
薛淮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接下来在翰林院安生待着,明年争取找个机会外放,一方面充实自己的履历并且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则是暂时远离朝堂纷扰。
姜璃却郑重地说道:“先贤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完全松懈下来,这是否有些不妥?”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纳闷,他昨日才交接完工部贪渎案的卷宗,昨夜是将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他这段时间丝毫不敢放松,每天一睁开眼,脑子里便是卷宗、账簿、阴谋诡计和一张张分不清笑容真假的脸庞。
姜璃问道:“你刚刚升官,现在正是和翰林院同僚们修复关系的大好时机,怎能又想着告假?”
“殿下,你对臣实在是……”
薛淮想了半天,看着明显比他还要小一两岁的公主,略显无奈地说道:“多谢殿下的鞭策,臣会牢记在心。”
“你若真有正事倒也罢了。”
姜璃转过头不看他,轻声道:“温柔乡是英雄冢,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温柔乡?
薛淮看着姜璃的侧脸,忽然发现她晶莹白皙的耳垂微微泛红。
她似乎感觉不到薛淮的目光,指尖绞着雪青系带的缨络,玉白的颈子微侧,肩线却绷得笔直。
良久,姜璃轻咳一声,转头迎着薛淮的视线问道:“你明白了吗?”
“呃……”
薛淮强压心中古怪的情绪,点头道:“臣明白了。”
“那就好。”
姜璃暗暗松口气,恢复先前清冷的姿态。
050【退之】
“你莫要误会,我没有想过干涉你的个人生活。”
姜璃再如何身份尊贵,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十六岁少女,有些事说起来难免会觉得羞涩,好在薛淮只是安静认真地听着,没有任何异于往常的表情,这让她的内心渐渐安定,语调变得平缓自如。
“你早晚都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今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姜璃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打算在明年谋求外放,所以你在离京之前应该尽量梳理好人际关系,这样等你将来回京的时候,你就不会陷入一个举目无亲的境地。”
薛淮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
“嗯?”
姜璃微微偏头望着他。
薛淮委婉地说道:“殿下,江南沈家和我们薛家是世交之谊,这不算什么隐秘,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少。这次沈姑娘北上入京,并非是专程来看我,而是沈家的广泰号要在京城开设分号。她来薛府拜望家母,我送她返回永业坊,这都是正常的礼节交际,并不牵扯儿女私情。”
他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姜璃这是因为沈青鸾的出现有了醋意,但对方既然明确表达出不喜,那么他肯定要避免更大的误会,以免给沈青鸾带来不好的影响。
“是吗?”
姜璃略显狐疑,缓缓道:“如果只是商贸之事,沈青鸾为何会在年关的时候上京?难道不是因为她知道你近况不好,特意千里迢迢来看你?”
薛淮不知该夸她心思剔透还是拥有一双天生的慧眼,当下微笑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是因为广泰号在京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沈家叔叔分身乏术,只好让沈姑娘跑一趟。”
姜璃显得将信将疑:“什么麻烦?”
薛淮顺势将广泰号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沈家前期已经投入大笔银钱,光是疏通内廷税监的关系就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如今却被户部卡在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他们拿不到钱庄的牌照,这次不光损失严重,还会彻底失去在京城钱庄行当分一杯羹的希望。”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姜璃忽地话锋一转,沉吟道:“这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户部有几十种理由将广泰号钱庄拒之门外,而且旁人还挑不出毛病。你们今日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可有应对之策?”
薛淮摇了摇头,道:“臣没有户部的人脉,家师如今忙于处理工部的沉疴,臣不好拿这种私事去打扰他。”
姜璃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心中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想找我帮忙就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她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声,这厮表面上清高自傲,人前总是装出一副骨鲠书生的样子,实则心思一点都不简单。
说不定他在来青绿别苑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要引她入局。
薛淮貌若欣喜地问道:“殿下能够解决这件事?”
姜璃嘴角微勾,没好气地说道:“我若说不能,你会信吗?”
此事看似有些棘手,于她而言还真不算什么麻烦。
如果她要驱使户部为公主府做事,且不说是否符合规制,肯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如果她亲自开口,只是要让户部行个方便,那位老谋深算的王尚书不会强硬拒绝。
薛淮起身一礼道:“臣代沈家谢过殿下。”
“先别急着道谢。”
姜璃示意他坐下,徐徐道:“这终究不是你们薛家的正事,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手,但我并非没有条件。你想让我帮沈家说情,我可以让人去一趟户部,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薛淮了然道:“殿下请说。”
姜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二,我有把握让户部在三天内松口,等广泰钱庄的牌照一下来,再给那位沈家小姐几天时间处理琐事,她得在十二月初十之前离开京城。”
薛淮微微一怔,他怎么也想不到姜璃的条件会是这样。
姜璃略显不悦道:“怎么,你舍不得?”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正色道:“广泰号这次要在京城开设布庄和钱庄,诸事繁杂难以厘清,数日时间如何足够?”
姜璃轻哼一声道:“你莫要糊弄我,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听说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不知养着多少老成稳重的掌柜和伙计,这次他们入京岂会仓促行事?沈青鸾先前没有入京,广泰号的人照样做得很出色,只是被躲在户部后面的晋商阴了一道而已。沈青鸾此番入京亦非她能妙手解连环,只不过涉及到紧要大事,需要她出面做主罢了。”
“如今我帮她解决户部的掣肘,她在与不在京城,并不会影响后续的进展,难道广泰号那些老掌柜,离了一个少东家就不知如何做事?再者,京城和扬州虽然相距遥远,今岁运河并未封冻,沈家又不缺银子,她乘船顺风南下,还能赶在除夕之前回到扬州。”
她脸上逐渐浮现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淮说道:“我帮你考虑得如此周全,你还有什么不满?”
确实很周全,周全到薛淮甚至无言以对。
姜璃见状又道:“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接受,若你觉得这样安排不妥,我可以什么都不管。”
“殿下说笑了,臣怎会觉得不妥?”
薛淮能屈能伸,相较于此番相聚的仓促短暂,尽快解决广泰号的麻烦、沈家尽量减少损失、让沈青鸾能对沈家有个交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好,我一会让人去找王尚书,正好去年他因为那个不成器的孙儿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就算是两不相欠。”
姜璃语调淡然,在她看来人情放着不用才是浪费,一来二去才会有更深的交情。
薛淮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是不是沈姑娘或者沈家曾经冒犯了你?”
姜璃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出过京城,沈家不过是江南一商贾之家,他们如何能冒犯到我?”
“那……”
薛淮欲言又止。
姜璃对沈青鸾的针对太明显,那个条件摆明是不想看到沈青鸾在京城出现。
听出薛淮的言外之意,姜璃想也不想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空气陡然凝滞。
仿佛有一根弦忽然断裂。
姜璃默默攥紧袖中的手指,面上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和沈青鸾从小相识,虽说已经分离多年,但她这次不远千里上京来探望你,足见你们交情非同一般。但是你莫要怪我多事,眼下你不能将精力放在旁人身上,除去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过几天就会迎来一次真正的考验。”
薛淮端详着姜璃的面庞,并未发现旖旎之色,便认真地问道:“什么考验?”
“你是翰林院侍读,为陛下和皇子们讲读经史是你的职责,当然眼下你还不够资格出现在御前。”
姜璃没有卖关子,直白地说道:“太子殿下这几天就会召你入东宫,让你给他讲读经史,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薛淮面色如常。
太子姜暄虽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但他这两年在朝堂的存在感并不强,一方面是他本人懂得收敛锋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另外几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连最年轻的代王都时不时给他添堵。
薛淮迅速放下那些儿女情长,转而思忖太子此举的用意。
姜璃问道:“你怎么看?”
薛淮沉吟道:“太子殿下这是想当面看看臣的深浅。先前臣在御前公开检举代王,以代王的性情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将来早晚会找臣算账。在太子殿下看来,臣与亲王有隙,又有家师照拂,自然算得上一个值得培养和笼络的对象。”
姜璃又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初那件事,即姜璃曾假借太子之托关照薛淮。
薛淮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子殿下相召,臣自然不敢怠慢,无非是尽本分职责而已。”
姜璃含笑问道:“如果太子殿下直接招揽你呢?”
薛淮冷静地回道:“储君亦是君。”
姜璃悠悠道:“上了东宫这条船,你身上就会打下太子殿下的烙印,再想下船就很难了。”
这句话委实露骨且大胆,身为朝廷命官,不拥护太子难道还能支持别人?
虽说现实中这种情况不罕见,但只会心照不宣,极少有人会公开表态。
由此可见,姜璃如今对薛淮的信任已经上升到很高的程度。
薛淮淡然一笑道:“殿下你又错了,臣是天子门生,凡事皆以陛下旨意为准。再者臣想尽快去地方历练,届时臣会日日替陛下和太子殿下祈福。”
言下之意,天子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圣心才是关键。
“狡猾的家伙。”
姜璃皱了皱鼻尖,随即轻声嘱咐道:“小心一些,朝局复杂凶险,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谢殿下提点。”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051【入东宫】
青绿别苑内部景色雅致,引九曲河水穿园而过。
姜璃站在阑干之旁,望着眼前晴光潋滟,面上浮现几许怅惘。
苏二娘来到近前,禀道:“殿下,查清楚了,沈家女此番入京是因为广泰号在京城开设钱庄的计划遭遇阻碍。”
她条理清晰地说明事情原委,与薛淮先前的陈述大致相同。
其实在沈青鸾前往薛府的时候,姜璃便已收到消息,她一边让人盯着薛淮的动向,一边安排下属去调查沈家的情况。
这些消息不难探查,广泰号做着正经营生,此番是光明正大地入京,并未刻意藏着掖着,因此在京中不算秘密,不过公主府能在半天时间内弄清楚,足以证明苏二娘手段不凡。
姜璃微微颔首,继而道:“薛淮这呆子说不定还在想,我这是在吃沈青鸾的飞醋。”
苏二娘毕竟是过来人,她总觉得公主此言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但她总不能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
无论关系如何亲近,终究尊卑有别,有些话只适合藏在心里。
姜璃忽地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这是什么表情?”
苏二娘尴尬一笑,好奇地问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其实你可以直接告知薛侍读,相信以他的聪慧不至于自作多情。”
“二娘,你不懂人心之玄妙。”
姜璃双手握在一起,架在阑干上,轻声道:“我与薛淮的交情本质是一桩交易。虽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那日初见我就明白,此人心防极深,口中所言最多只能信三分,过往所有人都被他一腔孤勇的表象骗了。”
“这桩交易说来很简单,我尽可能帮他在朝堂上前行,将来他再给我回报。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利益勾连,即便他已经猜出我刻意遮掩的目的,这样的交情依然太脆弱。”
“人总是会变的。”
说到这儿,姜璃眼中掠过一抹冷色。
苏二娘醒悟道:“所以殿下是故意要让薛侍读误会?”
“只是美丽的误会而已。”
姜璃语调飘忽,目视前方:“有情谊就会有羁绊,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至于让薛淮失去分寸,又能让我们的交情紧密几分,因此我不介意让他误会。男女之间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单纯的利益交换难免会出现犹疑和背叛,但是只要有了情感的牵扯,关键时刻或许可以影响他的决断。”
苏二娘凝望着她清瘦的侧脸,心痛遽然袭来。
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原本应该享受无忧无虑的安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心中装着那么多沉重的纠葛。
“殿下……”
“二娘,当初你告诉我父王离世的疑点,应该能想到我会变成怎样的人,故此不必心痛如斯。”
姜璃显然知道身边妇人的想法,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相反我很感激你。相较浑浑噩噩地活着,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至少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苏二娘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姜璃又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和薛淮之间的问题,我从始至终没想过要害他,而他也已逐渐展露出野心和手腕,我们的合作对彼此都有利。我只是希望能让合作的基础更稳固,简而言之,未雨绸缪罢了。”
她顿了一顿,重复先前那句话:“说到底,不过是美丽的误会而已。”
苏二娘心中暗伏,期许道:“希望薛侍读将来能体会殿下的一片苦心。”
“这不重要。”
姜璃摇了摇头,淡然道:“你拿我的玉牌去一趟户部王尚书的宅邸,让他对广泰号的钱庄网开一面。另外告诉他,此事一了,他那个宝贝孙儿欠本宫的人情便可一笔勾销。”
苏二娘应下,又迟疑问道:“殿下,你要不要见沈家女一面?”
“见她作甚?”
姜璃笑道:“眼下的火候刚刚好,薛淮心中有疑惑又不能断定。若我堂堂云安公主去找沈青鸾,不论示好还是施压,在他看来都会显得过于反常,这种过犹不及的事情不必去做。”
苏二娘信服地点头。
两人转身而行,苏二娘拖后半步,她望着姜璃今日特意命人换上的正装,原本平静的心绪忽地泛起涟漪。
她看着姜璃长大,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如今心思深沉难测的天之骄女,对姜璃的了解不可谓不深,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殿下真如先前所言,只将此事当做一个加深她和薛淮联系的手段?
苏二娘不禁暗想,或许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看清自己的内心。
……
薛淮有时候不禁遐想,姜璃的消息渠道怎会那般灵通?
他才刚刚回到薛府,便接到掌院学士林邈让人送来的知会,詹事府少詹事亲自去了翰林院,安排薛淮三日后入东宫为太子殿下讲学。
于是薛淮闭门不出,认真准备讲学一事,只让人给沈青鸾送了一封信,言明钱庄一事已经有了眉目,让她不必担心。
十二月初五,薛淮按照规定的时间入宫,在东宫首领太监邓宏的引领下进入宫闱深处。
从这个安排就能看出太子对他的重视,一般只有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儒出现,邓宏才会亲自迎接。
薛淮目不斜视,也没有唐突和邓宏套近乎,迈着沉稳的步伐前行。
周遭青砖宫墙高逾三丈,堞堞如犬牙咬碎天光,墙顶覆墨绿琉璃瓦当,瓦当模印螭首吞云,滴水垂下冰梅纹,氤氲出庄严肃穆的氛围。
及至来到端本殿前,只见五间殿门洞开如巨兽颚骨,门扇嵌鎏金辅首衔七路铜环,东西配殿如伏兽伺立,歇山檐角挑八枚风铎,风过时清响裂空,却惊不散院中两株百年银杏的沉郁。
踏足此地,心头仿若有山石沉压。
薛淮跟着邓宏来到偏殿,沿路所见宫人无不谨慎恭敬,太子御下之严可见一斑,远远胜过代王府那些故作姿态的属官。
“薛侍读,请。”
邓宏站住脚步,微微躬身,三旬年纪却透出几分暮气。
薛淮没有多看,应声走入内殿。
“薛侍读来了。”
前方响起年轻男子温和的嗓音。
薛淮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平身。”
太子姜暄抬手示意。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时年二十五岁的太子头戴翼善冠,身穿绛纱袍,足蹬云头履,严谨整肃,克制自持。
他的容貌不算格外出众,这一点形似天子,但是储君的身份让他无形中多了几分威仪气度,即便此刻面对薛淮时态度平和,那种天然存在的壁垒森严依旧显露无疑。
“两年多前孤曾亲眼见证薛侍读金榜题名,对你殿试所写策论颇为赞赏。”
太子不疾不徐地展开话题,温言道:“当时孤便在想,有朝一日当与薛侍读坐而论道,定然是一桩美事。”
薛淮冷静地应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太子微笑道:“薛侍读不必过谦,你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色,孤便知道你升迁在即。那日父皇相询,宁首辅提议升你为侍讲学士,孤觉得你毕竟还年轻,不宜升得太快,因此在旁提了一嘴,最后父皇决定让你一步一个脚印,可见父皇对你十分看重。”
这番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在翰林院的体系中,掌院学士总揽全局,接下来便是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两个职事虽然只有从五品,却已经是翰林序列的高官,下一步外放至少是知府,入詹事府或者国子监中转数年则可迁任六部侍郎。
薛淮太年轻,骤登高位绝非好事。
他心中暗暗一叹,太子此言含义清晰,无非是告诉他,宁珩之对他不安好心,是太子殿下帮了他一把。
这种一上来就示恩的手段并不高明,问题在于对方是正儿八经的东宫储君,薛淮难道还能不知好歹?
他微微垂首道:“多谢殿下提点。”
“切莫如此。”
太子摆了摆手,直言道:“你升官是因为你为朝廷尽心办事,是因为你自己立下的功劳,和孤没有关系,而且宁首辅也是看重你的才能,希望朝廷汇聚英才。孤说这些并非是要让薛侍读承情,而是希望你在孤面前不必太过拘谨。”
他望着薛淮的双眼继续说道:“因为孤很欣赏你。”
薛淮没有傻到顺着对方的话锋,他始终牢记今日的任务——给太子讲读经史,不牵扯其他话题。
太子自然明白薛淮恭谨姿态背后的含义,倒也没有在意,从容道:“不知薛侍读今日要为孤讲哪一段经史?”
薛淮抬起头来,沉静地说道:“禀殿下,今日臣要讲的是西汉昭帝辨霍光之忠。”
此言一出,太子目光微凝。
052【论忠奸】
汉昭帝刘弗陵,武帝刘彻之幼子,八岁登基即位,十四岁挫败兄长燕王刘旦、辅臣上官桀和桑弘羊等人的政变阴谋,重用霍光全面推行与民生息的国策,二十一岁因病逝世。
他的一生如流星般短暂,却用登基之后的短短十三年铸就昭宣之治的基石,使得武帝后期一度衰退的国力再度兴盛起来,成为西汉历史上最后的辉煌。
今日薛淮特地从历史长河的吉光片羽中选取这段故事,太子姜暄不禁有些好奇。
身为从小接受严苛培养的皇长子,姜暄对汉昭帝的生平很熟悉,对薛淮要讲的史料也不算陌生,他只是好奇这位年轻的翰林院侍读要带给他怎样别具一格的解读。
薛淮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汉武帝在临终前立年仅八岁的刘弗陵为皇太子,又命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少主。
刘弗陵登基之后仅仅过了一年,金日磾病逝,朝廷成为霍光等三人争夺权柄的角斗场。
在后续五年时间里,上官桀因为权力扩张被霍光阻止、桑弘羊因为政治主张被霍光废止、燕王刘旦则因为窥伺皇帝宝座,这几股势力相互勾连,再加上昭帝之姐鄂邑长公主的参与,一场针对霍光的阴谋逐渐成型。
其时十四岁的汉昭帝刘弗陵亲自主持朝会,以清晰缜密的逻辑当众拆穿上官桀等人对霍光的诬告,以此确保朝局的稳定和霍光的地位。
上官桀等人最终只能铤而走险,但是他们意欲武力夺取权柄的谋划走漏风声,被汉昭帝和霍光联手绞杀,上官桀与桑弘羊几乎阖族被灭,燕王刘旦和鄂邑长公主也相继自杀。
至此,霍光大权独揽,他在汉昭帝的支持下一改武帝后期海内虚耗的国策,改为废止酒榷、放松盐铁管制、轻徭薄赋、止戈匈奴、安抚乌桓、废止酷刑等等,大汉帝国迎来复苏。
在这段史料尤其是关键的元凤平叛之中,霍光本人的存在感其实不算强,反倒是年仅十余岁的汉昭帝光彩夺目,其表现出来的心智和手腕令人叹服。
薛淮讲故事的能力不俗,兼之他口齿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将史书上寥寥数语的故事重新润色修饰,一场波诡云谲的朝堂争斗大戏便在太子姜暄面前徐徐展开画卷。
这对姜暄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他从小接受各种大儒的教导和培养,那些人单论学识毫无疑问都在薛淮之上,然而他们不苟言笑、字斟句酌的古板教条让姜暄颇感无趣,从来没人像薛淮这样,用说书人的方式渲染经史,而且还不改变史料的重要细节。
大半个时辰之后,薛淮宣讲完毕,姜暄微露意犹未尽之意。
“薛侍读,请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姜暄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显然很满意薛淮的表现。
“谢殿下。”
薛淮行礼入座。
姜暄回味着方才听到的“故事”,问道:“薛侍读,你认为霍光是忠臣还是奸臣?”
听到这个问题,望着太子若有所思的神情,薛淮脑海中直接浮现内阁首辅宁珩之的面庞。
史料和现实当然不能生搬硬套强行贴合,宁珩之不具备霍光得天独厚的条件,眼前的太子亦非八岁登基二十一岁暴卒的汉昭帝,倘若他能成功登基即位,大燕亦不会出现主少国疑必须仰仗权臣的局面。
但是薛淮的直觉告诉他,太子此问极有可能是在隐射宁珩之。
一念及此,薛淮冷静又坦诚地回道:“难说。”
“嗯?”
太子略感意外。
薛淮斟酌道:“殿下,霍光终其一生并未窥伺皇权,而且他除了推行一系列与民生息的国策,还削了燕王、广陵王等封国兵权,有效地维护天子和中央朝廷的权威与稳固。从这个角度来看,称他为大汉忠臣不算过分,故此《汉书》评价他为‘匡国家,安社稷’。”
太子对此自然有不同意见,他摇头道:“但他在独揽朝堂大权之后,也曾以荒唐的理由废黜昌邑王,又逼迫宣帝立其女为后,纵容家中子嗣肆意妄为,《汉书》中亦有言,‘谒高庙,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光是这句记载就能想象出霍光的煊赫权势和蔑视天子的霸道。”
“在孤看来,霍光只是行王莽之事而未篡。”
身为东宫储君,姜暄天然厌憎如霍光这种视君权为无物的权臣。
薛淮十分清楚今日太子召他入宫讲学的缘由。
他对此并无抵触之心,虽说目前朝中局势不明朗,太子未必能走到最后,而且他已经做好尽快寻求外放的打算,但是这不代表他要刻意抗拒太子的青睐。
薛淮深知自己当下有多弱小,因此他在公主府侍卫江胜面前都力求与人为善,又怎会在太子面前犯浑?
今日他之所以要对太子宣讲这段史料,用意在于看一看对方的底色。
如今看来,太子并非庸庸碌碌之辈,但是仍旧无法脱离千年来君臣之道的桎梏。
故此薛淮平静地说道:“殿下觉得汉昭帝是否会意识到,霍光往后会成为无人能制的权臣?”
太子明白这个问题的深意,如果汉昭帝对霍光的野心毫无察觉,那么他就是酿成恶果的根源,但是从汉昭帝的功绩和手腕来看,他年仅十四岁就能洞悉上官桀等人的阴谋,并且举重若轻地平定的风波。
如汉昭帝这样的心智怎会想不到,在上官桀等人倒台之后,朝堂权柄必然会集中在霍光一人之手?
可他依旧这样做了。
太子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轻声说道:“汉昭帝不得不这样做。”
“臣不明白。”
薛淮貌若不解,缓缓道:“从当时的局势来看,起初上官桀和桑弘羊两位辅臣并未勾结燕王刘旦,他们只是在与霍光争权。汉昭帝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偏向霍光,这才导致另外两人渐起异心。他们无法取得昭帝的支持,只能另辟蹊径转而勾结燕王刘旦,只有刘旦登基称帝,他们才能彻底解决霍光及其羽翼。”
太子沉吟道:“薛侍读之意,倘若昭帝一开始选择重用上官桀和桑弘羊,让这二人相互制衡,或能避免霍光专权之祸?”
薛淮应道:“从后往前看,这样的选择似乎更合理一些,此二人的能力和势力不相上下,谁都无法轻易奈何对方,昭帝若是选择他们,或许能采取制衡之道,令他们相互牵制,要比霍光一家独大更合理一些。”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这位年轻的侍读在暗示什么,可是对方的话语没有任何破绽,始终紧扣故纸堆中的史料。
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暗自遐想,当今朝堂之上,谁是上官桀谁是桑弘羊,谁又是霍光?
回到这个话题本身,太子在片刻后正色道:“昭帝之所以选择支持霍光,是从朝廷的根本利益出发。”
薛淮道:“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太子饮了一口清茶,整理思绪道:“方才侍读曾言,上官桀和桑弘羊作为武帝任命的辅臣,他们是武帝时期国策的坚定拥趸,具体而言就是延续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政策,而百姓对此早已苦不堪言。若要维持社稷稳定,必须要修正武帝后期的策略,让百姓休养生息。从本质上来说,昭帝和上官桀等人在政见上存在难以调和的分歧,相反他和霍光立场一致。”
薛淮敬佩地说道:“殿下明见。”
“昭帝是从国家安危的角度出发,重用上官桀等人意味着要支持他们的政见,反之重用霍光则能君臣同心,至于往后的风云变幻——”
太子顿了顿,轻声叹道:“道同方获其利,道异惟受其害。”
当霍光与汉昭帝政见一致时,他是中兴能臣。
当他与汉宣帝利益冲突时,他成灭族权奸。
是非功过,忠奸成败,只待后人评说。
“如殿下所言,汉昭帝生前或许已经察觉霍光势大难制,但是为了社稷安稳不得不选择重用霍光,故此才有了昭宣之治的中兴盛世,但是也为后来霍氏一族被灭埋下了伏笔。”
薛淮顺着太子的话锋,不慌不忙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臣在读这段史料之际,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汉昭帝始元六年的霍光,与汉宣帝地节元年的霍光,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太子仔细思忖,言简意赅地说道:“人心易变。”
当一个人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心态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薛淮点点头,略显好奇地说道:“臣突然很想知道,霍光在临死前是否能预料到他家族的命运。”
听闻此言,太子心中一动,面色逐渐严肃。
053【路在脚下】
霍光是一位极其复杂的权臣。
他是冠军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汉武帝亲自任命的托孤重臣,历经武帝、昭帝、宣帝三朝,期间还主持废立昌邑王刘贺。
他生前位极人臣,后人将他与伊尹相提并论,称为“伊霍”,以“行伊霍之事”代指权臣摄政废立皇帝。
他死后仅仅两年,霍氏一族因谋反被汉宣帝夷族。
若是到此为止,或许他就像历史长河中那些下场凄惨的权臣一样,生前享尽权柄之益,死后家破人亡遗祸子孙,成为古往今来权力争斗中一个不那么特殊的注脚。
但是在霍氏一族谋反大案暴露后,霍光之墓未被株连,依旧陪葬茂陵。
而在他死后十七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霍光赫然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需知当时霍光已经变成一抔黄土,霍家的谋反大罪早已尘埃落定,即便宣帝将霍光开棺鞭尸,朝中亦不会有人进言劝谏。
可宣帝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予霍光死后哀荣,似乎在他看来霍光和霍家并无关联。
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宣帝心中对霍光无恨,或许他从不认为霍光是野心勃勃窥伺皇位的权奸。
这些史料在太子姜暄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望着薛淮沉稳内敛的神情,状若平静地问道:“薛侍读认为霍光是大汉忠臣?”
“臣并无此意。”
薛淮摇头道:“霍光虽无篡权之实,但他在掌权之时的诸多举动,仍旧失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光是他隐瞒遮掩其妻毒杀许皇后一事,便已逾越君臣之道。臣只是在想,霍光从昭帝时期的中兴能臣,到后来擅行废立的权臣,这期间没人能够制衡和监督他的权势,导致他最终带着霍家走上那条死路。”
太子渐渐品出一些深意,徐徐道:“不止如此,实际上在孤看来,武帝临终时的安排才是后面一切动乱的根源。”
薛淮略感意外。
他今日讲霍光是想试探太子对君臣关系、朝堂体制的看法,同时带着几分隐晦的提示。
在没有开盘之前,谁都不能断定太子是否会失去储君之位,薛淮亦不敢仓促定论,因此他要争取暂时远离朝争旋涡,避免成为各方利用的对象。
然而太子主动找上门来,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平庸,只能尽量把握好其中分寸。
思来想去,以史为鉴或许最适合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既能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又不会显得自负轻浮。
薛淮镇定心神,诚恳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太子温言道:“武帝临终前安排四辅臣,本意在于让他们互相牵制,然而他忽略了霍光曾出入禁闼二十余年,于禁军中安插大量霍氏亲信。在没有明确四辅臣位次的前提下,权争不断趋于激烈是一定会出现的状况。昭帝登基主少国疑,四辅臣除了金日磾早逝,其余三人又怎会将年仅八岁的天子放在眼里?”
他还有句话没说,自古以来废长立幼才是真正的祸根!
薛淮心中一凛。
他读懂了太子的未尽之言,对方分明是在隐喻当今局势。
代王虽已成年,但其人性情乖张行事莽撞,若是让他即位大宝,于大燕而言恐怕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而太子成熟稳重久经磨砺,显然是新君的不二之选。
薛淮此刻不禁暗叹,他是想借霍光一案提醒太子,陷入权力旋涡里的人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同样是万丈悬崖,身不由己才是真实的写照。
太子确实想得更深,却稍稍偏离方向,他在用这桩典故暗示薛淮,支持他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才是明智的选择。
简而言之,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本就南辕北辙。
意识到这一点,薛淮明智地闭口不言。
太子却是谈兴正浓,继续说道:“今日之前,孤一直认为霍光是毫无疑问的奸臣,但是现在孤觉得,霍光亦有诸多无可奈何之处。他生前曾数度还政于宣帝,可是已经太迟了,宣帝或许不会清算他本人,却绝对不会放过整个霍家,这不单单是因为许皇后之死,而是因为霍家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及皇权的稳固。说到底,这还是武帝临终前留下的隐患。”
见他反复强调这个问题,薛淮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却只是信服地说道:“听完殿下这般分析,臣只觉得豁然开朗。”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赞道:“今日听薛侍读讲史,孤才是获益匪浅。侍读由浅入深以小见大,虽然年轻却学识渊博,不愧探花之名。”
薛淮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
太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随即命人奉上宫中的点心,显然不想这么早就放薛淮离去。
薛淮对此坦然接受,再者劳神费心半日,他确实有些饥饿,于是向太子告声罪,不急不缓地吃着点心。
太子只随便用了一小块,然后便神情温和地品着香茗。
不远处,东宫首领太监邓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视线在薛淮背影稍稍停留,心中对这位年轻的翰林有了不一样的评价。
他在心中默念道:“看来往后要多留意薛府的动静,殿下已经很久没有看重这样年轻的官员。”
片刻过后,薛淮停下动作。
太子自觉火候已到,开门见山道:“虽说如今你已升为翰林院侍读,再往上怕是有些难,毕竟无论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大多需要一定的资历,否则难以服众。在孤看来,于你而言将来去詹事府是更好的选择,不必一心待在翰林院苦熬,薛侍读以为然否?”
他说得十分直接明确,而这早在薛淮的意料之中。
今日入东宫的重头戏,便是太子向他抛来橄榄枝。
无论这场讲学蕴含怎样的深意,只要薛淮的表现还算合格,太子一定会迈出这一步。
这当然不是因为太子一见他就惊为天人,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招揽至麾下,而是薛淮与代王的矛盾成为既定事实,且沈望对薛淮的看重显露无疑。
至少在太子看来,沈望这次为薛淮铺路的用意十分明显。
薛淮身为翰林院侍读,天然就是太子最好的笼络对象,此举绝对不会引起天子的猜忌。
种种因素交加,太子若是对薛淮不管不顾,连这种唾手可得的下属都能视而不见,那他不如早点搬离东宫。
招纳薛淮意味着拉近和沈望的关系,从而取得朝中清流一派的支持,这会大大增加太子顺利登基的希望。
迎着太子略显热切的注视,薛淮冷静地说道:“殿下,臣委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臣蒙陛下恩典,十六岁被钦点为殿试探花,弱冠之年又升为正六品侍读,理当安心履职沉淀自身,岂敢奢望高官厚禄?”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太子知道薛淮忠贞骨鲠的秉性,并不意外他会是这样的应对,当下微笑道:“是孤急切了。”
薛淮垂下眼帘道:“殿下言重了,臣多谢殿下的赏识。”
太子摆摆手道:“孤先前便说过,你在孤面前不必太过拘谨,孤欣赏你的才学和能力,因此一时爱才心切。翰林入詹事府乃正常程序,孤此议并不逾矩。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仕途切忌操之过急。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在任上有新的建树,孤定会奏请父皇提拔你入詹事府,只望你届时莫要推辞。”
“臣岂敢。”
薛淮知道詹事府是东宫属官,自己只要一进詹事府,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对他施恩,然后和沈望逐渐加深联系。
但他没有拒绝。
太子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也明白说到这个程度刚刚好,再深入下去未免显得他这位储君不够沉稳。
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
他满怀期许说道:“天色不早,孤就不留你了,过几日你再入宫为孤讲学。”
薛淮遂起身行礼告退。
离开东宫之时,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寒意骤然袭来。
薛淮接过宫人送来的雨伞,迈步走入雨幕之中。
行出十余丈,他回首望去,只见三丈宫墙静默矗立,影如霍光擅权的未央宫阙,雨水蜿蜒如墨痕垂落,恰似史官朱笔悬而未决。
伞柄上凝着的冰冷水珠坠入手心,像极了那些被雨打风吹去的忠臣贰臣——前人的荣辱皆被这连绵细雨蚀成青苔,覆满玉阶朱垣。
他脑海中响起太子那番谆谆叮嘱。
“新的建树?怕是又一场风波……”
“天地宽广,何必囿于这方寸之间,不如离去。”
薛淮心中默念,逐渐坚定所想。
054【宫闱深处】
十二月初六,午后。
靖安司都统沈清带着两本厚厚的卷宗,脚步匆匆地走进皇宫。
明德殿东暖阁,大燕皇帝姜宸斜靠在榻上,示意曾敏将那两本卷宗放在案上,看向沈清问道:“昨日薛淮入了东宫?”
沈清应道:“回陛下,薛侍读于辰时二刻入宫,巳时末刻出宫,前后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从侍仪官的记录来看,薛侍读昨日为太子殿下讲了西汉昭帝辩霍光之忠的典故。”
天子不置可否,又问道:“二人相处得如何?”
沈清言简意赅地说道:“颇为投契。”
天子不再多问,虽说他比较在意太子和朝中重臣的私下接触,但是一个翰林院侍读还不至于让他对太子忌惮,即便他知道太子笼络薛淮是因为站在此子身后的沈望。
“往后薛淮和东宫的接触不必多管,除非牵扯到沈望。”
听到天子的叮嘱,沈清垂首应下。
靖安司和朝廷部衙不同,他们是天子的耳目,一切举动都只会听从天子的旨意,视其余人为无物。
提到沈望,天子顺势问道:“沈望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沈清答道:“沈尚书正在拟定工部各司新任郎官的名单,其中有两人先前是查办处的官员,分别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如今拟任都水司郎中。另一位是刑部主事方既明,如今拟任屯田司员外郎。”
他之所以特地提出这两个人,一方面是他们在查办处做事的时候表现很出色,另一方面则是二人的品阶提升跨度比较大。
袁诚从正七品升为正五品,方既明从正七品升为从五品。
不过他们和薛淮的情况不同,袁诚入仕十二年,方既明入仕九年,二人无论能力、资历还是功劳都已足够,先前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契机,再加上朝中无人提携,这才原地踏步多年。
如今他们通过查办工部贪渎案崭露头角,又得到沈望的青睐和赏识,升官是情理之中,即便步子迈得有些大,也算是对他们过去多年勤勤恳恳的补偿。
天子很快就想清楚个中利弊,虽说沈望的自作主张让他不喜,但是在当下的朝局中,他仍旧需要这样一位清流领袖的存在。
只要沈望还在朝堂之上,宁珩之和欧阳晦这对老狐狸就不会彻底激化矛盾,他们会始终处于一个相互警惕但又表面平和的状态,否则无论谁率先出手,最后都有可能便宜了沈望。
天子不在意这两人偶尔给对方下绊子,却不希望看到他们大打出手,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既然沈望不能倒,而且这次让他接手工部已经起到敲打的作用,天子自然不会介意他带几个得力的帮手去工部。
略过这个话题,天子缓缓道:“你前日说的江南沈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将广泰号北上并且遭遇麻烦的事情简略陈述一遍,又提起当年薛明章和沈青鸾之父沈秉文的交情。
“户部……”
天子沉吟,略感不悦地说道:“王绪这个老滑头也想效仿薛明纶?”
他不在意江南沈家的生死,但是对于户部这种自成一体、与晋商勾连愈发紧密的行为很不满。
户部尚书王绪是山西平阳府蒲州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与晋商本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老官油子和朝中各方势力的关系都不错,而且无论宁珩之还是欧阳晦都不敢小觑他,更不会将他视作人微言轻两头摇摆的墙头草。
沈清明白天子的不悦从何而来,他不会帮王绪辩解,只是平静地说道:“陛下,晋商抱团紧密由来已久,他们几乎垄断了京城的钱庄票号生意,无论王尚书是否山西人,他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沈家的广泰钱庄在京中立足。”
“那也不能任由他们恣意妄为。”
天子微微皱眉,下面这些人都不是善茬,稍稍放松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必须要时常让他们清醒一些。
就在他准备做出决定的时候,沈清忽然说道:“陛下,臣入宫前收到消息,户部已经松口,广泰钱庄拿到了牌照。”
天子目光微沉,晋商不会那么好心,王绪更非心软的善人,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是沈家走通了内廷的关系,还是薛淮去找了沈望?”
在他想来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内廷几个大太监帮沈家疏通,要么就是薛淮因为薛沈两家的世交之谊,说动沈望出手帮忙,否则户部不会这般轻易松口。
听到天子前面那句话,站在不远处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低下头,那颗心忽地悬了起来。
还好沈清随即解释道:“都不是,前日云安公主府的苏二娘去了一趟王尚书家里,随后户部就发出广泰钱庄的牌照。”
“姜璃?”
天子一怔,不解地问道:“她和薛淮的关系如此亲近?”
沈清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两个多月前薛侍读曾失足落水,是云安公主的侍卫救了他,二人从此有了联系。根据靖安司的记录,云安公主曾多次召见薛侍读,只是按照陛下的旨意,靖安司未在云安公主身边安插眼线,因此不知他们私下究竟聊了什么。”
天子这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对于姜璃这个侄女,他一直十分宠爱,毕竟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齐王留下的唯一血脉,而且这丫头懂事聪慧,在他面前素来表现得极好。
如今姜璃年岁渐长,皇后和柳贵妃都曾隐晦地向他提过,应该将公主的婚事提上日程,只是天子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他疼爱姜璃不假,却不会任由姜璃自行选择夫婿,毕竟这桩婚事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那就是帮他进一步平衡朝中的势力格局。
良久,天子缓缓道:“沈家那女子今年多大年纪?”
沈清心领神会地应道:“回陛下,沈家女比薛侍读小五个多月。”
“哦。”
天子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没了下文。
沈清沉静地站着,并未擅自议论云安公主的得失。
天子的视线转向案上两本卷宗,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那件事可有了眉目?”
工部贪渎案因顾衡而起,与此同时翰林院内也有风波起伏,天子怀疑过很多人,无论宁珩之、欧阳晦、沈望还是几位皇子都存在一定的嫌疑,他们有动机也有能力成为此事的幕后黑手。
“臣根据顾衡和刘平顺的口供,派出大量好手追查下去,后来又得知翰林院原侍讲学士陈泉的古怪,亦派人对陈泉进行彻查。”
沈清微微垂首,继续说道:“对方的行踪十分隐秘,而且手段很老道,并未留下明显的把柄和破绽。不过靖安司还是找到一条线索,当初胁迫顾衡的那些神秘人当中,有一人的口音十分古怪,而且顾衡意外看过他的长相。经过详细的比对和排查,臣确定那个神秘人来自山东青州府博兴县。臣又让人去博兴县调查,发现……”
他欲言又止,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
身为靖安司主官,天子的绝对心腹,沈清在天子面前历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极少会吞吞吐吐。
其实在他说出山东青州府的时候,天子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浸淫权术半生,天子对某些细节极其敏感。
“说下去。”
天子语调冷峻,狭长的眼眸中仿若阴云凝聚。
这一刻曾敏心中异常愁苦,他不想听沈清接下来的话,但是他又不能悄悄离去。
沈清对天子的情绪变化恍若未觉,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平静地说道:“目前臣可以确定,其中一个神秘人曾经在青州府柳家做过几年的护院,后来因为一次疏忽被柳家赶走,随后下落不明。”
青州柳家。
柳贵妃的母族。
天子缓缓起身,负手踱步。
沈清和曾敏恭谨地站在一旁。
“皇后……”
天子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不相信是柳贵妃在背后操持一切,原因在于工部贪渎案最后倒霉的是代王姜昶,而非在工部观政的太子姜暄。
天子知道柳贵妃有心计也有手腕,可正因如此,她怎会捣鼓出一个针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局?
更不必说这个局处处破绽,而且刚好是一个柳贵妃老家出来的神秘人暴露身份,又刚好被顾衡看见了脸,如此种种,斧凿痕迹过于明显。
在天子看来,这显然是一个针对代王和柳贵妃的阴谋,最有嫌疑的人当然是太子生母,后宫之主卫皇后。
沈清和曾敏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死去接天子的话头。
片刻过后,天子呼出一口气,双手攥紧在一起,寒声道:“抓到那个人,要活的。朕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搅动风云,朕会让她生不如死。”
沈清躬身道:“臣遵旨。”
055【信物】
冬日阴沉的天色中,一辆油壁香车离开永业坊,朝着大雍坊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沈青鸾笑盈盈地望着薛淮,打趣道:“淮哥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从她的语气中似乎听不出半点离愁别绪。
广泰钱庄已经在四天前拿到户部颁发的牌照,加上半个月前开业的布庄,沈家如今算是在京城商贸行当有了一席之地,接下来只要耐心地诚信经营,迟早可以打出名气。
沈青鸾这几天很忙,她做事谨慎细致,既然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当然不会走马观花,而是将经营布庄和钱庄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位,和那些追随沈秉文多年的老掌柜们反复讨论,力争不会出现纰漏。
她不敢放松懈怠,因为那位公主殿下给出的期限很紧。
望着少女明艳的面庞,薛淮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相聚时短,但沈青鸾的到来唤醒他部分沉睡的记忆,江南水乡的秀丽风景在他脑海中浮现,薛明章高大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和那些过往真正融合在一起。
从此无法分割。
“青鸾,你要不要休息两天再启程?”
薛淮面露关切,他知道沈青鸾这次入京很匆忙,途中基本没怎么停歇,这几日忙于商号诸事,接下来又要启程南下,不知她看起来清瘦的身体能否撑住。
“多谢淮哥哥的关心,我这两年时常奔波在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不会有事的。”
沈青鸾一笑,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淮哥哥,你和公主殿下怎会这般熟络?”
对于薛淮而言,他和姜璃的相识并非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且沈青鸾眼中并无怨色,遂将当初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沈青鸾听见薛淮失足落水险些丧命的时候,虽然知道他已经平安无事,脸上仍旧浮现担忧,轻声道:“淮哥哥,你以后千万要小心一些,这肯定是有人想害你,我决不相信你会脆弱到投河自尽。”
薛淮点头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如今他不论去哪里都会带着长随,再加上暗处有姜璃派的人手,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害他性命。
大燕朝堂固然局势复杂,还没混乱凶险到这个程度。
沈青鸾心中默默有了决定。
她放下心事,眼睛转了转:“淮哥哥,我怎么觉得公主殿下似乎对你有意?”
“怎么会呢?”
薛淮失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她是当今天子最疼爱的晚辈之一,而我只是一个刚刚从旋涡中挣脱出来的小官,哪里配得上那样的天家贵胄。”
“我不信。”
一贯对薛淮言听计从的沈青鸾微微摇头,徐徐道:“户部的人情可没那么简单,我听家中老掌柜说,先前王尚书府上的门子根本不接他们递过去的拜帖,多少银子都不行。公主殿下固然尊贵,可她毕竟没有实权,想要驱使堂堂户部尚书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就因为你开口求助,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说明你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这一刻薛淮心中亦不禁泛起涟漪。
并非旖旎,而是古怪。
他回想那天在青绿别苑的见闻,姜璃不同往常的装扮、几次欲言又止、神情的奇怪变化,再加上她言语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复杂心绪,似乎都在佐证沈青鸾的推断——令京城纨绔谈之色变的云安公主,有可能真的对他产生某种情愫。
沈青鸾继续说道:“如果说这些只因云安公主有侠义心肠,那她给我限定归期就显得更加反常。按照常理而言,她应该不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商贾之女,除非她觉得我有些碍眼,但她又愿意帮我,那说明她出手相助完全是因为淮哥哥你。”
她的分析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在薛淮看来,这件事很离奇。
两世为人,薛淮最大的优点不是心机城府,而是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和姜璃的关系建立在交易的基础上,时至今日他已了解姜璃的行事作风,以及她手中掌握的人脉和资源。
虽然她只有十六岁,薛淮却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
这样的人怎会突然动情,并且还表现得如此明显?
薛淮不信。
一念及此,他平静地说道:“青鸾,此事另有缘由,虽说我还没有厘清原委,但云安公主此举肯定和男女私情无关。”
沈青鸾温柔地应了一声。
她在心中默念道:“我不知道姜璃是否有意,但我能确定淮哥哥对她并无那方面的情愫,如此便足够了。”
于她而言,云安公主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沈家再富也无法抗衡天家的威仪,为了家中亲人的安危着想,她不敢也不能对云安公主生出敌意,更不会刻意在薛淮面前搬弄是非。
但她相信薛淮的风骨。
只要薛淮本人无意,云安公主还能逼他不成?
就算天子不念薛明章的功劳,也要顾及天家的脸面和庙堂诸公的观感。
想清楚这些问题,沈青鸾的心绪平静下来,那抹因为被迫与薛淮分离、被她深深藏在心底的委屈也逐渐平复。
薛淮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稍微一想也就明白过来,登时心中一松。
两人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很快。
当马车停下,已经来到薛府之内。
薛淮当先走下马车,便见母亲崔氏搀着墨韵的手腕,颇为不舍地站在廊下。
“给伯母请安。”
沈青鸾上前行礼,笑容恬淡。
“青鸾,委屈你了。”
崔氏终究是过来人,一眼便看穿沈青鸾来去匆匆的根源,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觉得那位公主殿下过于霸道,远不及沈青鸾乖巧懂事。
沈青鸾微笑道:“伯母这是哪里话,此番青鸾入京能够见到您和薛淮兄长,商号的麻烦也顺利解决,此行可谓圆满,何来委屈之说?”
崔氏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叹道:“你这孩子果真心性豁达,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只是此行路途遥远,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切莫想着赶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就加紧赶路。只有你平安到家,令尊和令堂才会安心。”
沈青鸾应道:“谨记伯母叮嘱。”
“仓促之间,伯母亦不能准备万全,只好让人备了一车京中特产礼品,你带回家去分给家人,另外——”
崔氏一顿,站在旁边的墨韵随即捧着盒子上前。
她怜惜地看着沈青鸾说道:“孩子,这是伯母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下。”
墨韵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套极其精致的头面。
沈青鸾见多识广,认出这套头面价值千金,当即婉拒道:“伯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
崔氏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轻声道:“这是伯母当年出阁之时,家祖母赠予的一套头面,这些年一直仔细地保存着,伯母也没有戴过。如今你我投缘,两家又是世交,总不能让你空手离开京城,你若不收便是不愿将伯母当做长辈。”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鸾只好收下这套极具象征意义的头面。
两人又聊了片刻,崔氏怕耽误沈青鸾的行程,遂和她依依相别,又叮嘱薛淮一定要将沈青鸾安全送到城外码头。
薛淮应下。
午后,京郊码头。
到了离别之际,沈青鸾终究有了愁色,她那双灵动的眼眸也多了几分黯然。
“淮哥哥,我要走了。”
“我们……还能再见吗?”
望着少女伤感的面容,薛淮坚定地说道:“当然会。”
沈青鸾勉强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薛淮不愿让她担忧,因此没有细说如今朝局的复杂形势,安抚道:“按照朝廷惯例,明年我会外放为官,理应不会去太偏远的地方,多半会是江南某地。届时你我相距不远,自然可以重聚。”
沈青鸾眼眸一亮,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这时她想起某件事情,不由得轻“呀”一声,随后略显慌乱地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印章,递到薛淮手中。
薛淮问道:“这是?”
沈青鸾快速说道:“淮哥哥,这是我特意准备的私人印章,而且我已经和京中两位管事的老掌柜说过,见此印章如见我本人。往后我不在京中,淮哥哥若遇到麻烦事,可以去找那两位老掌柜,无论银钱还是人手,他们都会竭尽全力相助。”
先前她说过,广泰号入京是为了拓展沈家的人脉,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帮到薛淮。
薛淮感受着这枚很轻的印章,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望着沈青鸾期盼的目光,点头道:“青鸾,谢谢你。”
沈青鸾含羞一笑,旋即故作洒脱地说道:“好了,我要登船了,淮哥哥,你回去吧。”
“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薛淮看着少女转身离去,抬手挥了挥。
沈青鸾忽地驻足,于寒风之中回望,双眸凝望着薛淮,无声地说道。
“淮哥哥,我在江南等你。”
056【冬日雅集】
临近年关,京中节日的氛围逐渐变得浓厚。
按照朝廷规制,各部衙纷纷准备年节事宜,翰林院亦不例外。
腊月十九,薛淮来到翰林院点卯。
明日便是翰林院封印之期,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翰林们拥有整整一个月的年假。
五楹正堂之内,掌院学士林邈正在总结翰林院这一年的成果与得失。
侍读学士刘怀德、张谦,侍讲学士周文、王聿修等人坐在下首,此外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五经博士、典籍、待诏和庶吉士们济济一堂。
薛淮亦在其中,直到今日他才发现翰林院官员的数量委实不少,粗略算去有五六十人,往常不会来得这么齐。
幸亏正堂足够宽敞,否则容不下这么多人。
耳边不断传来林邈平和温厚的声音,薛淮渐渐进入放空的状态。
他在想一个人。
工部贪渎案已经完结,原尚书薛明纶乞骸骨归乡,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给他最后的体面,让他不至于颜面扫地,否则工部尚书致仕肯定会有各种赏赐,而不是像薛明纶这样两手空空踏上返乡的旅程。
顾衡、齐环、贾璠等各司郎官判了斩立决,家产悉数罚没充公。
翰林院杂役刘平顺至今仍关在靖安司的牢里,前段时间又有一人进去与他作伴,那便是原侍讲学士陈泉。
薛淮不禁觉得惋惜。
他当然知道陈泉有问题,之所以没有对此人动手,并非是他心善或者软弱,而是从陈泉先前的表现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眼高手低的角色,被薛淮几句话就套出内心的想法。
暂时留着他说不定更有用。
然而靖安司不会这么想,他们从林邈的陈述中得知陈泉的古怪,当即采取行动,丝毫不拖泥带水。
如今靖安司究竟从陈泉口中挖出怎样的秘密,薛淮不得而知,毕竟他没有这方面的门路。
“看来得去一趟沈府,争取尽快和老师敲定明年外放的事情。”
薛淮在心中默念,随即便听到周遭响起笑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林邈起身微笑道:“年节将近,想必各位归心似箭,本官就不多耽搁了。不过本官还是要多啰嗦一句,诸位皆是朝廷栋梁,年节相聚之时务必要注重礼仪分寸,莫要失了翰林的体面。”
众人齐声道:“谨遵掌院教谕。”
随即相继离开。
薛淮来到中庭,身后忽然传来呼喊:“薛侍读,且留步。”
一位三旬男子快步来到近前。
此人名叫高廷弼,时年二十九岁,常州府江阴县人氏。
他和薛淮是同年进士,而且是那一科的殿试状元,其人才学渊博,一手文章更是花团锦簇。
薛淮站定脚步,拱手道:“高修撰。”
高廷弼亲切地说道:“不知薛侍读是否得闲?能否借一步说话?”
薛淮心中微动,不知这位状元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遂诚恳地说道:“修撰相邀,岂会不从?”
高廷弼脸上的笑容真诚两分,带着薛淮来到他的值房。
他亲自沏茶,薛淮则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值房的陈设。
两年多前庚辰科放榜,高廷弼、崔延卿、薛淮名列三甲,但是与往届不同,这一次薛淮的名头远远压过前两人,主要因为他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而且他的父亲薛明章乃天子金口玉言评定的清正名臣,自然引来无数的关注。
按理来说,三人都是沈望的门人弟子,可沈望对薛淮的重视明显强过高廷弼和崔延卿。
高崔二人心里难免会对薛淮腹诽不已,因此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三人在官场上渐行渐远,最终变成点头之交。
在之前薛淮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崔延卿没少对他冷嘲热讽,高廷弼虽然不会那样做,却也表现出明显的疏远和冷漠。
如今他这又是唱得哪出戏?
高廷弼将茶盏放到薛淮身前的小案上,亲切地说道:“景澈老弟,尝尝我从江南带来的茶。”
“多谢匡时兄。”
薛淮浅浅饮了一口,赞之好茶,实则觉得远不如沈青鸾准备的香茗。
高廷弼望着薛淮温文尔雅的姿态,心里不由得暗暗纳罕。
当年御街夸官,他身为状元本该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结果风头全被薛淮抢走,他当然会有怨气和不忿。
后来薛淮在官场上处处碰壁,从天之骄子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高廷弼只觉十分解气。
原本他以为薛淮要不了多久便会承受不住这种高压,说不定会主动退出朝堂,谁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位清高自傲心比天高的探花郎竟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日当面细看,高廷弼发现薛淮不同以往,那股沉稳内敛的气质压根无法隐藏。
看来那次失足落水确实改变了他的性情。
高廷弼心情复杂面上不显,取出一份请柬交到薛淮手中,微笑道:“今日唐突叨扰,是想邀请景澈老弟参加同年们的雅集之会。”
薛淮打开请柬看了一眼,点头道:“愿闻其详。”
高廷弼解释道:“自从庚辰科放榜后,同年们各有职事,一直无法寻得相聚的时机,顶多只有三五人小聚片刻。眼见明年春天便是三年之期,届时大家肯定各有前程,要么迁转要么外放,将来各奔东西更难相聚。故此,我与几位同年商议,决定抓住最后的机会来一场同年聚会,增进一下彼此的情谊。”
朝廷素来禁止官员们结党营私,然而就连天子都知道,这种现象绝对无法杜绝,大多时候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年进士天然亲近,而且还是两三年来首次相聚,高廷弼自然不担心此举会引来非议。
至于邀请薛淮……无论如何,薛淮都是三甲之一,他若不去,这次冬日雅集难免名不副实。
薛淮很快想清楚这里面的细节,但是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只赞道:“此议甚好,不知雅集会在何处举行?”
高廷弼微笑道:“我已经和西城瞻雪阁的东家说定,那天他们闭门不迎客,只招待我等同年。”
薛淮想了想,允诺道:“蒙匡时兄相邀,愚弟那日必定赴约。”
高廷弼喜道:“我就知道景澈老弟是个痛快人,雅集会在二十三日巳时三刻开场,请柬上亦有标注,还望老弟莫要延误。”
“这是自然。”
薛淮应下。
两人闲谈片刻,薛淮便起身告辞。
高廷弼亲自送到门外,看着薛淮修长清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无声冷笑。
……
翌日,沈府。
薛淮对这座宅邸并不陌生。
记忆中他曾来过很多次,只是越清晰的回忆就越不美好,原主和沈望因为政见的分歧,从一开始无比和谐的关系到后来逐渐增多的争执,那些剑拔弩张的画面令人惊心。
好在经过查办工部贪渎案后,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以沈望的胸怀气度,更不会介怀往事。
此刻他站在阶上,看着薛淮和几名长随提着一大堆礼品,不由得打趣道:“来时有没有被御史瞧见?”
“瞧见也无妨。”
薛淮理直气壮地说道:“弟子给老师送年礼,这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也是我占理。”
沈望笑了笑,温言道:“好了,这些东西交给管家吧,你随我来。”
“是,老师。”
薛淮没有显摆他带来的礼物有多贵重,沈望根本不在意这些,只要他这个弟子有心便可。
他跟着座师见了师母和几位师兄弟,随即两人来到书房。
落座之后,薛淮打量着沈望眉眼间残存的疲惫之色,关切地问道:“老师,工部那个泥潭很麻烦?”
“不算麻烦。”
沈望淡然道:“无非是沉疴日久,病去如抽丝。”
薛淮心中了然。
工部的问题并非官员换血就能完全解决,这个衙门十余年养成的恶劣习惯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官员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沈望得重塑清正风气,这是一桩极需耐心的水磨功夫,非大毅力者难为之。
或许这就是天子让沈望坐镇工部的另一个原因,不止是为了敲打沈望,天子亦不希望工部一直混乱下去。
“不必担心为师。”
沈望神情和蔼,看着薛淮说道:“先前我同你说过,开年之后争取让你外放,如今看来恐怕会有些阻碍。”
薛淮眉头微皱道:“老师,怎会有阻碍?”
一般来说,京官外放没有太大的难度,因为有的是官员挤破脑袋想进入中枢,有人愿意腾出位置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薛淮自知他如今仍旧只是一个小人物,谋求外放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利益,相反自己这个刺头离开京城,想必很多人都乐见其成。
那么……会是谁不想看到这件事的发生呢?
057【师者】
薛淮沉思片刻,试探问道:“老师,莫非是太子殿下不想我离京?”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姑且不说宁党是否会持续关注他,就算那位首辅大人真有闲情雅致将一缕目光放在他身上,在无法直接对他进行肉身毁灭的前提下,将他远远打发走,从此眼不见心不烦难道不好?
太子则不然。
倒不是说太子如何看重薛淮,而是太子想要取得朝中清流一派的支持,直接找上沈望会显得过于唐突,而且他还得顾忌天子的观感,因此薛淮毫无疑问是绕不过去的纽带。
沈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问道:“太子如何能猜到你想外放?”
薛淮愈发不解。
他心里猛地蹦出一个念头,随即觉得难以置信,迟疑道:“莫非是……”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
沈望点头道:“你猜得没错。”
薛淮登时有些无奈。
如果是天子不希望他离京,那么他还真走不了。
可是天子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虽说薛淮这次因为功劳升官,但他明白这都是依靠沈望的提携和帮助,否则光凭他自己绝对无法将工部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而天子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沈望给了薛淮足够的时间去思考,然后提醒道:“我先前便说过,让你进入查办处是陛下的旨意。”
仿佛堵塞的沟渠被开了一道口子,薛淮的思路逐渐清晰,他沉吟道:“从一开始,陛下就是想看看我能有怎样的表现,如果勉强还能入眼,接下来就会继续用我,若我的表现不堪入目,就把我丢在翰林院自生自灭。”
他想起同科榜眼崔延卿,最初颇得天子的赏识,当他待在翰林院苦哈哈修史的时候,崔延卿已经能够待诏御前。
只是因为崔延卿太过热衷投机钻营,天子不喜这样的滑头,遂将他赶回翰林院,如今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连外放都找不到机会。
“大抵如此。”
沈望微笑道:“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全看你有没有价值。时至今日,尤其是工部的案子爆发后,我能感觉到陛下对现状有些不满。眼下宁首辅的地位还很稳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宁党盘根错节愈发强大,甚至敢于瞒着陛下侵吞巨额银两,这就触犯到陛下的底线。他可以容许官员占点便宜,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薛淮坦然道:“可我终究只是翰林院侍读。”
朝廷官员各司其职,翰林院侍读的职责便是给天子和皇子们讲读经史,如果天子想让他去试探宁党的深浅,至少应该让他去都察院,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沈望解释道:“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陛下就算要用你也得徐徐图之,否则就是揠苗助长。”
望着座师意味深长的神情,薛淮猛地想起第一次入东宫时太子的期许,他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老师,陛下不会又要查什么案子吧?”
先前他入工部贪渎案查办处合情合理,一者他身为翰林本就负责文书工作,二者是他当众揭穿顾衡的诬告,三者他勉强算是苦主,翰林院内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但是这种事不可频繁为之。
他已经得罪了薛明纶、代王和很多宁党官员,再来几次岂不是会得罪朝中大部分官员?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薛淮小心翼翼地修正原主的行事风格,在不让人怀疑的基础上尽量交好他人,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处境宽松一些。
他确实有野心,但他不想变成天子手中专门用来对付固有势力的刀。
真要那样做,将来他极有可能在天子达成目的之后,被推出来平息众怒。
可是当今世界皇权犹如铁幕,他身为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要如何破局?
“不会是查案。”
沈望微微摇头,镇定地说道:“陛下最在意的就是朝局稳定,工部的案子已经掀起轩然大波,若是将矛头再指向其他部衙,陛下也难有一天安稳日子。便如你之前出手帮助沈家的商号,难道陛下不知晋商的存在?但他不可能让人去查户部,顶多给王尚书几句告诫。”
薛淮信服地点头。
天子亦不能随心所欲,除非他根本不把江山社稷当回事。
既然如此,天子接下来要如何用他?
沈望显然早有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有些事情必须要靠薛淮自己想明白。
通过查办工部的案子,沈望已经认可薛淮的心志和魄力,但是这还不够,相较于他想做的大事,薛淮必须尽快挖掘出足够的潜力。
良久,薛淮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色道:“老师,我大概猜到了。”
“说说看。”
“陛下这次擢升我为侍读,显然不是因为我有能力教导诸皇子,朝中大儒众多,这件事还轮不到我来做。除此之外,这个官职便只有一项职能,那便是可以参与科举阅卷。”
薛淮认真地说道:“明年春天,丙戌科会试将在京举行。”
沈望眼中浮现一抹赞许,道:“丙戌科会试的总裁官应该是阁老孙炎和翰林学士林邈二选其一,礼部、翰林院和国子监会派出大量官员协助,你身为侍读,多半会被任命为同考官。”
薛淮点头应下。
“这次的会试……”
沈望顿了一顿,轻声道:“你要谨慎一些。”
“弟子明白。”
薛淮郑重应下。
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历来是中枢各方势力拼命争夺的利益场,舞弊之举屡见不鲜。
无论首辅、次辅还是清流一派,乃至朝中权贵和天家宗室,谁都想往其中插一脚分一杯羹,毕竟多培养一个进士就能吸纳更多的新鲜血液,在将来的朝堂格局中占据更大的优势。
薛淮没有愚蠢地问出座师是否会有安排,首先这是侮辱座师的人格,其次沈望是三年前庚辰科的主考官,他已经拥有一大批进士门人,再出手肯定会迎来各方势力的围攻。
沈望继续说道:“假如你被一些人缠上,切记要谨守本分。科举不同于旁事,一旦出现大规模的问题,个中后果绝非你可以承担。总而言之,你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余时候就要装聋作哑。”
“弟子谨记。”
薛淮点头,想起今日此行的目的,又道:“老师,我的同年们要在小年那一天举行冬日雅集,高廷弼高修撰亲自给我送了请柬,我已经答应了。”
“高廷弼?”
沈望对这个状元弟子当然不陌生。
庚辰科三甲都是才情卓著之人,但沈望看人首重秉性,高廷弼过于虚伪,崔延卿又太热衷于钻营,这就是他更看重薛淮的根源。
薛淮见座师陷入沉默,便问道:“老师,莫非此事不妥?”
“同年相聚自无不妥。”
沈望一言带过,又提醒道:“不过你这次升官走在所有同年的前面,当初殿试放榜又被你占去大半风光,此番雅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恐怕宴无好宴。”
薛淮心领神会地说道:“那弟子就在聚会上唾面自干。”
沈望不禁失笑,道:“为师不信。自古文人相轻,你如今又木秀于林,届时旁人再三阴阳怪气,你还能一直隐忍下去?既然高廷弼下了请柬,其他人又无异议,你当然要去赴会,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你薛景澈能有今日,并非全靠父辈的庇护,而是因为你有足够的底气。”
薛淮微感诧异,座师这是要让他展才?
沈望谆谆道:“景澈,不遭人嫉是庸才。谦逊谨慎当然是美德,但是过度忍让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反之亦然,你处处与人争锋并不能彰显你的强大,反倒会让你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但是结合薛淮如今面临的处境,他很快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喃喃道:“老师之意,倘若那日有人跳出来针对我,那我就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打回去。除此之外,我要与其他人友善相处。”
沈望心里颇感熨帖,他赞许道:“孺子可教。”
师徒二人又聊了许久,眼见天色不早,薛淮起身告辞。
沈望站起来看着他,徐徐道:“景澈,世间事都讲究一个度,官场上更是如此。往日为师曾说过,你不能走一味刚猛的路子,因为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如今我更希望你明白,若想寻求外放,你就要让陛下在看到你能力和忠心的同时,又觉得你是个不那么懂事的年轻人。”
此言一出,薛淮只觉醍醐灌顶。
他心中的纠葛豁然开朗,那个结忽然之间便解开了。
“谢老师指点。”
薛淮躬身一礼。
沈望微微一笑,颔首道:“回去吧。”
058【今非昔比】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东城仁寿坊,镇远侯府。
秦万里曾任宣大总督,十余年前依靠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歼灭数万鞑子,从此名扬天下,成为大燕勋贵集团的中流砥柱,如今已是魏国公谢璟之下第一人。
他现在负责统率京军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乃是军中首屈一指的实权派。
天子赞其忠勇,特地命工部修了这座恢弘大气的侯府,只不过秦万里平素军务繁忙,除非要参加朔望大朝亦或天子相召,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城外军营。
秦万里育有三子,长子和次子皆已成家,如今都在军中打磨,只有年仅十七岁的幼子秦章因为祖母的溺爱,再加上老人家顾虑到军中难免有危险、要给老秦家留一条血脉的想法,秦章便一直生活在侯府之中,享受着父辈打拼而来的荣华富贵。
这位秦三少爷性情顽劣眼高于顶,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若非他只和一群将门子弟厮混,一般不会欺压士绅百姓,肯定无法躲过都察院御史的弹劾。
侯府西跨院的花厅内,秦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骨牌。
从外表来看,这位纨绔子弟颇有秦万里的风姿,他身量颀长似幼豹,身高肩宽挺鼻剑眉,若是穿上甲胄倒也有几分英气。
然而因为疏于操练,兼之耽于享乐,他腰身松垮面泛青白,白瞎了秦万里遗传的大好基础。
厅内还有一名年轻男子,此人名叫曹轩,其父威远伯曹宗恒现为蓟镇总兵,乃是秦万里亲手提携的一员大将。
基于这层关系,曹轩一直以秦章的跟班自居,虽说他比秦章要大五六岁,在其面前依然甘心伏低做小。
“三少,是不是有些无趣?”
曹轩自然了解秦章的性情,往常这位爷怎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只因他前不久损失了一门财路,心情不太爽利,没有兴致在外面潇洒。
秦章斜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
曹轩呵呵笑着,想了想说道:“最近京中的确没什么乐子,不过我昨日听说,今天有人包下瞻雪阁的场子,一群人在那儿高乐呢。”
“瞻雪阁?”
秦章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道:“有屁就放。”
“三少,你猜是哪些人有这般雅兴?”
曹轩脸上浮现讥讽之色,悠悠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翰林,也不知他们口袋里的碎银子加起来够不够会账,别到时候要跟瞻雪阁打欠条,那可就有意思了。”
听到翰林二字,秦章的脸色登时一冷,怒气渐渐涌上来:“说清楚,到底是谁?”
曹轩见火候已到,便坦诚道:“听说是两年多前庚辰科高中的那批人,以状元高廷弼、榜眼崔延卿、探花薛淮等人为首。”
最后那个名字落入耳中,秦章遽然起身。
曹轩貌若惊诧道:“三少,这是怎么了?”
“来人,备马!”
秦章朝外面吼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曹轩,也不多与他解释,只冷厉地说道:“你现在挨个去通知那些家伙,告诉他们立刻来与我会和,今日本少爷要带他们去找找乐子。”
曹轩心中大定,连忙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
瞻雪阁今日闭门不待客。
作为京中老字号的消遣去处,瞻雪阁一般不做这种事,毕竟能来这里花销的哪个不是出身于高门大族,总不能为了一点银子得罪其他贵客。
这次他们之所以让步,一是因为临近年关,大多数人忙于祭祖诸事,连那些纨绔子弟都一改往日脾性,瞻雪阁的生意明显冷清不少。
其二则是这批客人不容小觑,虽说他们当中官职最高的也只是正六品,但瞻雪阁的幕后东家很清楚这些年轻官员的未来不容小觑。
他们是同年进士,如今分别在翰林院、礼部和国子监任职,皆是升迁迅速的清贵职位,而且他们大多和朝中重臣有着各种各样的关联。
当下风头正盛的探花薛淮自不必说,状元高廷弼据说和某位阁老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榜眼崔延卿虽说在坐冷板凳,但他身后的崔家乃是传承百年的大族,传胪陈观岳则是国子监司业陈伯均的亲外甥。
如此种种,难以尽述。
因此瞻雪阁爽快地收下高廷弼的定金,提前将小年这一天空出来,安抚好几位原本打算今日前来的贵客,然后尽心操办着宴席。
辰时三刻,陆续有客临门。
翰林院修撰高廷弼身为今日雅集的发起人,又是庚辰科的状元,自然是第一个到场,他带着两位熟络的庶吉士站在大堂迎接相继到来的同科进士。
高廷弼擅长场面上的交际,不会冷落任何一位同年,堂内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薛淮出现,场间忽地静了一下。
薛淮来得不早也不晚,他不会提前到来抢了高廷弼的风头,亦不会故意压轴出场彰显自己的特殊,但即便他连这个细节都考虑到位,甫一出场依旧成为众人注视的焦点。
若说前两年,场间不少人是在看薛淮的笑话,那么在工部贪渎案完结之后,他们对薛淮多了几分忌惮,亦有些许艳羡。
连状元高廷弼都还在熬资历等磨勘,薛淮却异军突起,赶在三年之期到来前领先众人一个身位,甚至得到天子的亲口嘉许。
大家都是同科进士,而且薛淮先前处处碰壁,如今却成为庚辰科最有前途的人,这让他们如何能够平心静气?
迎着身前无数复杂的视线,薛淮面带微笑不骄不躁,作了一个团揖道:“薛淮见过诸位同年。”
他的态度很明确,今日不谈官职品阶,只叙同年之谊。
高廷弼最先反应过来,上前笑道:“景澈贤弟,这两年没怎么见你赴过宴,今日肯定不能轻易放你离去,怎么也得灌你几壶酒。”
当即便有几名二甲进士出言打趣。
薛淮面色如常,心里觉得好笑,状元郎这是一见面就上眼药,向众人暗示他薛淮极不合群?
他显然还在用老眼光看待薛淮,以为用开玩笑的方式挤兑两句,薛淮就会当众翻脸不认人。
相较于原主的耿直,薛淮的脸皮肯定要厚一些,既然高廷弼主动递上契机,他怎会置之不理?
环视堂内一圈,薛淮诚恳又不失分寸地说道:“多谢匡时兄的提点,这两年我一心扑在那些事情上,没有和同年们时常联络,实在是莫大的疏忽。一会宴席开启,我先自罚三杯赔罪,还望诸位同年多多担待。”
听闻此言,高廷弼脸上的笑容略略一僵,随即恢复正常。
其他人则微露讶异。
从当年皇榜公布那一刻起,薛淮的清高自傲就显露无疑,他喜欢独来独往,尤其厌憎官场上的宴请和交际,更不会与其他人走得太近。
虽说近来京中有传闻,薛淮在经历落水意外之后,性情改变了不少,但是堂内众人大多将信将疑,直到此刻亲眼看见薛淮不同以往的姿态,从他口中听到“赔罪”二字,他们才确认曾经那个孤傲的薛探花终于肯走下云端,不再以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们。
众人谈不上受宠若惊,不过他们初涉官场,还未真正进入锱铢必较尔虞我诈的阶段,而且他们大多和薛淮没有利益冲突,当下并不介意与薛淮交好。
“薛侍读言重了,你我有缘成为同年,将来少不了互帮互助,不必过于拘泥虚礼,更谈不上赔罪之说。”
传胪陈观岳站出来接过话头,又道:“再者,我们谁不知道你这两年因何忙碌?我们帮不上你本就有愧,又怎会对你有怨言?”
他当初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后来凭借优秀的表现率先调入礼部任仪制司主事,品级为从六品,只比高廷弼和薛淮低一级,尤在榜眼崔延卿之上。
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礼部人缘颇好,与前两年的薛淮仿若两个极端。
有了陈观岳带头,一些想和薛淮交好的年轻官员便附和起来。
“景澈兄的奏疏字字金石,读来如沐春风,这才是翰苑真风采!”
“薛侍读待人以诚,行事以公,此等胸怀方是我辈楷模。”
“早闻探花郎才冠三科,今日方知更难得的是光明磊落的品性!”
“景澈兄翰苑挥毫时,连掌院学士都赞‘风骨自成’!”
刹那之间,称赞如潮涌来。
还好薛淮心性足够沉稳,没有被这些好话蒙住双眼,他谦逊自持地回应道:“诸位同年盛赞,薛淮愧不敢当。”
气氛登时愈发热烈。
人群之中,高廷弼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有些压抑。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稍加撩拨,薛淮今日肯定会和同年们闹得不欢而散,再将此事宣扬出去,虽说不能立刻动摇薛淮的根基,但是他连同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这样的人还有何前途可言?
问题是……望着眼前薛淮与众人其乐融融的场景,高廷弼暗暗一叹。
为何这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
059【自取其辱】
高廷弼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将薛淮视作同科进士里最大的竞争对手。
先前崔延卿待诏御前的时候,高廷弼从未将薛淮当回事,顶多就是在暗中讥讽几句。
如今崔延卿郁郁不得志坐着冷板凳,薛淮却因祸得福大步向前,立刻引起高廷弼的警惕。
两人都是一甲出身,薛淮有亡父的遗泽和座师沈望的照拂,高廷弼则有那位阁老的庇护,单论人脉和背景相差不算远,高廷弼觉得自己只是缺少一个出头的机会。
那种机会可遇不可求,高廷弼只能退而求其次,若能让薛淮栽个跟头也不错,至少可以迟滞对方晋升的速度。
但他忽略了一点,其他同年和薛淮并非处于直接的竞争关系,而且他们要顾忌沈望的观感,再加上薛淮现在声名鹊起,已经在天子心中有了一定的分量,他们怎会无缘无故与薛淮为敌?
陈观岳倒是有望和薛淮争一争,然而此人历来谨慎圆融,他早就看出高廷弼的盘算,自然不会蠢到成为他手中的刀。
想明此节,高廷弼默默叹了一声,但是面上笑容如常。
他坚信就算场间众人都去结交薛淮,有一人绝对不会这样做。
便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薛侍读身负天赋之才,犹如麟凤芝兰,自然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够相比。”
一句话瞬间让堂内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当初的殿试榜眼、如今的翰林院编修崔延卿漠然站立,面色阴沉如水。
先前他们和薛淮聊得热火朝天,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最后一个到来的崔延卿——高廷弼倒是注意到了,但他只当做没有看见。
崔延卿对薛淮的敌意几乎摆在脸上,虽说他的落寞完全是咎由自取,和薛淮没有任何关系,但有些人在这种时候总会将问题归咎到旁人头上,还会掺杂嫉恨的情绪,崔延卿就是其中典型。
堂内气氛隐隐变得有些紧张和尴尬,众人心绪复杂,既不愿这场同年雅集一开始就显得剑拔弩张,又隐隐好奇薛淮将会如何应对。
“崔兄谬赞,薛某愧不敢当。”
面对崔延卿突如其来的讥讽,薛淮敛袖浅笑,声清如玉:“崔兄这‘麟凤芝兰’四字,倒让愚弟想起当年陈伯翊公巡按辽东时的自嘲。”
崔延卿闻言不禁眉心微跳。
堂内皆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薛淮所说的陈伯翊公是谁。
此人名叫陈桓,四十多年前便已作古,生前曾任辽东巡按。
薛淮向前一步,继续说道:“当年陈公巡按辽东,纵马踏冰河、勘隘口,日行数十里尽识边务,随行御史赞其‘人中龙凤’。陈公如何答?他说:‘冰碴子扎醒的哪里是龙凤?不过是跪在雪地里量疆界的笨人而已!’”
听闻此言,在场翰林皆屏息——谁不知崔延卿当初待诏御前、风光无限之时,每每回到翰林院与同僚相处,最爱用‘人中龙凤’暗比吹嘘自己?
崔延卿只觉面皮发紧。
他当然熟知这段典故,却没想到薛淮同样信手拈来,而且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心念电转之际,崔延卿寒声道:“薛侍读何必过谦,至少我等不敢自比陈公。”
“崔兄莫要误会,某非自比先贤。”
薛淮摇了摇头,徐徐道:“崔兄可知兖州范氏牌坊?坊间誉其天下第一,无他,惟因每块青石皆经圆雕万次、浮雕千回。纵刻神仙点化之图,亦需匠人跪地叩凿——薛某这些年,不过效此墨线准绳笨工夫,焉敢领受‘麟凤芝兰’之誉?”
不待崔延卿接话,薛淮嘴角含笑,凝望着崔延卿的双眼说道:“反观崔兄当初待诏御前,笔落如飞字字珠玑,尤其那篇《河清颂》堪称真绝唱!崔兄在奏疏中将山东旱情比成‘甘露兆瑞’,妙笔勾出的太平图景比兖州牌坊石雕鲜活百倍,只可惜……”
众人无不震惊。
一方面惧于薛淮言辞锋利如刀,另一方面感叹这位探花郎的底色终究未变,还是像当初那般直言敢当。
若非如此,他们恐怕会以为薛景澈真的变了一个人。
如今看来,薛淮只是在经历生死大劫之后,稍微收敛了一些脾气,可笑崔延卿竟然以为薛淮软弱可欺,在这种场合当众嘲讽他。
“可惜什么?”
崔延卿几近咬牙,颈间青筋暴起——那篇媚上奏疏正是他被天子弃用的根源。
薛淮恍若未闻,兀自叹息:“可惜墨线能束顽石,束不住人心偏斜。若雕工只顾往云头刻神仙,忘了石基底下跪着凿实心的匠人——再精的刀也撑不起牌坊!”
崔延卿猛地大声咳嗽起来,脸色渐渐涨红。
薛淮见状浮现关切之色,伸手从案上取来一杯茶,温言道:“弟愿敬一盏明前龙井,替兄洗砚涤尘,复见赤心。毕竟芝兰纵好,终不如青松经霜来得长久!”
这一套九连环用出来,几乎让崔延卿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出身大族,相貌上佳,又写得一手漂亮文章,殿试的时候便入了天子的眼,起初他还能谨守本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着同科进士们在官场上苦熬,而自己经常出入宫闱面见天子,心思逐渐飘到云端上。
去年山东旱情传入京城的时候,薛淮立刻写了一篇谏书呈递御前,惹得天子颇为不快。
崔延卿认为他已经摸清天子的心思,见状便通宵达旦炮制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河清颂》,下笔虚饰灾情,顺带称颂天子,然后满心雀跃地送到宫中。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入宫。
这是崔延卿生平最大的悔恨和耻辱,如今被薛淮一番铺垫之后当众抛出来,他哪还有脸面站在这里?
若非众目睽睽,他恨不能放下身段,对薛淮施以老拳,打他一个满脸开花。
“人已到齐,诸位不妨入座吧?”
高廷弼的声音响起,其实他心里清楚,崔延卿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被薛淮迅猛凌厉的反击乱了方寸,又涉及他最在意的伤疤,一时间无法招架。
虽说高廷弼很想看到崔延卿撕破面皮,和薛淮当众闹得不可开交,但他毕竟是这场雅集的发起者,不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只好出来打圆场。
同时他也暗自心惊,这薛淮果然不好惹,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否则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崔延卿。
见高廷弼发话,陈观岳顺势说道:“听闻匡时兄让人准备了美酒和雅趣,我等今日不可错过。”
其他人也都尽力缓和气氛,唯恐面红耳赤的崔延卿破罐子破摔,弄得这场雅集难堪收场。
薛淮谈笑如常,从容入座。
高廷弼不愿这两人一直闹下去,他得给崔延卿一点冷静的时间,于是将他安排在距离薛淮比较远的位置。
雅乐声起,众人开始推杯换盏。
不知不觉之间,薛淮已经成为聚会的焦点,向他举杯敬酒的同年一个接着一个,不少人显露出明显的示好之意,而崔延卿那边冷冷清清,只有高廷弼和陈观岳等人陪他饮酒。
薛淮来者不拒,态度和煦亲善,与先前毫不犹豫反击崔延卿的形象判若两人。
这是他在今日赴宴之前就做好的打算。
得益于沈望那日的教诲,薛淮知道此行肯定会有波折。
面对那些没有敌意的同年,他乐于做一个有礼有节的温润君子。
面对高廷弼和陈观岳这种心机深沉的官场新贵,他亦能做到虚与委蛇,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关系。
至于崔延卿这样摆明要和他过不去的失意之人,薛淮不会隐忍退让——今日他必须展露一定的锋芒,如此才能让一些人明白,可以把他当成棋子,但也要小心被这把锋利的刀割伤手掌。
酒席的氛围愈发欢乐,说到底这只是一群年纪相近、还没有被官场黑暗彻底浸染的读书人,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在勾心斗角。
忽然间,大堂北面帷幕之后响起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
席间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不由得被这动人的歌声吸引。
一曲终了,不少人兀自沉浸在意蕴之中。
“匡时兄,莫非你请来了曲大家?”
一名国子监的年轻官员望着帷幕,又看向高廷弼,热切地问着。
高廷弼微微颔首,笑道:“没错,正是曲大家。”
坐在薛淮身旁的翰林院检讨吴璟低声介绍,这位曲大家名叫曲昭云,乃是瞻雪阁最有名的清倌人,精通乐器亦擅诗词,一曲歌喉更是技压京城。
据说此女眼界极高,庸俗之人就算捧着金银财宝都难见到她一面。
今日庚辰科进士欢聚一堂,高廷弼当然不会找来一群庸脂俗粉煞风景,他动用关系说动曲昭云出场,为的就是在同年面前展现自己的深厚人脉。
此刻见到场间众人脸上的惊喜,高廷弼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他举起酒盏说道:“诸位同年,今日我等相聚于此,有酒有乐还有曲大家登台献艺,岂可无佳句奇文共襄之?”
一人连忙点头道:“匡时兄所言极是,我等合该各尽所长,不拘诗词歌赋,以铭今日之景!”
高廷弼略过喝闷酒的崔延卿,看向薛淮问道:“景澈贤弟意下如何?”
薛淮闻言微笑,坦诚道:“淮虽才疏学浅,亦不敢扫了诸位同年的雅兴。”
众人纷纷叫好。
坐在薛淮斜对面的崔延卿终于放下酒盏。
他抬眼看向薛淮,眸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冷意。
060【头彩】
文人墨客饮宴作诗乃是常见的景象,千百年来不乏名篇佳作流传于世。
今日瞻雪阁内,数十位饱读诗书之辈云集于此,自然不会缺少这种即兴唱和的环节。
虽说有人提出不拘形式,诗词歌赋皆可,但是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场合长篇大论,顶多便是一首诗或一曲小令。
薛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原身拥有非常深厚的诗书功底,虽说过往不以诗才闻名,应付当下的场合却也足够,必要时薛淮还可以求助前世的千古文华,想来足以让堂内心高气傲的同科进士们心悦诚服。
故此,薛淮稳坐高台,仿佛没有看见崔延卿敌视的目光。
高廷弼环视当场,微笑道:“今日虽非文会,单纯作诗难免少了几分意趣,不若添些彩头。等所有人都作完,我等公评今日魁首,如何?”
众人皆赞极妙。
高廷弼喜欢这种应者如云的感觉,遂朗声说道:“那我就先来助兴一手,我家中有一幅鹿山居士的《苕溪赋》,今日无论哪位同年之作夺得魁首,我都会将这幅墨宝赠给他。”
“《苕溪赋》?匡时兄当真舍得?”
坐在薛淮身旁的吴璟难掩震惊,余者表情大多如是。
鹿山居士便是数十年前过世的书法大家黄道周,他一生留下作品无数,其中《苕溪赋》被后人评为鹿山居士前十之作。
虽然这幅墨宝可能比不上千百年来的名家遗作,但也足以让堂内这些年轻官员眼热心跳。
高廷弼隐隐有些肉疼,面上笑容如沐春风:“若是赠给旁人,我心中肯定舍不得,但诸位同年皆是高才雅量之人,这幅《苕溪赋》无论交到谁的手中,都不会明珠蒙尘。”
他这番话风趣又坦诚,赢得众人的一致叫好。
另一边,崔延卿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初,只是脸上添了两分酒色。
崔氏乃高门豪族,崔延卿出手自然阔绰,他拿出的彩头是一幅两百余年前的名画《秋山图》,乃名家吴玉槐所作,登时又引来场间一片赞赏。
接下来众人视线的焦点汇聚在薛淮身上。
身为庚辰科三甲之一,薛淮清楚这种场合的潜规则,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家中有一方名为漱玉的澄泥砚,储墨不冻,冬月尤宜,便以此物赠今日雅集之魁首。”
澄泥砚位列四大名砚,单论价值并不弱于高廷弼和崔延卿拿出来的名作。
薛家虽然不如崔氏豪富,毕竟是河东薛氏的近支,百年来诗书传家极有底蕴。
“薛侍读过谦了。”
礼部主事陈观岳爽朗一笑,坦然道:“三位家底殷厚,彩头皆非凡品,倒是令我好生为难。思来想去,我只好将家中珍藏十余年的两坛兰英酒拿出来,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好酒配好诗,如此最妙。”
高廷弼点头赞之,继而道:“这些彩头想来足够了,诸位意下如何?”
自然无人反对。
场中大多数年轻官员都没有一甲三人的身家,又做不到传胪陈观岳那般洒脱,既然高廷弼主动开口,他们当然不会自讨无趣。
若说一开始众人只想应景而作,如今面对黄道周的墨宝、吴玉槐的名画、漱玉砚这些宝贝,在场的读书人谁能不动心?
最重要的是随着彩头的不断增加,这场雅集必将成为一段佳话,若某人能以诗词夺得魁首,肯定能在京中名声大噪,最后的赢家可谓名利双收。
就在众人暗中苦思之时,大堂北面那道帷幕之后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高修撰,不知小女子能否厚颜增一彩头?”
高廷弼微微一怔,旋即拊掌笑道:“自无不可!”
那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清倌人曲昭云徐徐道:“小女子素来敬仰饱学之士,今日能为诸位演奏助兴,心中无比欢喜与荣幸。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一具古琴来历不凡。此琴名为‘碧梧’,取凤栖于梧之意,或许能配得上今日雅集之魁首。”
她的嗓音轻柔又清澈,宛如山间清泉沁人心脾。
薛淮摩挲着掌中酒杯,平静地打量周遭,发现一众才子们眼神热切,显然是因为曲昭云口中的凤栖于梧之说。
不怪他们会浮想联翩,据说这位曲大家年近双十,说不定就有了隐退之心,今日若能得她所赠古琴,一来二去便有了交情,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入幕之宾。
薛淮无声一笑,他不会轻视这种身不由己的女子,但也不愿和对方有太多的牵扯。
另一边高廷弼命人燃香,又让瞻雪阁的管事准备十余副文房四宝,限定一炷香内落笔,然后再由众人公评。
时间悄悄流逝,堂内的氛围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相较而言,崔延卿表现得最轻松,他仿佛已经忘掉先前薛淮施加的耻辱,端着酒盏走到薛淮身旁,轻声说道:“薛侍读,想不到你舍得拿出那方令尊留下来的名砚,崔某只好却之不恭。”
“……”
薛淮总算明白此人为何敢将天子视作史书上的昏君,公然把山东大旱美化成海晏河清,原来他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自信。
“崔兄高兴就好。”
薛淮委实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万一被其传染同化,将来在朝堂上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见他转身就走,崔延卿冷哼一声,但也没有纠缠不休。
当一炷香燃尽,绝大多数人都已停笔,只有寥寥几人愁眉苦脸,显然是没有提前做准备亦或发挥不佳。
高廷弼没有去调侃那几人,他环视全场说道:“既然此事是我首倡,那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献丑了。”
高廷弼一笑,随即朗声读道:“题云,壬寅小年瞻雪阁领筵。”
“廿载寒灯映雪明,琼林宴罢剑初鸣。”
“鳌头已占三霄近,雁塔新题万古名。”
“玉斧修成阆苑稿,金銮待展稷臣情。”
“何当再借昆山屑?遍洒人间白玉京。”
念完这首诗,高廷弼朝众人拱手一礼,十分潇洒飘逸地说道:“还望诸位同年斧正。”
“好诗!气象宏阔,豪情满怀!”
“匡时兄才情横溢,愚弟拍马不及也!”
“诗好,字好,这份济世之心尤佳!当浮一大白!”
众人称赞不已。
这倒不是他们过于谄媚,高廷弼之作即便是提前准备,诗中气象确实值得赞许。
高廷弼连连自谦,举杯与众人对饮,眼中的欣喜和自得难以遮掩。
此作一出,不少年轻官员心中暗叹,高廷弼不愧状元之才,今日怕是不能与他争锋了。
但也有人性情爽直不拘小节,相继拿出自己的诗作请众人点评。
比如翰林院检讨吴璟便笑道:“诸君且听在下这首拙作。”
“篆香融雪润霜毫,醉里犹摹瘗鹤标。忽听高呼诗已成,笑抛玉管踏琼瑶。”
又有国子监学正郑玄明吟道:“门生相问治经难,笑指庭中三尺澜。冻透冰魂清彻骨,方知字字不虚看。”
翰林院庶吉士吴清岳紧随其后:“冻笔频住忘纪年,石渠旧梦尚萦缠。今宵忽化剡溪棹,载得冰心向酒边。”
国子监助教杨嗣修亦不甘示弱:“冰檐悬玉尺,寒素量才多。莫羡凌云木,春从涧底柯。”
席间热闹无比。
众人一边品评一边饮酒,逐一看下来,还是高廷弼那首最佳,倒也无人不服。
当陈观岳念出他那首四平八稳的七言诗,高廷弼悬着的心放松不少,随即和其他人一道,将视线投向还未展才的最后两人。
薛淮和崔延卿。
作为同科进士,众人对这二人的能力并不陌生,他们都以才情闻名,薛淮偏重于经史子集,而崔延卿的诗词文章于当世颇有名气。
简而言之,今日薛淮虽然给崔延卿来了一个下马威,在诗词一道上恐怕不是崔延卿的对手。
崔延卿对此确信无疑,他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抬手指向墙边案上瓷瓶里的几株寒梅,悠悠道:“今日蒙薛侍读以金玉良言规劝,崔某心中明悟,得一小令,与诸君共勉,诗云——”
“璇霄碎玉堕雕栊,呵砚犹温未竞枰。”
这两句一出,高廷弼便心中一沉。
在场都是懂行之人,如何品不出崔延卿这两句的底蕴?
毫无疑问,他光是这两句就显出不俗意境,璇霄、碎玉、雕栊将冬日之景悉数描摹,后续“未竞枰”三字隐喻仕途之艰难,暗合薛淮先前让他几近无地自容的锋利言辞。
崔延卿转身看向神色平静的薛淮,不急不缓地念出后二句。
“忽觉星斗已移阙,梅影斜分剑上锋。”
他放下茶盏,微微挑眉道:“请薛侍读评之。”
满堂寂静。
061【杯酒】
“璇霄碎玉堕雕栊,呵砚犹温未竞枰。忽觉星斗已移阙,梅影斜分剑上锋。”
帷幕之后,身穿织锦轻裘、淡妆难掩美色的曲昭云默念着崔延卿的诗。
站在旁边的丫鬟低声问道:“姑娘,这首诗很好吗?”
“嗯。”
曲昭云语调轻柔,不急不缓:“这首诗蕴意深远,以碎玉堕檐和梅影剑光勾勒画境,以未竟棋局写出暗涌情境,又借星移斗转之说陈述人生理境,可谓三重意境熔于一炉。更妙处在于先前薛侍读讥讽崔编修乃阿谀小人,崔编修坦然承认,继而以诗明志。表面上这首诗不及高修撰之作慷慨激昂,实则笔法凝练克制,细细品味更胜一筹。”
丫鬟信服地点头,随即好奇地问道:“照姑娘这般说来,崔编修之作当居第一?”
曲昭云不置可否,微笑道:“还要看那位薛侍读能否拿出佳作。”
帷幕之外,堂内的寂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不独曲昭云认可崔延卿的诗当属第一,庚辰科的进士们都不缺少这样的眼光,就连高廷弼都自愧不如地说道:“文远兄才情斐然,吾远不及矣。今日雅集诗会至此,想必诸君皆已认可——”
话音戛然而止,高廷弼猛地反应过来,朝薛淮歉然一笑。
还好他及时收住,否则未免过于轻视薛淮,毕竟对方还没有拿出诗作。
这时崔延卿反而向着薛淮说道:“匡时兄莫急,薛侍读尚未出手,最终结果怎能定论?”
“崔兄珠玉在前,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在众人注视之下,薛淮敛袖而立,徐徐道:“腊月廿三,同科举子会于西城瞻雪阁。时值小年,瑞雪初霁,诸君围炉温酒,共话两年宦海浮沉。匡时兄命赋诗以志此会,余因记之以酬诸君。”
他向前一步,中正平和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岁暮重开玳瑁筵,孤光先破九霄玄。”
帷幕之后,曲昭云轻声道:“破题平平。”
薛淮目光沉静,又念出颔联:“冻云欲锁昆仑柱,燧火已燃瀚海烟。”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原主在过去两年多时间里,那些内心的纠葛和煎熬,他凭着一腔热血艰难前行,结果却是伤痕累累孑然一身。
不远处陈观岳静静地看着薛淮,他能体会到薛淮此刻的心情。
其他年轻官员虽然不及陈观岳看得透彻,但也知道薛淮这两年可谓苦尽甘来,诗中意便是镜中身。
“星槎待渡天河阔,鳌背堪载地轴旋。”
此二句一出,众人仿佛能感觉到薛淮心境的变化,不再是暗无天日,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薛淮顿了一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随即给出结句:“诸君莫叹浮生短,俯看人间八百年。”
堂内又是一阵沉寂。
崔延卿神情复杂地看着薛淮,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好诗。”
陈观岳当先打破沉默,却无花团锦簇的称赞,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但是这两个字却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
他们回味着最后那句“诸君莫叹浮生短,俯看人间八百年”,望着薛淮年轻俊逸又显出沉凝气度的面庞,再想到他这两年处处碰壁却矢志不移的过往,对于这首诗不禁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某种角度而言,薛淮这首诗和先前崔延卿的即兴发挥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都是以诗明志,又夹杂自身的境遇和感悟。
崔延卿是愧疚和悔悟,薛淮则是放下纠葛豁达面对。
只不过在陈观岳看来,崔延卿固然才思敏捷,这番感悟却显得牵强,远不及薛淮一气呵成发自肺腑。
更不必说两人过去的表现就摆在那里,薛淮的诗作显然更有说服力。
高廷弼适时开口道:“景澈贤弟这首诗令人感慨万千,不过文远兄的诗作亦是意境悠然,在我看来真的难分高下。”
他心里觉得薛淮的诗更好,但委实不愿看到此子再三扬名,反正崔延卿的才名朝野皆知,那首诗也拿得出手,旁人不能说他偏颇。
陈观岳欲言又止,他很清楚高廷弼的小心思,此刻有种帮薛淮要一个公道的冲动,然而一想到临行前叔父陈伯均的叮嘱,他最终只能沉默地低头。
其他人或不想得罪高廷弼,或真心觉得这两首诗不分伯仲,遂打着哈哈附和高廷弼。
帷幕之后,曲昭云眉尖微蹙。
丫鬟见状便压低声音问道:“姑娘,你觉得哪首诗更好?”
“薛侍读的诗更好,崔编修则有取巧之嫌。”
曲昭云冷静地说道:“不过二者相差不大,平分秋色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她心里略略好奇,不知那位以骨鲠刚直闻名的薛探花,是否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薛淮不觉得此事难以接受。
他知道高廷弼在想什么,但眼下不必因为强求一个虚名,让这么多同年下不来台,双魁首有何不可?
然而还没等他表态,崔延卿冷峻的声音陡然响起:“薛侍读不光文章通达,诗词一道亦是才华横溢,真令人刮目相看。今日大家兴之所至,不如尽兴一次,如何?”
言下之意,既然那两首诗难分高下,两人就再来一次比试。
薛淮双眼微眯,他原本觉得今日火候到此刚好,赢得不少同年的尊重和认可,又通过崔延卿亮出自己的锋芒,所以只是尽己所能写出一首诗,并未刻意想着一鸣惊人。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非要强行压他一头。
一念及此,薛淮的神情渐渐冷下去,他望着崔延卿点头道:“崔兄既有雅兴,淮自当奉陪。”
崔延卿冷笑一声,随即对高廷弼说道:“公平起见,还请匡时兄为我们命题,谁的诗作更好谁便是今日雅集之魁首。”
他们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根本没给高廷弼和其他人插话的余地,此刻高廷弼看着崔延卿志在必得的神态,忽然觉得这厮还算有可取之处,于是微笑道:“也好,那就请二位尽情施展才学,不过高某有言在先,比试归比试,切不可伤了同年的和气。”
崔延卿点了点头。
薛淮则淡然道:“请高兄命题。”
高廷弼隐约觉得薛淮平静的语气暗含杀气,他左右看了看,墙边案上瓷瓶里几株寒梅落入视线,再想到崔延卿那首诗,轻咳一声道:“今日我进来便注意到这几株寒梅开得极好,便请二位以冬梅为题,不拘诗词歌赋,限时一炷香落笔。”
当即便有瞻雪阁的侍女点燃短香。
这香烧得有些快。
陈观岳和吴璟略显凝重地看着薛淮,他们有些担心薛淮能否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拿出一首佳作。
至于崔延卿……他对这个命题显然没压力,此刻的神态很轻松。
燃香逐渐变短,时间的流逝似慢实快。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中,薛淮忽地走到案边,伸手提起一个酒壶,往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
只见他举起酒盏,昂首缓缓饮尽。
“好酒。”
薛淮轻声感叹,继而洒脱道:“笔来。”
侍女赶忙奉上笔墨纸砚。
薛淮渊渟岳峙地站在案前,提笔挥毫,无尽恣意。
这番神态瞬间吸引众人围了过去,就连高廷弼也不例外,崔延卿登时显得有些孤单。
他站在五六步外,冷眼望着被人群包围的薛淮,讽道:“装模作样。”
此刻燃香过了一半,崔延卿腹中已有草稿,只需再润色一番,他便能拿出一首上佳的诗作,足以让薛淮低头臣服。
当此时,那边传来陈观岳的吟诵声。
“卜算子,咏梅。”
薛淮已经沉浸在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中,他一手提着酒盏,一手笔走龙蛇,宣纸上烙下一个又一个飘逸的字体,又隐隐带着决然之意。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念出第一句,陈观岳便瞳孔微缩,语调逐渐抬高。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高廷弼看着挥毫泼墨的薛淮,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吴璟、郑玄明、吴清岳、杨嗣修等一众年轻才俊听到此处,不由得相互对视,眼中皆是惊艳之色。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陈观岳念完,只觉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高廷弼沉默不语眼神复杂,心中唯有震惊。
其余年轻官员则没有那么多想法,他们纷纷挤上前,想要亲眼目睹这首佳作的真容。
寒窗苦读十数年,他们当然懂得这首词的分量,而且这是薛淮在一杯酒的时间里写出来的作品,他们只觉语言在此刻是那般苍白无力,压根无法形容心中翻涌激荡的思绪。
只要这首词流传出去,薛淮乃至庚辰科必将名动京华!
而帷幕之内,一直宁静淡然的曲昭云已经站起身来,她素来平和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仿佛要穿透帷幕看向那位年方弱冠的探花郎。
薛淮依旧长身肃立,他看了片刻宣纸上的字迹,默默对陆放翁说了声抱歉,然后将笔放回笔架,抬眼看向前方。
众人不由自主地朝两边让开。
视线那头,崔延卿面色苍白,双手微微发抖,口中念念有词。
堂内安静下来,这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崔延卿反反复复重复这一句,他脸上浮现一抹凄然的笑意,一边喃喃一边抬头看向薛淮。
这一眼,个中情绪难以描绘。
下一刻,崔延卿身躯一阵摇晃,随即跌倒在地。
“文远兄!”
“文远兄!”
“他晕了,快请郎中!”
一片混乱之中,薛淮微微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062【余韵】
陆放翁这首卜算子堪称咏梅词之绝唱,顷刻间将崔延卿的骄傲和自负碾成齑粉,就算他还能稳稳地站着,刚刚想好的腹稿也没有掏出来的必要。
根本赢不了,又何必继续自取其辱?
眼下他遽然晕倒惹得堂内大乱,还好瞻雪阁有着一群经验丰富的管事,他们连忙将崔延卿抬往后楼的雅舍,又让人立刻去请郎中。
“文远兄只是见到佳作情绪激动,不会有什么大碍,诸位同年无需忧心。”
高廷弼温言安抚众人,心里的苦涩却无处排解。
他苦心孤诣操持这次冬日雅集,无非是想笼络人心,这才一掷千金包下瞻雪阁,又动用人脉说动曲昭云出场助兴,他要用这些手段告诉同科进士们,将来若跟他守望相助,仕途便能顺利许多。
此外他也想夺得魁首之名,虽说这对他的官运没有直接帮助,但是文官最重要的就是名气,譬如工部尚书沈望——往前十几年的时间里,沈望在朝政上并无特别的建树,他能坐稳清流领袖的位置,除了持身清正风骨卓然之外,关键便在于他传遍大江南北的文名。
高廷弼不会自大到比肩沈望的才学,但他好歹是庚辰科状元,有信心在同科进士当中拔得头筹。
但他没有料到不光崔延卿发挥出色,往常极少在诗词上展才的薛淮也拿出一首不俗的作品,而且在崔延卿的刺激下,他竟然又临场写出一首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
想到这儿,高廷弼悔得肠子都青了,暗骂自己为何要提议作诗,这完全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不过一想到崔延卿的惨状,高廷弼又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快感。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只是没有达成既定目标,崔延卿却成为那首注定传世的咏梅词的注脚。
往后千百年里,人们只要读到这首词,多半会想起薛淮是在怎样的场合挥毫落笔。
某种意义而言,崔延卿算是因此留名青史,但高廷弼相信他绝对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
或许就是因为想到自己成为衬托薛淮才华横溢的背景,崔延卿一时间悲愤交加,这才当机立断晕了过去。
堂内逐渐恢复正常秩序,一众年轻才俊不像高廷弼那般心情复杂,他们短暂地关心崔延卿的状况,随后继续沉浸在那首咏梅词的意境之中。
翰林院检讨吴璟由衷地赞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此句极精妙,寒梅之傲跃然纸上,薛侍读的遣词造句令人叹服。”
“我更喜欢末尾那句。”
国子监学正郑玄明神往道:“‘碾作尘’三字道尽悲怆黯然,满眼孤寂荒凉,然而纵使粉身碎骨,亦有‘香如故’留存于世。薛侍读此作通篇不见梅字,却写出了寒梅风骨,我等士林中人当效仿之。”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赞而叹之。
虽说薛淮今日的表现让他们大开眼界,却没人怀疑这首词非薛淮所作。
究其原因,薛淮的骨鲠性情人尽皆知,而寒梅之题乃高廷弼临时拟定,再加上这首词仿佛就是薛淮入仕之后曲折命运的写照——因为身上的光芒过于耀眼,起初他的一腔热血不为旁人理解,京城官场很多人把他当成笑话,但是薛淮没有自暴自弃,一如寒梅傲霜之风骨。
作为此刻宴席的焦点,薛淮既无矫揉造作的虚伪,亦无志得意满的傲气凌人,他坦然接受众人的赞许,又巧妙地引向对方的作品。
花花轿子众人抬,皆大欢喜。
而在帷幕之后,清倌人曲昭云双手绞在一起,口中喃喃自语:“片刻之间写出这等惊世之作,薛侍读之才难以估量,看来他以前还是有所藏拙,如此人物……”
丫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曲昭云望着眼前的帷幕,轻声道:“你现在去找薛侍读,就说昭云敬佩侍读大才,求当面一叙。”
丫鬟一怔,她跟在曲昭云身边多年,最清楚自家姑娘眼界之高,往常那些权贵富绅想见她一面并不容易,从来没人能让她这般主动。
不过一想到外面那些年轻才俊的反应,她渐渐明白曲昭云的心思,于是迈步绕过帷幕,径直来到场间,向薛淮福礼道:“薛侍读安好,我家姑娘请求与您一见。”
众人并不意外,都说这位曲大家酷爱诗词,今日听到这首咏梅词肯定坐不住。
一时之间,他们又是感慨又是羡慕。
这就是如今文人当道的时代,一首顶尖诗词拥有的杀伤力。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薛淮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做文抄公,他对此并无抗拒,只是不会将这当做唯一的仰仗,更不会不顾时机和场合冒然而为。
他转头看向小心翼翼的丫鬟,对方的话语含糊其辞,落在旁人耳中多半会以为曲昭云是想和他私下相会,因而微笑道:“曲大家轻易不见客人,既然她有此雅兴,便请她与我等同年一见。”
丫鬟不敢多言,连忙点头应下。
场内众人看向薛淮的目光变得更加亲切,只觉今日不虚此行,不光能亲眼见证一首传世佳作的诞生,还能见到才貌双全的瞻雪阁曲行首。
在他们期待的注视中,那道帷幕徐徐拉开,曲昭云缓步而出。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绒袄,领口一圈暗纹衬得脸颊莹白如玉,青丝挽成随云髻,犹如工笔仕女图里逸出的水墨。
她身量修长窈窕,腰间垂着一枚白玉梅花佩,行走时裙褶层叠如水波,却听不见环佩叮咚,只觉清贵。
一众年轻官员不自觉地屏息。
他们都曾听说这位曲大家才情不凡,今日一见方知美人如玉,通身雅致气度,浑不似风月中人。
曲昭云的目光掠过满座才俊,最终停在薛淮面上。
那眼神仿佛雪水洗过的透亮,又藏着一丝莫名的颤动。
薛淮心中古井不波,微笑致意。
曲昭云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随即向众人敛衽行礼:“奴家昭云,见过列位大人。”
高廷弼温言道:“曲行首不必多礼。往日我来瞻雪阁,只闻琴声不见真人,今日总算能见到行首之风姿,想来是薛侍读那首卜算子的功劳?”
这会他已经想明白,今天肯定没办法奈何薛淮,既然如此不妨大气一些,好过像崔延卿一败涂地,将来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曲昭云脸颊上泛起一抹恬淡的笑意,坦然道:“奴家见字心喜,情难自禁,让高修撰和列位大人见笑了。”
“不知曲行首有何见教?”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淮倒也不想继续端着,争取早点打发她完事。
曲昭云听出薛淮话里的疏离,微微垂首道:“奴家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借薛侍读的佳作谱一曲?”
性情外向的吴璟当即说道:“薛侍读的词,曲行首的曲,定然是珠联璧合,妙啊!”
余者纷纷附和。
薛淮大概猜到曲昭云的来意,这个时代文人墨客与青楼花魁之间存在割舍不断的关系,文人以赢得红颜青睐而自得,花魁则凭借传唱诗词而身价倍增。
像他今日拿出来的咏梅词,经由曲昭云之口唱出来,短时间内京中花魁再无人可以压下她的风头,除非有人能拿出一首更好的词作。
薛淮没有在意同年们的鼓噪,他静静地看着曲昭云,虽说对方并无恶意,但他不太想让旁人觉得他们有旖旎之交。
曲昭云心思通透,很快明白薛淮沉默的缘由,她温婉地说道:“薛侍读若介怀,奴家可保证今日之后不会在外人面前传唱此作。”
这话说得足够坦诚,表明她不是想借薛淮之手给自己扬名,只是单纯欣赏和倾慕薛淮的才华。
“景澈贤弟,曲行首都这么说了,你就应下吧。”
高廷弼冲薛淮挑了挑眉。
“高兄莫急。”
薛淮面色从容,看向曲昭云说道:“曲行首想来是懂词之人,定能唱出这首卜算子的意境,薛某洗耳恭听。”
众人大喜。
曲昭云向薛淮福礼道谢,然而还没等她转身折返,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仿若风雪平地而起,打着旋涌入温暖如春的堂内。
“小侯爷息怒!小侯爷,不是小人在您跟前拿乔,实在是鄙处今日不待客。原不知小侯爷今日有兴致,否则肯定会提前帮您安排,眼下正堂之内——”
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哀嚎。
曲昭云面色微变,不止是因为她听出哀嚎之人乃是阁内大管事,更在于他所说的“小侯爷”三字。
下一刻,一个年轻又暴戾的声音传进堂内。
“敢挡小爷的路,你真是茅厕里点灯——”
“找死!”
063【小霸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在距离瞻雪阁只有一街之隔的某处宅院内,云安公主姜璃蜷缩在躺椅上,望着手中那张纸,忍不住继续念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人们常说诗以言志歌以咏怀,我从你这首词里却感觉到不一样的意味。”
“或许旁人以为你是在借词抒怀,以浇胸中块垒,这倒也说得过去,可我怎么觉得你这首词更像是在书写令尊的一生?”
“令尊……堪称真正的君子。”
“然而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好人往往不长命。”
“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她停下自语,将那张纸折叠起来,虽然这不是薛淮的原稿,但姜璃觉得同样很有纪念意义。
便在这时,苏二娘快步走进暖阁,来到近前低声道:“殿下,镇远侯府秦章带着一群狐朋狗友进了瞻雪阁。”
出乎她的意料,姜璃对此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丝毫不见紧张之色。
这让苏二娘感到莫名。
自从当日公主府侍卫将薛淮救起来,她亲眼看着姜璃和薛淮走得越来越近,因为合作的缘故,姜璃很在意薛淮的安危,眼下为何表现得无动于衷?
姜璃靠在榻上,轻笑道:“二娘,薛淮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以后他外放为官,我也要跟在他后面护他周全?”
苏二娘迟疑道:“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秦家的人。”
“秦家又如何?”
姜璃哂笑,继而摇头道:“你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薛淮表面上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则脸厚心黑手段硬,该拼命的时候绝对不会退缩。当初薛明纶小觑他的远房侄儿,结果如何?想必他在回河东的马车上,不止一次懊悔不该自以为拿捏住了薛淮的心思。”
苏二娘斟酌道:“殿下所言极是,我只是担心秦章发作起来不管不顾。”
“秦章今天敢动薛淮一指头,秦万里明天就会打断他一条腿。”
姜璃淡然道:“今日庚辰科进士齐聚,谁在这种场合动手就是践踏朝廷的脸面,秦章虽然混不吝,倒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我仔细想了想,好像只有五皇兄敢这样做,但他如今在王府禁足,靖安司不会放他离开。”
苏二娘这才安心,其实她倒不是担心薛淮,只怕那边闹大了,最后又得姜璃费心筹谋平息事态。
姜璃稍稍沉默,随即轻声道:“再者像今日这种场合,我不太方便出面,这对我和薛淮都不好,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苏二娘了然,随即心里又有疑惑。
既然薛淮今日不会有危险,殿下为何要特地来到瞻雪阁附近?
她看向姜璃放在案上的叠纸,好奇地问道:“殿下,薛侍读这首词果真不凡?”
“何止不凡?”
姜璃浅笑,眼中浮现几分神采:“最迟两三天内,全京城都会知道薛淮之才。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把他关在青绿别苑,让他多写几首好词。”
苏二娘原本想调侃两句,然而姜璃接下来的话让她彻底陷入沉默。
“我记得二娘说过,父王和母亲最喜诗词,当年他们便是一诗定情呢。”
“反正薛淮还欠我救命之恩,用他的词作告慰我的爹娘,想来他不会介怀。”
“如此,也算是我略尽孝心了。”
……
瞻雪阁,正堂之内。
在一众年轻文官皱眉注视中,几名身穿轻裘华服的权贵子弟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身高肩阔,正是镇远侯秦万里的幼子秦章。
他一手提着瞻雪阁大管事的衣领,拽着对方来到堂内,扫视周遭不屑道:“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包下了瞻雪阁,原来是一群只会咬文嚼字的穷酸!你就不怕他们连酒钱都付不起?”
不等管事回答,他松开手抬起脚将对方踹倒在地。
这一脚没有太用力,管事挣扎着爬起来,无比焦急地说道:“小侯爷,这是东家的决定,小人哪敢多嘴啊。”
“滚远点,一会再跟你算账。”
秦章冷笑两声,随即旁若无人地向前,径直来到高廷弼身边,跟在后面的曹轩眼明手快拉来一把椅子,随即和其他几人一道站在秦章的身后。
看到这种恶劣的做派,在场文官无不怒从心头起。
他们或多或少听过秦章的恶名,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嚣张跋扈到这种程度。
虽说今日场上都是官场新人,最高不过正六品,但是他们身后立着礼部、翰林院和国子监,国朝百余年不知多少内阁重臣出自这三个衙门,就算太宗朝重用武人的时候,勋贵们也不会欺到这些衙门头上,更何况如今武勋的地位早已不及当年。
众目睽睽之下,高廷弼硬着头皮说道:“秦三少,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章也不抬眼看他,翘着二郎腿说道:“高修撰且安心,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的麻烦,而是找她。”
他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对面蹙眉而立的曲昭云。
不等高廷弼继续打圆场,秦章看着曲昭云说道:“曲行首,小爷这几个月对你可谓仁至义尽,花在瞻雪阁的银子都能照着你的身段打一个银人!你倒好,每次不是推脱身体不适就是故作神秘,隔着一块帷幕弹个破琴,小爷连你的脸都看不到!若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倒也罢了,今日这群穷酸书生打肿脸充胖子,你就眼巴巴地跑出来,还要主动给人献唱!你当小爷是冤大头?啊?”
这番话让一众文官纳罕。
说实话他们也不明白秦章突兀闯进来意欲何为,按说两边极少交集,秦章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此刻他们才明白原来是和曲昭云有关。
高廷弼登时头大,这种权贵子弟争风吃醋最是麻烦,他只好解释道:“秦三少,其实此事——”
“姓高的,你闭嘴,小爷看在那位孙阁老的面上不和你计较,别逼小爷当场翻脸。”
秦章直接将高廷弼堵回去,然后冷眼看着曲昭云说道:“曲行首不是能说会道吗?怎么现在哑巴了?”
“秦小侯爷,奴家从未许诺过你任何事。”
曲昭云仪态恭敬,然而语调平和且沉稳:“似奴家这等风尘女子,早被世情压断了脊梁,如何担得起秦小侯爷的赏识?过往您在瞻雪阁的一应开销,奴家未拿分文,还望小侯爷息怒。”
“呵。”
秦章搓了搓手,沉声道:“瞧不起小爷的银子,更瞧不起小爷这个人,好一个清高自傲的曲行首,沦落到烟花之地还有这么大的架子。方才你们的大管事说,今儿有人写了一首酸词,你一听见就丢了魂,求着那人把那首词送给你。”
说完之后,他缓缓起身,一步步向薛淮走去。
曲昭云见状暗道不好,她想也不想就拦在秦章前方。
秦章止步,视线越过曲昭云,落在薛淮的脸上,冷笑道:“你就是薛淮?”
薛淮平静地起身,淡淡道:“曲行首,你挡着秦三少的路了。”
曲昭云肩头一僵,她回首望去,满面歉意。
从她的神情来看,显然她也想不到秦章会突然来到瞻雪阁,并且牵连到薛淮。
在她站出来的那一刻,其实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秦章恶名在外,恼怒之时又怎会真的在意她一介风尘女子的生死?
见薛淮神色镇定,曲昭云只能退到一旁。
当秦章带着那些将门子弟走向薛淮,堂内气氛变得十分压抑。
薛淮这一刻隐隐有种预感,秦章表面上是在争风吃醋,实则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
他脑海中浮现沈望那日的提点,再看向对面这些来势汹汹的将门子弟,忽然有种瞌睡了就有人送来枕头的感觉。
无论秦章今日是否专门来找他的麻烦,薛淮此刻都已有了决定。
秦章在薛淮身前三尺之地止步,看了一眼旁边案几上的宣纸,上面隐约可见薛淮飘逸的字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薛侍读是吧?听说你今天写了一首好词,开个价吧。”
此刻终于有人忍不住,国子监助教杨嗣修怒道:“秦章,你怎能如此放肆!简直有辱斯文!”
然而秦章压根不理他,那双遗传自秦万里的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薛淮,继续说道:“薛侍读,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拐弯抹角,今日就是要替曲行首买下你这首词,想必你不会让我下不来台吧?”
“秦三少说笑了,在场有谁能让镇远侯府老夫人最疼爱的幼孙下不了台?”
薛淮从容地拿起咏梅词的原稿,徐徐道:“至于这首词……既然秦三少说得这么坦诚,那我也不好藏着掖着。镇远侯府肯定不缺银子,三少也是出手阔绰之人,但是恕我直言,想要买这首词的话——”
他抬眼看向秦章,微笑道:“你不配。”
上架感言
书友们好,接编辑通知,本书将于明天(7月18号)正式上架!
自从《九锡》完结之后,新书的出炉确实有点艰难,因为前两本都是武夫主角,相对来说主角受到的制约不算特别大,至少拥有随时随地掀桌子的底气和能力,这就让我在写作的时候有很大的空间和余地来辗转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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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要感谢书友们的支持,或许新书进入状态不够快,前期因为调整风格存在一些不够圆润的情节和处理,大家对我十分包容,这些我都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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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征程开启,恳求大家继续支持!我会以努力的创作来回报大家的支持!
我们明天早上八点见!
064【书生的刀】(求首订!)
或许是因为薛淮的表情太具欺骗性。
秦章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曹轩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
刹那之间,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仿佛这是他此生蒙受最大的屈辱。
秦章出生的时候,秦万里已是边关大将,没几年他就在宣府西北面赢得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一战打垮鞑子多年积累的骏马和战兵,可保大燕北方边境二十年太平。
也就是说,秦章从记事开始,他就是大燕第一等的将门子弟。
放眼整座京城,除去天家宗室之外,他只在意寥寥几家门第,譬如魏国公府谢家、平凉侯府谭家和颍川侯府杨家,这几家都是军中老牌勋贵,虽说这些年没有出过秦万里这个档次的将帅,但是胜在底蕴深厚,在军中人脉遍布不容小觑。
秦章从小就眼高于顶,再加上他极得祖母溺爱,秦万里又是纯孝之人,拗不过母亲对秦章的庇护,导致秦章的性情越来越骄纵。
他身边都是曹轩这等阿谀奉迎之辈,从来只有他收拾别人的份,基本没有人敢和他作对,更不要说像薛淮这般面带微笑,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嘲讽的字眼。
望着薛淮脸上的笑容,秦章只觉血涌头顶,双手猛地攥紧成拳。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对着薛淮冷嘲热讽无伤大雅,如果今日真的动了手,就算有祖母护着,他老子也会狠狠抽他一顿。
毕竟薛淮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前程远大的翰林院侍读,近来又因为工部贪渎案颇得天子青睐。
想到工部那桩案子,秦章只觉自己的怒气更加按捺不住。
工部是个大染缸,和朝中各方势力都有牵扯,其中自然少不了军方武勋门第,因为工部屯田司管着军田以及一部分军械产业。
秦章养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外出手阔绰奢靡无度,侯府账房只听秦万里的吩咐,不会让秦章毫无节制地支取银两。
他没脸经常去找祖母求助,于是就想着自己弄银子,然后看上了军田背后隐藏的利益。
当然他和代王不同,不敢明目张胆侵占国帑,只是暗地里捞些好处。
谁知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果决出手,将工部的老鼠一网打尽,秦章也因此失去生财之道。
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秦章自知没有资格去和沈望较劲,只能将这一腔怨怒扣在薛淮身上。
曲昭云只是一个引子,他今日来就是为了针对薛淮,至少要闹对方一个灰头土脸,出一口胸中恶气。
怎料他才刚刚开个头,薛淮就一个无形的耳光抽过来。
若是能忍下来,他就不是京中最拔尖的纨绔。
“你、再、说、一、遍。”
秦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有些话说第二遍就没了意趣,秦三少莫非不懂这个道理?”
薛淮神态从容,好整以暇地看着秦章说道:“秦三少,我无意干涉你和曲行首的纠葛,但我好心劝你一句,身为老秦家的人,就算你不能效仿令尊镇远侯马踏北蛮,也不至于为难一个风尘女子,传出去多难听,是不是?”
“薛淮——”
秦章眼色微赤,略显狰狞道:“我让你把那三个字再说一遍!”
曹轩等跟班隐约察觉不妙,他们都见识过秦章发作的场景,那是真的不管不顾暴戾张狂,但是堂内这些人可不是任凭秦家拿捏的小角色,且不说他们背后站着的各派大人物,光是眼前这二十多位进士出身组成的阵容,就算镇远侯秦万里亲至都不敢轻忽!
然而秦章不是秦万里,他只是一个蜜罐子里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年仅十七岁的纨绔子弟而已。
这种人一旦热血上头,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去看待他。
他们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靠近秦章,万一这家伙发起狂来要对这些文官动手,他们也能视情况安抚一二。
薛淮仿佛没有察觉危险的到来,冷静又直白地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你确实不配。”
“好,好得很。”
秦章双手握拳,骨节噼啪作响:“薛侍读果然胆气雄壮,连镇远侯府都不放在眼里。”
他倒也不算太蠢,知道薛淮不同于一般的芝麻小官,就算忍不住要对他动手,也得给自己找个由头。
“秦三少又错了。”
薛淮微微摇头道:“我对令尊镇远侯很尊重,对贵府亦无半点轻蔑之心,从始至终我针对的都是你本人。”
秦章阴冷道:“既然你非要和小爷作对,那就莫怪小爷翻脸不认人!”
曹轩立刻站在秦章身前,厉声道:“薛侍读,你欺人太甚!莫要以为大司空是你的座师,你就能恣意妄为,今日你必须向三少致歉,否则我们跟你没完!”
他这么做倒不是真想逼薛淮服软低头,而是担心秦章出手太快太重,万一要是把薛淮打出个好歹,这件事肯定会惊动天子,朝中也会掀起轩然大波,届时他们这些人也无法安然抽身。
秦章虽未从军,他毕竟是将门子弟,从小练习武艺打磨根基,纵然比不得军中猛将,收拾一群文弱书生简直易如反掌。
因此曹轩特意点出沈望的存在,想让秦章冷静一些。
还没等薛淮开口,秦章猛地伸手将曹轩推到一旁,朝薛淮迈出一步。
便在这时,一人决然开口。
“庚辰科二甲头名、礼部仪制司主事陈观岳,愿与薛侍读共进退!”
在这紧要时刻,陈观岳一改之前的安分守拙,毫不犹豫地站到薛淮的身边。
在他之后,一道道清亮的声音相继响起。
“庚辰科二甲第七名、国子监学正郑玄明,愿与薛侍读共进退!”
“庚辰科二甲十六名、翰林院检讨吴璟,愿与薛侍读共进退!”
“庚辰科二甲三十一名、国子监助教杨嗣修,愿与薛侍读共进退!”
连绵起伏,宛如战鼓。
片刻之间,除去被送往后楼诊治的崔延卿和尴尬而立的高廷弼,今日来参加雅集的年轻才俊悉数站在薛淮身边,同仇敌忾地望着秦章等权贵子弟。
不论他们喜不喜欢薛淮,至少在眼下这个时刻,他们必须要表明自身的立场。
身为大燕文官,倘若今日任由武勋子弟骑在头上拉屎,将来这件事传扬开来,他们还有什么脸面立足朝堂?
僵持之势登时成型。
高廷弼左右看看,一脸严肃地说道:“秦三少,难道你要在这里大打出手?”
“高修撰倒是会审时度势。”
秦章满含讥讽,冷声道:“你怎么不问一问这位薛侍读,一上来就羞辱我是何用意?难道我们秦家人就该由着他出言不逊?大燕立国百二十年,秦家为国捐躯者数十,家父在宣府大战中耗尽心力几度呕血,换来的却是你们文人冷嘲热讽,一如今日!”
高廷弼一窒。
薛淮不紧不慢地说道:“秦三少的嘴皮子功夫也不弱,倒打一耙的手法用得很熟练。”
不待秦章反唇相讥,薛淮直接上前一步,正色道:“既然秦三少不打算动手,那我就来论一论。”
“你们秦家为国尽忠,这是不争的事实,薛某对此唯有敬仰,断无半点亵渎之意,只不过——”
他语调陡然转厉:“独你秦家人是大燕忠良?”
“家祖骏德公历任七地父母官,终身未入中枢,然则受他惠泽的百姓以百万计!至今那些地方仍有很多人的家中,立着家祖的长生牌位!”
“家父十九岁入仕,出翰林院后,五年巡察御史,四年扬州知府,三年大理寺卿,为国为民一日不得安歇,最后积劳成疾,年仅三十六岁就溘然长逝!”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宛如一柄柄利剑刺向秦章等人的胸膛。
秦章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知道薛淮所言属实,秦家于大燕功勋卓著,这就是他能在京中横行的缘由,然而薛家又何尝半分亏欠社稷黎民?
就拿薛淮本人来说,虽然他入仕不久,过去两年多无数次为民请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且他刚刚才协助座师沈望端掉工部的窝案。
见秦章沉默以对,薛淮再进一步,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你说我羞辱你,那我倒要问一句,今日我等同年相聚饮酒唱和,薛某妙手偶得一首词,秦三少一来就以黄白之物相辱,置我清名于何地?”
“莫非令尊在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旁人也能以金银购之?”
秦章面色巨变,震怒道:“你找死!”
“究竟是谁找死?!”
薛淮怒发冲冠,厉声道:“你不过一浪荡纨绔子,对外不能为国效力,对内不能孝顺尊长,成日里斗鸡走狗无事生非,是谁给你的胆子闯入此地,对着我等朝廷命官狺狺狂吠!”
声若惊雷,字字如刀,直杀得秦章方寸大乱,脸色苍白。
“今日我倒要看看,镇远侯究竟教出来怎样一个好儿子。”
薛淮犹不罢手,直视秦章的双眼说道:“来,动手,我等着秦小侯爷大开杀戒!”
065【见血】
堂内局势一触即发,所有人神情凝重地望着对面。
此刻将门子弟这边包括秦章在内,一共只有六人,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六岁之间。
他们虽然在人数上处于下风,心里并无惧意,往常他们跟着秦章没少和京中纨绔较量,动手厮杀不在少数,如何会将眼前这些文弱书生当回事?
然而他们不能不忌惮对方的师承和官身,眼下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这些将门子弟别提有多么憋屈。
连曹轩这种习惯唾面自干的家伙都眉头紧皱,更不必说素来飞扬跋扈的秦章。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方才薛淮那番话让他警醒。
今天之事说到底是他过于冒失,先不说薛淮那首词究竟有多好,他一上来就拿银子砸人,对于文人而言毫无疑问是极大的羞辱。
薛淮要是没有任何反击,不光他自己的清名会受损,甚至还会牵连到已故的薛明章。
这桩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也是薛淮占理。
一念及此,秦章强压心中的躁郁,深吸一口气道:“方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薛侍读怎么心眼小到这个程度?罢了,此事我不同你计较,还是说回那首词的事儿。”
听闻此言,曹轩只觉心里蛮不是滋味。
他知道秦章因为财路被断记恨薛淮,今日本就是受人之托有意在他面前提及瞻雪阁,原以为这家伙多多少少能让薛淮吃瘪,谁知他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看似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开口就被薛淮拿住话柄。
简直是烂泥糊不上墙。
在曹轩看来,今天显然找不成对方的麻烦,不如丢下两句狠话然后赶紧回家,往后再找机会下手,可是秦章显然咽不下这口气,哪怕他知道不能动手,依旧梗着脖颈妄图让薛淮低头。
“秦三少辱人在先,如今一句轻飘飘的玩笑就想揭过去。”
薛淮冷笑道:“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秦章皱眉,沉声道:“你待如何?”
薛淮微讽道:“做错事就要认错,难道镇远侯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
“让我给你赔礼?”
秦章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意,缓缓道:“薛侍读,你莫要太过高看自己了。”
“没错,薛某是不能按着秦三少的脑袋赔礼致歉,那你为何还要站在这里?莫非想让我们请你喝酒?”
薛淮左右看了一眼,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脸皮厚到这个程度。”
周遭的年轻文官们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方才是我说话不谨慎。”
秦章脸色铁青,含恨道:“对此我向你致歉,但薛侍读是否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薛淮没将他含含糊糊的致歉当回事,反问道:“什么解释?”
秦章抬手指向被隔开站在远处的曲昭云,道:“京中谁不知道,我在这位曲行首身上花了金山银海,结果却被你横插一手。都说你清正自持,如今却干着损人利己的事儿,我凭什么要忍气吞声?今天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正如曹轩心里的猜测,秦章今日来瞻雪阁是为了找薛淮的麻烦,他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沉住气的性子。
只是秦章没有料到,他一来瞻雪阁就收到曲昭云主动向薛淮示好的消息,刹那间险些气炸了肺。
他对曲昭云势在必得,这和对方的才情没有多大关系,主要因为这女子容貌生得美、身段窈窕勾人,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秦章心动不已,只想她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若非如此,他哪有耐心和曲昭云啰嗦,按照以往的脾性,他早就动用强硬的手段了。
结果他拉扯两个月还没得手,反倒被薛淮捷足先登,这让秦章如何能忍?
曲昭云确实有些害怕秦章混不吝的性子,所以明明不喜对方,也只能用委婉的手段避让,但如今因为她的缘故,秦章竟然要和薛淮不死不休,她只能攥紧双手上前一步说道:“小侯爷,奴家只是敬佩薛侍读的为人和才学,还请你嘴下留情。”
“你闭嘴。”
秦章冷冷吐出三个字,盯着薛淮说道:“薛侍读,今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替曲昭云把我这几个月花在她身上的银子拿出来,要么留下你那首词,带着你的同年们离开瞻雪阁,我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
他向对面的年轻文官们逐一看过去,寒声道:“我是个浑人,若是做了什么不太妥当的事情,诸位莫要见怪。”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淮、高廷弼乃至陈观岳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其他人未必真有这个胆气,因为秦章的父亲是提督五军营的镇远侯,秦家是大燕军中数一数二的武勋将门。
天家之下,秦家本就是第一档的门第。
沉默在蔓延,气氛在变化。
薛淮缓步而出,来到秦章的身前,冷静地看着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将门子弟。
秦章问道:“想好了吗?”
薛淮微微一笑,从容道:“秦三少,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秦章双眼微眯,没有开口接话。
薛淮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想,你今日胡搅蛮缠到底是为哪般?我与曲行首是初见,大庭广众更谈不上私相授受,但你如此咄咄逼人委实风度全无。你说我心眼小,在我看来你才是心眼比针眼还小。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和曲行首君子论交,这与你秦三少何干?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质问和干涉?”
秦章只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上脑门。
人群之外,曲昭云垂首低眉,眼神复杂。
薛淮盯着秦章的神情变化,忽地靠近轻声道:“你不可能提前知晓曲行首会向我讨要词作,所以你这般兴师问罪而来,肯定是专程来找我的麻烦。表面上你我无冤无仇,但是你对我的敌意几乎写在脸上,那就让我猜猜是为何。”
“以前我不曾弹劾过镇远侯府,唯一和你家有关联的地方,大概便是前不久的工部贪渎案。”
“我记得工部的管辖范围里,有一部分与军方有关,比如军田和军械武备,看来是我坏了你们挣钱的营生,所以你才这般不依不饶。”
“你今日来此是镇远侯的授意?不对,镇远侯没有这么蠢,这只能是你的自作主张。”
“所以……秦三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兵血?”
“你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的语调极其平缓,落入秦章耳中却如恶魔低语。
秦章猛地抬手拽住薛淮的衣领,双目仿若喷火,眼底深处却有几分惊惧。
“放手!快放手!”
“一介纨绔竟然如此张狂,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秦章,我回去之后必参你!”
“还有镇远侯!尔父子休想全身而退!”
陈观岳等人大怒,但是又担心上前会进一步刺激秦章,万一这厮血气上头伤到薛淮怎么办?
只能声色俱厉地怒斥。
曹轩等人亦是纷纷变色。
他们虽然就在旁边,但是薛淮刻意拉近和秦章的距离,声音又很轻,因此他们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眼,不太清楚秦章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危险,因此也就无从劝说,只能再三让他冷静一些。
秦章双手掐着薛淮的衣领,毫不理会其他人,只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秦章,其实你很可悲。”
薛淮清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秦章的内心,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自己威风八面,其实满京城有谁真正瞧得起你?旁人看在镇远侯的面上叫你一声小侯爷,背地里却骂你是个废物纨绔。”
“所有人都看不起你,偏偏你也确实不争气。”
“就像现在,你明明不敢对我们这些文弱书生如何,却非要装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难道你没发现自己很可笑?”
“说白了,你就是一个被秦老夫人宠坏的废物,赶紧回你的侯府做个富贵闲人,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我要是你,今日绝对不会来瞻雪阁。”
“免得自取其辱。”
薛淮一句又一句,犹如钢刀砍在秦章的心头,他忽地狰狞一喝,双手猛地用力,将薛淮朝后推了出去。
这是因为薛淮提到秦万里和秦老夫人,让他保留最后一丝理智。
秦章转身就走,但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慌张的喊声。
“薛侍读!”
“薛兄!”
“景澈贤弟!”
秦章脚步一滞,他看向旁边的曹轩等人,发现这些伴当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
转头望去,秦章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陈观岳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薛淮搀扶起来。
秦章那一推让薛淮往后踉跄跌倒在地,谁知他倒下的位置刚好在桌案附近,他的额头不小心磕在了桌腿上。
一抹殷红出现在薛淮的额头上,给他俊逸的面庞染上几分悲壮之感。
曹轩心脏乱跳,暗呼不好,但是还没等他拽着秦章离开此地,就听一众年轻文官当中有人愤怒至极地怒吼道:“竖子欺人太甚!今天我和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便见吴璟一边嘶吼一边朝这边扑过来。
“士可杀不可辱!”
“武夫嚣张狠毒如斯,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跟他们拼了!”
二十余位年轻才俊一拥而上,将秦章等六人围在中间。
瞬间大乱!
066【一团乱麻】
局势的变化有些出乎薛淮的意料。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开年如何顺利外放,既然天子可能不想放他离京,那他只能在维持自身底色的前提下,让天子感到头疼和麻烦。
如今他已确认一点,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喜欢失去掌控的乱象,所以他明知道工部那一窝贪官污吏的存在,为了维持朝局表面上的稳定依旧视若无睹,直到沈望当着满朝文武揭露一切。
所以今日在秦章带人气势汹汹闯入之时,薛淮便想起沈望的提点。
后续的发展一如他的预料,秦章胸无点墨粗狂蠢笨,被他几句讥讽弄得难以自制。
在他用力一推的时候,薛淮便算好接下来的每一步,他要将这件事闹到御前,让天子去解决文武之间的矛盾。
所以他故意朝桌案那个方向倒下,顺势磕破额头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吓人,实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伤。
薛淮不指望天子因为这件事对秦家动真格,但至少可以让天子暂时不太想见到他,如此一来他外放的希望就会大大增加。
可是薛淮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身边藏着一群热血青年。
其实如果他认真回想,就应知道文武互殴在大燕百余年的历史中并不罕见,譬如三十多年前某位内阁学士就曾与某位勋贵在太和殿内上演全武行,年长的内阁学士提着殿上武士的金瓜,追杀那位勋贵好半天。
今日与会都是庚辰科进士,二十多岁的年纪尚未凉透热血,再加上他们先前喝了不少酒,此刻亲眼见到薛淮被秦章大力推搡倒地,因而额头负伤鲜血淋漓,同仇敌忾之下,他们如何还能忍得住?
当下只见秦章等人被困在中间,二十多位年轻文官围成一圈,朝他们拼命挥舞着拳头。
秦章等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很快便有人挂了彩。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年轻文官绝对不是将门子弟的对手,可眼下是一片乱战,根本没有章法可言,恰如乱拳打死老师傅,将门子弟练习武艺打磨身体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秦章等人并未刻意忍让,只是他们此刻悉数挤在一起,身前身后都是人,压根施展不开,只能一边招架一边尽力反击。
一众年轻文官在愤怒和酒劲的加持下,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誓要与这帮欺人太甚的权贵子弟拼个你死我活。
远处,曲昭云和瞻雪阁的管事与伙计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既担心薛淮的伤势,又害怕眼下的场面变得不可收拾,万一有人受了重伤,瞻雪阁怕是要关门了。
薛淮也有些愣神,他抬手捂着额头,往周遭一看,身边只剩下高廷弼,居然没有看到陈观岳。
再看向前方,那个一边怒吼一边挥动拳头的背影正是陈观岳,在他右边不远处慷慨激昂奋不顾身的则是吴璟。
薛淮知道吴璟外向爽朗,虽是文官却有侠义之气,并不意外他会第一个带头冲上去,但陈观岳又是怎么回事?
无论是过往的接触,还是今日雅集上的观感,陈观岳给薛淮的印象就是不动如山,拥有远超他年龄的沉稳内敛,与眼前这个身先士卒的背影简直就是两个人。
高廷弼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慌乱地看向薛淮问道:“景澈贤弟,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们也——”
“匡时兄,先分开他们!”
薛淮打断他的话,又朝外围瞻雪阁的管事伙计们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拉架!”
他不顾额头上的伤势,迅速朝前冲去,一边用力拽住陈观岳的手臂,一边用尽力气吼道:“子远兄,住手,再打下去会出大事的!”
他今天确实是想利用秦章这种纨绔子弟,所以才有意激怒对方,并且在最后发挥演技来了一出碰瓷的戏码——秦章推他那一下没有用尽全力,不至于将他推出几步远还倒在地上。
对于薛淮而言,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刚刚好,此事是秦章有错在先又动手伤人,他肯定会因此付出代价。
但薛淮不能将同年们卷入这场纷争,无论是热血上头的文官们将秦章等人打出好歹,还是秦章等人凶性大发伤了他们,这都是薛淮不想看到的结果。
还好陈观岳冷静下来,他停下动作看了一眼薛淮,确认他没有大碍,便一同劝阻其他人。
高廷弼和瞻雪阁的人也都冲上来拉架。
薛淮继续向前,嘴里不断说道:“住手!大家莫要再打了,一会要出人命了!”
便在这时,不知是谁的拳头砸过来。
“砰!”
薛淮下意识避让,结果被这一拳打在额头上,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一刻薛淮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则是哭笑不得。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兼之文官们没有太多打架的经验,一通乱拳挥舞导致体力快速消失,那股劲儿一下去,人也就渐渐清醒过来。
局势终于得到控制,两拨人得以分开。
文官这边,薛淮看起来伤势最重,额头上的伤口原本不大,但是被那一拳波及,鲜血顺着眉角流下,看着有点唬人。
此外陈观岳、吴璟、郑玄明、杨嗣修等参与群殴的主力或多或少都有挂彩,此刻气喘吁吁又满脸骄傲地看着对面六人。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秦章身上的轻裘华服破破烂烂,嘴角肿起还有血迹,左眼眼眶乌青,不知是谁的杰作。
曹轩等人更惨,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这帮平素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官下手这么黑,他奶奶的专朝脸上招呼!
但他们现在不敢叫嚣,一想到方才这帮人的疯狂,他们心里就有些发怵。
两边登时陷入诡异的对峙。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群官差鱼贯而入,将两拨人连带瞻雪阁的管事伙计都围了起来。
一位身穿蓝色孔雀补服的中年文官大步走来,他看着场中众人,皱眉沉声道:“你们在闹什么?”
此人便是顺天府尹许绍宗。
这显然是瞻雪阁的管事见势不妙,派人去向顺天府报官求援。
许绍宗见无人应答,便点名道:“高修撰,你来告诉本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府尊。”
高廷弼拱手见礼,然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
许绍宗听完只觉头大,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薛淮,见其额头上经过简单的包扎,依旧能隐约看见血迹,不禁暗叹这位探花郎固然才情横溢,但也真不是一个省心的主。
他能坐稳顺天府尹的位置,一年到头不知见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件,眼下这桩斗殴一点都不复杂,秦章等人确实有错,但是若没有薛淮那一摔一磕,断然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薛侍读,你的伤势是否要紧?”
无论心里如何想,许绍宗都不会在面上表露。
薛淮摇头道:“回府尊,应无大碍。”
许绍宗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可有人受重伤?”
众人纷纷摇头。
“既然如此,你们随本官走吧。”
许绍宗不会轻易决断,虽说这桩斗殴没有闹出严重的后果,但是一边牵扯到二十多位年轻文官,这些都是朝廷的后备力量,不能随意敷衍对待。
另一边则是秦章等将门子弟,这些纨绔本身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可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勋贵门第,同样不能大意。
如此烫手山芋,许绍宗怎会擅自做主?肯定要交给天子处置。
在顺天府官差的引领下,众人离开瞻雪阁,朝皇城午门行去。
就在许绍宗派人通知礼部尚书、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和秦万里等勋贵的时候,靖安司都统韩佥匆匆入宫。
此时,大燕皇帝正在柳贵妃宫里小憩。
当他更衣摆驾来到御书房,听完韩佥的禀报,原本舒展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
“有没有人受伤?”
“回陛下,侍读薛淮与镇远侯之子秦章受了轻伤,此外还有十余人挂彩,好在没人伤势严重,休养数日便可。”
听到这个回答,天子严肃的神情依旧没有缓和。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算是年节的开端。
这一年颇为忙碌,光是南方的洪灾就让天子忧心不已,原以为年节前后能放松一阵,谁知刚开始就听到这样荒唐的消息。
大燕中枢二十多个文官,与一群勋贵子弟互殴!
官员仪表何存?朝廷体面何在?
简直岂有此理!
“这个薛淮……以往他还只是用奏章来烦朕,如今倒是愈发出息了,居然带着一群同年与人殴斗!”
天子抬手重重拍在案上,显然气得不轻。
韩佥稍稍迟疑,随即委婉地说道:“陛下,此事实与薛侍读无关,他和庚辰科同年正常相聚,是秦章带人蛮横闯入生事。据臣了解,是秦章恼羞成怒推了薛侍读一把,致其磕碰受伤,在场其他人一时激愤,这才动了手。”
“哼。”
天子目光沉郁,又道:“总之是个不安生的家伙,你现在就去午门,将这群人以及相关各部的堂官,都给朕带到文德殿!”
“臣遵旨!”
韩佥躬身应下。
067【莫回头】(为盟主小小无书加更)
与瞻雪阁仅一街之隔的宅院内,姜璃冷眼望着随苏二娘进来的侍卫,寒声道:“你说什么?”
侍卫垂首应道:“回殿下,秦章忽然出手,我们的人阻止不及,以致薛侍读倒地受伤,请殿下责罚!”
“此事与你们无关。”
姜璃虽然心中震怒,但不会因此失去理智,继而道:“本宫说过,你们只负责暗中保护薛淮,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他此番受伤并非你们的责任。”
侍卫心中大定,谢恩道:“殿下,薛侍读受伤之后,他的同年们激愤交加,当场将秦章等人围起来,两边殴斗不止,最后还是薛侍读带人分开他们,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我们的人随即确认,薛侍读的伤势很轻,只是磕破皮肤,没有大碍。”
姜璃当即问道:“会不会破相?”
侍卫微微一怔,回道:“应该不会。”
姜璃自语道:“那就好,倘若要是破相了,对他往后的仕途可是大麻烦。”
这个时代官员的遴选讲究身言书判,不一定非得是美男子,但至少不能存在明显的疤痕。
侍卫自动忽略公主这句话,继续说道:“殿下,顺天府尹许大人亲自去往瞻雪阁,将在场参与殴斗的所有人都带去皇城午门,想来是要入宫面圣。”
“知道了,你退下罢。”
姜璃恢复先前慵懒的姿态,待侍卫离去之后,对苏二娘说道:“许绍宗这个老狐狸,倒是精通片叶不沾身的真谛。”
苏二娘却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怎样的怒火,因此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没想到秦章竟然真敢动手。”
“秦章不算特别蠢,他若真想动手,又怎会只是推了薛淮一把?”
姜璃嘴角微勾,轻声道:“这多半是薛淮顺水推舟,借秦章之手将事情闹大,就是不知他能否猜到,那群同年居然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苏二娘登时了然。
姜璃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幽幽道:“即便如此,秦章依旧太放肆了。”
她想到方才侍卫所言,秦章竟公然指摘薛淮与曲昭云有染,堂堂探花郎、前程不可限量的翰林院侍读之清名,怎能容许这等纨绔子弟肆意污蔑?
相比薛淮受的轻伤,姜璃对这件事更加恼怒。
苏二娘见状便提醒道:“殿下,镇远侯并非易与之辈。”
“本宫自然动不了秦万里,但是秦章算什么东西?”
姜璃冷冷一笑,道:“这次陛下肯定不会轻饶他,等陛下的责罚结束之后,本宫再送秦章一份大礼,希望他能好好享受。”
……
皇城,文德殿。
天子眼神阴沉地望向下方站着的一群人。
“二十多名朝廷命官,无一不是进士出身,甚至还包含三鼎甲和传胪在内,竟然效仿市井街头的青皮闲汉与人殴斗,成何体统!”
天子盯着站在人前的薛淮、高廷弼和陈观岳,语调愈发严厉:“朕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事情,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有没有把朝廷的威仪放在眼里!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足以让天下人笑掉大牙,讥讽朕居然将这样一群不知所谓的糊涂东西擢为朝廷命官!”
薛淮等三人和其他同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着,恭敬听着天子的训示。
“你们不止与人殴斗,而且还是以多欺少,简直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天子怒意勃然,今天原本很安逸的心境被毁得一塌糊涂。
殿内一片沉寂。
礼部尚书郑元满面怒其不争的神情,这当然是针对陈观岳。
此子自从调入礼部,一直以来表现得沉稳厚重,颇得郑元的赏识,怎料今日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这让年迈的郑元十分不解。
国子监祭酒潘思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唯恐成为天子接下来的宣泄对象。
只有翰林学士林邈关切地看向薛淮的额头,似乎很担心他的伤势。
与此同时,另一边匆忙入宫的几位勋贵则是眉头紧皱,他们以镇远侯秦万里为首,看着自家子弟的惨状,心中又气又茫然。
虽说这帮兔崽子只有六人,但也不至于面对一群文弱书生毫无还手之力。
天子停下斥责,秦万里立刻躬身奏道:“陛下,今日之事与薛侍读等人无关,都怪犬子以及其余几人,是他们冒然闯入瞻雪阁,坏了这些年轻官员的兴致。故此,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还不是你这个当爹的太过骄纵!”
天子显然不偏袒任何一方,在他看来这两拨年轻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秦章再三挑衅,那些文官又怎会悍然动手?
而且他也知道秦章的种种恶劣行径,要不是看在秦万里忠心为国的份上,今日秦章肯定逃不掉八十廷杖。
“臣知罪!”
秦万里连忙承认,又道:“请陛下放心,臣往后一定对犬子严加管教,决不允许他再胡作非为。”
天子冷哼一声,然后看向肃立的薛淮,沉声道:“薛淮,你自己来说,今日为何会闹成这样。”
“臣遵旨。”
薛淮拱手一礼。
在入宫的途中,顺天府尹许绍宗已经让人帮他重新包扎,其余人也都简单收拾了一下,毕竟不能在御前失仪。
他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将瞻雪阁内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细节。
秦万里越听脸色越难看,忍不住狠狠瞪了秦章一眼。
这个该死的畜生,平时胡闹倒也罢了,今日居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薛淮讲完事情原委,最后诚恳地说道:“陛下,臣相信秦章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有意伤害臣,但当时局势复杂,同年们以为臣身受重伤,一时激愤难制才会出手。纵观此事,皆因臣一人而起,与同年们并无关系,臣愿独自承担领受责罚。”
“朕早就说过,让你改改脾气,至今依旧没有长进!”
天子这句话蕴含十分复杂的信息,他没有再理薛淮,转而看向秦章道:“你来说一遍过程,不得隐瞒!”
“启禀陛下,臣冤枉啊!”
秦章虽无实际任职,但他是勋贵子弟,按照大燕礼制,面圣自当称臣。
只见他满脸委屈地说道:“陛下,臣起初误会了薛侍读,但臣随即向他解释清楚,谁知薛侍读竟然当面讥讽臣家中长辈,臣不愿与他相争,遂甩手离去。臣分明没有用力,薛侍读却突兀倒地还磕伤额头,然后他的同年们犹如发狂一般,将臣和其他几人围在中间殴打。臣等从始至终都没有还手,请陛下明鉴!”
对于这番话,天子自然不会尽信,他很清楚似秦章这种将门子弟的粗鲁蛮横,而且若非他先动手,当时在场那么多人怎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一个清贵翰林,一个勋贵子弟,竟然因为一介风尘女子闹成这样,还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朕不管你们谁对谁错,不顾朝廷体面便是大错!”
天子语调冷厉,显然他想各打五十大板。
“陛下容禀,臣与那位曲行首素不相识,更不知她与秦章的关联。”
薛淮毫不犹豫地说道:“今日臣等前往瞻雪阁相聚,这是高修撰选定的场所,臣事先并不知情。秦章所言纯熟污蔑,臣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曲昭云,她之所以主动结交,只是因为臣今日所写的一首咏梅词。秦章闯入瞻雪阁正堂,不分青红皂白便对臣出言不逊,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擒住臣的衣领,丝毫不顾臣身为朝廷命官的脸面。”
天子沉声问道:“果真?”
薛淮禀道:“臣岂敢在御前妄言?”
“你写得什么词?”
天子虽然不知曲昭云其人,但是通过先前许绍宗的叙述,以及薛淮和秦章的互相指证,大抵明白这桩破事的缘由。
这一刻他不禁有些好奇,薛淮这家伙究竟写出怎样的佳作,能让一个自矜身份的清倌人如此热切。
薛淮镇定地念出那首卜算子。
殿内变得愈发寂静。
转瞬之后,仿佛一锅热水猛地沸腾。
郑元、潘思齐和林邈等重臣皆是饱读诗书的大儒,一听就忍不住震惊地看向薛淮。
要知道他才将将十九岁,居然能写出这等传世之作,令人难以置信。
镇远侯秦万里苦着脸低下头,他虽然不及那几位大儒,短时间内无法断定薛淮这首词的价值,却也知道能让堂堂礼部尚书色变,薛淮此作必然惊世骇俗。
看来秦章这个孽障今日终究还是逃不掉一顿廷杖……
御座之上,天子久久无言。
听到那首咏梅词的瞬间,他不禁有些惘然,薛淮的身影仿佛变成当年的薛明章。
同样年纪轻轻就木秀于林,同样天资聪颖惊才绝艳。
只是和进退有据的薛明章相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太不懂事,完全没有继承薛明章的沉稳和隐忍。
他定定地看着薛淮,许久才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才情,确实是一首好词。”
“谢陛下夸赞。”
薛淮躬身行礼。
天子再度望向秦章,这一次他的眼神冷如寒冰。
……
……
……
(今日四更,保底+补两更,原先欠14章,现在还欠12章。)
068【忆当年】
秦章只觉一股冷厉肃杀之意将他笼罩,不由得双腿发软。
站在不远处的镇远侯秦万里面色肃穆,内心却很平静,因为他知道天子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对秦章喊打喊杀,顶多就是让人打一顿廷杖,再借此敲打一下他这个实权国侯。
秦万里当然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这些年他不是没有管教过,但一直收效甚微,除了秦老夫人的横加阻碍,秦万里自身的决心也不算坚定。
他虽是武人出身,心思却一点都不简单,尤其擅长揣摩圣心。
天子不喜欢下面的人独揽大权,因此欧阳晦才能成为内阁的不倒翁,任凭宁党鹰犬八面来攻依旧岿然不动。
军中亦是如此。
魏国公谢璟威望崇高,而且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看他身子骨那般硬朗,说不定还能活上十几年,而他如今已是大燕武勋之首,天子自然会帮他找一些像秦万里这样的对手。
面对这样一个疑心病过重的帝王,秦万里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能力,但是又不能显得过于完美,所以他见无法改变老母亲对幼子秦章的溺爱,索性就听之任之。
如今京城谁不知道秦家小侯爷是一等一无用的纨绔,天子偶尔也会拿此事告诫秦万里。
君臣二人心里都很安定,形成一种古怪的平衡。
眼下秦万里的心思大多放在那个年轻的探花郎身上。
犹记得那场大朝会上,薛淮以犀利的言辞和缜密的逻辑,将顾衡打得溃不成军,当时秦万里也曾插话讥讽文官的敛财之道。
从那一天开始,秦万里便有意无意观察起薛淮的行事,看着他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色,连代王都因为他的弹劾落个禁足自省的下场,如今又轻而易举地收拾秦章,可见此子心机之深沉。
所谓知子莫若父,秦万里一眼便知秦章没有说谎,他这个小儿子要么不动手,发作起来绝对不会轻轻推一把这么简单。
简而言之,今日秦章虽然有错在先,后面的殴斗明显是薛淮有意挑唆而起。
然而秦万里只能将这些推测藏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天子此刻沉浸在名为怀念的情绪里。
御座之上,天子沉默良久,那双细长的眸子泛着幽深的光。
“秦章。”
“臣……臣在。”
“朕即便久居宫中,亦多次听过你的大名。往常因为你的荒唐性子,朕没少责问镇远侯,原以为你只是少不更事,没想到如今你竟然张狂到目中无人的地步。”
天子语调阴沉,盯着秦章苍白的面庞说道:“就算你推倒薛淮是意外,那你如何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是谁给你的勇气,带着一群不成器的家伙,在外公然对着二十多名朝廷官员大放厥词?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之念?”
秦章双股战战,颤声道:“陛下,臣知罪,求陛下宽恕!”
曹轩等人亦是认错求饶不止。
“不给你们一个教训,只怕你们将来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天子冷哼一声,摆摆手道:“将秦章带下去廷杖四十,曹轩等人杖二十,以儆效尤。”
殿内一片寂静。
秦万里老老实实地站着,不敢为幼子求情。
数名膀大腰圆的廷卫上前,冷漠地带走瑟瑟发抖的秦章等人。
天子看向站在旁边的曾敏,冷声道:“你亲自去盯着。”
曾敏心中一凛,知道天子此言的深意——廷杖藏着极深的学问,有人被打得鬼哭狼嚎实则没有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也有人只挨了十几板子,就被打得骨裂肉绽落下残疾。
秦章等人毕竟都是勋贵子弟,行刑的禁军难免会犹豫该用怎样的分寸,天子此举便是告诉曾敏,这四十大板要实实在在地打下去,只要不把秦章打死打残就行。
曾敏迈着小碎步朝外走去,经过秦万里身边时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秦万里恭敬垂首,以示他绝对不会心怀怨望。
天子收回视线,望向那帮庚辰科的进士,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官员殴斗这种事虽不常见,但眼下这群都是中下层官员,又处在热血刚强的年纪,一时激愤可以理解,不会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
天子真正在意的地方是,这群人居然如此齐心,除了还算冷静的高廷弼和提前昏倒的崔延卿,余者居然无一人迟疑,再加上他们的同年关系,将来难保不会结成死党。
罢了,往后再慢慢调理他们。
天子默念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谨守国朝法度,纵有冤屈也该依着规矩行事,岂能不顾体面随性而为?念在你们是初犯,且是秦章等人挑衅在先,朕今日不做惩戒,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陛下恩典!”
群臣整齐行礼。
“都退下罢。”
天子缓缓起身,又轻飘飘丢下一句:“薛淮留下。”
薛淮心里忽地有些不安。
天子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故意激怒秦章的小心思?
如果待会天子直接询问此节,他该如何应对?
薛淮一边暗自思忖,一边向身边的同僚们颔首致谢,为他们今日的挺身而出。
众人微笑回应,然后鱼贯而出。
礼部尚书郑元和国子监祭酒潘思齐在经过薛淮身边的时候,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当然不是在夸他敢于和人争斗,而是因为他那首咏梅词。
若非此刻身处文德殿,这两位饱读诗书的大儒说不定就会拉着薛淮,仔细探讨一番那首词的精妙之处。
翰林学士林邈故意走得慢一些,这时来到薛淮身边轻声道:“这首词写得极好,隐约可见令尊之风骨。”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薛淮瞬间明悟,他不禁感激地轻声道:“多谢掌院。”
林邈微微一笑,施施然离去。
这时一名大太监走来,对薛淮说道:“薛侍读,请随我来。”
薛淮认得此人,他便是司礼监从四品秉笔太监陈顺,在内廷的地位仅次于正四品掌印太监曾敏,同样是天子极为信任的大太监。
“有劳公公。”
薛淮不卑不亢,跟着陈顺往内宫行去。
行走在静谧威严的皇城之内,薛淮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相反不断思考稍后面圣之时,有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不怪他如此郑重其事,只因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被天子私下召见。
在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薛淮以为他很快就能见到大燕皇帝,甚至心里还有些担忧和抵触,后来他才知道这纯属自作多情,天子日理万机哪有精力关注他一个小小的芝麻官?
哪怕是在工部贪渎案结束后,薛淮也未等到天子召见的旨意。
直到此时此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薛淮莫名其妙就被留了下来。
他原本还有些茫然,是林邈那句话点醒了他。
林邈说他的咏梅词写出薛明章的风骨,想来这就是天子被往事触动、进而特意留他奏对的缘由。
“薛侍读,到了。”
耳边传来陈顺平和的嗓音,薛淮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十余步外,天子凭栏而立,眺望着宫墙一角。
薛淮缓步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平身。”
天子依旧望着远处,只留给薛淮一个肃然的侧影。
君臣二人沉默而立。
片刻过后,天子不轻不重地问道:“伤势要不要紧?”
薛淮恭谨地说道:“回陛下,只是意外磕碰的小伤,不碍事的。”
天子应了一声,又淡淡道:“那首词……再念一遍。”
“臣遵旨。”
薛淮心中大定,同时对林邈的敏锐颇为佩服,对方仅凭些许痕迹就能猜中天子的心思,难怪不满四十岁就能坐稳翰林学士之位,也难怪当初沈望曾特意提醒薛淮,让他平时对林邈恭敬一些,从对方身上学到一点皮毛就会大有裨益。
他按下心中思绪,将那首卜算子吟诵一遍。
天子抬手按在白玉阑干之上,丝毫不在意冬日的寒意,幽幽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薛淮肃立静听。
天子沉默片刻,道:“薛淮。”
“臣在。”
“你不如你父亲。”
空气仿佛忽然间凝滞。
薛淮心中纳闷,一时间不清楚这位九五之尊有何深意。
他当然不如薛明章,至少在天子心中,一个毛头小子如何能与股肱之臣相提并论?
天子继续说道:“朕这一生见过太多人杰,如宁珩之,如谢璟,如沈望,这些都是你熟知的姓名,还有一些人已经离开朝堂归隐桑梓,不提也罢。”
“在朕看来,你父亲并不弱于这些人,他从踏入官场的第一天起,便没有做出过错误的选择。”
“你如今也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过,理应知道此事有多难。”
薛淮隐隐有些讶异,他知道薛明章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很高,却没想到有这么高,当下垂首说道:“陛下,臣自然远不及先父。”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天子唇边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意有所指地说道:“所以你想效仿他离开这座京城,在外历练几年再回中枢?”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薛淮。
眼神平淡,却有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069【如愿】
“像秦章这种胸无城府的纨绔子弟,以你如今的智慧足以轻松应对,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天子语调平缓,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柄钢刀,将薛淮从外到内剥得干干净净。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你像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空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无相应的手段和心机,以为靠着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证据便能澄清玉宇。”
“朕看在你父亲的面上,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但你始终分不清理想和现实的区别。连沈望都教不好你,朕又怎能在你身上浪费过多的关注呢?”
“只是没想到九曲河畔的意外,居然让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你的命运。”
说到这儿,天子淡淡一笑,随即转身前行。
薛淮连忙跟上,陈顺则带着一群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行走于富丽堂皇的宫闱之中,天子徐徐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何能猜到你有离京之心。”
后半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从他方才提出外放开始,薛淮就已经集中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邈确实猜中了圣心,但只猜中了一半。
天子因为薛淮的咏梅词想到当年,故而稍有感触,但也仅此而已。
一位御宇十九载、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帝王,怎么可能长时间沉湎在往事里?
他让薛淮留下奏对,追忆往昔只是次要的原因,重点则是拷问薛淮的内心。
他想知道薛淮为何要逃离中枢,这里面是否存在他不清楚的隐秘。
薛淮转瞬之间想到很多,他沉稳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自身存在诸多不足,便如陛下所言,空有抱负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臣虽然入仕将近三年,仍旧年轻莽撞短见薄识,所以臣才想去地方历练。”
既然天子已经将话挑明,他再含糊其辞无疑是自讨苦吃,不如坦然承认。
但这并非天子想要听到的回答。
他没有过多苛责薛淮,只是淡然道:“这都是沈望教你的吧?他让你暂时远离朝堂风波,又教你如何达成这个目的,所以你在见到秦章出现的时候,当即想好如何利用他将此事闹大。你不必否认,秦章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纨绔,若非你再三刺激,他没有那个胆子对你动手,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朕嫌弃你是个惹祸精,从而将你远远地打发走。”
“陛下。”
薛淮可以在天子面前坦承自己寻求外放的心思,却不能给座师带来臆测圣心的罪名,因此诚恳地说道:“大司空从未对臣说过这些,他和先父一直教导臣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益之人。至于今日之事,臣之所以刺激秦章,只因心中有怒气。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不思报国安民,成日胡作非为,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臣就想将事情闹大,从而给他一个教训。”
天子不置可否。
他来到太掖池畔,走入那座水榭,陈顺连忙带人上前在石凳上铺好厚厚的坐垫。
天子落座,望着冬日清冷的水面,平静地说道:“别紧张,朕不会怪罪沈望。他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你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既能伤人也易伤己。让你留在中枢的话,你早晚会闹出更大的风波,不如让你去地方历练沉淀几年,朕能理解他对你的良苦用心。”
薛淮觉得有些无奈。
双方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无论他如何解释与阐述,天子都没有在意的必要。
“沈望看重你,朕明白。”
天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不在意自身的入阁之路,却用工部贪渎案为你铺路,又帮你谋划脱身自保之法,可谓竭尽全力。”
太掖池的寒水沉默地铺展着,水面无波,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池边嵯峨的宫殿飞檐。
薛淮垂手侍立,池边的冷气沿着衣襟往里钻,让他精神愈发紧绷。
天子最后所言“竭尽全力”四字,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下一刻,天子幽幽道:“看来朕的朝堂已经变成龙潭虎穴,亦或是择人而噬的猛兽,容不下一个年纪轻轻的翰林院侍读。”
“陛下,大司空绝无此意!”
薛淮不敢迟疑,连忙说道:“臣只坚信一点,大司空乃忠直之臣,同时他对臣只为尽到一位老师的职责。若无大司空点拨,臣至今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之徒。”
“沈望自然忠直。”
天子转头看着薛淮,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空旷寂静的水榭中异常清晰,“那你呢?你是朕钦点的探花郎,为何想要逃离中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薛淮此刻只觉后背冷汗浸润,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决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寻求外放的念头,这是因为臣想去地方历练自己,同时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天子闻言微微皱眉道:“避风头?”
薛淮豁出去说道:“因为臣这次把代王殿下得罪狠了,臣担心他禁足结束会出手报复。臣自身倒没什么值得担忧,可是臣的母亲、亲人和好友不同,他们承受不住一位亲王的报复。只要臣离开京城,时间一久,代王殿下心里的愤怒想必能逐渐淡去。”
水榭里只剩下北风刮过的簌簌声,薛淮手心全是汗,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片刻过后,天子冷声道:“蠢货。”
薛淮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天子继续说道:“朕既然要用你,又怎会漠视你的安危?朕确实无法掌控所有人的想法,但代王是朕的儿子,朕不许,他就不敢动你。朕原以为你长进了不少,如今看来还是不够聪明,连这么简单的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薛淮老老实实地挨训。
他那番话有些冒险,但是得益于他在天子心中树立的骨鲠形象,偶尔直言也在天子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理由很合理,毕竟代王的性情人尽皆知,他比秦章更乖张。
薛淮明白九真一假的道理,他在天子面前大部分表态都是真话,只在个别地方有所保留。
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卖关子:“你当然愚钝!无论在京还是外放,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做事,这都是为大燕效力,朕巴不得你们这些年轻的臣子去地方尽心做事,而非所有人挤破脑袋只想赖在中枢。”
原来如此!
薛淮瞬间反应过来,天子的不悦并非来源于他想外放,而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多此一举。
他若想外放,大大方方地请奏便是,难道天子会不许?还是大燕朝廷离了他薛淮就无法运转?
想明白个中细节,薛淮愧疚地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小人之心了。”
“你是自作聪明。”
天子冷声批之,继而道:“方才朕说你不如你父亲,原因便在此处。当年扬州盐税积弊极深,薛卿入宫求见,开门见山地告诉朕,他要去扬州肃清盐政,还赋税于民,充盈国库。其志可嘉,其行堪敬,朕岂会不许?你好歹从小跟在薛卿身边,耳濡目染十二年,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空有一身才华,不知于何处着力。”
薛淮无可争辩。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很多道理。
人是复杂的动物。
就拿眼前这位天子来说,登基时颇有圣君气象,如今耽于享乐不复当年雄心壮志,但这不代表他就变成了无能的昏君。
相反经过将近二十年的砥砺,天子的眼界比之如今的沈望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区别在于他不能只盯着沈望一人,而沈望可以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天子身上。
但薛淮不是沈望。
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前世并未达到足够的高度,如今来到这个世界直接面对掌控整个帝国的君王,自然不是对手,天子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无从招架。
好在天子并非要折断他这把刀,见连番敲打之下,薛淮唯有垂首沉默,他便放缓语气说道:“明年春闱之后,朕允你离京外任。朕先给你提个醒,这次外放你若交不出一份让朕满意的答卷,往后就不必再回中枢了。”
事到如今,薛淮也只能应道:“臣定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的期许。”
“望你记得这句承诺。”
天子缓缓起身。
他走向水榭边缘,望着冬日太掖池萧瑟的景象:“薛淮,朕不要求你像你父亲那般圆融自如,但你往后要收起那点小聪明。无论在京还是地方,做好你本分职责的每件事,像一根楔子深深扎进去,立定自己的根基。如此,方不负薛卿留给你的护身金光。”
薛淮排除一应杂念,郑重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也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酷:“记住,当你身处风浪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你父亲在扬州时最深刻的感悟,今日朕便代他送给你。”
薛淮无言,躬身一礼。
他缓缓直起身,水面倒映着他孤直的身影,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又透出一股坚定的韧劲。
070【未雨绸缪】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薛淮听身边引路的内侍说,秦章和曹轩等六名勋贵子弟被打得很惨。
这位内侍的口才很不错,将秦章等人的惨状说得非常具体,诸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之类,他们接下来至少得卧床休养几个月。
薛淮心中并无波澜。
他对秦章这种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当然不会有歉意,但也谈不上如何振奋,因为他只是利用秦章来达成目的,然而他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天子的双眼。
只能说他在天子面前显得还很稚嫩。
薛淮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内耗的人,登上回去的马车,他开始总结今日的得失。
这次肯定得罪了镇远侯秦万里,但薛淮对此并不担心,即便他利用了秦章,那也是对方主动上门找茬,而且他已确认秦章的手脚不干净。
以秦万里这些年表现出来的心机城府,他最明智的选择是管好秦章,别再招惹薛淮,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落得薛明纶一样的下场。
至于宫里那位……
薛淮眉头微皱,天子表面上是在训斥他,实则是用这种方式体现他对薛淮的期许,这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惯用手段。
薛淮不会左耳进右耳出,但也不会因此就以天子近臣自居,从而沾沾自喜。
相反,他心里愈发清醒。
天子的器重不一定就是好事,有些毒药会裹着糖衣让人放松警惕。
回到薛府,早已得知消息的崔氏无比心疼地看着薛淮,一迭声让提前请来的郎中帮薛淮查看额头上的伤口。
等郎中重新帮薛淮上药和包扎,再三向崔氏保证没有大碍,且不会留下疤痕之后,崔氏这才放心允他离去,倒也没有忘了让管家奉上一个丰厚的红包。
“淮儿,方才你可听见大夫说了?”
崔氏转过身来,望着坐在交椅上的薛淮说道:“近来你要在家中好生将养,不许再出门了。”
薛淮微笑道:“母亲,我正有此打算。”
崔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看不出他眼底的深浅,便对站在旁边的墨韵说道:“这几天你要盯紧少爷,除非是宫里相召,否则不准他出门,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墨韵一怔。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薛淮,心想我就是个丫鬟,哪里敢管少爷的事情?
薛淮郑重点头道:“好,那就让墨韵看着我。”
还有六天就是除夕,他也想在家中静下心,好好思考一下明年的各项安排,此外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倒不是因为瞻雪阁的殴斗大戏,而是他从郑元等朝中大儒的反应来看,那首咏梅词极有可能掀起一场风浪。
对于薛淮来说,借助前世的馈赠赚到名气便已足够,没有必要整天面对一大群人的阿谀吹捧。
在面圣之后,他告诉自己需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崔氏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接下来一直到大年三十,薛淮果然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理外面的风云变幻。
一如他的预料,咏梅词犹如一股飓风吹向京城各处,文人士子如获至宝,各种溢美之词如潮涌来,将薛淮夸成词坛奇才,甚至还有人公然断言,只要薛淮再写出几首相差不大的词作,他就能和大燕百余年历史上几位站在巅峰的词人并肩。
各处青楼酒肆纷纷传唱这首词,已然成为时下京中最热门的话题。
倘若你在坊间询问薛淮是谁,大部分人都会觉得陌生,但只要一提“驿外断桥边”,对面多半能回一句“寂寞开无主”。
在这种风潮之下,每天都有大量文人来到薛府门外,欲见薛淮当面求教,也有一些来年春日文会的组织者向薛淮发来请柬,提前数月相约只求他届时能出场。
薛淮自然以养伤为由一一婉拒。
他两世加起来的知识储备倒能应对这些场面,但他深谙保持神秘感的重要性,频繁曝光只会消耗外人对他的期待。
除夕来临,薛府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日薛家开宗祠祭祖,崔氏主祭,薛淮陪祭。
崔氏泛红双眼,与薛明章的遗像叙说衷肠,又将薛淮近来出色的表现娓娓道来。
薛淮在一旁听着,不禁心有戚戚。
晚上守夜,薛淮陪着崔氏聊了许久,从当年崔氏在扬州的见闻到他自己对以后的打算,母子二人终于有一次深入的交心。
翌日,太和十九年如约而至。
进入正月,薛淮便不好一直窝在府中,他得陪着崔氏拜访一些世交故旧。
得益于薛淮在工部贪渎案中的表现,再加上一首咏梅词风靡京畿,今年那些人家对崔氏格外礼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薛淮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世人踩低捧高再正常不过,只要那些人先前没有欺辱薛府的行径,他也能面带微笑和各家老爷交际。
正月初七,薛淮去了一趟沈府,初八则是拜望翰林学士林邈,初九和初十两天与翰林院的同僚们相聚,席间自然少不了被人追问他最近是否有新作问世,薛淮对此只是笑而不答。
十二日,一辆马车离开薛府,出大雍坊后径直驶向东北面的青绿别苑。
“薛侍读新岁万福!”
公主府侍卫江胜迎上前来,笑呵呵地行礼,显得颇为热情。
薛淮颔首道:“江老哥辛劳,新岁康健。”
他朝旁边看了一眼,长随李顺拿出准备好的红封,递给江胜和旁边的侍卫们。
众人婉拒,薛淮微笑道:“都收下吧,这是新年之礼,殿下不会怪罪你们。”
侍卫们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翰林与公主交情不俗,因此纷纷道谢收下。
薛淮让江胜把他带来的礼品送进别苑,随后跟着前来相迎的苏二娘,走进庭院深处。
花厅暖阁之内,姜璃身穿一袭大红羽纱宫装,平添几许俏丽明艳。
一见薛淮进来,她便眼中含笑道:“唉哟,这不是‘香如故’吗?”
薛淮只当没听见,拱手道:“殿下新春祥瑞,臣谨贺新禧。”
见他一本正经,姜璃也只好轻咳一声道:“薛侍读不必多礼,请坐。”
薛淮落座之后,姜璃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亲自过来。”
“殿下于臣有救命之恩,后来又多次出手相助,臣岂能不亲至此处拜望?”
薛淮依旧谨慎自持。
姜璃笑了笑,直白地说道:“往后私下没有旁人,你不要再称臣了,既然你我要长期合作,那就不必显得过于生分。”
薛淮应下。
“最近可有新词?”
姜璃抬眼看向薛淮的额头,只见那里光洁如初,并未留下疤痕,她心中对秦章的恼恨才轻了些,但是仍旧不打算放过那个顽劣的将门子弟。
薛淮如实回道:“并无新词,近来忙于迎来送往,我很难静心思忖。”
“接下来你会更忙。”姜璃神情复杂地说道:“宫里关于今岁春闱的安排,你应该知道了吧?”
薛淮点头道:“初七那日,老师同我说过。”
还有两个月便是三年一次的癸未科春闱会试。
朝廷已经做出决议,癸未科春闱主考官为内阁大学士孙炎,副总裁为新任礼部左侍郎岳仲明,提调官则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
内帘十八位同考官大多出自翰林院,薛淮自然位列其中。
虽说贡院之内主考官最大,但同考官的权力不容小觑,他们拥有阅卷权与筛选权。
这里面有个很关键的地方,同考官荐卷为贡士录取的唯一通道,主考官原则上仅复核荐卷,无权批阅未荐试卷,倘若同考官不荐某卷,该卷即落榜。
一般而言,同考官不会胡乱荐卷,因为他们必须在批语中写明荐卷理由以备复查,同时还要接受主考官的审核。
但是当两份水准相差不大的考卷比拼,同考官很可能因为个人喜好存在偏向。
有些时候,这种偏向也可能是出于利益勾连。
时至今日,科举考场防范舞弊的措施已经非常完善,诸如糊名、锁院、搜检等等,但这仍然无法杜绝舞弊之举,毕竟对策总比法度多。
薛淮听出姜璃的言外之意,他又不是今科考生,在进入贡院之前有什么可忙的?
这自然是指他的考官身份。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阅卷官。”
听到普通二字,姜璃不禁莞尔,随即试探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人让你在阅卷的时候通融一二,将一些含有特殊字眼的卷子甄选出来举荐给主考官,那你要如何应对?”
“会有这种人吗?”
薛淮略微不解,难道如今朝中还有人不知道他的性情和名声?
他连同宗同源的薛明纶都敢弹劾,被一些官员形容成“六亲不认”,在这样的前提下,还有人敢主动将把柄送到他手里?不怕他反手就是一封弹章呈递御前?
“大部分人不敢找到你头上,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姜璃放低声音,凝望着薛淮的双眼问道:“如果太子殿下找你,你会怎么做?”
太子……
薛淮目光微凝。
他不确定姜璃是不是收到了某些风声,但她说的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
071【选择】
薛淮想起一个月前在东宫的见闻。
太子虽然隐晦地表露过招揽之意,但翰林院已于腊月二十封印,此后薛淮没有再见过太子。
换而言之,他们此前拢共只单独见过两次。
在薛淮并未明确表态的前提下,想来太子不会做这种自以为是的糊涂事吧?
他抬眼望向姜璃,不由得心中一动,微微皱眉道:“莫非太子殿下找你了?”
“聪明。”
姜璃的表情还算平静,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初八那日我去东宫看望太子,他在我面前将你好生夸赞一番。抛开我们私下的约定不论,我的侍卫在九曲河边救了你、我去太湖楼帮你解围、以及我让户部给广泰钱庄放行,这三件事肯定瞒不了陛下和太子。”
薛淮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璃继续说道:“你升任侍读不久,只去过东宫两三次,太子肯定不好意思直接找你办事,毕竟他还未施恩于你。但他知道你我关系不浅,最重要是我对你有恩,所以他让我出手相助。”
薛淮冷静地说道:“殿下可否说说太子究竟想要什么?”
姜璃道:“他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以自己的名义委托你,在春闱阅卷的时候将名单上的人举荐给主考官。这几名举子在答卷时会在特殊的位置用特殊的字眼,届时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就是科举舞弊难以杜绝的根源之一。
薛淮稍稍一想就明白,比如某考生会在文章首段第二、四句分别嵌入两个约定好的字,然后将这个信息提前告知阅卷官,等阅卷的时候考官就能分辨出哪张答卷是那个考生的。
这种作弊手段几乎无法防范而且极其隐蔽,除非作案者主动暴露自己,像糊名和锁院之类的措施起不到任何作用。
思忖片刻之后,薛淮略显迟疑道:“殿下为何不拒绝太子?”
“如何拒绝?”
姜璃自嘲笑了笑,喟然道:“太子对我一直很好,从小到大都关照我,这是日积月累的情义,容不得我开口拒绝。更何况他毕竟是太子,大燕未来的皇帝,我要是现在得罪了他,将来何以为继?”
其实以前姜璃有过类似的袒露心迹。
她是齐王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公主,她之所以能有今日尊贵的地位,主要是靠天子的偏爱。
但天子终究会老去,未来的大燕将由新君做主。
至少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太子最有希望成为那个人。
姜璃如果想一直维系自身的地位,她就必须懂得人情往来。
薛淮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他轻叹道:“都是身不由己。”
姜璃点头道:“是啊,没人能随心所欲,就连陛下都做不到这一点,更遑论我这样没有力量空有公主名头的孤女?”
薛淮自然不信这句话。
以前的很多事情都表明姜璃非同一般,但眼下没有必要争论此事。
薛淮想了想问道:“殿下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建议你接受。”
姜璃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十分憎恶这种营私舞弊之举,但科举从来都做不到清如许,就算太子不插手,其他人也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而且这和工部窝案不同,在春闱里谋求几个名额,早已是朝堂诸公心照不宣的事情,就连陛下对此都未必不知情。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乱子,比如考题提前泄露形成大规模的动荡,陛下亦不会苛求绝对的干净。”
薛淮明白她的意思,这件事显然是官场的潜规则。
会试三年一届,每届取士三百人,平均一年一百人。
这其中只有一甲三人和二甲大约七十人是进士出身,他们要么入翰林院要么成为京官,仕途顺利之人未来若是不能入阁,也有希望成为六部尚书或者地方督抚。
人数最多的三甲同进士即便通过朝考,大多也只能外放,极少有人能升到正三品以上。
简而言之,每三年争七十多个名额,朝中各方势力谁会放弃这个机会?
太子固然贵为储君,但他的位置并不稳固,同样需要培养足够多的心腹股肱。
薛淮沉吟道:“就算我愿意帮太子做这件事,可我终究只是同考官,只有举荐权没有决定权,万一孙阁老和岳侍郎没有取中我举荐的卷子,岂不是一切都白费了?”
“我先前同你说过,既然我们要合作很久,那么最重要的是互相坦诚,所以你不用这么委婉地套我的话。”
姜璃白了薛淮一眼,坦然道:“一首咏梅词让你名声大噪,主考官和副总裁就算不顾忌你的座师沈尚书,也得在意士林中的风评。只要你举荐的卷子没有问题,他们一般不会无故黜落,否则你一时不忿,离开贡院后写首传世词作指桑骂槐,再经由全京城的花魁传唱,孙阁老往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薛淮闻言不禁失笑。
姜璃知道这还不够说服薛淮,又道:“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不会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肯定还有另外的安排,只是没有对我明言。薛淮,我之所以建议你照办,并非完全出于我自己的利益得失,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
“我明白。”
薛淮平静地说道:“虽说此事是经由殿下之手,但那些举子只要高中为官,他们早晚会向太子靠拢,届时太子自然会承我的情。”
姜璃点头道:“便是如此,那你想好了吗?”
薛淮不置可否地说道:“殿下,能否告诉我名单上有哪些名字?我保证不会对外泄露。”
“我自然相信你。”
姜璃不假思索地报出五个名字,又简略地介绍这五人的身份履历。
薛淮意味难明地说道:“山西布政使的侄儿、湖广按察使的长孙、太仆寺卿的族人、詹事府少詹事的妻族晚辈,真是群英荟萃,无一不是大有来头,唯一一个没有明面官场关系的周霁山,还是近几年北方文坛颇有名气的才子。”
姜璃没有催促,她知道以薛淮的秉性很难接受这种事的存在,更遑论要他破坏自身的原则。
片刻过后,薛淮忽地话锋一转道:“殿下,你有没有靖安司的人脉?”
既然姜璃说要互相坦诚,他自然不会客气。
姜璃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迟疑道:“有倒是有,只是并非靖安司的高层,因为我不想引起韩佥的注意,那是一条不叫嚣但特别阴狠的恶犬。你想做什么?我得提前说清楚,你可以不答应帮助太子,但是千万别冲动胡来,这不像工部的案子,你承担不起后果。”
“殿下误会了。”
薛淮微笑道:“我只是想问问顾衡背后的黑手查出来了吗?”
“没有。”
姜璃松了口气,徐徐道:“据我所知,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因为好像牵扯到了后宫。”
听到这儿,薛淮便没有继续追问。
“关于春闱一事……”
他想了想说道:“殿下如何看待公平二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容我直言一句,古往今来无论何地都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姜璃此刻的脸色颇为严肃,认真地说道:“就拿你自己来说,如果没有陛下的青睐,没有令尊的遗泽,你能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吗?短短一年时间,你从童生到三鼎甲,走完绝大多数读书人几十年的路,这对他们而言算公平吗?”
薛淮默然。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前世的峥嵘岁月。
前世他出身于一个普通家庭,父母给予他足够的爱和尊重,但是无法在事业上帮到他,真正让他改变自身命运的是那场高考。
他很庆幸这是较为公平的比拼,他依靠自身的努力取得入场券,而后才能一步步实现胸中的抱负。
或许如姜璃所言,人类社会不可能存在绝对的公平,然而薛淮始终觉得,世间有些事的底线不能太低。
一念及此,他直视着姜璃的双眼说道:“不算公平,但至少我的答卷没有问题,我的文章和策论对得起探花这个位次。”
姜璃轻叹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纠结?我看过这五个人的文章,周霁山的才学名副其实,其余四人也不算差,都有十几年的火候,可见他们是下过苦功夫的。”
“我没有纠结,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薛淮面色沉静,用最朴实的言辞说道:“打个比方,我现在就在阅卷,面前有十份卷子,其中五份来自太子举荐的人选,另外五份则属于没有官面人脉的清贫士子。从答卷本身来看,清贫士子答得更好,那我应该如何选择?”
“我若遵从太子的心意,将那五位官宦之后选中,这就意味我要将另外五名清贫士子黜落。”
“于我而言,这不过是提笔一勾。然而对于那五人来说,他们背负着全家全族的希望,靠着父母和兄弟姊妹的供养拼命读书,一路从穷苦的小地方来到繁华的京城,但仅仅因为我这个简单的决定,他们所有的付出就会白费,整整三年的期待变成一场泡影。”
“这不只是他们的三年,也是他们的人生。”
“殿下,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072【穷书生】
花厅之内温暖如春,气氛却有些压抑。
姜璃一直觉得言语的力量远不及行动,然而此刻听完薛淮的剖析,她的内心竟然开始动摇。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总得学会放弃一些原则。
这就是京中评价她性情古怪骄蛮的由来,旁人并不明白她做一些事的缘由,只有她自己清楚凡事总需取舍,关键在于能否为她将来的筹划提供助力。
举例来说,她靠着天子的偏爱和皇子们的关照,偶尔出手收拾那些权贵子弟,这不代表她嫉恶如仇,只因她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
她本以为自己修炼得心如铁石,却不料险些被薛淮这番恳切的陈述击穿心防。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开始蔓延。
片刻过后,姜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薛淮,这件事关系到你我将来能否顺利合作。”
薛淮道:“请殿下示下。”
“其实太子这次也存着试探我的用意,如果你断然拒绝我,那往后我就不好在明面上帮你,毕竟我总不能失了天家公主的体面,被你拒绝还上赶着示好,这样的行为完全不符我过往展现的性格。”
姜璃轻声一叹,随后黯然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能改变其他人,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直觉告诉薛淮,这丫头此刻的情绪半真半假。
她肯定有所触动,但是不至于如此感性和柔弱。
“殿下,我并未说过拒绝你。”
听到薛淮这句话,姜璃讶异地看着他问道:“可是你刚才……”
“其实是殿下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薛淮微笑道:“虽说殿下无法推开太子的请求,但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手上。世人皆知,我薛淮是茅坑里的石头,性子又臭又硬,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姜璃有些沉重的心情因为他这番自贬舒缓不少,于是轻轻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薛淮从容道:“很简单,殿下可以转告太子,此事你已尽力,然则薛淮牛心左性,始终不愿松口。后来经过殿下的反复劝说,再加上殿下于薛淮确有大恩,此人终于答应,不过他有一个条件。在春闱阅卷之时,他会尽力维系公平,若那五名举子的文章合乎标准,他会将其答卷举荐给主考官。若此五人的文章一窍不通或者多有瑕疵,那他绝对不会徇私。”
太子不傻,多半不会满意这个似是而非的回应,但是薛淮不会刻意去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此事是姜璃请托于他,根本没有太子的事儿,他都不知道太子的存在。
总而言之,只要姜璃能在太子跟前有个交待,且不影响后续她和薛淮的合作,这件事便算是了结。
姜璃仔细想了一会,点头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薛淮心中泛起些许涟漪,这位公主殿下对他的态度似乎越来越随和,初见时的清冷高傲仿佛是虚假的回忆。
他按下遐思,顺势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与殿下商议。”
姜璃端起茶盏饮了一小口,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你说。”
“方才殿下说过,我们之间的合作会维持很久,坦诚相见很有必要,那我就不再藏着掖着。”
薛淮放缓语调,继续说道:“我知殿下派人跟着我是为了保护我,避免再发生无端落水这种事,但是……殿下,这样导致我在你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以至于如今我不论去往何处,总会下意识观察周围有没有殿下安排的人。长此以往,我难免会养成疑神疑鬼的性情。”
没人喜欢整天被人监视。
一开始薛淮并未抗拒她这样做,但是后续几件事让他感觉越来越别扭,比如他前脚送沈青鸾回到住处,后脚便撞上姜璃派来的人。
他知道既然选择接受姜璃的保护,被监视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可是他很难接受姜璃进一步干涉和掌控他的生活。
倘若姜璃的人只是在暗中观察,定时将他的行踪传回去,而且姜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薛淮或许还能忍受下去——虽然这就是掩耳盗铃,但他至少不需要担心姜璃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以蛮横的姿态插手他的世界。
姜璃微微蹙眉道:“你是想让我把人撤走?”
“殿下且听我说。”薛淮诚恳地说道:“我向殿下借一个人,往后他专门负责保护我,不必藏头露尾,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在我身边,殿下意下如何?”
言外之意,他可以接受这个人定期向姜璃汇报他的行踪。
既然横竖都会被人盯着,不如让此人露在明处。
姜璃沉吟道:“这样不是不行,你容我想一想,安排何人跟着你最合适。”
薛淮趁势道:“江胜如何?当初是他毫不犹豫地下水救我,足以证明此人有忠义心肠,其次他应该只是别苑这边的普通护卫,并非公主府在籍的侍卫,即便离开也不会引人注意。”
姜璃没有过多迟疑,她浅浅一笑道:“你想得很周到,我会让苏二娘安排妥当,尽快让江胜去薛府做事。对了,今日我答应你这么多要求,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薛淮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姜璃悠然道:“你离京之前得送我一首词,不能是卜算子咏梅,也不能是你以前写过的诗词,必须是你新写的,而且不能比咏梅词差太多。”
薛淮略感意外。
他凝望着姜璃灵动的眼眸,这个要求听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在他的认知里,如今这个时代的年轻男女之间,互赠诗词是非常暧昧的行为,比前世的情书还要正式。
姜璃见状轻咳两声,正色道:“你莫要误会。父王和母亲生前最喜佳句,我只是想借助你的才情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
薛淮释然道:“殿下有命,我自会尽力而为。”
等他告辞离去,姜璃迈步走到廊下,望着庭院角落里零星几点绿色,心中思绪翻飞。
也不知那家伙会写出什么词?
总之一定不能比咏梅词差太多。
姜璃撇了撇嘴,脑海中浮现某个曲姓行首的名字,随即自嘲一笑,喃喃自语。
“姜璃啊姜璃,如今又长了一岁,你怎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
城南,扬州会馆。
一名年近三旬的书生在杂役古怪的注视中,泰然自若地从厨房灶炉的炭灰中刨出烤熟的地瓜,然后来到桌前,就着驴肉汤杂碎,不紧不慢地吃着地瓜和一碗糙米饭。
这就是他的午饭。
杂役忍不住腹诽,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穷秀才,何曾听闻过穷举人?
眼前这位来自江南的书生明明就是举人身份,将要参加两个月后的春闱,然而他却天天弄成一副穷酸装扮,衣食住行都极其抠门,远不如像其他备考的举人,对待他们这些杂役很大方,动不动就赏个一二百钱。
书生不知是心境强大还是天生迟钝,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那些杂役的轻蔑。
他身形瘦削挺拔,肤色泛黄带灰,颧骨微凸眼下泛青,这是长期熬夜抄书备考,再加上营养不够充分导致。
一身靛蓝棉布直裰已经洗到褪色,肘部磨薄泛白,好在他里面穿得还算厚实,不至于被京城冬日的寒意侵袭。
面对桌上的粗茶淡饭,书生吃得十分仔细,唯恐浪费一粒糙米,那个地瓜更是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片刻过后,书生起身将碗筷清洗干净。
杂役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面露讥讽,暗想这个穷书生是不是冒充他人身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清贫且抠门的举人?
但是他知道能够入住扬州会馆的举人,必须要有相关的凭证,因此腹诽归腹诽,倒也不敢出言撩拨。
书生将洗净的碗筷拿回房间放好,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份文卷,小心翼翼地放进褡裢里,随即关上房门,离开这座专为照顾同乡士子的扬州会馆。
正月时节,京城处处热闹非常,青楼酒肆高朋满座,丝竹之声临街可闻。
书生却仿佛能够隔绝这些喧杂,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直往西。
入大雍坊,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不多时,书生来到一座府邸的大门外,他停下脚步抬眼望向门楼的匾额。
薛府。
负责待客的门子阿九也注意到这个年轻又沧桑的书生,下意识以为他和年前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求见自家少爷谈论诗词,于是上前问道:“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书生徐徐开口,嗓音中正庄重:“请通传一声,扬州举子谢景昀,特来向薛侍读投卷。”
阿九一愣。
他确实没有看出来,这位有些落魄的书生竟然是今科举子,而且是专程来此投卷。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谢景昀身后不远处停下。
车帘掀开,露出薛淮平静淡然的面庞。
……
……
(今日三更,保底+补更1章,原先欠12,现欠11章。)
073【雾里看花】
“少爷!”
阿九看见马车,遂立刻丢下谢景昀,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将这个书生的来历和目的复述一遍。
薛淮听完之后,走下马车抬眼望向对方,眼中略有不解。
所谓投卷,乃指年轻举子自撰的诗文整理成卷册,投献给文坛大儒或朝中重臣,以求其品评推荐。
在大燕立国初期,官方明令禁止当届举子在大考前投卷,以防舞弊行为出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禁令逐渐松弛,到如今已成为一种半公开化的行为。
一般而言,投卷有几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比如举子参加雅集,在诗会和文宴等场合故意“偶遇”大儒,亦或是通过亲友故旧间接转投等等。
他们选择投卷的对象一般是内阁重臣、翰林学士或者文坛领袖,即能够影响到科举考官的关键人物,所谓“欲借名公品题以动主考耳目”是也。
对于当科举子而言,投卷之举利益和风险并存,比如四十多年前曾有江西吉安府举子程文投卷于内阁大学士李墨,获评“理明辞达”,春闱放榜之后,程文果入二甲之列。
但是如果投卷的诗文平庸粗鄙,被重臣大儒加以批驳,那么举子必然会贻笑大方声誉受损。
总而言之,如今投卷已成为科举场上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举子们通过这种方式提前扬名,亦可缓解心中焦虑,得到一定的慰藉。
对于那些朝廷重臣和文坛大儒而言,接收投卷同样是有利之举,这可以扩大他们自身的影响力,同时又能培植门生,毕竟收下投卷再加以赞誉,举子自然会感恩戴德,这种关系并不弱于科举场上的师生之情。
薛淮此刻的不解也很好理解,他虽然有了一点名气,但实在是太年轻,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可以接收投卷的层次,这个来自扬州府的举人怎会找到他这里来?
谢景昀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到来很是突兀,因而上前行礼道:“学生扬州府举人谢景昀,拜见薛侍读。”
“孝廉公不必多礼。”
薛淮端详此人面貌,大约二十七八岁,从他的外表可知家境贫寒,但是长相周正气质沉凝,绝非轻狂无知之人。
这愈发加深薛淮心中的疑惑,穷秀才很常见但穷举人很罕见,这谢景昀既然已经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在扬州当地便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不会太缺银子,怎会弄成眼下这般清贫模样?
他脑海中浮现人设二字,对方莫非是有意塑造成寒士风姿?
随即他又觉得这不合常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举人的含金量,只会嘲笑谢景昀故作姿态,断然不会心生敬意。
一念及此,薛淮缓缓道:“谢兄今日来此有何见教?”
投卷之说委实不合常理,他只当这是谢景昀的托词。
谢景昀看向面前年方弱冠的翰林院侍读,心底深处涌现一抹不为人知的艳羡,继而诚恳地说道:“学生今日冒昧登门投卷,还祈侍读不吝指点。”
“承蒙谢兄高看,然而本官才疏学浅,恐不能坦然受之。”
薛淮说得委婉,实则心里愈发纳闷。
如今的他就算把谢景昀的程文吹捧上天,对谢景昀也很难起到正面效果,而且此事落入旁人耳中,多半会嘲笑这两个年轻人荒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
“学生自知唐突。”
谢景昀拱手一礼,声音稳如坚石:“学生少年时经常听闻薛文肃公之清名,无比仰慕和敬佩薛公的清正与才学,只恨无缘聆听教谕。侍读虽年轻,却已是翰林新贵,且才情横溢世人皆知,一首咏梅词令京城纸贵,颇有薛公之风姿,故而学生只求得侍读指点一二。”
薛淮望着面前这个十分固执的举人,目光掠过他那洗得泛白的青衫下摆和袖口磨起的毛边。
前世锤炼出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一丝异样——谢景昀的穷困太过真切,绝非刻意为之的寒士风骨。
“谢兄既执意投卷,”薛淮终是开口,清朗的声音不见波澜,“阿九,门厅待客。”
阿九自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引路,谢景昀怔了一瞬,眼中骤然迸出亮光,恳切道:“多谢侍读。”
稍后,门厅之内。
当谢景昀从褡裢中取出文卷递过来,薛淮登时目光微凝,这份文卷并非用士子惯用的锦缎装帧,而是一刀裁得齐整的毛边纸,粗麻绳订得密密匝匝,纸页已摩挲出温润的旧色。
两世为人,薛淮见过太多虚饰伪装之辈,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谢景昀即便真是装出一身寒士风骨,光从他几乎无可挑剔的细节来看,他也必然是心思缜密之人。
他接过文卷却没有急着翻阅,抬手放在案上,淡然道:“谢兄是扬州哪里人?”
“学生是扬州仪真县人氏。”
谢景昀正襟危坐,略带缅怀地说道:“太和七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仪真县受灾严重。学生清晰记得,当年七月底的一天,沿江堤坝决口,洪水侵袭乡野,学生一家被困其中,万幸薛文肃公带着官差前来解救。”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不瞒侍读,学生便是从那时起,立志效仿如薛公那般,将一身血肉都献与大燕苍生。”
薛淮心中略感不适。
他又发现此人一个特点,那就是各种肉麻字眼信手拈来,偏偏他还是满面真诚,语调极其恳切,让人不由得相信这就是他的一片真心。
这让薛淮想起前世仕途上最大的对手,其人脸厚心黑手段高明,在正事上更是雷厉风行不择手段,曾经一度压过薛淮一头。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人在一次非常关键的调动中错判形势,走了一招暗箱操作的臭棋,从而让薛淮找到致命的破绽。
即便如此,薛淮仍旧承认对方的能力不俗,尤其是那种可以迷惑很多人的气质,与面前的谢景昀有几分相似。
薛淮收敛心神,徐徐道:“我也记得当年事,先父那次出门确实很凶险,差点就葬身于洪水之中。”
“如薛文肃公这般一心为民的清官,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表率。”
谢景昀满心感触,轻叹道:“只可惜……后来者难及薛公万一,他们将一个繁华富庶的扬州府弄得乌烟瘴气。”
薛淮正色道:“谢兄不妨细说。”
谢景昀丝毫不怯场,随即娓娓道来。
扬州地处长江和运河枢纽之地,又有天下闻名的盐业,光是漕运和盐政就能产生极多的赋税,再加上连接南北的商贸往来,这里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当地父母官其实只要不是太蠢,来这里主政数年便可取得不错的政绩,只是财帛动人心,极少有人能无视那里的花花世界。
薛明章之后的几任扬州知府几无善终,虽说他们都受到朝廷的严惩,然而官商勾结最终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谢景昀一家便是千千万万个受害者之一。
十二年前长江发大水,谢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田地变成污泥,眼看就要变成流民,万幸薛明章带着扬州府的所有官吏,为他们这些灾民寻得容身之处。
但是那场洪水让谢家元气大伤,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一家人只能勒紧裤腰带,不惜一切代价供养谢景昀读书。
因为谢景昀从小就展现读书的才情天分,只要他能中举就可逆转局势,谢家人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够翻身的法子。
“去年秋天乡试,学生侥幸取得第二十七名,家人欣喜若狂,觉得十余年的苦日子总算有了转机。”
说到这儿,谢景昀面上浮现一抹赧色,简略道:“只是春闱在即,扬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学生唯恐在路上耽搁,因此等不及安排妥当家中诸事,便借了一些盘缠匆忙上京。”
这算是解释他的现状——正常而言,举人拥有接纳旁人投献的权利,而且在当地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极少能看到举人穷困潦倒的状况,除非是王朝末期天下大乱之时。
谢景昀如果不急着赴京赶考,等三年后再来参加春闱,那他当然可以先改变谢家的现状,而非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浑身上下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
对此,薛淮不置可否,他相信谢景昀所言非虚,但是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谢景昀其实有很多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最简单的一条路,他去找那些在京城的扬州同乡,以新科举子的身份问他们借一些银子,有的是人愿意结交一个前程远大的举人。
或许谢景昀真的清高孤傲,不屑于弯腰折交那些满身铜臭之人,这种情况倒也存在。
问题在于,若是如此的话,他今日又怎会上门投卷呢?
片刻之间,薛淮已经对面前的年轻举人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他语调温和地说道:“谢兄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
谢景昀亦感慨道:“来路艰难,确非常人能够承受,不过先贤曾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学生受此磨砺并非一无所获。”
“如今回头再看,这些坎坷亦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074【水中观月】
“谢兄久经磨砺,心志始终不坠,将来必有所成。”
薛淮对于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同样不吝啬,反正夸人几句也不会掉块肉。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又道:“既然谢兄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虽说我如今薄有微名,但是绝对无法和那些大儒相比,谢兄不去向那些人投卷,来寻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委实难以理解。”
谢景昀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侍读容禀,学生今日冒昧登门,原因有三。”
“愿闻其详。”
“其一,学生此番仓促入京,确实囊中羞涩,在京这三个多月来还要时常替人写信赚些贴补。京中遍地高门大族,学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举子,光是入门那一关就越不过去。其实学生此前也有尝试,然而因为拿不出银子,那些门子无一不是敷衍了事,说是帮学生入内通传,实则转身就回去闲坐饮茶。”
谢景昀脸上浮现些许难堪,喟然道:“至此,学生方知京都居大不易,空有才学又如何,终究比不上碎银几两。”
薛淮知道谢景昀所言的情况真实存在,人性的贪婪难以避免,像他家的门子阿九未必不想那么做,只是不敢触犯当年薛明章定下的家规罢了。
谢景昀又道:“其二,学生对薛文肃公的敬仰发自肺腑,尤其感念当年薛公对谢家的恩情,学生对薛府天然亲近,因此只要侍读首肯,学生愿附侍读门下。”
“谢兄切莫如此。”
薛淮摇头道:“你应该比我年长七八岁,怎能折节下附?”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谢景昀神态诚恳,但是也没有死缠烂打,他显然很懂人心深浅,继而道:“至于这第三点,其实也是学生心中最大的愿景,只是……”
薛淮见状便温言道:“今日你我私下闲谈,不入第三人耳中,谢兄但说无妨。”
谢景昀仿佛受到极大的鼓励,略显热切地说道:“那学生就斗胆直言。学生虽未入官场,却也知道当今朝堂之上鱼龙混杂,而且宁党日益势大,实乃国朝最大的隐患。”
薛淮的神情略显凝重,心里却道果然如此。
他早有预料谢景昀会说出惊世骇俗之言,从此人出现在面前开始,他便在观察和审视对方的底色。
一如他的预料,谢景昀先是用自身坎坷的经历引起他的同情,然后通过薛明章在扬州任上的政绩拉近彼此的距离,最后再用慷慨激昂嫉恶如仇的姿态吸引他的共鸣。
不得不说,这位扬州举子对薛家和薛淮十分了解,尤其是他说的第三点,倘若今日坐在厅内的是当初的薛淮,极有可能将他引为知己。
当下薛淮沉吟道:“谢兄,隐患之说……是否言重了?”
谢景昀心中讶异,薛淮的反应与他的推测不太相同。
他按下杂乱的思绪,镇定道:“侍读不必怀疑,学生今日绝无半句虚言,尽皆真心所想。首辅大人确为朝堂柱石,然则他麾下的官员们只知争权夺势,根本不将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这亦是不争的事实。就拿学生的见闻来说,几任扬州知府都是宁党中人,两个月前的工部窝案更能佐证学生之言。”
薛淮再度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
谢景昀略感头疼,都说这位年轻的薛翰林性急如火,为何在他面前竟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学生深知侍读唯愿澄清玉宇,只是缺少助力。学生不才,倘若今科春闱能够金榜题名,将来愿与侍读并肩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淮总得给点反应,于是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文卷。
谢景昀见状心中一松,觉得薛淮已经被他说动,趁热打铁道:“半月前学生偶然听到侍读所作的咏梅词,顿感非有冰壑玉壶之心难作此词,那几日学生……几近彻夜难免。”
这番话若换个人说,免不了谄媚之嫌,可谢景昀眼底灼烫的赤诚,竟似能将薛淮手中的文卷燃出火星。
薛淮不语,展开卷册,只见谢景昀的笔迹如瘦竹疏立,头一篇赫然便是一首诗,分明是唱和他的咏梅词。
“驿路霜枝带血开,玉壶击碎作尘埃。春风若解寒香烈,莫遣孤芳入镜台。”
薛淮念出这首诗,随即指尖一顿,轻声道:“谢兄此作,悲壮太盛。”
“学生惭愧。”
谢景昀喉结滚动,愧然道:“作此诗时,学生一边想着侍读的咏梅词,一边回想在扬州府的艰难,只觉自身的经历与侍读之词无比契合,顿生无尽感触,因而下笔难掩悲壮之意。”
后头的话不必再说,他方才便已讲过中举之前的经历——谢家人最艰难的时候在野外赁草棚而居,谢父替丧子老翁抄经换粥,隆冬时节谢景昀代人誊卷冻伤了手。
这般境遇下写出的诗文,当然字字都淬着寒铁腥气。
薛淮又往后翻了几页,谢景昀的文章一如他方才斩钉截铁的表态,处处透着文人经世济民扶危解困的豪气与骨气。
只是……
他缓缓放下文卷,略显突兀地问道:“谢兄对今科春闱有几分把握?”
谢景昀心中一凛,只觉已经到了紧要之处,遂满怀忧虑道:“学生这些年不曾有片刻懈怠,四书五经早已通读,若是公平比试,学生自问不会落出二甲之外,就怕贡院之内难见公平。”
言外之意,科举场上充斥着太多的意外和龌龊,否则投卷之风怎会如此盛行?
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拥有隐秘的门路。
薛淮这一刻想到姜璃给他的五人名单,心里登时一哂,看向谢景昀说道:“莫非谢兄听到了一些风声?”
谢景昀稍稍迟疑,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瞒侍读,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今岁春闱有人已经疏通关系,就算文章平平也能高中。”
“所以谢兄就以投卷之名,欲从我这里寻得一条捷径?”
薛淮骤然犀利的提问让谢景昀略微变色,他勉强维持平静,不解地问道:“侍读此言何意?”
今日相见,薛淮给谢景昀的观感与传闻不太相符,他锋芒尽敛十分平和,没有表现出一丝侵略性,从始至终仿佛都被谢景昀掌握着话题的主动权,这不免让谢景昀稍稍放松警惕。
薛淮凝望着他的双眼,又问道:“谢兄何时得知我是春闱同考官?”
这一下谢景昀终于不复之前的泰然自若。
薛淮见状便有了把握。
春闱的主考官和副总裁已经昭告天下,但是其他内帘官和外帘官还处于保密状态,只有极少数人如太子和沈望才知道内情,这是为了防止这些普通中下层官员挡不住诱惑,从而被人拉入舞弊的泥潭之中。
至于主考官和副总裁,如果连内阁大学士和礼部侍郎都不堪一用,届时谁都无法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谢景昀讷讷道:“原来侍读竟是今科的同考官,学生委实没有想到。”
薛淮忽地轻声一笑。
“谢举子,我相信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话,但是我很难相信你的初衷发自真心。”
在谢景昀貌若不解的注视中,薛淮直白地说道:“按照我的猜测,你今日登门是想办成两件事,第一是让我为你扬名,毕竟我因为一首咏梅词成为京中最近的焦点人物,我出面赞赏你的诗文,效果会比那些大儒更好,当然只是限定在这段时日之内,过了这个村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第二,你是去年江苏乡试第二十七名,从往年的春闱结果来看,这个位次有希望会试高中,但并非绝对能过,所以你希望能增加一些保障。虽不知你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但我可以确定你初衷不纯。”
说完之后,他平静地看着谢景昀。
平心而论,此人有学识也有心机,将来未尝不能成为官场新贵,然而薛淮不可能顺着对方的心意来。
倒不是他嫉妒一个科举考场的后来者,而是对方摆明要踩着他往上爬,而且他一个清贫举子居然能知晓薛淮的同考官身份,这里面可能还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谢景昀的双手可见青筋暴起,他皱眉道:“侍读即便不愿提携学生,大可直言相告,何必如此折辱学生?”
“我知道你心中不忿。”
薛淮神情淡然,然和平缓的语调却带着凌厉的锐意:“谢举子方才言之切切,令人感同身受,尤其说到先父当年在扬州的往事,直令我唏嘘不已。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
谢景昀沉声道:“侍读请说。”
薛淮缓缓起身,望着此人说道:“你说敬仰先父,又说与薛府天然亲近,而且你去年乡试中举后便来到京城,换而言之,你在京城已经待了三四个月——”
谢景昀面色一变。
薛淮微微摇头道:“足足三四个月,谢举子为何不肯登薛家门?想来是因为你听说过我的境遇,知道我在朝中处境艰难,唯恐惹上麻烦,所以不愿登门。而如今我处境好转,因为查案有功得陛下赏识,再加上写了一首名动京城的咏梅词,又被任命为春闱同考官,所以谢举子才记起了你口中无比敬仰的薛文肃公。”
谢景昀哑口无言,满面颓色。
“罢了,我知你的今日来之不易,虽说你心思不纯,毕竟没有犯下大错,我不为难你。”
薛淮面色冷峻,道:“你走吧。”
谢景昀几近无地自容,匆匆一礼便要离去。
薛淮将文卷递给他,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出言提醒道:“谢举子,你是个聪明人,望你莫要自误。”
“多谢侍读教谕。”
谢景昀满面愧色,不敢多留。
来到薛府之外,谢景昀忽地驻足,扭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匾额,脸色已经恢复一片漠然。
他知道自己小瞧了薛淮,以前在扬州地界无往不利操弄人心的手段被对方一眼看穿。
深吸一口气之后,谢景昀又成为那个沉默前行的寒门士子。
他回想着方才的所有细节,心里自然有些后悔,不应该表现得太过热切,反倒被薛淮抓住破绽。
但他并无自怨自艾之心,相反眼神逐渐坚定。
“薛景澈,今日你将我拒之门外,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075【刀锋】
二月初,一场绵绵春雨将京城晕染成水墨。
皇城西南面,布政坊内有一座五进官宅,乃是少保兼太子太保、领吏部尚书衔、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欧阳晦的宅邸。
欧阳晦时年六十岁,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年纪已是标准的垂暮之年,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家族和睦晚辈孝顺,自己能够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但是欧阳晦显然不这样想。
他的身子骨还很硬朗,平素又十分注重养生,因此面对繁重的政务依旧能做到游刃有余。
花厅之内,欧阳晦斜靠在长榻上,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轻丫鬟跪在一旁,手里拿着美人锤帮他轻敲双腿。
下首一名年约四旬的官员半边屁股坐在花梨木官帽椅上,恭敬地说道:“老师,前几日学生让人送来的茶叶您可还满意?”
此人名叫罗珣,现为通政司右通政,十七年前金榜题名之时,欧阳晦便是他的座师。
欧阳晦双眼微闭正在养神,闻言悠悠道:“尚可。”
罗珣道:“那茶叶是学生老家的特产,既然老师觉得勉强能入口,学生让家里人再多备一些,以便孝敬老师。”
欧阳晦缓缓张开那双苍老的眼睛,望着罗珣说道:“玉声你有心了。”
罗珣面上浮现喜色,连忙道:“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
茶叶当然是好茶,但是能让欧阳晦满意的并非茶叶,而是压在下面的银票。
在如今的官场上,科举师生固然是非常稳定亲近的关系,却不代表跟着一位大人物就能高枕无忧,因为每位科举座师都会有很多门人,他不可能平等公正地照顾和提携所有人。
除了能力和品格的高低,门人与座师的亲疏将决定他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罗珣深谙此道,这些年将家中盘剥百姓得来的银钱拿出不少送进这座宅邸,以此换来欧阳晦对他的赏识和器重,并且凭借一路走来矢志不移的追随,成为欧阳晦最信任的几人之一。
欧阳晦淡淡一笑,随即坐起身来,摆了摆手。
身段窈窕的年轻丫鬟乖巧地行礼退下。
虽说罗珣隐藏得很好,但他眼底那抹热切并未瞒过欧阳晦的双眼。
老者抬手点了点他,没好气地说道:“你家里那十几房小妾还喂不饱你?”
罗珣尴尬地笑了笑,不敢狡辩,老实说道:“老师息怒,学生如今已改了许多。”
“这是你的私事,老夫原本不想管,不过近来宁珩之的沉默异于往常,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
欧阳晦提到那位首辅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旋即对罗珣叮嘱道:“老夫把丑话说在前面,你喜欢搜罗女子就正经花点银子买来,千万不要做那种强掳的蠢事,否则老夫也保不住你。”
罗珣郑重点头道:“学生谨记,请老师放心。”
欧阳晦站起身来,罗珣赶忙上前搀扶。
二人来到相距不远的书房,欧阳晦坐在太师椅上,示意罗珣落座,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道:“肃斋公同你怎么说的?”
他口中的肃斋公便是内阁大学士孙炎的雅号。
当今内阁之中,宁珩之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仅有欧阳晦在某些事情上能够和他掰掰手腕,其余三位阁臣被坊间好事者讥讽为泥塑阁老。
这三人当然不愿意沦为应声虫,然而他们连欧阳晦都挤不走,更遑论深得天子信赖的宁珩之。
蹉跎数年之后,他们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从而做出不同的选择,孙炎逐渐和欧阳晦走到一条船上,另外两人则选择靠向宁珩之这棵参天大树。
谈及正事,罗珣不敢轻忽大意,正色道:“孙阁老让学生转告老师,他一定会尽心尽力主持今科春闱,不负陛下的期许,亦不负老师的信重。”
欧阳晦微微颔首。
春闱三年一届,朝中各方势力都会紧紧盯着这杯羹。
以欧阳晦如今的地位和年纪,插手春闱并非是为了发掘门人,因为正常而言,一名官员从入仕到成为可以参与朝廷决策的高官,一般需要三十年以上。
欧阳晦不觉得自己能活到鲐背之年。
但他又不能忽视这场春闱,他的门人和党羽们需要借助抡才大典扩充势力和人脉,所以他肯定得做一些安排。
“肃斋公那边应该不用担心,他办事历来稳重老成,不会轻易阴沟里翻船。”
欧阳晦语调平缓,忽地话锋一转道:“你觉得宁珩之这次会怎么做?”
罗珣稍稍思忖,沉吟道:“工部贪渎案之后,薛明纶被迫辞官归乡,宁首辅断了一根臂膀。虽说他反将一军,举荐沈瞻星接任工部尚书,阻断这位清流领袖的入阁之路,但宁党遭受极大损失是不争的事实。在学生看来,此事最大的影响莫过于陛下的态度。”
“说下去。”
“学生认为,陛下是借沈瞻星之手告诫宁首辅,宁党近几年愈发越界了。其实在陛下决定让沈瞻星主持查案的时候,学生便觉得宁党会有一劫,因为陛下压了沈瞻星十几年,始终不曾放权于他,这次让他查工部,显而易见是要对宁党动手。”
说到这儿,罗珣微微皱眉道:“学生不太明白,以宁首辅的心机城府,怎会看不明这一点?”
“看明又如何?”
欧阳晦哂笑道:“船大难掉头。即便宁珩之有意退一步,薛明纶就愿意灰溜溜地回河东老家?”
罗珣登时了然。
他点头道:“这倒也是,薛明纶好不容易爬到工部尚书的位置,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哪里舍得放手?若是由此来看,学生觉得宁首辅此番不会亲自出手,但宁党中人肯定不会错过春闱良机。”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今科春闱的副总裁,新任礼部左侍郎岳仲明。
此人乃二甲进士出身,比薛明纶和卫铮晚一科。
当年宁珩之任吏部尚书,岳仲明便是吏部验封司郎中,其身上的宁党烙印较为明显。
欧阳晦轻叹道:“天心难测啊。薛明纶丢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他的亲信心腹也被打扫得七七八八,老夫本以为陛下会因此冷落宁珩之,却不料这位首辅大人还是稳如泰山。陛下接受他的提议,让沈望去工部处理烂摊子,又让岳仲明填补沈望留下的空缺。如此一来,宁珩之将损失降到最低,反倒让老夫无所适从。”
罗珣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师,或许岳仲明便是我们突破的方向。”
欧阳晦心中微动。
他明白罗珣此言何意,岳仲明身为礼部左侍郎兼春闱副总裁,若说他会保持绝对的公正,这必然是个笑话。
“此事……”
欧阳晦略显迟疑,他倒不是畏惧宁珩之的手段,而是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历来为天子所重视。
朝中各派对此颇有默契,或许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往科举考场插一手,但不会胡乱闹起来,因为一旦揭开这个盖子,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所有人。
罗珣明白座师心中的顾虑,他斟酌道:“老师方才说过,船大难掉头,宁首辅未必能掌控所有人。就拿这位岳侍郎来说,学生觉得他颇有野心,他肯定也想成为第二个沈瞻星。”
“你是想说,就算宁珩之这次想低调行事,岳仲明也会自作主张?”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岳侍郎绝非甘于寂寞之人,学生认为他不会错过这个培植亲信的机会。”
欧阳晦面露赞许之色,望着罗珣说道:“你这两年长进不少。”
“谢老师夸赞。”
罗珣受宠若惊,又道:“只是学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还请老师点拨。”
“这不难。”
欧阳晦先前只是没有下定决心,这种事于他而言并无难度,平静地说道:“如你所言,岳仲明乃野心勃勃之辈,只要肃斋公收敛锋芒,让岳仲明生出他能和主考官并驾齐驱的错觉,他便会心生贪念,然后把这场春闱当做一展抱负之地。”
罗珣双眼骤然一亮,叹服道:“老师英明。孙阁老被人谣传成泥塑阁老,他不敢得罪岳仲明似乎在情理之中,这样岳仲明就会变得更加自负,只是……学生还有一事忧虑,如果岳仲明真的逾越雷池,届时我们需要出手吗?”
欧阳晦理解他的担忧,即便岳仲明中了圈套,这件事也未必能伤到宁珩之,因为那位首辅大人过往的手段证明一个道理,只要他将此事弄成次辅一派挑起的党争,天子多半会心生犹疑。
而如果欧阳晦不出手的话,前期的铺垫便等于白白送了宁党一个天大的好处。
“我们当然不能出手。”
欧阳晦端起茶盏,悠然地品着香茗,好半晌才道:“你怎能忘了那位嫉恶如仇的薛侍读?”
“薛淮?”
罗珣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赞道:“老师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端的精妙!”
“薛淮这个小狐狸没那么简单。”
欧阳晦回想之前几次冷眼旁观薛淮的表现,不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暗含期待道:“不过这次我们将宁党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老夫不相信他不动心。”
“身为沈望的亲传弟子,清流中人的后起之秀,他可没有资格和光同尘。”
“陛下往后肯定会重用薛淮,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帮陛下磨一磨这把刀。”
076【局外】
这场春雨连绵不休,缠缠绵绵,令人平添几许愁绪。
薛淮的生活却是平静祥和,自从那日将动机不纯的谢景昀打发走,便没有莫名其妙的人登门打扰。
接下来他深居简出,基本每天都是薛府和翰林院两点一线,莫说姜璃的青绿别苑,他连沈府都很少去,更不必说那些因为咏梅词而请他参加的各种文会雅集。
二月十六,距离今科春闱开场还有不到半个月。
朝廷公布春闱官员的任命名单,薛淮的名字出现在同考官一列。
因为前一天收到通知要前往礼部参加会议,今日薛淮起了一个大早,骑上一匹品相不凡的良驹——这匹马便是当初姜璃所赠,薛淮曾经想要还回去,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姜璃,只能收下这匹名为“拂霄”的神骏。
他身后跟着两人,左边是老实本分的长随李顺,右边则是略显拘谨的江胜。
时间颇早,街上行人寥寥。
虽说春雨终于止歇,然而早春寒意料峭,薛淮呼出一口白雾,随即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扭头看向江胜,微笑道:“江老哥,昨夜睡得可好?”
江胜如今算是他的护卫,但薛淮不会真的把他当做仆人,按照前世惯用的说法,江胜的人事关系还在公主府,只是暂时借给他而已。
江胜逐渐习惯薛淮的平易近人,他不止一次暗骂那些传谣的小人,薛侍读明明是个真正的温润君子,却被那些人说得像是得意忘形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
他诚恳地说道:“多谢侍读关心,府上对小人极好,一应安排都挑不出毛病。”
“那就好。”
薛淮看出他仍旧有些别扭,于是主动询问道:“我对一件事很好奇,不知你们习武之人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江胜不解其意,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薛淮解释道:“你既然能够胜任公主府的侍卫,武艺肯定不弱,不知能否做到飞檐走壁?或者直白一点说,你能使动多重的兵器?一步能跨出多远?”
江胜这才明白过来,他忽然觉得这位清贵的薛翰林亦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想了想回道:“侍读莫要被那些话本故事迷惑,这世上武师虽多,从来没人能做到飞天遁地。小人从六岁开始习武,到现在足足二十年,最擅长的武器便是这柄单手腰刀,约莫一斤多一点,再添重量就很难发挥,若是双手兵器倒可以重一些。”
薛淮点了点头,这和他的认知相差不多。
左右现在无事,他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师承门派?”
“算是有吧。”
江胜憨厚一笑,不太确定地说道:“当初拜师的时候,家师说他是内家四明拳嫡系传人,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确实有真本事,小人能够顺利被选为公主殿下的别苑护卫,多亏家师当年的教导。”
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对于江胜来说,能够进入青绿别苑便是最好的命运。
薛淮很理解他的想法,其实他自身何尝不是如此?
都是尽量争取活得更好,不过是文武有别而已。
他按下心中思绪,试探问道:“那你觉得我有没有习武的天赋?”
江胜稍稍迟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侍读,习武是童子功,或许你真的很有天赋,但是如今再练怕是有些迟了。”
薛淮笑道:“原来如此。”
他并不觉得多么可惜,本就没有抱太大期望。
他不是突然异想天开要成为什么高手,只是这个时代不太平,若能学会一些自保的手段当然更好。
江胜以为薛淮很失望,宽慰道:“侍读虽然无法练成高手,也可勤加锻炼,至少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小人这里有一套家师传下来的拳法,若与人交手用处不大,但是对身体大有好处,可以尽量避免体虚染病。”
薛淮瞬间想到五禽戏和八段锦,他见江胜一片好意,遂欣然接受并道谢。
礼部衙署位于午门东侧,与吏部刚好处在东西相对的位置。
薛淮抵达衙署之外,嘱咐李顺和江胜自去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待,随后迈步走进衙署,在书吏的引领下前往主敬堂。
穿过仪门,行走在甬道之上,薛淮看见道旁立着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八个大字。
再往前便是主敬堂,这里是礼部核心政务厅,面阔五间,单檐歇山顶,青砖铺地,正堂十分宽敞。
薛淮进来的时候,堂内已经聚集七八位年轻官员,其中便有翰林院修撰高廷弼,他亦是十八房同考官之一。
按说庚辰科榜眼崔延卿也该担任同考官,只不过因为那首人尽皆知的咏梅词,崔延卿已经成为人人嘲笑的对象,据说瞻雪阁雅集的次日,他便卧病在床不见外客。
待翰林院封印之期结束,他以染病为由告假月余。
毫无疑问,崔延卿已经沦为笑柄,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消除薛淮带给他的屈辱感。
此刻见薛淮到来,高廷弼满面堆笑地寒暄,其他人也都纷纷致意,薛淮则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出现,堂内不免变得嘈杂。
辰时三刻,今科春闱的主考官和副总裁并肩迈入主敬堂,气氛陡然一静。
薛淮站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位重臣。
走在右边的是新任礼部左侍郎兼春闱副总裁岳仲明,他面方额阔,眉骨高耸,双目沉冷含威,俨然一副铁面肃容。
左边的内阁大学士孙炎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人面颊丰润,眼梢微垂似笑非笑,蓄短须修饰圆颌,观之温和可亲。
今日这场会议的内容很简单,主考官例行召集所有内帘官和部分外帘官,着重宣讲一些考场秩序和注意事项,尤其告诫众人不得徇私舞弊云云。
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岳仲明当先开口,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峻。
“诸位同僚,癸未科大比在即,此乃为国选贤举能之盛典,关乎社稷根基、士林清誉,更系乎陛下简拔人才之圣意!天子将此重任托付于我等,是对我等道德、才识、责任之信任!”
“本届春闱,首重‘严’字!”
岳仲明的语气陡然加重,“考场纪律,即为天条。一丝一毫,不得疏漏。诸位同僚当恪尽职守,搜检务必细之又细,隔绝内外务必铁桶一般,巡察务必时刻警惕,杜绝夹带、传递、代考等一切魑魅魍魉行径。凡有可疑者,即刻盘查,宁枉勿纵!”
这是薛淮第一次当面领略这位新任侍郎的行事风格。
他脑海中浮现座师沈望的提点,岳仲明虽是宁党骨干,但此人不同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颇有铁腕之姿。
便在这时,岳仲明锐利的目光扫过一众同考官,在薛淮脸上停留了片刻:“诸位在阅卷之时,务须秉持公心精研细读,不掩其长不护其短。要深知,尔等笔下轻重,系士子一生前程,断不可为情面所困,为私利所诱,行那徇私舞弊之事。孙阁老与本官将严核考卷,凡有敷衍塞责、褒贬失当、迹象可疑者,必追责到底!”
薛淮面色如常,心中隐隐有种预感,看来岳仲明想要在这次的春闱中立威。
这似乎不难理解,对方刚刚升任礼部侍郎便领受这个重任,肯定想要交给天子一份满意的答卷,只不过……
薛淮暗自思忖,宁党真愿意不插手这次春闱?
在他心念电转之时,岳仲明已经朗声收尾:“我等此番如履薄冰似临深渊,唯有铁面无私霹雳手段,方能不负圣恩,为吾皇遴选出真正的栋梁之材。此亦为元辅反复叮嘱之重托,望诸君深思慎行!”
“下官领命。”
众人齐声应下,薛淮亦不例外。
主考官孙炎笑呵呵上前,他笑容看似温和,但眼底深处精光闪烁,只见他对众官员拱了拱手,徐徐道:“岳侍郎所言极是,考务无小事,纪律为本,自不待言。我等皆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断不可在考场上给宵小可乘之机,辜负陛下天恩。”
薛淮看向这位被贬称为泥塑阁老的重臣,明显能感觉到他言语之间对岳仲明的尊重。
岳仲明虽是朝廷新贵,但他距离入阁还有很长一段路,排在他前面的重臣少说七八位,若无特殊状况发生,岳仲明想要入阁还得等上一二十年。
而孙炎已经是多年的殿阁大学士,即便内阁实权被宁珩之和欧阳晦瓜分,他也有俯视岳仲明的资格与底气。
至少在这场春闱之中,孙炎拥有绝对的主导权,然而从当下的情境来看,不说孙炎以岳仲明为尊,那也是两人并肩的状态。
这位孙阁老是真的被宁珩之和欧阳晦磨平了锐气,还是天性温和不愿与人相争?
薛淮微微皱眉,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古怪。
孙炎接下来的发言愈发温和,似乎有意在抵消岳仲明那股杀伐气势对众人的影响,最后只听他说道:“本官奉旨主考,惟愿场中诸生皆能展其才华,惟愿在座诸公皆能不辱使命。我等唯有协力同心荣辱与共,方能将这抡才大典办得圆满周详。本官仰仗诸位了!”
说罢,朝众人拱手一礼。
站在一侧的岳仲明见状并无神情变化,但是心中浮现几分冷意。
“谨遵阁老之令!”
众人整齐行礼。
孙炎微笑颔首,旋即命书吏宣读接下来一直到春闱放榜的日程安排,以及考官们务必牢记的注意事项。
薛淮静静听着,暗自品味方才岳仲明和孙炎的发言。
从表面上来看,岳仲明态度鲜明立场坚定,断然不允许这次春闱出现舞弊之举,而孙炎身为主考官则显得有些暧昧不明,尤其是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表态,仿佛给人无尽的遐想余地。
只不过经历两世磨砺,薛淮不会那么单纯。
要看一个人的真实内心,不能听其言,而要观其行。
想到这儿,薛淮不禁垂首低眉,自嘲一笑。
或许这些都与他无关,此番他只想完成自己的本职,等春闱结束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奏请天子外放。
两三年内,不再理会朝堂的纷争是非。
做一个进退有据、坐看云卷云舒又随时能入局出手的看客。
077【入局】
二月二十六日,晌午。
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署。
自从沈望入主此地,以出人意料的耐心稳步解决积年沉疴,工部的风气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至今已成一片崭新的气象。
袁诚、方既明、陈智等新任郎官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自然不敢偷懒懈怠,以他们为骨架的新体系迅速成熟,支撑起整个衙门的运转。
最辛苦的人当然要属沈望。
他只休了五天半年假,其中半天就是正月初七那日在家中招待薛淮。
他知道薛淮即将面临一次大考,春闱同考官这个职事想要出彩很难,犯错却很容易,而且因为关系到国朝根基,一旦出错被有心人盯上,极有可能惹来一身麻烦。
但沈望这段时间并未像以前那般对薛淮耳提面命,一者是他自身极其忙碌,既要梳理工部的官吏体系,又要重新规整千头万绪的庶务,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其二便是薛淮终究需要经历不断的磨砺才能成长,沈望不能一直站在旁边帮他遮风挡雨,那样只会养出一个徒有其表的庸才,扛不起真正的重任。
至于最后一点……
沈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眼神晦涩幽深。
春闱乃抡才大典,偏偏各方势力上下其手已成惯例,沈望预感这次天子不会坐视,所以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和薛淮的见面,防的就是藏在暗处的靖安司密探。
“老爷。”
一位面容普通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走进值房,顺手将房门关上。
他叫吕端,明面上是沈府管事,实则乃是沈望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薛淮那边是什么状况?”
沈望转头询问。
吕端来到近前说道:“薛侍读今日辰时初刻前往礼部领取关防文书,然后直接前往贡院报到。按照往年旧例,贡院将于申时初刻举行锁院仪式。”
沈望对这些流程自然无比熟悉,此刻他的神情略显复杂。
再三想着要给薛淮独自成长的空间,尽量避免揠苗助长,要让他多经历一些磨砺,然而事到临头又难免放不下心。
在旁人看来,沈望如此关照薛淮或许是因为他的才学,毕竟他十六岁能高中探花,十八岁能写出卜算子咏梅,这样的才情放眼大燕百余年历史都不多见。
但是沈望心里清楚,是薛淮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来的克制和坚定打动了他,薛淮不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却又保留着刚直勇毅的底色。
拥有如此心性,薛淮将来必然能成为沈望所谋那件大事的臂助,所以他不希望这位弟子陷入险境。
“老爷?”
吕端心中纳罕,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自家老爷,无论怎样的棘手麻烦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极少见到他出现这种出神的模样。
沈望收敛心神,淡淡问道:“关于今科春闱,你有什么看法?”
吕端追随沈望将近二十年,当下自然知道他在问何事,稍稍思忖之后答道:“老爷,欧阳次辅多半不会放弃出手,毕竟他这两年愈发势弱,若不能帮下面的人谋求好处,这人心说不定就散了。只不过小人觉得,欧阳次辅不敢做得太过,毕竟副总裁岳仲明岳侍郎是正儿八经的首辅亲信。”
沈望手指轻扣桌面,神色波澜不惊。
吕端见状便继续说道:“至于宁首辅这边……小人窃以为经过工部贪渎案之后,宁首辅亟需稳定局势,他比欧阳次辅的需求更迫切,而这次春闱便是宁首辅出手的绝佳时机。只要宁党骨干不动摇,宁首辅便能继续掌控大局。”
他的推断似乎合情合理。
一场春闱,各方粉墨登场,欧阳晦想用一些贡士的名额安抚己方派系的人心,宁珩之则要尽力消弭薛明纶被罢官带来的负面影响,两位内阁大佬似乎要在这场春闱较量一番,且看谁的手段更隐秘更高明,谁又能笑到最后。
然而沈望眉头微皱,轻声道:“只怕宁首辅志不在此。”
吕端一怔,不明何意。
沈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京城贡院所在。
片刻过后,沈望缓缓起身,看向吕端说道:“趁着贡院现在还未锁院,你立刻去告诉那颗钉子,万一春闱进行当中贡院有异,他必须按照薛淮的安排行事。”
吕端不敢大意,起身正色道:“老爷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
京城东南角,贡院。
当时间来到申时初刻,一大群官员来到贡院龙门之下。
为首便是今科春闱正总裁主考官、内阁大学士孙炎,站在他左边的是副总裁、礼部左侍郎岳仲明,右边则站着提调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
这三人总揽春闱事务,其中孙炎和岳仲明负责带领内帘官进行阅卷,范东阳则负责统筹考场事务、巡查考场纪律和管辖所有外帘官。
三人之后,同考官、监试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供给官等人依次排列。
锁院仪式正式开始。
当监临官宣读完今科春闱的开场圣旨,孙炎率领众官进入贡院,先来到魁星阁焚香叩拜、祈求文运昌隆,继而前往至公堂祭拜至圣先师,最后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明誓。
至此仪式结束,监临官下令锁闭贡院外门,贴上礼部封条。
贡院内外两道高墙布满荆棘,四面角楼有禁军兵丁进驻,与此同时还有靖安司的精锐密探协同看守。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贡院将进入内外隔绝的状态,所有考官都需要交出私人印信,由监试御史统一封存。
他们不得离开贡院、不得会见亲友、不得接收院外文书。
直到三月二十巳时解除锁院,考官们才能重获自由。
薛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回到聚奎堂内属于自己的小单间,悠闲地整理接下来将近一个月要用到的各种生活物品。
院内自然会提供起居饮食,不过崔氏唯恐他在贡院受委屈,让墨韵准备了三个大包袱,一个里面装着各种换洗衣物,一个里面装着方便储存的点心、茶叶和檀香,最后一个则装着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香烛等物。
薛淮本来不想兴师动众,奈何崔氏少见地乾纲独断,直接安排李顺做事,根本不给薛淮拒绝的机会。
这些包袱在薛淮入院的时候同样接受了搜检,还好兵丁们没有像对待举子那般粗暴,虽说搜检得很仔细,但是动作很轻柔,不敢有丝毫唐突。
这个属于同考官的单间颇为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但这已是院内仅次于三位主官的待遇,余者甚至还有七八人挤一个大通铺的状况。
薛淮左右看了看,将装着衣物的包裹直接放在床尾,文房四宝和香烛则摆在书桌上,至于那些点心和生活用品只能委屈它们待在角落里。
今日除了锁院仪式之外并无旁事,稍后会有杂役送来晚饭。
薛淮坐在书桌前,表面上是在放空,实则在思忖这场春闱的诡谲之处。
按照姜璃提供的情报来看,主考官孙炎在内阁貌似中立,暗中则与次辅欧阳晦往来密切,而岳仲明与首辅宁珩之的关系人尽皆知。
再联想到那日在礼部衙门的见闻,岳仲明似乎是代表宁珩之告诫其他人,莫要想着利用春闱徇私舞弊,而且重点是针对主考官孙炎。
“薛侍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道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惊醒。
他起身向外走去,便见内阁大学士孙炎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两位亲随。
“见过阁老。”
薛淮拱手一礼。
孙炎微笑道:“贡院条件简陋,比不得你们在家中的住处,我担心你们住不习惯,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阁老这般体恤下属,实乃我等的福气。”
薛淮亦笑道:“不过下官相信诸位同僚肯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三年前我们在前院的号舍苦熬九天九夜,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现在这样能有一室一桌一床。”
“这倒是我忘了。”
孙炎开怀一笑,他身后两名亲随微露讶异,显然不曾料到传说中清高孤傲的薛翰林也会说这种俏皮话。
见对方无意离去,薛淮隐隐有了计较,便继续说道:“阁老若得闲,不妨入内小坐片刻?”
“也好。”
孙炎果然颔首,随即与薛淮走进这个窄小的房间,那两名亲随则留在外面宛如门神。
薛淮请孙炎坐在书桌旁,取出家里准备的香茗,给对方泡了一杯,然后坦然坐在床沿,道:“不知阁老有何见教?”
他知道对方来此肯定不是单纯视察,按照这些大人物的习惯,多半会东拉西扯云山雾罩好半天,与其耗费心力陪他玩旁敲侧击的戏码,薛淮更喜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最重要的是,他想借助这种手段试探孙炎的底细。
孙炎虽然没有宁珩之和欧阳晦那样的权势,但好歹是内阁大学士,平素在朝中文武面前颇受敬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锋利的感觉。
一念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仿佛薛淮就是他最看重和欣赏的晚辈子侄。
078【于无声处】
“今日不谈正事,景澈勿要紧张。”
欣赏归欣赏,孙炎自不会轻易让薛淮掌握话题的主动权,只见他面露感怀道:“景澈或许不知,其实当年我与令尊薛文肃公虽无私交,但在公事上几度联手。我生平敬佩的同僚并不多,令尊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造化弄人上苍德薄,如令尊这般经世济民的清流名臣竟不能长寿。”
说罢一声喟叹。
薛淮怎会不知当年事,此刻愈发佩服这位阁老的脸皮之厚。
太和十年,薛明章卸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入京任大理寺少卿,他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便和时任刑部尚书的孙炎有关。
具体案情不再赘述,薛淮只知当时薛明章通过案卷中的蛛丝马迹提请复核,将孙炎亲自签名画押的所谓铁案推翻,要不是孙炎与这件案子的利益纠葛无关,只是一时失察,他肯定会因此跌一个大跟头。
纵如此,孙炎亦被迫推迟了入阁之期。
某种角度而言,孙炎后来在内阁尴尬的处境,与薛明章的火眼金睛存在一定的关系。
如今在薛淮面前,孙炎却能呈现一派真切无比的缅怀和敬仰之态,当真是人生如戏。
薛淮微微垂首道:“先父泉下有知,得蒙阁老如此记挂,当感欣慰。晚辈亦常思其教诲,秉公持正为要。”
“薛公在天之灵能见你今日之出众,定然无比欣慰。”
孙炎非常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薛淮身上,继而道:“这两年你的赤忱之心令人赞叹,国朝那么多年轻官员,如你这般忠贞的寥寥无几。当初有人嘲笑你不自量力,我却不这么认为,你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否则定能展现峥嵘。果不其然,陛下调你去协查工部贪渎案,你便拿出惊艳朝野的表现。”
“阁老谬赞。”
薛淮面色如常,镇定地说道:“下官只是谨遵陛下的教诲。”
“能记得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品格。”
孙炎顺势说道:“就拿今科春闱来说,景澈可知陛下的愿景?”
薛淮坦然道:“公平公正,为国选贤。”
孙炎赞道:“正是如此。那日岳侍郎所言,相信景澈还能记得,其实这也是我想对你们这些年轻官员说的话。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关系到无数举子的命运,亦会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你我身为考官断然不能大意。”
薛淮应道:“下官谨记。”
孙炎这一刻想起欧阳晦让罗珣转达的叮嘱,暗道面前这位年轻的翰林确实沉稳了不少,光是这份气度就要胜过以前的骨鲠强硬。
他倒也不急,继续说道:“你有令尊的言传身教,又得沈尚书倾力教导,单论眼界见识已经超过同龄人不少,更不必说你还有一身凛然正气,故而我希望你能成为今科同考官的表率。”
眼见他一顶又一顶高帽子丢过来,薛淮逐渐触摸到这位貌似老好人阁老的真正意图。
他平静地说道:“下官不敢当,唯有尽心尽力。”
“好一个尽心尽力,这就是君子一诺。”
孙炎温和一笑,顺势道:“或许你会觉得,我今日找你说这些略觉突兀,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发挥所长,在后续阅卷过程中不畏权贵、洞烛奸邪。无论是谁存在徇私舞弊的嫌疑,只要你察觉蹊跷之处,大可当众提出来。即便你怀疑的是我亦或岳侍郎,都不必心怀顾忌,想来你定能明白我这番苦心。”
其实你真正的用意是想让我盯着岳仲明吧……
薛淮心中哂笑,看来原主过去两年里给朝堂诸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纵然这几个月他已经尝试改变行事风格,这些人依旧带着刻板印象看他。
孙炎今日这番故作姿态,要用他做刀对付岳仲明乃至宁党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
或许他觉得薛淮不会想那么多,只会被他的言辞挑起心中的热血,继而慷慨激昂地冲锋在前。
薛淮当然不会蠢到让孙炎多想,他正色道:“阁老一片公心,下官岂敢推诿搪塞?春闱如此重要,下官必然会效仿阁老,与一切魑魅魍魉斗争到底。”
对于这个答案,孙炎谈不上失望也不算满意,但他有把握一步步将薛淮拉进来,因而微笑嘉许道:“如此甚好。我还要去别处看看,景澈你不妨养精蓄锐,过两天就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
“阁老慢走。”
薛淮起身将孙炎送到门外,目送对方离去。
虽说孙炎看轻了他,但是对方隐约透露出来的信息让薛淮渐渐有了成算。
这场春闱不光有太子借姜璃之手的布局,宁珩之和欧阳晦的角力也现出端倪,目前看来岳仲明和孙炎都想树立大公无私的形象,而且孙炎直截了当地将算盘打到薛淮的身上,毫无疑问是看中他作为沈望亲传弟子和清流一员的双重身份。
只是……薛淮又怎会去蹚这趟浑水呢?
他微微摇头,返身回到房内。
翌日,衡鉴堂。
这里便是不久后十八房同考官初审答卷的地方,孙炎和岳仲明特地将同考官们召集来此,只为进行关键的分房定责。
大燕的科举制度因循前朝,春闱会试共分三场,第一场持续三天,考生们要作答三道四书题,还要答四道五经题。
五经者,《周易》、《诗经》、《尚书》、《礼记》、《春秋》。
五经浩繁复杂,极少有人能通晓,因此历来大考之中,考生只需选择一门来答题,这就是所谓的本经。
分房定责便是按照同考官所治的本经,分为四书一房和五经五房,每房各三名考官。
众人落座之后,孙炎再度郑重宣讲阅卷的规矩和禁忌。
“诸位——”
孙炎稍稍抬高语调,不同以往的锐利目光扫过众人,在薛淮面上略作停留,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官素来敬佩工部沈部堂的清正耿介,三年前他主持的庚辰科春闱无一人舞弊,一时传为佳话,本官希望癸未科亦是如此。此番沈部堂虽不在考官之列,不过薛侍读身为他的亲传弟子,同样品格高洁朝野皆知,本官希望汝等以薛侍读为楷模,务必做到心无旁骛公正严明。”
众人不由得看向薛淮,心中隐有几分艳羡,但也知道这是薛淮将近三年矢志不移谨守原则的回报,当下只能恳切地说道:“谨遵阁老之命!”
薛淮面色镇静,心里不免有些腻味。
孙炎之所以特地将他点出来,无非还是那个念头,将他推上风口浪尖,逼他在后续某些关键时刻,不得不顾虑薛明章、沈望以及他自己的“清正”招牌。
当此时,薛淮转头望去,正好与岳仲明的目光对上。
转瞬之后,薛淮主动移开视线,然而那位岳侍郎肃穆凝重的眼神已经留在他脑海中。
只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直到三月初一,贡院迎来数千名紧张忐忑的举子,岳仲明都没有在私下找过他,似乎他看不出孙炎种种举动的用意。
当贡院龙门处响起鸣炮声,太和十九年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时间来到三月初四,会试第一场顺利结束,誊录完成后的朱卷源源不断地送入衡鉴堂,被分到《春秋》房的薛淮也正式开始自己的阅卷工作。
这委实是一桩极其枯燥又辛苦的活计。
《春秋》房除薛淮之外,另外两名考官分别是翰林院修撰高廷弼和编修柳彧,他们要在三天时间内交叉评定六百余份试卷。
工作量实在太大,因此他们不可能对每份试卷字斟句酌,基本只能快速阅览给出一个大概的档次,然后再将那些具备荐卷资格的试卷留下细读,每位考官都要在试卷上留下是否推举的记号,若是选中为荐卷还需写明批语。
及至初五深夜,薛淮已经看完将近四百份试卷,他暂时停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对面的高廷弼和柳彧眼中满是血丝,状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刚开始三人还会闲谈说笑几句,尤其是高廷弼似乎有意和薛淮亲近起来,不止一次谈起和赞赏他的咏梅词,而如今他早已没了那份兴致,被淹没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试卷之中。
薛淮歇息片刻,重新投入阅卷。
当他看到手中这份试卷某几个固定位置的熟悉字眼,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早在进入贡院之前,姜璃便告知他,太子有意提携的五名举子会选择五经之中的《春秋》题,这显然是因为薛淮治的本经就是《春秋》,这样一来他们的试卷即便经过糊名誊抄,最后也会出现在薛淮手中。
这个时候他们只需按照提前约定的暗号,在答题中写下那几个特殊的字眼,薛淮便能认出他们的试卷。
虽说姜璃希望薛淮能够帮太子一次,但是薛淮并不想真的那样做,一者此举后患无穷,二者他不能太过降低自己的底线,所以最终他只会看试卷本身的水准。
“第五份,写得还算可以。”
薛淮心中默念,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已经有了四份类似的卷子,其中第四份颇为出挑,其余三份和眼前这第五份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准。
他在这份试卷上留下一个圆圈,继续评阅剩下的一百多份。
约莫一刻钟后,薛淮拿起一份试卷粗略看了起来。
此刻房内极其安静,另外两人皱着眉头阅卷,长久没有动作。
薛淮一目十行,正要将这份试卷放下,他的动作猛然一僵。
此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猛然加剧。
手中的试卷上,还是那几个熟悉的位置,还是那几个熟悉的字眼。
竟然出现了第六份疑似暗中约定记号的卷子!
在这寂静安详的夜里,一股浓烈的危机感瞬间将薛淮包围。
079【混沌初开】
窗外夜色如墨,仿若凶兽欲择人而噬。
薛淮面无表情,心中却已涌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姜璃至今还隐藏了不少秘密,比如为何一定要将探查齐王旧事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资历来说,若要攀爬到可以触及这种机密的位置,恐怕需要一二十年。
姜璃或许是因为担心引起宫里的注意,兼之无法信任那些心机深沉的老官僚,这才打起薛淮的主意。
但这仍然算不上合理且强力的解释,薛淮的性情注定他不是一个易于掌控的人,姜璃选择与他合作本就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由此可知,那位公主殿下并未真正做到坦诚相见。
薛淮对此并不介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姜璃彻底放下戒心,即便在沈青鸾那件事上,姜璃隐约表露出少女的醋意,薛淮也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姜璃是个聪明人,在两人没有出现利益分歧之前,她绝对不会做出算计薛淮、导致前功尽弃的蠢事,所以她不会刻意隐瞒关键信息,比如太子托付给她的名单是否不止五人。
然而现在薛淮亲眼所见,第六份答卷就在面前。
这种标记暗号的手段很隐蔽很巧妙,明面上没有任何古怪,先前那五份答卷便是如此。
考生在提前约定的段落位置,将约定好的字眼嵌入文章,而且这种标记不止一处,以此确保不会出现巧合从而让考官误判。
在第六份答卷出现之前,薛淮已经想好如何处理此事,那便是以公正的心态阅卷,既不会强行刁难那五位考生,亦不会昧着良心荐卷。
进入贡院之后,他就发现孙炎和岳仲明这两位主官之间的暗流涌动,这代表着内阁首辅宁珩之和次辅欧阳晦的又一次较量。
连沈望都不会轻易涉足这种层次的权争,更遑论才刚刚在官场起步的薛淮。
因此他只想置身事外,平静地度过这场春闱大比。
问题在于他不想牵扯其中,麻烦却会主动找上门来。
手中这份轻飘飘的答卷宛如灼心之火,将薛淮的大脑烧得滚烫。
为何会出现第六份有暗号标记的答卷?
姜璃应该不会走漏风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太子那边出了问题。
薛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首先要确定究竟有多少份答卷存在类似的记号。
“什么时辰了?”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响起高廷弼极其疲倦的嗓音。
杂役连忙说道:“回修撰,快三更了。”
高廷弼放下卷子,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与旁边的编修柳彧相视苦笑,摇头道:“真是一桩苦差事。”
同考官便是如此,干着最苦的活,却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嘉赏,那些被他们举荐的考生最后也只会认主考为座师。
不过这几乎是每个翰林的必经之路,柳彧听着高廷弼的抱怨,劝慰道:“还剩下大概八十多份,明日应该能轻松不少。”
“这倒也是。”
高廷弼转而看向依旧沉浸在阅卷中的薛淮,敬佩地问道:“景澈贤弟,你这是打算彻夜鏖战?”
薛淮抬起头来,喟然道:“后面还有两场,哪敢如此拼命?方才柳兄说得对,剩下的卷子已经不多,明日最多一上午就能看完。”
高廷弼喝了一口浓茶,神智清醒许多,他主动问道:“这两天看下来,你们有没有特别欣赏的答卷?”
“巧了,我刚刚正好看到一份。”
柳彧笑眯眯地拿起手边的答卷,赞道:“此卷对《春秋》之义的第一道破题,当真是令人拍案!”
“哦?”
高廷弼略显好奇,从柳彧手中接过那份答卷,刚一入眼,双眉便微微一皱。
他不置可否地说道:“原来是这份卷子,我先前便已看过,景澈贤弟不妨一观。”
薛淮看此情形就知道有些蹊跷,随后果然发现卷首有个明显的叉号——在初评的过程中,考官们会以简单的符号代表他们对答卷的评判,一个圆圈代表上等,两个圆圈代表力荐,三角符号代表留后再议,叉号则是黜落之意。
他登时明白高廷弼神情忽然冷淡的缘由,对方在这份答卷上留下叉号,一般而言其他考官都会尊重他的意见,就算有异议也会委婉提出,绝对不会像柳彧这般热烈地吹捧。
柳彧仿佛没有注意到高廷弼的情绪变化,兀自赞道:“二位,此卷文辞古雅,对仗工稳,以‘圣人垂法,大义微言寓乎字句;拨乱反正,褒贬笔削系于毫端’破题,何其精警,何其气魄!我认为此卷才情不凡,立意高远,绝对值得荐上,交给孙阁老和岳侍郎二位主考大人定夺才是!”
高廷弼此刻的眼神如同寒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峭:“此破题初看确有些气势,似有几分灵光。然细究其下,何尝不是空洞无物的虚张声势?‘微言寓乎字句’、‘笔削系于毫端’,此等话语放之四海而皆准,用于何题不可?纯粹是堆砌大词,华而不实,恰恰暴露其无深刻见解。”
柳彧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辩驳道:“高修撰此言差矣!破题开门见山,总摄全篇气象,贵在凝练有力。你再看其后解‘不书即位’之深意——‘隐公谦让,正名分于始;桓公篡弑,彰篡逆之由’,解释得清清楚楚,引经据典亦有章法,何谓空洞?”
薛淮静静地坐着,视线落在这份答卷上,余光却看向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柳彧。
在过去两天时间里,柳彧一直表现得颇为低调,就连刚才面对高廷弼的抱怨,他也将姿态放得很低,现在竟然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他很快看完这份答卷,心中便有了判断。
正如高廷弼所言,此卷华而不实,空有辞藻却无内涵,难怪高廷弼会直接黜落。
只是……
柳彧不应该看不出来,他为何如此执着呢?
两人此刻似乎注意不到薛淮,高廷弼冷笑一声,字字如锤:“柳编修,他是‘引’了,却只是浮光掠影,牵强附会!‘隐公谦让’?史料何在?他仅凭臆测便断定其意在‘正名分’?再看其对‘桓公’一句,更是敷衍至极。‘彰篡逆之由’?如何彰?为何彰?未做丝毫深入阐发,通篇皆是此类空话套话!此等卷子,看似洋洋洒洒,实则如沙上建塔,毫无根基!”
柳彧心里焦急,暗骂高廷弼老奸巨猾咬文嚼字,面上却更显大义凛然:“高修撰,你这是苛责了。此卷破题惊艳,论述条理清晰便足可观其才具,岂能要求考生字字珠玑句句引据?瑕不掩瑜啊!若因小疵而埋没人才,岂不有违为国求贤之本意?”
高廷弼目光如电,倏地刺向柳彧:“小疵?《春秋》讲经国大道,这名举子的对策是什么?前头尚能凑些华丽辞藻,到结尾已是理屈词穷。他最后一句是‘以维人心而固邦本,则社稷永宁矣。’如何维?如何固?通篇空谈仁义道德,于实务毫无所补。此非小疵,乃是才尽智穷之明证!这等只会掉书袋、说空话的所谓才情,还是早早黜落为好,免得真入了仕,贻误国事!”
柳彧被高廷弼点中结尾要害,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更恼。
结尾仓促确实是这份答卷的硬伤,让他天然就处于下风,但他想到岳仲明的叮嘱,只能咬牙道:“高修撰,本官坚决认为,此卷当以‘文采出众,立意可取’荐上!若你执意黜落,下官唯有将此卷争议之处及我的荐语一同附上,请两位主考大人明裁!”
两名负责打下手的杂役没想到深夜会出现这样一场激烈的争执,登时瞌睡全无,整个人变得无比精神。
这时薛淮放下那份答卷,但他没有立刻开口说和,因为他从柳彧的态度中发现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他忽地想起姜璃的嘱托。
倘若他答应姜璃,一定会将太子保举的五人答卷举荐上去,而其中有两人的答卷明显不符要求,至少无法取得高廷弼和柳彧的认可,那他现在是不是就要像柳彧一样,为了徇私舞弊争得面红耳赤?
“柳彧!”
高廷弼霍然站起,眼中怒火隐现,心中却已经有了定论。
柳彧这厮心里有鬼!
一念及此,高廷弼厉声道:“你这是在质疑本官的评判公正?本官批卷向来只看文章本身,此卷就是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结尾更是潦草敷衍。荐此卷,便是纵容浮夸文风,有悖取士本旨,我意已决,黜落!此等卷子,无需再污主考大人之目!”
柳彧毫不畏惧,也向前一步,针锋相对:“高修撰,此卷文采是否出众,立论是否可行,自有不同看法。我观之确有其长,何错之有?为何荐上一观便成了‘纵容’?难道这阅卷房中,只容得下你一人的标准?你执意黜落,下官自会据理力争,陈情于主考案前!若主考阅后仍觉不佳,下官无话可说!但未经主考定夺便强行黜落我所荐之卷,恕难从命!”
“好啊,那我们就走着瞧!”
高廷弼面色涨红,继而讥讽道:“此卷缺陷如此明显,柳编修真是眼光独到别具一格。”
“你!”
柳彧终究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武夫,再加上他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太过深入,当即只能抬手拍案,无比愤怒地拂袖而去。
阅卷房内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心中不适,两名杂役对视一眼,遂悄悄退了出去。
薛淮起身给高廷弼的茶盏里添水,开口说道:“高兄,消消气,你和柳兄只是看法不同,何必大动肝火。”
“此事无关看法。”
高廷弼强压怒火,抬眼看向薛淮,压低声音道:“景澈贤弟,你可知道柳彧何许人也?”
薛淮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莫非柳兄来历不凡?”
“呵。”
高廷弼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他只是运气好脸皮厚,为了攀上岳侍郎的高枝,他竟将亲妹子嫁给岳侍郎那个不成器的蠢侄儿,这才敢在我面前拍桌子。”
岳仲明……
薛淮登时了然。
仿佛突然之间,他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
宛如一环套着一环的诡谲棋局,现出最关键的棋眼。
080【黄雀】
有些事情看似云雾缭绕,实则戳穿那层面纱之后,一切都有迹可循。
用薛淮前世的惯用俗语来说,那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柳彧之所以在高廷弼合情合理的质疑之下,依旧坚决力保那份答卷,原因其实很简单——要么他真心赞赏这名考生的文采,要么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薛淮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其实他有着相同的处境,只不过当初他对姜璃讲得清清楚楚,他不会因为这是太子的请托就徇私,最多只能以公正的态度对待那几名考生。
但是柳彧显然做不到。
或许就如高廷弼所言,柳彧完全依赖岳仲明的提携和庇护,他根本没有反抗对方的底气。
薛淮依旧留了一个心眼,高廷弼显然是要引导他,把柳彧反常的举动直接和岳仲明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薛淮不会轻易做出定论。
“这个柳幼文把我们当傻子,真当我们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要我说,那份答卷必有古怪,多半就是关节通贿!”
高廷弼仍旧气愤难消,语调冷如寒冰。
所谓关节通贿,便是太子让姜璃转告薛淮的这种舞弊手段的通称。
薛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看向高廷弼。
他记得那日在瞻雪阁,秦章在发作之前曾经对高廷弼说过一句话:“姓高的,你闭嘴,小爷看在那位孙阁老的面上不和你计较。”
如此一来,薛淮眼前的景象变得愈发清晰。
几天前分房定责,薛淮因为专精再加上如今名声斐然,毫无疑问地进入《春秋》房,然后岳仲明开口选定柳彧,紧接着主考官孙炎定下高廷弼,这两人显然早有准备。
《春秋》历来是科举五经中的热门,两位主官不可能忽视这一房,所以各自推选一名心腹成为此房考官,为的就是在初选过程里左右局势。
眼下柳彧因为强行保举那份缺陷明显的答卷而露出破绽,高廷弼瞬间洞悉对方的意图,于是坚决地挑起争执,他下一步显然是想争取薛淮的支持。
只有薛淮站在他那一边,后续六房合议的时候,他才有更加充足的底气说服所有人,并且引出柳彧身上的疑点。
想明白这些弯弯绕,薛淮好意劝慰道:“高兄慎言,柳兄多半是见文心喜,怎会扯上关节通贿?这话若是让第三人听见,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高廷弼微微一怔,随即轻声叹道:“景澈贤弟,你可知我为何会被分到此房?”
薛淮道:“难道不是因为高兄所治的本经就是《春秋》?”
“实不相瞒,愚兄最擅长的是《礼记》而非《春秋》。”
高廷弼目光炯炯地看着薛淮,直言道:“今夜仅有你我二人,愚兄索性实话实说,其实我与孙阁老有着一层远亲关系,这几年我在京中也多亏阁老关照。分房定责之前,阁老私下找到我,叮嘱我一定要看紧柳彧,所以当岳侍郎选定柳彧入此房,阁老便也让我过来。”
“这是为何?”
薛淮心念电转,面上疑惑道:“莫非阁老怀疑岳侍郎的操守?”
“贤弟莫要被岳侍郎的表象迷惑。”
高廷弼扯了扯嘴角,冷声道:“他在人前装出一派忠耿姿态,动辄将陛下的旨意挂在嘴上,要么就是抬出宁首辅,让人以为他多么清正廉洁,其实此人野心勃勃,怕是连宁首辅如今都很难驾驭他!阁老对我说,岳侍郎此番势必要大展拳脚,虽说他没有泄题的机会,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以权谋私!方才柳彧的表现就是明证!”
薛淮沉默不语。
他认可高廷弼对柳彧的判断,可是眼前这位状元公就真的大公无私?
天下乌鸦一般黑,岳仲明心怀鬼胎,孙炎难道就是冰清玉洁?
片刻过后,薛淮沉声道:“高兄,恕我直言,关于岳侍郎的心思,这些只是阁老的推断,不能作为实证,而柳编修涉嫌关节通贿更是你的猜测,冒然指控委实无法服众。”
“这是自然,现在我和他各执一词,就算闹到阁老面前也难有定论。”
高廷弼满怀期待地看着薛淮,正色道:“所以我希望景澈贤弟能够挺身而出维护科举大典的公平正义。柳彧的破绽绝对不止这一处,只要你我重新搜检那些被他举荐的卷子,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六房合议,贤弟你将所有疑点一一道明,柳彧便再无翻身的机会,岳侍郎也无法逃脱!”
不等薛淮回应,他又说道:“愚兄人微言轻,但是贤弟你不同。去年岁尾你协助大司空查清工部窝案,朝野上下谁人不佩服?更不必说过去几年里,你一次次上书陛下为民请命,这些忠义之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岳侍郎身为宁党骨干,再次将手伸进春闱大典,我相信贤弟绝对不会袖手不理,只要你肯领头,愚兄愿为马前卒!”
此刻薛淮已经确认,从他踏入贡院那一刻起,孙炎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次辅欧阳晦便打定主意,要让他继续做那把锋利的刀,用他来对付宁党。
别看高廷弼这会一顶又一顶高帽送过来,倘若薛淮坚持不肯出手,他一样会当众指控柳彧,同时将薛淮退缩畏事的形象广为宣扬。
最关键的一点是,此事乃《春秋》房内部的分歧和矛盾,薛淮无法置身事外做一个看客。
一念及此,薛淮冷静地说道:“兹事体大,不宜轻举妄动。”
高廷弼心中一喜,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
薛淮又道:“高兄,依我之见,当下不必执着于那份答卷,毕竟孤证难立,拿到同僚们面前没有太大的说服力。我们可以继续和柳编修维持和睦相处,等第二场阅卷结束、六房合议之时,如果我们能掌握更多的线索,届时或可当众发难。”
高廷弼见他没有拒绝,只当他已入局,便微笑颔首道:“好,就按贤弟说的办。”
此刻已是子夜,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
第一场阅卷逐渐接近尾声,高廷弼和柳彧没有再发生激烈的冲突,但是两人也基本没有交流,有事便与薛淮商谈。
至于那份存在巨大争议的答卷,高廷弼依旧维持他要黜落的态度,而柳彧旗帜鲜明地在答卷上画了一个圆圈,薛淮见状只好在上面打一个三角符号,不偏向任何一方。
按照惯例,《春秋》房要黜落将近六成的答卷,余者举荐给两位主官定夺。
除了那份拥有三位考官三种评判的古怪答卷,此外还有十二份答卷存在争议,其中有一份引起薛淮的注意。
那是他先前发现的第三份存在标记暗号的答卷,因为文墨普通水准平平,他毫不犹豫地画上叉号,谁知此卷被柳彧挑拣出来,竟然也给了一个代表举荐的圆圈。
薛淮没有像高廷弼那样和对方争论,只是默默记下这个细节。
傍晚时分,薛淮回到自己逼仄的住处。
明天可以歇息一日,等到晚上就要开始评阅第二场的卷子,三天后则是六房合议,此乃整场春闱最关键的程序,将会决定大部分考生的命运。
他双手枕在颈下,回想着高廷弼和柳彧二人的种种表现,心中浮现复杂的情绪。
眼下他仍旧掌握一定的主动权,但是如果真的发现柳彧舞弊的证据,高廷弼绝对会拼命拉他下水,甚至以他为盾向柳彧和岳仲明发难。
“薛侍读在否?”
门外忽地传来陌生的人声。
薛淮收敛心神,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过三旬的书吏,薛淮认出此人乃是岳仲明的亲随。
“薛侍读,岳侍郎请你过去一叙,事关《春秋》房阅卷的疏漏。”
书吏恭敬有礼,面带微笑。
薛淮点头应下。
片刻之后,他来到岳仲明所住的套间,相较他那个逼仄的小房间,岳仲明的住处自然宽敞许多。
“薛侍读来了,请坐。”
岳仲明拥有天然威严的相貌,哪怕此刻他特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仍旧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见过少宗伯。”
薛淮拱手一礼,落座后问道:“方才书吏曾言,少宗伯召下官前来是因为阅卷疏漏,不知究竟是何疏漏?”
“昨夜《春秋》房关于丙字八十三号答卷的争执,本官已经问过柳彧详情。”
岳仲明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凝望着薛淮的面庞,继而不怒自威地说道:“这种争执很常见,柳彧和高廷弼只是看法不同,谈不上谁对谁错。柳彧又向本官禀报一事,不知薛侍读是否对乙字五十四号答卷有印象?”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印象。”
乙字五十四号正是被他黜落、又被柳彧搜检拿起的答卷,亦是最初标有暗号标记的五份答卷之一。
岳仲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随即上身微微前倾,一股压迫感朝薛淮涌来,下一刻便听他低声说道:“薛侍读,你既然受人之托,怎能如此任性呢?”
“你将这份答卷黜落,就不怕春闱结束之后,那人找你的麻烦?”
听到这句话,薛淮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岳仲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志在必得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081【套中人】
“下官愚钝,实不解少宗伯所言受人之托,此言何意?何人所托?”
薛淮满面不解,定定地看着岳仲明。
人生在世,难免演戏。
薛淮的演技虽然谈不上登峰造极,但在当下这种暗室相见的场合,仅仅面对岳仲明一人,他自然能做到圆融自如。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在官场上摔打几年仍旧没有改变青竹逸群的气质,予人一种绝对真诚坦率的观感。
此刻他微微皱眉望着岳仲明,让人不由得相信他确实不知情。
岳仲明目光一沉。
片刻之前,薛淮尚未出现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坐在这里,自信能够寥寥数语就击穿薛淮的心防。
虽说薛淮名声在外,是个打不垮折不弯的硬角色,但是岳仲明很清楚这种人的软肋——只要能揭开他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他自然就会溃不成军。
如薛淮这般自诩忠贞的清流,如今迫于无奈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准则,在科举中帮太子徇私舞弊,想来他肯定无比纠结和痛苦。
这时岳仲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多半就能一举拿下。
但他显然低估了薛淮的心理素质之坚韧。
此子不但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在仓促间反设陷阱,倘若岳仲明认真回答他的问题,那就等于主动交出自己的把柄。
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在岳仲明的节奏里,这让他的语气冷了几分:“薛侍读,此刻没有外人,你又何必故作不知?本官既然私下见你,自然是因为知道你和那人的关系。”
“少宗伯这话让下官愈发糊涂了。”
薛淮摇摇头,又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呵。”
岳仲明不屑与他继续绕圈子,声音中透出一抹讽意:“春秋托始,王道攸新,不知薛侍读是否还记得这一句?”
薛淮当然记得,那个“攸”字便是姜璃提前告诉他的关节字眼之一。
回想第一场的阅卷过程,关节通贿的卷子比姜璃说明的五份多出两份。
而从眼下岳仲明的态度来看,多出的两份应该和他脱不开干系。
薛淮一边心念电转,一边从容应道:“下官想起来了,这是一份答卷里的句子,少宗伯特意提起,莫非是因为此卷存在问题?”
“当然有问题,但不是卷子本身的问题,而是与你有关。”
岳仲明收起自负之心,意味深长地说道:“薛侍读,本官提起此句便是要告诉你,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当同舟共济,而非互相猜疑。”
其实在他刚才先声夺人的时候,薛淮便开始思考对方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答案无非是两种,其一太子身边有宁党埋下的棋子,岳仲明通过这层关系提前得知太子的谋划,并且顺势在其中插一脚。
其二岳仲明表面上是首辅宁珩之的亲信,实则早已投靠太子。
现在他明确告知薛淮要同舟共济,无疑是证实第二种可能性。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取信薛淮,岳仲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蝉,微笑道:“薛侍读学识渊博眼界广阔,肯定知道这个小物件的来历。”
薛淮淡淡道:“这是东宫之物。”
“现在薛侍读应该相信本官所言非虚吧?”
岳仲明收起玉蝉,继而道:“本官可以理解你的小心谨慎,毕竟几事不密则成害,若是让人知道你受人之托,行通关节之事,难免会影响到你的清名。”
“少宗伯请慎言。”
虽说这是暗室私见,薛淮却不敢掉以轻心,谁知会不会隔墙有耳?
反正他问心无愧,当下正色道:“下官决不会徇私舞弊,关节通贿之事更无从谈起。少宗伯,下官敬你是今科主考,故而领命前来恭听教诲,你若继续攀扯这些无稽之谈,请恕下官不再奉陪。”
“罢了,本官不说便是。”
岳仲明喟叹一声,随即转入正题道:“今日请你过来,乃是因为昨夜高、柳二人的争执。”
薛淮貌若不解。
先前岳仲明明确表态,这两人的争执无关对错,不过是看法不同,现在又为何换了一副面孔?
岳仲明继续说道:“其实我原本不想惊动你,那边托你办这件事,又找到我这里来,只是怕你独木难支,所以让我在旁协助。你不需要全部保举那五份答卷,就算你黜落两份,我也能从落卷中搜检出来。然而我没想到孙阁老这次竟敢破坏规矩,不光想在春闱中私相授受,甚至还要将我等悉数踢出局。”
此刻他终于不再把公正廉洁挂在嘴上,也没有句句不离宁珩之。
薛淮觉得高廷弼有句话说得对,岳仲明是一个极有野心且胆大心狠的人物。
他依旧保持沉默。
岳仲明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虽惊讶于东宫竟然能够驱使薛淮,却也知道薛淮并非性情大变,此事多半是另有缘由。
故此,他必须趁热打铁说服薛淮。
“柳彧向我禀报昨夜冲突的时候,起初我以为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争执,但今日内帘出现很多诡谲的现象,孙阁老的亲信们频繁密议串联,这说明他们肯定在谋划阴谋。”
岳仲明肃然道:“我让柳彧细说昨夜冲突的过程,发现高廷弼是在故意挑起纷争,而他这么做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针对的人不是柳彧而是我。”
薛淮平静地说道:“下官不明白,为何少宗伯要说高修撰这是在针对你呢?”
岳仲明目光炯炯,盯着薛淮的双眼说道:“昨夜柳彧和杂役们离去后,高廷弼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应道:“他怒气难消,下官便劝了几句。”
“你不说我也知道。”
岳仲明冷笑,直白地说道:“他一定在你面前大肆诋毁我,说我故作姿态实则想要徇私舞弊,然后劝说你和他站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让你充当孙阁老手中的尖刀,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本官,对否?”
薛淮默然。
岳仲明知道他此时沉默的含义,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沉声道:“薛侍读,你是个聪明人,理应明白孙阁老和高廷弼等人不怀好意。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倘若你真的出手帮他们,最后必然会中他们的算计。我现在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可能他们清楚你受人之托的事情,只是暂时没有发作。等你帮他们对付完我,接下来被清算的就是你。”
表面上看,岳仲明说得有道理,他和薛淮都受到太子的请托,一旦事发必然都牵扯其中,无论谁被抓住把柄,另外一人都无法顺利脱身。
但是……
薛淮忽地抬眼看向对方,不急不缓地问道:“少宗伯,柳编修为何一定要举荐那份答卷?”
“你怀疑柳彧另有所图?”
岳仲明微微皱眉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柳彧只是单纯欣赏那份答卷展现的才情。或许你对柳彧不太了解,此人最爱文采风流,之前曾对你的咏梅词爱不释手。故此,他一旦见到这种文章诗词就情难自禁。你怀疑他很正常,但你不妨想一想,倘若柳彧是因为私情举荐这份答卷,他何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等到合议后搜检落卷难道不行?”
“少宗伯言之有理。”
薛淮如此回答,看似已经认可岳仲明的说法,但是不知为何,此刻岳仲明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他隐约觉得某个关节出了差错,薛淮的眼中仿佛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
下一刻,薛淮若有所思地说道:“少宗伯,下官绝无徇私舞弊之举,既然你和柳编修也无此心,那我们便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孙阁老的盘算?”
“你还是太年轻了。”
岳仲明收敛心神,刚才应该只是他的错觉,随即神情凝重地说道:“官场之上尔虞我诈,你主动退让不会取得对手的理解,只会迎来更加凶狠的手段。我希望你明白,这次如果我们不加以反击,等到春闱结束之后,恐怕京城官场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薛淮依旧很冷静,虽说寻求外放是他早已确定的路线,但是主动外放历练和灰溜溜地被人赶出京城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他似乎被岳仲明说动,开口说道:“少宗伯,不知你打算如何做?”
岳仲明心中一松,道:“孙阁老自以为瞒天过海无人知晓,但他不知道我已察觉他的隐秘。今科春闱竞争十分激烈,欧阳次辅为了凝聚麾下人心,肯定会让孙阁老暗箱操作,帮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通过春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薛淮冷静地问道:“可有线索和证据?”
“那几个纨绔不学无术,他们连关节通贿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临场写一篇暗扣字眼又水准不俗的文章,所以孙阁老只有一条路走!”
岳仲明压低声音,眼神略显热切:“提前请好代笔,然后临场割卷调换!”
所谓割卷,便是内帘在誊录答卷时,故意将两份试卷的主人对换身份,这种事当然极有风险,可若是两名考生已经提前达成交易,考官又参与进来,便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当此时,薛淮面色不变,心里却是轻声一叹。
082【驱虎吞狼】
薛淮不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前世他在没有人脉背景的前提下,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对这些黑暗面并不陌生。
但此刻他内心依旧很失望。
查工部贪渎案的时候,他窝在那个简陋拥挤的临时衙署里,亲眼看到工部的官吏们如何盘剥百姓侵吞民脂民膏,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代表着无数个家破人亡的家庭,他们才是大燕江山的根基。
虽说那些官吏都已受到国法的严惩,然而他们贪墨的银钱大部分进了国库,小部分进了天子的府库,没有一分一毫返回百姓手里。
沈望曾经告诉薛淮,世情便是如此,为民请命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哪怕只想做成一件都千难万难。
时至今日,薛淮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
科举被称为抡才大典,能否选拔出足够优秀清正的候补官员,关系到朝廷这艘大船能否平稳前行。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当公义和私利发生冲突,他们大多会选择后者。
眼下单单是薛淮所知,考场外的太子、首辅、次辅都想在春闱分一杯羹,他们只想巩固或者扩大自身的权势。
考场之内,两位主官乃至下面的考官们,大多藏着私心。
这还是只是薛淮可以确认的范围,或许还有很多他不知情的阴暗角落。
若是一般人身处这种泥潭,或许心灰意冷或许同流合污,但是薛淮不会这样做。
他虽然做不到原主那般不计得失一腔孤勇,可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
另一边岳仲明显然猜不到薛淮的内心想法,他见薛淮态度松动,便开始讲述主考官孙炎那边的小动作。
孙炎身为这段时间贡院之内最大的主官,他的心腹和亲信肯定很多,这能帮他掌控院内局势,但他做不到只手遮天。
岳仲明麾下同样有一些耳目,譬如这会他就是确定孙炎正与一帮亲信下属密谈,他才让人将薛淮请来,而且在薛淮之前已经见过另外几位不相干的考官,只为避免引起闲杂人等的注意。
“孙阁老自矜身份,他肯定不会亲自出手安排割卷一事,所以此事是由弥封官和誊录官联手完成,二者缺一不可。”
岳仲明眉头微皱,坦诚道:“但这只是我的推测,现在缺少足够确凿的证据。孙阁老身为主考官,他有决断考场一切事务的权力,如果我们不能拿出实证,此事便查不下去,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除非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薛淮维持冷静的神情,徐徐道:“少宗伯是想让我去查这件事?”
“没错。”
岳仲明终于抛出自己的设想:“孙阁老想用你来对付我,那么在我出事之前,他们只会拉拢你,至少会在表面上信任你,这样你就有机会调查割卷的真相。”
他想方设法说服薛淮便是出于这个目的,此外也是为了自保。
薛淮没问为何不直接将此事捅到御前,首先岳仲明肯定没那么干净,其次孙炎当下在贡院内拥有绝对的权力,没有他点头允许,其他人根本没有可能离开贡院。
简而言之,在这将近一个月内,贡院已经成为实质性的独立空间,薛淮无法得到外力的帮助。
而等到春闱落幕大局已定,以薛淮对天子的了解,即便对方知道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大动干戈,因为一旦传扬开来,世人必然会质疑今科春闱的公正,届时难免沸反盈天。
薛淮可以选择明哲保身,无论孙炎和岳仲明如何威逼利诱,只要他不点头,两拨人都不可能强行逼他出手,但如果他想做点实事,那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挖出黑夜中的真相。
岳仲明继续说道:“除了你,我们任何人都没办法动弹,一动就会引起对方的戒备,所以我只能冒险找你商谈此事。”
“我明白少宗伯的顾虑。”
薛淮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去查这件事,倘若孙阁老确有私心,那我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
岳仲明不疑有他,连忙点头道:“但说无妨。”
薛淮镇定地说道:“我要知道少宗伯你安排在院内的人手,并且他们要能为我所用,以便让他们配合我做事。”
岳仲明稍显迟疑。
他因为知道太子的安排和薛淮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信能够拉拢薛淮,但他先前所言其实是九真一假,最核心的谎言在于他是太子的人,说到底也只是利用薛淮来对付孙炎罢了。
他可以许下无数口头承诺,反正这里只有两人,事后当然可以板着脸否认。
要他将底牌暴露给薛淮,这无疑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薛淮察言观色,轻叹道:“少宗伯不必为难,我不过随口一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查明此事。”
“咳咳。”
岳仲明连忙摆手道:“景澈莫要误解,我只是在整理名单。你我已经同舟共济,我怎会对你有所保留?”
薛淮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微笑道:“多谢少宗伯的信任。”
岳仲明拿得起放得下,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藏着掖着,面前这位以聪慧著称的年轻翰林肯定会改变主意,于是低声说出十几个名字,这里面既有柳彧这样的内帘考官,也有负责巡察的外帘官吏,还有几名不起眼却能游走各处的杂役。
“如此甚好。”
薛淮貌若真诚地赞道:“有这些人手相助,再加上那边如今想要拉拢我,对我不会太戒备,想来我可以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景澈亲自出马,自然无往不利。”
岳仲明颇为难得地吹捧一句,这与他不怒自威的形象组合起来,颇有一种滑稽的荒唐。
两人又密议片刻,薛淮遂起身告辞。
岳仲明亲自相送。
回到那个小单间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却有一缕烛光。
薛淮心中微动,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并未点燃香烛。
“景澈贤弟。”
高廷弼提着食盒出现,笑道:“我方才来找你,杂役说你有事离开,我便让他帮你点燃香烛,又去食堂给你弄来一些吃食。”
“怎敢劳动匡时兄大驾?”
薛淮暗道你倒是来得巧,恐怕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吧?
两人走进屋内,高廷弼将食盒放在书桌上,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岳侍郎找你了?”
“是。”
薛淮没有隐瞒,沉吟道:“岳侍郎得知你和柳编修发生冲突的事情,特地召我过去询问详情。匡时兄且安心,我并未偏向柳编修,而且这件事本就是你占理。”
高廷弼观察着他的表情,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他那边的不妥?”
“匡时兄,你当我这双眼睛能够洞悉人心?”
薛淮失笑道:“岳侍郎是何等人物,他怎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不过——”
他欲言又止,高廷弼不禁靠近一些,急切地问道:“不过什么?”
“岳侍郎问了我一个问题。”
薛淮稍稍停顿,继而模仿岳仲明的语气说道:“薛侍读,阅卷收尾,可有发现‘明珠暗投’者?抑或……‘鱼目混珠’者?有些答卷词句华丽却显别扭,似乎存在刻意斧凿的痕迹,更像是有心为之。本官素知你刚直,此等舞弊嫌疑,关乎国体,不可不察!”
高廷弼心思转得很快,他稍稍思忖,双眼骤然发亮:“他这是在试探你!柳彧果然有鬼!”
他并未怀疑薛淮是在编造谎言,因为岳仲明是确凿无疑的宁党骨干,而薛淮和宁党的关系如同水火,几个月前他还协助沈望扳倒了薛明纶。
要知道那可是薛淮的族伯父,原本能够成为他在官场上的助力,他下手的时候依旧没有丝毫迟疑。
连薛明纶都是这等待遇,更何况是一个以往和薛淮毫无关联的岳仲明?
这正是孙炎乃至欧阳晦都毫不犹豫选定薛淮做刀的根源。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薛淮点了点头,看向略显激动的高廷弼问道:“匡时兄,接下来我们该作何打算?”
高廷弼道:“岳侍郎或者说宁党这次在贡院内处于劣势,他们顶多就是用关节通贿的手段,我们只需查明柳彧等人阅卷的结果,然后查找对应荐卷中的细节,一定可以坐实他们的舞弊罪名,景澈贤弟意下如何?”
“我亦是此意。”
薛淮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不过为了确保没有纰漏,我想直接去誊录所查阅墨卷。”
所谓墨卷,便是考生亲手作答的试卷,而非考官们在阅卷时看到的誊卷。
“这……”
高廷弼面露为难之色。
薛淮的提议显然不符规矩,一般来说墨卷只有拆号填榜的时候才会启封,除非出现比较大的争议,得到主考官的允许才能复查墨卷。
薛淮道:“匡时兄,如果想确认柳彧等人有没有提前和考生串通关节,查看墨卷能够事半功倍,而且更加隐蔽。当然若是阁老觉得不妥,我们自当遵从贡院规矩,只是就怕被岳侍郎察觉蹊跷,说不定他就不会坚持要取中那些卷子。”
“贤弟莫急。”
高廷弼被薛淮说动,现在尘埃尚未落定,万一岳仲明改变主意,放弃举荐那些暗通关节的卷子,那这次肯定伤不到宁党分毫。
一念及此,他凛然道:“愚兄一会就去请示阁老,恰好明日我们暂歇,届时你我便去誊录所。”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薛淮微微一笑,朝高廷弼拱手一礼。
高廷弼不再迟疑,当即去找孙炎。
薛淮目送他离去,然后关上房门,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径直走到床边躺下。
他凝望着头顶的虚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自语。
“孙炎要利用我来对付宁党,岳仲明则是主动露出破绽引高廷弼上钩,再哄骗我帮他做事,不得不说你们二位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搅和吧。”
“搅得越乱越好。”
083【身不由己】
“少宗伯。”
柳彧轻步踏入屋内,望向独坐案前沉思的岳仲明,上前恭敬行礼。
岳仲明目光未抬,淡淡道:“薛淮回去了?”
柳彧深知这位恩主所想,低声道:“薛侍读已返住处,高廷弼果在彼处等候。下官现有一事担忧,不知高廷弼会否察觉其中蹊跷?”
“呵呵,”岳仲明面露讥诮,轻蔑道:“高廷弼心机浅薄、志大才疏,怎有能力洞悉薛淮心思?他还拿着老眼光看待薛淮,以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大义之言,薛淮便会甘为马前卒,却不知薛淮早已今非昔比。”
他仿佛忘了此前独对薛淮时,自己也曾稍显轻视。
柳彧不知此节,只附和道:“少宗伯料事如神,高廷弼果真急不可待上钩,若非如此,薛侍读恐难这般轻易入局。”
听闻此言,岳仲明脸上浮起一抹得意之色。
天子极为重视今科春闱,亲拟考题后便密存于宫中。直至首场开考前,方命内廷、禁军与靖安司三方协同监管,将考题送入贡院交予孙炎和岳仲明。
此举从源头杜绝泄题之患,无人能够预知考题内容。
故此,今科春闱基本不会出现大面积舞弊。
即便仍有考生试图夹带作弊,然而今年他们要面对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此人素有火眼金睛之称,阴暗伎俩在其注视下几乎无所遁形。
只不过范东阳是提调官,简而言之他的管辖范围局限于外帘,除非主考官孙炎相请,他不能干涉内帘的阅卷工作,这就给了部分考官暗箱操作的机会。
岳仲明新官上任,前任又是沈望这般人物,他自然想要大展拳脚,一举奠定他在宁党的地位。
而不是像以前那般,朝中官员只要一提起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最先想到的是原工部尚书薛明纶、刑部左侍郎卫铮和漕运总督蒋济舟,接下来便是那两位亦步亦趋、唯宁珩之马首是瞻的阁老,极少会有人提起他岳仲明。
如今薛明纶辞官归乡,岳仲明终于等来天赐良机。
他的目的很明确,其一是利用春闱扩大自己在宁党内部的影响力,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拿出一些贡士的名额,以此拉拢宁党的部分骨干。其二则是将矛头对准孙炎以及他身后的欧阳晦,让宁珩之看见他的能力和手段。
朝野皆知,欧阳晦觊觎首辅之位已久,因为有天子的庇护,他根本不惧宁党的攻讦和排挤。
这样一个不贪财不好色的老官僚,一心只想着将宁珩之踩下去,自然成为宁党众人的眼中钉。
岳仲明在春闱开场时故作姿态,为的就是树立刚正不阿的形象,为后续针对孙炎做好铺垫。
然而孙炎能在内阁立足,又岂是心思简单之辈,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岳仲明的意图,明面上支持岳仲明的立场,暗地里防范森严,这让岳仲明很难抓住对方的把柄。
直到分房定责那一日,薛淮、高廷弼和柳彧进入《春秋》房,岳仲明迅速抓住机会。
他让柳彧故意挑出高廷弼黜落的卷子,继而强行举荐,营造出暗通关节的假象,高廷弼果然上当,随即在孙炎的授意下拉薛淮入局。
“欧阳次辅和孙阁老一贯小家子气。其实我们都知道,陛下扶持欧阳次辅是让他和元辅打擂台,但他行事总是畏畏缩缩,只想站在岸上坐收渔翁之利,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美事?”
岳仲明冷笑,徐徐道:“就拿这次春闱来说,孙阁老整日笑面迎人,心底实则欲除我而后快,却不敢亲自动手,偏要推薛淮这清流新贵来扛旗。”
柳彧敬佩地说道:“但是孙阁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少宗伯出手即定乾坤,竟说动了薛侍读。”
他对此事颇为好奇,薛淮的性情人尽皆知,或许他会囿于大义被高廷弼说服,但是他怎会突然之间成为岳侍郎的臂助?
这让柳彧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他知道此中必藏玄机,不敢冒然向岳仲明询问。
“此事务必保密。”
岳仲明说起薛淮的请求,看向柳彧叮嘱道:“你既和薛淮同在一房,往后便由你和他联系。凡他所命,皆应承下来,让我们的人尽力完成他的交待。”
“下官明白。”
柳彧应下,又迟疑道:“少宗伯,薛侍读若要取信于孙阁老,必然要查我等的荐卷,下官就怕那些卷子被他们察觉端倪。”
岳仲明微微皱眉。
自从天子任命他为今科春闱副总裁官,想要求他行个方便的官员士子便络绎不绝,他拒绝了其中大多数人,唯独几位宁党中坚力量的请托无法回绝,毕竟他要利用这次的机会扩展人脉。
只是天子将考题藏得很严实,岳仲明身为主考亦无法提前得知。
当他通过埋在东宫的钉子得知太子的盘算,便来了一招浑水摸鱼,提前告知两名举子采用东宫那边的暗号关节,又让其他保举的考生使用别的字眼。
正如柳彧所言,这种事无论做得多么隐蔽,都经不起有心人逐字逐句的盘查。
“届时再议罢。”
岳仲明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只要薛淮能抓住孙阁老的把柄,他便没有精力来找我们的麻烦。”
柳彧连连点头。
岳仲明心里却骤起犹疑。
他想起进入贡院之前,去拜望首辅宁珩之的时候,对方曾经隐晦地提醒他,天子看重今科春闱,最好不要有私相授受之举。
岳仲明理解首辅的谨慎,但是春闱取士三百余人,他不过是顾全人情世故才关照十几人而已,于大局又有何妨碍?
此刻再想到宁珩之的话,岳仲明忽觉隐约有危机浮现。
他默然片刻,终将心事按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不能畏首畏尾。
……
天光微熹之时。
薛淮缓缓睁开双眼。
一夜过去,贡院内处处静谧。
然而旋涡已经逐渐露出真容,虽不涉及大面积的舞弊,但是因为两位主考相继牵扯其中,薛淮又成为他们角力的枢纽,这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对于薛淮来说,他不能单凭热血和正义感做事。
在进入贡院之前,他已经得罪了宁党、代王和镇远侯府,虽说这几件事并非他的责任,但人不能生活在理想之中,必须要脚踏实地面对现实世界。
简而言之,以前薛淮只是针对宁党,如今他的敌人越来越多,这就是他想寻求外放的缘由,让时间淡化某些恩怨。
在这个基础上,他离京之前委实不宜再生波折,所以起初他只装作没有听懂孙炎的暗示,没有插手高廷弼和柳彧的冲突。
直到岳仲明挑明太子对于春闱的安排,这逼得薛淮必须做出决断——如果他继续装聋作哑,难保岳仲明不会狗急跳墙,将他和东宫的牵扯曝光。
薛淮从始至终都不信岳仲明已经投靠东宫,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推断:倘若太子有岳仲明这样的心腹,他就没有任何必要找姜璃迂回。
换做薛淮处在太子的位置上,他是将此事托付给担任春闱副总裁、大权在握的岳仲明,还是冒着会被揭露的风险、来找他还没有笼络收服的同考官薛淮?
如何选择无需赘述。
由此可知岳仲明只是在诈他入局。
在昨夜的交锋中,薛淮察觉柳彧应是故意挑起和高廷弼的冲突,他和岳仲明才是真正的设局之人。
现在摆在薛淮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利用孙炎和岳仲明敌对的关系左右横跳拖延时间,等到离开贡院,再将此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禀报天子,让那位来处置他亲自任命的两位主考。
但他又必须顾虑到一点,倘若岳仲明到时候狗急跳墙,将太子、姜璃和他全部拖下水,他又要如何应对天子?
这似乎是一个两难局面。
如果帮孙炎对付岳仲明,后者极有可能玉石俱焚,但要是帮岳仲明对付孙炎……
薛淮忽地自嘲一笑。
他要是这样做,过去将近三年树立的形象将毁于一旦,恐怕除了崔氏和沈望等寥寥数人,没人能接受一个靠着弹劾宁党而扬名的清流新贵,摇身一变成为宁党的走狗。
局势发展至此,他已经很难置身事外,无论孙炎还是岳仲明都会想方设法催他出手。
思忖良久,薛淮略感气闷,遂起身来到桌前,望着桌上一摞摞文卷和燃尽的香烛,他脑海中忽地浮现姜璃的面庞。
他之所以被卷入这个旋涡,源头便在于姜璃转告他的太子请托以及五人名单。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默默自语道:“如果我最终决定那样做,你会不会同我反目?”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说道:“薛侍读。”
薛淮收敛心神,走过去拉开门,只见是院内一名杂役,他提着食盒恭敬地说道:“薛侍读,小人来给你送早饭了。”
“有劳。”
薛淮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接过食盒。
“薛侍读,小人奉大司空之命,有几句话带给你。”
杂役凑近一些,语调极轻。
大司空是工部尚书的尊称,也就是薛淮的座师沈望。
薛淮神色如常,侧身道:“进来说话。”
084【斩断退路】
时间悄悄流逝,贡院内部明面上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任何暗流涌动。
薛淮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一边做好自己的本职、认真评阅每一份答卷,一边在高廷弼和柳彧之间周旋。
这两人不知是否得到各自恩主的授意,他们仿佛全然忘记那一夜的争执和冲突,虽说谈不上和好如初引为知己,至少也能做到和气的交流。
每每这个时候,薛淮就会想起那天清晨,沈望让杂役转告他的几句话。
他不禁暗暗感慨,座师即便身处局外,依旧能料到贡院内的勾心斗角,甚至能大致猜到薛淮的处境。
薛淮明白,这是二十余年仕途磨砺和天赋才智带给沈望的洞察力,尤其前者是如今他较为欠缺的地方。
这些感慨转瞬即逝,薛淮委实没有多少空闲去遐想。
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浩繁的试卷之中,整日不是待在阅卷房,便是去往誊录所查阅墨卷,这是主考官孙炎特批的权限。
起初高廷弼如影随形,待两三天过去,他确认薛淮是在查找岳仲明麾下数人的荐卷,便没有次次跟随,一者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二者他好歹是庚辰科状元,如今才名比不过薛淮倒也罢了,整天做他的跟班岂不惹人笑话?
薛淮对此并不在意,无论高廷弼有没有充作孙炎的双眼监视他,他都会按照自己的决定做下去。
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柳彧调动岳仲明的人手,盯着内帘一些人的动向。
在外人看来,薛淮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院内的平静终将不复存在。
那个清晨他想了很多,一度纠结到底是置身事外还是挺身而出,或者至少还今科春闱的大部分考生们一个公平。
即便没有沈望让人带来的话,薛淮也已下定决心,只不过座师的提醒让他浑身枷锁尽去,能以极其冷静沉着的心态应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三月初十,在贡院苦熬九天九夜的举子们终于结束第三场,他们拖着极其疲惫的脚步走出贡院大门重见天日。
接下来他们会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放榜,有人自知发挥失常因而浑浑噩噩,有人自忖必然高中于是纵酒狂欢,因为这将近四千名举子的喧嚣鼓噪,整座京城都变得格外热闹。
然而对于还被锁在贡院内的考官们来说,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
在先前的初审中,十八位同考官和两位主考官纵有分歧也能暂时搁置,譬如柳彧和高廷弼的冲突,那份答卷还是被柳彧荐了上去,会在合议中等待它的命运。
所谓合议,便是六房阅卷官当众复核荐卷,主考官予以裁定,同时对一些争议卷展开辩论,由此确定最终入选的一部分答卷。
考生们连考三场艰辛异常,但是考官们评判的重点在于第一场四书五经题,一般而言此场权重超过七成,只有两份答卷的水准难分伯仲,才会进一步复核二场答卷,劣者便会降等。
因此春闱会试一直有首场定生死的说法。
合议结束之后,考官们才会去搜落卷,防止遗漏英才。
十二日,辰时二刻。
至公堂。
薛淮来得不早不晚,他身边是一同前来的高廷弼,后面两步之外跟着柳彧。
六房阅卷官聚齐,两位主考官孙炎和岳仲明随即出现。
“这段时日诸位都辛苦了,我们就直入正题罢。”
孙炎坐在主位,平淡的眼神扫过十八位同考官,没有刻意在薛淮面上停留。
书吏们将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数百份荐卷,放在同考官们身前的桌上。
气氛忽然有些紧张。
孙炎和岳仲明身为官场老人,很多年前便经历过这种场面,因此他们坐得十分安稳,但是对于十八位同考官来说,这是他们人生当中第一次在科举场上亲手决定他人的命运,而且也是很多人唯一的机会。
除去少数翰林,余者很难第二次担任会试同考官,至于主考官这个职位……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够觊觎的位置。
等书吏们分发完毕,孙炎平静地说道:“便从《春秋》房开始。”
《春秋》虽非五经之首,但是近几十年来一直是大燕科举考场上最热门的选择,孙炎这个安排自无不妥。
坐在旁边的岳仲明面色如常,心中自然冷笑不已,他现在很期待一会这位孙阁老脸上的表情。
高廷弼和柳彧对望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薛淮没有退缩,他在其他考官的注视中缓缓起身,朝孙炎拱手道:“阁老,下官在核卷之前有一个请求。”
孙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段时间他通过高廷弼的汇报,已经大致了解薛淮的进度,这位才情横溢的翰林确实能力强悍,从近千份答卷中逐渐查出蛛丝马迹,即与岳仲明有着关联的几位考官的荐卷存在问题。
他微微颔首道:“薛侍读但说无妨。”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下官想请范总宪来此旁听今日之合议。”
场间肃然一静。
众人神情凝重地望着薛淮,不知这位探花郎又要弄出什么风波。
也有敏锐之人发现,薛淮这会称呼范东阳的本职,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尊称。
孙炎暗暗赞了一声,他和欧阳晦之所以要借薛淮之手对付宁党,一方面是避免让那位首辅大人蛊惑天子,再度以党争当止的由头大事化小轻松过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薛淮虽然年轻资历浅,可他依靠这几年矢志不移的弹劾,尤其是查办工部贪渎案之后,他成功在满朝文武心里树立起一道形象,那便是只要他出手,被他弹劾的人肯定有问题,区别只在于问题的大小。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孙炎虽然贵为内阁大学士,他亦不认为自己开口有这样的杀伤力。
当此时,孙炎故作姿态地问道:“为何要请范左佥来此?”
薛淮正色道:“下官在阅卷过程中发现诸多不合规之事,为了春闱公正考虑,当由范总宪在旁见证为宜。”
孙炎略略沉吟,随即看向旁边的岳仲明问道:“岳侍郎意下如何?”
岳仲明心中哂笑,他当然知道孙炎打的什么算盘,只是孙炎并不知道薛淮的真正想法,当下他平静地说道:“全凭阁老做主,下官没有意见。”
“既然如此,那就依薛侍读之言。”
孙炎吩咐一声,一名书吏迅速离去。
片刻过后,左佥都御史范东阳迈步走进至公堂。
其人一张冷脸神情肃然,在听完孙炎简略的解释后,他只看了薛淮一眼,随即沉默地走到岳仲明身旁落座。
“薛侍读,现在你可以说了。”
孙炎朝薛淮望去,眼中浮现一抹期许。
堂内其余同考官心中愈发纳罕,他们本就怀着紧张的心情,现在更加弄不明白,为何孙阁老会同意薛淮这个冒失的请求?
今日合议肯定会存在大量争执,如今又得在素有铁面之称的范东阳眼皮子底下,万一出现纰漏或者说错话,这岂不是上赶着给对方送把柄?
要知道御史们整天都在挑朝臣的毛病,没事都会被他们找出问题。
他们当然不明白今日情况之特殊,孙炎和岳仲明都在等着薛淮朝对方发难,自然不会否决薛淮的提议。
一片肃静之中,薛淮从身前的桌上挑出五份答卷,继而开口道:“孙阁老、少宗伯、范总宪,下官身为《春秋》房阅卷官,在评阅的过程中发现这五份答卷存在通关节之嫌。”
孙炎面色不变,心中则是一喜,想来这就是柳彧等人的荐卷。
他很喜欢薛淮的行事风格,干脆利落直取中军,丝毫不拖泥带水。
书吏上前接过薛淮手中的答卷,然后呈给孙炎等人。
甫一入眼,孙炎便察觉不妥。
这并非柳彧的荐卷!
孙炎镇定心神,细细看下去,他手中的这份答卷文采尚可,但是破题平平。
薛淮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继续说道:“三位大人请看,这五份答卷水准各不相同,然而它们存在一个奇特的共同点,那就是承题一段都有一个‘酬’字,起讲一段都有一个‘攸’字,中股都有一个‘化’字,束股则有一个‘实’字。”
此言一出,一众同考官纷纷色变。
孙炎面色凝重,范东阳则是冷冷地看着手中的答卷。
唯独岳仲明心中震惊。
他当然认得出来,这些字眼便是东宫定下的暗号!
薛淮环视众人,毫不迟疑地说道:“三位大人,诸位同僚,你们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定然知道这几个字眼在会试答卷中并非常见,他们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五份试卷几近相同的位置,从而导致其中三份答卷文理不通,偏偏整篇文章不乏文采,就像是一块玉佩上出现几个污点,令人无法忽视。”
“很显然,这就是惯用通关节的手法!”
话音落地,范东阳干脆利落地说道:“言之有理。”
坐在他身边的岳仲明心中惊疑不定,他万万没有想到,薛淮今日第一个发难对象不是孙炎,竟然是他自己!
岳仲明委实无法理解这个年轻翰林的想法。
他看向泰然自若的薛淮,发现对方并未坦白此事真相,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明悟。
或许是因为薛淮格外注重清名,他唯恐因为这件事被拿捏,所以选择在针对孙炎之前,先解决这个隐患。
毕竟岳仲明总不能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这是东宫所为。
一者还没到那个铤而走险的境地,二者他还需要薛淮对付孙炎。
一念及此,岳仲明心情十分复杂,暗道这个薛景澈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忠耿清正,一样会耍心机手段。
罢了,就当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
他状若无意地朝薛淮使了个眼色。
薛淮不动声色,微微垂首低眉。
他似乎在表明已经领悟岳仲明的态度,其实在他垂下眼帘的那一刻,他眼底深处闪过一股凌厉之色。
先断后路,方能向前。
085【有所为】
皇城以东,安兴坊,魏王府。
大燕与前朝不同,皇子们在成年获封亲王之后,无需离京就藩,而是集中居住在安兴坊、永福坊、崇仁坊、胜业坊,故民间流传有“四王坊”之说。
当然这不代表亲王可随意插手朝廷政务,大燕太祖曾制定一套完善的制度,大体而言便是以虚衔荣养亲王,除非天子特旨简拔,否则亲王不得干政,而且宗室爵位亦为降等世袭,到从二品奉国将军则不再降。
除了不能无旨入仕之外,大燕对宗室的限制不算苛刻,王府甚至可以在宗人府的监督下派人经商。
魏王府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魏王姜晔时年二十三岁,其母乃是徐德妃,母子二人的性情颇为相似,沉静内敛不喜轻狂。
“皇兄,上次和你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暖阁内,一身浅红宫装的姜璃悠闲地坐在榻上,右手撑着案几,左手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塞进嘴里。
不远处的大案旁,魏王姜晔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头问道:“何事?”
诸成年皇子中,姜晔的相貌不算最好,但一身温润文雅的气度很引人注目,他不像二皇子楚王孤高自傲恃才放旷,更不会如五皇子代王那般阴鸷冲动,至于刚刚成年的八皇子梁王,他在朝野的存在感很低,不太受人关注。
“诶,皇兄你这就不厚道了。”
相较于在代王面前的谨慎圆滑,姜璃在这座魏王府里明显要放松一些,她撇了撇嘴说道:“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同你说,想让苏二娘麾下的人跟着你府里那位郭长史做点生意,当时皇兄可没有拒绝我。”
姜晔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有答应你,不是么?”
“那我不管。”
姜璃轻哼一声,悠然道:“皇兄若是不答应,往后我就住在这里,吃穷你。”
“父皇那么宠你,特地把青绿别苑赐给你,平时宫里的封赏独你最多,逢年过节更是一车车的赏赐送进你的公主府,你如今在我这里哭穷,怕是不太对吧?”
姜晔抬手点了点她,又道:“再者说了,云安公主想置办一些产业是难事么?跟京中那个新开的广泰钱庄说一声,他们不得乐呵呵地送上银子?”
姜璃奇道:“皇兄你怎知我帮过广泰钱庄?”
“你皇兄并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
姜晔淡然道:“我虽不理庶务,郭长史他们总会向我禀报那些产业的近况,自然也就会谈起京中的动静。广泰号在江南要风得风,来到京城举步维艰,一个钱庄牌照就卡得他们生不如死,若非我们的公主殿下出手,恐怕广泰号早就灰溜溜地返回江南了。”
“谁让我心善呢?碰到这种事顺手就帮了。”
姜璃这个回答几乎是明着扯谎,但姜晔并不在意也未揭穿。
他起身倒了一杯茶,微笑道:“说吧,今儿来找我什么事?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算计我府中的银子不要紧,但是不能对我像对老五一样。”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姜璃面上不禁浮现几分心虚,讷讷道:“皇兄此言何意?”
姜晔口中的老五便是指五皇子代王姜昶,他饮了一口温茶,徐徐道:“工部案发,老五那个笨蛋被薛明纶的人挑拨去找薛淮的麻烦,你虽然明面上是帮了他,其实是让他在父皇面前狠狠跌了一跤。”
见他说得这般透彻,姜璃没有否认和争辩,只敬佩地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四皇兄。”
“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在你手里吃过太多亏。”
姜晔神情坦然,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姜璃试探问道:“那……皇兄不好奇我为何这样做?”
“所以你今儿是来考校我?”
姜晔回身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和老五无冤无仇,幼时你还救过他,他对你也一直很好,你之所以做这种事,想来是东宫那位的授意。”
“我可没有说过这些。”
姜璃狡黠一笑,继而求恳道:“皇兄,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吧。”
“方才皇兄提到广泰钱庄,先前我已帮他们解决户部的刁难,只是皇兄肯定清楚,京城的钱庄和票号基本由晋商把持,外人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这个月晋商针对广泰钱庄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好几次出现挤兑的事儿,要不是沈家提前做了准备,这会多半已经关门大吉。但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种日子一长,沈家也坚持不下去。”
姜璃没说她为何不找晋商施压,姜晔也没问。
有些事没有那么简单,先前她能说服户部尚书罢手,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欠了她的人情,另一方面则是户部属于朝廷官衙,多少要给天子最宠爱的公主一些体面。
若姜璃以公主的身份去逼迫晋商,那帮人必然会鼓动坊间风波。
“原来如此……”
姜晔略略沉吟,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云安,你对薛侍读是否太关照了?”
“皇兄这是什么话?我和他只是很好的朋友。”
姜璃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帮广泰钱庄并非白帮,他们想要拿到牌照,当然得让我入一股,所以这家钱庄要是倒了,我往后就少了一笔进项,晋商如今弄这些阴暗伎俩,这是在和我过不去。”
她没有说谎,这原本就是一桩无本生意,她只需要卖个面子就能坐着收钱,何乐而不为呢?
姜晔点到为止,没有深究姜璃和薛淮的关系,虽然他并不看好这两人的未来,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他想了想说道:“晋商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与朝中诸多重臣关系密切,而且他们历来行事隐秘谨慎,明面上绝对不会留下针对广泰钱庄的把柄,冒然出手反倒会引起物议。此事你不宜再出面,我会让郭长史去一趟广泰钱庄存一笔银钱,相信暗处那些人明白这是何意。”
“多谢皇兄!”
姜璃喜出望外,随即起身道:“天色不早,云安告辞,改日再来探望皇兄。”
“你真是……”
姜晔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亦站起相送,临别时忽然喊住姜璃,斟酌道:“你让五弟禁足半年属于情有可原,毕竟太子殿下一直很照顾你,而五弟又闹得有些不像话。云安,既然你说你和薛侍读是朋友,那就不要让他继续掺和朝堂纷争,尤其是东宫那边,他一个小小的翰林经不起这等风浪。”
姜璃略显紧张,心中则是快速思索,她觉得姜晔这番话意有所指。
“皇兄,你能否明言?”
“若你真把薛侍读当做朋友,劝他尽早谋求外放,这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姜晔神情真挚,又笑道:“好了,去忙你的吧,得闲了就来找我。”
“嗯,皇兄请留步,我会将你的建议转告薛淮。”
姜璃福礼告辞。
登上那辆宽敞舒适的油壁香车,姜璃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
苏二娘轻声问道:“殿下,莫非身体不适?”
“不是。”
姜璃摇摇头,双眼微眯道:“我这位四哥心思太深了,每次来找他都得万分小心。我先前怀疑他在东宫埋了很深的耳目,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苏二娘怜惜地看着她,见她兴致不高,便岔开话题道:“殿下要不要去贡院附近转转?”
“去贡院做什么?”
姜璃一怔,随即失笑道:“二娘,薛淮又不是驸马,他也不会成为驸马,你怎么比我还关心他呢?”
苏二娘略显尴尬地说道:“只是先前听殿下说,这次春闱的两位主考官兴许会斗一场,有些担心薛侍读的处境。”
“贡院这会肯定不太平。”
姜璃轻声道:“希望薛淮能从容应对。”
……
贡院,至公堂。
当薛淮将那五份答卷通关节的嫌疑指出来,孙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逐渐想清楚个中原委。
根据高廷弼信誓旦旦的说辞,薛淮今日会直指柳彧等人存在和考生暗通款曲的嫌疑,从而将矛头指向岳仲明,对方肯定不会承认,但是孙炎可以利用正总裁的身份和权力,联合范东阳停掉岳仲明的裁定权。
此举既能打击岳仲明的名声,又能让宁党蒙受损失,最重要的是孙炎可以借此为契机,奏请天子调查柳彧等人。
眼下第一步就出了意外,孙炎仔细一想,薛淮这应该是麻痹岳仲明,先用不相干的卷子降低对方的戒心。
故此他沉声问道:“薛侍读,这些答卷为何人所荐?”
薛淮镇定地说道:“回阁老,这五份答卷之中,两份为下官所荐,一份为高修撰所荐,余二份为柳编修所荐。”
孙炎顺着话锋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本官,你们《春秋》房三名阅卷官都有关节通贿之嫌?”
此言一出,高廷弼和柳彧面色微变。
“是。”
薛淮的回答清晰又简略,却如一股狂风凭空而起,席卷所有人的心尖。
孙炎不解地望着薛淮,坐在旁边的岳仲明神情严肃,心里已是一片迷茫。
这个薛淮究竟要做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086【急转直下】
今日在场众人,因为各自身份和立场的不同,看待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角度。
对于大部分同考官而言,他们理解并敬重薛淮的所作所为,但让他们自己来做这种事,显然不太可能。
春闱阅卷是个苦差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平均每位同考官要评阅上千份答卷,时间紧任务重,很多人暗中叫苦连天,谁会有那个闲情雅致,仅仅因为一丝嫌疑就去查答卷里面某些共通的字眼?
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哪怕觉得薛淮此举很蠢,却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忠耿之心。
而在孙炎看来,薛淮这样做显然是为了下一步指向岳仲明做好铺垫,他不惜把自己牵扯进来,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刻孙炎暗自感慨,抛开立场上的差异,他有些羡慕沈望有个如此优秀的门人。
遥想当年,孙炎也曾如薛淮一般嫉恶如仇,只是随着仕途上的坎坷接连不断,他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好不容易入了内阁,也被宁珩之和欧阳晦压得喘不过气。
所谓抱负,最终不过是卑躬屈膝罢了。
岳仲明比孙炎年轻七八岁,正处于满腔雄心壮志的年纪,自然不会有孙炎那么多感慨。
他对薛淮做不到绝对信任,此刻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妥,但是薛淮并未表露出明显的异常,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岳仲明总不能直接将底牌抛出来。
东宫那件事不能通过他的嘴直接说出来,否则天子不会放过他——他一个礼部侍郎怎会知晓东宫的隐秘?退一万步说,既然他提前知晓,为何不禀报天子?
因此岳仲明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薛淮,希望这个年轻翰林不要偏离方向。
堂内人人心思各异,恐怕只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心无杂念,他这会已经将五份有嫌疑的试卷全部看了一遍。
确如薛淮所言,这五份答卷粗看并无不妥,但是合在一起就能发现那些过于巧合的字眼。
他放下试卷,开口问道:“薛侍读,你究竟想说什么?”
薛淮镇定地说道:“范总宪,下官事先并不知情,亦不曾与人暗通款曲,之所以举荐这两份答卷,只因文章本身质量不错,达到可以举荐的水准。”
高廷弼和柳彧不清楚薛淮的意图,但他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迟疑,当即斩钉截铁地表态,以示自己取中卷子是出于公允的标准。
范东阳微微皱眉道:“既然三位阅卷官并未徇私,而这五份答卷又存在嫌疑,薛侍读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薛淮坦诚道:“回总宪,我等是否徇私尚无法定论,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下官还是高、柳二位同僚,纵有隐情也不敢坦白,因此暂时还不能断定我等与此无关。”
范东阳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淮,他以前自然知道这位探花郎的事迹,早在一年半前他曾奏请天子,想要将薛淮调入都察院,只是不知天子为何不允,他也只好断了这份心思。
今日一见,薛淮的确和一般年轻官员不同,旁人哪敢如此一脸正气地说自己有徇私嫌疑?
一念及此,范东阳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待如何?是想请孙阁老免去你们的举荐之权,还是想让本官这就上奏陛下,参你们三人一本?”
高廷弼和柳彧脸色发黑,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薛淮会是一个真切的疯子。
薛淮却微微摇头道:“下官只是想说,春闱乃国朝抡才大典,容不得半点轻忽。下官等人的嫌疑自有朝廷衙门审查,但这五份答卷必须黜落。”
“你这是宁杀错不放过啊。”
范东阳这句话里并无讥讽,反倒有几分欣赏和赞许。
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只求公平。”
范东阳颔首道:“本官没有意见,不过这是内帘事务,自然要由两位主考定夺。”
岳仲明沉默不语,孙炎则缓缓道:“薛侍读这句话说得没错,科举考场最重公平公正,否则我等对不起陛下的信重,亦对不起数千位举子的寒窗苦读。这五份答卷理应黜落,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赞同。
关节通贿之事,历次春闱屡禁不绝,或者说根本无法禁绝。
这种手段隐蔽且有效,不像考题泄露或者集体舞弊牵连甚众,查出一人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形成震动朝野的大案。
通关节最少可以是一名考官和一名考生的单独联系,考官基本能确定自己会去哪一房阅卷,而考生只需在答卷的时候选择对应的五经之一,然后答卷的水准过得去,考官便能将其推举上去,实在不行也能搜落卷。
正因为这种事无法杜绝,朝廷对此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形成科举考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纵然事主露出马脚,主考官也不会将事情闹大,涉事考官可以事后追责,却不能因此影响整场春闱,这就是孙炎如此定夺、众人没有质疑的根源。
薛淮的神情依旧沉着,当他从岳仲明口中听到东宫的暗手,他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此刻没有坦白,并非他想要自保,而是时机还没到。
春闱结束之后,天子肯定会询问,届时他会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当下他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当其他同考官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薛淮又从桌上拿起三份提前标记过的答卷,不疾不徐地说道:“阁老,这三份答卷也有问题。”
孙炎正色问道:“什么问题?”
“答卷本身没有问题,破题高明行文流畅,引经据典恰如其分。依下官拙见,这三份答卷确有进入二甲的实力。”
薛淮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中,声音陡然冷了两分:“下官不知这三位考生是谁,亦不知他们以前的程文是何水准,只从答卷本身评判,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正因此,下官在得到阁老的允准,进入誊录所查卷的时候,一时好奇去看了这三份答卷的墨卷。”
听到最后那句话,孙炎面色未变,眼神却如浓墨,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薛淮旁边的高廷弼。
当此时,堂堂庚辰科状元高廷弼藏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紧,刺破皮肤才能让他控制住心里的恐慌。
“阁老一定想知道下官发现了什么。”
薛淮眼中闪过一抹怒意,一字一句道:“下官发现这三位考生的墨卷姓名书写处,竟然存在切口和粘贴的痕迹,残留着很轻微的胶渍,当真是好手段。”
“竟有此事?”
孙炎勃然动怒。
岳仲明心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这薛淮果然识趣,看来往后还能加深与他的私交。
其他同考官则是满脸震惊。
薛淮所言并不隐晦,他们脑海中浮现“割卷”二字。
所谓割卷,便是将两份墨卷的身份信息割开对换,将甲卷换给另外一位考生,甲卷原主的答卷则变成乙卷。
相比关节通贿的舞弊方式,割卷毫无疑问更加阴损和恶劣,毕竟前者需要考生自身具备足够的学识和能力,否则考官总不能强行取中一份明显差劲的答卷,这样做事无法服众,更不可能让其他考官点头同意,就连主考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而割卷不需要考生具备任何能力,即便他写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只需相关官吏帮他调换墨卷,他就可以窃取别人寒窗苦读多年的成果。
事后收尾也很简单,墨卷不会长期保存,甚至在主考填榜之时,相关官吏便可将那些低劣的答卷毁尸灭迹。
原本可以高中的考生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连真相都触摸不到,只能一边因为落榜而痛哭流涕,一边傻傻地看着别人靠着他的答卷金榜题名。
薛淮将那三份答卷放在桌上,压制着愤怒说道:“阁老,下官十分希望这是误会。如果真发生这样恶劣的事情,下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举子。”
孙炎面色铁青,他眼神幽暗地看着薛淮,又看向桌上那三份答卷。
他很清楚这些答卷背后的考生是谁,如果不是欧阳晦郑重其事的请托,他原本不想做这种事,但是如今被薛淮当众揭露,局势已经容不得他敷衍了事。
毕竟薛淮连他自己都敢揭发。
此刻孙炎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石砸脚,他想利用薛淮来对付岳仲明,却不知道这个年轻翰林眼中根本没有偏向。
“春闱大典竟然发生这种事,简直骇人听闻!”
岳仲明凛然开口,他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么舒爽,先前薛淮古怪的行为一度让他大为警惕,现在却对薛淮无比满意。
就是要这样杀孙炎一个措手不及,身为主考官竟然视公正为无物,难道他不知道割卷这种事足以毁掉举子的人生?
他转而看向孙炎,斩钉截铁地说道:“阁老,关于薛侍读的检举,下官认为必须严查,绝对不能放任有人如此蔑视朝廷威仪。如今阁老还需主持合议,此事关乎填榜大计不得轻忽,故而下官愿请缨彻查割卷一事,为阁老分忧!”
堂内气氛几近凝滞。
岳仲明定定地看着孙炎,满面坚毅决然之色。
仿佛孙炎不答应,他就要当场一头碰死。
087【乾坤朗朗】(为盟主“阿C_”加更)
孙炎此刻纵然心急如焚,却没有彻底丧失理智,他当然知道岳仲明的意图。
别看此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让他去查割卷一事,孙炎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最后一定会牵扯到他身上,下一位便是次辅欧阳晦。
岳仲明野心勃勃,前些年一直被宁珩之压着,若非沈望扳倒薛明纶,他根本没有机会升为礼部侍郎。
如今他一朝得势,怎么可能息事宁人?
但是孙炎无法开口拒绝,先前在薛淮提出那五份答卷存在通关节嫌疑的时候,他表现得太过公正果断,眼下如果拒绝岳仲明,那岂不是摆明心里有鬼?
至公堂内这些同考官虽然年轻,可他们的声音不容忽视,届时只需他们在外宣扬几句,孙炎积攒几十年的官声就会化为乌有。
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孙炎环视周遭,发现高廷弼等心腹无不垂首,显然这些人也明白岳仲明的盘算,但是他们没有勇气站出来直面这位副总裁,毕竟在礼部大堂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见识过岳仲明的强势霸道。
“少宗伯,下官有话想说。”
当此时,孙炎再度听到那个让他陷入艰难境地的清亮嗓音,他不禁抬眼看去,眼底深处渐有怒火凝聚。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薛淮已经和岳仲明达成某种隐秘的合作。
此子假装被高廷弼说动,明面上是在调查柳彧等人的把柄,其实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从而可以进入誊录所翻找那些墨卷。
简而言之,所谓清流新贵、赤子之心、与宁党势不两立,这些全都是薛淮的伪装,他其实早就变成宁党走狗,靠着这几年树立的清名迷惑旁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朝孙炎和欧阳晦捅出致命的一刀。
孙炎何其后悔,自己活了将近六十年,宦海沉浮近四十载,居然眼瞎到这个程度,想要用薛淮做刀反被其斩断了手臂!
当下他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问题,连天子、沈望和欧阳晦都没有看出薛淮的真面目,他又能如何?
另一方面则是怒意勃然,虽说被薛淮捅了一刀,但孙炎做事岂会唐突,至少他已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只要不让岳仲明插手,割卷一事便很难查到他头上。
孙炎默默决定,等到春闱结束,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这个年轻的翰林。
他冷冷地看着薛淮,等待对方继续说出对他不利的言辞。
岳仲明虽然不喜薛淮插话,不过两边的合作初见成效,他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而放缓语气说道:“薛侍读但说无妨。”
薛淮平静地说道:“少宗伯,按照春闱规制,割卷一事与内帘无关,送入内帘的是已经誊录好的卷子。倘若真有割卷的情况,此事是否应由范总宪彻查?”
岳仲明一窒,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范东阳随即开口道:“薛侍读言之有理,若割卷一事为真,这便是本官的责任,本官要彻查负责弥封的官吏。”
他不光是左佥都御史,还是今科春闱的提调官,负责掌管外帘一应事务。
岳仲明登时哑口无言。
薛淮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他总不能当众怀疑范东阳也有舞弊的嫌疑。
岳仲明可以和孙炎针锋相对,甚至用大义名分将对方逼到墙角,那是因为他知道孙炎的靠山是次辅欧阳晦,而他的靠山是首辅宁珩之,所谓正副主考并不能消除两人背后的差距。
但是范东阳的靠山在宫里……
岳仲明顿感无力。
他对薛淮这横插一杠子不解又怨怒,原本局势的发展完全如他的意愿,只要当众逼着孙炎开口允准,他便能借助割卷一事让孙炎无法脱身,毕竟他没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薛淮身上,他的人在贡院里一直盯着那些蹊跷的细节。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知道孙炎可能会安排人调换墨卷?
思忖片刻,纵然再不情愿,岳仲明也只能闷声道:“那便辛苦范总宪了。”
“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范东阳语调淡淡,又看向孙炎问道:“阁老意下如何?”
孙炎这阵子如处浪头之上忽上忽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看不懂薛淮这个年轻人。
方才他恨极了薛淮,想着将来要如何对付此子,但是没想到薛淮不仅没有推波助澜,反倒拖了岳仲明的后腿。
现在对于他来说,局势没有彻底恶化。
范东阳处事严苛不假,可他一定会顾全大局,否则他无法成为天子的股肱之臣。
所谓大局,那就是在天子没有下定决心之前,次辅欧阳晦不能倒,否则内阁就会成为宁珩之的一言堂。
在这个前提之下,范东阳就算彻查割卷一事,也不会直接一把火烧到他孙炎的身上。
故此,孙炎微微点头道:“理当由范左佥主持调查。”
这一刻他的语调平静了不少,眼神亦恢复清明,只是扫过薛淮的时候,心里有着难言的复杂情绪。
范东阳作势便要离席,薛淮立刻说道:“范总宪,今日我等在至公堂闭门合议,无人可以擅离,因此外帘不会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下官还想请您暂留片刻。”
范东阳安稳地坐着,他现在愈发认可这个年轻的官员。
他虽然没有过多表态,但他很清楚孙炎和岳仲明之间的暗流汹涌,亦猜到孙炎多半和割卷有关联。
其实他以为薛淮会一路耿直到底,直接把矛头指向孙炎,亦做好平息事态的准备,毕竟在进入贡院之前,天子特意交待过他,小问题尽量在贡院之内解决,除非出现大面积的舞弊动摇国本,否则不得影响春闱的正常推进。
不料薛淮远比他的预想更知进退,那句不卑不亢提醒岳仲明的话可谓找到了唯一的平衡点,让局势不至于失控。
因此范东阳温和地看着薛淮,点头道:“好。”
薛淮垂首致意,随即再度看向桌上那一摞摞答卷。
见到他这个动作,其余同考官不由得暗自警惕,也有人无奈地在心中喊道:“又来了,这个薛景澈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薛淮无暇揣测这些人的心思,他找出六七份答卷说道:“阁老,少宗伯,因为先前那五份答卷的缘故,下官留了一个心眼,与高修撰在这十来天来,暗中核查那些水准平平的荐卷,又发现这些卷子也存在嫌疑。”
高廷弼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喜还是悲。
他在孙炎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和薛淮已经抓到柳彧等人的把柄,就等薛淮在今日合议时公然发难,结果薛淮先是把自己揭发出来,然后又险些让孙炎颜面扫地。
孙炎却比高廷弼冷静,他冷冷看了一眼岳仲明,已经懒得过多掩饰,随即对薛淮说道:“有嫌疑就要查!今日既然出现这么多疑点,我等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任由那些私下勾连的举子堂而皇之地进入贡士名单!”
薛淮应道:“谨遵阁老之命。”
下一刻,他转身看向柳彧说道:“柳编修,你能否对大家解释一下,为何那五份荐卷里有你的存在,这几份荐卷也有你留下的标记?为何这些水准参差不齐的答卷都能得到你的举荐?为何这些卷子里都存在通关节的嫌疑?”
一连串并不激昂的询问犹如无数利箭,刹那间刺入柳彧的胸膛,让他面色发白讷讷不能言。
“薛侍读!”
岳仲明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
薛淮转头望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道:“少宗伯有何见教?”
岳仲明满面肃然,这会他终于明白过来,薛淮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配合他行事,此子竟然是无差别地对待所有徇私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岳仲明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毕竟先前他是那般大义凛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难道现在当薛淮指向柳彧,他就要变一副脸孔?
若只有一些同考官在场倒也罢了,可是孙炎和范东阳还在,这两人断然不会容许他一意孤行。
柳彧见岳仲明失语,他只能颤声道:“薛侍读,本官委实不知这些荐卷竟然有通关节的嫌疑。”
“那就请诸位公评。”
出乎岳仲明和柳彧的意料,薛淮并未穷追不舍斩尽杀绝,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将所有他提出来有嫌疑的答卷聚拢在一起,沉默片刻后说道:“薛某人微言轻年轻识浅,远不及诸位高才。只是薛某认为,科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亦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神圣之处,我等身为考官,若连最基础的公平都无法保证,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重,如何对得起士林的期许,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薛某不才,恳请二位主考和诸位同仁,查明这些涉嫌舞弊的答卷并黜落之,取中那些真正凭借自身实力交出优秀答卷的考生。”
“庚辰科珠玉在前,癸未科理当效仿!”
话音落地,薛淮面朝众人,躬身一礼。
满座寂静。
孙炎沉默,岳仲明面色颓然。
范东阳定定地看着薛淮,心中忽然长出一口气,眼中满是欣赏和敬佩。
……
……
(今日三更,加更一章,原欠11章,还欠10章。)
088【不虚此行】
所谓旁观者清,范东阳自然明白薛淮在做什么。
科举为世间读书人打开一条登天之路,但是这条路遍布荆棘,他们不光要苦读四书五经、和千军万马挤一座独木桥,还得面对那些权贵制造的不公与阻碍。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范东阳懂,孙炎和岳仲明懂,内阁那两位大人物当然也懂。
宫里的天子更加明白,所以他让孙炎担任主考官、岳仲明做他的副手,为的就是让这两人相互制衡,再加上有范东阳一旁盯着,至少能保证这场春闱圆满收场。
即便这个过程里会出现一些徇私舞弊的现象,只要不是大规模的窝案,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大多会当做没看见,毕竟今朝放人一马,来日便是给自己行个方便。
至于这会损害到一些举子的利益,显然无人在意。
然而薛淮在意。
这是范东阳刚刚踏进至公堂时最强烈的感受,他在都察院待了十几年,见过无数人心鬼蜮,一眼便能看出薛淮身上氤氲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有些担心,都说薛淮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若他闹得太大,难免会影响今科春闱的成败。
谁知薛淮给了范东阳一个极大的惊喜。
当下堂内一片肃穆,孙炎望着躬身行礼的薛淮,神情凝重地说道:“薛侍读,本官非常赞同你的建议。”
“多谢阁老支持。”
薛淮惜字如金,直起身来。
孙炎看着薛淮引而不发的状态,这一刻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被薛淮拿捏住,偏偏没有拿出主考威严来收拾这个年轻翰林的魄力。
随着薛淮将他和岳仲明都拖下水,场内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他按照薛淮的建议去做,尽力维系这场春闱的公平,那么无论是割卷还是通关节,薛淮都不会穷追不舍,等春闱结束再由天子定夺。
倘若孙炎执意要保举那些走门路的考生,薛淮绝对会联合岳仲明与范东阳,严查割卷一事,届时孙炎很难置身事外。
故此,孙炎只能肃然道:“诸位,方才你们都听到了薛侍读的肺腑之言,本官对此深以为然。科举为国取士,理当秉公处理,不得徇私舞弊罔顾朝廷法度。趁着合议才刚开始,本官现在着重强调,今科阅卷、荐卷、复核、搜落卷等务必要从答卷本身的水准出发,但凡有舞弊嫌疑的卷子一概黜落!”
众考官起身行礼道:“谨遵阁老之命!”
薛淮亦在其中,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一些。
这些天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起初他不想掺和宁珩之和欧阳晦的争斗,因为这种党争永无休止,一旦牵扯进去就很难脱身。
他固然不会去投靠宁党,却也不想做次辅手中的刀。
谁知岳仲明竟然拿东宫的隐秘要挟他,高廷弼那边亦是步步紧逼,两边不断进行着拉扯,逼得薛淮无法袖手。
既然如此,他只能挣扎出一条路。
平心而论,薛淮从不觉得自己有圣人的潜质,他或许会路见不平,前提是能确保自身的安全,只有这样他才能做更多的事情,而非像原主那般为了心中的公义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他想了很多,从天子的态度、宁党的野心到次辅一派的利益得失,最终确定这样一个让他们投鼠忌器的策略。
在这个过程中,沈望让人转告的话给薛淮吃了一颗定心丸。
薛淮脑海中浮现那个清晨,杂役入室之后快速说道:“薛侍读,大司空让小人转告你,宁首辅深知岳侍郎野心勃勃,惯于自作主张偏又志大才疏,故而压制他将近十年。另外贡院风浪再大,只要范左佥坐镇,便不会有翻船之忧。”
就是这样两句简简单单的话,让薛淮瞬间想通很多事情,从而轻装上阵,以绝对理性的态度周旋于两方势力之中。
他收敛心神,看向被座师评价为志大才疏的岳仲明,等待对方的答复。
岳仲明现在很愤怒。
他终于回过味来,薛淮这次狠狠摆了他一道,利用他和孙炎的矛盾辗转腾挪,完成一件在外人看来堪称惊艳的壮举——在不和各方势力撕破脸的前提下,尽一切可能保证今科春闱的公平公正。
这件事的难度不言而喻,无论孙炎还是岳仲明的权力都远在薛淮之上,让他们向薛淮低头让渡权力,并且放弃那些关系到自身人脉的举子,任何人都觉得这不可能办到。
但是薛淮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办到了。
岳仲明内心的憋屈难以尽述,因为憋屈而愈发愤怒,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薛淮借割卷一事将孙炎的把柄交到他手中,然后又抛出第二批通关节的卷子,矛头直指柳彧,孙炎当然知道这就是岳仲明的把柄。
简而言之,现在两位主考手里都拿着对方的把柄,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倘若他们想沆瀣一气暂时搁置矛盾,薛淮就会直接掀桌子,到时候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才某个瞬间,岳仲明甚至想和孙炎联手,先解决薛淮这个棘手的麻烦,但是他随即便注意到范东阳意味深长的眼神。
罢了。
岳仲明终于放弃幻想,神情木然地说道:“薛侍读一片丹心,本官岂有不允之理?阁老所言乃是金玉良言,今科春闱断然容不得徇私之举,否则便是辜负陛下的信重。”
薛淮面露敬佩之色,拱手道:“下官相信在阁老和少宗伯的主持下,癸未科必然能与庚辰科齐名,成为国朝科举历史上公正公平的典范。”
其余同考官也都纷纷出言赞颂。
他们当中除了极少数人还未领悟,余者大多已经判断出局势,弄清楚薛淮这场大戏的个中曲折和最终目的,心里不由得暗暗感慨,这位探花郎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曾经他还是同僚孤立和嘲讽的对象,这短短半年时间便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靠着一己之力硬生生斩断其他人徇私的念头,不光是两位主考不得不顺势而为,其他暗藏私心的考官这会也都老实起来。
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失信于各自的人脉,心里难免迁怒于薛淮,可是仔细思忖过后,又对这位年轻的同僚生出敬畏之心。
世情便是如此,贪官污吏不怕清流,只怕有心机有手腕的清流。
风波过后,合议继续进行。
范东阳没有留下来继续旁观,他还得抓紧时间查清割卷一事,虽说不会牵扯到孙炎,但也不能任由负责誊录的官吏逍遥法外。
他再次见到薛淮已是五天后的清晨。
“薛侍读。”
两人在院内食堂偶遇,范东阳打量着薛淮疲惫的面色,示意他到角落无人处落座,随即关切地问道:“孙阁老和岳侍郎没有为难你吧?”
“多谢总宪大人的关心。”
薛淮知道范东阳关心何事,遂微笑道:“二位主考对下官很客气,只是涉及到一些答卷的评判,内帘这些天吵得很厉害,下官也有参与。”
“这很正常。”
范东阳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这种争执纯粹因学问而起,不掺杂私心和利益,所以薛淮还能笑得出来。
他也笑着说道:“只要能给几千名考生一个交代,吵一吵也没什么。”
“是,阁老也是这般说的。”
薛淮轻松地说道:“好在经过大家的商议,昨夜二位主考已经填榜,等他们将前十名贡士的名单交由陛下审阅,明日便能放榜了。”
范东阳闻言颇有感触,这将近一个月的煎熬终于能够结束。
他看得出来薛淮的疲惫从内到外,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容易,因此岔开话题道:“一晃你入仕快三年了,对以后的去处有没有打算?还是想继续留在翰林院?”
这话略显交浅言深,不过有些事是心照不宣,薛淮之所以能够逼得孙岳二人投鼠忌器,范东阳在一旁的震慑至关重要。
即便他是因为天子的安排而这样做,两人也算是有了并肩之谊。
薛淮没有因此骄傲自大,他谦逊地说道:“有劳总宪关怀,下官自然会听从朝廷的安排。”
范东阳笑了笑,单刀直入道:“有没有兴趣来都察院?我觉得你很适合。”
薛淮默然。
片刻后他抬头望着范东阳,略显尴尬地说道:“总宪,下官这次也算尽心尽力,若是降职为监察御史,难免会引起物议。”
范东阳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都察院的官职设置很有趣,从右佥都御史到左都御史都是正四品及以上的高官,下面则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
薛淮如今已是正六品的侍读,他不可能直接升为都御史,也不能贬官为监察御史。
范东阳心知这是薛淮委婉的拒绝,他虽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强求,只温言道:“那本官就祝薛侍读官运亨通,往后若有闲暇,你可来我府上小坐。”
薛淮恭谨地说道:“下官定会登门拜望大人。”
二人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随着孙炎和岳仲明带领考官们填好皇榜,贡院大门终于开启。
薛淮走在人群中,微微抬头看向春日澄澈的天空,又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贡院,他脸上不禁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089【烟花三月】
会试放榜,满城震动,几家欢喜几家悲。
这些喧杂已和薛淮无关,他回到薛府之后,先是去给崔氏请安,母子二人简略谈了片刻,随后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卧房往床上一躺。
这一刻他不想再去分析什么宁珩之和欧阳晦,只想好好睡一觉。
“少爷,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嗓音响起,薛淮眯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
只见丫鬟画儿站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什么时辰了?”
薛淮撑着坐起身来。
画儿今年十七岁,她和崔氏身边的大丫鬟墨韵一道入府,至今亦有六年,平时主要负责薛淮的衣食住行,为人老实本分,做事细致麻利。
她浅笑道:“未时二刻过了,婢子本不敢惊扰少爷歇息,是老夫人怕你睡得太久晚上睡不着,而且想让你吃点东西,就让婢子喊醒少爷。不过少爷要是还困乏,那就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
薛淮身体疲惫还在其次,主要是过去将近一个月劳心劳力,他迫切需要放空大脑清静片刻。
他在画儿的服侍下穿衣,随口问道:“有没有客人到来?”
“没有呢。”
画儿很快帮薛淮穿好外衣,又轻呀一声道:“差点忘了,那位江护院倒是说了一声,等少爷醒来见他一面。”
江胜?
薛淮随即了然。
这次春闱的结果应该让很多人大感意外,尤其是宁党和次辅一派的部分骨干,他们肯定觉得在不触怒天子的前提下,在春闱中攫取十几个贡士名额是手拿把掐的小事。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孙炎凭什么自居欧阳晦的臂膀?岳仲明又凭什么取代薛明纶在宁党的地位?
任何一个派系,想要上位可以只靠魁首的提携,但是想要坐稳位置必须取得中坚力量的支持,这就是孙炎和岳仲明不得不在春闱徇私的缘由。
然而皇榜张贴之后,那些胸有成竹的官员们遽然发现,榜单上压根没有他们各家子侄和门人的名字,只有极少数可以忽略不计的漏网之鱼。
他们纵然满心疑惑和怨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放榜之后便是定局,大燕从未有过事后改判的先例。
除了宁党和次辅一派,还有一些权贵大失所望,譬如东宫那位一心只想培植亲信的太子殿下。
想到这儿,薛淮对画儿说道:“你去禀告老夫人,就说我要处理一点小事,稍后我自己去厨房吃饭,让她老人家不必担心。”
画儿温顺地应下。
薛淮离开东跨院来到前宅,在偏厅见到等了许久的江胜。
“侍读。”
江胜连忙迎上前来,他本就不是擅于隐藏情绪的人,此刻难免带着几分焦急。
薛淮平静地问道:“殿下想见我?”
江胜并不意外薛淮能猜到这一点,毕竟这可是十九岁的翰林,如同天上文曲星下凡。
他隐约觉得薛淮的态度有些反常,因而恭敬地说道:“是的。”
薛淮淡然道:“你去转告殿下,就说我这两天不宜外出,宫里随时都有可能召见我。”
江胜连忙说道:“侍读,殿下说她知道此节,所以无需侍读前往青绿别苑,殿下如今就在坊外的白云楼相候。”
薛淮微微一怔,片刻后才问道:“你说殿下在等我?等了多久?”
江胜想了想说道:“殿下大概是巳时初刻来的,小人说侍读一回府便歇息了,殿下便让小人莫要惊动,等侍读醒转再请你去一趟。那里离得很近,万一宫里召见侍读,你可以随时前往,不会耽搁正事。”
巳时初刻?
这不就是说姜璃已经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薛淮只觉莫名。
他知道因为那五名举子落榜的原因,太子对他肯定有意见,姜璃这般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然而她又仅仅因为不想惊扰薛淮歇息,便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这一点都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第一印象总是很深刻,虽说薛淮后来知道两人初见时姜璃是故作姿态,但是每每想到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紧接着就被姜璃从头到脚损了一遍,他脑海中下意识就会浮现刁蛮公主这四个字。
薛淮一时间搞不清楚姜璃的意图,但也不想为难江胜,便点头道:“好,我随你去白云楼。”
江胜感激地说道:“侍读请。”
白云楼就在大雍坊外围,是一家有些年头的两层酒楼,从外表看并无出彩之处。
江胜领着薛淮上到二楼,敲开一处雅间的房门,然后守在门外。
薛淮迈着沉稳的步伐入内,绕过屏风来到桌前,只见姜璃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当先说道:“真是想不到,今年贡院里竟有如此精彩的戏码,可惜我没有亲眼瞧见。要不了多久,你在贡院的表现就会传遍高门大院,相信到时候你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毫无疑问,她不是坐在白云楼傻等,至少已经弄清楚贡院这将近一个月发生的风波。
薛淮并未接过话头,他拱手道:“见过殿下。”
姜璃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她虽年轻,心思却极深,兼之常年在天子和皇子们身边待着,对于旁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十分敏感。
一个月后再见面,她忽地发现她和薛淮之间隐约有了一些疏离。
这显然是薛淮有意为之。
姜璃尽量平复心绪,感慨道:“只是分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怎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殿下说笑了。”
薛淮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继而道:“臣这次有负殿下之托,还请恕罪。”
原来如此。
姜璃迅速反应过来,失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兴师问罪?”
薛淮不语,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你怎能这样想?”
姜璃无奈摇头,坦然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回绝太子殿下,免得你摆出这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薛淮,我再重申一遍,我请你帮忙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而是出于对将来的未雨绸缪。如果这次你断然回绝我,将来我如何再帮你?至少在外人看来,我总不能上赶着为你解决麻烦,这样太容易引起旁人的怀疑。”
“但眼下——”
“眼下没有隐患,你并非单独拒绝我一人,而是因为贡院内的局势太复杂,你为了广大举子有一个公平的环境,才会设法斩断所有徇私之举。”
姜璃不想薛淮心存误会,解释道:“太子殿下肯定会有些失望,但我会劝他理解你的不易,这不会对你造成负面的影响。”
“有劳殿下。”
薛淮放缓语气,神情也变得柔和。
姜璃心中松了一口气,方才她感觉到薛淮对她的态度不同以往,这让她心生忧虑,毕竟随着接触的加深,薛淮越来越符合她的期望,尤其是这次在贡院的表现堪称完美,不动声色便钳制住一位阁老和一位礼部侍郎,而他今年也才十九岁。
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比沈望走得更远,到时候他肯定能完成她的夙愿。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姜璃关切地问着。
薛淮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天子有秋后算账的习惯,他不会改变春闱的结果,但是范东阳肯定会将那天至公堂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天子自然不会忽视那些存在舞弊嫌疑的答卷。
无论孙炎、岳仲明还是薛淮,都得给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答复。
薛淮冷静地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姜璃轻声道:“我建议你什么都不要说。”
薛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姜璃继续说道:“陛下肯定会问你那五份答卷藏着的隐秘,如果你将实情说出来,陛下当面不会将你如何,可他事后一定会着恼,因为你没有体恤圣心。”
这个转折不难理解。
东宫插手春闱必然会引起天子的不悦,最重要的是此事一旦曝光会折损天家的脸面。
在姜璃看来,薛淮最好就是打死不认,而且以他在贡院的所作所为来看,旁人只会敬佩他的忠耿,不会怀疑他真有关节通贿的徇私之举。
薛淮沉思片刻,微微点头道:“我明白。”
“这件事总算完结了。”
姜璃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你有没有想好接下来外放何处?”
薛淮奇道:“这还能由我自己选?”
“一般而言肯定是由吏部安排,但你不是一般人。”
姜璃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有大司空这样的座师,令尊当年亦留下不少香火情,再加上你这次身为同考官表现得极其出色,陛下肯定会许你一个好去处,吏部怎敢从中作梗?当然,我也会尽力帮你疏通关节。”
薛淮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帮忙,这本就是两人合作的基础,因此坦然道:“我想去江南。”
姜璃目光微凝,她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名字。
薛淮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当他以为姜璃会否定的时候,她忽地开口说道:“我觉得有个地方非常适合你,你在那里一定可以大展拳脚。”
“何处?”
“扬州。”
姜璃按下心中的不自在,言笑晏晏地看着薛淮,毫不犹豫地说出两个字。
090【臣有罪】
姜璃的回答让薛淮微微一愣。
他没有忘记当初姜璃为了让沈青鸾尽快离开京城,不惜动用人情迫使户部尚书松口,无论她是真的看不惯薛淮和沈青鸾两小无猜久别重逢,还是有意在薛淮面前营造些许旖旎暧昧气氛,她都不应该说出扬州二字。
姜璃心里当然有些别扭。
她何尝不知沈青鸾那丫头对薛淮的执念,毕竟她如今也算是广泰钱庄京城分号的幕后东家之一,虽说她没有出一文钱的本金,但往后广泰钱庄在京城遇到麻烦肯定会求到她头上,因此她这几个月派人好生查了一下沈家和沈青鸾的底细。
沈家没有什么问题,沈秉文并非为富不仁之辈,否则当年薛明章不会出手帮助沈家。
这些年他本心未改,造福桑梓之举从未停止。
基于此,姜璃不介意稍稍提携沈家,但是她对沈青鸾的观感不算好。
究其原因,还是她当日对薛淮所言,温柔乡是英雄冢,沈青鸾一心只想和薛淮花前月下,而薛淮的精力怎能放在这种事情上呢?
不过随着薛淮的表现越来越出色,姜璃明白自己需要改变对他的态度,不能太过强硬,亦不能直接干涉他的人生,因此她神情如常地解释道:“扬州是令尊当年发迹之地,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会十分牵挂扬州百姓,去年夏天长江洪水冲破扬州大堤,鱼米之乡转眼变成泽国,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灾后重建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你如果能做好这件事,不光能取得足够优秀的政绩,也能铸就一段父子同地经世济民的佳话。”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薛淮点头道:“殿下与我不谋而合。”
这会你怎么就不称臣了……
姜璃默默腹诽一句,继而道:“原任扬州知府韩翊因治水不利被罢官,扬州府上下官吏大洗牌,如今的知府谭明光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你去接任扬州同知大有可为。”
一府同知为从五品,以薛淮如今正六品的官阶,只升一级并不逾矩。
虽说薛淮去年年底才升过官,而且他今年才十九岁,但是依照大燕百余年来逐渐形成的官场规矩,京官正常外放一般会升两级以上。
薛淮乃一甲探花出身,近半年的表现又颇为出色,若不是他实在太年轻,姜璃都想帮他运作一个知府的去处,这样有过主政一方的履历和经验,对薛淮将来的官路极有好处,当然如今也只是多一道迁转程序而已。
姜璃相信以薛淮的能力,在地方肯定能快速拿出政绩,到时再升知府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离京之后,还望殿下能让人关照一下薛家。”
薛淮没有丝毫拘谨,他如今也懒得细算和姜璃之间的利益得失,终究只是交易而已。
现在他需要姜璃的助力,将来自会尽心帮她探查故纸堆里尘封的旧事。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姜璃微笑道:“有令尊的招牌在,谁敢欺负薛家的门楣?再不济沈尚书还在呢,而且我也会帮你照看着,所以你不必担心。”
薛淮望着少女贵气盈盈的双眼,最终还是关切地说道:“殿下也要多多保重。”
“知道。”
姜璃移开视线,起身道:“我回别苑了。对了,让江胜跟着你去江南,他性情忠厚武功不弱,能够护你周全。我记得你家里也有护院,多带几个人在身边,免得被宵小算计。”
“是。”
薛淮应下,遂起身作别。
姜璃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提及旁人,只淡淡笑了笑,迈步走出雅间。
……
翌日清晨,薛淮刚刚陪崔氏用完早饭,管家便入内禀报,说是宫中内侍传召,命他即刻入宫。
“淮儿?”
崔氏略显担忧,前几年薛淮虽然时常在朝中树敌,但他和宫里的联系很疏离,即便他经常写弹章呈递御前,天子却没有怎么理会过。
如今薛淮极少弹劾别人,天子对他的关注反倒肉眼可见地增多,这让崔氏下意识感到忧心。
“母亲勿忧,想来是陛下要问我关于春闱的细节。”
薛淮并未对崔氏讲过贡院内的风波,他只是不想对方平白担心。
“在御前要谨慎一些。”
崔氏见薛淮神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气,只柔声叮嘱。
薛淮答应下来,随即让画儿帮忙换上官服,随内侍赶往皇城。
等他来到文德殿附近,敏锐地察觉氛围略显沉肃,相比以前他入宫看到的模样,今日这里的内侍和宫人明显变得格外谨慎和小心翼翼。
薛淮暗暗提高戒心。
内侍通禀之后,他迈步进入内殿,目不斜视地行礼道:“臣薛淮,参见陛下。”
“免礼。”
前方传来天子漠然的语调。
薛淮随即退到一旁,用眼角的余光看去,发现殿内的大臣不多。
首辅宁珩之、次辅欧阳晦、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这三位大人物站在左侧。
薛淮身前亦有三人,分别是内阁大学士孙炎、礼部侍郎岳仲明和左佥都御史范东阳。
一见这阵势,薛淮便心中一凛。
会越小,事越大,自古皆然。
“人已到齐,谁先说?”
大燕皇帝姜宸坐在御案之后,他面前摆着两份厚厚的奏章,左边那份是孙炎和岳仲明联名所书的贡院实录,右边那份则是范东阳的密折。
无人开口。
薛淮自然不会蠢到这个时候出风头,从入宫的见闻到此刻殿内的气氛,都昭示着天子的心情很差,第一个开口的人必然触霉头。
“诸公倒是很谦让。”
天子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目光锁定那个年轻的身影,冷声道:“薛淮,你来说。”
薛淮硬着头皮奏道:“臣斗胆请问陛下,臣要说什么?”
天子回道:“就说三月十二日,你在贡院至公堂究竟做了何事。”
薛淮不相信天子没有看过范东阳的密报,眼下让他旧事重提,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只不知这位君王的矛头要指向谁。
是他、孙炎、岳仲明当中的一人,还是三人都在其中?
此刻他无法长时间迟疑,便迅速整理心境,以平和的语调将当日事简略重复一遍。
谁知他才刚刚开头,天子便皱眉道:“朕不想听那些似是而非的琐碎,你只需将割卷一事和最后那十几份通关节答卷的原委讲明。”
“臣遵旨。”
薛淮心中微动,他虽然不能去看孙炎和岳仲明的表情,此刻大抵能猜到这二位的心情。
这里不是贡院,春闱结果亦尘埃落定,薛淮无需再藏着掖着,便将所查详细如实道来。
当然他也没有刻意去构陷孙岳二人,只说自己了解的事实。
范东阳随即做了补充,讲明割卷一事的原委,弥封处的两名书吏勾结在一起,他们收受今科某几位举子的大笔银钱,帮他们调换墨卷。
两人说完之后,殿内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孙炎和岳仲明神情凝重地站着,实则已经后背冷汗涔涔。
“孙阁老。”
天子对孙炎的称谓一如往常,然而孙炎能够听出天子淡漠嗓音里蕴含的愤怒。
他谦卑地说道:“臣在。”
天子凝望着他苍老的面庞说道:“你身为今科春闱主考,治下居然出了这种事,该作何解释?”
“老臣愧对陛下!”
孙炎伏首,颤声道:“今科春闱开场之前,老臣便与岳侍郎召集所有考官和书吏,对他们三令五申,严禁有人在考场上徇私舞弊。只是老臣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胆大包天之辈,行此恶劣狂悖之举,辜负了陛下的信重和期许。老臣身为主考御下不严,未曾及时发现此等狂徒,实乃罪该万死!”
这时岳仲明也奏道:“启禀陛下,臣身为副主考,未能肃清贡院风气,有负陛下所托,臣有罪,请陛下降旨责罚!”
虽说他和孙炎水火不容,但眼下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倘若孙炎被天子治罪,他身为副主考难道还能逃脱?
当下只能同舟共济,将责任推给下面的官吏,即便因此承受连带责任,总好过成为天子发作的直接对象。
薛淮这会已经退了回去。
他不意外孙岳二人的反应,只要他们咬死不认,天子多半不会大动干戈,最终无非是略施薄惩作为警告。
下一刻,他便听到天子幽幽说道:“春闱开场之前,朕对你们说过一句话,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
孙炎和岳仲明垂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出。
天子伸手摸向案上的镇纸,缓缓道:“朕说过,今科春闱务必要秉公取士。如果朕没有提前告知,尔等暗藏侥幸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朕既然明确说过不可徇私,尔等就不得阳奉阴违。”
听到这句话,孙炎和岳仲明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你们居然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看来是荣华富贵享受太久,已经忘记了为臣的本分。”
天子冷冷一笑,抬手将镇纸往地上一砸,寒声道:“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如此肆意妄为,将国朝抡才大典当做你们敛财的手段!”
“砰”地一声,玉镇纸四分五裂。
薛淮眉头一跳。
虽说天子不是冲着他来,但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滔天怒火。
091【舍得】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薛淮仔细一想,大概能理解天子震怒的缘由。
这其实是一个脸面的问题。
过往历次科举春闱之中,大规模舞弊的情况不多见,但是很难找到绝对公正的一届,基本上每次都会或多或少有徇私之举。
对于这种事情,天子一般不会穷追不放,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简单处理几名官员敲打一下庙堂诸公。
但是这次不同,天子事前反复告诫孙岳二人,将亲自拟定的考题一直放在宫中更是明确的态度,总而言之他希望今科春闱能够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孙岳二人要是有那个本事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倒也罢了,偏偏又被薛淮揭开了盖子,天子一看他们居然不把圣意当回事,焉有不怒之理?
天子甚至一改往日的言语风格,直白到七岁小儿都能听懂,就是不想再给孙炎和岳仲明继续狡辩的机会。
当此时,孙炎面色灰败,愧然道:“还请陛下息怒。臣对此事无可辩解,贡院内无论发生何事,都是臣和岳侍郎的责任。臣入仕近四十年,能有今日皆因先帝与陛下的提携看重,如今犯下这等失察大罪,臣身为主考责任最重,任何理由皆是狡辩,只求陛下念臣数十年勤恳的份上,许臣乞骸骨告老归乡。”
旁边的岳仲明忍不住暗骂一声老不死的。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官路才走到一半,哪里舍得这还没坐热的礼部侍郎一职?
可是孙炎这个老东西见势不妙直接一退到底,反正天子总不能因为这件事砍他的脑袋,顶多就是辞官归乡。
问题在于孙炎年近六十,顶着一品内阁大学士的头衔回去也算衣锦还乡,他岳仲明这个年纪也要学着乞骸骨,岂不是会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想到这儿,岳仲明的脸色愈发难看,偏偏他又不能继续沉默,要不然在天子心中,他可就被孙炎彻底比下去了,当下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认罪。
御案之后,天子冷漠地看着二人。
他看得出岳仲明的犹豫不舍,也明白孙炎看似惶恐实则镇定的真面目。
看来哪怕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泥塑”阁老,也要远远胜过外强中干的岳仲明。
孙炎的底气在于春闱刚刚结束,殿试还未举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两位主考同时被问责,今科春闱的公正性必然要打一个极大的折扣,届时说不定会闹出怎样离谱的传言,而这会大大加深士林和民间对于朝廷的猜疑。
这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孙炎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无比干脆地服软低头,其实是在建议天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弄得朝野甚嚣尘上。
天子目光冷峻,一字一句道:“阁老此言不妥,眼下还未查明原委,若是就此让你辞官,世人岂不认为朕是个是非不明的糊涂皇帝?”
听闻此言,孙炎心中一紧,暗暗大呼不妙。
天子的反应和他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那日在贡院至公堂内,当薛淮当众揭露割卷一事,孙炎便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天子不可能对此事视而不见。
但他觉得这委实不算什么大事,工部窝案闹得那么难看,薛明纶不也只是辞官抵罪么?
既然陛下要扶持次辅制衡宁党,那他身为欧阳晦在内阁仅有的助力,天子理应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将他喊打喊杀。
然而现在天子摆明要彻查,这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饶是孙炎一辈子宦海沉浮,这会也摸不清天子的心思,不由得愈发畏惧。
他吞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乃圣天子,大燕百姓莫不敬仰,怎会有那种无君无父之辈?”
“无君无父……说得好。”
天子幽深的眼神望向岳仲明,继而道:“岳侍郎,朕记得翰林院编修柳彧和你有亲戚关系?”
“回陛下,是的。”
岳仲明不敢大意,斟酌道:“臣的侄儿岳宁与柳编修的妹子于去年成婚,不过臣和柳编修私交不笃,还请陛下明鉴。”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天子面露讥讽,示意曾敏将摔碎的玉镇纸拾掇起来,然后意有所指地说道:“朕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对上要有一个交代,对下也得有个交待,否则你们这个官就做不踏实。但是朕时常对你们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你们心里该有个数,而不是一心只看着自己地里那点庄稼!”
孙炎和岳仲明满面苦涩。
天子看似怒气平复,然而他们这些重臣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罢了。
眼看天子的怒火似乎集中在孙炎身上,内阁次辅欧阳晦有些坐不住。
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宁珩之无论能力、手腕、人心甚至是人格魅力,都要比他强一些,综合起来差距更大,而他能依靠的只是天子的扶持。
如今见孙炎有保不住的迹象,欧阳晦心中虽迟疑,却也知道如果孙炎被赶出内阁,那他在宁珩之面前的底气会更弱。
一念及此,欧阳晦默默叹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春闱舞弊的确恶劣,但这肯定不是孙阁老和岳侍郎的授意,臣相信他们不会忘记陛下的叮嘱,定然有秉公之心。只是人心难测,下面的官吏一时间被金银迷住眼,做下这种狂悖之举,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二位主考确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念在他们多年来勤恳做事的份上,许他们将功补过。”
薛淮听完欧阳晦这番话,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罚酒三杯那一套,不过这也是朝堂运转的常态。
岁月变幻,天子早已不复当初的雄心壮志,如今他最厌恶那些麻烦的事情,最好是百官各司其职能够保证朝野不出乱子,至于这个过程中有人贪赃枉法,他也可以当做没有看见。
不对……
薛淮遽然警醒,如果天子厌憎麻烦,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孙炎和岳仲明都不是芝麻小官,就算不提他们的靠山,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都是朝堂十分紧要的位置,轻易不会撤换。
而且眼下欧阳晦也出面作保,天子难道不应该就坡下驴、训斥孙岳二人一番然后作罢?
便在这时,天子看向欧阳晦说道:“次辅是觉得朕在小题大做?”
欧阳晦闻言失神,自从他入阁之后,天子为了保证他有底气面对宁珩之,极少在公开场合刁难他,眼下这是为何?
他万分谨慎地说道:“臣岂敢。陛下容禀,臣只是认为二位主考并无私心,仅是失察之罪。且如今殿试尚未举行,若大张旗鼓严查此事,未免人心惶然,影响朝廷的威仪。”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他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宁珩之问道:“元辅为何不言?”
宁珩之似乎早就在等待天子这句话,他神色沉肃,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科举大典关乎国朝根本,无论何人都不能徇私舞弊。方才薛侍读指出柳彧等人与若干举子暗通关节,此举无异视国法如无物。欧阳次辅说查此事会致人心浮动,臣却不赞同,倘若因为瞻前顾后便放任那些人作奸犯科,这才是真正后患无穷的决定。”
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天子说道:“唯有风清气正,方能振奋人心,故而臣认为此事当查!”
欧阳晦愕然。
岳仲明则是不敢置信,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克制住心中的恐慌和愤怒。
他不明白,为何欧阳晦能出面力保孙炎,宁珩之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孙炎毕竟是多年阁老,天子和朝堂诸公都会给他留些体面,但是岳仲明根基浅薄,礼部侍郎的位置根本没有坐稳,一旦他失势,朝中落井下石者不知凡几,就连宁党中人也不会例外,毕竟他挡了一些人的路。
更何况宁珩之话里话外都将矛头指向柳彧等人,这就是明着告诉天子,他不会再保岳仲明。
岳仲明脑海中一片空白,心情如坠冰窟。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春闱之前宁珩之曾经对他说过,莫要徇私舞弊,务必秉公决断,然而当时他压根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有大展拳脚的热切和激动。
殿内一片死寂。
薛淮脑海中陡然浮现沈望让人转告的提醒,他说宁珩之早就知道岳仲明野心勃勃又志大才疏,又说宁珩之举荐岳仲明接任礼部侍郎。
仿佛一条线在他面前串联成型。
宁党损失了一个薛明纶,但是又补上一个岳仲明,一来一去终究是内部的取舍,然而因为工部窝案,天子对宁党的不满愈发加深。
沈望对薛淮说过,天子对权柄的掌控欲极其强盛,如果当他发现朝局有失控的迹象,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那么回到现在……
薛淮谨慎地抬头,他看见当宁珩之推出岳仲明的时候,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那股躁郁已然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
宁珩之早就猜到天子的心思,所以他举荐岳仲明为礼部侍郎并且主持今科春闱,然后用岳仲明向天子表明心迹——所谓宁党,从始至终都是天子的党羽,他宁珩之绝无专权之念,他是天子委任的首辅,而非宁党推举的首辅。
这就能解释宁珩之举荐岳仲明的缘由,连沈望和欧阳晦都能看出岳仲明的底色,难道一手提拔他的宁珩之看不出来?
但他依旧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天子知道,无论薛明纶还是岳仲明,只要天子不满,他都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强行庇护。
一退再退,直到天子满意为止。
想明白这些弯弯绕,薛淮的心情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回想方才欧阳晦的表现,不禁替这位老骥伏枥的次辅感到悲哀。
因为他的对手是宁珩之。
092【犟种】
当宁珩之表明态度,这场争端便已宣告落下帷幕。
且不提岳仲明此刻的心如死灰,欧阳晦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表面上今日他占了便宜,孙炎虽然会吃挂落,但天子不会将他赶出内阁,反观岳仲明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宁珩之不仅不保他还推他一把,天子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宁党在薛明纶之后又折了岳仲明这名高官,可谓损失严重元气大伤。
然而欧阳晦知道这笔账不能这样算。
这会他终于反应过来,天子穷追不放并非针对孙炎,而是因为先前工部的案子积压对宁珩之和宁党的不满,所以他要看宁珩之心里那杆秤究竟往哪偏。
毫无疑问,宁珩之交出一份堪称完美的答卷,如此知进退的表现让天子很满意,从而使得他的首辅之位更加牢固。
欧阳晦低着头,心中默默叹息。
天子当然不会因为此事疏远他,毕竟眼下的朝堂中,没人能替代他制衡宁珩之,只是经过此事,这种制衡的状态必然会持续很久,他的首辅梦依旧遥遥无期。
宁珩之沉静肃然地站着,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宛如一尊沉默又坚毅的石雕。
天子温和的视线扫过众人,淡淡道:“便依元辅之言,由都察院详查今科春闱舞弊案。蔡、范二位卿家,此事便由你们总领,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枉纵。”
蔡璋和范东阳当即躬身领命道:“臣领旨。”
天子又看向宁珩之说道:“关于殿试诸事,元辅负责主持,内阁和礼部受你调派。”
宁珩之的面部线条柔和些许,微微垂首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操持妥当。”
欧阳晦看到他的情绪变化,只觉心里无比腻味,但又无可奈何。
直到这场会议结束,没人再理会面色颓败的岳仲明,仿佛他就是一个压根不存在的透明人。
众人行礼告退,薛淮却有意放慢脚步。
果不其然,天子再次留他单独奏对。
快要走出文德殿的宁珩之忽地回首,看了一眼薛淮的背影,眼中波澜微现。
片刻过后,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天子往旁边看去,曾敏心领神会,带着宫人们退下,自己则留在殿外亲自守着。
薛淮一看这阵势,立刻集中注意力全神戒备。
天子望着这个年轻的翰林,缓缓说道:“今科春闱虽有瑕疵,但也算圆满收场,你在其中居功至伟。”
这个开场白定的调子很高,但薛淮依旧不敢大意,他谨慎地回道:“蒙陛下赏识,臣方得以成为春闱同考官之一,岂敢不尽心尽力做事。细思在贡院的二十七日,臣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仅此而已。”
“在你这个年纪能够做到不居功自傲,始终保持谦逊恭谨之心,已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天子的语调愈发和煦,微笑道:“但你也不必过分自谦,尤其是在朕面前。朕记得你今年才十九岁,无需学那些久历宦海的老官僚,该有几分年轻人的锐气。”
薛淮老实应下,心中不禁腹诽。
前几年原主一腔孤勇为民请命的时候,你怎么又是那种态度呢?
天子似乎也想到这一层,他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方才在他们当面,朕只让你说那两件事,你可知道是为何?”
薛淮当然知道。
就算没有姜璃的提醒,他也清楚自己还有一道难关要过,那就是如何解释东宫太子的请托。
在姜璃看来,薛淮最好是咬死不认此事,然而薛淮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光看眼下这阵势就知道天子怀着穷根究底的打算。
如何回答是个技术活,薛淮心知装聋作哑肯定不行,一股脑抛出来又怕天子翻脸不认人——从他对孙炎和岳仲明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位帝王的掌控欲极强,薛淮光是知情不报这件事就触碰到他的逆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天子不疾不徐地问着,语调依旧平和,但是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已经开始酝酿沉肃的情绪。
薛淮道:“陛下这是在保护臣。”
“哦?”
这个回答让天子稍感熨帖,遂悠悠道:“朕怎么听不明白呢?”
你要是真不明白就好办了……
薛淮脸上浮现一抹感激又羞愧的神情,答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当日在贡院至公堂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天子微微颔首道:“仔细说来。”
“是,陛下。”
薛淮平复心境,如实道:“臣之所以能第一时间发现那五份答卷通关节的嫌疑,是因为在春闱开场前,有人给臣送来一份名单和关节暗号。当日在至公堂,臣为了降低孙阁老和岳侍郎的戒心,便先将这五份答卷提出来,将矛头指向臣和高、柳二位同僚。实际上,臣就是这五份答卷暗通款曲的考官,只是当时为了后续大局,臣不得不暂时隐瞒此事。”
“原来如此。”
天子脸上并无怒意,他平静地说道:“范东阳向朕禀报细节的时候,朕便有些不解,为何你能在繁重紧张的阅卷过程中,如此轻易发现那些疑点。”
薛淮愧然道:“此事是臣的责任。”
“定责之事先不急。”
天子双眼微眯,凝望着薛淮问道:“朝野上下都认为你薛景澈有一颗赤胆忠心,过往你在朕面前也是如此表现,缘何你此番明知有人要在春闱中舞弊,并且你也拿到了证据,却不事先向朕禀报?或者说,倘若这次孙岳二人没有闹起来将你夹在中间,你会如何处置此事?是不是要举荐那些答卷?”
这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
第一个问题关系到薛淮的忠心是否伪装,第二个问题则直指他的人品底色。
薛淮明显感觉到天子施加的压力,他镇定心神,回道:“陛下,臣虽然提前收到那份名单,但臣并未想过徇私舞弊。进入贡院之时,臣便下定决心,即便看到了那些关节通贿的答卷,臣只会按照答卷的水准进行评判。”
天子缓缓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朕,你只求问心无愧?”
薛淮应道:“是的,陛下。”
“天真。”
天子冷冷一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还不能表明态度,他又加重语气说道:“幼稚!”
薛淮拱手道:“臣事后回想,这件事做得确实很不妥,事先没有果断回绝便已被拖入泥潭,事后若是闹出来,臣就算浑身长嘴都说不清,因此臣愿领受责罚。”
“你觉得朕能责罚你?”
天子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贡院弄出一场大戏,现在谁不知道薛探花巧施手段,将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逼到墙角,让今科春闱做到公平公正,有人夸你既有沈爱卿之风骨,亦有当年你父亲的手段。朕若是治罪你,坊间物议如何平息?”
薛淮无言以对。
望着他不同以往的难堪神色,天子又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朕那个问题,为何不事先禀报朕?究竟是何人找你徇私舞弊?”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薛淮竟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而且不是那种慌张失措的失语,是心里早有答案却不能开口的坚定。
“哑巴了?”
天子略显不满。
范东阳禀报贡院风波详情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出薛淮最初的发言存在问题。
按照薛淮所言,他是先察觉那五份答卷的嫌疑,然后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割卷一事和第二批十几份通关节的答卷,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在阅卷过程中、那般轻易就发现几百份答卷里有着相似字眼的卷子?
只有一种可能,薛淮就是那五份答卷勾连的考官。
天子对此并无恶感,且不说薛淮最终黜落了那些卷子,就凭他这次力保春闱顺利收场的功劳,天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只是想让薛淮亲口说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薛淮忽地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恕罪,臣不能说。”
听到这个回答,饶是天子这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仍旧愣了片刻。
“你说什么?”
“陛下恕罪,臣不能说。”
薛淮又重复了一遍。
天子险些被他气笑,幽幽道:“薛淮,薛明章和沈望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薛淮抬起头,勇敢迎着天子的逼视,诚恳地说道:“陛下,这和先父、沈尚书无关,是臣反复斟酌之后的决定。关于私相授受一事,即便臣最终没有徇私舞弊,臣依旧愿意领受相应的责罚。”
“荒唐!”
天子微怒道:“朕现在要你如实交代,此事背后牵连到何人。”
薛淮脸上浮现艰难的神情,但是他始终紧紧闭着嘴。
天子当然知道薛淮是个怎样的脾气,说是一头犟驴也不为过,前几年明知他不喜,仍然隔三差五就呈上一封弹章,最后他干脆让曾敏留意着,凡是薛淮的奏章一律丢进纸篓。
这大半年来天子本以为薛淮已经大彻大悟,没想到今日再次见到他曾经的姿态。
一念及此,天子沉声道:“薛淮,你莫要自误,真当朕不会降罪于你?”
薛淮默然不语,最终只躬身道:“臣领罪。”
093【樊笼】
“好好好,朕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臭脾气。”
天子恶狠狠地瞪了薛淮一眼,继而高声道:“曾敏!”
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忙迈着小碎步一溜烟进来,躬身道:“陛下。”
“你现在立刻去内阁,让宁珩之召集吏部尚书和翰林学士,就说是朕的旨意,翰林院侍读薛淮年少有为办事勤恳,可擢为詹事府右庶子。”
薛淮怔住。
曾敏领旨缓步往外退去,他跟在天子身边二十多年,单论揣摩圣心这门功夫,内廷无人能及,如何不知天子这道旨意只是虚晃一枪。
薛淮望着天子冷峻的面色,无奈又苦涩地说道:“陛下,您先前允准臣离京外放……”
天子寒声道:“怎么,一个右庶子还不能让你满意?干脆升你为侍读学士如何?”
不知为何,看到薛淮此刻如同便秘一般的表情,天子忽然觉得心情很舒畅。
御宇将近二十年,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谨小慎微处处提防的新君,他用十年时间尽揽大权,朝堂之上他乾纲独断,内阁大学士的去留在他一念之间,纵然如宁珩之这等人杰也要仰其鼻息。
所谓高处不胜寒,这几年他的感受愈发明显。
无论宁珩之还是欧阳晦,甚至包括沈望这样的清流领袖在内,在他面前永远戴着无数层面具,揭下一层又是一层。
纵如此,他依旧能洞悉这些人的内心,便如宁珩之今日的再次退让,他知道这是对方有意为之,再往前一段时间,当宁珩之举荐岳仲明接任礼部侍郎的时候,他就大抵猜到这位首辅的心思。
可他依旧很满意。
原因很简单,目前朝中没人能替代宁珩之帮他打理这个庞大的帝国,所以他只需要宁珩之知进退懂分寸,这是君臣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难免会腻味和疲惫,天子偶尔也想看见一个干净真诚的臣子,只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
但凡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五年以上的臣子,在他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戴上面具,至于那些刚入仕的年轻臣子,要么愚蠢虚伪如崔延卿,要么畏畏缩缩如高廷弼。
以前的薛淮只符合一半的要求,毕竟天子只想看到臣子的真心,而非身边出现一个时刻要直言进谏的诤臣。
直到工部贪渎案结束后,天子发现薛淮确实有了改变,虽说依旧有着刚直的底色,却懂了些人情世故,不像以前那般偏执,因此有意再试探他一番,这才有了方才的故作姿态。
此刻看着薛淮的神情,天子讥讽笑道:“侍读学士也不满意?”
“陛下,臣从来没想过高官厚禄。”
薛淮隐约猜到这位此刻的心理状态,那是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他收敛心神继续说道:“臣愿以人格立誓,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为大燕社稷考虑,臣愿承担此事的责任。”
“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天子抬手摆了摆,曾敏心领神会地恭敬退下。
他还在殿外守着,自然不会跑去内阁传旨。
“朕知道你在替何人遮掩。”
天子恢复平静的语调,眼神略显锐利:“朕只是好奇,一贯忠耿刚直的薛淮,为何要这般尽力帮太子遮掩?”
这件事其实很好猜。
薛淮在意的人不多,沈望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林邈和他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其他人更不够格,剩下就只有见过他几面的东宫太子。
薛淮似乎知道此刻再隐瞒没有意义,他愧然道:“陛下,此事关乎储君清誉,臣岂敢信口开河。”
“这倒是奇了。”
天子审视地望着薛淮,缓缓道:“薛明纶与你父同宗同源,你得叫他一声族伯父,朕也没见你对他心慈手软。朕若没有记错的话,你和太子不过才见了三面,他就如此放心地将这种把柄交到你手上,而你居然为了帮他遮掩不惜触怒朕。薛淮,没看出来你这般有远见。”
最后那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天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太子身为储君,不出意外便是未来的大燕天子,而薛淮便是因为这一点才为太子做到这个程度。
问题是他还春秋正盛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门庭?
薛淮迅速摇头道:“陛下,臣一开始并不知这是太子殿下的请托,当时是云安公主找到臣,让臣在春闱中保举那五名考生。云安公主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当时……当时确实不够坚定,没有直言回绝,只告诉云安公主臣会秉公阅卷,最多就是不泄露这件事。”
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
根据靖安司送上的密报来看,薛淮这番话应该没有掺杂谎言,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会按下此事不报。
这是个拧巴固执的年轻人,他欠了姜璃的救命之恩,不还心里难安,但是徇私舞弊又违背他的良心和准则,所以只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同时又想尽可能维持春闱的公平公正。
若非孙炎和岳仲明两虎相争,薛淮多半不会揭露此事,而是尽职尽责地完成阅卷再离开贡院。
至于他帮太子遮掩,天子对此不是不能理解,像薛淮这种秉持天地君亲师的纯臣,极其看重国本根基,毕竟储君亦是君,倘若让朝野上下知道太子居然插手春闱,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想到这儿,天子意味深长地问道:“既然是太子委托云安找你,他并未在你面前表露,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太子的手段?”
薛淮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云安公主与朝堂相距甚远,她怎会突发奇想插手春闱?臣与云安公主的接触虽不算多,但臣知道她最厌烦这些琐事,因此必然是有人托她办事。臣思来想去,朝中除了陛下之外,恐怕只有太子殿下能够说动云安公主。”
“还不算太笨。”
天子淡淡一笑,又问道:“如此看来,你对云安的态度不太一般。”
薛淮略显局促地说道:“殿下,云安公主救了臣的命,臣对她只有感激之情。”
天子望着他的双眼,终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换做以前,他肯定不希望姜璃和薛淮走得太近,毕竟朝野皆知他疼爱姜璃,她的婚事当然要慎重对待,这关系到他往后对朝中的安排,无论谁家子弟成为驸马都会影响到朝堂格局。
不过薛淮这半年来的表现着实让他意外,沈望在工部也称得上任劳任怨,再加上欧阳晦愈发老迈,近两年和宁珩之的差距越来越明显,这让天子重新开始审视内阁的格局。
或许……沈望是个不错的大学士人选,至少不会像欧阳晦那般被宁珩之压得难以动弹。
但沈望一个人肯定还不够,所谓独木难支,他需要像薛淮这样的年轻英才帮忙钳制宁党。
基于这些考虑,天子没有过多干涉薛淮和姜璃的接触,也算是给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即他现在比较器重薛淮。
“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紧张什么?”
天子笑了笑,徐徐道:“太子这件事你莫要再理会了,朕自有定夺。”
“臣遵旨。”
薛淮默默跟太子说声抱歉,他现在顶多只能把自己和姜璃摘出去,至于太子将要面对天子的怒火,此事他已是爱莫能助。
“话说回来,你这次在春闱中的表现很出色,朕很满意。”
天子温言道:“你想离京外放之事,朕允了。”
薛淮心中一松,面对这种喜怒无常又心思深沉的皇帝,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还好最终如愿以偿,因而躬身道:“谢陛下恩典。”
天子顺势问道:“你想去何处?多半是江南吧?”
薛淮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坦然道:“回陛下,臣想去扬州。去年工部对先父的指控是污蔑,但扬州府因洪水蒙受惨重的损失亦是事实,先父在天之灵定然不愿看到扬州百姓流离失所。臣不才,唯愿继承先父遗志,为扬州百姓重建家园尽一份绵薄之力。”
天子稍稍沉默,最终没有给薛淮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道:“朕会让吏部尽快给出条陈,你可以回去了。你这段时间可以安排好家中诸事,也同翰林院的同僚们好生道别。往后莫要一味与人争锋,即便做不到和光同尘,也要学会刚柔并济。”
这算是君臣二人谈话至今,天子难得表露的两分真心。
“是,陛下,臣告退。”
薛淮行礼如仪,缓步退出文德殿。
来到殿外,他向曾敏点头致意,随即在内侍的引导下迈步离去。
曾敏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翰林的背影,心中将他的地位又拔高两个档次,暗暗感慨道:“薛侍读虽年轻,却已然简在帝心。”
穿过承天门洞,及至宫外御街,薛淮忽地驻足。
他回头看向巍峨恢弘的皇城,在三月底的阳光中呈现出明朗大气的美感,然而在薛淮看来却像是一座画地为牢的樊笼,将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一小撮人困在其中。
薛淮抬手遮眼,这一刻只觉心中踌躇满志。
来这世上走一遭,若不能亲眼看一看大好河山,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094【父慈子孝】
东宫,端本殿,东暖阁。
太子姜暄身着一袭赤色织金蟠龙袍,盘领挺括,肩背金龙在浮光下暗涌金辉。
乌纱翼善冠轻束墨发,玉带环扣腰间,悬一枚羊脂玉钩。
他临窗展卷,袖口窄收,指间一枚青玉扳指轻扣书页。
东宫首领太监邓宏垂首低眉,肃立一旁,眼角余光看着太子手中的书卷,不由得暗自叹息:殿下已经在这一页停留将近一刻钟。
他知道太子此刻心情不佳,因为云安公主姜璃先前来过一趟。
身为太子最信任的大伴,邓宏得以在旁听完两位贵人的交谈。
姜璃此来自然是因为春闱中那五名落榜的举子,要给太子一个交代。
她没有刻意帮薛淮开脱,只将贡院内发生的风波详细说了一遍,从而阐明薛淮当时所处的境地,他唯有先朝自己开刀才能取得那两方势力的信任。
太子心中确有对薛淮固执性格的些许不满,然而这次终究是他要找姜璃迂回,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姜璃和薛淮身上,身为太子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此他反倒费心安抚略显忐忑的姜璃,让她莫要介怀。
姜璃离开之后,太子便陷入眼下这种状态。
良久,他放下手中书卷,发出一声轻叹。
“殿下。”
邓宏近前一步,面露关切。
太子转头看着他,迟疑道:“大伴,你觉得孤要不要向父皇坦白此事?”
“这……”
邓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方才公主殿下说过,她绝对不会泄露消息,那位薛侍读亦非长舌之人,而且他未必能猜到这是殿下的安排。”
“话虽如此,父皇肯定能看出个中蹊跷。”
太子神情阴郁,他素来畏惧天子,但又不甘于困守在这座东宫里,只能使用一些比较隐晦的手段,比如这次让姜璃去说动薛淮。
在太子想来,姜璃绝对不会出卖他,而薛淮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姜璃翻脸,毕竟她对他有救命之恩,最多就是薛淮断然拒绝姜璃,太子本身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然而他没算到薛淮进入贡院之后的风云变幻,早知薛淮会卷入孙炎与岳仲明的争斗,他自然不会插手春闱。
便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圣上驾到!”
太子遽然变色,和邓宏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浮现惊惧。
他在三年前被立为储君,这三年时间里天子从未踏足过东宫,今日却来得如此突然。
“殿下莫慌,速去迎驾。”
邓宏终究老成一些,连忙低声提醒。
太子咽下一口唾沫,快步向外行去。
及至殿外庭院,便见御辇出现在前方,太子几步跨下台阶,率领赶来的东宫属官于道旁跪迎,高呼道:“儿臣恭迎父皇!”
当此时,内廷侍卫已经掌控整座东宫的防务。
天子走下御辇,院内肃然静谧,唯有一众东宫属官极力克制的呼吸声。
太子伏地叩拜,视线所及仅见天子龙袍下摆金线盘结的螭龙尾尖,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袍服随天子的步伐在青砖上投出扭曲长影。
他大气也不敢出。
天子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两株郁郁葱葱的百年银杏,淡淡道:“朕当年潜邸于此,最喜这两棵树生长得极好,因而一直觉得这座端本宫乃福荫之地。”
场间一片沉寂。
天子收回视线,迈步走向殿内,平静地说道:“平身罢。”
“谢父皇。”
太子全身紧绷,缓缓站了起来。
片刻过后,暖阁之内,天子坐在紫檀平头案后方,抬眼看向案头太子批注的《春秋》,这让垂首侍立一旁的太子心中一紧。
天子却没有趁势发挥,他端起邓宏亲自奉上的茶盏,取茶盖轻刮盏沿,瓷音刮过太子耳膜,“春闱主考孙炎前几日呈上《贡院锁闱疏》,其言今科有几篇文章‘璞玉含瑕’,朕倒觉着这评语像极了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
“父皇谬赞,儿臣幼时戏作岂敢比肩新科贡士的文章。”
太子只觉几滴冷汗滑落后背。
天子所言自然意有所指,太子很快捕捉到一丝深意,那句话应该是以童年旧事比拟,说他行事手段依旧稚嫩。
关乎此节,太子回想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试图插手春闱确实有些心急。
天子将茶盏放回案上,缓缓道:“看到那两株银杏,朕不由得想起太庙前那株百年古柏,你说那古柏为何中空反而枝叶繁茂?”
太子喉结滚动未及作答,天子便继续说道:“因其根须早蛀尽腹里精髓,独留皮相沐浴着天恩雨露,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显然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指代有些人腹中草莽,只因有天恩照拂才能身居尊位,其二则是更深一层的质询,暗指有些人在背地里搅动风云,为了培植自身的势力从而动摇朝堂的根基。
太子能够听得懂,毕竟他的老师也是内阁大学士之一,平时还有诸多学识渊博的文臣为他讲经读史,多少能磨砺出他对于那些敏感话题的悟性。
但是听得懂不代表就能冷静地回答,尤其天子先点明春闱再以古柏做比,语调虽然平淡,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太子呼吸停滞。
他轻咬舌尖,勉强镇定心神,愧然道:“儿臣……儿臣有负父皇期许。”
天子悠闲地抚着案上的和田玉螭龙镇纸,细长的双眸里始终不见半丝波纹:“何意?”
太子的额角已然渗出细汗,他低头说道:“父皇容禀,儿臣在春闱前收到一些今科举子的程文,因为欣赏这些举子的才学,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
他当然知道坦白的凶险,但天子三年来首次踏足东宫,此行背后蕴含的深意无需赘述,再加上这些年他逐渐了解到父皇的喜恶——你可以犯错,但你不要在犯错之后还想着狡辩,这样做的下场会更凄惨。
暖阁内回荡着太子愧疚低沉的语调。
除了对初衷含糊其辞,太子并未隐瞒其余细节,包括他如何去找姜璃、又让姜璃去找薛淮的详细过程如实道来。
天子始终平静地听着。
良久,太子躬身道:“儿臣糊涂,请父皇责罚。”
“糊涂……”
天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太子愈发紧张,下一刻便听天子说道:“朕记得太和七年,你那年将将十四岁,岁末祭祖之时,你曾问朕为何太庙外立着一块无字碑。”
太子的面庞沉在阴影中。
天子继续说道:“如今朕方知道,你不愧是朕的骨血,毕竟你这凿石留痕的毛病,朕年轻时也犯过。”
所谓凿石留痕,大抵是说太子行事不缜密,留下太多破绽。
太子微微愣神。
他本已做好面对疾风骤雨的心理准备,然而天子自从踏入东宫地界,始终从容淡然,没有刻意表现出来的怒意,尤其此刻这句话带着些许追忆往昔的感慨,似乎无意问责于他。
太子心里只觉难以置信,这还是他记忆中严苛的父皇吗?
“朕明白……你如今大了,又住在这座东宫里,身边难免会有一些奉迎之辈,变着法儿蛊惑你,这不全是你的错。”
天子轻叹一声,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子,你是朕选定的储君,将来这大燕江山要交到你手中,朕希望你能明白,为君者当行煌煌正道。”
“父皇,儿臣知错了。”
太子神情真诚,心中却浮现一阵阵寒意。
“知错便好,能改尤佳。”
天子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道:“你和云安从小一起长大,倒像是亲兄妹一般,朕乐得看见你们晚辈亲近,不过也要稍稍注意分寸。这些年因为朕偏疼她一些,朝中那些大人们时不时就要直言进谏,你居然还让她去做这种事,万一传扬开来,岂不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你就是这般疼爱妹妹的?”
太子的脑袋垂得更低,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此番行事孟浪了,往后决不再犯。”
“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天子缓缓起身,提点道:“齐王弟临终之际,朕当面对他承诺,要让云安此生富贵喜乐,你们莫要再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中,记下了么?”
“是,父皇。”
太子诚恳应下,心中却对“你们”二字惊疑不定。
天子遂向外行去,至殿门外时忽地驻足,他微微抬头看向端本殿的匾额,悠悠道:“方才朕说起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此文虽然言辞稚嫩,单论文脉之气却要胜过你这几年写的奏疏。”
太子面露羞愧,却又不敢辩解。
好在天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曾敏,后者随即带着内侍上前,只见内侍捧着缠枝牡丹纹剔红漆盘,内盛御窑甜白釉菊瓣壶。
“太子,这是今年新贡雪顶含翠,赐你烹茶静心。”
天子语调温和,仿若仁慈君父。
太子连忙行礼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天子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水温须控蟹目,注盏宜旋碧螺,过沸则苦,过凉则涩,切记。”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太子再行礼,然后亦步亦趋地将天子送上御辇。
他望着御辇在内侍和廷卫的簇拥中离开东宫,回首看向邓宏亲自捧着的漆盘,一时间只觉满心苦涩和惶然。
“殿下可有不适?”
邓宏来到近前,声音极低。
太子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却不由得自嘲一笑,藏于袖中的双手已然用力攥紧。
“回去罢。”
太子当先而行,步伐虚浮。
邓宏满心担忧,又不敢继续询问。
太子径直回到暖阁,邓宏识趣地守在外面。
“璞玉含瑕、不及当年、烹茶静心……”
太子瘫坐于榻,眼中迸出怨怒之色。
“难道这不都是父皇您一手造就的吗?”
095【师徒相得】
三月二十九,沈府。
书房之内,薛淮站在书架前,饶有兴致地翻着书目。
薛府的藏书很丰富,皆是薛明章生前收集的典籍,其中不乏一些孤本,但是与沈望的收藏相比仍旧要逊色不少。
薛淮前世便对历史和文学很感兴趣,这是他在官场奔波之余难得的放松和消遣,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诸事缠身,他仅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恶补史书,也就是春闱结束之后才能将精力分出些许。
“看书无妨,借书也行,但是不能带去江南。”
沈望坐在太师椅上,笑容温和地望着薛淮。
如今他对薛淮这名弟子的欣赏溢于言表,毕竟能在贡院那种复杂的环境里,面对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能够做到全身而退,且在不和各方势力撕破面皮的前提下达成目标,莫说初入仕途的新人,就是一些为官多年的老家伙都未必能做到。
“老师分明就是舍不得这些孤本,明知我过段时间就会去江南,届时想看也看不着。”
薛淮放下书卷,笑着走到沈望对面坐下。
沈望也不反驳,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问道:“此行江南可有心理准备?”
所谓听话听音,薛淮敏锐地察觉座师意有所指,不禁斟酌问道:“老师,是不是江南不太平?”
“太平与否,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沈望放下茶盏,淡然道:“若说盗匪横行民不聊生,自然到不了这个程度,但你若以为江南是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人人安居乐业百姓路不拾遗,这显然也是错的。”
薛淮微微点头。
“或许你会觉得这大半年来在京城经历的事情十分凶险,只要离开京城便是天高海阔任翱翔,等在江南待几年取得一定的政绩,你在京中得罪的人多少也消弭了对你的不满,届时你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到中枢。”
沈望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顺耳,但他脸上并无嘲讽之意,只平静地问道:“你觉得真会如此顺利吗?”
当然不会如此顺利。
薛淮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没有出言争论,只谦恭地说道:“请老师指点。”
“只是一些浅薄的经验罢了。”
沈望微笑道:“往年也有一些优秀的年轻官员离京外放,能够回到京城的属实不多,盖因地方的掣肘并不比中枢少,用句俗话来讲,那便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薛淮忍不住会意一笑。
一方面是因为沈望素来古朴端方,极少会用这种打趣的说辞,另一方面则是他对沈望的看法感同身受。
这不得不提他前世的经历。
他在大学毕业之后考公入选,起初直接下了基层,那几年让他充分认识到人心的复杂和做事的艰难,往往一件很小的事情都需要他磨破嘴皮子,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能办成。
当然也是因为这期间宝贵的磨砺,让他以极快的速度成熟起来,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和稚嫩。
“老师能否详细说说?”
薛淮诚恳求问,虽说他前世有着很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但两个世界存在很大的不同,照猫画虎未必可行,总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做相应的调整。
沈望对他自然是倾囊相授,尽量平实地说道:“你在京城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这都有一个大前提,便是所有人都会在规则内行事。工部贪渎案中,薛明纶只能借你之手去对付幕后主谋,而非一把火将都水司的库房烧个干净。瞻雪阁里,秦章只能借着那个花魁的名头对你冷嘲热讽,却不敢一上来就两拳将你打倒。贡院之内,孙阁老和岳仲明被你巧手制衡,难道他们不想先联手解决你这个麻烦?”
薛淮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有陛下在看着。”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我们姑且不论后面这四个字的真伪,至少绝大多数人在做事之前都会先顾忌陛下的观感,这样一来你就有足够的空间辗转腾挪。”
沈望目光微凝,语调也变得严肃:“然而官场上一直有隐晦的说法,天子的威仪必然会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减弱。当今天子深谙权谋之术,内阁六部任他驱使,即便如此他的震慑力最多能维系在京畿地区,史上有些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皇城。”
他的陈述让薛淮心里愈发清晰明亮。
沈望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说江南。根据史书所载,江南富庶已有数百年历史,地方势力已然根深蒂固,京城距江南千里之遥,这就注定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度不够强,这里面又有三层缘由。”
“其一,根据户部近几年给出的奏报,江南赋税将近占据大燕全境的四成,可谓朝廷的供血命脉,光是这一条就决定朝廷对江南的态度不可能太过强硬,必要时还得仁德宽厚。”
“其二,江南文华鼎盛,科举高中的人数远超北方,纵然朝廷有南北分榜之策,依旧无法改变朝中高官多为江南人的现状。江南士绅通过血缘、姻亲和师生关系形成盘根错节的人脉,所谓宁党便脱胎于此。”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前面两条原因的交织影响下,江南人心未必向着朝廷,虽然还没到离心离德的地步,但是始终存在一个根本性的矛盾,朝廷通过武力握住了江南这个钱袋子,却无法左右人心向背。”
听完座师这番深入浅出的分析,薛淮不由得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从时间来推算,他现在所处的年代大约等于前世的明朝前中期,也就是公元一千四百余年。
大燕立国百二十年,外部的威胁不算大,内部的隐患也没到集中爆发的时候,但也有了不少迹象,比如官员系统的贪污腐化已经很严重,比如土地兼并逐渐进入顶峰期——就连很多人称赞膜拜的首辅宁珩之,其在杭州府的老家也有十余万亩良田。
沈望端详着薛淮的面庞,缓缓道:“对于大部分官员而言,去江南肯定不算苦差事,只要能够做到与当地官员、士绅、乡老打好关系,必要时委屈求全一二,总能捞到一份不错的政绩,这也是江南官场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不会刻意刁难京官,除非你威胁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但这只是针对一般官员,你却不一样。”
薛淮冷静地说道:“因为宁党。”
“没错。”
沈望神情凝重地说道:“春闱之前,你在宁首辅看来不过是有几分胆色的晚辈,纵然你帮我扳倒了薛明纶,又使得代王被禁足半年,宁首辅亦不会如何高看你。但是春闱之后,以我对宁首辅的了解,他多半已经将你列为潜在的威胁之一。”
薛淮迟疑道:“老师,果真如此?”
“这就要提到陛下了。”
沈望稍稍沉默,随即轻叹道:“陛下默许你和云安公主频繁接触,这本身就是向朝中传递一个信号,我能看得明白,宁首辅当然也会看得见。”
这句话有些绕,薛淮仔细想了想,恍然道:“陛下要重用老师!”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文德殿的见闻,或许一开始天子还在迟疑要不要推进沈望的入阁之路,但是欧阳晦老迈的表现让天子很失望,他得重新帮宁珩之树立一个对手。
“不会那么快,怎么也得两三年。对于陛下来说,内阁的稳定性高于一切,否则他很难过得如此轻松悠闲。”
沈望在薛淮面前没有遮掩,这显示出他对这个弟子的信任之高。
薛淮的思路逐渐拓展开来,轻声道:“所以陛下允许我离京外放,其实是在磨练我,从而能尽快为老师提供助力。江南局势本就复杂,当地势力肯定不会欢迎我这个刺头官儿,再加上那里是宁党的老窝,难免会出现各种掣肘。”
沈望镇定地说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于你而言,扬州当然是个好去处,但你切不可低估这件差事的难度。”
“弟子明白了。”
薛淮思忖片刻,试探性问道:“老师,那我去了江南之后,是否要尽量虚与委蛇?毕竟要面对那么多地头蛇,我总不能深陷于勾心斗角的泥潭之中。”
“不。”
沈望坚定地摇头,正色道:“恰恰相反,你要像在京城一样,迎难而上破除险阻。你与旁人不同,圣眷才是你最大的凭仗,你在江南发出的声音够大,陛下对你才会满意。当然这不是让你横冲直撞,而是说你要谋定后动,一旦下定决心便绝对不能动摇。陛下让你去江南,并非期望你立下盖世功劳,而是要看你能否在那个繁华红尘里秉持初心。”
薛淮豁然开朗。
他站起身来,朝沈望躬身一礼。
沈望微笑看着他,坦然受之。
薛淮直起身来,望着座师清癯的面容,认真地说道:“老师,弟子此去或许要三年五载,您这段时日务必要珍重自身,尤其是……”
尚未说完,沈望已起身来到他面前,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温言道:“照顾好自己,为师等着你载誉归来。”
“是,老师。”
薛淮虽不舍,但终究没有多言,再度行礼然后告退。
沈望立在廊下,望着薛淮离去的背影,轻声道:“青萍之末,亦可卷云烟,望尔慎之。”
096【磋磨】
四月上旬,癸未科殿试顺利结束,新科进士的风姿引来满城关注。
薛淮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实际上在会试结束后,他就没有过多在意后续进展。
虽说他是春闱同考官,但这批进士和他的关系不大,按照以往惯例他们都是阁老孙炎的门人,只不过考虑到孙炎如今的处境,这层师生关系恐怕很难为新科进士们提供助力。
薛淮的精力都在外放一事之上,他需要了解扬州乃至整个江苏境内的官场生态和风土人情,同时为南下做好充足的准备。
新科三甲御街夸官之时,薛淮才看了一眼癸未科的皇榜。
一甲进士及第和二甲进士出身合计七十四人,与会试的排名相差不大,这足以证明今科春闱的公平公正,薛淮亦有几分成就感。
与此同时,他在二甲的名单里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谢景昀。
那个来自扬州的举子,会试仅排名二百余位,却在殿试中超常发挥,一举跨过那道极其重要的门槛进入二甲——三甲同进士出身想要进入朝堂中枢几无可能,大燕百余年历史上仅有寥寥几位。
回想起那日在府中的见闻,薛淮觉得自己有些低估谢景昀的心理素质,看来这是一个天生适合大场面的年轻人。
虽说两人的初见谈不上愉快,但薛淮没有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谢景昀身上,因为他终于收到经由吏部下发的敕牒。
“翰林院侍读薛淮,字景澈,直隶顺天府籍。性秉清醇,学通经史。在院供职三载,修纂实录、制诰精勤,考绩称最。”
“朕念扬州地控漕渠,盐政攸关,实东南重镇。兹特擢薛淮除授扬州府同知,佐理府事,兼督盐课、漕运,务俾民安商便。尔其靖共尔位,克副朕怀!”
拿到这份敕牒以及告身、符验、火牌等物,薛淮便放下心事,去翰林院向掌院学士林邈正式辞官,并向诸同僚辞行,这当然免不了要安排几桌宴席不醉不归。
日上三竿,薛淮悠悠醒转。
洗漱吃饭之后,他来到后宅厢房,便见崔氏指挥着丫鬟仆妇们,整理好六七个大箱子。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淮儿,去了江南莫要时常饮酒。”
崔氏告诫一声,又道:“这些箱子里装着你能用到的各种物事,出发的时候让下人们直接搬到官船上便可。随从合计十二人,李顺带着厨役和车夫等人,江胜带着五名护院,此外让墨韵随你一同南下,画儿终究稚嫩怯弱了些,让墨韵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娘才能放心。”
“多谢母亲费心。”
薛淮没有矫情拒绝,无论墨韵还是画儿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崔氏带着薛淮回到正房内室,从八宝阁中取出一个匣子,示意薛淮在桌边坐下,然后将匣子放在桌上,温言道:“淮儿,此去扬州路途遥远,娘给你准备了一份盘缠,你拿着。”
薛淮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最上面是厚厚一迭会票。
崔氏解释道:“这是广泰钱庄的一万两会票,你到了扬州之后,若是需要用银子,可以让李顺拿着会票去钱庄兑付银子。”
薛淮讶道:“母亲,这会不会太多了?”
如果以米价作为换算基准,考虑到这个时期白银尚未贬值,一万两约等于他前世的六百万元以上。
带着这么多银子赴任,薛淮免不了怀疑是不是崔氏认为他有做贪官的潜质,所以才这样防微杜渐。
崔氏微笑道:“确实不少,但是有备无患才好。不知你要在扬州待几年,那点俸禄银子怎么养得起幕僚和随从?多带一些总不是坏事。如今薛家就你一个爷们,祖辈们攒下来的银钱不用在你身上,难道要放在库房里生锈么?娘不太懂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当初你爹之所以能够远离那些贪官污吏,靠的就是家底还算厚实。”
“到底还是母亲思虑周全。”
薛淮拿起会票,只见下面还有几封书信,他便好奇地望向崔氏。
“当初你爹除了沈家之外,在江南还有一些信得过的故旧至交,他们都算是当地颇有名望的长者。”
崔氏凝望着薛淮的双眼,谆谆道:“淮儿,若是遇到麻烦可以去找那几位长辈帮忙,千万别囿于脸面独自硬抗。”
薛淮心中颇为触动,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他将匣子重新盖上,认真地说道:“母亲,您在京城一定要保重,儿会尽快回来。”
“嗯,娘相信你。”
崔氏眼眶微红,面上浮现慈爱的笑容,又有难以言说的不舍。
……
布政坊,宁府。
内阁首辅的宅邸自然非同一般,光是建制规格便达到三路七进,相比亲王府也只略略逊色。
巷口立着三座牌坊,正门为三间五架金漆兽面大门,两侧为八字影壁,周遭高墙环绕磨砖对缝,庄重气息迎面而来。
前厅形制为五间七架悬山顶,柱身梭形带石础,尽显首辅威仪。
厅内,首辅宁珩之坐在太师椅上,下首有一位中年官员恭敬端坐,正是新任刑部尚书卫铮。
这半年来宁党遍历坎坷,但卫铮属于春风得意的特例。
七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他和薛明纶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宁珩之选择了薛明纶,若非他很快就举荐卫铮为刑部侍郎,后者肯定咽不下这口恶气,毕竟他和薛明纶的恩怨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两年前原刑部尚书告老辞官,卫铮满心以为自己能顺利接任,从而不必在薛明纶面前矮一头,谁知天子始终悬而不决,硬生生空置尚书之位两年。
好在卫铮终于熬到柳暗花明,会试结束后天子决定提拔他为刑部尚书,内阁廷推在宁珩之的主持下自然没有阻碍。
最让卫铮扬眉吐气的不止于此,他如今成为刑部尚书,薛明纶却狼狈滚回老家,若是此人还在京城,他一定会当面向其宣泄这些年积压的愤懑。
不过卫铮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升官,主要在于宁党先后损失两位骨干,再加上宁珩之重新取得天子的认可和器重,他才有这个机会,所以他在宁珩之面前依旧毕恭毕敬。
“元辅,您为何会同意让薛淮外放扬州同知?”
卫铮略显不解地开口询问。
宁珩之淡淡道:“为何不同意?”
卫铮小心翼翼地说道:“元辅,薛淮是个不省油的灯,待在翰林院都能闹出那么多事情,如今让他去扬州,那不就是给了他乱来的机会?元辅,江南委实乱不得啊。”
宁珩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无形的压力:“区区一个扬州同知能让江南乱起来?”
卫铮赔笑道:“若是其他人肯定不行,但薛淮不一样。自从去年此子在九曲河里捡回一条命,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有些手段哪像一个初入仕途的愣头青,分明比很多经年老吏还熟练,否则薛尚书不会栽在他手里。”
虽说他对宁珩之恭敬如初,偶尔讥讽薛明纶几句却无伤大雅,以宁珩之的气量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宁珩之果然忽略他后面那句话,只问道:“你待如何?”
卫铮试探道:“下官觉得或许可以给他制造一些磨难,免得他在扬州无事生非。”
宁珩之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轻吹拂开茶叶,然后轻声道:“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会允许薛淮外放离京?”
卫铮想起京中某些传闻,迟疑道:“是不是和云安公主有关?下官听闻云安公主因为那次的救命之恩,这半年来和薛淮走得比较近,陛下或许不想看到这种状况,又念着薛明章的情面不好责怪薛淮,索性将他远远打发走。”
“错了。”
宁珩之微微摇头,平实道:“陛下已经生出放弃欧阳次辅的念头,下一步便是扶持沈望,而薛淮作为沈望最器重的门人,陛下重用他便是提前帮沈望铺路。”
卫铮恍然道:“原来如此,元辅真乃慧眼如炬!”
“马屁就不用拍了。”
宁珩之放下茶盏,提醒道:“你莫要步岳仲明的后尘,做好自己的本分,让陛下放心才是正经事。至于薛淮,让他安安心心去扬州吧,莫要节外生枝。”
卫铮连忙应下。
又谈了一会正事,卫铮行礼告退,宁珩之依旧坐在太师椅上。
片刻过后,一位中年管家来到近前,垂首道:“老爷,卫尚书回去了。”
“也是个不老实的人。”
宁珩之微微摇头,继而道:“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信给江苏巡抚,让他——”
话音突然停下。
管家习以为常,安静肃立等待。
良久,宁珩之缓缓道:“告诉他,新任扬州同知薛淮是陛下器重的年轻俊彦,此番去江南是为了积累经验磨砺性情,他要好生照顾着,莫要让人欺负了这位探花郎。”
管家心领神会地躬身说道:“小人明白。”
其实那句话的重点只有四个字:磨砺性情。
管家熟悉宁珩之的言语风格,对此自然看得清楚分明,而江苏巡抚身为宁珩之的同年和同乡,同样能领悟其中深意。
他退下之后,宁珩之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抬眸望着庭院一角,眼神波澜不惊。
“陛下,您有些心急了。”
097【乘风去】
四月初十,距离薛淮离京还有两日。
午后,他带着江胜来到青绿别苑。
门外的侍卫不知是看在正月那些礼品的份上,还是因为误会了薛淮和姜璃的关系,对这位年轻的扬州同知格外热情,甚至还隐约显露出几分对江胜的艳羡。
薛淮恍若未见,将江胜留下以便他和相处多年的同僚们一叙离别之情,他则径直前往庭院深处。
去年冬天那次主动登门,他曾经见到白石围砌的方池内一片破败景象,今日则见到满池清水,岸边绿意盎然。
侍女领着薛淮往东而行,沿着青石板道一直来到东苑花厅。
此处地势独特,以回廊连接院门,周遭视野开阔,遍植花草,观之令人心情愉悦。
“薛同知,近来可好?”
薛淮才刚刚踏入厅内,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抬眼望去,只见少女身穿碧云交领襦裙,外披竹青妆花云肩,以湖色宫绦系带收束纤细的腰身,青春灵动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以往端庄贵气的装扮大不相同。
她挽着灵蛇髻,斜插一枝金累丝白玉凤首簪,笑盈盈地端详着薛淮。
“多谢殿下记挂。”
薛淮拱手一礼,但也没有刻意表现出恭谨的姿态。
姜璃对他的反应略略有些不满意,心里不免怀疑苏二娘的眼光:不是说这是时下京中贵女最流行的衣着装扮么?为何这家伙眼里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
她不好直言此事,只能撇撇嘴道:“今日特地为你践行,怎么还一直板着脸呢?”
薛淮莫名。
他今日来到青绿别苑,和往常并无区别,“板着脸”之说从何谈起?
仔细想了想,薛淮还是露出笑容。
“罢了,笑起来和哭一样,你还是板着脸吧。”
姜璃无奈一笑,随即说道:“走吧,今日的席面是我让御厨准备的,保准让你赞不绝口。”
“御厨?”
薛淮止步,虽说天子确实偏疼姜璃,但这也有些离谱了,居然让御膳房的厨子来这里操持席面?
“紧张什么呢?”
姜璃解释道:“只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老人家,我特意花了一大笔银子才能请他出山。”
薛淮对此并不怀疑,从这大半年的接触来看,姜璃并非坊间传言蛮横霸道的性子,只要不招惹到她就行,而且公主府颇为富有,不至于连这种银子都舍不得出。
“托殿下的福,今日我也能尝尝御厨的手艺。”
薛淮不太走心地恭维一句。
姜璃却很受用,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二人来到偏厅,苏二娘亲自带着侍女们布菜,完事后悉数告退。
薛淮看向桌上的四凉八热,皆是品相上佳的名菜,此外还有两个酒壶。
“殿下要饮酒?”
“践行怎能无酒?”姜璃微微讶异,随即狐疑地看着薛淮问道:“你觉得我不会饮酒?”
“我并非此意。”
薛淮坦然道:“只是想到前几日与翰林院的同僚们相聚,一场大醉睡到日上三竿,家母特地叮嘱我往后尽量少饮酒。”
“这样啊。”
姜璃示意他落座,微笑道:“无妨,这是我从宫里拿出来的漱玉泉,酒性极其绵柔温和,你喝上一坛都不会醉,更不会头疼。”
薛淮将信将疑,但也不愿争论下去。
这处偏厅的位置极好,窗外远处便是百花盛开,花香顺着春风沁人心脾。
吃着老御厨亲自烹饪的美味,喝着姜璃从宫里“拿出来”的佳酿,这一刻薛淮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姜璃缓缓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文雅地擦拭双唇,温言道:“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
薛淮点头道:“定下后日出发,家里的管事已经拿着符验前往通州漕运衙门定好官船,行装也已装箱提前送了过去。翰林院的同僚们原本约定在京郊长亭设宴送别,但我仔细想想还是婉拒了。”
姜璃故作不解地问道:“为何?这是官场惯例,又非特意为你一人而设。”
薛淮道:“我毕竟年轻,过于张扬不太好。”
姜璃赞道:“看到你依旧是这么清醒,我总算能放心了。”
“殿下何出此言?”
“难道沈尚书没对你说过?扬州百姓肯定还记得令尊,但是扬州府的官吏们早就换了几茬,他们未必认你这位故人之子。等你抵达扬州的时候,你在京城的威名想必早就传遍江南官场,你觉得那些地头蛇会欢迎一位嫉恶如仇的大清官?”
姜璃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有,江南可是宁党的地盘,连沈尚书亲自前往都会感到头疼。”
薛淮奇道:“我记得殿下那天可不是这样说的。”
当时姜璃连沈青鸾的存在都可以忽略,一个劲地向薛淮阐述外放扬州的种种好处,生怕他选择去别的地方。
姜璃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浅笑道:“此事有利有弊,不过利大于弊,我相信那些麻烦对于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殿下过于高看我了。”
薛淮轻叹道:“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我去扬州面对的远不止四手。”
“你怎会是独身一人呢?至少沈家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江南不是京城,沈家在那边很有实力,而且我觉得令尊当年在江南肯定结交了不少至交,给你留下很多香火情,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还感念令尊的恩情,这都能对你起到极大的帮助。”
姜璃眨眨眼,又道:“再者说了,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这就是薛淮今日来此的原因,或者说原因之一。
他认真地说道:“愿闻其详。”
姜璃徐徐道:“上次我同你说过现任扬州知府谭明光,他已经年近五旬,为官数十年谨小慎微,即便不会成为你的盟友,至少不会妨碍你做事。今日我们再聊聊另外两位大官,首先是江苏巡抚陈琰,此人乃是宁首辅的同年和同乡,二人都是杭州府人氏。陈琰惯会笑里藏刀,你只要不被他的表象蒙骗,便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薛淮记下。
姜璃继续说道:“另一位则是江苏布政使窦贤,他和陈琰素来不合。若有必要,你可以利用这一点行事,但是千万不要成为这二人斗法的棋子,个中分寸相信你能把握。”
“多谢殿下提点。”
薛淮虽如此说,面上表情却很平静,很显然姜璃所言并非绝密,等他到了江南地界大概就能知晓。
如果这就是姜璃的助力,未免显得无足轻重。
姜璃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江苏巡按御史卢志玄和宁党无关。”
薛淮登时了然。
他有些好奇地端详着姜璃。
对方这句话显然另有深意,卢志玄不是宁党的人那会是谁的人?
一念及此,薛淮缓缓道:“殿下,你最好还是谨慎一些,毕竟人心隔肚皮。”
姜璃轻咳一声,面对薛淮突如其来的关切,她的眼神略显闪烁,言简意赅地说道:“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随即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随着气氛的放松,他们的交谈也不再局限于江南和官场斗争。
等到薛淮惊觉之时,两壶酒竟然被喝得干干净净。
不过姜璃没有说谎,这酒确实很绵柔,薛淮的脑子依旧很清醒,反倒是起初气势显赫的姜璃双颊晕红,眼神透出几分清澈的愚蠢,丝毫不见平时的清冷锐利。
薛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开口说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你是该回去了,等等——”
姜璃揉了揉眼眶,朝薛淮伸出白皙的手掌:“你答应送我的东西呢?”
“我当然不会食言。”
薛淮左右看看,窗边竟然提前备着桌案和笔墨纸砚,他不禁会心一笑,起身走到桌边。
“我来。”
姜璃抢先一步研墨。
薛淮微微一怔,他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今日某些细节反应不太寻常。
转念一想,两人虽然是因交易展开接触,但这大半年相处下来难免会有几分交情,姜璃又年轻,如今因为他的离去有几分离愁别绪也很正常。
薛淮按下心中思绪提笔挥毫,随着他笔锋的落下,站在旁边的姜璃轻声念了出来。
“玉楼春,四月初十辞别云安公主以赠之。”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薛淮停笔,侧身。
姜璃依旧凝望着纸上的笔迹。
春风徐徐,窗外繁花轻曳。
她抬眼向窗外望去,微笑道:“我以为……你会再写一首咏梅词送我。”
薛淮诚实地说道:“我无法写出能够与那首咏梅词并肩的新作。”
“这首也好,我喜欢杏花。”
姜璃指着窗外说道:“你看,我的园子里刚好有很多杏花,如今正是盛开时节,你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很妙也很应景。”
薛淮点头道:“殿下喜欢便好。”
姜璃转头看着他,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最终只是灿烂一笑道:“薛淮,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殿下,珍重。”
薛淮拱手一礼,随即告辞。
姜璃靠在窗边,凝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轻声呢喃道:“春意正盛终须别,杏花再闹难如昨。这一别……怕是隔日再开,也非此刻了。”
……
……
(书友们好,本书第一卷《春冰虎尾》结束,明日开启第二卷《沧浪濯缨》)
098【人世间】
暮春的晨雾尚未散尽,一艘三桅楼船破开卫河平静的水面,逶迤前行。
朝阳洒下,春光遍染,两岸北方原野渐次展开。
“少爷,您得沉肩收肘,像我这样。”
清爽的晨风中,江胜站在船上摆出练功的架势,扭头看向后方的薛淮。
刚开始来到薛淮身边的时候,江胜毕恭毕敬谨小慎微,毕竟这位年轻的翰林新贵声名在外,一听就觉得不是好相与的人。
接触一段时间之后,江胜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薛淮对待身边人不会刻意笼络虚伪示好,但他始终保有对他们人格上最基础的尊重。
江胜对此的感受格外明显,毕竟公主府是一个等级森严不得行差踏错半步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自己当成薛府的一份子,再加上薛淮的允许和其他护院的鼓励,他不再像之前那般敬称薛淮的官职,而是和这艘船上其他人一般,称呼尚未成亲的薛淮为少爷。
这艘官船于四月十二从通州码头启程,沿潮白河南下至天津,再从天津转入卫河,路过山东沧州和德州等地,总计耗时六天。
船上的生活很单调,沿途的风景固然充满这个时代的别样韵致,但是看久了难免无趣,薛淮在读书之余,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向江胜和护院们请教练功。
先前江胜说得很清楚,以薛淮如今的年纪再想学武已经迟了,除非他是千万里挑一的盖世奇才。
薛淮确实不是这种奇才,他也没有想过练成高手,且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那些可以飞檐走壁、拈花伤人的武功,有的只是最直接的杀人技。
他只想强身健体,因为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这样么?”
薛淮努力模仿着江胜的动作,因为缺乏基础,他不得不从最简单的马步开始。
“是的,少爷。”
江胜陪薛淮练了一刻多钟,又带着他打了一套拳。
不远处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便是负责这艘官船的漕运衙门通州司典吏甘全贺。
望着那对沉浸在练功中的主仆,甘全贺心里满是好奇。
一开始他得知要送新任扬州同知南下,还想着能不能哄着对方拿点赏钱,但很快一个消息就吓得他迅速清醒过来。
这位薛同知年方十九,其父生前乃是清名著称的大理寺卿,本人近一年来在京城官场更是风头正盛。
最重要的是,薛淮的座师乃是工部尚书沈望,而漕运衙门的漕船调配又受工部管辖,因此甘全贺上司的上司一核计,连忙把原本准备的双桅平底漕船换成更加宽敞平稳的三桅楼船,同时对甘全贺反复叮嘱,务必要在路上伺候好这位薛同知。
毕竟他们可不想步去年那些工部官吏的后尘。
在甘全贺的想象中,十九岁便官居从五品的年轻文官,又有家学渊源和清流传承,其人一定清高孤傲难以接触,但这五天来他并没有憋屈的感受。
薛淮对他以及船上的杂役比较平和,没有高高在上呼来喝去,但也维持着符合身份的威严气度。
这让甘全贺不再时刻提心吊胆,但依旧不敢大意。
眼见那对主仆练功结束,甘全贺连忙讨好地笑道:“同知大人。”
“甘典吏。”
薛淮微微点头致意。
甘全贺道:“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临清码头,届时船会停靠半日,我们需要补给一番。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致入城转转,还是留在船上歇息?”
薛淮沉吟道:“到时候再看,你们办正事要紧。”
甘全贺恭敬地说道:“小的明白。”
薛淮回到座舱内自己的房间,墨韵立刻迎了上来。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窄袖交领薄绸袄,下面则是月白棉布褶裙,清新典雅又自然。
“少爷,早饭已经备着了。”
墨韵今年十七岁,她性情聪明内秀,极得崔氏的喜欢,在薛府内宅算得上半个管家。
“好。”
薛淮去里间洗漱换了一身轻便的青衫,坐在桌前吃着白粥搭配酱菜,还有一碗蒸鸡蛋和两个姜丝馒头。
虽说有些简朴,在船上自然很难奢求美味,那碗蒸鸡蛋也是因为薛淮的官员身份才有供给。
“你吃过了?”
薛淮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韵。
她温婉一笑,大大方方地说道:“等少爷吃好,我再吃。”
薛淮不再多言,如往常那般三下五除二解决早餐。
墨韵看在眼里,嘴上劝薛淮慢点吃,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感触。
等薛淮再度来到甲板上,船速明显慢了下来,前方河道骤然开阔,却只见舟楫如蚁,层层迭迭的桅杆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甘全贺凑近说道:“同知大人,这还不到最忙的时候呢,要是七月漕粮北运,这河道上能挤得水泄不通。”
薛淮微微颔首,目光却凝注在那座愈来愈近的水门城楼之上。
临清城依运河而建,这座水门便如巨兽之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船只。
城楼高大,飞檐斗拱,虽经风雨侵蚀露出些斑驳,却依旧透着威仪。
墙体由巨大的青砖砌成,水门两侧连着城墙,沿运河伸展开去,不见尽头。最引人注目的是城楼悬着一块巨匾,赫然三个金漆大字:清源门。
官船在众多漕船之间缓慢前行,最终被迫停了下来。
薛淮向前望去,只见数百艘漕船在闸口淤作一团,沉滞的河水被船体搅成泥浆色,他不禁开口问道:“怎么堵成这样?”
甘全贺面露为难之色,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大人,这是因为内廷税监新颁的验货令,南来商船须卸货抽税。”
他随即抬手指远处关卡的红顶大帐,叹道:“您瞧,商船排了二里长,漕船反倒要等民船腾道!”
内廷税监?
薛淮微微皱眉,据他所知漕运税收由户部钞关统管,如今内廷又横插一手,这些商船岂不要交两道税?
甘全贺见他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恕小的多嘴,据说户部和内廷税监因为这件事打了很久的嘴仗,至今还没有定论呢。”
言下之意,您虽然是探花出身又是清贵翰林,最好莫要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
薛淮看了他一眼,道:“多谢提醒。”
甘全贺连道不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官船终于找到一处石砌码头停靠,还没等船停稳,岸上便有一群穿着短打的汉子涌上来,甘全贺应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他迅速上前几步来到船头呵斥道:“让开!这是官船!”
若不是薛淮就在身后看着,他的用词肯定不会这般文雅。
岸上的苦力们这才稍稍退后,但是仍旧用焦灼的眼神盯着船舱,只盼能揽上一些活计。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码头上人声鼎沸,税吏们趾高气扬地呵斥着挡道的商贩,商船的船主则苦着脸核算税银,视线中更多的是苦力们的身影。
他们肩扛麻袋,背驮箩筐,佝偻着腰,如工蚁般穿梭在码头上下。
有年老的腿脚打颤汗如雨下,背上的筐篓快把他压垮,也有年轻的咬牙前行,脚步沉重却无暇停留。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汗水如溪流般往下淌。
“大人,您要不要入城逛逛?”
甘全贺很快解决一应程序问题,回身来到薛淮面前恭敬地询问。
“逛逛也好,甘典吏就不必费心了,你们早点弄好补给,我自带人去就行。”
薛淮轻声嘱咐,甘全贺连忙应下。
片刻过后,薛淮带着李顺、江胜和另外三名护院,一行六人上岸前行。
清源门内是一片广阔的船市与水关衙门,门洞下有兵丁持矛把守,检视着出入的人与货物。
穿过门洞,薛淮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是另一片拥挤繁杂的世界。
临河的大街名曰“砖闸街”,两侧店铺林立,招牌参差,幌子飘摇。
空气中混杂着汗臭、牲口粪便、炒菜的油烟、木材的腐味,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酱菜咸香和酒气。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旁商铺生意繁忙,一派喧杂景象。
这便是运河重镇临清县城,隶属山东布政司东昌府,位于大运河与卫河的交汇处。
在这里可以看到河南的粮船,亦能瞧见来自苏杭的丝绸商船,既有山东坐贾,也不乏徽州行商,可谓南北往来的关键枢纽。
薛淮一路走马观花,他见到最真实的市井百态,比如不远处两个争执价钱的行商,一个说对方的棉布里掺了草籽,另一个则抻着脖子说这是真定府的好货爱要不要。
又如侧前方名为裕兴的粮栈外头停满了运粮车,掌柜的拿着算盘飞快地拨动,旁边账房先生奋笔疾书。
也有三五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道旁,伸着枯柴似的手臂讨钱,周遭却无人问津,只有一个盲眼的老人拉着一把破二胡坐在旁边,嘶哑的曲子淹没在一片喧嚣中。
薛淮边走边看,始终一言不发。
等离开砖闸街,喧杂终于减轻一些。
薛淮等人沿着鳌头矶街继续前行,这里的市面更繁华,商铺也更气派,绸缎庄、古玩店、钱庄、当铺……一间间门面高大,招牌鲜亮。
然而走出街市之后,薛淮忽地停步,李顺和江胜等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神情。
只见西面一处空地上,成百上千的流民席地而坐,破衣烂衫,面黄肌瘦。
他们或三五成群烧着草根充饥,或蜷缩在草席上,老人咳喘,病妇呻吟,孩子啼哭,宛如乱世之景。
“这……”
江胜讷讷,他刚刚才看见鳌头矶街繁华的街市,转眼便见如此景象,一时心中百折千回。
阳光之下,那些流民麻木的眼神,如同一柄柄冰冷的刀,刺穿庙堂诸公口中的煌煌盛世。
099【医者仁心】
薛淮没有仓促上前,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前方的环境。
东面有一座巍峨宝寺,门前古树参天,石狮雄踞,钟声悠扬传出,隐约可见寺内有一座高耸的宝塔。
空地之上,一些僧人正忙着施粥,然而这对于饥肠辘辘的流民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此外还有一些打着招牌的粥铺,瞧着应该是城内的富绅所设。
薛淮仔细看了一圈,唯独没有瞧见临清县衙设立的粥铺,而这本应该是他们的职责。
“少爷,你看。”
江胜眼睛很尖,他指着空地角落里,在薛淮身边低声提醒。
薛淮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只见那一群流民之中,有个身穿布袍的年轻男人正在帮一位老人把脉。
他随即缓步行去,走到近前便听那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咳咳……闹蝗的时候可凶了,一飞遮了天,把麦苗都啃了,老汉家里几亩地全遭了灾,一家人的口粮没有着落,还得交那些田税,可不得逃荒吗?咳咳……崔郎中,你是个大好人,老汉要是能活下来,一定会给你立块长生碑!”
年轻男人收回手,缓缓道:“你这是老毛病,很难治好,晚些时候我让药铺的伙计给你送一些药,能让你晚上睡个好觉。放心,不要银子。”
“多谢崔郎中的大恩大德!”
老人眼眶泛红,挣扎着要跪下磕头,却被年轻男人一把拦住。
他安抚老人几句,随即走向不远处一名抱着幼儿满脸是泪的妇人。
“崔郎中,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妇人嗓音嘶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崔郎中示意她冷静一些,然后仔细观察哭泣不止的幼儿,只见其面黄肌瘦却腹部臌胀,又询问妇人几个问题,不由得皱眉道:“你的孩子得了疳积,万幸只是初期。”
妇人哪里听得懂这个病,不过郎中后面那句话让她稍稍安心,又急切地问道:“崔郎中,能治吗?”
“能。”
崔郎中言简意赅,随即从药箱中取出金针,让妇人蹲下放平幼儿,他以金针刺幼儿的四缝穴,又让药童去向僧人讨来一些葛根。
刺针之后,幼儿的哭声渐渐停止。
崔郎中止住妇人的感恩戴德,镇定地说道:“我会让药童给你准备一副药,再辅以葛根粥服下,此外你要记得每天揉按令郎膝下三寸,超过一百次就可以,持续半月此症可解。还有一点,往后不能再让他吃泥土,否则神仙难救!”
妇人涕泪横流,听到最后那句话又愧又悲。
如果有足够的粮食,她怎会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儿子吃泥土?
崔郎中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然而为了给这些灾民免费治病已经让他处境艰难,又哪来多余的银子给他们购粮?
一时间,他眼中浮现艰难悲痛之色,但又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去看下一个生病的灾民。
“少爷。”
李顺见多识广,忍不住对薛淮说道:“这位崔郎中的医术不凡,一般的游方郎中可不会金针之术。”
薛淮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这成百上千的灾民附近,其实一眼看去便很惹眼,然而无论是那位年轻的郎中还是灾民们,几乎无人在意他们的出现。
薛淮没有上前打扰,他正准备让李顺回去取一些银子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他扭头望去,只见七八名临清县衙的官差佩着腰刀大步赶来,为首班头的目光锁定在那个年轻郎中身上,高声道:“崔郎中,你可让兄弟们好找哇!”
灾民们对薛淮等人的出现无动于衷,但是看到这群官差,他们不自觉地往后面缩着,尤其是人群中一些比较年轻的妇人,更是连忙低下头。
当此时,崔郎中正帮一名中年男人检查右腿腐烂的伤口,就连旁边的灾民都捂着鼻子尽量离远一些,但是崔郎中仿佛没有嗅觉,细致而又专注地观察着伤口。
那名差役班头见他没有反应,不由得恼道:“崔十七,你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哑巴!实话告诉你,县尊已经判了你和吴员外的案子,你平白占了吴员外的铺子,限你三天之内搬走,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崔十七帮那名中年男人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站起身面向一群犹如凶神恶煞的差役。
他身量颀长,有些清瘦,然而面上却无半点惧色,平静地说道:“吴班头,药铺是崔家的祖产,何时变成令叔父的铺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差役班头脸色涨红,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污蔑老子?娘的,要不是你给县尊的公子治过病,你早就被关进大牢了!”
“吴班头你误会了。”
崔十七微微摇头,继而道:“我说过,药铺是崔家的祖产,当年只是租给吴员外使用,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自然要拿回来。吴员外从三年前便开始打官司,但是他连地契都拿不出来,这桩官司就算打到府城,他也赢不了。”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比如知县是看在他治好其子的份上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抵不过这个吴班头整天的劝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位吴员外通过他的好侄儿、暗中送进府衙的银子。
“县尊已经判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吴班头上前一步,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腰刀,狰狞道:“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欺负崔郎中……”
先前那名老人鼓起勇气站在崔十七的身边,即便身体因为畏惧不断颤抖,但他终究还是坚持站稳。
紧接着又有不少灾民向崔十七靠近。
他们逃难来到临清城,趁着城门把守不严侥幸进入城内,但是被严格限制不得离开这片空地。
大半个月他们只能靠着旁边大宁寺的僧人施粥存活,后来又有几家富绅开了粥铺,如此勉强活了下来。
问题在于很多人在逃难的过程中染病难治,要不是有崔十七主动给他们看病且分文不取,这些灾民至少有两三成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如今见崔十七陷入危险,即便他们知道这些官差手里的腰刀不会留情,却也坚持着站在崔十七身边。
“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吴班头一声怒吼,腰刀猛然出鞘,身边的差役们同时拔刀。
灾民登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颤抖。
“吴班头,不要为难这些可怜人。”
崔十七面色木然,最终下定决心说道:“你回去转告县尊和吴员外,铺子可以给他,但他得给我十天时间收拾,另外他要给我三百两银子。”
吴班头面上冷笑,心里快速计算起来。
临清作为运河重镇南北枢纽,崔家的铺子又在最繁华的鳌头矶街,沿街三间门面至少价值三千两,如今只需要三百两,即便算上之前给县尊的一百两,他们吴家依旧能狠狠赚上一大笔。
他装腔作势片刻,还没等他开口答应,旁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崔郎中,既然那是你们崔家的祖产,依我看还是留在你手里更合适。”
人群遽然一静。
吴班头扭头望去,阴鸷的视线落在薛淮脸上。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这群陌生的面孔,但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临清城内有太多这种来自天南地北的外乡人,譬如此刻除了薛淮等人,外围还有一些衣着绸缎的商贾悄悄旁观。
吴班头双眼微眯,寒声道:“阁下是何人?”
他当然能看出薛淮气度不俗,问题在于对方实在太年轻,纵然带着几名伴当,最多也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临清虽然只是县城,但因为此处过于重要的地理位置,知县大有来头,一般人根本不敢闹腾,因此吴班头没有丝毫忐忑的情绪。
“路过此地,想着来看一看盛名在外的临清城,不料会看到这些令人不适的景象。”
薛淮缓步上前,看着吴班头问道:“请教一下,如果今天这位崔郎中不肯交出他们崔家的祖产,你们的县尊打算如何炮制他的罪名?”
吴班头下意识觉得危险,因为他竟然在对方身上感受到比知县更吓人的压迫感。
然而还没等他表态,旁边一名跟着他在城内横行霸道惯了的差役忽地上前,抬起刀鞘便要朝薛淮脸上拍去,嘴里怒骂道:“哪里来的小白脸,也敢在我们班头面前嚣张!”
“住手!”
吴班头心知不妙,但是已经迟了。
那名差役忽觉眼前一黑,只见那个年轻人身旁的一名伴当猛然出现在他身前,将他和那个年轻人隔开,与此同时对方举起右臂挡开他的刀鞘,抬起一脚踹向他的小腹。
差役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小腹如同被巨锤撞击,下一刻他便双腿向后腾起,狠狠跌了一个狗吃屎。
场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差役的哀嚎之声。
不远处,崔十七神情复杂地看向薛淮的侧脸。
江胜站在薛淮身前,望向这群佩着腰刀面色发白的差役,一字字道:“狗胆包天!”
100【虚与委蛇】
江胜悍然出手那一刻,临清县衙快班班头吴穹便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
先不说对方武艺的强弱,光是他明知这边官差的身份依旧毫不犹豫出手的狠辣,以及那个年轻人身边伴当十分冷静的表情,足以证明这些外乡人来头很大,至少不把临清县衙放在眼里。
吴穹面色变幻不定,此刻除了那些灾民之外,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要是他处理不好,在县尊那里肯定会吃挂落。
但他见识到江胜的身手和霸气,亦不敢强行动手,只好强撑着吼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袭击官差!”
江胜看向一边,询问地看向薛淮,没有正主的同意,他肯定不会冒然亮明身份。
“纵然是官差也不能无故伤人,这是他咎由自取,不过——”
薛淮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差役,平静地说道:“我们可以随你们去县衙分说清楚。”
这里有太多灾民,而且围观的人也有很多,薛淮不愿和一群差役发生剧烈的冲突,万一闹成大规模骚乱事件,那定然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班头决定不了任何事情,薛淮想要尽快解决崔十七和灾民们的困难,唯有直接去找本地的父母官。
吴穹显然没有料到薛淮会是这样的态度,他原本已经做好死撑着同时让人去搬救兵的准备。
去县衙他当然求之不得,但他此刻并不轻松,因为对方依旧是气定神闲,那就说明哪怕是在县衙,对方也有足够的底气面对知县。
一念及此,吴穹让人将地上的差役扶起来,继而对薛淮说道:“好,阁下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既然意识到薛淮是个硬茬,吴穹自然不敢呼来喝去。
薛淮回头看向崔十七说道:“崔郎中,你要不要一起去?正好也将你家药铺的事情一道解决。”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十七如何还不明白?
“多谢官人。”
崔十七拱手一礼。
薛淮微微颔首,随即示意吴穹等人在前引路。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那些灾民,更不曾当众许诺什么。
临清县衙距离这片空地不远,就在大宁寺的西边,只需穿过解元胡同、州口街和新开街。
县衙坐北朝南,采用中轴线对称、三重台阶式的典型官署规制,只不过相比一般的县衙,临清县衙占地面积更宽广,这也能看出这座运河重镇的富庶程度。
一行人绕过照壁进入仪门,随即便来到县衙大堂。
当此时,已经接到禀报的临清知县严保庸端坐案后,旁边站着一名中年幕僚。
严保庸时年三十八岁,这个年纪还只是知县,看起来似乎仕途不太顺利,但事实并非如此,其一临清是上等县,知县为从六品;其二严保庸只是举人出身,能够坐稳这个肥差的位置,足以说明他要么能力强悍要么有人提携。
其人方颌阔额深目如潭,唇角下垂蓄三缕墨髯,端坐如青松挺脊,并无举人出身官员常见的迂儒佝偻。
“吴班头,这是出了何事?”
严保庸肃然的目光扫过薛淮等人,心中登时有些诧异,以他在官场上磨砺出来的眼界,自然能看出薛淮的镇定绝非故作姿态,那是久经风雨才能练就的沉稳。
一念及此,他不禁收起先给对方来个下马威的心思,准备先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吴穹不敢大意,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严保庸面色不变,心里越听越惊惧。
先前传信的差役说得不清不楚,严保庸只知道吴穹等人去找崔十七要那间铺子,但是被几个外乡人横加阻拦,而且对方还出手打伤官差。
现在听完吴穹的陈述,严保庸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度看向泰然处之的薛淮,严保庸放缓语气问道:“阁下是何人?此番来临清有何贵干?”
薛淮淡淡道:“新任扬州同知,薛淮。”
堂内遽然死寂。
站在严保庸一侧的中年幕僚双眼猛地瞪圆,旋即惶然地看向自己的恩主。
吴穹等县衙官差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尤其是那个一直哼哼唧唧想要县尊给自己做主的受伤差役,在听到薛淮的话之后,立刻死死闭上嘴,身体微微发抖,不由自主想躲到旁人身后。
他一想到自己刚才险些把刀鞘砸在薛淮脸上,内心便被巨大的恐惧吞噬。
崔十七自从进入县衙大堂,便如透明人一般站在边角的位置,直到薛淮亮明身份,他才显露出几分讶异,同时眼中浮现希冀之色。
堂上忽然刮起一阵风。
下一刻,严保庸已经大步来到薛淮身前,躬身道:“薛府台光临弊县,卑职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薛淮依旧平淡地说道:“严知县不必多礼,本官南下履任途经贵地,叨扰了。”
“府台言重了,卑职事先并不知情,以致下面的人闹出这等鲁莽之举。”
严保庸极为果断,当即扭头看向吴穹斥道:“尔等竟敢对府台大人无礼,还不跪下赔罪!”
吴穹等一众官差面色发白,倒也知道县尊这是帮他们圆场,登时顾不得脸面体统,纷纷跪下朝薛淮磕头求饶。
“不过是误会而已,严知县不必如此。”
薛淮摆了摆手,岔开话题道:“这点小事无足轻重,本官亦无意置喙临清县务,但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严保庸眼睛一转,扫过不远处的崔十七,心中便有了计较,连忙赔笑道:“府台是说崔郎中的药铺?其实这都是误会,卑职让吴穹这蠢东西去请崔郎中,只是想将这件事说清楚,往后药铺就是崔郎中的私产,任何人都不得觊觎!请府台放心,只要卑职还主政临清,便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强取豪夺他人私产。”
江胜和几名护卫心中鄙夷,暗道这个鸟知县真是长了一张狗脸。
“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本官误解了。”
薛淮微微一笑,随即看向崔十七问道:“崔郎中,你可放心了?”
崔十七读懂了薛淮目光中的深意,上前一步道:“薛府台,严县尊,草民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不擅经营生意,原本就想着将铺面以三千两的价格转售给吴员外,只不知他是否愿意接纳。”
“他怎会不愿意呢?”
严保庸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吴穹说道:“还不快去把吴员外请来?让他带上银票!”
吴穹心中腹诽不已,面上不敢迟疑,连忙领命而去。
严保庸便请薛淮入内堂,极其恭敬地说道:“不瞒府台大人,卑职虽远离京城,却也听过大人的盛名。工部贪渎案,大人协助大司空肃清宵小,春闱之中,大人以一己之力为数千名举子创造公平公正的环境,如是种种难以尽述。大人以弱冠之龄屡屡建功,实乃我等官员的楷模。”
“严兄谬赞。”
薛淮跟着他步入内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室内的环境,那一件件品相不凡的陈设不知藏着多少漕运私利。
二人落座之后,严保庸如同好话不要钱一般,将薛淮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而薛淮从始至终都只是面带微笑,谦逊地拒绝这些高帽。
“严兄,大宁寺外那些灾民是什么情况?”
薛淮饮了一口清茶,状若无意地开口询问。
严保庸登时紧张起来,连忙解释道:“大人容禀,这些灾民是从西边的魏县逃难而来,他们原该由魏县赈济,谁知那边竟然说灾民如今在谁的境内就该由谁管,哪有这样的道理?卑职看着灾民可怜,实在不忍将他们驱逐出去,只好任由他们在城内待着。卑职已经让人去府城禀报,请求本府府尊行文给魏县知县,但是至今还没有定论,唉……”
薛淮点头,想了想说道:“严兄心怀怜悯,令人敬佩。不过这些灾民都是大燕子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病死,本官拙见,不如先将他们安置一番,至少让他们头上有遮雨之片瓦,手里有充饥之食物。相比魏县那边的不管不顾,严兄若是能出手相助,这不是更能分出高下么?”
严保庸心中对这位年轻的同知愈发高看一眼。
方才从吴穹的陈述中,他已经知道薛淮先前并未亮明身份,未曾凭借官职给那些灾民做出许诺。
换句话说,对方此刻在私下请托而非以势压人,那么赈济灾民依旧是他严保庸的功劳,最重要的是这位薛同知在朝中背景深厚,要是他将来能美言几句,自己岂不是有望飞黄腾达?
一念及此,严保庸强忍心中的激动,毫不犹豫地说道:“大人放心,卑职马上就去安排,保证那些灾民能够得到安置。”
“严兄如此爱民,想来朝廷也会看到你的功绩。”
薛淮给出一句似是而非的称赞。
严保庸脸上的笑容愈发开怀,又想张罗着为薛淮设宴接风,只是被薛淮婉拒。
“朝廷限期四十日到任,我可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
薛淮笑了笑,起身道:“严兄,有缘再会。”
“卑职送大人前往码头。”
“严兄留步,正事要紧。”
薛淮转身前行,面上浅淡的笑意迅速褪去,唯有一片冷肃。
101【行路难】
薛淮从县衙内堂出来的时候,崔十七和那位匆匆赶来的吴员外也已办妥转让手续。
崔十七得到三千两银票,吴员外则终于拿下心心念念的铺面,双方约定十天内完成交接。
其实他有些肉疼,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他只需要数百两就能将那三间位于鳌头矶街的门面据为己有,如今却付出将近十倍的代价。虽说那三间门面确实值这个价钱,但他原本不需要拿出这么多银票。
不过在来时的路上,侄儿吴穹已经给他讲明厉害,连县尊都不得不低头,更遑论他这样的富绅?
只能怪崔十七命好,居然能遇见那位来自京城背景通天的扬州同知。
他望着崔十七随着那一行外乡人离去的身影,不禁轻声一叹,对方如今有这等靠山,那三千两肯定不能再觊觎了。
一回头,只见知县严保庸面色肃然地看着他,开口就让他心中一沉:“吴员外,本县决定要尽快安置那些灾民,不知你是否愿意出手相助?”
吴员外暗自苦笑,面上毫不犹豫地说道:“县尊能够看得起草民,这可是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吴家当然愿意尽绵薄之力!”
严保庸这才放缓语气,赞道:“如此甚好。”
且不提吴员外因为接连出血而肉疼,只说薛淮一行人原路返回,那些灾民见到崔十七安然无恙,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问好声。
还没等他们离开,吴穹又带着一群差役赶来,当众宣布县衙即将安置灾民的决定。
欢呼声骤然轰响。
也有人向着薛淮等人的方向鞠躬致谢,这就像是浪潮涌动,越来越多的灾民诚恳拜谢。
或许这是严保庸想不到的结局。
灾民们吃不饱饭治不了病,但是他们不傻,都知道之所以陡然峰回路转,一定和那个身份神秘的年轻人有关。
薛淮没有过多逗留,他只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感激涕零的灾民,然后带着随从转身离开。
再次来到繁华喧嚣的鳌头矶街,江胜等人神情凝重,显然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虽说他们只是随从护院,并非身份尊贵之人,但无论在公主府还是薛府,至少他们不愁吃穿,每月都能领到一笔不菲的俸禄,而且一直生活在相对富庶的圈子里,平时很难见到那些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灾民。
从进入临清城开始,他们看见的是川流不息天南地北的商贩,大燕的民间商贸往来在这个运河枢纽之地显露出旺盛的活力,但是就在一街之隔,仍旧有很多人为了一口饱饭苦苦挣扎,这些人同样是大燕子民。
像这样的灾民,大燕万里疆域之内还有多少?
没人知道答案,或许永远不会有一个明确的数字。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家药铺门前,只见匾额上写着“德润堂”三个古朴端方的大字。
这里便是崔家药铺。
崔十七站定说道:“府台大人,可否赏脸入内小坐片刻?”
薛淮没有拒绝。
江胜等人留在大堂,薛淮则随崔十七进入里间。
这里同样弥漫着药草气息,室内最显眼的陈设是墙上悬挂的条幅,上书“悬壶济世”四字。
崔十七请薛淮入座,亲自斟茶奉上,然后深深一揖:“今日若非府台大人仗义执言,不仅崔家先祖留下的铺面会被强取豪夺,那些灾民……恐怕也要被驱赶出城自生自灭。草民代他们,谢过大人再造之恩!”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感激,身体弯得很低。
“崔郎中请起。本官路遇不平,出手本是分内之事,况且……”
薛淮伸手握着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这再造之恩怕是还谈不上。关于灾民安置,先前严知县已经立下承诺,此事既然关系到他的前途,想来他不会再漠视。”
崔十七听得出薛淮语气的平静,他心里涌现挣扎之意,但最终还是没有出言。
薛淮喝了一口清茶,好奇地问道:“崔郎中,之前听你所言,你似乎离开过临清一段时间?”
崔十七应道:“回大人,确有此事。”
通过他的讲述,薛淮逐渐明白个中原委。
崔家乃临清本地杏林世家,崔十七从小就显露医术的天分,得到其父倾力栽培。
七年前,十八岁的崔十七按照家中规矩外出游历行医增长见识,这一走就是四年。
三年前他再度回到临清,却发现父母皆已病故,只给他留下这间药铺和几名忠心的伙计,可谓物是人非人生剧变。
好在崔十七没有被变故打倒,他继承这间德润堂,一心一意为穷苦大众治病,尽可能减免对方的诊金。
这次隔壁魏县的灾民涌入临清县城,官府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些赈济,主要还是靠大宁寺的僧人和城内几家颇有善名的富户。
崔十七不忍那些灾民被病痛折磨,于是一文不收帮他们治病,若非德润堂的底子足够厚实,他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你这份仁心委实难得。”
薛淮亦有些动容,继而关切地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不瞒大人,其实草民很早就想卖了这三间铺面,因为草民只想行医治病,不在意能靠着门面赚多少银子,只是这两年始终没有合适的买家。”
崔十七苦笑一声,叹道:“也不能说没有,但每次都会被人搅黄,草民知道是那位吴员外暗中作梗。若非草民两年前救过严知县的幼子,恐怕早就守不住这份家业。今日得大人援手,草民总算能了却一桩心事,接下来准备在城内寻一处普通铺面,将德润堂继续开下去。”
这番对答让薛淮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起初他认为崔十七有点像以前的薛淮,为心中的准则可以不惜一切,眼下看来对方并非固执之人。
“如此也好,三千两加上你这间德润堂储存的药材,应该够你支撑很久。”
薛淮好心地说道:“不过我始终认为,你不能一直免费帮人治病,一来你这样很容易引起同行的愤恨,二来这世间永远不缺病人,你这样做无法长久。”
“多谢大人提点,草民记下了。”
崔十七神色真挚,随即鼓起勇气说道:“大人,草民心中有一个疑惑,不知能否相询?”
薛淮点头道:“但说无妨。”
崔十七斟酌用词,徐徐道:“大人是否知晓,严知县的靠山便是本省道台倪大人?”
所谓道台,指的是山东布政司左参政,大抵算是布政司第三号人物,位在左右布政使之下。
实际上左参政在一省之内的地位肯定没有那么靠前,毕竟除了布政司之外还有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此外还有山东巡抚的存在。
但是对于临清县来说,左参政已经是只能仰望的大人物。
薛淮心中一动,已经品出这位满怀赤子之心的年轻郎中话中深意,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觉得我是因为严知县有位大靠山,所以才与他和光同尘?”
“草民岂敢!”
崔十七连忙起身,躬身道:“今日大人仗义出手,草民的困难得已解决,那些灾民也得到安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草民若是还觉得不足,那与禽兽何异?”
“不用这么紧张。”
薛淮示意他坐下,平静地说道:“临清非本官治下,今日之举已是越俎代庖。严保庸的靠山是谁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本官只是路过此地,今日若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亦或一份弹章直接送往京城,这些本官确实都能办到。这些手段固然解气,但是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崔十七并未落座,他微微低着头,眼中浮现不解。
薛淮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条幅,缓缓道:“或许严保庸会因为本官的弹章丢了乌纱帽,但这件事至少需要一两个月,在这期间他可以阳奉阴违,暗地里刁难拖延,让灾民们迟迟无法得到安置。再者,他身后的势力会因此被惊动,继而抱团反扑,极有可能导致灾民们成为他们泄愤的目标。届时非但灾民们难以求活,就算你崔郎中也没有安稳日子。”
“本官亮明身份,让严保庸低头应下这几件事,已是借势而为的极限,毕竟本官只是千里之外的扬州同知,并无直接决定对方生死的权力。”
“当然,本官也可以图一时之畅快,扮猪吃虎耍威风,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你们面对本地官僚的报复打击,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
崔十七沉默良久,他十分艰难地说道:“草民并无此心,只是……只是这严知县与富绅暗中勾结强夺民产,又视灾民如草芥,如此贪墨卑劣之人,只因大人位高权重,便能在顷刻间换了副嘴脸,变得心怀怜悯爱民如子?大人在时他不敢怠慢,可是大人马上就要南下,他的承诺与画饼充饥何异?”
薛淮摇头道:“严保庸确非清官,但能力手腕还在,再者他很清楚本官的背景,只要本官给他留了体面,他就不会阳奉阴违。正如你所言,他顷刻换了嘴脸,正是因为他懂权衡,知进退。这种知进退,有时……恰能把事情做了。”
崔十七喟然道:“大人说的道理,其实草民都懂,也明白大人愿意同草民说这些,是因为大人胸怀宽广,但……”
他欲言又止。
薛淮见状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但他是贪官,所以你希望能换上一个清官。”
崔十七默然。
“莫要多想了,安心经营你的德润堂。”
薛淮不愿再说下去,因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明确的答案,他是念在崔十七一片仁心的份上才解释了几句。
“多谢大人解答,草民往后会继续钻研医术造福苍生。”
崔十七躬身一礼,极其谦恭。
薛淮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崔十七一直送到门外,他看着薛淮一行人离去的身影,脑海中思绪翻涌。
他当然明白薛淮那番话是金玉良言,官场便是如此,没人能随心所欲,亦做不到绝对的清正廉洁,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他眼中不断浮现那些灾民的惨状,枯瘦如柴的老人,衣衫褴褛的妇人,嗷嗷待哺的幼儿……
他深吸一口气,眉心陡然剧痛,随即一个念头悄然涌起,仿佛不断在叩问他的内心。
“历来如此,便对么?”
102【扬州慢】
扬州,古称广陵、淮扬或者江都。
这座有着千余年悠久历史的城池位于长江和大运河的交汇处,兼有漕盐之利,堪为江北富庶第一城。
辰时三刻的日头攀过蜀冈山,扬州城郭在阳光中次第铺展,青灰城墙如老龙盘踞,护城河畔垂柳蘸水,柳絮混着琼花瓣漫天浮沉,恰似给这漕运咽喉蒙了层细雪纱笼。
城内府东街,路尽头朱漆大门森然矗立,扬州府衙宛如一头石兽匍匐。
府衙之内,却是一片悠闲轻松的氛围。
官吏们三五成群,有人醉眼惺忪,有人打着哈欠,也有人兴致昂然高谈阔论。
他们谈论的话题听起来颇为有趣,诸如小秦淮河东岸影园内部的奢靡景致,亦如瘦西湖上某艘画舫里的别样风情,当然也少不了东关街的金粉铺地和大明寺的暮春烟雨。
总而言之,在这里很难见到京城部衙那种人人走路带风的场面,即便后者有些是装出来的假象。
府衙大堂东西两侧各有数十间廊房廨舍,这里是六房、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的值房,通判和推官这两位的值房亦在其中。
东侧廊房最深处那一间内,扬州通判刘让坐在桌边,面前摆放着两只天青釉马蹄杯,炭炉里煨着蜀冈泉水。
他今年三十九岁,乃举人出身,五年前被擢为通判,这五年里换了三任扬州知府,而他的位置始终岿然不动。
一方面他确实没有明确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出身于本地大族刘家,即扬州四姓“刘乔郑王”之一的刘姓。
这四家依靠上百年的积累,在扬州民间的地位举足轻重,各自拥有的产业和田庄难以尽数,除了十几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薛知府之外,其他历任知府都需要仰仗他们四家的支持才能取得一些政绩,由此便能理解刘让牢牢把持通判之位的缘由。
桌案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过四旬的男子,他便是府衙照磨所典吏王贵,乃四姓王家的旁支子弟。
四姓之中,刘乔两家素来不合,王家则和刘家走得比较近。
王贵见刘让三冲三泡,茶香渐溢,不禁赞道:“这道魁龙珠当真了得,取皖南魁针之清冽、浙西龙井之甘润、苏北珠兰之馥郁,遂成淮扬雅韵。”
所谓魁龙珠,指的是扬州本土拼配茶,为当地特色之一。
刘让不语,斟茶递给王贵一杯,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品尝另一杯。
“如何?”
刘让放下茶盏,淡然询问。
王贵端起天青釉马蹄杯,那盈盈一握的温润恰如其分。
浅碧的茶汤清澈透亮,映着他略显精明的脸庞。
王贵品了一小口,细细在舌间回味片刻才咽下,继而诚挚地说道:“这珠兰的香最是点睛,若一味清冽甘甜,少了这股馥郁的花香,便失了扬州的气韵。”
刘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落在杯中浮沉的嫩叶上,像是透过茶叶在审视着什么:“你是懂行的。这道魁龙珠,拼配得宜是根本,烹煮的水也马虎不得,唯有蜀冈泉水方能将这三种茶的韵味吊出来,融而不杂各显其长。这水啊,就好比咱们扬州这片地界。”
王贵握着茶盏,神情专注地看向对方。
刘让语调悠然,继续说道:“千年的运河,商贾云集百业兴旺,百川汇流之地鱼龙混杂,却也养出了淮左名都的独特气韵。什么风到了这里,都得被这水土浸润一番,才能真正入港。”
“正是此理!”
王贵立刻应和,眼神热切了几分:“扬州这碗茶汤,看似简单,内里乾坤深着呢。通判大人说这水是根,再说这熬茶的炭火、冲茶的手法,哪个不是百十年的讲究?若是没有足够的造诣,只怕好茶叶也会泡出一股子焦糊味。”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道:“卑职原以为大人会接任同知一职,这几年大人身为府尊副手,分掌粮运、水利、诉讼、河工诸事,若非你懂得扬州的水性,摸得透这街头巷尾、田亩河道的火候,如何能帮府尊料理得如此妥当?可偏偏……唉。”
他的话中未尽之意很明显,刘让最终未能迈出那关键的一步,数日前一道行文由江苏布政司发下,新任扬州同知薛淮已经从京城出发,约莫半月后便会抵达此地。
刘让不置可否,用杯盖轻拨着浮沫,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拨弄着一团看不见的烟云。
“京中的大员们,自然是志向高远,俯瞰九州的。”他抬眼看向王贵,目光锐利,“但是你说得也对,扬州的地界不同于别处。盐务漕运、赋税粮课,哪一桩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一件能绕得开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养出来的人情世故?便是当年那位薛文肃公……”
他忽地停下不语,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
十余年来,薛明章在扬州的风评逐渐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
在大多数经历过当年往事的普通百姓看来,薛公乃是难得一见清正又有手腕的好官,扬州在他治下一扫多年沉疴,即便遭遇洪水侵袭也能很快恢复安宁的生活。
但是对于本地大族士绅而言,那几年毫无疑问过得极其艰难,几乎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所谓扬州四姓,当时根本比不上得到薛明章支持的后起之秀沈家。
薛明章卸任扬州知府返回京城之后,沈家的势头已经成型,而当地大族只能小心翼翼舔舐伤口,直到京城传来薛明章病故的消息,他们才敢重新冒头,刘让便是那个时候进入扬州府衙。
“薛文肃公当年确非常人所能及。”王贵默契地接话,言语中带着三分对故人的忌惮,又带着七分试探,“卑职听说,那位即将上任的薛同知便是薛公的独子?十九岁的翰林新贵,如今又外放实缺同知,当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只不知他继承了薛公几分心性?”
“呵呵,少年气盛,当然最爱弄险峰峻岭之奇景,喜闻风雷霹雳之声威。”
刘让放下杯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潭。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如利刃般穿过氤氲的茶气,“他入仕三年有余,在朝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光是最近半年,便与他那位座师一道治罪工部几十人,今科春闱又让宁首辅损失礼部岳侍郎这位臂助。”
王贵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下官所虑,正是如此。那位年轻气盛,又有骨鲠之名在外,难免锐气十足。这扬州城可不是翰林院的清闲书斋,这里的账册文书浩瀚纷杂,两淮盐务的九曲回肠,漕运丁口的盘根错节,那都是咱们用多少岁月才摸索清楚的门路?就怕小薛大人不谙此道,又一心想做些大事出来,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溯本清源。”
“本末倒置,最为致命。”刘让冷冷接口,眸光一闪,“源头是泥沙还是清泉,有时反而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水能顺畅地流,能让上上下下都喝得上水解得了渴。若是一味追查源头,搅得泥沙俱下浊浪滔天,淹了良田断了生计,那便是好心办了祸事。”
“通判大人睿智,所见极是!”王贵彻底明白了刘让的态度和底线,心中大定,脸上重新堆起恭敬的笑容,“这扬州的天,晴雨变幻自有其理,正如茶要慢慢品,路要稳稳走。大人您熟悉扬州水土人情,坐镇通判之位五载如一日,如同这炉中不熄的炭火,是维系这碗魁龙珠温润醇和的关键。”
刘让自然明白对方这番话的用意。
王贵虽然只是旁支子弟,但今日来此定然是代表他身后家中长辈的意见。
简而言之,面对那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少年新贵,本地几家大族得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态度。
至于府衙后宅那位肯定还在埋首故纸堆的谭知府,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
前任知府韩翊因为治水不利被罢官,年近五旬的谭明光从湖广布政司调来,起初以刘让为首的本地官吏谨慎观察,很快就发现这位谭知府是个迂腐的道学,整天只研究那些案牍文字,时间一长也就无人在意。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让徐徐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一府之地,尤其是我扬州这般金雕玉砌、锦绣包裹、内里经络牵连复杂之所,更要讲究慢工细活、文火慢炖。当年薛文肃公深谙此道,所以他能在短短几年里掌控大局,然而从过去几年京中的消息来看,那位小薛大人横冲直撞惯了,丝毫不肖其父,届时只怕会将扬州境内弄得乌烟瘴气。”
王贵心领神会,拿起茶壶为刘让的杯中续上温热的茶汤,恭敬地说道:“我等在扬州土生土长,世代蒙受乡梓恩泽,自然不希望看到那种场景。大人您放心,这府衙内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下官们自会秉承大人的指示,用心料理,务必让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刘让微微颔首,端起重新斟满的天青釉马蹄杯,与王贵的杯子隔着淡淡的茶烟,轻轻一碰。
“说到底,只需我等齐心协力,这扬州地界就翻不了天。”刘让终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半月之后,待客人到了,我等便在这廊下再泡一壶好茶,请那位小薛大人仔细品品扬州的风土人情。”
王贵满面堆笑,颇为春风得意。
茶尽人未散,廊间的风似乎也带上优雅闲适的份量,一如这淮扬胜地的千古韵致。
103【自投罗网】
扬州西城,汶河路上有一座黛瓦粉墙的宅邸。
其名沈园。
十五年前,在以扬州四姓为代表的大族和盐商打压之下,住在这座沈园里的沈家人处境极其艰难,纵然家主沈秉文乃是商道奇才,依旧挡不住外面的凄风苦雨,直到那位新任府尊的到来,沈秉文才找到一线生机。
往后的故事无需赘述,沈家重新站稳脚跟夯实根基,没有再给旁人觊觎的机会,即便薛明章卸任返京,沈家的生意照样越做越大,不再任由他人欺凌。
如今的沈园青烟袅袅,隐约有了几分高门大族的气象。
四月中旬的阳光漫过碧绿庭院,西厢书房窗棂间浮动着点点碎影。
一位少女端坐酸枝木书案前,年方十八的侧影浸在碎金里,似一尊雨过天青的玉瓷。
她上身穿着青金石染的杭罗比甲,对襟处密密钉着珍珠盘扣,袖口翻出一线月白云纹,下系艾绿长裙,裙门绣百蝶穿花,蝶翅以金线勾边。
比甲领缘刺着缠枝莲银线,衬得她白皙的脖颈纤长如鹤。
一头鸦青长发绾作时兴的坠马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初月眉底下压着一双杏核眼,眸色如瘦西湖清澈的潭水。
室内无比静寂,她春葱似的指节按着徽纸账页,甲缘未染蔻丹,反沾着星点墨渍——这是广泰号总店上半个月的部分账册,她已经专注地审了半日,虽然心里想着尽快看完,但是又怕出现错漏,只能愈发小心地逐字看去。
忽有风穿庭过,惊动窗外树影,少女倏然抬睫,脸上旋即浮现一抹恬淡的笑意。
“鸾儿。”
一位四旬妇人缓步走进书房,满面慈爱地来到少女身旁。
她便是沈秉文的发妻杜氏,亦是少女的生母。
“娘,你怎么来了?”
沈青鸾起身见礼,请杜氏坐下。
杜氏看了一眼桌上一摞摞的账册,有些心疼地说道:“娘听丫鬟说,你从早上一直看到现在,将近两个时辰没有歇息,便想着过来看看你。鸾儿,娘知道你做事用心,但也不必急于一时,万一熬坏身子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只是想早些做完这件事,然后便——”
话音戛然而止。
“然后便如何?”
杜氏拉着沈青鸾的手掌,来到旁边的长榻边坐下,打趣道:“你是想尽快办完正事,然后便有闲暇去找我们扬州府的新任府台?”
沈青鸾低着头不言语。
杜氏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先前不顾我和你爹的劝阻,硬是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去京城见他,如今我们娘儿俩说话,你反倒害羞起来。”
“不是害羞,我只是……”
沈青鸾欲言又止。
杜氏见状便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青鸾思忖片刻,轻声道:“娘,薛世兄在确定外放扬州的时候,让人给我送来一封信,说了他出发和大概抵达的时间,但是他在信中再三叮嘱,让我千万不必去迎接。”
杜氏毕竟是过来人,一听她患得患失的语气就知道发生何事,因而温言道:“你是不是担心薛家哥儿如今少年显贵,瞧不上我们沈家商贾为业,不愿再与你亲近?”
“薛世兄不是这种人。”
沈青鸾连忙摇头,双手绞在一起,缓慢但又坚定地说道:“虽然我和他将近十年未见,去年年底也只是匆匆一见,但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薛世兄为人真诚坦然,他若是对我生出疏远之意,亦或瞧不上我们沈家,断然不会为我去找云安公主帮忙,更不会特地来信告知他的行程。”
杜氏怜惜地轻抚她的发髻,心中渐渐了然。
她的女儿如今正处于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里,一方面她始终放不下当初朝夕相伴的薛淮,另一方面如今随着薛淮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年方弱冠就能成为扬州同知,她不可避免会多想几分。
“傻姑娘。”
杜氏温婉一笑,继而柔声道:“你是娘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虽是女儿身,但并不逊色于男子,这两年你帮你爹打理家中生意,谁听了不赞你一声才貌双全?要不是你自己不愿,爹娘亦舍不得你出阁,那些提亲的人早就踏破沈家的门槛。”
沈青鸾混沌的思绪渐渐明朗。
其实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心里便有一些小小的郁结。
她在薛淮面前表现得轻松淡然,实则免不了有几分忐忑,尤其是靠着某些直觉,她总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云安公主对薛淮的态度没有那么简单。
这件事她并未对父母说过。
沈家在扬州乃至江南一带都有不俗的名气,广泰号如今更是江苏境内名列前茅的商号之一,但是这些凭仗和极受天子偏爱的云安公主相比,自然显得如浮云般不堪一击。
午夜梦回之时,她曾数次惊醒,盖因梦中听闻天子一道旨意颁下,薛淮成为公主府的驸马。
虽说大燕并不限制驸马建功立业,但是既然成了驸马,当然不能三妻四妾尽享齐人之福。
简而言之,万一薛淮成了驸马,沈青鸾往后余生都很难再见到他,更遑论朝夕相处花前月下。
一念及此,她不禁默默叹了一声,然后收拾心情,展颜笑道:“娘,我爹何时回家?”
杜氏道:“估摸着还得一两个月,你爹这次是去杭州府商谈一桩大事,肯定得等事情办妥才能回来。”
沈青鸾心中微动,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太寻常,便问道:“究竟是何要事,为何爹爹事前没有透露丁点消息?”
杜氏微微蹙眉,摇头道:“我也不知。你爹的习惯你知道,他并非不信任我们娘俩,只是家中人多嘴杂,生意上的机密走漏不得。再加上他不想我们担心,因此除非必要之时,他不会将所有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沈秉文子女不少,但是他和杜氏仅有沈青鸾一名嫡女,家中还有几房妾室,这些年为沈秉文诞下三子二女,当然皆为庶出。
先前杜氏还有一件事没有挑明,沈青鸾将来出阁之时,至少会带着沈家一半产业,所以对她的夫婿人选格外慎重,否则便是给自家酿下祸根。
当沈青鸾从京城回来之后,杜氏和沈秉文便陷入幸福的烦恼。
幸福之处在于沈薛两家称得上世交,这些年交情并未淡漠,而薛淮无论人品、相貌还是前途都是上上之选,倘若沈青鸾能和他喜结连理,沈家夫妇自然求之不得,而且也能了却二人最大的心事——将来沈青鸾有薛淮撑腰,定然不会受到委屈。
即便沈家夫妇离世之后,沈家的庶子们照样不敢欺压出嫁的沈青鸾。
烦恼的缘由也很简单,薛淮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这样的年轻俊彦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沈家虽然豪富终究底蕴不深,商贾之女的名头在如今这个世道并不好听。
想到这儿,杜氏便微笑道:“鸾儿,娘记得你先前说过,去年离开京城的时候,薛家老夫人赠了你一套上等的头面?”
“嗯。”
沈青鸾想起那日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渐起涟漪。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娘儿俩说说心里话。”
杜氏轻声道:“鸾儿,我们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嫁给称心如意的夫君。你爹是个极好的人,对外担得起事,在家从不摆老爷架子,后来又有了你这般优秀的孩子,娘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喜乐。在娘看来,既然你认定了薛家哥儿,那就不要胡思乱想,尽早把这桩婚事定下就好。”
沈青鸾原本听得颇有触动,直到杜氏最后那句话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虽说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爹娘,但毕竟一直没有明言,她也乐得维持现状,毕竟有些事情一旦说开,那就要面临最终的抉择,无论她还是薛淮都得如此。
“娘……”
“鸾儿,你听娘说。”
杜氏轻拍沈青鸾的手背以作安抚,温言道:“薛家老夫人绝非轻狂之人,她肯将当年陪嫁的头面送给你,那便是隐晦地表明态度。娘先前不确定你的心思,只当你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感激薛家哥儿,如今既然知晓你的想法,娘怎能坐视你这般患得患失呢?等薛家哥儿履任之后,便让你爹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探探他的口风,你意下如何?”
沈青鸾本就不是矫情的性子,尤其是在面对和薛淮相关的事情上,否则她不会坚定地跋山涉水去京城,只为亲自看一眼薛淮的境况。
她脸上浮现明艳的笑意,坦然点头道:“全凭娘亲做主。”
这一刻在母亲的支持和鼓励下,她心中的担忧尽数消失。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有何不可呢?
……
运河之上,波光粼粼。
那艘三桅官船一路南下,从临清经聊城、东昌、济宁然后转道徐州,再由徐州至宿迁,于四月二十八日午后抵达淮安码头。
再往南便是扬州地界,只需三四天就能到达扬州府城。
甘全贺带着杂役们下船去做最后一次补给,薛淮则来到船头眺望南方。
这一路从北到南看遍大燕千里疆域,薛淮最直观的感受便是两岸的景致越来越繁华。
“阿嚏。”
薛淮忽地抬手捂嘴,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墨韵见状便有些紧张地说道:“少爷,船头风大,还是入舱吧?”
“无妨。”
薛淮极目远眺,平静地说道:“快到扬州了。”
他眼中明明是草长莺飞、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却又像是一张细密宽广的巨网,等着他一头撞上去然后紧紧缠绕,将他困在这万丈红尘之间。
“想来……江南的诸位大人,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
104【好人】
太和十九年,五月初二。
扬州,东关码头。
初夏的阳光已然带着三分躁意,府衙的杂役提前在码头设下凉棚,以免诸位大人在日头底下熬得满头大汗。
凉棚之内,扬州知府谭明光端坐主位,双眼微闭养神。
今日他可来可不来,因为他是扬州知府,薛淮只是他的副职,而且薛淮无论资历还是年纪都是绝对的晚辈,就算谭明光只在府衙等着薛淮上门见礼,旁人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他亲自前来相迎,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位谭府尊是看中薛淮身上的通天背景,不顾体面来讨好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晚辈,但是扬州府衙的官员们不会这样想。
谭明光履任已过半年,他给下属们留下的印象相当好,便是那种性情温和甚至绵软的老好人,对于政务没有特别强烈指手画脚的欲望。
他将权柄尽数下放,从通判、推官到不入流的典吏都能体会到权力的美妙,而且谭明光对下属并不苛刻,任何事情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他就不会穷追不放。
这样的上司可谓打着灯笼都难找,府衙一众属官看起来对谭明光极其尊敬,只盼他能长长久久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亦能理解他今日亲迎薛淮的举动,说到底这位府尊性情和善,不会刻意摆上官架子。
总而言之,这位府尊大人是个实在的好人。
凉棚一侧,通判刘让目视推官郑宣,后者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然后起身来到谭明光身侧,恭敬地说道:“府尊。”
谭明光睁开双眼,微笑道:“是德明啊,有事?”
郑宣道:“是的,府尊。今日乃薛同知走马上任之期,卑职与同僚们特来请示府尊,接风宴设在影园如何?”
“影园……”
谭明光略作沉吟,继而颔首道:“自无不可,此事就由德明来操持,务必办得妥妥当当,不能让薛同知感觉到怠慢。”
“请府尊放心,卑职保证不会出错。”
郑宣拱手一礼,随即退下。
他来到刘让身旁坐下,低声道:“府尊允了。”
这显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刘让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说道:“德明兄,听说你这次请动了涵碧轩的绛雪和流霞舟的景砚卿?”
将近五六十年前,扬州本地便兴起“瘦马”之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这一行当已然颇有名气。
瘦西湖上的画舫里,莺莺燕燕各擅胜场,更有好事者评出扬州“四大花魁”,刘让所言绛雪和景砚卿便名列其中,皆为令无数男子神魂颠倒的娇俏美人。
郑宣微笑道:“少年慕艾乃是人之常情,那位小薛大人固然清名在外,终究是热血刚强的年纪,想来他不会拒绝这等风雅之事。再者,先前伯逊兄不是说过,小薛大人在京中有一首足以青史留名的咏梅词问世,引得那位名叫曲昭云的行首芳心暗许,继而搞出镇远侯之子大闹瞻雪阁、数十清流群殴之的趣闻。”
刘让闻言亦不禁失笑。
在朝廷公布薛淮外放扬州同知之时,京中的扬州会馆便有人整理出薛淮的生平资料,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扬州四大豪族家主的案头,刘让身为刘家这一辈人的佼佼者,自然早已看过那份资料。
“薛同知在京城难免会囿于人情脸面,来到扬州未必不会故作姿态。”
刘让语调平缓,悠然道:“你小心成为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刀的对象。”
郑宣道:“若今日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还望伯逊兄能出手搭救。”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里没有当回事,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和鼓动,扬州官场对于薛淮的到来逐渐形成共识:大家做官都是因为有所求,有人求名有人求财,也有人是为了福泽亲族亦或纯粹享受权力,在没有根本性利益冲突的时候,最好是能和平共处互不干扰。
他们都知道薛淮的背景和人脉,并不想一上来就和对方产生矛盾,但薛淮若来到扬州还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以为他能像在京城一般,仗着天子的纵容和沈望的支持横行无忌,众人不介意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郑宣便是这样的打算,他先向薛淮示好,对方接受那就是皆大欢喜,万一薛淮压根不给他脸面,这样便可让其他人放弃幻想,早日紧密抱团应对这条过江龙。
刘让当然清楚他的心思,轻声提醒道:“莫要闹得太过,一步一步来,最重要是不要让薛同知拿住把柄。”
郑宣应道:“这是自然。”
便在这时,一名小吏快步跑向凉棚,高声道:“禀府尊,同知大人乘坐的官船快到了!”
凉棚内一阵骚动,以谭明光为首、刘让等属官附后,再加上一些扬州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老,众人迈步走向码头。
只见运河之上,一艘三桅官船逶迤而来,船首悬黄底红字“扬州府同知薛”,船尾挂“漕”字方旗,另立有“淮扬河道事务”木牌。
船头站着数人,居中那位年轻官员凭着俊逸的相貌和出众的气质,让码头上一众官员隐隐感到艳羡嫉妒。
十九岁的实权同知,这在大燕历史上颇为罕见,毕竟除了开国前后那段特殊时期,承平年代极少有人能做到这般少年显贵的地步。
官船靠岸,薛淮当先而行,李顺和江胜等随从紧随其后。
谭明光带着一群人迎上来,脸上泛着温和的笑意。
他当先拱手道:“薛同知一路辛劳!本府谭明光特来相迎。今后扬州政务,还望同心勠力。”
李顺和江胜等人听闻此言心中纳罕,同知虽是知府的副职,却并非绝对的上下级关系,至少同知在某些专项政务上拥有独立决策的权力,虽受知府考核但也可越级上奏,更不必说薛淮的背景非同一般。
按照常理而言,扬州知府应对薛淮充满戒备和提防,谁知这位谭府尊竟然亲自出迎,言谈之间也极其友善。
在一众扬州官吏密切的注视中,薛淮躬身长揖道:“下官薛淮拜见府尊大人!承蒙亲迎,愧不敢当。自当竭诚辅佐,谨遵钧命。”
谭明光依旧是笑呵呵的神情,似乎不觉得薛淮如此谦逊的反应出乎意料。
与之相比,其他官吏不免心中暗伏。
他们听说过薛淮的不少事迹,此君乃是京城官场的奇人,入仕才半年就靠着平均半月一封弹章的壮举名动京华,而且性情骨鲠刚直,无论侍郎、尚书还是内阁大学士,他都敢当面直指其非。
在这些官吏的设想中,薛淮应是那种眼高于顶、清高孤傲的翰林新贵,却不想今日初见,他在面对谭明光的时候也能做到谨守上下尊卑。
若仅如此倒也罢了,接下来薛淮面对其他属官的态度,让刘让等人微微诧异。
只听谭明光朝身后介绍道:“这位是刘通判,这位是郑推官,这位是经历司胡经历……今后你们同衙共事,还请薛同知对他们多加指教。”
一众属官上前见礼,躬身道:“卑职拜见厅尊大人!”
薛淮逐一看过去,微笑拱手道:“诸位多礼。”
谭明光又为薛淮引荐本地乡老,如他所言这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在扬州当地颇有名望。
接下来则是部分赶来迎接薛淮的各县官员。
薛淮自然是微笑待之,从始至终没有丝毫不耐烦。
整个过程其乐融融,气氛十分和谐,直到一位三旬官员的出现。
谭明光道:“薛同知,这位便是仪真知县章时章大人。”
薛淮抬眼望去,其人身量不高,容貌刚毅,颧骨高耸,眉头微蹙。
他穿着一身略旧的官袍,然则腰杆挺立,似风中劲竹。
“卑职见过厅尊。”
章时拱手见礼,仪态上挑不出毛病。
薛淮回礼,他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在章时上前的时候,他身边的官员下意识朝两边让了一下。
章时随即退下,不复多言。
纵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得体或者对薛淮不满的情绪,但与先前一派和谐的氛围相比,犹如陡然插入一个杂音,令人心里没有那么舒服。
谭明光恍若未觉,热情地邀请薛淮登上马车。
一行人不急不缓地来到府衙,这会便只有谭明光、薛淮和府衙各司主官。
按照朝廷规制,薛淮将告身交予谭明光查验,经历司经历胡全则捧着同知厅铜印奉给薛淮,接下来则是谭明光当着薛淮和一众属官的面,宣告同知权责份属。
整套流程结束,薛淮正式成为扬州府新任同知。
推官郑宣左右看了看,旋即起身朝薛淮说道:“禀厅尊,卑职奉府尊之命,与诸位同僚一道于城内影园设宴,为厅尊接风洗尘,还望厅尊赏脸拨冗。”
这是地方官场上最寻常的礼仪,一般人都不会拒绝,毕竟刚见面就不给一群人面子,往后还如何展开工作?
薛淮闻言便对谭明光说道:“府尊盛情,下官岂敢不领受?”
谭明光淡然一笑,拈须颔首道:“如此甚好,今夜我等便在影园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众人齐声应下。
人群之中,刘让眼神微沉,心中悄然浮现一抹狐疑。
105【饮宴】
城内西南一隅,影园。
黄昏时分,一行达官贵人步行入园。
谭明光和薛淮并肩领先,推官郑宣则在旁向薛淮介绍此园景致。
薛淮前世曾经游览过苏州几大名园,此刻亲眼看到扬州名园,亦别有一番感受。
只见入园之后,前方一围葱郁竹林障目,修篁如屏,霎时隔绝市井尘嚣,宛若清气拂面。
郑宣热情地说道:“府尊,厅尊,此园以影为名,便在于三影交迭辉映之美。前方便是荷花池北端,春时柳线蘸水,夏至芙蕖盈塘,渔舟偶从葭苇深处荡出,水影散作碎银满池。”
众人止步,谭明光笑问道:“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抬眼望去,不由得赞道:“三面环水,荷千余顷,柳万屯烟,此景美不胜收,可谓得山水骨性。”
郑宣仿佛大受鼓舞,又指向北面说道:“厅尊,站在湖边可北眺蜀冈余脉蜿蜒如龙,晴时青峦迭翠,雨际云霭吞吐。远山借入园中,与园内嵯峨石笋互成俯仰,一实一虚,山影犹如卧云。”
薛淮微微颔首。
众人遂沿着荷花池畔堤坝前行,只见沿堤植柳万株,柔条垂绿,疏密成画。
正如郑宣所言,此地水影、山影、柳影交织如梦,令人心旷神怡。
薛淮看向郑宣问道:“郑大人,不知何人有这般大手笔修建这处影园?”
郑宣答道:“回厅尊,此园乃数十年前进士郑元勋筹建,由大匠计成设计勾勒而成,后几经辗转由本地大族刘家购得。”
刘家?
薛淮看了一眼侧后方神态淡然的通判刘让,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众人继续赏景,园内筑境疏朗,奇石点缀,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处精舍,黛瓦素墙之间以冰裂纹棂窗交错,轩外松梅掩映,室内琴案临窗。
门上匾额书“玉勾堂”三字。
谭明光携薛淮当先而入,余者紧随其后。
“景澈,且入席叙话。”
谭明光先入主位,坐北朝南,背后立着绘有《江帆楼阁图》的屏风。他显然不想让薛淮感到拘束,指着东侧首座笑言。
薛淮拱手一礼,迈步入座。
通判刘让作为扬州府衙名义上的第三人,泰然自若地坐在西侧首座,与薛淮遥遥相对。
余者纷纷入座,薛淮下首便是推官郑宣。
一群身量窈窕的侍女莲步轻移来到众人身后。
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窗棂上疏梅的暗影,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地自远处的假山后传来。
侍女们低眉敛目,为众人斟上温好的惠泉酒,动作轻盈无声。
谭明光笑容和煦,先举杯道:“景澈初至扬州,水土或有不惯,愿这杯薄酒能驱散路途辛劳,也祝早日安顿。”
他语气温厚,仿佛只是寻常长辈关切。
“谢府尊关怀。”
薛淮举杯相应,姿态恭谨。
酒过唇舌,醇而不烈,确是佳酿。
两位主官开了头,余者渐渐放松,气氛慢慢变得热烈起来。
郑宣与对面的刘让对视一眼,随即笑容满面地向薛淮举盏道:“厅尊远道而来,为扬州增辉良多。卑职不才,这杯酒敬厅尊,往后但有差遣,宣必竭力。”
薛淮含笑应道:“郑大人客气了,薛某初来乍到,正需诸位鼎力相助。”
郑宣略感意外,从白天码头初见到眼下把酒言欢,这位传闻中性情骨鲠的年轻贵人竟然全无锋芒,这究竟是传言有虚,还是对方深藏不露?
京城和扬州相距遥远,传闻夸大在所难免,只是扬州会馆送回来的情报理应没有谬误,至少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反差。
他看着淡定优雅的薛淮,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探查薛淮的底色。
刘让见状便放下酒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厅尊年少有为,在京城已声名鹊起,此番外放,想必定是胸有丘壑,欲在江南做一番大事业了?”
这番话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场间气氛为之一凝。
其他属官虽在交谈,声音却都不自觉地小了下去,眼角余光皆暗暗投向主桌。
知府谭明光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刘让所言带来的暗流涌动,自顾自地品着杯中绵柔的佳酿。
薛淮则神情不变,拿起箸夹了一片清淡的笋脯,从容道:“刘通判谬赞了。薛某年少资浅,不过奉旨行事,尽责尽职罢了。京中些许虚名,实不敢当。”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刘让平静的脸,落在主位的谭明光身上,“扬州物阜民丰,府尊治理有方,薛某所求不过是协助府尊,使地方安泰,为陛下分忧而已。”
谭明光听罢,脸上笑容更盛,抬手虚按了一下:“景澈此言甚合吾意!守成持重,安泰地方,乃你我职责所在。江南虽富庶,却也如这影园水境,求个稳字最是要紧。诸位共饮此杯!”
众人连忙举杯,纷纷附和:“府尊高见!”
刘让垂下眼帘,饮尽杯中酒,心中对薛淮的谨慎和周全生出一丝警惕。
至于知府谭明光转移话题和稀泥的态度,刘让不以为意。
原先他和扬州本地士绅也曾怀疑这位府尊大人是否韬光养晦故作姿态,然而通过仔细探查对方的履历过往,又经过将近半年的暗中观察,他们确认这位谭知府毫无野心,一心只在研读经史,此外最多就是希望属官们各司其职,能给他这一任添上些许政绩。
刘让不再过多思虑谭明光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向下首一位官员递了个眼神。
那官员会意,待众人放下酒杯,便笑着向薛淮说道:“当年薛文肃公于扬州任上兴修水利,保境内十年无水患,而厅尊亦协助当朝大司空彻查工部都水司,可谓见多识广。如今厅尊临泽水乡,不知对扬州各处水利堤防可有高见?去年那场大水,真让下面人疲于奔命。”
薛淮放下筷子,看了对方一眼,温言道:“河工水利,关乎国计民生,薛某只略知皮毛,岂能随意置喙。扬州水系纵横,堤堰复杂,非一日之功。水利案卷,薛某自会详查,并向府尊及诸位谙熟本地情状的前辈请教。至于高见……还是先了解透彻再议,贸然指摘,反倒不妥。”
此时,一直侍立在刘让身后的一名清秀侍女,似是因倒酒略显紧张,手微抖了一下,不慎将几滴酒液洒在了刘让的衣袖上。
侍女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请罪:“通判大人恕罪!奴婢该死!”
席间微有骚动。
刘让眉头微皱,倒未发作,只淡淡道:“无妨,小事,退下吧。”
这个小插曲并未酿成风波,却让刚刚成型的对薛淮的试探被迫中断。
官场饮宴便是如此,起先以郑宣为首,刘让定下基调,余者借着敬酒的名义轮流请教薛淮,便是谭明光也不好阻止,毕竟这关系到薛淮能否顺利在府衙站稳脚跟。
但是随着这个小插曲的出现,余者要是强行继续围着薛淮,那就过于露骨,传出去容易惹人耻笑。
简而言之,体面很重要。
薛淮端坐稳如泰山,心中已经逐渐明晰这扬州府衙的局势。
对面的通判刘让出身于扬州四姓之首,兼之谭明光表面上彻底放权的态度,府衙人心渐归于刘让,尤其是今夜席间的氛围,足以证明这个刘让将会是他治政扬州绕不过去的角色。
至于那个侍女……
她这个失误出现得恰到好处,未必只是巧合。
薛淮平静抬眼,转瞬间将对方的容貌记下,随即放下汤匙,正色道:“诸位同僚关切之心,薛淮深为感佩。薛某此来唯愿做事,往后诸般实务,还需仰赖诸位同僚精诚协作。”
刘让心知时机已逝,他内心依然平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往后有的是机会检验这位年轻贵人的成色。
薛淮与他目光交错,继而主动举杯,声音清朗地转向谭明光:“府尊在上,薛淮敬您一杯。承蒙今日接风雅宴,又见识影园绝景,实慰胸怀。愿在府尊带领下,与诸位同僚和衷共济,使扬州政通人和,不负陛下重托!”
谭明光自然顺水推舟,笑容满面地举起酒杯:“好,好一个和衷共济,合该如此!诸君,我等同心,共报圣恩!”
“共报圣恩!”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气氛显得格外热烈融洽。
杯盏交错的叮当声再次密集起来,侍女们穿梭添酒布菜。
众人脸上重新挂满了笑容,互相敬酒寒暄,仿佛刚才那些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刘让看着被众人簇拥着又敬了一轮酒的薛淮,他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面上笑容如常,朝薛淮举杯相敬。
他的动作无可挑剔,只是眼神略显深沉。
原以为来的是一个锋芒毕露刚极易折的愣头青,实际见到的却是如此年轻又圆融自如的坐山虎。
倒也令人意想不到。
不过……刘让始终认为,是人就有弱点,尤其是像薛淮这般骤登高位的年轻人,难道他还能是修炼数十载的老狐狸?
一念及此,刘让放下酒盏,轻咳一声。
转瞬过后,坐在薛淮下首的郑宣面上堆满笑容,对谭明光说道:“府尊,今夜值此良辰美景,外有佳乐怡情,席上珍馐佳酿,似乎唯独少了一样。”
谭明光奇道:“少了什么?”
郑宣刻意没去看薛淮,只是略略提高声音道:“卑职觉得唯独少了红袖添香,岂不可惜?”
“你啊……”
谭明光笑着抬手点了点郑宣,倒也没有扫兴。
得到谭明光的默许,郑宣这才对薛淮说道:“厅尊,扬州现有四大花魁之雅名,卑职今夜特地请来二位,为厅尊接风洗尘,不知可否?”
席间众人登时鼓噪起来。
薛淮放下酒盏,俊逸的面庞上浮现几分酒色,他淡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106【温柔乡】
随着郑宣击掌数声,栏外丝竹之声忽转,由原先的清幽雅致变为婉转靡靡,曲调缠绵悱恻,犹似春水绕枝、暗香浮动。
两名盛装女子在仆妇的引导下,徐徐步入玉勾堂。
刹那之间,堂内光线骤然一亮,仿佛因她们的容颜增辉。
左首女子名唤绛雪,通身素雅。月白素锦长裙不见繁复绣工,唯腰间系一缕深碧丝绦,恰似一泓清泉。
她发髻斜绾,簪一支点翠梅花簪,白玉雕琢的梅花瓣几近透明。
这位来自涵碧轩的花魁神情清冷,怀中抱着一柄紫檀琵琶,纤指无意间搭在弦上,如待飞的鹤,不食人间烟火。
右边的景砚卿却是另一番风华。
瘦西湖上画舫众多竞相争艳,其中流霞舟便是靠着景砚卿赢得无数权贵文人的青睐。
此女身量窈窕,身穿一袭茜色留仙裙,行动间华光潋滟,衬得肌肤胜雪。
但见她云鬓高堆,眉眼含情,唇畔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最动人处是那双眸子,顾盼之间似有钩子,能轻易摄人心魄。
堂内霎时静了静息,随即是一众官吏们故作矜持的赞叹,就连看似沉稳的刘让,眼角余光扫过景砚卿时也浮现一丝欣赏与占有欲。
两位花魁上前向谭明光和薛淮见礼,绛雪当先开口,声音清脆若玉磬:“奴家绛雪,拜见二位大人。”
语调恭谨,并无绮靡之意。
景砚卿则深深看了一眼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柔声道:“奴家景砚卿,拜见谭府尊、薛厅尊。”
“二位快快请起。”
谭明光转而看向薛淮,保养得宜不见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和煦的笑意:“景澈,你有如此绝色相伴,今夜更添雅趣了。”
薛淮暗暗感慨,倘若这位府尊大人真是韬光养晦,这份演技当真令人佩服。
离京之前,姜璃曾多次提到谭明光性情中庸,但薛淮不会掉以轻心,毕竟谭明光是他治政扬州明面上最大的掣肘。
同知虽有部分专断之权,但如果知府处处设限,薛淮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会是疲于奔命。
故此他利用一切人脉去搜集谭明光的资料。
谭明光时年四十九岁,河南汝宁人,先帝朝景云二十四年二甲进士,比沈望早三年入仕,但是官运远远无法和后者相提并论。
他先在翰林院待了五年,后转为兵科给事中,七年后入户部任主事,后来外放湖广布政司,历任襄阳府同知与汉阳知府,去年冬天调任扬州知府。
从谭明光的升迁路线来看,他在朝中应该没有强势的靠山,否则不会在从七品的位置苦熬十二年,至于后面的升迁也都是靠着年份和资历熬出来,并无出人意料之处。
按照大燕官场的惯例,扬州知府或许便是谭明光的最后一任要紧职位,他只要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稳度过几年,最好是能积攒一些政绩,将来便能以三品衔致仕。
从这一点来看,他来到扬州这半年多的表现似乎可以理解。
他在扬州没有可以借助的人脉,在朝中亦无能够倾力相助的靠山,不像今夜席间这些府衙属官,他们大多是扬州本地人,势力盘根错节相互支撑,而且上面大多有人照拂。
就拿通判刘让来说,他身后是本地四姓大族之首的刘家,在江苏布政司亦有两尊靠山,和江苏巡抚也有几分交情,这些都只是薛淮粗略了解的情报,不排除对方还有更深的人脉。
像谭明光这样根脚孱弱的空降主官,若想将权柄握在手中,如何斗得过这一群如狼似虎的下属?他们只需阳奉阴违,再趁谭明光不注意挖几个坑,便能让府尊大人颜面扫地,往后政令出不了府衙。
问题在于……
薛淮不相信谭明光对他的名声毫无知觉,两人都是空降主官,只要他们能够联手,自然有足够的底气撬动府衙的格局。
从他踏足扬州地界到现在,谭明光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根本不在意薛淮此行的来意,一心只想着安安稳稳混过这几年。
薛淮按下心中思绪,目光扫过堂下两位各擅胜场的花魁,看向谭明光微笑道:“府尊这话让下官汗颜,今夜您在主位,下官岂敢恣意?”
“诶,这话就见外了,今夜之宴为你而设,你才是唯一的主角。”
谭明光笑着摆摆手,随即悠然道:“不过你既然这般说了,倒也不好让你难为情。老夫听闻绛雪姑娘擅音律,此为老夫所好,便请你来老夫身边演奏一曲如何?”
绛雪福礼道:“能为府尊大人献曲,此乃奴家的荣幸。”
她抱着琵琶缓步上前,有侍女在谭明光身后设下锦垫。
谭明光又看向景砚卿说道:“据说砚卿姑娘精于茶酒之道,正可为薛同知佐兴。”
“奴家领命。”
景砚卿翩然行至薛淮席侧,跪坐于锦垫之上。
薛淮只觉一股清雅的香风悄然而至,他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随着二位花魁入席,紧接着便有六七位美人联袂而来,各自前往府衙一众属官的身边,取代那些侍女们斟酒布菜。
刘让一边和身边的美人低声调笑,一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对面端坐薛淮身侧的景砚卿,后者的视线停留在薛淮面上,唇角却是微微一勾,刘让见此便放下心来,专心应对身边的美人。
当此时,坐在谭明光身后的绛雪素手拨弦,泠泠如冰泉初融,一曲《月下荷风》流淌而出,清音雅致,似为这水影山色再添一层淡墨。
席间的氛围渐渐变得旖旎起来。
景砚卿素手捧起一尊白玉酒盏,声如莺啭:“新酒初酿,名唤醉烟霞。恭请厅尊大人品鉴,为大人洗尘。”
她抬眸凝视薛淮,眼波潋滟如映着星光与烛火,微微敞开的领口内,隐约可见白腻如雪,更添一分诱惑意味,将那份清贵与欲念奇妙地揉在一起。
薛淮面无异色,只微笑着接过酒盏,指尖甚至未曾与她相触:“有劳砚卿姑娘。”
他只略一沾唇便放下,显得极其淡然。
景砚卿心中略起讶异,她从小便被流霞舟的主人买去,以花魁的标准严苛培养,近两年声名鹊起,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亦或风雅文士,那些人在她面前或许会故作姿态,但只要她略施手段,大多会神魂颠倒。
眼前这位高官少年显贵,按说正是飞扬浮躁之时,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定力?
另一边的郑宣显然时刻在关注薛淮的情况,见状便开口笑道:“厅尊在京城那首卜算子,词采风流,令曲行首芳心许之,一时传为佳话。此番既离了京城重地,到了这桨声灯影里的水乡,何不领略江南别样风情?”
这番话稍显露骨,堂内无数暧昧的目光汇聚在薛淮身上。
谭明光依旧噙着笑,目光落在案上新呈的莲花羹上,显然并不介怀下面的人偶尔恣意。
薛淮从容道:“郑大人想是听错了,本官与那位曲行首素无交情,当初不过是偶遇而已。你这话若是让家师听见,本官怕是要挨板子了。”
听到他提起沈望,郑宣不由得尴尬一笑,连连赔罪。
景砚卿感受到身边这位年轻高官的不为所动,不禁贝齿轻咬下唇,眼中水光更甚。
她再次捧盏,这一次身子微微前倾,那“醉烟霞”的馥郁与她身上的甜香几乎要缠绕上薛淮的感官,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糯意:“厅尊大人方才只是沾唇,岂能知烟霞醉人之妙?请大人满饮此杯,方不辜负奴家一番心意……”
尾音拖长,媚意入骨。
薛淮转头望去,景砚卿那张俏脸含羞带怯,眸中波光盈盈,将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媚发挥到极致。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从薛淮的视角看过去,景砚卿白皙的脖颈之下是动人心魄的波澜起伏,再加上她此刻予取予求的姿态,仿佛只要薛淮微微点头,他就能享受到软玉温香入怀的滋味。
景砚卿本就生得极美,在今夜这样一个“群贤毕至”的场合,以如此娇怯之姿跪坐于旁,双手捧着酒盏等待薛淮的答复,大部分男人都很难抗拒这种氛围。
薛淮抬手接过酒盏,景砚卿登时双眸一亮,愈发靠近了一些,那抹软腻若有若无地靠在薛淮的胳膊上。
然而薛淮无心感受这些,他脑海中忽地浮现一句话。
“温柔乡是英雄冢。”
佳人在旁,薛淮却想起远在京城的姜璃。
当初仅仅是因为沈青鸾千里赴京,姜璃便对她的盟友发出如斯提醒,若是让她见到今夜这等场面,不知扬州府衙能否承受她的怒火。
一念及此,薛淮哑然失笑,转头看向肃立后方的江胜。
“大人?”
江胜张口无声询问。
薛淮微微摇头示意无妨,随即回首将酒盏放在案上,随着他这个普通的动作,景砚卿的眼神陡然一黯。
下一刻,便听薛淮轻声问道:“砚卿姑娘,你是扬州本地人氏?”
景砚卿一怔,随即点头道:“回厅尊,奴家是仪真县人。”
“仪真……”
薛淮仔细打量着景砚卿的面庞,看得对方羞怯地低头,这才开口问道:“太和七年,你在何处?”
107【公无渡河】
太和七年?
景砚卿内心深处一段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悄然涌现。
她今年是二九年华,名列扬州四大花魁之一,虽然论才情比不上绛雪和另外二人,但是凭借几近无可挑剔的容貌身段,以及天然骨子里浸润的内媚,反倒比那三位更受达官贵人的青睐。
这几年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吃穿用度无一凡品,外人想要见她一面得拿出成百上千的银两。
今夜若非府衙两位高官皆在,而且那位新官上任的薛同知据说是京中有名的年轻俊彦,兼之流霞舟的主人特意找到她叮嘱一番,她才愿意放下身段前来。
她见多识广,看得出薛淮貌似温和实则疏远的态度并非作态,心里反倒升起几分好胜之意,若是今夜能够拿下这位薛同知,想来她在瘦西湖上画舫之中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
有名气便有源源不断的丰厚进项,到时候多的是人给她送银子,景砚卿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她下定决心要使出浑身解数,绝对不能灰溜溜地回去。
谁知薛淮一个简单的问题让她出现愣神的状况。
“砚卿姑娘?”
耳畔响起薛淮淡然的嗓音,景砚卿连忙从思绪中抽离,黯然道:“回厅尊,那年奴家便在仪真县内,只是年岁久远,奴家已然不记得幼时的往事。”
薛淮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家中亲人?”
景砚卿微微垂首,略显挣扎,片刻后摇头道:“不记得了。”
像她们这样的风尘女子,若非躲不过去,自然不愿意提起家人。
薛淮看着堂内一派宾主尽欢的和谐景象,徐徐道:“那年我就住在扬州城内。”
景砚卿略显讶异。
她只知道身边这位年轻高官来自京城,在京中名气很大,据说还有通天的背景,其余细节并不了解。
此刻听到薛淮的陈述,她不禁好奇地问道:“大人也是扬州人氏?”
“不是。”
薛淮轻声说道:“太和五年,先父调任扬州知府,我便一道来到扬州。我对太和七年的印象很深刻,因为那一年长江洪水泛滥,仪真县、江都县等地受灾严重,先父身为此地父母官,日夜奔波在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家母曾经说过,当年七月底的一天,仪真县境内的堤坝决口,先父亲自带人去主持大局,险些葬身于滚滚洪水之中。”
“令尊……令尊是薛公?”
景砚卿抬手捂嘴,强忍着不去看旁人。
这世上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更何况只是同一个薛字,她一开始确实没有想到薛淮和扬州还有这层渊源。
“正是。”
薛淮转头看着她,目光平和沉静:“因你提到来自仪真,我见你年纪约莫十七八,应该经历过那场大洪水。”
“是。”
景砚卿面上浮现艰难之色,缓缓道:“不瞒大人,奴家当年确曾亲历那场洪水。其时奴家和家人生活在仪真县郊,距离沿江堤坝较近。大堤决口之后,家中房屋和田地悉数被淹,奴家的二哥和小妹皆不幸因洪水而死。”
薛淮见她此刻不再刻意扮出娇怯姿态,便放缓语气说道:“你是因为那场变故而沦落风尘?”
“是也不是。”
景砚卿轻吸一口气,喟然道:“洪水袭来之后,官府在令尊的指挥下组织赈济,家中亦分到几亩新田,但是和之前相比自然要艰难许多。奴家的爹爹便找到牙人,以二十两的价钱将奴家卖了。”
她的语调依旧平淡,但是和先前相比,那股苦涩显得发自肺腑。
薛淮摩挲着面前的酒盏,问道:“你家如今近况如何?”
“奴家不知。”
景砚卿摇头,勉强笑道:“兴许还好吧,两年前爹爹带着大哥、三哥寻来府城,一开口便问奴家要五百两银子,说是要帮两位兄长娶亲,若是奴家不给,他们便要闹起来。画舫的管事最后给了他们一百两,将他们打发回去。”
薛淮稍稍沉默,随即问道:“所以他们隔着将近十年再次见到你,只想继续从你身上谋取好处,没有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没有问一句你想不想离开?”
这句话平静而又残忍,瞬间撕裂景砚卿心底最深的伤疤。
她木木地看着前方,微红的眼眶溢出泪珠。
恰此时,绛雪停下动作,堂内安静下来。
众人表面上在纵情声色,实则都有几分余光放在薛淮身上。
先前景砚卿施展手段,薛淮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众人不由得心中哂笑,就连刘让都暂时压下景砚卿侍奉薛淮引起的不满,只待这位扬州城内最出名的花魁化作绕指柔,将那位来自京城的土包子迷得神魂颠倒。
只要薛淮拜倒在石榴裙下,他们自然就能安心。
今夜这场盛宴的用意便在于此,包括刘让在内,众人并无陷害薛淮之意,毕竟对方的来头太大,若是触怒京中的大人物未免麻烦,他们只求能用靡靡之音困住薛淮。
无论他爱美人还是喜好黄白之物,富庶繁华的扬州城都能满足,只要他像谭明光一样悠闲度日便可。
至于府衙政务,这群有着本地大族扶持的属官完全能料理妥当。
然而现状让众人不解,薛淮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反倒是身负重任的景砚卿哭成泪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谭明光仿佛这会才从绛雪美妙的琵琶声中清醒过来,他朝薛淮那边望去,纳闷地问道:“景澈贤弟,这砚卿姑娘怎会如此伤心?”
薛淮示意旁边的侍女给景砚卿递上温热的汗巾,然后逐一看向堂内的府衙属官们,视线最后停留在谭明光面上,微微皱眉道:“府尊莫忧,下官与景姑娘聊到过往,触动她的伤心之处,并无大碍。”
“哦?”
谭明光登时来了兴致,继续问道:“能否细说?”
“府尊容禀,这位景姑娘来自仪真,幼时曾亲历太和七年那场席卷本州数县的洪水。”
薛淮面上浮现几分凝重,叹道:“其实薛某那年也在扬州,先父身为扬州知府,为抗洪大计奔波不休。薛某如今回想,总觉得愧对先父的谆谆教诲。”
堂内气氛再变,众人此刻亦不好继续和身边的美人缠绵,纷纷正襟危坐。
刘让心中涌起一股腻味,但是面上仍旧恭敬地说道:“厅尊何出此言?您以弱冠之龄名动京华,如今治政扬州更能一展胸中抱负,薛文肃公在天之灵定然会为厅尊感到骄傲。”
余者纷纷附和。
“刘大人言过了。”
薛淮不苟言笑,目光渐露锋芒:“先父当年为扬州百姓呕心沥血,回京之后仍旧不改青云之志,在临终之前留下的最后遗言,仍是叮嘱薛某务必以苍生黎庶为念。去年夏天,扬州沿江堤坝崩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后续重建家园至少需要三年五载。怕是此时此刻,还有很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如这位景姑娘当年的遭遇。”
他看向桌上的珍馐佳肴,伸手端起酒盏,盯着杯中清澈的酒液,神情凝重地说道:“薛某一想到这杯酒价值不凡,足以抵得上普通百姓半月口粮,便觉得难以下咽。”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刘让等人无不心中诧异,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贵人到底是什么性情,缘何说翻脸就翻脸?
这般毫无征兆,简直不可名状。
薛淮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先前并非是要和众人虚与委蛇,只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用意和手段。
这些人一直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行扬州困难重重,但是这些人以为几番吹捧、美酒佳人就能困住他薛淮,这未免太小瞧他两世为人的阅历。
薛淮握着酒盏,在一片沉默中再度开口说道:“诸位盛情款待,薛某自然领情,亦无借题发挥之意,不过——”
他顿了一顿,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刘让,正色道:“薛某提前说明,今夜之宴不可再有。这些珍馐佳肴皆是民脂民膏,我等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体恤爱惜百姓,岂能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砰”的一声,酒盏被薛淮按在桌上。
众人怔怔地看着薛淮,片刻之后刘让才作为代表说道:“谨遵厅尊之命。”
不论他们心里作何想法,至少在谭明光当面,终究不敢质疑薛淮的态度。
谭明光见状便说道:“薛同知言之有理,我等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哈。”
虽说他打了一个圆场,但是这场饮宴显然已经继续不下去。
两位花魁与其他美人只得退下,众人面面相觑,只能各回各家。
这一场接风宴,终究因为薛淮最后的表态显得虎头蛇尾不欢而散。
薛淮和谭明光相伴返回,在府衙之前分别。
谭明光缓步走回内宅,身边幕僚见左右无人,便凑近说道:“府尊,这薛同知闹得是哪一出?”
“单刀直入……”
在外人面前一贯老好人姿态的谭明光负手前行,感慨道:“果然名不虚传。”
幕僚不解地说道:“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激起下面人的抱团抵挡?小人原以为他会暂时隐忍,等到时机一来再掀桌子。”
“他和本府不同,本府只想顺顺当当走完这最后一程,而他想的是如其父一般,让扬州百姓安居乐业。今夜他最后突然展露锋芒,并非是下策,在本府看来反倒是当机立断足够果决。”
谭明光一声轻叹,露出几分艳羡之意:“他不这样做,那些认真做事的官吏如何能明白他薛景澈的为人?扬州这潭浑水太深,他若一来就想着虚与委蛇谋定后动,恐怕会深陷泥潭难以动弹,一如本府如今的处境。”
“且看着吧,很快就会有人向他靠近了。”
“年轻真好啊……就该如此。”
108【鱼龙混杂】
深夜,刘宅。
前院书房之内,刘让面色沉郁地坐在太师椅上,另有几人围桌而坐。
郑宣坐在刘让对面,恼怒道:“这位小薛大人果然不是善茬,翻脸比翻书还快。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去请那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平白花了银钱不说,还欠了涵碧轩和流霞舟的人情,真是混帐!”
扬州四姓,刘乔郑王,这个排名当然不是随意选定,而是象征这四家地位和实力的排序。
郑宣便是郑家嫡系子弟,否则以他正七品推官的身份,基本没有可能请动绛雪和景砚卿联袂出场,毕竟风尘女子做到花魁这个程度殊为不易,也得自矜身份。
“可不是吗?”
右侧的照磨所典吏王贵冷笑一声,阴沉地说道:“他若一开始就亮明态度,我还敬他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可他装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吃喝玩乐一个不落,最后给大家甩脸子,说什么民脂民膏一己私欲,他在享受之前怎么不说?这不是把我等当成傻子愚弄?”
其他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正如王贵所言,他们并非不知薛淮在京城的事迹,倘若对方下船之后立刻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他们也不至于非得热脸贴冷屁股,怎会像现在这样奉承半天最后被薛淮狠狠抽了一耳光。
大家都是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薛淮摆明要踩着他们立威,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府衙经历胡全寒声道:“照这位小薛大人的说法,只要他还在扬州一日,我等连饮宴都不能参加?”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四大豪族都有涉足盐业,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各家子弟难免贪图享受,宴饮成风水陆毕陈,瘦西湖上夜夜笙歌,若是让他们成天待在府衙与案牍为伴,这显然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恐怕不止于此。”
郑宣眉头紧皱,缓缓道:“薛同知今夜特地来了一个下马威,只为给下一步的动作做铺垫。他在京中便以胆大包天著称,仗着其父的遗泽和座师沈尚书的庇护,素来我行我素横行无忌。”
王贵不禁问道:“他还想做什么?”
“你说呢?”
郑宣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你没听他说的那几句话?他从去年的洪水说到百姓们重建家园,这里面的门道深着呢。第一,这江堤得修缮加固吧?朝廷肯定拿不出多少银子,你也别指望薛同知会摊派,最后肯定得我们这些大户填补。第二,安顿百姓需要银子更需要地,这将近一年各家吃下多少水田,相信你们心里都有数,到时候要不要吐出来?”
“做梦!”
胡全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些田地是我们各家用银子或者粮食买来的,凭什么要吐出来?”
“这话你跟我说没用。”郑宣耸肩道:“薛同知到时候只问你为何要趁火打劫,你怎么回答?”
胡全一窒。
薛淮虽然在扬州地界缺少强援,可他的背景直通京城皇宫,他要是铁了心办两个出头鸟,恐怕就连江苏巡抚也不好强行阻止。
问题在于如果所有人都忍气吞声,最后必然会被薛淮各个击破。
郑宣继续说道:“薛同知不是谭府尊,他可不会好心让我等每天悠闲度日,各位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房内的气氛愈发低沉。
王贵左右看看,对郑宣赔笑道:“德明兄,你倒是说说我等该如何应对啊。”
“我这一时半会也没有对策。”
郑宣摇摇头,望向一直沉默的刘让说道:“还是得靠伯逊兄拿主意。”
刘让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薛淮只是几句话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依我看不如趁早投靠这位年轻贵人,说不定能抱上清流领袖沈尚书的大腿,去京城谋个一官半职。”
此言一出,余者无不清醒过来。
王贵双眼骤亮,连忙附和道:“对啊!薛同知虽然背景深厚,但如今朝中以内阁宁首辅为首,何时轮得到沈尚书做主?”
郑宣亦点头道:“没错,他若咄咄逼人,我等便联合扬州父老,写一封万民书送去京城内阁!”
众人的心情总算振奋起来,但是他们也清楚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一旦事情闹到中枢的案头,届时就由不得他们息事宁人。
刘让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平静地说道:“眼下我们不必自乱阵脚,薛淮初来乍到孤身一人,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还能不动声色地解决所有掣肘?”
“伯逊兄言之有理。”郑宣想了想,又提醒道:“但是沈家可不能忽视。”
众人心中一凛。
若说他们恨得牙痒痒又奈何不了的对手,沈家必然名列前茅。
当年四大豪族联合其他盐商围剿沈家,原本已经快要将广泰号瓜分,偏偏薛明章从京城而来,与沈秉文迅速达成合作。
他帮沈家站稳脚跟,广泰号则成为他手中最得力的武器,无论打击囤积居奇还是限制盐商都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
薛明章虽已离世,他的独子却更加激进犀利,而现在的沈家今非昔比,能和四姓为代表的扬州老牌富商平起平坐,薛淮得此臂助,单论本地人脉已经远远强过谭明光。
王贵顺势说道:“沈家确实是个麻烦,去年广泰号北上,沈家那丫头亲自去了一趟京城,据说和薛同知关系极为亲近。”
“沈家……”
刘让沉吟道:“沈秉文最近没有心思理会扬州城内的风雨,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众人登时了然,十分默契地没有追问缘由。
刘让环视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劳烦诸位回去之后跟家里通个气,近来约束好家中子弟,莫要给薛淮新官上任三把火发作的机会。另外,还望大家牢记我们的目标不是要同薛淮斗个你死我活,相安无事自然最好,倘若他定要一意孤行,我们不妨稍作忍让,等他暴躁脾性发作,大家再寻良机出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连忙应下,相继告退。
刘让起身相送,然后整理心情,迈步走向内宅。
正房之内,一位双鬓染白的老者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他便是刘氏家主、刘让的父亲刘傅。
“父亲。”
刘让近前行礼。
刘傅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长子沉郁的面庞,淡淡道:“在薛同知跟前吃瘪了?”
刘让不敢辩解,只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从薛淮抵达扬州到方才众人的商议,没有遗漏任何关键细节。
“你太着急了。”
老者稍稍思忖,随即给出一个简短的评价。
刘让垂首道:“请父亲指点迷津。”
“薛同知背景通天,性情刚直,这都是我给你那份资料里写明的信息。但是你应该没有注意到,他从去年十月开始有了极大的变化。”
老者坐了起来,刘让连忙上前帮他垫好软枕。
“其实我一直有关注薛公这个儿子,毕竟他是国朝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虽说这里面存在当今皇上对薛公的爱屋及乌之情,但也能说明薛同知才情不凡。不过此子前期太顺,不曾经历过挫折,薛公又走得早,以致他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难以保持冷静理智的心态。”
提到曾经压制得刘家苦不堪言的薛明章,刘傅脸上唯有敬佩,继而道:“按照原来的趋势发展下去,薛同知多半会泯然众人矣,可他旦夕之间顿悟,这大半年来的表现可谓进退有据。尤其是春闱之中,孙阁老和岳侍郎被他钳制得有力使不出,足见此子的心机手腕。你们还把他当成鲁莽偏执的后生晚辈,吃瘪是必然的事情。”
听到这儿,刘让不禁愧疚地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太大意了。”
“一时大意无伤大雅,只要能认清现实,不再犯重复的错误便好。”
刘傅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平静地说道:“薛同知和谭府尊不同,后者年近半百心气早失,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仕途最后一程,所以你们用扬州城的富庶繁华绑住他的双手双脚,他便半推半就顺其自然,归根结底是不愿和你们发生冲突,以免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但是,你们不该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薛同知,更不能如此急切地招惹他。”
“那依父亲之见,我等该如何做?”
刘让十分诚恳地询问。
虽说面前的老者一生没有入仕,但他能带领刘家成为扬州四姓之首,自然是人老成精,刘让对其的敬畏发自肺腑。
“对付一个人未必要用那些旁门左道,关键在于对症下药。”
刘傅转头看着他,徐徐道:“薛同知年轻气盛满腔热血,此行扬州肯定想要大展拳脚,无论你们怎么做都阻挡不了他的决心。既然无法阻挡,那便顺水推舟,让薛同知尽情施展他的抱负,有何不可呢?”
刘让犹如醍醐灌顶,无比敬佩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见他明白过来,刘傅微微颔首道:“方法其实很简单,案牍劳形四字便可。”
刘让躬身道:“父亲,儿明白了。”
109【谋身之道】
翌日清早,府衙二堂。
谭明光打了一个哈欠,望着精神饱满的薛淮,不禁感慨道:“景澈贤弟,昨夜睡得可好?”
薛淮微笑道:“托府尊的福,一夜安眠。”
“还是年轻好啊。”谭明光由衷赞道:“你此行奔波千里不见风霜,若是换做愚兄,只怕早就累得叫苦连天。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依我之见,你不如先歇息三五日,养足精神再打理政务,如何?”
“多谢府尊体谅。”
薛淮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随后道:“下官一早就来叨扰,其实是有两件事想和府尊商量。”
“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便是方才府尊所言,下官想休整三日,从大后天开始正式接手同知庶务。”
“可以,那第二件呢?”
“府尊,下官这是初次外放,之前一直在京中为官,对于地方风土人情不甚熟稔,定有诸多不通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薛淮顿了一顿,略显凝重道:“昨夜下官回到住处之后,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在宴席上扫了大家的兴。”
谭明光心中微动,望着对面年轻人诚恳的眼神,暗道谁说这位探花郎只知横冲直撞?他明明心思玲珑剔透,这不一大早就来探老夫的底细么?
薛淮明面上是在致歉,其实是在试探谭明光的态度,进而看清他是否在韬光养晦。
谭明光昨夜与幕僚聊了很久,他确实很羡慕薛淮身上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特质,但也仅此而已。
他这一生仕途坎坷,前十二年一直困在从七品的位置上,一度因为灰心丧气生出离开官场的念头,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
后来也算不得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毕竟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四十多岁才升为汉阳知府。
倘若他朝中有靠山,这个年纪未尝不能再努力一把,五十多岁的三品高官正当年。
问题就出在这里,谭明光不是没有想过寻一位靠山,然而那些大人物如何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履历平平、年近半百的老头子?
故此,谭明光欣赏薛淮的勇毅、认可他的志向,却不会一时冲动与他并肩——二十多年宦海沉浮,早已磨平他的棱角和热血。
“你千万不要自责。”
谭明光微笑道:“这件事原本就是郑推官办的不妥,大家为你接风洗尘分属应当,但不该请来那么多风尘女子弄得人尽皆知,对你的官声影响不好。不过他亦是好心办了错事,还望贤弟莫要见怪。”
像他这样久经磨难的老官僚,自然不会轻易留下话柄,主打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会得罪。
薛淮亦笑道:“下官明白。”
“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聊聊往后的分工。”
谭明光显然不愿深入那个话题,继而道:“按照朝廷规制和吏部的章程,愚兄总领本府一切事务,在你到来之前,由刘通判、郑推官、胡经历、乔照磨和徐检校等人协助料理府衙政务。如今景澈贤弟来了,愚兄欢喜不尽,终于盼来一位得力臂助,往后定能使得本州物阜民丰。”
“府尊谬赞。”
薛淮冷静地说道:“下官此来便是请府尊厘定权责。”
“好说,好说。”
谭明光略作沉吟,徐徐道:“以愚兄之见,经历、照磨、检校等人各司其职,推官专司刑名诉讼、复核案件,通判分管赋税、徭役、文书诸事,贤弟则负责统管他们,如何?”
薛淮微微一怔。
这倒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依照常理而言,统管这些属官原本是知府的权力范围。
虽说这不代表谭明光就失去了对应的权限,只是给予薛淮一个名正言顺撬动府衙格局的由头,但是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主官十分少见。
仿佛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谭明光更进一步道:“除此之外,贤弟还要分管水利、盐务、漕运和粮储诸事。”
“这……”
若说先前薛淮好歹有些心理准备,此刻真的是面露惊讶。
谭明光所言四项政务乃是扬州府的重中之重,水利关系到境内江防安危,粮储关系到百姓民生稳定,至于盐务和漕运更是扬州赋税收入的大头。
简而言之,谭明光这是将府衙大权拱手相让,若是薛淮心黑手狠,完全可以直接架空这位府尊大人。
望着中年男人面上和煦的笑意,薛淮觉得这或许也是对方的试探,因此谦逊地说道:“府尊如此信任下官,实令下官感佩莫名,只是下官年轻资浅,能力多有不足,岂能担此重任?还请府尊斟酌一二。”
“贤弟莫要过谦。”
谭明光摆摆手,情真意切地说道:“你是国朝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先有薛文肃公的言传身教,后有大司空的倾囊相授,单论才学胜过愚兄远矣。若说以前你还缺了几分历练,这大半年来你取得的成就足以令人心服口服。所谓能者多劳,贤弟既然胸怀抱负,岂能踌躇不前呢?”
“府尊误会了。”
薛淮诚恳地说道:“下官并非刻意推诿,只是下官初来乍到,倘若冒然领受诸多权责,难免会引起物议。”
谭明光坦然道:“贤弟肯定明白一个道理,成大事者当不惧流言,你若是继续推辞不就,莫非是担心愚兄在给你挖坑?”
薛淮摇头道:“府尊胸怀宽广为人光明磊落,下官岂会有这等小人之心?”
“那便如此说定了。”
谭明光不再迟疑,坚定地说道:“贤弟且休整三日,届时再担当重任。愚兄相信在你的操持之下,扬州百姓定能安居乐业,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这一刻他眼中满是热切的期许。
大半个月前当他得知薛淮便是新任同知,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对待这位翰林新贵,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直到昨夜亲眼见到薛淮果断的应对,他才下定决心。
他只求安稳二字,不愿掺和进薛淮的志向和抱负,但这不代表他要和薛淮作对,相反他可以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予薛淮最大的便利。
总而言之,他既然能放权给刘让等人,缘何不能放权给薛淮?
更深一层的考虑,他这样做虽然有可能被上面评为庸才,至少能把可以预见的风险转嫁到薛淮身上,由他去和扬州本地官绅斗法,事成之后少不了他这位知府的功劳,倘若薛淮失败,下面的人也不会将战火烧到他身上。
当此时,薛淮也反应过来。
望着神情和煦亲善的谭明光,薛淮心中感触良多。
这位府尊大人已经领悟明哲保身的真谛,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奢求如泥鳅一般滑溜的谭明光能成为助力,于他而言对方做到这个程度便已足够。
一念及此,薛淮起身行礼道:“府尊殷切期望,下官必铭记在心。”
“诶,无需多礼。”
谭明光抬手虚按,又提醒道:“贤弟,你们薛家和本城沈家乃是世交,不妨趁着有闲暇去拜望一番。”
“下官正有此打算。”
薛淮顺势道:“府尊,下官告辞了。”
谭明光起身笑道:“好。”
他亲自将薛淮送到门外,望着对方挺拔的背影,心中默念道:“老夫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是成是败,就得看你自己的手腕和造化了。”
……
城西,沈园。
闺房之中,少女对镜梳妆。
丫鬟芸儿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你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说,昨夜影园可热闹了。”
沈青鸾拈起一片胭脂,问道:“有多热闹?”
“为了给薛厅尊接风洗尘,府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儿都去了,还请来……”
芸儿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闭上嘴巴。
“请了谁?”
沈青鸾望着铜镜里芸儿刻意躲在后面的小脸,似笑非笑地问着。
芸儿曾经跟着沈青鸾北上入京,自然知道一些小姐的心事,因此小心翼翼地说道:“据说有人请来涵碧轩的绛雪和流霞舟的景砚卿,为薛厅尊献艺佐兴。”
“哦。”
沈青鸾看不出喜怒,只是握住胭脂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委屈。
芸儿见状连忙说道:“不过小姐你放心,薛厅尊与那两位清清白白,最后还直言告诫那些官儿,让他们往后不得再弄出这等排场,身为朝廷命官理当爱惜百姓,不能恣意浪费民脂民膏。”
沈青鸾的脸色瞬间转晴,她放下胭脂,用左手轻拍丫鬟的手臂,一迭声地问道:“什么叫清清白白?难道淮哥哥会胡来不成?还有什么叫我放心?我放心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放心呢?”
芸儿笑着避让,求饶道:“小姐,婢子说错话了,只是觉得小姐和薛厅尊从小一起长大,自与旁人不同。小姐理应关心薛厅尊,毕竟你们情同兄妹——不是!”
她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大,满是惶恐之色。
沈青鸾白了她一眼,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芸儿这才放下心来,她服侍沈青鸾多年,知道她并未真的生气。
便在这时,又一名丫鬟快步进入房内,急促地说道:“小姐,夫人让你尽快收拾妥当去正堂,薛厅尊稍后就会登门拜访,已经派人提前来知会了!”
“呀。”
沈青鸾脸上绽放激动的喜悦,略显慌乱地对芸儿等人说道:“快,帮我上妆!”
110【珠联璧合】
沈园今日中门大开。
因沈秉文不在扬州,杜氏便让三名庶子随一众管家来到大门外迎接。
三位沈家少爷紧张又期待,他们时常听说薛沈两家的渊源,兼之沈秉文在教导他们的时候总会拿薛淮奉为表率,这让他们对远在京城的薛淮充满好奇,又有几分深藏心底的敬畏。
管家和仆人们则是暗暗激动不已。
尤其是几位经历过当年坎坷曲折的老人,他们激动的心情不仅仅是因为薛淮身上的光环与官职,更重要的是他乃故人之子。
太和九年,薛明章功成身退卸任扬州知府,携家眷返回京城,距今已有整整十年。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太和十二年,薛明章病逝的消息传回扬州,沈秉文千里奔波赶赴京城吊唁祭拜。
个中悲恸,难以言表。
沈家门风极正,这些管家和下人们无不感念薛公当年的恩德,对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天然带着亲近之意,更不必说薛淮的种种事迹他们早有耳闻,如今薛淮履任扬州更让他们生出子承父业如见故人的感慨。
“来了!”
前方小厮传回消息,众人迅速在门前列成两排,下意识地再度整理衣冠。
一辆马车出现在长街那头,后面还跟着一辆大车,旁边有数人跟随。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薛淮随即走出车厢。
“恭迎厅尊大人!”
以三位沈家少爷为首,众人整齐躬身行礼。
“诸位无需多礼。”
薛淮微微一笑,主动上前将三个半大小子扶起来。
他知道沈氏夫妇除了沈青鸾还有三子二女,从之前搜集的信息来看,沈秉文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格,眼前这三位少爷虽说有些紧张和拘束,但是眼神清明仪态端正,绝非那种装模作样的纨绔子弟。
“你们谁是元景?谁是正诚?谁是少衡?”
薛淮逐一望过去,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三名少年连忙依次介绍自己,并再次向薛淮问好。
其实他们和薛淮的年龄差距并不大,大少爷沈元景今年十五岁,仅比薛淮小四岁,但是在旁边一众管家看来,年龄只是两边最小的差别。
沈元景素来以懂事明理著称,在扬州城一众纨绔子弟中显得格外出挑,但今日与气度沉凝厚重的薛淮一比,他身上的稚嫩之气显露无疑。
一阵寒暄之后,沈府大管家上前恭敬地说道:“厅尊大人,鄙府夫人已在仪门相候。”
“怎好劳动婶母出迎?”
薛淮一句话就让场间沈家众人的内心彻底踏实,他随即看向李顺,后者连忙将礼单交给沈府大管家。
这是薛淮特意从京城带来的礼物,崔氏耳提面命让他一定要亲自送到沈家。
片刻过后,薛淮在沈元景等人的引领下来到沈园仪门外。
远远便见到一位衣着雅致的妇人并三位少女,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中站定相迎。
薛淮最先看向神态持重的杜氏,随即略过另外两位少女,视线转向唇角含笑的沈青鸾。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仅仅过去半年,沈青鸾仿佛又长高了一些,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沈青鸾今日穿着藕荷色广袖纱衫,襟前一串碧玺璎珞,腰束浅碧丝绦,悬着一枚精巧的白玉鸣凤佩,下配月白挑线长裙,裙边微露一对珍珠缀角的绣鞋。
她的身量纤秾合度,仿若初夏初绽的玉簪花,既有动人的嫣润,又蕴着少女的清韵。
注意到薛淮朝自己看来,沈青鸾勇敢地与他对视。
人的情感很奇妙。
有人会因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耿耿于怀,等到拥有时才发现索然无味,一切不过是执念。
也有人认为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在人生的某个重点节点回首,他会蓦然惊觉从始至终都不曾放下。
对于沈青鸾而言,起初她很难厘清自己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年幼的美好化作执念,使她一心只想和薛淮再相逢。
京城一别,迄今半载,她发现自己对某人的情感依旧汹涌热烈,虽说可能还没达到朝思暮想的地步,但此刻再度见到薛淮,她心中的欢喜几乎快要溢出来,落在眸中便是灿烂的笑意。
直到身边的母亲轻咳一声,沈青鸾才微微垂首,以免在家人面前表现得太过露骨。
杜氏望着越走越近的薛淮,刚要上前福礼,薛淮便已抢先一步执晚辈礼道:“婶母在上,小侄薛淮今日特来拜望。久疏问候,伏乞恕罪。”
薛沈两家既为通家之好,沈家今日又是这般阵仗相迎,薛淮自不可能端着同知的架子。
杜氏却不敢托大,依旧福礼道:“厅尊大人万不可如此,老身及沈家上下担待不起。”
薛淮微笑道:“婶母若坚持以官身相论,只怕小侄将来回京之后,家母得让我去祠堂跪上几天几夜。”
杜氏见薛淮执意执晚辈礼,且言语风趣亲近,心中更添欣慰,脸上笑意愈发真切,顺着他的话道:“令堂向来是明礼豁达之人,岂会如此。贤侄一路舟车劳顿,快请里面用茶。”
薛淮微微躬身,恳切道:“劳婶母挂怀。家母在京中亦时常念叨,此番临行前更是再三叮嘱,命小侄定要代她向沈叔父与婶母问安,感念二位昔日关照之情。”
杜氏闻言,眼中流露出对远方故友的关怀,感佩道:“令堂此言实令老身惭愧难安,当年明明是薛公与她百般照拂沈家。多年未见,不知令堂身子可还康健?只望她多多保重。”
薛淮含笑应道:“家母一切安好,婶母放心。小侄此番履任扬州,日后少不得还需叔父、婶母多加提点照拂。”
杜氏心中受用,面上更为慈和,忙道:“贤侄太见外了,自家人说这些作甚。外子虽暂不在家,沈家亦是贤侄在扬州的家。快请进厅堂歇息说话。”
二人遂迈步入内。
经过沈青鸾身边时,薛淮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方才自己表现如何。
沈青鸾回他一个娇俏的笑眼,随即像是怕被发现一般,故意落后与弟弟妹妹们走在一起。
及至正堂之内,杜氏又命子女们一一向薛淮郑重行礼,并向薛淮简短介绍众人,以此表示对薛淮的尊重,然后才让其他子女退下,只留沈青鸾一人相陪。
请茶之后,杜氏先解释道:“贤侄,外子于四月初前往苏州府处理钱庄琐事,下旬又赶赴杭州府与当地几家商号商议合作诸事,并不知贤侄外放扬州。老身收到消息后,命人快马加鞭前往杭州府送信,于前日收到外子的回信,他已经启程返回,约莫六七日便能抵达,届时他会亲自去探望贤侄。”
薛淮对沈秉文确实很好奇。
在他离京前的规划中,这位能够得到薛明章的信任和支持、且在薛明章离京之后稳住阵脚、将广泰号发展到如今规模的扬州巨商,毫无疑问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故而他从容道:“无妨,沈叔父正事要紧,忙完再返程即可。小侄这次估计会在扬州待上三年五载,往后有很多机会相见。”
听闻此言,杜氏尚未开口,沈青鸾便赞同道:“世兄所言极是。”
杜氏心中想笑,却又怕女儿感到尴尬,只得转移话题道:“贤侄,你现今住在何处?”
薛淮虽是扬州同知,但府衙后宅为知府专属,再者那里也没有足够的房间供他居住。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谭府尊在我到来前便已安排妥当,昨夜小侄已经入住府衙东面的官邸。”
“那边会不会太紧凑了些?”
杜氏乃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自然清楚府衙一带的情况,随即微笑道:“得知你即将履任扬州,老身便想着帮你张罗住处,亦有了几处城内庄园的备选,只是不清楚你的想法,不好越俎代庖。贤侄,若是你觉得官邸住得不舒服,不如搬出来让老身和外子尽点心意,如何?”
薛淮注意到沈青鸾眼中的跃跃欲试,明白这丫头心里的如意算盘,他如果从府衙官邸搬出来住进沈家安排的宅子,往后两人相见肯定更方便。
按说以两家世交的关系,他这样做并不会引人非议,不过薛淮在短暂的思忖后,委婉地说道:“多谢婶母关切,小侄初来乍到不便与众不同,暂且还是住在官邸为宜,等过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
“如此也好。”
杜氏微微点头,随即便和薛淮聊起当年旧事,沈青鸾偶尔插话,气氛十分和谐。
约莫一刻多钟之后,杜氏温言道:“贤侄,老身已经命人准备宴席,你莫要急着离去,今天一定要尝尝我们扬州的特色风味。”
薛淮笑道:“那就叨扰婶母和世妹了。”
“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
杜氏转而看向女儿,提醒道:“鸾儿,你陪你薛世兄在园内逛逛,我去厨房那边看看。”
“是,母亲。”
沈青鸾乖巧地起身应下,然后看向对面的薛淮,微笑道:“世兄,请。”
“有劳世妹了。”
薛淮起身向杜氏告辞。
望着这对年轻男女离去的背影,杜氏眼中悄然浮现欣慰的笑意。
111【锦绣】
沈园与影园不同,或者说与薛淮了解过的扬州园林皆不同。
扬州名园融合南北特色,讲究明朗疏阔、富丽奢华,便以薛淮昨日见到的影园风景为例,整座园林借山水之景闹中取静,更像薛淮前世见过的风景公园。
苏州名园则擅长以小见大,以淡雅含蓄为基调,不刻意追求高大气派,借精巧雅致之妙,营造出清雅意趣。
一如当下薛淮看到的沈园。
一路走来但见粉墙黛瓦围合,月洞门引景,廊道过渡,虹桥点睛,再辅以云岗迭石,处处能见巧思。
薛淮和沈青鸾并肩前行,丫鬟和仆妇们远远跟在后面。
沈青鸾边走边向薛淮介绍园内景致,诸如轩窗镂刻、匾额典故、砖雕陈设等等。
她端庄大气的仪态无可挑剔,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大家闺秀,起初薛淮还有些新奇,随后慢慢沉浸在沈青鸾悦耳的嗓音中。
待至临水小筑竹影阁,沈青鸾请薛淮入内小坐,进门时不动声色地给芸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让其他人在阁外止步,只她一人入内侍候。
阁内半架水面,内设嵌螺钿漆画屏风,悬“竹影佳处”匾,窗外芭蕉掩映。
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薛淮来到窗边,身后忽地响起清脆的笑声。
他扭头望去,便见少女迈步走来,明亮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脆生生地说道:“淮哥哥!”
看得出来,沈青鸾今天刻意压制着某些情感,否则说不定刚才一见面她就会喊出来。
薛淮微笑道:“青鸾,半年不见,你过得如何?”
“我很好。”
沈青鸾请薛淮落座,然后坐在桌边望着他说道:“淮哥哥你呢?那次在贡院里是不是很凶险?”
芸儿见状便奉上香茗,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薛淮品了一口清茶,在沈青鸾期待的注视中,将贡院风波简略讲述一遍,隐去了其中关于太子和姜璃的戏份。
“淮哥哥你真的好厉害。”
沈青鸾面上浮现真切的赞叹,继而道:“以前那些人说你空有一腔血勇,行事颠三倒四,如今让他们扪心自问,谁能在那般复杂的局势中,巧妙地游走于内阁大学士和礼部侍郎之间,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如此公正的结果?连我这般不通官场谋略的女子都能看出,淮哥哥当时的处境有多危险,一步踏错就有可能成为旁人手里的刀。”
“真有这么厉害?”
薛淮好奇地望着她。
沈青鸾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当然!先前我不知道此事细节,今日听淮哥哥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才明白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难。你必须弄清楚孙阁老和岳侍郎的立场,以及这二人背后势力的诉求和忌惮,尤其要将那位范总宪所代表的天子圣意考虑进去,光是应对一方势力就让人头疼,更遑论你要顾及到方方面面。”
她微微一顿,感慨道:“要是让我处在淮哥哥的位置,只怕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就被人算计了。”
薛淮被她娇憨的神情感染,有心打趣道:“那可未必。我听说青鸾妹妹这两年声名鹊起,在江南颇为引人瞩目。你不仅能帮沈叔父稽核商号账目,还极有远见地将广泰号的触角延伸到浙江一带,有人认为你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将来必能继承沈叔父的衣钵。”
沈青鸾笑眼弯弯,轻声道:“原来……淮哥哥也在关注我的消息?”
“嗯?”
薛淮微微一怔,他那番话的重点好像不在此处吧?
望着少女热切的目光,他微微点头道:“没错,从你离开京城后,我便让人留心打探你的消息。”
沈青鸾这一刻忽觉内心的忧虑尽数消退。
先前她曾委婉地向母亲杜氏提过,她绝对不会怀疑薛淮的品格,只是随着他的青云直上,难免会有几分患得患失。
这个时代终究是读书为上品,如果薛淮上升的势头没有变化,按照士农工商的排序来说,她和他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在薛淮还只是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沈青鸾身为沈秉文的嫡女,再加上两家世交的关系,她自忖还算登对,但是仅仅一别半年,薛淮就摇身一变成为扬州同知,这片地界上权势煊赫的大人物。
连她的父母在见到薛淮的时候都要主动行礼,虽说薛淮绝非轻狂之辈,官民之别依然是不争的事实。
直到此时此刻,她从薛淮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并非山盟海誓之类的言辞,但也足以让她那颗暗暗忐忑的心安定下来。
杂念既去,沈青鸾不再执着于落袋为安,岔开话题道:“淮哥哥,这次你来扬州有什么具体打算么?”
“我正想请教你。”
薛淮顺势说道:“如今扬州境内的大体情形,还请青鸾妹妹为我讲解一番。”
“看来昨夜那些人在影园的安排让淮哥哥很不满呢。”
沈青鸾莞尔道:“其实类似的情形半年前就发生过一次。当时谭府尊新官上任,府衙那群官吏在影园设宴,席间来自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难以尽数,此外还有几位如花似玉的佳人入席相伴。据说谭府尊没有推辞,后来便一步步陷入本地大族编织的巨网。淮哥哥昨夜应该能看到,谭府尊在某些时候说话的分量未必比得上刘家那位通判。”
此刻室内没有旁人,又是在薛淮面前,她的言辞自然极其直白大胆,本质上是不想让薛淮造成误判。
薛淮点头道:“确实是这样。”
话虽如此,他并不认为谭明光真的毫无还手之力。
从他果断让渡权力的举动来看,这位府尊大人并非看不清形势、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的种种决定归根结底其实是无奈的选择。
上面没有靠山,下面没有拥趸,谭明光空降扬州,身边仅有两三个忠心的幕僚,如何能够撬动本地这群紧密抱团的豪族官绅?
若他年轻一二十岁,兴许还会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但他如今年近半百,自然一心求稳。
沈青鸾清楚薛淮想知道什么,于是继续说道:“淮哥哥,扬州官场细究起来有三种人,其一是依靠本土富绅支撑的官员,如府衙通判刘让、推官郑宣、经历胡全、江都知县李春久等人,他们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不好惊动。这些人隐隐以刘家为首,淮哥哥尤其要注意刘家家主刘傅,我爹说这位刘老爷子人老成精,而且和江苏巡抚关系莫逆,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嗯,我记下了,还有呢?”
“其二便是明哲保身的一派,如……那位谭府尊,他们大多是外乡人来到扬州为官,在本地没有人脉,又被本土官吏严防死守,很难找到破局的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选择置身事外,也有人主动投靠本土官吏,纵然拿不回多少权力,至少能靠着扬州的富庶吃得盆满钵满。”
沈青鸾眼中浮现一抹厌憎,继而道:“最后一派人数最少,他们是真心想为扬州百姓做一些实事的官员,然而囿于种种掣肘和困难,他们想做事面临的难度极大。”
这一刻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昨日在东关码头,见到的那位仪真知县章时。
紧接着便听沈青鸾沉重地说道:“我听我爹提过,仪真章知县颇有志气抱负,奈何他面对的是自成一体的府衙,下属们也都各怀心思。去年江堤决口之前,他便来到府衙求见原知府韩翊,请求府衙组织民夫加固堤坝,最终被韩翊以虚耗民力拒绝,后来江堤果然决口,百姓们损失惨重。”
“韩翊不会有好下场。”
薛淮从京城而来,自然清楚朝中的风向,这句话算是让沈青鸾稍感安慰。
她收拾心情,继续为薛淮介绍道:“淮哥哥,扬州本地大族除了我们沈家,还有刘乔郑王四姓,此外便是葛、白、赵等盐商。这些年我爹与他们斗来斗去,两边都奈何不了对方。其实那群人并非铁板一块,据我所知刘家和乔家在五年前发生过极其激烈的冲突,甚至一度闹到布政司,最后勉强平息事态,但两家已是老死不相往来。正是因为他们内部不和,我们沈家才能趁势发展壮大。”
薛淮登时了然。
沈青鸾提供的信息很关键,扬州府错综复杂的局面在他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从官场到民间,他需要解决的问题层层迭迭,但他至少能确认一点,并非所有人都满足于现状,那么他昨夜在影园的表态传开之后,肯定能够发挥一定的效果。
一念及此,薛淮饶有兴致地看着沈青鸾问道:“青鸾,你觉得我应该从何处入手?”
这当然不是考校,沈青鸾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信任,因而认真地说道:“淮哥哥,我认为你或许不必急着大刀阔斧地改革,因为扬州的问题绝非收拾几个官吏可以解决。与其让那些人受迫而抱团,不如找准机会擒贼擒王!”
“你是说……刘家?”
薛淮略感讶异,这丫头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沈青鸾点头道:“对,就是刘家,只要淮哥哥能够拿下他家,其他大族不足为惧,必然树倒猢狲散!”
112【不惧风雨】
沈青鸾神态坚定,显然早就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而非单纯为了在薛淮面前表现。
不过她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想了想说道:“淮哥哥,刘家根基深厚,无论在官场还是民间都有扎实的人脉,而且刘傅肯定会提防淮哥哥的手段。我这些只是浅薄见识,存在诸多思虑不周之处,淮哥哥你且姑妄听之。”
在薛淮的视角看来,这就是沈青鸾和姜璃最大的不同。
他和姜璃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后者固然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但是因为出身太过尊贵的缘故,言行之间有着天然的傲气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譬如她让薛淮在会试中帮太子徇私,虽说她这样做确实是出于对两人后续合作的考虑,但并未考虑薛淮本人的意见。
薛淮甚至有种感觉,倘若姜璃身为皇子,她极有可能是太子最大的对手——不只是能力强弱的区别,关键在于姜璃这种果决的性格更有希望成事。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薛淮亦能感受到姜璃对他态度的转变,不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但那也只是和以前的她相比,她很难做到像沈青鸾这般处处为薛淮着想。
“我这是怎么了?”
薛淮心中纳罕,姜璃和沈青鸾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陪伴和教导,偏偏又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身份和地位,另一个则生活在爱与包容之中,江南水乡养成她明媚灵动的性情。
简而言之,这两人似乎没有放在一起比较的必要。
他随即收敛心神,望向沈青鸾微笑道:“我在运河上的时候,反复思量过扬州的沉疴难解,最终得出的看法与你一致。想要撬动这里的一滩浑水,最好的办法便是将矛头指向刘家。”
“淮哥哥,你真是这般想的?”
沈青鸾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如同星辰落入凡间。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大抵便是与倾心之人形成思绪的共鸣。
她不想薛淮始终将她当做当年的跟屁虫,这种观念很容易导致她在薛淮心里始终是长不大需要照顾的小丫头,所以前几年在薛淮于科举场上崭露锋芒的时候,沈青鸾亦在用心学习经商之道。
在沈秉文的培养下,兼之她自身的天资悟性,沈家大小姐的名头很快在江南商界传开。
沈青鸾不在意闲杂人等的评价,她只希望能够跟上薛淮的脚步,而如今当面得到薛淮的认可,这毫无疑问是最令她开心的结果。
薛淮隐约察觉少女的心绪变化,望着她明亮的双眸,他亦发现室内氛围的悄然转变,于是深入问道:“看来我们在对待刘家的态度上不谋而合。青鸾,你对刘家有多少了解?”
沈青鸾迎着他的目光,感受到那份真诚的信任与重视,心中微暖,也愈发慎重。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螺钿镶嵌桌面上轻轻划过一道无形的线,似乎在梳理脑海中的脉络:“淮哥哥,在我看来,刘家的命脉集中在三处。”
“第一处是盐引勘合,暗结关窍。两淮盐课为国之大脉,盐引的发放、勘合、转运,看似按部就班由盐运司及府衙户房经手,实则每一张盐引从京城户部发下来,到最终落到扬州大小盐商手里,中间经手的每一道环节,都绕不开刘家在户房及盐运衙门里安插的钥匙。”
她顿了顿,看到薛淮眉头微蹙,便尽量详细地解释道:“盐引发放的程序繁琐至极,真正掌握核心环节和操作规矩的人当中便有刘家的心腹骨干。他们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那些不按刘家规矩来的盐商,要么盐引被耽搁、理由层出不穷,要么就在转运途中意外频出损失惨重。放眼整个扬州,只有我们沈家和乔家暂时不受刘家的制约,其他大小盐商或多或少都要依附于其。”
薛淮沉吟道:“刘家想要做到这一点,仅靠那些积年老吏显然不行,他们只能保证刘家在具体操作中的影响力。除此之外,刘家必须拥有稳固的靠山,不单是江苏巡抚的庇护,朝中也得有人。”
他脑海中浮现宁党二字。
一条脉络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素来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之一,宁党自然不会忽视这偌大的利益。
宁珩之动不了户部尚书,但他可以利用江南官绅插手盐政,从江苏巡抚、盐运司到扬州府衙的官吏皆能为他所用,而刘家则是具体办事的人选。
沈青鸾点头道:“淮哥哥所言极是,刘家靠着上面的关系,将触角深入盐政的方方面面,若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势必会震动整个江苏官场。”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肯綮,展现出不俗的逻辑思辨能力。
望着少女侃侃而谈时专注的眉眼,薛淮不禁颇为感触。
今日之前,沈青鸾给他的印象就是执念于过往的小女孩,现今他已明白那只是她在他面前不加掩饰的真心。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他如此,沈青鸾亦如此。
薛淮将盏中微凉的清茶饮尽,又问道:“第二处呢?”
沈青鸾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耳根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热,却更努力地稳住心神,继续说道:“第二处便是漕粮河工。扬州乃漕运重镇,运河即命脉。每年朝廷拨付的漕粮转运、河道疏浚、堤防维护等款项,数目巨大,皆经府库流转。”
薛淮对此自然早有了解,他接过话头说道:“看来每年运河清淤、闸坝修缮这些肥差,最终几乎都会落在与刘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工头、商号手中。”
“不止如此。”沈青鸾神情凝重地说道:“淮哥哥,如果刘傅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之辈,他很难与我爹斗得难解难分。漕运牵扯的利益太大,刘家根本吃不下,所以他们联合本地其他大族一同参与其中,形成一股共同进退的庞大势力。”
阁内一时静谧,只有窗外流水淙淙,微风拂过芭蕉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更衬得气氛凝滞。
沈青鸾所描绘的图景,比薛淮预想中更加盘根错节,暗流汹涌。
刘家以盐引为基础,以漕运河工的巨大利益为纽带,编织出一张从上到下、内外勾结的巨网,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地方豪强,而是寄生在官府命脉上的庞然大物。
薛淮心中生出明悟,天子允许他外放扬州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看见这一点。
座师沈望的提醒言犹在耳,他让薛淮莫要瞻前顾后,只要他在扬州闹出的动静够大,京城便能给予足够默契的配合。
一念及此,薛淮愈发冷静地问道:“刘家的第三处底气在于何处?”
沈青鸾小口喝着清茶,轻声道:“淮哥哥莫要被扬州表面的繁华太平迷惑。府衙三班衙役,名义上归属知府和同知管辖,实则大半已被本地豪族渗透控制,成了他们的眼线和打手。但这并非最麻烦的,刘家私下豢养着一支力量,专司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诸如私盐护送、威慑商旅、打压异己,甚至……”
她欲言又止,薛淮却已明晰。
以刘家为首的本地豪族,官面上有三班衙役做遮掩,暗地里又养着一群亡命徒,一明一暗,互为表里,当真令人防不胜防。
“方才我提过那位仪真知县章大人,”沈青鸾眼中浮现一抹喟然与沉重,“我爹说去年决堤后,章知县痛心疾首,密信上告布政司,言及河道款项被贪渎之巨……然而没过多久,他派去送信的心腹幕僚便失足落水而亡,密信和证据不知所踪,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薛淮沉声道:“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刘家真当自己能瞒天过海么?”
沈青鸾叹道:“淮哥哥,我并非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只是扬州局势复杂凶险丛生,我爹亦只能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这里与京城不同,有些人狗急跳墙难免会兵行险着,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放心,我明白。”
薛淮沉着的语调冲淡了室内弥漫的阴霾,“青鸾,若非你今日这番剖析,我恐需数月才能摸清个中门道。你所说的这些信息,沈叔父可曾知悉?”
他这个问题并非试探,而是想知道沈秉文对此事的态度。
沈青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抬起头望着薛淮,眼神清澈且坚定:“淮哥哥,这些都是我这几年帮爹爹处理账目、留意各路传言,再结合府城一些隐秘渠道的消息,自己整理猜测出来的。爹爹与刘傅斗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刘家不好惹,许多事或是不屑,或是为了保护沈家根基,选择了隐忍之道、权宜之计,也刻意不让我知道太多污糟之事。他总说,商贾之道和气生财,能不撕破脸最好。”
少女对他的信任溢于言表。
薛淮完全能够理解沈秉文的难处,扬州的问题之复杂恐怕连内阁大学士都会感到棘手,更遑论一个扎根于此的商人。
沈家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极其不易,沈秉文身为当家之人,自然不可能快意恩仇只求心安,他必须要考虑整个沈家的安危。
“青鸾。”
薛淮的声音柔和下来,他徐徐道:“你提供的信息帮了我大忙,兹事体大,我需要仔细筹谋,不会轻举妄动。等沈叔父回扬州之后,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商议。”
“能帮到淮哥哥就好。”
沈青鸾嫣然一笑,继而道:“淮哥哥,以后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吗?”
薛淮点头道:“当然可以。”
沈青鸾眼波流转,忽地朝薛淮伸出白皙的手掌,勾起小拇指道:“那我们拉勾!”
“好。”
薛淮应允。
两人的小指缠绕钩住,沈青鸾笑盈盈道:“不许失约哦!”
薛淮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113【小手段】
太和十九年,五月初六。
扬州府衙,同知厅。
今日是薛淮正式署理政务的第一天,谭明光一大早就召集府衙属官,当众宣布他的决定。
当众人听到谭明光将大权拱手相让,心中震惊之余,又觉得这位府尊大人做出这种事并不稀奇。
在薛淮到来之前,谭明光就已经是这般随和淡然的心态,虽说他始终握着身为知府的决断权,但具体事务基本有府衙属官负责,只要不出现明面上的纰漏和差错,他不会过多的追究与干涉。
如今薛淮身为名正言顺的二把手,又有一身通天背景,谭明光对他委以重任乃是理所当然,自己则能落个清闲自在,反正他不贪恋权柄,乐得在府衙后堂研读经史。
“诸位同僚,薛同知清正刚直朝野皆知,皇上亦曾多次亲口嘉许,如今他履任扬州实乃我等之幸。”
谭明光难得一见地严肃起来,环视众人道:“本府希望尔等牢记仕途初心,倾尽全力配合与服从薛同知,齐心协力处理好各项政务,使得我扬州百姓安居乐业,力争成为大燕一百余府当中的佼佼者!”
“谨遵府尊之令!”
包括薛淮在内,众人齐声应下。
谭明光看向薛淮说道:“景澈贤弟,这里便交给你了,若有难解之事,可来后堂寻我。”
薛淮拱手道:“下官必定尽心竭力。”
谭明光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带着幕僚离去。
此刻厅内的气氛略显凝重。
薛淮来到主位坐下,案上放着几份厚厚的卷宗,分别是扬州府太和十八年的黄册、白册和鱼鳞图册,他过去两天主要是在研究这些档案。
堂下坐着一群属官,左边以通判刘让为首,然后依次是经历胡全、照磨乔云山和吏户礼三房司吏。
右边以推官郑宣为首,往后是检校徐振、司狱霍典、兵刑工三房司吏和府衙三班班头。
“诸位不必拘谨。”
薛淮面色沉静,看向众人说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似乎已经成为官场惯例,难免会导致人心惶惶,无心处理政务,只想着如何应对上官的责难。本官今日与诸位开诚布公,扬州府衙政事暂且因循旧例,若有纰漏则就事论事,因此诸位无需忧虑,尽心办事即可。”
众人赔笑,称赞之声连绵不绝。
他们心里自然不会这样想,毕竟人不能重复踏入同样的陷阱。
倘若没有影园那夜的波折,或者他们还会勉强相信薛淮像谭明光一般,不会轻易大动干戈。
然而在场属官大多亲历过那夜宴席,见识过薛淮翻脸如翻书的果断,心里清楚这位同知大人可没有府尊那般好敷衍,别看他现在一脸平和风轻云淡,若是信了他的鬼话,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遭殃。
薛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没有过多关注通判刘让,那日与沈青鸾的深谈让他洞悉扬州沉疴的症结所在,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他自然不会打草惊蛇。
坐在右侧首位的郑宣开口说道:“扬州去年遭逢洪水侵袭,府衙上下忧心不已,幸得谭府尊稳住大局,卑职等才能从千头万绪之中找到努力的方向。如今厅尊履任扬州,卑职愈发感到振奋,相信在厅尊的带领之下,卑职等能够全身心地投入政务之中。”
众人纷纷附和。
郑宣神态恭敬,丝毫看不出他对薛淮的不满。
影园夜宴,负责操持全局的郑宣毫无疑问是最憋屈的人,他觉得自己尽心尽力,从席间相伴的美人到席上每一道菜肴,他都亲力亲为不敢懈怠,不成想最后薛淮完全不顾及他的脸面,几乎让他成为坊间的笑柄。
薛淮微笑道:“郑大人言过了,本官初来乍到,亟需各位的协助和支撑。”
郑宣连忙应下,随即略显为难道:“卑职专司刑名诸事,原本不该劳烦厅尊,然而近来遇到一桩十分棘手的案子,卑职绞尽脑汁都找不到破局之法,还请厅尊施以援手。”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薛淮望着郑宣一脸真诚谦卑的神色,心中冷冷一笑。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是何案子如此棘手,郑大人不妨细说。”
在一众属官的注视中,郑宣愧然道:“厅尊,此案起因是江都县东南郊有二十五户百姓联名上告,他们状告当地富户王栋强行侵占田产,将他们的良田改为自家桑田,兼诉江都县衙收受王家好处胡乱判案。卑职命人前往江都县详查,发现王栋并非强占,而是购买水田改为桑田,一应手续俱全。”
薛淮淡淡道:“既然手续俱全,何来难以决断?”
“厅尊容禀。”
郑宣陈述道:“原主诉王家购田之时未补差价,但王家拿出证据表明那些田地为下等田,原主却事后上告他们的田地是上等田。根据江都县衙的鱼鳞图册表明,那些田地确为下等,只不过是太和七年的记录。原主纠集百余人,力证经过十余年的开垦滋养,那些田地已经变为上等,王家自然不肯接受,他们只认县衙的鱼鳞图册。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且都有证人证物,因而此案难以断定。”
薛淮沉吟片刻,问道:“此案卷宗何在?”
郑宣连忙道:“卑职已经备好,请厅尊过目。”
他起身取来一本厚厚的卷宗,交到薛淮手中。
薛淮并未立刻查看,而是将卷宗放在案上,又看向众人道:“诸位可有类似的疑难政务?”
这句话让刘让心中警惕。
自从那夜领受老父亲的教导,他便很快调整心态改变策略,既然明面上不宜和薛淮作对,那就用正经手段迫使这位来者不善的同知大人让步。
所谓正经手段,乃是这些官吏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原本准备用来对付谭明光,不料对方履任扬州之后十分低调,让他们准备的手段没了用武之地。
扬州地域辽阔人丁繁多商贸兴旺,每天都会发生数之不尽的问题,纵然有下面的县衙分担大部分政务,依旧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府衙解决。
如郑宣所言积压的疑难案子,在场属官谁手里没有几十件?
既然薛淮想走一条和谭明光完全不同的路,那就请他先解决下属们面对的难题。
刘让深入了解过薛淮的生平,他知道对方身份清贵背景深厚,但是地方政务和京城中枢截然不同。
薛淮在京中靠着天子的器重和沈望的帮助无往不利,不代表他就拥有解决实务的经验和能力,说到底他只是十九岁的官场后起之秀,没有十几年的摸爬滚打,如何能够应付这些疑难杂症呢?
只是薛淮此刻的态度略显奇异,似乎他早就料到今日的场面,刘让不禁愈发警惕,同时按下心中的冲动,决定旁观对方的动静。
其他一部分官吏早就得到刘让和郑宣的知会,此刻他们没有太多顾虑,见薛淮主动询问,便相继倾诉苦水,将难题摆在薛淮面前。
经历胡全紧随其后,上报去年漕粮损耗超额核定一事和盐税豁免争议一案。
刑房司吏禀明大明寺《金刚经》孤本失窃案和仪真县十七名河工溺亡一案。
礼房司吏上报府学蒙书刊印纠纷一事和号舍修缮难题,请薛淮判定权责。
户房司吏禀官仓陈米定价争议,请薛淮定夺处置。
……
厅内陷入一片喧杂,众人争先恐后,薛淮案上的卷宗越来越多。
大半个时辰过后,厅内的声浪渐渐平息,摆在薛淮面前的难题已经达到二十余件,涵盖田产、刑名、治安、工坊、赋税、学政、仓储、漕运、盐政等诸多方面。
从在场官吏的表情便能看出,他们虽有刁难薛淮之意,但也确实很难解决这些遗留的疑难杂症。
其实天下各处官衙都有很多类似的问题,只不过大家都擅长一个拖字诀,事主们若是有人脉关系,或者能够给出一定的好处,他们说不定会尽心努力一下,若不然就只能束之高阁,等待后来者。
如今薛淮就是那个后来者。
想要服众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不论是心怀鬼胎的刘让等人,还是那些并非刻意针对薛淮的中间派,无论他们的初衷是什么,薛淮若是拿不出足够的能力,光凭一个同知的官衔和谭明光若有若无的支持,想让属官们如臂使指自然难比登天。
薛淮看向案上的卷宗,心中粗略计算一下,单独解决一件难题就得不短的时间。
想必在这些属官看来,等他处理完这些政务至少需要一两年,到那个时候他哪里还有锐气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平静地看向翘首以盼的官吏们,从容道:“本官来扬州便是要与诸位同舟共济,因此为你们排忧解难是本官的分内之责。”
此言一出,众人隐约有些恍惚。
薛同知这是答应帮助他们了?
这位年轻的贵人到底知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难题?
这一刻他们不知该夸薛淮敢于担当,还是嘲笑他无知者无畏。
刘让心中微动,立刻赞道:“厅尊体恤下属,实乃我等之福。还请厅尊放心,我等绝对不敢懈怠,定会尽心尽力办好差事,只是这些疑难政务……”
“交给本官便可。”
薛淮微微一笑,起身道:“卷宗留下,诸位回去当值吧。”
“多谢厅尊!”
众人迅速躬身行礼,然后心情古怪地离去。
厅内安静下来,李顺来到近前,担忧地说道:“少爷,这些人摆明是要借机刁难于你,这么多案子要忙到什么时候?”
“他们此举名正言顺,我既掌同知之位,下属无法处理的政务当然需要我接手,不然往后如何驱使他们?”
薛淮神情平淡,眼中浮现一抹追忆:“这种手段……我早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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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作茧】
扬州府衙宛如一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待至正午时分,同知厅内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城内高门大族。
府衙后堂,存朴斋。
谭明光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卷文集,案头一杯清茶。
来到扬州之后,除去处理府衙政务,他大多会是这样的生活光景,既不会过多干涉属官们的职事,亦不轻易接受城内官绅的宴请,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之悠然。
只不过今日他在那一页已经停留很长时间。
幕僚黄西滨追随谭明光已有七年,从襄阳而汉阳再至扬州,堪称谭明光最信任的人,对这位东翁的心思也最了解。
他替谭明光将茶盏注满,轻声说道:“明府,薛同知此番可谓出师不利啊。”
“意料之中。”
谭明光自知心神难宁,索性放下文集,悠悠道:“此等刁难手段,多半出自那位刘老爷子手笔,深谙对症下药之三昧。薛淮志存高远,他来扬州断不会如老夫这般随波逐流,势必掀起一番风雨,是以彼辈即以王道对王道——汝既心怀黎庶,吾辈便将民生难题悉陈汝前。”
黄西滨在对面坐下,感慨道:“所以薛同知无法推拒。”
“自然不能拒绝。”
谭明光摇摇头道:“这是阳谋。薛淮既秉持为民请命之道,甫至扬州便亮明立场与态度,倘若拒绝接手此类棘手公务,难免予人表里不一、故作姿态之感。这于他日后整饬扬州官场,必成极大掣肘。”
“然而……”
黄西滨迟疑道:“据前面传回之消息,薛同知此刻手中积压难题二十有余,若依序逐件清理,耗时几何?且薛同知初任外官,恐不熟谙庶务,单单一案,或耗数月之功。”
谭明光淡淡道:“那又如何?此乃为官者必经之阶。纵未外放,他亦当入六部涉此庶务,不经摔打,焉能更上层楼?”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当年被调去户部担任主事的岁月,从一开始的步履维艰到后来的融会贯通,耗时五载有余,其中辛酸苦楚一言难尽。
黄西滨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不由得轻声一叹。
“何必叹惋?”
谭明光语调平和,他知道幕僚不是在替薛淮忧虑,而是期盼局面出现转机。
平心而论,谭明光并非心甘情愿过着现今的生活,他还没老到力不从心的地步,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也想政出一门独掌权柄。
奈何扬州的水太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遭人算计,谭明光兢兢业业才熬到正四品知府的位置,他不敢拿自己的余生去冒险。
虽说做一个被下属架空的知府不是滋味,但只要能够达成以三品衔致仕的愿景,谭明光不介意再忍这几载光阴。
黄西滨的想法也很简单,如果薛淮真能撬动扬州官场,他的东翁未尝没有机会摆脱桎梏,成为真正的扬州知府。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劝说道:“明府既然已经帮过薛同知,何不再出手一次?”
在他看来,薛淮纵然背景深厚心机不浅,在庶务的处理上绝对比不上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谭明光,当下整个扬州城内,沈家或许能给薛淮提供一定的助力,但只有谭明光能够帮他破开荆棘。
谭明光陷入长久的沉思。
直至盏中清茶转凉,他才缓缓说道:“你怎知这不是刘傅及其背后势力,对老夫的又一次试探?”
黄西滨闻言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垂首道:“明府恕罪,学生虑事浅薄了。”
谭明光摆摆手道:“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沁凉的茶水让他的思绪更加冷静,续道:“即便这不是他们的试探,老夫亦不可冒然出手,一旦出手就会登上清流的船。这盘棋落子于扬州,实则角力于庙堂,漕运和盐政都是关系到国朝根基的大事,压根不是扬州几个官绅的问题。诸如刘家之流,放在大燕万里疆域之中又能算什么?”
黄西滨逐渐领悟,他略显惊惧地说道:“明府之意,薛同知赴任扬州,其实是清流和宁党的再度争锋?”
“恐不止于此。”
谭明光平静地说道:“且观之,好戏犹在后头。老夫助过薛淮一次,现下要看他能否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若连此等事都无力应对,他在扬州必难久待。他在京中有所依仗,大可从容抽身而去,老夫若贸然助力,届时何以自处?”
话虽如此,他眼底深处依旧闪过挣扎之意。
终究化作一片寂寥萧索。
……
北城,永庆坊。
扬州四姓之首的刘家大宅便坐落于此。
“不知那位小薛大人如今是否头疼?”
余庆堂内,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面带讥讽,哂笑道:“若非怕他狗急跳墙,老夫真想去府衙当面拜会一番,看看小薛大人可还如影园夜宴一般大义凛然。”
他便是四姓之一王氏家主王世林。
坐在他对面的郑氏家主郑博彦亦笑道:“维森兄放心,薛同知断然不会在你面前恣意妄为,这位年轻贵人精明着呢。”
“精明?老夫看着也有限得很。”王世林冷哼道:“他若真精明,就不该狂妄自大地接招,明明一个拖字诀就能暂时搁置那些难题,他却非要提上日程,如今没有一年半载休想抽身。”
“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郑博彦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徐徐道:“过个一年半载,薛同知身上的锐气想必已经磨平,不会再想着为难我等。”
在座白氏家主白修和葛氏家主葛怀城皆颔首称是。
这四人加上端坐主位的刘傅,便是扬州本地豪族之翘楚,除了几年前与刘家决裂的乔家、自成一派稳步拓展的沈家,余者难望这五家项背。
王世林看向沉默的刘傅,恭谨地问道:“子承兄,你觉得薛同知有没有可能是故意装傻,从而以此来迷惑我等?”
“这不重要。”
刘傅轻描淡写一言带过,逐一看向四人说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与那位新任同知无关,而是有件要事相告。”
白修连忙问道:“何事如此要紧?”
刘傅稍稍沉默,然后轻声道:“京城那边来信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在场五人皆腰缠万贯之辈,但他们深知这泼天富贵非凭本事,实赖朝中勾连、漕盐私谋而来。
这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他们靠着漕运河工和盐政大发横财,自然需要定期上供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旁人取代。
葛怀城迟疑道:“去岁国库困窘,京中索银百万。仅仅半载,竟又伸手……此番数额几何?”
刘傅不语,只比出一个手势。
就连一贯唯他马首是瞻的白修都忍不住皱眉道:“这般多?”
京中的胃口一次比一次大,虽说这影响不到他们各自的家底,但是盘子只有那么大,京中多拿一部分,他们就得少拿对应的数额。
郑博彦亦沉声道:“子承兄,若循旧例,盐运司断无此巨银,这不是逼得我们要拿自家的银子填补缺口?”
“诸位莫急。”
刘傅冷静地说道:“我已经想到应对之法,今日便请诸位共同参详。”
众人素来敬佩他的眼光和谋略,当下齐声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新增引窝。”
刘傅伸出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说道:“盐运司那边推行此事,届时我等在旁推波助澜,想必会有很多人经受不住引诱,便是乔、沈两家也有可能会出手。”
大燕盐政几度改革,如今以纳银制为基础,即盐商先取得代表食盐运销资格的引窝,再向盐运司缴纳银钱获得可以运销食盐的盐引。
引窝可以世代继承,从而使得盐商能够长期控制规定区域的盐业经营权,在场五家和外面的乔家与沈家都有一定数量的引窝。
那些没有引窝又想在盐业分一杯羹的富商,只能以高价向盐商租用引窝。
简而言之,引窝便是控制盐引分配权的牌照,与钱庄需要的牌照类似。
郑博彦略显热切地说道:“子承兄之意,待盐运司确定新增引窝,我们五家便联手拿下总销之权,再以高价卖给其他人?”
“没错。”
刘傅意味深长地说道:“盐运司这次的胃口不会小,我们拿出足够的银子就能垄断引窝的行销权,也能给京城那边一个满意的交代,诸位都是明白人,肯定可以算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得失。”
众人皆点头。
他们一辈子都在和盐业打交道,当然看得明白个中门道,要填饱盐运司乃至京中大人物的胃口,他们这次要付出足够多的真金白银,但往后的收益之丰厚同样肉眼可见。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世林当先表态道:“愿遵刘公调度!”
其余三人纷纷附和。
刘傅一笑,举起茶盏道:“老朽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请!”
众人笑容满面。
气氛无比融洽,无人再关注薛淮,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人。
115【进退之间】
两天后,府衙二堂,通判值房。
照磨所典吏王贵进来的时候,刘让正在复核一桩几天前发生的殴斗案。
虽说他联合一群府衙属官给薛淮出了一个大难题,但这不代表他们就能高枕无忧看热闹,相反为了避免让薛淮找到发作的由头,他们一改往日的懒散懈怠,变得勤勤恳恳,刘让更是以身作则。
王贵往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
刘让见状微微皱眉道:“缘何这般鬼祟?”
王贵来到他对面坐下,笑道:“伯逊兄,你猜薛同知这两天在做什么?”
刘让放下手中的卷宗,端起茶盏淡淡道:“有话直说。”
王贵压低声音道:“他将自己锁在值房之内,整整两天都在研究那些卷宗,脸色难看得吓人!”
照磨所主管府衙文书,王贵这两天没少往同知厅送卷宗,因此他大概知晓薛淮的状态。
刘让闻言不禁微微一笑,悠然道:“这才区区两天而已,同知大人就沉不住气了?等他看完那些卷宗,只怕花儿都谢了。”
“可不是嘛!”
王贵得意地说道:“他还以为这里是京城,能仗着上面的器重横行无忌?伯逊兄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让他寸步难行。依我看,同知大人要不了多久便会放弃挣扎。”
“不可大意。”刘让提醒道:“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谨慎行事。”
“是。”
王贵点头道:“伯逊兄放心,大家都警醒着呢,谁都不敢放松。说起来也要多亏同知大人那夜在影园翻脸的举动,若非如此,怕是还有不少人会心存幻想,以为他来扬州只是充实履历而已。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薛同知这次绝非走个过场,他就是想在扬州立威,我等岂能坐以待毙?”
听到这番论述,刘让忽地心中一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问题。
如王贵所言,薛淮原本可以继续维持和光同尘的假象,那他为何要在影园夜宴翻脸?
抛开他想表明立场争取盟友的原因,还有没有其他谋算?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书吏恭敬地说道:“刘大人。”
刘让给王贵使了一个眼色,见后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便淡然道:“进来。”
书吏入内行礼,垂首道:“刘大人,厅尊大人请你现在前往同知厅。”
刘让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说道:“知道了,下去罢。”
书吏告退,王贵连忙低声问道:“伯逊兄,他又想做什么?”
“慌什么?”
刘让起身道:“一会机灵些,见机行事便是。”
片刻过后,两人联袂来到同知厅,这里已经聚集不少府衙属官,基本上除去外出办事的官吏,其他人都被薛淮找了过来。
薛淮坐在案前,几大摞卷宗放在手边。
他抬头看向进来的两人,目光在刘让面上稍作停留,随后移向侧后面的王贵,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这个笑容让王贵怔了一怔,心里涌起莫名的慌乱。
他不明白薛淮为何要对他笑,更重要的是这个笑容隐隐带着亲切的意味,这让旁人如何看待他?
要知道他虽然只是王家的旁支子弟,但是凭借紧紧抱住刘让的大腿,现今他在扬州城内也算风生水起,在王家内部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倘若刘让误会他和薛淮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岂不是最离谱的状况?
还好刘让不至于如此愚蠢,薛淮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王贵的心绪才稍稍安定。
“诸位无需多礼,请坐。”
薛淮看起来颇为疲惫,可见刘让等人的手段给他造成不小的负担。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卷宗,缓缓道:“本官大致看了诸位呈上的卷宗。平心而论,这些积压的公务确实不易处理,其中不少都是难分对错的糊涂账。就拿郑大人所提的田产案来说,一边是拥有县衙图册作为凭证的富户,一边是拥有上百人证的二十五户普通百姓,若不能公正处置,极有可能引发民怨沸腾。”
郑宣面上浮现愧疚之色,心里却是冷笑不止。
像薛淮这种从京城外放的年轻官员,固然有着深厚背景和唬人的名头,可是光凭这些很难收服地方一群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的官吏。
一念及此,他貌似好心地说道:“厅尊,这些案子委实棘手,依卑职看不如暂且放一放?”
“这不妥吧?”
薛淮虽然婉拒,但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坚决。
刘让趁势说道:“厅尊爱民如子,卑职敬佩不已,只是这等疑难杂务各地都有,处理起来费时费力,其实先前府尊大人也是暂时搁置。”
厅内众人神情各异。
他们很清楚那二十余份卷宗的难度,任何一件都会让经手的老吏感到头疼,更何况是初来乍到、过往并不擅长庶务的薛淮?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薛淮暂时搁置都是情有可原。
但是……
如果薛淮真的这样做,往后他在府衙的话语权将会极大地降低,毕竟一个出尔反尔、表里不一的上官很难得到下属的敬重。
薛淮没有仓促做出决断,他平静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然后才看向刘让说道:“通判认为本官应该遇难而退?”
“卑职绝无此意。”
刘让自然不会上当,从容地说道:“卑职完全服从厅尊的决定,无论暂时搁置还是迎难而上,卑职对厅尊唯有竭尽全力的支持。”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死局,薛淮选择放弃就会威信尽失,选择继续就会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他说几句场面话有何不可?
然而薛淮面露微笑,颇为欣慰地说道:“有通判这句承诺,本官就放心了。”
不等刘让开口解释,薛淮便对众人说道:“本官思考再三,为官之道在于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既然辖内存在诸多未决之事,且大多关系到百姓的切身利益,本官断无退却之理。”
众人齐声赞道:“厅尊明见!”
既然薛淮非要一意孤行,他们乐得看他撞个头破血流。
“本官这两天对这些卷宗的属地稍作整理。”
薛淮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其中附廓江都县六件,仪真县四件,泰兴县两件,宝应县三件,兴化县两件,如皋县五件,海门县一件,牵扯到各县衙和府衙各司各房。倘若按照以往的规矩来办,每一件都要用到大量人力物力,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安排,相信诸位亦能明白其中的难处。”
众人皆点头附和,刘让道:“厅尊所言极是,府衙人手本就不足,兼之权责牵扯不清,很多案子不是卑职等人不用心,实在是掣肘太多,难以形成合力。”
“通判此言切中要害,不愧是府尊大人和本官极为倚重的臂助。”
薛淮冲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继而道:“本官思忖良久,为了解决这些难题,决定一改往日旧例。即日起,府衙对这些难题特事特办,在不影响各司各房运转的基础上,由本官抽调部分能吏成立专司。”
此言一出,厅内瞬间陷入死寂。
刘让嘴唇翕动,却想不出该如何劝阻。
薛淮亦不会继续给他啰嗦的机会,干脆直接地点将道:“王贵。”
“卑职在。”
“你是本官第一个挑中的人才,不知你可否愿意随本官去解决府衙积压的疑难公务?”
“卑职……”
王贵面露迟疑,强忍着不去看刘让的表情。
他万万没有想到薛淮竟然有这样的手段,仓促之间很难厘清对方的谋划和用意,他只知道自己一旦开口答应,在旁人看来难免会有首鼠两端之嫌。
薛淮盯着王贵的面庞,稍稍提高语调:“如此为难,难道王典吏不愿为扬州百姓排忧解难?还是说你瞧不起本官,不屑襄助本官做事?”
“卑职岂敢!”
王贵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他知道自己若是继续犹豫,薛淮一定会拿他开刀,当下只能先答应下来,相信刘让和其他同僚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他恭谨地说道:“厅尊如此看重,实乃卑职的荣幸,卑职愿追随厅尊办差,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不需要你肝脑涂地。”
薛淮放缓语气道:“只要王典吏做好本职工作,本官保你前程一片光明!”
王贵闻言一阵恍惚。
他猛然间想起,堂上这位年轻的同知大人不是老迈昏聩的知府谭明光,而是大燕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对方有父辈遗泽、天子青睐、重臣器重,还有一身宛如护体金光的清名,如果他真能得到薛淮的提携,说不定真有机会飞黄腾达……
等等!
王贵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忘记自己的立场,更清楚眼下是怎样的场合,怎能一时间魂不守舍想入非非?
要是刘让和其他同僚察觉他方才心里的念头,这扬州城哪里还有他立足之地?
故此,王贵只是低着头,冷静地说道:“厅尊提携之恩,卑职必定铭记在心。”
薛淮明白他这番神态的缘由,当下不再逼迫,只是状若无意地向旁边看去。
仿佛不经意般,他和刘让的视线交汇。
薛淮微微一笑,刘让面上神情恭敬,实则暗暗攥紧袖中双手,将心里涌现的不安和厌憎强行压下去。
116【潜龙勿用】
刘让此刻心里就像吞了一只苍蝇那般难受。
他明白薛淮为何要将矛头指向王贵,此人是他在府衙最得力的拥趸,很多时候他不方便说的话都靠王贵传达透露,如今薛淮将王贵暂时调离府衙,一方面可以降低他对府衙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能够从出人意料的角度将手伸进扬州四姓。
刘乔郑王四家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且不说刘家和乔家如今势同水火的关系,便是郑家和王家亦非矢志不移绝无二心。
眼下他们愿意追随刘家,是因为刘让的父亲刘傅在官面上的靠山很强大,也是因为刘家的底蕴和实力足以压制住他们的贪念。
刘让从未放松过警惕,他深知倘若刘家出现致命的破绽,郑家和王家定会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瓜分刘家的基业。
扬州巨商之间的斗争,从来不比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平和,同样充斥着腥风血雨,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残忍且直接。
王贵并非王家的嫡系子弟,即便他从未表露过,刘让却能猜到他内心压抑的不甘和欲望,若是他面前的诱惑足够大,他极有可能做出背主之举。
现在薛淮将王贵带到身边,刚刚甚至光明正大地笼络,虽说王贵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时间一长……
刘让忽然心中一凛,眼神幽深地看向薛淮。
那个专司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当此时,薛淮又点名两人,皆是经历司经验丰富的老吏。
他并未打各司主官的主意,像经历胡全、照磨乔云山、检校徐振、司狱霍典和六房司吏这些人,薛淮根本看都不看,选择的都是如王贵一般有资历有能力但是不入流的胥吏。
刘让霍然惊觉,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薛淮的算计。
从一开始对方就料到他们刁难的手段,其实从古到今类似的状况万变不离其宗,下属想要刁难上官无非就是在这种事上做文章,毕竟他们不可能明着与上官作对,否则薛淮一封弹章送往京城,直指扬州官绅沆瀣一气,欲脱离朝廷的辖制,届时所有人都逃不掉。
但如果他们能用棘手公务让薛淮束手束脚,那他就没有任何借口,即便告去京城也只会落得一个能力不足贻笑大方的下场。
正因为薛淮知道他们会怎样做,所以他才坦然接下这样的刁难,然后反手借履行职事之名,对府衙的势力格局进行调整——刘让等人不是等着看他出丑么?他便抽调一群人暂离府衙。
关键在于,薛淮定下的人选十分刁钻。
刘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朝旁边望去,只见王贵等人面上没有异常,但以刘让对他们的了解,这些人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究其原因,官场上谁不想往上走?
便是这些不入流的胥吏,哪怕他们摇身一变成为带品官员的可能性很小,至少可以展望一下诸如经历、照磨、检校和各房司吏之类的主官。
薛淮现在就是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看着薛淮又从府衙六房各选出一两名老道的典吏,刘让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下去,起身赔笑道:“厅尊。”
薛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何事?”
刘让斟酌道:“厅尊容禀,卑职绝对支持您的决定,只是府衙人手本就紧张,如今厅尊一次抽调这么多人,恐怕会影响府衙的正常运转。”
“本官记得方才通判不是这样说的吧?”
出乎众人的意料,薛淮一改之前的温和亲善,他微微皱眉道:“本官不过是从各司各房抽调一两名胥吏而已,尔等主官和其他老吏仍在,兼之府尊大人依旧坐镇府衙,难道离了这几人,府衙就不能正常运转?刘通判,先前你言之凿凿,说什么一定会支持本官做事,现在专司才刚刚成立,你就要拖本官的后腿?”
刘让一窒。
他真是想不明白,对面这位探花出身的清贵翰林怎么如同那些官场老吏一般,说翻脸就能翻脸,丝毫不顾及清流体面?
不是说朝中那些清流最重脸面,即便明知吃亏也会维持虚无缥缈的体统?
厅内鸦雀无声,胡全等人并非不想声援刘让,可是薛淮神色不善,他们担心事态会失去控制,只能垂首低眉不语。
刘让勉强笑道:“厅尊误会了,卑职岂敢如此行事?”
“没有最好。”
薛淮的神情依旧冷峻,正色道:“刘通判,本官知你心怀大局,但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本官相信你和诸位同僚的能力,在本官履任扬州之前,尔等便将境内料理得欣欣向荣,如今本官效仿府尊,不会胡乱插手你们的职事,仅仅是抽调些许人手去为百姓排忧解难,难道这会导致府衙运转迟滞?”
众人连忙表态断然不会,他们听出薛淮的言外之意,若是他们敢继续争辩,那薛淮就要问一句,这府衙里做事的究竟是他们这些主官,还是王贵等胥吏?
若是后者,那还要他们这些主官何用?
不如趁早退位让贤,相信王贵等人绝对不会退让。
这种引而不发的威胁使得刘让面色涨红,一边的推官郑宣也好不到哪里去。
薛淮环视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先前你们一股脑地呈上这二十多份卷宗,其实这本该是你们自己解决的问题,本官念在你们一心为民的份上,接受你们的请求,帮你们分担这些困难。且不说你我官职高低,既然本官愿意同舟共济,尔等理当并肩协力,否则……”
无非就是站在道义高点的手段罢了,他们会用难道薛淮不会?真把他当成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刘让深吸一口气,颓然垂首道:“请厅尊放心,卑职敢不尽心效力!”
自他之下,余者皆躬身道:“愿为厅尊效力!”
“不是为本官效力,而是报效朝廷,为君王分忧。”
薛淮平静地修正他们的用词,继而道:“总而言之,本官暂时不会改变府衙的正常运转态势,尔等如往常一般用心做事便可。尔等交上来的难题,本官会带着他们实地勘察一一解决。府尊大人会继续坐镇府衙,这段时间尔等若有难处,自可去寻府尊决断。”
众人齐声道:“卑职领命!”
薛淮欣慰地点头,又看向站在下首的三人。
感受到同知大人的目光,府衙三班班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薛淮不慌不忙地打量三人,视线最终停在快班班头陶大春面上,温言道:“陶班头。”
陶大春咽下一口口水,行礼道:“卑职在。”
薛淮道:“请你从快班中抽调十二名衙役,随本官前往各县处置政务。本官有以下几点要求,其一这些衙役不得超过二十六岁,其二不得是府城人氏,其三不得是富户出身,能否做到?”
陶大春刚露迟疑之色,薛淮便沉声道:“你若办不到,本官便让别人来办。”
陶大春慌道:“厅尊,卑职可以办到!”
“那就好。”
薛淮收回视线,回身走到案边,对众人说道:“除了本官方才点名之人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继续当值了。”
“是,厅尊。”
无论刘让等人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们只能行礼告退。
厅内还有十余人,王贵在其中显得颇为惹眼。
薛淮坐了回去,对这些胥吏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不容置疑的吩咐:“诸位现在便可回家收拾行装,接下来一两个月,你们会随本官前往境内各县。明日辰时二刻,本官在府衙大门外等你们,届时若是有人没有准时出现,一律视为自行辞去府衙职事。”
众人心中一紧,躬身行礼道:“谨遵厅尊大人之命!”
……
后堂,存朴斋。
“府尊,出大事了!”
黄西滨快步入内,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谭明光抬眼看向他,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黄西滨尽力平息心中的激动,将书吏所言同知厅内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府尊,薛同知此举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黄西滨的语调微微发颤,可见他此刻心绪翻涌之烈。
谭明光听完之后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
他脸色变幻不断,一会略显振奋,一会满是感慨,最终停步说道:“好一个以阳谋破阳谋!”
黄西滨上前问道:“府尊此言何意?”
谭明光感慨万千地说道:“刘让等人借求助之由头,将那些棘手公务推到薛淮面前,摆明是要让他陷入两难境地,袖手不理则有损同知威信,插手其中又可能深陷泥潭。薛淮对此显然心知肚明,所以他来了一招顺水推舟釜底抽薪,表面上被迫接手这些麻烦,实则借成立专司之名,行分化府衙属官之实!”
黄西滨恍然道:“没错,薛同知此举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让王贵等一群胥吏心生贪念,府衙便不再是铁板一块。这潭浑水竟然真的被他搅动了,而且是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端的厉害!”
“这位探花郎可真是……”
谭明光看向窗外,沉寂的心境再次被拨动,不由得喃喃赞道:“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
……
(今日三更,10-1,还欠9章。)
117【断案】
翌日。
辰时刚过,府衙门前便已聚齐一群胥吏和衙役。
他们以王贵为首,涵盖府衙经历司、照磨司、检校司、户吏礼等六房,此外还有十五名佩着腰刀的快班衙役。
五月上旬的阳光已有几分躁意,众人却不敢如往常一般懒散地站在荫凉处。
王贵的心情有些复杂。
昨天离开府衙后,他和另外六名胥吏被刘让和郑宣找了过去,进行一场漫长的谈话,直到入夜才能回家。
刘让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并未计较他们昨日在薛淮面前的言听计从,相反明确表示他完全能理解这种身不由己,还让王贵等人莫要有心理负担。
除此之外,刘让和郑宣一唱一和,对王贵等人千叮咛万嘱咐,将薛淮形容得犹如洪水猛兽,让他们一定要打起精神,可以按照薛淮的要求做事,但也不能忘记自身的立场。
总而言之,他们不能背叛扬州本地官绅,要及时将薛淮的一举一动传回去。
“这算个什么事呢……”
王贵在心里腹诽一句,转头看向另外几位同病相怜的胥吏,彼此的眼神里都有几分忐忑和无奈。
他们不傻,到现在肯定反应过来,薛淮成立这个临时事务司的目的在于一箭双雕,既为顺利解决府衙积压的棘手公务,也为分化原本共同进退的官吏们。
摆在王贵等人面前的两条路愈发清晰,要么坚定立场同薛淮虚与委蛇,要么转身投靠这位前程远大的同知大人。
这个决定关系到前途身家,没人敢轻易下定决心。
“来了!”
有人低声提醒,将近三十人的队伍立刻变得肃整。
身穿青色同知官服的薛淮大步而出,后面还跟着九人,分别是李顺带着三名书吏,江胜带着四名护卫。
“人都来齐了吧?”
薛淮环视众人,继而来到一众快班衙役面前,指着江胜对他们说道:“他叫江胜,是本官身边的护卫头领,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接受他的调派。”
这些衙役都是按照薛淮的要求挑选出来的,年纪不大,身世简单,且都不是扬州府城人氏,相对而言比较好管理。
江胜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头领,好在薛淮昨日对他耳提面命,使他现在不会那么紧张,当即上前做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将一共二十人的队伍分成甲乙两队,每队十人各有分工轮转。
薛淮在旁边看着没有插手,虽说江胜名义上还是姜璃的人,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能感觉到江胜渴望成为他的亲信。
既然如此,他需要江胜展现出一定的能力,不说独当一面,至少不需要他时刻跟在后面收拾残局。
江胜毕竟见过大场面,在京中没少接触达官贵人,镇住一群由薛淮精心挑选的衙役没有任何问题。
薛淮很满意,随即看向王贵等人说道:“诸位,废话不多说,现在便随本官前往江都县衙,李知县已经在县衙等着了。”
“卑职领命!”
众人各自上马,这次他们会以江都县为起点,然后向西去仪真县,再往北向东绕一个圈返回,总计路程约六百余里,不可能靠着两条腿走路,必须要依靠马匹。
亏得扬州府足够富庶,若是那种偏远穷府,无论如何都凑不出几十匹马。
薛淮的坐骑便是当初姜璃赠送的神骏,一路跟着他从京城南下扬州。
数十匹骏马离开府衙,朝着东南方向的江都县衙快速行去。
江都乃扬州府城附郭,县衙和府衙其实就在一座城中,二者相距约一里多地,骑马只需要半刻钟左右。
及至县衙门前,知县李春久已经带着一群下属等候多时。
“下官拜见厅尊!”
李春久时年三十七岁,乃三甲同进士出身,其人容貌清癯,颇有文人儒雅气度。
“李知县不必多礼。”
薛淮翻身下马,淡然道:“你已经看过府衙昨日的行文吧?”
“下官看过。”
李春久恭敬地说道:“相关人等现在县衙大堂候着,就等厅尊大人召见。”
“甚好。”
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那就见一见吧。”
他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让李春久略有些不适应。
李春久乃寒门出身,来到扬州担任江都知县之后,他很快便融入这淮扬胜地的悠闲氛围,不说渎职怠政,至少不会像薛淮这样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凡事都讲究一个从容淡然。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薛淮声名在外,李春久不敢表露丝毫不满,连忙当先引路。
一行人直入县衙大堂,在数十名乡绅百姓神情复杂的注视中,薛淮坐在主位,身后上方悬着“明镜高悬”匾额,李春久则坐在左首案边。
对于堂下众人而言,这等阵势委实稀奇。
两名书吏将六份卷宗放在薛淮面前的大案上,他拿起最上面那份,肃然看向堂下,朗声道:“王栋何在?”
一名年过四旬体貌富态的男人上前,恭敬地跪下道:“启禀大人,草民就是王栋。”
薛淮望着此人,一看便知对方有应对官员的丰富经验,虽然表面上态度谦恭伏低做小,实则神情镇定不见慌乱。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此案原告何在?”
当即便有三名男子来到王栋身边,向薛淮磕头行礼,他们便是这桩案子原告二十五户百姓的代表。
薛淮望着三人贫苦的衣着和局促的神色,放缓语气道:“本官薛淮,现为扬州同知,今日来此专为解决你们的案子。现在你们便可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不得欺瞒虚饰,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明白吗?”
“草民……草民明白。”
三人连忙点头,然后居中那人磕磕碰碰地说道:“大人,去年夏天江边发大水,草民等人家里的田地都被淹了,这王家老爷就派人找过来,说他愿意按照上等水田的价格买过去,草民自然愿意。刚开始都谈妥了,草民等人的田地一共六十亩,按照一亩田十八两的价格成交,可是等到交讫之后,草民发现契约上的价格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亩田四两!”
“厅尊大人,他这是信口开河啊!”
王栋连忙开口,辩解道:“那六十亩水田原本就是下等田,又被洪水淹了,怎么可能价值十八两一亩?草民从来没有说过这个价格,一直都告诉他们四两银子一亩地,是这些人贪心不足,在买卖成交之后又想讹诈草民!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你……你胡说!”
那位名叫黄大的百姓又气又急地说道:“你家的管事明明说的是十八两一亩地,但是你最后只付了四两一亩地,还不允许我们拿回自己的田地!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属于我们的地!”
“凭什么让你们拿回去?”
王栋也焦急地说道:“我已经给了你们一共二百四十两,而且那些水田排淤又花了我一笔银子,现在你们说不卖就不卖,那我的损失怎么办?”
眼见两边就要争起来,薛淮抬手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堂迅速安静下来。
他看向坐在旁边的李春久说道:“李知县,县衙的鱼鳞图册何在?”
李春久连忙让一名小吏将图册奉上,又轻声说道:“厅尊,按照图册上的记载,此案涉及的六十亩水田确为下等,王栋给出的价格合情合理。”
薛淮不置可否地拿起图册翻看。
李春久见状便继续说道:“这桩案子已经拖了大半年,下官反复核查过卷宗和证人口供,无论是图册上的记载还是两方定下的契约,这批水田的售价都是四两一亩。然而……百姓们一直鸣冤,隔三差五就来县衙上告,还纠集上百人整天占着那些水田,不允许王家的人踏足。下官派人去现场调解,他们甚至还敢推搡衙役。见下官不肯偏向他们,这些人就把状纸递到府衙,唉。”
通过他的一番描绘,那二十五户百姓的刁民形象已经栩栩如生。
表面上看,王栋一方拥有足够翔实确凿的证据,这笔买卖挑不出任何问题,相反那些卖地的百姓就显得贪心不足欲壑难填,已经拿到二百四十两仍旧不知足,并且给江都县衙造成极大的困扰。
薛淮放下图册,看向李春久说道:“李知县认为这些百姓是故意闹事?”
“这……下官不敢。”
李春久压低声音道:“厅尊,下官已经几次三番劝说这些百姓,他们只能拿到二百四十两,这官司就算打到布政司也赢不了。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不止一次闹到府衙去,下官亦无可奈何。”
薛淮明白他的潜台词。
也就是江都乃扬州附郭,李春久头上还有府衙镇着,他不敢以强硬的手段对付这些百姓,否则换做别处知县,早让官差将闹事的百姓抓进大牢关上几个月,届时还有谁敢继续闹腾?
某种角度而言,江都知县和京城顺天府尹很相似,既憋屈又无奈。
薛淮再度转头看向堂下跪着的四人,王栋恭敬又镇定,黄大等三人则满面愤懑。
他不禁若有所指地说道:“李知县,你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
118【真相】
李春久微微一怔,旋即恭敬地说道:“下官愚钝,还望大人提点。”
“提点谈不上。”
薛淮淡淡道:“此案关键便在于六十亩水田的成色,倘若真是下等田,王栋给出的价格便是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这六十亩水田都是上等田,那么此案过程中就肯定存在诸多纰漏。”
见李春久看向案上的图册,薛淮又道:“这份鱼鳞图册乃太和七年所制,距今已有十二年。这段时间虽然谈不上特别长,不至于沧海桑田,但也有可能出现很大的变化。”
“下官明白。”
李春久内心隐约有些紧张,连忙解释道:“下官接手此案后,便让人前往城外榆树镇实地勘察那六十亩水田的境况,回报说确为下等田。”
薛淮便问道:“何人负责此事?”
李春久朝旁边望去,说道:“陈主簿,你将当日前往榆树镇勘察的结果再说一遍。”
“是,县尊。”
一位面白短须的中年男子上前,对薛淮说道:“启禀厅尊,卑职乃江都县主簿陈观,于去年十一月初奉李知县之命,前往城外东南榆树镇查探情况。经过卑职和户房胥吏的仔细勘察,最终断定那六十亩水田分属下等,王栋的出价没有任何问题,此案纯属黄大等人恶意闹事。”
此言一出,跪在堂下的王栋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旁边的三人则悲愤又惶恐。
薛淮微微点头示意陈观退下,继而对堂下说道:“黄大,尔等可听清楚了?无论是县衙所载鱼鳞图册的证明,还是本县陈主簿的证言,都表明尔等所售水田实为下等。本县李知县对尔等极尽宽仁,面对这等确凿证据,依旧耐心向尔等解释,但是尔等好赖不分,竟然一再生事,甚至将李知县告到县衙,尔等好大的胆子!”
惊堂木下,堂内一片肃然。
黄大等三人目瞪口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黄大强忍着恐惧喊道:“大人,草民冤枉……冤枉啊!”
薛淮冷厉道:“冤在何处?从实招来!”
黄大连忙磕头道:“大人,草民不懂那个图册怎么弄的,但是这几亩田是草民家中祖辈传下来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情况,如果不是去年遭了洪灾,一家人实在活不下去,谁会舍得卖田卖地?大人,草民家里的田一直是上等田,再说江边哪有下等田,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你胡说!”
陈观立刻怒斥道:“鱼鳞图册记载本县全境田地详细,难道还有假不成?你们这群刁民如此贪婪,现在还敢在厅尊大人面前胡说八道!”
他又转向薛淮说道:“厅尊,对付这等刁民理应用刑,不怕他们不交待!”
“陈主簿好大的官威。”
薛淮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比李春久更像知县的主簿,漠然道:“本官让你开口了吗?”
陈观一窒。
陈家虽然比不上扬州四姓那等豪族,但是在北面的宝应县颇有底蕴,因此陈观内心一直瞧不起外来的李春久,要不是后者醉心风月流连忘返,他多半会让对方明白什么叫流水的知县铁打的胥吏。
平时他在李春久面前习惯有话直说甚至是越俎代庖,显然没有意识到此刻坐在堂上的年轻同知是何等人物。
陈观迅速清醒过来,躬身赔罪道:“大人恕罪,是卑职僭越了。”
“退下吧。”
薛淮摆了摆手,对于这桩所谓的疑难案子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其实先前在研究卷宗的时候,他就发现其中有几个解释不通的疑点,然而从知县李春久到府衙推官郑宣,这群人似乎压根没有察觉,今日亲眼见到江都县衙的状况,他便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李春久和谭明光不同,后者本质上并不愿同流合污,只是囿于扬州官场复杂的局势不得不退让,而李春久显然很享受这里的富庶繁华,对于县衙的控制力度聊胜于无,以至于这样一桩原本不算复杂的案子都能变成所谓的悬案。
一念及此,薛淮看向堂下的王栋说道:“王栋,你说说为何要购买这六十亩下等田。”
王栋见识到陈观吃瘪,当下不敢大意,谨慎地说道:“回大人,草民与黄大等人算是邻里乡亲,见他们的田地被洪水淹没,一家老小的口粮都难以为继,便想着出钱买下他们的田地,好让他们有口饭吃。草民的出价并未亏待他们,如今市面上一亩下等水田只值二三两,草民给他们四两一亩,谁知……大人,草民真的很冤枉,早知如此就不买田了。”
“你倒是有善心。”
薛淮语调平静,又问道:“本官翻阅此案卷宗,其中提到你买下这些田地是为了改做桑田?现今进度如何?”
王栋答道:“回大人,洪水退去之后,草民让人清除田里的淤泥和污浊,再排水和填土,平均下来每亩田耗银五六两,算上前期买田,到如今总共花费了六百多两银子,大概要两三年才能见到成效。”
“你也不容易。”
薛淮这短短一句话让王栋心中大定,就连面色沉肃的陈观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薛淮看向左侧说道:“孔典吏。”
府衙户房典吏孔礼上前应道:“厅尊。”
薛淮道:“你是户房老吏,对田地稽核了如指掌,现在就请你给本官说说,本州境内田地等次如何区分?”
孔礼沉稳地说道:“回厅尊,田地等次划分主要依据是土地肥瘠和灌溉条件。江都县榆树镇靠近江边,灌溉条件极其优越,因此这一条不受影响。按照朝廷户部下发的章程,田地亩产五石以上为上等田,亩产三石以下为下等田。”
薛淮道:“也就是说,上等田和下等田缴纳的赋税不同?”
孔礼回道:“是的,厅尊。依照本州田税条例,上等田每亩需要缴纳田税一斗至二斗,下等田可免除田税。”
跪在堂下的王栋还未意识过来,李春久已然面色微变,陈观更是心绪生乱。
当此时,黄大仿佛福至心灵,立刻说道:“启禀大人,草民过去几年一直缴着田税呢!一亩地要缴一斗半粮食!”
王栋听闻此言,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得一抖。
薛淮懒得看他,转向对陈观说道:“陈主簿,本县白册何在?”
所谓白册,便是指官府收缴赋税的记录。
陈观咽下口水,强迫自己冷静道:“回厅尊,白册皆在案牍库中,卑职这就去取。只是历年白册堆积如山,还望厅尊能够宽限一点时间。”
薛淮见他眼珠转动,就知道此人打得什么主意。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当初在京城,去工部查账的经历,这些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要么修改卷宗要么干脆来个毁尸灭迹。
“不急。”
薛淮悠悠道:“如你所言,这些账册一时半会未必能寻到,本官没有太多的时间等着。”
陈观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位年轻的同知究竟要做什么,明明他已经找到这桩案子的突破口,怎会如此轻易地放弃?
大堂另一侧,王贵等人悄悄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生出震惊之意。
从薛淮举重若轻的气度来看,他好像对这些庶务并不生疏,这真是令人费解,不是说他此乃初次外放,以前一直在翰林院待着?
短暂的沉寂过后,薛淮盯着堂下的王栋,沉声道:“王栋,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此案实情究竟为何?你现在如实交待,本官算你戴罪立功,若是继续遮掩欺瞒,休怪本官辣手无情!”
局势骤然变化,王栋不明白薛淮态度转变的缘故,他讨好地赔笑道:“大人,草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绝对不敢欺瞒。”
“好一个实话。”
薛淮冷冷道:“你说不忍黄大等人食不果腹,大发善心买下他们各家被洪水淹过的下等田,本官姑且相信你这是发自真心。然而你买下这六十亩水田之后,居然大费周章将其改成桑田,你是不是以为本官五谷不分?孔典吏!”
“卑职在!”
“现在你就告诉所有人,所谓的下等田能不能改成桑田!”
孔礼双眼一亮,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厅尊,桑树耐旱忌涝,但是对田地肥瘠程度要求较高。依本案实际情况来看,这六十亩本就是水田,又受洪水侵袭,改为桑田需要开挖沟渠排涝,否则桑树根系容易腐烂。若是上等田倒也罢了,可若是下等田,最终桑叶的预期产量不足上等田的四成,这显然是一桩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听闻此言,王栋面色一白,心中的惊慌再也无法压制。
薛淮寒声道:“你都听到了?所谓下等田,所谓善心,不过是你欺凌百姓扯出来的弥天大谎!现在你来告诉本官,这六十亩水田究竟是不是下等田!”
“大人,草民……草民……”
王栋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被薛淮拆穿。
另一边,李春久和陈观同样心神大乱,尤其是后者,他实实在在收了王栋的好处,两人的合作不止这一次,过往他曾用类似的手段帮王栋侵占了大量田地。
李春久此刻已经站起身来,惶然道:“厅尊息怒,下官对此实不知情!”
薛淮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伸手握住惊堂木,一字一句道:“好个江都县,今日真是令本官大开眼界,区区一个主簿便能勾连富户瞒天过海欺压百姓。本官倒要看看,这座县衙里究竟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污秽!”
“砰!”
惊堂木落下,仿佛一道惊雷砸在陈观和王栋的心头。
满堂死寂,唯有黄大等三人双眼泛红,朝着薛淮磕头叩谢。
119【民心】
“大人饶命,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草民知错了,求大人开恩……”
王栋磕头如捣蒜,再无先前的镇定泰然。
这一刻他对薛淮生出强烈的畏惧,因为对方三言两语便揭穿他最大的破绽——即便他是出于善心买下那二十五户百姓的田地,也没有任何必要将所谓的下等田改成桑田,除非那六十亩其实是上等田。
王栋无论如何都狡辩不了这一点,他只能认罪求饶。
随着王栋认罪,江都主簿陈观登时惊慌失措。
那份太和七年所制鱼鳞图册的错误记录还能解释,陈观可以推给前任主簿和知县,问题在于他曾亲自前往榆树镇实地勘察,哪怕王栋这厮守口如瓶、不将二人的利益勾连说出来,他这次也免不了一个昏聩的评价。
陈观心念电转,眼下王栋肯定保不住,不过这件事只要到此为止,王栋的下场不会太惨,他就不会拉旁人下水。
大案之后,薛淮沉声道:“王栋,本官现在问你,你要一五一十回答,若是再敢欺瞒遮掩,便是罪上加罪,本官定会重罚!”
王栋连忙伏首道:“草民明白,草民再不敢说谎。”
“你向榆树镇二十五户百姓所购之六十亩水田,究竟是上等田还是下等田?”
“回大人,是……是上等田。”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六十亩乃上等田?”
王栋面色艰难,迟疑不定。
“啪!”
薛淮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本官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用刑!”
“大人!大人且慢!草民什么都说。”
王栋吞了一口唾沫,心下一横,随即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大人,那六十亩水田土壤肥沃又连成一片,草民很早就看中了,也曾遣人去找那些百姓商议买卖,但他们一直不肯松口。直到去年夏天江堤决口,洪水将那一片淹了,草民知道他们不卖田就活不下去,于是让人以十八两一亩的价格买下这些田地,然后……然后草民在契约中做了手脚,其实是四两一亩,草民想着这笔银子足够他们养家糊口,关键是自家能省下一笔。”
听完这番供述,陈观心中涌起绝望的情绪。
这厮难道还没看出来,堂上的年轻同知和大部分扬州官员不同,他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这番话毫无疑问会激怒他。
当此时,大堂内的气氛愈发显得凝重,就连素来心平气和的知县李春久都不敢坐下,在一旁肃然站着。
另一边的府衙胥吏们神情冷峻,包括王贵亦是如此。
薛淮盯着王栋的双眼,寒声道:“足够养家糊口?你给他们二百四十两银子,平均每户分不到十两,能够买多少粮食?够他们一家人吃多久?这点粮食吃完之后呢?”
王栋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不敢看薛淮的双眼,垂首道:“大人,草民愿以十八两一亩的价格补给他们银子!求大人开恩恕罪!”
“呵。”
薛淮的嘴角微微一扯,继而道:“本官问你,这六十亩水田究竟是怎样变成下等田的?究竟是何人帮你伪造结果?”
王栋连忙摇头道:“回大人,草民确实是骗了黄大等人,但是没人帮草民遮掩。”
他知道自己不能供出陈观,这件事说破天就是赔偿那些农户,再挨上一顿板子,薛同知总不能因为此事就砍了他的脑袋。
薛淮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扬州,但是陈观背后的陈家乃是宝应县大族,王栋不会傻到彻底得罪对方。
“看来你是有恃无恐,既然你不珍惜本官给的机会,那便是你咎由自取。”
薛淮语调冰冷,他看向右侧说道:“郝士安。”
府衙刑房典吏郝士安上前道:“卑职在。”
薛淮道:“你是刑房老吏,现在便说说此案该如何判。”
“是,厅尊。”
郝士安朗声道:“去年秋,榆树镇富户王栋乘江堤决口洪水为灾之际,以诈伪手段,将榆树镇二十五户百姓之上等水田六十亩,伪作下等田,低价骗购。契约中虚写地价,实付四两一亩,致良民失所,罪证确凿。经审,王栋供认不讳。”
“依大燕律断,此案原契约当即作废,田地归还原主。王栋须即刻补足差价总计八百四十两,赔付二十五户受害百姓,另罚银五百两,入库充公,用于赈济。”
“王栋犯盗卖田宅、诈欺官私取财罪,情节恶劣数额巨大,理应重惩,当判杖八十、徒三年。徒役发配海门县,服苦役赎愆。”
堂内一片死寂。
王栋目瞪口呆,脸色一片惨白。
刚开始听到他要再掏出一千余两,而且要将田地全数还回去,他心中确实肉疼不已,但是这次落在薛淮的手里,若能花钱消灾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郝士安最后那句话让他如遭雷击,八十大板下去他还能活着吗?
就算能活下来,他还要发配三年服苦役,这让过惯优渥生活的王栋如何能承受?
偏偏这个时候他还听到薛淮点头道:“很好,就按你说的判。”
眼见薛淮就要去拿令签,王栋不敢迟疑,直接冲着陈观说道:“陈主簿,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就算薛大人发现蹊跷,最多就是打草民二三十板子,否则草民怎会帮你遮掩!陈主簿,你得救一救草民啊,草民要是活不了,你也没有好下场!”
狗咬狗这一幕终于出现,薛淮缓缓停下拿令签的手。
陈观大惊失色,扭头斥道:“王栋,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本官何时对你说过这些,你自己胆大包天做下这等恶事,与本官有何关联!”
“怎么没有?”
王栋索性豁出去,面红脖子粗地说道:“草民这几年给你送了一千多两银子,一笔一笔都有账目记着!你还想抵赖不成!”
“你……你……”
陈观气得七窍生烟,连忙转头对薛淮说道:“启禀厅尊,王栋这刁民肆意诬陷胡乱攀咬,还请厅尊莫要被他蛊惑!对付此等卑劣之人,理当即刻用刑!”
见薛淮只是漠然地看着他,陈观只能转而对李春久说道:“县尊,卑职这几年勤勤恳恳,您应该都看在眼里,请县尊帮卑职解释一二!”
“这……”
李春久心中为难,他就算再傻也能看出王栋所言非虚,这个时候他若是偏帮陈观,岂不是连自己也要被拖下水?
一念及此,李春久正色道:“陈主簿,你还是老实交代吧,莫要痴迷不悟!”
陈观一怔,眼前的知县变得无比陌生,不再是过往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
他的面色变幻不断,最终颓然道:“事到如今,卑职没有什么好说的。”
薛淮这才开口说道:“江胜。”
“卑职在!”
江胜看完全程,只觉心绪翻涌难以自持,此刻薛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宛如戏文中传颂的古之名臣,反手间便彻底掌控局面,从始至终不曾浪费过多的精力。
薛淮吩咐道:“将王栋和陈观带下去,由郝典吏负责审问,你在旁予以协助。”
江胜拱手道:“卑职领命!”
他朝旁边看去,两名追随薛淮从京城南下的护卫当即上前,将陈观和王栋直接拖离大堂,与此同时府衙刑房典吏郝士安向薛淮行礼告退。
王贵等人在旁看着,对于陈观的下场并无兔死狐悲之念,心里生出几分不受控制的遐思。
其实他们先前对薛淮成立的临时事务司并不看好,就算他们不拖后腿,单凭薛淮自身的手段,恐怕很难厘清扬州官场的种种沉疴,直到今日亲眼见证薛淮如庖丁解牛一般,将一桩拖延大半年的案子顺利解决,他们自然会受到不小的触动。
另一边,薛淮没有过多关注府衙属官的心绪变化,他起身来到堂下,李春久连忙跟了过去。
黄大等三名百姓看着薛淮来到近前,连忙抬手擦拭脸上的泪水,重重磕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诸位请起。”
薛淮让他们站起来,看着三人发红的眼眶,叹道:“这桩案子并不复杂,是我们这些官员未能及时帮你们伸冤,好在还不算太晚。”
这句话让侧后面的李春久几近无地自容。
薛淮用实际行动证明此案确实不难,只要用心分析涉案各方的立场和举动,很容易就能发现其中疑点,而他先前全权交给陈观负责,自己则风花雪月吟诗作赋,才酿成一桩所谓的悬案。
黄大等人自然不敢指摘知县,关键如今的结果已是他们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们不光拿回属于自己的田地,还得到王栋的赔偿,每家都能分到十几两银子,这对于去年经受洪水侵袭损失惨重的二十五户百姓来说,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三人不善言辞,只能重复向薛淮道谢。
“不必如此。”
薛淮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对三人说道:“本官会派专人落实此事,你们马上就能拿回田契,此外王家的赔付银子会在三天内送到你们手上。此案已结,回去向家人报喜吧。”
黄大等人对视一眼,不顾薛淮的阻拦,再度跪下磕头,眼含热泪地说道:“草民拜谢青天大老爷!”
120【启程】
榆树镇田产案尘埃落定,为富不仁的乡绅王栋不止付出惨重的代价,他过往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罪状亦相继暴露,而帮他遮掩罪行的江都主簿陈观自然无法逃脱国法的制裁。
这只是一个开始。
借着此案顺利破获,薛淮带着事务司顺理成章地入驻江都县衙。
他一边亲自审理江都县积压的各种案子,一边大刀阔斧地肃清县衙风气。
仅仅四天时间,县衙便有七名贪赃枉法的官吏落网。
此事迅速形成一股风浪,飞快地冲击整个扬州官场。
府衙内部对此议论纷纷,毕竟江都县衙和扬州府衙就在一座城内,薛淮弄出这般大的动静,委实让府衙属官震惊难言。
这日清晨,当薛淮带着一群胥吏继续在江都县衙为民解忧的时候,府衙通判刘让和推官郑宣联袂来到府衙后堂,求见知府谭明光。
存朴斋内,谭明光命小厮给二人上茶,微笑道:“二位一大早赶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他对二人的态度一如往常,似乎并未因为薛淮的到来就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依旧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悠闲的知府。
刘让见状心中稍安,随即拿出两件公务向谭明光请教。
郑宣亦是如此。
谭明光暗暗哂笑,倒也没有直接戳破二人的心思,陪着他们虚与委蛇。
约莫一炷香之后,刘让放下卷宗,神情凝重地说道:“府尊,薛厅尊这几日在江都县衙雷厉风行,相继问罪陈主簿等多名官吏,坊间对此议论纷纷,下官心中有些不安。”
“不安?”
谭明光品了一口茶,好奇地问道:“伯逊缘何不安呢?”
刘让喟然道:“府尊,下官并非指摘薛厅尊所为不妥,只是他的动作如此激烈,完全不顾后果,难免会导致人心惶惶。扬州乃江南赋税重地,平稳胜过一切。如今薛厅尊惩恶扬善确实大快人心,但是若不稍加控制,恐怕最后难以收场。”
“是啊,府尊。”
郑宣随即帮腔道:“官场做事本就艰难,没人不想当清正纯臣,只是囿于现实困难,有些时候不得已而为之。薛厅尊这般做下去,江都县衙还能剩下几个人?其他地方的官吏又如何想?怕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安心做事,这必然会影响到扬州地界的稳定。”
“唔……”
谭明光陷入沉吟,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们明知薛淮来扬州要大展拳脚,不想着收拾干净自己屁股下面的腌臜事,反倒主动去招惹他,以为靠着一堆棘手公务就能让薛淮束手束脚,结果被人一招釜底抽薪扭转大局。
现在薛淮可以名正言顺地清理各地官场,毕竟这是府衙大部分属官联手送给他的大义名分,而且像王贵等人跟着薛淮办事都有功劳,现在他们尝到甜头,只怕会坚定地支持薛淮一路走下去。
倘若薛淮解决不了那些难题,你们的如意算盘自然就能发挥效果,问题在于那些棘手公务对于薛淮来说易如反掌,这就导致局面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如今你们心里发慌,又想把老夫拉出来当做挡箭牌?
谭明光想到这里,不由得迟疑道:“此事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府尊。”
刘让皱眉道:“江都县衙只是一个开始,薛厅尊便已问罪八人,接下来估计还有,而这只是薛厅尊的第一站,他还要去仪真县、宝应县等地,届时扬州官场会出现多少缺额?此事一定会惊动布政司和巡抚大人。”
他刻意在最后四字加重语气。
谭明光自然知道刘家和江苏巡抚陈琰的关系,但是陈琰在江苏官场并不能只手遮天,更何况若是真要比拼关系,薛淮的背景不更强大?
他想了想说道:“伯逊无需担忧,大燕最不缺的就是候补官员。前日薛同知命人禀报江都县的详情,我便行文布政司,很快就会有候补官吏前来,不会影响到江都县衙的正常运转。”
刘让心中躁郁不安。
他昨夜被老父亲刘傅骂得狗血淋头,明明刁难薛淮是对方的安排,最后却要他承担后果。
当然他能理解老父亲的心情,刘家和其他四家豪族正在筹备一桩大事,这个时候实在分不出过多的精力对付薛淮,原以为薛淮会被一堆棘手公务困住,谁知此子竟然快刀斩乱麻,短短几日就解决江都县的陈年旧案。
现在薛淮在民间的风评扶摇直上,不少百姓都在传扬他的青天之名。
对于刘傅来说,薛淮赚得名声倒也罢了,甚至笼络王贵那群胥吏也能接受,可若是任由他这般横冲直撞,将扬州各县搅得风起云涌,那会动摇扬州本地豪族的根基。
因此刘让希望可以说服谭明光,以知府的名义暂时压制薛淮,谁知往常从来不会拒绝他的谭明光居然打起了官腔。
刘让强压心中怒气,诚恳地说道:“府尊,下官是为大局考虑,眼下坊间流言甚嚣尘上,倘若最后薛厅尊错判了案子,怕是会激起众怒,还请府尊斟酌。”
“伯逊此心可嘉,不过嘛……”
谭明光脸上依旧笑容可掬,温和地说道:“你大可放心,本府相信薛同知懂进退有分寸。再者他主要是为了解决府衙这些年积压的棘手公务,处理一些贪官污吏不过是顺带为之,你们不必多虑。”
刘让登时语塞。
谭明光说的没错,如今薛淮手中的大义名分是他们这些府衙属官亲手送上的,而且得到了谭明光的认可和允许,现在让薛淮停手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看谭明光平时对他们言听计从,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扬州知府。
他不松口,刘让还能强逼不成?
郑宣见事不可为,便向刘让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开口说道:“府尊所言甚是,下官和刘通判一时情急,还望府尊海涵。”
“诶,这话就过了。”
谭明光摆摆手,微笑道:“如今薛同知在外你们在内,大家精诚团结众志成城,必能肃清我扬州官场风气,本府对此实感无比欣慰。”
二人又奉承几句,随即起身告退。
走出存朴斋,刘让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郑宣轻声道:“伯逊兄,息怒。”
刘让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且让他再得意一段时间,早晚有他追悔莫及的时候。”
郑宣一怔,分辨不出他口中所指之人究竟是薛淮还是谭明光,当下不敢多问。
二人快步离去。
……
两天后,江都县衙,后堂。
经过连续数日的奋战,薛淮大致解决完那些要紧的公务,并让县衙实现一定程度的换血。
但李春久还在。
一者他虽然有懈怠懒政的过错,但是基本没有参与下面官吏贪赃枉法的行径,顶多就是接受宴请多了些,这在当今的大燕官场委实不算什么。
二者薛淮没有直接罢免一位知县的权力,甚至连谭明光也做不到。
如果薛淮要撤换李春久,得先收集足够翔实的证据,再与谭明光联名上报江苏布政司,等布政司调查后上报吏部,最后由吏部做出决定。
除非李春久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且证据确凿,江苏布政司才能先斩后奏,即便如此也非薛淮可以直接决断,这是大燕官场的死规矩。
当然,这不代表薛淮就对李春久毫无办法,他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缓缓道:“李知县,本官记得明年便是大计之期?”
所谓大计,是指大燕对地方官员三年一次的考评,与之相对应的便是六年一次的京察。
李春久忐忑地回道:“回厅尊,确实如此。”
“大计……”
薛淮抬眼看向李春久,停顿片刻才说道:“你觉得届时府衙会如何书写你的评语?”
这几日他收获颇丰,比如在江都县衙提拔一些有能力没背景的官吏,亦如在民间取得极好的名声,另外便是彻底掌握李春久的底细,他眼下不动对方,不代表后续没有手段让李春久仕途到头。
李春久自然明白这一点,他极其谦恭地说道:“厅尊,下官近两年怠于治政,心中委实愧疚难安,还望厅尊能给下官一个机会。往后下官必定勤勉理事,断然不会让厅尊失望。”
此刻堂内再无旁人,薛淮又没有刻意遮掩,李春久不敢拐弯抹角,以非常露骨的姿态向薛淮表明态度。
“漂亮话说起来不难,做实事却很难。”
薛淮不置可否地说道:“李知县,希望你能牢记今日所言,莫要自误。”
李春久连忙点头道:“下官明白。”
“好好做官,好好做人,莫要让百姓对我等官员彻底失望。”
薛淮站起身来,语气平静却隐含锐意:“本官会记下你今日的承诺,来年再看结果。”
李春久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躬身道:“下官谨记厅尊教诲!”
薛淮不复多言,大步而出。
江胜和王贵等三十余人安静地候着。
李顺牵来姜璃所赠名为“拂霄”的神骏,薛淮翻身上马,看了一眼江都县衙的匾额以及门前恭敬相送的李春久等一行人,随即策马前行。
余者相继跟上,快速离开府城。
他们一路往西,径直前往去年受灾最严重的仪真县。
121【心有灵犀】
今日沈园格外喜庆,盖因家主沈秉文在离开将近两个月后,终于返回家中。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从杜氏到广泰号的掌柜管事们,总觉得少了主心骨,虽说不会影响商号的正常运转,但是面临重大决策之时,难免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从这就能看出沈秉文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沈秉文时年四十三岁,他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
二十年前,沈秉文的父亲因病去世,他临危受命接手沈家,扬州各大豪族趁势发起对广泰号的围剿,在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中,沈秉文顽强地支撑将近五年,直到薛明章履任扬州知府,二者一见如故,由此展开一段令扬州豪族不堪回首的强强联手。
如今广泰号涉足织染、钱庄、漕运和盐政四大行当,早已不是当年群狼环伺、风雨飘摇的处境,只要不招惹京中那一小撮最顶尖的权贵,单凭扬州豪族已经很难威胁到沈家的安危。
午后,刚刚见完几位大掌柜的沈秉文来到沈园东苑,这里是沈青鸾居住的小院。
丫鬟们见到家主老爷连忙行礼,沈秉文微微颔首,径直来到东厢书房。
“给爹爹请安。”
收到消息的沈青鸾连忙迎了出来。
“先前在你娘亲面前,我不好多说什么。”
沈秉文示意女儿坐下,温言道:“鸾儿,你这段时间清减了些,不过精气神倒还好。”
他气度儒雅如谦谦君子,纵然年过不惑依旧能看出轩昂疏朗,与很多钻在钱眼里的商人截然不同。
其实当年要不是沈家遭遇变故,沈秉文本有希望乡试中举,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被迫肩负起保住家族基业的重担,此后便没有机会继续参加科举。
沈青鸾闻言抬手摸了摸脸颊,问道:“爹爹,我真的变瘦了?”
“嗯。”
沈秉文点了点头,道:“应是思虑有些重的缘故。”
沈青鸾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她登时有些害羞,轻咳一声道:“那是因为爹爹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又不告诉娘亲有何要事,我肯定会十分担心爹爹呀。”
“原来如此。”
沈秉文恍然,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鸾儿是在担心薛同知无法应付扬州的豺狼虎豹。”
“爹爹怎能这样想呢?”
沈青鸾不依道:“女儿当然最在意您!”
沈秉文不再打趣,颔首道:“好,爹爹相信你。鸾儿,方才你娘亲对我说,薛家哥儿一表人才前程远大,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既然他尚未定下亲事,那与你便堪为良配。你娘亲让我寻个时间专程去拜访薛家哥儿,探探对方的口风,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女儿的婚事当然要由爹娘做主,哪里轮得到女儿置喙?”
沈青鸾按下心头的雀跃,又道:“只是薛世兄前天已经离开府城,他这次要带着府衙属官巡视各县,顺带解决一些积压多时的公务,一圈绕下来恐怕需要两三个月。爹爹回来得不太凑巧,早两天还能见到他。”
沈秉文感慨道:“确实有些可惜。我接到你娘亲的信便准备返程,只是杭州那边的事情悬而未决,不得已耽搁了几天。”
沈青鸾对此颇为好奇,便问道:“爹爹,你这次去杭州究竟是为了何事?”
沈秉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声道:“商议出海之事。”
“出海?”
沈青鸾一怔。
大燕海禁之策历来有之,不过到了太和年间已经没有那么严苛,水师衙门对民间商贸出海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派战船在近海为商船护航,防备海盗和倭寇的侵袭,以此来收取报酬。
“近几年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沈秉文徐徐道:“虽说广泰号已在江南站稳脚跟,但是面对的竞争愈发激烈,这样下去难免会陷入困境。此番我去杭州,便是与几位茶商、瓷商和布商,一同商议出海拓路之事。先前我许你北上入京,将布庄和钱庄开到京城,亦是因为这方面的考量。”
沈青鸾微微蹙眉道:“可是我听人说,现在海上很不太平,出海风险很大。”
“这是自然。”
沈秉文从不因为沈青鸾的女儿身而轻视,尤其近几年她的眼界提升迅速,他也愿意与她分享一些心得,因而道:“出海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从商船到护卫诸事都需要从长计议,因此这次我与那几位只达成初步的意向,后续还有很多细节要磋商。”
沈青鸾没有对此发表过多看法,当下出海于她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了解其中内情。
她忽地想起一事,便略显热切地说道:“爹爹,薛世兄在离开府城前,曾让随从送来一封信。他说公务在身不得滞留,无法亲自拜望爹爹,所以特地手书一信,让我转交给爹爹。”
“哦?”
沈秉文登时来了兴致,问道:“信在何处?”
沈青鸾起身从书架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转身交到父亲手中。
沈秉文仔细地看完,随后交给沈青鸾道:“你也看看。”
沈青鸾自然很好奇,毕竟这么多年以来,薛淮只在这次离京后给她写了一封信。
先前因为薛淮指明这封信要交给沈秉文,她只能忍着不拆开。
当下她不再犹豫,拿回信纸看了起来。
薛淮在信中并未谈及隐秘之事,只将他到扬州后的经历以及后续的安排简略说了一遍。
沈秉文端详着女儿的反应,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这封信是多此一举?”
“当然没有。”
沈青鸾摇了摇头,又重新看了一遍,不解地问道:“爹爹,薛世兄这封信有何深意?”
“显之兄在天之灵若能看见薛淮如今的变化,想来他一定会十分欣慰。”
显之乃是薛明章的表字,沈秉文这一刻眼中浮现几分怅惘,感慨道:“七年前显之兄溘然长逝,我跋涉千里入京只为送他最后一程。那时候的薛淮虽然稚嫩,但已显露出刚直之气,我对此隐隐有些担忧。”
沈青鸾明白父亲为何担忧。
最初她对薛淮取得的成就感到十分喜悦,但随后便是连续不断的坏消息,因为缺少薛明章的教导和提点,初入仕途的薛淮处处碰壁,偏偏又不懂得收敛锋芒虚与委蛇,以至于处境越来越艰难。
沈秉文再度拿回那封信,欣慰地说道:“好在他终于明白刚极易折的道理,这大半年来的进步有目共睹,尤其是他这次履任扬州之后的表现,可以用举重若轻闲庭信步来形容。鸾儿,你有没有看出他这次顺水推舟之举蕴含的深意?”
沈青鸾私下已经思考过很久,毕竟这是薛淮必须要解决的困难,此刻非常果断地说道:“女儿想过,薛世兄此举目的有三,其一是化解府衙属官的刁难,其二是分化扬州本地官吏,其三则是暂时不理会府衙的纷争,以雷霆手段肃清各县官场风气,比如他前几天在江都县衙所做的一切。”
见父亲面露赞许之色,她便继续说道:“此时刘、王、郑、白等几家肯定焦急不已,他们无法阻止薛世兄继续清扫各县基层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说的好。”
沈秉文微笑道:“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
沈青鸾认真地说道:“请爹爹指点。”
“你先前同薛淮说过扬州积弊之首在于刘家,而薛淮如今所为虽然会让他们感到难受,却无法动摇刘家的根基,充其量只是敲敲边鼓而已,对不对?”
“是。”
“既然薛淮赞成你的看法,不动则已一动就会指向刘家,那他眼下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巡视各县,是不是偏离了方向?而且他这一路雷厉风行地走下去,势必会让刘家加紧解决自身的隐患。等薛淮回到府城之时,他要面对的是更加谨慎和没有破绽的本地豪族,届时他要如何出手解决对方?”
沈秉文放下信纸,循循善诱道:“以薛淮如今展现出来的城府,他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他为何还要这样做?”
沈青鸾回忆着信中内容,猛然间察觉其中几段话的古怪,略显激动地说道:“薛世兄这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秉文满意地问道:“明在何处?暗在何处?”
沈青鸾道:“薛世兄离开府城巡视各地,这会让府城官绅以为他暂时不会动手,实则薛世兄是让自己处在明处,而让我们沈家在暗处继续搜集证据,等他回到府城,我们便可联手解决这些对手!爹爹,我说的对吗?”
“很对。”
沈秉文意味深长地说道:“虽说我和显之兄知交莫逆,但是终究不曾见过薛淮,他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们沈家,看来他对你的确与旁人不同。”
沈青鸾闻言又喜又羞,轻声道:“爹爹,薛世兄这是因为信任我们沈家呢。”
沈秉文笑而不语,心中却是轻轻一叹。
薛淮信任沈家吗?这应该是真的,否则他不会透露他的计划。
但他并未在信中讲清楚,而是用这种隐晦暗示的言辞,在沈秉文看来,薛淮这样做一者是想试探他的能力,没有因为他和薛明章的交情便一股脑和盘托出,其二则是他对沈家的信任并非毫无保留,或者说这位故人之子对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彻底的信任。
沈秉文没有因为薛淮的试探而心生不满,他对薛淮同样一直在暗中考察。
如今看来,这位年轻的同知比他的预想还要出色。
拥有这等心性,他将来才能走得更高更远。
当此时,沈青鸾期待地问道:“爹爹,我们沈家要出手吗?”
“当然。”
沈秉文温和一笑,隐含风雷:“有些账是该算一算了。”
122【强项令】
仪真县城位于扬州府城西面五十余里,两地有官道相连,骑马一般耗时两到三个时辰。
薛淮骑术娴熟,江胜和另外四名护卫比他要更胜一筹,但是一群府衙胥吏明显跟不上节奏,薛淮只好在途中歇了一阵,等抵达仪真县城已是午后申时出头。
此番他并未微服私访,府衙先前已经行文各县,像江都县便提前做好准备,将相关卷宗和人员都召集至县衙大堂,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流程。
然而一行人在仪真东门被拦了下来。
城门巡检见到官道上数十骑飞驰而来,险些吓得让人立刻关闭城门,直到对方提前放缓速度,他才紧张不安地喊话让对方停下。
片刻过后,巡检带着十余名兵丁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大人高姓大名?可有公文在身?”
江胜策马上前,正色道:“府衙同知薛大人前来巡查仪真县,难道你没有事先接到县衙知会?”
巡检愣了一下,朝江胜后面的薛淮望去,不禁暗暗咋舌,这位同知大人可真年轻!
他连忙摇头道:“回上官,小人并未收到知会。”
江胜不愿为难一个小小巡检,便从行囊中取出公文凭证,下马交给对方查验。
巡检匆匆看了几眼,迅速将公文凭证还回去,快步来到薛淮马前,躬身行礼道:“小人仪真巡检常文,拜见厅尊!”
薛淮面无表情地说道:“常巡检,请你安排一人作为向导,带我们去仪真县衙。”
“小人领命!”
常文扭头喊来一名机灵的下属,叮嘱他用心办事。
他望着数十骑进入城内,回想薛淮年轻冷峻的面容,不由得叹道:“县尊,您这又是何苦呢?”
另一边,薛淮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前行,既不会惊扰城内百姓,也能实地观察这座运河重镇的风貌。
仪真县城地处长江和运河交汇之处,乃大燕漕盐命脉咽喉,承担淮盐和南方漕粮中转之责,与薛淮之前见过的临清颇为相似。
因为紧邻长江的缘故,仪真县饱受水患的困扰,每次长江洪水泛滥,此地境内都会受灾。
再加上商贸发达的缘故,仪真县贫富悬殊的情况格外严重,一边是依靠漕运和盐业腰缠万贯纸醉金迷的富绅,一边是因为水患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只能靠着在县城西面运河码头做苦力维持生活。
薛淮对此的感受非常清晰。
城内消遣去处林立,亦有很多人穿着粗布衣裳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富贵气息和穷苦景象交错汇聚,编织成一幅世情冷暖的画卷。
“厅尊大人,县衙到了。”
负责带路的兵丁恭敬地说着。
薛淮微微颔首,旋即下马向前望去。
和威严肃穆的江都县衙相比,仪真县衙要显得简朴许多,并非是指建筑规制的缺漏,而是门前没有彰显官府威仪的衙役,匾额亦因风雨的侵袭褪色。
薛淮在门外等了一阵,里面才有两名官吏急匆匆地跑出来,慌乱地行礼道:“卑职拜见厅尊!”
他们气喘吁吁地做着自我介绍,左边那人是仪真县丞卢静,右边则是县衙礼房司吏孟宇。
薛淮平静地问道:“章知县何在?”
卢静紧张地咽着口水,应道:“回厅尊,章知县上午便离开县衙,带人前往西南巡查江堤去了。”
薛淮不置可否,迈步进入县衙,余者连忙跟了上去。
县衙之内很安静,薛淮一路走来只见到小猫两三只,显然大部分官吏都已外出。
卢静连忙解释道:“厅尊,因为夏汛将至,章知县担忧去年水患重现,近来发动县衙官吏检查各处江堤与河堤状况。卑职负责留守县衙,若是百姓有纠纷需要决断,便由下官先行处置,等章知县回来再向他禀报。”
他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从侧面能看出知县章时勇于实干,不过跟随薛淮前来的府衙属官却觉得章时这是故作姿态。
进入二堂,薛淮坐下用茶,泰然自若地揉了揉大腿。
即便他没有松懈,每天都会花点时间练习江胜传授的拳法,但这副身躯依旧不够强壮,赶了大半天的路难免双腿酸痛。
“卢县丞。”
王贵开口问道:“不知贵县可曾收到府衙行文?”
卢静心中一叹,赔笑道:“五天前便收到了,亦知厅尊会在这两天驾临敝县。”
王贵微微皱眉道:“这倒奇了,为何城门巡检不知此事?而且你们既然知道厅尊要来,为何不亲至城外迎接?”
他问得理直气壮,卢静听得冷汗直流。
不止王贵是这般态度,其他府衙属官的不满溢于言表。
官场之上讲究规矩,薛淮身为扬州府二把手,此行亦非突然袭击,仪真县衙竟然没有任何准备,这显然是对薛淮的轻视。
若是换做十天前,这群府衙属官未必会是这种态度,甚至有人会因为见到薛淮吃瘪暗中幸灾乐祸,但是经过在江都县衙的磨合相处,他们起码会在明面上维护薛淮的威仪。
原因很简单,薛淮带着他们清理江都县的积弊,这些都是政绩和功劳,所有人的考评本都会记上这一笔。
不论他们内心作何打算,至少这段时间会唯薛淮马首是瞻。
卢静看向神情淡然的薛淮,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厅尊,卑职亦曾建言章知县早做安排,但是他对卑职说,既然厅尊是来巡查仪真县务,让您看到本地最真实的模样便好,因此不会做任何安排,保证厅尊看到的都是真实情况。章知县特地交代过,除了他和卑职之外,本县无人知晓厅尊今日前来,不过……”
他欲言又止,薛淮一行人直接来到县城,并未先去境内各处实地巡查,如今怕是瞒不过本地官绅。
一群府衙属官听完卢静的陈述愈发皱眉,这位章知县还真是不走寻常路,丝毫不懂官场上的人情世故,难怪听说他身为二甲进士被人赶出京城,这些年困在仪真知县的位置上不能动弹。
当此时,薛淮放下茶盏,众人便不敢再言语。
他看向卢静问道:“章知县现在何处?”
卢静道:“回厅尊,知县今日应在县城西南边的江堤巡视。”
薛淮微微颔首,看向府衙属官说道:“尔等留在县衙,将本官先前提到的相关卷宗整理妥当,再和卢县丞坐在一起聊聊,就仪真县如今面临的疑难问题拟出一个章程。此事便由卢县丞和王典吏主持。”
“卑职领命。”
众人齐声应下。
薛淮随即站起身来,对江胜说道:“你带上几个人,随本官去江堤看看。”
卢静等人连忙相送,这位出身平平的县丞心中忐忑不已,因为他根本看不出薛淮是喜是怒,只能默默为知县章时祈祷,顺带希望这位县尊大人忍耐一些,千万莫要惹怒薛淮。
约莫一刻多钟过去,薛淮带着几名护卫策马来到县城西南面的江堤。
如今是五月中旬,南面浩浩汤汤的长江平静温和,江面波光粼粼,宛如一条绕城而过的绸缎。
仪真江堤西起泗源沟,东至水门,总长八里有余,其中包含将近二里的县城南面临江城墙。
薛淮留下一人看守坐骑,带着江胜等人登上江堤。
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薛明章,便是在脚下这段江堤附近,薛明章险些葬身于洪水之中,在亲眼目睹百姓受灾惨状后,他多次上书朝廷重修堤坝,从而力保仪真县十年无忧,只是因为后续工部都水司的渎职,忽视对大堤的加固修缮,才在去年酿成大祸。
“少爷,那位应该就是章知县。”
江胜凑近低声说道。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十余丈外,数人站在江堤内侧下方激烈地讨论着,居中那人年过四旬衣着简朴,宛如田间地头的老农一般。
他便是仪真知县、太和四年二甲进士章时。
及至近前,那几人的声音顺风传来。
“县尊,去年此处之所以决口,是因为近年来长江主泓偏移导致岸线坍塌,兼之雨水侵蚀堤身引发管涌。如今新修江堤以夯土为主,外层包砖石,足以抵挡去年那样的洪水,还请县尊宽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去年本官就曾上书前任韩府尊,恳请他拨银加固堤坝,若是他能听从此言,又何至于全县百姓受灾?万幸新任谭府尊倾力拨银支持,我等更不能辜负上官的信任。这段江堤还需植柳固土,再增排水暗渠,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小人明白。县尊,您要不还是先回县衙?那位厅尊大人估摸要到了,您还是去迎一迎吧,若是厅尊心中不满,对您来说不是好事,小人听说江都县衙倒了大霉,好多人被问罪呢。”
“不必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
江堤下方的数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官服风尘仆仆的年轻官员神情淡然地望着他们,旁边站着几名剽悍的护卫。
章时木讷沉肃的面庞一怔,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出声。
薛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微笑道:“章知县,不认得本官么?”
章时反应过来,略显僵硬地行礼道:“下官章时,拜见厅尊!”
123【问对】
江风徐徐,驱散人心中的躁意。
章时带着几名胥吏登上江堤,来到薛淮面前。
薛淮端详着他身上简朴脏污的短打衣着,打趣道:“章知县,你还真是不拘一格平易近人啊。”
旁边那几名县衙胥吏登时紧张起来。
当今官员讲究身言书判,仪容仪表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像章时这般与平民百姓无异的衣着装扮,若是让巡按御史见到必然会参他一本。
章时心中并无惧意,仅仅有些意外。
前些天他收到府衙行文,得知薛淮即将巡查仪真县,县丞卢静因此担忧不已,反复劝他要收着脾气,千万不可得罪那位年轻的同知,但他依然没有郑重其事,反而不允许卢静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一如他让卢静转告薛淮的那番话,仪真县务无不可对人言,同知大人想看就看。
此刻他冷静地解释道:“厅尊恕罪,下官因要查看江堤两侧细节,难免在泥土中打滚,穿着官服殊为不便,而且若是弄坏了下官会更头疼,一件新官服如今得十五两左右,接近下官一年俸禄的三成。”
“无妨,本官只是随口一说。”
薛淮微笑道:“章知县,既然到了这江堤,不如请你陪本官走走?”
章时垂首道:“下官领命。”
两人向前行去,章时依照官场规矩落后半个身位,至于薛淮带来的护卫和县衙胥吏则远远跟在后面。
薛淮并不讳言,他对身边这位年过四旬仕途坎坷的知县很感兴趣,之前他在影园夜宴上的表态亦是希望能引起如章时这种官员的注意。
当日东关码头初见,章时在一众阿谀奉承的官员中显得十分惹眼,薛淮想不注意都难,再加上后续他从旁人口中了解的信息,不禁将章时当做大燕朝的“海瑞”。
薛淮知道这种官员不好打交道,但只要双方志向接近便是最可靠的盟友,章时一身硬骨头注定他不会做出见风使舵的行径。
不过今日来到这仪真县,薛淮觉得自己应该稍稍修正自己的看法。
章时不是海瑞,固然某些方面类似,但他多了几分迂回心机。
一念及此,薛淮淡然道:“章知县,看来你对本官找到此处有些惊讶。”
章时没有否认,稍稍沉默之后说道:“是。”
他之所以在县衙摆下空城计,一方面是主动退让,给薛淮留出足够的发挥空间,大抵类似于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的心态,县衙案牍库的卷宗和档案任由薛淮翻阅,反正他身为知县不会做出任何阻碍。
另一方面则是他想看看薛淮的秉性。
虽然这段时间从府城传来的消息似乎足以证明,薛淮不同于府衙那群贪赃枉法的属官,但章时吃过不少类似的苦头,比如扬州府前任知府韩翊,刚刚上任时特意将章时召去府城,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对他提出的请求全部满足。
实际上他对章时的承诺全是谎言,甚至在章时发现汛情告急向府衙求援的时候,韩翊仍旧是敷衍拖延,而他最初善待章时只不过是因为提前知道麾下有个刺头,所以用虚假的承诺稳住章时,等到他掌控府衙大权,便不再将章时当回事。
薛淮看起来和韩翊不同,毕竟他的清名世人皆知,座师沈望亦是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
然而章时当年被赶出京城,身为二甲进士却只能困在知县的位置上,这便是所谓清流的杰作,原因只是他看不惯某位清流道貌岸然的作风,被对方联合座师和同年捏造罪名,最后章时被贬谪出京。
章时对薛淮谈不上信任与否,他只想知道在自己这种故作姿态的情况下,对方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想过薛淮会我行我素,完全不把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直接大刀阔斧地整顿全县政务。
他也想过薛淮会因为他的不通礼数大发雷霆,直接让人将他找回去冷嘲热讽一顿。
他唯独没有想到薛淮居然会不辞辛苦,在奔波几十里之后,连口热茶都没喝,便跑到城外江堤上找他。
故此,章时又说道:“厅尊,下官虽未大张旗鼓,但也让县衙胥吏为你和其他大人安排了住处,厅尊何不先去歇息半日?”
“不必。”
薛淮摆摆手,平静地说道:“章知县,本官在出发之前仔细看过你的履历,理解你心里积压的苦闷。本官此来不是为了在你面前耍威风,是为了帮你解决麻烦。”
这种话章时听过太多次,他现在很难分辨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因而坦率地说道:“厅尊,下官没有麻烦。”
薛淮止步,扭头望去。
两人站在江堤上,一边是浩浩汤汤奔腾不休的长江,一边是人声鼎沸富庶而又贫瘠的仪真县城。
“没有麻烦?”
薛淮仿佛只是在重复。
章时的脸色变得很坚定,迎着薛淮审视的目光说道:“是的,厅尊。此非下官自夸,下官自从八年前接任仪真知县,不敢说使得此地政情人和海晏河清,至少治下从未判过冤假错案,亦八年如一日将本地百姓放在心上。”
“八年如一日……”
薛淮移开视线,双眼微眯望着江面,缓缓道:“那你为何还只是一介七品知县呢?”
这句话刺中章时心底最深的伤疤。
他低下头,满怀沮丧和愤懑地说道:“下官不知道。”
“真不知道?”
薛淮扯了扯嘴角,干脆直接地说道:“当年你得罪吏部侍郎的门人,被对方寻了由头赶出京城。后来吏部侍郎因为宁首辅的器重升为吏部尚书,你便愈发没有出头之日。要不是你乃二甲进士出身,在知县任上又勤勤恳恳,恐怕早就被人扒掉了身上的官服。”
章时沉默。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道:“知县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下官可以亲眼看见苍生疾苦,而非高坐庙堂之上,把黎民百姓视作猪羊。”
此言足够大胆,如果不是被薛淮刺激得心绪翻涌,章时不会如此直接。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妥,但他心里并不后悔,反而强硬地望着薛淮。
“这些话在本官面前说说也就罢了。”
薛淮转身面对章时,轻声道:“如果本官说可以帮你解决京中的针对,你信不信?”
章时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显得有些凝重,道:“下官相信厅尊有这样的能力和手腕,只是……”
见他第一次表现出迟疑,薛淮顺势说道:“只是你不知道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章时点头。
薛淮迈步继续前行,在章时跟上之后话锋一转道:“方才本官说此行是来帮你解决麻烦,而你说你没有麻烦,仪真县在你的治理下欣欣向荣,果真如此么?你可知道本官前些天在江都县做了什么?”
“下官听卢县丞提过。”
章时诚恳地说道:“厅尊在江都县以雷霆之势肃清沉疴,还全县百姓郎朗青天,下官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得,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夸赞。”
薛淮笑了笑,继而道:“随本官而来的书吏行囊中,亦有四份和仪真县有关的卷宗。”
章时对此早有准备,坦然道:“厅尊,下官只是仪真知县,而那四份卷宗牵扯的皆是漕运衙门或者盐运司,此非下官力所能及之处,只能将卷宗送到府衙。”
“本官明白,这四份卷宗和江都县的情况不同,不能归责到你身上。”
薛淮负手前行,继续道:“但本官还是要问你一句,除了这些问题,仪真县果真没有其他隐患?”
章时默然,片刻后略显艰难地说道:“请厅尊赐教。”
“方才本官在县城内走马观花,看到青楼酒肆鳞次栉比,富绅巨贾往来无数,亦看到穷苦百姓衣着褴褛,沿街乞讨者时而有之。这不过是本官看见的冰山一角,城内尚且如此,下面村镇的情况自然可以想象。”
薛淮在一棵柳树下站定,望着面前雄阔的长江,喟然道:“在本官看来,仪真县与江都不同,你和县衙官吏确实在用心做事,但这里仍旧有五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章时心中一震,他望向这位年轻同知的侧脸,期盼而又紧张地问道:“不知是哪五个问题?”
“权当这是你对本官的考校,而非你对此一无所知。”
薛淮意味深长地点了一句,然后沉声道:“第一是田地兼并愈发严重,有人坐拥万亩良田,有人则无立锥之地。”
“第二是水患凶险无法根除,你去年亲历过汛情,当知洪水决堤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第三是贫富差距愈发悬殊,比如去年你县盐商胡庆嫁女耗银三万余两,而胡家聘用的苦工每日报酬仅仅十文。”
“第四是触目惊心的漕运痼疾,第五便是盐政专营引发的民不聊生。”
章时认真听着,额头商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
薛淮轻叹一声,转头看着他说道:“章知县,本官说的对不对?”
章时垂首道:“厅尊所言鞭辟入里,下官莫敢争辩,只是……”
他稍稍沉默,终究黯然道:“只是知道又如何?”
124【正当年】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章时缓缓打开话匣子,语调略显沉重:“厅尊既然提到这五处积弊,下官便说说自己的看法。”
“这五病并非泾渭分明,虽说各有成因,但是在下官看来,它们是互相连带影响,最终形成难以根治的顽疾。”
“田地兼并之患历来存在,这并非我朝独有,往前上千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一般而言,世间太平几十年上百年,土地就会朝官绅地主手里集中,贫民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而本县地处长江和运河交汇之处,水患定然会加重兼并之患。”
“去年洪灾过后,本县地价暴跌。虽说下官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但是仍旧无法满足所有百姓的需求,再加上粮商囤积居奇,米价居高不下,百姓只能卖地求活,而在豪族富绅的有意打压下,地价相较往年低了不止三成。”
“最终豪族富绅低价夺田,百姓沦为佃户,种着原本属于自己的田地,仅能换来微薄的口粮。如此一来,本县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富绅满身绫罗绸缎,穷苦百姓衣衫褴褛,这便是厅尊先前看到的景象。”
“至于漕运和盐政,这是整个江南地区的顽疾,其中势力之复杂、利益之巨大,足以让太多人身不由己,莫说下官这个小小的知县,便是本省巡抚都不敢轻易插手此事。”
“但是下官也曾剖析过这两处积弊的根底。”
“漕运之弊在于损耗、关卡、贩私、垄断,一条漕船往往能牵扯到地方官府、士绅、商贾、漕兵、漕工、中枢、内廷等方方面面的利益,谁敢查?谁能查?纵然出现无法遮掩的疏漏,亦不过是推出几个替罪羔羊,能对朝野有个交待就罢了。”
“盐政之弊在于专营导致的层层盘剥,最底层的灶户根本活不下去,只能铤而走险贩卖私盐。太和十二年苏州民变,太和十三年海门民变,太和十五年安丰民变,太和十六年永嘉民变,这些都是因为盐政苛刻引发的动乱,即便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冲击,但是这根弦越来越紧绷是不争的事实。”
章时一口气说到这里,沧桑的面庞上满是无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薛淮并不在意章时对他心存抗拒,如果章时在经历如此坎坷的前提下,对他这个陌生上官一来就倾注信任,那他反而要仔细考察对方的品格。
更重要的是,薛淮不希望见到一个故作姿态、邀买清名的腐儒,好在章时给了他足够的惊喜。
从章时的陈述来看,这位七品知县不愧是二甲进士出身,看待问题非常深入,而且从始至终没有掉书袋,用最平实的语言揭开所谓盛世的真相。
夸赞之后,薛淮顺势问道:“那依你之见,这五处积弊要如何应对呢?”
“这……”
章时再度陷入迟疑。
他并非敝帚自珍,而是经历过太多的打压和欺瞒,本能不敢相信旁人,若非薛淮的名声足够好,今日又是礼贤下士的诚挚姿态,他连先前那些话都不想说。
毕竟于他而言,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前途渺茫,而是拥有希望又失望,且再三经受这样的打击。
薛淮大致了解他的内心想法,因而平静地说道:“章知县若不介怀,便让本官抛砖引玉如何?”
章时暗暗松了一口气,垂首道:“愿闻其详。”
“方才你细论这五处积弊的内因,本官对此深表赞同。”
薛淮抬手摘下一根柳枝,在身前的土地上划出一道线,徐徐道:“假设这便是本县江堤,我们可以看到本县三面环水背负长江,且运河穿城而过,河道淤泥日积月累,一旦江水上涨,洪水便会快速倒灌城内。江堤稳固倒还好,倘若堤坝决口,整个仪真县将近一半的地区都会遭受洪水侵袭。”
章时索性蹲下身观察,略显讶异地说道:“厅尊对本地水文竟然如此了解。”
薛淮坦然道:“先父当年曾于扬州治水,留下一本河工手札,我曾反复研究,因此还算了解。”
“原来如此。”
章时抬眼望着薛淮,满怀期待地问道:“不知厅尊可有应对之法?”
这显然还是试探,或者说章时想知道两人的想法是否一致。
薛淮也蹲下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治水难以一蹴而就,这是极需耐心的水磨功夫。在本官看来,仪真水患在于江堤加固,亦在运河清淤,除此之外还需分流引水。”
“请厅尊细说!”
章时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薛淮用柳枝在那条线上延伸出三条线,道:“分流之法,其一是在东边水门处修建泄洪渠,其二是连通邵伯湖,枯水期可以蓄水,汛期可以减轻江堤的压力,其三便是在运河修筑滚水坝和流沟。三管齐下,可保江堤和运河两岸之稳固。”
“此策可行!”
章时对薛淮顿生知音之感,继而道:“此外还可用植柳沉石之法加固江堤,这些工程又能形成以工代赈之用,让本县贫苦百姓多一个选择。”
薛淮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当百姓们能从官府这里找到活计,他们就不必在码头上苦熬,想来那些富绅为了留住人手,不敢继续肆无忌惮地苛待他们。”
章时目光炯炯,看着薛淮问道:“不知厅尊打算如何解决兼并之患?”
这一次薛淮没有直接开口,反问道:“章知县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
章时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如果他真想追随这位年轻的上官,总得拿出一些真本事。
短暂的思忖后,他冷静又诚恳地说道:“厅尊,实不相瞒,下官认为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或许可以延缓,但是没有根治之法,至少下官翻遍史书,又在田间地头走了无数个来回,仍旧想不出如何解决。”
薛淮愈发欣赏他的理智。
如果章时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亦或是还抱有不切实际的书生意气,他只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毕竟以他前世了解的情况来说,土地兼并是封建王朝的死结,连张居正这等千古名臣都做不到根治,更何况他这个长在红旗下的外来者和章时这个半生坎坷的四旬知县。
他温言道:“左右不过是我们私下闲聊,你但说无妨。”
章时点头道:“那下官就试言之。若要抑制兼并之患,首要便是强制清丈田亩,清查出富绅地主隐匿的田地,在这个基础上重建赋税公平。其二是明确累进田赋税制,田产越多缴税越多,再用收来的田税赈济普通百姓。其三则是清查以不法手段强占百姓田产的士绅,允许百姓以原价赎回土地。”
薛淮沉吟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阻力有多大?”
章时道:“想过,下官若是强行在境内推行这些政策,最好的结局就是被罢官或者调离。”
“如果……”
薛淮缓缓道:“我是说如果,将来朝廷要是有意改变现状、延缓各地土地兼并之患的加剧,并且决定先在少数地区进行试验,不知章知县有没有勇气担当此任?”
章时一怔,旋即眼中浮现慨然之色,重重点头道:“下官责无旁贷!”
薛淮赞许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章知县好胆色。”
章时喟然道:“厅尊,下官如今也只有这身胆色了。”
“你才刚过四十岁,怕什么?”
薛淮微笑道:“欧阳次辅年已花甲,仍旧满怀雄心壮志,只怕等他七十岁八十岁,他依旧还能稳稳地站在朝堂上,说不定有机会坐一坐首辅那张椅子。与他相比,我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章时当初在京城为官的时候,曾经见过欧阳晦的风姿,此刻听到薛淮的调侃,不由得会心一笑。
薛淮站起身来,望着犹如匹练的长江说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漕运也好盐政也罢,这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们至少能有一个方向。当下对于仪真县来说,最紧要的是先解决水患之忧,让百姓们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如此方能谋求其他。”
章时对此深以为然,他回想先前的对话,不禁略显忐忑地说道:“厅尊,不知府衙能够拨付多少银两用来做这些事?”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薛淮扭头看着他,如实说道:“谭府尊早就说过,我要人可以,要银子没有。扬州虽然富庶,但是真正能进入府库的银钱少得可怜,毕竟他没那个胆子去布政司、漕运衙门和盐运司搬银子。”
章时勉强笑了笑,心中的热血渐渐冷静下来,感同身受地说道:“下官明白,今年汛情应该不严重,明年再请府衙安排拨付也行。”
“我说过,此行是来解决问题,而非给你添堵。”
薛淮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章时怔道:“厅尊此言何意?”
“只要努力想办法,我们总会找到银子。”
薛淮稍稍舒展双臂,从容地说道:“你既然知晓我在江都县衙的事迹,那就应该知道我如今背负着薛青天的名声,绝对不能让百姓失望。仪真县这么大,难道没有为富不仁者?没有积年旧案?没有民间纷争?”
章时登时回过味来,他一刻都没有替仪真县的富绅巨贾感到担忧,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回厅尊,有很多!”
“有就好。”
薛淮冲他眨了眨眼。
当此时,夕阳西下,在江面洒下一片片浸染的霞光。
薛淮转身前行,章时亦步亦趋,与先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不同,此刻他跟在年轻上官的身后,脚步相比往常要轻松许多。
那颗沉寂多年的心,不经意间迸发出满腔热血。
125【血泪】
翌日清晨,仪真县西门码头。
运河之上船只川流不息,码头附近苦工挥汗如雨。
“砰砰砰!”
一阵刺耳尖锐的锣声忽地响起,瞬间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几名县衙差役登上码头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为首之人手里拎着铜锣,高声道:“都过来!县衙有事公告!”
众人闻言纷纷朝他汇聚。
衙役扯着嗓子吼道:“都听好了!本府同知薛大人已于昨日抵达县城,接下来薛大人会同本县章知县一道,接收境内所有百姓的上告。无论你们遇到怎样的冤屈,无论欺压你们的是何方神圣,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可以去县衙敲鼓鸣冤,不会有人赶你们走!”
人群中浮现一阵骚动,但是没人开口应答。
衙役见状便继续说道:“薛大人乃薛文肃公的独子,薛公生前曾于太和五年履任扬州知府,太和七年仪真洪灾泛滥,薛公曾亲至江堤指挥抗洪,很多人应该还有印象。薛大人此前在京城为官,曾协助当朝大司空彻查工部贪渎案,乃是朝野皆知的清官!前段时日,薛大人巡查江都县,亲自处置八名贪官污吏,此事早就传遍扬州境内!”
“薛大人真是薛公之子?”
终于有人神情激动地询问。
衙役低头望去,只见是一名四十多岁的苦工,遂点头道:“如假包换!薛大人此行专程是为肃清本县风气,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们若是有冤屈可千万别错过,不然等薛大人去了北面的宝应县,那时候后悔可来不及!”
又有人问道:“薛大人在县衙断案,如果我没有冤屈可以进去看一眼吗?”
衙役笑道:“薛大人说了,每日允许五十名百姓在县衙大堂旁观断案,先到者先进,不拘身份背景!”
当下便有人兴匆匆地转身离去,既有普通百姓,亦有乡绅士子。
还有一些人面露迟疑。
他们倒不是怀疑薛淮的家风传承,只是俗话说县官不如县管,薛淮在时自然能为民解忧,可他终究不是仪真知县,等他一走谁知会不会被那些富绅大户报复?
无论他们作何想法,这股风从码头刮起,很快席卷城内城外。
城内但凡人群聚集显眼之处,都张贴有县衙的告示,且旁边有一两名衙役负责宣讲,而城外则有县衙胥吏赶赴那些规模较大的村镇,向百姓们昭告此事。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惯例,知县的管辖范围大多集中在县城之内,周边村镇则遵循宗族自治、礼法教化的原则。
因此仪真县的乡绅大户在听闻此事后,仅仅是一开始有些紧张,随即便哂笑不已,就算他们平时横行乡里,又有几个人敢去县衙告状?
现实一如他们的预料,在薛淮坐镇仪真县衙的首日,进入县衙的百姓着实不少,但大多是来看热闹,亦或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缺乏真正有分量的诉状。
“厅尊。”
县衙后堂,章时略显失落地说道:“看来百姓对官府还是不太信任。”
薛淮完全理解他如今患得患失的心态。
章时乃二甲进士出身,入仕十五年依旧只是七品知县,换做普通人早已心灰意冷挂冠致仕,或者是同流合污只求前程,他还能坚持原则和底线殊为不易。如今因为薛淮的到来而唤醒心中热血,他只想早一点看到曙光,再小的挫折都可能会让他怀疑自己。
薛淮想了想,微笑道:“信任的培养非一日之功,你不必焦急,肯定有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尝试一番。”
章时点头应下,心中稍安。
第二天情况有所好转,不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一些住在县城的百姓提出上告,虽然大多只是十几两银子的纠纷,但薛淮依旧一丝不苟地对待。
他前世便有丰富且扎实的基层工作经验,来到这个世界后又恶补了大量事例和大燕律法,一系列的判断精准又公允,令旁观断案的百姓们大为惊叹。
第三天清早,县衙大门刚刚打开,早已等候在外且领到号牌的百姓便鱼贯而入。
无论何时何地,看热闹都是人的天性,而薛淮之所以要特意安排这些旁观的位置,便是希望通过他们的口口相传,将这件事不断宣扬鼓噪,从而吸引全县百姓的注意。
薛淮像前两天一样坐在主位,章时则陪在侧位。
“咚!”
“咚!”
“咚!”
一阵强劲有力的鼓声从外面传来。
薛淮和章时对视一眼,后者眼中浮现激动之色,他则微微颔首,随即让江胜去将外面击鼓鸣冤的百姓请进来。
不多时,一名三四十岁的落拓汉子跟在江胜身后,手里捧着一份状纸,大步走进县衙大堂。
“肃静!”
薛淮一拍惊堂木,看向落拓汉子问道:“堂下何人?”
汉子手捧诉状跪下叩首道:“禀大人,草民王栓,仪真县青山镇人氏,现年三十二岁,无功名官身。”
薛淮目光微凝,这个王栓从礼节到言辞都不像目不识丁的农夫,他沉声问道:“你要状告何人?”
“回大人。”
王栓抬头望着薛淮,一字一句道:“草民要状告本县青山镇盐商胡庆及其子胡勇!”
“所告何事?”
“回大人,太和十三年十月,胡庆以年息三分贷给家父白银三十两,诱使家父于醉酒之后签下‘五年未还银则以田抵债’之约。去年十月,青山镇遭遇水患大片良田被淹,草民家中田地亦未能幸免,八十亩水田颗粒无收。胡庆遣其子胡勇前来收账,然而契约上的年息三分竟然变成十二分,家父自然不认。”
薛淮微微皱眉,他已经预感到后续事态的发展,便问道:“然后呢?”
王栓眼眶泛红,颤声道:“胡勇为迫使家父认下那份被篡改的契约,为霸占草民家中八十亩祖产田产,竟指使随行奴仆将家父殴打致死,又逼得家母悬梁自缢!”
“天啊……”
旁观断案的百姓中有人忍不住低呼。
薛淮转头看向随他而来的府衙户房典吏孔礼,后者上前轻声道:“厅尊,大燕律规定民间借贷年息不得超过三分。若是以年息三分论,王栓之父到期后需要偿还本息合计八十四两。若是以胡家主张的年息十二分而论,到期本息合计二百四十六两。即便是按后者论,王家八十亩水田均价只值三两,这显然不合常理。”
薛淮心里有了计较,望着堂下说道:“王栓,即便按照契约所书‘五年未还银则以田抵债’,你家八十亩水田折银亦不止三百两,怎会才将将抵债?”
王栓惨然道:“禀大人,胡庆勾结本地粮长篡改田册,竟将草民家中上等水田改为荒地作价!他们狼狈为奸,殴死家父逼死家母,又妄图以三十两白银侵占草民家的田产,请大人为草民伸冤做主啊!”
又是这般手段。
薛淮眉头微皱,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代王府便和工部屯田司官员勾结,将千亩良田充作荒地。
先前在江都县,那富户王栋亦是勾结县衙主簿,以卑劣手段改稻为桑。
不过与胡庆所作所为相比,先前两例至少没有闹出人命。
薛淮按下心头怒意,看向王栓问道:“你说这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情,为何直到现在你才来县衙告状?还是说以前你来过,但是章知县并未帮你伸冤?”
此言一出,堂下陡然一阵骚动。
百姓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侧位的知县章时。
他们打心底觉得章知县是个好官,虽说他并非无所不能,但大多时候都能做到秉公决断体恤百姓,去年洪灾泛滥的时候更是亲自组织人手解救被困的百姓。
薛淮没有去看章时,他连沈家都不会毫无保留地全盘信任,更遑论相处时间很短的章时,先前他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章时的评价,这无法保证绝对准确,所以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王栓显然没有料到薛淮如此直接,短暂错愕后,他果断地说道:“大人,草民以前在漕船上做事,并不清楚家中状况。两个月前草民回家探望爹娘,可是一回去天就塌了!草民去找胡家算账,反被胡勇指使奴仆殴打,又将草民关在柴房之中。几天前草民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因为担心被胡家人找到,一直在荒郊野外躲藏。草民原想去府城告状,听到大人在县衙审案,便用最后的银钱请人写了一封诉状,前来求大人伸冤!”
他伏首叩拜,双手将诉状高高举起。
书吏上前接了过来,恭敬地交给薛淮。
诉状的内容非常平实,将这桩案子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
薛淮细细地看着,片刻后沉声道:“章知县。”
“下官在!”
“青山镇距县城多远?”
“回厅尊,青山镇就在县城西北面,仅二里多地,快马最多只需一刻钟。”
“好,劳你派几名快班衙役,立刻将青山镇胡庆及其子胡勇传来。”
“下官领命!”
章时迅速起身去安排。
堂内气氛沉肃,王栓看着毫不拖延的薛淮,再拜道:“草民叩谢大人!”
126【釜底抽薪】
县城西北,青山镇。
胡家乃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家宅占地面积极广,虽说到了太和年间民间建制逾越的状况屡见不鲜,但是像胡家大宅这般极尽奢靡的状况仍不多见,也亏得这只是小地方,不会那么惹眼。
胡家依附于府城刘家,以经营盐引为主业,此外各项营生都会插一脚,这些年已经侵吞青山镇的大半田地,诸多百姓沦为他家的佃户。
内宅正堂,家主胡庆坐在桌边,左手盘着一枚玉核桃,冷眼望着跪在堂下的长子胡勇,叱道:“不争气的畜生!”
胡勇年过三旬,在积威日久的胡庆面前依旧如避猫鼠一般,他畏缩地说道:“爹,谁知道阿四那几个家伙不顶用,连个废物都看不住,居然让他跑了。”
“你还有脸说?”
胡庆冷冷道:“我先前是怎么叮嘱你的?值此非常时期,务必要小心再小心,你成日顾着斗鸡走狗,要不就是去县城和府城逛青楼,将老子交代你的话全都抛在九霄云外!”
“可是……”
胡勇懦懦道:“我先前便想直接把王栓弄死,爹又不同意……”
“啪!”
胡庆起身在胡勇脸上甩了一个耳光,然后再度坐下,脸色铁青地说道:“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蠢货!”
胡勇登时不敢再多嘴,唯恐另一边脸颊也躲不过。
胡庆越想越气,寒声道:“当初我让你去收了王家的地,所有的环节都已帮你打点好,可你这个蠢货还是弄出了人命!要不是老子花了大钱封住镇上一些人的嘴,你早就被章时关进了大牢!你还要对王栓杀人灭口,睁开你的狗眼睛看看,现在扬州府是谁在管事!”
胡勇艰难地说道:“是薛同知。”
“这个关口你还想生事,是怕薛同知找不到对付我们胡家的理由?”
胡庆恨铁不成钢,抬手拍在桌上,玉核桃登时四分五裂。
胡勇吓得一哆嗦,六神无主地说道:“爹,现在王栓跑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逃走的时机太赶巧了,这会多半已经去县衙找薛同知告状。”
胡庆揉着眉心,正要开口吩咐,大管家胡保略显慌张地走进来,不及行礼便急促地说道:“老爷,县衙官差来了,说是有人状告我们胡家,本府薛同知请老爷和少爷去一趟县衙。”
“爹,薛同知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胡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胡庆站起身来,抬脚将胡勇踹倒在地,怒道:“慌什么?”
他又看向胡保问道:“你听清楚了,那些衙役是来请我们,而非抓我们回去?”
胡保连忙回道:“小的听清楚了,是请老爷和少爷过去。”
胡庆心里松了口气,他来回踱步片刻,对胡保说道:“你现在要办两件事。”
“老爷您吩咐。”
“第一件立刻让人去府城找到侄少爷,将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他,请他找刘通判、郑推官和府城那几家求援。薛同知来者不善,光靠我们胡家恐怕很难应对。现在必须上下联手,否则我们胡家一倒,盐政上的问题都会被牵扯出来。”
“老爷放心,小的保证办妥。”
胡保拍着胸脯应下来,胡庆口中的侄少爷便是扬州府经历胡全,当初为了助推胡全上位,胡家送出去的银子令人咂舌,如今自然到了他为宗族效命的时候。
胡庆想了想又道:“第二件,如果我和勇儿被留在县衙,你最迟要在后天带人去县城鸣冤!”
胡保眼珠一转,很快就明白过来。
胡家在青山镇可谓土皇帝一般的存在,鼓动几十上百人去县衙鸣冤易如反掌,虽然这有聚众闹事的嫌疑,但是胡庆得确保在府城那边的援兵到来之前,自己不会被薛淮治罪,这样的手段哪怕会有后患,他也顾不得那么多。
胡保躬身道:“老爷,小的明白该怎么做。”
胡庆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管家十分信任,至少要比胡勇这个儿子强。
他抬手拍了拍胡保的肩头,旋即带着胡勇往前宅行去。
……
仪真县衙大堂。
在等待胡家父子的这段时间里,薛淮一边让书吏带着王栓去做更加详尽的记录,一边又处置了几件小案子。
约莫巳时二刻,县衙差役终于带着胡家父子赶回来。
胡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几十名百姓在角落里旁观,再看向两旁肃然的衙役,以及堂上面色冷峻的薛淮,不由得双腿有些发软。
他在府城消遣去处厮混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薛淮的雷霆手段,兼之做贼心虚,愈发低着头不敢乱动。
胡庆皱眉轻咳一声,让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冷静些,旋即上前行礼道:“晚生胡庆,拜见厅尊!”
胡勇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行礼。
父子二人皆为例监生,也就是用银子买来的国子监名额,这种身份素来为进士出身的官员所不齿,但至少也算是有了功名在身,相对普通百姓要多一些权利。
比如此刻面对从五品的薛淮,他们就无需行跪拜礼。
薛淮抬眼望去,胡庆年过五旬气度沉稳,相反站在旁边的胡勇畏畏缩缩,一看便知是不中用的纨绔子弟。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胡庆,你可知本官为何传尔父子前来?”
“晚生来时听衙役说过。”
胡庆扫了一眼不远处跪着的王栓,凛然道:“厅尊容禀,王栓所诉乃是彻头彻尾的诬告!”
王栓双眼泛红,死死克制住自己,他知道不能引起薛淮的反感,即便此刻他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愤怒占据。
“诬告?”
薛淮漠然道:“那你便说说为何是诬告。”
“晚生领命。”
胡庆不慌不忙地说道:“厅尊,晚生于太和十三年十月,借给本镇百姓王大有白银三十两,双方约定以五年为期,月息一分。如果到期王大有无法偿还银钱,他便以家中祖产八十亩水田抵债。此确为事实,但是与王栓的诬告不同,晚生从未强迫其父王大有签订契约,此事有本镇里正签字作保。”
“你胡说!”
王栓终究忍耐不住,厉声道:“明明是你让人灌醉家父,然后诱使他签下这等荒唐的契约!”
“王栓,你敢在厅尊和县尊面前信口开河?”
胡庆冷声道:“当日我和你父签订契约之时,本镇里正等人皆在场,他们都可以证明你父非常清醒!”
“王栓,你先退下。”
薛淮摆了摆手,看向胡庆问道:“王大有及其妻张氏为何会突然亡故?”
胡庆叹道:“厅尊,晚生等到账期结束,派人去王家商议还债一事,结果王大有翻脸不认账,反而与其妻张氏一道,对晚生的儿子推推搡搡,两边纠缠之时,王大有不慎跌倒在地磕到了额头,终因救治无效去世。晚生对此非常愧疚,帮他垫付了药钱和诊金,事后亦未曾找王栓要这笔银子。至于张氏,或许是因为悲痛于王大有的离世,一时想不开吧。”
他应对流利神态从容,显然在王大有夫妇离世的时候,便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最重要的是,他有非常多的证人,从青山镇的里正到给王大有看病的郎中,上上下下都收了他大笔银子,他不担心这些人会翻供。
薛淮缓缓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月息一分可不符合大燕律的规定。”
月息一分便是年息十二分,大燕律规定民间借贷不得超过年息三分。
胡庆便解释道:“厅尊,王大有素来好吃懒做,晚生本不愿借银给他,奈何他软磨硬泡,又主动定下月息一分,晚生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此事有本镇多人可以作证。”
另一边王栓听到这等颠倒黑白、污蔑亡父的言辞,浑身血液倒流,恨不能当场扑过去咬死胡家父子。
薛淮看了一眼王栓,示意他冷静下来,然后冷不丁地说道:“胡勇!”
“晚……晚生在。”
“当日是否你指使家丁奴仆殴打王大有致其死亡?”
“啊……”
胡勇险些便说漏嘴,亏得胡庆在旁边咳了一声,他连忙摇头道:“回厅尊,晚生从未指使旁人殴打王大有,是他主动来推搡晚生,然后脚下绊了一跤跌倒在地,还请厅尊明察。”
胡庆适时补充道:“厅尊若不信,可以传召当日在场之人,他们能为我们胡家作证。不瞒厅尊,王栓前几日找上晚生,意欲敲诈三千两银子,因为晚生没有答应,他便来县衙诬告!”
堂内一片寂静。
薛淮环视众人,最终视线落在胡庆脸上,望着这个镇定自若的乡绅,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必劳烦那些证人跑来县衙了。”
“既然王栓愿以诬告反坐的代价状告你们胡家父子,而你们又一口认定这是他的诬告,本官手头上没有足够翔实的证据断案,如此说来只好去一趟青山镇,看看你们究竟是谁在撒谎。”
“厅尊不可!”
胡庆心中一慌,他万万没有想到薛淮居然会离开县城,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打乱了他的全部安排。
“怎么?”
薛淮站起身来,冷声道:“莫非青山镇是什么龙潭虎穴,本官若去了就有性命之忧?”
胡庆知道自己漏了破绽,当下赔笑弥补道:“厅尊说笑了,青山镇乃大燕治下,素来安定祥和,绝无危险之说。”
“安全就好。”
薛淮缓步走过来,平静地点齐人手,连王栓、胡家父子和仪真知县章时在内,共有五十余人随他走出县衙大堂。
临行前,薛淮抬头望了一眼日头,招手将江胜喊过来。
“少爷!”
江胜快步近前。
薛淮坐在马上,轻声问道:“杀过人吗?”
江胜一怔,摇了摇头。
薛淮又问道:“敢杀吗?”
江胜仿佛明白他这样问的缘由,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敢!”
“那就好。”
薛淮微微一笑,旋即策马向前。
后边队伍之中,胡庆和胡勇被薛淮从京城带来的四名护卫紧紧围在中间,再外面则是府衙差役,仪真县的衙役只能跟在后面。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这一刻胡庆眼中再无笃定之色。
仿佛被阴霾和不安笼罩。
……
……
(书友们,说个事,这几天我感觉时常头晕,昨天去初查了一下,医生说我是脑供血不太足。我明天要去市医院检查,已经预约挂号了,所以明天要是能写,更新会晚一点。如果回来得太晚,就要请一天假,还请大家见谅!)
127【开山一刀】
青山之顶可眺南方长江,亦能见西面运河辽阔,这便是青山镇得名的由来。
此镇依山而聚集,黄册记录有八百余户,人丁合计三千二百余,乃是不折不扣的大镇。
镇上胡姓人家占据过半,其余有徐、周、白、王等姓。
因为紧邻仪真县城和运河的缘故,青山镇码头成为两淮盐船停泊和抽检的节点,同时镇内设有供漕粮集散的粮仓,此外还有大量以竹器编织和船具修补为主的小作坊。
胡庆及其宗族便是此地各项营生执牛耳者。
县城通往青山镇的直道上,数十骑逶迤前行。
胡庆和儿子胡勇被薛淮的护卫围在中间,分不清是保护还是挟持,以胡庆的经验判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望着前方被薛淮喊到身旁并肩前行的王栓,见两人一直在低声交谈,胡庆这会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便是不该听话地去县衙受审,导致他和胡勇直接落入薛淮的控制,现在就算想走都无法脱身。
可是他又如何能想到,薛淮不按常理出牌,不仅没有坐在县衙大堂等待旁人去查找证据,反而亲自带人前往青山镇。
“爹。”
旁边胡勇小声喊他。
胡庆扭过头,极其凌厉地瞪了胡勇一眼,毕竟旁边就是薛淮的护卫,这个蠢货要是泄露把柄,那他们父子今日恐怕就要交代在薛淮手里。
胡勇见状只好紧紧闭上嘴。
二里地不远,兼之众人骑马而来,很快便看见青山镇的轮廓,远处一些百姓好奇地望着这队人马。
薛淮勒住缰绳,余者纷纷止步。
他往后看去,平静地开口道:“诸位,本官现在有些话要对你们提前说清楚。”
此行随他而来的除了王栓和胡家父子这三位事主,还有王贵、孔礼、郝时方和江胜带着的十九名护卫,此外便是章时带着的数名官吏以及二十名快班衙役。
章时在马上拱手道:“厅尊请吩咐。”
薛淮环视众人道:“虽说本官已经受理这桩案子,但是胡家乃青山镇首屈一指的大族,镇上百姓大多仰仗胡家而活,难免存在亲疏之分,若是有人恶意蛊惑怂恿,或许会对此案造成极大的阻碍。本官丑话说在前面,今日不许任何人退缩,若表现得好,结案后自有重赏,若畏畏缩缩踌躇不前,莫怪本官秋后算账。”
听完这番话,胡庆老脸微白,勉强赔笑道:“厅尊此言折煞晚生了,本镇百姓尽皆良善,岂会——”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江胜催马来到他身前,右手已经握住刀柄,胡庆吞了一口唾沫,不敢再说。
薛淮收回看向胡庆的视线,继续说道:“为防万一,本官已经派人去沿江巡检司报信,必要时会有巡江兵丁前来帮忙,不过本官希望诸位能够镇住场面,事后不会少了你们的功劳。”
“愿为厅尊效命!”
江胜和四名薛家护卫当先出声,余者齐声附和。
他们并不觉得薛淮是在夸大其词,其实一些县衙差役在来时的路上早已心生忐忑,毕竟胡家根脚很硬,据说胡庆那个侄儿在府衙当官,胡家和扬州几大豪族都有交际往来,如今要去胡家的老窝办案,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激起民变也非不可能。
如今见薛淮早有应对,他们才稍稍安心,同时亦因薛淮的承诺生出几分热切。
人群之中,江胜神情坚毅,心里却有些疑惑,他一直跟在薛淮身旁,并未见到薛淮有让人去巡检司报信。
他抬头向前看去,刚好与薛淮视线交错,他心里忽地想起出发前薛淮的叮嘱,于是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少爷这是疑兵之计,不光是为了稳定军心,只怕还有敲打警告胡家父子的用意。
薛淮微微一笑,拨转马头继续向前。
一行人进入青山镇,在越来越多百姓的注视中前往胡家大宅,章时则安排熟悉此地的胥吏去找里正和粮长。
不多时,胡家大宅出现在薛淮及众人眼前。
胡庆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章时一脸沉肃。
若非亲眼所见,他确实想象不到这胡家的宅子简直比府衙还要气派!
大门前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青石铺就方圆七八丈的广场,即便青山镇面积足够宽广,不像大城那般寸土寸金,这些青条石的价值依旧不菲。
薛淮双手按着缰绳,幽幽道:“区区一个监生,便能靠着江河盐引之利造下这等奢靡无比的家宅,然后他说被一个父母双亡无权无势的漕工勒索三千两银子,你们信吗?”
众人自然不信。
王栓看起来不傻,他又是青山镇人氏,对于胡家的庞大势力肯定很了解,他哪来的胆子上门勒索胡庆?
当此时,越来越多的百姓朝此地聚拢,而胡家大宅正门已经打开,一群家丁护院手持棍棒面色不善地涌了出来。
章时当即上前喝道:“本府同知薛大人在此,尔等岂敢放肆!”
对面一人抻着脖子吼道:“草民不敢放肆,但是薛大人为何要挟持我家老爷和少爷?”
“混账!”
章时面色一沉,他勃然道:“速速放下棍棒,否则本县定不相饶!”
那人便是胡家大管家胡保,他其实早早就收到外面的消息,趁着薛淮还没进镇,他便以重金怂恿蛊惑家中护院,又让人去镇内将靠着胡家谋生的百姓喊到大宅这边来。
不得不说胡保很忠心,他知道胡家父子的处境堪忧,眼下唯一能阻挡薛淮或者说拖延时间的手段唯有“民心”。
“胡监生,这就是你所说的此地民心纯善?”
薛淮神情淡然,略带讥讽。
胡庆略显艰难地说道:“厅尊,晚生亦不知道为何事态会变成这样,或许是因为乡亲们误以为晚生受到不公的对待,而胡家平时修桥铺路造福桑梓,乡亲们大多顾念这份情谊。要不……厅尊让晚生和犬子去和乡亲们说说?先让他们回家如何?”
他现在明白自己在踏入县衙大堂那一刻就中了薛淮的算计,对方根本不信他的言辞,特地让人请他们父子过去,只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实则一开始薛淮就做好要来青山镇的准备。
之所以要饶这么一圈,只是为了控制住他们父子。
对于胡庆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脱离薛淮的挟持,他不信薛淮敢在青山镇大开杀戒,激起民变可不是他一个五品同知能够承担的后果,毕竟朝中还轮不到沈望一言九鼎。
薛淮根本不理胡庆,他转头目视章时,后者心领神会,随即向周遭越来越近的百姓们宣告这桩案子的原委。
然而众人不为所动。
薛淮朝周围看去,这些青山镇的百姓神情木然,虽说没有因为章时的劝说而离去,但也没有多少愤愤不平之色。
这和他的猜测很接近。
从胡家对王栓父母的所作所为便能看出,这一家平时定然在青山镇作威作福,这些百姓最多是惧于生存的压力和胡家的淫威而聚集于此,怎么可能真的愿意为胡家抛头颅洒热血?
他转身看向胡庆说道:“胡监生,先前你说当年你与王大友签订契约,定下月息一分,对不对?”
胡庆连忙点头道:“确实如此。”
薛淮又看向王栓道:“你说你父与胡家签订的契约是年息三分,对不对?”
王栓肃然道:“回大人,是年息三分。”
薛淮问道:“契约何在?”
胡庆道:“厅尊,契约就在晚生家中账房之内。”
“那好,本官决定现在亲自去你家中看一眼,胡监生意下如何?”
薛淮这个问题让胡庆心中大乱,他瞬间便看透对方的意图,薛淮身为扬州同知,不可能独自一人进入胡宅,然而要是让他带着一群跃跃欲试的衙役官差进去,那岂不是会被翻个底朝天?
“厅尊……”
因为先前薛淮提到沿江巡检司,胡庆不由得陷入迟疑,他不敢直接让胡保怂恿那些人阻挡官差,怕给薛淮留下话柄事后算账。
薛淮见状便对周遭百姓说道:“尔等都听好了,本官断案讲究证据,现在便要入胡宅查找当年凭据,与此案无关人等速速散去!还有你们,居然敢拿着棍棒抗拒本府官差,你们是想造反吗?”
造反二字一出口,人群终于出现骚动。
大管家胡保见势不妙,咬牙喊道:“薛大人,您要进府自然可以,但是您为何要拘着我家老爷和少爷,莫非你是想偏帮王栓?他分明是讹诈我家老爷不成,这才去找您诬告!王氏夫妇之死和胡家毫无关联!”
“本官最后再说一次。”
薛淮策马向前,寒声道:“让开!”
那些护院都有些紧张,然而胡保以胡庆的名义许下每人二百两的赏格,这笔银子足够促使他们拦在薛淮身前。
胡保见状索性向前几步道:“乡亲们,我家老爷平时对你们如何,大家应该心里有数,现在几位大人摆明要偏帮王栓,难道大家都能——”
他身后的护院也都跟着向前。
薛淮断喝道:“江胜!”
“在!”
江胜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抬手一拽缰绳,坐骑朝前奔出,紧接着抬手一挥。
一抹雪亮的刀光扬起。
“啊!”
胡保惊骇欲死,他没想到薛淮的手下竟然如此凶悍果断,当下躲闪不及,被江胜一刀砍在右臂。
“再有对抗官府者,此人便是下场!”
江胜举起染血的腰刀,神情狠厉。
场间死寂,几瞬之后,一名百姓惊恐地喊道:“杀人了!快跑啊!”
被胡家强行裹挟到这里的百姓慌乱四蹿,很快便做鸟兽散。
章时看到这一幕登时心中长出一口气,愈发敬佩地向薛淮看去,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要是薛淮的判断有误,胡家在本地极得民心,恐怕江胜这一刀挥下去就会激起民变。
一群府衙差役持刀策马向前来到江胜身边,怒斥道:“还不束手就擒!”
胡保抱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地上哀嚎不断,胡家数十名护院面露惧色,随着第一人丢下手中的棍棒,余者纷纷效仿,很快便蹲成几排,在江胜的喝令下双手抱头,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片刻之间,等胡庆回过神来,他看到薛淮扭头朝自己看来。
此刻薛淮的眼神里再无伪装的平和,尽是凌厉之意。
胡庆只觉浑身冰凉,口中念念有词。
“完了。”
……
……
(书友们好,我回来了,今天检查的结果不算太差,接下来要吃很多药,我也会注意锻炼和休息的,谢谢大家的关心。晚上12点前还有一章。)
128【愿者上钩】
胡家大宅,西跨院,账房之内。
不知江胜用了什么手段,胡家管事乖乖交出两份契约。
一份上面写着年息三分,另一份则是月息一分,除此之外的内容完全一致,更令人感到讶异的是这两份契约上面都有王大有的签名和指印。
此刻房内除了薛淮、章时、书吏和四名持刀护卫,还有王栓、胡家父子、青山镇里正胡子玉和粮长徐国忠。
江胜与王贵等府衙属官则按照薛淮的吩咐,带着护卫和衙役们将整个胡家大宅控制起来,但是没有惊扰内宅。
“胡庆。”
薛淮坐在桌边,左手按着那两份契约,沉声道:“你来给本官解释解释,这两份契约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庆脊背佝偻,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明显,他十分艰难地说道:“厅尊,晚生这是……这是……”
“你先前在县衙大堂言之凿凿,当年你和王栓之父王大有签订契约时,本镇里正亦在场。”
薛淮转头逼视胡子玉,问道:“胡里正,你当时看见的是哪一份契约?”
胡子玉和徐国忠赶到胡家大宅门前之时,刚好看到江胜一刀将胡保砍翻在地,两人何时见过这等暴戾场面,险些魂儿都吓飞了,一直到此刻都无法平复心情。
听到薛淮冷峻的声音,胡子玉下意识地咽下唾沫,心知这次已然躲不过,只能指向左边那份说道:“回厅尊,小的当时看见的是写着年息三分那一份。”
薛淮便道:“证人证物皆在,胡庆,你还不老实交代?”
胡庆长叹一声,满怀愧疚和悔意地说道:“厅尊,晚生交代。五年前王大有找晚生借贷三十两银子,当时谈的是年息三分,以五年为期。因为晚生怀疑王大有还不上这笔银子,他便与晚生约定若还不上就以王家田地抵债。晚生一时鬼迷心窍,看上了王家的八十亩水田,但三十两银子按年息三分算,五年也才八十四两。”
站在一旁的王栓咬牙切齿含恨道:“所以你在签下契约后,刻意灌醉我父亲,又哄着他在另一份契约上签字画押!你这个畜生!”
胡庆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因为两边站着的护卫手里握着刀柄,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薛淮示意王栓暂且退下,然后冷冷道:“就算你伪造了一份契约,按照月息一分来算,二百四十六两仍然不够买来王家的八十亩水田,所以你就联合徐国忠,在黄册中将王家的好田改作荒地!”
“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都是被胡老爷逼的!”
粮长徐国忠压根不敢狡辩,直接跪下求饶。
事已至此,胡庆颓然道:“厅尊息怒,晚生认罪。”
薛淮道:“尔等侵占田产、伪造契书、贿改田册,该当何罪?”
章时适时说道:“禀厅尊,依照大燕刑律,此案主犯胡庆当判杖一百,王家八十亩水田物归原主,胡庆当赔偿王家白银五百两。青山镇里正胡子玉、粮长徐国忠身为从犯,当判杖六十,革役永锢,兼罚银三百两。”
胡子玉和徐国忠眼前一黑,胡庆不得不开口说道:“厅尊,晚生为国子监生,按照朝廷规制可纳银赎罪。晚生愿向县衙纳银三千两,以赎此罪。”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应对。
当下形势比人强,他让胡保去请的援兵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而青山镇已经在薛淮的掌控之下,要是等府城那边反应过来,说不定他已经被薛淮弄死。
认罪认罚,爽快交上银子,想来薛淮不至于非要致他于死地。
听到三千两这个数额,章时心中一跳。
不怪他眼皮子浅,属实是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这两年他为了仪真县的河工江堤,嘴皮子磨破都只能从府衙求来几百两,虽说仪真是富庶上等县,问题在于不论漕运还是盐政的银子,都不是他这个七品县令能够觊觎的对象。
他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表情,却发现端坐的薛淮微微不屑道:“三千两换一百杖?”
胡庆只觉肉疼,但是他真的怕薛淮让衙役直接下死手,就算他没被打死,要是落个残疾也无法接受,因此他一杖都不想受,只能愈发卑微地说道:“厅尊若觉得不够,晚生可以尽力多凑一些,五千两现银如何?晚生知道厅尊准备兴修水利,这算是晚生略尽绵薄之力。”
薛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这件事暂且搁置不提,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王家夫妇之死。”
胡庆心中忍不住骂娘,这个京城来的年轻人胃口太大,连五千两都填不饱他的肚皮,就不怕吃撑了?
这个时候他知道胡勇指望不上,连忙说道:“厅尊,王大有之死真的是他自己不小心跌倒所致,与犬子实无关联。不过这件事确由晚生贪念所致,晚生愿赔偿王家一千两!此外,晚生愿意变卖家中产业,凑足一万两银子捐献给县衙!”
数额越来越大,显得胡庆诚意越来越足。
然而薛淮冷笑几声,双眼微眯道:“胡庆,你到现在还不老实,把本官当做三岁幼童戏耍?本官今日来此是为了给王家人伸冤,你竟然想用银子当众贿赂收买本官,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晚生绝无此意!厅尊,晚生真心认罪,求您高抬贵手,给晚生一个赎罪的机会!”
胡庆一揖到底。
薛淮看着他弯曲的脊背,视线转向旁边的胡勇,缓缓道:“你认不认罪?”
“厅尊。”
胡勇虽然不中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一旦承认就是无解之局,因而颤声道:“晚生并未伤害王大有,是他自己摔倒磕到了脑袋,这真不是晚生的过错啊。”
“你们都不肯承认,如果本官让人去审问当日随胡勇去找王氏夫妇的家仆……”
薛淮欲言又止。
胡庆连忙说道:“回厅尊,王大有离世后,那几人便不见了,晚生原想找他们来帮犬子作证,谁知他们一夜之间全都跑了。或许他们是因为畏惧沾惹人命官司,可是这却害苦了犬子。晚生当时便上报失踪,胡里正知道此事。”
胡子玉心知还得靠胡庆借银缴纳罚银,当下无奈说道:“厅尊,确有此事。”
章时闻言不禁眉头皱起,斥道:“你们这是把官府当傻子糊弄?胡勇身为主使还过着潇洒日子,那几名帮凶有何必要潜逃?”
“章知县,他们不会承认的。”
薛淮站起身来,看向王栓说道:“你都听到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害死你父亲的凶手依然觉得可以躲过国法的制裁,所以你考虑好了没有?”
此前在来时的路上,他便对王栓说过,胡家侵占田产的问题不算死罪,毕竟大燕的风气便是如此,更何况胡家父子都有监生的身份,这件事最多就是罚银。
想要让胡家付出代价,必须要坐实胡勇杀害王父一案。
王栓面上浮现沉痛之色,眼神却十分坚定,躬身道:“大人,草民为找出害死爹娘的真凶,恳请大人派人开棺验尸!”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落于室内。
在这个孝道大如天的时代,王栓竟然能够提出这个要求,完全出乎胡庆的意料,他不禁颤抖着说道:“厅尊,本镇没有仵作……”
“无妨。”
这个时候薛淮反倒对他比较和气,淡淡道:“本官来的时候,特意让章知县将县衙的仵作带了过来。”
胡庆哑口无言,旁边的胡勇早已面容惨白毫无血色。
大半个时辰之后,青山东面一处缓坡。
身披白布的王栓双膝跪地,朝着前方的坟墓不断磕头,双眼已经哭得红肿。
来自县衙的仵作蹲在地上,极其仔细地检查两具高度腐败的尸首。
薛淮、章时、江胜、胡家父子、胡子玉、徐国忠以及青山镇十余位乡老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一炷香后,仵作起身来到薛淮身前,神情凝重地说道:“启禀厅尊,小人仔细查验过后,确认王大有生前曾遭受激烈的殴打,其头骨破裂、肋骨骨折,即便尸身腐败仍可见皮下血荫,故此可以看出,王大有并非因病去世,而是被人殴打致死。其妻则是因为窒息而亡,但如今无法确认是自缢还是被人勒死。”
“爹啊!娘啊!儿子不孝!”
王栓闻言嚎啕大哭,七尺男儿跪伏于泥地之上。
薛淮示意江胜过去照看着些,然后面色冷厉地朝胡勇看去。
“厅……厅尊……”
胡勇牙齿在不断打架,最终瘫软在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胡庆也好不到哪里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旁边站着的青山镇乡老们神情复杂,其实他们都知道王氏夫妇的死因,但以前胡家只手遮天,不仅在府城有靠山,还握着他们这些人家里的进项,谁敢多说一句话?
“章知县。”
“下官在。”
“你让人告知青山镇所有百姓,本官将在两天后,于胡家大宅门前的广场公审胡家父子,让百姓们都来旁观,若是有人手中握有胡家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本官欢迎他们上台检举告发。”
“下官遵命!”
听完薛淮和章时的对话,胡庆和胡勇父子二人再也坚持不住,双双晕死过去。
薛淮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缓坡边缘,看着前方人烟袅袅的青山镇,神情显得十分肃然。
章时安排衙役将胡家父子控制起来,又让人去传达薛淮的命令,忙完这些才走到薛淮身侧,恭敬地说道:“厅尊。”
“嗯。”
薛淮淡淡应了一声。
章时想了想问道:“厅尊,既然胡家父子罪证确凿,为何要等到两天后公审呢?”
薛淮眺望远方,眼中浮现几分锐意:“总得给那些人一点时间,不然他们哪里来得及赶来解救胡家父子?”
“他们?”
“他们才是我们肃清扬州官场风气的真正敌人。我做这些本就是要等他们出现,否则区区一个胡家,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薛淮不复多言,转身朝依旧跪在坟前的王栓走去。
章时凝望着这位年轻上官的背影,他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一刻不禁发自肺腑地轻声道:“大人,此路固然艰难坎坷,下官愿为您鞍前马后!”
129【反扑】
扬州府城,永庆坊。
刘府外书房,府衙经历胡全急切地说道:“伯逊兄,德明兄,二位可得救救我们胡家啊!”
刘让和郑宣对面而坐,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那天在谭明光跟前头一次碰了软钉子,他们就知道薛淮定然会在仪真县闹出一些风波,但是没有想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胡家。
望着胡全慌乱的神态,刘让怒其不争地说道:“我早就同你们说过,这段时间各家子弟都要老实一些,以前的破事也要处理干净,至少不能主动给薛淮送去把柄。现在你求我我能怎么办?难道薛淮会听我的?”
“伯逊兄,此事委实没有那般容易啊。”
胡全满心委屈。
自从十年前薛明章卸任扬州知府返回中枢,经过短暂的蛰伏,扬州本地豪族迎来一段无比安逸的岁月。
这些年他们靠着扬州地利之便赚得盆满钵满,各家利用各种手段侵吞大量有主田地,役使无数黎民百姓充作佃户,过程中为非作歹之举不胜枚举,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哪里能够清理干净?
郑宣心里明白这些原委,只能开口说道:“伯逊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当下只能尽力补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胡家被薛淮吃干抹净。”
他给胡全使了一个眼色,后者连忙表态道:“伯逊兄,只要老爷子肯施以援手,愚弟代表胡家愿让出青山镇码头作为答谢!”
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青山镇码头作为运河上的中转站之一,乃是胡家的发家之本,如今拱手相让,足以证明胡家确实到了万分危急之时。
刘让轻叹一声道:“我们几家同气连枝互为一体,家父怎么可能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此言休再提。罢了,我便去求一遭家父,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应对的法子。”
“多谢伯逊兄!愚弟感激不尽!”
胡全很清楚刘让的性子,虽然他嘴上说不会趁火打劫,但他要是事后不认账,不把青山镇码头卖给刘家,那么胡家往后的下场会更惨。
刘让将两人留在书房,急匆匆赶到后宅正堂。
“父亲。”
刘让上前见礼,然后将方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刘傅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认为救还是不救?”
刘让恳切地说道:“父亲,胡家虽与扬州四姓相差较大,但他们这些年一直唯我们刘家马首是瞻,胡全在府衙亦对我忠心耿耿。如果不救,恐怕会引起人心震动。”
刘傅沉默不语,他显然在权衡这件事的利弊得失。
刘让见状便继续说道:“父亲,如果我们能够将青山码头拿到手,这对将来我们刘家在盐业上的布局肯定会更有利。”
“那你打算如何救?”
刘傅抬手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说道。
刘让斟酌道:“父亲,如今谭府尊怕是指望不上了,扬州境内无人可以压制薛同知,只能去请陈巡抚出面。”
刘傅皱眉道:“请巡抚大人出面?为了一个胡家就欠陈巡抚的人情,将来可没那么好还。”
“这……”
刘让欲言又止,他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在谭明光不表态的前提下,府衙属官就算加在一起也无法给身处仪真县的薛淮施加压力。
“你说的没错,胡家不能轻易放弃。”
刘傅话锋一转,平静地说道:“我现在写两封信,你让人连夜送去盐运司和漕运衙门,胡家的生意和这两处衙门都有关联。既然薛同知要拿胡家开刀,就让他和这两处的官爷们打擂台吧。”
刘让心中大定,其实他也知道因为这点事去找江苏巡抚求援属实不智,不过是给老父亲一个教导他的机会罢了。
约莫一刻钟后,刘让怀里揣着两份信走进外书房。
郑宣和胡全立刻起身相迎,后者紧张且急促地问道:“伯逊兄,老爷子可愿出手?”
刘让微微点头。
胡全登时喜出望外,郑宣也松了口气。
刘让望着胡全正色道:“家父说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为了帮你们胡家脱困,家父不惜动用他多年积攒下来的人情,你应该知道轻重。”
胡全郑重道:“愚弟明白,请伯逊兄转告老爷子,待此事了结,胡家必将青山码头双手奉上!”
刘让不再多言,他得确保这两封信能够在今夜送到。
……
五月二十七日,仪真县青山镇。
胡家大宅门前广场,宽阔的空地上搭起一座高台。
曾经在青山镇宛如土皇帝一般的胡庆形容衰败,仅仅两天时间过去就已脸色青白眼窝凹陷。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几天前不去仪真县衙,直接带着胡勇去府城刘家避风头。
第二件是不该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弄死王栓,这样一来就没有苦主上告,薛淮就没法直接找他的麻烦。
第三件则是不该贪图风光,将门前广场修建得如此宽敞,今日他要在这里受审,毫无疑问是命运对他最大的讽刺。
日上三竿,胡庆、胡勇、胡子玉和徐国忠被府衙差役从临时牢房中提出来,押往胡家门前广场。
“胡庆来了!”
“胡勇那个畜生也在!”
四人还未进入广场,一阵愤怒的叱骂声便迎面而来,瞬间将他们镇住。
饶是胡庆也算见过风浪,这一刻亦不禁出现刹那的失神,至于胡勇等人更是被吓得不轻。
胡庆强行镇定下来,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见很多熟悉的面孔狰狞地盯着他,仿佛要撕咬他的血肉。
“你们好大的胆子!”
胡庆下意识地勃然大怒,继而朝那些青山镇的百姓一顿训斥。
他不明白往常在他面前如绵羊一般、张口闭口都是胡老爷的百姓,怎会在几天之内变化这么大。
然而人群并未如他想象那般畏缩后退,一道愤怒的声音嘶吼道:“去你娘的!”
一把烂菜叶子如流星般划过空中,无比精准地砸在胡庆的脸上,浓郁的臭味几乎让胡庆无法呼吸。
他极其愤怒地抬手擦脸,但是更多的烂菜叶子砸了过来,四人无处躲藏几被淹没,要不是章时让县衙差役维持秩序,只怕他们很难安全走到高台附近。
高台之上,薛淮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站在侧后面的王贵凑近低声请教道:“厅尊,先前那些百姓还为胡家撑腰,缘何转变如此之大?”
“胡家为富不仁已久,平素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薛淮淡淡道:“先前他们不知官府的决心,自然不敢轻易表态,如今他们亲眼见到胡家父子的处境,又从那些乡老口中得出王大有夫妇坟前发生的事情,怎会继续屈服于胡庆的淫威?这两天青山镇有多少百姓检举告发胡家的不法事,你应该很清楚吧?”
他略显奇怪地回头看向王贵。
如他所言,胡家父子身陷囹圄,青山镇百姓不再畏惧胡家的权势,这两天他们争先恐后地告发,让府衙属官和仪真县胥吏累得够呛。
王贵身为其中一员,按理来说对百姓转变的缘由了如指掌,此刻作此问显得有些愚蠢。
他尴尬一笑,小心翼翼地说道:“卑职愚钝,能得厅尊教诲实乃荣幸。”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淮自然明白对方的主动投效之心,他微微点头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薛淮并不排斥王贵的投效,但是考虑到王贵的出身和过往,他肯定不会如此简单地接受,总得经过足够的考验,证明王贵不是心怀鬼胎才行。
王贵明白这句话的深意,连忙恭敬地说道:“卑职明白。”
当此时,胡庆等四人已经被衙役带到台上,在经受先前的洗礼之后,他们一个比一个狼狈,再无往日趾高气扬的姿态。
公审由章时主持,他先将王大有夫妇一案的详情告诉众人,从胡庆等三人侵占王家田产到胡勇殴死王大有,细节讲得十分清楚,瞬间便点燃广场之上百姓的怒火。
紧接着便有一个接一个百姓登台,细说这些年胡家的不法事,说到悲痛之处不禁破口大骂,台下亦是如此。
今日除了青山镇的百姓在场,薛淮还让章时去将县城一些乡绅富户的代表请来旁观,此刻这些人躲在薛淮身后那一排,一个个看得脸色发白身体颤抖,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胡庆。
场间局面愈发汹涌,要不是章时将县衙大部分胥吏和差役叫过来维持秩序,只怕胡家父子早已被愤怒的百姓撕碎。
群情激昂之时,远处忽有马蹄声传来。
两拨人马一先一后,隔着大概两里多地出现在青山镇外的直道上。
江胜迅速来到薛淮身后,低声道:“少爷,人来了。”
薛淮抬眼望去,颔首道:“不必理会。”
片刻过后,第一拨人马约二十余骑来到广场外围,他们的出现就像是无形的浪头,将广场上的喧嚣逐渐压制。
高台之上,原本快要抬不起头的胡庆听到胡勇的喊声,旋即朝远处看去,待看清那些骑士的衣着装扮,他眼中骤然浮现惊喜之色。
130【跋扈】
众目睽睽之下,那群骑士翻身下马,为首之人带着几名亲随继续向前。
围观的百姓虽不认得此人身上的官服品阶,但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芝麻小官,当下只能让出一条道。
几人来到高台之旁,章时眉头微皱,暂时停止对胡家父子的公审,朝那人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赵大人。”
来人便是漕运总督衙门下属扬州段通判赵琮,品阶从五品,与薛淮同级。
按照大燕规制,漕运总督为从一品,总兵为正二品,下面还有理漕参政、押运参政、监兑官、领运官等,赵琮的扬州通判虽非高阶官职,但因为他全权负责扬州段的漕运,自然算得上一方人物。
赵琮身量不高,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十分和善的感觉。
他目光扫过满面热切的胡家父子,对章时说道:“章知县,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赵大人客气了。”
章时语调平淡,他快步走到薛淮身边,提醒道:“厅尊,此人心机深沉,还请小心。”
这会赵琮已经登上高台,薛淮站起身来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赵琮见状心中便有了计较,这位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果然清高孤傲,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天然的傲气,不过对方确实有倨傲的底气,即便抛开薛明章留下的遗泽,光是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就令人艳羡。
如今朝野风传天子意欲提拔沈望入阁,坊间有人说这位清流领袖极有可能成为宁首辅最大的对手。
赵琮对此了解得更详细,因为他的靠山的靠山便是漕运总督蒋济舟,而这位蒋总督乃是中枢宁首辅的臂助,一如曾经的薛明纶。
此刻见到薛淮本人,赵琮脑海中的刻板印象变作现实,他暗暗哂笑,随即主动上前两步拱手道:“薛大人。”
薛淮亦抬手道:“赵大人。”
“赵某今日例行巡查仪真漕运,听闻这青山镇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想着过来看一眼。”
赵琮笑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还祈薛大人见谅。”
“赵大人言重了。”薛淮神态疏离,但言辞并不锋利,继而道:“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陪着章知县处理一对为非作歹为富不仁的父子罢了。”
赵琮先前表明自己是偶然路过此地,没有留下任何话柄,此刻听到薛淮的应答,他仿佛这才注意到胡家父子,略显讶异地说道:“薛大人指的莫非是胡庆胡勇父子?”
薛淮淡淡道:“正是,赵大人认识二人?”
“怎会不认识呢?”
赵琮叹道:“赵某负责扬州段漕运,平时离不开沿岸一众大户的支持,譬如这青山镇胡家,他家拥有青山码头和修船工坊,这些年对于漕运的支持力度不小。”
两人交谈的声音不高,台下的百姓自然听不到,但是他们能够感觉到这位突兀出现的大官一定和胡家有关,此刻不由得暗自担忧起来,生怕薛淮被赵琮说服。
要是今日奈何不得胡家父子,将来青山镇的部分百姓肯定会遭受报复。
高台之上,胡庆和胡勇将赵琮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瞬间燃起希望。
胡全一个小小的府衙经历左右不了薛淮的决断,但是漕运衙门不同,他们不受地方官府辖制,反过来是地方官府需要配合他们,毕竟漕运关系到国本根基,一件小事都可能酿成滔天风浪。
然而面对赵琮非常明显的提示,薛淮选择沉默以对。
赵琮面色不变,亲切地笑道:“薛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薛淮微微点头。
两人来到高台北侧,赵琮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大人,能否卖赵某一个面子,对胡家略施惩戒即可,留这对父子一条性命,好让他们继续为漕运出力。”
薛淮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赵大人,你知不知道胡家父子犯了何事?”
赵琮果断地摇头道:“不知。”
薛淮便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了一遍。
当赵琮听到胡勇殴杀王大有,不禁皱眉道:“胡勇这个混账东西,竟然胆大包天若此,确实该重判。不过胡勇毕竟有监生身份,他最多算是失手致人死亡,并无强杀王大有之心。薛大人,你看这样办行不行,让胡家向扬州府和仪真县捐银两万两,免去胡庆杖刑之罚,再判胡勇一个流放之罪,留他一条性命,如何?”
短暂的沉寂过后,薛淮双眼微眯道:“赵大人,你这是要替本官断案?”
赵琮连忙摆手道:“赵某岂敢越俎代庖?只是这胡家于漕运确有大用,连漕台都夸过胡庆,还请薛大人稍稍高抬贵手,就算是我们漕运衙门欠你一个人情。”
见他接连把蒋济舟和漕运衙门抬出来,薛淮不为所动,他扭头看向广场上翘首以待的百姓们,冷峻地说道:“赵大人,处置胡家不法事乃是本官的权责,今日便是谭府尊亲至劝阻,本官也会坚持到底。至于赵大人所言种种,本官无权置喙漕运事宜,不过本官相信少了一个胡家,不至于动摇到漕运的根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如胡家这种钻营之辈,有无数人可以替代他们。”
“唉。”
赵琮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今日冒昧叨扰,改日赵某再设宴向薛大人赔罪。”
“赵大人言重了,你我所处位置不同,分歧在所难免,此事何谈过错?”
薛淮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轻易地放弃,看来胡家平时对他的孝敬不够多,今日他应是拗不过有些人的请托,不得不专程来一趟,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想起方才章时的提醒,薛淮对这位笑面虎一般的漕运通判愈发戒备起来。
“薛大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气度,委实令赵某心折。”
赵琮笑着拱手道:“那便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告辞。”
“赵大人慢走。”
薛淮还礼。
赵琮转身便走下高台,再没有多看胡家父子一眼。
胡庆看到这一幕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口中的“赵大人”喊出来,赵琮便带着下属匆匆离去。
薛淮回到原处,此刻他明显能感觉到周遭众人敬佩的注视,尤其是目光炯炯的章时,他最清楚漕运衙门这个特殊存在的势力之强大,一般人如果没有薛淮这样的根脚,很难抗住对方施加的压力。
然而还没等他宣布对胡家父子的处置结果,另一群不速之客径直杀了过来。
他们刚好和漕运衙门众人擦肩而过,为首官员看向神色如常的赵琮,轻蔑地笑了一声。
赵琮则一声轻哼,率众拍马迅速离去。
“滚开!”
与赵琮的下属相比,这群人显得极其蛮横,为首几名骑士甚至朝着百姓挥动马鞭。
“住手!”
薛淮皱眉怒喝,便有十余人迅速上前,拦在来人和百姓之间。
一名骑士的马鞭朝下挥出,只见一抹刀光闪现,马鞭直接被斩断。
江胜持刀屹立,身形稳如泰山。
百姓们见状纷纷朝两边躲开。
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冷冷看着江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刀法。”
江胜一言不发,直到薛淮和章时带人走下高台来到近前,他才侧身护在薛淮身旁。
那人依旧坐在马上,嘲弄地看着薛淮说道:“你就是扬州同知薛淮?”
薛淮反问道:“你是何人?”
“本官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盐副使陈伦。”
那人微微一顿,昂首道:“正五品。”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便是世人常说的盐运司,如今大燕境内有六大盐运司和五处提举司,共计十一大产盐区,而驻地扬州的两淮盐运司论规模居天下之首。
望着陈伦嚣张的姿态,薛淮沉声问道:“陈副使此来所为何事?为何要纵容麾下兵丁出手伤人?”
“薛同知,本官知道你口才无双,但也不必急着给本官扣上罪名。这些百姓挡住本官的去路,下面的儿郎一时情急,动作粗鲁了些,却也谈不上伤人之说。”
陈伦依旧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说道:“至于本官此来的目的,还请薛同知将胡家父子送过来,本官要带他们回盐运司。”
薛淮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不就是一桩田产案子和一桩失手伤人案吗?值得你薛同知如此兴师动众?”
陈伦丝毫不掩饰自己早就得知胡家父子处境的状况,甚至是明摆着告诉薛淮,此事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带走胡家父子。
见薛淮沉默,陈伦便继续说道:“胡家父子与一桩盐引案子有关,本官奉运使大人之令,特地带胡家父子回盐运司问询,此乃盐务专项,地方官府无权插手。薛同知,把人交过来吧。”
场间一片死寂,唯有风声穿过。
百姓们心中的热血一点点沉寂,高台上胡家父子则是惊喜若狂。
片刻之后,薛淮转身向高台走去。
陈伦见状不禁皱眉道:“薛同知,你没有听清本官说的话?”
“听清了,你回去转告运使大人,盐务大不过国法,今日本官必定惩治胡家父子,谁来劝阻都没用,陈副使请回吧。”
薛淮步伐坚定,清亮的声音传进所有人耳中:“江胜,守好场地外围,没有本官允许,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踏入半步!”
“卑职领命!”
江胜从胸腔中迸发出怒吼,薛府护卫紧随其后,旁边的府衙和县衙两班衙役亦被这等阵势感染,持刀立在那些趾高气扬的盐兵前方,面上浮现腾腾杀气。
下一刻,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带头一声高呼,旋即汹涌的声浪冲天而起。
“好!”
131【龙蛇】
“薛淮!”
陈伦脸色铁青,咬牙吐出两个字。
他当然知道薛淮的背景和靠山,但是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扬州地界绝非府衙一家独大,相反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地位要更高一筹。
莫说薛淮当下只是同知,就算他取代谭明光成为扬州知府,也没有权利对盐运使的条陈视若无睹。
然而薛淮就敢当众不给他脸面,陈伦本就眼高于顶,受此羞辱又岂会唾面自干?
薛淮停下脚步,转身冷漠地望着直到此刻依旧不肯下马的陈伦,说出来的话犹如刀子一般锋利:“陈副使莫非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本官刀枪相向?”
陈伦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光天化日对扬州同知动手,那他和造反何异?
只是他绝对不能就这般灰溜溜地回去,一者他没法向盐运使交差,二者有负刘傅的请托,三者胡家平时对他孝敬极多,哪怕是为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他都不能坐视胡家被薛淮拆得七零八落。
“薛同知莫要血口喷人,本官先前便说得很清楚,胡家父子涉嫌与一桩盐引盗卖案有关,本官奉运使大人之命,特来缉捕他们回盐运司衙门受审。”
陈伦强压心中怒意,冷声道:“薛同知,你想对抗运使大人的命令?”
薛淮直接略过这个问题,问道:“陈副使此行可有文书?”
“当然有。”
陈伦以为对方的态度有所松动,便让一名小吏取出盐运司开具的拘提票和解送牒,交到对面的江胜手上,后者随即快速递给薛淮。
盐运司的程序细节没有问题,陈伦确实有资格带走胡家父子,但薛淮只是简单看了几眼,便让江胜还回去,淡淡道:“本官知道了。”
陈伦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旋即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看来陈副使对朝廷官制不甚了解,那么本官就给你解释解释。”
薛淮抬高语调,保证周遭的官吏和大部分百姓都能听清:“你说扬州府衙管不到盐运司,本官自然承认,但是盐运司何时能够凌驾于扬州府衙之上?吏部哪条章程给了你们这样的错觉?具体到胡家父子之案,既然盐运司来迟一步,那就得等本官和章知县办完案子,结果出来之后再视情况定夺。”
言外之意,如果这场公审过后胡庆和胡勇还能活着,他不介意再将他们转交给盐运司。
陈伦的眼神愈发阴鸷,寒声道:“薛同知莫要以为本官不通律法,胡家父子乃国子监生,非大罪便可纳银抵罪。无论胡庆侵占王家八十亩水田一案,还是胡勇指使奴仆殴打王大有失手致死一案,均可依照大燕律赎刑之法,加倍缴纳赎银抵罪。这两件事并不复杂,薛同知为何要这般推诿?”
他哪有兴致去翻大燕律,这都是他收到刘傅亲笔书信之后,幕僚给他出的主意。
薛淮冷笑道:“陈副使对这青山镇发生的事情如此关注,委实出乎本官的意料,不过你的消息有些滞后,胡家父子所犯不法事可不止这两件。章知县,你来给陈副使简单介绍一下案情。”
“下官领命。”
章时拱手一礼,随即向陈伦的方向前行几步,展开一场慷慨激昂的宣讲。
陈伦听得脸色越来越黑,他如何能想到仅仅三天时间,胡家父子就被薛淮挖出这么多罪证,薛淮光凭这些罪证就能判处胡家父子极刑。
这一刻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薛淮摆明不会让步,而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家父子伏法。
他抬头望向高台之上,胡家父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胡庆几近绝望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决绝,只要这次盐运司能够救下他们父子,他愿意将大半身家双手奉上。
陈伦心念电转,面上逐渐浮现狠厉之色,转而看向薛淮说道:“薛同知,本官体谅你的难处,但也请你理解本官的不易。既然胡家父子涉案众多,本官愿意让一步,你先将他们交给本官。待盐引一案查明,本官保证将此二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届时你应该已经厘清众案详情,再对胡家父子定刑发落,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章时唯恐薛淮被陈伦的缓兵之计蛊惑,当即大声道:“厅尊,下官认为此案理当先审,如此方能给青山镇百姓一个交代。”
薛淮微微颔首,示意他不用担心,若是连陈伦这等伎俩都看不出来,他岂不是白活了两辈子?
陈伦现在说得好听,等他将胡家父子带去盐运司,薛淮想再要回来可就难比登天。
陈伦恼怒于章时的不知好歹,见薛淮依旧没有松口,他只能发狠道:“薛同知,本官好话说尽,既然你还是不肯让步,莫怪本官不给你体面。”
此言一出,场间的局势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陈伦此行带着三十余骑,皆是盐运司专职巡逻、稽查私盐贩运的盐兵,这些人绝非地方卫所那些混吃等死的腐朽兵卒可比,他们大多有过见血的经历,一个个气质剽悍,压根不把对面那群衙役放在眼里。
章时见状便踏前一步,厉声道:“陈副使,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陈伦深吸一口气道:“本官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废话,既然运使大人有令,让我将胡家父子带回盐运司,那么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谁都不能阻拦!盐兵听令,准备拿人!”
“喏!”
三十余骑齐声怒吼,声势颇为惊人,周遭百姓不由得面露惊慌之色,纷纷朝外退去。
章时面无惧色,肃然道:“你敢!本官虽然人微言轻,但你若是肆意妄为,本官必定上奏朝廷,弹劾盐运司目无法纪!”
“请便。”
陈伦自知骑虎难下,现在他铁了心要带走胡家父子,哪怕因此得罪了扬州府衙,大不了事后让运使大人去和文官们打嘴仗。
章时气得浑身发抖,这时一只手掌伸过来轻拍他的肩头,他扭头望去见是薛淮,后者平静地说道:“我来处理。”
他见年轻的同知迈步上前,便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了上去,一众府衙属官在短暂的迟疑后,也都站了在薛淮身后。
陈伦双眼微眯,干脆利落地下马,麾下盐兵紧随其后。
虽然双方已经撕破了脸,他总不能命令盐兵纵马踩踏对面这些人,毕竟翻脸也得讲究方式和尺度。
他不信那些衙役真敢阻拦己方的刀锋,吓退他们便已足够。
然而这时薛淮出现在衙役们身前,他镇定地看着陈伦说道:“本官说过,今日你带不走胡家父子。”
“是吗?”
陈伦冷冷一笑,继而沉声道:“拿人!”
“喏!”
三十余名盐兵直接拔刀,大步向前。
衙役们忍不住吞下唾沫,紧张地握着手中的腰刀,他们平时最多就是缉拿盗贼,何曾经历过这种宛如两军对峙的场面,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有人几乎下意识地往后退步。
“请他们让开,注意分寸,莫要伤到那几位大人。”
陈伦再度下令,盐兵轰然领命,当即便有两人仗着自己身手高明,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冲向前方的衙役。
说时迟那时快,江胜在听到薛淮一声“动手”之后,毫不犹豫地踏步向前,迎向那两名冲在最前的盐兵。
先前江胜展露过高明的刀法,两名盐兵对他忌惮又不服,亦知道只要拿下此人,对面的衙役就会不堪一击。
二人对视一眼,左右夹击而去。
但见江胜扭身发力,挥刀隔开左边那名盐兵的长刀,顺势欺身而进,随即暴喝一声,一拳砸在另一名盐兵的肋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陈伦抬眼看去,他最器重的两名下属已然失手,一人被江胜的刀锋逼得后退数步,另一人则已经倒在地上。
江胜手中的腰刀指着地上那人的脖子,杀气腾腾地望着对面的盐兵。
他高明的武艺瞬间提振己方士气,原本畏畏缩缩的衙役们终于敢挺起胸膛。
地上那人倒也硬气,此刻依旧张狂地喊着:“有本事你就杀了小爷!来啊!动手啊!”
局势一触即发,江胜当然不会直接下杀手。
僵持之际,薛淮来到江胜身边,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陈伦,然后继续向前。
章时等人大惊,但又不敢出言干扰。
陈伦亦是惊疑不定,一时间猜测不出薛淮的打算。
那些气势汹汹的盐兵看着薛淮俊逸的面庞和身上的官服,手中高举的长刀不由得缓缓放了下去。
薛淮一直走到陈伦身前止步,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正色道:“陈副使,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本官的下属火并一场?若你真有这样的想法,不必那么麻烦,先给本官这里来上一刀,保证没人再敢拦你。”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陈伦的呼吸逐渐急促,他死死盯着薛淮的面庞,却找不到半点色厉内荏之意。
无论他的神情如何变化,薛淮始终没有避让,他就这般镇定地站在陈伦和众多盐兵身前,身形虽不魁梧却坚如磐石。
外围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底渐渐浮现动容之色。
132【后手】
“好,好一个大义凛然的薛同知。”
陈伦没想到薛淮敢于以身试险,现在轮到他被逼至墙角,即便某个瞬间他心底生出暴戾之意,终究不敢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薛淮不怕死,他却没有对等的胆量。
今日若是他当众伤害翰林出身的扬州同知,他们老陈家可没有那么多脑袋陪葬。
故此,他只能咬牙说道:“薛同知的风采,本官今日算是领教了,来日必定回报。”
薛淮不予回应,在陈伦带人闯入此地的时候,他和盐运司就不可能相安无事,再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盐运司和光同尘。
他身为扬州同知,本就有兼管盐政之责,就算陈伦今日没有来,他早晚也会和盐运司对上,只是现在没有必要如陈伦一般为了面子放狠话。
“我们走!”
陈伦含恨怒喝,几名盐兵上前扶起被江胜制服的同伴,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颇为狼狈地翻身上马,跟着陈伦疾驰离去。
对于青山镇大部分百姓来说,今日这场公审可谓一波三折,那两拨人马前后到来,险些就能让胡家父子化险为夷,还好薛同知顶住了压力。
这位年轻的大人不愧是薛公之子!
章时和王贵等府衙属官则要想得更深一层,今日的场面或许有些惊险,但始终没有失控,无论赵琮还是陈伦都知道不能太过分,这不是因为他们畏惧坊间物议,而是不敢将薛淮逼到绝地。
因为薛淮身后还站着天子和沈望。
章时只是庆幸还好今日薛淮在场,否则他这个仪真知县如何逼退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人马?
王贵等人则悄然生出几分遐思,都说官场之上最重要在于跟对人,如今有薛淮这样前程远大的年轻上官,何必再去看刘让和郑宣的脸色呢?
薛淮没有过多关注这些下属的心思,他转身走到高台之上,看向聚集的百姓说道:“诸位乡亲,本官薛淮,现为扬州府同知,奉府尊之命巡查境内各县。今有青山镇监生胡庆与胡勇父子,为富不仁欺压乡里,种种恶行罄竹难书,证据确凿理当重判。”
他清亮的声音传遍四周,百姓们无不期盼地看向高台。
薛淮朗声道:“依律,胡家父子当处以极刑,因其二人乃国子监生,本官会先上奏朝廷礼部,奏请革除二人功名,之后再依律拟罪。在定罪之前,本官会先查封胡家涉案财产,诸如账册、地契、库银等。请乡亲们放心,往日胡家从你们手中夺去的金银田产,官府会在核实之后一一发还,并且依照朝廷法度予以补偿。”
这番话瞬间激起场中风浪,百姓们激动地说道:“多谢大人!谢谢大人!”
“还有——”
待声浪稍稍平息,薛淮继续说道:“本官在此向诸位保证,胡家父子以及为虎作伥之人,定会受到国法严惩!若本官食言,定会亲至青山镇向乡亲们领罪!”
“大人……草民给您磕头了!”
一位中年男人领头,广场上的百姓们无不叩首,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们心中翻腾的情绪。
“诸位请起,本官只是尽本分!”
薛淮连忙走下高台将一位年长者扶起,章时等人则带着衙役们扶起周遭的百姓。
约莫一炷香后,激动不已的百姓们才逐渐散去。
章时见薛淮面上浮现一抹倦色,便上前说道:“厅尊,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了,您且歇息一阵,接下来的庶务交给下官便可。”
“你是要多费心,务必将胡家父子的案子办成谁都翻不动的铁案,相关证据一定要保存好,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薛淮叮嘱一句,继而道:“你去忙吧,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章时心生好奇,但他什么都没问,立刻去办自己的事情。
……
胡家大宅前院偏厅。
薛淮坐在桌边,江胜站在他身后,锐利的眼神盯着下首坐着的胡庆。
半天前,胡庆固然满心恐慌忧惧,但未尝没有几分希冀,他觉得凭借胡家过去那么多年的付出,不至于沦落到被人弃如敝履的地步,因此他心中对薛淮的愤恨大过绝望。
此刻他木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已经显露出将死之人的丧气。
他不怀疑薛淮有能力实现对那些百姓的承诺。
首先革除他和胡勇功名的事情很简单,谁不知道薛淮的座师沈望是清流领袖,而礼部和国子监历来是清流的地盘。
一旦失去功名的庇佑,胡庆和胡勇便是最普通卑微的商贾,届时都不需要薛淮出手,章时便能钉死他们的罪行。
至此,胡庆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绝处逢生的可能。
薛淮端起茶盏,平静地喝着清茶。
胡庆见状不禁微讽道:“薛大人,不知您将晚生叫来所为何事?”
反正已经是必死之局,他又何必在薛淮面前伏低做小?
薛淮悠然道:“同你聊聊。”
“大人好兴致。”
胡庆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晚生和大人没有什么好聊的。”
“是吗?”
薛淮放下茶盏,微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在今天公审你们父子?”
胡庆冷冷道:“大人这是要考校晚生?你无非是想发动镇上的百姓,争取找到晚生父子更多的罪证。”
“这只是其一。”
薛淮道:“此事虽然繁琐,但不需要整整三天。这次我和章知县带来数十人,如果只要先理清一个轮廓给你们父子二人定罪,然后再逐步落实证据,那么最多只需一天就能完成。”
胡庆沉默不语。
其实之前他便有种感觉,薛淮仿佛是刻意等了三天。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觉得以胡家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帮那些人敛财的付出,就算你已经沦为阶下囚,必然会有人来救你,因此我便等了三天。”
薛淮的语调依旧平淡,却如尖刺扎进胡庆的心里:“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满心期盼的援兵是如何无功而返,相信你先前看到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人打道回府之时,心里一定绝望到极致。”
“大人你真是……”
胡庆很想说出阴毒二字,只是他看了一眼薛淮身边的江胜,终究将那个词咽了回去。
薛淮不以为意,平静地说道:“你以为我是在戏耍你?为何你会觉得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胡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
胡庆忍不住问道:“什么现实?”
“没人能救你们父子,这就是现实。”
薛淮望着胡庆的面庞说道:“现在你该明白,所谓利益攀附根本经不起现实的磋磨。这些年你给盐运司、漕运衙门和刘家卖命,你的侄儿胡全在府衙唯刘让马首是瞻,最终落得怎样的结果?虽说刘家出面帮你去求了情,赵琮和陈伦也都赶来青山镇,但你应该看得清楚,他们不过是虚应故事,并无坚定救你的决心。”
胡庆缓缓低下头,双手不自觉攥紧。
“从你落到我手上那一刻起,你们胡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那些大人物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胡家,同我闹得天翻地覆。”
“够了!”
“这怎么会够呢?”
薛淮徐徐道:“你信不信,即便我办了你们胡家,将来我再见到刘傅等人的时候,他们依旧会和我相谈甚欢,仿佛根本不记得你胡庆这号人物。”
胡庆只觉心尖在滴血,他眼中浮现血色,盯着薛淮说道:“薛大人,你说这些有何意图?”
“你和胡勇的下场已经注定,就算我说能网开一面,你肯定不会相信,当然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虚假的承诺。”
薛淮稍稍停顿,然后冷静地说道:“但是你们胡家的命运还未定,说白了我若懒得麻烦,胡家从此便可在扬州府除名。但我若是用心分辨,胡家的血脉不至于彻底断绝,总能找出几个干净的人。”
胡庆心头巨震,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胡家的倾覆之势已经无法扭转,他和胡勇必然难逃一死,但薛淮可以决定是斩尽杀绝还是明辨对错。
如果胡家就此断了血脉,他不知道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因此即便知道薛淮给出有毒的诱饵,他也只能垂首道:“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你帮那些人效力多年,手中肯定留着一些自保的东西。”
薛淮肃然道:“你把那些东西交给我,我保证会秉公断案,不会放过为非作歹之人,也不会冤枉清白之人。当然,如果你们胡家满门上下皆是胡勇之流,那你也不必浪费精力了。”
“大人!晚生还有两个侄儿,他们秉性纯善,不曾做过不法事!”
胡庆这一刻显得十分焦急。
“嗯。”
薛淮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胡庆想起先前跪在高台上的绝望,赵琮和陈伦离去时的果断,以及从始至终没有出现的刘氏族人,他不禁凄惨自嘲一笑,旋即决然道:“晚生愿意将那些账册献给大人。”
薛淮转头看着他,良久后才点头道:“明智之举。”
江胜随即带着胡庆下去,薛淮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湛蓝的天空,抬手按着窗台,神情愈发坚定。
133【局中局】
沈园。
“爹爹,薛世兄是不是很厉害?”
沈青鸾笑容灿烂,满眼与有荣焉之感。
仪真县距离府城五十余里,两地往来极其频繁,青山镇胡家被彻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好事者添油加醋,将薛淮与陈伦的短暂交锋描绘成生死敌对,导致薛淮虽然不在府城,他的名声反而更上一层楼。
沈家自有灵通准确的消息渠道,知道真相没有那么夸张,不过薛淮顶住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施压亦是事实,因此沈青鸾才会如此发问。
沈秉文颔首道:“确实很厉害。”
沈青鸾注意到他的神色并不轻松,不由得敛去笑意,关切地问道:“爹爹,莫非此事还有不妥之处?”
“并无。”
沈秉文坦然道:“我只是在想盐运司衙门前两天传出来的消息。”
“爹爹是指盐运司将要新增引窝一事?”
沈青鸾沉吟道:“我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按说如今两淮地界发放的引窝数量已经超过八十,这足够各家盐商的用度,如今突兀新增引窝却是为何?”
大燕的盐政制度不算特别复杂,以扬州盐运司为例,他们会放出一定数量的引窝购买权,只有得到盐运司审核通过的盐商才能购买引窝。盐商在拥有引窝之后,每年向盐运司申请购买盐引,再凭借盐引去盐场实地购盐。
每张引窝的价格不同,核定的盐引配额亦不同。
比如沈家拥有十六张引窝,每年可领盐引总数为六万余引,一引可购盐四百斤。
简而言之,拥有引窝的大盐商类似于总销商,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去向盐运司申领盐引,然后或者自用或者卖给中小盐商,后者相当于二级分销商。
目前扬州境内,只有八家大盐商有资格购买引窝,除了沈家和扬州四姓刘乔郑王,此外便是白、葛、黄三家。
以实力而论,刘、乔、沈三家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梯队,接下来是郑家和王家,白葛黄三家最末。
上一次盐运司增发引窝是在四年前,按照常理而言,除非短期内新增大量盐场,否则盐运司不会频繁增发引窝。
“确实有些古怪。”
沈秉文缓缓道:“根据泰兴县和海门县传回的消息,这几年两淮新开的盐场不算多,并不足以支撑盐运司特地开场增发,但是从近来盐商之间的风声来看,盐运司这次会有大动作。”
如果盐运司并非故弄玄虚,这对于沈家而言将会是一次较为严峻的考验。
引窝是可以家族世代传承的经营特权,再加上各大盐商存在激烈的竞争,导致引窝历来价格不菲,一张引窝售价几万到几十万两银子不等。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价格,如果想顺利竞得引窝,盐商还得疏通盐运司衙门的大小官吏,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沈家家大业大,即便沈秉文前些年已经精简大部分零散产业,每年的固定投入依旧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原本沈家不会因为本钱束手束脚,只是这大半年来有两件事耗费了大笔银钱,其一是去年广泰号北上京城开设钱庄和布庄,前期投入颇为惊人。其二则是沈秉文如今正在筹谋出海,开辟海上贸易路线同样是个吞金兽。
可是沈家又不能缺席盐运司的认窝大会,一者他们需要维系和盐运司的交情,二者这关系到广泰号后续的立足之本,倘若沈家不参加这次的认窝大会,那些中小盐商肯定会被其他大盐商勾走。
沈青鸾有些愧疚地说道:“爹爹,女儿不该那么任性。”
“这与你有何关系?不必自责。”
沈秉文摆摆手,温言道:“广泰号北上是我同意的决定,如今靠着薛家哥儿引荐云安公主的关系,广泰号已经在京城站稳脚跟,慢慢就能看到收效。如果不是你足够坚定,或许我不敢迈出这一步。至于这次的认窝大会,多半是刘傅设下的局,我们沈家只需跟着乔家走便是。乔老爷子和刘傅斗了一辈子,他绝对能避开刘傅设下的陷阱。”
沈青鸾的心绪放松了一些,她想了想说道:“爹爹如今要费心出海一事,这次的认窝大会就让女儿来操持前期事宜如何?”
沈秉文颔首道:“自然可以。”
沈青鸾双眼一亮,微笑道:“爹爹,我想先去北面盐场实地看一眼,这样或许更有把握。”
沈秉文失笑道:“只是去看盐场?”
他记得按照薛淮的规划,巡查完仪真县便会去北边的兴化县和宝应县。
沈青鸾眨眨眼,并未否认。
“去吧,记得代为父向薛家哥儿问好。”沈秉文又道:“这次外出要带足人手,我会让齐三和岳平带人跟着你。”
沈青鸾乖巧地应下。
……
永庆坊,刘府。
“薛同知的杀心为何这么强?他居然连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面子都不给,好端端一个胡家说没就没了。”
郑博彦长吁短叹,虽说郑家和胡家关联不深,但好歹也是这么多年利益往来的熟人,眼下见胡家被薛淮强硬治罪,他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谁让人家薛大人根脚硬呢?朝中有人好办事,要不是当朝大司空在后面撑着他,盐运司那帮人怎会如此轻易退缩?”
坐在对面的白氏家主白修冷哼一声,胡家的下场让他有了极强的危机感。
旁边的葛氏家主葛怀城叹道:“薛同知毕竟和谭府尊不同,就算没有沈尚书的庇护,光凭当年薛文肃公留下的遗泽,便足以让他在官场上从容很长的时间。否则以他前两年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早就被人群起而攻之,怎会容许他安然无恙地过到现在?”
“现在不是长他威风的时候。”
郑博彦皱眉道:“诸位,胡家的例子就在眼前,难道我们要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薛同知将扬州弄得一片乱糟糟?”
和之前多次私下商议相比,今日在场仅有四人,独独少了王氏家主王世林,众人当然知道这是为何,那个王贵虽然只是旁支子弟,但是很受王世林的器重,如今王贵整天屁颠屁颠跟在薛淮身后,王家的立场难免会遭到质疑。
因此今日刘傅没有请王世林前来。
白修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刘傅,小心翼翼地说道:“早知如此,或许我们不如将薛同知晾在一边。”
“此事是老夫思虑不周。”
刘傅顺势接过话头,坦然道:“起初老夫只是想给薛淮找点事情做,以免他来干扰这次的认窝大会,毕竟这才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但老夫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翰林竟然有天授之才,各种复杂庶务手到擒来,与其他初次外放步履维艰的年轻官员截然不同。这一点,确实是老夫失算,还请诸位谅解。”
“子承兄切莫如此。”
郑博彦连忙出言转圜,继而道:“薛同知既然有这个能力,我们是否请君入瓮都不重要,因为谭府尊让权的态度很明显,就算各家没有去给薛同知找麻烦,他也能直接挑出那些和我们各家有关的案子入手。眼下至少我们可以确认一件事,薛同知此行扬州就是冲着我们来,胡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因此我等不能再继续隐忍。”
说到这儿,他忽地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看向刘傅。
府衙属官刁难薛淮乃是刘家首倡,这会不会是刘傅有意为之?
将把柄送到薛淮手上,再用胡家的下场迫使各家团结起来,不再抱有对薛淮的幻想,让所有人意识到就算他们肯让步,薛淮亦不会手下留情,如此一来他们只能紧紧追随刘家,与对方纠缠到底。
以郑博彦对刘傅的了解,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很高,不过他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挑明。
这时刘傅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博彦一眼,徐徐道:“允修兄言之有理,胡家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啊。”
短短一句话瞬间让暗室的气氛紧张起来。
刘傅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又道:“而且你们莫要忘了,胡家这些年与各家往来颇为紧密,虽说胡庆并不知晓我等最重要的机密,但如果让薛淮拿到胡家那些隐秘的账目,这对我们来说亦是极大的隐患。有些事不闹大自然无所谓,一旦被朝中有心人盯上,将来我们很难安稳度日。”
葛怀城试探性地问道:“子承兄可有对策?”
“如今薛淮得罪了扬州本地官绅,又得罪了盐运司和漕运衙门,如果任由他继续胡闹,只怕所有人都没有好日子过,老夫认为是该动用一些手段,至少不能坐视他搅得扬州人心惶惶。”
刘傅摩挲着面前的茶盏,缓缓道:“他巡查完仪真县便会去北边的兴化县,那里素来不太平。”
郑博彦等三人闻言怔住。
白修紧张地说道:“子承兄,若是薛同知在扬州地界有个闪失,朝廷必然会彻查到底,届时只怕会有大祸临头,要不我们还是……”
“你在想什么呢?老夫怎会行此险着?这不是拿各家亲眷的性命去冒险?”
刘傅皱眉,略显无奈道:“老夫说的是利用当地贫苦百姓激起一场民变。以薛淮如今犯了众怒的境况,只需再添上一把火,江苏官场从上到下都有理由弹劾他,届时就算他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继续待在扬州为官。”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先前他们真以为刘傅打算暗杀薛淮,此事过于耸人听闻,将他们吓得不轻。
郑博彦点头道:“既是如此,愚弟愿遵子承兄调派。”
白葛二人亦相继表态。
刘傅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抹锋芒。
134【北望】
六月初,仪真县。
青山镇胡家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薛淮派人将案情卷宗送去府城,交给谭明光审阅,随行还有一份他亲笔写就的奏章,只等谭明光联名便上书朝廷。
他需要礼部和国子监革除胡家父子的功名,然后才能继续对他们定罪。
因为胡家主事之人几乎被一网打尽,薛淮便让胡庆的两个侄儿暂时维持青山码头的秩序,至于胡家其他产业已经悉数查封,等案子完结再行定夺。
日上三竿之时,县城西南的江堤上,一群人缓步而行。
薛淮和章时并肩在前,后面跟着十余位本县富绅。
自从那天在胡家大宅门前的高台上,亲眼见证胡家父子被百姓的怒火吞噬,又看到往常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盐运司大官灰溜溜地离去,这些富绅近来就没有睡好过,唯恐眼一闭就被官差踹开大门,然后被薛淮抓到县衙大门外展开公审。
他们已经尽力在补救,一边对家中子弟下死命令,谁再敢在外胡来直接打断双腿,一边想方设法弥补过往对百姓的亏欠,用银子和笑脸争取获得对方的谅解。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惴惴不安,毕竟这么多年做过的错事想要在短短几天内弥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今日一早县衙差役登门,这些人险些吓个半死,直到差役们说薛同知和章知县请他们有事相商,众人才战战兢兢地来到这片江堤上。
“今年长江应该不会洪水泛滥。”
薛淮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有感而发。
章时点头道:“是的,厅尊。按照过往经验来看,若是江水骤然变浊河底翻沙,汛情便极有可能出现。如今江水一如往常,且上游并无暴雨消息,今年应该平稳无忧。”
薛淮遂停下脚步,看向那些亦步亦趋的富绅,感慨道:“本官至今记得太和七年,长江水位骤然疯涨,先父心忧百姓安危,两三个月都不曾归家。那时本官年方七岁,还不是很懂人间疾苦,甚至还埋怨过先父,如今想来真是万分愧疚。”
众富绅根本不敢接话,章时见状便说道:“薛文肃公之恩,扬州百姓莫不铭记,尤其是仪真县能有十年不惧水灾,实乃薛公之功。厅尊亦无需自责,薛公在天之灵得见你如今所为,定会欣慰于后继有人。”
“唉,十年……”
薛淮叹道:“先父殚精竭虑,亦只能保一方百姓十年安定,可恨那些贪官污吏勾结无良商贾,不想着好生维护修缮江堤,只想着中饱私囊,以至于去年扬州百姓又遭水患。”
章时不禁沉默。
去年他已经提前发现江水的异常和堤坝的隐患,不止一次前往府城求援,然而一次次无功而返,事后他亦曾整理证据欲绕过府衙上告布政司,可惜那名忠心幕僚失足落水死无全尸,连带着证据一齐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章知县。”
“下官在。”
“本官先前听你讲解治水三策,对你的构想颇为赞同,本官亦会全力支持你。”
薛淮扫了一眼那些富绅,温言道:“不知你有何困难,今日可以一并说出,本官尽力为你解决。”
“多谢厅尊。”
章时闻弦歌知雅意,随即将那天初见时他和薛淮的探讨和盘托出,然后略显艰难地说道:“厅尊,下官对水利还算了解,本县亦有不少能工巧匠,现在唯一缺的就是银子。无论加固江堤、运河清淤还是开挖分流,这都需要大笔银钱投入。下官此前去找过谭府尊,他对此事极为赞同,但是府衙也拿不出太多银钱。谭府尊说他已经上书布政司,只是至今还没有下文。”
“这个困难确实不容易解决。”
薛淮微微皱眉道:“可惜胡家父子身上的功名需要中枢革除,否则本官现在就能处置胡家的不义之财。”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砸在富绅们的心头。
当即便有一人站出来,小心翼翼地说道:“薛大人,草民有话想说。”
薛淮点头道:“但说无妨。”
那人赔笑道:“方才草民听二位大人所言,对二位大人的体恤百姓之心大感敬佩。草民不才,愿向县衙捐献白银三千两,专供河工之用。”
薛淮赞道:“这位乡绅果然高风亮节,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连忙回道:“草民贱名徐泾。”
“徐乡老,本官代扬州百姓谢过你的慷慨解囊。”
薛淮微笑道:“不过你千万莫要勉强,本官和章知县今日并非要强人所难。”
“不勉强,不勉强。”
徐泾连忙摇头,慨然道:“这都是草民心有所感,完全是草民的自发之举。”
“如此甚好。”
薛淮勉励对方几句,又看向章时说道:“章知县,像徐乡老这样的善举,县衙一定要出具公告并给予嘉奖。此外,河工银子务必专款专用,任何人不得从中谋利,若是你下面的人出现问题,届时莫怪本官连你一道治罪。”
章时毫不迟疑地说道:“请厅尊放心,下官若做不到专款专用,愿领受顶格罪名!”
他对此极有信心,只要不是牵扯到盐运司或者漕运衙门这种特殊的存在,他对麾下官吏的管控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薛淮所言嘉奖更简单,让人弄一块匾额送去徐家便可。
听到二人的对答,徐泾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无论薛淮怎么说,他都认为这笔银子只有献给县衙才能安心。
其他人自然不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连忙争先恐后地捐献河工银子。
这家二千两,那家一千两,最少的也有八百两,不过是片刻之间,仪真县便筹得两万四千两河工银子。
章时此刻的心情难以用言辞形容,他当了将近八年的仪真知县,几乎没有一年不为银子发愁,然而这次薛淮来到仪真县不足一个月,便让他达成夙愿。
有了这笔银子,他终于可以大刀阔斧地修整江防,让治下百姓不再提心吊胆地面对洪水的威胁。
因为这个缘故,仪真县的富绅们终于在冷面的章知县脸上见到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
好一阵喧杂过后,他们知道薛淮和章时还有事要谈,便相继行礼告退。
当身边只有章时一人,薛淮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唯余一片凝重之色。
章时从惊喜和激动的情绪中抽离,他望着薛淮的面色,斟酌道:“厅尊是否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们了?”
这些富绅捐献的银子其实是“保护费”,章时对此心知肚明,接了这笔银子至少不能强行为难他们,本质上是一种交易。
“便宜倒也谈不上。”
薛淮缓缓道:“我先前问过你,这些富绅是否大奸大恶之辈,你说他们虽有小错但与胡家不同,因此我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过……我希望你牢记一点,这种手段不能经常用,并非是说那些富绅不愿意,而是人的底线会逐步降低,今日你收了他们的银子,来日遇到困难就会下意识走这种捷径。”
前世他曾见过不少才华横溢的同龄人,就是因为没有及时醒悟,最终一步步走入深渊。
他对章时寄予厚望,不希望对方误入歧途,因此才有意提醒。
章时的眼神瞬间清明,他郑重地说道:“下官明白,请厅尊放心。”
“当下只是权宜之计,我不能在仪真逗留太久,河工修整又迫在眉睫,若是错过今年的良机,万一明年汛情严重就悔之晚矣,所以我会用这样的方式筹银。”
薛淮转头看着章时,认真地说道:“按照先前我们的商讨,仪真县水利修整是当务之急,也是你往后将近一年的首要任务。章时,我将这件事托付给你,只要你能尽善尽美地做好,我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章时正色道:“下官定不负厅尊厚望。”
“那便好。”
薛淮沉吟道:“那些人已经放弃胡家,等礼部的回执到来,你便可依律给胡家众人定罪。对了,胡庆那两个侄儿并未参与种种不法之举,到时候你清点出胡家一部分干净的产业,交还给他们维持生活。”
“下官领命。”
章时应下,心知已经到了分别之际,不禁略显担忧地说道:“厅尊,这次您因为发落胡家和盐运司发生龊龉,漕运衙门恐怕也会对厅尊心生不满,再加上府城那边与胡家有利益勾连的豪族,只怕他们不会忍气吞声。”
“担心我?”
薛淮淡淡一笑,从容道:“从我踏上扬州地界那天起,这些人就已经在暗中筹谋如何对付我,当下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心意罢了。有人想请君入瓮,有人想黄雀在后,前面的确危机重重,但是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必经之路。”
章时不禁被他的豪情感染,亦笑道:“些许跳梁小丑,定然不是厅尊一合之敌。下官便在此地为厅尊送行,望将来能够追随厅尊左右,效犬马之劳。”
至此,他终于不再遮掩,将心中的决定直白地说了出来。
薛淮望着他坚定的面庞,点头道:“这是薛某的荣幸。”
他随即看向北方,只见天高云淡,大地辽阔。
135【观海潮】
扬州,运司街。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便坐落于此。
街口南北两端设圈门拱卫,北为拱极门,南立迎熏门,东边还有一座宾阳门,三座圈门由高墙相连,如瓮城一般将盐运司环护其中。
衙署外墙以青砖砌筑,黏合糯米汁与白灰,底部密植木桩加固,门楼高逾三丈,森严如堡垒。
正门为三开间门厅,门楣悬黑漆匾额,镌“两淮盐运使司”六字。门前踞一对石狮,怒目卷鬣,爪按绣球,威严肃穆。
盐运使乃从三品高官,比正四品的扬州知府高,因此盐运司衙门的规格建制比扬州府衙更高一筹。
入辕门后,衙署内部大抵分为三片区域,其一是以运使正堂为核心的政务区,其二是同知、副使、判官等属官的值房和居所,其三则是后院机要禁地,盐运司的内宅藏于其中,院中凿池引来小秦淮河的活水,又有太湖石迭山造景,颇有雅致气韵。
正堂之上,一位中年官员端坐主位,他身后悬着“盐政重地”匾额,其人须髯庄重,眉眼深邃,身着蚕绸锦袍,腰悬三品云雁纹银牌。
他便是两淮盐运使许观澜,表字仲泓,苏州府人氏,时年四十八岁。
先帝朝景云二十四年殿试,许观澜高中二甲进士,后历任翰林院庶吉士、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浙江盐法道道员、两淮盐运司同知,于太和十三年升任两淮盐运使。
除去最开始在翰林院的几年,许观澜大半辈子都在和盐政打交道,两淮盐场在他的打理下日渐兴旺,如今逐渐逼近大燕盐税的四成,可谓劳苦功高,朝中传闻他极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虽说前程一片光明,而且他在这座扬州城内是排名第一的高官,但许观澜和一般趾高气扬的盐官不同,他习惯深居简出,极少参与盐商们的宴请。
纵如此,依旧没人敢轻视这位执掌两淮盐场的运使,盐商们的各种伎俩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当年他还是盐运同知的时候,便将刘乔郑王等一众大盐商收拾得服服帖帖。
“……运使大人,卑职当日好话说尽,薛同知依旧不肯松口,卑职只能无功而返。此番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下首左侧,副使陈伦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与在薛淮面前的飞扬跋扈截然不同。
许观澜用茶盖轻轻拨动着盏内漂浮的茶叶,良久才说道:“你为何要在薛同知面前下令抢人?”
陈伦面色一僵,小心翼翼地说道:“卑职唯恐辜负大人之托,故而当时一激动便失了分寸。”
许观澜抬眼看向他,平静的目光却让陈伦如坐针毡,他缓缓道:“那为何要临阵退缩?”
“当时……当时薛同知以身做盾,卑职委实不敢伤害他。”
陈伦额头上沁出汗珠,嗓音也变得沙哑。
“临行之前,本官对你说过,此行目的在于试探薛同知的底细,胡家的生死并不重要,而你显然将本官的叮嘱抛之脑后。”
许观澜放下茶盏,淡淡道:“与你相比,赵琮就要机灵很多,他没有一上来就态度强硬,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所以最后走的时候风轻云淡。你却前倨后恭狼狈不堪,将盐运司的脸面都丢光了。”
陈伦再也坐不住,起身赔罪道:“卑职愚钝,有负大人期望!”
“现在说这些场面话有何意义?”
许观澜看了一眼下首右侧端坐的刘傅,继而道:“下去好好反省。”
“卑职领命。”
陈伦满面愧疚地行礼告退。
堂内十分安静,刘傅恭敬地说道:“运使大人,其实此事也不能全怪陈副使,谁也想不到薛同知竟然骨鲠若此,连盐运司的面子都不给,真是官场中的异类。”
许观澜轻笑一声,看向老人说道:“旁人想不到不稀奇,你也想不到?”
刘傅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卡在嗓子眼。
他明白许观澜这是在敲打他,先前胡全上门求援,他靠着这些年积攒的人情,请动陈伦和赵琮出面,想着他们能救下胡家父子最好,就算救不回来,至少也会让这两处实权衙门与薛淮交恶。
当下许观澜的表态则是在告诫他,这种小心思大可收起来。
刘傅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并不畏惧,盖因许观澜不可能是事后察觉,既然他明知这里面的弯弯绕,依然派陈伦走一遭,那就表示他不会和薛淮坐在一张桌子上。
一念及此,刘傅赔笑道:“小人对薛同知不太了解。”
许观澜没有当场拆穿,话锋一转道:“这次的认窝大会十分重要,你们各家要做好准备。”
刘傅心里清楚关键在于何处,根据京城扬州会馆传回的消息,以及他从江苏巡抚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都在表明天子对如今的户部尚书不太满意,虽说两三年内不会轻易对户部下手,但至少已经流露出风向。
许观澜能否回到中枢更进一步,接下来的两年便极为重要。
如果他能取得更加丰厚优秀的政绩,下一步或许能以布政司要职作为跳板,再经过六部侍郎短暂迁转,谋求户部尚书之位。
对于二甲出身的许观澜来说,户部尚书是他数十年宦海沉浮最实际的终极目标。
虽说大燕并无非一甲不得入阁的潜规则,但是许观澜浸淫盐务半生,缺少担任地方和中枢部衙主官的经历,入阁的难度实在太大,和沈望这种走着标准清贵储相之路的官员相比,许观澜没有半点优势,因此他很理智清醒地选择另外一条路。
盐运使的政绩说来也简单,在于能给国库贡献多少赋税,以及能否打点好庙堂诸公,一言以蔽之,只要银子足够,许观澜的政绩便会越突出。
认窝大会便是如此,盐运司将新开盐场的引窝拿出来供盐商竞买,一次便能收回金山银海,譬如太和十五年的认窝大会,盐运司账面收入白银二百三十万两,极大地缓解了国库的困境,许观澜因此得到天子的御笔嘉奖。
刘傅斟酌道:“小人已经同郑、王、白等五家谈过,各家对于这次认窝大会必然竭力支持,保证均价不会低于往年。只不过沈家……他们此番好像不肯出多少力。”
对于刘傅这种当面上眼药的举动,许观澜只是淡淡道:“沈家若不肯出力,你们就要多承担一些。”
刘傅并不意外于对方的反应,他没有想过许观澜因为一句话就对沈家大发雷霆,他只想借此种下一些因果,等将来沈家入局之时,许观澜便会想起今日的对话。
他毫不迟疑地应道:“请运使大人放心,各家此番定会竭尽全力。”
许观澜品了一口香茗,看向刘傅问道:“胡家那边可曾留下隐患?”
今日刘傅一直在等这句话,当下他略显踟躇道:“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隐患。”
“应该?”
“大人容禀,胡家这些年负责分销盐引,并未接触过核心的机密,顶多就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破绽,按理来说不会酿成隐患,因此小人先前没有豁出一切去搭救他们,主要是不愿因此惹得薛同知撕破脸皮,毕竟近来最重要的大事是认窝大会。”
刘傅略显为难道:“不过……小人不敢在大人面前敷衍推诿,如果胡家真发现了一些秘密,这就有些棘手了。”
许观澜沉默不语,抬手轻轻敲着桌面。
刘傅见状便说道:“还有一件事,小人觉得薛同知和谭府尊截然不同,他此行扬州恐怕早就盯上了盐政,说起来同知权责里亦有监管盐政之责。”
许观澜深邃的目光落在刘傅脸上,问道:“你想说什么?”
刘傅稍稍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大人,这次的认窝大会不同以往,小人担心薛同知会横插一手。虽说他本人不熟悉盐政详情,但他和沈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若是二者联手,以薛同知在京中的背景和人脉,辅以沈家对这个行当的了解,怕是会出现意外状况。”
许观澜对薛淮的观感自然不好,但走到他这个位置,很多时候不能全凭喜好做事,除非对方有可能威胁到他的根本利益。
片刻之后,他不轻不重地说道:“盐运司独立于地方官府之外,扬州府衙管不到本官头上,反之亦如是,本官不能插手扬州府衙的政务。总之,本官只要认窝大会如期顺利举行,你们要尽力排除隐患。关于前期具体事宜,你们几家大盐商去找陈伦商议便是。”
听到这番话,刘傅心中便有了底,许观澜明面上没有承诺任何事,实则已经默许他的一些想法。
他起身恭敬地说道:“小人明白。”
许观澜微微颔首,继而站起身来,刘傅连忙行礼告退。
走出正堂,刘傅终于挺直了腰杆。
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小半个时辰伏低做小亦是折磨,但他脸上并无疲惫之色,相反那双深沉的眼眸精光熠熠。
他此行只想得到许观澜的默许,如此便已足够。
“薛同知,希望你喜欢老夫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
刘傅轻声自语,随即面带微笑地走向前方。
136【初临兴化】
太和十九年,六月下旬。
扬州北部,兴化县境内。
大燕治下的扬州拥有七县一州,兴化县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属于垫底的那一批。
该县在册人丁仅有八万余,虽说河网密布适合稻米种植,然而这里锅底洼的地形极易发生洪涝灾害,且不像西边的宝应县和高邮州拥有漕运之利,论盐场规模又远不及海门县和如皋县。
当地百姓靠天吃饭,偏偏老天时常不作美,再加上历年来不曾减免过徭役,导致百姓的生活极为困苦。
昭阳镇,兴化县治所在之所。
县衙门可罗雀,并非此地政清人和,而是百姓们早就不指望那位媚上欺下的知县,他们宁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因此逐渐养成此地剽悍的民风。
后堂书房之内,知县罗通嘴里哼着悠然的小调,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桌上木匣中的银票,笑容越来越深。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关上匣子,看向对面的中年男人说道:“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本官不敢收啊。”
中年男人微笑道:“县尊何必见外?”
言下之意,这种事情又非第一次。
罗通心痒难耐,这笔银子足有上千两,抵得上他二十多年的俸禄,不动心自然不可能,但是他知道有些银子纵然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才行。以前像刘家这等大盐商为了让他行个方便,时常会孝敬他一些银两,最多只有几十两,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大手笔?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因此罗通笑而不答,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
中年男人名叫刘嵩,乃是刘家玉堂号的大掌柜之一,以往罗通只见过他一次。
刘嵩见状便挑明道:“县尊,你也不想步江都县陈主簿等人的后尘吧?”
罗通脸上的笑容登时淡去。
这段时间他提心吊胆,盖因本府同知薛淮挑起的风浪势头惊人,从江都县到仪真县,接连有官绅被治罪,而罗通这几年在兴化县巧立名目拼命敛财,根本经不起审查。
随着薛淮到来的日期越来越近,罗通只觉脖子上的绳套越来越紧,最近几日更是吃不好睡不着。
当然他在刘嵩面前不会轻易表露,缓缓道:“本官怎么听不懂刘掌柜这话的意思?”
刘嵩暗暗哂笑,上身前倾道:“县尊,小人此来便是为了帮您排忧解难。”
罗通忍不住问道:“此言何意?”
刘嵩低声道:“薛同知自从履任扬州后,横冲直撞一意孤行,将扬州境内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家通判大人和府衙诸位大人早就想弹劾他,奈何薛同知背景深厚,朝中靠山犹如参天大树,连布政司都不敢轻易处置。县尊可知前段时间仪真县青山镇之事?”
“有所耳闻。”
罗通心中一动,略显热切地说道:“你是说盐运司和漕运衙门也对薛同知心生不满?”
如今扬州本地官吏因为薛淮的手段叫苦连天,假如那两处衙门也有意出手,说不定真能把薛淮这个瘟神送走。
刘嵩故作神秘地说道:“小人如何知晓此等隐秘?不过小人听说盐运司陈副使那日丢了好大的脸面,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罗通知道他为何欲言又止,一想到过往收了这些盐商不少好处,把柄就捏在对方手里,再加上如今薛淮带来的危机感令他夜不能寐,他抬眼看向桌上的匣子,旋即伸手拿起匣子,起身放入书架下面的暗格里。
“多谢县尊赏面。”
刘嵩满面笑容。
罗通回身坐下,不再遮掩道:“说吧,通判大人和刘家老爷子有何计划?”
“县尊请听小人细说。”
刘嵩当然不会把刘傅的计划和盘托出,但仅仅是他选择性的述说,便已经让罗通面色变幻不断。
良久,罗通暗暗咬牙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刘嵩提醒道:“县尊,眼下薛同知一行还在宝应县巡查,我们得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罗通决然道:“自当如此。”
……
就在罗知县与人密议之时,县城往西二十余里的李中镇,一行五位行商牵着驽马进入镇内。
此镇毗邻得胜湖,百姓们以打鱼和农耕为生,生活贫苦困顿。
镇区面积不大,仅有三百余户,只不过因为地处兴化县和宝应县的接壤处,时常有外乡人路过,那几位行商的到来并未引起本地百姓的过多关注。
临近正午,五位行商来到镇上唯一的茶水铺子,其中一人开口说道:“老丈,来五碗茶,再来一些吃食。”
“行,就来,客人先坐一会。”
经营茶水铺的是一对祖孙,老者年过五旬,脊背已经佝偻,孙女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十分懂事地帮祖父打下手。
这种地方不比大城,没有那么多规矩,因此老者的礼数不太讲究,这几位行商亦不在意。
片刻过后,老者将五个大碗端上,茶水略微泛黄,可见茶叶的质地很一般。
吃食更加简单,一盘米糕、一盘菜团子加一盘炒蚕豆,唯一还算新鲜的就是一盘菱角。
老者搓搓手,歉然道:“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客人们将就一些。”
“老丈不必如此,我们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习惯了,能有这些吃的喝的就很好。”
行商的头头年近四旬,操着一口很明显的北地口音。
老者不禁好奇地问道:“客人是从北方来?”
“老丈看来也是有见识的人。”
行商笑道:“我们从山东临清而来,此行是想去泰兴县探探布匹的行情,刚好路过此地,不知老丈怎么称呼?”
“老汉姓陈。”
陈老汉感慨道:“老汉年轻的时候去过泰兴,那里是个好地方,有茶有盐还能种桑树,比我们兴化要强多了。”
行商闻言便问道:“老丈何必过谦?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扬州虽地处长江北岸,但是这些年富庶程度稳居江南各府前十之列。兴化纵然比不上那些富县,也要比我们北方很多地方强。”
这会恰逢正午,六月底的日头躁意强烈,镇上几乎看不到有人来往,陈老汉见左右没人再来,索性搬来一张条凳坐在旁边,对那位四旬行商说道:“客人不知,这江南富庶不假,偏偏我们兴化县是个例外。”
四旬行商便是李顺,他见识广博又性情圆融,最适合扮演这种身份,此刻顺着老者的话说道:“老丈若有闲暇,不妨细说。”
陈老汉叹道:“我们这边有几句俗话,各位客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者略显悲凉的声音响起。
“水淹垛田米缸矮,锅底洼里哭声唉。”
“黄册赋税催命债,盐丁灶户啃芦柴。”
“官商倒引老爷肥,逃荒船往泰兴开。”
陈老汉的语调荒腔走板,曲不似曲,却又带着几分抑扬顿挫。
行商们无不沉默。
除了李顺之外,另外四人自然是薛淮、江胜、王贵和孔礼,他们都提前换了衣着装扮,又稍稍做了一些改变。
原本薛淮白净俊逸的面庞极为惹眼,不过这两个月他在扬州各地奔波,不光清减还晒黑了不少,只要不刻意显露气度,便像是一个家底还算不错的年轻俊后生。
李顺开口说道:“老丈,我先前在宝应县听说如今扬州府来了位薛同知,他上任之后处置不少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的乡绅,难道兴化县没有收到风声?你们的知县就不怕薛同知到来之后问罪?”
“知县……”
陈老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终究不敢在陌生人面前议论本地知县,只能摇头道:“老汉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知县大人不怕查吧。”
李顺心中了然,看了一眼墙边怯生生的女童,问道:“老丈儿女如今不在家中做活?”
听到这个问题,陈老汉凄然道:“命都没了,还做什么活?”
李顺登时满面歉意道:“在下失言,老丈勿怪。”
“没什么。”
陈老汉摆摆手道:“我们这里谁家没有意外死过人?老汉家中原是灶户,也就是盐场上的人家,专门给官家煮盐。这些年日子越来越难,一年到头辛苦煮盐,落下满身病不说,连口粮都不够。老汉的儿子和儿媳就是因为意外死在盐场上,老汉年纪大了做不下去,只能靠着这个茶水铺子混口吃的。”
他看向不远处的孙女,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如他所言,像他家这样的状况,兴化县境内比比皆是,不过是谁比谁更惨罢了。
约莫一炷香后,薛淮从陈老汉口中听到很多关于兴化县的具体问题,比他的预想还要严重。
临行之际,李顺掏出五两银子,陈老汉不敢收,两边你来我往僵持好一阵,李顺才将银子塞进老者手中。
望着这些行商离去的身影,陈老汉带着孙女千恩万谢。
薛淮一行人则没有继续逗留,径直穿过李中镇,朝兴化县城的方向行去。
队伍的氛围很严肃,毕竟耳闻不如眼见,听过再多的苦难也比不上亲眼见到百姓生活的现状。
“少爷,兴化知县只怕不是善茬,我们要不要等一下大队到来?”
江胜略显担忧,他不想薛淮以身涉险。
薛淮目视前方,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沈家密信,摇头道:“兵贵神速,不必再等。”
137【消失的薛同知】
七月初四,兴化县城西门外。
知县罗通、县丞杨沫、主簿莫敬予、典史燕林等官员齐聚于凉棚下,此外还有本县十余位德高望重的乡老作为代表,众人翘首以盼地等待本府同知薛淮一行人的到来。
罗通双眼微眯,胖脸上略显几分疲倦。
这些天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方面是联合下属们查缺补漏,将县衙的账册做得更漂亮一些,以免薛淮一来就发现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在那些藏于暗处的势力支持下,在境内人口聚集处煽动风向,将薛淮此前在其他地区的政绩歪曲成劳民伤财好大喜功。
这个时代的信息流传速度极慢,兴化县又远离运河,并非交通枢纽之地,很多百姓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大部分人的见识比不上李中镇开茶水铺子的陈老汉,毕竟后者时常见到路过的外乡人,能从对方口中得知外面世界的冰山一角。
“县尊。”
杨沫来到罗通身边,低声说道:“下面都安排好了,现在只等薛大人到来。”
罗通应了一声,难掩忐忑地说道:“你说,薛大人会不会不上钩,直接对我等动手?”
“应该不会。”
杨沫宽慰道:“从刘家和盐运司告知的情况来看,薛大人这一路虽然办了不少人,但无论是在江都县还是仪真县,他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比如仪真县那十几家富绅,难道他们就没有做过坏事?最后每家捐了点银子,薛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看来,只要没人上告,薛大人不会横生事端。”
罗通闻言轻松了一些,但是心中的紧张依旧难以平复。
杨沫见状便看了那些乡老一眼,对罗通说道:“县尊,现在下面的人都知道薛大人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他们都愿意和县尊一起。只要大家齐心协力,绝对没人能进入县衙上告。”
“那就好。”
罗通缓缓道:“待会薛大人来了,你们千万不要露出破绽,一定要让他同意我们的治涝之策。”
杨沫应道:“这是自然,卑职等人早就通过气了,还请县尊放心。”
便在这时,远处的直道上出现一队身影,罗通连忙整理衣冠,轻咳一声迈步上前。
同知仪仗逐渐映入众人眼帘。
哪怕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县衙里的账册几近天衣无缝,罗通的心跳依旧有些快,毕竟做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
直到仪仗来到近前,罗通才收拾好情绪,满面笑容地迎上去。
“下官兴化知县罗通,恭迎厅尊大人驾临敝县!”
罗通语调高昂,后面一众属官和乡老们恭敬行礼。
然而对面却没有传来薛淮的声音。
一名官员穿过衙役们,来到罗通等人身前,他先是做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才笑眯眯地说道:“罗知县请免礼,在下扬州府衙经历王贵,现为薛厅尊所立事务司主事。”
青山镇胡家一案虽未完结,但是胡全的经历之位肯定保不住,薛淮在与谭明光书信商议之后,罢免胡全改为提拔王贵。
听到这番话,兴化县一众人等面露诧异,罗通往王贵身后看了看,勉强赔笑道:“王经历,不知厅尊大人何在?”
他以为薛淮是想给众人来个下马威,然而王贵歉然摇头道:“罗知县,在下不知厅尊现在何处。”
罗通怔住,他身后众人尽皆如此。
“这……”
罗通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略显不恭地问道:“王经历此言何意啊?”
“字面意思。”
王贵坦然道:“离开宝应县之前,厅尊吩咐我等顺路前来兴化县,他则有事要办。我等会按照之前巡查各县的惯例,对兴化县进行全面的了解,至于厅尊有何要事,这显然不是我等能够置喙的事情。”
罗通此刻只觉拼尽全力的一拳砸在棉花上,薛淮若是不在,刘家和盐运司准备的那些手段有何意义?
之前所有的安排都是针对薛淮本人,只要他在兴化县城,身为此地品级最高的官员,这里出了任何问题都需要他来担责,这就是暗处那些人信心满满的缘由。
让他们经世济民、政通人和有些困难,如果只是让他们激化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矛盾,让百姓因为悲愤导致失去理智,这可谓他们的拿手好戏。
罗通仍不死心,他朝对面的队伍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二十岁左右气质突出的年轻人,唯有队伍中间的马车内不知详情,但他不敢上前查看,只能看向王贵说道:“王经历,不知厅尊何时会来兴化县?下官仰慕厅尊已久,十分想当面聆听厅尊的教诲。”
王贵心里想笑,面上肃然道:“罗知县见谅,在下实不知厅尊的具体行程。”
这句话倒也不算谎言,他和孔礼陪着薛淮在兴化县各处转了一圈,于两天前原路返回与大队汇合,薛淮则带着李顺和江胜消失在江北平原之上,连他都不知道具体去向。
王贵知道自己虽然得到薛淮的赏识升为府衙经历,距离进入他身边的核心圈子仍然有很长一段路,因此这次就是薛淮对他的考验,他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罗通心中烦躁却又无可奈何,他区区一个知县难道还能逼迫府衙属官?
当下他只能赔笑道:“诸位,请。”
王贵颔首笑道:“罗知县请。”
一行人进入县城来到县衙附近,罗通已经命人在县衙左边收拾出一个大院落,供府衙这些人居住。
王贵等人稍作安顿,便来到县衙二堂向罗通宣告薛淮的手令,大意便是因循之前巡查各地的规矩,兴化县衙交出最近五年来的重要账册,由府衙各位典吏进行审查。
兴化县丞和主簿带着胥吏们将账册搬出来交给对方,很快便完成交接,并未出现罗通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景象,府衙属官拿着账册直接返回东边的院落,连罗通提出的接风宴都婉言谢绝。
片刻过后,堂内快速安静下来。
杨沫和莫敬予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来到罗通身前,杨沫开口说道:“县尊,这算怎么一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
罗通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他也搞不明白薛淮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典史燕林脚步匆匆地来到近前,低声道:“县尊,卑职方才负责安顿那些人,仔细探查过后,确认那辆马车里没人,薛大人确实不在。除他之外,还有他从京城带来的两名随从亦不在。”
罗通环视众人,皱眉问道:“你们说薛大人现在何处?会不会就藏在城中?”
这倒是有可能,问题在于兴化县城即便比不上扬州府城,那也有很大一片区域,薛淮若有意躲藏,他们如何能在那些府衙属官衙役不察觉的前提下大肆找人?
关键在于薛淮为何要藏?
罗通见众人哑口无言,只能摆手道:“罢了,你们伺候好府衙来人,千万莫要被他们抓住把柄。”
众人应道:“卑职遵命。”
罗通返回内堂,一进书房就看见已经等候在此的刘嵩。
“县尊。”
刘嵩拱手一礼,表情同样显得很凝重。
罗通一改上次对他的客气,沉声道:“刘掌柜,本官实在想不明白,以你们各家在扬州本地的实力,还有盐运司和漕运衙门的相助,怎么连个人都盯不住呢?薛同知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刘嵩知道自己理亏,但是他属于有苦难言。
薛淮的行程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他一直在刘家暗处人手的注视之下,从江都县到仪真县,再到北上高邮州和宝应县,即便刘家的人手不敢凑到近前,远远看着也能确定薛淮的所在。
问题在于薛淮一直到进入宝应县之前都不曾刻意隐藏过行踪,只是调来了一辆马车。
刘嵩此刻才醒悟过来,那辆马车并非薛淮因为疲乏而贪图安逸,其实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毕竟远距离观察根本无法发现马车内的虚实。
他叹了一声,歉然道:“县尊息怒,这次确实是小人办事不力。”
“本官现在和你们站在一条船上,想下船都没有机会,所以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罗通坐在太师椅上,颓然道:“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针对薛淮,如今正主不在,这场戏还有唱下去的必要吗?”
薛淮不在兴化县,如果此地出现大规模的乱子,那就是罗通这个知县来负责,毕竟他无法将责任推到薛淮身上。
刘嵩明白这个道理,他想了想说道:“县尊,眼下只能暂时延缓推进,小人会尽快查明薛淮的行踪。”
罗通又问道:“如果他从始至终不来兴化县,那又当如何?”
刘嵩语塞,好半晌才艰难地说道:“如果薛同知真有未卜先知之能,那……我们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罗通瞪大眼睛道:“就这样?那本官怎么办?”
他还想趁着这次的机会,把过往那些亏空一把火烧尽,然后全部推给薛淮。
刘嵩无奈地看着他,叹道:“县尊意下如何?”
罗通沉默片刻,咬牙道:“无论如何,得逼着薛同知现身!”
138【十步一算】
兴化县以东,泰兴县境内。
“淮哥哥,这会罗知县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
沈青鸾拿起一颗冰镇果子,递到薛淮面前。
薛淮接了过来,肃然道:“这些年他过得太安逸,境内的百姓却连饭都吃不饱,当下只是让他受点煎熬,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在兴化县暗访期间,固然都是李顺在和人打交道,而他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一直藏在暗处,但他已经亲眼见到在罗通的荒唐作风之下,整个兴化县就像是火山口沸腾的岩浆,一点火星都能引起滔天巨焰。
说实话他因为此事对谭明光生出了一些不满,他可以理解谭明光明哲保身的无奈,毕竟对方没有他的背景和靠山,而扬州当地官绅早已沆瀣一气,像章时这样的清正官吏属于极少数。
但是谭明光身为知府,手握全府官吏升迁贬谪大权,至少可以适当敲打像罗通这样的官员,让对方不至于肆无忌惮。
即便治标不治本,也好过视若无睹。
沈青鸾看出薛淮心情不佳,便顺势问道:“淮哥哥,你为何能预料到兴化之行存在阴谋?”
“在仪真县青山镇处置胡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盐运司不会善罢甘休,所谓的扬州四姓也会因为胡家的下场铤而走险。”
薛淮将果子塞进嘴里,冰凉酸甜的滋味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徐徐道:“他们能做的文章其实不多,尤其是想撇清自己再将我赶出扬州的法子,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种。”
沈青鸾微笑道:“淮哥哥能对我说说么?”
“当然可以。”
薛淮点头道:“按照官场上的规矩,要么是我制定的一些政策伤害到普罗大众的利益,要么就是我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出现重大错漏,前者显然不可能,因为我来到扬州这两个多月并未推行实质性的政策,只是在解决以前遗留的问题。至于后者,我不敢说自己的所有决定都正确,但至少我会多方求证,用证据来定对错,他们很难抓到我的把柄。”
沈青鸾赞道:“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别看你还年轻,处事手段却极老道。”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继而道:“和沈叔父相比,我还有很大的差距。除了那两条之外,那些人想扳倒我就只能走最后一条路,即在我治下发生大规模的骚乱,因为朝廷历来主张主官负责制。如今我巡查各地,谭府尊坐镇府城,在我抵达一地的时候,如果此处发生民乱,我当然要负主责。”
“原来是这样。”
沈青鸾左手撑着下巴,好奇地问道:“那为何一定会是兴化县呢?”
“江都和仪真县不必多说。”薛淮平和地说道:“我是在仪真县和盐运司发生了直接冲突,接下来在高邮州和宝应县都会谨慎戒备,对方自然能想明白这一点。他们如果想降低我的戒心,多半不会在这两站制造事端,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兴化县实在太穷了,百姓对官府天然充满抵触,这很容易被人利用。”
沈青鸾凝望着薛淮清减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沉凝有神,她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沈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她经常能见到爹娘眉头紧锁的神态,年幼的她无所适从,直到从京城而来的薛淮出现在她面前,陪着她开解她,带她在扬州城内散心,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对方永远明亮的双眼。
去年京城重逢,沈青鸾其实能感觉到如今的薛淮和当年的淮哥哥有很大不同,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明明站在她面前,却有几分不似当年。
直到此时此刻,沈青鸾终于释然。
人不会一成不变,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尤其是像薛淮这般经历过人生剧变、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更不可能还像儿时一般天真明亮。
无论如何,他的底色没有变,只是学会了一些心机和手腕,而这恰恰是沈青鸾希望看到的转变,否则她担心薛淮扛不住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沈青鸾将思绪拉回来,问道:“淮哥哥,你怎么看待这次的认窝大会?”
先前她便说过府城那边近来的动静,薛淮想了想说道:“沈叔父打算如何应对?”
“最近家中的现银不太够,但是盐运司那边得有一个交代,也得让那些追随我家的中小盐商吃下一颗定心丸,因此我爹打算找相熟的钱庄临时拆借一笔银子。”
沈青鸾毫无隐瞒,又问道:“淮哥哥,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薛淮并不擅长商业领域的事务,而且他觉得以沈秉文的见识和阅历,应该不会犯那种基础的错误,不过他更习惯从全局思考问题。
所谓认窝大会本质上是盐运司谋求政绩的举动,他们从盐商手中获得大笔银钱,固然在这个过程中免不了有人中饱私囊,但最终能给国库带来实打实的进项,因此中枢对盐运司官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下面的人闹得太过,且没有打点好方方面面的关系。
从这一点来看,盐运司肯定不希望认窝大会出现波折,想来沈秉文也是基于这个判断,决定临时拆借银子度过难关。
沈家的固定资产当然很雄厚,问题在于除非到了绝境,沈秉文不可能出售产业,要知道广泰号经营着钱庄,万一引发信任危机出现挤兑的情况,破产并非危言耸听。
在不动用钱庄本银的前提下,找同行临时拆借是很正常的商业行为。
想到这儿,薛淮正色道:“此举并无不妥,只是不知沈叔父准备找哪家拆借?”
沈青鸾快速回道:“乔家。前些年乔家和刘家斗得你死我活,两边势同水火,这也是我们沈家能够稳步发展的原因之一。如今乔家和其他三家老死不相往来,与我们沈家走得比较近,两边的往来逐年增多,乔老爷子和我爹亦成为忘年交。”
“乔家……”
薛淮来到扬州几个月,对本地势力已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和其中很多家都打过交道,唯独这个能和刘家平起平坐的乔家始终藏在迷雾之中。
他至今没有见过乔家有分量的人物,只从侧面接触过一些和乔家有关的秘密。
片刻过后,薛淮沉吟道:“你转告沈叔父,最好不要对乔家抱有绝对的信任,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好。”
沈青鸾乖巧地应下,继而道:“淮哥哥,我爹已经收集了不少本地豪族的不法罪证,他想知道你准备何时收网?”
薛淮手里亦有证据,尤其是胡庆交给他的那些账册,详细记录了他和刘郑等豪族、盐运司乃至漕运衙门的利益往来,但是这些证据还不足以扳倒那几位真正掌握实权的大人物。
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毕竟对面也有人脉和靠山,若是最后又变成天子眼中的党争,扬州将会彻底变成泥潭。
基于此,他平静地说道:“再等等,至少要等兴化这边的事情了结。”
沈青鸾微微点头,又问道:“淮哥哥你现在藏在暗处,只让那些府衙属官和兴化县的官吏打交道,罗通会不会就此罢手?毕竟你没有出现,他没办法将你拖入局中。”
薛淮拿起一颗果子丢进嘴里,微笑道:“假如你是罗通,你会怎么做?”
沈青鸾沉吟道:“假如我是罗通,以前我做过那么多贪赃枉法的事情,要是不能利用这次的机会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事后一样会被罢官问罪,那我只能提前动手制造纷乱,说不定这能逼你现身……我明白了!淮哥哥你是想引蛇出洞,倒逼罗通和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出手,这样你就能分析出他们的阴谋是什么,从而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聪明!”
薛淮冲她伸出大拇指。
沈青鸾甜甜地笑着,看见薛淮唇边残留着果子的碎屑,她忽然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
只见她微微起身,用帕子擦拭着薛淮的嘴角。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不光薛淮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沈青鸾在反应过来后也霞飞双颊,她如闪电一般收回手,低头说道:“呃……你嘴角有东西,我只是帮你擦一下。”
薛淮知道沈青鸾的心意,沈青鸾也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心意,问题在于这个时代必须成亲之后才能有较为亲密的举动,而两人目前八字还没一撇,薛淮甚至没有拜见过沈秉文。
沈青鸾掐着自己藏在下面的右手,暗想怎么如此不争气呢?
薛淮回过神来,见她已经十分窘迫,便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青鸾,我准备过两天就去兴化县,想来那个时候罗通已经出手了,这一次我不会对他以及他身后的人手下留情。”
沈青鸾连忙整理心绪,关切地说道:“淮哥哥,会不会有危险?你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这次我带了不少人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其实也可以……”
她有些难为情。
薛淮微笑问道:“你想去?”
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沈家的护卫身上,明知兴化县是个坑,他又怎会不做好足够的准备?
沈青鸾略显热切地问道:“可以吗?”
“可以。”
薛淮点了点头,从容道:“扬州这盘棋快要收官了,沈家当然不能缺席。”
望着他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情,沈青鸾心里不禁生出一个想法,曾经她也听说过不少江南才俊的故事,然而和她面前的薛淮相比,那些人的履历不由得黯然失色。
她将这个念想压在心底,学着官场中人拱手一礼,莞尔道:“沈家愿为大人效命!”
139【以民为饵】
兴化县衙,西边大院。
“孔兄,有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王贵端着茶盏来到户房典吏孔礼的对面。
孔礼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很干净。”
他们来到此地已经过去五天,这期间基本没有离开过这座大院,每天就是核查兴化县近五年来的各种账册和卷宗。
县衙属官每天都会轮流来探望,最终话题都会引到薛淮身上,而王贵等人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薛淮的去向。
王贵在案前坐下,又看向另一边问道:“郝兄那边呢?”
刑房典吏郝时方放下手中的卷宗,哂笑道:“说实话,在下看了二十年的案卷,从未见过兴化县这般天衣无缝的卷宗,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任何破绽,行文之人真是绝顶高手。”
众人闻言不禁失笑。
这群府衙的官吏什么古怪没有见过,他们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二三十年,深知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说起来这位罗知县可真是个妙人。”
孔礼也暂时停下核查卷宗,端起茶盏道:“如果按照这些账册卷宗来看,兴化县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民间一派和谐,他早就该升官了。”
另一边的吏房典吏岑善方接话道:“升不了,罗知县过去两次大计的评价都是中下。”
“啧。”
王贵摇了摇头,不解地说道:“你们说他为何要这样做?是觉得我们都瞎了眼?还是以为这样就能在厅尊面前糊弄过去?”
“谁知道呢?或许是问题太多,按下这头又浮起那头,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遮掩。”
孔礼回想这一路的经历,其他州县虽然也有作假的先例,但是不会像兴化县这般夸张,继续说道:“你们说厅尊大人现在去了何处?会不会就在兴化县境内?”
王贵轻咳一声道:“何必猜测?我等只需按照厅尊的吩咐好生做事即可。”
孔礼反应过来,连忙打哈哈道:“也对。”
便在这时,一名书吏通传罗知县来了,众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罗通带着主簿莫敬予快步走进堂内,一众府衙属官起身见礼。
短暂的寒暄过后,罗通满面焦急地看向王贵说道:“王经历,不知薛大人可有消息?”
王贵看着他不同以往的神态,好奇地问道:“罗知县,出了何事?”
罗通喟然道:“还不是因为本县每年夏天都会被内涝侵害,这几天北面暴雨如注,我担心又会像往年一样,水患害得百姓颗粒无收啊。”
他一副忧国忧民的形象,莫敬予随即向府衙属官讲解详情。
兴化县虽属扬州管辖,但它和仪真县的情况不同,水患并非是因长江洪水而起,而是由于本地的特殊地理位置。
此地属于淮扬地区最低洼处,因此一直有“锅底洼”的形容,整体地势犹如倒扣的锅底,导致淮河、运河和本地降雨四方来水,容易蓄水但极难排水。
尤其是往前几十年黄河夺淮,导致淮河上游洪水通过支流水系涌入这片洼地,形成四水投塘、客水倒灌的格局,基本上每年八九月都会出现内涝灾害。
听完莫敬予的介绍,一众府衙属官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经过这两个月的洗礼,不论他们是出于个人前程的考虑还是真心受到感化从而追随薛淮,至少都已经清楚薛淮的底线,那就是当官要替百姓考虑。
如果面对这种极有可能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灾害无动于衷,事后肯定会被薛淮追责。
王贵如今身为事务司的主事,薛淮不在的时候自然以他为首,见众人都朝自己询问地看过来,他便对罗通说道:“罗知县,往年本县如何防范内涝?”
罗通叹道:“不瞒诸位,这些年我因为此事伤透了脑筋,盖因本县地势低洼,除非能打通出海口,否则各处积水根本排不出去,只能修堤拦水,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今年北边水域降雨极大,这几天我注意到流入境内的水量日益增多,局势怕是比往年要凶险很多!”
王贵虽然不会相信罗通是真心为民,但是对方肯定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危言耸听,而且兴化县穷苦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内涝灾害。
但是这事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刚刚升上来的经历,哪有权力处理这种关系到一县百姓安危的大事?
罗通见无人开口,心知时机已到,便诚恳地说道:“王经历,各位大人,现在局势紧迫,必须要请厅尊大人出面主持大局啊!”
这群府衙属官的嘴巴很严,这几天从始至终没有松过口,无论罗通让人如何试探,对方都没有露出破绽,薛淮的行踪依然是个谜。
然而罗通不相信他们真不知情,当下他就是要用这种手段逼薛淮现身。
对方不是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现在一县百姓处境堪忧,急需他这位同知大人拯救苍生,如果他还是藏在暗处不动如山,等到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悉数涌入县城,届时他该怎么办?
出乎罗通的意料,即便他将问题的严重性分析到这种程度,王贵依旧没有松口,只是肃然道:“罗知县,你看这样行不行,本县先按照往年的防涝措施着手安排,我等亦会倾力协助。”
罗通怔住,良久才皱眉道:“可是薛大人……”
站在一旁的孔礼开口说道:“罗知县,厅尊这两个月为百姓奔波不休,他暂时离开定然是有大事要办,难道往年厅尊没来的时候,兴化县就不知道如何应对水患?”
“我并无此意。”
罗通为难地说道:“只是从今年夏天的形势来看,这一次内涝会来得无比凶险!往年本县只是修修补补,今年若想排除内涝隐患,势必要征发大量民夫,而且需要加征折役银,此事并非我能够做主,必须要得到薛大人的同意!现在薛大人不知所踪,万一出了问题,我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众人沉默。
薛淮身为扬州同知,且因为谭明光的大度让权,现今他负责主管一大摊子事,其中便有徭役、水利、漕运和盐政等项。
罗通的请求合情合理,他虽然是兴化知县,但如果涉及到这种规模的政策,必须要得到上级主官的首肯。
一众府衙属官心里感到十分为难。
他们可以不把罗通放在眼里,也知道薛淮暂时离开有他的考量,可是现在罗通的诉求没有任何指摘之处,而他们显然不能代替薛淮做主。
王贵迟疑不定,薛淮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状况,确实给他留了一条联络的方式,他只需要让人去县城内一处商铺留下信息,很快就会有人送到薛淮手上,但他本能觉得罗通居心不良。
罗通见状便说道:“诸位,要不这样,我先以厅尊和县衙的名义行文各处,只要能解决今年的内涝隐患,我愿意担责!只是如果厅尊事后问起,还请诸位帮我解释一二!”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内心甚至隐约有些激动,比起以往敛财的时候更舒坦。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罗通不愿像仪真知县章时那个蠢货一般,被困在知县的位置上七八年,整天还想着两袖清风。
连自己的幕僚都养不起,再清廉有个屁用?
王贵深吸一口气道:“当下只好如此,不过我还是要先和罗知县说一声,厅尊最忌讳官吏盘剥百姓,无论征发民夫还是收取役银,都要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千万不能弄得内涝还未形成,境内便已民不聊生!”
罗通郑重道:“王经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稍晚一些时候我会带着章程过来与诸位商议。”
虽说众人信不过罗通,但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也只能点头应允。
罗通离去之后,孔礼等人围在王贵身边,尽皆面露忧色。
郝时方皱眉道:“王兄,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次兴化之行,薛淮从一开始就做甩手掌柜,交代给他们的任务也只是详细核查兴化县衙的账目和卷宗,他们并不清楚薛淮接下来的打算,眼下局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众人难免会感到六神无主。
王贵沉吟片刻,低声道:“诸位勿忧,我想办法联系厅尊,当下只能请他尽快返回。”
众人纷纷点头。
片刻过后,一名书吏从这座大院的后门离开,左右仔细观察一番,确认无人注意便快速穿过小巷,朝着县城西南而去。
直到他进入一间商铺,远处的两名青皮闲汉对视一眼,心满意足地转身返回。
兴化县丞杨沫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告知已经回到县衙后堂的罗通。
“哼,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不过如此。”
罗通优哉游哉地坐在太师椅上,看向对面的杨沫和刘嵩说道:“二位,鱼儿已经上钩了,现在我们该推行下一步,给那位薛大人准备一份厚礼。”
杨沫和刘嵩相视一笑,点头道:“理当如此。”
140【八方风雨】
兴化县境东北地区有三座盐场,分别是丁溪场、小海场和草堰场,其中以丁溪场的规模最大,灶户数量最多。
丁溪场属于两淮盐运司下辖的中十场之一,平均每年能够产出食盐约三百五十万斤,灶户有六百余户。
灶户的生活极为困苦,盐运司发放的本钱时常被胥吏贪墨,而灶户们并无其他收入,很多时候连口粮都无法维持。
他们每天煮盐要超过五个时辰,得到的食盐先要无偿上缴七成给盐运司,剩下三成则被盐运司低价收购,这就是他们的收入,此外他们还要承担一定程度的杂役摊派。
纵观大燕境内各种活计,煮盐灶户之苦堪为首位,因此近些年灶户逃难的状况屡禁不止,很多人宁肯被官府治罪也不愿继续承受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丁溪场的灶户更加艰难,除去其他盐场灶户都有的煎熬,他们还要面临两大困难,其一是兴化县低洼的地势导致淡水经常淹没盐滩稀释盐卤,其二则是沿海盗匪盐枭劫掠,抢夺他们的灶盐。
因为这些缘故,丁溪场的灶户被逼得养成极其剽悍的性情,这反而让他们的处境宽松了一些,至少当地的盐课大使不敢随意克扣他们的本钱。
日落之时,忙碌一天的灶户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住处,男人们相互打着招呼,整齐地前往中间一座茅草屋门前的空地。
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这些灶户极其团结,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相互支撑跨过苦难。
众人在空地上席地而坐,喝着水囊里的清水,这家茅草屋的女主人拿出一些菜团子招呼他们。
天色将暗之时,一名身材高大、面容粗糙的三旬汉子走了过来,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说道:“常大哥,你回来了!”
三旬汉子名叫常胜,虽说有个好名字,但他和场间众人一样是世代的灶户,除非甘心沦为流民或者落草为寇,否则永远都无法脱离这层身份。
他走到众人中间坐下,从妻子手里接过吃食。
旁边一人忍不住问道:“常大哥,那个狗日的大使叫你去做什么?”
丁溪场盐课大使名叫方羽,早年也曾想过在这里作威作福,不过被常胜带着灶户们强硬地反抗过一次,此后他便没有那些心思,老老实实地混吃等死。
常胜面无表情地说道:“方大使说县里打算固堤清淤,再开挖两条通水渠。”
“这是好事啊!”
先前那人喜出望外,余者亦是如此。
得益于常胜的强势和手段,丁溪场的灶户们这两年的生活境况有所好转,如果县里真有那个恒心毅力将内涝的问题解决,或许他们真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当下也有人提出疑问:“那个罗扒皮有这种好心?”
常胜一边吞咽着菜团子,一边说道:“方大使说今年北边下了很久的雨,八九月的内涝会比往年更严重,县里只能提前想办法,而且他说这是那位薛同知的决定。”
“薛同知?”
有人皱眉道:“不是说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儿只要好名声,压根不顾百姓的死活?”
近来这种风声传遍兴化县境内,源头已经无法追查,灶户们本就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每天繁重的煮盐任务让他们根本没有太多心力去分辨外面消息的真伪。
常胜沉声道:“我不知道薛同知是不是好官,不过方大使给我看了县衙的公文,那上面说得清清楚楚,除了本县百姓要负担徭役,我们这些灶户和那些漕工也要承担役银。”
“什么?”
当即便有人愤怒地吼了出来。
其余灶户的脸色也都很难看,按照朝廷制定的章程,他们确实不需要承担徭役摊派,但还有一条规矩,灶户们可以不受徭役,却要以银折代,漕工们亦是如此。
常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如果我们不受徭役,这次每丁要折银十二两。”
“多少?十二两!”
坐在常胜左边的男子双眼瞪圆,怒火骤然升起。
十二两银子足够他一家四口一年的口粮,再者说了现在才七月上旬,他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银子?
常胜继续用活死人的语气说道:“方大使说了,这是薛同知的命令,谁要是敢不遵从,薛同知就会拿谁开刀。”
场间一片死寂。
对于这些灶户来说,从九品的盐课大使就已经是非常难缠的角色,要不是因为常胜能够聚拢人心,所有人拧成一股绳,他们连方羽都奈何不了,如今薛淮这样的高官更是云端上的人物,要收拾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昏暗的天色中,灶户们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逐渐浮现绝望的神情。
十二两银子或许还不够富绅的一桌席面,却足以压垮他们所有人的脊梁。
“他娘的,这些狗官!”
有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也有人豁出去说道:“常大哥,我们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说个法子,大家一定跟着你走!”
“没错!”
“常大哥你只要说句话,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常大哥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群情激愤之际,常胜终于开口道:“我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
“反正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左侧男子这句话得到所有灶户的认同。
常胜宽阔的手掌攥紧,沉声道:“我们去县城找那位薛同知讨一个公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咬牙道:“就这么办!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跟他拼了!”
夜色如期而至,将那些汹涌的情绪悉数遮掩,但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像丁溪场今夜这般的状况,发生在兴化县内很多地方,多年来一直因为穷困挣扎的百姓们,心中的怒火早已郁积太多,而今终于到了爆发之际。
……
七月十二,阴雨绵绵。
兴化县衙后堂。
“县尊!县尊!”
典史燕林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罗通纳闷地看着他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燕林喘着粗气说道:“薛大人来了!”
罗通几乎是从太师椅上弹起来,急促问道:“他在何处?”
燕林回道:“约莫一刻钟之前,薛大人从南门入城,然后带着十几名护卫径直去了旁边的大院。”
“南门?十几名随从?”
罗通心里浮现一抹阴霾,薛淮这次巡查各县带的人数很固定,包括江胜等人在内的二十名护卫、王贵等十二名府衙官吏,此外便是负责日常补给的几名随从和书吏,总计将近四十人。
眼下大部分人都在兴化县城之内,薛淮从哪变出十几名护卫?
他将疑惑暂且压下,整理衣冠道:“速去通知杨县丞和莫主簿,随本官去拜见薛大人!”
“是,县尊!”
燕林连忙应下,转身就走。
等罗通聚齐县衙属官,毕恭毕敬地来到西侧大院之内,他终于见到了传闻中辣手无情的薛淮。
与他担忧的情况不同,薛淮对他的态度不算严厉,相反还显得很亲切。
“下官罗通,拜见厅尊!”
罗通上前一丝不苟地见礼,不敢有丝毫逾越。
“罗知县不必多礼。”
薛淮面带微笑,徐徐道:“方才本官听王经历等人说过,兴化县近五年的赋税收入和各项政务都还算清明,可见你是很用心的父母官。”
罗通不敢大意,垂首道:“厅尊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兴化县地势窘迫,历年来内涝难平,百姓们深受其害,下官无法根除这一顽疾,内心实在愧疚。”
“这些本官都知道了,天灾无情,你身为知县亦有诸多掣肘之处,不能将责任都归结到你身上。”
薛淮示意罗通在下首落座,继而道:“关于兴化县今年的内涝隐患,本官已经听过王经历的汇报,你的应对很及时也很有效。短期内兴化县确实无法靠着人工凿出入海口,那便只能加固堤坝、清除淤泥和开挖通水渠,如今已近七月中旬,这件事不能耽搁了。”
“下官明白。”
罗通心中大定,赔笑道:“请厅尊放心,下官定会尽心竭力。”
薛淮微微颔首,从孔礼手中接过那份治涝章程,正色道:“罗知县,征发徭役乃是无奈之举,务必要保证民夫们的衣食住行,此外还要按照朝廷规矩发放工钱,至于摊派银两,要尽力让县内大户踊跃承担大部分,莫要转嫁到百姓头上。”
罗通当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治涝一事谈完诸多细节,罗通顺势说道:“厅尊,下官就按照章程去安排了。另外,本县官绅乡老对厅尊敬仰已久,先前便商量着为厅尊接风洗尘,不知厅尊可愿赏脸?还请厅尊放心,这是卑职与众人的一片心意,都是我等凑出来的银子,绝对没有动用民脂民膏。”
薛淮摆摆手道:“宴请就不必了,若是今年内涝的隐患能够解决,本官设宴为大家庆功。”
罗通自然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他也清楚薛淮的性情,当下薛淮没有否决他的提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心满意足地行礼告退。
薛淮看着他与兴化县几位属官离去的身影,抬手捏了捏眉心,对身边的江胜低声道:“传令下去,可以动手了。”
江胜肃然道:“是!”
141【汹涌】
太和十九年,七月十五。
历书曰,鹰始鸷。
卯时三刻刚过,薛淮便已起床穿衣盥洗完毕。
李顺带人将早饭送过来,粳米粥、插酥烧饼、酱腌菜和咸鸭蛋,与其他官吏的餐食并无区别。
薛淮招呼李顺和江胜一起坐下用饭,两人也没有过多推辞,这段时间他们跟着薛淮将兴化县跑了个遍,很多时候吃住都在一起,没办法讲究过多礼节。
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薛淮咬了一口烧饼,咽下之后看向江胜问道:“这两天县内状况如何?”
江胜道:“回少爷,根据沈家那些好手送来的消息,具体情况和你的预料相差无几。”
薛淮微微颔首。
李顺如今负责薛淮的衣食住行,他逐渐明白自家少爷与外面很多官员的不同,因此有些话敢于出口,此刻不禁皱眉道:“这个罗知县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上瞒下。”
薛淮不置可否,淡淡道:“江胜,你觉得呢?”
这段时间江胜能够感受到薛淮对他的器重,不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看家护院的护卫,一些机密要事会交给他处理,这显然是对他有不小的期望。
江胜自知并非聪明绝顶之人,但他有一个极为突出的优点,那便是选定恩主之后矢志不移决不动摇。
以前他在公主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卫,即便他的武艺十分出色,但是因为出身清贫无法进入姜璃身边的核心圈子,她显然更信任那些追随她多年且出身大族的下属,而如今来到薛淮身边,江胜很快就体会到被人信任和器重的滋味。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江胜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只能拼命学习来报答薛淮的赏识之恩。
此刻听到薛淮的提问,他认真思考片刻说道:“回少爷,罗知县肯定是因为这些年不法事做得太多,他知道无论如何都求不来少爷的宽恕,所以才会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手段。”
李顺插话道:“那少爷为何不直接将罗知县拿下治罪?虽说县衙的账册卷宗看似做得天衣无缝,可王经历等人都是眼光毒辣的经年老吏,而且本县百姓对罗知县积怨已久,只要少爷像在青山镇对待胡家那般……”
江胜望着薛淮平静的面庞,鼓起勇气说道:“少爷应该不只想对付罗知县一个人。”
薛淮登时来了兴致,他拿起手帕擦擦嘴,微笑道:“说下去。”
江胜斟酌道:“罗知县盘踞此地多年,但即便他和县衙官吏早已沆瀣一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针对本府同知,除非他背后有人支持。从当下局势来看,整个兴化县就像将要沸腾的滚水,光凭罗知县一人恐难办到,暗地里必然有很多人在煽风点火。”
薛淮便问道:“你觉得会有谁?”
迎着他鼓励的眼神,江胜道:“至少有盐运司、本地几大豪族和府衙那些官儿。”
李顺恍然道:“我明白了,少爷要对付的不只是罗知县,还有幕后的那些人,所以才会暂时同他虚与委蛇。”
薛淮笑了笑,对于江胜的成长速度很满意。
他要做的当然不止他们说的那些,除了要清扫整个兴化县衙,掌握背后那些虫豸的把柄,他还想尽早抚平兴化百姓心中的怨恨和怒意,既然罗通愿意帮他搭这个台子,他不介意趁势唱一出大戏。
三人刚刚用完早饭,一名书吏快步走进来禀道:“厅尊,出事了!”
薛淮抬眼看去:“何事?”
书吏快速道:“目前据说是负责征发徭役的胥吏与城郊村镇的百姓发生冲突,导致出了人命,上百名百姓抬着死者聚集到外面,要……要厅尊您给他们一个说法。”
李顺只觉荒唐,寒声道:“征发徭役由县衙负责,就算出了意外那也是县衙胥吏所为,他们为何不去旁边的县衙鸣冤?”
书吏不知该如何回答,薛淮起身道:“走吧,我们去看看。”
江胜取来自己的佩刀,脚步沉稳地跟在薛淮身后。
虽然他已提前得知薛淮的安排,这一刻仍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今日局势如何危险诡谲,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让薛淮伤到一根汗毛。
片刻后,大院门外。
十余名府衙衙役手持腰刀拦在阶下,对面是一大群神情悲痛披麻戴孝的百姓,最令人感到心惊的是中间有数人抬着一块木板,上面用白布盖着一具尸身。
薛淮带着王贵等人来到阶上,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他们为官多年久经风雨,深知最棘手的便是当前这种状况,民愤二字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不能顺利平息事态,朝廷一定会追究问责。
王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稍稍观察之后,凑近薛淮说道:“厅尊,有些不对劲,这群百姓不像是贫苦之人,从他们的外貌和神态来看,至少不是那种家里揭不开锅的类型。”
薛淮扭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很细致。”
王贵心中大为激动,低声道:“厅尊还请当心。”
“嗯。”
薛淮应了一声,随即踏前两步高声道:“本官薛淮,现为扬州同知,不知诸位乡亲聚集于此所为何事?”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拱手道:“薛大人,草民程子玄,城郊程家村人氏。昨天傍晚官差来程家村征发徭役,和草民的族叔发生冲突,纠缠之中致使家叔摔倒,于今天拂晓离世!薛大人,听闻您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为何来到我们兴化县就要如此劳民伤财,难道我等百姓的生死只是您升官发财的工具吗!”
这番话在府衙属官听来几乎等同于血口喷人,但是那些百姓的怒火迅速被点燃,他们不受控制地向前涌来。
“止步!”
江胜一声厉喝,不过并未冒失拔刀进一步激化矛盾。
人群稍止,薛淮看向那位满脸悲愤的程子玄,不慌不忙地说道:“各位乡亲,本官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还请大家稍稍冷静,容本官弄清楚事情原委。”
便在这时,县衙那边一行人匆忙跑过来,仿佛他们此刻才收到消息。
跑在最前面的知县罗通气喘吁吁,连连招手道:“各位莫要冲动!莫要胡来!”
及至近前,他向薛淮仓促行礼道:“厅尊,下官刚才得知此事,连忙了解详情,将相关人等带过来了。”
薛淮望着这位知县似乎操劳过度的面庞,不动声色地说道:“罗知县,昨日你派了谁去城郊程家村?”
罗通回身指向本县快班衙役石大班,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是此人!石大班,你昨日究竟做了什么?还不如实交代!”
石大班畏畏缩缩地来到阶下,那群百姓登时双眼喷火地盯着他。
“小的什么都没做!”
石大班仿佛被那群百姓的眼神刺激到一般,扯着嗓子喊道:“薛大人让小的们去征发徭役,小的就去程家村宣讲,那老人一上来就骂薛大人,小的气不过和他争辩了几句,谁知他自己就摔倒了!薛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只是遵照您的命令做事!”
“薛大人!”
程子玄略过石大班,怒视薛淮道:“您知不知道我们兴化县百姓有多苦,您一来就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这次的徭役比往年要狠上十余倍,分明是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对!不让我们活命!”
“我们不干!”
“左右是个死,我们今天就死在这里!”
一阵喧杂之中,罗通的声音适时响起:“乡亲们莫要冲动,厅尊大人这次兴修水利也是为大家好啊!”
“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谋取政绩呢!往年修堤挖泥也不会这么狠,逼得我们没有活路!”
人群中高呼不断,迅速将罗通的呼吁淹没,百姓们朝前涌去,如果不是薛淮从沈青鸾那里调来十余名见过世面的好手,光靠江胜等人和十五名府衙快班衙役,恐怕很难挡住这百余名仿佛失去理智的百姓。
罗通心中暗喜,那个刘嵩的计策果然不错,虽然兴化县的局势已经到了临界点,但是让谁来点燃这把火极为关键,如果不加以把控,一般人可能会被薛淮几句话化解,唯有像现在这样,提前安排好程子玄这帮人才行。
无论薛淮怎么解释,他们根本都不会听,一心只想把事情闹大,如此才不会被薛淮将问题转移到罗通身上,毕竟兴化县衙才是这次治涝工程的执行者。
在如此混乱喧杂的局势中,府衙属官的喊声起不到任何效果,薛淮则始终沉默。
长街之上又生变故,只见乌泱泱一大群百姓、漕工和灶户从四面八方而来,快速涌向这座大院。
罗通见状面露惊慌,连忙来到薛淮身边说道:“厅尊,大事不好了!今天恐怕会有大乱子,还请厅尊暂避,下官保证会处理好这次的事件。”
他的如意算盘便是薛淮一走,他可以在程子玄那群人的协助下,将所有的问题都推到薛淮身上。
然而薛淮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罗通。
这幽深的眼神让罗通后面的话悉数卡在嗓子眼。
142【民心似炉】
兴化县城西北十余里处,一片密林北侧,近千名盐兵三三两两地在荫凉处休整。
盐兵受两淮盐运司直属辖制,具体兵力没有定额,但足以覆盖两淮数十处盐场,这是一支独立于地方卫所的军事力量,只接受盐运使的调派。
一棵大树之下,盐运司副使陈伦背靠树根而坐,他对面则是神态恭敬的刘嵩。
陈伦将水囊丢给旁边的亲随,看向刘嵩说道:“这次要是能赶走薛淮,你家老爷子算是头功。”
刘嵩当然不会蠢到承认,只微笑道:“大人这话有些偏了,明明是薛同知好大喜功,不顾本地百姓死活以至于酿成民变,若非大人正好就在附近,果断带兵平息民乱,只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
陈伦闻言抬手点了点他,亦笑道:“真会说话,难怪你家老爷子这般看重你。”
“承蒙大人夸奖,小人惶恐。”
刘嵩面色如常,继而转头看向东南面说道:“这个时候县城里应该很热闹,只可惜小人无缘目睹。”
陈伦不由得想起当日在仪真县青山镇的经历,虽说许观澜最后并未降罪,但他一直将那件事视为平生最大的耻辱。
毕竟在薛淮之前将近十年里,扬州地方官员没人敢驳盐运司的面子,陈伦这一次几乎沦为盐运司内部的笑柄,尤其是那几个平时与他不和睦的同僚,变着法儿在许观澜面前进献谗言。
这次陈伦几乎是耗尽所有的人情,又给许观澜送去三千两,才能求得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只想亲眼看着薛淮跌落尘埃,而他成为挽救局势平息动乱的英雄。
“是啊,谁不想看呢?”
陈伦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又看向刘嵩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安排罗通?”
兴化县的局势之所以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光靠罗通和县衙属官自然办不到,扬州本地豪族和盐运司在这里面出了大力,尤其是前者依靠盘踞乡野的雄厚底蕴,在短短半个月里将薛淮污蔑成自私自负的官僚,并且成功挑起当地百姓的怒火。
就算是陈伦都不敢轻视这些本地豪族的实力,且不说过往他收了对方多少好处,他的两房妾室便是大族出身的庶女,双方早就是割舍不断的利益集团。
刘嵩干脆直接地说道:“罗知县是个隐患。”
陈伦闻言微微点头。
当薛淮巡查至兴化县的时候,罗通便已经没了退路,他只能铤而走险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才甘愿成为众人手中的棋子。按照最初的谋划,他将这次苛政的责任推到薛淮身上,待民乱发生后尽力自保,届时陈伦再带着盐兵制服乱民控制县城,事后扬州各方势力众口一词将民乱的根源归于薛淮。
但是在刘傅看来,一场民乱或许还不够解决薛淮,如果兴化知县死在这场民乱里,薛淮就是唯一且必须担责的主官。
“前段时间薛淮究竟去了何处?”
陈伦仍旧有些不放心,毕竟他在薛淮手中吃过亏,委实承担不起再次失手的结果。
刘嵩沉吟道:“月前沈家那位小姐带人离开府城北上,明面上是巡视各地分号,不过从她的行踪来看,多半是为了来和薛同知相见。根据这些天我们收集的零碎消息来看,薛同知应该是在兴化县境内各处暗查,然后和沈家的人厮混在一起。”
“他可真是艳福不浅。”
陈伦冷笑两声,继而道:“沈家固然豪富,却也没有能力阻止今日动乱的发生,我们无需过多担忧。”
刘嵩深以为然。
他知道沈家近些年实力水涨船高,而沈秉文和薛明章的交情注定他会站在薛淮那边,只是今日之局乃扬州各方势力联手促成,莫说只是一个带着几十名随从的沈青鸾,便是沈秉文亲至也无能为力。
便在这时,一名亲随快步走来,对陈伦说道:“大人,城里已经闹起来了,各地百姓、漕工和灶户都已冲进城内!”
“很好。”
陈伦站起身来眺望东南方向,哂笑道:“让下面的人做好准备打起精神,再过一个时辰我们便去拯救那位薛大人。”
“卑职领命!”
……
同一时间,兴化县城。
程子玄那群人今日摆明是冲着薛淮而来,他们完全忽略罗通及县衙官吏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群情汹汹地将矛头指向薛淮,而在他们的鼓动和怂恿之下,后面出现的百姓尽皆如此。
局势渐有失控的迹象。
“薛同知,你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场间声浪的主流风向。
兴化县城与别处不同,这里依托河网分割垛岛,街巷依地形蜿蜒,外围并无城墙遮蔽,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因此外面的百姓没有任何阻碍便可涌入城内,更不必说罗通早已做好安排,今日县衙三班衙役都要跟着他。
虽说那些人信誓旦旦,可罗通不会将命运完全交到对方手中,他知道今日城内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骚乱,因此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此时,大院门前的护卫们只觉压力越来越大,外面聚集的百姓实在太多,他们这二十多号人很难控制局势。
在罗通进言没有得到薛淮的理会之后,王贵艰难地咽下唾沫,上前说道:“厅尊,还是暂避一下吧?这些百姓现在怒火攻心,根本听不进我们的劝说,只怕会有大事发生。”
“什么大事?”
薛淮平静地望着前方乌泱泱仿佛看不到头的人群。
王贵暗暗叹了一声,他知道薛淮肯定有所准备,但是当前的局势过于惊人,谁也不知道那些百姓会不会突然暴动。
“薛同知!”
人群之中,一位三旬汉子洪亮的嗓音忽地盖过其他人,只见他凛然道:“你为何要让罗知县逼得我们活不下去?”
此人便是丁溪场灶户常胜,他带来的一群灶户与其他人相比明显要剽悍许多,一来就占据核心的位置,他望着远处台阶上年方弱冠的高官,面上杀气腾腾。
薛淮见火候已到,便冲身侧的李顺点点头,随即两名书吏抬着一架大铜锣出现。
刺耳尖锐的锣声当街炸响,没用多久便将场间的喧哗压制下去。
薛淮迈步上前,看向众人高声道:“诸位乡亲,本官初临兴化便发现你们的生活极为困苦,这其中便有很大的原因是和本县的内涝灾害有关。因此本官决定采纳罗知县的意见,尽一切可能先解决今年的内涝隐患,这才开展治涝工程。本官对罗知县说过,征发徭役要符合规制,要给大家工钱,不得横征暴敛。”
“说得好听!”
程子玄仗着身边都是亲族,厉声道:“谁不知道你薛同知最在意名声,打着巡查各县的名义只为给自己捞政绩!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等的死活,哪怕这次逼死成百上千的人,只要你所谓的治涝工程成功,你就有功劳了!就能升官了!”
“没错!乡亲们,不要相信这个狗官!”
“滚出我们兴化县!”
“快滚!”
人群汹涌向前,在程子玄和一些藏在暗处的汉子怂恿下,百姓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
常胜没有火上浇油,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远处那个年轻的高官应该没有说谎,问题在于这么多人难道都被骗了?
难道薛淮和罗通不是官官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罗通忽地朝薛淮躬身一礼,随即无比悲愤地说道:“薛大人!下官早就劝过您,兴化县的百姓实在太苦了,真的经不起折腾!可是您非要征发徭役施行摊派,下官……下官求求您了,收回成命给本县百姓一条活路吧!”
此言一出,县衙的官吏跪倒一片,仿佛治涝一事完全是薛淮一意孤行的主张。
人群陷入短暂的死寂,紧接着又有数道声音怒吼道:“这狗官不把我们当人看,乡亲们上啊!”
“上啊!”
转瞬之间,火被点燃。
下一刻异变突生,人群之中忽有十余名沉肃男子出手,将以程子玄为首上蹿下跳的闹事者制住。
与此同时,薛淮喝道:“来人,将兴化县一众贪官污吏拿下!”
早有准备的江胜等人迅速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罗通等人。
此刻县衙差役不在跟前,罗通等人反应不及,转眼间便已受制。
这个突然的变化让百姓们的举动为之一滞,薛淮毫不犹豫踏前两步,肃然道:“各位乡亲,你们想造反吗?”
仿佛是提前演练一般,拦在阶下的护卫们拔出腰刀,厉声道:“冲击官衙视为造反,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类似的吼声在人群中响起,这便是薛淮让沈青鸾提前安排的人手,先前亦是他们在得到薛淮的示意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并且制住那些负责挑唆百姓的汉子。
百姓们心头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
原本喧杂混乱的场间暂时沉寂,薛淮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罗通,趁机对惊疑不定的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今日本官便帮你们清算一下兴化县这么多年的总账!”
……
……
(明天三更。)
143【兵锋】
“呜呜呜……”
罗通怒目圆睁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盖因被薛淮的部属紧紧掐住下颚,杨沫、莫敬予、燕林等人莫不如是。
县衙三班差役骤然失去主心骨,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般复杂的局面。
薛淮自然不会再给罗通说话的机会。
自他现身伊始,他已给过罗通太多次主动坦白的机会,既然后者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他又怎会继续姑息?
当务之急,他必须先安抚眼前汹汹民情。
江胜等人的果断出手让局势稍微得到控制,四面百姓除去极少数程子玄这种由罗通安排的暗桩,其他人并不会觉得知县是个好官,相反他们很清楚这些年罗通的恶行昭彰,只是因为先前听了太多关于薛淮的谣言,他们难免会认为薛淮和罗通蛇鼠一窝。
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豁出一切冲到这里,他们肯定会将矛头对准薛淮。
“薛大人,草民丁溪场灶户常胜,想问你几个问题!”
人群之中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薛淮朝前方看去,凝目颔首道:“但问无妨。”
常胜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罗通说道:“罗知县说治理内涝是薛大人的主意,请问是也不是?”
薛淮正色道:“常兄弟并各位乡亲,本官现在就和大家分说清楚。治理内涝一事,本官还未抵达兴化县便考虑过,但这次乃是罗通提请,而且这几天都是他安排县衙官吏征发徭役。本官特地提醒过他,不得趁机盘剥百姓,更不能强行征收役银!”
站在前列的百姓们自然不太相信薛淮的话,他们以往被官府欺骗过太多次,谁知道这是不是薛淮和罗通的苦肉计?
先将他们哄骗住,事后再找他们算账,类似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当即便有一名灶户怒吼道:“常大哥,别信他的鬼话!”
“你闭嘴!”
常胜在这群灶户心中的威望极高,那人只是悻悻地低头,没有继续争执,常胜便收回视线看向薛淮道:“薛大人,草民从丁溪场盐课大使那里听说了,这次摊派极其严重,像草民这样的穷苦灶户每家要出十二两银子,而且草民看过县衙的公文,盐课大使没有说谎。刚才罗知县说这是薛大人的决定,薛大人又说这是罗知县欺上瞒下,草民究竟该信谁?”
“没错,说不定就是你的主意,现在你都不敢让罗知县说话!”
“你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若是换做平时,普通百姓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质问本府同知,但现在将近七八百人将这座大院和县衙围得水泄不通,难道官府还能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更何况兴化县民风剽悍,今日敢来冲击官衙的都是胆气雄壮的佼佼者。
王贵等人心急如焚,然而现在他们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且这些百姓们勉强还能听薛淮的表态,若是他们冒然开口只怕会火上浇油,因此众人只能站在薛淮身后干着急。
“公道?”
薛淮再度踏前一步来到台阶边缘,面无惧色地看着百姓们说道:“好,本官现在就给你们一个公道。方才那位常兄弟说官府横征暴敛,想来这就是你们今日围攻官衙的缘由,你们觉得本官与罗通沆瀣一气,现在又互相推诿责任,你们分不清谁真谁假,那么本官现在就帮你们分清!”
众人神情复杂地盯着他。
直到此刻为止,这位年轻的高官确实很有胆色,虽然年轻但始终没有畏缩后退,或许就是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让百姓们没有进一步激化局势。
“常兄弟。”
薛淮看向常胜问道:“本官现在问你,丁溪场的盐课大使是不是名叫方羽?”
常胜应道:“正是!”
薛淮便越过他看向远处,清亮的声音传遍四周:“方羽何在!”
“方羽在此!”
一道回应传来,百姓们纷纷扭头望去,只见数十人出现在长街那头。
“常大哥,确实是方羽那厮!”
“诶,那不是西郊镇的里正吗?”
“我们乡的粮长怎么也在?”
类似这种惊讶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当数十人来到近前,百姓们在迟疑片刻之后,终究还是让出一条路放他们进去。
方羽等人面色颓败,他们显然不是自愿来到此处。
而在他们身旁,一身男装的沈青鸾望着薛淮,眼底笑意嫣然。
薛淮冲她微微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罗通等县衙官吏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由得浮现恐慌的情绪。
薛淮看着一行人来到跟前,盯着方羽冷冷道:“方大使,你是自己如实交代,还是本官把你交给那些灶户兄弟?”
“卑职……卑职……”
方羽的嘴唇不自觉在颤抖。
他遵照上面的吩咐鼓动那些灶户来县城闹事,原本以为接下来就能坐看好戏,谁知昨夜忽然冒出来几个神秘高手,不由分说就将他绑走,然后连夜裹挟他来到县城附近。
途中他先是表明自己的官身,后来又许以重利,然而那几人就像是耳聋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先前在城外,他相继见到另外一些人,其中便有他的熟人,譬如那位西郊镇的里正,他们都是被神秘人绑来此地。
当下方羽如何还不明白,那些神秘人都是薛淮的手下,而薛淮这样做的目的也不言自明——自然是要让他们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拆穿罗通等人的真面目。
薛淮来到方羽身前,寒声道:“方大使,你觉得本官别无后手?如今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煽动民变这个罪名压在你肩上,不知你们方家人的脑袋够不够砍?”
这句话瞬间击穿方羽的心理防线。
如果薛淮是事后找到他,或许他还会狡辩一二,但是薛淮的下属昨夜便对他下手,说明这位年轻的同知大人对兴化县的情况了如指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罗通等人布置的陷阱其实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一念及此,方羽颤声道:“厅尊,小人愿意如实交代。”
“善。”
薛淮拂袖退立。
下一刻,方羽颤颤巍巍起身,望着目光炯炯的常胜,惨然道:“常兄弟,县衙公文是真的,但是……但是此乃罗知县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之举,薛大人体恤百姓,特地叮嘱罗知县要给民夫们发放工钱,更不许苛虐灶户漕工,因为薛大人知道你们的生活有多艰难。”
当方羽的话传开之后,场间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常胜皱眉道:“方大使,先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先前所言都是杨县丞教我说的,因为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方羽抬手指向不远处被薛淮亲随制住的县丞杨沫,愧然道:“杨县丞让我怂恿大家来县城闹事,这样他们就能对付薛大人,不然……像你们这般光明正大地离开盐场来到县城,我又怎会毫无察觉呢?”
常胜的表情变得更加沉肃,其他灶户相继反应过来。
方羽身为盐场大使,职责便是监督和约束他们这些灶户,即便他有些忌惮常胜,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离开盐场没有任何动作。
至此,常胜和大部分灶户都已相信方羽的说辞,道道利刃般目光刺向罗通等人。
有了方羽这个领头人,那些被沈家护院绑过来的各地乡老心知大势已去,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向百姓们坦白内情。
他们将所有责任都推到罗通身上,听得罗通面紫如肝挣扎不断。
薛淮默立阶前,静观骄阳下的黎庶苍生。
当最后一人坦白完毕被沈家护院带下去,场间已然一片死寂,只剩下蝉鸣之声。
“所以这都是罗通那个狗官的阴谋?他想逼得我们活不下去,又让我们以为这是薛大人的主意?这狗官……你不得好死!”
有人发出这样的怒吼,瞬间引起其他人的附和,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再盯着薛淮。
他们心中生出后怕的情绪,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他们今日冲击官衙和本府同知是不争的事实,官府要是追究起来,在场众人恐怕无法逃脱罪责。
就在他们朝着县衙官吏发泄愤怒的时候,一阵阵肃杀的脚步声从身后拔地而起!
“官兵,是官兵来了!”
有人惊呼出声,更多的百姓回头望去,只见至少百余名执刃兵卒在长街那头出现,继而朝这边迈步逼近。
“那个姓薛的狗官是在拖延时间!他是在等这些官兵到来,然后就要对付我们!乡亲们,我们上当了,都被那个狗官骗了!”
好几个身材高大的漕工振臂高呼,其中一人厉声道:“大家跟我一起上!拿下那个姓薛的狗官,我们才有机会活着离开县城!跟我们上,杀啊!”
官兵的出现让百姓们原本逐渐平和的心境骤然慌乱,那些漕工极具蛊惑性的言辞传入耳中,很多人根本不及分辨就下意识地朝前涌去。
“淮哥哥,快走!”
沈青鸾深知乱民的恐怖,一时情急顾不得许多,冲到薛淮身边便抓住他的手。
“定心,无妨。”
薛淮用力握了一下沈青鸾的手,然后挣脱转身向前。
144【携手】
当那群兵卒出现的时候,罗通再也顾不得掩饰,面上浮现惊喜若狂的神情,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
按照他先前和幕后那些人商议的结果,当那些被鼓动的百姓发动骚乱之后,盐运司副使陈伦会带着盐兵前来控制局势,但是薛淮的应对始终没有出错,让沈家的人手去将方羽等人抓来更是釜底抽薪的举措,转瞬间便让百姓们平静下来。
此刻上百名兵卒的出现终于让形势变得混乱,只要民众动乱起来,盐兵们顺势出手,或许罗通等人还有一线生机。
当罗通看见那几名振臂高呼的漕工,心情变得愈发激动,还好他提前做了周密的准备。
即便程子玄等暗桩被薛淮安排的人手拿下,还有几个人隐藏下来,此刻正是他们搅浑水的绝妙时机。
罗通死死盯着薛淮的背影,满眼皆是怨毒之色。
“敢妄动者,杀无赦!”
薛淮却没有像罗通期盼的那般畏畏缩缩,他盯着躁动起来的百姓说道:“江胜,动手!”
“是!”
江胜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他和另外几名护卫一道迅速踏步向前,三步并做两步迎向那几名叫嚣着冲过来的漕工,双手持刀沉声怒喝!
那几名意图挑起动乱的漕工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真的敢杀人。
只见刀光闪过,鲜血迸发!
这是薛淮南下之后第一次下令杀人。
江胜和几名薛府护卫没有让他失望,转眼间斩杀两人,重伤三人。
如此血腥的一幕在百姓面前出现,鲜血终于让他们稍稍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那百余名兵卒齐声高呼道:“乡亲们别怕,我们奉薛大人之命,前来保护你们!”
激昂铿锵的语调响彻长街。
慌乱的百姓们这才发现兵卒在距离他们还有十几丈的距离停了下来,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一名披甲将官迅速策马向前,高声道:“兴化县的乡亲们,我乃漕运总督衙门漕军把总余成光,受扬州同知薛大人之请,奉总兵大人将令率部前来兴化县,协助薛大人彻查兴化知县罗通等人不法事!诸位不必担心,漕军与盐兵不同,不会伤害你们,而且我们会听从薛大人的命令。”
余成光生得相貌堂堂,语调中气十足,洪亮的嗓音压制住场间的喧杂。
他身后的军卒们果然屹立不动。
百姓们这个时候已经无处可逃,前方是薛淮部属组成的坚固防线,后面是百余名执刃悍卒,如果薛淮有意对他们动手,手无寸铁的众人根本无法幸免。
薛淮见局势暂时得到控制,最后一批隐藏在百姓中的隐患也已清除,便肃然道:“本官请漕军过来,并非是要针对大家,而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状况,还请乡亲们相信本官。”
余成光下马向前,他沉着冷静地穿过神情复杂的百姓们,径直来到薛淮身前,抱拳道:“卑职拜见薛大人。”
薛淮还礼道:“余把总无需多礼,今日有劳了。”
余成光望着薛淮年轻的脸庞,纵然面上隐藏得很好,心中的好奇却越发浓厚。
他从北边的淮安府而来,乃是漕运总兵伍长龄的心腹下属,和漕运总督蒋济舟分属不同的派系,并不抗拒前来帮助薛淮,只是他不明白伍总兵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年蒋济舟靠着首辅宁珩之的支持逐渐掌控漕运大权,伍长龄只能暂避锋芒,并且尽量减少和对方的冲突。
薛淮和宁党的纷争并非隐秘,如今伍长龄却这般爽快地答应薛淮的请求,一改往日谨慎低调的作风,这让余成光怎么都想不明白。
薛淮大概猜到这位年轻把总心里的疑惑,其实此事的缘由十分简单。
他在离京之前,崔氏曾交给他几封书信,叮嘱他若是在扬州遇到麻烦,可以去找那几位当年和薛明章有深厚交情的长辈求援。
伍长龄便是其中一位。
此事连沈秉文和沈青鸾都猜不到,更不必说刘傅父子和盐运司那帮人。
不过当下并非闲谈的时候,薛淮简明扼要地说道:“接下来肯定会有大股盐兵杀过来,还请余把总将他们拒之城外。”
“卑职领命!”
余成光亦干脆利落地回道:“那百余人是卑职亲自带出来的锐卒,卑职让他们留下来协助大人。”
薛淮道:“多谢。”
余成光不复多言,迅速折返上马离去。
薛淮转头看向控制罗通等人的部属,面无表情地说道:“现在可以让他们说话了。”
然而罗通面如死灰,根本没有开口的欲望。
他在百姓当中一共安排了两批人手,其一是程子玄等人负责煽风点火,其二便是那些趁乱动手的漕工,如今全都被薛淮除去,而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盐兵竟然变成了漕军,这就意味着薛淮已经彻底控制兴化县城。
事已至此,罗通心里清楚所有的谋划都变成了泡影,他们想用裹挟民乱陷害薛淮的法子完全是个笑话。
这一刻他心里除了绝望之外,便是浓浓的不解。
从薛淮展现的手腕和心志来看,他完全有能力在事发前解决隐患,可他依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能力?
罗通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他已经预见自己的下场,光是煽动民乱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整个罗家被他牵连。
破罐子破摔也好,彻底绝望也罢,罗通反倒懒得去想已经注定的结局,他更想知道薛淮做这一切的原因。
薛淮自然没有闲暇理会罗通,如今这场即将爆发的民乱虽未彻底平息,但是经过连续的波澜曲折,藏在百姓中的黑手都被剪除,余成光留下的百余漕军足以让他掌控大局。
他让部属们将罗通、程子玄、方羽等人押往大院之内关起来,又让王贵等人去安抚百姓,从中选出十余名如常胜这般的头领,将他们叫到大院门前,就地展开一场谈话,之所以没有去院内,也是为了让百姓们放心。
只要他们能够亲眼看到同伴的安全,就不会做出冒失冲动的举动。
不一会儿,包括常胜在内的十余人来到台阶之上,他们当中有农户、灶户和漕工,在各自的群体当中拥有一定的威望。
“诸位,本官知道因为本县官吏已经烂透了,你们对官府毫无信任可言。还请大家放心,这次本县一众官吏绝对无法逃脱国法的制裁,他们不会再有机会为祸一方。”
薛淮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们便开诚布公聊一聊,你们如今有哪些困难,希望官府做出哪些举措?”
此言一出,原本惴惴不安的众人尽皆怔住。
虽说他们冲击官衙是因为罗通等人的怂恿蛊惑,终究极大折损了薛淮身为本府同知的威仪,谁敢断定他不会秋后算账?
便是常胜心里也有些忧虑。
如今薛淮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真有这般大度的胸怀?
薛淮环视众人,微笑道:“常兄弟,你来说?”
常胜想了想,慨然道:“大人,草民想知道治涝一事是否会继续?”
“当然。”
薛淮郑重道:“内涝之害让本县百姓苦不堪言,接下来本官会着手解决此事。”
众人对此心有余悸,解决内涝固然是好事,可先期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多半还是要摊派到他们头上。
薛淮对他们的担忧了如指掌,继而道:“本官可以先和大家说一个简易的章程,这次治涝开渠由官府主导,我们会摒弃以前征发徭役的方式,改为官府招募民夫,以市价发放工钱,并且提供两顿餐食。”
此言一出,十余名百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常胜讷讷道:“大人,这是真话?”
“本官不会欺骗你们。”
薛淮从容道:“你们肯定会想官府哪来的银子,这个姓薛的是不是又在哄骗人,其实本官也没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不过罗通等贪官污吏家中肯定藏了不少金银,这本来就是兴化县的民脂民膏,如今本官以工代赈,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外,这位小姐会为我们提供一些协助。”
众人好奇地望过去,沈青鸾落落大方地说道:“没错,小女子代表敝号,愿意追随薛大人,参与协助兴化县的治涝开流诸事。”
当即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号是……”
沈青鸾毫不迟疑地回道:“扬州沈家,广泰号。”
那人忍不住惊呼道:“你就是沈家大小姐!”
近些年广泰号的名声扶摇直上,在兴化县城亦有分号,因此沈青鸾亮明身份之后,众人就像是看到大财主一般,对于薛淮的承诺更加信了几分。
薛淮适时说道:“广泰号不光这次会出力支持我们的大事,往后也会在兴化县境内兴商利民。诸位在本地颇有人望,不妨听听沈小姐的大致构想,毕竟这关系到你们以及本县广大子民的切身利益。”
众人自然千肯万肯,忙不迭地请教起来。
沈青鸾面上维持着恬淡自信的笑容,心中已然百折千回。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她和薛淮齐心协力并肩向前?
这种感觉……很好。
145【诛心】(为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加更)
日上三竿之时。
兴化县城西面,数百名盐兵稳步前行,速度不算快。
陈伦虽然没有去九边上过战场,好歹读过几本兵书,对最基础的行伍之道还算了解,他知道临阵之前不能走得太快,否则士卒的体力都消耗在路上,还没碰见敌人就没了力气。
越接近县城,陈伦的表情就越凝重,盖因城内似乎很平静,听不到丁点喧哗,而且他先后派出去的几名探子都没有回报,这加深了他心中的疑惑和警惕。
片刻过后,前方城外的景象豁然开朗,陈伦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远处有数百名兵卒列阵以待。
“漕军?”
陈伦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漕运衙门的兵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想起那日青山镇的见闻,赵琮那个笑面虎也在薛淮面前吃瘪了,所以漕运衙门要找薛淮的麻烦?
可是听说总督蒋济舟和总兵伍长龄不合,漕军怎会帮赵琮之流做这种事?
再者,漕军怎会知道盐运司和几大豪族的谋划?
陈伦下令队伍暂缓前行,然后带着几名心腹和无数疑问向前走去。
另一边,余成光孤身一人迎了上去。
“原来是余把总。”
陈伦貌似亲切地说道:“阁下怎会在此?”
“这话应该我来问陈副使吧?”
余成光看向不远处气势汹汹的盐兵,好整以暇地说道:“陈副使就算要抓私盐贩子,这么多人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陈伦险些脱口而出他要去平定民乱,还好及时醒悟,敷衍道:“本官奉运使大人之令公干,恰好路过此地而已。余把总这是有何要事?莫非也是路过此地?”
“并非路过。”
余成光脸上的笑容略显古怪,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大略就是扬州同知薛大人向伍总兵求援,然后余某奉总兵军令率部来到这兴化县,协助薛同知彻查本地贪官污吏以及那些为非作歹的乡绅。”
陈伦表情一僵。
余成光见状便关切地问道:“陈副使脸色不太好,莫非身体不适?”
“无妨。”
陈伦看了一眼对方身后严阵以待的漕军,勉强笑道:“余把总,本官需要路过兴化县城,还请你命贵属让路。”
“这可不行。”
余成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临行前总兵大人交代过,要我听从薛同知的调派,方才一大群百姓涌进城内找薛同知鸣冤,他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特地命我执行戒严之策,这两天不得允许无关人等入城。陈副使,你莫要为难我了。”
陈伦闻言脸色一沉,冷冷道:“余把总,你当真要拦本官?”
扬州这片地界势力繁杂,正如扬州府衙管不到盐运司和漕运衙门,漕军、盐兵和扬州卫所同样互不统属,在职权上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很多时候全看谁的拳头更硬。
余成光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双眼微眯道:“陈副使若是坚持要带兵入城,就请拿出盐运司的公文给我看一眼。”
“你!”
陈伦微怒道:“盐政机密岂能给外人查看?难道本官可以看余把总的调令?”
“这有何不可?”
余成光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份漕运总兵签发的调令,直接递到陈伦眼前,笑道:“请陈副使过目。”
陈伦终究还是没有接过来,对面这厮乃是伍长龄麾下的心腹悍将,在他面前动粗显然是自取其辱,如今说理也行不通。
就在他迟疑之际,余成光忽然压低声音道:“陈副使,薛同知猜到盐兵会来,他让我转告阁下一声,罗通等人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交代干净了。”
陈伦的双手下意识攥紧,种种负面情绪升腾而起。
实际上在余成光挑明来意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事态的变化对己方极其不利,眼下无论余成光是在试探亦或嘲讽,至少他能确认县城内已被薛淮掌控。
这个判断让陈伦双眼发黑,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失态,缓缓道:“本官听不懂余把总想说什么。”
“听不懂啊?”
余成光笑道:“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对了,陈副使的公文何在?”
“不必麻烦,本官另寻他路便是。”
陈伦一刻都待不下去,直接拂袖而走。
望着他略显狼狈仓促的背影,余成光面露讥讽,张嘴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呸!孬种!”
……
县城之内。
在一众府衙属官的安抚和漕军精锐的引导下,汇聚于此的七八百位民众终于平静下来,他们按照各自的群体散开,暂且席地而坐等待领头的人。
而在大院门前的空地上,十余位百姓代表听完沈青鸾详尽的叙述之后,所有人都显得十分激动。
依照沈青鸾的设想,当兴化县的内涝问题初步解决后,广泰号便会在这里筹备多项营生,包括农耕、渔业、编织、盐业附属品等,还会利用兴化县地处淮扬中心区域的优势,在此建立南北货物转运仓储。
总而言之,只要官府给予足够的便利,广泰号不需要太多的投入便可获取可观的利益,这便是官府对他们支持治涝的回报。
本地百姓自然能从中获益,这是一项三赢的计划。
十余人得到薛淮和沈青鸾的承诺,并且薛淮明确表示不会追究他们今日鲁莽的举动,他们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平稳落地,对薛淮唯有敬仰之情,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遵照薛淮的指示行事。
薛淮微笑道:“那就请诸位去和乡亲们分说清楚,将他们都带回去罢,明后天本官会派人去请各乡镇里正、粮长和户头商议诸事细节。”
“是,大人。”
众人有模有样地行礼告退,然后迫不及待去向同伴们报喜。
场间安静下来,沈青鸾双手负在身后,侧首问道:“淮哥哥,我表现得怎么样?”
“你说的很好,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所有人都能听得明白。”
薛淮赞道:“难怪你这两年在江南商界颇有名气。”
沈青鸾莞尔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淮哥哥给我提供了思路。”
先前两人在泰兴县逗留的时候,便就兴化县的现状有过多次讨论,薛淮有给沈青鸾指出一个模糊的方向,那就是让广泰号扶持兴化县,而后广泰号可利用兴化县的地理优势进行更深的布局。
他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章程则是沈青鸾自己筹谋,成果之完善令他有些意外。
这一刻他不禁想得更远,当下是十五世纪初期,如果西方的历史进程没有太大变化,文艺复兴已经持续近百年。
他知道脚下这片土壤并不具备相似的条件,强行移植某种思潮只会适得其反,但他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总得做些什么,总不能单纯为了加官进爵。
前路必然艰难险阻无数,但只要他尽力而为,至少可以问心无愧。
“淮哥哥?”
见薛淮一直盯着自己,沈青鸾害羞之余又有一点点雀跃。
薛淮回过神来,歉然道:“想事情想得出神了。青鸾,我现在要去见罗通,晚些时候我们再聊。”
沈青鸾点头道:“好,淮哥哥你去忙正事罢,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薛淮将先前的念头压在心底,有些事可以借助沈家的广泰号来做,但他必须解决仕途上一个又一个阻碍,只有掌握足够的权力,他才能逐步稳健地施展胸中抱负。
他快步来到院内,在江胜的引领下走进一间耳房。
兴化知县罗通便被关押在此处。
一见薛淮进来,罗通便喊道:“薛大人,下官乃七品正印知县,你无权这般对我!”
依照大燕官制,唯有吏部才能决定一名知县的去留,虽说吏部大多时候不会驳回一省布政司的奏请,但他们始终握有这个权力。
薛淮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静地问道:“罗通,你真打算负隅顽抗到底?”
罗通瞬间蔫了。
他低着头沉默片刻,涩声道:“下官不解大人此言何意。”
“你可以继续装傻。”
薛淮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徐徐道:“按照本官目前掌握的罪证,你勾连县衙属官煽动民变乃是不争的事实,本官甚至不需要详查你以前的贪墨枉法之举,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你脑袋落地。”
罗通双唇紧抿,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淮亦不着急,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一件事,本官既然早就察觉你们的阴谋,为何不早些将你拿下,反而任由你阳奉阴违编织阴谋?”
罗通眼帘微动,这确实是他想不明白的关节,于是开口问道:“薛大人难道不是想彰显自己的能力和手腕?”
“呵。”
薛淮轻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说道:“你如果真是这样想,本官倒要怀疑你这些年被黄白之物压坏了脑子。本官之所以任你上蹿下跳,当然是为了让你双手奉上罪证,避免浪费时间和精力、与你纠缠嘴皮子官司。其次,本官想让你体验一下一种不太常见的刑罚,按你目前贪赃枉法、煽动民变、渎职欺瞒证据确凿的情况,数罪并罚之下,你猜三司最后会如何判你?”
罗通瞬间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情,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薛淮上身微微前倾,注视着罗通的双眼,轻声道:“你应该听说过凌迟吧?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会派人寸步不离守着你,保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罗通全身上下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身体因为恐惧不断颤抖。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但是伸头一刀和千刀万剐摆在面前,只要他不是疯子就知道该怎么选。
“薛……薛大人……”
罗通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双眼泛红道:“求您高抬贵手啊!”
薛淮静静地坐着,直到罗通泪流满面,他才不轻不重地说道:“你待如何?”
罗通忙不迭地点头道:“求大人开恩!”
“那就供出你背后的所有人,交出你掌握的所有线索,本官算你戴罪立功。”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微笑,缓缓道:“如果你能协助本官肃清扬州官场风气,或许你还有机会保住项上人头。”
罗通猛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如今铤而走险是为哪般?还不是担心薛淮的清算,才上了那些人的贼船。
“下官愿意!”
短暂的迟疑之后,罗通面露决然之色。
薛淮点了点头,起身道:“给罗知县准备笔墨纸砚以及吃食,好生照看着。”
门边护卫应道:“遵令!”
临走之时,薛淮忽地看向罗通说道:“希望你明白,现在最想让你暴毙而亡的并非本官,而是那些藏在幕后的人。”
罗通无言以对。
薛淮离开后,罗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屋内紧紧盯着他的三名剽悍男子,不禁自嘲一笑。
他缓步来到桌前,看着桌上的纸笔,深深吸了一口气。
落座,挥毫,奋笔疾书。
罗通脸上洋溢着诡谲的笑容,心中有一个念头疯狂生长。
与其我一人被千刀万剐,不如大家一起上刑场!
……
……
(今日三更,9-1,还欠8章~)
146【望江南】
盛夏七月,天气炎热,地处北方的京城亦酷暑难挡。
天子喜凉厌躁,故而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宫部分宫殿都会用冰块降温。
这一项开支靡费极大,但是天子坐拥大燕万里江山,没人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御书房内,凉风习习,大燕皇帝姜宸坐在御案后,户部尚书王绪肃立堂下,正在向天子禀报半年来国库收支的大体情况。
这位王尚书乃是山西平阳府蒲州人,其人身量不算高大,瘦硬躯干仿佛裹着黄土一般的厚重,眼底偶尔露出的精明略带锋芒。
王绪入仕将近四十年,有大半时间都在户部衙门里打转,于太和十五年升任户部尚书,这四年来勉强能让天子满意,而在他之前的历任户部尚书平均任职不超过三年。
他能坐稳这个位置,除去敛财的能力之外,不参与首辅和次辅的明争暗斗也是天子器重他的重要原因,毕竟户部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和吏部并为天子最在意的实权衙门,天子当然不想看到这两位尚书沦为首辅或者次辅的门下行走。
“陛下,上半年国库的进项和出项大抵如此。”
王绪说话带着很明显的山西口音,好在天子早已习惯,他字斟句酌地继续说道:“下半年有几项重要支出需要早做准备,分别是边军饷银、漕粮转运用度、官俸补发和天家年节用度,按照往年惯例,这几项支出大略在一千万两左右。”
天子闻言便皱起了眉头。
偌大一个国家事务繁杂,这其中最让他头疼的便是财政问题。
王绪这几年精打细算,勉强能够做到收支相抵,这让天子省心不少,但是去年江南的大洪水、今年春天山东地区的旱灾和蝗灾、陕西部分地区的地龙翻身,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使得国库一直吃紧。
沈望去年底从工部那群贪官污吏家中抄出数百万银两,依旧无法完全解决朝廷的亏空。
今日王绪入宫之前亲自去盘点过,户部存银仅有一百六十余万两,即便算上还未入库的秋税、盐税和金花银,连那几项固定开支都不够,若是又出现意外状况,朝廷怕是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天子沉思片刻,缓缓道:“王尚书,朝廷境况艰难,有些支出能省则省。”
“臣明白。”
王绪早就反复考虑过这些问题,他略显为难地说道:“陛下,臣仔细核算过,下半年朝廷最少得有八百万两的进项。”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天子不置可否,待王绪行礼告退之后,他看向站在另一侧的首辅宁珩之,对曾敏说道:“给元辅赐座。”
大燕立国初期,军政重臣在御书房皆有座位,不过从第四任皇帝宣宗中期开始,御前赐座逐渐变成一种荣耀,一般只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才有资格享受这种恩宠。
宁珩之心里清楚这个座位可不便宜,谢恩落座之后直接说道:“陛下,王尚书乃是能臣,他不会在御前信口开河,臣认为八百万两这个数额只能多不能少。”
天子沉吟道:“元辅有何良策?”
“陛下,大燕百姓的负担不轻,为了民间稳定考虑,不宜再仓促增加赋税。”
宁珩之沉稳地说道:“不过还请陛下宽心,臣一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民间盐商极富,只需几大盐场增开一次引窝,盐商们踊跃支持,便可极大缓解朝廷的困难。”
“盐商……”
提到盐商就不得不提两淮盐运司,世人皆知扬州盐商最富。
天子稍作思忖,微微颔首道:“有元辅在,朕要轻松许多,此事便交给你了。”
“臣领旨。”
宁珩之垂首应下。
天子随即想到一个年轻人的名字,他看了一眼宁珩之欲言又止的神情,明确地说道:“朕会下一道口谕给江苏巡抚陈琰及布政使窦贤,让他们约束好薛淮,现在正是朝廷需要盐商出力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必斤斤计较。”
宁珩之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天子淡淡一笑,不复多言。
……
青绿别苑。
云安公主姜璃恹恹地靠在榻上,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苏二娘见状默默叹了一声,方才五皇子代王来了一趟别苑,三句话离不开远在江南的薛淮,这让姜璃费了不少心力去安抚那位性情骄横的王爷。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六月,代王一直被禁足在王府之中,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知道薛淮名声大噪春风得意,年方弱冠就成为扬州府这等紧要之处的同知,也知道姜璃和薛淮的关系引来京中不少人的猜测,这让他愈发愤怒。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姜璃的错,必然是那无耻书生花言巧语哄骗姜璃,而他的堂妹只是识人不清,没有看穿对方虚伪的面孔。
好在他的心思不够缜密,姜璃一顿忽悠,总算将他打发回去。
“殿下,薛同知一晃就走了四个多月,也不知他在扬州过得怎样。”
苏二娘不忍姜璃劳神,便主动挑起话题。
出乎她的意料,姜璃一改往日的态度,略显冷漠地说道:“他过得如何与本宫何干?”
苏二娘微微一怔。
身为姜璃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很清楚公主殿下对那个年轻的同知有多看重,甚至可以说以前姜璃从未给予一位年轻俊彦那么多帮助,而且通过几次旁敲侧击,她渐渐察觉到姜璃对薛淮的态度不止是盟友那么简单。
尤其是薛淮临行前送给姜璃的那首词,她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拿出来观摩一阵。
想到那首词,苏二娘猛然间回忆起来,上次姜璃欣赏那首词好像已是五六天前的事情。
身披纱衣的姜璃换了个姿势躺着,虽然没有成熟女子的气韵,出众的外貌和身段依旧在不经意间勾勒出一幅美人图景。
她冷哼一声道:“一走好几个月,本宫连封书信都没见到,亏得临行前本宫告诉他那么多机密,又让人去江南照看他。”
苏二娘这才明白过来,她忍着笑意说道:“殿下,薛同知又非公主府的下属,而且他刚到江南面临千头万绪,一时之间难以清闲。等过段时间他在扬州府坐稳同知之位,必然会来信向殿下述说别后详情。”
姜璃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依然觉得心情很不爽利,先前代王在她面前发狠要对薛淮如何如何,她还得绞尽脑汁帮薛淮斡旋,那家伙却几个月时间连句问候都没有,简直岂有此理。
“算了,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姜璃坐起身来,看向苏二娘问道:“近来京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苏二娘亦按下遐思,拣了几条重要的消息简略陈述,又道:“对了,殿下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镇远侯之子夜宿风月之地与人争风吃醋,最后和人大打出手闹得一地鸡毛,被监察御史参了一本。据说那位小侯爷回府后被镇远侯绑在树上抽了一顿鞭子,接下来准备送去他九边磨砺。”
“镇远侯是个聪明人。”
姜璃悠悠道:“当初秦章让薛淮磕破额头,现在本宫还他一顿鞭子算是两清,此事到此为止吧。”
“是。”
苏二娘心中暗道,殿下果然是个记仇的性子,薛同知只能自求多福了。
便在这时,一名女官脚步轻缓地走进来,躬身道:“启禀殿下,江南来信。”
姜璃眸光骤亮,随即轻咳一声道:“是薛淮的信?”
“回殿下,不是薛同知的信,是卢巡按的密信。”
女官虽是姜璃的心腹之一,终究不及苏二娘跟在姜璃身边,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心事了解得不多。
她不明白为何这句回答说出口之后,姜璃的表情仿佛阴沉了两分,当下只能战战兢兢地将江苏巡按御史卢志玄的密信递上去。
“你下去罢。”
姜璃随手将密信放在案上,显然没有打开的兴致。
苏二娘规劝道:“殿下还是看一看吧,或许卢巡按这封密信和薛同知有关。”
姜璃稍稍沉默,随即再度拿起密信拆开火漆。
随着时间的流逝,苏二娘明显感觉到姜璃身上的郁气悄然消散,这让她对密信的内容颇为好奇。
片刻过后,姜璃将密信递给苏二娘,淡淡道:“他也不容易。”
苏二娘接过一看,只见信上写着薛淮抵达扬州两个多月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扬州官吏对他的阳奉阴违到他的巡查破局之行,厚厚一迭信纸写得十分详细。
她注意到信中有这样一段内容,薛淮在扬州只去过沈园一次,且一直没有见过沈秉文。
密信最后写到薛淮解决完仪真县青山镇胡家,继续往北巡查各地。
苏二娘将密信重新收好,一会再去火盆中焚毁,感慨道:“薛同知这番奔波下来,恐怕要清减不少。”
姜璃不语,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眺望着南方的天幕,喃喃低语道:“看在你如此辛劳的份上,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千里之外的扬州兴化县。
薛淮正在案前奋笔疾书,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下一刻沈青鸾娇俏的语调响起。
“淮哥哥,在忙么?”
147【抉择】
薛淮抬头望去,只见沈青鸾身穿鹅黄窄袖衫搭配月白长裙,愈发衬得她肤白唇朱气质灵动。
“不怎么忙。”
薛淮示意她坐下,微笑道:“你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距离那场险些造成民乱的冲突已经过去三天,薛淮在第一时间便将事件原委传信给知府谭明光。
当下整个兴化县衙近乎瘫痪,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到各房胥吏大多和案子有关,薛淮暂时将他们分别关押起来,一边着手彻查他们的罪证,一边等待谭明光的回复。
好在一众府衙属官的能力不俗,他们在薛淮的分派下维持县衙的正常运转,并且已经开始制定治涝工程的详尽规划。
沈青鸾同样没有闲着,广泰号将要参与和支持本县的治涝工程,此外还有一系列兴商利民计划需要做前期准备。
她坦然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忙,很多细节上的事情靠家里的老掌柜张罗,我只是在旁给他们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这话就有些谦虚了。”
薛淮这几天通过观察发现,沈青鸾在他跟前和在旁人面前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年幼时的依赖延续至今,沈青鸾私下同他相处有点像懵懂的少女,然而在处理商号的事务时又显得沉稳细致。
“不算谦虚,我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
沈青鸾一言带过,继而关切地问道:“淮哥哥,你打算何时返回府城?”
早在半个月前薛淮便对她说过,扬州府的种种顽疾不会一直拖下去,他要尽快解决那些掣肘,如此才能专心地发展民生。
“还需要一段时日。”
薛淮沉吟道:“这世上破坏远比建设容易,罗通等人将兴化县治理得一塌糊涂,难怪本县百姓的处境一年比一年差,但是他们却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昨天你也看到了,光是县衙后堂查封的罗通私财便有三万余两之巨,还有好几箱子瓷器字画,这其中哪一件不是民脂民膏?”
沈青鸾蹙眉道:“这个罗通真该死,兴化县穷苦若斯,他居然能贪墨这么多银钱,还不包括他送出去上下打点的那部分。”
“他不光贪婪成性,还将县衙政务弄成烂摊子。”
薛淮摇了摇头,看着案上一摞摞卷宗,沉声道:“像这种人居然能盘踞知县的位置多年,两次大计还能得到中下的评价,可见整个扬州官场腐朽到什么程度。”
沈青鸾望着薛淮肃然的面庞,不禁有些担忧地说道:“淮哥哥,这次罗通妄图煽动民变,可见背后那些人对你已经是恨之入骨,现在你顺利解决罗通的阴谋,我担心他们接下来会有更加阴狠的手段。”
“我心里有数。”
薛淮对此自然有所预料,继而问道:“青鸾,盐运司这次的认窝大会何时举行?”
沈青鸾答道:“八月初八。”
“还有大半个月。”
薛淮稍稍思忖,看向沈青鸾说道:“我想请你帮忙办件事。”
沈青鸾连忙点头道:“你说。”
“兴化县这边的事情很重要,我暂时脱不开身,广泰号的事务有几位大掌柜操持,想来不会有差错,所以我想让你今天就回府城,同沈叔父说几项安排。”
薛淮正色道:“这些事不能让旁人知晓。”
沈青鸾毫不犹豫地说道:“淮哥哥放心,我保证不会走漏风声。”
小半个时辰过后,沈青鸾依依不舍地说道:“淮哥哥,我都记下了,我会如实转告我爹。”
薛淮歉然道:“这次辛苦你了。”
“不辛苦。”
沈青鸾通透地说道:“我爹说过,即便淮哥哥你不来扬州,我们沈家和那几家早晚会厮杀一场,因此现在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家。其实若不是乔家和刘家闹翻,他们或许早就对我们沈家动手,淮哥哥来得很是时候,以往府衙大权被刘让等人把持,谭府尊就像……就像一尊泥塑雕像,完全影响不了局势。如今有淮哥哥出手,我爹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
薛淮心中有些触动,温言道:“代我向沈叔父问好。”
“嗯。”
沈青鸾站起身来,又叮嘱道:“淮哥哥你要小心些,身边断断不能离了人,现在你手上掌握不少那些人的罪证,要提防他们狗急跳墙。这次我爹让我带了大量人手出门,其中有一些很厉害的高手,我想留下十五人保护你,他们身手高明且熟悉本地情形,淮哥哥莫要拒绝。”
“谢谢你,青鸾。”
薛淮起身相送,又道:“过段时日我们在府城相见。”
将出门时,沈青鸾忽地止步,侧首望着薛淮。
薛淮问道:“怎么了?”
沈青鸾嫣然一笑道:“淮哥哥,等这桩事了结,你要带我去吃府城富春居的双麻酥饼。”
薛淮亦笑道:“好,一言为定。”
……
扬州府城,刘氏大宅。
刘傅和刘让父子二人神情凝重地坐着,堂下站着风尘仆仆形容委顿的刘嵩。
“漕军怎会南下?”
刘让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慌乱,皱眉道:“伍总兵为何要帮薛淮?”
他原本觉得这次针对薛淮的谋划即便算不上天衣无缝,至少也能让对方狼狈不堪,一场民乱或许无法毁掉薛淮的仕途,但是只要后续扬州乃至江苏官场对薛淮群起而攻之,他这个扬州同知也没脸再待下去。
谁知薛淮不仅借助沈家提前做好应对,甚至还从北边的淮安府请来漕军助阵,导致盐运司那边的安排悉数落空。
刘傅放下茶盏,缓缓道:“看来老夫还是低估了这位薛同知的人脉。”
先前他觉得薛淮固然背景通天,但是有句话叫做天高皇帝远,天子也好沈望也罢,不可能随时随地替薛淮排忧解难,毕竟扬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光是信息来回传递就需要很长时间。
刘让开口问道:“父亲,伍总兵何时与清流有这么深的交情?”
在他看来漕运总兵伍长龄虽与总督蒋济舟不合,并非首辅宁珩之船上的人,但也和清流一派扯不上任何关系,如今居然果断出手帮助薛淮,难道他就不怕宁首辅因此动怒?
“和清流无关。”
刘傅想了想,沉声道:“老夫想起当年伍总兵的泰山卷入过一桩大案,他多半便是那时欠了薛淮父亲的人情。”
薛明章这三个字仿佛有种无形的魔力,刘让下意识便感觉到畏惧,如果对方还活着,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府衙针对薛淮。
“现在说这些陈年旧事没有意义。”
刘傅吩咐刘嵩退下,然后陷入漫长的思考。
刘让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说道:“父亲,虽说刘嵩没有给罗通留下确凿的把柄,但是我们各家在这件事里出力太多,难免会留下诸多破绽。”
“不止于此。”
刘傅双眼微眯,继而道:“先前他在仪真县青山镇处置胡家的时候,肯定从胡庆那里得到一些线索,只是没有立刻发作罢了,这就是为父决定在兴化县出手的缘由。此子的性情居然这般沉稳,同他在京中的风评完全不同,我们终究还是小瞧他了。”
“这……”
刘让略显艰难地说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
刘傅冷静地说道:“京中早就有消息传来,今年国库入不敷出,朝廷正在为下半年的进项发愁。许运使正是因为此事才决定召开认窝大会,当下我们各家只要慷慨解囊,让皇上和庙堂诸公满意,薛淮一个从五品的扬州同知又能如何?”
刘让明白父亲这番话的言外之意,相较于最初各家的计划,如今只怕他们要拿刀在自己身上剜下一大块肉。
“就当是破财消灾,而且不到最后,谁破财还不一定。”
刘傅老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吩咐道:“你马上让人备好一车礼品,再去府衙告两天假,然后带上为父的亲笔信去苏州拜望巡抚大人。”
刘让不敢迟疑,连忙起身道:“是,父亲。”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扬州府衙后堂。
黄西滨代表谭明光送走前来告假的刘让,然后快步返回存朴斋,轻声道:“明府,兴化县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刘通判就要告假,只怕刘家这次陷得很深。”
“意料之中的事情。”
谭明光望着案上的卷宗,那是薛淮让人送来的兴化县民乱事件的内情。
他将卷宗合上,缓缓道:“他们算计薛淮不成,现在当然要寻求退路,刘让应该是去苏州府找陈巡抚求助。”
“明府何不拒绝他的请求?”
黄西滨不解地说道:“当下局势渐趋明朗,那些人根本奈何不了薛同知,相反薛同知手里已经握有不少证据,如果明府此时选择和薛同知站在一边,扬州这潭浑水未必没有希望涤清!”
“你懂什么?”
谭明光轻声一叹,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幽幽道:“值此多事之秋,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啊。”
黄西滨怔住。
谭明光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好半晌才说道:“本官半生飘零,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如何能与年方弱冠经得起挫折的薛淮相比?”
“只不过……”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那份卷宗上,薛淮苍劲的笔迹仿佛浮现在眼前,轻声道:“这个有名无实的知府,做久了确实有些腻味。”
黄西滨原本心中很是失望,他跟着谭明光从湖广来到江苏,虽说此生无望踏入仕途,但他也想展露才情,不至于浑浑噩噩一辈子。
眼下听到谭明光后面那句话,他的脸色猛地一变,激动地颤声道:“明府……”
谭明光自嘲一笑,眼中多了几分凌厉。
“那就放肆一回吧。”
148【乔望山】
扬州城内园林众多,论景色优美疏朗大气首推影园,其次便是休园。
影园乃四姓之首刘家所有,休园的主人则是乔家老爷子乔望山。
休园位于扬州城西南,黛瓦粉墙掩映于青竹之间,四季假山各富特色匠心别具。
园内西北隅,太湖石迭出云卷云舒之态,置身水榭风亭便能感受到荷池凉意,在这炎炎夏日可谓绝佳的感受。
“当年刘傅那厮一眼相中影园,便将这座休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生怕老夫出手与他争抢。等到老夫入住休园,他就瞬间变了一副面孔,只说影园才是扬州名园之首。”
乔望山坐在藤椅上,哂笑道:“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从小就是这般虚伪无耻,到如今一把年纪更加臭不要脸,居然联合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小辈。若是薛文肃公在世,你看他敢不敢把脑袋伸出来?”
坐在对面的沈秉文面带微笑,悠然道:“怀岫公此言公道。”
乔望山虽已年过花甲,精神依旧矍铄,听到沈秉文简明扼要的点评,不由得朗声发笑。
往前三四十年,扬州四姓同气连枝互结姻亲,彼此的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譬如乔望山的一位婶婶就是刘家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杀那份血脉联系。
现如今乔家和另外三家形同陌路当然不是旦夕之间的变化,早在当年薛明章主政扬州的时候,乔望山便和刘傅等人就已产生分歧。
他认为薛明章是足以青史留名的能臣,而且简在帝心圣眷正隆,与其作对极不明智,不如老老实实暂避锋芒,尽力满足薛明章的需求,而刘傅等人正处于四十多岁志得意满的阶段,自然不认同乔望山的看法。
那几年薛明章借助沈家的广泰号,将本地豪族收拾得苦不堪言,刘傅等人自然恨极了这位知府大人,对乔望山以及乔家几次三番的退让同样心生不满,就此埋下嫌隙的根源。
刘乔两家真正决裂是从八年前开始,归根结底是因为利益的冲突,两家在江南商贸各行当展开激烈的争斗,到最后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而沈秉文便是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夯实沈家的根基,等到刘傅和乔望山暂时罢手言和,回头一看沈家不声不响之间已然挤进扬州巨商前三之列,将郑、王、白、葛等家甩在身后,和刘乔两家形成齐头并进之势。
这期间沈秉文和乔望山非常自然地加深着交情,两人有着共同的对手,如果他们不展开深入的合作,早晚会被刘傅带着那些狗腿子各个击破。
笑声止歇,乔望山饶有兴致地问道:“秉文老弟,你觉得这次刘傅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们也有灵通的消息渠道,对于盐运司的动作并不意外,如今朝廷的日子不好过,许观澜又有进入中枢的念想,自然会抓住时机在天子和庙堂诸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一场认窝大会能够轻松收获上百万甚至数百万两银子,这就是许观澜最重要的政绩。
沈秉文淡然道:“他肯定想独占新增的引窝。”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引窝对于盐商而言等同钱庄的牌照,拥有引窝才能去盐运司申购盐引,并在规定区域内售卖食盐。
截至目前扬州盐运司一共发出八十二份引窝,被八大盐商包揽,那些中小盐商只能依附于八大盐商,才有资格买到盐引。
盐运司暂时还未公布认窝大会的具体章程,许观澜素来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客,便是沈秉文和乔望山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因此两人只能猜测盐运司的谋算。
乔望山并不怀疑刘傅有吃下全部引窝的实力,即便他瞧不起对方的虚伪无耻,却也必须承认在郑、王、白、葛等四家的支持下,刘家能够拿出足够的银子满足盐运司的胃口。
假如最终被刘傅得逞,两淮盐业的势力格局必然会大洗牌,那些中小盐商肯定会主动向刘傅靠拢,届时刘家可以从容挤压乔沈两家的生存空间。
按照这样的分析和推断,乔沈两家即便知道面前是深坑,他们也得铆足力气在这次的认窝大会中分一杯羹。
一念及此,乔望山敛去笑意道:“我们可不能坐视他得偿所愿。”
“这是自然。”
沈秉文坦然道:“怀岫公,愚弟近来周转不顺,还需你出手相助。”
乔望山知道沈家的境况,先是分号北上入京,接下来又在谋求出海商路,一时间现银流水不趁手很正常,便慷慨地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见外,让你手下的几名老掌柜带着章程来休园详谈便可。在愚兄看来,这次认窝大会的价格必然居高不下,一家至少得准备五十万两。”
“愚弟亦是这样想的。”
沈秉文点头道:“家中预备拿出二十万两,希望德安号这次能够拆借三十万两。”
德安号便是乔家的商号之名,与刘家的玉堂号、沈家的广泰号并称扬州三大商号。
乔望山当然不相信沈家真的只能拿出二十万两,像沈秉文这样的人绝对会留下足够的后手和余地,只不过沈家对这次认窝大会的需求远不及乔家迫切,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十万两算是沈家出手相助的条件。
他微笑道:“没问题,愚兄会让人安排妥当。”
正事谈完,乔望山的心情轻松许多,他本就极其健谈,沈秉文又是本地少数几个能让他欣赏的人物之一,因而厅内的氛围可谓相谈甚欢。
“刘傅在官面上的关系很硬,陈巡抚和盐运司的许运使不必多说,他在京中还搭上了某位皇子的关系。”
乔望山仿佛不经意间提起,看向沈秉文说道:“愚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秉文道:“怀岫公但说无妨。”
“愚兄思来想去,觉得你或许可以劝劝那位薛同知,想来他会尊重你的意见。”
乔望山沉吟道:“他的初衷是为扬州百姓着想,这一点无可指摘,不过考虑到实际情况,愚兄认为他或许可以见好就收,不必非得和刘傅那种人玉石俱焚。”
听到他提起薛淮,沈秉文镇定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上等香茗,然后缓缓道:“为何?”
“薛同知履任扬州三个多月,通过巡查各地之举,不仅分化了府衙那群官吏,也拿到不少足以左右局势的线索和证据,但是……”
乔望山顿了一顿,略显凝重地说道:“愚兄并不看好他能一举功成,便是当年薛文肃公那般惊才绝艳,上有天子坚定的支持,下有你等本地俊杰的拥护,也只能尽力打压本地豪族,做不到连根拔起。贤弟,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即便薛同知靠着天授之才涤荡乾坤,愚兄担心他届时不能活着离开扬州。”
盐商并非单纯的商贾,想要在这种世道里发展壮大,哪家大盐商私底下不养着一群死士?
薛淮若是真把几大豪族逼到死地,只怕他会迎来极其惨烈的报复。
见沈秉文陷入沉默,乔望山便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现在的朝廷不似当年,薛公在世时朝野风气清正,国库十分充盈,区区扬州一地掀不起风浪,而今……罢了,你应该明白愚兄的意思,朝廷不会允许扬州生乱,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薛同知打乱盐运司的安排。”
沈秉文当然明白。
说到底朝廷缺银子,又不能明火执仗抢夺民间商户,尤其是像扬州四姓这种在整个江南地区拥有很大影响力的巨商,只要他们愿意拿出银子帮助朝廷度过难关,很多事情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江南的稳定重于一切。
“怀岫公。”
沈秉文徐徐道:“假如薛同知有能力杀鸡儆猴呢?”
乔望山一怔。
“刘家是那只鸡?”
他尽力维持着平静,斟酌道:“光靠胡家保留的账册以及罗通等人的口供,想要问罪刘傅只怕很难,就拿我们自己来说,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亲自插手那些事情。即便薛同知遽然发难,顶多只能影响到刘让的前程,动不了刘傅本人。”
“也对。”
沈秉文稍稍思忖,认可乔望山的判断,从善如流道:“等他回到府城,我会劝他以大局为重。”
“如此最好。”
乔望山松了口气,他并非是替刘傅说项,两家这些年差点连狗脑子都打出来,没人比他更希望看到刘家倾覆,问题在于这件事急不来,刘家这种庞然大物绝非青山镇胡家可以相比,冒然出手只会适得其反。
两人又深谈片刻,沈秉文起身告辞,乔望山亲自相送至仪门。
望着沈秉文登上马车离去,他才缓缓转身。
回想方才的谈话,老人不禁轻声叹道:“这个沈秉文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其实你又何必多疑呢?老夫这些年最大的心愿便是毁掉刘傅的一切,你大可不必反复试探。”
“至于刘家倒了之后、扬州城的格局会如何变化,那时你我再较量一场也不算迟。”
“至少到现在为止,你我还处在同一条船上。”
149【鸿门宴】
当时间来到八月,薛淮终于将兴化县的事情理出一个大概的章程。
即便他前世有着比较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这些天仍旧累得不轻,盖因罗通等人一心只想着捞油水,本县公务看似整洁实则乱七八糟,如今他们又因为煽动民变被薛淮停职待罪,整座县衙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全靠薛淮的部属维持正常运转。
好在谭明光的回复及时送来,随行还有十余位能吏,他告知薛淮此事已经上报布政司,暂时将罗通一干人等带回府城受审,兴化县的公务则由薛淮临机决断。
八月初二,县衙内堂。
王贵和孔礼毕恭毕敬地坐在下首,如今前者是府衙经历司正八品经历,后者是户房典吏,虽然依旧是官场上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在扬州地界已然有了不俗的身份。
二人清楚这是薛淮带给他们的机遇,从江都县、仪真县再到如今的兴化县,他们跟在薛淮身边,亲眼见证他如何干脆利落地解决那些困难,心中的天平早已不知不觉间发生偏移。
“府尊在信中说,他已提请布政司安排本县官吏,然后再交吏部复核,虽说这不太符合条例,但非常之时得用非常之法,想来京城的大人们可以理解。”
薛淮看着二人,平和地说道:“接下来本县的重中之重便是治理内涝,你们这些天应该对整个章程比较熟悉吧?”
二人连忙点头应下。
兴化县的内涝根源在于地势低洼且没有排水渠,北边淮河水系的水流倒灌境内形成内涝,短期内想要根治绝无可能,这不是薛淮灵机一动或者参考前世经验就能解决的问题,当下只能以加固堤坝、开挖通水渠等水磨功夫降低内涝的危害。
“府尊让我临机决断,而我无法长期逗留此地,所以我将兴化县各项事务的整治章程写了下来,王经历。”
薛淮拿起案上的一本册子,朝王贵递了过去。
王贵心中一震,迅速起身接过。
薛淮道:“你是府衙经历,按例可以暂行代理知县一职。在布政司安排的新任知县抵达之前,本官授权由你暂代兴化知县。”
王贵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这短短几个月于他而言宛如做梦,曾几何时他还和刘让一起私下排揎薛淮,并且对薛淮充满厌憎和抗拒,谁知忽然之间他就被薛淮点名要了过去。
起初王贵坚信薛淮这是另辟蹊径挑拨刘王两家的关系,但是一路走来薛淮甚至没有刻意找他谈过话,对他和对其他部属没有区别。
反倒是他自己一次次被薛淮的心志和手腕触动,先前在面对那些愤怒百姓的时候,他已经发自真心地为薛淮的安危感到担忧。
王贵对此略感茫然,难以探寻内心这种转变的根源,但他知道眼下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是国子监例捐监生出身,本质上和胡家父子没有区别,虽说他费尽心力考中了举人,仍旧处于官场鄙视链的最下层,因此年近四旬只能在府衙照磨所厮混,不得不紧紧抱住刘让的大腿。
直到薛淮的到来,他稀里糊涂就成了经历,如今更是能够暂代知县一职。
“厅尊。”
王贵努力控制着沸腾的情绪,极其恭敬地颤声道:“卑职不胜惶恐,只怕……只怕有负厅尊厚望。”
“你熟知扬州风土人情,对府衙和各县的情况也很了解,当下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薛淮稍作安抚,然后话锋一转道:“但是你别觉得这是一桩轻松的美差。兴化县的百姓对官府极度不信任,且本县穷困积弊已久,主持治涝困难重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本官丑话说在前面,在你暂代知县期间,若是做得好算你的功劳,若是出了纰漏,你也不必回府衙经历司了,直接回你们王家去卖布吧。”
王家除了盐业之外,最强的产业便是织染和布庄。
听到薛淮这番不算亲切的话语,王贵的心反而踏实不少,他赔笑道:“如果卑职辜负了厅尊的器重,哪还有脸回府衙。”
“总而言之,踏踏实实做事,本官奉行有功者奖有错者罚,只要你能圆满完成这个任务,本官将来不会亏待你。”
薛淮给王贵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对孔礼说道:“孔典吏,你留下来暂代本县县丞一职,协助王经历履行职责。你素来沉稳厚重,本官对你很放心,也希望你能尽职尽责。”
孔礼和王贵不同,他乃寒门出身,和扬州本地豪族没有任何关联,而且做事细致熟稔法度,对于户房的事务更是了如指掌,这便是薛淮特地让他留下协助王贵的原因。
他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卑职领命。”
薛淮又详细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二人认真听着,待薛淮说完才行礼告退。
孔礼看了王贵一眼,遂迈步先行离去。
这一幕落在薛淮眼中,他不禁觉得很有意思,孔礼显然胸怀城府,他一直沉默内敛不代表他对如今的暗流涌动没有察觉。
此刻堂内没有旁人,王贵亦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厅尊,王家和刘家并非铁板一块。”
薛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平静地说道:“坐下说。”
“是,厅尊。”
王贵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坐下,恳切地说道:“几十年前扬州四姓确实算得上共同进退,只不过刘家贪心不足,不满足于四家平起平坐,一心只想着让其他三家变成刘家的附庸,尤其是现任家主刘傅掌权之后,几次三番逾越四家心照不宣的界线,刘家和乔家决裂便是因此而起。”
薛淮抬眼看向他问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卑职斗胆猜测,厅尊准备返回府城之后便对刘家动手?”
王贵这段时间不是虚耗时日,至少他知道薛淮已经掌握不少刘家犯事的证据。
薛淮笑而不答,反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王贵鼓起勇气说道:“不知厅尊是否愿意接纳我们王家的投效?”
薛淮心如明镜,王贵绝对不至于被一个代理知县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他一个旁支子弟哪有资格代表王家,当下便微笑道:“看来令伯父近段时间和刘家老爷子闹得很不愉快。”
王贵略显尴尬地笑着。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因他而起,刘傅深知人心易变,十分不赞同王贵一直跟在薛淮身边,而且他认为王贵若是想离开不难,有太多理由和借口可用,然而王氏家主王世林对这个问题敷衍以待,惹得刘傅极其不满。
此刻听到薛淮提及家主,王贵坦然道:“不瞒厅尊,刘家主在扬州城习惯一言九鼎,所敬者唯有本省陈巡抚、盐运司许运使等寥寥数人,余者在他眼中不过是附庸罢了。家伯对其素来心怀不忿,只是刘家势力庞大,官面上的靠山亦十分牢靠,轻易得罪不起,只能同他虚与委蛇。”
薛淮自然不会相信这番说辞,如果王世林早就有心脱离刘家,那他怎么不去结交乔家老爷子和沈秉文?
难道三家联合还顶不住刘家施加的压力?
无非是现在随着薛淮的到来,加上刘傅几次使出昏招,让王世林生出别样的念想。
薛淮不会将王贵的表态当成意外惊喜,王世林现在只是付出一个旁支子弟而已,等什么时候他能真正站在刘傅的对立面,薛淮才有可能考虑是否要接纳王家的投效。
一念及此,薛淮淡然道:“你转告令伯父,就说本官理解他的苦衷和不易,只要王家能够解决自身积压的问题,让那些作奸犯科的子弟主动投案,本官并不会刻意为难他。”
“卑职明白。”
王贵其实一点都不明白。
他按照王世林的交代向薛淮效忠,为何对方一点都不动心?
当下局势之中,如果薛淮想彻底解决刘家这株毒草,有王家的暗中相助不是更添几分胜算?
薛淮大抵知道王贵的心思,只是有些话不必对他明言,相信那个擅于见风使舵的王世林能够听懂:王家现在想要掉头已经有些迟了,如果王世林不抓住最后的时机拿出足够的诚意,他凭什么要给王家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想靠一张空头支票就取得他的承诺,那个王老头想得还挺美。
王贵离开之后,薛淮又让人将漕军把总余成光请来,当面向他表达谢意,并且自掏腰包取出三百两请漕军兄弟吃酒。
余成光自然不肯收,只说这是伍总兵的军令,他们有差事补贴和加饷,奈何薛淮态度极其坚决,他只好笑着收下这笔银子,又热情地邀请薛淮闲暇时去漕运衙门拜望伍长龄。
送走这队漕军之后,薛淮又召集所有部属,对王贵和孔礼等留在兴化县的官吏反复叮嘱,然后率领其他人启程南下。
八月初五,在距离今年盐运司的认窝大会开幕还有三天之际,薛淮率众抵达扬州府城。
他刚刚回到府衙,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面见知府谭明光,便有一封烫金请帖送到他的手上。
“扬州府薛同知大人尊鉴:时维仲秋,盐引将颁。久仰清仪,未遂瞻韩之愿。特备薄席于敝衙东园,盼台驾亲临,共议机宜。”
落款便是两淮盐运使许观澜之印。
150【破冰】
府衙后堂,存朴斋。
“景澈贤弟,快请坐。”
谭明光笑容亲切,示意黄西滨去斟茶,又道:“贤弟这一路奔波数百里,历四县一州断悬案数十,为无数百姓伸冤,可谓劳苦功高居功至伟。”
“府尊谬赞。”
薛淮落座,略显精瘦的面庞上带着些许风霜。
谭明光并未急着向薛淮表明立场,像他这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官僚,深知锦上添花远不及雪中送炭,如今薛淮正处于名声大噪春风得意的阶段,他身为上官冒然讨好,无疑会让对方更加看轻自己。
两人聊了一阵具体的公务,重点在于仪真县的防洪和兴化县的治涝,谭明光愧然道:“愚兄虚长数十岁,越往高处越觉荆棘遍地,如今见贤弟迎风破浪一往无前,敬佩之余又觉愧疚难安。”
“府尊言重了。”
这一趟走下来,若说薛淮心中毫无对谭明光的怨气自然不可能。
表面上如此富庶繁华的扬州府,内里存在数不胜数的丑陋罪恶,府县两级大部分官吏的丑态简直触目惊心,谭明光身为知府难辞其咎,虽说他履职也才一年,这些问题不能全部归责到他身上,但他明明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而不是整日窝在这间存朴斋研读经史。
不过薛淮亦知官场潜规则,至少谭明光还懂得洁身自好,胆子是小了一些,但没有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否则他在扬州府的处境会更艰难,毕竟知府才是这片地界的最高掌权者。
一念及此,薛淮放缓语气道:“扬州民间贫富悬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还能牵扯到诸多上级,府尊于此地掣肘众多,很多时候难免身不由己。”
这番话让谭明光大为感动,他本质上绝非刘让郑宣之流,否则不会为官二三十年还过着清贫的生活,只是如薛淮所言,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罢了。
他饮了一口茶,喟然道:“知我者,贤弟也。”
薛淮理解归理解,却也不想做这位知府大人的知心贤弟,于是话锋一转道:“府尊,方才下官回到府衙之时,盐运司许运使着人送来一封请柬,要下官明日去盐运司衙门赴宴。下官对盐运司知之不详,还请府尊帮忙决断一二。”
谭明光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眉头微皱,指节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许观澜……”谭明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颇为复杂,“此人深不可测。”
薛淮微微点头。
谭明光抬眼看向薛淮,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这宴,不好赴啊。”
“下官亦觉突兀。”薛淮面色如常,目光坦诚地迎向谭明光,“下官与许运使素无深交,甫一归衙,便有东园之宴。况且,盐运司认窝大会在即,此时相邀委实不同寻常。”
“岂止是突兀!”
谭明光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贤弟可曾想过,你一路清查各县,虽威名彰显,却也锋芒毕露,触碰了多少人的利益?江都之仓廪,仪真之堤工,更莫说兴化县罗通一干人等,连同其背后所牵扯,那可不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吏!许观澜执掌两淮盐运司,乃朝廷盐务重臣,更是此地一等一的实权人物。扬州地界多少豪商巨贾的荣辱浮沉,皆系于他治下引窝二字!明日之宴……只怕是项庄舞剑。”
薛淮的神色依旧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府尊是说,这场宴席恐非接风叙谊,实为试探设局?”
“试探或许有之,更可能是施压。”
谭明光顿了顿,斟酌道:“这多半是一次利益交换的鸿门宴。许观澜与本地盐商关系盘根错节,刘家父子何其嚣张,其仰仗者岂是府衙?根基大半在盐引之利!你现在动了他们树根底下盘踞的蛇虫鼠蚁,更掌握诸多不法证据,刘家父子虽暂困于你手,然其盘踞扬州数十年,岂会坐以待毙?许运使此时邀你,无非是想听听你对盐务、对这些人,尤其是对即将到来的认窝大会是个什么态度。或者干脆想让你抬抬手,莫要深究盐课这块。”
薛淮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尚温的茶汤,淡淡的苦涩在口中蔓延。
他放下茶盏,直视谭明光说道:“府尊明鉴。下官一路所见,盐弊之重尤在水患、吏治之上!盐商坐拥巨富奢靡无度,动辄兼并田土交通官吏,乃至操纵市场、私增浮盐、侵吞国税。更有甚者,为争引窝行贿于有司,鱼肉小民盐户。若说扬州顽疾之根本,在盐政,更在引窝!”
谭明光闻言长叹一声,疲惫地往后靠了靠,缓缓道:“盐法积弊,朝野皆知!自开中法坏,引商专岸,便是如此。盐务涉及国课根本,牵涉勋贵、内宦、地方巨室,盘根错节,动辄得咎,乃是真正的马蜂窝!多少能臣干吏,欲整顿盐务,要么被明升暗降调离要冲,要么便是……”
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父亲薛明章。
当年他履任扬州知府,同时兼任巡盐御史,为天子整治盐课杂务,取得非常不错的成果。
后来他返京入大理寺,然则短短三年就因病去世。
薛淮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机会,问问母亲崔氏当年的往事是否有隐情。
谭明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苍凉:“贤弟锐气可嘉,心系社稷黎民,愚兄深感钦佩。然而盐务之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地。依愚兄拙见,许观澜此宴固然要去,亦当以静制动点到为止,切莫轻易许下承诺,更不可交底!保全自身,方为上策。”
薛淮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温润的青瓷茶盏,目光投向窗外。
存朴斋外,庭院中一片静谧,初秋的傍晚已经有了三分凉爽之意。
“府尊之言,句句肺腑,下官铭记于心。”
薛淮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正色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确为安身立命之道。然下官奉命而来,非为自身前程,实为除弊兴利四字。盐务之弊尤如沉疴,若不痛下针砭,非但百姓膏血将被吸食殆尽,国本亦遭蠹蚀。诸如刘傅父子侵吞仓谷鱼肉百姓,其资财源于盐。又如罗通区区一知县,竟坐拥数万贪银,更有多少来自盐商孝敬?盐弊不除,扬州难安,此乃症结之所在!”
谭明光微微一怔。
薛淮目光清澈地望着他,语气更加坚定:“此宴既然指名道姓邀下官前往,那下官便去亲眼看一看这位许运使的玄机。既然他想试探,下官也正欲借此机会,观其形听其言辨其色。至于盐政之策,下官自有分际,不会在彼时许下不该许之诺,但该问的该听的,甚至该争的,一分也不会少。盐乃国家大利、民生必需,岂容私相授受,侵蚀国本?下官既已趟了这浑水,便不惧沾一身泥。”
房内气氛愈显沉肃。
谭明光静静地听着,眼神在薛淮那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上梭巡良久。
他从对方的神态中读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也有几分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敏锐。
自从薛淮来到扬州地界,谭明光明面上让出手中权柄,一心待在府衙后堂,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此子。
他发现薛淮和传闻中大不相同,嫉恶如仇的底色仍在,但是观其行事风格绝非幼稚鲁莽之辈。
就拿一开始府衙属官的刁难来说,光凭一腔热血不足以破局,薛淮凭借娴熟的手腕和精通庶务的能力,轻而易举化解难题,并且顺势展开巡查各地之行,将扬州腐朽沉寂的官场搅得风起云涌,以至于现在连一贯沉稳的许观澜都有些坐不住,如此急切地邀请薛淮赴宴。
或许……扬州这盘棋在对方手上真有可能逆转大局。
谭明光深深吸了口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青釉提梁壶,亲自为薛淮重新续上热茶。
清亮的茶水注入杯中,带起袅袅白气。
“贤弟胆识过人,谋定而后动,愚兄佩服。”
谭明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缓缓道:“唯愿贤弟慎之又慎,切莫被酒宴歌舞迷惑了眼。记住,宴上所说之话,皆是过耳清风,能落于白纸黑字或当众承诺之言,方有斤两。许观澜此人好名好利,尤好平衡之术。他此番邀你或许是背后的一些人坐不住了,想借他这尊盐菩萨之手来探你虚实,甚至诱你让步。盐运司与地方府衙,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亦存明争暗斗。许观澜未必全然站在本地盐商豪族一边,但眼下他必然要维护盐政这一套既存规矩的平稳运转。”
薛淮闻言心中微动,想从这位知府大人口中听到几句实话可不容易,而此刻对方的表态要比先前真诚很多。
这意味着谭明光的态度已然发生变化,对于薛淮而言是个好消息。
他认真地说道:“还请府尊提点。”
谭明光不再如往日那般笑眯眯,他盯着薛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贤弟若能在其中寻得一丝撬动此局的缝隙,甚至引盐运司为助臂,那便真正是大智慧了。然此道如履薄冰,切记引窝二字是他们的命根子,亦是他们的七寸!切勿过早触及。”
薛淮肃然道:“下官明白。”
谭明光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稍后我让人将这些年盐运司与府衙的一些往来文书卷宗,尤其是近年涉及盐商、引窝争议诸事,送到你那边去。知己知彼,心中方能有底。”
“多谢府尊!”
薛淮起身,微笑道:“有府尊作为靠山支撑,下官心中的底气变得更足了。”
“贤弟莫要羞煞愚兄了。”
谭明光摆摆手,坦然道:“只盼贤弟莫要计较愚兄过往袖手之过。”
薛淮一笑带过,随即请辞。
谭明光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目送他离去时稳健从容的背影,眼中悄然浮现羡慕之色。
黄西滨来到他身侧,低声道:“明府。”
“你将我藏在暗格中的那几本卷宗给薛淮送过去。”
谭明光吩咐一声,又叮嘱道:“莫要多言。”
“小人明白。”黄西滨难掩热切道:“明府,此乃明智之举!”
谭明光笑了笑,转身返回存朴斋,脚步略显轻快,与以往相比仿佛年轻了不少。
151【初见】
翌日,盐运司衙门。
江胜、胡彦、岑福、齐青石等四名护卫第一次见到这种类似邬堡的衙门,心中不禁大感惊奇。
薛淮看向众人道:“盐务重地,理当这般戒备森严,无需太过惊讶。”
江胜低声道:“少爷,今日只怕宴无好宴。”
“无妨,盐运司衙门并非土匪山寨。”
薛淮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前方,只见几名官吏站在拱极门下相迎,为首之人年过四旬相貌中正,穿着从五品官服。
两淮盐运司有两位副使,薛淮先前和陈伦打过交道,两人的相处自然不算愉快,所以许观澜今日派了另外一位副使娄师宗前来,从这个安排就能看出许观澜的态度。
“薛大人,久仰大名,今日得缘一见,果如芝兰玉树,风姿卓绝。”
娄师宗拱手笑道:“在下娄师宗,奉运台之命特来相迎。”
“娄大人过誉了,在下不敢当。”
薛淮还礼道:“久闻娄大人典司盐政多年,课税清明如鉴。昔岁整肃两淮盐纲,既安商惠民,复裕课实边,朝野莫不赞赏足下廉明持正之风。”
娄师宗自然不会将这番客套话当真,不过薛淮温和的态度让他心中颇安,当即便盛情相请。
无比和谐的气氛之中,薛淮走进盐运司衙门深处,江胜等四人紧紧相随,娄师宗对此并无异议。
及至东园正堂,薛淮终于见到传闻中莫测高深的盐运使许观澜。
“下官薛淮拜见运台。”
薛淮按照官场规矩拱手一礼,既无凌人傲气,亦不会显得卑微。
许观澜神情和煦,抬手道:“薛同知不必多礼,请坐。”
两人今日乃是初见,自然不会直接开宴,寒暄一阵拉近距离乃是正理。
许观澜位居主位,薛淮坐在左首,娄师宗则在下位相陪。
许观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淮,即便事先已知薛淮的年纪,此刻亲眼见到依旧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十九岁的扬州同知,亡父乃清正名臣,自身亦是一甲探花出身,在翰林院待足三年便外放紧要官职,可见前途一片光明。
只要薛淮不犯严重的错误,哪怕他往后数十年没有太大建树,依然有很大的希望入阁。
许观澜心里肯定有些嫉妒,但他更明白这种根正苗红的后辈不宜结仇,若非这次的认窝大会关系到他能否返回中枢,他委实不愿招惹薛淮,先前默许本地豪族对付薛淮亦是无奈之举。
在他看来,他和薛淮属于一条河的两岸,最好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薛淮落座之后主动开口道:“下官本该主动登门拜望运台,只是履任之后诸事繁杂,还望运台见谅。”
诸事繁杂……
许观澜自然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他淡然微笑道:“薛同知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本官有所耳闻你到达扬州后的种种作为,不禁感叹后生可畏,扬州百姓能够遇见你这样的清正官员,实乃万民之幸。”
他今日设宴是希望能和薛淮达成一些心照不宣的交换,只要局势还受控制,他就不会刻意摆出上官的架子。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许观澜自忖盐运使的官衔未必能镇住面前这个来头极大的后辈。
故而他只能冷静观察,然后投其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撕破脸。
“运台谬赞。”
薛淮心如明镜,得益于昨日谭明光让人送来的卷宗,他在彻夜翻阅之后,对于两淮盐运司和面前的许观澜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
这座衙门绝对算不上清廉之地,相反可谓处处漏风遍地破绽,随便来个御史就能挖出一大堆罪证。
然而这些年从上到下对盐政讳莫如深,原因便在于它能给朝廷提供大量盐税,除了每年固定的收入,每次各大盐运司新增引窝都能给朝廷送去一笔巨款,用来缓解朝廷的财政困难。
许观澜同样不是清官,整个许氏宗族都因他获益,可是朝中针对他的弹章极少,便是因为他有能力从盐商的口袋中掏出大笔银子。
他是天子和首辅眼中的能臣。
所以即便薛淮通过巡查各地掌握本地豪族的不法事证据,许观澜依旧心平气和,在他看来这些事委实不算什么,谁家没几个不肖子孙,何必因此大动干戈呢?
许观澜望着薛淮沉静的面庞,微笑道:“怎会是谬赞呢?谭知府老成持重,只是失于锐气不足,难免瞻前顾后,而今你的到来补足他欠缺的地方,称得上珠联璧合。扬州地界有二位主政,定能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以他从三品的官阶而言,如此点评自然不算逾越。
薛淮微微欠身,对许观澜的夸奖避而不受,只道:“府尊经纶满腹,宽厚仁德,下官不过是在他庇护下做些拾遗补缺、跑跑腿的琐事。扬州积弊非一日之寒,要真正海晏河清,正如运台所言,还需上下同心,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
许观澜轻抚茶盏,青花瓷碗盖与杯沿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尤为清晰。
他的视线落在薛淮脸上,平缓地说道:“薛同知深谙为政之道。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急不得,盐务亦是如此,稍有不慎,盐价动荡则商贾艰难,灶户逃亡则课税难收,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薛淮神色如常,端起面前的白玉瓷杯,浅呷一口,继而道:“运台所言极是。盐关国计民生,关系数百万灶丁生计,更系江南赋税支柱,正如江都仓廪、仪真堤工、乃至兴化诸事——”
他微微一顿,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无奈,“皆非下官所愿,实乃情势迫人不得不为。究其根本,不过是些不肖之徒利欲熏心,坏了规矩伤了民心,若不及时处置恐反噬其身,累及境内治政清明。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有朝一日惊动朝廷彻查,怕是不妥。”
许观澜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随即恢复温和。
“薛同知心系大局,虑事深远。”
许观澜顺着他的话,微微叹息道:“本地官绅众多,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借朝廷专营之利,行垄断盘剥之实,甚或借机攀附官员营私舞弊。此番兴化罗通之流,不过冰山一角。薛同知能拨乱反正,实为地方之福。”
薛淮闻言便赞道:“运台明见,如罗通之流固然该死,本地乡绅为富不仁亦该彻查。”
许观澜淡淡一笑,语调愈发温和,仿佛一个长辈在谆谆教导有前途的后辈:“商人逐利本性使然,其依附地方官吏,图些方便捷径,亦是司空见惯。只要其本分经营照章纳税,于民于国倒也并非全无益处。雷霆手段固然能儆效尤,然操之过急,恐会伤及根基,亦令民间人心浮动。譬如这认窝大会在即,最紧要的便是一个稳字。薛同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淮心中冷笑。
许观澜摆明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以刘家为首本地豪族的不法之举粉饰成“方便捷径”,将薛淮的巡查之行定性为打击面过关,随后又将认窝大会这面旗祭了出来。
薛淮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缓缓道:“盐商确为朝廷盐税根本,然而依下官拙见,法度与公道不可轻忽。若经商者皆能如广泰号沈家一般,奉公守法利国惠民,则盐业幸甚,国家幸甚。”
薛沈两家的关系瞒不住人,更遑论浸淫盐政多年的许观澜。
此刻薛淮干脆直接地将沈家提出来,无非是想告诉这位运使大人,盐政的稳定固然重要,扬州境内却非只有四姓豪族。
许观澜陷入沉默。
他不怕薛淮性情刚直,唯独不想面对这种绵里藏针的话锋。
坐在他这个位置,很多话不能轻易出口,否则便是给自己找麻烦。
薛淮见对方不接话,便诚恳地说道:“下官此番前来,一是聆听运台教诲,二来也是想向运台请教,这引窝之事如何才能做得更妥帖?既能纾解国用之急,又能防微杜渐,避免再生罗通之辈与地方豪强勾结,从中渔利虚耗朝廷恩泽?盐运司乃盐务首脑,掌控全局,运台经验丰富必有高见。下官初来乍到,愿闻其详。”
娄师宗从始至终没有插话,此刻不禁心中一沉。
这位年轻的薛同知果然不是平庸之辈。
其实两人先前的谈话抛开那些云山雾罩的客套,重点便在于稳定二字。
许观澜求稳,至少在认窝大会顺利落幕之前,他不希望扬州官场再出现较大的动荡,和朝廷急需的大笔银钱相比,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排。
而薛淮的态度非常明确,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他并不否认盐政的重要性,但是天下盐商不知凡几,难道离了某几家的支持,这两淮盐运司就要关门大吉?
正因如此,他才将问题丢还给许观澜,想问问他这位运使大人的公私之心。
娄师宗缓缓端起茶盏,很快便有一位书吏悄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娄师宗随即起身,向许观澜和薛淮告罪道:“运台,薛大人,适才前衙有份紧要公文需即刻核验存档,下官需暂离片刻。”
许观澜微一颔首:“公务要紧,娄副使速去。”
娄师宗离去,厅内只剩下许观澜和薛淮,氛围似乎更显私密了些。
许观澜顺势转换话题,不再纠缠那些锋锐之处,仿佛忘记薛淮先前的提问:“薛同知不愧为薛文肃公之后,秉公之心一脉相传。薛公清正廉直一代名臣,本官当年在浙江时亦是久仰其名,只可惜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薛淮知道许观澜为何要转移话题,无非是他触及今日这场宴请的核心,对方不愿这么早就露出底牌。
一念及此,他眼中浮现几分追思和敬意,喟叹道:“下官年幼失怙,未能承欢膝下,实乃终身憾事。唯愿以微末之身,恪守先父遗志,不负朝廷重托。”
许观澜明知后面不是好话,当下也只能问道:“不知薛公遗志为何?”
薛淮语调依旧平缓,他直视着许观澜的双眼,于不经意间锋芒毕露:“先父一生,唯以苍生疾苦四字为重。”
那看似普通的四个字犹如一柄利剑,笔直刺进许观澜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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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油盐不进】
“薛同知子承父志,薛公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许观澜自然不会被薛淮一句话弄得方寸大乱,盐政衙门内部倾轧之激烈难以想象,像他这样笑到最后的人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不至于在薛淮这个后辈跟前失了计较。
他用一句客套话带过薛淮的锋芒,继而满怀感触地说道:“薛公风骨令人钦佩,然而官场之道刚不可久、过柔则废,有时为成大事,亦需懂得迂回变通。譬如薛公当年以刚正不阿著称,却也深谙外圆内方之精义。薛同知如今辅政一方,想必对此体会更深吧?”
这番话近乎明示,莫说薛淮两世为人,即便他真是一个愣头青也能听懂。
官场之上,和光同尘历来不是一个贬义词,相反极少有人能真正融会贯通这门技艺。
薛明章十五年宦海生涯,给世人留下的印象绝对不是强项令,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迂回曲折的必要性,今日许观澜便是以此提醒薛淮,连你父亲都做不到一路刚猛所向披靡,你又何必钻进死胡同呢?
无论从官职还是职权范围来看,薛淮都奈何不了许观澜,后者之所以这般耐着性子劝说,无非是因为薛淮这次回到府城多半要对本地豪族动手。
在认窝大会即将举行的关键时刻,许观澜委实无心和这个背景深厚的年轻同知打对台。
“多谢运台金玉良言。”
薛淮自然明白对方的用意,他微微挺直脊背,不疾不徐地说道:“先父常言,为官贵在持心。持心如衡以理为平,理法即天道,人情需在法度之内方能畅达。倘若为了所谓的变通逾越法度的底线,纵能解一时之困,终究会埋下无穷祸患。这非是下官愚鲁不知变通,实乃不敢因一己便利,而失天下之公,负皇恩之重,更愧对家父在天之灵。法度之绳松弛一分,小民之血便要多流一寸,兴化县那些受难百姓的泣血之状犹在眼前,下官岂敢罔顾?”
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对许观澜的尊重,但是这番绵里藏针的表态,让许观澜心头最后一丝侥幸迅速消弭。
这个年轻人的心志坚如铁石,无论许观澜如何摆弄道理,他都不会改弦更张。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许观澜的目光落在薛淮案前那杯颜色已变浅的清茶上,复又抬起,脸上的笑容纹路似乎更深了些,但那份人情世故下的试探意味已悄然淡化。
“薛府门风果然不同凡响,薛同知有此心志,何愁扬州吏治不清?”
许观澜的语气尽显真诚,也暗含着一丝隐晦的退让:“说来惭愧,本官方才之言倒是显得落了下乘。守持本心,以公理御私情,此乃为官大道。今日与薛同知一番恳谈,更觉阁下见识非凡,稳重老成,远非寻常少年俊彦可比。日后两淮盐务若有疑难,少不得要多多仰仗薛同知在地方的鼎力支持。”
这番话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放弃,只不过是因为宴席尚未开启,稍作转圜给彼此一个台阶罢了。
薛淮对此心知肚明,他的姿态依旧谦和,徐徐道:“运台言重了。盐政乃国课根本,关系重大。下官身为地方辅臣,自当戮力同心,全力协助运台及诸位大人,确保盐务通畅地方安稳。凡分内之事、力所能及之处,断不敢稍有推诿懈怠。”
就在这平和甚至趋于融洽的氛围中,离去一段时间的娄师宗快步折返,恭敬道:“禀运台、薛大人,膳席已备。”
当此时,夕阳穿过精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许观澜朗声一笑,率先起身,温言道:“今日东园薄宴,权当为薛同知巡行四县一州、重返扬府接风洗尘。席间不再论公务,只谈些风物人情诗酒文章,如何?”
他伸出手,做出了一个相请的姿势。
薛淮心中微定,今日本就是宴无好宴,许观澜的根脚太硬,莫说在这扬州地界,便是江苏巡抚和布政使这两位大员也不会轻易和两淮盐运使闹翻。
此刻见对方有意缓和气氛,薛淮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运台请。”
两人言笑晏晏,并肩向东园的筵席厅走去,先前的暗流仿佛在夕阳下烟消云散,只留下一池平静的秋水。
及至宴厅,娄师宗指挥侍女们备席布菜,请许薛二人入席,他则亲自作陪。
许观澜说到做到,席间果然不再提半句公务,只谈扬州的运河风光、本地名士的逸闻趣事,甚至还在不经意间提起薛淮在京中的壮举。
娄师宗则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副手,妙语连珠调节着气氛,席间登时无比和谐。
薛淮的应对颇为得体,谦逊有礼又不失名门风范。
旁人若是见到这等场面,自然想不到就在刚才薛淮和许观澜险些起了争执。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许观澜微笑道:“前些日子,漕运总督蒋大人偶得一批前朝官窑旧器物,特地送了几件给本官。其中有一件斗彩葡萄纹小盅,釉彩莹润画笔精绝。来人,去将那件小盅取来,请薛同知品鉴一二,正好佐酒论道。”
亲随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只玲珑小巧釉彩明艳的酒杯。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杯壁斗彩葡萄纹活灵活现,青花色勾勒轮廓,红、绿、黄诸彩填染,确为不可多得的上品。
他赞了一句,又平和地说道:“斗彩重彩头,尤其这红色,非顶级钴料难以烧制如此纯正,葡萄枝叶勾描更见功力,非大师不能为。”
“薛同知好眼力。”
许观澜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特地点出这是漕运总督蒋济舟所赠,无疑是想告诉薛淮如今漕运衙门真正的掌权人是谁,伍长龄虽是漕运总兵官,单论权势远远不及蒋济舟。
薛淮轻轻拿起那只斗彩小盅,指尖感受着温润的瓷质,仿佛有感而发道:“此盅精致,确非凡品。斗彩之贵在于一个斗字,所谓青花作骨,釉上添彩,如此方能相映成趣。只不过若因刻意追求艳色,从而随意堆迭彩料,火候稍过便会导致骨架失准,器物毁矣,故而似这等上品颇为珍贵。”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许观澜说道:“运台厚爱,然则此等珍稀之物,下官岂能用来佐酒?”
他确实不喜官场上云山雾罩的习俗,但不代表他无力应对,既然许观澜喜欢借物言事,他又何尝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无论是漕运总督蒋济舟、总兵官伍长龄乃至江苏巡抚陈琰,这些人各有各的立场,两淮盐运司就算给国库贡献千万两白银,这都是许观澜的功劳,他们难道还能因此得到天子的赏识?
许观澜肯定会分润一些好处出去,只是到了蒋济舟等人已经主政一方的地位,看在银子面上给许观澜行些方便没问题,想要因此驱使他们豁出一切相帮则是妄想。
薛淮便是明着告诉许观澜,莫要再拿那些人来压他,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在京城的时候他就已经促使一位工部尚书和一位礼部侍郎倒台,来到江南又怎会被轻易吓倒?
“原来薛同知于这金石之道亦是行家。”
许观澜淡淡一笑,从容道:“阁下言之有理,这瓷器关键之处便是火候二字。只不过名瓷烧制不易,若因一处微小瑕疵便要将其毁掉,未免有些可惜。”
薛淮克制住心中的不耐,悠悠道:“若只是细小瑕疵,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娄师宗在旁边听得有滋有味,暂时抛开立场而言,他真的有些好奇这位薛同知如何练就这份不符年龄的沉稳。
身为许观澜的心腹之一,娄师宗见过太多年轻官员在许观澜面前的表现,能够有问有答、较为清晰表达自身观点的属于少数,大部分人只会变成应声虫。
像薛淮这般有来有回,甚至还能再三在言语机锋中占据上风的年轻官员可谓绝无仅有。
当下亦是如此,许观澜有意让薛淮息事宁人,而薛淮则不动声色地用软刀子捅了过去,始终不降低自身的底线。
娄师宗心中暗叹,笑着插话道:“听闻薛沈两家乃是世交,薛大人此番履任扬州,想来沈家定能乘风而起。”
“乘风而起?”
薛淮将那只斗彩小盅放回去,转头看向娄师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承娄大人吉言,广泰商号素来商誉卓著,造福桑梓不遗余力,品评自具公信,这样的商家肯定能稳步发展,反观……罢了,方才运台特意提到不谈公务,下官怎好煞风景呢?”
娄师宗其实是替许观澜开口,无非是想告诉薛淮,人活于世不可能毫无牵绊,沈家的生意做到如今的规模,自然也会存在有违法度之举。
薛淮如今在扬州境内雷厉风行秉公决断,就不怕沈家在关键时刻拖后腿?
届时他又如何自处?
“不过——”
薛淮不给娄师宗搅浑水的机会,看向许观澜郑重地说道:“倘若沈家也有鱼肉百姓的恶行,下官绝对不会姑息,还请运台放心。”
153【摊牌】
许观澜很想问薛淮一句,他需要放哪门子心?
他是从三品盐运使不假,但他又管不到扬州府衙,否则何必设宴款待薛淮、又费尽心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接让薛淮休息一段时日不就行了?
沈家是好是坏和他关系不大,不过是想借此提醒薛淮一句,太过刚正小心牵连自身。
只是薛淮已经将话题引到他身上,许观澜不好视而不见,便微微一笑道:“沈家的广泰号历来奉公守法,纵有一二不妥之处,本官亦相信和沈秉文无关,定是下面的人不懂事。”
总算进入正题了。
薛淮心中冷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运台此言,请恕下官不敢认同。”
“哦?”
许观澜依旧平静地说道:“愿闻阁下高见。”
薛淮道:“下官在离京之前,曾协助家师沈大人彻查工部贪渎案,其中有屯田司官吏勾结代王府属官倒卖官田一事,不知运台可曾听闻?”
许观澜心中一凛,肃然道:“有所耳闻。”
薛淮便继续说道:“此案乃是工部窝案中的一件,代王府属官利欲熏心,瞒着代王殿下侵吞朝廷的田产,事后被陛下处以严惩。虽说此事和代王殿下无关,陛下仍旧罚其禁足王府半年,连皇子亲王都免不了御下不严之罪,更何况区区一个沈家。运台,您说对吗?”
这就是许观澜觉得薛淮难缠的缘由。
此子出身清贵,又在天子面前数次露脸,在京中见惯庙堂诸公的风姿,绝非那种初入仕途的年轻幼稚之辈,只需三言两语就能唬住。
当下他只能点头道:“薛同知言之有理。”
对方抬出大燕天子,他难道还能说半个不字?
见薛淮彻底表明态度,许观澜索性坦然道:“本官清楚,薛同知这两个月巡查各地很不容易,给你使绊子的人定然不少,尤其是兴化县险些酿成民变。陈伦那日奉命公干路过兴化,原本想着去帮你弹压局势,不过他见到漕军出现,便没有冒然出手干扰。本官事后得知,亦为你捏了一把汗。”
“有劳运台挂念。”
薛淮意味深长地说道:“当日局势紧张,下官知晓陈副使的消息,他已经离去多时。待下次见到陈副使,下官会当面向他致谢。”
在旁边宛如透明人的娄师宗颇为心动,他自然能听出薛淮是在阴阳怪气,兼之他和陈伦这几年斗得激烈,十分不想错过那厮黑脸的场面。
许观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娄师宗一眼,继而对薛淮说道:“这等小事不值一提。你一路走来阻碍重重,虽说最后都被你从容化解,但心里难免会沉积不少郁气,亦可能生出一些误会。本官今夜设宴,一者是为你接风洗尘,二者是就认窝大会磋商一二,还有一件事则是受他人之托,帮忙解除那些误会。”
薛淮奇道:“不知是谁有这般体面,居然能请动运台出面?”
“你应该没见过他,但是本官相信你很早就听说过他。”
许观澜笑容温和,随即朝不远处站着的亲随使了个眼色。
亲随领命而去,片刻过后领着一人走进花厅。
娄师宗明显能够感觉到,当刘傅出现的时候,薛淮身上骤然浮现嘲讽之意。
确如许观澜所言,薛淮此前从未见过刘傅,但他一眼就能确认对方的身份。
刘傅来到许观澜侧后方站定,与薛淮斜斜相对,虽说他是扬州八大盐商之首,但是这个场合显然没有他的座位。
许观澜的亲随和侍女们乖觉地退下,厅内便只剩下三坐一立共四人。
气氛略显沉肃。
刘傅依次向三人行礼,许观澜微微颔首,娄师宗面露笑意,唯有薛淮面无表情更无回应。
对于薛淮的态度,刘傅自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望着对方年轻俊逸的面庞,老者不禁暗暗感慨,想必朝堂中枢那几位黯然离场的高官就是被此子的年纪欺骗,而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早知薛淮精于庶务且阅历丰富,他不会做那么多画蛇添足的安排,不仅没有把对方赶出扬州,反而送去不少把柄。
事已至此追悔无用,刘傅默默敛神,今日最好能让薛淮松口,哪怕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许观澜将薛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薛同知,这位就是刘氏刘傅,坊间有着扬州四姓的风趣说法,刘家毫无疑问居于首位。方才你说沈家造福桑梓不遗余力,其实刘家在这件事上更胜一筹,毕竟沈家发迹时间不长,比不得刘家百年底蕴。刘家对扬州一地的贡献不止于此,便是本官管辖的盐运司,在很多事情亦有赖于刘家等本地大族的鼎力支持。”
刘傅恭敬地说道:“运使大人言重了,小人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当不起这等赞誉。”
见薛淮不接话,许观澜便笑道:“他前两天找到本官,一脸支支吾吾又胆战心惊的神态,本官问了几遍都不肯说,最后只求本官帮他引荐薛同知,说是要当面赔罪。”
他看向刘傅说道:“现在正主当面,你不妨说清楚为何要赔罪?”
刘傅微微垂首,愧然道:“大人容禀,小人如今年事已高,家中的营生大多交给晚辈和几位总掌柜打理,谁料他们好不晓事,将小人的叮嘱抛之脑后,这两年居然没有约束好下面的人。小人心中难安,只求同知大人能够宽宥一二。”
许观澜皱眉道:“竟有这等事?你最好如实道来,究竟是哪些过错,若是那等无法无天之举,本官便不能帮你说项。”
“是,大人。”
刘傅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薛淮,继而道:“敝号几名大掌柜为了攫取利益,竟私下和仪真县胡庆、兴化罗知县等人暗中勾结,以不法手段欺压其他商户,强行低价购入百姓的田产。”
“你说你……”
许观澜摇头道:“亏得本官方才还在薛同知面前夸赞刘家。即便你现在精力不济,也不该将大权悉数交给那些晚辈,他们终究年轻识浅,若是没有你在旁盯着,难免会被人蒙骗。”
刘傅躬身道:“都是小人的错,还乞大人见谅。”
许观澜摆摆手道:“你这话对本官说无用,本官只管盐政,岂能越权插手扬州府衙的公务?”
刘傅心领神会,愈发谦卑地对薛淮说道:“薛大人,小人家中出了这等事,实乃家门不幸有愧先祖遗训。小人不敢帮他们辩解,只求大人能看在刘家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为官府效力的份上,能给刘家一次机会。”
薛淮依旧沉默不语,视线停留在面前的酒盏上。
娄师宗见状便说道:“刘傅,薛大人素来嫉恶如仇,你麾下之人既然做了错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且你本人亦难辞其咎。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应该还有弥补的机会,你总不能空口白话就让薛大人开恩。”
“副使大人教训的是。”
刘傅连忙说道:“犯事的掌柜理当受到国法严惩,小人对此绝无异议。此外小人听闻薛大人这次巡查各地,为百姓伸冤之余还有诸多利民兴商举措,诸如江都虹桥、仪真河工、兴化治涝等,小人代表刘家愿意不计成本帮助当地官府。往后薛大人但凡有任何新政推行,刘家都会竭尽全力。”
许观澜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淮。
这个年轻人出身好又有人脉靠山,薛家几代人为官亦攒下不俗的家底,利诱他显然是蠢到极点的法子。
他不求利,但是肯定求名,这是清流官员的通病,许观澜自忖不会弄错,所以就让刘傅投其所好。
只要薛淮这次点到为止,不对本地豪族大开杀戒,刘家便会一改之前的作风,对他的政令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
刘傅此来不只是代表刘家,他身后还有郑、王、白、葛等本地豪族,有这样一股强大力量的支持,再加上薛淮和沈家的关系,往后他在扬州府可谓真正一言九鼎,府衙属官对他绝对不会像对待谭明光那般敷衍。
简而言之,刘傅愿意低头认输,只要薛淮松口,往后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景。
许观澜缓缓道:“薛同知,刘傅还算有诚意,依本官看不如就让他略尽绵薄之力?”
薛淮抬眼看着他,目光沉静,波澜不惊。
“刘翁确实很有诚意。”
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中,薛淮伸手摩挲着酒盏,幽幽道:“只是……你似乎拜错了庙门。”
刘傅一怔。
许观澜不解道:“此言何意?”
薛淮道:“许运台,承蒙你看得起下官,今夜专门设宴款待,下官感激不尽。其实下官只是想说,这位刘翁理应去找谭府尊,毕竟他才是本府主官,求情也好许诺也罢,都应由谭府尊决断,何时轮得到下官一介同知裁定?”
席间登时陷入沉寂。
刘傅暗暗腹诽,谭明光那条老泥鳅嘴里没有半句准话,一手太极功夫炉火纯青,找他有什么意义?
再者如今谁不知道你薛淮才是扬州府衙真正主事之人?
下一刻,薛淮定定地看着刘傅,一字一句道:“不过,你若一定要在本官这里讨个说法,本官也可以告诉你本官的态度。”
“恶有恶报,天公地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154【不可夺其志】
席间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烛火跳动之间,在精致碗碟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恶有恶报,天公地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薛淮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寂静的花厅里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刘傅的心上。
老者脸上的谦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羞辱混合着惊愕与羞怒的神情。
刘傅一生纵横扬州商界,便是知府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何曾被人如此当面斥责?
他眼中有一丝寒光掠过,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许观澜脸上和煦的笑容彻底消失,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盯着薛淮,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彻底洞穿。
他本以为设下台阶给出甜头,薛淮再是不愿,也要顾忌官场潜规则和他这个从三品盐运使的面子,彼此心照不宣地完成这次交易。
可是薛淮不仅断然拒绝,更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直接宣告恶有恶报,将这场原本带有折冲斡旋意味的晚宴推向彻底的对立!
“薛同知。”
许观澜压制着翻涌的情绪,低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寒意:“你我身为朝廷命官,言语之间需慎之又慎,切不可凭一己好恶便胡乱断言。”
纵然薛淮不留情面的表态让许观澜大为恼火,但他依旧不想彻底撕破脸,毕竟他如果要通过其他人限制住薛淮,那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薛淮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崖上青松,毫不畏惧地迎上许观澜带着威压的目光,徐徐道:“运台容禀,下官所言为恶之人,非指眼前这位刘翁。”
许观澜闻言便稍稍放缓语气道:“那你所言何意?”
“运台,仪真县青山镇胡家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兴化县原知县罗通带着属官侵吞民脂民膏,更妄图擅动民变血洗官衙,这些事皆有铁证。刘家作为扬州商魁,其麾下掌柜胆大包天,与那些人勾结至深,刘翁一句约束不力受人蒙骗就能推脱干净?”
薛淮的语气极其冷静,并无刻意为之的怒火,然而这份冷静让许观澜的心不断往下沉。
他见许观澜不答,便转而看向刘傅说道:“本官从仪真县青山镇胡家库房中查抄的账簿当中,你们刘家名下几大商号欺行霸市的证据笔笔可查,而在兴化县原知县罗通家中搜出的钱箱底部,赫然有着你们刘家钱庄玉堂丰的标记!另外据罗通交代,他之所以煽动民变,完全是因为你们刘家玉堂号大掌柜之一刘嵩的怂恿!”
这番话如同重锤,就连一旁沉默的娄师宗都听得心头发颤。
按照薛淮所言,刘家作为扬州本地豪族的执牛耳者,明面上做出一副义商姿态,暗中则勾连官绅,视国法如无物。
“绝无此事!”
刘傅的脸色煞白又瞬间涨红,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敝号钱庄每日银钱进出如海,罗通家中的钱箱纵有玉堂丰的标记,也只能证明罗通曾是玉堂丰的客人,他的不法之举与刘家何干?至于刘嵩怂恿他煽动民变更是血口喷人,鄙号的掌柜和伙计都可以证明,刘嵩最近两个月并未离开过府城!还请薛大人明辨!”
薛淮双眼微眯,盯着老者面庞上的神情变化,似乎在探究此言真伪。
许观澜没有想到薛淮的刀如此锋利精准,更没想到此子敢在宴席上直接将刘家的罪证抛出来,这无疑是压根没把他这个盐运使放在眼里。
他强压怒火沉声道:“薛同知,仅凭些许银钱往来和一个不算稀少的钱箱印记,你就给刘家扣上那么大的罪名,全然不顾刘家这些年为扬州父老做的贡献,未免太过轻率且有失偏颇。”
“运台教训的是。”
出乎另外三人的意料,薛淮竟然退了一步,只见他重新坐了回去,平静地说道:“关于刘家所牵扯诸事,下官确实不该在今夜宴席上妄加置评,而应交由扬州府衙详查具禀按律审理。刘翁,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傅知道今夜轮不到自己表态,因此面对薛淮话中的钩子,他明智地保持沉默。
许观澜适时说道:“薛同知,查或不查,究竟怎么查,这些是你们扬州府衙的公务,倒也不必询问旁人的意见。”
薛淮转头直视着许观澜,坦然道:“下官今夜提及这些,非是欲在此断案定罪,而是向运台陈情——扬州吏治不清之根本,不在下层微弊,而在顶层豪强。这些人盘根错节勾结官府,垄断利源吸食民髓,其所做所为早已逾矩逾制。下官身负皇命整饬地方,对于那些害群之马,无论其根基多深靠山多硬,无论其依附于扬州府衙,还是——”
他顿了一顿,目光毫不避让地与许观澜相撞,逐渐加重语气:“还是盐运使司衙门辖下的盐商名录,下官都将奉法而行一查到底!”
许观澜的面色渐显阴沉。
为了保证认窝大会的顺利举行,同时也是让扬州一众大盐商安心,他今夜不顾官阶和年龄上的差距,亲自设宴招待薛淮,甚至让刘傅主动向薛淮低头服软,并且向薛淮许下明确的保证,无非是想尽可能和平解决双方的矛盾,并不代表他真的畏惧这个年轻的后辈。
“好一个一查到底!”
许观澜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亦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薛同知,你莫要忘了,盐政乃朝廷重器国之根本!本官统管两淮盐务,维系盐课源源不断输送至中枢,此乃第一要务。你可知一旦盐纲震动,盐路不畅,京师边饷断绝,九边动摇,是何等泼天大罪?这责任莫说你一个小小同知,便是江苏巡抚也担待不起!”
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刘傅看着许观澜彻底撕破脸与薛淮针锋相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阴狠。
只要许观澜坚持保他,薛淮再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越过这道坎,盖因盐务独立,连江苏巡抚都不能轻易插手。
面对许观澜凌厉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指责和巨大威胁,薛淮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悲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性极强的力量,清晰地说道:“运台此言谬矣。昔日盐引之法初行,亦是国朝新立百废待兴之时,清运灶丁输粮于边,商贾行盐便利于民,二者并行于国于民有大益。然而法久弊生,为何今日盐课看似充盈,灶丁却困苦不堪?为何商人富甲一方,朝廷国库却入不敷出?”
许观澜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薛淮的声音逐渐拔高,目光灼灼逼视着许观澜:“盐政根基败坏不在清查,恰在于纵容包庇!灶丁逃亡日众,盐引信用日微,盐价波动加剧,百姓怨声载道。今日运台口中维系盐纲运转的根基,已是布满蛀虫摇摇欲坠。下官所为,恰是要清除毒瘤正本清源,还盐法以旧貌,使商道归于正途!唯如此,才能真正巩固盐课根基,确保边饷民食源源不绝。运台若真为国家计,当支持下官清除腐肉,而非替包藏祸心的硕鼠,以大局之名,掩盖其吞食国本之罪!”
“荒谬!”
许观澜面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寒声道:“尔不过扬州同知,怎敢擅言盐政是非?本官看在薛文肃公的面上,好心指点你为官之道,你不领情倒也罢了,反而对国之根本指手画脚!”
薛淮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失望。
从他掌握的资料来看,许观澜的能力毋庸置疑,两淮盐运司能够稳居大燕十一盐场之首,他称得上居功至伟,至于个人品格问题,这显然不是天子和庙堂诸公最关注的地方。
薛淮十分清楚今夜这场宴席的真意,他何尝不是希望许观澜能够悬崖勒马,但是如今看来对方和那些大盐商牵扯极深,早就无法割裂。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他对着许观澜一拱手,决然道:“许运使今夜设宴款待,下官承情,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念在这桌席面的份上,下官亦好心奉劝一句,大人若是想再返中枢,不妨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一味拘泥眼前之利,怕是难登庙堂之高。”
厅内的气氛几近凝滞。
薛淮站起身来,不再去看面色阴沉的许观澜,对一旁的娄师宗说道:“还请娄大人引薛某离去。”
娄师宗嘴唇翕动,讷讷难言。
薛淮不再勉强,自嘲一笑,而后迈步朝外行去。
“薛淮!”
许观澜一声厉喝,先前始终维持的风度此刻荡然无存。
薛淮停步,扭头望着位高权重的盐运使。
许观澜盯着这个年轻人沉肃的面庞,一字字道:“本官最后警告你一次,若是你干碍到盐政大计,不论你身后站着何等靠山,本官决不会同你善罢甘休。”
薛淮稍稍沉默,平静的语调中透出几分锐利:“薛某拭目以待。”
话音落地,他不再迟疑,大步离去。
155【孤高比云月】
死寂在花厅中蔓延,凝重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啪!”
一声脆响突兀地打破沉寂。
许观澜手中的白玉酒盅狠狠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酒液混着碎片溅湿了他昂贵的官靴袍角。
这位素来讲究威仪的盐运使面沉如水,那双总是温和从容的眼睛里,此刻翻腾着被彻底冒犯的躁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竖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嗓音显得压抑且扭曲。
刘傅注意到许观澜罕见的失态,心中迅速泛起浓重的畏惧,登时不敢大意,躬身道:“运台息怒!是小人无能,连累运台受此折辱!”
许观澜看着老者佝偻的脊背,心头窜起一股怒火,却又强行压制下去。
娄师宗见状硬着头皮上前,颤声道:“运台,这位小薛大人如此强硬,只怕接下来……”
许观澜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
薛淮那句“难登庙堂之高”的讥讽,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
他今夜放下架子主动向薛淮释放善意,说到底只是为了认窝大会,为了他自己的政绩,为了能给京中天子和首辅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此他才有希望再返中枢。
户部尚书之位是他三十年宦海沉浮的夙愿,现在仅有两步之遥,却被一个年方弱冠的后辈硬生生制造阻碍,这让他如何能保持冷静?
娄师宗和刘傅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十分熟悉许观澜的性情,深知此刻的运使大人处于发作的边缘,谁都不敢轻易触霉头。
良久,许观澜再度睁开眼,那股狰狞的怒火仿佛消失,换做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声音亦低沉凛冽:“看来薛淮是真不打算留有余地,既然他非要掀桌子,那就别怪本官不义。刘傅。”
刘傅垂手侍立,姿态比之前更加卑微,毫无扬州四姓之首的雍容,连忙应道:“小人在!”
许观澜站起身来,踱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缓缓道:“你和郑博彦、白修、葛怀城等人说清楚,本官给你们三天时间,将所有不干净的线索处理干净。但凡和薛淮手中证据有牵扯的人,能处理的就让他永远闭嘴,实在不便处理的,你们可以直接送到盐运司衙门来,这里是薛淮无法插手的地方。”
“是,小人明白。”
刘傅心中隐隐有些不解,认窝大会还有两天就要举行,许观澜这个安排固然是当下要紧之事,可是他就不怕影响到认窝大会?
不解归不解,刘傅终究不敢当面提出疑问。
“其二,谭明光应该已经靠向薛淮,这条老泥鳅多半幻想着老树开花,否则薛淮不会对盐政如此了解,亦难怪他今夜如此强硬。”
许观澜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讽色:“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知府能帮到他多少?薛淮当下最大的仰仗除了沈家,便是他这几个月收拢的一部分本地官吏。现在你们要发动一切可以用的力量,斩断薛淮这些并不牢靠的人脉。比如那个王贵,你去告诉王世林,如果他还想保住现有的盐引份额,就收起那些墙头观望的小心思,否则本官让他把这些年吃进去的财货全部吐出来。”
刘傅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近来对王家也颇为不满,当即应道:“运使大人放心,小人保证办妥。”
许观澜盯着他,语调中透出两分杀意:“除去王贵这种人,其余一些铁了心要追随薛淮的官吏,诸如章时孔礼之类,你们就得抓住他们亲族的把柄,不求他们公开站在薛淮的对立面,只需他们接下来保持沉默就可以。”
刘傅暗感为难,但他也知道如今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轻忽,垂首应道:“是!”
“其三,本官不信沈家真就那么干净,退一万步说,即便沈家洁身自好,也要让他们自顾不暇!”
许观澜回身看向刘傅,沉声道:“你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薛淮无论出身、履历还是清名都几乎无懈可击,你们放着沈家这个庞然大物不理会,一门心思去找薛淮的破绽,何其愚蠢?沈家家大业大,绝对不可能做到毫无破绽,既然他薛淮要彻查本地官绅,那就把沈家拖下水,看他如何秉公决断!”
“大人英明!”
刘傅及时送上一记发自真心的马屁,继而道:“沈家暗中给薛淮提供不少助力,如此一来,只怕他们会自顾不暇。”
“哼。”
许观澜面露不快,倘若这帮本地豪族机灵一点,又何须他亲自出马?
看在刘傅一把年纪又足够恭敬的份上,许观澜没有让他太过难堪,幽幽道:“至于这最后一条……既然薛淮非要插手盐政,本官就给他一个机会。”
此言让另外两人满心疑惑,眼下薛淮摆明要彻查两淮盐商,许观澜为何还要给他这个机会?
“先前薛淮对付的不过是一些小鱼小虾,最有分量的仪真县胡家亦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许观澜面露阴狠之色,看向一旁道:“娄师宗,你明日一早便放出消息,就说今年的认窝大会推迟七日。至于原因嘛……扬州同知薛大人对现行盐引制度颇有微词,对这次的认窝大会极不赞同。虽说扬州同知无权插手盐政,然而薛大人毕竟是薛公之子,且在朝中人脉深厚,又是当朝大司空最得意的门人,盐运司不得不慎重考虑他的意见。故此,认窝大会只能无奈推迟。”
娄师宗瞬间领悟过来,许观澜这是要把薛淮彻底推到两淮盐商的对立面!
刘傅的反应也不慢,他心里清楚许观澜对自己颇为不满,当下连忙补救道:“运使大人,依小人愚见,或可同时放风薛同知意欲全力扶持沈家,以两淮盐商之血肉,滋养沈家之豪富!”
许观澜走回主位,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微微点头道:“可。”
刘傅心中安定不少。
娄师宗心中暗叹,上官这一套连环计何其老辣,先断薛淮的根基和人脉,再让他掌握的证据变成废纸,又将沈家拖入泥潭,最后推迟认窝大会更是激发两淮盐商的愤怒,继而将他们的抵触全部转化为对薛淮的敌视和反扑。
虽说先前薛淮的表现让娄师宗感到惊艳,但他清楚自身的立场,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念头,亦跟上说道:“请运台放心,下官定做得滴水不漏,不会让薛同知抓住破绽。”
许观澜缓缓坐下,面上并无疲惫之色,反而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他看向二人沉声道:“你们若是拖了后腿,坏了本官的大事,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二人连忙表态许诺。
“下去罢。”
许观澜摆摆手,娄师宗和刘傅如蒙大赦,立刻行礼告退。
沉重的厅门缓缓合上,隔绝内外的声响。
许观澜看向那一桌极其丰盛却又骤显苍凉的席面,轻声自语道:“本官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
离开那座戒备森严宛如军寨的盐运司衙门,江胜等人紧绷的神情才稍稍舒缓。
虽说盐运司乃朝廷衙门,不至于出现丧心病狂的状况,但他们跟着薛淮一路走来,深知如今扬州境内的局势有多紧张,先前甚至想冲进那座花厅,好在最终薛淮平安无事地走了出来。
夜色中的扬州城呈现朦胧的美感,五骑不紧不慢地往北而行。
他们经过恢弘大气的府衙大门,继续往西侧的同知官邸行去。
江胜忽地一拽缰绳,冷厉地看向前方问道:“什么人!”
“不必紧张。”
薛淮略显疲倦的嗓音响起,他看向那辆停在角落的马车,翻身下马步行向前,江胜等四人连忙跟上去紧紧护在薛淮身侧。
当此时,一名中年男人走下马车。
薛淮年幼时自然见过沈秉文,七年前薛明章去世的时候也在京城见过一面,但他终究是个外来者,有些印象记得不清晰。
眼下在月色中看清中年男人儒雅的容貌,他莫名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父辈的潜移默化,亦或是和沈青鸾有关。
沈秉文面带微笑地看着薛淮,拱手一礼道:“见过厅尊。”
“世叔。”
薛淮连忙阻止,恳切地说道:“小侄本该前往沈园拜望,奈何一回府城就被人缠上,还请世叔见谅。”
“看来今夜之行不太顺利?”
沈秉文没有继续客套,他既然能在这里相候,自然清楚薛淮今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薛淮微微点头,继而道:“还请世叔入内详谈。”
沈秉文欣然应允。
这一谈便长达一个多时辰。
沈秉文将要离去的时候,薛淮歉然道:“世叔,等忙完这一阵子,小侄定会亲至沈园拜望。”
“贤侄,你已经想好了?”
沈秉文望着薛淮的双眼,郑重提醒道:“虽说你我方才已经理清大概的章程,但是许观澜执掌两淮盐政多年,刘郑等本地豪族靠山极多,这一步迈出去就不能回头了。”
“世叔,小侄斗胆——”
薛淮眼神明亮如星,微笑道:“倘若此刻是先父站在你面前,你还会有此一问吗?”
沈秉文微微一怔,旋即无比欣慰地说道:“好,既然你决心已定,沈家便同你共进退!”
“多谢世叔。”
薛淮将沈秉文送至官邸门外,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他抬头望去,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光辉洒遍人间。
156【风满楼】
太和十九年,八月初七。
对于云集扬州城的两淮广大盐商而言,这原本该是极其忙碌的一天。
按照盐运司先前公布的章程,明天便是认窝大会正式开幕的日子,这场大会关系到两淮盐业往后五年甚至十年的格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前程都会受其影响,因而没人敢等闲视之。
遥想当年,白家只是不起眼的中等盐商,只因现任家主白修得到刘傅的赏识,始终紧紧抱着刘家的大腿,从此白家青云直上,如今已是扬州四姓和沈家之下的第一档大族。
谁不想成为第二个白家呢?
故而一大早便有很多富绅来到永庆坊的刘家大宅外面,对着刘府的门子卑躬屈膝,只求对方能通传一声,继而得到面见刘傅的机会。
只是他们今天注定要失望。
刘府门子对这些人还算客气,却坚决不肯收下他们递过去的银票,亦不回答和家主刘傅有关的问题。
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以往刘傅高高在上不假,但也不会全然将他们拒之门外,毕竟他们手里亦掌握着不少的人脉和资源,对刘家同样有益处。
当下的情况明显反常,众人的心绪逐渐被阴霾笼罩。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刘府侧门缓缓打开,一位中年管家迈步而出,来到众人身前拱手一礼,开口说道:“诸位,我家老爷偶染风寒身体不适,委实不便见客,还请大家见谅。”
众人连忙表达关切之意,稍后一人开口问道:“敢问二管家,明日便是认窝大会开幕之期,不知刘老太爷是何章程?也好让我等有个准备。”
二管家轻轻一叹,这个简单的动作登时让众人的心提了起来,偏偏他又不肯细说,只含糊道:“诸位或可去寻郑家老爷一探究竟。”
一众盐商闻言只好告辞离去,好在郑家大宅就在相邻的平安坊内,盐商们迅速登上各自的马车,催促车夫尽快赶往平安坊郑宅。
郑家的大门倒是没有紧闭,十余位中小盐商的代表被客客气气地请了进去。
锦山堂内,郑博彦面色沉肃,环视众人道:“诸位莫非还未收到消息?”
众盐商面面相觑,一位和郑博彦较为熟稔的中年男子赔笑道:“允修兄,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我等皆是一头雾水。”
“今日清晨盐运司衙门来人告知——”
郑博彦摇摇头,喟叹道:“认窝大会临时推后七日。”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满堂哗然。
认窝大会不止是盐运司的大事,这些盐商当中有人甚至孤注一掷,将家族崛起的希望都寄托于上。
当下有人面如土色,有人神情惶然,更有甚者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推后七日?这可如何是好?光是那笔拆借银的利钱就能啃掉我小半个身家啊!”
有人则颤声道:“为了凑盐引认银,我把几家祖传的门面押给钱庄,约定认窝大会之后凭盐引赎回,如今这一推迟……咳咳。”
他一时急火攻心,竟然咳出了血丝。
那位中年男子望着郑博彦,六神无主地说道:“允修兄,运使大人这是何故啊?盐运司的告知早已发遍两淮,多少商帮钱庄盯着这桩大事,我等更是为了凑足银两想尽办法,如今突然推迟,这怕是要出大乱子!”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盐运司如此轻率,恐怕不止会推迟七天,倘若认窝大会真变成遥遥无期,在场很多人根本无力应对后续的变故。
“运使大人很无奈,他当然不想认窝大会推迟,你们应该清楚他为何要增发引窝。此事和运使大人无关,是我们扬州府赫赫有名的新任厅尊——”
郑博彦微微一顿,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寒声道:“薛同知想掀了两淮盐务的桌子!”
堂内登时针落可闻。
郑博彦按照刘傅的叮嘱,将昨夜盐院东园席间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听得一众盐商倒吸凉气。
他们先是震惊于薛淮的年轻气盛,毕竟敢在盐院和许观澜针锋相对的年轻官员堪称绝无仅有,随即便生出浓浓的怨恨。
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些盐商赌上自己的身家,只为在认窝大会上分一杯羹,家族数十年的兴衰全指着盐运司掌握的引窝和盐引,现在被薛淮横插一手,且不说他们的希望落空,光是前期的投入就让他们无法冷静看待。
那名中年男子咽下一口唾沫,带着最后的希冀说道:“允修兄,薛大人虽然年少显贵,可他终究是扬州同知,又没有兼任巡盐御史,运使大人何必如此在意他的态度?”
“因为他能上达天听。”
郑博彦一句话就让在场盐商陷入绝望。
连许观澜都无比忌惮薛淮的背景,看来这次的认窝大会只能暂时搁置,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郑博彦见火候已到,轻咳一声道:“诸位,老夫绝非不愿出手相助,但是当下的局势已经轮不到老夫开口。”
有人带着愤恨说道:“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余者连忙附和。
郑博彦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去找薛大人求情。”
众人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畏惧履任以来治罪大量官绅的薛淮,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名中年男子咬牙沉声道:“没错,我们去找薛大人求情,只要他不插手两淮盐务,我等给他下跪磕头都行!”
“对!我们去找薛大人!”
“同去!”
郑博彦假意劝了几句,终究拦不住这群骤闻噩耗的中小盐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离去。
望着众人杂乱的身影,郑博彦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郑家发生的状况并非孤例,白家、葛家、黄家亦是如此,除了染病不见客的刘傅之外,几位大盐商亲自出手,以无懈可击的理由鼓动一众中小盐商,从四面八方朝府衙涌去。
这些人深谙规矩法度,自然不会做出冲击府衙的蠢事,他们尽力维持着平静,聚集在府衙外面,异口同声地求见谭府尊和薛厅尊。
虽说在那几位大盐商跟前,他们仿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是此刻数十人聚集在一起,足以形成一股撼动扬州境内安稳的力量,府衙大门外的衙役不敢轻忽,连忙入内通报。
存朴斋内,一派清静闲适景象。
“该我了。”
谭明光拈起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上,继而微笑道:“贤弟能解此局否?”
棋局形势渐趋明朗,白方一条大龙逐渐成型,只要绞杀腹地黑子,中盘便能确定胜负。
薛淮静静地看着,默然不语。
谭明光不再出言干扰,自顾自地品着香茗。
虽然眼下他在对弈中占据上风,但心里对薛淮愈发感到好奇,这位副手年纪轻轻却如此博学多才,不光科举场上功成名就,还能做得一手绝妙词作,甚至连棋道都如此擅长,真令人感慨上苍之不公——以薛淮的年纪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掌握这么多技艺,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有天授之才。
便在这时,黄西滨略显焦急地走进书房。
谭明光深知这位幕僚性情沉稳,绝非轻佻随性之人,这副模样显然是有事发生,便轻声问道:“何事?”
“明府。”
黄西滨匆匆一拱手,继而道:“府衙外面来了几十位盐商,他们想要求见明府和厅尊。”
“几十位?”
谭明光面上并无慌乱之色,问道:“他们因为何事聚集?”
黄西滨言简意赅地说道:“盐运司衙门放出风声,这次的认窝大会要推迟七日,并且将责任归咎到薛厅尊身上。外面那些盐商为认窝大会筹备多时,不少人甚至用祖产拆借银两,听闻认窝大会推迟便惊慌不已,遂来求见二位大人,想必是要恳求薛厅尊罢手,不再干碍两淮盐务。”
谭明光点头不语。
薛淮依旧望着棋盘,不紧不慢地说道:“黄先生,劳烦你转告那些盐商,本官身为扬州同知,无权置喙盐政决断,他们若有疑问就去盐运司衙门求见许运使。倘若他们坚持要在府衙外面闹事,本官只好请他们进来喝杯茶。”
黄西滨了然,随即询问地看向谭明光,后者摆摆手示意他照办。
书房内再度安静下来,谭明光缓缓道:“贤弟,对方这步棋如何解?”
“府尊觉得呢?”
薛淮饶有兴致地说道:“府尊认为许运使和那几家豪族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群盐商身上?”
谭明光微微摇头道:“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望他们拦住你无疑是异想天开,只不过……放任不管只怕会引起本地人心惶惶啊。”
“人心惶惶未必是坏事。”
薛淮经过这段长考,终于将一枚棋子放入棋盘,然后微笑道:“人心一乱,难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决定。如今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何不先看看他们究竟有哪些手段?”
谭明光定睛一看,只见薛淮手中的棋子居然主动进入己方大龙的棋眼。
这本是他用来围杀黑棋的关键一手。
同样是黑棋腹地被杀的结局,仅仅因为一步之差,黑棋竟然隐约透出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机。
他不由得怔住。
157【请君入瓮】
扬州东城,东关街。
这条街乃是扬州城内最繁华的区域,两淮地区名列前茅的商号大多在此地拥有最少三间门面。
刘家身为扬州四姓之首,名下玉堂丰钱庄实力雄厚,在东关街的总号拥有相连的八间门面,财大气粗令人艳羡。
所谓总号其实是整个钱庄的中枢,一般并不对外经营,平时能够登门的都是两淮商界拥有一定身份的人物。
因为刘家庞大的势力以及刘让在府衙的地位,玉堂丰总号的伙计素来眼高于顶,莫说寻常百姓,便是巡街的差役都不放在眼里,故而当几名伙计瞧见一大群衙役到来,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来打秋风,不由得嗤笑几声。
其中一人傲慢地说道:“官爷来此有何贵干呐?”
一名衙役肃然道:“玉堂丰大掌柜刘嵩何在?”
几名伙计闻言对望一眼,依旧懒洋洋地站在阶下,有人讥讽道:“这位官爷莫不是宿醉还没醒?您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能见到我们刘大掌柜?”
余者放肆地笑了起来。
那名衙役回首看去,江胜朝他微微点头。
他登时有了底气,走到出言讥讽的伙计身前,在对方鄙夷的注视中,猛然抬起手,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抽在对方脸上。
“啪!”
伙计半边脸迅速涨红,身体往旁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见衙役用力之狠。
这个突然的变故让几名伙计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叫嚣起来,衙役便咬牙道:“我等奉厅尊之命前来拿人,你若再敢说半句废话,我立刻打烂你的鸟嘴!”
厅尊二字一经出口,伙计们登时如遭雷击。
府城消息流通顺畅,他们又是玉堂丰总号的人,当然知道那位年轻的薛厅尊是何等人物,先前巡查各地接连查办数十名不法官绅,威名早已传遍扬州全境。
“小……小人……”
伙计们不敢再嚣张,就连挨打的那位都老老实实站好。
江胜迈步上前,看向那名伙计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刘嵩何在?”
伙计畏惧地回道:“小人真不知道大掌柜在何处,已经好多天不曾见过他。”
江胜没有浪费时间,带人径直踏入面前的玉堂丰总号。
那伙计并未说谎,很快赶来的另一名掌柜毕恭毕敬地对江胜说道:“这位官爷,刘掌柜十天前便已告假,好像是老家出了点事情,他得赶回去处理。”
江胜微微皱眉道:“刘嵩是何方人氏?”
掌柜赔笑道:“刘掌柜老家在江西广信府。”
江胜粗略一算,两地相隔千里以上,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多月,就算刘嵩没有刻意躲藏,将他带回来也已赶不上关键时刻。
他看着笑容可掬神态恭敬的管事,肃然道:“孟掌柜,此地是否由你做主?”
孟江微微一怔,旋即勉强笑道:“主家确实交代过,刘大掌柜不在之时,由小人暂时打理总号事宜,不过若是遇到正经大事,肯定还要由主家决断。对了,不知官爷此行找刘大掌柜何事?”
“既然刘嵩不在,那就只好请孟掌柜随某去一趟府衙了。”
江胜毫不犹豫地说道:“来人,将玉堂丰总号近两年的账册查封带走!”
“且慢!”
孟江大骇,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要知道玉堂丰钱庄分号遍布长江两岸各地,不知有多少官绅选择使用钱庄的业务,完全能够影响到各地的安稳。
若是让这些衙役将总号的账簿带走,哪怕那些摆在明面上的账册经过修饰没有破绽,依旧会引起极大的动荡。
孟江迎着江胜冰冷的逼视,为难道:“官爷,这可使不得啊!敝号账册乃是最重要的机密,您总不能连个由头都没有就要查封带走,至少您应该让小人知会主家一声。”
“不必了。”
江胜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直接拍在孟江的脸上,冷声道:“根据兴化县一干人犯的交代和供述,玉堂丰钱庄涉嫌贿赂、坐赃、私铸、私贩、放贷等罪,谭府尊亲自签发拘票,薛厅尊命我等前来查处。既然刘嵩畏罪潜逃,便由你这位二掌柜去府衙接受审问,此外一应账册必须带回。”
这次他带来二十余人,除了身边的齐青石和孙辉,余者有过半是跟随薛淮巡查各地的衙役。
孟江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对方有府衙公文在手,岂是他一介白身掌柜能够阻拦?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役们如狼似虎一般冲入总号的案牍库,无比利落地查抄那些账册。
小半个时辰过后,江胜带着孟江意欲离去,还未出门便听到一个骄横的声音迎面而来:“谁允许你们来这里放肆!”
来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四五岁,穿着一件金纱绸袍,内衬缂丝短衫,衣襟袖口以孔雀羽线捻金丝锁边,极尽奢华富贵之能事。
他带着五六名伴当,虽然人数远不及衙役,却一个个鼻孔朝天,张狂强势。
江胜沉稳地问道:“你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本少爷是谁?”
年轻人仿佛受到极大侮辱一般,冷脸道:“那你就敢带人上门捣乱?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边一名伴当昂首道:“听好了,这位便是刘府四少爷!”
江胜登时了然,来人便是刘傅第四子、刘让同父异母的弟弟刘谋。
或许是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亦或是偏爱那位可人的妾室,刘傅对刘谋这个幼子颇为溺爱,不免养成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性情。
江胜双眼微眯道:“你就是刘傅之子刘谋?”
刘谋怒道:“就凭你也敢直呼家父名讳?莫要以为本少爷不知你的底细,你不过是那薛同知身边的一条狗,今日竟然——”
“你来得正好。”
江胜打断对方的话头,沉声道:“青山镇富户胡庆父子检举你淫辱良家女子、斗殴致人死亡、纵马撞死行人等诸项大罪,我原本就要去永庆坊刘家抓你,没想到你主动送上门。来人,将其拿下!”
“你敢!”
刘谋没想到对方说翻脸就翻脸,这一刻心中泛起几分慌乱,他身边的伴当立刻挡在前面。
这一次不需要江胜亲自动手,追随薛淮南下的齐青石和孙辉同时出手,转眼间逼退对方的伴当,同时两柄腰刀出鞘,架在了刘谋的肩头。
江胜扫向那几名伴当,面无表情地说道:“谁再敢阻拦官差办案,就地格杀!”
“喏!”
二十余人齐声怒吼,吓得刘谋险些摔倒在地。
不多时,江胜率领衙役们将刘谋和孟江直接带走,同时还有几箱子玉堂丰总号的账册。
早在他带人闯进玉堂丰总号的时候,这个消息就已传遍半条东关街,而当他命人押着刘谋和孟江光明正大地离去,这一幕瞬间犹如飓风一般卷向扬州城各处。
本地人深知刘家的底蕴和实力,谁敢想象官府衙役有朝一日居然敢对刘家动手,而且直接抓走了刘老爷子最疼爱的幼子!
约莫一炷香后,江胜一行人出现在府衙外面,依旧滞留在此地的数十位中小盐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他们不再缠着府衙胥吏求见谭明光和薛淮,而是愣愣地看着被衙役们押进去的刘谋。
“那……那是刘府四公子?”
“没错,就是他!”
“天哪……”
“要出大事了!”
数十位盐商不敢迟疑,顷刻间化作鸟兽散,随后他们传开的消息更令全城震动,在他们口中刘谋不是完好无损地走进府衙,而是鼻青脸肿无比狼狈被衙役们拖进了府衙。
府衙后堂,存朴斋内。
谭明光眉头紧皱,望着棋盘上被薛淮一点点逆转的局势,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先前薛淮以弃子之法谋求一线生机,主动让出腹地大片空白,又在飞地开创另一片战场,在两处来回切换,让谭明光完全摸不透他的谋算,逐渐被调动得两难相顾。
薛淮的棋艺自然是前世所练,虽然离国手的水准还很远,但对付谭明光已经足够。
谭明光苦思冥想破局之法,黄西滨再度走进来,将江胜的收获简略禀报一番。
“刘谋?”
谭明光顺势放下棋子,看向薛淮说道:“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他知道薛淮让江胜去抓谁,证据都是现成的,罗通等人交代得足够详细,因此玉堂丰肯定能够查办,但他不认为江胜有能力闯进刘家大宅抓回刘谋,毕竟那是刘傅偏爱的亲儿子。
谁知江胜手到擒来,刘谋居然被他带回府衙。
薛淮不再关注棋局,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笑道:“府尊也觉得很巧?刘傅不可能猜不到我在同许运使翻脸之后,会立刻去找他们刘家的麻烦。玉堂丰搬不走,而且江胜带回来的账册多半没有太大用处,刘傅只要管好家中子侄就不至于太被动。然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这刘谋还能光明正大地在城内晃悠,我该说那位刘翁心大,还是……”
谭明光心领神会地说道:“你是说,此乃刘傅有意为之?”
“八九不离十。”
薛淮悠悠道:“他让白修等人鼓动那些盐商来围堵府衙,又主动将刘谋送到我手上,无非是想借此来麻痹我,让我把精力放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从而忽视他们真正的动作。”
谭明光望着对方年轻的面庞,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让他印象极其深刻,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府尊,这盘棋才到中盘呢。”
薛淮朝棋盘努努嘴,示意谭明光莫要借机耍赖,继而从容地说道:“刘傅的障眼法不算高明,我知道那个刘嵩以及刘家几个关键角色会藏在什么地方。”
“府尊莫要心急,有时等待对方犯错其实很有趣。”
“且观之。”
158【铁腕】
谭明光对于薛淮的自信并不意外,从这个年轻人抵达扬州第一天起,他就显示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稳重,与传闻中鲁直单纯的性情截然不同。
但是谭明光做不到对方那般从容。
薛淮足够年轻且背景深厚,哪怕他在扬州折戟沉沙,只需沉寂一段岁月,将来依旧有希望东山再起,谭明光自然没有这样的底气。
他好不容易才在知天命之年坐上扬州知府的位置,一旦摔下去便再无复起的机会,故此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虽说刘谋和孟江已经到案,玉堂丰总号的部分账册也带了回来,只是单凭这些恐怕撼动不了刘家的根基。”
谭明光投子认负不再纠结棋局,转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续说道:“国朝百年,律法渐趋完善,连坐之罪虽未彻底废除,但除非是谋逆大罪,像刘谋这种情况牵连不到刘家,京城刑部复核那一关便过不去。”
“这是自然。”
薛淮坦然道:“下官没有想过靠刘谋这种纨绔子弟解决庞大的刘家。”
“那……”
谭明光沉吟道:“为何要打草惊蛇?”
这是他目前想不通的问题,他虽然没有看过仪真县胡家和兴化县一干人等的详细口供和提供的证据,但是通过薛淮这几个月的行事风格来看,对方手里必然握着关键的凭证,否则他不会在盐院直接和许观澜撕破脸。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对刘家出手?
至少也要逼迫对方交出一些关键的涉案人物,而非刘谋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纨绔子弟。
如果刘家不肯松口,府衙便可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薛淮平静地反问道:“府尊,你觉得刘傅等人会坐以待毙么?”
“自然不会,且不说刘傅本就老练狡猾,即便他真的小瞧了你,许运使亦不会犯这种错误。”
谭明光摇头道:“说起来愚兄颇为惭愧,初上任时也曾有一腔抱负,然而以刘家为首的豪族盘踞本地数十年,当初虽被令尊弹压得不敢闹腾,终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利用姻亲和利益结成一张大网,这张网上既有遍布本府各地的里正粮长,亦有关联两淮各地大江南北的中小商户,更有盐运使乃至江苏巡抚这样的大靠山。”
薛淮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无奈和萧索,便宽慰道:“府尊这一年来端的不易。”
“其实也不算艰难。”
谭明光自嘲一笑,继而道:“我每日在府衙后堂研读经史,或者挥毫泼墨,外面的事情有一众属官料理妥当。只要不是天生劳碌命,这种日子倒也悠闲。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这样做终究是不对的,既然做了本地百姓的父母官,焉能无视他们的疾苦?”
谭明光起初对薛淮和对刘让等人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理尔等是与非的态度,因为他不相信薛淮真有肃清扬州官场的能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天平不断偏移,当薛淮在兴化县干脆利落地解决民变危机,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迟疑,否则等到尘埃落定,他这个扬州知府在薛淮面前将无半点分量。
先前他将许观澜和盐运司的底细交给薛淮便是表态,今日这番自白则是更加清晰地表明决心。
薛淮会意道:“人生在世难免坎坷不断,此番若非有府尊从始至终不遗余力的支持,下官面对扬州一地复杂的局势亦是有心无力。”
“贤弟过谦了。”
谭明光的神情愈发温和,眼角多了几分笑意:“不知贤弟下一步准备如何做?”
“下官想再等一等。”
薛淮不紧不慢地说道:“当下对方已经出了两步棋,其一是鼓动那些盐商来闹事,其二是故意将刘谋和玉堂丰的破绽摆在我们面前,府尊觉得接下来他们还会有什么动作?”
谭明光沉吟道:“他们除了故布疑阵扰乱你我的视线、暗中处理那些牵扯进来的人和物,多半还会拉乔家与沈家下水,如此才能逼迫你收手。”
“府尊明见。”
薛淮微笑道:“许观澜和刘傅等人想让我成为扬州城的众矢之的,那我便给他们这个机会,所谓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等到他们以为我被种种艰难困住之时,我再直取中军。”
他将手中的棋子按在棋局之中。
这一刻谭明光从薛淮身上感受到极其明显的凌厉杀意。
薛淮的想法看似简单,谭明光却知道其中蕴含着多少困难,今日那些聚集在府衙外面的盐商只是对方的试探,接下来如果薛淮坚持查办那些鱼肉百姓、勾连官府的大盐商,只怕会迎来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
一念及此,谭明光肃然道:“贤弟放手去做,愚兄会帮你顶住上面的压力。”
“多谢府尊!”
薛淮拱手一礼,随即起身道:“下官先去会一会刘家四公子。”
“好。”
谭明光欣然点头,又叮嘱道:“贤弟,既然你已下定决心,不妨以此事为契机,正式向扬州父老宣告,府衙将会彻查本地豪族的一应不法事。”
“下官正有此意。”
薛淮笑着应下,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片刻过后,府衙大堂。
薛淮高坐案后,右侧站着江胜,左边则有刑房司吏郝时方和负责记录的书吏,堂下两排衙役皆是他这几个月亲自带着巡查各地的部属。
刘谋被带上堂来,只见衙役们长棍拄地杀气腾腾,他却是一脸无惧。
身为刘傅最偏爱的幼子,刘谋在扬州城可谓名副其实的恶霸,即便他知道薛淮不是知府谭明光那样的庸官,心里依然不认为对方能将他如何。
“砰!”
薛淮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堂下何人?”
刘谋不情不愿地跪下行礼道:“草民刘谋,拜见厅尊。”
薛淮沉声道:“刘谋,你可知罪?”
刘谋强撑镇定,梗着脖子说道:“厅尊,草民奉公守法,近日更是深居简出,何罪之有?还请厅尊明察,切勿轻信小人诬告。”
“奉公守法?”
薛淮讥讽一笑,随即从案上厚厚一迭卷宗中抽出一本,冷冷道:“仪真县青山镇乡绅胡庆具名上告,你这个刘家四公子背地里恶行昭昭,今日本官便让你好好看清楚!”
听到胡庆这个名字,刘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略显茫然地看着薛淮,暗想他和胡庆最多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对方为何要上告自己?
“太和十四年八月,扬州中秋灯会,城内商户丁晨之妻徐氏被你强行掳入瘦西湖画舫,行淫辱之举!王氏不堪受辱,于你离去后投湖自尽!”
薛淮的声音砸进刘谋的耳中,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四公子呆立当场。
这件事他做得极其隐秘,只有身边几个心腹知晓,连苦主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薛淮又是如何得知?
不对……胡庆……
刘谋忽然想起来,事后他曾和胡庆之侄、原府衙经历胡全一起饮酒,席间曾不小心说漏嘴。
大堂内死寂一片,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薛淮冰冷的视线停留在刘谋脸上,继续说道:“太和十六年五月初九,只因一句无心之语的冲突,你暗中指使城内青皮闲汉十余人,将海门县书生肖云殴打致死!本官已经派人将其中几人捉拿归案,如今人证物证皆在!”
刘谋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支吾道:“草民……草民没有……”
“还敢抵赖?”
薛淮厉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仗着刘家之豪富,视王法国纪如无物!这两桩案子不过是冰山一角,你现在给本官睁开眼睛,看清楚这十年来你究竟做过多少恶事!”
他抬手将那本卷宗朝刘谋的面庞砸了过去。
刘谋直到此刻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根本想不到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今日他奉刘傅之命前往玉堂丰总号巡视,刚好碰到府衙差役闹事,虽然那个江胜提了一嘴,可刘谋并未当回事。
他又不傻,当然不会亲手沾惹血污,往常做的那些事也都处理得很干净,并且知情者极少。
然而此刻在公堂之上,薛淮竟然准确无误地掀开他的老底,这让刘谋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顾不得脸上被砸的疼痛,艰难地捡起那本卷宗,只看了一会便浑身发抖。
果如薛淮所言,卷宗之上清晰记载着他这十年来做过的大部分恶行。
薛淮神情冷峻,心中却是颇为感慨,他原以为胡庆藏着的秘密是刘家等豪族利益往来的线索,没想到胡庆那厮居然暗中搜集了很多刘谋之类纨绔子弟的不法证据。
此刻他按下翻涌的思绪,肃然道:“刘谋,你罪孽滔天难容于世,本官现按《大燕律》,将你剥去锦服戴上枷锁镣铐,立即打入扬州府衙死牢严加看管!待本官核实你所有罪行,一并具本呈奏!绝不宽贷!”
“厅尊!”
刘谋仓惶出声,两名魁梧衙役如猛虎出柙大步上前,一人掐住他脖颈按倒在地,另一人粗暴地当场扒下他一身华贵的锦服。
“啊!你们敢!我可是刘家四少爷!”
刘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闭嘴!”
抓他的衙役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同时熟练地将其反剪双手。
昔日在扬州城横着走的刘四公子,此刻如同被扒光羽毛的公鸡一般狼狈不堪。
他被衙役的耳光打得满眼金星,即便眼神无比怨毒,终究不敢再挣扎嚎叫。
薛淮漠然地注视这一幕,继而冷声道:“带下去!”
“喏!”
衙役迅速应下,随即两人拖着刘谋前往府衙死牢。
这场堂审就此落幕,薛淮缓缓站起身来,余光注意到堂外那个仓惶离去的小吏,不由得冷冷一笑。
159【逼宫】
永庆坊,刘氏大宅。
重德堂内,据说染病卧床的刘傅坐在太师椅上,右手不轻不重地拍着扶手,身前有一名丫鬟跪着给他捶腿。
“父亲,出事了!”
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快步走进堂内,神情显得十分凝重。
他便是刘家二爷刘议,和刘让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刘家四子抛开最小的刘谋不谈,刘让在府衙为官,理所当然要负责官面上的关系,三子刘许擅长商贸之道,这些年已经逐渐从刘傅手中接过一部分大权,打理家中庞大的产业。
刘议性情沉稳又狠辣,专门负责家中的大小阴私之事,是刘傅最器重和信任的儿子。
刘傅抬眼看向次子,等身前丫鬟乖顺地起身福礼退下,他才开口说道:“老四进了府衙?”
“是。”
刘议沉肃道:“方才大兄让人传话,薛淮直接开堂审案,仅仅不到一刻钟就定了四弟死罪,现在四弟已经被他关入府衙的死牢。”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刘傅感到恍惚。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刘议又重复一遍,接着解释道:“父亲,大兄的人也只听到一个大概,薛淮应该是从胡庆那里拿到很多和四弟有关的实证,先前一直藏着掖着。我们的人也曾尝试去仪真县接触胡家父子,但是章时铁了心要充当薛淮的马前卒,这段时间一直严防死守,我们的人见不到胡家父子,导致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所谓错判,便是胡家究竟藏着怎样的隐秘,又是否会危及刘家。
刘傅和刘议商议过后,认为胡庆手里最多掌握着一些刘家和盐运司、漕运衙门的利益勾连,这些固然不能轻视,但是任何涉及到那两处衙门的机密,刘傅都不会太担心,蒋济舟和许观澜都不是等闲人物。
为了万无一失,刘傅还特意让刘议查找往年和胡家的往来,尽力提前消除隐患。
谁知胡庆那厮不走寻常路,他竟然藏着刘家子弟的罪证。
刘傅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次刘谋出现在玉堂丰总号确实是他有意为之,他这样安排自有缘由,但是局势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薛淮竟然真有钉死刘谋的铁证。
如此一来,岂不是他亲手把一个儿子送上了刑场?
“父亲,我们不能再迟疑了,薛淮显然是蓄谋已久!”
刘议神情凝重地说道:“他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从胡庆那里拿到这些证据,竟然一直隐忍到现在,可见他图谋甚大,绝对不只是像他父亲那般打压我们本地大族,而是想把我们连根拔起!”
“连根拔起?”
刘傅冷笑道:“他就不怕吃撑了?”
刘议心中暗叹,父亲确实是老了,思维远不及当年敏捷,如今岂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他只好忍着心中的焦急,继续说道:“父亲,无论薛淮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都不能继续等下去,毕竟胡庆手里不可能只有四弟一人的把柄,而薛淮今日已经向所有人表明态度。接下来他只要挨个找我们各家子弟的麻烦,到时候人人自危,只怕这个同盟会不攻自破。”
刘傅反应过来,薛淮这是要杀鸡儆猴外带敲山震虎,先拿下刘谋再用引而不发的手段逼迫各家臣服。
“好算计。”
刘傅深呼吸,然后寒声道:“你马上让人通知老大,让他们去给薛淮施加压力。其次,传信给许运使,请他出面找谭明光谈谈。再次,让那几十家中小盐商闹起来,不能再像今天早晨一般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将我们准备好的东西抛出来,拉沈家下水!”
“是。”
刘议暗暗松了口气,又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办妥这几件事。”
刘傅摆摆手,望着次子迅速离去的身影,老者的双手逐渐攥紧,低声自语道:“连你死了的爹都不能奈何我们,你又凭什么做成这件事呢?”
一抹身影悄然出现在堂内。
等他来到近前,刘傅苍老的双眼中浮现锐意,问道:“刘嵩等人送过去了?”
那人应道:“是的,老爷,如今他们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薛淮的手伸不进去。”
“嗯。”
刘傅应了一声,又低声道:“为防万一,你手底下的人要做好准备,总不能真让老四折在薛淮手里。”
“小人明白。”
那人正色领命。
……
翌日早晨,府衙同知厅。
经过一夜的发酵,刘谋被薛淮打入死牢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
这个消息过于惊悚,以至于很多人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扬州四姓的势力过于强盛,即便刘乔两家已经决裂,世人依然觉得就算是府衙主官也不能轻易撼动刘家在扬州的地位,这一年来谭明光的表现更加印证这一点。
直到昨天薛淮仅用片刻就初步判定刘谋的死罪。
先前他巡查各地查办了不少官绅,很多人敬佩他的果决和公道,但是没人觉得薛淮会直接对刘家出手,毕竟和刘家相比,他查办的那些官绅顶多算是烦人的蚊虫。
“难道真要变天了?”
很多人脑海中蹦出这个念头,虽说不太敢相信,却也做不到对薛淮不屑一顾。
外面风浪已成,府衙自然无法平静如初。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厅外响起齐青石冷厉的嗓音:“诸位请止步!”
下一刻他来到厅内对薛淮说道:“少爷,刘让等府衙属官求见。”
伏首案前的薛淮抬起头来,微微点头道:“让他们进来。”
齐青石领命而去,随后便见通判刘让、推官郑宣带着八九名府衙官吏走了进来。
见礼之后,薛淮看向刘让说道:“刘通判有何贵干?”
刘让面色阴沉,但是没有提起四弟刘谋的遭遇,只见他微微垂首,简明扼要地说道:“厅尊,卑职此来只为辞官。”
“辞官?”
薛淮神色如常,扫了一眼众人道:“诸位亦是因为此事前来?”
郑宣直白地说道:“没错,我等皆是为了辞官而来。”
薛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说道:“诸位是不是弄错了,你们要辞官自然可以,但是应该去找府尊,将你们的辞呈交给他,再由府尊核准之后上呈吏部,这才是正经的程序。本官虽是你们的上官,但是岂能越俎代庖,抢了府尊的大权?”
相较当初的谦恭,今日的郑宣显得格外硬气,他毫不迟疑地说道:“厅尊误会了,我等此来并非是为征得你的同意,稍后我等便会去寻府尊。”
薛淮奇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刘让接过话头道:“厅尊履任扬州以来,你为了一己政绩,丝毫不顾局势安稳,不到半年便弄得扬州各地鸡飞狗跳,先前在兴化县甚至险些酿成民变!如今厅尊更是强行插手两淮盐政,昨日便有数十位盐商联袂来府衙请愿,厅尊却罔顾人心视而不见!卑职委实无法认同厅尊的治政理念,更不愿成为厅尊一己私欲的执行者,因此只能请辞!”
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逼宫。
刘让等人把持着府衙大权,这不光是依靠谭明光的知趣,他们自身都拥有一定的能力,而且能够影响到府衙的方方面面。
如今他们撂挑子不干,自然会让府衙的人手捉襟见肘。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如果谭明光将他们的辞呈送往京城,这恐怕会引来一些人对薛淮的攻讦——新任扬州同知不到半年就和属官离心离德到这种地步,他在扬州是不是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紧紧盯着薛淮的面庞,想找到一丝慌乱亦或震怒,然而他们没有看见任何情绪的波动,薛淮只是平静地迎着他们的注视。
几息过后,薛淮点头道:“好,本官知道了。”
“厅尊,你最好还是悬崖勒马罢!”
刘让貌似失望地丢下一句话,便要同其他人离去。
“慢着。”
薛淮话音出口,齐青石和岑福已然拦住众人的去路。
刘让回身望去,只见薛淮缓缓站起来,在江胜的护卫下绕过桌案,站定说道:“本官没让你们走。”
刘让面无惧色地说道:“厅尊这是何意?难道就因为卑职说了几句心里话,便要招来厅尊的恶意报复?”
“刘通判不必急着血口喷人。”
薛淮神情沉静,徐徐道:“就算你们今日不来,本官也会派人去将你们请来。相信你们都听说了,昨日本官将刘四公子关入死牢,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近十年来扬州吏治日渐败坏,官商勾结越演越烈,本官和谭府尊商议多时,一致认为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府衙内部存在大量贪官污吏。”
刘让和郑宣还能维持镇定,其他人内心不禁慌乱起来。
薛淮环视众人,冷笑一声道:“来都来了,何必着急离去?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本官这几个月收到多少检举告发你们的密信?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本官手里掌握了多少你们为非作歹的证据?”
“本官还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反倒在本官面前装腔作势。”
“既然如此,那就暂且留在府衙罢!”
160【天理昭昭】
同知厅内,气氛肃杀无比。
那些胥吏和扬州本地豪族有各种各样的关联,而且他们屁股下面都不太干净,因此刘让一开口便得到他们的支持。
众人此来辞官,其一是为了向薛淮和谭明光施压,其二则是顺势离开府衙,避免被薛淮抓住痛脚。
然而他们没想到薛淮的应对如此果决狠辣。
看着拦住退路的齐青石等人,一众胥吏只觉得荒唐又可怕。
刘让示意其他人不要慌乱,随即冷眼看着薛淮说道:“薛大人,你想做什么?”
“本官方才说得还不够清楚?”
薛淮淡淡道:“刘通判、郑推官以及在场各位,本官这几个月先后收到七十余份密信,皆是针对你们各种不法之举的上告。即便你们今日不提辞官,本官也会启动对你们的审查程序。”
“大人此言谬矣!”
刘让沉声道:“卑职身为扬州通判,乃是正经朝廷命官,一应去留问责诸事均由朝廷吏部决断,大人虽是上官,却也无权羁押审问卑职等人!”
郑宣立刻跟上说道:“没错,薛大人无权这么做!你若一意孤行,我等必弹劾你擅权越界!”
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对啊,薛淮的背景再深厚,他也得按照朝廷的规矩做事,还真以为他在扬州能只手遮天?
“刘通判有些小题大做了。”
薛淮依旧平静地说道:“本官从未说过要羁押尔等,只是请你们暂时留在府衙,配合一些简单的问询。”
“恕难从命!”
刘让强压着火气,一字一句道:“薛大人,自从你履职以来,卑职素来尊重有加,但这不是你肆意妄为的底气!”
“尊重?”
薛淮双眼微眯,似笑非笑道:“刘通判口中的尊重,是指本官初临扬州,你就命风尘女子以色相诱?还是指本官没有和你们同流合污,你们就找出几十件疑难公务想要压垮本官?”
刘让冷冷道:“卑职并无此意,薛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薛淮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想必刘通判已经知晓令弟刘谋的境遇,为何你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想在这个时候辞官呢?”
刘让毫不迟疑地说道:“舍弟若是作奸犯科,薛大人按律查处便是,卑职则理当避嫌,敢问这有何不妥?”
“言之有理。”
薛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颔首道:“既然如此,刘通判就更不能离开府衙了。刘谋近年来的恶行不计其数,倘若没有你这位在府衙任职的兄长庇护,那么多苦主怎会上告无门?本官收到的告发信里,有一小半涉及你与刘谋的违法之举,因此你必须留在府衙接受询问。”
“这不过是薛大人陷害卑职的借口罢了!”
事到如今,刘让不想再同薛淮虚与委蛇,冷笑道:“薛大人,你可以继续玩这种把戏,但是卑职不奉陪了!我们走!”
郑宣连忙附和,其他人也都鼓起勇气,他们不信薛淮真敢下令动手。
江胜朝薛淮看去,他比齐青石等人要多几分阅历,知道这些府衙属官并非是虚张声势,至少对方的辞官程序没有走完,现在仍旧有官职在身。
薛淮即便是他们的上官,亦不能对他们随意处置,这会触犯官场大忌。
“让开!”
刘让盯着如一杆标枪拦在身前的齐青石,发狠道:“拘禁朝廷命官,你想死吗!”
“何事如此喧哗啊?”
一道从容淡然的声音从外传来,紧接着扬州知府谭明光迈着四方步走进来,他身后跟着黄西滨和几名随从。
“府尊,您来得正好!”
刘让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薛淮怒道:“薛大人疯了!”
“刘通判慎言!”
谭明光看了一眼场间局势,斥道:“你身为下官,怎敢如此放肆?”
听到这句话,不光郑宣等人怔住,连刘让都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
面前这位正四品知府大人自从来到扬州之后,对府衙属官尤其是刘让可谓言听计从,公开场合从未拒绝过他的提议,更遑论像现在这样当众训斥刘让。
虽说谭明光近来的态度一直很暧昧,但刘让觉得他不会彻底倒向薛淮,多半是想左右逢源,此刻只能压着火气低头认错道:“卑职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府尊、厅尊恕罪。府尊,卑职等人今日特为辞官而来,然而薛大人罗织罪名,竟然要将我等拘禁在府衙之内,此举严重违反朝廷规矩,还请府尊为我等做主!”
谭明光慢悠悠地说道:“罗织罪名?刘通判,你是说本官与薛同知沆瀣一气,要陷害你们这些人?”
此言一出,堂内一片死寂。
刘让抬眼看向谭明光,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谭明光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不仅知道薛淮打算对这些人动手,并且愿意支持薛淮这么做!
别看他好像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知府,如果他愿意和薛淮站在一条船上,两位主官联手确实可以决定这群府衙属官的命运。
刘让心乱如麻,他不明白谭明光为何敢这么做,难道他就没有想过,万一京中的沈望失势,薛淮没有了最大的靠山,江苏巡抚和两淮盐运使有的是法子收拾薛淮,而谭明光届时要如何自处?
他不是最在意明哲保身么?为何此刻如此决然?
刘让仍然不肯放弃挣扎,他略显艰难地说道:“府尊,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
谭明光沉声道:“本官身为扬州知府,现在有足够的证据指控尔等贪赃枉法、暗中串联对抗审查!故此,本官即刻暂停尔等职务,由薛同知对尔等进行初步询问。倘若尔等能够解释清楚,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自然就可先行离去。若是说不清楚,那就只好委屈你们在府衙再待一段时间!”
“府尊!”
刘让抬高语调,几近狰狞地说道:“就算你有权对卑职等人进行初步问询,亦无权限制我等的人身自由,你这是滥权专断!如此行径,你当朝廷会任由你胡作非为?府尊在仕途跋涉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地位,莫要被人哄骗,一失足成千古恨!”
“刘让!”
谭明光一声厉喝,盯着面前这些府衙官吏,寒声道:“你们这些年操弄权柄狼狈为奸,把一个如此富庶的扬州府弄得乌烟瘴气人神共愤!本官一年多来将你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早就想将你们绳之以法!事到如今你还敢在这里张牙舞爪,真当国法是摆设么?今日本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们走不出这座府衙!”
“莫说本官不教而诛,现在就让你们死了那条心!”
“薛同知早在半个月前便已和本官联名上报本省按察使,将你们这群贪官污吏的罪证送了过去!”
“本官和薛同知已经收到按察使大人的指令,奉令对尔等进行初步审查,一应程序合理合法,你们就算把这桩官司打到京城去,本官也丝毫不惧!”
许是憋屈了太久,谭明光锋利的话语如连珠炮一般倾泻,直接将刘让等人震得呆立当场。
“按察使……”
刘让脸色惨白,他忽地扭头看向薛淮。
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依旧显得很平静。
依照大燕官制,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对省内各级官员都有监察之权,像刘让和郑宣这样的官员犯事都需要本省按察司来处理,因此按察使授权谭明光和薛淮查办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一般而言,按察使不会轻易将权柄下放,谭明光显然没有这样的人脉。
刘让脑海中浮现江苏按察使石道安的大致履历,此人曾经好像担任过大理寺左寺丞。
大理寺!
他猛然之间惊醒,虽然他现在不能确认石道安任职大理寺期间是否薛明章的下属,但是薛淮居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石道安手中请来一道手令,两人显然不是泛泛之交。
以薛淮的年纪和履历绝对不可能和石道安建立深厚的私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薛明章给他留下的人脉凭仗!
可笑他和背后那些人一直死死盯着沈望,甚至派人在京城探查沈望的一举一动,却没有想过离世多年的薛明章是何等人物,即便受过他恩惠的官员不多,但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极有实力的人物。
譬如先前的漕运总兵伍长龄,又如现在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
“薛大人果然好手段。”
刘让面如死灰,当下薛淮拥有谭明光的全力支持,又有石道安的授权指令,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们这些人困在府衙。
郑宣等人满面惶然,靠着最后的理智强行支撑,没有做出丢人现眼的举动。
“刘让,你们在扬州作威作福太久了,久到忘记是朝廷给了你们官身,而今本官便要让你们为这些年的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薛淮上前一步,冷峻的目光扫视众人:“那夜本官在盐院曾经对刘傅说过一句话,叫做恶有恶报天公地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日同样送给你们,此外还有一句话——”
他微微一顿,话锋如刀:“鱼肉百姓之人,当诛!”
161【反制】
当谭明光拿出江苏按察使石道安的手令,刘让和郑宣等人便放弃了挣扎。
经过薛淮几个月的打磨和调整,扬州府衙的势力格局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随着王贵、孔礼和郝时方等老资格胥吏的倒戈,以原经历胡全为代表的部分官吏被问罪,刘让对府衙的影响力极大降低。
尤其此刻谭明光旗帜鲜明地站在薛淮一边,两人联手掌控府衙大权,其他人压根掀不起风浪。
三班衙役的班头都换了新人,皆是先前追随薛淮巡查各地表现突出的年轻人,他们对薛淮的敬畏还在谭明光之上。
薛淮让齐青石和岑福带着衙役们,将刘让等人请到二堂已经安排好的厢房,又命刑房司吏郝时方带人前去进行初步的问询。
同知厅安静下来,谭明光坐在左首,见此刻没有旁人,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薛淮亲自斟茶递给他,微笑道:“府尊因何叹气?”
“贤弟啊,不怕你笑话,愚兄手里可是捏了把汗。”
谭明光接过茶盏,感慨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当面撕破脸、不再忍气吞声赔笑脸的感觉真好,愚兄为官数十年,今日方能体会到畅快二字的真意。”
他一路走来谨小慎微,为了这身官服处处提防,唯恐行差踏错一步,个中心酸委实难言。
薛淮怕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禁提醒道:“府尊,棋局尚至中盘,离收官还有些远,我们不能大意。”
“愚兄明白。”
谭明光点了点头,看向薛淮说道:“如今刘傅的两个儿子都被困在府衙,郑宣等人亦是如此,本地那些豪族想来应是坐不住了,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薛淮沉吟道:“依下官拙见,府衙应该立刻将这两件事公之于众,要重点突出刘让和刘谋兄弟二人的身份,并且明白无误地告诉本地官绅,眼下他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过往触犯法度之人,只要主动自首坦白并且具名检举他人者,府衙都会酌情宽大处理。”
谭明光会心一笑,点头赞道:“妙!”
这是打压分化之策,将火力集中在刘氏一族身上,给其他大族一丝认罪自救的空隙,避免他们紧紧抱团。
正常情况下,那些大族肯定不会轻易认罪,毕竟这是将脑袋伸到官府的刀口下,往后就由不得他们再像以前那般恣意妄为,那些老爷们显然不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然而薛淮干脆利落地拿下刘氏兄弟,没人敢保证刘家会不会因此覆灭,万一薛淮真从这对兄弟身上挖出足够解决刘家的证据,而他们又坚持和刘家共进退,事后薛淮能放过他们么?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阳谋,却又能够直指人心深处。
谭明光仔细斟酌片刻,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便笑着说道:“贤弟,你能否给愚兄交个底,除了石臬台和伍总兵之外,你在江南还有哪些助力?”
这话略显唐突,但也是谭明光向薛淮表明态度的方式。
两人既然已经站在一条船上,谭明光显然是因为决心坚定才能如此坦然。
薛淮悠然道:“府尊,下官至此已经底牌全出,先父留下的香火情都已派上用场,往后就只能自食其力,还望府尊能够鼎力相助。”
谭明光自然不信,不过并未刨根问底,有些事需要点到即止。
他在心里暗暗思忖,漕运总兵伍长龄和本省按察使石道安应该就是薛明章留给薛淮的遗泽,但是这位年轻的同知还有一位被誉为清流领袖的座师。
沈望如今贵为工部尚书,入仕几十年难道就没有几个信得过的同仁?
就是不知这江南地界哪位高官与沈望交情莫逆,谭明光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薛淮的人脉,同时对这场肃清扬州官商风气的斗争有了更强的信心。
仅仅大半个时辰之后,扬州府衙的告示便开始张贴于城内各处。
刘谋被关入死牢的消息已经传开,如今刘让等一批府衙属官因为作奸犯科被停职审查的公告犹如春雷,迅速掀起一片片惊涛骇浪。
就算是当年薛明章主政扬州时期,亦不曾这般直接把矛头对准扬州四姓之首的刘家,而且薛淮一出手针对的就是刘让和刘谋这种大族子弟。
两淮盐商登时乱做一团,此刻就算给他们一身的胆子,都不敢再去府衙外面请愿——薛淮连刘让都说查就查,还会跟他们这些商贾笑脸相迎?
有人为银匮急得火烧眉毛,有人担心往年的不法事被官府查问,有人则暗中怒骂刘家自讨苦吃非要去招惹薛淮,也有人悄然生出不一样的心思。
许观澜和刘傅所谋针对薛淮的手段迅速失效,两淮盐商现在根本不可能齐心协力去给薛淮制造阻碍。
民间对于府衙的决定自然是拍手叫好。
以刘家为首的本地豪族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只因他们在官府拥有强硬的靠山,且大多涉及盐业漕运这些关系到大燕国本的行当,莫说那些平民百姓,就是稍有家底的中等人家都不敢招惹这些豪族。
哪怕被对方骑在头上,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薛淮巡查各地为民伸冤的事迹已经逐渐传开,如今他回到府城没多久便开始清查官府里的贪官污吏,又直截了当地办了刘谋这个混世魔王,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谓一时无两,青天之名众口相传。
如果他真能彻底拔除刘家这样趴在两淮百姓身上啃噬血肉的豪族,还苍生一个朗朗乾坤,他必然能做到与当年的薛明章齐名。
只是有些人不可能坐视这一幕的发生。
当夜,犹如军寨一般的盐运司衙门之内。
东园,灯火通明。
“运使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郑博彦老泪纵横,再无往日的雍容气度。
白修和葛怀城的神态好不到哪里去,就连一贯镇定泰然的刘傅也是满面沉肃。
王世林今夜没来。
虽说许观澜让刘傅对王世林警告了一番,而且王世林向刘傅拍胸脯担保绝对不会倒向薛淮,但刘傅显然已经不可能信任对方,毕竟王贵那厮据说在兴化县做得有声有色,王家的态度实在过于暧昧,刘傅不可能带着他出现在今夜这种场合。
主位之上,许观澜眉头紧皱,看着这四位连夜赶来求援的大盐商,心中满是烦躁和腻味。
如果有的选,他宁愿和薛淮合作,直接抄了这四人的家,查获的银子莫说抵消一场认窝大会,完全够他毫无阻碍地直接重返中枢,可是他不能这样做。
名声倒是其次,他相信自己只要还是两淮盐运使,自然有源源不断的盐商投奔麾下供他驱使。
问题在于这些年他和刘傅等人的牵扯太深,早就做不到割裂。
他手里握着这几名大盐商赖以生存的命门,对方手里也有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把柄,双方已是同生共死的命运。
“行了,一把年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许观澜抬手捏了捏眉心,待众人安静下来,他看向刘傅问道:“你那两个儿子暂时不会有事,薛淮没有能力直接决定他们的生死。我且问你,他们会不会直接牵连到刘家?”
短短几天过去,刘傅的老态愈发明显,他按下心中的焦急和苦涩,勉强镇定道:“回大人,犬子刘谋并不知晓家中底细,薛淮从他嘴中问不出什么。至于刘让,他已年过四旬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断然不会被薛淮唬住。还请大人放心,只要刘家不倒,我担保犬子不会胡言乱语。”
许观澜心中暗骂一声老东西,刘傅这句话其实在提醒他,刘家和他这位盐运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刘家和其他几家这次无法逃过薛淮的辣手,那么许观澜也不能幸免。
现在已经不是内讧的时候,许观澜压制住心中的不悦,寒声道:“诸位,本官知道你们各有神通,莫要继续藏着掖着了,务必要尽快通过自己的门路给薛淮施加压力。若是让他继续这样查下去,本官亦无力保住你们的家业。”
这句话可谓开诚布公,刘傅点头道:“运使大人说的没错,我已经派人去苏州府请巡抚大人抽空巡视扬州。”
江苏巡抚陈琰是他最大的仰仗,先前他已经让刘让去过苏州府,只是陈琰好像有要紧公务缠身,除了给谭明光几句告诫,并未亲自来到扬州。
刘傅不敢再耽搁下去,他怕陈琰还没来,薛淮就已经把刘家生吞活剥。
郑博彦等人亦连忙表态。
许观澜微微颔首,继而道:“既然薛淮铁了心要破坏两淮盐政,本官不会再同他客气了。陈伦。”
陈伦恭敬应道:“卑职在!”
许观澜微露杀气道:“后日一早点齐盐兵,查封沈家在城郊的库房,找出沈家窝藏的私盐。你尽管放手去做,本官届时亲自会一会沈秉文。”
陈伦肃然道:“卑职领命!”
许观澜又看向娄师宗道:“你留下来坐镇盐院,莫要让人闯了空门。”
娄师宗道:“是,大人。”
许观澜缓缓起身,冷静地看向众人说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薛淮的底牌就那么几张,现在他连一直隐藏的按察使那层关系都用了出来,可见他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就是比谁的心更稳、更狠!”
众人齐声道:“谨遵大人教诲!”
盐商们行礼告退之后,娄师宗来到近前低声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何事?”
“黄大人那边……”
娄师宗口中的黄大人便是指盐运司从四品同知黄冲,这些年在许观澜的刻意排挤之下,已经成为盐运司的边缘人物。
“不必理会那个蠢人。”
许观澜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本官倒要看看,沈家大厦将倾之时,他薛淮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162【杀局】
扬州城的风波甚嚣尘上,沈家作为江南商界的佼佼者,且和薛淮的关系极其亲近,近来却表现得十分低调,并未像有些人猜测的那般,配合薛淮展开对本地几大豪族的围剿。
沈园,内书房。
“爹爹。”
身穿一袭月白色纱衫襦裙的沈青鸾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来。
伏案桌前的沈秉文抬起头,放下手中的青毫,微笑道:“鸾儿来了,坐。”
沈青鸾看了一眼案上厚厚的卷宗,关切地问道:“爹爹,在忙什么呢?”
“有些事情要向几位大掌柜交代一下。”
沈秉文一言带过,望着女儿柔顺的眉眼,好奇地问道:“上次在泰兴县,景澈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青鸾听到薛淮的表字,显露出几分娇俏之意,悠然道:“爹爹,薛世兄不光官当得好、词做得好,对于经世济民一道也颇有见地。”
“说来听听。”
沈秉文登时来了兴致。
沈青鸾将薛淮对于兴化县的改革措施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难掩骄傲地说道:“以工代赈不算稀奇,毕竟史书上多有记载,能够想到这个法子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是能在短时间内确定一整套民商相互促进的方略,可见薛世兄平时对民生极其关注。”
“唔。”
沈秉文稍稍沉吟,赞同道:“此言有理,景澈确非凡夫俗子。”
这话显得意味深长。
沈青鸾对于薛淮的计划并非一无所知,先前她从兴化县匆匆赶回府城,便是受薛淮之托向沈秉文转达一些机密。
只不过从兴化分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薛淮。
少女心中难免怅惘,不过她知道薛淮抽不开身,一桩桩一件件大事都需要他反复斟酌,这个关口无论他来沈园还是她去同知官邸,都有些耽误正事,因此她默默地等待着。
如今听父亲有感而发,沈青鸾忍不住问道:“爹爹,薛世兄的谋划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但只能算是前期顺利。”
沈秉文慎重地说道:“随着刘让和刘谋兄弟二人被关,刘、郑、白、葛等豪族必然不会坐以待毙,盐运司那边同样会有所动作,接下来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
沈青鸾想了想,斟酌道:“爹爹,我们沈家何时出手?”
沈秉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到沈青鸾不好意思地垂首,他才笑道:“喊你过来便是有事叮嘱你。”
沈青鸾心中一喜,她并非为了薛淮罔顾自家的安危,而是薛沈两家的命运早已相连,如果这次薛淮在扬州折戟沉沙,沈家必然会迎来那些对手的穷追猛打。
沈秉文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随着他的叙述越来越深入,沈青鸾的神情逐渐变得紧张和忧虑。
良久过后,沈秉文淡然道:“大概便是这些安排,你都记下了?”
“女儿记下了。”
沈青鸾郑重答应,继而道:“爹爹,真要这样做吗?”
沈秉文恳切地说道:“不是我们非要这样做,而是对手会如何做。那夜我和景澈长谈,他提到那些人会把沈家当做突破口,我对此深表认同,所以这些天沈家偃旗息鼓,便是不想给对手可乘之机。当然,就算沈家低调若此,他们依然会对沈家出手,并且以此为契机破坏景澈的计划。”
沈青鸾明白这里面的玄机。
当下薛淮对刘家抬起铡刀,如果同为本地大族的沈家被抓住把柄,那他必须要做一个抉择,即一视同仁还是区别对待。
如果薛淮选择包庇沈家,不光之前他辛苦铸就的名声毁于一旦,对手们也会借助这个破绽将他赶出扬州。
沈秉文继续说道:“鸾儿,你娘亲这些年素来不理庶务,你的弟弟和妹妹们年纪小担不起重任,现在唯有你才能接过这副担子。”
“女儿不怕困难,只是……”
沈青鸾凝望着父亲的双眼,担忧道:“只是不想爹爹冒险。”
“安心。”
沈秉文微微一笑,从容道:“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为父,现在的沈家不是当年孱弱的小门小户,不会被些许风雨打倒。”
沈青鸾认真地点头。
……
两天后的清晨,府城北面郊外。
运河码头东边形成一大片聚集区,这里是两淮各大商号的仓储之地,沈家广泰号的仓库亦坐落其中。
朝阳徐徐升起,此地逐渐变得人声鼎沸,各家商号的伙计都开始忙碌起来。
直道之上,一队兵卒的身影从远到近赶来,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人。
片刻过后,数百名手执兵刃的盐兵在一处大院门前停步,只见门楼上写着“广泰商号”四个大字。
“广泰号管事何在!”
一名盐兵上前怒喝,满面肃杀之气。
“小人杨继川,现为广泰号仓储管事,不知军爷有何见教?”
一位年过四旬的男子带着数人从院内走出,他看着外面数百名严阵以待的盐兵,心里自然有些发麻。
“你叫杨继川?”
两淮盐运司副使陈伦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沉声道:“本官陈伦,现奉运使大人之令,前来查封你们广泰号的仓库。”
杨继川一听“查封”二字,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拱手道:“陈大人容禀!我广泰号经营数代,向来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两淮地界谁人不知?今日大人突然带兵前来查封,不知我商号何处触犯了王法?还望大人明示!”
“安分守己?”
陈伦高坐马上,嘴角噙着一丝冷意,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杨继川和广泰号那宽阔敦厚的院门,“本官奉命行事,自有稽查依据!两淮盐政关乎国本,朝廷严令查禁私盐,尔等商号仓储重地更是重中之重。近日有人密报,广泰号仓库之内窝藏私盐,盐运司岂能坐视?”
“私盐?”
杨继川惊得身形趔趄,失声道:“陈大人,这是诬告,这是天大的诬告啊!广泰号进出货物皆有详细账目,盐引齐备,从未有过丝毫逾越!”
杨继川身后的一众广泰号伙计也群情激愤,纷纷出言辩解。
“冤枉啊大人!”
“我们广泰号从不碰私盐!”
“请大人明察!”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数百盐兵刀枪森然的肃杀气氛下,显得是那般苍白无力。
周围闻讯赶来的其他商号伙计、管事,甚至一些刚靠岸卸货的船工,都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伸长脖子看着这罕见的一幕,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
“看吧!果然是冲着沈家来的!”
“天哪,是私盐?真要坐实了,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沈家不至于这么糊涂吧?这节骨眼上……”
“难说,利益动人心啊……”
陈伦对杨继川的辩白和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微微侧首,向身旁一名身着锁子甲、面色冷硬的将官使了个眼色。
那将官心领神会地拔出腰刀,厉声喝道:“奉盐运使手令查缉私盐,所有人等立刻让开,凡有阻挠者以抗拒执法论处!给我搜!”
声音如同炸雷,震得广泰号一众人等脸色苍白。
“遵令!”
数百盐兵齐声应诺,如狼似虎般冲上前,粗暴地推开挡在门前的杨继川等人。
杨继川还想挣扎阻拦,被两个身材魁梧的盐兵死死架住双臂,拖拽到一边,任凭他如何嘶喊也无济于事。
盐兵们涌入大院,直冲那间最大的仓库冲去。
沉重的仓库大门被强行砸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盐兵们如潮水般涌入储存着无数货物的仓库之中。
片刻过后,翻箱倒柜之声、粗鲁的呵斥声、木箱被砸破的声音响成一片,原本码放整齐的货物被粗暴地拖拽下来砸在地上,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广泰号的伙计们看着自家货物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几欲滴血,却又敢怒不敢言。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伦端坐马上,神色镇定,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笃定的冷意。
他示意盐兵将杨继川放开,冷冷道:“杨管事,本官知道你做不了主,现在你可以派人赶去城中,将能做主的人请来。”
杨继川浑身乏力,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盐运司会如此粗暴蛮横地对待广泰号,当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找来几名可靠的伙计,让他们立刻回城去沈园求援。
那几名伙计刚走没多久,忽有几名盐兵从仓库中冲出来,他们朝陈伦高呼,声音高亢又带着惊喜:“副使大人!找到了!仓库里面有很多私盐!”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众人心头炸响!
外面所有围观者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几名盐兵身上。
杨继川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不敢置信的恐慌。
这不可能!
他身为广泰号的仓储管事,怎会不清楚甲字仓库里的情形,那里面确实存放了不少盐,可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官盐,怎会有盐兵所说的很多私盐?
他继而怒视陈伦,这绝对是盐运司的陷害!
然而陈伦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对那几名盐兵说道:“将广泰号窝藏的私盐抬出来!”
“遵令!”
盐兵兴奋地领命而去。
场间的气氛变得无比诡谲,围观者有人神色凝重,也有人满面幸灾乐祸。
一辆马车在二十余名精锐好手的护卫下,缓缓来到人群之外。
车帘掀开,露出两淮盐运使许观澜冰冷的面庞。
163【画地为牢】
甲字仓库最深处,临近后墙根原本堆放杂物的区域,一队盐兵将杂物和用来遮掩的泥土清理完毕,合力掀起十二块厚重的巨大木板,露出下方一个方方正正的地窖。
坑口暴露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土腥味的咸涩气味猛地涌出,周遭一众盐兵都忍不住皱眉掩鼻。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麻袋从地窖中拖出来,然后被盐兵们抬到外面的大院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可是场间的气氛却令人感到窒息,尤其是广泰号的管事和伙计们,此刻一个个面色惨白,满眼不敢置信。
杨继川愣愣地看着院中逐渐堆积如山的麻袋,神情一片恍惚。
他不明白为何在自己管的仓库深处会有一个地窖,更不明白地窖中居然有这么多私盐,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谓私盐,本质上和官盐没有区别,都是盐场的灶户们辛苦煮出来的盐。
以扬州丁溪场的灶户为例,他们煮盐所得先要上缴固定的数量给盐运司,余盐则会被盐运司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这对于灶户来说显然难以接受,因为余盐换来的银子根本不够他们的生活所用。
另一边广大盐商在盐运司的压榨下,他们的利润同样很稀薄。
按照正常流程,盐商花费大笔银钱竞得引窝,再凭引窝去盐运司申购盐引,最后凭借盐引去指定的盐场购盐,以及去指定的区域售卖。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很多盐商甚至会亏本经营。
基于此,盐商和灶户可谓一拍即合,盐商以银两现结的方式从灶户手中收购余盐,因为他们给出的价格比盐运司更高,灶户们自然愿意接受。
而盐商收购私盐的价格,又仅仅是官盐成本的三成。
简而言之,私盐便是盐商和灶户绕过盐运司这个中间人,直接达成交易,连盐税都可以逃避。
正因如此,朝廷严禁私盐的存在,这会严重损害到盐运司乃至国库的利益。
一般来说,盐商用大笔银钱购买盐引满足盐运司的胃口,主要谋利的方式则是夹带私盐,盐运司对此其实心知肚明,只要盐商足够懂事,再做得隐秘一些,他们也不会追究到底。
然而今日沈家的仓库被查出这么多私盐,委实令围观的人群诧异,盖因沈家的口碑一直很好,家主沈秉文更被本省藩台窦贤赞为义商。
“天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沈家如此豪富,竟然也做这种事?”
“自古财帛动人心,谁会嫌银子多呢……”
“这次只怕沈家要完了,这么多私盐怕不是要判一个斩立决?”
场间的风向毫无疑问地倒向盐运司。
不远处那辆马车中,许观澜神色冷峻,眼底杀意凛凛。
其实在他看来,沈家这些年算得上盐商的标杆,不光盐税交得及时,平时基本不会出什么岔子,对他的孝敬也不少,很多方面甚至比刘家等豪族做得更好。
如果两淮盐商都能做到沈家这个标准,许观澜自然会无比惬意。
要不是薛淮步步紧逼,连刘傅的两个儿子都抓了起来,继而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姿态,许观澜也不想对沈家下手。
“要怪就怪你自己站错了位置。”
许观澜喃喃自语。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盐兵们终于停了下来,此刻院中的麻袋几近堆成一座小山。
那名将官来到陈伦的坐骑前方,朗声道:“禀大人,卑职及部属在广泰号甲字仓库的地窖中发现大量私盐,清点之后共计九十二袋,每袋重一石有余,合计接近万斤!”
这个恐怖的数字惊起场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万斤私盐……
按照朝廷律法,贩卖私盐之人,超过百斤便要杖一百徒三年,眼前这万斤之数,沈家只怕有人要脑袋落地了。
杨继川眼前一黑,瘫坐于地。
陈伦冷哼一声,望向杨继川说道:“杨管事,你们广泰号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窝藏万斤私盐!真是不知死活!”
杨继川挣扎着跪起来,哭丧道:“陈大人,小人敢对天发誓,从未见过这些私盐,这真和广泰号无关啊!”
“笑话!”
陈伦厉声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本官的部属从你家的仓库里查出九十二袋私盐,你还敢信口雌黄?诸位,你们信不信这些私盐和沈家无关?”
周遭围观人群登时喊道:“不信!”
无论真心不信还是有意落井下石,沈家广泰号的命运仿佛都已经注定。
便在这时,二十余骑匆匆赶来。
陈伦扭头望去,不出意外看到了沈家之主沈秉文,然而与他同行的并非薛淮,而是扬州知府谭明光,两人各带了一些随从。
“是府尊!”
“见过府尊!”
见礼声连绵起伏,谭明光神情沉肃,颔首回应。
沈秉文先是看了一眼远处院中堆起来的麻袋小山,随即视线从陈伦和盐兵们身上掠过,最后看向外围那辆马车。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那辆马车,恭敬行礼道:“草民沈秉文,拜见运使大人!”
运使?
众人这才注意到身后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以及旁边二十余名剽悍气息十足的护卫。
片刻过后,一位身穿绯袍的中年官员走下马车。
他仿佛没有看见马车旁边行礼的沈秉文,径直朝前方走去,面带微笑道:“谭大人。”
谭明光面露惊讶,随即拱手道:“下官见过运台。”
“谭大人无需多礼。”
许观澜对谭明光显得极为客气,继而略显好奇地问道:“谭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说来也巧。”
谭明光恭敬地说道:“下官因为几件小事,召沈员外入府衙详谈,随后便有广泰号管事匆忙找来,说是盐院大军包围此地仓库,要查办广泰号窝藏私盐之罪。下官担心这里面有什么误会,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还望运台见谅。”
许观澜笑道:“谭大人这是什么话,说起来还是本官逾越了,毕竟查处商贾不法事乃是府衙的职权。”
谭明光连忙道:“不逾越,一点都不逾越,下官岂敢插手盐政?”
许观澜面上在笑,心底却是疑云渐生。
他让陈伦给广泰号众人一个报信的机会,自然是希望薛淮和沈秉文同来,这样他就能利用沈家的安危现场拿捏薛淮,谁知薛淮不见踪影,来人却是谭明光这条老泥鳅。
这时他仿佛才看到被晾了一阵的沈秉文,淡淡道:“沈员外,今日之事,你得给本官和两淮盐商一个交代。”
沈秉文神色如常地说道:“运使大人,广泰号素来奉公守法,今日这些被查出来的私盐绝非草民的伙计所为。”
许观澜双眼微眯道:“你不承认?”
“草民并未做过,自然不能认。”
沈秉文一改往日的谦和,竟显出几分峥嵘:“纵是私盐,亦当有详细账目,比如这批私盐何时从何处以何价购来,卖主是何人,买主又是何人,这些痕迹总不会凭空消失。”
许观澜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如此强硬,毕竟这些私盐确实和他无关,而是广泰号的内鬼、刘郑等豪族和盐运司的人手三方联手而为。
沈秉文心里对此应该很清楚,只不过他没有冒然出口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许观澜冷笑一声,缓缓道:“照你这么说,这些私盐是你家仓库里长出来的?”
“草民并无此意。”
沈秉文依旧显得极其冷静,他抬高语调说道:“运使大人,府尊大人,沈家数十年来恪守遵纪守法之道,从未以私心侵吞公利。如今沈家仓库里莫名出现大量私盐,草民为自身清白和广泰号的清誉计,恳请盐运司查封甲字仓库,羁押草民及此处相关管事伙计人等,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番话一出口,周遭登时肃然一静。
沈秉文如果大费周章为自己辩解,在旁人看来只会越描越黑,然而他如此果决地将身家性命交到盐运司手里,反倒引起围观人群的深思。
以沈家如今的雄厚产业来说,真有必要为了万斤私盐冒这么大的风险?
其实仔细一算,这万斤私盐顶多获利三百两,于沈家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许观澜冷冷地看着沈秉文,袖中的右手不自觉攥紧。
他猛然之间发觉,事态的发展似乎偏离了他的预想。
薛淮没有出现,沈秉文又是一副罕见的光棍姿态。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如果稍微表露出犹豫迟疑,显然会让人觉得他心中有鬼。
“陈伦,查封广泰商号甲字仓库,另将一干涉案人等及物证带回盐院!”
“卑职领命!”
许观澜不再看沈秉文,只要此人进了盐运司,沈家便群龙无首,如此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运台。”
顶着一张笑脸的谭明光再度出现。
许观澜面色不虞地看向这条老泥鳅,问道:“谭大人何事?”
谭明光谦恭地说道:“运台容禀。这沈家毕竟是远近闻名的积善之族,沈员外又是窦藩台亲口夸赞的义商,下官不敢擅议此案真伪,然而审查问罪一事终究和府衙有关,下官若是不管不顾,只怕没办法和上面交代,还请运台行个方便。”
许观澜皱眉道:“什么方便?”
谭明光徐徐道:“运台要将他们带回盐院彻查,下官不敢反对,只请运台准许下官派几名属官入盐院协助,如此便足够了。”
许观澜险些气笑。
只是对方的提议合情合理,真要论起来,这桩案子本该扬州府来查,盐运司才是那个在旁监督的角色。
谭明光敢当面提出这个要求,自然是因为占理。
“好。”
许观澜不复多言,拂袖而去。
谭明光望着他的背影,随即和沈秉文交换一个眼神,施施然地转身离去。
许观澜迈步走向马车,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很沉重。
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164【帝怒】
京城,皇宫,文德殿。
今日会议的主角依然是户部尚书王绪。
这位来自山西的大燕财神皱着眉头,不厌其烦地向庙堂诸公解释各项用度扣减的缘由。
总而言之,国库没那么多银子。
众人自然不干,这个说九边将士的军饷和冬衣拖延不得,否则极有可能动摇军心影响边疆安稳,那个说山东河南一带今年的旱灾格外严重,朝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各位大人一心为国,你们急切的心情令本官感同身受,但是秋税尚未解入国库,本官委实变不出银钱。你们若不信,户部的账目愿意随时接受朝廷的核查。”
王绪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有时甚至敢当面驳回首辅宁珩之的决定,此刻他摆出一副光棍的姿态,众人登时无可奈何。
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国库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银子,要不是王绪身后有那群晋商的支持,时不时还能拆借一笔银子帮他周转,朝廷只怕五六月份就会出现财政危机。
如今虽是寅吃卯粮,至少能够维持王朝上下的正常运转,换做其他人替代王绪只会更糟糕,这就是王绪能够坐稳户部尚书且不依附于宁珩之或者欧阳晦的底气。
既然户部拿不出银子,诸位高官不由自主地看向龙椅上那位。
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府库应该还算充裕,只是没人敢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龙椅之上,姜宸暗暗骂了一声。
身为大燕皇帝,坐拥万里江山,他当然不希望看到治下子民过得水深火热。
倘若朝廷真的艰难到那个地步,他不是不能拿出皇宫府库里的银子,问题在于实情果真如此么?
大燕如今每年财税收入约为一千六七百万两,其中田赋占据七成,盐税和商税合计不到两成,其余杂税一成有余。
姜宸心里如明镜一般,按照实际情况来看,朝廷每年的财税收入远不止现在的数额,百姓们肩上的担子依然很重,那些凭空消失的银子全被从上到下各级官绅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官场风气早已败坏,不贪的清官反倒属于极少数。
“都退下吧,元辅和沈卿留下。”
天子开口,众人不敢迟疑,次辅欧阳晦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沈望。
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天子意欲提拔沈望入阁的态度越来越明显,这让欧阳晦感受到极大的危机,毕竟沈望无论名声还是能力都非同一般,他要是入阁绝对不会像孙炎等人一样,成为有名无实的纸糊阁老。
欧阳晦心中默念,看来陛下已经有了更欣赏的人选,自己要不要急流勇退呢?
他的步伐相较往日显得沉重许多。
十余位高官退下之后,天子看向宁珩之问道:“元辅,江南情况如何?”
“回陛下,臣已行文江苏巡抚陈琰、江苏布政使窦贤、漕运总督蒋济舟和两淮盐运使许观澜等人,将朝廷近况告知他们,命他们尽快筹措盐漕银税押解入京。从各人的答复来看,他们十分理解朝廷的难处,并且争先恐后愿为陛下分忧,一应安排已经着手。”
宁珩之的语调不紧不慢,随即略显迟疑道:“只是据许观澜最近的急报来看,两淮盐运司今年的认窝大会困难重重,恐怕会延后一段时日。”
天子皱眉道:“为何要延后?”
宁珩之用余光看了一眼沈望,缓缓道:“启禀陛下,扬州同知薛淮一到任便夺占知府谭明光的职权,随即对境内官绅展开大规模的审查问罪,将扬州一地弄得人心惶惶。若仅如此倒也罢了,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薛淮又是年轻冲动的年纪。但他接下来对两淮盐商穷追猛打,种种小题大做之举令许观澜苦不堪言,认窝大会亦难以推行。”
“这个愣头青……”
天子面露不悦,同时又有些奇怪。
先前他明明告诉过陈琰,让这个江苏巡抚盯着薛淮一些,莫要干碍到盐政和漕运,为何薛淮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宁珩之继续说道:“陛下,薛淮虽然只是扬州同知,但他和一般官员不同,陈琰和窦贤等人对他终究不能太过强硬。”
这句话精准地解答天子心中的疑惑。
他转头看向恭敬肃立的沈望,沉声道:“沈卿,你如何看待此事?”
因为宁珩之的提醒,天子意识到薛淮这样的刺头在京城还会被压制,在江南可谓真正的少年显贵,即便薛明章已经过世多年,他还有一位担任工部尚书且有可能入阁的座师,陈琰等人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强行刁难薛淮。
沈望沉稳地说道:“陛下,薛淮行事或有操切之处,但稽查不法、整肃吏治,本就是他分内之事。盐课乃国朝命脉,两淮又为重中之重,多年积弊,非雷霆手段难见成效。许运使所言认窝大会困难重重,其根源或许并非薛淮清查之举,而是自身难安,故而焦灼。”
宁珩之眼底精光一闪。
沈望履任工部尚书将满一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一方面他用水磨功夫调整下属官员,逐步树立衙署清正之风,另一方面他让人稽核各司往来账目,剔除那些明显超额的出项,实打实为朝廷节省不少开支。
这样的对手显然不是欧阳晦那种老官迷可比,今日他面对天子暗含雷霆的质疑,一番话极其巧妙地转换了焦点。
仅仅是“多年积弊”和“自身难安”这八个字,便将天子怀疑的对象成功转为两淮盐运司。
认窝大会迟迟无法举行,究竟是薛淮的动作太激烈以至于民心不稳,还是盐运司那帮人拼命想要捞取私利?
宁珩之趁天子还未表态,不疾不徐地说道:“沈尚书所言皆有道理。然为官之道贵在通权达变,尤执掌地方实务者,更需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盐政涉及商引、漕运、民食、国库,牵一发而动全身。薛淮锐意除弊之心可嘉,但急于求成不分主次,致使盐运阻滞,盐政若大崩,动摇的可不仅仅是扬州一地啊。”
“元辅老成谋国,通观全局,下官受教,稳定盐漕确为当前之急务。”
沈望语调平和,然而接下来的陈述却锋芒尽显:“值此秋税催缴,认窝大会迫在眉睫之际,许运使不专注于尽快完成盐商认窝、解缴课银,却屡屡上奏同僚办案如何掣肘于己,在本官看来更是轻重不分。倘若其自身行事坦荡无碍,何惧查察?盐商又为何惧怕一位秉公执法之同知?此番困难重重,是案子困难还是人情困难?其中疑窦,恐非单凭一面之词便能定论。”
“沈尚书。”
宁珩之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内阁首辅的威严:“许观澜掌两淮盐政多年,功过自有朝廷考功簿可查。薛淮到任未久,便掀起如此大浪,其动机是否全然为公也待商榷。老夫亦闻其行事霸道,动辄牵连,致使扬州不少正当商户亦人人自危,此举岂是秉公执法四字便可带过?他如此不顾后果,在扬州穷追猛打,若此中分寸拿捏失当,挫伤民商助国之心,这后果薛淮承担得起吗?”
殿内的气氛仿佛凝固。
天子沉肃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梭巡。
他不太理解沈望今日为何如此强硬,现在分明是薛淮的动作影响到两淮盐运司的正常运转。
虽说薛淮并无私心,但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天子不是不允许他肃清吏治查办奸商,可是这些事相较于朝廷的困难来说,终究只是一地一时的风波,大可往后推迟一段时间。
“沈卿。”
天子一开口便使得两位重臣偃旗息鼓,他缓缓道:“你认为薛淮没有过错?”
“回陛下,对错与否,臣不敢妄下断言,不过——”
沈望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天子说道:“臣今日早上收到薛淮让人跋涉千里送来的密折,他请臣代为呈递御前。”
“密折?”
天子眉尖微动,薛淮居然没有走通政司的上奏程序,反而特地让沈望帮忙呈上,这封奏章的内容怕是大有玄机。
宁珩之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沈望居然能如此及时地掏出一封密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亲自从沈望手中接过薛淮的奏章,然后恭敬地递给天子。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呵。”
天子面无表情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
宁珩之暗感不妙,他太了解天子的脾性,这种情况分明是震怒的表现。
“元辅。”
天子将薛淮的密折合上,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怒色。
“臣在。”
宁珩之不敢大意,连忙拱手应声。
天子幽幽道:“安排八百里快马传旨给许观澜,限他在一个月之内办妥认窝大会,朕届时要看到明确的窝银数额。”
这句话让宁珩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本以为天子会因为薛淮的密折雷霆大怒,或者是质问他关于两淮盐运司以及江苏官场的积弊,在他想来那封密折离不开这些问题,谁知天子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当下他只能恭敬地说道:“臣遵旨。”
“都退下罢。”
天子不复多言,神情冰冷。
待两位重臣离开文德殿,天子扭头看向曾敏,眼中杀意昭然:“传韩佥入宫!”
165【逆鳞】
皇城,文德殿外。
“沈尚书。”
宁珩之目光平和地看着沈望,心中掠过一抹不为人知的羡慕。
世人常说他是大燕历史上最有权力的首辅,依靠天子对他的器重和信任,门人弟子遍布中枢地方,宁党之名无人敢驳。
一晃他已五十七岁,再过三年便临花甲,面前的沈望却只有四十六岁,足足比他年轻十一岁,且入阁只差临门一脚。
“元辅。”
虽说方才在御前有过一番争执,但是走到沈望这个地位,养气功夫早臻化境,面上不会流露丝毫冷硬。
“陪老夫走这一段路,如何?”
宁珩之面带微笑,态度和煦。
沈望亦笑道:“这是下官的荣幸,元辅请。”
二人并肩前行,宫中内侍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惊扰。
初秋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地面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遭唯有沉稳而几近无声的步履轻响。
宁珩之的目光望向远处宫殿重重迭迭的琉璃瓦顶,语气显得随和从容:“沈尚书,方才在御前你我虽各执己见,然皆是为社稷考虑、为君父分忧。陛下圣心烛照自有定夺,你我辅弼重臣,当以和为贵同心戮力才是。”
沈望微微侧首,唇边泛着浅淡的笑意,赞同道:“元辅所言极是,下官深以为然。朝堂议政本该存异求同,为国举才如育嘉木,既需悉心护持,亦少不得剪枝扶正。景澈年少锐气确有莽撞处,然其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所纠之弊亦非空穴来风。”
“赤诚自是难得。”
宁珩之目视前方,声音低沉醇厚,继而道:“然治国非凭一腔孤勇。扬州乃盐漕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过犹不及的道理,想必沈尚书比老夫更深谙于心。盐引之制,维系朝廷财源命脉,更牵连九边粮饷及河工赈济诸事。一场认窝大会久拖不决,底下人心浮动,上面周转维艰,此中牵扯岂是一个弊字便能全盘概括?”
沈望心里清楚首辅大人的用意。
表面上宁珩之依旧是想让他劝说薛淮暂时停止对扬州本地大族的查办,使得盐运司能够尽快举行认窝大会,实际上他只是在试探沈望的态度,从而推断出薛淮密折的内容。
沈望面上笑意不变,平静的语调同样蕴含着力量,徐徐道:“元辅,盐政积弊确如沉疴,若以猛药治之恐伤元气。然而若因害怕惊动池鱼,便放任巨鳄盘踞水底,吞噬鱼虾侵蚀堤岸,久之池水皆腐堤堰崩溃,殃及者岂止池中之鱼?至于认窝大会……下官以为,倘若会前能将污泥浊水涤荡一番,盐政或能更见清明顺畅,所谓清者自清,浊者便需涤荡。”
宁珩之的脚步略缓一分,侧目看向沈望,眼神深邃如古井:“清浊之分,难就难在如何界定。执尺之人若过于求全,疑邻窃斧者众,则易失公允,更伤及无辜。商脉通衢维系民生利税,一旦惊疑四起人人自危,商路阻滞税基动摇,此非薛淮一人之过失,却是朝廷必然承受之损失。”
沈望迎向宁珩之的目光,神态愈发坦荡:“元辅,下官见识浅薄,只觉朝廷税赋之基,当立于依法经营、公平课税之上,而非依附于某些垄断盘剥、上下其手之巨商。若任那些贪官奸商坐大,才是朝廷税赋根基动摇的根源。先前王尚书在朝堂之上捉襟见肘之苦,元辅与下官,不都看在眼里?”
宁珩之默然片刻。
沈望的应对进退有度且滴水不漏,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破绽。
宫道两旁高耸的红墙在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如宁珩之此刻的心情。
他再度开口之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尚书所言发人深省,倒是老夫着相了。”
沈望谦恭道:“元辅言重了。”
“你才具卓著,又得陛下垂青,想来入阁辅政指日可待。”
宁珩之淡淡一笑,又恳切地说道:“阁臣之位,既需经纬天下之才,更需调和鼎鼐之智。陛下对你期许甚高,望你守好分寸莫负圣恩,亦莫负这朝廷万里河山。”
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沈望微露感激,拱手作揖道:“多谢元辅教诲,下官铭记肺腑。”
对方身为内阁首辅,当面提点他这个后辈不算逾矩,至于话里的三分告诫之意,沈望自不会乱了方寸。
宁珩之虽然大权在握,但在他沈望能否入阁这件事上,终究还是要看天子的决断。
故此,沈望没有任何必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看着沈望从容转身离去的背影,宁珩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然与凝重。
他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宫闱,心头那抹阴霾逐渐加深。
不论薛淮在密折中写了什么,天子的态度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老者低声自语,踽踽独行。
……
御书房内。
匆匆赶来的靖安司都统韩佥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天子坐在御案之后,面前仍然放着那封薛淮的密折。
“平身。”
天子冷眼看向韩佥,缓缓道:“靖安司在江苏境内布有多少眼线?”
韩佥神情木讷,一丝不苟地说道:“回陛下,靖安司在江苏境内设掌令一人、主簿四人、校尉四十七人,另有外围人手二百余。”
“将近三百人……”
天子语调冰寒,一字字道:“朕花大笔银子养这么多人,结果却比不上一个履任扬州才半年的薛淮?这就是你办的差事!”
他愤怒地一掌拍在案上。
旁边侍立的曾敏登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息怒。”
韩佥躬身道:“不知陛下所指究竟何事,请容臣解释。”
天子拿起那封密折丢到韩佥身前,沉声道:“自己看!”
“臣遵旨。”
韩佥捡起奏章,冷静地看下去,只见薛淮在奏章中先简略写明他到扬州后的际遇和应对,中段笔墨开始集中于扬州民生和漕盐现状,最后则重点写盐运司与两淮大盐商的利益勾连。
其中有几条格外重要,第一是许观澜为了包庇那些作奸犯科的盐商强行推迟认窝大会,其二是盐运司、漕运衙门、盐商沆瀣一气,肆意侵吞朝廷盐税中饱私囊。
韩佥看到这里还能维持镇定,盖因这些事其实不算秘密。
下面那些官员和巨商的贪婪,天子并非不知情,以往靖安司也曾多次密奏,只不过两淮盐运司交出的成绩很亮眼,每年都能给朝廷上缴大笔银钱,因此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换一个人说不定比许观澜更贪,而且能力还比不上许观澜。
韩佥的视线朝信上最后几段内容移去,转瞬之间他心神巨震,终于明白天子震怒的缘由。
“陛下——”
韩佥才刚刚开口就被天子打断,只见大燕至尊咬牙道:“朕不想听你的解释!”
在曾敏和韩佥这两位绝对心腹面前,天子终于少了几分云端之上的雍容和威严,多了几分人间鲜活的气息,他脸色铁青地说道:“朕只想知道,那些狼心狗肺之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两淮三十座盐场一年产盐至少五百万石,盐运司去年上报引额却只有三百八十万石,你告诉朕,余下百余万石去了何处!”
盐引份额和盐税直接相关,朝廷根据份额核定盐税,无引私售等于是避开朝廷,盐运司自己贩卖私盐。
曾敏大骇,此事若是查实,只怕是本朝盐政第一大案。
韩佥默然。
这确实是靖安司的失职,问题在于他的部属又非神仙,区区三百人还要监视整个江苏官场,如何能洞悉两淮盐运司及大大小小数百家盐商、几十万灶户的秘密?
至于薛淮为何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查出这些,首先这只是他估测推算的数据,其次他有沈家和乔家这种大盐商的倾力支持,此非靖安司部属能比。
天子盛怒之下,韩佥不敢辩解,唯有垂首认罪。
“你看到没有,那些该死的盐商是如何说的?”
天子指着韩佥手中的密折,含恨道:“富哉商乎,君不及也!”
一直以来,他对贪官污吏的态度并非决不相容,只要能够用心办事,尽到自己的职责,不至于坏了朝廷的大计,他都可以暂时容忍,譬如当初的薛明纶和工部那一窝官吏。
贪官是杀不完的,天子从太和十一年便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不代表他能容许底下的官员肆无忌惮。
韩佥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当即表态道:“陛下,臣愿即刻星夜前往扬州。”
“等你赶到扬州已经迟了。”
天子勉强平复心情,寒声道:“敢如此侵吞朕的银子,朕要让他们一文不少吐出来。即刻传一道密旨给薛淮,命他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特许他调派靖安司当地人手。另外,再给伍长龄一道密旨,命他配合薛淮行动,允许他临机调动漕军,千人以下不必事先请旨。”
韩佥心神一凛,肃然道:“臣遵旨,臣保证旨意能在五天之内送到。”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眼中的杀意犹如实质,一字字道:“告诉薛淮,只要他能办好这件差事,将盐案实情查得清清楚楚,朕允许他临机便宜行事。”
“那些无君无父之辈,一个都不许放过!”
166【弥天大谎】
扬州,盐运司衙门。
一处充作临时牢房的小院之内,许观澜缓步踏入,娄师宗连忙带人迎上去:“运台,您来了。”
许观澜扫了一眼不远处三名来自扬州府衙的官吏,他们便是谭明光派来协助查案的人手,实际上是为了监督盐运司的流程,避免出现严刑拷打的情况。
“审出什么了?”
许观澜没有理会那三名官吏,冷峻地看着娄师宗。
“回运台,沈秉文对万斤私盐一事矢口否认。”
娄师宗有苦难言,明知他们不能用刑,沈秉文那等人物又岂会轻易松口?
许观澜并未苛责娄师宗,只淡淡道:“你们下去罢,本官要和他聊聊。”
那三名扬州府衙的官吏倒也机灵,见许观澜是要单独去见沈秉文,没有鲁莽地提出旁观的请求,他们来这里只需保证沈秉文不会被屈打成招即可。
许观澜迈步走入厢房,这间屋子不算逼仄,光线较为明亮,但与沈园的精致雅趣肯定无法相比。
一张普通的木床,一张简陋的木桌并两把椅子,这些便是屋内全部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和淡淡尘埃的气息。
“见过运使大人。”
两天时间过去,沈秉文看起来依旧儒雅平和,毫无身陷囹圄的窘迫和慌张。
他并未穿着囚服,仍是当日被捕时那身素净的锦缎长衫,虽略有褶皱却不减风度。
许观澜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心生一丝感慨。
沈秉文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当年沈家能在扬州四姓豪族的围剿下临危不乱,一直撑到薛明章出现带来转机,足见他心志坚韧犹如磐石。
今日的处境,对他而言恐怕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沈员外,委屈了。”
许观澜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沈秉文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拱手道:“运使大人言重了。盐运司专人办案,在下理应配合,只是这私盐之说实在荒谬绝伦,沈家行商数十载,深知盐铁专营乃国朝柱石,岂敢逾矩分毫?”
“坐吧。”
许观澜目光深邃,凝视着对方说道:“你不必急于自辩。万斤私盐自广泰号仓库地窖被搜出,当时有数百双眼睛看着,可谓人证物证俱在。此刻再言构陷之说,只怕难以取信于人。”
沈秉文轻轻摇头,冷静地说道:“运使大人,当日陈副使带兵直闯敝号仓库,封门砸库翻箱倒柜,若是有人提前在仓库中藏匿所谓私盐……呵呵,这在扬州地面上,算不得什么新鲜把戏吧?当年我沈家被诬勾结漕帮、私运军械时,那些人的手段可比如今高明百倍。”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干脆直接地挑明所谓私盐乃是针对沈家的构陷,同时又以当年事提醒许观澜,今日之沈家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这种手段只怕难以奏效。
许观澜面色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冷芒:“陈副使乃是依法依令行事,查获私盐便需彻查此事,至于是否构陷自有法度勘问,非我等臆测能定。本官今日前来,想与沈员外谈的并非仅仅是私盐之事。”
“愿闻其详。”
沈秉文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
许观澜稍稍压低声音,宛如推心置腹一般:“盐漕为国之命脉,扬州更是盐漕重镇,盐政运转关乎的不仅是朝廷岁入,更关乎这扬州地面上千家万户的生计,以及很多人的身家性命。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你沈家,和我盐运司衙门的上下同仁。”
沈秉文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薛同知嫉恶如仇,志向可嘉。”
许观澜话锋一转,叹惋道,“然其行事风格……恕本官直言,太过操切,不分轻重。自他入扬州以来,先是对各县官吏大动干戈,引得官场侧目。后又将矛头直指本地豪族,抓人扣产,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今广泰号的私盐案发,涉案罪证一旦坐实,沈家倾覆便在旦夕之间。届时就算他薛同知想保你,朝野上下又岂容他徇私?”
最后已是赤裸裸的威胁,同时亦是挑拨。
许观澜并非不知薛沈两家的关系,但是他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且薛明章早已过世,沈秉文是个识时务的人,怎会将沈家几代人攒下的基业全都押在薛淮的身上?
沈秉文闻言终于轻声一叹,神色显出几分复杂。
许观澜见状便愈发温和地说道:“沈员外理应知道扬州一地的根本在于稳定,在于每年如数解缴盐漕巨额课税,在于商路畅通百姓安定。本地几家大族纵有过错,然而薛同知这般疾风骤雨,非但难除积弊,反而会摧毁当下勉强维持运转的根基!”
“运使大人。”
沈秉文抬眸,目光第一次显得有些锐利:“按照您的意思,这扬州官绅诸多不法之举,就该视而不见任其毒瘤滋生?就拿大人最关切的盐政来说,有人擅改盐引数量,侵吞的又何止万两?有人垄断盐市,逼得多少中小盐商倾家荡产?大人对这些事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许观澜的脸色微微一沉,眼神也变得阴鸷:“沈员外,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本官执掌盐务,稽查不法自有章程法度,任何指控都需要实打实的证据。”
“证据……”
沈秉文忽地笑了笑,这笑容里隐隐带着一丝讽刺,“不知大人需要怎样的证据,是指广泰号仓库里那莫名出现的近百袋私盐?或许对于大人来说,这个证据来得确实及时。”
许观澜眼神如刀,沈秉文坦然迎着他的注视。
现在双方离撕破脸就差一步之遥,许观澜将威胁摆在明面上,沈秉文则以罕见的强硬姿态进行还击。
简而言之,他知道自家仓库里的那些私盐是怎么来的,想用这件事逼迫沈家站在薛淮的对立面,他绝对不会答应。
许观澜冷笑一声,语气彻底冷硬起来:“本官敬你们沈家曾为乡梓做过不少实事,故而亲自来此与你剖析利害,希望你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只要你放下芥蒂,并且劝说薛同知搁置那些细枝末节,以盐政安靖为第一要务,本官可保你们沈家安稳勿忧,在认窝大会上给你行些方便亦无不可,若不然……”
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窗棂透进来的光线斜打在沈秉文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阴影之中。
他沉默许久,仿佛在消化许观澜这番恩威并施、胡萝卜加大棒的宣告。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浮现超乎寻常的平静,没有直接回应许观澜的最后通牒,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运使大人,您可知为何薛同知一到扬州,便冒着天大的干系肃清积弊,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许观澜微微一怔,随即冷笑:“他不过是年少气盛急于立功,或是为其父当年未完之事找个交代?否则还能为何?”
沈秉文难掩失望地摇头,目光变得深远而沉重:“小人不这样认为。”
“那本官便要听听阁下有何高论。”
“运使大人,您笑薛同知年少气盛急于立功,又字字句句不离大局安稳,小人不禁想问一句,什么才是扬州乃至大燕的根基?”
许观澜微微皱眉。
沈秉文素来温润的眼中浮现灼灼光芒,声音也逐渐抬高:“在小人看来,薛同知所查所为,非为一己私利,更非年少轻狂!他查的是那些蛀蚀国本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他清的是那些勾结吏官吏侵吞国利的不法巨商,他动的是那些视王法如无物、视百姓如蝼蚁的大族蠹虫!”
许观澜面沉如水,心中却是出现了几分动摇。
这动摇并非指他突然间良心发现,而是他透过沈秉文发自肺腑的话语,终于确认薛淮的目标是那几家大族。
沈秉文继续说道:“运使大人,薛同知看见的是那些陷于水深火热的灶户,是那些为了一口饱饭而卖儿鬻女的漕工!他为何甘冒奇险也要撕开这团污浊?因为他深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所求从来不是什么个人的政绩,而是一个吏治清明、政令畅通、民得其利的扬州!”
许观澜彻底陷入沉默。
沈秉文轻叹一声,缓缓道:“至于沈某……还有广泰号这些许波折,比起为国除害根除积弊之大业,不过微尘而已。”
这一刻他脸上浮现决然之意。
沉默在逼仄的厢房内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许观澜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甚至无法再抛出新的筹码威胁沈秉文,因为对方那番慷慨大义之言,已经堵死彼此之间所有利益勾连的余地。
他好歹是从三品盐运使,总不能自贬身份,在一介商贾面前毫无高官威仪。
不知过了多久,许观澜站起身来,声音冰冷刺骨:“沈员外这番道理真是振聋发聩,只可惜……望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拂袖而去,但是在踏出房门之时,脸上并无明显的怒意,反倒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释然。
他心底一直有所担忧,那便是薛淮此行真正的目标并非那些官绅,而是冲着盐运司和漕运衙门,如今从沈秉文的反应来看,至少不会出现最坏的局面。
沈秉文目送许观澜离去,而后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一段古圣先贤关于治世廉明的箴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纸张边缘。
直到许观澜略显压抑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沈秉文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方才许观澜坐过的位置,眼神深邃如渊。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如同冰层下暗涌的寒流。
……
……
(晚上还有,接下来的情节比较紧凑,大家可以攒一周再看~码字速度有点慢,书友们见谅!)
167【黔驴技穷】
入夜,永庆坊刘宅。
刘傅等人毕恭毕敬地送走盐运司副使娄师宗,然后步履沉重地回到堂内落座。
娄师宗此来自然是代表许观澜,向几位大族的家主转告下一步的安排。
根据许观澜的推断,薛淮不会因为沈家的处境改弦更张,这次他摆明要对本地大族动手,而沈秉文稳如泰山,短时间内想坐实沈家贩卖私盐的罪名不太容易。
对于堂内众人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许观澜无法通过沈家拿捏薛淮,这就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必须顶住薛淮的手段,最可怕的是他们至今并不清楚薛淮手里究竟握着多少杀手锏。
他们只知道刘傅主动将刘谋送上门,想借此和盐运司稽查沈家形成呼应、逼迫薛淮暂时罢手,然而薛淮根本没给刘家谈判的机会,依靠早就准备好的铁证直接把刘谋关入死牢,只等刑部复核此案。
刘让和郑宣等府衙官吏的逼宫更是一个笑话,薛淮悄无声息取得按察使石道安的支持,和谭明光携手转瞬间镇压刘让等人,并且将他们关在府衙,从而让一众大族投鼠忌器,毕竟府衙里面关着的都是各家核心子弟。
那个年轻的同知不止有雷霆手段,更有深沉如海的机心城府,或者说从他履任扬州第一天起,他就在为清查本地官绅做准备。
堂内一片沉寂,刘傅转头看向次子刘议和三子刘许,蓦然生出恍惚惶然之意。
他惊觉自己确实老了,寄予厚望的长子和最疼爱的幼子被薛淮捏在手里,他表面上泰然自若,实则心里根本无法安定。
“咳咳。”
刘傅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杂乱的思绪,看向刘议说道:“这几天府衙有何动静?”
刘议回道:“父亲,谭知府只在那天去了城北一趟,其余时间并未离开过府衙,而薛同知更是一直深居简出。按照眼线的回报,薛同知这些天除了亲自审问大哥等人,便一直待在同知厅内。”
听到这番话,坐在旁边的郑博彦皱眉道:“这个薛淮究竟意欲何为?”
沈家被盐运司查办,薛淮对此无动于衷,刘氏兄弟落网,他也没有顺势对刘家出手,仿佛对现状很满意,可是结合他履任扬州之后的种种表现,当下又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另一边的白修试探道:“莫非……薛同知只是想敲打我等?”
郑博彦当即冷声道:“糊涂!薛淮若是如此容易满足,当初的工部尚书薛大人和礼部侍郎岳大人就不会着了他的道!”
白修讷讷,葛怀城便说道:“我觉得薛同知应是在等待。”
至于薛淮具体在等待什么,在场众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当然是等拿到更加确凿的证据,届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郑博彦觉得这种引颈待戮的滋味太过折磨,忍不住看着刘傅问道:“子承兄,方才娄副使那番话是何意?”
刘傅目光深沉,缓缓道:“他是想告诉我们,这次薛淮是冲着我们而来,能否挡住对方的凌厉手段,全看我们自己的能力。当然,许运使在关键时刻肯定会出手相助,只是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便如这次盐运司对沈家出手,运使大人亲自出面,谁知薛淮不接招,那么盐运司也不能真的对沈秉文屈打成招。”
众人听完这番分析,心情愈发黯然。
在没有彻底撕破脸之前,许观澜和盐运司肯定不会采取孤注一掷的手段,毕竟当下薛淮针对的只是扬州官绅。
“那……”
郑博彦略显艰难地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虽说府衙那边还算平静,众人却不能继续天真地等待。
刘傅面露不悦,方才提到许观澜的时候,他心里猛然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但或许是因为年纪老迈而精力不济,亦或是被郑博彦打断思路,脑海中已然了无痕迹。
他只能暂时按下,看向众人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在薛淮出手之前,必须把问题扩大化。”
“就等子承兄这句话呢。”
郑博彦性子急躁,兼之他的儿子郑宣也被困在府衙,立刻朗声道:“大家该如何做,还请子承兄吩咐。”
白修和葛怀城相继附和,他们和刘郑两家的牵扯太深,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哪怕这段时间无比羡慕和刘家决裂的乔家、因为王贵这个旁支子弟得以摇摆的王家,此刻也不敢稍有迟疑。
“第一,按照先前的安排,从明天开始所有商户关门歇业。薛淮不是想大动干戈么?我们就帮他一把,让扬州城彻底安静下来!当下沈秉文被困盐院,沈家群龙无首自不必说,乔望山那个老狐狸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最好的机会。”
刘傅面上煞气浮现,继续说道:“第二,所有在我们各家钱庄拆借银子用来准备认窝大会的盐商,时间一到立刻逼迫他们平账,否则就收了他们的祖产。”
郑博彦等人对视一眼,重重点头道:“好!”
这四家以及他们掌控的大小商户,足足占据扬州商界的半壁江山,突然歇业自然会对本地造成极大的冲击,物价飞涨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场面。
而用平账威胁那些中小盐商,自然是要让他们将问题归结到薛淮身上,强逼他们去找薛淮闹腾。
刘傅又道:“此外,泰兴中十场是两淮盐场的核心所在,亦是我们各家这些年投入极大的心血之处。如今府衙倒行逆施,对我们这些商家百般苛虐,我等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手段,只好暂停所有买卖,至于那些穷苦百姓和灶户漕工没了生计,让他们去找府衙问个清楚明白罢。”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当初刘傅派刘嵩联合在场众人的心腹,前往兴化县意欲煽动民变,结果被薛淮提前察觉,反手就将罗通一干人等查办,现在刘傅是要故技重施。
这一次并非小打小闹,而是动用各家的全部力量,以民意为刀砍向稳坐府衙的薛淮和谭明光。
短暂的沉默过后,郑博彦当先表态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白修亦道:“与其等着薛淮用钝刀子割肉,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没错,跟他拼了。”
一把年纪的葛怀城攥紧双拳,表情极其凶悍。
刘傅又同他们就细节商议了小半个时辰,这场密谈方告结束。
众人离去之后,刘傅颓然靠在椅背上,满面疲惫之态已经无法遮掩。
刘许代父送别郑博彦等人,次子刘议则来到刘傅身前,低声道:“父亲。”
刘傅双眼微闭,问道:“刘嵩等人的藏身之地会不会有问题?”
刘议道:“父亲放心,此事是儿子和盐院娄副使联手安排,他们藏得很好,不会被薛淮的人发现。”
“嗯。”
刘傅应了一声,片刻后说道:“议儿,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露面了。”
刘议心中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傅说道:“父亲,为何?”
“为父始终觉得薛淮的底牌到现在根本没有暴露,这一次我们刘家怕是凶多吉少,奈何家大业大想逃都逃不了。如今你大哥和四弟已经落入薛淮手中,你三弟又只会经商之道,为父这把年纪亦难有作为,整个刘家只有你能在艰难的环境中活下去,毕竟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操持那些事情。”
刘傅睁开眼看着次子,沉声道:“许观澜未必是薛淮的对手,陈巡抚也多半不会舍命相救,倘若事有不谐,议儿你莫要想着报仇,一定要活下去!”
刘议面露迟疑。
“听清楚没有?活下去!给我们刘家留下一条血脉!”
老者额头青筋暴起,双眼凶光乍现。
刘议深吸一口气,肃然道:“记住了,父亲。”
刘傅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老者长时间坐在原地,一直幽幽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烛光。
直到天明。
城内百姓自然不知这一夜有多少人在暗中奔走,他们只知一觉醒来,仿佛整个人间都变了模样。
各处街巷门可罗雀,安静到令人心悸。
那些他们熟悉的米面店、粮油店、布庄、钱庄、酒肆甚至是茶水铺子,无一不是大门紧闭。
那个喧嚣热闹的扬州城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现象,然而一直到日上三竿,扬州城内依旧有近半商户闭门歇业,恐慌的情绪随即开始蔓延。
府衙内堂,薛淮和谭明光并肩而立,几名小吏神情慌乱地讲述城内荒谬离奇的境况。
“知道了,下去罢。”
谭明光神情凝重,看向薛淮说道:“贤弟,这些人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薛淮冷静地说道:“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下官本以为他们还会忍耐几天,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这些人的耐心。”
谭明光,他看了一眼薛淮身后那个来历神秘的三旬男子,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薛淮的部属已经非常熟悉,然而从昨天午后开始,那个三旬男子便十分突兀地出现在薛淮身边。
虽然薛淮只说这是他家中的高手护卫,谭明光却从那人身上感受到一种极其阴冷的气质。
便在这时,又一名小吏快步走进二堂,急促地说道:“启禀府尊、厅尊,有数十位本地商户聚集于府衙外面,请求面见二位大人!”
谭明光和薛淮对望一样,意味深长地说道:“一切如你所料。”
薛淮微笑道:“府尊?”
谭明光点点头,转而看向严阵以待的府衙属官,朗声道:“打开府衙大门!”
“遵命!”
众人齐声应下。
薛淮和谭明光当先而行,众人紧随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前方行去。
168【齐聚】
府衙大门洞开,数十名佩刀差役鱼贯而出,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阶下数十名富绅却无后退之意。
八天前他们曾经来到此处求见薛淮,当时被薛淮几句话堵了回去,又亲眼目睹府衙差役捉拿刘谋,遂吓得一哄而散。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认窝大会遥遥无期,他们拆借的银子快到还账的时刻,如果迟迟拿不到盐引作为抵扣,他们就得用祖产和基业来平账。
对于这些中小盐商来说,祖产和基业是整个家族赖以延续的根本,他们承担不起失去这些的后果,因此哪怕薛淮是凶神恶煞,今日他们也必须讨要一个说法。
在众人沉肃的注视之中,薛淮和谭明光联袂而出,身后跟着一群属官和随从。
二人来到台阶边缘站定,谭明光当先开口道:“诸位今日汇聚于此,不知有何诉求?”
“拜见府尊、厅尊。”
富绅们还未丧失理智,见礼之后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薛大人,草民求您给大家一条活路!”
“求大人垂怜!”
“薛大人,您就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现今整个扬州城人心惶惶,今日更有大批商户闭门歇业,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
这些人并无过激的举动,言辞亦极为恳切,但是就连江胜都能看出来,如果稍后薛淮和谭明光不能给出合理的回应,只怕富绅们的恳切哀求会变成绝望之下的滔天怒火。
谭明光冲薛淮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来出面安抚。
薛淮没有过多推辞,上前一步看向众人说道:“诸位稍安勿躁,这般人多口杂,本官委实听不出一个原委,能否有人作为代表上前说话?”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富绅们暂时安静下来,一位名叫徐德顺的盐商站出来说道:“薛大人,我等都是本地安分守己的盐商,得知盐运司要举行认窝大会,我等几乎是掏空家底拆借银子去申购盐引份额,谁知认窝大会遥遥无期,盐引归属迟迟不定,我等为了筹措银子签下的借据可等不了,这是要我们这些人的命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不禁潸然泪下道:“难道大人真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这几十家的祖业化为泡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吗?”
薛淮扫视众人,微微皱眉道:“本官听明白了。你们手头上没有足够的现银,为了申购盐引份额便用祖业去拆借银子,现在盐运司认窝大会一再推迟,盐引不见踪影,而你们又要面临拆借银到期的窘境。”
“厅尊明见!”
徐德顺满面忧愁地说道:“草民并非不通礼数,亦知认窝大会乃盐运司主管,牵扯不到府尊和厅尊身上。然而盐运司早就表明,是……是因为薛大人插手盐政苛待盐商,导致今年的认窝大会无法顺利举行。草民斗胆,求薛大人高抬贵手,让我等能够度过这个难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求薛大人高抬贵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数十人齐声求恳,声势颇为浩大。
薛淮抬手虚按,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朝廷还会以为是我薛淮越权行事肆意妄为,但是你们应该知道实际情况为何。”
这短短一句话让众盐商面露尴尬不安之色。
他们当然清楚,薛淮并未真正干碍盐政,他只是在职权范围内清查官绅不法之举,只不过刚好那几家大盐商位列其中。
换句话说,他们是盐运司和那几家大盐商用来对付薛淮的刀,可是知道这些又如何?
终究是身不由己。
“罢了,这些话多说无益,本官知道尔等并非有心闹事。”
薛淮摇了摇头,高声道:“本官再问一句,今日扬州城诸多商户闭门歇业,与尔等有无关联?”
场间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薛淮不由得冷笑两声。
徐德顺只能愧然道:“薛大人,草民亦是无可奈何,当下连祖业都快保不住,各处分店唯有闭门歇业减少损失。”
余者纷纷附和。
“本官知道你们的难处。”
薛淮见大部分盐商面上都浮现愧疚和悲凉的复杂神情,便话锋一转道:“方才本官和府尊商议过了,鉴于如今城内人心慌乱形势艰难,我们决定邀请扬州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影园,大家坐下来商谈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既然你们来了,正好不用本官让人去通知你们。”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今日无非是两种结局,其一是薛淮依旧维持强硬的态度,要继续彻查本地豪族的不法事,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其二便是为了维持扬州的稳定,让百姓的生活不受影响,薛淮后退一步,暂时停止对几大豪族的追查,如此一来商户们恢复营业,认窝大会尽快举行,可谓皆大欢喜。
他们没想到薛淮再次不走寻常路,居然要将扬州商界的佼佼者聚在一起。
影园?
那可是刘家的产业。
莫非这位年轻的同知大人终于扛不住各方面的压力,要和刘家为首的大族握手言和?
不论他们抱着怎样的想法,当下薛淮已经指明一条路,他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总不能继续在府衙外面硬撑。
在几名胥吏的引领下,数十位盐商离开府衙朝东行去。
这时谭明光的幕僚黄西滨匆匆赶来,近前禀道:“府尊,厅尊,影园那边已经谈妥了。另外,按照府尊的安排,小人已经让人往本地各个大族家中送去请柬,邀请他们共聚影园。”
谭明光饶有兴致地问道:“影园居然没有拒绝?”
黄西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淮,恭敬地说道:“回府尊,影园虽是刘家的产业,一直以来都对外迎客,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明面上拒绝府衙的要求。”
谭明光笑了笑,转而看向薛淮说道:“贤弟,请吧?”
“府尊请。”
薛淮侧身相让,转身的时候给那个三旬男子递去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地垂首应下。
影园距离府衙不算远,穿过两条街便能抵达。
薛淮之所以将地点安排在这里,一是因为影园拥有足够宽敞的厅堂,能够容纳一二百人不显拥挤,其二影园是刘家的产业之一,这个地点有可能会让有些人生出错误的判断,譬如薛淮准备息事宁人。
果不其然,郑博彦、白修、葛怀城、王世林、黄德忠等两淮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相继到来,他们明面上对薛淮和谭明光恭敬有加,仿佛那些盐商聚集府衙外面的举动和他们没有任何关联,扬州城内商户罢业也不是他们的安排。
一贯深居简出的乔望山出现在影山堂则让郑博彦等人眉头微皱。
自从当年乔家和刘家决裂,乔望山对刘傅乃至郑博彦等人从来没有好脸色,私底下更是交锋不断。
“草民乔望山,拜见府尊、厅尊二位大人。”
乔望山老脸上笑容恭敬,身子骨显然还很硬朗。
谭明光笑道:“乔翁不必多礼,且入座。”
乔望山领命,从始至终没有多看郑博彦等人一眼。
在他后面又有一位三旬男子出现,只见他快步来到薛淮和谭明光座前,毕恭毕敬地说道:“草民刘许,拜见二位大人。家父因病不得外出,还望二位大人恕罪。”
虽说影园是刘家的产业,而且薛淮应该不会在今日这种场合大动干戈,刘傅依然不想冒险,只派家中负责打理各项产业的第三子刘许前来赴会。
薛淮抬头看了一眼,刘傅的几个儿子各不相同,长子刘让总是端着架子虚张声势,幼子刘谋则是标准的纨绔子弟,眼前这个刘许倒像个圆融自如的商贾。
听闻刘傅的次子刘议是个刀口舔血的狠角色,得留个心眼不能放过此人。
薛淮按下心中思绪,淡淡道:“刘公子也入座吧。”
“多谢大人。”
刘许拱手一礼,随即走到自己的座位,他两边分别是乔望山和郑博彦。
约莫一炷香后,影山堂内富商济济一堂,扬州八大盐商唯有两人缺席,分别是刘傅和沈秉文。
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如今还被关在盐运司衙门,沈家自然没人前来。
谭明光轻咳一声,堂内逐渐安静下来,他神情温和地说道:“本官今日一大早便收到急报,说城内近半商铺闭门歇业,百姓们议论纷纷,各种传言甚嚣尘上。这种状况不能持续太久,否则城内必然会乱起来,因此本官邀请诸位贤达来此,主要是想问问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无人开口应答。
郑博彦和刘许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用沉默回应谭明光的询问。
这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乔望山老神在在地坐着,这件事和他们乔家没有关系,今日乔家的所有商铺都在正常经营,而且因为很多同行闭门歇业的缘故,他家的生意相较平时好了不少。
不过他心里清楚谭明光的顾虑有道理,这种情况若是一直持续下去,势必会造成城内物价飞涨,坊间频生动乱。
谭明光见无人应答,便点名道:“郑翁,你家的商铺好端端地为何要闭门呢?”
“好端端?”
郑博彦眼中浮现悲愤之色,直勾勾地看向薛淮,沉声道:“府尊,犬子郑宣无缘无故被扣在府衙之内,至今尚无一个明确的说法,家中子弟惶恐不安,哪里还有心思经营商号!”
“草民不敢质疑府衙的决定,但是至少有权利安排自家的商号,既然某位大人摆明要针对郑家,这商号不开也罢!”
169【翻手为云覆手雨】
谭明光眉头微皱,他没想到郑博彦的态度居然如此强硬。
转念一想,他又很快明白过来,多半是因为这场商谈让郑博彦产生错觉——他以为府衙被今日城内的变故镇住,想要尽快平息事态,所以他才敢一上来就这般放话。
谭明光朝旁边看去,只见薛淮神色如常,并未因为郑博彦的表态而动怒。
郑博彦仿佛一拳砸在空气中,场间呈现诡异的沉默。
“郑翁之意……是因为对本官不满,所以尔等联合起来,让各家名下商号闭门歇业,以此来向官府示威施压,对么?”
薛淮淡淡开口,眼神不见波澜。
郑博彦倒也不傻,知道不能落下那种话柄,当即凛然道:“薛大人!草民不过一介卑贱商贾,岂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草民方才说得很清楚,府衙行事自有章程,而我们郑家多做多错,那就只有关上大门以求自保。当然,薛大人若想继续查我们郑家,郑家上下定会全力配合!”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再抱有侥幸,各自家中的账册早已伪饰妥当,一些可能会成为官府目标的关键人物也已藏匿起来。
一如刘傅所言,薛淮总不能光靠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就将扬州四姓斩尽杀绝。
薛淮朝那边望去,目光依次在刘许、郑博彦、王世林、白修和葛怀城五人脸上稍作停留,依旧平静地说道:“五位想来是一致的态度?”
此刻当着几十位两淮中小盐商,刘许等人自然不会众口一词,但他们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王世林嘴唇翕动,但是在看到薛淮的目光之后,明智地闭上了嘴。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本官知道,因为刘氏兄弟和郑宣等官吏被审查,你们对府衙多有怨言。不过本官素来公私分明,那些贪官污吏的罪行不会连坐到你们身上,所以本官最后问一次,五位可愿改变决定,让你们各家名下的产业恢复正常运转?”
刘许想起临行前父亲仓促的交代,便拱手道:“厅尊容禀,非是我等不愿配合,实在是家中人心惶惶难以安定,唯恐又出现差错,因此只能暂时关闭各处商铺。”
言下之意,只有府衙暂停一切对本地官绅的追查行动,他们才能安心做事。
这就是他们今日愿意来一趟影园的缘由。
如果能用商户罢业的手段逼迫薛淮停手,对于本地豪族而言当然是最划算的交易,反正他们也不指望能和薛淮站在一条船上。
“也好,本官不勉强你们。”
薛淮这句回应让刘许心中一凛,却又觉得事已至此,薛淮难道还能强逼他们继续开门做生意?
到时候米价飞涨百姓骚乱,就算薛淮背景通天,庙堂诸公也不会任由他这般恣意。
薛淮心中冷笑,转而看向那几十名中小盐商。
其实真正说起来,刘郑等五家固然实力雄厚,这几十家盐商联合起来的影响力还要更胜一筹。
他们虽以盐商为名,却不是只经营盐业,基本都有其他方面的营生,涉及扬州一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他们能够改弦更张,刘傅的安排便没了用处。
眼下他们站在官府的对立面,根源在于生存的命脉即盐引掌握在几家大盐商手里,同时还有拆借银子需要还账的重压。
薛淮缓缓起身,看向那些人说道:“先前在府衙门前,本官对你们说过,你们并非有心闹事,而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说到底,你们一是担心将来拿不到盐引,二是急需一笔银子来平账,对否?”
徐德顺左右看看,起身应道:“厅尊,确实如此。”
薛淮微微一笑道:“如果本官能帮你们解决这些困难呢?”
这句话犹如巨石投湖,瞬间在堂内引起一片骚动。
郑博彦微微变色,和刘许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神态从容的乔望山。
他们很清楚沈家的现状,且不说沈秉文身陷囹圄,就算他此刻在场,沈家亦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帮那些盐商平账。
资产和现银流水是两回事,沈家如果冒然动用钱庄的存银,只需要那几家放出消息引发挤兑,钱庄破产并非危言耸听。
当下放眼整个扬州乃至两淮商界,能够出手帮助这些盐商的唯有乔望山一人。
乔家作为扬州四姓之一,传承已有上百年,在和刘家决裂之后面对几大豪族的围攻依然能够屹立不倒,可见乔家德安号底蕴之深厚。
刘许和郑博彦等四人对视一眼,他们对于乔望山的出手早有预料,因此即便有些恼怒,但也不会惊慌失措。
就算乔望山敢冒险站在薛淮那边,他真舍得用整个德安号去托举那几十名盐商?
这也是徐德顺等人最关注的地方。
乔家有钱不假,可他们几十家需要的银子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此时,得到薛淮示意的乔望山站起身来,朝众人作一个团揖,笑容可掬地说道:“承蒙谭府尊和薛厅尊赏识,乔某代表德安号,愿意向诸位同仁提供借银以做周转。”
徐德顺恭敬地说道:“多谢乔老出手相助,只不知德安号可以拿出多少数额的借银?”
乔望山从容地说道:“一百五十万两。”
众人陷入沉默。
一百五十万两自然算得上天文数字,由此可见乔家之豪富,能在不影响自家产业运转的前提下,一次性拿出这笔银子。
问题在于此刻堂内足有四十余名需要借贷的盐商,先前他们的拆借银子是刘、郑、王、白、葛多家联合提供,如今光靠一个乔家显然还不够抵消。
另一位名叫毕自严的盐商吞吞吐吐地说道:“薛大人,草民深感您的恩情,只是……”
他欲言又止,场间众人却知道他为何犹豫。
乔家能帮一部分人脱离债务危机,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刘许神色如常,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起初还真担心乔老头子一出手就化解所有问题,同时庆幸盐运司将沈秉文提前关了起来,否则这两人联合出面,凭借乔沈两家的底蕴,说不定真有可能逆转局势。
薛淮不再去看刘许等五人,他望着毕自严平静地说道:“诸位,现在你们应该知道,究竟是谁在尽力帮助你们,又是谁在想方设法利用和胁迫你们。”
这句话让刘许和郑博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毕自严、徐德顺乃至其他盐商连连点头。
盐运司和刘家等豪族将他们当做夜壶一般,如今更是逼着他们和扬州府衙作对,只可惜那些借据是他们主动去求来的,并非对方逼着他们拆借银子,否则他们早就翻脸不认。
如果有的选,他们自然知道应该站在谁那边。
薛淮与谭明光对视一眼,心知火候已到,随即离席走到堂下,环视众人道:“本官今日请你们齐聚于此,一者是帮你们解决困难,二者是要你们明白,你们的活路不在于帮某些人威逼府衙,不在于向官府示威施压!说到底,你们的活路在于随本官一道扫清污秽,还两淮地界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话掷地有声,却让一众盐商有些懵。
他们只想拿到盐引化债从而保住家业,怎会和薛淮慷慨激昂的陈辞扯上关系?
“尔等往日之难今日之困,根源何在?”
薛淮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顺势抬手指向刘许等人:“本官来告诉你们,是刘家!郑家!王家!白家!葛家!还有纵容他们操控这场认窝大戏的那些人!”
“是他们垄断盐引、操纵物价、囤积居奇、逼死那些中小商户!”
“是他们以利相诱、以势相压,让你们签下高利借据!”
“是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盘剥你们这些真正的盐商!是他们推迟认窝大会卡住盐引发放,要把你们逼上绝路,让你们觉得是本官肃清吏治连累了你们!”
“从而让你们恨我薛淮、恨官府、甚至恨大燕朝廷,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满堂死寂。
刘许等五人面色苍白,薛淮这番话已经不止是诛心,更是当面要他们的小命!
数十名两淮中坚商户怔怔地看着薛淮。
其实他们以前都隐约明白薛淮所言的道理,毕竟盐运司和刘家等豪族一直通过盐引掐着他们的脖子,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朝西,但是今日听完薛淮的慨然之语,他们宛如醍醐灌顶一般,面前的景象变得无比清晰。
今年盐运司突然要举行认窝大会,他们先前没有任何准备,为了维持家业的正常运转,只能冒险去拆借银子,虽说利钱很高,可他们想着只要能够及时拿到盐引,那些利钱倒也不算什么。
谁知认窝大会推迟至今,导致他们要面临破产的风险。
“薛大人明鉴!”
徐德顺颤声道:“草民确实深受其害,只是现今难关何渡?”
乔望山立刻表态道:“徐老弟放心,德安号会优先为你准备拆借的银子,你去把欠的银子还清,往后不必再受他们的胁迫!”
徐德顺无比感激地说道:“多谢乔老!”
“乔老!”
“还有我们周家!”
“请乔老相助!”
群情沸腾,刘许等五人如坐针毡,他们现在不可能在薛淮面前服软,但是局势已经越来越偏向对方。
乔望山挨个应承下来,可是他终究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便在这时,薛淮抬眼向堂外看去。
“沈家愿助各位一臂之力!”
一个清脆的嗓音骤然响起。
堂内一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身玉立的沈青鸾迈步入内,她身后跟着两名三旬男子以及十余位扬州本地富绅,都是这些年紧密追随沈家的盟友。
那两名三旬男子却有些面生,此刻堂内很多人都不曾见过他们。
薛淮朝沈青鸾望去,只见她薄施脂粉,眼底的疲倦却很明显,可见这些天的奔波委实不易。
沈秉文忽然被关入盐运司衙门,即便他事前已经做了一些安排和准备,仍旧免不了沈家人心浮动,全靠沈青鸾在几位大掌柜的支持下稳住局面,同时她还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沈青鸾带着一群人先向谭明光和薛淮见礼,然后对一众盐商说道:“诸位长辈,小女奉府尊和厅尊之命,从广泰号钱庄中筹措了一笔银子,此外还请来两位强援,足够帮大家度过眼下的难关。”
乔望山心领神会,看向那两位三旬男子问道:“这两位是?”
“晚辈陆子文,见过乔老。”
“晚辈姚聪,见过乔老。”
两人一丝不苟地见礼。
乔望山还未开口,盐商之中便有人惊呼道:“杭州陆家?嘉兴姚家?”
沈青鸾顺势说道:“没错,他们便是浙江商会陆家和姚家的代表,两家的家主皆是家父的知交好友。此番听闻扬州商界诸位同仁有难,陆姚两家愿意与我们沈家一道,向大家提供临时周转之银。”
“太好了!”
徐德顺大喜过望,余者莫不喜上眉梢。
如今有乔沈两家的鼎力支持,又有浙江商界执牛耳者的助力,他们就算有再大的困难都能从容应对。
“哐啷”一声,只见老迈的郑博彦一时慌乱碰倒了面前桌案上的酒盏。
刘许、白修、王世林和葛怀城四人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因为他们看到那几十名盐商投来的目光之中,杀气宛如实质。
“诸位——”
薛淮一开口就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视,他面带微笑地看向沈青鸾,继而道:“本官向来言出必行,如今你们该信了吧?”
“多谢大人恩德!”
几十名盐商几近感激涕零,毕竟这些天他们备受煎熬生不如死,此刻桎梏尽去,岂能忘记是谁的恩情?
薛淮点头道:“现在本官想问一句,你们是打算继续过以前的生活,还是配合本官扫清这扬州城的污秽阴霾?”
一阵极为短暂却又仿佛很漫长的沉寂过后,有人站了出来。
“草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不过是片刻之间,几十名盐商相继站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刘许等人脸色惨白,几乎无法站立。
这些盐商曾经是盐运司和几大豪族手中最有用的刀,现在刀柄却握在了薛淮手中!
他们就像曾经的仪真县胡家一般,虽然无法涉及那几家和盐运司最核心的机密,但是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些把柄,这么多证据集合起来,同样足够要了刘傅和郑博彦等人的命!
薛淮看向刘许等人,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几人身前。
他不轻不重地说道:“知道本官为何特意要请你们来此吗?”
“其实方才只要你们站出来说一句,不会因为那些拆借的银子侵吞那些盐商的祖业,局势就不会如此变化。”
“虽然你们几家掩饰得很好,但别人不是傻子,谁不知道那些钱庄背后的东家就是你们几位?”
“只要让他们亲眼看见你们的狠毒绝情,在没有了约束之后,他们的反扑才会足够汹涌。”
刘许浑身发抖,颤声道:“薛大人——”
“本官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冥顽不灵。”
薛淮干脆直接地打断,随后转身看向数十位富绅说道:“诸位,不知扬州城能否在半天之内恢复祥和安宁的原状?”
“谨遵大人之命!”
众人整齐的声浪几乎可以掀翻房顶。
“多谢。”
薛淮朝众人拱手一礼,随即继续盯着刘许,一字一句道:“回去告诉刘傅,扬州城已经戒严,本官稍后就去富丽堂皇的刘宅,希望他已经做好准备,为这么多年鱼肉扬州百姓付出相应的代价。”
刘许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郑博彦等人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几乎是同时朝薛淮跪下,哀求道:“求薛大人开恩!”
薛淮掸了掸衣袖,漠然地说出两个字。
“晚了。”
170【一波再起】
运司街,盐院正堂。
许观澜端坐于主位之上,手中端着一个羊脂莲承斗笠茶盏,神色略显阴沉。
他已经收到内阁用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密旨,天子命他必须在十月之前办妥认窝大会,及时将银子解送国库。
对于许观澜来说,认窝大会本身并不困难,哪怕沈家不参与不出力,他也有足够的信心收取银两缓解朝廷的燃眉之急,问题在于现在此事关系到他和薛淮的斗争。
如果不能以认窝大会为由让朝廷调走薛淮,许观澜觉得自己往后不会有安生日子。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除了那道密旨之外,内阁首辅并无其他指示。
这让许观澜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但是转念一想,天子和庙堂诸公怎么可能不知道盐政这一块干不干净,只要他能像往年一样继续给朝廷上缴大笔盐税,自然不会有人来取代他的位置,天子这道密旨多半就是因为朝廷的近况十分艰难。
许观澜缓出一口长气,将杯盏放在案上。
既然认窝大会无法继续拖延,看来这次不能赶走薛淮……
他压下心头的躁郁,看向坐在下首的娄师宗说道:“沈秉文这两天是什么状态?”
“回运台。”
娄师宗恭敬地说道:“此人每晚亥时二刻入眠,次日卯时三刻左右起床,除了两餐饭后会在小院内踱步片刻,其余时间都在看书。对于卑职的审问,此人十分配合,但他始终不肯承认那批私盐和广泰号有关,一口咬定那是有人栽赃陷害。”
“他这是来盐院衙门休养呢。”
许观澜冷哼一声,他要对付沈家当然不止私盐那一招,原本已经安排好大量线索,只需在合适的时机抛出来,然而现在天子在密旨中要求他必须尽快举行认窝大会,为了防止继续和薛淮纠缠不清,许观澜只好改变计划。
“再关沈秉文几天,等薛淮那边罢手,就说查明私盐和广泰号无关,再将他放出去。”
许观澜这句话让娄师宗和陈伦神色微变,看来运使大人终究不敢违逆圣意,如此一来只怕刘郑等几家大族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否则薛淮怎肯罢手?
便在这时,一名胥吏匆匆走进正堂,行礼道:“启禀运台,影园那边散了!”
许观澜双眼微眯,不慌不忙地说道:“结果出来了?”
他自然知道今日扬州城的变故以及薛谭二人的应对,当他得知薛淮将那几十名盐商请到影园,并且邀请扬州各家大族之主共商对策,便做出和刘傅等人类似的判断——薛淮未必会屈服,但他肯定想暂时平息事态以免城内真的发生骚乱。
胥吏略显紧张地说道:“回运台,刘许、郑博彦和白修等人安然无恙地离开影园,但是那几十名盐商已经彻底倒向薛同知!”
“你说什么!”
陈伦遽然变色,他很清楚那几十名盐商的处境,他们的祖产基业和身家性命都握在许观澜手中,怎敢做出这种决定?
胥吏便将影园之内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听得许观澜三人脸色铁青。
“乔家……沈家……浙江商会!”
许观澜有些失态地喃喃自语,他确实没有想到沈秉文被关在盐运司,沈家竟然能够请动浙江商会的巨商前来相助。
原本按照他的预想,整个江苏境内不可能有人能帮助那几十名盐商,乔家固然底蕴深厚,短时间内同样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这就是他先前一定要对沈秉文下手的缘由。
谁知那个沈家大小姐不仅能稳住内部人心,居然还有这般魄力请来强力的外援。
“运台。”
胥吏胆战心惊地说道:“薛同知已经带着部属前往永庆坊。”
薛淮显然是要去找刘家算总账。
许观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谭明光呢?”
胥吏答道:“谭知府带着那几十名盐商返回府衙,他公开表态要让那些盐商交代刘、郑、王、白、葛等五家大族的不法罪证,薛同知则是要……要直接捉拿各家头面人物,防止他们畏罪潜逃。”
娄师宗和陈伦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显得极其沉重。
先前为了应对薛淮的追查,他们遵照许观澜的指示,让刘傅等人尽力收拾往年留下的把柄,又将一些关键人物藏匿起来,那几家才能安心和扬州府衙抗衡。
如今那几十家中小盐商倒戈,薛淮和谭明光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刘郑等大族的罪证,因此他们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宣告举措。
这不仅是在向盐运司示威,更是明确告诫许观澜,扬州府绝对不会放过刘傅等人,许观澜若是还能保持理智就不要掺和进去。
娄师宗担忧地问道:“运台,这可如何是好?”
许观澜面如锅底,右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寒声道:“不能让他就这样拿下刘家。”
他不是特别在意刘傅的死活,可是那个老东西手里握着盐运司的把柄,如果他不去救刘家,刘傅一定会选择拉盐运司下水!
“陈伦。”
许观澜迅速做出决断,咬牙道:“点齐五百盐兵,随本官前往永庆坊。”
陈伦杀气腾腾道:“卑职领命!”
娄师宗亦站起身来,脸上难掩忧色。
他和头脑简单的陈伦不同,总觉得薛淮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藏着极深的阴谋,只是一时间难以推断,刘家又不能真的倒下。
许观澜对他说道:“你留下来守好盐院。”
娄师宗拱手道:“是,运台。”
三人迈步走出正堂,却发现一个四旬男子身着官服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问道:“敢问运台这是要去何处?”
此人便是两淮盐运司从四品同知黄冲,虽说官阶在娄师宗和陈伦的从五品副使之上,却因为许观澜的排挤和打压,这两年已经成为盐运司的边缘人物。
“本官的事,轮不到黄大人操心。”
许观澜一句话便堵了回去,也懒得细究黄冲的突然出现,他回头深深看了娄师宗一眼,随即带着陈伦大步离去。
运司街位于扬州城东北区域,而永庆坊位于东南区域,几乎要穿过半座城池。
等许观澜和陈伦带着五百盐兵气势汹汹地赶到永庆坊锦绣街,这里已经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薛淮亲率府衙三班差役以及谭明光调来的三百巡检司弓兵,将占地面积宽广的刘氏大宅团团围住。
刘家并未放弃抵抗,刘傅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在刘许匆忙回来报信之后,立刻命家中护院占据围墙高处,同时大门紧闭,摆出决不臣服的姿态。
锦绣街上,局势一触即发。
府衙刑房司吏郝时方站在刘家大门前,用洪亮的嗓音不断重复谭明光和薛淮的决定,劝说刘家人放下武器莫要负隅顽抗,否则便是谋逆大罪。
薛淮骑着一匹神骏,身边是以江胜为首的一群贴身护卫。
当数百盐兵出现并且快速逼近,刘家院墙上的护院不约而同露出惊喜之色。
反观包围刘家的府衙差役和巡检司弓兵,他们在看清盐兵的阵势之后,面上不由得浮现凝重之色。
“薛同知!”
陈伦一见薛淮就有怒意,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他厉声斥道:“你身为扬州同知,无端围困本地名门望族刘府,纵兵耀武,意欲何为!”
他身后的盐兵齐刷刷抽出兵刃,寒光闪闪,威逼之意溢于言表。
薛淮端坐马上,对陈伦的叫嚣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越过陈伦,牢牢钉在盐兵簇拥中的许观澜身上,声音沉稳却清晰地震荡全场:“许运使,你率盐司官兵持械而来,闯入扬州府衙缉拿要犯之禁地,这又是意欲何为?莫非盐兵的刀连扬州府的刑案也要管?”
许观澜策马上前,沉声道:“薛同知,刘翁乃扬州耆宿,德高望重素有声名。尔等仅凭一些商户片面之词便兵围刘府,岂非草菅人命扰乱地方?盐务事关国计民生,本官身为两淮盐运使,有权维护盐政稳定。此间是非曲直未明,岂容你擅动兵戈激化事端?”
“好一个德高望重!好一个是非曲直未明!”
薛淮发出一声冷峭的讽笑,眼中锐光如电,“许运使莫非忘了?本官早在半个月前便拿下刘让、刘谋兄弟二人,而且自从本官履任扬州以来,坊间针对刘家的上告便连绵不绝,本官一直按兵不动,只是在落实证据而已!今日本官奉府尊之命前来刘家拿人,人证物证俱全,名正言顺!”
许观澜面沉如水,他知道自己缺乏足够的权限插手扬州府的公务,但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薛淮踏破刘家的大门。
薛淮猛地扬起手中一卷加盖知府大印的文书,昂然道:“此乃扬州知府谭大人亲笔签发的拘捕令!缉拿刘傅、刘议、刘许一干人等回府衙受审!此乃州府正当行使治安刑狱职责,盐运司只负责盐务税收,何时轮到你们越俎代庖,横加干涉地方有司办案?”
他这番话锋利如刀,句句直指盐运司职权边界。
许观澜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升腾:“一派胡言!证据可以伪造,诉状可被胁迫!焉知不是你薛景澈挟私报复构陷忠良?盐运司对盐务事宜拥有稽查勘问之权,刘家乃是两淮盐商的表率,这些年为朝廷上缴海量盐税,可谓于国于民有功,本官自然有权阻止尔等败坏扬州商民根基、损害朝廷盐税大业!”
陈伦更是怒喝道:“姓薛的!你仗着几分圣眷便如此跋扈!扬州不是你的一言堂!再不让开,休怪盐兵手中的刀不认你这五品同知!”
场间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顷刻间杀机弥漫。
刘府墙头的人仿佛看到救星,气势又盛了几分。
薛淮面无惧色,反而冷冷地盯住陈伦:“陈副使好大的官威!阻拦官府拿人、威胁上官、纵兵对峙,你陈伦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你这刀不认本官,本官倒要问问,它认不认大燕的王法?认不认扬州知府衙门的令签?本官今日才知道,你们盐运司竟然能凌驾于朝廷之上!”
陈伦恨得咬牙,却也不敢接话。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洪亮高喝:
“江苏巡抚陈大人驾到!”
171【惊天】
那一声高呼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凝滞的空气里,盖过锦绣街上所有的喧哗。
只见一队彪悍的抚标营亲兵手持江苏巡抚衙门令旗,如旋风般席卷而来,迅速排开挡在前方的人群,清出一条通路。
队伍中央,身穿二品锦鸡补子官服的江苏巡抚陈琰策马前行,在数名亲随的护卫下进入场间对峙的中心圈。
陈琰乃是首辅宁珩之的同年和同乡,两人都是浙江杭州府人氏,因为这层紧密的关系,他身上一直有着鲜明的宁党烙印。
其人年近六旬,形容矍铄,一张国字脸愈显威严。
他目光如电,飞快扫过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方阵营——一边是扬州府衙门差役和巡检司弓兵,领头那个神情坚毅的年轻人便是扬州同知薛淮;另一边则是杀气腾腾的盐运司直属盐兵,簇拥着脸色沉肃的两淮盐运使许观澜。
“真热闹。”
陈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许观澜和薛淮上前见礼,而先前一直紧闭的刘府大门忽地打开,老态渐露的刘傅带着刘许和几名晚辈子弟踉跄而出,直接跪拜道:“草民刘傅,拜见巡抚大人!”
陈琰先让许观澜和薛淮等官员免礼,然后看向刘傅说道:“起来吧,一把年纪折腾什么?”
语气虽平淡,熟稔关切之意却显露无疑。
刘傅在子侄的搀扶下站起来,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淮。
在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场合,薛淮平静地站着,刘傅看似恭敬,实则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得意。
他当然是因为知道陈琰已经在路上,才敢让家中护院和府衙官差对峙。
陈琰虽然做不到将薛淮打落尘埃,但他身为江苏巡抚有权暂停薛淮的职务!
便在此时,陈琰看向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孔,开口问道:“薛同知,能否给本官说说这是出了何事?”
薛淮身形挺拔如松,面对这位封疆大吏的审视,不卑不亢地揖礼道:“回禀抚台,事起扬州刘氏一族,其罪状如下:其一,长期侵夺盐引份额,私卖引额牟取暴利,具体人证物证稍后府衙即可呈报;其二,以高利贷逼迫中小盐商签下借据,以预购盐引为名榨取钱财,致使其等家业濒危;其三,操纵物价、囤积居奇、鱼肉百姓、欺压良善,种种不法之举罄竹难书!下官今日依法前来拘拿刘傅、刘议、刘许等一干主犯回府衙详审,然盐运使许大人率盐司官兵持械介入,阻挠府衙执行公务,致使局面僵持难下。”
“薛同知慎言!”
薛淮话音刚落,许观澜便踏前一步,肃然道:“抚台明鉴,此皆薛淮一面之词!盐政之制,本就依赖各大盐商运作,方能保盐课顺畅无虞。刘翁乃本分商人,历年盐税足额,何来擅改引额之说?至于所谓逼迫中小盐商之论,纯属经营借贷,契约分明皆是自愿,官府岂能因商户经营不善便强加罪名?薛淮今日兵围刘府,手段酷烈,才是真正激化矛盾、扰乱盐政秩序之首恶!下官身为盐运使,维持盐务稳定乃职责所在,岂能坐视州府滥用职权,损毁朝廷盐税大业?”
“巡抚大人啊!”
刘傅抓住机会,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老泪纵横道:“刘氏一族向来奉公守法,为朝廷盐税略尽绵薄之力。薛同知初到扬州,便对我等本地商贾深怀成见,先是以莫须有之罪拘我长子刘让,又查封我家数处产业,如今更欲将我一家老小构陷入狱!我刘家世代在此,亲朋故旧无数,产业牵连数万人生计。今日若被构陷抓捕,扬州必然动荡,恳请巡抚大人为草民做主,为那些依靠刘家生活的无辜百姓做主啊!”
陈琰面色沉静地听着,目光在薛淮、许观澜和刘傅之间游走。
场间一片沉寂。
薛淮的部属、许观澜的盐兵、陈琰带来的抚标营泾渭分明地站着,尽皆看向中间那小片区域。
良久过后,陈琰对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薛同知,你一心为民锐意革新,本官早已知晓。然则为官一任,首要在于稳字,稳政、稳民、稳商!扬州盐政乃朝廷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如此兴师动众围困乡宦望族府邸,置朝廷体面于何地?置地方安定于何顾?这岂是父母官应有之道?”
薛淮长身肃立,并未急于辩驳争论,光是这份养气功夫就让陈琰内心微凛。
他其实早就收到刘傅的求援,对于刘让和刘议几次送去苏州府的礼单也非常满意,然而这段时日一直被布政使窦贤缠着脱不开身,还好那个老家伙前几天另有要事,终于不再拿着一堆棘手公务拖住他的脚步,他便匆忙赶来扬州。
短暂的停顿后,陈琰看了一眼刘傅,稍稍放缓语气道:“至于刘家之事,纵有经营借据纠纷亦属商贾常情,自有官府依律仲裁处置,岂能等同于大逆不道之罪?更遑论擅改盐引、私贩等滔天之罪,更需铁证如山,三法司详查方可定论,岂能凭一时意气便欲锁拿阖府老幼?刘傅乃地方耆老,其产业涉及民生甚广,薛同知你在处置的时候更需谨慎周全。”
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许观澜暗暗松了一口气,刘傅的老脸上更是浮现激动感佩之色。
“抚台教诲,下官谨记。”
薛淮却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继而道:“抚台容禀,下官手中所握罪证,非只几份诉状。刘家子弟多行不法之举,人证物证无比确凿,刘家联合郑、白、葛等大族,操纵两淮各地物价低买高卖,谋夺他人田产基业,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桩桩件件皆可查验核对!此外还有一事,抚台或许不知,就在方才有扬州本地四十余家商户,他们原先受刘家等大族胁迫助纣为虐,而今弃暗投明联手检举刘傅等人,谭知府正在府衙受理他们的告发!”
“薛同知你……你血口喷人!”
刘傅脸色瞬间惨白,指着薛淮的手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却透着一股心虚的恐惧。
许观澜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那几十名盐商的倒戈确实是当下最麻烦的问题。
陈琰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薛淮的陈述条理清晰且底气十足,让他无法再轻易以“意气用事”之类的借口搪塞,但他今日前来不光要保住刘家,更不能让薛淮破坏即将举行的认窝大会,总之必须要将这件事平息下来。
“薛同知!”
陈琰加重语气,肃然道:“官府办案需讲究程序,你今日调动兵丁围攻乡宦已近僭越。本官看在你初衷不坏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且牵涉甚广,非你扬州府衙一地可决!”
薛淮微微仰头道:“下官斗胆,敢问抚台此言何意?”
陈琰扫视众人,正色道:“自即日起,所有关于盐务舞弊、盐商纠纷之案,包括刘家在内所涉诸事,移交江苏巡抚衙门统一受理。薛同知,你专心协理扬州政务,维持地方安定即可,谭知府处本官自会行文。所有涉案人证物证,即刻封存移交巡抚衙门。”
这一招釜底抽薪让许观澜和刘傅眼中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尤其是许观澜大感轻松,他没办法强行干涉扬州府衙的决定,此番带兵前来阻拦少不得被御史弹劾,只是相较于刘家隐藏的秘密,他宁肯被弹劾几次。
好在陈琰及时赶来,他以巡抚的名义直接夺走这桩案子的处置权,薛淮根本无力反抗,即便他背景通天,当下亦没有任何本钱抗衡堂堂巡抚。
“至于你们两位——”
陈琰转向许观澜和刘傅,肃然道:“盐运司务必全力配合巡抚衙门的调查,而刘傅及刘府上下,在巡抚衙门正式传唤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二人连忙恭敬应下。
此时此刻,全场目光聚焦在薛淮身上,包括陈琰那带着审视和警告的视线。
薛淮听完陈琰极其偏袒甚至是包庇的决定,脸上竟无半分怒色。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陈琰长长一揖,随即腰背挺直,朗声道:“抚台钧令,下官本应凛遵,然大燕《刑律》明令:凡现查有谋叛、奸党、贪赃、枉法证据确凿之嫌犯,当地主官有权立即拘拿,以防串供、灭证或脱逃,此乃律法赋予地方有司之职权,亦是维护朝廷律法尊严之必须。巡抚衙门固然权限更高,然非律法规定为前置程序,下官今日依法行使职权,拘拿重罪疑犯程序正当,并无不妥!”
这番话铿锵有力如同洪钟大吕,竟震得全场寂静无声。
陈琰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知道薛淮是京中有名的愣头青,今日当面领教才知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和棘手。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前些天宁珩之让人送来的密信。
宁珩之在信中告诫他,天子已经动怒,极有可能清查盐政,让他务必保全自身。
只是在这江南繁华之地待得久了,平日享受太多两淮大盐商的孝敬,再加上和盐运司的利益勾连,让陈琰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
他知道薛淮的靠山很硬,所以今日并未过于严苛,始终是想找到程序合理的法子,包括直接夺走这桩案子的处置权,而非强行停了薛淮的职权。
但是薛淮比他想象得更强硬,只听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抚台若坚持认为下官此举有违程序,下官愿承担一切后果。然在此之前,下官身为扬州同知护法有责,今日,人必须带走!”
他忽地抬起手,指向面色大变的刘傅,厉声道:“来啊!奉知府大人签令,缉拿人犯刘傅、刘议、刘许等人,押回府衙!有阻挠公务者,依法一并拿下!”
“薛淮!”
陈琰勃然变色,厉声呵斥,他万没想到薛淮竟如此刚硬决绝,甚至不惜抬出律法正面硬顶他的权威!
几乎在陈琰怒喝的同时,盐运副使陈伦怒目圆睁道:“大胆薛淮!竟敢违抗抚台大人钧命!”
抚标营和盐兵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而且论战力肯定强过扬州府的差役和巡检司弓兵,倘若冲突真的发生,薛淮的部属多半会被快速击溃。
因此在这两拨人虎视眈眈之下,薛淮的部属意欲上前也被拦住。
可是无论陈琰还是许观澜,他们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火并一幕的发生。
薛淮依旧腰杆挺拔地站着,宛如松柏凛凛。
陈琰紧紧盯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一时间感觉颇为棘手。
在这般令人难以呼吸的氛围中,陈琰放缓语气道:“薛同知,你可知道本官有权暂停你的职事?”
“下官知道。”
薛淮不卑不亢地说道:“抚台,下官只是依律行事,尽自身职责而已,不知有何过错?”
“你确实没有太大的过错,但是方才本官说过,此案牵连甚大,交由巡抚衙门处置,你为何不肯领命?”
陈琰耐着性子说道:“难道你怀疑本官不会秉公断案?”
这个年轻人倘若鲁莽地承认,陈琰便可顺势治他不敬上官之罪,暂时停了他的职权也无人可以指摘。
薛淮自然不会上当,他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陈琰不禁叹了一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间并未发生直接的冲突,但无论陈琰怎么说,或动之以情或直言威胁,薛淮始终不松口,仿佛他今天一定要将刘氏一族带回府衙受审。
看着在陈琰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的薛淮,许观澜忽地抬头看向天空,这才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涌起一股不安。
“运使大人!不好了!”
远处忽地响起一个仓惶的声音。
许观澜扭头望去,只见一名胥吏几近踉跄地从盐兵之中挤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向此地最大的陈琰行礼,便摔倒在许观澜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人,出大事了!”
许观澜见状不禁怒道:“何事快说!”
胥吏挣扎着爬起来,他身上有不少伤痕,带着哭腔说道:“谭知府带着一队漕军包围了盐院,娄副使想要拦住他们,谁知黄同知带人里应外合,将谭知府的人都放了进去,盐院被他们闹得翻了天!娄副使和留下的弟兄被他们控制,刘家郑家白家等藏在盐院的人都被谭知府抓住,还有……还有内堂的账册也被他们找到了!小人是拼了命才逃出来报信的!”
他显然已经完全失了分寸,不顾场合将一堆机密吐了出来。
这番话犹如滚滚惊雷平地而起,在所有人心头炸裂。
就连陈琰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情,他极其惊愕地看着许观澜。
“你……”
许观澜面色苍白如纸,抬手指向薛淮,手掌剧烈地颤抖,一旁的刘傅更是两股战战,一屁股跌坐在地。
场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薛淮静静地看着许观澜,过了很久,他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噗!”
许观澜猛地喷出一口血,他现在才明白过来,薛淮今日不是为了刘家而来,或者说刘家只是他顺带的目标。
薛淮这是调虎离山,用刘家为诱饵,吸引他带着盐运司的精锐来此,然后让谭明光直取中军!
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目标都是他许观澜,而且为了降低他的戒心,并且找到一蹴而就查获所有证据的机会,不惜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整个两淮地界包括陈琰都蒙在鼓里!
薛淮微笑道:“许运使,你的老巢固若金汤,唯有如此本官才能找到一丝缝隙。”
“竖子!我要杀了你!”
许观澜双眼赤红,反手拔出身边陈伦的腰刀,猛地朝薛淮扑了过去!
“住手!”
陈琰大惊失色怒吼出声,无论如何他不希望看到盐运使当街杀害扬州同知的事情发生,否则事后他这个江苏巡抚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另一边的刘傅则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心中瞬间升起希冀。
要是许观澜真和薛淮同归于尽,或许他们刘家还有一线生机!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薛淮依旧不动如山,只见一道人影如闪电般出现在他身前,动作比江胜更快!
他抬起一脚迎面踹向许观澜,将堂堂盐运使直接踹得倒飞出去!
众人一片目瞪口呆。
悍然出手的三旬男子侧身而立,朝薛淮垂首致意。
薛淮微微点头,随即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陈琰,又看向趴在地上极其狼狈的许观澜,淡淡道:“许观澜,你可知道袭杀钦差是什么罪名?”
语调淡然,却如狂风大作,席卷场间!
172【锦绣之始】
“钦差!”
这两个字如同蕴含莫大的魔力,瞬间冻结场间的喧嚣,刚刚还因许观澜暴起拔刀引发的混乱惊呼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
盐运司副使陈伦的刀拔到一半,整个人如同被点穴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望着薛淮。
那些因为许观澜受辱而激愤躁动的盐兵们,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刚涌起的杀气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死寂。
刘傅那刚刚燃起一丝歹毒希冀的表情彻底凝固,随即转为死灰般的绝望,连同归于尽的念头都被薛淮所言碾得粉碎!
至于被一脚踹倒在地、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许观澜,在听到“钦差”二字的刹那,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支撑到一半的身体轰然瘫软,如同被抽掉脊梁骨软倒在地,喉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尽惊怖填满那双赤红的眼。
钦差?他怎么会是钦差!
场间官阶最高的江苏巡抚陈琰惊疑不定地看着薛淮,对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假传圣旨,可是他为何事先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就连宁珩之派人送来的密信中都没有提及。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连内阁都不知道天子下了这道密旨!
这一刻陈琰仿佛吞下一嘴黄连,心里对许观澜和刘傅恨到极点,早知薛淮能够请来密旨,有钦差这身金光护体,他又何苦来蹚这趟浑水!
连陈琰都惊慌失措,其余人更不必多言,整个锦绣街仿佛从沸腾的油锅骤然掉进万载玄冰的深渊,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和狂跳的心鼓。
无数道目光,恐惧的、惊疑的、茫然的、恍然大悟的、炽热崇拜的……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依旧腰背如松、平静矗立的扬州同知身上!
“本人靖安司掌令叶庆,现宣读陛下旨意,尔等听旨——”
先前一脚踹飞许观澜的三旬男子朗声开口,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
听到靖安司三字,陈琰登时恍然大悟,而此刻才被陈伦等人搀扶起来的许观澜则是面如死灰。
难怪叶庆根本不把他这个从三品盐运使放在眼里,对方身怀圣旨如持上意,而许观澜竟敢持刀相向,叶庆便是当场格杀他也无妨!
陈琰急急忙忙下马跪拜,场间乌压压一片全都跪了下去。
叶庆从怀中取出那封密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盐漕者,国脉所系;吏治者,社稷之根。两淮盐政积弊深重,奸蠹丛生。兹有扬州府同知薛淮,忠贞体国,锐意清源,屡劾豪强蠹吏之罪。特授薛淮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盐漕肃查钦差,授尔临机专断之权。务使吏清民安,盐畅漕通。事竣密奏,朕躬亲裁,钦此!”
“臣薛淮,领旨!”
薛淮在近千人面前双手接过圣旨,然后交给身边的李顺收好。
他转身朝陈琰望去,年近六旬的江苏巡抚脸上表情很精彩,既有勉强维持的上官体统,也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谄媚。
出乎他的意料,薛淮对他并无讥讽之意,反倒平和地说道:“抚台容禀,两淮盐运使许观澜任职七载有余,明面上岁岁上缴足额盐课,暗地里罪行之深重已然动摇国本。”
“你胡说八道!”
许观澜恐惧且惊慌地怒吼,嘴角溢出的血迹平添几分穷途末路的狰狞。
“胡说八道?本官今日便当众揭开你的虚伪面具!”
薛淮的声音陡然转厉,犹如利刃一般刺向许观澜:“你勾结地方豪族豢养盐枭,以刘、郑、白、葛等家为爪牙,私印盐引篡改清册,扬州泰兴县盐库去年失火一案,烧毁的岂止是官盐?烧的是历年来你们侵吞盐引的铁证!你私贩官盐侵吞国帑,将本该进入国库官仓的官盐,走运河串水道,高价贩往北地甚至走私海外,其利动辄以数十万两计!”
这一字一句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许观澜的心口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风中落叶一般。
薛淮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寒声道:“本官和沈秉文、乔望山等本地义商大致估算过,两淮三十座盐场一年产盐至少五百五十万石以上,然而去年两淮盐运司上奏朝廷所售盐引仅三百八十万石!许观澜,本官奉陛下之命问你,两淮盐场每年多出来将近两百万石盐去了何处?是不是被你联合刘郑等豪族充作私盐售卖!”
站在一旁的陈琰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许观澜。
他知道盐政这一块积弊已久,上上下下都不怎么干净,包括他本人也从盐运司和那些大盐商手中得到不少好处,因而他才赶来为对方助阵。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原以为他们只是在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下,从盐政丰厚的利润里捞取一点油水,谁知他们竟然敢提前截留将近三成的盐利,剩下七成才是朝廷、盐运司和盐商共同瓜分的盘子。
难怪天子震怒若斯,难怪薛淮能成为查办钦差!
许观澜此刻浑身冰凉,脸色血色尽褪,木然道:“你居然知道这些……”
“实话告诉你,我从离开京城那一天起,便已经在关注两淮盐政的贪腐积弊。”
薛淮不再遮掩,淡淡道:“我这几个月在清查扬州本地大族不假,但他们只是我的次要目标,我最想查办的其实是你,两淮盐运使许观澜!”
许观澜惨然一笑。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面前这个年轻人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迟迟没有对刘郑等大族动手,即便他早就抓了刘家兄弟和郑宣等大族嫡系子弟。
薛淮只是在等京城的回复,在等一个精准的时机,等许观澜带着盐院精锐离开老巢,然后他在这边拖延时间,谭明光则在漕军的配合下奇袭盐运司衙门,用最小的代价将许观澜的秘密查个底掉,并且不给许观澜任何扭转大局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的所有动作都只是在迷惑许观澜,让他错判薛淮针对的只是扬州豪族。
许观澜猛地想起那次和沈秉文的谈话,对方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成功带偏他的判断,说明薛沈二人早就有了缜密的计划。
此子如此年轻却有这等心机城府……
“薛大人好手段。”
许观澜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满身灰败死气。
薛淮没有回应许观澜穷途末路的感慨,他冷峻的目光扫向陈伦那依旧握住刀柄、却已僵硬如铁的手上,厉声道:“陈伦!尔身为盐运副使,执刀犯上罪在不赦!更兼为虎作伥,指使盐兵多行不法,罪加一等!来人,将此獠拿下,卸其兵刃!”
“遵命!”
叶庆、江胜和齐青石几乎是异口同声应下,三人如猛虎扑食瞬间欺近。
陈伦这才如梦初醒,还想挥刀反抗,却被叶庆闪电般扣住手腕脉门,剧痛之下钢刀“当啷”一声落地。
江胜和齐青石将其狠狠按倒在地,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盐兵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
在许观澜已经彻底认命的时候,谁还敢擅动?
对钦差亲兵动手,那就是谋反!
薛淮看也不看像条死狗般被拖下去的陈伦,再次转向神情忐忑的陈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抚台,此案牵涉极广,按陛下密旨,凡涉事官员无论品阶一律先行控制,查明之后交由陛下亲断。依下官拙见,抚台此时更当坐镇苏州,稳定全省局面,清理地方账目,以备朝廷彻查。扬州这里,自有下官与谭知府料理。”
陈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内心犹如翻江倒海。
薛淮如今手持密旨,更掌握如此多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铁证,他哪里还敢继续维护盐运司刘家,甚至自身都难保!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又艰难的笑容,对着薛淮拱了拱手:“钦差大人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为国除害,本抚敬佩万分!既然圣意如此,扬州诸事便全权托付钦差大人!本抚这就立刻返回苏州,肃整吏治,静候朝廷钦命!”
说罢,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挥了挥手,对身后早已被惊呆的抚标营亲兵喝道:“回苏州!”
陈琰的离去,意味着对方最后一道试图翻盘的阻力消失。
薛淮这才将目光投向犹如行尸走肉的许观澜,缓缓:“许观澜,你苦心经营的盐政壁垒并非坚不可摧。先前我巡查各地施加压力,是我摆在明处、逼迫你们出错的第一刀;那几十家盐商的倒戈,是为刘家量身定做的第二刀;这锦绣街前的对峙,将你连同你的亲信爪牙调离盐运司大本营,乃是第三刀!至于谭知府与漕军围住盐院,黄同知里应外合开门揖盗,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击,确保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的所有罪证,一个不漏尽入我手!”
许观澜颓然地听着,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他过了很久才自嘲笑道:“阁下这番布局深远精妙,尤其是今日这个连环死局,许某输得不冤。”
薛淮定定地看着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拿下!”
他一声令下,亲卫和府衙差役立刻上前,将毫无反抗之力的许观澜架起。
曾经官威深重不可一世的两淮盐运使垂着头,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所有魂魄,只有身体微微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薛淮又看向那几百名盐兵,喝道:“尔等还不放下武器等待审查,难道是想谋反吗?”
如今许观澜束手就擒、陈伦被卸掉下巴拖下去,盐兵们群龙无首哪里还敢反抗?
随着第一个人丢下手中的兵刃,余者相继跟随,然后一排排蹲在了地上。
他们敢在盐商和灶户面前作威作福,可是面对手持圣旨的钦差大人,终究没人敢冒着株连三族的风险大逆不道。
局势彻底平定,薛淮最后看向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刘傅,冰冷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冷漠道:“至于你刘傅,这些年你仗着官府的靠山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一家人不断啃噬着两淮百姓的血肉,本官先前便说过,要让你们刘家付出血债血偿的代价。来人,将刘氏一族悉数捉拿,带回府衙受审!”
“遵令!”
郝时方喝令府衙差役上前扣住刘傅等人,又命巡检司弓兵直接张弓搭箭,迫使刘家大门敞开,那些护院见大势已去,自然不敢再负隅顽抗。
扬州四姓之首的刘家,曾经显赫至极的高门大族,今日终于被长刀破开重重遮蔽,将无数罪恶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巡检司兵丁冲入刘家大宅的那一刻,锦绣街两头围观的扬州百姓们蓦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薛青天”,随即便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一声声“薛青天”朝中央汇聚,声浪直冲云霄!
薛淮立于长街之上,秋日的夕阳洒在他挺拔的身姿和那身略显朴素的青色官服上,他清俊的脸庞上依旧是那份平静与坚毅,唯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意和更深的决心。
他的目光越过高呼的人群,望向北面盐运司衙门的方向——那里,谭明光想必已经开始清点两淮盐政装满罪恶的铁证,而这只是他劈开大燕朝官商勾结贪腐横行、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第一刀!
有朝一日,这刀光必然劈开这片土地上遮天蔽日的铁幕!
173【触目惊心】
扬州城外,南来寺。
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坐在古树下,手里握着一大串葡萄,有滋有味地吃着,同时嘴里骂骂咧咧。
旁边有两名年长的僧人听着男人满口厥词,不由得愁眉苦脸,又不敢上前规劝。
这时一名披甲把总快步跑到跟前,说道:“禀军门,陈巡抚带着三百抚标营马不停蹄回苏州去了!”
“跑了?”
中年男人抬起头,那张粗糙如同砂砾一般的脸上浮现浓浓的鄙夷,毫不避忌地骂道:“陈琰这个老棺材瓤子,大半截身子入了土还这么折腾,也不怕在路上摔死!”
年轻的把总识趣地闭上嘴。
中年男人又骂道:“蒋济舟这个老白脸,平时跟许观澜那个阴沟里的老鼠眉来眼去你侬我侬,这会老子看他还怎么嚣张!他娘的,这几年把老子挤兑得够呛,如今来了一个又年轻又厉害的薛景澈,我倒要瞧瞧他蒋济舟怎么拾掇屁股底下那些烂账!”
把总只好赔笑道:“军门何必动怒?这次两淮盐运司肯定要大清洗,蒋漕台多半是自顾不暇,再也没有精力来和军门扯皮了。”
“你还有脸说?”
中年男人没好气地盯着他说道:“要不是你和余成光他们不争气,平时没少被蒋济舟的人抓住把柄,老子至于天天被他一个老白脸挤兑?”
年轻把总名叫段元标,和余成光一样是中年男人的心腹,在漕军十二把总之中排名靠前。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数万漕兵的主帅,漕军总兵伍长龄。
段元标倒也不惧,腆着脸笑道:“军门恕罪,末将知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少扯淡!”
伍长龄笑骂一声,其实他知道下面这些把总没有太大的毛病,纯粹是蒋济舟的人鸡蛋里挑骨头,因为蒋济舟深得内阁首辅的支持,他们这些军汉的话语权越来越弱,连他这个总兵有时候都得受一肚子闷气。
段元标顺势说道:“军门,上次余成光回去之后把那个薛同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末将起初还不太信,如今看来薛同知不愧是薛公之子、沈尚书的高足,竟然能够一次出手把盐运司掀个底朝天,厉害!”
“后生可畏啊。”
伍长龄感叹一声,又想起一事问道:“之前靖安司的人转达薛淮的请托,说是那刘家有个人叫刘议,是刘傅的次子。刘议专门帮刘傅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手底下有不少鸡鸣狗盗之流,今日我们的人有没有抓到他?”
这次的行动由薛淮独自谋划,伍长龄和谭明光负责配合,在早上那几十名盐商聚集的时候,谭明光便让巡检司戒严全城,而薛淮为了防止部分人畏罪潜逃,特意拜托伍长龄带着部分漕军精锐在城外各处要道设卡。
段元标摇头道:“不曾见到,只有十几个城内大族子弟想要逃走,被我们的兄弟当场抓获。”
伍长龄闻言不禁微微皱眉。
他一辈子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平时和草莽豪杰的接触也不少,深知刘议这种走偏门的人物若不斩草除根,将来必定是个隐患。
“他娘的。”
伍长龄摸了摸脑门,闷闷道:“靖安司怎么不盯着呢?这不是他们的长处么?”
段元标唬了一跳,连忙朝旁边看去,还好那几名僧人早已远远躲开。
便在这时,一名小校急匆匆地跑过来,行礼道:“启禀军门,扬州薛同知派人送来口信,他说城内大局已定,请军门前往盐运司衙门一叙。”
伍长龄登时眉开眼笑,段元标亦是满面热切之色,心中暗道这个薛同知真乃爽快人,没忘记他们这些又是乔装南下又是辛苦布防的漕军弟兄!
“走!进城!”
伍长龄将剩下的葡萄一股脑塞进嘴里,意气风发大步前行。
……
扬州城内。
随着刘家被满门捉拿,府衙差役和巡检司官兵按照薛淮事先的安排,分别前往郑、白、葛三家豪族的宅邸,郑博彦、白修和葛怀城在惴惴不安中迎来盐运司和刘家被查办的消息,心底最后一点希望就此熄灭。
即便还有人想负隅顽抗,当一队漕军在余成光的率领下出现,这三家亦只能哀嚎着打开大门接受官差的缉拿。
唯一的例外是王家。
王世林其实早就通过王贵向薛淮表达投靠之心,但是薛淮为了大局考虑,避免引起许观澜的警惕,便让王家继续混在那几家豪族当中,可以适当表露出摇摆之意,但不能过早暴露立场。
作为交换,王世林既要向薛淮阐明盐运司和这些豪族的底细,同时又必须将族中作奸犯科的子弟交出,还要对过往的不法行径认罪认罚,如此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不会落得如刘家一样的下场。
此时此刻,王世林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家府中,听着族人不断禀报外面的消息,当他得知刘、郑、白、葛四家的凄惨下场,不由得暗自庆幸,先前因为薛淮略显苛刻的要求而产生的不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此,曾经名动江南的扬州四大豪族彻底沦为阶下囚。
运司街,犹如军寨一般的盐运司衙门之内。
许观澜、娄师宗、陈伦三名主谋被分开关押,由叶庆带来的靖安司精锐密探负责看守,这是薛淮的主动要求,当下他更信任这些天子的心腹耳目。
数百名盐兵则暂时关押在城外的青江营,由扬州卫负责看管。
正堂之内,薛淮和谭明光相对而坐,后者脸上满是如释重负的神情,感慨道:“贤弟啊,这次愚兄也算是经历过大场面了,要不是你让余把总带着漕军弟兄助阵,又安排黄同知在内接应,愚兄还真没办法冲开盐院的铜墙铁壁。”
这是一句实话,坐在下首的黄冲和沈秉文会心一笑。
盐运司衙门作为两淮盐政的中枢,堪称易守难攻之极致,虽然许观澜被薛淮引诱着带走大多数精锐,娄师宗仅凭手里的两百多盐兵也能坚持良久,最后得益于黄冲带人打开东边的宾阳门,将漕军放了进来。
薛淮微笑道:“府尊这次直捣虎穴居功至伟,想来一定能得到朝廷的嘉许。”
谭明光强忍笑意,摆手道:“嗐,莫要折煞愚兄,此番都是贤弟你的功劳!”
沈秉文凑趣道:“二位大人何必自谦,扬州能有二位主政,实在是我等百姓的福气!”
黄冲则笑吟吟地坐着,他被许观澜打压排挤多年,堂堂同知竟连盐院推官的地位都不如,但他一直坚强地待在这里不肯请调,终于让他等到机会。
这时江胜快步进来禀道:“各位大人,漕军伍军门来了。”
薛淮和谭明光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外出相迎,黄冲和沈秉文紧随其后。
“谭知府,薛同知!”
两边还有一段距离,伍长龄的大嗓门便响了起来。
薛淮等人上前见礼道:“拜见军门!”
“不必多礼!”
伍长龄环视众人,视线锁定在薛淮脸上,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景澈不愧名门之后,薛公在天之灵得见,一定会为你感到自豪!”
薛淮恭敬地说道:“多谢军门赞誉。”
他和伍长龄虽是初见,但是当年伍长龄曾经受过薛明章的恩惠,而且他这几年被漕运总督蒋济舟打压得很难受,因此上次薛淮派人求助,伍长龄毫不犹豫地让余成光领兵出动,这回有天子的密旨提前安排,他自然会全力以赴。
一阵寒暄过后,伍长龄好奇地问道:“景澈,此间情形如何?”
薛淮看了一眼谭明光,随即向伍长龄简略地介绍一番。
之前几拨人马在锦绣街对峙的时候,谭明光带着官差和漕军杀入盐院,在控制住娄师宗及其部属之后,由黄冲领着他们快速掌控盐院的机密之所,查获大量关键罪证。
薛淮最后说道:“军门,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清查。”
伍长龄好奇地问道:“何处?”
薛淮答道:“许观澜的内宅。”
伍长龄外表粗豪,实则心思缜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
许观澜身为两淮盐运使,家中只怕藏着金山银海,薛淮特意等他到来再清查,自然是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由此可见这个后辈深谙为官之道。
他按下心中思绪,兴致高昂地说道:“那我们就去看一看?”
谭明光侧身道:“军门请。”
众人朝庭院深处行去。
许观澜的宅子位于整个盐院的核心之处,当下由叶庆亲自带人把守。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当伍长龄和薛淮等人踏入这座外表雅致的宅院,来到库房之中,依旧震惊到哑口无声。
随着靖安司的密探开始初步清点,一份份清单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黄金十三万两有余!”
“现银与会票八十万两有余!”
“盐引四万余份!”
“盐商干股契约七十三份!”
“田契地契合计六万余亩!”
“珍宝玉器十四箱!”
“商铺宅契四十六份!”
“绸庄当铺钱庄票据……”
负责宣读的书吏脸色微白,一贯面无表情的叶庆都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更不必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钱产业的谭明光。
伍长龄咋舌道:“娘咧,许观澜这个狗日的真能敛财!”
薛淮望着这些堆积如山的民脂民膏,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该杀!”
174【拨云见日】
太和十九年,九月初一。
扬州钦命清查盐漕吏治积弊司正式成立,简称扬州清弊司,由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钦差薛淮主持,漕军总兵伍长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扬州知府谭明光、两淮盐运司同知黄冲等负责协助,江苏巡按御史和靖安司则负责全程监督。
清弊司的事务千头万绪,薛淮将其分为三大部分,第一是最重要的盐政贪腐案,由他本人和黄冲负责,第二是刘、郑、白、葛四大豪族的不法行径,由谭明光主要负责,第三便是府县两级贪官污吏如刘让、郑宣和罗通之流的审查,这一块则由按察司的人手负责。
薛淮通过对许观澜等人的审讯,从盐运司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找到最核心的盐引分配原始记录、税银流水和灶户盐场供给底账,在详细核算之后,得出一个十分准确的结果,那便是两淮三十座盐场实际年产盐数量和发放盐引存在一百八十七万石的恐怖差距。
简单来说,许观澜在娄师宗和陈伦的支持下,勾结刘傅、郑博彦、白修和葛怀城等两淮大盐商,以虚报引额的方式,将截留私藏的官盐以私盐的形势流入民间,每年在朝廷不知晓的前提下直接获利百万两白银!
这帮人欲壑难填,即便提前截留超过三成的官盐中饱私囊,依旧在上报给朝廷的盐税中捞油水。
其实天子和庙堂诸公都知道他们的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有追究而已,若不是这次薛淮将他们提前截留的恶劣行径密奏天子,只怕许观澜依旧能稳稳当当地做他的盐运使。
靖安司掌令叶庆这两天勉强维持平静的神态,实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经过初步清算,光是许观澜一个人贪墨的财产就将近五百万两,若是再加上陈伦、娄师宗等盐运司官吏的赃款,数额直逼七百万两,超过大燕一年赋税收入的四成!
他当然知道朝廷如今的境况,据说户部尚书王绪快要愁白了头发,天子近来的心情也不好,只要扬州的消息传回京城,想来一定能引起朝野震动。
一念及此,叶庆不禁抬眼望向堂内侃侃而谈的薛淮,心中颇为感慨,这位年轻的同知来扬州仅仅半年就取得如此惊人的政绩,只怕不需要多久便能重返中枢。
“诸位大人,先前我等已经核对过盐运司贪腐大案的细节,稍后便会拟成奏章迅速送往京城,交由陛下圣裁。接下来我想谈谈关于刘郑白葛四家大族的问题,对此我个人建议是区分主从、明晰罪责、惩前毖后、以养代杀。”
薛淮这番话一经出口,堂内几位大臣神色各异。
江苏按察使石道安眉头微蹙,他是司法老吏,更习惯对罪证确凿者依律严惩,只不过薛淮的官阶虽低,却是天子亲自委任的查案钦差,当下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于是他平和地说道:“薛钦差不妨细说。”
“首先,主犯必惩,首恶必究。”
薛淮展开一卷厚重的名册,徐徐道:“刘傅、郑博彦、白修、葛怀城四人作为四大豪族之首,长期与许观澜等人勾结,是操纵物价、私贩官盐、侵吞国税、鱼肉百姓的元凶,他们及各家参与核心决策的嫡系子侄,罪证昭然无可宽宥,当依《大燕律》严惩不贷,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众人对此自无异议,石道安亦微微颔首,若不严惩首恶,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肃纲纪。
薛淮见状便继续说道:“对于各家协助参与、或知情不报但非核心骨干者,以及虽为家族中人但未直接卷入上述重罪者,则需以罚代刑并给与出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话锋一转道:“此辈并非全无经营之才,若一律投入大狱或尽数流放,或使其家族数万仰食之佣工、伙计顿失生计,反生民乱。因此我的意见是强制分家析产,将四家过大的产业拆解分割给各房,轻罪之人需要缴纳巨额赎罪银,如此足够使其元气大伤,再无垄断之资本,但保留其基本产业运作能力,此举或能化害为利。”
“好一个化害为利!”
石道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捋着胡须微笑道:“薛钦差老成谋国,以赎罪罚金代替株连,既能充实国库,又不至彻底摧毁扬州商业根基。本官对此颇为认同,只是这般轻纵是否有损朝廷威严?那些族人虽非主犯,却也受惠于家族之不法巨利,未必干净!”
“臬台所言甚是。”
薛淮神色如常,从容道:“赎罪银绝非轻纵,而是严苛的经济惩戒与社会限制的结合,其数额将设定在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边缘,使其家族财富大幅缩水,世代积累的巨富顷刻崩塌,此痛远比徒刑更加深入骨髓。至于朝廷威严,薛某认为杀伐果断是威严,明正典刑是威严,而因时制宜、惩前毖后、重塑秩序、泽被民生,则是更高层次的威严。若一味株连导致商业瘫痪物价飞涨,百姓失所,这才是对朝廷最大的损害。”
石道安沉吟片刻,赞许道:“钦差高见,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顺应时事,如此处置确为良策。”
他当年和薛明章有不错的交情,如今和沈望更是至交,因此上次收到薛淮的求助信之后,他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但这不代表他对薛淮本人有多么认可。
这次薛淮以雷霆之势清扫两淮积弊让他眼前一亮,此刻一番高瞻远瞩的分析更令他感到惊艳——破坏易善后难,只要拥有天子授予的尚方宝剑,查办那些贪官污吏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何解决事后的一片狼藉,而非只是一味盯着库房里的金银财宝,这更考验主官的能力和眼界。
堂内其他官员无不敬佩地看着薛淮,谭明光心中毫无嫉妒之意,他愈发觉得之前的决断是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不只是通过这次的大案立下功劳,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薛淮站在一条船上。
“多谢臬台赞誉。”
薛淮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此案之中,那些依附于盐运司和四大豪族的中小商户、掌柜伙计乃至底层的盐丁、漕工、灶户,他们是维系扬州一地稳定最基础的力量。过往他们或被胁迫或被蒙蔽,或只为糊口求生,只是那些官绅利用的工具,因此薛某认为,对于他们应以安抚为主,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谭明光心中一动,当即表态道:“钦差所言甚是,扬州府衙会立即代管原属四大豪族但关乎民生的产业,如粮店盐铺、漕运仓储、工具工坊等,确保其平稳运转。对于那些提供线索、交代官绅不法行为有功者,还可酌情奖励,以此确保本地尽快恢复正常秩序。”
盐运司同知黄冲亦开口说道:“请钦差放心,卑职会尽快重建盐运司运作体系,核查所有基层官吏、盐场大使、书吏的职守,有罪者清退,有污点但非大恶、且熟悉业务者,可在严苛的担保和监督制度下留用察看,定会保障盐引发放、盐场生产、盐课征收的基本通畅。”
“两位大人所言切中要害,薛某这些天草拟出一份章程,还请诸公共同参详。”
薛淮扭头看去,李顺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草稿拿上来,分别送到石道安、伍长龄、谭明光、黄冲和叶庆手中。
众人仔细翻阅,这份章程共有五大部分,其一是对许观澜、陈伦、娄师宗、刘傅和郑博彦等首恶的处置意见,对其余涉案人员的惩治措施,这一部分他们需要拟定初步意见,然后交由天子圣裁和朝廷有司复核。
其二是对本地不法豪族的安排,包括强制分家析产和以银赎罪诸事,以此为契机重塑扬州商贸的风气和根基。
其三是针对盐运司的重整和清理,包括立规建章、严核引额、择才汰污、安灶扶困等等。
薛淮身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提出这些意见名正言顺,黄冲自然没有异议,而且他对薛淮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仅仅这一篇论述严谨的文章就能窥见一斑。
其四便是清剿余患,包括为害灶户的盐枭、横行乡里的盗匪、盐运司和几大豪族的漏网之鱼,这一项主要由漕军和巡检司协同配合,靖安司负责提供情报。
最后一项便是安定民生,也是薛淮认为后续工作的重中之重。
众人仔细看完,不约而同地露出钦佩的神情,然后就一应细节展开热烈的讨论。
这场清弊司的闭门会议从早到晚,一直到夜色降临,几位大臣才身心俱疲又踌躇满志地离去。
薛淮送别众人,回身站在廊下,望着夜幕之上一轮明月,缓缓舒了一口气。
“少爷,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您要注意身体。”
李顺来到近前满怀关切地说着。
“无妨。”
薛淮又不是铁人,他当然也会觉得累,但眼下他还不能歇息,因为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妥,那便是写完那份送去京城的奏章。
他回屋临窗而坐,神色沉静地提笔挥毫。
先前他在那份密折里用一句“富哉商乎,君不及也!”彻底挑起天子的怒火,接下来他会用这份奏章浇灭宁党反扑的野心,为许观澜等人的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175【但为君故】
薛淮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沈园看望沈青鸾。
虽说石道安、谭明光和黄冲等人皆为能臣,帮他分担了不少重担,可是身为天子任命的钦差大臣,所有事情都需要薛淮掌总,这是必须遵循的规矩和章程。
这些天最悠闲的自然要属漕军总兵伍长龄,他的职责是清剿余患,这些事自然有段元标和余成光等把总带人执行,不需要堂堂军门亲自去缉拿逃犯。
悠闲倒也罢了,伍长龄偏偏还喜欢来找薛淮聊天,由此可见他这几年被漕运总督蒋济舟打压得有多难受,不会放过一切能够威胁到对方的机会。
“景澈,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伍长龄笑呵呵地拎着一个酒壶走进府衙的同知厅,江胜和齐青石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让开去路。
“伍叔来了,快请坐。”
薛淮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相迎。
因为天子赐予的钦差身份,像石道安和伍长龄这样官阶比他高的长辈都得恭敬称一声“钦差”,薛淮不愿给人留下居功自傲的印象,便和众人约定私下仍以辈分相称。
伍长龄将珍藏的好酒放在案上,爽朗地说道:“这些天看你忙得够呛,我便让人从淮安取来这壶药酒,晚上临睡前喝一盅,保证你一觉睡到天亮。”
“多谢伍叔。”
薛淮笑道:“海捕文书都已经发出去了,后面还得伍叔麾下的精兵强将多多费心。”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无需客套。”
伍长龄摆了摆手,看了一眼屋内的江胜和齐青石,稍稍压低声音道:“景澈,你怎么不提前让靖安司的人盯着刘家?我让段元标去查过,那个刘议并不简单,刘家暗中养的穷凶极恶之辈都归他管,杀人越货都是寻常事。以往他肯定不敢擅动,可如今刘家被你办了,他的亲爹和弟兄多半没有好下场,他可谓是再无顾忌啊,你得小心。”
薛淮点头道:“我明白。之所以没有提前盯着刘家,是我担心会打草惊蛇。伍叔你现在也知道了,盐院衙门里藏着多少隐秘,如果让许观澜察觉端倪,他就算最后会落网,也必然会将盐院里的东西毁尸灭迹。届时这桩官司只怕会变成一团乱麻,朝堂之上也吵不出一个结果。”
伍长龄闻言叹道:“也是,你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堪称完美了。”
薛淮淡然一笑。
他不是神仙,无法随手一挥就能让所有人犹如提线木偶,这个局从他抵达扬州开始筹谋,最后能圆满收网实属不易,些许波折亦能坦然接受。
“当年若非薛公坚持翻案,家岳便会含冤而死,这份恩情我一直牢记在心。”
伍长龄稍稍沉吟,颇为严肃地说道:“这样吧,我送两个小子给你,他们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亲卫,单论武功称不上无敌,但都精于偏门手段,性情谨慎细致。你若是不嫌弃,就让他们跟在你身边,只需按时发给他们月俸就行。”
他统领数万漕军,眼光自然极高,这般郑重其事推荐的亲卫绝非凡俗。
薛淮没有推辞,所谓人情就得有来有往,如果不接受伍长龄的好意,这位粗豪军门难免心存郁结,当即拱手道:“伍叔盛情,小侄却之不恭。”
“这就好,哈哈。”
伍长龄朗声笑着,对薛淮的态度很满意。
两人闲谈一阵,伍长龄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盐院那个黄同知是不是你老师的人?”
薛淮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是。”
“诶?”
伍长龄奇道:“他不是你老师的人,从年纪和履历来看也非薛公当年留下的人脉,这次他怎会愿意冒险相助?”
薛淮不解其意,沉吟道:“伍叔,黄同知被许观澜和娄师宗等人打压排挤,心中满是郁卒之气,他一直就想扳倒许观澜,只是因为没有助力才不得不蛰伏。我先前便是了解过此事,让人暗中试探过他,后面又让沈家叔父冒险入盐院,寻到机会和黄同知接触。纵观整个过程,应该不存在蹊跷吧?”
“不是说蹊跷。”
伍长龄摆摆手,笑道:“我只是觉得黄冲有点意思。你看啊,他身为从四品同知,在盐院的地位连普通胥吏都不如,许观澜等人先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若是一般人早就想法子调任他处,黄冲却肯在盐院忍受数年煎熬,如果不是你南下带来转机,他岂不是要在那个鬼地方受一辈子气?”
此言一出,薛淮不禁陷入沉思。
伍长龄继续说道:“像黄冲这种行事风格,极像某些大人物安排的棋子,忍辱负重只为等待一个反扑的机会,所以我先前才怀疑他是沈尚书的人。”
薛淮微微点头,对方这番分析确有道理。
黄冲不可能是天子的心腹,否则轮不到他薛淮发出那封密折,天子要是早知许观澜等人这般胆大包天,他们活不到现在。
他亦不会是沈望的人,早在薛淮离京的时候,沈望便对他交待过江南的情况,石道安便是沈望为薛淮准备的助力。
那么他是谁的人?亦或他真的只是一个坚守底线又无靠山提携的清官?
回首这次布局的始末,薛淮承认黄冲的存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对于他的计划而言,黄冲补上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让许观澜彻底失去自救的希望。
薛淮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年初春闱刚刚结束的时候,在大雍坊外的白云楼,那位尊贵的少女曾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觉得有个地方非常适合你,你在那里一定可以大展拳脚。”
他问:“何处?”
她答:“扬州。”
仿佛一道亮光在薛淮脑海中掠过,他微微低着头,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笑意。
……
京城,青绿别苑。
水榭之中,云安公主姜璃倚栏而坐,面色平静地望着前方半亩方塘。
苏二娘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个信封,略显喜悦地说道:“殿下,黄冲在密信中说,薛同知即将解决许观澜等人和那几家大盐商,他已按照殿下的安排隐藏身份,会在关键时刻助薛同知一臂之力。”
“嗯。”
姜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苏二娘不知她为何兴致不高。
姜璃收回视线,看向妇人说道:“二娘,你说薛淮会不会猜到黄冲其实是我的人?”
苏二娘想了想,迟疑道:“殿下,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对薛同知隐瞒此事。”
“你真不明白么?”
姜璃自嘲一笑,缓缓道:“两淮盐运司乃大燕十一盐司之首,许观澜若是锒铛下狱,黄冲身为仅次于他的盐院同知,极有可能接替他担任盐运使。我这次既是帮薛淮铺路,也是帮黄冲积累功绩,让他能够顺理成章地上位。虽说我和薛淮已经成为盟友,但我无法断定他的骨鲠脾性何时会发作。”
苏二娘轻叹道:“殿下是担心薛同知回过味来,他会不满殿下既然早就知道两淮盐运司的积弊,为何不让黄冲密奏天子?”
“是。”
姜璃干脆地应下,双眼微眯道:“薛淮不会明白陛下的心思,如果黄冲以下犯上,纵然许观澜等人没有好下场,黄冲也不可能上位,最多就是明升暗降调任闲职。唯有像现在这样,由薛淮揭开这个盖子,黄冲在那般艰难的境地还能深明大义打开盐院大门,陛下才会给他一次证明能力的机会。”
苏二娘见状便宽慰道:“殿下,我觉得薛同知并非迂腐之人,就算他猜到黄冲的秘密,也定然不会埋怨殿下。”
“埋怨?”
姜璃秀眉微拧,不悦道:“他凭什么埋怨我?为了他能顺利前往扬州任职,年初我费了多少心力?更不必说我让江苏巡按御史卢志玄帮他遮掩消息,还有黄冲和乔家……虽说我远在京城,这次主要是靠他自己的能力解决难题,但是我在暗处为他做了很多事,至少要比那个沈青鸾强得多。”
苏二娘想笑又不敢笑。
姜璃轻哼一声,白了她一眼。
便在这时,一名女官匆匆走进水榭,恭敬福礼道:“启禀殿下,江南传来消息,扬州薛同知在数位大人的配合下,一举查获两淮盐运司的贪腐大案,刚刚薛同知联名江苏按察使等人的奏章通过官路抵达京城,这会已经送入宫中。”
“知道了,下去罢。”
姜璃缓缓起身,望着池中水面的涟漪,徐徐道:“二娘你莫笑,我并非偏要自降身份和商户之女论长短,只是有些事情终究只有我能帮到薛淮。”
苏二娘闻言一愣,望着姜璃的侧脸说道:“殿下此言何意?”
她确实不明白,眼下局势对于薛淮来说可谓一片光明,许观澜等人的罪名板上钉钉,无论他们最后是怎样的下场,薛淮肯定能得到天子的青睐和赏识,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姜璃摇了摇头,蹙眉道:“朝堂之上哪有这么简单?你以为大局已定,实则这只是一个开始,这次薛淮揭开的盖子牵扯到无数人,那些人可不会坐以待毙……”
她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喃喃道:“我得帮他解决一些隐患。”
176【帝心如渊】
皇城,文德殿。
满朝重臣齐聚,人人心思各异。
江南的风波并非绝密,早在前几日,庙堂诸公便通过各自的消息渠道有所了解,即便他们尚不清楚最终的结果,但也能大抵猜到两淮之地的情形。
内阁首辅宁珩之神色如常,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波澜。
这位年近六旬的首辅大人一生经历过太多风雨,江南之乱固然震动朝野,于他本人却无太多干碍,毕竟出事的是许观澜而非蒋济舟,前者和他的关系并不亲近。
次辅欧阳晦同样没有热切之态,随着工部尚书沈望入阁的希望越来越大,欧阳晦的老态也愈发明显,如今很少像以前那般和宁珩之针锋相对。
“皇上驾到!”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先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大燕天子姜宸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
礼仪之后,天子环视群臣,缓缓道:“朕收到扬州同知薛淮的奏表,想必各位卿家也都听到一些风声,因此才召集你们入宫共商大事。”
天子的态度让一些重臣略感茫然,按说江南赋税重地出了这样的大案,天子就算不大发雷霆,至少也会表明态度,缘何会显得这般平淡?
有人心中一动,莫非天子只想查抄赃银以解朝廷之难、无意株连甚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部分大臣便暗暗松了口气。
盐税这条线实在经不起查,不光盐政官吏中饱私囊,中枢亦有不少官员收受下面人的孝敬。
天子将群臣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或许各位卿家会感到疑惑,薛淮只是扬州同知,怎会有权力查办两淮盐运司呢?一个月之前朕收到薛淮的密折,朕才知道以许观澜为首的蛀虫何其狂悖,他们竟敢提前截留藏匿官盐和盐税,朝廷国库所收只不过是他们施舍的残羹冷炙。”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是这番话足以让殿内重臣的心悬了起来。
这个世道里贪官常有,然而像许观澜这般不只贪墨、还敢提前分割朝廷利益的人委实不多见。
“张先。”
“奴婢在。”
“你来给众卿家说说两淮盐案的情况。”
“奴婢遵旨。”
身材高大不似寻常内侍的张先转身面对群臣,将薛淮在扬州查到的内情详细道来。
殿内十分安静,唯有张先的嗓音不断响起。
约莫一刻钟后,张先退了回去,天子幽幽道:“众位卿家对于此案有何看法?言者无罪,畅所欲言便是。”
天子的嗓音在文德殿内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沉重的寂静犹如大山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每年一百八十七万石盐引的亏空,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上。
他们摸不透天子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但是这桩案子过于耸人听闻,若不能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只怕会在朝堂之上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短暂的沉寂过后,户部左侍郎刘崇年率先出列,脸上浮现震惊与痛心之色,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许观澜此獠竟如此丧心病狂,实乃朝廷百年未遇之巨蠹!幸赖陛下圣心烛照洞察幽微,密授机宜于薛同知,使其能不避斧钺,行雷霆手段一举捣毁此毒瘤。薛同知忠勇无双,实因陛下慧眼识人!”
天子对此不置可否。
欧阳晦心里则涌起一股腻味。
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次宁党官员的厚颜无耻,便如刘崇年此刻所言,不管发生怎样的大案要案,第一件事便是先歌功颂德。
见天子没有回应,刘崇年并不泄气,语调转为沉重道:“陛下,臣斗胆建言,两淮乃大燕财赋重地,盐课系九边军心,漕粮关京师命脉。今盐运司几近瘫痪,若行株连穷索,令基层盐吏、正当盐商人人自危,于国恐有大患。依臣拙见,当下固然要以霹雳手段问罪元凶以儆效尤,亦需以仁恕之道稳定人心。”
天子眼帘微抬,反问道:“仁恕之道?”
刑部尚书卫铮见状便上前一步,恳切道:“启奏陛下,刘侍郎所虑亦是臣心之所忧。盐政运转依赖无数吏员、灶工、船夫、盐商,许逆与其少数亲信如陈伦、娄师宗之辈,自当明刑正法,然其余人等多为胁从,或职责所系不明就里,若概以重典恐激起民变。臣以为除首恶外,其余吏员经三法司核查甄别,若无重罪当以安抚为主,责令戴罪效力以观后效。”
他和刘崇年一唱一和,言辞冠冕堂皇,归根结底其实只是一句话——为大局稳定,此案当止于两淮盐运司。
宁珩之沉默不语,其实上次他就已经察觉天子震怒,然则他虽是宁党魁首,终究无法做到绝对左右下面那些人的一言一行。
对盐税上下其手的岂止许观澜等人?
放眼这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倘若天子意欲追查到底,很多人都无法幸免。
工部尚书沈望望着面前的金砖地面,没有急于出面辩驳,让人看不清他的内心所想。
当下便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眉头紧锁,出列言道:“卫尚书此言恐有失偏颇,盐引短失近两百万石,非一朝一夕一人之力。许观澜纵有三头六臂,若无上下勾结层层包庇,甚至是中枢——”
话未说完,兵部右侍郎孙烈立刻高声打断,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范左佥,请听我一言。运河乃漕盐命脉,若再起波折,南北阻绝,京师粮草不济,那才是滔天大祸。在下认为当务之急是速斩许贼,同时派威望素著之能臣执掌盐政,确保运河畅通无阻。至于根底深挖,非朝夕可成,何不等大局稍定,再徐徐图之?”
大理寺卿周元正忍不住开口说道:“孙侍郎所虑虽是,然朝廷法度不可废!许逆能横行至此,岂是单靠盐运司几人?其背后若无地方豪族巨商勾结分肥,若无官场中人传递消息遮蔽耳目,焉能瞒天过海数载?此案若仅及许逆,则藏污纳垢之源仍在,今日杀一许观澜,明日未必不生张观澜、李观澜!”
孙烈不由得一窒。
卫铮见状皱起眉头,沉声道:“周大人,除恶务尽之理谁能不知?然盐政根脉盘根错节,若一时操切牵动过广,必致盐务彻底崩盘!届时盐税荡然无存,国库空虚如洗,朝廷用度从何而来?”
他不等周元正批驳,当即面向天子禀道:“陛下,臣以为当效法古之扁鹊医病,先止大出血,再行固本培元,病根可徐徐拔除。若执意剜肉剔骨,恐患者不待病愈而亡,此乃取舍权衡之道,非苟且也!”
殿内气氛愈发沉肃。
当此时,略显老迈的礼部尚书郑元适时出列,恳切地说道:“陛下,诸位大人所论皆为国是。许逆伏法刻不容缓,薛同知智勇双全,立此不世奇功,堪为百官楷模。然盐政重建与刑名缉拿迥异,薛同知毕竟履任地方未久,于调和鼎鼐、统筹全局之要,或需历练沉淀。臣愚见,当厚赏薛同知忠勇,至于这盐政重建千钧重担,关乎国计民生,非资望深厚、经验老到之股肱重臣担纲不可!如此既可褒奖功臣保其锋芒,又能稳大局安天下,堪为两全其美。”
“臣附议郑尚书之言!”
郑元话音方落,便有数位重臣出班附和。
高踞龙椅的天子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御座扶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缓缓扫过每一位发言的重臣。
他的视线在宁珩之那仿佛入定老僧般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次辅欧阳晦略显浑浊却闪烁不定的眼,最终落在神色凝重的工部尚书沈望身上。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沈望抬起头迎向天子的注视。
君臣二人都明白郑元那番盖棺论定之言的深意,无非是大局为重的套话,同时又将薛淮高高捧起轻轻放下,显然不想看到那个年轻的扬州同知更进一步执掌实权。
“陛下,臣以为郑尚书、卫尚书和刘侍郎等所言皆为老成谋国之论。”
户部尚书王绪终于出列,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切实的焦虑:“陛下,去岁至今,山东、河南大旱,赤地千里,百姓失所,赈济之银如流水。北疆秋防,九边数十万将士之冬衣粮秣尚未备齐。户部寅吃卯粮,左支右绌,本指望今岁盐税充盈国库,以解燃眉之急。许逆伏诛固然大快人心,然若因此案牵连过广,致使民间动乱难安,臣恐户部无银可用。”
王绪的话引来更多的附和之声,部分大臣心中大喜过望。
盖因王绪从来不是宁党骨干,他的表态在天子面前颇有分量,如今连他都希望尽快了结盐案息事宁人,想来江南的风波不会延宕波及京城中枢。
简而言之,绝大多数人都想看到许观澜人头落地,但也只想看到这一幕,至于两淮盐案更深处的隐秘,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毕竟大燕江山贵乎一个“稳”字,难道这不是陛下最想看到的结局?
龙椅之上,天子依旧不语,他只是微微扯开嘴角,发出一个短促又充满嘲讽的音节。
“呵。”
177【后生可畏】
宁珩之心有疑虑。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两淮盐案固然可憎,但是许观澜等人已经落网,光是查抄的脏银就能让朝廷度过难关,这件事便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再往下深查其实不符合天子一贯的性情。
谁不知道盐政衙门的官吏吃得脑满肠肥?
宁珩之清楚天子也清楚,以前不是没有抓一批贪官污吏杀头,然而后来者依旧做不到清如许,依旧前赴后继地贪赃枉法,这种系统性的腐败风气极难根治,再加上近些年天子愈发不喜这种麻烦,因此很多时候只要下面的官员能够完成朝廷布置的任务,一些小问题便会忽略不计。
在宁珩之看来,这次许观澜等人确实逾越了雷池,那么该杀头就杀头该抄家就抄家,若是非要顺着盐政这条线查下去,天子真有这份恒心肃清吏治?
可是当下天子的反应明显不悦。
思忖片刻之后,宁珩之出班禀道:“陛下,臣有本奏。”
殿内重臣登时向他望去,周遭仿佛安静了不少。
天子双眼微眯,点头道:“元辅但说无妨。”
“陛下,方才郑尚书等大人所虑盐政动荡、国用维艰,乃是实情,臣对此深以为然。”
宁珩之的嗓音平稳而沧桑,不过还没等一众宁党骨干心中大定,他便话锋一转道:“不过在臣看来,两淮盐务崩坏至此,可谓百骸俱腐。许逆及其党羽不过首恶,若无两淮豪族为其爪牙,若无盐运司上下胥吏甘为鹰犬,若无各级官员为其遮蔽圣听,许逆焉能如硕鼠深藏金穴而无人知晓?今若仅断其首,而对上下勾连之人视而不见,无异于剜痈留疽。”
刑部尚书卫铮微微色变,礼部尚书郑元眼底掠过一抹惶然,余者更是不敢置信。
先前他们已经成功营造出大事化小的势头,加上户部尚书王绪的恳切陈情,这时只要宁珩之站出来一锤定音,想必天子不会强行彻查两淮盐案,谁知他们的靠山居然改弦更张!
龙椅之上,天子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道:“元辅继续说。”
宁珩之目不斜视,肃然道:“依臣拙见,此案当查,查的是蛀虫,追的是赃银,归的是国库。查清盐务积弊,整顿纲纪,堵塞漏洞,方能确保持久税源。若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求眼前引课,却放任税源根基被继续侵蚀,岂非舍本逐末,饮鸩止渴?”
他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卫铮郑元等人自然不敢质疑批驳,一个个心里犹如吃了黄连一般。
沈望若有所思,其实他也有些好奇天子的心境为何会发生变化。
先前天子收到薛淮的第一封密折时雷霆震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望从日常君臣奏对中清晰感觉到,天子的怒火已经逐渐平息,甚至还有些后悔——后悔不该那么草率地赐予薛淮钦差之权,万一那个愣头青捅破了天,届时肯定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此刻天子居然偏向于薛淮,不知他第二封奏表里究竟写了什么。
“元辅不愧是朕之股肱。”
天子没有让宁珩之窘迫地站在那儿,随即环视群臣道:“两淮盐案确实牵扯到不少人,肯定是要认真查一查的,不过众位卿家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无端株连太广,难免会引得朝野动荡。怎么查?如何查?这是需要仔细斟酌的问题,在最终定夺之前,朕想让你们听一听薛淮的奏章。”
宁珩之眼帘微动,他确实想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薛淮如何靠一封奏章左右天子的判断,甚至连他这个伴随天子数十年的首辅都有些进退维谷。
身材高大的秉笔太监张先再次上前,双手摊开薛淮的奏章,略过那些翔实的案情介绍,朗声道:“臣薛淮谨奏:臣蒙圣恩,先领扬州同知,后授两淮盐政监察之职,奉旨彻查盐务。臣经数月暗访明察,破获两淮盐运使许观澜勾结当地豪族,虚报盐引、私贩官盐、侵吞国税、鱼肉百姓之滔天大案。涉案赃银逾千万两,远超大燕岁入之半。然臣夙夜忧惧者,非赃银之巨,而在蠹根深植朝野,动摇国本之危!”
卫铮听完之后在心里不忿道:“虚张声势,危言耸听!”
但是也有人神情凝重,盖因薛淮这两年几次出手都称得上不同凡响,他这封奏章基调起得很高,后续怕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先微微一顿,继续读道:“千百年来,盐引乃掌控天下货殖流转之命门,许观澜等奸佞正以此枢要牟利,其害危及江山社稷之根,臣试为陛下剖之。”
“篡引为私,裂国帑于无形!臣核两淮三十盐场实产与引册,竟年短一百八十七万石。此巨量官盐经虚报引额,被截为私货,年窃利超百万两!”
“引权为链,缚黎庶于绝境!盐运司联合当地豪族,以盐引配额勒逼中小盐商巨息借贷,年息竟达本银之倍,扬州四十余家盐商,近七成濒临破家毁业!”
“窝根为媒,授国器为私利!盐商欲领盐引,必先认购引窝,许观澜等人勾结豪商,虚设引窝三十二处,每窝索贿白银十万两。官盐引额本该明码标价,竟成私售之筹。此非贪墨,实乃窃取朝廷权柄,以陛下之名行分赃之实!”
“党庇为伞,朝野勾连,盘根如网!臣查抄扬州大盐商刘氏一族当日,江苏巡抚陈琰竟率抚标营不请自来,意欲阻挠臣对刘氏的追查,背后勾连之深令人侧目!而臣在盐运司衙门之中,查获许观澜等奸佞和部分中枢大员的书信往来,利益交织触目惊心!”
张先读到此处停了下来。
文德殿内一片死寂。
因为天子厌热的缘故,皇宫之中颇为清凉,然而一些重臣此刻只觉心中燥热难安。
薛淮这份奏章层层递进,言辞犀利至极,尤其是最后那一句“书信往来”,更让心中有鬼之人面色发白。
当中枢还在为了是否彻查此案争论不休的时候,薛淮已经掌握大量的证据,以此表明这不是查或不查的问题,而是兖兖诸公能否保住身家前途的问题!
宁珩之微微垂首,看来他的猜测没错,只不过……陛下真想以这桩案子为契机清查吏治么?
天子转头看向张先,淡淡道:“念下去。”
“奴婢遵旨。”
张先毕恭毕敬地应下,继而面向群臣继续念道:“臣薛淮伏请陛下圣裁——”
“斩元凶以慑天下!许观澜、刘傅等首恶罪证确凿,请立付西市,悬首运河码头。”
“查九重以清党锢!凡收受盐税赃利之官员,勿论品阶依律严查,自首退赃者可酌情宽宥。”
“收盐引为天子剑!本朝太祖曾立祖制盐引归内库,而后几经调整,当下弊端繁多理应修正,故而臣建言由户部掌引额核发,皇室则派专人监察,断奸党攫利之爪!”
宁珩之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然袖中双手攥紧,心绪如惊涛骇浪!
“此子……好大的胆子!”
宁珩之终于明白天子为何在看到薛淮的奏章之后,有了今日这般异于往常的表现,盖因薛淮的建言极其精准地挠中天子的痒处!
严惩许观澜等人自不必说,中枢重臣对此本就没有异议,没人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去为他们求情说项,关键在于后面那两条,清查赃银不仅可以充盈国库,还能让宁党官员大受打击,哪怕薛淮留了一道自首退赃可酌情宽宥的口子,涉案官员只要踏出那一步难免会留下污点,往后关键时刻极有可能成为官场对手攻讦的把柄。
倘若他们死撑着不交出银子,薛淮又明确表明他从许观澜等人那里查获大量证据,若是他们不肯体面,说不定天子一时心血来潮会帮他们体面。
至于薛淮会因此得罪人的问题……
宁珩之暗暗喟叹,就算没有这件事,难道宁党官员会放过薛淮?
两边早就势同水火,在薛明纶被罢官之后,便再无缓和关系的可能。
当然这一切的决定权在天子手上,偏偏薛淮最后那条建议让天子根本无法拒绝。
大燕自从太宗朝开始,盐铁之利便由中枢确切来说内阁和六部掌控,如今薛淮以两淮盐案为契机重提旧事,再搬出太祖旧制压阵,让满朝重臣包括宁珩之在内根本无法拒绝。
虽说薛淮之议只是开了一道口子,让天子能够名正言顺地插手盐政监察,但是这就足够了,至少可以避免文臣们从上到下牢牢把持国之根基,而天子以往只能靠着内廷税监在运河上设卡捞点银子。
“众位爱卿为何不言?”
天子语调悠然,徐徐道:“莫非是觉得薛淮这道奏章有不妥之处?”
宁珩之收敛心神,略显苦涩地说道:“陛下,薛同知见识不凡,此奏可行。”
“元辅深知朕心。”
天子赞许地看着他,继而道:“你们的建议朕都听见了,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朕觉得薛淮说得没错,这桩案子不能敷衍了事。朕决定让薛淮继续主持两淮盐政重建一事,同时提拔原同知黄冲为新任两淮盐运使,至于……若是有人过往拿了盐政上的好处,还是去找王尚书交代一下罢,只要如实退还赃银,且没有牵扯许观澜等人截留引额一事,朕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陛下仁德!”
群臣齐颂,一些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天子没有提天家监察盐政一事,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呢?
想必很快就有靖安司的人奔赴各地盐司清查账册。
天子缓缓起身,最后看向工部尚书沈望,眼中的欣赏显露无疑,仿佛是在说你这个老师当得好,教出一个如此优秀的门人,并且让他时刻谨记体恤圣心之道。
沈望当然明白天子这个眼神的深意,这次薛淮不仅让朝廷进项大笔银两,还在天子心中留下极其深刻且完美的印象,更让他也沾光不少,入阁之路变得愈发平坦。
沈望心中感慨良多,他事先并不知道薛淮这封奏章的内容,如今看来这个弟子比他想象得更优秀。
“退朝!”
张先一声高呼,天子迈步走向后殿,步伐相较往日竟然显得轻便许多。
宁珩之则朝外走去,身形略显清瘦。
望着殿外明媚的秋日阳光,内阁首辅双眼微眯,眼底闪过一抹决然。
178【无情不似多情苦】
天子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曾敏和张先这两位大太监的感觉最明显,过去几个月因为朝廷银匮的影响,皇宫里的气氛压抑且沉肃,连他们都没少被天子训斥责罚,那些普通内侍更是每天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触怒天子。
好在终于雨过天晴,两淮盐案顺利破获,从那些贪官污吏家中查抄的赃银足以让朝廷过个丰收年,而且最重要的是通过薛淮的建言,天子可以在满朝文武面前名正言顺地插手盐政监察,而不像以往那般阻力重重难以成行。
天子不再脸色阴沉,整座皇宫都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当云安公主姜璃提着食盒走进御书房,她看见的便是坐在御案之后面色温和的天子。
“拜见皇伯父。”
从这个由天子特许的称谓就能看出姜璃的受宠程度,毕竟她是已故齐王之女,封号公主本身就是破格赏赐,私下不必恪守君臣之别更显恩宠。
天子微微一笑,打趣道:“朕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你了,今天怎么有空入宫?”
姜璃轻盈地走到御案旁,放下已经由内廷检查过的食盒,眉眼弯弯道:“皇伯父前阵子忧心国事,云安怕添乱就不敢相扰。今儿天好,云安特地做了些江南风味的绿豆糕和桂花糖藕,请皇伯父尝尝。”
“哦?”
天子拈起一块玲珑的绿豆糕,细细端详道:“江南风味?嗯,闻着清香,你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
姜璃微垂着眼帘,专注地打开食盒第二层,乖巧地说道:“青绿别苑来了一位擅长江南风味点心的厨娘,云安便跟着她学了一些。”
“还是你有孝心。”
天子咀嚼的动作缓了缓,眼中带笑看向她:“不过你这丫头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点心虽好,只怕不是你的来意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伯父。”姜璃俏皮道:“云安最近听说了两淮盐案的事情,那位薛同知……哦不,现在该叫薛钦差,手段真是雷厉风行。官场上好些人头落地,抄家封铺,动静大得很,听着怪吓人的。”
天子自然清楚姜璃和薛淮的关系,两人因为一场意外相识,后续联系不断加深,但没有做过有违礼法的行径。
虽说姜璃从小就眼界极高,但是薛淮那小子一张脸生得过于英俊,兼之学识渊博才情卓著,他能和姜璃交好并不意外,先前天子隐晦地向沈望暗示过,他并不介意这对年轻人维系交情。
此刻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淡然道:“动静大才能清淤除垢,积弊太深非猛药不能除根,薛淮这份魄力值得赞赏。”
“魄力确实足。”
姜璃轻轻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话音一转,带着一丝少女的不安:“就是听说他行事丝毫不留情面,那些个盐商大户皆是百年基业,他说抄就抄了,两淮盐运司更是从上到下牵连甚广。”
她抬眼小心地看了看天子,补充道:“云安听到坊间一些传闻,有人说他锋芒太露树敌太多,只怕不是长久之道。”
天子轻轻放下茶盏,瓷器接触檀木御案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没有看姜璃,目光落在打开的奏章上,语气宛如古井无波:“为官者,心中若有公器,自当为社稷除害。若只因怕树敌便畏首畏尾,算什么本事?至于树敌……为朝廷做事,为天子分忧,有朕在,他怕什么树敌?”
姜璃似乎被这话里的分量震了一下,随即露出释然的浅笑,感慨道:“是呢,有皇伯父在,自然无人敢放肆。云安是怕他年轻,只顾往前冲,不懂回旋,万一以后惹出其他不必要的麻烦,岂不是让皇伯父为难?”
“麻烦?”
天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道:“能替朕挖出两淮这么大毒瘤的麻烦,朕倒是不嫌多。薛淮此人,在京时就颇有愣头青的名声,行事不循常理。此番看来,他这份愣劲儿用对了地方,倒也成了优点。不过你提醒得也对,锋芒过露不懂韬晦,终究还是年轻人的秉性。”
“皇伯父说的是。”
姜璃连忙接道,小脸微肃道:“想来薛钦差一心为国,只求肃清积弊,对官场这些弯弯绕绕人情世故未必看重。只是盐务牵连甚广,这次他动了不知多少人的财路。盐税虽丰,可这江南富庶之地人心庞杂,云安总觉得他如此刚猛的手段,怕是后患不小。”
“后患?”
天子终于将目光从奏章上移开,落到姜璃脸上,眼神深邃平静,“你是担心那些被触及根本的豪族余孽、贪官污吏会反扑报复薛淮?还是担心江南商界因此动荡,继而影响朝廷财源?”
姜璃点点头,斟酌道:“都有吧。云安听外面议论,说薛钦差把两淮几大豪族抄了个底掉,连那些依附的远支也罚了巨款,几乎倾家荡产才勉强保住些生意,恨他的人只怕海了去了。云安不敢妄言朝政,只怕他矫枉过正。”
天子沉默不语,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片刻过后,他缓缓开口道:“薛淮报来的章程,朕看过了。分家析产、缴赎罪银、留产业根基等等,这罚得够重,但也留了活路。虽断了那些巨商大贾的垄断之途,却不至于让他们走投无路,不分轻重一律抄家灭族才叫矫枉过正。朕是支持他的,所谓破而后立,不把那些盘根错节的毒瘤挖掉,民间商路就无法真正顺畅。”
姜璃秀眉微皱,似乎有些听不明白。
天子见状一笑,宽慰道:“你不必担心那家伙的安危。自古以来,忠臣难免遭宵小忌惮诋毁,薛淮这两年得罪的人确实很多,但那又如何?只要他自身站得正,行事出于公心,有朕替他掌着这片天,再多仇怨和攻讦也翻不起浪来!”
姜璃轻轻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皇伯父,云安怎会担心薛钦差的安危?云安只是不想他给皇伯父惹麻烦。”
天子被她的神情逗乐,眼神愈发柔和,徐徐道:“薛淮是可用之才,虽行事粗糙了些,但他这份赤忱和干净很难得。”
姜璃闻言不禁心头一跳。
她今日入宫是想帮薛淮探探天子的心思,若是天子对薛淮还有猜忌或者不满,她也好及时帮薛淮化解。
通过先前的交谈,她已确认这次薛淮的表现在天子看来可谓完美,原本她想找个由头告退,谁知天子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
以她对天子的了解,这句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便满含深意地问道:“云安今年十七?”
姜璃镇定心神,恭敬地应道:“是的,皇伯父。”
“十七岁……倒也不是小孩子了。”
天子稍稍沉吟,缓缓道:“皇后私下对朕说,你从小孤苦伶仃,虽说有朕的关怀庇护,终究比不得亲生爹娘,因此劝朕为你安排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其实朕这几年一直有留意朝野的年轻才俊,只是反反复复看去,能够配上你的男子寥寥无几。”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天子对姜璃的宠爱不是作假,但是他对于这个侄女的婚事早有盘算,世人皆知他对姜璃的态度,将来无论是谁能成为云安驸马,都有可能影响到朝堂局势。
所谓良人难寻,不过是托词而已,真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天子不会在意姜璃的驸马是惊才绝艳还是平平无奇。
譬如当下。
薛淮在两淮盐案中的应对让天子极为欣赏,他已经决定尽快推动沈望入阁一事,考虑到宁珩之在朝中依旧拥趸甚众,他不介意给沈望增加一些底气,那么让薛淮和姜璃走到一起便足以表明他的态度,而且这样的安排可进可退,不会出现船大难掉头的隐患。
刹那之间,姜璃的心乱了。
她曾经有意让薛淮误解她在吃醋,这不过是为了让两人多几分牵绊而已,她从不觉得自己真对薛淮产生了情愫。
如果让薛淮成为云安驸马,于她而言弊大于利,毕竟成为夫妻之后利益一致,薛淮在外做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她的立场,有些要紧事情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会极大影响她对未来的谋划。
这一刻似乎变得极其漫长。
不知心中做了怎样的纠葛,姜璃面上浮现甜美的笑容,柔声道:“皇伯父,云安还不想出阁,还想在您膝下多尽孝心。”
“你啊……”
天子笑着摇摇头,左右薛淮还得在江南待一段时间,而且沈望还未入阁,他便宠溺地说道:“也好,那朕就再留你两年。”
“谢皇伯父恩典。”
姜璃恭敬福礼。
天子温和地说道:“点心送到了,朕心也安了,你回去歇着罢。”
“是,云安告退。皇伯父也要保重龙体。”
姜璃行礼退下,裙裾轻摆,步履优雅地向殿外走去。
外面秋日的阳光明媚灿烂,姜璃在内侍的簇拥中缓步离去,她面色如常不见波澜,心中却已然百折千回。
方才在御前,她若是不开口拒绝,或许一道赐婚圣旨已经拿到手中,但是她费尽心力帮薛淮排除仕途上的阻碍和隐患,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成为驸马?
大燕朝的驸马虽然可以参政,但是终究比不得根正苗红的清贵储相。
可是……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些堵。
那些枝蔓悄然生长。
剪不断,理还乱。
179【一寸还成千万缕】
扬州,盐运司衙门。
西院有一排矮房曾经用来堆放杂物,如今则变成许观澜、娄师宗和陈伦等盐院官吏的牢房,由靖安司校尉和薛淮的亲卫负责看管。此外刘傅和郑博彦等本地作恶豪族由扬州府衙收监审讯,刘让、郑宣和罗通等贪官污吏则移交给江苏按察司。
居中那间逼仄的屋子里,曾经高高在上的两淮盐运使许观澜木然而坐,仿佛根本看不见身穿常服走进来的薛淮。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许观澜变得苍老又颓丧,眼窝深陷面色发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死气。
薛淮拉来一把交椅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说道:“许运使。”
天子的旨意还未送达扬州,而薛淮无权褫夺许观澜的官职,只是以钦差的权力先行关押问罪,因此他这个称呼并无问题,可是在许观澜听来难免充满讽刺的意味。
他抬起阴翳的眼眸看向对面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嘴唇翕动挤出两个字:“何事?”
薛淮示意一旁的书吏开始记录,继而道:“运使莫要误会,今日薛某此来非为审讯,而是有些事想请教你。”
“请教?”
许观澜重复这两个字,嗓音犹如钝刀划过铁石。
这一刻他的眼神略显失焦,随即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盯着薛淮说道:“薛钦差智谋高深,心机似海,一番运筹帷幄将所有人戏耍于股掌之间,何需向我这个阶下囚请教?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虚伪,我知道你在这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很需要旁人的落魄来衬托你,因此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嘲笑我,没有必要这般拐弯抹角。”
薛淮静静地听他说完,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而后道:“如你所言,现在整个两淮地区都在颂扬我的功绩,我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奉承,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许观澜的呼吸忽地变粗。
别看他方才说得痛快,其实心里那道最深的伤疤还在,尤其是见到薛淮之后,剧烈的痛楚会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只要一想到那天在锦绣街上,他突然听到谭明光带着漕军冲入这座衙门的消息,整个人就会陷入几近疯魔的状态。
“滚!”
许观澜双眼泛红,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绝对活不成,自然不想在薛淮面前表露半分软弱。
薛淮抬手阻止身后的江胜,丝毫不介意许观澜的反应,继续平和地说道:“许运使,我今天是来和你聊聊两淮盐政如何改革的问题。”
他软硬不吃的态度让许观澜心情沉郁,那句话更让许观澜觉得古怪。
短暂的沉默过后,许观澜讥讽道:“盐政改革?和你谈?”
言下之意,薛淮身为一个门外汉根本不配和他谈论类似的话题。
盐政乃是大燕的国本之一,内里包含的事务成百上千,若非浸淫此道十数年根本摸不透门道,这和手拿天子剑查办贪官是两回事。
“陛下任命我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后续我也会参与盐政重建,因此有些想法需要许运使帮我参详一二。”
薛淮微微一顿,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是一个欲壑难填的贪官,无数人因你家破人亡,你百死难赎其罪,但是没人能否认你处理盐政的能力。从你离开翰林院那一天开始,你便一直钻研盐政,几乎二十年如一日,所以我想来请教你。”
他说的一本正经,许观澜听来却只觉无比荒唐。
“你想和我做交易?”
许观澜极力维持着冷漠的姿态,但是微微发颤的嗓音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交易?”
薛淮摇摇头,坦然道:“并非交易,单纯请教而已。”
许观澜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破灭,险些便对薛淮破口大骂,强忍着愤怒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有兴趣陪你闲扯?”
“这不是闲扯,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薛淮再度纠正他的说辞,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两淮盐运司堪为大燕盐司之首,但是从你们这桩案子就能看出来,盐运司自身的权柄太大,极易出现利益勾结贪赃枉法的窝案,因此我先前在给陛下的奏章中提到一点,即日起建立两淮盐法道,品级与盐运司平行,不受户部管辖,而是由陛下亲自指派人选。简单来说,往后朝廷要对盐院加强监察力度,而非只靠一个巡盐御史。”
许观澜冷冷一笑,讥讽道:“难怪陛下对你如此看重,你可真是体恤圣心的大忠臣。”
他在盐道待了将近二十年,一眼便看穿薛淮此举的深意。
正常情况下,天子不会同意薛淮对盐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并非是不信任他,而是盐税太过重要,一旦动荡便会影响国本根基。但是薛淮十分巧妙地引皇权压制文官集团,让天子可以直接插手盐政的丰厚利润,他又怎会不动心?
而在许观澜看来,薛淮这种讨好天子的行为无异于马屁精,毫无清流文臣的风骨。
“盐法道成立的目的不仅仅是监督盐运司,我还有一些延伸的想法。”
薛淮完全不在意许观澜的讽刺,继续说道:“首先我想取消盐商世袭引窝的权利,改为官督商销、凭票购销。简单来说,盐法道统一印制三联盐票,载明数量、盐场、售价、期限,由盐运司、盐场和盐商各执一联,从而打破豪族对盐引的垄断。”
许观澜闻言微微一怔。
薛淮提出的方略看似简单,其实是从根源上分割了盐运司的权柄,同时又对大盐商做出一定的限制。
“当然,这不代表任何人都能涉足官盐贩卖,我会建议盐运司设立盐商准入门槛,必须达到一定资质才能向盐运司申购盐票,而且以三年或者五年为期重新审核盐商的资质,同时严禁官员亲眷经营盐业。在取消盐商世袭引窝的权利之后,原先的总商制度不复存在,因此可以成立盐商协会,每年由合规盐商推举会首,任期限为两年且不得连任。协会仅仅负责协调盐商之间的纠纷,无权干预盐票的分配。”
薛淮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并不能完全杜绝官商勾结的现象,但是相较于以前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利益往来,至少能够起到一定的效果,许运使如何看?”
许观澜沉默良久。
他再度抬眼看向薛淮,目光中的戾气减退不少,缓缓道:“你如何保证盐运司不再勾结大盐商伪造假账?”
“严查账目和逐年审计。”
薛淮的回应很快,继而解释道:“在我的构想里,各盐场会设专属盐课银库,由盐法道委派专人驻场稽核,以此避免税银被侵吞,同时效仿田赋催征推行滚单法,即盐商购票后七日内需至盐场完税,逾期未缴则作废盐票,没收定金充公。此外,盐运司、盐法道、户部分别留存盐产、销售、税银三套账簿,年终三司会核。”
许观澜不知为何叹了一声,开口说道:“我建议加上一套离任三审制度,盐运司和盐法道的官员在离任之前需要经过三道审核程序,分别是库存盐课审计、盐引票据核销、盐商陈诉听证,确认无弊方可调任或者升迁。”
“厉害!”
薛淮毫不吝啬地称赞,正色道:“运使此言切中要害,若是有这样一套制度,再加上官员任期之内的监督程序,应该可以有效扭转盐政的风气。”
许观澜没有理会这个年轻人的称赞,他略显不耐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设想一并说来,不要浪费时间。”
“好。”
薛淮微微一笑,随即娓娓道来,从盐务管理体系、财税征管体系、盐商行业整顿、强化民生保障到配套保障措施,一共五个领域详细阐述。
许观澜心中震撼难言,薛淮的方略虽然谈不上多么新奇,但是其考量之细致,实在不像一个年方弱冠之人,就连他这个浸淫盐政二十年的老官僚,都未必能有对方的周全。
他的表情越来越平静,针对薛淮提出的设想,给予不少极其珍贵且老练的建议。
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薛淮说完最后一段总结,旁边的书吏已经换成第三个人,前面两人手腕酸痛实在无法坚持。
“你们将这份记录整理一下,马上交给黄同知,让他集合盐院官吏集思广益仔细探讨,尽量不要留下疏漏,然后我会和黄同知联名上奏给陛下,交由陛下圣裁。”
薛淮叮嘱着书吏,然后转头对许观澜说道:“多谢运使不吝指教。为表谢意,我会让人帮你换一间房,往后生活方面也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许观澜一言不发。
薛淮见状便告辞离去,在他将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许观澜的声音。
“薛淮。”
他停步向对方望去。
许观澜缓缓起身,凝望着比他年轻快三十岁的薛淮,略显艰难地说道:“我不如你。”
薛淮想了想,他对许观澜的生平和履历早已烂熟于心,当年许观澜刚刚离京的时候亦非今日之巨贪,他也曾胸怀经世济民之抱负,在浙江盐道任职的时候也曾刚正不阿地和贪官污吏做斗争。
一念及此,薛淮叹息一声,然后认真地说道:“许运使,希望你下辈子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好。”
许观澜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不送。”
薛淮不复多言,大步离去。
许观澜目送他离去,良久才缓步走到床边,没有多看一眼屋内的靖安司校尉,仰面躺在冷硬的床上。
他微微眯着眼,仿佛在回忆这一生的起起伏伏。
先前他之所以转变态度,给薛淮提供了不少帮助,并非是奢望还能换来一线生机,而是他在薛淮的脸上,看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神采。
熟悉是因为他也曾如此,陌生是因为他不再如此。
“终究是黄粱一梦啊……”
许观澜喃喃自语,惨然一笑。
180【秋夜思】
入夜,同知官邸。
薛淮沐浴更衣之后回到书房,坐在窗前复盘这段时间历经惊涛骇浪的得失。
两淮盐运司的污浊一扫而空,近几年内应该不会再出现大规模的贪腐窝案。
他那封奏章一定可以打动天子,因此他身上的钦差职事或许会卸下,但两淮盐政监察大使之职能够暂时保留,而黄冲应该会顺利接任两淮盐运使。
想到黄冲,薛淮不由得想起京中那位尊贵的少女。
先前因为伍长龄的提醒,再加上几次面对面的言语试探,薛淮基本确认黄冲就是姜璃的人。
这让他有些费解。
姜璃熟悉庙堂隐秘不足为奇,能够左右如户部尚书这等高官的态度也属寻常,毕竟她是天子偏宠的云安公主,包括太子在内的成年皇子们和她的关系都很好,这就使得她在京城拥有不小的影响力。
可是她的手为何能伸得这么长?
黄冲和江苏巡按御史卢志玄截然不同,后者只是正七品的官场新人,或许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受了姜璃的恩惠,因此要帮她做事,可是黄冲乃从四品盐运司同知,且离开京城已经七八年之久。
薛淮记得姜璃时年十七岁,也就是说黄冲在京的时候姜璃才十岁左右,她就算再受宠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更何况以黄冲这些年忍辱负重坚韧至极的表现来看,他绝非小恩小惠蝇头小利就能笼络收买的官员,远在千里之外的姜璃如何能将其收为己用?
这说明姜璃的实力远远超过薛淮的预估,然而就算天子和皇子们疼爱她这个幼失怙恃的孤女,亦不太可能暗中帮她培植亲信,除非……
薛淮双眼一亮,他终于触及姜璃掩藏最深的隐秘。
他起身将写满字迹的一张纸放进炉鼎里,心情轻松了不少,至少在当下看来黄冲值得信任,他可以协助薛淮重建两淮盐政。
在和许观澜深谈之后,薛淮已经拟定清盐疏,并和黄冲联名上奏,只等天子予以批复,两淮盐运司便可作为大燕十一盐司的试点,进行一场从上到下的深入改革。
炉鼎中的纸张化作灰烬,薛淮的心绪也随之沉静下来。
于他而言,眼下最紧要的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扬州一地在这场盐案风暴之后亟待整饬与抚平。
诸事千头万绪,薛淮奋笔疾书,一条条章程在纸上出现,涵盖本地的吏治、商贸和民生各个方面。
不知不觉间,夜愈发深了。
一个清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少爷。”
“进来。”
薛淮放下青毫,扭头望去,只见身段窈窕的墨韵端着托盘走进来。
自从来到扬州之后,墨韵便一直住在这座官邸之内,而薛淮回来的次数不多,尤其是先前巡查各县的时候,他整整两个月没有返回府城。
若是换做有些心比天高的丫鬟,难免会因此伤春悲秋,毕竟从当家主母崔氏的安排来看,能够跟着薛淮一路南下贴身伺候,本身就有某些方面的暗示。
大户人家大多有安排通房丫鬟的习俗,主要是为了让自家少爷能够知晓男女之事,一般会等到少爷十五岁左右,而薛淮那个年龄段正是三年孝期,后来又参加科举和入仕,崔氏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次下江南之前,崔氏特意找到墨韵,承诺只要她能好生照顾薛淮,将来便给她一个姨娘的位置。
对于墨韵来说,这当然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只是薛淮自上任以来,心思全然扑在公事上,回来亦是或伏案疾书或凝神思虑,与她少有接触,更别谈论及其他。
墨韵心中虽有所期盼,却也知薛淮心志高远,绝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故不敢有丝毫表露,更不敢造次。
此刻端着刚炖好的参汤走进书房,见他难得放下公务,墨韵心中微喜,更多是紧张。
“夜深了,少爷劳累了一天,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本就清丽的容颜在灯下更添几分柔和。
薛淮平静地抬眼望去,见墨韵穿着淡青色的丫鬟常服,身段窈窕,低眉顺目,但那股从小在崔氏身边养出来的温婉气质,与这江南的夜很是相和。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
薛淮并非不通人事的少年郎,心中虽装着大事,却也能感觉到这静谧空间内微妙的气息流动。
“难为你了。”
薛淮语调温和,伸手接过那碗温度正好的参汤,继而难得地关切道:“这半年来公务繁重,我无暇过多顾及这边,不知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人去采买。”
墨韵心头一热,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垂着眼帘低声道:“谢少爷挂心,婢子一切都好。能跟着少爷,照顾少爷起居,是婢子的福分。只是少爷公务繁重,常常熬到深夜,婢子瞧着忧心,只恨自己不能帮少爷分担些许。”
薛淮慢慢喝着汤,热气氤氲中看着墨韵眼中的关切和羞怯。
她素来安分守己,不是那种惹是生非之人,虽说一直居于深宅,但只要薛淮回到这里,她都已将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
一股疲惫感悄然袭来,连续几个月的高压与算计,以及尘埃落定后的空虚感,在这温热的汤羹和女子带着羞意的关怀面前,薛淮竟奇异地得到了些许抚慰。
他想到离开京城之前,母亲崔氏拉着他的手,轻声叮嘱道:“淮儿,你自小性子便倔,一心扑在圣贤书上。如今你大了,为娘知道你心中自有丘壑,然而身边也得有知冷知热的人才行。墨韵稳重懂事,是个好孩子,此去江南山高路远诸事繁杂,让她照顾你起居,我也能安心些。”
那时他只含糊应下,心思全在前程与抱负上。
“少爷?”墨韵见他端着汤碗似在出神,便轻声唤道。
薛淮回过神,将空碗递还给她:“汤很好,有心了。”
“少爷喜欢便好。”
墨韵浅笑应着,伸手接过汤碗,这时薛淮留意到她指尖有一个小小的针眼,大约是晚间做针线时不小心扎到的。
“墨韵。”
薛淮的声音沉静温和,却带着一种少有的专注。
“婢子在。”
墨韵心头一跳,只觉得这声呼唤与平时不同,本能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抬眼。
薛淮的目光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复杂:“你今年十九了吧?”
墨韵俏脸微红,她知道这个年纪在丫鬟里已经不算小,许多人家的大丫鬟到这个年纪,若非放出去嫁人,主家便会做主给个名分,当下只敢垂首应了一声。
薛淮缓缓道:“你和我同龄,来我家也有七八年了,从小便在家中做事。虽说薛家从不苛待下人,但你这些年的辛劳有目共睹,如今又一路舟车劳顿跟着我南下扬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帮我打理琐事,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伺候少爷是婢子的福气。”
墨韵的声音微微发颤,一时间几难自制。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烛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薛淮稍稍沉默,而后沉静又清晰地问道:“此番离京之前,母亲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落入墨韵耳中,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瞬间明白薛淮的意思,浓烈的羞涩猛地冲上心头,让她的脸庞烫得如同着了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身体更是僵硬得无法动弹。
墨韵慌乱中抬眼去看薛淮,正好撞上他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那眼神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只多了一丝温和的善意。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老夫人让婢子好生伺候少爷。”
薛淮望着她局促紧张的神态,不禁心中一软,其实他如今也已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又从不想入非非的丫鬟,便放缓语气问道:“你想留在薛家么?”
这个留当然不是暂时留下。
墨韵的心狂跳不止,她强压慌乱和羞赧,福身行了一礼,用尽量平稳的声线应道:“少爷若不嫌弃,婢子愿意。”
“好。”
薛淮没有攀扯不休,想了想说道:“后日我会去沈园拜望长辈,你再帮我准备一份礼单。另外……往后你就住在我卧室的外间吧。”
“是,少爷,婢子保证办妥。”
墨韵连忙行礼告退,转身飞快离去,脚步略显虚软。
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脚步声渐远,书房内又只剩薛淮一人。
烛火跳动,映在堆满卷宗的楠木书案上。
夜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润气息,轻柔地拂过桌面上墨迹未干的章程草案。
薛淮的目光重新落在那遒劲有力的字迹上,那上面写着吏治考评细则、田赋黄册的重新修订、河道疏浚的工役排期等等。
他收敛心底因方才片刻温情而泛起的一丝涟漪,神情复归冷肃沉稳,再度执笔蘸墨,在卷首写下四个大字。
扬州新政。
181【游园】
沈园今日中门大开。
薛淮初次拜访的时候,沈秉文因为筹谋出海一事滞留杭州,等他匆忙赶到扬州,薛淮已经离开府城开启巡查各地之路。
后来两人仅仅是在私下见过两次,议定针对盐政积弊的全盘计划,没多久沈秉文就被许观澜关在盐院,尘埃落定之后,薛淮忙于各项善后措施,沈秉文同样要周旋于各大商户之间,帮府衙安抚人心稳定局势。
日上三竿,薛淮乘坐的马车抵达沈园,后面还跟着一辆堆放礼品的大车。
李顺、江胜、齐青石、岑福、胡彦等人相随,此外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他们便是漕军总兵伍长龄特意送给薛淮的亲卫,分别叫做白骢和岳振山。
如今扬州城内太平安宁,漕军一部仍旧驻扎在此,再加上扬州卫一部、府衙差役和巡检司兵丁,不说守卫严密如铁桶,至少足以震慑大部分宵小,但薛淮仍旧不会大意。
他没有忘记刘家老二刘议还未抓获,此外盐枭余孽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再加上盐运司官吏和各大豪族有一些心腹潜伏在野,他们最恨的人自然是薛淮。
这一次薛淮几乎将扬州的恶势力连根拔起,对方不会再有顾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报复,所以薛淮格外注意安全问题。
马车直入沈园,至仪门前停下,薛淮走出车厢,一眼便看见出来迎接的沈秉文和杜氏,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沈青鸾。
多日不见,少女身穿一袭淡雅的水绿色衣裙,眉眼间灵动不减,秋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影落在薛淮挺拔的身姿上,亦照亮她眼底潜藏的一抹温柔和关切。
薛淮微微一笑,上前见礼道:“小侄拜见叔父、婶母。”
“景澈无需多礼。”
沈秉文眼中满是赞赏,面前这位年轻的晚辈行事风格不似其父,多了三分狠辣与果决,但是在当下混沌的局势之中,反而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时移世易,如今的朝廷已经不是当初薛明章主政扬州时的情形。
那时天子圣明贤臣济济,薛明章不需要过多行险,行煌煌大道便能乘风破浪,不像现在薛淮所面对的复杂局面。
其实沈秉文有时也很纳闷,明明只过去十几年,缘何朝堂从上到下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边厢薛淮示意李顺将礼单奉上,然后说道:“些许薄礼,聊表心意,请两位长辈万勿推辞。”
杜氏笑容满面地说道:“贤侄莫要如此多礼,你能登门就是天大的好事。这些天我时常和你沈叔父感叹,若非你以雷霆手段肃清奸佞,这扬州城哪来的朗朗乾坤?”
薛淮应道:“婶母谬赞。”
沈秉文让管家接过礼单,又叮嘱他招待好薛淮的亲随,随即对薛淮说道:“景澈,快请进。”
“叔父请。”
众人迈步入内,于正堂落座用茶。
沈秉文十分健谈,薛淮亦非内向之人,又有杜氏在一旁凑趣,堂内可谓宾主尽欢,气氛极为和谐。
约莫一炷香之后,杜氏起身亲自去张罗午宴,没多久又有沈府管家禀报广泰号两位德高望重的大掌柜求见,沈秉文便笑道:“景澈,你我两家乃是世交,我便不同你客套了。容我先去处理一些私事,让青鸾带你逛逛这座园子,稍后我们再把酒言欢。”
“叔父自便。”
薛淮微笑应下,他今日来是专程拜望以加深两家的交情,并无正事在身,自然不会介意。
堂内安静下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薛大人?”
薛淮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沈小姐。”
沈青鸾掩嘴而笑,柔声道:“小女子愿尽地主之谊,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薛淮亦笑道:“善。”
两人并肩走出正堂,朝东边庭园行去,几名丫鬟远远跟在后面。
“淮哥哥,你的正事忙完了么?”
沈青鸾有些演不下去,恢复以往和薛淮私下相处的状态。
薛淮沉吟道:“公务哪有忙完的说法,不过你要是指先前那几件大事,那确实只剩下一个收尾。等陛下的旨意抵达扬州,将一众主犯处以刑罚,再完成盐政重建,我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忙碌了。”
“那……”
沈青鸾侧首望着他,满怀期盼地说道:“淮哥哥先前答应我的事情可还作数?”
薛淮有心逗她,好奇地问道:“何事?”
沈青鸾登时杏眼圆睁,稍稍加重语气道:“淮哥哥!”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她的声调略微变动,听起来更像是“坏”字。
薛淮眼中笑意更深,他见过沈青鸾在外人面前的端庄温婉,此刻的娇憨颇有意趣,便故作茫然道:“青鸾,你知道我这半年几乎没有一刻闲暇,整天要应对那些人的算计,实在是想不起来,要不你给一点提示。”
沈青鸾撇嘴道:“淮哥哥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若是有心记得,怎会忘却?既然你不愿记着,我才不要厚颜相求。”
薛淮忍不住笑出声来。
“哼。”
沈青鸾偏过头去。
她当然不是刻意耍性子,无非是猜到薛淮在逗她,所以配合一二罢了。
“青鸾,你看这是什么?”
薛淮犹如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递到沈青鸾面前。
沈青鸾本想矜持片刻,可是心里实在好奇,便伸出纤纤玉手拿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枚珠钗。
“栖梧点翠钗?”
沈青鸾显然是识货之人,语气中难掩惊讶。
薛淮赞道:“好眼力。”
“不是我眼力好,而是这枚珠钗很有名气,它毕竟是城内金缕苑的老掌柜生平最得意之作。”
沈青鸾眼中喜色显露无疑,随即像是想到某事,略显担忧地看着薛淮说道:“淮哥哥,你怎会有这枚点翠钗?该不会是……”
“想什么呢?”
薛淮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叩一下,笑道:“这是我让李顺专门花大价钱买来的,并未暴露身份。去年你跋涉千里到京城看望我,这半年亦帮我做了很多事,尤其是那些天你奔波于扬州和杭州之间,若是没有你竭尽全力,我未必能那么顺利地扳倒许观澜。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郑重道谢,这枚珠钗便是我的谢礼。”
沈青鸾点头道:“原来如此。淮哥哥,其实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而且……”
薛淮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沈青鸾难得一见地迟疑,她握着手中的木盒,很想问薛淮知不知道这份谢礼的深层含义。
珠钗便是发簪,自古以来便有“结发为夫妻”的说法,若是女子将珠钗一分为二赠给男子,寓意为“见钗如见人,相思不相忘”,而男子赠珠钗给女子,且两人并非夫妻,则有定情之意。
薛淮此举会是这种用意么?
沈青鸾很快就有了答案。
像淮哥哥这种一门心思扑在百姓生计之上的人,哪里懂得这种让女子心动的手段?他多半只是觉得这枚珠钗贵重不凡,兼之外形瑰丽,因此配得上她。
不过……
沈青鸾微微勾起嘴角,先收下这份谢礼再说,这样就容不得他往后抵赖了。
“没事,我很喜欢这枚珠钗,多谢淮哥哥!”
沈青鸾眉眼弯弯如月牙,随即郑重地关上木盒,朝身后招手,将木盒交给贴身丫鬟,命她立刻放到自己卧房的聚宝阁中。
薛淮见状会心一笑。
两人继续前行,秋日的沈园层林尽染,丹桂飘香。
园中亭台楼阁雅致精巧,虽不及影园那般恢弘大气,但是另有一番江南水乡的韵味。
不知不觉间走进池畔的听雨轩,沈青鸾心中一动,热切地说道:“淮哥哥,来。”
薛淮好奇地跟着她的脚步,两人来到里间。
沈青鸾驻足说道:“淮哥哥,你还记得这里么?”
薛淮环视周遭,一时间没有太深刻的印象,看起来这只是一处寻常的雅轩而已。
“淮哥哥,我爹前几年让人重新修缮过沈园,所以你可能有些陌生,但是那会我让我爹特意将这座听雨轩原样保留下来。”
沈青鸾面上浮现几许感慨,轻声道:“小时候你来沈园陪我玩耍,这里就是我们最常待的地方,你在此处看书练棋,我就在一旁看着,我们还在这里品尝过很多美食,还有——”
她微微一顿,站在东面墙边,抬手摸了摸墙壁,回头看向薛淮说道:“还有这些痕迹,你记得么?”
薛淮走到近前,只见墙上有左右两排好几道痕迹,左边的刻痕明显要比右边高出不少。
“这是?”
“这是当年我们比身高时划的印子!”
沈青鸾伸出手,指尖划过左边那几道较高的刻痕,嫣然道:“小时候你不像现在这么高,那会我们的身量差不多,每次比身高的时候,淮哥哥你总会耍赖踮脚。”
薛淮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不由得同样伸出手抚摸那些被岁月雕琢的刻痕。
两人的手悄然相碰,随即一触即分。
沈青鸾扭头看向薛淮,眼中水光潋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182【不言中】
沈青鸾的目光清澈如镜,倒映着薛淮挺拔的身影和轩窗透进的斑驳光晕,那短暂触碰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指尖。
墙痕粗糙,岁月无声,却能承载少年时光里的点滴嬉笑,也能沉淀这一刻无声滋长的微妙情愫。
薛淮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片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的翠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用更寻常的话题打破这凝固的静谧:“此地翠竹愈发繁茂了,记得小时候,沈叔常在此处教导我们竹子的气节。”
沈青鸾亦从方才的失神中抽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边漾开一抹轻柔的浅笑,仿佛回到无忧的童稚岁月:“是呀,我爹常说竹箭之有筠也,松柏之有心也。那时我们在轩中习字,窗外便是这片竹林,竹影婆娑,风过处沙沙作响,最是清幽。”
“你那时还总嫌我写的字像竹叶随风乱舞,不够端方。”
薛淮唇角微扬,他记起被小丫头挑刺的场景,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调侃。
“淮哥哥的字如今可了不得啦。”
沈青鸾转头看他,眼眸明亮如月,赞道:“一笔一划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有竹之劲节,更有磐石之坚毅。不过若论洒逸之风,倒是与我爹爹笔下略有不同。”
薛淮失笑,坦然道:“沈叔翰墨风流,颇有文人雅韵,至于我么……大约是在案牍堆里泡久了,沾染几分官吏落笔的刻板务实之气。”
沈青鸾听他说得有趣又贴切,不禁莞尔道:“刻板务实有何不好?淮哥哥整顿盐务、肃清奸佞,用的不就是这份扎实细致的功夫?而且这并不能代表淮哥哥才情匮乏,你年初一首咏梅词名动京华,连江南词曲大家都在传唱,谁敢说淮哥哥无才?”
薛淮心中微暖,正待说话,轩外原本晴好的天色忽地暗了几分,一阵急风穿过竹林,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几滴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轩顶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方才的和谐静谧。
“呀,下雨了!”
沈青鸾轻呼一声,不仅没有怯怯地后退,反而上前一步将手臂伸出窗外,脸上浮现顽皮的表情。
谁知雨来迅疾,一道细密的雨帘随风卷来,直扑上半身快要探出窗外的沈青鸾肩头。
薛淮又好气又好笑,她这样的贵小姐肯定身娇体弱,若是淋了雨难免不好,便伸手搭上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轻轻拉回来,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完成关窗的动作,只留一道窄缝透气。
沈青鸾站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略显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过淮哥哥。”
“无妨。”
薛淮非常自然地移开视线,温言道:“秋雨来得快,好在也去得快,这听雨轩今日倒真应了听雨二字。”
雨点由疏变密,渐渐连成一片淅淅沥沥的声响,敲打在屋檐、竹叶和水池上,如同天然的乐章,涤荡着天地间的微尘,也将雅轩隔绝成一个只属于二人的天地。
二人来到另一面临水的外廊下,只见园内雨幕如烟,模糊远处的景致,宛如一幅朦胧的水墨图。
池塘里原本悠闲的锦鲤也被雨点惊扰,纷纷潜入水底,水面上只剩下雨滴溅起的无数微澜。
雨声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沈青鸾的心绪在经历方才的涟漪后,慢慢平复下来。
她走到薛淮身侧站定,语气带着一丝宁静的怅然:“真是一场好雨,只是可惜了刚才的桂花,一场秋雨一层凉,怕是要吹落不少。”
薛淮淡淡一笑,徐徐道:“花开花落自有时序,人生际遇也如这四时更迭,有生发有盛放,也难免有凋零。”
“没错。”
沈青鸾点头,顺势说道:“疾风骤雨虽烈,却能洗清污浊迎来新生,一如现今之扬州,正是洗去十年积弊之时。淮哥哥履任之后,两淮风波便如这场及时雨,看似动荡实则蕴含无限生机。”
薛淮略感讶异。
他虽然不是久历花丛的风流之辈,亦非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因此在少女跟前不愿过多谈论那些枯燥乏味的正事,没想到沈青鸾会主动引向这个话题,令他有些意外。
雨水冲刷着屋顶的琉璃瓦,在檐下形成细密的水帘。
沈青鸾望着那流动的水光,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淮哥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辛苦?
薛淮微微一怔。
在那些惊心动魄的较量和夜以继日的筹谋中,他几乎忘了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从来不会自怨自怜。
或者说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那一刻便不曾松懈过,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如影随形的阴谋算计,雾里看花的复杂局势,让他根本没有闲暇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生活。
此刻这样一句简单质朴的关心,从一个与他共享童年记忆的少女口中说出,犹如一股暖流无声浸润他这段时间紧绷的心弦,悄然弥补他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些许孤独。
一念及此,薛淮侧过头看着沈青鸾温婉的面庞,微笑道:“只要事有所成,辛苦便有意义。”
他没有过多拔高自己的政绩,但是这种豁达的态度更显心性。
“我知道的。”
沈青鸾浅浅一笑,笑容干净不掺一丝杂质,像是穿透云层的熹微晨光,柔声道:“所以那枚珠钗代表的谢意,我会心安理得地收下,只当是为淮哥哥此番涤清前路尘埃,增添一丝喜气顺遂的祝愿。”
薛淮点头道:“如此甚好。”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噗嗒”声自轩外回廊响起。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雀鸟,羽毛被打湿大半,颇为狼狈地落在轩廊外侧的栏杆上,歪着头用小小的喙梳理着被雨水黏在一起的羽毛。
“好小的鸟儿。”
沈青鸾将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担心惊扰了它。
薛淮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两人都不再说话,隔着木格窗棂静观那只小小的生灵。
雀鸟似乎觉察到轩内有人窥视,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朝这边看了看,小小的脑袋歪了歪,随即又旁若无人地继续它的梳洗工作。
“它倒不怕雨凉。”
沈青鸾低声说,眼中带着怜惜的笑意。
“雨落天地亦润万物,于它而言这场雨或许是难得的净沐。”薛淮望着那只努力整理羽翼的雀鸟,若有所思道:“生机常在细微处,只要不失其志。”
这话似乎一语双关,沈青鸾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雨势渐渐减弱,从瓢泼转为细密,再转为断续的雨丝。
天色亮堂起来,不再是铅云压顶的阴沉,被清洗过的天空显出清澈的淡青色,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
便在这时,沈青鸾的贴身丫鬟芸儿手持两把素雅油纸伞,步履轻盈地出现在听雨轩不远处的小径入口。
“小姐。”芸儿福了一礼,脆声道:“夫人让送来两把伞,说雨虽小了,但瞧着还要下,园子里有些石板路沾了雨水滑得很。夫人还特意吩咐厨房煮了驱寒暖身的姜枣茶,已经送到花厅了,稍后午宴亦会安排在花厅。”
“知道了,你且等一等。”
沈青鸾转向薛淮,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淮哥哥,看来天公也有意让我们早些回去喝茶了。”
“好。”
薛淮点头,率先走出听雨轩。
芸儿立刻将一把油纸伞递到他手中,另一把则恭敬地撑开,遮在沈青鸾头顶,沈青鸾递给她一个眼神,随后伸手接过伞,芸儿会意一笑,知趣地落在后面。
薛淮和沈青鸾各自撑伞,保持着一臂左右的合适距离,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缓缓前行。
园中的花木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冽的香气,混合着尚未散尽的丹桂幽香,沁人心脾。
绕过荷花池,便来到一处较开阔的庭院。
一棵古老的银杏静静矗立,正是叶子金黄灿烂的时节。
一阵风过,吹落无数扇形的金色叶片,如蝶翩跹,悠悠坠落在湿润的地面和小径上。
“真美。”
沈青鸾由衷地赞叹,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银杏叶,拈在指间,金黄的叶柄衬着她葱白的手指。
薛淮看着眼前景象,也觉心旷神怡:“秋色堪画,此景尤甚。待到深秋叶落尽时,枝干虬劲又会是另一番骨相之美。”
“是呀,四季风物各尽其妙。”
沈青鸾把玩着手中的银杏叶,侧脸在金色的背景下显得分外柔美,略有些遗憾地说:“我记得当年这棵银杏树上也曾划了刻痕,可惜这些年风吹雨打,树干有些损毁,那刻痕也就模糊不清了。”
薛淮闻言看向那苍劲的树干,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两个在树下比划身高的懵懂孩童。
他温和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无妨,墙痕尚在记忆犹新,如此便足够了。有些印记留在心里,比刻在树上更长久。”
沈青鸾心中轻轻一跳,手指摩挲着银杏叶的边缘,垂眸不语。
其实这段时间她的内心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插科打诨的娇憨表象之下是患得患失的忐忑,盖因她只是一介商贾之女。
先前凭着薛沈两家的世交之谊,加上崔氏身为薛家主母对她的喜爱,以及她和薛淮青梅竹马的关系,两人倒也称得上登对,但是随着薛淮的官位越来越高,此番又立下震惊朝野的功劳,说不定天子会继续破格提拔他。
在如今这个世道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依旧是主流的想法,尤其是像薛淮这般出身和履历的年轻官员,想来很多人都觉得他应该娶一位诗书传家的名门嫡女。
但是今日薛淮给沈青鸾吃下一颗定心丸,若说先前的珠钗还是他的无意之举,眼下这句话则是不算隐晦的暗示,她自然能够听懂。
“淮哥哥说的是。”
沈青鸾脸上绽放明媚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轻声道:“珍惜眼前方不负韶华,不负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易。淮哥哥,花厅那边应该在备席了,我们过去吧?”
薛淮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思,颔首道:“好,我们走。”
沈青鸾乖巧地跟在后面,望着薛淮修长的背影,和她童年时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逐渐合二为一。
183【妙手仁心】
江南之富首推苏杭两地,民间素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
大燕治下的苏州城乃江苏巡抚衙门驻地,而杭州则是浙江布政司和浙江巡抚两处衙门的驻地。
历经千年发展,如今的杭州可谓江南繁华富庶之首,一方面它是大运河的南端终点,乃江南漕粮、丝绸、茶叶和瓷器等货物的集散地,另一方面则通过海运连通浙闽粤等地的沿海贸易,近些年出海商贸亦有所发展。
此外杭州还是江南丝织业的中心,手工作坊和商业鼎盛发达,更是江南文脉的传承之地。
时至今日,杭州城占地方圆二十余里,城内常住居民超过七十万人,如此规模自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尤其是城北大兜路一带,这里临近运河码头,又是鱼市、米市、纸市等交易地所在,素来吸引三教九流各种流动人口,其中不乏江洋大盗、流窜盐枭和民间传道之辈。
官府纵然知道这些情况,奈何人手不充足,无法做到严密的监管,久而久之也只能对这一片地区放任自流,仅仅维持面上的巡查。
卖鱼桥东边一片低矮拥挤的平房中,近几天来了十几名陌生男人,其中一人像是染了重病,这种情形在此地司空见惯,旁人也没有兴致探究他们的来历。
正房之内,一名三旬男子躺在床上,面色一片蜡黄,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薛淮!”
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恨不能将那个扬州同知扒皮抽筋。
“二爷,您先消消气,郎中一会就来了。据说那郎中医术很高明,要不是姚三那边存着一份人情,只怕还请不动。”
旁边一名相貌狰狞的汉子赔笑宽慰,谦卑的神情配合他的长相略显诡异。
卧病在床的男子便是曾经的刘家二爷刘议。
将时间推回一个月前,在薛淮即将发动总攻的前夕,一辈子在阴谋中打滚的刘傅敏锐地意识到危险的到来,他让刘议带着暗中豢养的人手隐秘地离开扬州。
所谓狡兔三窟,以刘家数十年积累的财富和底蕴,刘议自然可以活得很安逸,但他终究放不下老父亲和那么多亲人,在原本可以悄无声息潜逃的情况下,又悄悄折返想要查看情况,尝试能否救出家人,结果被一队负责搜查的漕军撞上。
刘议靠着一群亡命徒的保护艰难逃离,但是不慎中了一箭,后续又染上风寒,险些便死在逃亡途中。
有人劝他暂时先往乡野藏匿,刘议终于恢复理智,他果断地否决这个提议,让众人护着他直接南下杭州。
他在这里可以得到及时的医治,而且杭州属于浙江布政司管辖,扬州的官差手伸不了那么长,这座大城足以让他躲藏一段时间,等他伤势痊愈重招旧部,再去给薛淮一个惊喜。
此刻听到下属郭会的感慨,刘议冷声道:“那郎中收的诊金很高?”
“这倒不是。”
郭会摇头道:“我听姚三说,那郎中有些古怪,最喜欢给穷人治病,只收一点点诊金甚至干脆不收。若是草莽中人或者有权有势之人找她求医,只要……只要没做过善事,便很难找到她的踪迹。”
“装神弄鬼,无非是蛊惑人心那套把戏。”
刘议咳了两声,讥讽道:“他怎知道穷人就一定是好人?那些无恶不作的青皮闲汉难道是富人?”
郭会干笑道:“嗐,谁说不是呢?只是这郎中的医术确实厉害,即便她装模作样,依然有很多人找她治病。”
“是么?”
刘议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眼中浮现不解之色,问道:“他说到底不过是个郎中,难道此地权贵还找不到他?”
“这就是另外一桩奇事了。”
郭会想了想说道:“姚三说那郎中的身份很神秘,应该有些来头,至今都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长相,只知她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子,不知她从何处习得如此高明的医术,又有怎样的靠山能够将身份遮掩得如此严密。”
“女郎中?”
刘议算是见多识广,但他只听过京城皇宫里好像有几位医女,专门伺候后宫的贵人,从未听说江南民间出了这样一位女神医。
郭会点头道:“没错,就是女郎中,不过她是最近半年才出现的,二爷不知也很正常。”
刘议点了点头,不再纠结郎中的秘密,转而问道:“扬州这几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虽说薛淮以雷霆之势查办许观澜和刘傅等一众主犯,但这些势力在两淮之地扎根数十年,哪有那么容易被肃清。
刘议南下逃亡的时候,便已经让以前暗中豢养的大部分人手潜伏,那些只听他号令的盐枭更是早就藏匿起来,此外他还留下一些眼线盯着扬州城的动静。
郭会斟酌字句回道:“二爷,老太爷、大爷、三爷和四爷都被关在扬州府衙的死牢,其余几房也有人被官府捉拿,不过府衙那边传出风声,那薛淮打算只问主犯,不会大肆株连。此外他准备对我们几家分家析产,但是分到家产的族人都得缴纳巨额的赎罪银。”
“好,好狠!”
刘议面色狰狞,双眼几欲喷火,瞬间牵动他的伤势,愈发疼得他那张脸如同恶鬼。
“二爷!别动怒!”
郭会连忙上前。
刘议摆了摆手,低声问道:“薛淮身边一般有多少人?”
时至今日,他很清楚不可能再从官面上扳倒薛淮,随着许观澜等人锒铛下狱,朝中的大人物不会顶着天子的怒火解救刘家,像江苏巡抚陈琰那种人只怕自身难保。
扬州城如今有漕军和卫所兵驻防,他更没有希望去把父母兄弟救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官府治罪。
简而言之,刘议现在没有任何牵挂,他只想找到机会杀死薛淮,以泄心头之恨。
郭会回道:“二爷,据留在那边的兄弟说,薛淮极其小心谨慎,出入至少都会带十余名精锐护卫,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他很难。”
“不急。”
刘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不信他能永远这么谨慎,等我养好身体再说。”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郭会起身开门,姚三那张丑脸出现在他视线中,后面则跟着几个人,他第一眼便看见那个身段苗条、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
“这位便是神医吧?”
郭会赔笑上前,但是还没等他靠近,女子身边的两个四旬男人便拦在两人中间。
“病人在何处?”
女子平静开口,语调不悲不喜。
郭会赶忙引领,等那个神秘的女郎中和她的随从进入房内,他拽了拽姚三的衣袖,轻声道:“这郎中听声音很年轻,你真的确信没有问题?”
姚三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叫神医吗?就算你有眼不识泰山,也该看出来那两个男人皆是武功极厉害的高手,一般人能有这样的随从?”
郭会不敢再言语。
屋内,仅仅过了片刻时间,女郎中便对刘议说道:“你这是金疮透肌,邪风内侵,以致寒热交争。症见创溃脓秽,憎寒壮热,头痛如劈,此乃创毒郁而表卫虚,属金疮夹伤寒之危候。”
刘议大为惊讶,心中的轻视迅速消失,连连点头道:“的确如此,阁下果然是神医!”
女郎中旋即写下三副药方,其一是金毛狗脊煅灰调麻油敷贴拔毒生肌,其二是内服小青龙汤化裁,其三便是内服玉屏风散固表。
整个治病过程不到一炷香,看得郭会和姚三满面震惊。
“姚三,当日你仗义救下那对可怜的母子,我敬你心怀侠义,便允诺帮你一件事。今日我替他治病不收分文,便是履行先前一诺,往后你不必再来寻我。”
女郎中将三张药方放在桌上,便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
刘议如何不知这样一位神医的价值,先前的腹诽早就抛之脑后,无比恳切地说道:“在下知道神医的规矩,只是此番蒙你出手相救,在下无以为报,愿奉上诊金百两,还请神医笑纳。”
其实他可以轻易拿出黄金千两,只不过那样未免太容易暴露身份,因此只想结一份善缘。
然而那位女郎中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犹如冬日的朔风,口中吐出两个字:“不必。”
望着她在随从护卫下从容离去的身影,刘议眼底掠过一抹恼怒,若是放在以前,区区一介江湖游医怎敢在他面前如此作态?
“薛淮,我一定要亲手活剐了你!”
刘议无比愤恨地低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另一边,女郎中和两名随从走出如迷宫一般的小巷,在登上马车之前,她忽对左边那人说道:“黎叔,你想办法查一查方才那个病人的身份。”
黎叔好奇地问道:“知微,怎么了?”
女郎中名叫徐知微,她平静地说道:“此人带着扬州口音,身上的箭伤应是官军制式羽箭所为,多半和近来沸沸扬扬的两淮盐案有关。查清楚他的底细,将来说不定会有用处。”
黎叔点头道:“好,我让人去办妥。”
徐知微不复多言,登上那辆简朴的马车。
她将药箱放在一旁,抬手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
184【杀人如救人】
那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进入清河坊,在一座三进宅邸门前停下。
徐知微提着药箱来到后宅,沐浴更衣之后前往书房。
“姑姑。”
她来到案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案后坐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她抬首看去,只见徐知微身穿一袭素雪绫罗长衫,腰间以青玉带轻束,墨发未簪,仅以素缎巾帕松松拢着,发梢犹带沐浴后的湿意,垂落肩头洇开几痕深色痕迹。
少女眉如远山含黛,眸似深冬冻泉,分明是艳色倾城的骨相,偏被眉梢一抹霜色压得凛然不可近。
难怪她平时行医治病都要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否则这张脸确实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坐。”
妇人音色沉静,似冰裂玉磬。
她叫柳英,并非徐知微的亲姑姑,当年徐知微父母双亡流落在外,幸得她遇见收留,此后便将徐知微养大,两人虽以姑侄相称,实则情同母女。
徐知微依言落座,脊线笔直如剑,素衣垂落未起半丝褶皱。
她不奉茶,不寒暄,宛如一枝插在冰窟里的寒梅。
柳英将面前的书册合上,望着少女温和地说道:“方才黎丛对我说,你今天救治的病人有些古怪?”
徐知微对此并不意外,虽说黎丛等人在外对她言听计从,但这都是姑姑的安排,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姑姑的亲信。
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徐知微早已习惯,且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徐知微将先前她告诉黎丛的缘由复述一遍,继而道:“姑姑,我怀疑那人要么是两淮盐运司贪官污吏的漏网之鱼,要么便是扬州几大豪族的子弟。”
“扬州……”
柳英稍稍沉吟,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润的案几,发出清脆却略带压迫感的轻响,问道:“你对扬州这次的风波如何看?”
“先前有所耳闻。”
徐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徐徐道:“听说两淮地界此番闹得很大,那个名叫薛淮的官员动用雷霆手段,两淮盐运司及扬州几大豪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抄没家产无数,震动朝野。”
柳英略带考校意味地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亦或坏事?”
徐知微没有过多迟疑,应道:“贪墨者伏法,于民自有裨益。”
“贪腐如毒疮,剜去本是幸事。然而疾风骤雨之下,席卷的是否皆是恶藤?摧折的是否全是朽木?”
柳英眼中满是深意,提醒道:“譬如你今日所救之人,重伤垂危形迹仓惶。你所疑不差,他极可能正是这场盐政风暴中的漏网之鱼。但他或许只是盐司中一介无奈听命的微末小吏,迫于淫威签下几分不实账册;或许是豪族中某位并无决策之权、只求保全自身的旁支子弟……”
徐知微眉尖微蹙。
她虽是柳英一手养大,且从她那里学得很多本领,但是依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并非一味坚信不疑的应声虫,此刻不禁疑惑道:“姑姑,难道两淮肃贪不是一件好事?我听说那薛淮年纪不大,却是朝中有名的清官,想来他和陈琰、许观澜之流不同。”
“清官?”
柳英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意味深长地说道:“表面看来,薛淮除暴安良荡涤污秽,百姓或能得一时喘息,清官之名确是如日中天。只是在我看来,这种清官恐怕比贪官更加可恨。”
徐知微愈发不解,认真地说道:“还请姑姑指教。”
“知微,你要知道这世上有种人最擅伪装,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心里想的全是蝇营狗苟。”
柳英的眼底掠过一丝寒芒,沉声道:“薛淮为求显赫功勋,为求快速结案以固圣心,其势如山压卵,宁可错拘三千,绝不放过一人。多少无辜者因此身陷囹圄亲族离散?又有多少依附两淮盐业而生的商贩、船工、灶户,因商路崩阻而一夜之间生计断绝,沦为流民?”
似乎是想到某些往事,徐知微那双犹如冰泉一般的眸子变得幽深。
柳英见状便继续说道:“你以为涉案之人皆是恶贯满盈?实则其间不知裹挟着多少如草芥般被碾碎的清白。薛淮的赫赫功勋碑下,垫着无数无辜者的血泪白骨,他求的究竟是真公正,还是踩着他人尸骨攀上青云的私欲?”
徐知微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划过一道无声的痕。
这一刻她想起两年前那个道貌岸然的知县,她曾以为对方心中装着百姓,其实那人背地里几乎无恶不作,若不是姑姑及时带人赶到,涉世未深的她险些便中了对方的算计。
一念及此,徐知微轻声道:“姑姑,你觉得薛淮亦是大伪似真之人?”
“扬州距离此地不算太远,先前我便让人去查过薛淮的底细。”
柳英轻声一叹,又带着几分怒意说道:“知微,你如今行走民间当知人心叵测,世上之恶不知凡几,明面贪婪如许观澜之流,毒若砒霜人人喊打,这种尚可提防。可是还有一种恶,披着一层大义凛然的外衣,表面行着煌煌大道,实则却是世间至险!”
徐知微眼神微凝,缓缓道:“果真如此?”
“没错!”
柳英一字一顿,寒声道:“如薛淮这般道貌岸然之巨伪,看似廉洁刚正其实深藏机心,借除弊之名行揽权之事。他收揽民心博取盛誉,其所谋者岂是区区金银?此等人,其心可诛!”
徐知微的心跳似有瞬间的凝滞。
书房内烛火跳跃,光影在她冰雪雕琢般的侧脸上晃动,映出几分犹疑与惊动。
柳英所言字字如针,刺入她以救世济人为信仰的心防。
从她懂事开始,姑姑便教导她要心怀苍生,更要懂得替天行道,这世道如此艰难,黎民百姓无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唯有想尽办法除去那些吞噬民脂民膏的豺狼虎豹,方能还世人一片朗朗青天。
柳英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颇为沉重地说道:“薛淮以清名攫取人心,以整顿掌控权柄,如今他愈发受到朝廷信任,正是编织权网羽翼渐丰之时,这种人若能根基深种,其害百倍于那些贪官污吏。如许观澜之流尚且只是索民之财,薛淮则想夺万民之望,若其事成最终受苦的是谁?是你我看过的那些在底层挣扎求生的黎民百姓!”
徐知微闻言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
若薛淮真如姑姑剖析,是披着大义外衣的巨恶,那他的崛起确非苍生之福,而是一场更深重的灾难开端。
柳英将徐知微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站起身地走到书案后一处隐蔽的角落,手指在雕花木纹某处轻轻一按,一个细微的机括声响起。
她从隐藏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约莫寸高的碧绿玉瓶,返身说道:“此瓶所装之毒名为墨雨,取三滴溶于饮茶羹汤,无影无形,寻常人尝不出丝毫异样。服下后,首六个时辰无任何端倪,行走言谈一如常人。三个时辰过后心脉悄然断绝,仿若急病突发,纵使最精明的仵作,亦难察半分端倪。”
所谓医毒不分家,徐知微医术精湛,对于用毒同样有着很高的造诣,因此她依旧平静地望着那个玉瓶。
柳英将玉瓶轻轻推放到书案的边缘,恰好停在徐知微眼前的一片光晕之下,随即决然道:“许观澜之流祸及一方,死不足惜。而薛淮这种虚伪的大恶,假仁假义包藏祸心,更不能容许其存活于世。诛杀此人非为私仇及恩怨,实乃代天行义,此举是为天下苍生,是真正的慈悲和功德。”
徐知微沉默片刻,轻声道:“姑姑是想让我毒杀薛淮?”
柳英目光灼灼地望着徐知微,点头道:“没错,你身怀绝世医术,可近其身而不启其疑。当下唯有你能做得干净无瑕不留后患,让天道还归于清明。知微,你可愿为天下黎民除此巨患?”
室内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徐知微的视线落在玉瓶之上,薛淮清正廉明的幻象在柳英极其煽动的话语下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阴险可怖的大恶。
她脑海中浮现那些穷苦百姓无助又不甘的眼神,倘若所谓的青天大老爷本身便藏着阴暗的心思,那么苍生何辜?
柳英带着她救助过无数百姓,她相信这位唯一的长辈不会骗她,更没有理由骗她。
徐知微没有再犹豫。
那只白皙修长、惯于执针救人的右手缓缓抬起,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动,五指收拢将冰凉的玉瓶攥入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徐知微望着从小到大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柳英,肃然道:“知微愿意。”
“好孩子,姑姑果然没有看错你。”
柳英面上浮现亲切的笑意,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帮你安排妥当,你只需要像这半年一样去扬州治病救人,然后你就会顺利出现在薛淮的视线中。等他对你不再特别戒备之时,你便可以动用玉瓶中的毒药,事后亦会有人接应你从容离开。知微,姑姑没有一儿半女,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等你办成这件事赢得其他人的认可,我便会开坛立你为圣女。”
徐知微对圣女这个名号和象征的意义并不热切,但她不想让柳英失望,便起身福礼道:“多谢姑姑。”
“去歇息吧。”
柳英微微一笑,怜惜地看着她。
“是。”
徐知微将玉瓶收好,对柳英深深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等徐知微离开书房,柳英缓缓坐了回去。
她眼中沁出凛冽的寒气,低声自语道:“薛淮,有很多人希望你死,要怪只能怪你是一个真正的清官。”
“你若不死……我们如何成事?”
185【人生大事】
扬州,沈园。
一场温馨和谐的午宴过后,杜氏带着沈青鸾返回内宅。
方才在席间她发现女儿有些反常,明明她滴酒未沾,却给人一种微醺的感觉。
一进屋内,杜氏便好奇地问道:“鸾儿,先前你和景澈聊了些什么?”
“娘,我们没说……”
沈青鸾欲言又止,眉眼间浮现几分羞喜之色。
“在娘跟前还害羞?”
杜氏拉着她的手坐下,爽利道:“你们挑明了?”
“没有。”
沈青鸾的胆子确实不小,否则也不敢孤身入京,在薛淮面前亦是态度明确果敢,可她终究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让她公然和薛淮谈论婚姻大事未免离经叛道,因而低声道:“薛世兄送了我一枚珠钗,还对我说他记得当年的事情,有些回忆会一直铭记。”
“珠钗?”
杜氏心中一喜,思量道:“鸾儿,景澈这算是向你许下承诺了,就是不知他何时会让人上门提亲。唉,早知如此当年便该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如今崔夫人远在京城,这种大事肯定需要她同意,消息传递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三个月,而且景澈这次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未必能在扬州待很久。”
沈青鸾对此倒不忧虑,她比薛淮小一岁,过两年出阁也不算惊世骇俗,当下她心里有另外一层顾虑。
杜氏很快发现女儿的情绪不太对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沈青鸾稍稍迟疑,最终鼓起勇气说道:“娘,我听人说商贾之女难当大妇,而薛世兄乃清贵翰林出身,如今又官运亨通,若他来沈家提亲,会不会引来外人的非议?”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沈家豪富不假,但一直没有出过能够登上庙堂的读书人,沈秉文的两个庶子沈元景和沈少衡天资不俗,且沈元景已经考中秀才,但是就算他们能够乡试高中,那也会是几年后的事情。
以薛淮现在从五品的官阶,迎娶商贾之女的确不违法度,但是肯定会影响他的清流声誉。
更不必说他简在帝心,万一天子继续提拔他,沈青鸾嫁给他会承受更多的非议。
杜氏轻叹一声,握着沈青鸾的手说道:“傻姑娘,不必担心,你爹早就在考虑这件事,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家里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
“我爹?”
沈青鸾微微一怔,旋即心里升起浓浓的期盼。
另一边,书房之中。
薛淮和沈秉文对面而坐,一边品茗一边闲谈。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渗入屋内,在光滑的地砖上投下点点碎金。
沈秉文端坐在紫檀木椅上,亲自为薛淮续上狮峰龙井,动作行云流水,尽显儒商风雅。
“景澈。”
他放下细瓷茶壶,徐徐道:“按你先前所言,今年的认窝大会将会取消?”
薛淮微微欠身道:“是的。此番从许观澜等人家中查抄的赃银便有近三百万两,那些地契珍宝亦价值不菲,再加上刘郑等豪族认缴的赎罪银,总额接近八百万两,想来足以帮朝廷度过银匮的难关。根据许观澜的交待,这次的认窝大会其实是他虚增引窝,如果真的如期举行,只怕会坑死一大群中小盐商。”
“如此也好,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整肃盐政。”
沈秉文微微一笑,对薛淮愈发欣赏。
他一直认为肃清吏治固然可敬,如何善后更是一门深厚的学问,而薛淮近来的举措足见他在这方面的天赋。
选拔官吏、稳定民生、平抑物价、鼓励农耕、兴修水利,薛淮在谭明光的支持下,有条不紊地推行一项项利民措施,扬州府在二人的治理下呈现欣欣向荣的势头。
“说到盐政,我刚好有件事要和叔父商谈。”
薛淮将那天和许观澜谈论的部分话题简略复述,然后诚恳地说道:“如今两淮盐政百废待兴,盐法道成立在即,盐运司的权柄相较以往会有所削减,再加上诸多新政的推行,难免会引发盐商们的担忧。其实许观澜有句话说的没错,盐政乃大燕国本之一,两淮更是重中之重,经不起太多动荡。”
沈秉文闻弦歌知雅意,沉吟道:“所以你想建立盐商协会?”
“对。”
薛淮解释道:“盐会就是官府和盐商们之间的桥梁,能够起到一个上行下达的作用,而且可以调解盐商之间的普通纠纷,避免官府的过度干涉。回首过往,盐运司的权力没有受到制约,导致官吏们对盐商予取予求,这种情况自然极易滋生官商勾结。”
沈秉文稍作思忖,斟酌道:“此举确有效果,然而你就不担心这个盐会的主脑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成刘傅之流?他们可以一边和盐院官吏勾结,一边在盐会中培植亲信,说不定往后会尾大难掉。”
“叔父眼光独到。”
薛淮赞了一声,继而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认为没有万世不易之法,关键在于一开始能否制定完备的规矩,以及是否能及时修正。基于此,我对盐会的章程早有设想,首先会首限期两年且不得连任,除会首之外选出十五名会员,会员每两年重选一次,根据盐商这期间的表现和贡献来定,由所有人匿名投票,盐运司和盐法道进行复核。”
沈秉文眼神微亮,点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薛淮又道:“盐法道会派专人进驻盐会,只负责监督稽查账目,不干涉盐商们的日常经营,此外每年年终审计之时,会遴选出二三十名盐丁和灶户的代表列席,他们有权提出质询。”
盐会是一个新生事物,沈秉文大抵能够想到它将来会发挥怎样的作用,不过当下他更感兴趣薛淮真正的意图。
片刻过后,他微笑问道:“景澈莫非是想让我担任第一届会首?”
薛淮亦笑道:“叔父可愿出山?”
“自然愿意,不过我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沈秉文的回复出乎薛淮的意料,他想了想问道:“叔父是想说乔望山乔老爷子?”
“嗯。”
沈秉文应了一声,随即解释道:“扬州四姓已去其三,如你所言现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本地商贾依旧惶然难安,唯恐你继续大刀阔斧损伤他们的根基,这种担忧短时间难以根除。乔望山的资历尤在刘傅之上,你如果想稳定局势,他毫无疑问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论名望、人脉和资历都比我强,让他担任第一任会首可谓事半功倍。”
薛淮不由得陷入沉思。
从他的角度来看,沈秉文显然更值得信任,虽说乔望山先前的表现也不差,但薛淮总觉得那位老者藏着太多秘密,并非心胸坦荡之人。
不过沈秉文的看法也有道理,沈家终究是后起之秀,他和乔望山相比要欠缺不少底蕴。
“此事容我和黄同知、谭知府再行商议。”
薛淮留了一些余地,但这个回答表示他倾向于接受沈秉文的提议。
“理当如此。”
沈秉文一笑带过,话锋一转道:“景澈,我也有件事想征询你的意见。”
薛淮心中一动,他点头道:“叔父但说无妨。”
“想必你也知道,你之前履任扬州的时候,我因故滞留杭州,当时我和浙江商会的几位大人物商谈出海开拓商路一事。后来我仔细一想,觉得这件事恐怕要暂时搁置。”
沈秉文饮了一口茶,缓缓道:“海上商贸前期投入极大,而且存在太多不确定的风险,比如大燕水师武备松弛,海上盗匪横行,又有倭人狼狈为奸,这些年闽粤两地的商船时常遇袭,损失颇为惨重。考虑到这些原因,沈家当下不宜冒险,另外就是我准备办一件大事。”
薛淮便问道:“何事?”
沈秉文手掌摩挲着茶盏,坦然道:“朝廷近些年屡现银匮之忧,我打算让广泰号出力协助漕粮运输,并且向朝廷捐献一批九边兵马所用的军需。”
薛淮一怔。
沈秉文此举完全是花钱买个吆喝,而且投入的不是小数目,否则三瓜两枣怎么可能打动庙堂诸公和皇宫里那位天子?
关键在于他这样做很难获得实质性的好处,天子和朝廷不可能因为他的义举就赐予沈家无上恩典,充其量就是像江苏布政使窦贤一般,给沈家一个口头上的嘉奖,诸如义商这样的称谓。
义商……
薛淮忽然醒悟,沈秉文用家财换来这样一个名号,其实只是想给沈青鸾增加三分底气。
“叔父——”
“景澈你先听我说。”
沈秉文认真地说道:“既然出海一事暂时搁置,广泰号经营的重心便依旧在大燕境内,若是能够得到朝廷的嘉奖,对于广泰号将来的拓展大有裨益。先前鸾儿做主将分号开到京城且已站稳脚跟,那我便可顺着她的思路再添一把火。”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儿女之事,但是这份魄力让薛淮颇为动容。
他不再劝阻,点头道:“叔父放心,我会写信给老师,请他帮你疏通此事,并且不会让沈家捐献的银子流入贪官污吏的私囊。”
沈秉文微笑道:“有劳你了。”
薛淮心中暗叹,这大概就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沈青鸾明媚的面容,不由得感慨一笑。
看来……他得尽快写信给远在京城的母亲,早日定下两家的婚约。
186【圣眷】
十月下旬,扬州东关码头。
一艘三桅楼船在三艘漕船的护卫下徐徐抵近,船头一面大旗迎风猎猎,上书“钦差总理督运赃罚银两大臣”,另一面旗帜上面则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码头之上高官齐聚,漕军总兵伍长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扬州知府谭明光、两淮盐运司同知黄冲皆在,而站在一群中年男人之间的薛淮自然显得格外惹眼。
官船停岸,身穿一袭绯色孔雀补子官服的范东阳现出身形。
薛淮心中暗伏,这位范总宪果然是简在帝心的重臣,仅仅大半年没见,他就跨过那道最难的门槛,从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升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莫看这两个官职仅有一字之差,在都察院内部可谓质的飞跃。
首先三品官阶是朝廷大员的门槛,三品以下只能称作中级官员,而且左副都御史作为都察院主官的副手,可列席九卿议政,可直接纠劾六部侍郎级别及以上高官,可直接参与重大案件的三法司会审,范东阳从左佥升为左副意味着他正式进入大燕的权力中枢,跻身庙堂诸公的行列。
唯有踏上这层跳板,他将来才有希望更进一步谋求尚书之位,百余年来不知有多少胸怀抱负的官员卡在四品到三品这道坎上。
范东阳走下官船,沉稳的视线扫过前来迎接的一众官员,在薛淮面上稍作停留,两人目光交错心领神会。
一套略显繁琐的见礼仪式之后,众人相继登上马车前往盐运司衙门。
小半个时辰之后,在早已准备妥当的盐院正堂,范东阳以钦差身份当众宣读他此行南下带来的一迭圣旨。
第一道圣旨便是经由大理寺复核、天子朱笔御批,批准薛淮和石道安关于原两淮盐运使许观澜、副使陈伦和娄师宗等十四名盐运司官吏的死刑请奏,另外扬州府官吏刘让、郑宣和罗通等人,以及刘傅、郑博彦、白修等二十七名罪大恶极之豪族中人,尽皆就地处以极刑。
其余作奸犯科但罪不至死之人,由薛淮和石道安依据大燕律分别处以流放、徒刑、杖笞、罚银、革除功名等等。
天子特地在圣旨中点明,许观澜等人不必押送京师,在核验案情之后直接就地正法,由范东阳、薛淮和石道安监刑。
由此可见天子对两淮盐案何其震怒,根本不给一众案犯多活几个月的希望。
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范东阳开始宣读第二份圣旨:“两淮都转盐运司同知黄冲,秉性廉明,勤恪夙著。前察盐政积弊,协薛淮查办贪蠹,举劾无私,肃清纲纪。朕嘉尔忠勤,特擢为两淮都转盐运使,总理盐务、管束盐仓。尔其益励清操,课税疏销,毋负委任。钦哉!”
黄冲心中感慨万千,虽说他已经从云安公主那边得知自己将要升官的消息,但此刻亲耳听到圣旨的内容,内心的情绪依旧沸腾不止。
回首过往,他在盐院忍辱负重多年,一边承受着许观澜等人的排挤打压一边暗中搜集证据,个中艰辛难以尽述,如今终于等到苦尽甘来之日,如何能不激动?
“微臣黄冲,叩谢皇上恩典!”
黄冲大礼谢恩,感佩之情发自肺腑。
范东阳将圣旨交到他手中,微笑道:“黄运使,陛下命我转告你,先前你洁身自好、不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表现值得赞赏,望你往后能够秉持本心,让两淮盐运司成为大燕十一盐司的标杆和表率。”
黄冲诚惶诚恐道:“臣谨记,定不负陛下之期望。”
范东阳点点头,随即从内侍手中接过第三道圣旨,抬眼看向薛淮。
这封圣旨的内容比较多,大意是许观澜等一众案犯伏法、范东阳押解赃银返京之日,薛淮身上的钦差职务便会取消,但是仍旧保留他之前的两淮盐政监察大使一职,至于本职扬州同知不会变化。
天子之所以让薛淮继续监察盐政,便是因为他和黄冲联名上奏的《两淮清盐疏》得到内阁五位大学士的一致认可,接下来两淮盐运司会作为试点,推行薛淮提出的治盐五策,此事由他和黄冲共同负责。
这个结果早在薛淮的意料之中,他神色沉静地领旨谢恩。
“诸位大人。”
范东阳环视众人,朗声道:“此番两淮盐案能够顺利查办,皆赖诸位尽心尽力,陛下于宫阙深悉尔等辛劳。”
听者莫不心动,大案已经破获,他们为朝廷挽回极大的损失,光是那些赃银就能让干涸的国库充盈起来,眼下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范东阳展开最后一道圣旨,徐徐道:“两淮盐课,实系国本。尔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奉谕总理督运赃罚银两,当严核案牍,厘清真相。扬州同知薛淮、漕军总兵伍长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扬州知府谭明光等,勘积弊、涤污浊之功,朕已洞鉴。俟本案结,吏部稽九卿堂簿,论功叙录,或擢职以彰干才,或赐绮帛以酬忠勤,朕不吝爵赏!惟望诸卿持心似水,守节如松。静候天恩,毋负朕望!”
“臣领旨,谢恩!”
众人整齐行礼,心中那块石头终于平稳落地。
天子并未直接封赏他们,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朝廷直到现在都是单方面收到两淮之地的奏报,必然要派专人实地稽核这桩案子的详情,避免闹出天大的笑话。
范东阳身为天子的股肱之臣,此行除了将赃银重铸押解回京、处理那些查抄得来的产业和珍宝,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核查案情,确保薛淮等人没有弄虚作假。
等一切尘埃落定,范东阳顺利将银子带回京城,朝廷便会正式启动对有功之臣的封赏程序。
所有旨意传达完毕,堂内的气氛变得轻松且热烈。
面对伍长龄等人要为他接风洗尘的盛情邀请,范东阳没有推辞,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自然需要沐浴更衣歇息片刻。
寒暄一阵之后,众人相继行礼告辞,范东阳却将薛淮留了下来。
二人步入偏厅,暖阳透过高窗洒入,映照着厅内浅淡的熏香烟气。
范东阳威严的脸上浮现一丝温和,他抬手虚引道:“景澈,坐。”
薛淮依言落座,不卑不亢。
范东阳端起手边茶盏,浅浅呷了一口茶,这才抬眼看着薛淮,微笑道:“景澈,此番临行前陛下在文德殿偏殿召见我,特意提到了你。”
薛淮神色一凛,微微坐直身体:“总宪请讲。”
范东阳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着薛淮道:“陛下言道,薛淮以弱冠之年初临扬州,便能在盘根错节的盐铁重地行此霹雳手段肃清积弊,更难得的是善后处置条理分明,既能涤荡污浊,又能保民生不乱财税通畅。其忠,其能,其见识,远超同侪,实为朝廷不可多得之股肱良材。”
“陛下圣恩隆眷,臣惶恐万分。”
薛淮离座深揖,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激动。
范东阳示意他坐下,语气变得更为恳切:“陛下还说,扬州盐案既是你砥砺锋芒、一展抱负之机遇,亦是陛下亲眼看着你成长的试金石。你的所作所为,陛下深慰于心,不仅是对你能力的肯定,更是对你这份为国为民的赤诚与胆魄的激赏!”
他就差把简在帝心四个字说出来,薛淮自然能够领会。
薛淮如今听过很多类似的嘉勉赞赏之言,但从范东阳这位刚刚跻身权力核心的重臣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对方选择私下传达圣谕,这肯定是天子的安排,用来彻底笼络薛淮这个年轻忠臣的心。
一念及此,薛淮恳切地说道:“陛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微臣唯有鞠躬尽瘁方能报万一!”
“景澈不必如此激动。”
范东阳抬手,面上神情愈发显得和善,温言道:“陛下还说了,你不必过于着急,在此任上将盐政新策推行扎实,确保两淮税源安稳稳固,亦要好生磨砺地方政务,积累经验。”
薛淮目光明亮,正色道:“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穷尽心力推行新策,稳固两淮,不负陛下殷殷嘱托。”
既然天子需要他表忠心,薛淮自然不会怯场。
范东阳满意地笑了,微微颔首道:“好!陛下对你信任有加,你只管放手去做,以实绩回报君恩即可。”
两人又聊了聊京中近况及故人消息,气氛越来越融洽。
眼见时候不早,范东阳晚上还要参加接风宴,薛淮便准备起身告辞。
他已经知晓天子的心思,短时间内他依旧会留在扬州,这并非天子忽视他的功劳,相反是希望他能够稳固根基,避免频繁调动升迁,毕竟他过于年轻,走得太快容易摔跟头。
简而言之,天子未来会大用他。
直到此时此刻,薛淮终于成为天子心里排上号的可用之才,而非仅仅是薛明章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哦,对了,景澈。”
范东阳喊住薛淮,压低声音道:“陛下在看完你呈上的第二封奏章之后,曾御笔批下十二个字。”
薛淮恭敬地等着下文。
范东阳望着此子年轻俊逸的面庞,心底涌现几分羡慕,郑重地说道:“颇有乃父之风,更见新锐之思。”
薛淮一怔,随即挺直脊背,所有情绪化作一声更加低沉、也更加有力的回应:“臣骨承薛门清节,志在澄流天下。此身愿为陛下手中冰毫,点破浊世沉疴!”
字字句句叩在范东阳心上。
片刻之后,望着薛淮沉稳离去的背影,范东阳不禁想起大半年前在京城贡院,那时的薛淮还稍显稚嫩,如今却已显露三分峥嵘气势,最关键的是他那句话换做旁人来说,多半显得谄媚低劣,可他却能说得如此有风骨。
范东阳甚至能想象到,等他回京向天子转述薛淮此言,陛下心中会何等欣慰与满意。
他咂咂嘴,由衷感叹道:“说得好啊,不愧是探花郎!”
187【济民堂】
范东阳素来雷厉风行,次日便带着一群精明能干的下属核查两淮盐案。
从许观澜和刘傅等人作奸犯科的证据,到薛淮和石道安等人的处事方法,再到后续的审讯过程实录,范东阳没有忽略任何关键的细节,时不时就会找相关官员比对情况。
薛淮同样没有闲着,一边和黄冲联手推行盐政改革,一边和谭明光处理府衙和各县的官吏缺额问题。
与此同时,两淮盐商协会正式成立,在取得薛淮的允准后,乔望山当选第一任会首,沈秉文为副会首,此外还有十五名通过资质审核的盐商成为会员。
盐会主要负责向所有盐商传达盐运司和盐法道的政策,调解盐商之间不涉及触犯律法的矛盾和冲突,可以为盐商争取合乎朝廷规制的权益,但是无权干涉盐商们的具体经营。
这种制度完备、职能清晰的行业协会在此时算是新奇事物,没人明白薛淮真正的意图,就连沈秉文也只觉得薛淮是想制衡盐运司的权柄,避免出现以前那种官商勾结肆无忌惮的情形。
薛淮对外包括在范东阳面前亦是这般解释,但他心里另有筹算。
盐会只是第一步,他会利用在扬州主政的时间尽力让盐会变得规范有序,等到盐商们依靠盐会尝到技术互助、资产流动、政策扶持的甜头,他们自然就会想要更多。
而在如今这个世界,只有薛淮能够明白他们的困境,在盐会之外继续建立其他的新兴秩序,满足这些巨商大贾的需求。
薛淮不着急,他还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嫩芽茁壮成长。
等时间来到十一月上旬,范东阳大致完成案情复核,没有发现明显不合规矩的情况,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自然被他忽略不计,此外赃银已经重铸,那些查抄的地契房契和珍宝玉器也在两淮富商的支持下完成变卖。
范东阳随即找到薛淮,确定于三天后,即十一月初九处决一众死囚,然后他于十一月初十启程回京。
薛淮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翌日上午,一辆外表普通内里宽敞的马车来到沈园之外。
“淮哥哥。”
沈青鸾今日穿着浅粉色冬装,领口一圈银鼠毛愈发衬得她肌肤白皙,头上梳着可爱又俏皮的双鬟髻,一枝点翠蝴蝶簪又显出几分贵气。
“坐。”
薛淮微笑招呼。
车厢内除了他和沈青鸾,还有墨韵和芸儿,两个丫鬟略显局促,尤其芸儿今天第一次瞧见薛淮身着常服,不像以前几次都是穿着官服去沈园拜望。
她发现薛淮在暂时褪下官职带来的威严之后,如同翩翩公子一般,尤其是那张俊逸出尘的面庞,与自家小姐一比竟然毫不逊色。
沈青鸾亦是如此感受,但是在丫鬟们面前她需要收敛一些,不能表现得太过直白,只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时打量着薛淮的脸。
“青鸾,今日除了富春居,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薛淮温润的嗓音打破车厢内的安静。
早在去年沈青鸾孤身入京的时候,她便对薛淮提过扬州富春居的双麻酥饼,那是她幼时最鲜明也最怀念的记忆之一,后来在兴化县动乱前夕,她也说过希望以后能和薛淮一起故地重游。
眼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薛淮那日在沈园表明他的态度,而沈秉文的决定为这桩婚事增添了几分光彩,至此薛淮和沈青鸾便没有太大的阻碍。
前些天他已经往京城寄去两封信,一封是请沈望帮忙疏通广泰号的捐献一事,另一封则是写给崔氏,向母亲禀明他的想法,若是崔氏没有意见,薛家就能着手安排提亲一事。
在这样的前提下,薛淮当然愿意满足沈青鸾一些小小的念想。
沈青鸾笑眼弯弯道:“淮哥哥,你能陪我去一次富春居就好了,你公务那么忙碌,不好耽搁太久。”
“不至于。”
薛淮摇摇头,坦然道:“范总宪抵达扬州之后,我差不多连轴转半个月,总得停下来歇一歇,而且如今几件大事都已顺利推行,我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
“嗯。”
沈青鸾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还是不了,先前我听我爹说,还有不少余孽没有落网,你的安全最重要。”
薛淮微微一笑。
两天后就是许观澜等人的死期,这个时候的扬州城堪称重兵云集,漕军、扬州卫、靖安司、巡检司和府衙官差层层布防设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
在伍长龄的亲自布置之下,莫说那些盐枭余孽,就算真有大股兵马来犯,扬州城依然不会出现动荡。
薛淮简略解释几句,继而道:“那我们先去富春居,然后我陪你在城里逛逛,若是遇到你喜欢的物件,今天全都由我来结账。”
离京之前,崔氏曾交给他一万两的会票,基本没有用过,因此他有充足的底气。
沈青鸾闻言莞尔道:“淮哥哥美意,青鸾却之不恭!”
对于沈青鸾而言,接下来这半日可谓充满惊喜。
她和薛淮去了富春居,尝到心心念念的双麻酥饼,和她记忆中的味道出奇一致。
二人听着市井之间的喧杂,走过青石铺就的廿四桥,一路漫无目的的闲逛,不再装着满腹心事,不必计较人心鬼蜮,兴之所至随心所欲,聊着十余年前的零碎记忆,渐渐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卷。
那是缘之所起,亦是情之所钟。
“淮哥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沈青鸾走在薛淮的身侧,后面跟着墨韵和芸儿,江胜等人则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至于暗处还隐藏着薛淮的护卫和沈秉文派来保护沈青鸾的人手。
薛淮扭头望去,只见少女光洁的额头沁出零星的汗迹,双颊染着红晕。
他关切地问道:“累不累?”
“不累呢。”
沈青鸾微微摇头,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见两个丫鬟也在低声说话,便悄悄对薛淮说道:“只要能和淮哥哥一道出游,多久都不会觉得累。”
薛淮不禁失笑。
其实从这就能看出沈秉文夫妇对沈青鸾的宠爱,若非从小到大的贴心呵护,绝对养不出沈青鸾这般看似娇弱实则爽利的性子。
便在这时,前方忽然变得喧哗,江胜和齐青石已经快行数步,出现在薛淮的前方。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群百姓正对着一处宅院躬身拜谢,便让江胜前去打探一番。
“少爷,前面是一家名叫济民堂的药铺,这几个月一直在帮城内穷苦百姓看病,他们只收极少的诊金和药钱,因此百姓们奔走相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求医问药。”
匆匆去而复返的江胜来到薛淮跟前,简略说明原委。
“济民堂?”
旁边的沈青鸾沉吟道:“我好像听说过,这间药铺是前两年出现的,一直颇有善名。去年洪灾的时候,他们给府衙捐了一批药材,还免费帮受灾的百姓治病。”
薛淮微微点头。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名叫崔十七的年轻郎中。
看来这济民堂的主事之人和崔十七颇为相似。
江胜看了一眼前方,又低声对薛淮说道:“少爷,我听几名百姓说,这济民堂一个多月前来了一位女神医,虽说年纪不大,医术却极高深,比几位老郎中还要厉害。无论求她治病的百姓是何种疑难杂症,她几乎都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缓解病情减轻百姓的痛苦。”
“女神医?这么厉害?”
沈青鸾登时来了兴致。
薛淮知道这丫头的好奇心很强烈,再者他治下出了济民堂这样救苦救难的正面榜样,亲自看一眼不是坏事,便吩咐道:“墨韵和芸儿回马车吧,江胜,你带几个人随我们去看看。”
众人依言而行,没多久便来到济民堂外。
和他们的预想不同,济民堂并非内外分隔的布局,进入大门便是一处宽敞的院子,上方搭着遮风挡雨的棚子,求医的百姓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几名郎中坐在案后帮他们诊断,随后便会开出药方交给肃立一旁的小厮,要么立刻安排煎药,或者将药材包好让百姓带回去。
“谢谢神医大恩大德!老头儿给您磕头了!”
一道无比激动的苍老声音响起。
薛淮和沈青鸾站在人群后方,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张普通的桌案前,一位衣裳简朴的老人正要跪下磕头,一名小厮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而在桌案后方,坐着一位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她就是那位女神医吧?”
沈青鸾低声说着,这时女郎中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抬眼朝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悄然交汇。
女郎中的眼神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质,一如她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曾歇息为百姓治病的坚持,可是不知为何,沈青鸾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
在这略显寒冷的冬天里,女郎中明明做着救济百姓的善事,沈青鸾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这是她的直觉。
下一刻女郎中已经收回视线,从始至终仿佛并未注意到沈青鸾身边的薛淮。
188【水滴石穿】
薛淮并未察觉到沈青鸾瞬间的异样,他的注意力放在院内井然有序的景象上,心中对济民堂的观感颇佳。
民瘼得顾,悬壶济世,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民生图景。
若是查实这济民堂表里如一,将其作为教化向善的典范也无不妥。
“相较于神医之名,我觉得这份善心尤为可嘉。”
薛淮低声回答沈青鸾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嘉许。
沈青鸾压下心头那股不自在,点头道:“的确难能可贵。”
这一刻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许那位女神医只是天生性情清冷,若真是包藏祸心之人,又怎会在这间平平无奇的药铺里为贫苦百姓看病?
一念及此,她不禁暗暗有些羞愧。
就在这时,方才被小厮搀扶住没磕成头的老者,颤巍巍地捧着一点碎银子递向徐知微的案桌:“神医,小老儿实在惭愧,只有这些……”
徐知微端坐不动,并未看那点碎银,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无需诊金。药已着人按方包好,你回去按时煎服,另外记得避风寒。”
旁边的小厮颇为机灵,立刻笑着接过话头,对老者说道:“老丈快把银子收好吧,我家先生常道世人皆苦,你的银子还是留着买口肉补身子更实在!”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药包塞进老人怀里。
老者千恩万谢道:“多谢神医,您真是菩萨转世啊!”
这句话登时引来其他百姓的响应,一时间称颂之声此起彼伏,徐知微起身对百姓们的感激垂首致意,但是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辞,站在不远处的济民堂管事连忙出面表达谦逊之意。
薛淮抬眼看去,那位女神医已经开始给下一名百姓诊断,那瘦削挺直的身影透出超然物外的沉静气度。
他心中微动,转头对沈青鸾温言道:“青鸾,既有缘遇见这样的善举,我们也略表心意如何?”
沈青鸾心里仍然有些狐疑,但是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反对,多行善举本就是沈家的家训,便欣然点头道:“好。”
薛淮对江胜低语两句,江胜立刻会意,分开略有些拥挤的人群,走上前对那位管事拱手道:“我家主人感念济民堂仁心妙手惠及一方,特来捐助一些药资,还望笑纳。”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一百两的会票放在案上。
这显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管事略显讶异,随即看向院内角落处,薛淮和沈青鸾两人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太过突出,他想不注意都难。
一直低首写方的徐知微忽地停笔,那双清冷的眸子越过众人,直接投向几丈外的薛沈二人。
沈青鸾心里那抹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而且比方才更加明显。
虽说女神医仿佛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可直觉告诉沈青鸾,对方真正想看的人是身边的薛淮。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心里莫名不安。
“多谢。”
徐知微收回视线,对江胜微微点头,算是接受这份捐助,随即她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为那个病人书写药方。
江胜被这态度梗了一下。
他先后跟随姜璃和薛淮,见过的官吏商贾不知凡几,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极少见到这般冷性子的人,可是对方又身体力行地做善事,不好因为这点礼数的问题加以指摘,只能退回来对薛淮低声道:“少爷……”
“无妨,我们尽到心意即可。”
薛淮自然注意到了徐知微的冷漠,他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随即对沈青鸾说道:“我们走吧?”
“嗯。”
沈青鸾委实不想留在这里,连忙应下。
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那位女神医平淡的声音:“公子请留步。”
薛淮脚步一顿,带着几分意外和询问,微微侧身。
沈青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如电般刺向案桌后的徐知微。
“我非无礼之人,只是方才在为他人诊断,身为医者不能分心。”
徐知微站起身来,让另一位郎中接替她的位置,随即在管事和小厮的陪伴下来到薛淮身前,福礼道:“徐知微代表济民堂,谢过二位赠金之义。”
薛淮从容道:“些许心意,不必言谢。”
徐知微望着他说道:“公子神采斐然,颇有朗朗之概,然日光下视公子眉梢眼睑,隐有青灰之气蛰伏,此乃血气微滞、心脉略有负荷之兆。公子近来可曾偶感心胸间有一丝细微抽紧、如针刺蚁行,又转瞬即逝?”
这番话说得极其精准细微且点到即止,既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敏锐地抓住常人最容易被忽略的微妙感觉。
薛淮面色如常,他平静地看着徐知微的双眼,这是一双冷静且理性的眼眸,充满医者的专注和细致。
她这番提醒显然是在回报方才江胜递去的百两会票,不想稀里糊涂便欠下人情,由此可见这个济民堂行事颇有章法。
薛淮示意沈青鸾不必紧张,继而对徐知微说道:“神医果然眼力超凡,在下确有一二如你所言不适之处,只是忙碌之下未曾在意,不知是否要紧?”
徐知微摇头,语速平缓地说道:“我观公子病灶未成,仅是心脉略感疲惫。公子贵体尚健根基浑厚,此等微兆或如寻常不适一般可忽略。不过病症虽微,亦不能太过劳累,尤其要尽量避免案牍劳形、思虑过重。”
沈青鸾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虽不懂医理,徐知微的话语却一句句砸在她心上。
她当然知道薛淮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先是失足落水以致垂危,然后为了工部贪渎案殚精竭虑,紧接着又是春闱舞弊案。
下江南之后,他更是几乎没有一日歇息,从头到尾忙碌不休,整个人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
沈青鸾心里涌起强烈的自责,她只是给了薛淮几句惠而不费的关切,却从未认真想过他有多么疲累。
少女紧紧攥着双手,不安又羞愧地看着薛淮,先前对徐知微的狐疑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徐知微将沈青鸾的反应尽收眼底,继而对薛淮说道:“公子所感,非针石汤药之急症,唯在休养二字。”
薛淮神情镇定,礼貌而又不失分寸地说道:“还请神医指点。”
徐知微道:“我有一方可养心宁神,公子若不嫌弃,可命人按方煎药服用。”
薛淮点头道:“那就有劳神医了。”
徐知微不复多言,走到一张案前抽出一张素净药笺,执笔蘸墨手腕悬空,快速写下几行娟秀小楷,然后转身对薛淮说道:“此方简易,所用不过丹参三钱、麦冬五粒、远志少许、莲子心一钱,辅以红枣数枚、甘泉水半斗,文火慢煨半个时辰,取其药性温和滋养心气,清解微郁。每日午后或临睡前温饮一小盏,可助心神舒缓。”
江胜上前恭敬地接过药方。
徐知微不待薛淮道谢,又叮嘱道:“然而药石于此症只能辅用,还请公子切记根本在于自身,需戒熬夜伤神,绝冗思烦扰。寒冬将至,尤要避风寒邪侵,勿令心脉再受其累。若能慎其起居静养旬月,此等不适当可自行消弭。”
“多谢神医指点迷津,并赐此良方。”
薛淮对着徐知微郑重其事地拱手一揖,诚挚道:“阁下悬壶济世,心系细微,令人敬佩。既然此症并无大碍,我便不好再做叨扰,毕竟还有很多人等着神医看病。”
既然对方不想欠人情,用一番诊断和一道方子回报那百两会票,薛淮自不会再提诊金。
徐知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回了一礼,言简意赅地说道:“公子保重。”
她随即回到那张医案之旁。
沈青鸾低声道:“淮哥哥,我们现在就回去,让人照着方子熬药好不好?刚才听她说那些,我心慌得厉害。”
薛淮感受到少女浓浓的关心,温言安抚道:“这位神医既说无大碍,便是无碍。我知道自己疏于休息,往后注意便是,不必担忧。”
沈青鸾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转身向济民堂外走去,薛淮对身边的江胜低声吩咐道:“请人查一查那张方子。”
江胜没有多问,垂首领命道:“是,少爷。”
初冬微寒的风卷着药铺内苦涩与清甜交织的气息,掠过门外的石阶。
薛淮和沈青鸾并肩而立,等待那辆缓缓行来的马车。
他忽地扭头看去。
只见济民堂内病患有序,女神医垂首执笔,清瘦的身影坐在那里,发髻未有任何首饰,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贴在耳侧。
“少爷,马车到了。”江胜轻声提醒。
“嗯。”
薛淮应了一声,最后瞥了一眼身后那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沈青鸾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薛淮身上,自然不会忽略这个细节,她心里微微发涩,却又说不出任何针对徐知微的负面之言,毕竟对方一眼看出薛淮身体的隐患,又立刻给出对应的药方,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徐知微。
可是……
少女默默一叹,她知道徐知微已经给薛淮留下上佳的印象,纵然她觉得有些古怪,又怎能凭空臆测他人呢?
唯盼今日只是一场偶遇,往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189【圣女的一日游】
入夜,济民堂内宅书房。
徐知微临窗而坐,面前摆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那上面记载着柳英派人搜集而来关于薛淮的信息。
开篇就是薛淮参加科举的过程,他作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十六岁便进入翰林院,历来为人津津乐道,但是柳英在上面留下的批注略显刺眼。
在柳英看来若无薛明章留下的人脉关照,薛淮如何能创造一年时间连过六关、从白身到探花的奇迹?
要知道就连他的老师沈望亦做不到这一点,难道薛淮的才情天赋比那位清流领袖还高?
说到底这不过是官场之上常见的公器私授。
徐知微不反对柳英的这番论断,但她同样不认为薛淮完全是靠投机取巧走后门才能高中探花,因为她看过那首咏梅词,薛淮确实是一个才情卓著的人。
至于后面薛淮入仕之后的经历,徐知微没有发现太明显的问题。
窗外夜色泠泠,一轮弯月孤悬夜幕,平添冷清萧瑟之意。
回想白天所见,徐知微眉尖微蹙。
其实在薛淮和沈青鸾踏入济民堂的那一刻,她便从管事口中知晓对方的身份。
她一直在默默观察薛淮。
那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年轻男人,她无法通过这般短暂的接触试探出对方的深浅,但她可以确认薛淮在看向那些贫苦百姓的时候,眼中的怜惜发自真心。
这样一个人真是姑姑口中大奸似忠的巨恶?
“知微。”
门外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
徐知微转头看去,起身道:“黎叔,你回来了。”
中年男人名叫黎丛,是柳英派来保护她的两名高手之一,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叫做净尘执事。
自徐知微记事开始,黎丛便跟在柳英身边,等她开始在外行医,柳英便让黎丛负责她的安全。
黎丛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我听说今天薛淮去了济民堂,担心这不是巧合,于是特意出去打探一圈消息。”
徐知微亲自斟茶递给他,问道:“是巧合么?”
“应该是。”
黎丛落座,神态轻松地说道:“薛淮和广泰号沈家那位贵小姐关系匪浅,两人今日在城内闲逛,碰巧走到济民堂附近。知微,这对我们来说是意外之喜,原本还想着如何让你顺其自然地出现在薛淮面前,却不料他自己送上门来,而且你的应对堪称完美,想必你已经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徐知微默然。
其实她开出那个药方并非虚言恐吓,薛淮的身体确实存在过于疲累的隐患,而她这么做也并非是想借机接近对方,单纯是不想欠下那一百两的人情。
她此行扬州是奉柳英之命寻机毒杀薛淮,可她亦是真心想帮助那些贫苦百姓,薛淮拿出的一百两可以买很多药材,她当然要还这份人情。
黎丛早已习惯徐知微冷清的性情,除非谈到和医术相关的话题,徐知微一般都会是这种状态,因而自顾自地说道:“难怪柳姑姑说你是天生圣女之资,光是这份气运就非常人能比。”
“黎叔。”
徐知微没有理会他的夸赞,微微蹙眉道:“你觉得薛淮真是坏人?”
黎丛暗自感慨果然还是柳英最了解面前这位天赋奇才的女子,一早就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疑问。
柳英之所以要杀薛淮,当然不是因为她对徐知微所说的理由。
黎丛身为隐藏很深的净尘执事,又是柳英的心腹之一,大致能猜到柳英安排徐知微动手的原因,其一是和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有关,其二则是和他们所谋大事有关。
如果朝堂之上宁党垮塌,被沈望和薛淮这样的官员取代,那么他们再如何筹谋亦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加上当年的一些恩怨,因此柳英必须要让薛淮死。
只是这些内情不能让徐知微察觉,故而黎丛脸上浮现一抹沉重,轻叹道:“知微,柳姑姑常说你纯净如琉璃,不愿让你沾惹人心丑恶,但是世道如此险恶,有些话不得不让你知晓。”
徐知微点头道:“愿闻其详。”
黎丛看了一眼挑窗外的沉沉夜色,缓缓道:“你已经看过扬州府张贴的告示,薛淮这次查办两淮盐案博得一片赞誉,坊间直呼他为薛青天,但是你可知道他在此案中获利多少?”
“他上报给朝廷的数额是八百万两,可是许观澜等贪官污吏盘踞两淮盐运司多年,光是田契房契就价值数百万两,再加上那些金银珍宝,何止千万之数?更不必说刘、郑、白、葛等两淮豪族,皆是积攒了近百年的家业,如今全被他一手掌握!”
“当然,薛淮不会像许观澜那样明着中饱私囊,他只是将大量赃银层层瓜分给各级官吏,以此邀买人心铸就名望!他若真是一心为百姓考虑,难道不应该把那些赃银拿出来分给穷苦人?”
黎丛的语调不高,但是满面肃杀之色。
徐知微稍稍沉吟,随即问道:“黎叔此言可有凭据?”
“这些事情不难推断,关键在于是否有心找寻蛛丝马迹。”
黎丛摇了摇头,沉声道:“薛淮在百姓面前装出悲悯,在皇帝面前扮演孤臣,在清流眼中是少年英才,可他暗地里每一刀下去,都是在斩断旧藤,编织一张独属于他的权柄大网。这种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根本不会在乎他人的死活,就拿此番盐案来说,多少灶户漕工和小商户被波及?你来扬州一个多月,想必对此应该有所了解。”
徐知微默然。
她每天在济民堂为百姓治病,从他们口中听过不少人间百态,确如黎丛所言,自从薛淮履任扬州之后,这里便陷入连绵起伏的动荡,几乎没有多少安稳日子。
可是……
恐怕黎丛猜不到那些百姓如何谈论薛淮,他们口中的扬州同知乃是天下第一等清正贤明的父母官。
究竟哪一个薛淮才是真实的薛淮?
徐知微蓦然觉得有些烦闷。
她虽然是一个没有爹娘庇佑的孤女,但在柳英的关爱之下长大,这十九年的人生可谓单纯如白纸。
十七岁之前她跟着柳英和教中长辈学习医术,这两年则一心救治病人,其余事情都有柳英帮她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她费心思量。
“黎叔,我想歇息一天。”
长久的沉默过后,徐知微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黎丛心中一动,和善地笑道:“当然可以。这一个多月你已经救治数十人,神医之名逐渐传开,只差一个机会赢得薛淮的信任,但此事需要仔细谋划,不能操之过急,你可以多歇几天。”
徐知微轻轻摇头道:“只需一天。我听说后天便是许观澜等奸佞的伏法之期,因此想去刑场看看。”
黎丛不想惹得她生疑,便爽快地说道:“好,我来安排。”
徐知微轻声道谢。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直到置身于人山人海的街市口,她的心里依旧有些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争论,一个让她相信姑姑的判断,对付薛淮这种城府极深的巨恶不能手软,用几滴墨雨送他早日上路才是正道。
另一个则说这是草菅人命,薛淮明明做了那么多有益于百姓的好事,光是他来扬州查办的那么多贪官污吏就足以证明他的品格,这样的人怎会祸害苍生呢?
徐知微袖中的双手渐渐攥起,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的高台。
周遭是黎丛和他带来的亲信,防止徐知微被人冲撞,因此她可以全神贯注地观刑。
她看见了薛淮。
那位年轻的扬州同知和几位高官并排坐着,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庞,徐知微能从台下百姓的欢呼声感受到他有多么受人爱戴。
行刑开始。
许观澜、陈伦、娄师宗、刘傅、郑博彦等人一个接一个被带上台,验明正身之后被带到高台边缘,府衙的官员高声宣读他们的罪状。
因为距离较远的缘故,徐知微本就听得不甚真切,而且很快就被百姓们愤怒的叱骂声遮盖。
当刽子手握着的大刀落下,一颗又一颗首级骨碌碌滚落,整个街市口不断回响着百姓们似哭似笑的喊声。
刑场周围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汤锅。
浓烈的血腥气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弥散不去,却丝毫压不住沸腾的人声。
每一颗奸佞的头颅落下,都会激起一片海啸般的欢呼、怒骂甚至喜极而泣的嚎啕。
徐知微从不畏惧血腥,过往行医时见过伤痕无数,但眼前这场关乎公义的刑杀,带给她的冲击力远超想象。
她看到佝偻着腰的老翁在一个青壮的搀扶下,对着行刑台的方向长跪叩首。
她看到一群穿着粗布短打的穷苦灶户,互相拍打着肩膀又哭又笑。
她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裙的妇人,将一个怯怯抓着母亲衣角的孩子搂在怀中,对着高台上端坐的薛淮等人躬身拜谢。
她还瞥见有孩童举着一片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薛青天”,孩童稚嫩的目光与她自小在教众眼中看到的狂热截然不同,那是纯粹的孺慕与感激。
她的心弦被反复拉扯着。
黎丛心情复杂,他忍不住凑近低语道:“知微,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薛淮的高明之处,将百姓的怒火引向具体目标,再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民心如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贪官豪强抄家所得,他不知截留多少,却依旧能赢得如此山呼海啸般的拥戴,其心可诛啊。”
徐知微不语。
耳边黎丛的低语与台下百姓的山呼交织碰撞,在她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她对柳英是近乎本能的信任,而且姑姑这么多年一心为穷苦百姓奔走是不争的事实,可是眼前这些……
那些因为薛淮查办贪腐而重燃生计希望的眼神是真的。
那些因为恶人伏法而放声痛哭,将积蓄多年的悲愤倾泻而出的声音是真的。
那个妇人眼中的悲喜交加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感恩,也是真的。
徐知微紧抿着唇,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望向远处高台上那个身影,眼神复杂至极,困惑如藤蔓般缠绕着她,有句话在她心中悄然响起。
“救活眼前的万千百姓之命和取他一人的性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
190【老树开花】
扬州,东关码头。
一箱又一箱封存严密的金银被装上官船,漕军、靖安司和都察院官员形成密不透风的三方联合督察。
凉棚之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钦差大臣范东阳与前来送行的官员道别,漕军总兵伍长龄则将薛淮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那两个小子表现如何?”
伍长龄问得是他送给薛淮的亲卫白骢和岳振山,这两人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从小便习练武功,进入行伍之后被伍长龄慧眼选中,带在身边亲自培养多年。
薛淮想了想回道:“他们很稳重。”
伍长龄点头道:“稳重就好,我还担心他们会给你添乱。”
薛淮亦笑道:“怎么会呢?伍叔带出来的自然是军中好儿郎,我倒觉得让他们跟着我有些屈才。”
“嗐,这是什么话。”
伍长龄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看范东阳此行对你满意得很,等他回京之后如实回禀陛下,你应该很快就能升官了。你这个年纪就能进入四品的行列,已经强过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那两个小子能够跟着你是他们的福气。”
升官?
薛淮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他希望能在扬州多待一段时间,当下盐会才刚刚成立,两淮盐政的改革也只是起步阶段,官场上人走茶凉的现象太常见,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辛苦付出化为泡影。
伍长龄大致猜到他的心思,温言道:“舍不得扬州?”
薛淮坦然道:“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想做到有始有终。”
“这倒也是。”
伍长龄眼珠一转,微笑道:“要不等我到了京城,去跟你老师说一声?”
此番他会亲自领兵护送范东阳一行入京,毕竟将近千万两赃银要解入国库,超过大燕一年财赋收入的一半,路上不能出任何纰漏,因此天子又给伍长龄下了一道旨意,命他亲率三千精锐随行护卫。
“那就有劳伍叔了。”
薛淮心中一动,轻声道:“伍叔这次入京面圣,肯定能受到嘉奖。”
伍长龄登时眉开眼笑,又感慨万千地说道:“多亏景澈拉老叔一把,否则我不知要被蒋济舟那个老白脸刁难到什么时候,这次算是借着你的本事,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把脸。”
此言情真意切,可见这位正二品的漕军总兵心里憋着多少怒火。
薛淮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大燕立国百二十年,四夷早已宾服,北方的鞑子亦不成气候,在庙堂诸公看来不过是疥癣之患。
当外部的威胁不断降低,武将的地位就会被文官远远甩在身后,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大势。
就拿漕运衙门来说,总督蒋济舟和总兵伍长龄都是正二品,但是绝大多数漕务都由蒋济舟决断,伍长龄只能管辖漕军内部事务,而且他还要受到蒋济舟的制约。
尤其蒋济舟是首辅宁珩之的铁杆拥趸,地方官员大多不敢冒犯宁珩之的权威,过往蒋伍二人联袂出场的时候,旁人定然会尊蒋济舟为首,这让伍长龄满心沉郁又无可奈何。
直到这次借着薛淮查办两淮盐案的东风,伍长龄连续收到几封天子的密旨,俨然简在帝心之势,如今他又要亲自入京面圣,只要有圣眷在身,往后他又何必在意蒋济舟的打压?
“伍叔,京中不比地方,御史们时刻盯着,你要小心一些。”
薛淮好心提醒,他不想伍长龄因为常年待在军中养成混不吝的性情,在京城那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得罪太多人。
“放心,我心里有数。”
伍长龄从容一笑,又道:“我让余成光带着两千兵马驻守扬州,你若是遇到比较大的麻烦,可以直接去找他。”
这算是投桃报李,亦是两人关系愈发亲近的佐证。
薛淮自然不会拒绝,当即拱手道谢。
这时范东阳已经和众人道别准备登船,这位天子近臣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薛淮谈论隐秘话题,先前他已经代表天子从薛淮这里拿到满意的回复,当下便只是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钦差大人的楼船沿着运河北上,而江苏按察使石道安亦带着麾下官吏返回金陵。
至此,轰动整个大燕的两淮盐案终于落下帷幕。
府衙内堂,松烟墨的气息尚未散尽,混合着窗外透进来的冬日阳光,驱散连日来因繁忙公务产生的无形压力。
谭明光亲自执壶为薛淮斟了杯热茶,眉宇间是卸下重担后难得的松快与勃勃生机。
“恍如隔世啊,景澈!”
谭明光感叹一声,落座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仿佛在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权柄,缓缓道:“盐案尘埃落定,这扬州城总算能够恢复安宁。此前种种不堪回首,多亏有你砥柱中流。”
薛淮欠身,微笑道:“府尊言重了,盐案破获乃上下同心之果。若非府尊坐镇中枢稳定全局,外抵压力内抚黎民,下官纵有千般手段亦是无根之萍。如今雨过天晴,正是府尊重振扬州之时。”
谭明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看着眼前这智勇双全、却又始终恪守下属本分的青年才俊,心中更是满意,遂从案头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推至薛淮面前道:“景澈,你且看看这个。”
薛淮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份颇为详尽的《扬州府新政施行纲要》。
“扬州府县两级吏员,经此一案,十去其三四。”
谭明光正色道:“首要便是补齐缺额。我已向布政司窦大人报备,拟从本府历年考评优等的书吏、以及扬州府品格优良之寒门廪生中,公开考选择贤递补。此事需严谨公正杜绝裙带,景澈你身为本府同知,监察吏治亦在职责之内,便请你盯紧考选过程确保公平。”
薛淮点头道:“下官责无旁贷。”
谭明光面临欣慰之色,继而道:“盐案虽平,然商界动荡,民生凋敝之痛犹在。故此我决定推行三策,纲要中已经列明详细,景澈不妨细看之。”
薛淮闻言便将视线再度投向手中的文书。
谭明光拟定的三策分别是轻徭薄赋、重开运河贸易和平抑物价保障民生,且不是含糊其辞的空话套话,每一项政策都有非常详尽的内容条陈,可见他这两年并非虚度岁月,一直在思考如何治理扬州一地,只不过先前囿于本地官绅的掣肘无法施展。
薛淮仔细看完,又思忖片刻,点头道:“府尊此三策直切要害。运河商道畅通、市面物价平稳,乃是盐引新制顺利推行的保障。减免商税、简化关津亦十分重要,可安商民之心。关于官营米行等,下官倒有一补充提议,可将部分罚没商铺田庄所产粮食、药材,经盐会协调平价输入官营渠道,既物尽其用,又能进一步降低府库支出负担。”
“妙!”
谭明光眼前一亮,赞道:“物尽其用,两全其美,此事可交由府衙工房会同盐会协调办理。”
薛淮微笑应下,心中颇为畅快。
盐会的作用会逐渐显露,所有盐商都能从中获得好处,将来若是有人企图分润利益,自然会引起所有人同仇敌忾的抗击,哪怕是盐运使也不行。
另一边谭明光愈发精神振奋,有感而发道:“扬州之富庶不全在盐漕,亦在桑麻渔米。我决意趁今冬农闲时节,由府衙出面组织河工清淤、加固府县境内主要灌渠江堤,尤其是北通邵伯湖、南接瓜洲渡的关键之处。此事可仿照你在兴化县的举措,征募本地壮丁和部分漕工灶户,以工代赈按日发放米粮盐钱。”
薛淮应道:“兴修水利,功在长久。下官会与黄运使沟通,妥善安排灶户轮替,确保堤工、盐务两不误。此外,盐场灶户清册已在重组,其中亦有劳力可用于附近水利工程,由盐法道监工并按盐场食钱双倍标准结算,可使其增收,也解府衙劳力短缺之急。”
谭明光笑道:“景澈思虑周全,此法正合我意。灶户除煮盐之外,能有其他增收之途,亦是朝廷体恤。此外年关将至,我欲通令本府一州七县,由府衙从先前罚没的银钱之中拿出一部分,为境内所有在册孤寡残疾贫户,置办过冬米粮棉衣,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知道他这两年憋得有些狠,如今贪官污吏被一扫而空,天子又开恩特许扬州府留下数十万两赃银充入府库,谭明光可谓有钱有人,正是大展宏图之际。
他稍稍思忖,点头道:“此举大善,另外下官建议府尊派出各县教谕和训导,组织当地庠生,在各乡里村社、城镇坊市,宣讲解读盐政新规、商税减免、运河通关新政、以及考成吏治之要,让新政之惠深入闾巷,如此当可安定人心。”
谭明光闻言便合上文卷,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欣然道:“如此甚好。”
窗外阳光正好,将书案一分为二,一半明亮,一半在博古架的阴影里。
谭明光坐在光暗交界处,望着眼前沉稳锐意兼具的年轻人,心中满是振奋与期许。
他为自己斟满茶,又替薛淮续上,继而举起茶杯郑重地说道:“景澈啊,这新政纲要看似繁复,实则为扬州之新生计。我知你重任在肩,盐务千头万绪,但扬州终究是个整体。这新政推行是府衙主责,却也仰赖你时时匡正查漏补缺。你我同心理政,不负陛下重托,不负百姓殷望,如何?”
薛淮正色道:“下官必不负府尊期望!”
两人相视一笑。
正事谈完,谭明光正欲进一步拉近彼此的关系,却见薛淮放下茶盏,状若无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府尊可曾听过济民堂?”
191【金兰契】
自从徐知微来到扬州坐镇济民堂,这间原本只是因为善心小有名气的药铺,逐渐成为坊间议论的焦点。
凭借极其精湛的医术,徐知微的神医之名不胫而走,想要请她登门看病的富绅越来越多,然而她将那些烫金名帖通通拒之门外,告诉来人若想看病就来济民堂,要和穷苦百姓一样排队等候。
对于绝大多数大户人家而言,让他们跟那群泥腿子挤在一起无疑是极大的羞辱,可是他们顶多就在家中叱骂两声,不敢有任何危害济民堂的举动——刘傅和郑博彦等人的下场记忆犹新,在薛淮依旧主政扬州的当下,谁敢像以前一样恣意妄为?
但是也有人不在意这些虚假的体面。
“沈家小姐?”
济民堂内,刚刚吃完午饭准备歇息片刻的徐知微看向前来禀报的管事,眼中浮现一抹疑惑。
管事恭敬地说道:“是的,沈家便是广泰号那个沈家。自从刘家和郑家因为两淮盐案败落,沈家和乔家便一跃成为本地实力最强的商家,前来问药的沈家小姐乃是沈秉文的长女,据说极受沈氏夫妇疼爱,近两年亦展露出一定的经商天分。”
徐知微当然知道沈青鸾的身份,即那日在薛淮身边的女子。
她沉吟道:“沈家小姐亲自来了?”
管事答道:“是的,车马已经停在外面。沈府管家说他们知道先生的规矩,因此特意登门求医,不过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那便是请先生在内堂为沈家小姐诊断。”
徐知微登时了然,对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登门,显然不想让沈青鸾当着一大群百姓的围观看病,毕竟是沈府没有出阁的大小姐。
见她迟疑,管事说道:“先生,或许可以给沈家行个方便。”
徐知微凝望着对方的双眼问道:“你收了沈府管家的好处?”
“小人岂敢!”
管事连忙摇头道:“不瞒先生,沈家愿意向我们济民堂捐助千两药资。”
一千两能买多少药材?
果然是财大气粗的沈家,还未看病就许下如此厚诺,只怕那位沈小姐来者不善。
徐知微回想起那日沈青鸾的种种细微反应,心中便有了计较,对管事说道:“请沈小姐来内堂。”
内堂陈设简朴,只一桌两椅,靠墙放着药柜,空气里弥漫着陈旧药草混合着新晒干花的清雅香气。
徐知微端坐桌后,目光沉静地看着管事引沈青鸾和两名丫鬟进来,并未戴着那层面纱。
她抬眼看去,只见沈青鸾今日穿着月白色绣缠枝莲纹的袄裙,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樱草色斗篷,身姿如柳,仪态端方。
而沈青鸾终于见到徐知微的容貌,眼中迅速泛起一抹惊艳之色,这位女神医竟如此艳色倾城,难怪平时要以面纱遮掩。
她按下心中震惊,眉尖微蹙露出一丝柔弱倦意,向徐知微盈盈一礼:“叨扰先生清静了。”
“沈小姐请坐。”
徐知微抬手指向对面的椅子,声音平缓,既无刻意逢迎的热络,也无拒人千里的冰冷,仿佛接待一位普通病患。
管事无声退下,带上了门。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透进的微薄天光和众人轻浅的呼吸。
沈青鸾依言坐下,抬起秋水般的明眸,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色看向徐知微:“有劳先生。近日不知怎的,时常感到眩晕,精神也短了许多,家父家母忧心,听闻先生医术通神,特遣小女子前来求诊。”
徐知微并未立刻诊脉,而是抬眸仔细打量沈青鸾片刻,开口问道:“我们是否见过?”
“先生好记性。”
沈青鸾坦然道:“那日我与薛世兄路过此地,见先生和其他几位郎中救济穷困,心中颇为触动,便赠百两药资略尽绵薄之力,后来得先生指点薛世兄身体之隐患,我们感激不尽。”
她特意说出那个“薛”字,同时端详着对方的神情,但并未发现异常之处。
“原来如此,你我倒是有缘。”
徐知微一言带过,自动忽略沈青鸾的试探,随即仔细地观察,只见少女脸色虽刻意透出些微苍白,但眼神清亮唇色丰润,绝非病弱之态。
她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依旧平淡:“头晕之症成因繁多,沈小姐请放松,容我切脉细察。”
沈青鸾便将一只皓腕搁在桌上放置的丝棉脉枕上。
徐知微抬手切脉,指尖轻轻搭上沈青鸾柔嫩的手腕。
沈青鸾安静地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徐知微低垂的眼睫和沉静的侧脸。
须臾,徐知微收回了手,抬眼看她说道:“脉象平和有力,寸关尺三部协调,未见弦紧滑数之异象,亦无沉细迟缓之不足。依脉象看,沈小姐的身体底子极佳,元气充盈。”
沈青鸾心中微紧,面上却露出一丝困惑:“那为何我总觉头晕目眩,尤其午后更甚?”
徐知微的目光清澈,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只停驻在医者的范畴:“沈小姐的脉象虽平和,但细微之间可见心绪略有不宁,时有扰动。或因沈家产业繁忙,需小姐劳心之处增多?又或是外事烦忧,心中悬着未落定之事?”
这番话问得平淡,却似一枚小石投入沈青鸾心湖。
她微微一怔,随即掩口轻咳一声,顺势避开对方过于清澈的目光:“先生果然神目如电,家中事确是比往日繁杂了些。”
徐知微神色如常,继续问道:“沈小姐近来睡眠如何?是否难寐多梦?平日饮食可曾清淡规律?是否畏寒或畏热?”
沈青鸾一一应对,回答都落在“些许不佳”的模糊地带。
“沈小姐。”
徐知微的神情依旧认真,如同面对任何一位需要她谨慎判断的病人,缓缓道:“依脉象与症候推断,沈小姐所谓眩晕,恐非脏腑实症,更多是心脾略有失调,兼有思虑劳神所致。若是强用重药,反倒不妥。”
沈青鸾点头道:“但凭先生安排。”
徐知微从案旁取过纸笔,并未立刻开方,只是平静地看着沈青鸾说道:“小姐之症,源在心扰而非体虚。医病亦当医心,若不除心中牵挂之事,恐药石难奏其效。”
“先生所言极是。”
沈青鸾垂下眼睫,温顺地说道:“只是这心中烦扰,有时也非人力所能速决。还请先生开些温养安抚的方子,助我宁定心神,安稳夜寐即可。”
徐知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白纸映衬下,她那几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开始书写,字迹娟秀工整,带着一种冷冽的舒展感。
片刻后,她将药方推至沈青鸾面前,道:“这份归脾安神汤性味平和,取三碗水熬成半碗,晚膳后温服即可。若一月后症状仍未缓解,或心中烦扰更胜,小姐不妨再来。此方重在调理,药效和缓,小姐可慢慢感受心神之安宁。”
沈青鸾接过药方,指尖触到那还带着墨香的字迹,抬眼看向对方说道:“多谢先生费心。先生不仅医术精湛,更能观人心绪,洞悉人情,实在难得。家中长辈闻济民堂高义,亦深为感念,方才管事应该也已禀明,沈家愿为济民堂捐助白银千两,助先生能救治更多困厄病患。”
徐知微心中轻叹,此刻她如何猜不到沈青鸾的来意,这少女分明将一颗心悉数寄托在薛淮身上,或许她只是因为情窦初开的患得患失前来试探,却也因此歪打正着。
沈家与当初的扬州四姓不同,家主沈秉文素有义商之名,广泰号虽然积攒了不少财富,但是极少盘剥百姓,反而时常接济穷苦百姓,徐知微这段时间已经有所了解。
无论她想对薛淮做什么,都和面前的少女乃至沈家无关,她不可能去伤害对方。
一念及此,她郑重道谢道:“沈小姐与贵府仁心可嘉,济民堂代那些受困病患谢过善举。还请沈小姐放心,你家捐献的银两会尽数用于采买药材,施助无力求医之民。”
沈青鸾抬起眼帘,望向徐知微的目光添了几分真诚的赞许:“敢问先生诊金几何?”
徐知微摇头道:“不必了。小姐之症既源于心,我所开亦非峻猛之药,更承蒙沈家慷慨捐助济困药资,此次诊疾,便当全了这番仁心照应之义。”
沈青鸾心知这是徐知微划下的界限,她并未立刻起身告辞,而是将药方仔细折好交给身后的芸儿,随后将手肘搁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与徐知微之间那无形的距离感,唇边漾开一抹柔和而略显亲近的笑意。
“先生高义,不肯多收分文,青鸾感激在心。”
沈青鸾微露仰慕之意,又带着几分好奇说道:“不知先生这般卓绝的岐黄之术,是师承哪方隐世高人?亦或是家学渊源深厚?青鸾见识浅薄,只觉先生之能,非常人所能及。”
“我是杭州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师父学习医术。济民堂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先前我在杭州济民堂坐诊,后奉师父之命来扬州磨砺自身,至于医术高低……”
徐知微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盖住瞬间的微澜,继而道:“医道浩渺,非一人一时之功。我所学不过是前人心血积累,再加上多年行迹四方,于病患实践中摸索所得。”
沈青鸾并不意外徐知微话语中的回避,面上露出一丝理解的钦佩:“原来如此。先生天资卓绝,更难得是心怀苍生,将一身所学用于扶危济困,这份慈悲与大爱实乃苍生之福。说来先生别怪青鸾唐突,只因此次来诊,见先生年纪似乎与我相仿,却已立此济世之志,悬壶于陋巷之间,不免心生敬仰,更添几分同辈相交之心。”
徐知微一怔。
从记事开始,她便按照柳英的安排循规蹈矩,身边大多是黎丛这样的长辈,同龄好友一个也无。
她发现自己并不抗拒沈青鸾的热切,反倒觉得有些新奇。
沈青鸾敏锐地捕捉到她稍纵即逝的情绪变动,不露痕迹地展颜一笑,带着一丝俏皮地看向徐知微略显清瘦的脸颊:“先生自己也要多保重。我见先生劳碌半日亦不曾停歇,可也要记得歇息才是。”
不等徐知微回答,沈青鸾便从芸儿手中接过一个白玉盒,推到徐知微面前:“这是我用秋日新采的桂花揉炼百花蜜做的蜜丸,里面只加了少许补气的参粉和麦冬,清甜软糯,每日含一两粒,最是润燥安神,养胃宁心,于先生这等劳神思虑之人正相宜。这是闺阁小物,并非诊金药物,先生可别推辞了,就当是我们同为女子,一份小小的体贴。”
徐知微看着那温润如玉的盒子,又抬眸看向沈青鸾带着真挚笑意的脸。
对方笑容明媚眼神清澈,关切之情并不似作伪。
她可以分辨出沈青鸾笑容背后的试探仍在,但是那份想要拉近关系的努力,似乎也裹挟着几分真心。
这让徐知微感到一阵陌生的无所适从。
她早已习惯病患的感激与敬畏,习惯黎丛等人基于使命的拱卫,习惯柳英深如寒潭的谋算,却极少有同龄女子向她表达如此纯粹的亲近与关怀。
默然片刻,徐知微终于没有坚决地推拒。
她的声音比之前软化几分,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化:“沈小姐有心了,多谢。”
沈青鸾眼底的笑意更深,她适时地站起身,仪态万方地福了一礼,亲切地说道:“先生若在扬州有用得着沈家的地方,或是想买些不易得的药材,只管遣人来沈园或者广泰号总店递个话。”
“好。沈小姐慢走。”
徐知微起身送客,态度已不似初时那般纯粹的疏离。
沈青鸾在丫鬟的陪伴下离开济民堂,内堂的门重新关上,将喧嚣彻底隔绝。
徐知微独立于简朴的屋室之中,目光再次落回那只白玉盒上。
以她的医术莫说闺阁女子所制蜜丸,便是再难得的奇药也不会太过惊讶,可不知为何心底涟漪渐起。
良久,她缓缓抬手,指尖隔着空气虚抚过盒盖的纹路。
192【病虎】
京城,皇宫,御书房。
“这个薛淮……”
天子将范东阳派人送来的密折放在案上,似笑非笑道:“倒是有几分手腕。”
虽说他并未表现出兴高采烈的神态,但是在场几位重臣都知道天子已然龙颜大悦。
范东阳深谙圣意,他才刚刚从扬州启程,便让人快马加鞭将密折送呈御前,这封密折最大的作用是向天子证实两淮盐案的详情,证明薛淮等人并未欺上瞒下,许观澜等一众贪官豪绅确有侵吞国帑之举。
而他即将带着近千万两赃银返回京城,这笔银子足以解决朝廷眼下的难关,让御书房内的天子和诸位重臣能过一个舒心喜乐的年节。
“陛下圣心烛照,慧眼识才。”
宁珩之率先开口,沉稳且毋庸置疑地说道:“昔日薛淮以弱冠之身掌盐政监察之职,臣尚忧其少年轻锐,恐经验不足。今日观范左副奏章回禀,方知陛下高瞻远瞩委任得人,臣远不及矣。”
次辅欧阳晦不甘落后,连忙奏道:“此案牵连之广积弊之深,为开国百年来所罕见。薛淮以雷霆手段于纷乱中厘清线索,短短数月便将为首巨蠹一举拔除,追赃数目之巨震动朝野。且其善后处置条理清晰,盐政改革更是为日后税赋开源立下根基。若非陛下独具慧眼,破格简拔此等干才,焉能得此破冰之效?陛下识人用人之明,老臣拜服!”
礼部尚书郑元亦赞道:“如今近千万两实银解入国库,非但去岁亏空得以弥补,更有余力充实府库以应国需,此皆陛下圣心独运之功,两淮官民莫不颂扬陛下恩德!”
一时间,御书房内颂圣之声盈耳。
天子静静听着,面上依旧是那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却已是一片舒爽。
这些重臣的奉承恰到好处,不算夸大其词更没有脱离事实,薛淮确实是个有能力的臣子,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破格提拔和赏识信任,薛淮能成为十六岁的探花、十九岁的扬州同知和肃查盐政钦差大臣?
天子相信朝中有不少人能做到薛淮当下的成就,他们只是没有这个机会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让天子满意的是范东阳的密折中,关于他和薛淮私下对话的记录。
“此身愿为陛下手中冰毫,点破浊世沉疴!”
这是薛淮当时对范东阳斩钉截铁的回复,浊世二字依旧显出几分年轻人的锐气和稚嫩,换做其他重臣包括沈望在内,都不会在代表天子的范东阳面前如此形容——若煌煌大燕是为浊世,天子岂不成了昏君?
范东阳并未帮薛淮隐瞒,而天子亦不曾因此动怒,薛淮这一年多来带给他很多惊喜,最重要的是这次他查办两淮盐案给国库带来实打实的进项,更让天子名正言顺地直接插手盐政,因此所谓浊世在天子看来只是年轻人忠心耿直的表现,愈发显得珍贵。
这时御书房内逐渐安静下来,天子便温言道:“诸卿言过了,此事功在朝廷,利在社稷。”
“陛下圣明!”
众臣齐声再拜。
天子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悠悠道:“众位卿家,先前薛淮在奏章中禀明江苏巡抚陈琰曾阻挠他查办不法豪族,此事涉及江苏一地之安稳,朕当时搁置下来,如今范东阳在奏章中证明确有此事,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暖意融融的气氛瞬间凝滞,仿佛寒霜突降。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首辅宁珩之。
江苏巡抚陈琰乃是宁珩之的同年兼同乡,两人的关系无需多言。
欧阳晦眼底精光一闪,这段时间他愈发能够感受到天子对自己的冷淡,虽说他多半无望再进一步,却不想遂了宁珩之的意,哪怕只是恶心恶心对方,至少也能排解一番心中的郁气。
站在他身后的内阁大学士孙炎当即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陈琰身为江苏巡抚,代天巡牧一方的封疆大吏,本应励精图治为民请命,然其不思报效皇恩,反与许观澜、刘傅等奸佞沆瀣一气,竟公然调兵围攻钦差。此等行径性质之恶劣,远超寻常贪墨,若非薛淮秉性刚直、陛下洪福庇佑,几使我两淮盐政整饬之功毁于一旦!”
殿内诸臣无不屏息,皆感事态陡然升级。
沈望若有所思地看了欧阳晦一眼。
春闱舞弊案之后,欧阳晦和孙炎沉寂了很长时间,沈望可以理解前者憋屈愤懑的心情,但他并不认为后者此刻跳出来是一个好的选择。
想靠攻讦陈琰来动摇宁珩之的地位几无可能,而且皇帝未必是真心要治罪陈琰。
天子端坐御座之上,将视线投向一直沉默的宁珩之,问道:“元辅以为,孙卿家所言如何?”
压力如山,全在宁珩之一肩。
只见宁珩之从容出列,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与羞怒,反而带着无比沉痛的肃穆,长揖道:“老臣请罪!”
不等旁人反应,宁珩之已直起身,沉重道:“陛下,陈琰乃老臣同年,素以干练著称,初任地方也颇有贤声。然老臣万万没想到,其身居高位日久,竟至贪墨受贿,更犯下阻挠钦差之大罪。此乃老臣昏聩失察之过,辜负圣恩,愧对陛下信任,恳请陛下降罪。”
天子沉默不语,似在斟酌宁珩之所言。
宁珩之见状便话锋一转,不慌不忙地说道:“然则,陈琰虽有包庇劣绅之罪,可其调兵之举……据查,彼时薛淮并未亮明钦差身份,冲突尚未发生,陈琰只想迫使薛淮放弃抓捕刘傅。彼时彼地,其私心作祟犯下昏聩之举,但是老臣敢担保陈琰绝无犯上作乱之意。”
沈望暗暗一叹,昏聩二字用得好,即便陈琰因此仕途终结,也好过被孙炎安上一个调兵围攻钦差的罪名。
宁珩之则继续说道:“陛下,陈琰此举虽昏聩,然其在江苏巡抚任上近七年,并非一无是处。疏浚运河、整饬漕弊、平定水患、安辑流民,亦有其劳绩在册。此番他行差踏错,或因权柄过重、久处繁华富庶之地,未能抵御地方豪强之腐蚀诱惑,致使晚节不保,令人扼腕。”
天子沉吟道:“你认为该如何处置陈琰?”
宁珩之再次拱手,恳切道:“臣以为,若查实陈琰贪赃枉法之罪,应革去其江苏巡抚一职,将其贪墨所得悉数追缴充公,罚没其家产三成入官,余者留其家小维持生计。”
天子微微皱眉道:“元辅,陈琰毕竟是二品大员,此罚是否过重?”
宁珩之面不改色,当即改口道:“陛下仁德,且此事关乎朝廷体面,臣的确思虑不周。陈琰既有治水安民之劳,此番亦非滔天大罪,或可贬为广西布政司左参政,如此既全朝廷体统,亦彰陛下宽宥之恩。”
广西布政司左参政为从三品,而江苏巡抚为从二品,虽然官阶只降了两级,但是这两个官职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无论地域富庶还是实权高低,江苏巡抚和广西左参政的差距都非官阶可以衡量,这是清晰且明确的贬谪。
御书房内一片肃静。
良久,天子终于开口道:“准了。”
“陛下,老臣还有一事不明,欲向孙大学士请教。”
宁珩之却并未就此作罢,沉稳的语调透出两分寒意。
天子微微颔首。
宁珩之转身看向如临大敌的孙炎,不疾不徐地说道:“孙学士既非三司主官,又未奉旨阅卷,先前怎敢妄言‘陈琰调兵围攻钦差’?”
欧阳晦瞬间心中一紧,孙炎则是面色大变。
此时此刻,天子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孙炎连忙辩解道:“元辅,下官只是根据先前薛淮的奏章做出合理推测,并非肆意妄言。”
“原来如此。”
宁珩之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本官还以为孙学士是在捕风捉影借题发挥,此举非但会令百官惶恐人人自危,更有煽风点火离间君臣之嫌。既然只是学士的推测,那便是本官心生误会,还请学士见谅。”
这一番话说下来,孙炎双股战战冷汗直流,压根不敢看御案后的天子。
欧阳晦面色微白,自从薛明纶被查办以来,宁珩之已经沉寂太久退让太多,让欧阳晦和孙炎等人渐渐忘记以前有多少大臣被宁珩之赶出朝堂。
这位首辅大人只是暂时收起爪牙,而非失去整倒一名敌人的能力,他所有的退让都只是因为圣心二字。
便如他当下所言,明面上是在帮孙炎开脱,实则是一柄凌厉又精准的诛心之刃!
当此时,天子盯着孙炎,冷声斥道:“尔身为内阁学士,不思谏言辅弼,反以虚妄臆测构陷同僚!此等妄言非愚即毒,若百官皆效尔捕风捉影,朝堂岂非沦为倾轧之地?好生自省罢!”
孙炎大汗淋漓,连连请罪。
年初他在春闱案中就已经惹得天子不悦,原本想着弥补过错,谁知今日被宁珩之抓住话柄反手一击,寥寥数语便碾碎他最后的希望。
其余重臣神情各异,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有件事已经成为定局。
孙炎的阁老之路……
已至尽头。
193【祈福】
约莫一炷香之后,御书房内只剩下沈望一人。
天子看了一眼曾敏,淡淡道:“给沈卿赐座。”
“陛下,臣——”
沈望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天子便打断道:“这次薛淮能够立下如此大功,你这个老师居功至伟。朕知道有些事不便挑明,但是朕不能装作看不见你在暗处的无私付出。”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望自然不好再推辞,只能谢恩落座。
天子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略显感慨地说道:“朕已经快要忘记元辅上一次当众直言是何时了。”
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宁珩之逐渐收敛锋芒,极少会像今日针对孙炎一般亲自出面。
沈望很快便从天子这句感叹中分析出深层的含义。
从去年薛明纶被罢官到如今陈琰卷入两淮盐案,这一年多里大量宁党官员被查办治罪,光是正三品及以上高官就有三人,中层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明面上这是以沈望和薛淮为代表的清流一派的巨大成果,但是沈望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工部贪渎窝案触犯到天子的底线,天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宁党窃据朝廷权柄,所以才有沈望和薛淮的发挥余地。
说到底,朝中风向始终是圣意的具体表象。
宁珩之的态度是一退再退,去年他没有帮薛明纶开脱,今年年初主动将刚上任的礼部侍郎岳仲明推到天子面前,方才更是奏请天子严惩陈琰。
但是这不代表他会一直退下去。
宁珩之出手对付孙炎便是要提醒天子,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未必能弹压住宁党官员的不忿。
天子当然不想看到宁党彻底崩塌,所以他接过宁珩之递来的刀,让年过六旬的孙炎无法再立足于朝堂,相信很快就会有孙炎乞骸骨的奏章呈递御前。
理清楚这些关节之后,沈望谨慎地说道:“孙阁老所言确实有些欠考虑。”
天子满意地看着他,这些年欧阳晦如果没有他的支持,恐怕不需要宁珩之和另外两位内阁大学士出手,那几位尚书侍郎就能弄得欧阳晦灰头土脸,而眼前这位沈尚书定然能够在内阁站稳脚跟。
“罢了,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朕总会留他一份体面。”
天子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定下孙炎的仕途终点,继而饶有兴致地说道:“沈卿,范东阳的奏章已经证实薛淮的功劳,你觉得朕应该如何赏赐他?”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沈望和薛淮的关系过于亲近,无论怎么答复都可能引起天子的不悦,故而短暂的思忖之后,沈望坦然道:“陛下,两淮盐运新政刚刚推行,扬州一地亦需重振民生,这两件事都和薛淮息息相关。臣觉得有始有终方为正道,而且薛淮还很年轻,不妨等他踏踏实实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届时再一并论功行赏。”
“话虽如此,若是朝廷毫无表示,只怕世人会说朕刻薄寡恩。不过沈卿所虑周详,揠苗助长绝非好事,让他沉淀下去磨砺性子亦无不可。”
天子淡然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薛淮在扬州行事颇有章法,范东阳在奏章中提及扬州新立之盐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制度完备作用显著,足见薛淮不光是清弊的利剑,更是善后布新的好手。”
“全赖陛下教诲,薛淮方能不负皇恩。”
沈望从容应对,然后用一种自然而然的语气说道:“陛下提及扬州,臣近日亦得知一件小事,颇为令人感怀。”
天子看向他说道:“哦?何事?”
沈望徐徐道:“陛下,扬州有一盐商名唤沈秉文,其名下广泰号在江南亦颇有名气,沈秉文本人更是被称作义商。”
“沈秉文?”
天子沉吟道:“朕听过这个名字,当年薛卿主政扬州之时,这沈秉文便是他的得力臂助。沈卿今日突然提起此人,想来有事发生?”
沈望道:“陛下,沈秉文感念皇恩浩荡,使得两淮盐政肃清商路通畅,一腔报国热血翻涌,意欲提供一批精良舟船和熟练船工,为朝廷缓解漕运之紧。此外,广泰号愿向朝廷捐献粮秣三十万石、崭新御寒冬衣十万件,以此犒劳九边将士。”
不提舟船和船工,光是三十万石粮秣和十万件冬衣就价值不菲,粗略计算至少需要二十万两。
朝廷不至于因为二十万两欣喜若狂,但是一名商贾有此壮举,传出去自然是一桩圣天子在位的明证。
天子闻言眼中掠过一抹精光,意味深长地说道:“商贾有此赤忱倒是少见,只是朕没想到他们居然能请动你进言。”
沈望坦然一笑,解释道:“陛下,臣听闻这沈秉文行事颇有古风,少盘剥乡里,多行善举。如今他能倾巨资报国,想来是其本心使然,更是陛下肃清吏治、再造乾坤、民心所向的结果。”
这番话让天子眉眼舒展开来。
其实他已经猜到沈秉文这样做的缘由,沈家商户之女若想嫁给出身清贵前程远大的薛淮,免不了要承受不少非议,甚至连薛淮的清誉都有可能受影响,但如果沈家的善名得到朝廷的认可,旁人自然不敢说三道四。
如此看来,这沈秉文倒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为了女儿的幸福能够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
只是……
天子略显迟疑,他随即想到无论沈秉文的初衷为何,至少他的举动可以彰显盛世之象,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弧度,缓缓道:“沈秉文感念皇恩心系社稷,确实是识大体的人,朕怎好寒了这等义士的心?”
沈望心中大定,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粮秣冬衣输边,此事甚好。至于协助漕运,漕督衙门自有规制,可酌情采纳。”
天子先划出一道线,然后看向沈望说道:“沈卿既已知晓,此事便交由你督办如何?一应钱粮物资交接,由工部核查,户部核销。至于那位沈氏义商,其所求者朕心已知。待粮秣冬衣安然运抵边关,核实无误后,朕自有嘉许。”
沈望起身行礼道:“臣领旨。臣必当妥善办理,不负民间义商一片拳拳之心,亦不负陛下仁德体恤臣民之意。”
天子含笑点了点头。
君臣二人又谈了片刻,沈望遂行礼告退。
才过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天子正欲前往后宫小憩,曾敏忽地近前禀道:“陛下,云安公主求见。”
云安?
天子微微皱眉,他刚刚才答应扬州沈家的请求,无形之中助推了薛淮和沈青鸾的婚事,而先前他曾就婚事暗示过姜璃,这丫头来得倒是巧。
“宣吧。”
天子终究没有拒绝,毕竟在他看来这些儿女之事委实不算什么。
片刻过后,一身华贵宫装的姜璃走进御书房,恭敬行礼道:“拜见皇伯父。”
“免礼平身。”
天子一眼便看见姜璃提着的食盒,心头那丝不悦消退,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云安手艺粗笨,让皇伯父见笑了。”
姜璃抿唇一笑,将食盒置于御案旁的矮几上打开,里面是几碟小巧玲珑的点心,澄玉般的莲子酥、层迭如雪的千层糕、暖玉般莹润的杏仁酪,品相尽皆上佳。
她一边轻巧地摆放,一边温声解释道:“前几日听宫人说皇祖母胃口不好,云安便想着做些清爽可口的点心。今日带来几样请皇伯父品评一二,看哪样更合皇祖母口味。”
天子微微点头,捻起一块莲子酥尝了,只觉入口清甜细腻,莲蓉清香扑鼻,不由得赞道:“清雅温润,甜而不腻,你皇祖母定会喜欢,你有心了。”
“谢皇伯父夸赞。”
姜璃见气氛融洽,顺势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半边,亲自为天子斟了一杯清茶。
她神态端雅,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又轻轻叹了口气。
天子见状便放下茶盏问道:“云安因何喟叹?”
姜璃微微垂首,语气凝重地说道:“皇伯父,自去岁冬起,皇祖母的睡眠便不大安稳,御医们请了平安脉,也只说是上了年纪,需静心调养。这一年来汤药用了不少,效果却总是不甚理想。云安翻阅医书典册,也曾请教过几位懂得养生之道的嬷嬷,都道杭州灵隐寺的菩萨最是灵验,寺中高僧的佛法安魂定魄尤甚灵药。寺中古刹清净禅意悠远,若能在那佛前虔诚诵经祈福七七之数,或可助皇祖母心神安定,福寿绵长。”
天子心中微动,凝望着少女的双眼。
姜璃迎着天子的注视,目光清澈而诚挚:“云安心中挂念皇祖母凤体,恨不能立刻赶往杭州,在灵隐寺佛前为皇祖母祈福诵经。只盼佛法无边佛光普照,能佑皇祖母夜梦安宁,身体康泰。”
此刻天子眼中神色深邃难辨,他并不怀疑姜璃的孝心,但他同样知道从京城南下杭州,必然要经过扬州。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茶盏,沉吟道:“杭州灵隐寺确有盛名,你愿跋山涉水为太后祈福,此乃纯孝之举。”
姜璃面露激动之色,她似乎没有想到天子会允准。
“也罢。”
天子缓缓开口,温言道:“太后抚育你一场,你这片孝心难得,朕便允你所请。等年节过完,即着司礼监挑选精干内侍并女官,禁军和靖安司各遣一队精锐扈从,再加上你公主府的护卫,一道护送你南下杭州灵隐寺为太后祈福。”
姜璃连忙站起身,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福礼,长睫微垂道:“谢皇伯父恩典!云安会在灵隐寺诚心礼佛,为皇祖母、皇伯父及我大燕国祚祈福!待开年一切安排妥当,云安便启程南下。”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此行路途遥远,务必注意安全,回头朕让皇后再替你细细打点。”
“是,云安告退。”
姜璃再次行礼,缓缓退出御书房。
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天子望着合拢的殿门,眼中浮现一抹奇特的神采。
另一边,姜璃在一大群宫女内侍的簇拥中,面色沉静地缓步前行。
没人知道她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一想到那个从薛府传来的消息,薛家崔老夫人居然同意了薛淮和沈青鸾的婚事,姜璃的心绪便开始翻涌。
她袖中的指节深深掐入掌心,心口酸涩翻涌如同青梅渍透,又似野草疯长,最终化作眼底的烈火。
194【执子之手】
雪后初晴,寒意依旧刺骨,临近年关的扬州城却如同被注入一股暖流,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府衙门前张贴的新政告示前挤满各色人等,小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高声宣讲着盐引新政、商税减免、水利工役和岁末抚恤的细则。
城内各处茶楼酒肆,议论新政的声音几乎盖过丝竹管弦。
“府尊大人这回是动真格了!”一个穿着绸缎袄子的商人端着茶碗感慨,“听说那些以前狗眼看人低的衙役,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喽!”
“谁说不是呢?”
旁边有人接话道:“漕关的盘查都松了不少,只要拿着盐引和路引,一次查验全程通行,省了多少麻烦,府尊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嘿,别忘了这都是谁的功劳。”角落里一个老者压低声音,“府尊自是用心,可若没薛厅尊统筹大局,哪有扬州现在的新气象?”
众人纷纷点头,薛淮青天之名早已传遍扬州各地,其声望之高甚至隐隐逼近当年的薛明章。
谭明光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同时一扫往日的低调隐忍,整个人精神焕发,每日奔波于衙门各处,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那份干劲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年纪。
薛淮则如一块沉入水底的磐石。
他并未因新政的铺开而松懈,大部分精力依旧锚定在更长远也更根本的目标上——两淮盐政监察体系的完善和盐会的良性运转。
同知官邸的正堂内,炭火烧得很旺,薛淮正与刚从盐场巡查归来的黄冲以及两位盐运司副使议事。
“……引课分离的章程必须进一步细化,灶户的盐引抵扣额度要与实际产盐量紧密挂钩,杜绝虚报冒领的空间。”
薛淮指着案上的盐场清册,沉稳道:“黄运台,盐场清册重订工作,来年三月之前务必完成第一轮核查。”
黄冲点头道:“薛大人放心,本官已抽调精干书吏分组下盐场,按照先前拟定的四查四核之法进行清丈复核。”
“如此甚好。”
薛淮又看向两位副使,郑重道:“年节将至,我们要严防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盐会那边,我已与沈秉文、乔望山等人商定,由盐会成员在各大商铺以平价持续供应,盐运司要严密监控市场,发现苗头立即以平准仓储备盐进行干预。”
两位副使肃然应道:“是。”
虽然明面上薛淮只是从五品的扬州同知,和眼前两位副使平级,更比不上黄冲的从三品盐运使之职,但是堂内显然以他为尊。
一方面是黄冲等人都敬服薛淮的能力和手腕,另一方面薛淮仍旧是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官阶虽然不高,却是天子亲自任命类似钦差的身份。
大半个时辰后,诸事议定,黄冲等人告退。
薛淮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起身走到窗边。
只见院中梅树枝丫虬结,几朵含苞待放的红梅点缀在白雪间,平添几分坚韧的生气。
薛淮看着那几朵红梅,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沈园的方向。
他已经收到母亲的回信,崔氏本就喜爱沈青鸾,得知二人两情相悦愈发欢喜,当即应允这桩婚事,还说开年便会请世交长辈南下提亲,所有仪程都无需薛淮出面。
“少爷?”
身后响起墨韵温婉如水的声音,打断了薛淮望着寒梅的凝思。
薛淮转身望去,墨韵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盅冒着热气的羹汤。
自从那夜他挑明之后,墨韵在他面前依旧是温柔体贴的模样,每日照料他的起居饮食,替他料理官邸内外庶务,似乎并未因他那夜的许诺而有太大改变。
只是偶尔不经意间,薛淮总能捕捉到她飞快移开的目光,那目光相较以往多了几分柔意。
“婢子煮了盅八珍羹,天冷,少爷喝点暖暖身子。”
墨韵将托盘放在案几一角,声音轻柔,动作娴熟地将汤盅递过来。
“有劳了。”
薛淮接过来慢慢喝着,温热的羹汤香气扑鼻,胃里和身上都泛起暖意。
墨韵便安静地立在一旁,垂眸看着地面,身姿如旧日般恭敬柔顺。
“宅子找得如何了?”
薛淮放下碗,随口问道。
崔氏在回信中特意提及,既然他和沈青鸾的婚事已定,有些事情自然要早做准备。
这个时代的成婚礼节比较繁琐,大婚的场地肯定在京城薛府,在那之前的仪程都会在扬州进行,虽说薛淮在同知官邸住得很安逸,但是届时肯定要另外准备一座薛家的宅子,避免让人误解薛家不注重这桩婚事。
墨韵抬起头,目光澄澈恭敬地说道:“回少爷,婢子和李管事这几日看了几处。城东有一处三进带园子的旧宅,地段尚可,但格局略旧,修缮起来颇费工夫。城西盐商李员外新修的一处别苑,位置稍偏但景致颇佳,布局也方正,只是价格昂贵些,且是商贾之宅,恐引来一些不必要的议论……”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几处宅院的优劣,利弊得失说得清楚明白,薛淮心中微有感慨,墨韵的情绪十分平和,可见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还有一处。”
墨韵微微一顿,微露欣赏地说道:“是在琼花观附近,原是一位盐官的旧宅。此人在盐案中牵连不深,只是罢官并罚没了些家产,如今已举家搬离扬州,空出此宅急售。这也是一座三进带园子的宅邸,胜在闹中取静,距离府衙也近,就是略有些陈旧。”
薛淮沉吟道:“琼花观附近确实方便,陈旧些无妨,稍作修葺便是。你先着人去谈,只要价格合适,宅子无明显的瑕疵,便定了此处也可。”
墨韵应道:“是,少爷。”
薛淮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点点头道:“如此安排甚妥,你辛苦了。”
“少爷言重了,这是婢子分内之事。”
墨韵嫣然浅笑,然后上前收拾了碗盏,端着托盘悄然退了出去,步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午后,薛淮换了一身便服,乘坐马车前往漱玉轩。
此处雅致清幽又极为私密,乃是沈秉文特意留给沈青鸾用来处理一些事务或会友的场所,这段时间薛淮每隔两三天就会来此处和沈青鸾见面。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穿过挂满红灯笼、人声鼎沸的东关街,喧嚣渐渐被抛在后方。
走进漱玉轩,薛淮示意江胜和齐青石等人去厢房饮茶等候,他则在沈府丫鬟的引领下来到东暖阁。
此时沈青鸾正临窗而坐,今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锦袄,发髻只簪了一支玉簪,素净却不失雅致。
薛淮走进来的时候,沈青鸾正凝神看着手中的一本账册,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听见脚步声,她抬首看去,脸上瞬间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如同冬日破云的暖阳。
“淮哥哥,你来了。”
“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
薛淮解下披风交给一旁的丫鬟芸儿,在炭盆边的坐榻上坐下。
“是苏州布庄送来的年底总账。”
沈青鸾起身亲自为他斟了一杯刚沏好的雪顶含翠,继而坦然道:“有几笔出项似乎有些问题,我正在核查。”
薛淮接过茶盏,指尖无意触到她温热细腻的柔荑,两人对此都已习以为常,并没有刻意避开。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沈青鸾标记的账目,几笔汇兑银子的数额与对应货物的采购记录似乎有些微妙的出入。
“不若试试这个法子?”
薛淮略一思索,拿起笔在旁边的空白花笺上写下几行字,徐徐道:“将扬州总号与苏州分号之间的汇兑、采购、运销这三条线分开,按月逐项核销对账,再与总账比对盈亏。这样虽繁琐些,但可立见分晓,看是哪个环节或者哪个人出了问题。”
沈青鸾认真地看着,美眸渐渐亮起:“对呀,如此抽丝剥茧,定能让暗中动手脚的人露出马脚。多谢指教,薛大人!”
薛淮失笑:“沈东家客气。你先清理账目,一会我们再聊。”
“好。”
沈青鸾不禁莞尔,随即按照薛淮的提点重新稽核账目。
薛淮看着沈青鸾专注思考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鼻梁挺直,红唇微抿,透着别样的聪慧和魅力。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沈青鸾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账册全部合上。
“青鸾。”
薛淮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郑重。
“嗯?”
沈青鸾抬头,清澈的目光带着询问。
薛淮斟酌道:“前日我收到家母来信,提及开年之后会有长辈南下拜会令尊令堂。”
沈青鸾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三月盛开的桃花,一直红到了耳根,先前看账目时的那份从容干练瞬间消失无踪。
不待她开口说话,芸儿和另一名大丫鬟便乖巧地退出暖阁。
暖阁内霎时变得极为安静,只余炭盆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沈青鸾微微低头,细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锦袄柔滑的衣角。
薛淮那句话虽未明言,却清晰无比地传达了提亲在即的消息,这意味着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即将尘埃落定,走向世人眼中名正言顺的归宿。
对于沈青鸾而言,这种感觉属实奇特。
她勉强镇定心神,含羞低声道:“我爹前几日也说,朝廷已经接纳广泰号的捐献义举,家中会分批将承诺的粮秣和冬衣运往边关。”
仅仅是说完这句看似毫无旖旎之意的话,沈青鸾便觉得整张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不禁扭头看向一旁,不敢再和薛淮对视。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而滚烫,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却又没有不适之感。
薛淮能清晰地看到沈青鸾藏在发鬓间微红的耳廓,能看到她白皙脖颈上微微泛起的细腻小疙瘩,视线最终落在她搁在膝头的那只纤手上。
她的手指莹润如玉,指节纤细,此刻正因主人的紧张而微微蜷缩着,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这一刻薛淮自然而然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朝着沈青鸾的柔荑悄然靠近。
在他宽厚温热的手掌握住沈青鸾的手之时,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手,只是将脸朝旁边垂下,露出的耳垂红得更加鲜艳欲滴,宛如一颗晶莹的果子。
便在这时,丫鬟芸儿犹犹豫豫的嗓音在外面怯怯响起。
“小姐,徐神医求见。”
195【邀约】
徐神医?
芸儿的嗓音如同一颗投入平湖的小石子,瞬间打破暖阁内几乎凝滞的甜蜜氛围。
薛淮略感讶异,他竟不知沈青鸾这丫头何时与济民堂的女神医走得如此近,毕竟这漱玉轩十分私密,基本就是属于沈青鸾的别苑,一般人根本找不到地方。
他当然不可能派人跟踪监视沈青鸾,此刻有些不解她们怎会变成好友。
沈青鸾歉然地笑着,解释道:“淮哥哥,我不知你今日会来,所以提前邀请徐姐姐来这里小坐品茶,我一时……竟忘了时辰。”
“原来如此。”
薛淮注意到沈青鸾对徐知微的称呼,愈发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会这般亲近?”
“淮哥哥,我稍后再同你细说可以么?”
沈青鸾的神情略带讨好,若是让徐知微等待太久,未免不是待客之礼。
薛淮忍俊不禁道:“自然可以。”
两人遂相伴前往花厅。
片刻过后,徐知微穿着一身素雅白衣,外罩银狐毛滚边的同色斗篷,由芸儿引着走进花厅。
她依旧带着那方素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幽潭的眼眸,其人身姿挺拔,带着一种山巅寒竹般的孤高。
沈青鸾微微一怔,这段时间她除了打理广泰号的各项产业,和徐知微的接触逐渐变多,如今私下已是姐妹相称,按理来说徐知微不会在她跟前戴上面纱。
这时她注意到芸儿悄悄递过来的眼神,心里登时又好气又好笑。
徐知微的容貌极其冷艳,薛淮此前并未见过,芸儿显然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提醒徐知微此间还有旁人。
“这丫头……”
沈青鸾心中默念,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起先她接近徐知微是存了试探之心,缘起初次踏入济民堂时察觉的古怪,但是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加,她渐渐能感知徐知微那颗干净无暇的仁心,那一丝细微且隐晦的戒惧之意慢慢消失。
此刻徐知微亦看见站在沈青鸾身边的薛淮,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开口说道:“薛大人,青鸾妹妹。”
她的声音清冽悦耳,但是没有明显的情绪外露,唯有在和薛淮视线相交的时候,被薛淮捕捉到些许审视之意,又很快归于平淡。
三人曾在济民堂见过,兼之徐知微和沈青鸾的亲近关系摆在面上,她自然早就知晓薛淮的身份,此刻便没有刻意回避。
“徐姐姐快请坐。”
沈青鸾知道气氛有些怪异,连忙尽力缓和道:“方才我和薛世兄商议一些琐事,一时忘了和姐姐约定的时辰,还请见谅。”
“妹妹言重了。”
徐知微平静地说道:“我不知薛大人今日会来,冒昧叨扰二位的清谈,勿怪。”
薛淮自然能感受到对方的疏离,淡淡一笑道:“无妨,徐神医请坐。”
三人分宾主坐定,丫鬟们奉上香茗,花厅内的气氛一时略显沉寂。
沈青鸾端起茶盏,面上浮现明媚的笑意,温声道:“徐姐姐,那次你开的方子十分有益,我服用之后果觉心神更为安定,便是对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也多了几分耐心。”
“不过是些温润之物,妹妹用着舒适便好,你送我的蜜丸效果亦上佳,比我日常吃的还好。”
徐知微的声音隔着面纱传出,依旧是波澜不惊,继续说道:“今日相约前来,一则是看看你近来的情况,二则……听闻府衙新政推行顺利,扬州民生愈有起色。济民堂新近收治的病患,病因也多是积劳风寒,少了些因生计无着、愁思忧虑而致的心脾虚弱之症。新政惠民,可见一斑。”
此言一出,沈青鸾登时有些意外。
她从小接受沈秉文的言传身教,天资又足够聪颖,只要不是和薛淮单独相处的时候都足够敏锐。
徐知微这番话一出口,沈青鸾就察觉其中蕴含的试探之意,问题在于她为何要试探薛淮?
更何况以薛淮的城府和洞察力,徐知微这般浅薄的试探根本瞒不过。
“徐神医医者仁心,时刻不忘病患之苦,令人感佩。”
这时薛淮接过话头,神情淡然且从容地说道:“此番府衙推行之新政,乃是谭府尊和薛某共商拟定之策,便是希望百姓生计有托,济民堂所见之病因变化,正是我等所愿。神医于济民堂坐诊,每日都能见到很多百姓,不知可曾听闻其他因新政而生的新疾?”
他将最后二字咬得略重。
其实在初次踏入济民堂的时候,他就对徐知微产生了怀疑,其一是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在许观澜等人伏法前夕,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突然来到扬州,这定然会引起薛淮的主意。
其二便是虽然徐知微戴着面纱,但薛淮能够看出此女姿容定然不凡,貌似清冷偏又主动为他断疾,多少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
薛淮和谭明光等人聊过济民堂,也请托靖安司掌令叶庆查探济民堂的底细,得到的回复让他颇为吃惊。
扬州济民堂的规模不大,盖因它两年前才出现,而江南其他重镇大多有济民堂的存在,尤其是杭州济民堂有着将近十五年的历史,在当地被百姓奉为救难菩萨,徐知微上半年便是在杭州行医。
至此,薛淮心中的怀疑已经达到一定的高度。
然而方才徐知微的话语又让他心生不解,倘若此女真的暗藏机心,怎会表现得如此粗疏且直白?
“新疾倒未明显察觉。”
徐知微的声音平稳如初,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先前所言的不妥,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任何变革总有得失,譬如漕务简省关卡裁撤,行商旅人便利者众,却亦有依附旧制谋生者骤然失依。此类失落悲愤积郁于心,亦为病源之一,不知薛大人对此可有良方?”
沈青鸾一怔,徐知微这番话明显存着质问之意,然而你就算医术通神亦只是一介郎中,怎能用这种审视的态度对待扬州的父母官?
她不得不开口打圆场道:“薛世兄,徐姐姐她一心救济穷困,并不熟悉官场规矩,你莫要见怪。”
“今日在你这里不论官职。”
薛淮笑着摇摇头,示意沈青鸾不必担心,然后看向徐知微说道:“神医所虑确为新政推行中不得不面对的沉疴旧疾。为解此弊,谭府尊已奏请朝廷,对因盐漕改革而裁撤的衙役巡检等人,府衙分拨专项补贴银两,同时组织其参与城防整饬、水道疏浚等短工项目,助其度过难关。对于其他受影响的商户小民,亦有商税减免及更灵活的通关政策予以扶持。”
此刻他觉得徐知微应该没有不可告人的企图,盖因这位女神医的悲悯之心不似作假,同时又隐隐带着几分清高之意,这样的人很难在复杂的局势中遮掩自身的目的。
在沈青鸾插话的时候,徐知微便已明白自己的冒失,此刻听完薛淮详尽平实的解释,她微微垂首道:“小女子一时失言,还请大人恕罪。”
她确实还有一些疑惑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当面询问薛淮,但她并非愚笨无知之人,首先她没有这样做的资格,其次这会让沈青鸾为难,故此她愿意向薛淮致歉。
薛淮并不介怀,微笑道:“闲聊而已,神医大可放松一些。说起济民堂,薛某亦有一事好奇。你们多年来义诊施药,惠及无数贫寒病患,可谓功德无量。只是这所需资费甚巨,不知济民堂日常所用药材资费,是仰赖各地父老捐助,抑或另有义商慷慨解囊?”
虽说他觉得徐知微的底色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仍有一事不解,而这个问题恰恰精准刺中核心关键。
无论是在薛淮前世的历史上,还是这个世界的千百年来,像济民堂这般具备一定规模的民间组织,都存在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行善固然是好事,本钱从何而来?
这可不是施舍几碗米粥那么简单,培养大量的郎中、租用各地的药铺、大量使用的药材,光靠穷苦百姓们那点微薄的诊金如何能够维持?
不求回报一味付出,这济民堂究竟是真有仁德之心还是想尽收百姓之心?又是何方势力在背后支撑他们的运作?
“大人心系黎庶,连济民堂的琐事也如此关心。”
徐知微只觉一股寒意骤然自心底升起,对面的年轻男子明明笑容和煦,可是她却觉得像是被洞穿内心,勉强解释道:“济民堂能支撑至今,一靠自身种植药材培养人手,二靠各地心存善念的乡绅商户伸出援手。小女子行医只问病症所需,不问资费何来,所知只有这些,请薛大人见谅。”
沈青鸾在一旁听得略有不安,但她并未冒然打断二人的谈话,无论如何她都会更信任薛淮的判断。
直到薛淮一笑收住,停止言语之间的机锋,沈青鸾才笑着接过话头,与徐知微闲聊起来。
花厅内的气氛渐趋缓和。
约莫半炷香之后,徐知微起身告辞,薛淮和沈青鸾亲自相送。
临别之际,薛淮忽地开口说道:“徐神医,元月上旬府衙会举行一场灯会,同时宴请本地扶危救困的行善商户,济民堂亦在其列。徐神医虽来扬州不久,但你的医术和仁心早已传扬开来,不知是否愿意亲自赴宴?”
徐知微没有多想,微微垂首道:“承蒙大人盛情,小女子岂敢不至?”
薛淮悠然道:“那薛某届时恭候大驾。”
徐知微不复多言,行礼告辞。
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沈青鸾迟疑道:“淮哥哥,我……”
她欲言又止,方才薛淮明显是在套徐知微的话,这让她意识到济民堂恐怕不简单。
薛淮微微一笑,看向她温和地问道:“你吃了徐知微开的药?”
沈青鸾略显忸怩道:“没有,我爹说过凡事都要小心,先前不知徐姐姐的底细,我自然不敢胡乱用药。”
“狡猾。”
薛淮抬起手屈指在她额头轻叩一下,这个举动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沈青鸾此刻忽然感觉到一丝宠溺的意味,不禁朝薛淮甜甜地笑着。
“以后也不要吃。”
薛淮又叮嘱一句。
“知道啦。”
沈青鸾乖巧应下,然后轻声问道:“淮哥哥,徐姐姐她真有不妥之处?”
“现在还说不准。”
薛淮抬头看向前方,眼中波澜渐起:“我只知道……灯会那日想必会很热闹。”
196【借刀杀人】
腊月二十五,扬州城南运河码头。
这里存在大片密集逼仄的平房,成千上万的漕工、苦力和脚夫聚集生活于此,再加上数不清的酒肆客栈,成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以前刘议绝不多看一眼这种地方,但这几个月他先是藏匿在杭州北城的贫民区,伤势痊愈之后秘密返回扬州,依旧只能住在码头附近拥挤的平房里。
身为刘傅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刘议手里掌握着刘家所有藏于暗处的浮财,足够供他奢靡享乐一辈子,可他只能藏身于这种简陋的住处,既因为官府还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捕,也因为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刘议瘦削的面庞,曾经在两淮地区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的刘家二爷,如今不再意气风发,脸上唯有刻骨的怨毒和阴鸷。
“二爷。”
郭会推门而入,裹着一身寒气。
刘议漠然地应了一声。
郭会小心翼翼地来到火盆边坐下,斟酌道:“二爷,小的已经打探清楚了,扬州府衙定在元月初八举办灯会,同时会在影园宴请本地乡绅富户。”
刘议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危险的光芒。
影园被誉为扬州名园之首,过去一直是刘家的产业,刘议也曾在那里多次宴请好友,风花雪月潇洒无比,但如今他是一条丧家之犬,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却要在影园大摆筵席。
“薛淮这个畜生倒是会选地方。”
刘议胸口激烈起伏,修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将扶手折断,咬牙道:“他这是要用我们刘家人的尸骨做踏脚石。”
郭会看着他狰狞的面庞,心中的担忧愈发浓重,艰难地开口道:“二爷,您……您节哀……”
“节哀?”
刘议抬眼看向郭会,一字字道:“如何节哀?”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在杭州收到眼线送来的消息,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他的父亲刘傅、亲兄弟刘让等三人以及刘嵩等重要心腹,和许观澜等官员一道被斩首。
虽说薛淮没有斩尽杀绝,刘家的妇孺未被株连死罪,可对于刘议来说,这样的结果仍旧让他恨之欲狂,因此他甚至不想去找那些被流放还活着的亲人,心里装满对薛淮的恨意和杀意。
郭会身为刘议的心腹,当然明白这位的心情,但是他不得不委婉地劝道:“二爷,等到影园开宴之日,那里必定守卫森严,如今城内还有卫所军和漕军驻扎,官府肯定不会放松警惕,而且……”
见他欲言又止,刘议挑明道:“而且你怀疑这是薛淮设的局?”
郭会叹道:“是的,二爷。薛淮这几个月极其小心谨慎,身边有大量高手寸步不离,我们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眼下他突然一反常态要在影园宴请那么多人,摆明是给我们挖坑,以薛淮之缜密狠辣,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知道,那又如何?”
刘议缓缓站起身,寒声道:“他知道我早晚会找他报仇,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可能,所以他故意露出这样一个破绽,赌我会踏入他布置的陷阱。”
郭会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二爷为何不肯忍耐一阵?”
刘议面露冷笑。
郭会连忙解释道:“二爷,小的并非胆怯畏惧,只是姓薛的现在权势正盛风头无两,我们和他硬碰硬只怕很难得手,何不蛰伏一年半载,等他放松警惕再行动手?”
“一年半载……”
刘议呵了一声,面色深沉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最清楚我们如今的境况,理应知道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有多少人离我们而去。”
郭会登时语塞。
刘家已成昨日黄花,一些旁支子弟甚至不敢提及自己的家世,更遑论那些以前依附刘家而活的普通人。
在刘傅被捉拿之后,绝大多数人立刻和刘家划清界限,还肯听从刘议调派的除了他花费无数心血和银钱培养的死士,便只有那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渴求他手中金银财宝的盐枭亡命徒。
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府的追捕力度始终没有减弱,刘议身边的亡命徒已经走了不少,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成孤家寡人,届时还拿什么去找薛淮报仇?
想到这儿,郭会不禁一声叹息,二爷此刻已经被滔天的恨意影响心智,同时又面临非常现实的困难,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在元月初八那天进入府城。
“这次我不打算活着离开扬州。”
刘议盯着郭会的双眼,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帮我安排好所有事情,但是你不必亲自参与。”
郭会楞道:“二爷——”
“你听我说。”
刘议直接打断他,继而道:“这次我会集合所有能够动用的人手,先发一半银子下去,等事情了结之后,再由你将另外一半银子发出去,另外……往后要请你费心照顾一下刘家还活着的老弱妇孺。”
他眼中死志决然,这次无论能否杀死薛淮,他都已做好死在城内的准备。
郭会深吸一口气,无比沉重地低下头,嗓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郭会领命,宁死不负二爷所托!”
如果当年没有刘议出手相助,他已成一抔黄土,父母妻儿亦无法苟活,因此他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
现在刘议不让他去送死,只让他负责善后,这显然是绝对的信任。
刘议抬手拍了拍郭会的肩膀,低声道:“现在我来告诉你那天的具体安排。”
郭会肃然道:“是。”
……
城内,济民堂。
还有五天便是年节,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逐渐变少,徐知微的闲暇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可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往常在给人治病之余,她会不断精进自己的医术,现在她只要闲下来,脑海中便会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这些年她从未有过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
一方面是她亲眼所见扬州的变化,从那些朴实的百姓口中听到无数对薛淮的称颂。
另一方面则是黎丛等人极具煽动性的劝说,像薛淮这种人必然隐藏得极深,寻常百姓如何能够看穿他的城府伎俩?
黎丛甚至拿薛淮和沈家的关系作为佐证,一如当初的许观澜和刘傅,这何尝不是新的官商勾结?沈秉文在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两代人的扶持之下,如今一跃成为扬州巨商之首,难道这背后没有不可见人的利益勾连?
徐知微心中偏向于前一种判断,可是她不觉得柳英会欺骗自己。
暖阁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徐知微起初没有在意,直到一个温和的嗓音在旁边响起:“知微。”
徐知微面露惊讶,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姑,您来了。”
柳英来到近前,牵起她的手腕端详片刻,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所以过来看一眼。”
两人来到榻边坐下,徐知微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柳英见状便有了计较,和蔼地说道:“知微,你可知道那次你在杭州救治的古怪病人是谁?”
徐知微好奇地看着她。
柳英轻声感慨道:“他叫刘议,乃是扬州刘家的二公子。薛淮和谭明光等人对刘家下手之前,刘傅便让刘议带人潜逃出城,只是刘议心存侥幸又回城,和正在追捕他的漕军迎面撞上,险些便死在漕军的箭下。”
徐知微蹙眉道:“原来是刘家的人。姑姑,早知他的身份,我宁肯失约也不会救他。”
柳英淡淡一笑,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此人固然该死,眼下他或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徐知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问道:“姑姑,刘议回扬州了?”
“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可以确认他就藏在城外某处。”
柳英简略解释,随即对徐知微语重心长地说道:“知微,我能理解你心中的犹豫不决,毕竟以前你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而且薛淮又伪装得极好,让你无法看出他的破绽,导致你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刘家被薛淮打落尘埃,刘议的父亲和兄弟都已被问斩,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找薛淮报仇。”
徐知微垂首不语。
柳英继续说道:“黎丛对我说过,扬州府衙会在正月初八举办灯会同时设宴,那会是薛淮为数不多无法带着一大群护卫的时机,刘议定然不会错过。这应该是薛淮设的鸿门宴,刘议多半无法成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则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
徐知微轻声重复这四个字。
柳英微微颔首,郑重地说道:“刘议即便无法得手,他掌握的力量仍然能在那天制造不少混乱,等他的谋划被官府彻底碾碎,便是济民堂登场救治伤者的时刻,此举能够让你进一步赢得薛淮的信任。薛淮在除掉这块心病之后,必然会暂时放松警惕,你只需寻找机会将墨雨混入他的酒水之中,这件事便可了结。”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柳英耐心地等着。
良久,徐知微抬起头望着她最敬爱和信任的长辈,轻声问道:“姑姑,我想知道您为何一定要杀薛淮。”
197【长恨】
听到徐知微平静的嗓音,柳英不禁轻声一叹。
这段时间黎丛频繁去信杭州,所言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徐知微在逐渐接近薛淮、神医之名传遍城内的大好局势下,反复出现迟疑的状态,柳英便知道先前所用的理由很难说服徐知微。
她对此并不意外,徐知微确实不谙人心鬼蜮,但她素来很有主见——至少薛淮目前还未作恶,为何一定要杀他?
因此柳英亲自来到扬州面见徐知微,她必须要让少女下定决心。
外面清冷的光线穿过窗棂,在柳英难掩岁月风霜的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那双平素总是洞悉明澈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深不见底的苦痛与挣扎的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济民堂朴素的墙壁,投向遥远而凄冷的过往。
炭盆里炭火燃烧的细碎噼啪声,在几近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知微……”
柳英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被时间磨砺过的平静,却难以掩饰尾音的颤意:“很多事并非姑姑刻意瞒你,只是揭开这道疤太痛了。”
徐知微向她看去,只见柳英抬手捋起鬓边青丝,露出耳边一道需要细看才能发现的陈旧浅痕。
“我原本不姓柳。”
柳英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刻划,清晰又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姓凌,一个在京城早已无人提及的姓氏。凌家当年虽算不上高门大族,却也是书香清流累世积善,我父亲曾官拜兵部武库司郎中。”
“十八年前,即太和二年,薛淮之父薛明章调任巡察御史,铁面无私的名声逐渐引人注意,连天子都对他寄予厚望。彼时他受命清查一桩军械贪渎案,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偏偏他查到了我父亲身上。”
“我父亲为人谨慎,或许在处理一些账目往来上确有牵连,但他绝无贪墨之心,更不曾与那些真正的巨蠹同流合污,他不过是成了某个环节上的一枚棋子。父亲自认清白,也相信自己能解释清楚,更信任那位以刚正闻名的薛御史会查明真相。”
徐知微静静地听着,她从未见过姑姑这般黯然的神态,眼中不由得浮现担忧之色。
柳英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抖起来,那是一种穿越十数年光阴依旧能将人刺穿的绝望,继续说道:“可是薛明章要的不是真相,他想要的是震动朝野的巨贪,是能一举奠定他清流地位的大案。他认定我父亲是涉案的要员之一,证据或许是一些被精心编织的文书,或许是某个小吏为了保命或邀功的攀咬……总之,他认定了!”
“一封措辞严厉、认定我父亲贪墨巨大、侵吞兵部官银的弹劾密折递到御前,天子自然震怒,当即下令靖安司——”
柳英猛地闭了一下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滑落。
“姑姑……”
徐知微此刻有些后悔,她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寻求答案,而非现在这般强行揭开柳英的伤疤。
“让我说完罢。”
柳英没有任何责怪徐知微的意思,她尽力平静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是元宵前夕,府里张灯结彩,年节的喜庆还未褪去,我和夫君带着孩子回去看望父母。靖安司忽如恶狼般闯入,他们根本不容分说,父亲被当着我母亲的面锁拿,混乱中我被推搡撞上廊柱,留下耳边这道疤痕,而我的母亲在惊骇和绝望中,当场就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徐知微心中巨震。
从她懂事开始,柳英便是孑然一身,她从未问过,柳英亦不曾主动提起,因此直到今日徐知微才知道姑姑原来也曾成婚生子,那么她的夫君和孩子现在何处?
这一刻徐知微蓦然惊觉真相,心里泛起强烈的悲伤。
柳英终究难以控制情绪,停顿好久才继续说道:“靖安司的人如豺狼恶虎,他们不仅仅要抓人,更要坐实我父亲贪墨。他们将我家视为贼窝,几乎是掘地三尺,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侧院历代先祖的灵位都被他们毁了!”
最后那句话仿若困兽的悲鸣,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直击徐知微的心脏,令她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
“父亲宁折不弯,他相信清者自清,更不愿连累家族,兼之不堪折辱,最终他在诏狱里咬舌自尽!”
柳英强忍着心中的悲恸,深吸一口气道:“消息传回来之后,家中乱成一团,而我刚满两岁的孩子因为惊吓过度高热不退,却又请不来好大夫,那时已经没人敢沾惹上凌柳两家。我的孩子靠在我怀中,烧得迷迷糊糊,一遍遍叫着娘,然后一点点凉了下去……”
暖阁里只剩下柳英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哀鸣。
那份彻骨的仇恨与痛苦,沉沉压在徐知微的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柳英,看着她惨白脸上无声淌下的泪痕,看着她眼底用无数个日夜煎熬堆砌出的绝望和仇恨,再无半分疑虑——这不是编造的故事,这是刻在灵魂深处血淋淋的真实!
徐知微的手在颤抖,一种冰冷的宿命感攫住了她。
她突然明白为何黎丛他们对薛家父子如此刻骨憎恨,明白姑姑平静外表下为何始终有挥之不去的寒意。
“夫君待我如珠如宝,他散尽家财拼死将我藏匿下来,又让人将我辗转送出京城。”
柳英强行咽下哽咽,眼中只剩下焚尽八荒的恨意,缓缓道:“可他自己却被靖安司捉拿,最后当街……腰斩示众!”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带着嚼碎血肉的狠绝。
徐知微抬起手极其小心地帮柳英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姑姑,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何要改姓么?”
柳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凄然道:“因为我的夫君他姓柳,他用他的一切给了我一条苟延残喘的活路,也留给我这份血海深仇!”
暖阁内寒意浸骨,徐知微已经完全失语,只有柳英冰霜一般的嗓音不断响起。
“凌家满门断绝,柳家因我覆灭……从那之后,我活着的每一个时辰、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复仇。薛明章死得早,但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如今薛淮来了江南,我自然要让薛家家破人亡,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柳英的双手忍不住攥紧,力气大到指节泛白:“知微,那些被你医治的病患,他们感念你的恩德,叫你一声神医。当年我抱着孩子求助的时候,多希望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神医从天而降,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她泣不成声,身体颤抖不止。
徐知微怔怔地坐着。
薛淮在扬州推行的新政是真的,惠民也是真的,然而在姑姑被血泪浸透的控诉面前,又显得无比苍白。
柳英渐渐收住悲声,用一种近乎卑微的眼神看着徐知微,声音沙哑至极,极其疲惫地说道:“知微,我知道若是用了墨雨,你的医者仁心从此便会蒙尘。姑姑不会勉强你,杀或者不杀薛淮,最终的选择权在你手中。”
徐知微沉默不语。
姑姑的呵护和照顾,十几年的养育栽培之恩,济民堂赖以支撑的资源和力量,凌柳两家的惨案,还有薛淮那张清俊温和却又代表着血仇根源的脸,种种意象在她心中交织撕扯。
时间一点点流逝,柳英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承载太多血泪、此刻只剩下执念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
那目光中混杂着绝望与期望,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层层迭迭将徐知微紧紧束缚。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年节的临近。
屋内的光线似乎更暗了,炭盆里的火苗也显得有些微弱。
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徐知微极为艰难地伸出曾经只用来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手。
纤细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一点一点地靠近柳英的手。
柳英屏住呼吸。
那颤抖的手指,最终还是迟疑地握住柳英的手。
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徐知微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干燥的青砖吸去,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眼眸,避开柳英的视线,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只轻声说出一句话:“姑姑,我愿意帮你报仇。”
柳英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混杂着悲怆与狠厉的复杂光晕,恳切地说道:“知微,谢谢你。”
徐知微只是低眉垂首。
片刻过后,柳英起身去收拾梳洗,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暖阁内登时死寂如坟。
徐知微像一尊凝固的玉雕,独坐于榻边,指节无意识地攥紧。
她眼帘低垂,空洞的视线失焦望向前方,炭盆中微弱的火苗在她眸中映不出半分暖意,只余一片沉沉的冷灰。
在不远处的桌案之上,她常用的药匣静静地躺在那里,匣子一侧有四个小字,是徐知微当年救治第一个病人之后亲手镌刻上去的。
那四个字是“悬壶济世”。
徐知微抬眼望去,光影明灭之间,她冷艳的面庞上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寒。
198【见东风】
对于薛淮而言,这个年节一点都不孤独。
府衙于腊月二十七正式封印,相较往年要晚几天,官吏们对此并无怨言,盖因新政千头万绪,每个人手上都有很多重要的公务,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官吏都希望能够展现自身的能力。
另一方面谭明光和薛淮都不是吝啬之人,不会既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只要是用心做事的下属,封印之时都能领到一笔丰厚的年节补助。
早在腊月二十,薛淮便收到京城送来的年礼,而他也提前让墨韵和李顺采买了礼品,派人送给远在京城的崔氏和沈望等人,至于宫里那位,薛淮则准备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年节贺表。
崔氏考虑得极为周到,除了薛淮之外,她还送来给沈家、石道安、黄冲和谭明光等人准备的年礼,此外薛淮身边的部属皆有封赏。
当然这几天来给薛淮送礼的人亦不计其数。
尤其是两淮各地的盐商们,他们深知薛淮的清正廉洁,平时根本不敢登门拜望,唯恐被当成贿赂官员的典型,唯有年节之前这极为宝贵的几天时间——薛淮在正月肯定要拜访官场同僚,盐商们自忖没有那个脸面。
面对那些赔着恭敬笑脸的盐商,薛淮并未亲自出面,由李顺代表他接待,虽然没有收下对方丰厚的礼单,但也请他们小坐片刻喝了一杯茶。
在许观澜和刘傅等人伏法之后,薛淮曾和谭明光有过一场长达两个时辰的深谈,两人一致认为接下来要以安定人心重振民生为施政方略,因此薛淮在坚持底线的前提下,并未刻意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让盐商们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心里清楚,薛淮释放的信号意味着往后扬州不会再有太大的动荡。
腊月三十上午,薛淮带着十余名精锐亲卫,在数百漕军的护卫下巡查城内各处仓储,又命巡检司注意年节期间火灾的隐患,然后才返回同知官邸,带着墨韵和几个小丫鬟张贴桃符门神。
傍晚时分,他在官邸内进行一场简朴的祭祖仪式,随即招呼所有部属和下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年夜饭,又亲自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以此表达对他们这一年来尽心尽责的感谢。
初一日,薛淮在宅中踏踏实实地休息了一天。
初二拜谒谭明光,初三去沈园探望沈氏夫妇,初四和初五则在官邸接受下属们的拜访。
入夜,前院书房。
薛淮坐在案后,房内还坐着五名男子,分别是靖安司江苏掌令叶庆、漕军把总余成光、府衙班头周琨、巡检司巡检程东和亲卫统领江胜。
周琨和程东在这个场合颇为局促,毕竟他们都是不入流的小官,而且薛淮是直接分管他们的上官,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更不必说今夜还见到了传说中的靖安司官员,让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今夜请诸位前来,是和三天后即将举行的官宴有关。”
薛淮目光扫过神情凛然的五人,声音沉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元月初八谭府尊和本官会在影园设宴,款待本地造福桑梓的行善乡绅。虽说两淮盐案的主犯皆已伏法,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和盐枭余孽。初八那日人员复杂,难免会有贼人混入,我们须将防范做到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室内气氛变得十分凝重。
周琨和程东心头激荡,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如此重要的会议,既感责任重大,又为得到薛淮的信任而振奋。
“叶掌令。”
薛淮首先看向叶庆,问道:“先前我已经交给你一份名册,涉及当日所有宾客、侍者和杂役的名单,不知靖安司可曾排查妥当?”
叶庆细长的眼中锐光一闪,沉稳地回道:“大人放心,下官已经针对名单悉数清查,剔除了存在嫌疑的数十人,另外靖安司已在城内布控,城中药铺、铁铺、客栈、暗坊、码头等处皆已密布眼线,此外影园内外所有角落、水井、灶房已彻底清查。初八当日,影园外围会设三道暗哨卡点,所有入内者,从宾客车夫到送菜杂役,皆需经靖安司暗哨核对放行。”
薛淮欣然道:“好,叶掌令和靖安司的兄弟辛苦了,多谢。”
叶庆垂首示意。
早在两个月前他便收到靖安司主官韩佥的密信,命他在不违反靖安司行事准则的前提下,尽可能给薛淮提供便利。
他知道这不是韩佥的想法,必然是宫里那位至尊的暗示,可见薛淮这一年的表现为他赢得极深的圣眷,此前天子极少会让靖安司对一位地方官员如此厚待。
薛淮自然清楚这一点,如果没有天子的默许,他也不会轻易借助靖安司这个特殊衙门的力量。
他按下心中思绪,转头对余成光说道:“余把总,府城可谓四面环水,难保不会有贼人通过水路潜入城内,还请你挑选最精悍可靠的漕军士卒,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初十,这五天时间里严查城外各处水道。”
余成光心领神会地说道:“回大人,末将早已拣选六百善水性、通格斗的精锐,大小快船五十余艘,另有明暗岗哨数十处。若有贼人胆敢来城内闹事,末将定叫其尝尝咱漕军兄弟的快刀!”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早先在兴化县便有过联手并肩的经历,而伍长龄特意将余成光留在扬州,足见他的立场和能力经得起考验。
“周班头,程巡检。”
薛淮看向周琨和程东。
二人不敢大意,连忙应声。
薛淮徐徐道:“初八当日,府衙差役负责影园内部的秩序与通行查验。届时宾客凭帖入内,周班头要亲自坐镇核对请柬,确保人帖无误。此外影园内部关键所在,如角门、侧院回廊、花厅入口等,皆需安排你最信任、眼明心细的兄弟把守,非指定仆役,严禁擅离岗位或流窜无关区域。”
周琨额头见汗,但眼神坚定,用力抱拳道:“大人放心,卑职将率府衙最得力的六十名弟兄,瞪大眼睛守着各处要道,绝不让一只耗子乱窜!”
薛淮微微颔首,又看向巡检程东说道:“程巡检,影园外的街巷秩序乃你首要之责。你需抽调最干练的巡检兵丁,从初八清晨起,于影园正门及外围路口设立明岗,若发现形迹可疑或聚众不散者,即刻驱离,必要时刻果断拿人。”
“卑职领命!”
程东肃然道:“巡检司上下三百余人,定不会辜负大人的信任!”
场间唯一没有被薛淮点名的人便是江胜,其余四人亦不觉得奇怪。
身为薛淮身边护卫的首领,江胜当日必然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薛淮,这一点无需言明。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初八官宴的防卫细节大抵商定,余成光、周琨和程东相继行礼告退。
“薛大人。”
叶庆留下来显然是有要事相告,他压低声音说道:“下官这些天反复查阅济民堂的卷宗,并未发现那些郎中有过作奸犯科之举。”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薛淮凝视着案头跳跃的烛火,缓缓道:“依掌令之意,济民堂值得信任?”
“不。”
叶庆摇头,眼中寒芒闪烁:“济民堂被百姓视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在杭州、苏州、嘉兴和湖州等地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明面上他们主要依靠自身的产业和各地乡绅的捐献,以此填补药铺的亏空,但是从下官的经验来判断,这些进项依旧不够。而且这济民堂内部的秩序极其严密,下官的人始终无法挤进去。由此可见,济民堂背后有可能存在一股暂时未被发现的力量。”
薛淮明白叶庆话中的深意,两人都清楚如果初八那日有危险,最大的可能便是拥有不少亡命徒的刘议,但是徐知微的突然出现以及济民堂的诸多神秘之处,或许会增添更多未知的风险。
思忖片刻之后,薛淮沉声道:“先前我们所做的所有准备都是常规的应对,如果刘议真的敢来,以及出现我们意料之外的势力,最凶险的地方必然是在影园之内,这就是我让你们留下来的缘由。”
叶庆和江胜神情肃穆,安静又仔细地倾听着薛淮的陈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薛淮才停了下来,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叶庆想了想说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派专人盯着济民堂那位徐神医?”
薛淮脑海中浮现徐知微那双孤高的眼眸,他相信叶庆在这方面的判断,当即点头道:“好,此事就有劳掌令了。”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叶庆仔细思忖,应该没有遗漏之处,便起身行礼告辞。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
江胜目光沉肃地望着薛淮,他知道少爷究竟为那场宴席做了多少准备,毕竟对于潜逃在外的刘议来说,那天恐怕会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以薛淮如今深居简出、外出必然会有众多护卫随行布控的谨慎,他基本没有报仇的希望。
薛淮抬眼看向他最信任的部属,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光芒,微笑道:“都准备好了吗?”
江胜重重点头道:“少爷放心。”
薛淮不复多言,起身走出书房,望着清幽冷寂的夜幕,轻声道:“该结束了。”
时间流逝得极快,一晃便来到太和二十年元月初八。
是日,影园大开筵席,静待贵客登门。
199【猫鼠】
太和二十年,元月初八。
扬州城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之中,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去,备受期待和关注的影园官宴即将拉开帷幕。
天光未大亮,寒露犹重。
影园侧巷已悄然排开长长的运货车队,新鲜水灵的时蔬瓜果、刚刚宰杀处理的整猪半羊、堆迭如小山的竹炭柴薪、满载着晶莹剔透杯盘碗盏的木箱等等,由一队队粗壮仆役从十几辆普通的青布骡车上卸下。
两名巡检司队正率领着十余名腰挎佩刀的兵丁,一丝不苟地按照府衙预先核发的送货单据,比对车辆数目和清点货品。隐藏在其中的两名看似普通的靖安司密探,视线状若无意地在每一个搬抬货物的仆役脸上扫过,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人群之中,一个佝偻着背、负责搬运大捆新鲜菜蔬的中年男人,动作看似笨拙迟缓,却将侧门周遭的官兵力量看得清清楚楚。他趁着弯腰搬菜的瞬间,极其隐蔽地向不远处某个打着哈欠的车夫,连续掸了掸衣摆。
那车夫眼皮都没抬,仿佛只是被晨风吹得抖动了一下身体。
另一边,影园正门处已铺开一袭鲜亮的红毯,府衙差役在班头周琨的调派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的动员和安排。
周琨本人则在正门高阶下,手持一本经由靖安司核查过后的名册,他板着脸盯着眼前已集结完毕的百余名仆役,朗声道:“都给我仔细听好了!今日你们在园内各司其职,管好自己的眼睛和手,不准扎堆乱窜、交头接耳、好奇张望!若有人胡作非为,休怪周某刀下无情!”
仆役们噤若寒蝉,整齐有序地领取腰牌,依次走过周琨面前,由他再次核对名单与真人面貌,才被准许进入园内,随即便被提前安排好的管事们带走,每一队人都有府衙差役跟随。
一个身材中等相貌普通的年轻杂役,看似低着头亦步亦趋,眼神却在不经意地观察着园内的路径布局,与脑海中提前得知的影园地图一一比对。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名府衙差役,心中冷冷一笑。
靖安司确实厉害,居然能够找出那么多破绽,让刘二爷安插的不少人手被拒之门外,但是他们做不到万无一失,只要有两三处疏漏,今日影园官宴便会冒出极大的惊喜。
比如他。
那几名府衙差役在他看来完全不值一提,他有信心在偷袭的前提下,一个照面便解决对方。
年轻仆役放缓心神,跟着其他人走向属于他们的做事区域。
与此同时,影园通往城内东西大街的主干道上。
巡检司巡检程东亲自带队,指挥上百名穿戴鲜明、神情严肃的兵丁拉起三道关卡,开始有步骤地疏导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阻止无关人员过分靠近。
“各位父老乡亲,为了防止盐枭余孽混入闹事,今日影园不迎客。这是谭府尊和薛厅尊的命令,还请大家体谅则个!”
嗓门大的兵丁来回宣告,他们按照程东的吩咐,对百姓们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亲,再加上抬出薛淮的名头,当即便赢得围观人群的理解,兵丁和百姓之间其乐融融,这在以往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百姓们如此通情达理,不光是因为薛淮查办很多贪官污吏和作恶豪族,他推行的新政正在切实改变扬州所有人的生活,虽说还谈不上质的飞跃,但是生活越来越有奔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百姓们自然会理解并拥护他的决定。
街头角落,一个生意颇为火爆的馄饨摊前,围着不少被拦住去路的行人。
摊主是个满面油光笑容可掬的胖子,他一边手脚麻利地下馄饨,一边粗声大气地朝远处吆喝道:“咱家的馄饨好吃不贵,官爷也来碗暖暖身子?”
巡检司的兵丁自然不敢开小差,摊主始终笑呵呵的,不动声色地和几个走过来的男子交换眼神,那几人抬眼看向影园的方向,顺着巡检司兵丁的宣告说道:“就是,前面有什么好看的,官差老爷们也是为咱好啊!午后等着看花灯就好!”
大体而言,虽说无法亲至影园目睹盛宴有些遗憾,百姓们心里并无怨气,在一些有心人的配合鼓动之下,场间气氛十分和谐,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去,等待着正午官宴结束之后就会开始的花灯会。
从辰时二刻开始,陆续有受邀的乡绅商户抵达影园。
他们需要先经过巡检司三道关卡的查验,然后再由周琨带着府衙差役核查名帖和随从,如此方可进入园内。
程序确实有些繁琐,而且每个人赴宴能够携带的随从都有明确规定,若是放在平时,他们自然会有被冒犯的感觉,此刻却都是笑容满面。
对于这些乡绅商户来说,今日能够进入影园就是身份的象征,往后在两淮商界只要说出去多半会引来一片艳羡,更不必说府衙已经明确表态,因为还有不少盐案余孽没有落网,此举便是为了防止贼人混入园内闹事,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考虑。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影园的客人越来越多。
当济民堂几位郎中出现,那些围观的百姓登时颇为激动,甚至还有人当街行礼,这一幕悉数落入官府中人的眼中。
随即便有一辆青帷小油车缓缓驶至影园侧门。
车帘掀起,徐知微身穿一袭素雅洁净的月白袄裙,冷艳清绝的容颜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不似凡尘。
她今日未戴面纱,显然是因为这场官宴的意义不凡,如果她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免会引起非议。
然而她出现的那一刻,场间的空气仿若霎时间凝滞。
不论是负责守卫的岗哨,还是那些看似普通的差役,乃至于得到消息前来迎接的府衙官员,在看见徐知微面庞的刹那,不由自主地出现短暂的失神。
女神医之名早已传遍城内,众人自然好奇徐知微为何要一直戴着面纱,坊间各种传言都有,此刻他们忽然明白过来,一般病人若是瞧见这位的容颜,只怕根本无心看病。
片刻过后,府衙经历王贵镇定心神,上前微笑道:“徐神医大驾光临,令影园蓬荜生辉!这边请!”
徐知微轻轻颔首,仪态端方。
她主动将随身携带的杏黄药匣交给差役检查,如此配合的态度反倒让王贵等人有些讶异。
一切妥当之后,徐知微和济民堂数人迈步进入影园,前往一处风景雅致的客厅饮茶暂歇。
不多时,一名丫鬟走进厅内,径直来到徐知微身前行礼道:“徐先生,我家小姐有请,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徐知微平静地望着芸儿,转头对黎丛等人交代一声,随即对芸儿说道:“还请在前带路。”
芸儿便领着徐知微来到一处相距不远的雅轩内。
“徐姐姐!”
沈青鸾热情的声音传了过来。
徐知微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雅轩临水,窗外寒梅几株正盛放,清冽香气随微寒的风透入。
“徐姐姐快请坐。”
沈青鸾亲自为徐知微斟茶,莞尔道:“雪后初晴,梅寒入水,姐姐清冷姿容,倒更胜这雪中寒梅几分。姐姐今日以真容相见,必然能惊艳众人。”
徐知微捧起茶杯暖手,清冷目光掠过沈青鸾的脸,坦然道:“妹妹又在说笑,今日这场盛会名流云集,又岂会关注我这个江湖郎中?”
沈青鸾听她打趣自己,心中隐隐感觉有些奇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今日的徐知微似乎有些不同。
“怎么了?”
徐知微好奇地问道。
沈青鸾微微摇头,话锋一转道:“姐姐今日可曾带着药箱来?”
“带了,其实不带也可,只是习惯使然。”
徐知微眸光微闪,轻声道:“影园今日守卫森严,堪称百毒不侵,又何须药石?”
沈青鸾凝视着徐知微,忽然轻声一笑,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却也掩不住那分沉重:“姐姐此言差矣。世人只道影园今日高朋满座官兵如林,自然无懈可击。可青鸾却常听家父感叹,世间之事,往往愈是风平浪静,内里愈是暗流汹涌。”
徐知微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暖意从杯壁传来,她却觉得一丝寒意沿着指尖蔓延。
沈青鸾仿佛在暗示却又不明显,她如果反应太大未免此地无银三百两,因而装作不解地说道:“是么?莫非今日会有人来捣乱?”
“我也不知道。”
沈青鸾饮了一口茶,感慨道:“如果真有贼人,多半会是两淮盐案的漏网之鱼。徐姐姐,你说这世上为何总有人如此不讲道理,薛世兄虽然下手不曾留情,可终究是因为他们鱼肉百姓在先,那样的下场是他们咎由自取。”
徐知微心中暗伏。
薛淮的态度尚不清楚,但是面前这位少女显然已经开始怀疑一些事情。
一念及此,徐知微点头道:“妹妹不必担心,薛大人一身正气,宵小之辈绝对伤不到他。”
“嗯!”
沈青鸾重重点头,两人这才岔开话题,聊一些女儿家之间的私事。
直到巳时末刻,芸儿入内通传,宾客皆至大宴将启,请她们即刻前往。
沈青鸾嫣然道:“徐姐姐,我们过去吧?”
徐知微应了一声,起身和沈青鸾联袂而行。
她面上清冷依旧,袖中右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攥紧,仿佛握住了某个人的命运。
沈青鸾步伐轻盈,并未刻意去看身边的徐知微,只在心中默念道:“徐姐姐,希望你不是恶人,否则……恕我不能相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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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满堂欢】
巳时末刻的暖阳穿透精致的窗棂,将影园主宴厅青玉堂映照得流光溢彩。
厅内摆放着十余张大圆桌,近百位名望卓著的乡贤、富绅和商户皆至,此外还有三十余位漕工、灶户和百姓的代表,譬如兴化县丁溪盐场的灶户常胜亦受邀前来。
场间秩序井然,宾客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边品尝席上的香茗点心,一边和同桌的人低声交谈。
官宴名单由薛淮和谭明光商议拟定,此外亦参考了府衙属官和沈秉文等人的意见,尽量让每一位宾客享受到和谐喜乐的氛围,从而消弭去年连番风雨波折带来的负面影响。
自从刘、郑两家树倒猢狲散,当初名动江南的扬州四姓名存实亡,再加上盐业协会的成立,两淮商界的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家和乔家成为最大的获益者,也有不少新贵乘风而起,利用盐运司洗牌、盐政重整、新政推行的机遇扩充自身的实力。
府衙举行的这场宴会不光是为表彰贤明稳定人心,同样是给这些人一个相互交流拉近关系的机会。
“当——”
一声清越洪亮的云板声响起,悠长回荡于厅堂梁柱之间,本就安宁平和的厅内迅速变得鸦雀无声。
“府尊大人到!同知大人到!”
随着司仪官朗声高颂,满堂宾客齐齐起身。
扬州知府谭明光红光满面当先而行,身穿同知官服的的薛淮落后半步,乔望山、沈秉文、黄德忠和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贤紧随其后。
“参见府尊、同知大人!”
厅内百余人躬身施礼。
“诸位贤达乡梓——”
谭明光笑容亲切,双手虚按道:“请坐!无需多礼!”
“多谢府尊!”
众人依序落座,谭明光等人则前往虚位以待的主桌。
薛淮英挺而端凝的外表在一行人中显得格外出众,无数或敬畏、或钦佩、或亲近的视线汇聚在他身上,在场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虽说谭明光依旧是无可争议的扬州府主官,但那位年轻的同知大人恐怕才是扬州新政的执剑之人。
面对众人热切的眼神,薛淮神色从容地颔首致意,很快他便注意到一抹清逸如仙的身影。
站在一群略显拘谨的老郎中之间,身穿素雅袄裙的徐知微宛如寒潭秋月。
她似乎察觉到薛淮的目光,随即抬眸望来。
隔着攒动的人影和暖融的光晕,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极短暂地一触即离。
她的眼神依旧淡然,映着满厅喜庆,却又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
薛淮心中微动,果然如他猜想得那般,这位女神医有着一副莹润如玉的容颜,再加上出尘脱俗的气质以及救苦救难的仁心,酿成一坛轻易令人沉醉的美酒。
但是于他而言,许是内心早已有了戒备,亦或是久经姜璃的考验,对于徐知微的相貌虽感惊艳,心中却无波澜,坦然地移开了视线,紧接着便看见距离徐知微不远的沈青鸾。
薛淮自然清楚今日的坐席安排,沈青鸾和徐知微同席,位于主桌西边相邻第一桌,除她们二人之外还有六位受邀前来、在两淮颇有善名的行商妇人。
少女神色如常,见薛淮朝她看来,眉眼间顿时漾起明媚的笑意。
当此时,乐声适时奏响,丝竹管弦悠扬流淌,并非喧闹的喜庆之乐,而是清雅古朴之音,更衬得这华宴高雅而不失庄重。
谭明光立于主位前,扫视全场朗声道:“今日之盛宴,既为酬谢诸公襄助官府、赈济黎庶之善行,亦为庆贺我淮扬新政气象万千!”
众人恭敬聆听,薛淮面带微笑地站在谭明光旁边。
谭明光看着这座宽敞大气的青玉堂,感慨道:“此园曾为昔日豪族刘氏所有,朱门华堂尽享膏粱,其兴也勃焉。然只知聚敛,不惜盘剥灶户、勾连蠹吏、败坏盐纲、窃取黎庶之膏血以自肥,终至天网恢恢一朝倾覆!何等可叹!”
“而今日在座诸位贤达,或捐粮施药以济鳏寡孤独,或输财助役以疏通河道,或分利灶工以安民生,与目无法纪如刘氏之流截然不同。故而今日非一姓一室之私庆,乃新政惠民之力证,乃扬州正气重光之象!”
话音甫落,厅内掌声雷动。
谭明光心满意足地向身旁看去,薛淮微微点头,旋即看向满堂宾客,语调沉稳却有一种天然鼓动人心的力量:“府尊所言,亦为薛淮心声。新政或有坎坷,然根基已固,民心所向。诸位深明大义,善行利民,便是新政最坚实之柱石。薛某愿与诸位共勉,但行善举莫问前程,则本地气象必焕然一新,自此清流永固、商民两安!”
他清朗有力的声音落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一片回响。
“薛大人所言极是!”
“但行善举莫问前程,大人此言如醍醐灌顶!”
“新政惠民,吾等愿追随府尊、同知大人,共建淮扬盛景!”
无论府衙属官还是乡贤富绅,亦或是如常胜一般的普通百姓,此刻皆被热烈的气氛感染。
谭明光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大为满意,笑着朗声道:“诸位有此拳拳之心,实乃扬州之幸!本官与薛同知,代扬城万千百姓敬诸位一盏!一为酬谢往日情谊,二为同庆海清河晏,三为共谱来日新篇!诸位,请!”
“敬府尊!敬同知大人!”
百余人齐声应和,杯盏相碰之声清脆悦耳,丝竹管弦之声亦变得更为欢快明朗,宴席氛围迅速被推向高潮。
仆役们井然有序地奉上早已备好的冷碟热菜,珍馐佳肴的香气瞬间在温暖的厅堂内弥漫开来,与喜庆的乐声、鼎沸的人声交织融合。
薛淮与谭明光在主位坐下,同席有沈秉文、乔望山、黄德忠等人以及几位在扬州享有崇高声望的乡贤。
“诸位,这雪菜春笋鲜嫩得很,大家莫要客套,今日不讲繁文缛节,重在同乐二字!”
谭明光热情招呼着众人动筷,薛淮亦含笑举箸,他虽年轻位尊但态度亲和,与众人的交谈温和有礼,既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份,也绝无半分倨傲。
应酬闲谈之际,薛淮状若随意地看向厅内。
盐商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那些普通百姓初始还有些局促,但在其他身份稍高的乡老带动下也逐渐放松下来。
一片其乐融融的喧闹声中,薛淮看到了沈青鸾。
她正和席间一位年长的妇人言笑晏晏,这一刻似乎是心有所感,她转过头恰好与薛淮的目光对上,嘴角顿时弯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悄悄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口型说着什么。
薛淮看得分明,她说的是“淮哥哥真威风”,不禁哑然失笑。
沈青鸾身侧,徐知微专注于面前案上的清茶,纤长的手指捻着素雅的瓷杯,小口啜饮。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置若罔闻,脸上的神情平静如古井深潭,那份静默在这片喧嚣中颇显突兀,却又固执地维持着她自己的界限。
薛淮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旋即收回视线继续和席间众人攀谈。
乔望山适时起身,代表在场盐商富贾向两位父母官敬酒道:“去年若非两位大人明察秋毫力挽狂澜,涤荡盐政污垢,断无我扬州今日之清平景象,也无我等商户之生机!新政惠民利商,深得人心,草民与在座同侪感激涕零,愿以此酒祝愿两位大人福寿安康,祝愿扬州风调雨顺,祝愿大燕万里河山国泰民安!”
一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真挚,引得厅内宾客齐齐起身,高举酒杯呼声雷动。
谭明光和薛淮含笑举杯,坦然接受这份敬意。
“多谢乔翁吉言,更谢诸公同心协力!”
谭明光朗声道:“新政乃是皇上圣明决断,吾辈不过顺势而为,尽职尽责而已。乔翁及诸位乡贤富贾之善行义举,惠及千家万户,谭某铭感于心。愿吾等同心戮力,不负皇上和朝廷厚望!”
薛淮随后说道:“府尊所言极是,新政欲成绝非一官一人之力,更赖皇上圣意烛照、各位同僚通力协作以及在座诸位乡贤鼎力襄助与无数黎庶同心信任。行善商贾得其公正便利,劳苦百姓得其生计保障,各安其业各得其所,共筑新政坚实之基。薛某唯愿此风永固,将这清平世道与民生富庶之长卷,于淮左名都一笔一划共绘成真!”
“好!”
众人轰然叫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左侧那一桌上,徐知微仿佛从沉思中抽离,她先是看向身边的沈青鸾,只见少女专注地望着薛淮的方向,唇角笑意昂然,表面上是和其他人一样喜悦的神态,可徐知微却隐约觉得有一种她不太理解的情感。
徐知微的视线顺势移向薛淮,年仅二十岁的扬州同知意气风发,回想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再亲身感受着此刻厅内官民一心汹涌澎湃的氛围,她在心中默默一叹。
如果今日风平浪静,不出现任何意外状况,或许不是一件坏事,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动用袖中的物事。
201【波澜现】
随着乔望山领头,其他宾客纷纷前来向谭明光和薛淮敬酒。
谭明光宦海沉浮三十年,论别的本事自忖及不上薛淮,对于这种官面上的应酬却极有自信,再加上今日他的官职最高,应付如潮水一般的敬酒可谓得心应手。
相比之下,薛淮确实没有他那般圆润自如,不过也没有几个人敢灌他的酒,因此只是点到即止。
这时一名年轻仆役托着一个盛满银耳羹的精致汤盅,目不斜视地朝主桌走来。
他步伐沉稳呼吸均匀,脸上带着与其他仆役无异的恭敬神情。
在他距离主桌还有五六步时,一道人影忽地出现在他身前。
“且慢。”
这一声不响,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瞬间让年轻仆役的脚步停滞一瞬。
来人正是江胜,他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挡在仆役身前,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仆役的双手、托盘底部边缘、以及他的袖口和腰际——任何可能藏匿武器的地方。
“这碗羹刚才在厨房验过了?”
江胜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是不容置疑的询问。
“回大人话,小的是按规矩直接从备膳台取的,厨房验过的。”
年轻仆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谦卑。
江胜双眼微眯,因为他注意到年轻人的身体细微紧绷,以及下意识微微后退半寸的重心偏移。
汤盅极其精致,江胜伸出手似乎要确认羹汤的状态,但他的手指并非径直探向碗壁,而是极其巧妙地在碗口上方轻巧地拂过,手腕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回勾动作,这是江湖高手常用寸劲探物的手法。
“嗯,是碗好羹,同知大人这会用些清淡的正好解腻。”
江胜口中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手掌却在拂过的瞬间,拇指内侧极其隐蔽地发力。
只见那稳稳置于托盘中、碗底还垫有隔热锦垫的精致汤盅,仿佛被无形的力道骤然牵引,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羹汤猛地掀起波浪,眼看就要倾泼而出,年轻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江胜拂手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劲风扑面,本能让他瞬间做出反应,双手下意识地全力稳住托盘边缘对抗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道。
这一刻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钢铁,指节凸起,一直隐藏的力量暴露无遗。
电光火石之际,侧后方一只突兀出现的拳头重重地击在他的腰眼!
剧痛骤然袭来,年轻仆役只觉自己的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凝聚在腰间的劲力更是立刻消散无形,一股巨大的恐慌填满他的内心。
还没等他做出进一步的反应,江胜便已从他手中接过托盘,另一只手掐住他右手的脉门,而身后那人同样上前一步堵住年轻仆役的左侧。
年轻仆役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他努力转过头,只见从后方制住他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平平无奇气质亦不出众,若非刚才那股瞬间让他半边身子失去控制的巨力,仆役绝对不相信这人居然会是高手。
岳振山显然没有兴致理会这个年轻仆役的心情,他与江胜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单手架着年轻仆役迅速离开。
这一连串的变化发生在不到十息的时间内,从始至终没有引起宾客们的注意,主桌的谭明光正在和几位乡贤谈古,对几步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只有同桌的沈秉文,凭借老练的眼光和对危险的直觉,在岳振山出手、仆役颤抖时,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煞气,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的薛淮。
薛淮嘴角噙着的温煦笑意一丝未变,平静地与沈秉文对视一眼,仿佛方才发生的不是惊心动魄的短兵相接,而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穿堂风。
江胜将那个托盘交给旁人处置,然后神色如常地来到薛淮身侧,凑近耳语道:“大人,叶掌令让卑职转告,过去半个时辰之内,靖安司已经在园内抓住十二名形迹可疑之人,其中有四人身手不俗。叶掌令请大人放心,靖安司会保证混入园内的贼人无所遁形。”
薛淮微微颔首,江胜便后退数步。
谭明光这时才转过头看向薛淮,略显酒气的脸上浮现意味深长之色,低声问道:“可有麻烦?”
“府尊安心。”
薛淮泰然道:“些许鼠辈,不足为惧。”
谭明光知道薛淮为了今日这场盛宴做了多少准备,城外有扬州卫,城内有漕军和巡检司,影园内部有靖安司和府衙差役,这座青玉堂内外则是薛淮亲自安排的高手护卫。
即便仍有胆大包天的亡命徒想要浑水摸鱼,也躲不过白骢和岳振山的敏锐视线,毕竟这两人是伍长龄亲自培养出来的精锐,单论行刺和护卫乃是术业有专攻。
听到薛淮简短的回应,谭明光便知道果然有人贼心不死,还好薛淮做的准备足够充分,并未出现惊扰人心的混乱局面。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和乔望山等人推杯换盏,府衙班头周琨和巡检司巡检程东便并肩走进青玉堂,径直朝主桌而来。
及至近前,二人简单行礼,程东看着谭明光轻声说道:“禀府尊,卑职刚刚接到消息,有人在西城灯市纵火,烧了不少彩灯棚子,救火铺已经赶过去了,但是……”
谭明光皱眉道:“吞吞吐吐做什么?”
程东谨慎地说道:“卑职怀疑这是贼人声东击西之策,故意将救火铺的人引去灯市,然后去打北城盐运司转运库的主意。”
席间骤然一静。
乔望山和沈秉文对望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刘议潜逃在外的消息并非隐秘,而且此人掌握着刘家所有藏于暗处的人手,还能驱使那些刀口舔血的盐枭,他一日不死就能形成极大的威胁。
关键在于刘议如今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他手里还有刘家积攒数十年的浮财,那些银子足够他谋划一场惨烈的报复。
主桌在座的都是心思深沉之人,纵然听到程东的禀报有些惊诧,并未大惊小怪弄得人尽皆知。
谭明光双眉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程东略显紧张的脸。
刘议身为刘傅的次子,对于盐业相关自然了如指掌,他对盐运司转运库堪称轻车熟路,而且许观澜等人伏法之后,盐兵经历了洗牌重整,目前尚未形成足够的战力。
如果盐院转运库被刘议派人焚毁,朝廷必然会问责,因为那是两淮盐税归仓、灶工口粮、官盐转运的要害!
届时只怕扬州新政会半道夭折。
“府尊。”
薛淮冷静的声音响起,继而道:“就让下官来处理此事,如何?”
谭明光点头道:“好。”
薛淮便看向程东说道:“灯市那边多半不是偶然,今日城内应该还会有贼人制造混乱,你亲自带巡检司兵丁即刻去巡查城内各处紧要场所,只需留下一些人维持影园外围的秩序就可。影园内有周班头带人盯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程东不敢迟疑,当即肃然道:“卑职领命!”
站在旁边的周琨不敢自得,他知道这只是薛淮照顾他的面子,园内的安全其实是靠那些靖安司的精锐密探,对方才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二人退下之后,薛淮朝一旁看去,亲卫胡彦立刻迎上前来,恭敬道:“大人。”
薛淮轻声道:“你去和余把总说一声,请他再安排一队人协助盐院黄运台布防和捉拿贼人。”
“是。”
胡彦拱手一礼,大步离去。
薛淮则向谭明光微微倾身,用只有主桌众人能听清的声音平静道:“府尊莫忧。盐院转运库由黄运台亲自坐镇监管,而且转运库本身便是按照防戍标准建造,驻守兵丁皆佩劲弩强弓,库内有深水井可防烈焰。下官请漕军兄弟相助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那些贼人若真想打转运库的主意,定然是自寻死路。”
谭明光听罢,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他扫了一眼青玉堂内依旧喧嚣喜乐的景象,又斟酌道:“景澈,现在你让程东带巡检司巡查城内,又让漕军余把总分兵协助黄运台,影园这边……”
他对围魏救赵调虎离山之类的算计烂熟于心,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刘议依旧藏得很深,而且所有举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摆明是想引诱薛淮做出错误的决断。
“多谢府尊提醒。”
薛淮抬手端起杯盏浅酌一口,轻声道:“我知道这样做有些冒险,但是刘议不死终究是个极大的隐患,毕竟他并非单打独斗的草莽贼匪,而是有钱有人的丧家之犬。他虽然最恨的是我,但不止恨我一人,从朝廷到两淮商界,都会被他算作刘家的仇人。如果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对付我,多半会变得更加狂躁,届时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谭明光微微一怔,望着身边年轻副手气度沉凝的面庞,一时间心有所感,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你觉得他真正的手段是什么?”
薛淮朝邻桌看了一眼,见到沈青鸾略显担忧的目光,也看到徐知微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神态,顺势扫了一眼较远处济民堂那几位郎中的情形,然后才收回视线对谭明光说道:“他的人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杀进影园,如果他想杀我,那就只有设法将我引出去。”
话音未落,一名神色仓惶的胥吏大步冲进青玉堂。
“大人,不好了!东关码头出事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瞬间摧毁厅内言笑晏晏宾主尽欢的氛围,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看向那位面色发白的胥吏。
202【吾往矣】
胥吏那张煞白的脸上淌着汗水,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主桌前的光洁地砖上,声音因急促而变形发颤:“禀府尊、同知大人!就在方才,东关码头忽然出现一群凶神恶煞般的亡命徒,他们手持钢刀利刃,劫持了上百名百姓,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码头上已经乱成一片!”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进滚沸的油锅,将厅内所有人震得头晕目眩。
席间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叫骤然响起。
刚才还能稳住心态的谭明光,此刻已是脸色铁青,扶着桌案的手掌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是谁!”谭明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怒火喷涌而出,盯着胥吏问道:“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胥吏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首之人是……是刘议……”
“哗——!”
厅内彻底炸开了锅!
对于大部分盐商来说,刘议绝对要比他兄长刘让更可怕,此人行事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前些年被他算计陷害过的商户数不胜数。
谭明光终于得知刘议的行踪,但此刻他一点都放松不下来,盖因刘议貌似彻底疯狂,居然直接劫持上百名百姓为人质,而且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间点。
如果局势失控,那么多百姓被屠戮于城外码头,这将是一件震动朝野的大案。
便在这时,薛淮望向胥吏问道:“刘议意欲何为?”
胥吏面露艰难之色,显然是有口难言。
薛淮双眼微眯道:“你若再耽搁下去,码头那边一定会有人遇害。”
胥吏吞下一口唾沫,仓惶道:“回厅尊,那刘议公开喊话,要大人您前往东关码头,而且不许您调动漕军随行,如若……如若不然,他就杀光所有百姓。”
“这贼子如此恶毒,简直丧尽天良!”
乔望山气得须发皆张,猛地一拍桌子。
沈秉文的神情愈发凝重,刘议要求薛淮涉险亲至,这显然是毫不掩饰的复仇,而且是拿百余名无辜百姓的性命做要挟!
厅内顿时群情汹汹。
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站起身激动地劝道:“薛大人!万万不可前去!”
紧接着便有很多人附和道:“是啊,薛大人,绝对不能和这种丧心病狂的贼子媾和,不如让漕军直接去围剿他们!”
但是也有人迟疑道:“万一激怒他们,真的动手杀害那么多百姓,恐怕……”
此言一出,厅内的氛围转为僵硬。
刘议使用这般凶残暴虐的手段,足以说明他的内心彻底被仇恨吞噬,他已经做好死在扬州的准备,只为将薛淮拖下水。
薛淮若不去东关码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选择做壁上观,任由上百名无辜百姓瞬间化为冤魂,这件事必然会成为他仕途生涯致命的污点,青天之名亦无法抵消上百冤魂带来的负面影响。
若是换做一般官员,或者说不是今天全城关注的情形,刘议的要挟未必能起到效果,毕竟朝廷官员亦非神仙,碰到这种事只能靠官军出手解决,否则只要出现类似的情况官员就得亲身涉险,那各地官府还能剩下几个人?
只是对于薛淮来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
他自从入仕以来便是年轻清流官员的代表,爱民如子这四个字为他铸就一身护体金光,同时也需要他承担比旁人更多的责任,再加上厅内上百名宾客亲眼看着,即便大部分人明面上会支持他的决定,可若是他真的任由码头上发生惨案,谁知道事后会形成怎样的物议?
但薛淮要是真的去了码头,他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被动,届时刘议肯定会开出让他骑虎难下的条件。
故此,这一刻连谭明光都没有冒然开口,唯恐进一步增加薛淮的压力。
所有的目光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向主桌那道挺拔的身影。
薛淮依旧镇定地看着胥吏,开口问道:“刘议还说了什么?他想让本官去码头做什么?你尽管如实道来,没人会怪罪你。”
胥吏摇头道:“他没说别的,只是让大人您立刻过去,倘若您带着漕军官兵前往,或者是午时三刻之前未至,他就会动手杀人,还说那些百姓是因您而死,您……您的青天之名其实只是为了高官厚禄。”
厅内绝大多数人都因刘议的荒谬之语震怒,薛淮已经用过去一年的表现证明他是怎样的人,这个世道里能够坚守底线的官员本就不多,像薛淮这般有手腕的清流更少,那刘议真把世人都当做傻子不成?
可是……就怕有些人会装傻。
薛淮静静地听完胥吏的禀报。
在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的刹那,他脸上那丝温润消失,如同冰层彻底覆盖湖面,只剩下一种沉寂如渊的冷峻。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骚动的人群,那些惊恐的面孔、担忧的眼神、愤怒的神情……最终落在邻桌的沈青鸾身上。
沈青鸾已然站起,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贝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担忧。
薛淮冲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太过担心。
他没有再去看距离沈青鸾不算远的徐知微。
女神医此刻的心情同样很复杂,她终于从那份遗世独立的静默中抬起了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她忽然想问柳英是否知道刘议的谋划?
如果柳英事先知情,她怎能坐视发生这样的局面,怎能违背济民堂一以贯之经世济民的宗旨?
找薛淮报仇和殃及无辜百姓终究是两码事。
而薛淮……他会如何抉择?
“诸位,守土安民乃为官之责。”
薛淮环视众人,嗓音带着一种沉浑厚重的力量,如磐石压住厅内因惊惶而起的骚动,继而道:“莫惊扰女眷与老幼,诸位贤达还请安坐,本官现在便前往东关码头,解救那些被困的无辜百姓。”
满堂宾客神情肃穆地看着薛淮。
谭明光深知当下不能劝阻,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去可以,但是要带上充足的人手,更要将那刘议擒下,千刀万剐以谢天下!”
“府尊还请坐镇影园。今日城内不太平,诸位暂且留在此处,影园守卫森严足以保障大家的安全。”
薛淮没有再迟疑,转头看向齐青石说道:“你去通知漕军余把总,请他调动精锐及快船封锁东关码头上下游运河各三里水域,防止贼人从水路窜逃。即刻起所有商船、渔船、客舟,悉数暂时靠岸,不听劝告立刻捉拿!一个时辰之内,本官要东关码头附近水域成为铁桶,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齐青石肃然道:“卑职领命!”
两人视线交错,齐青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薛淮朝众人拱手,旋即在无数双眼睛敬佩又担忧地注视中转身大步离去,江胜、齐青石、岑福、白骢、岳振山以及大量剽悍男子从各个角落现出身形,迅速如溪流一般汇聚在薛淮的身后。
没人注意到薛淮对齐青石低声说了几句话。
堂内,沈青鸾盯着薛淮修长的背影,用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她知道薛淮今日必须得去,自己不能给他增添心中的挂碍。
然而她心里已然愁肠百结,她当然相信薛淮的能力,可是人终究无法绝对控制自己的心境。
“别担心,你……薛大人不会出事的。”
旁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沈青鸾略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去,只见徐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
“谢谢徐姐姐。”
“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徐知微忽地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察觉到不妥又连忙改口道:“刘议不过是困兽之斗,薛大人只要不犯傻,对方伤不到他分毫。”
薛淮会犯傻么?
沈青鸾渐渐安定,或许自己是关心则乱,徐知微说得没错,薛淮前往东关码头尝试劝降刘议便已经是仁至义尽,难道真要他用自己的命去换百姓的命?
那不是爱民如子,而是无能且愚蠢。
……
小秦淮河畔,某处偏僻的芦苇丛中。
很多人在城外东关码头亲眼见到的刘议居然藏身于此,他正双眼微闭听着手下的禀报。
当他听到薛淮因为影园内部的乱子而加强守卫,又将巡检司大部分人手派出去巡查城内各处,以及让漕军一部前往盐院转运库相助、另外一部分精锐在运河上下游布控等种种举措,不由得睁开眼低声笑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手下无比敬畏地说道:“二爷,您真厉害,居然算到了那狗官的每一步!”
刘议并无自得之色,他只是低着头阴恻恻地说道:“薛淮此人惯于邀买清名,为自己铸就青天之声,还喜欢扮出一副谋定后动成竹在胸的恶心模样,我断定他会离开影园前往码头。反正他到时候只需假惺惺地劝我的替身放了百姓,最后下令让官军动手,如此一来他有名声也有功劳,呵。”
“他办这场大宴的目的之一,是希望我主动现身,为此他不惜将影园打造成铁桶一般等着我撞上去,可我又怎会犯蠢?”
“我肯定会来,不亲手将他千刀万剐,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
“今日,他必死!”
203【定生死】
影园位于扬州西城,而东关码头位于东门之外运河之畔,从影园到码头几乎要东西横跨整座扬州城。
薛淮率二十余名护卫策马前行,很快经过天宁寺和仁丰里,接下来经由北门桥穿过小秦淮河,便可顺着东城主街长驱直入迅速前往东关码头。
从仁丰里到北门桥这段路虽不算太长,但是因为道路相对狭窄,薛淮只能稍微控制拂霄的速度。
前方是一段河畔长堤,北门桥已经隐约可见。
“驾!”
薛淮拍马向前,江胜等人紧随其后,长堤两旁的芦苇丛飞快后退。
“驾!驾!”
远处忽地传来男子浑厚的嗓音,薛淮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北门桥上竟然出现几辆马车,将本就不算宽敞的桥面前后堵得严严实实。
这段长堤是断头路,小秦淮河将扬州东西二城从中隔开,此处只有北门桥相连。
在薛淮勒住缰绳的同时,江胜便举起右臂喝道:“停!”
二十余骑先后停下,那几辆马车堵住北门桥,他们不可能从下往上强冲过去,而且马车出现得如此及时又古怪,谨慎一些并不为过。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车轮碾地之声。
又有五六辆大车出现,将薛淮等人的后路堵住。
片刻之间,薛淮和一众部属竟然被困在长堤之上。
两拨人马分别在前后出现,皆有十余人,其中有两三人手里拿着火把。
“少爷,这些人应该就是刘家豢养多年的死士。”
江胜神色冷峻低声相告,但他眼中并无惧色,其余护卫亦是如此,尤其白骢和岳振山反倒浮现狰狞之态。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单调生硬的鼓掌声在后方大车之旁响起,只见又有二十余人簇拥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现出身形。
正是潜逃在外的刘家二少刘议。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长气,死死盯着前面薛淮的身影,就像是终于见到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故人。
此刻薛淮和护卫们被困在长堤的南端,北门桥上的马车和后方的大车构造出一个临时封闭的区域,而且极大地压缩了空间,根本不给他们策马提速的距离。
换句话说,面对人数几乎是他们两倍的刘家死士,薛淮等人无法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发挥出坐骑的优势。
“薛同知,薛钦差,薛探花。”
刘议缓缓开口,嗓音凄厉又怨毒:“想见你一面可真难。”
薛淮拨转马头,神色如常地望向刘议说道:“你绞尽脑汁弄出这么多把戏,就是想在此处伏击我?”
“没办法,谁让你那么谨慎呢?”
刘议从手下那里接过一柄长刀,幽幽道:“这几个月你几乎一直缩在龟壳里,偶尔出行也是劳师动众,动辄上百漕军随行。要是你没有这般谨慎,给我一个刺杀你的机会,又何必弄得城内混乱不堪,连累那么多人陪我们东奔西走。”
江胜等人默契地将薛淮护在中间,当下的局势有些危险,刘家的死士看起来确实不是善茬,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薛淮没有正经练过武。
虽说他跟着江胜学了一套拳法,但那只能用来养生,而且练习时间不长,在这种必然搏命的场合里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卫们的职责是保护薛淮,这就导致他们会畏首畏尾。
薛淮仿佛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他的视线越过刘议看向那些大车,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动手?莫非是想听我求饶?”
“求饶?”
刘议凄厉一笑,旋即摇头道:“我只想多看几眼你强装镇定的模样。”
“是么?”
薛淮的语气愈发放松,悠然道:“刘议,这里是扬州城内,肯定会有人发现此处的状况,你没有多少时间磨蹭。”
“少在这里装腔作势!”
刘议突然发作,咬牙道:“巡检司的人被你派往各处,漕军的兵丁被你调往盐院转运库和城外码头,靖安司的探子守着影园,至于府衙那些差役……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你指望他们来救你?再者等那些人收到消息赶来,你早就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薛淮双手揽着缰绳,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就不担心我还留有后手,比如让一队精锐跟在后面,一旦事有不谐就出现?”
“那又如何!”
刘议几乎是一个又一个字从胸腔里挤出来,吼道:“薛淮,小爷今天就没有想着能活着离开,但是小爷在死之前一定会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听到他这句话,周遭那些死士居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这让一众护卫的神情更加沉肃。
以刘家积累近百年的人脉和财富,要培养这么多死士并非不可能,但是这对薛淮而言肯定不是一个好消息。
刘议已经豁出一切,他带来这里的必然是精挑细选的手下,不畏死且有武艺。
然而刘议仍旧没有在薛淮脸上看见慌乱,只听薛淮说道:“你既然在这里,城外码头上的刘议应该就是你以前给自己准备的替身?”
刘议冷笑道:“没错。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研究你,我发现这世上极少有人比你更在意名声二字,所以我笃定你会借这个机会继续营造自己爱民如子的形象。至于那些百姓最后能否活下来,在你决定前往码头的那一刻便无足轻重,对吗,薛同知?”
薛淮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刘傅死前曾说过什么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刘议脸色大变,几乎是转瞬间双眼泛红,面庞变得愈发狰狞。
“他说……”
薛淮故意停顿片刻,直到刘议无法忍耐,他才徐徐道:“他让我转告你,刘家走到这一步是咎由自取,希望你莫要冥顽不灵,既然逃了就老老实实躲一辈子,争取多生几个儿子给刘家传宗接代。”
刘议厉声道:“你闭嘴!”
薛淮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对抗官府,残害命官,是为不忠;悖逆父命,冥顽不灵,是为不孝;设局劫持,伤及无辜,是为不仁;驱众赴死,断其生路,是为不义!像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连茅坑里的蛆虫都不如!”
“啊!”
刘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抬起手中刀指向薛淮,怒吼道:“我要杀了你!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将你碎尸万段!”
“所以啊……”
薛淮依旧不急不缓,微微挑眉道:“你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杀我,又怎会跑到码头上去劫持那些无辜的百姓?”
刘议面上表情一僵。
薛淮冲他淡淡一笑,继而道:“你应该知道我素来不会忍受威胁,即便你劫持那些百姓,我亦不可能引颈就戮,而你若是那样做了,除了暴露自己的行踪没有任何益处,更不可能达成杀我的目标。所以,你为何觉得我会相信你真在东关码头呢?”
刘议的心不断往下沉。
虽说以前有很多人怕他,但他清楚自己并非智谋高深之人,只因为他是刘家二爷,旁人根本没有对抗他的勇气。
这几个月他绞尽脑汁,得知薛淮将要举行这场盛宴,才和郭会等人商议出这套方略。
他在影园内安插人手干扰靖安司的判断,在城内制造混乱诱使薛淮派人巡查,再通过城外码头的大阵仗吸引漕军精锐,最后在这条必经之路埋伏薛淮。
他觉得这些安排即便不算天衣无缝,至少也能达成目的诛杀薛淮。
可是当下听到薛淮平淡的话语,刘议心中骤然一紧,当即怒喝道:“点火!”
这两个字一出口,薛淮身边的部分护卫微微变色,因为他们看到几名刘家死士将火把伸向身后,不过是片刻之间,北门桥上的马车和另一头的大车便燃起熊熊大火。
如此一来,两片火海彻底隔绝外界,将这段长堤变作孤岛。
刘议死死望着薛淮的双眼,寒声道:“就算有人来救你又如何?我让人准备了大量火油、松脂和棉布,这两片火能够烧很久,久到我将你凌迟!”
这是他准备的最后一手,两片火海应该可以挡住前来救薛淮的援兵。
薛淮点了点头,认可道:“不错,你比我想得更聪明一些,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还真想看到我求饶?”
刘议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想死就成全你!”
“等等!”
薛淮忽地抬高语调,抬手指向旁边说道:“你不觉得这条小秦淮河很美吗?”
刘议原本想在薛淮临死之前尽情发泄自己的怒火,但他发现对方根本不为所动,与此同时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且越来越强烈,于是持刀向前,嘶吼道:“杀了他们!”
“杀!”
数十名刘家死士呼啸向前,江胜等人迅速分成两拨准备迎击前后来敌,将薛淮围在中间。
“嗖!”
破空声如流星般奔袭而来。
“二爷小心!”
一名死士仓促出口,随即奋不顾身地向前一冲,一枝长箭迅疾而至,扎入他的腰间。
刘议目眦欲裂,下意识侧首望去,旋即瞳孔骤然一缩,只见水面平稳的小秦淮河上,数十艘轻便的快船破浪而来,最前面那艘快船之上有一人张弓搭箭,正是漕军把总余成光,而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便是齐青石。
其余快船上尽皆站着漕军精锐。
仿佛一道闪电在刘议脑海中炸开,震得他脸色惨白。
方才薛淮已经说过,他不相信刘议会蠢到在东关码头劫持百姓只为逼他去打嘴仗,此事必然是一个陷阱,只为引诱他离开影园。
既然是陷阱,他又怎会猜不到刘议的意图?
“贼子,你若敢伤薛大人一根毫毛,本将必将你碎尸万段!”
余成光洪亮愤怒的声音传来,数十艘快船飞快冲向河畔,看架势根本没有放缓速度的打算,漕军精锐宁肯损失这些快船也要在最短的时间登上堤坝,将刘家余孽一网打尽!
当此时,前后两片火海反倒堵死刘议的后路,他看到身边的死士们第一次露出惶然的表情,不由得凄惨一笑,随即怨毒地看向薛淮,咬牙道:“杀!”
厮杀起!
江胜等人将薛淮牢牢护在中间,刘议纵然武艺高明,短时间根本冲不开江胜的刀锋。
他只能双眼赤红地看着就在前方又仿佛遥不可及的薛淮,看着漕军快船冲至河畔,上百名漕军精锐在余成光的带领下,咆哮着冲杀而来!
刀光剑影之中,薛淮望向状若疯魔的刘议,淡淡道:“你死了,扬州才能迎来真正的安宁。”
204【春日光】
当余成光率领漕军精锐飞奔上岸,刘议的结局便已注定。
此刻他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先前他用来阻截官府援兵的两片火海,如今已然断绝他和刘家死士们的退路。
纵然刘议一把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犹如疯魔,死士们亦悍不畏死地厮杀,但是在绝对的劣势面前,意志和决心并不能扭转局势。
“薛淮!”
刘议挥刀劈开余成光的钢刀,趁着身边两名死士帮他挡住的间隙,厉声道:“你不得好死!我就算变鬼也不会放过你!”
薛淮抬眼看去,目光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宛如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
这眼神让刘议几近发狂,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迈步径直朝薛淮冲去。
江胜始终牢记职责护卫在薛淮身边,眼见当下大局已定,他才持刀向前迎上去,赶在白骢和岳振山之前,一刀挡住刘议的攻势,旋即欺身而进,左手攥紧成拳犹如铁锤一般击去。
刘议侧身一避,不料江胜的左拳只是虚招,当刘议察觉不妙之时,江胜已经抬脚狠狠踹中他的大腿。
这势大力沉的一脚直接将刘议踹倒在地,不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周遭四五把刀几乎同时架在他身上。
在漕军精锐的围杀之下,刘家死士十去七八,还活着的人见刘议已经被擒,终于失去负隅顽抗的决心,有人弃械投降也有人直接跳进小秦淮河意图逃跑。
问题在于今天是正月初八,虽说天气放晴阳光还算温暖,可是河水依旧冰寒无比。
精通水性的漕军精锐没有急于下水,他们登上快船从容地跟着跳河的贼人,直到对方痛苦地求救才将他们拉上来控制住。
长堤之上,薛淮的亲卫们无人阵亡但有七人负伤,他见两边的火海依旧在熊熊燃烧,便请余成光派人将伤者送去影园救治。
余成光迅速安排妥当,又折回对薛淮说道:“薛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薛淮看了一眼被堵住嘴巴且五花大绑的刘议,冷静地说道:“带上此人,我们即刻去东关码头。”
余成光恭敬地应道:“是。”
他留下三十余人善后和看管那些活着的死士,命其他人整理好快船,护送薛淮及其护卫顺着小秦淮河径直来到东门附近。
当此时,往日井然有序的东关码头已经乱成一团,一群贼人劫持百余名百姓,闻讯赶来的巡检司和漕军官兵不敢强行出手,而周遭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直到薛淮的身影出现。
“薛大人到!”
江胜那洪钟般的吼声撕裂了东关码头上空令人窒息的惶恐,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水岸。
转瞬之间,无数道眼神齐刷刷聚焦在那个稳步走来的身影上。
同知官服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薛淮面容冷峻步伐沉稳,在一众剽悍护卫的簇拥中大步向前。
他向前方看见,只见被劫持的百姓挤在东南面的角落里,七八十名悍匪手持雪亮钢刀,虎视眈眈地将刀架在百姓的脖颈上,为首之人的身材相貌和刘议极为相似。
此人真名叫做邓旒,他望着薛淮不断接近的身影,心中登时惊疑不定。
按照那位刘二爷的计划,他们这些人只需在码头这边制造混乱,不会承受太多的风险。等刘议在城内杀死薛淮,必然会吸引所有官军差役的注意,届时他们这些盐枭便可从容逃走,再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然而薛淮竟然没死,真的来到东关码头。
邓旒不及多想,对薛淮怒喝道:“站住!你们胆敢再往前一步,老子立刻宰了这些人!”
人群一片惊哗。
围在外圈的官军和差役投鼠忌器,握着兵刃的手心满是汗水,远处乌泱泱的围观百姓更是屏住了呼吸。
薛淮在五六丈外站定,目光沉稳地扫过“刘议”和周遭那些匪徒,朗声道:“本官便是薛淮,尔等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
邓旒发出刺耳的怪笑,他猛力一踹身旁一个半大孩子的腿弯,冰冷的钢刀横在少年稚嫩的颈侧,咬牙道:“薛淮,你害得我刘家家破人亡,今日便要用你的命来还债,否则就让你看看,这些猪猡的血能不能染红整条运河!”
少年的惨叫声格外凄厉,外围的百姓躁动起来,他们或激愤、或哀求地盯着薛淮的背影。
“刘家?”
薛淮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盯着对方说道:“你是刘议?”
邓旒心知城内必然出了变故,但他当下只能硬撑道:“爷爷正是!”
“你是刘议……”
薛淮微微摇头,仿佛听到一个拙劣的笑话,继而道:“那他又是谁?”
说着,他侧身一步,露出身后被两名护卫死死钳制、堵着嘴且五花大绑的刘议!
刘议须发散乱,双目赤红如同困兽,拼命挣扎却徒劳无益,眼中充满怨毒和绝望之色。
“二爷!”
邓旒失声惊呼,他身后的贼匪们一阵骚动,纷纷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看清了?”
薛淮的声音陡然转冷,杀气昭然道:“刘议已经束手就擒,你们若是即刻放下兵刃释放人质,本官念尔等一时糊涂,受刘逆裹挟胁迫,可法外开恩从宽处置。若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等待你们的便是凌迟之刑,断子绝孙永世不得归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那些亡命徒的心上。
他们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盐枭不假,但终究不是那些刘家死士,不可能为刘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更何况眼下连刘议都已落网,他们还有什么必要拼命?
邓旒察觉到周遭手下的动摇,立刻嘶吼道:“放屁!休听他一派胡言!给老子杀——”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弩矢如同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从侧面袭来,瞬间射入邓旒的脖颈!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狙杀如同信号,薛淮厉喝道:“动手!”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的十余艘快船中跃起数十名好手,白骢和岳振山便在其中,此外还有十余名身着玄衣的靖安司高手。
他们如狼似虎一般从后方扑向那些盐枭。
随着薛淮一身令下,江胜和齐青石带着一众护卫从正面径直冲去,根本不给贼人思考的余地。
而在周遭几处高点,余成光和麾下的神箭手继续张弓搭箭,为己方同袍的突击创造杀机。
方才射杀邓旒的那一箭便是余成光的杰作。
官军们的暴起突袭打得一众贼人措手不及,邓旒一死导致他们群龙无首,而且薛淮不按常理出牌,并未和他们继续谈判。
薛淮沉肃地站在原地,双手不知不觉间攥在一起。
他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出现百姓受到伤害的情况,但他不得不做出这个果断的决定,盖因对面那些盐枭虽然比不上刘家的死士,却也是穷凶极恶之辈,再加上他们还掌握着大量人质,倘若继续虚与委蛇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唯有用这种霹雳手段,才能迫使他们惊慌失措。
“跪地者生!持刀者死!”
官军的怒吼响彻于码头之上,且很快赢得围观百姓们的呼应,这声浪直上云霄,汇聚成滚滚惊雷。
刘议被擒、邓旒被杀、官军毫不迟疑地杀来,这股汹涌的声浪很快便压垮了残匪的心防。
“我……我投降!”
有人第一个喊出来,仓惶地丢下钢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当啷!当啷!当啷……钢刀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盐枭们有的抱头蹲下,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甚至痛哭流涕。
余成光经验老道,立刻指挥漕军将士行动,两人一组迅速控制跪地投降的匪徒,卸去武器捆绑结实,同时分出人手安抚被劫持的受惊百姓。
薛淮自始至终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峰上的青松。
他看着大部分百姓被解救出来,脸上那丝冰冷才缓缓隐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宁静。
那个先前被邓旒踢了一脚的半大少年捡回一条命,他的父母连忙冲过去将他抱住。
少年脸色煞白,身体颤抖不止,当他发现一片阴影出现在身前,不由得抬起头,迎上薛淮温和的眼神。
薛淮抬手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肩膀,低声道:“没事了。”
少年的父母立刻跪下说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那些获救的百姓也都朝薛淮行礼。
江胜持刀默默立在薛淮侧后一步,如同一块坚韧的磐石。
薛淮恳切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些贼人不会逃过国法严惩,今日你们受惊了,薛某向大家赔礼致歉。还请大家放心,伤亡者都会得到府衙的赔偿抚恤。”
百姓们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归罪到薛淮身上,他们只是一味地道谢。
安抚众人之后,薛淮便看向余成光和匆匆赶来的程东说道:“余把总,你立刻清点伤员,务必要妥善救治。程巡检,你带人疏散百姓封锁现场,并将所有贼人带回府衙。”
二人肃然领命。
随着薛淮一道又一道命令发出,官府众人各司其职,码头上的局势很快得到控制。
旁边动弹不得的刘议亲眼看着薛淮将他所有的谋划碾为齑粉,口中发出凄厉的呜呜之声。
薛淮扭头看着此人,对江胜说道:“将刘议关入死牢,明日押赴刑场,本官要亲自监斩!”
“是!”
江胜朗声应下,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崇敬地看着薛淮。
随着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伏法,这座扬州城应该不会再有人成为薛大人的阻碍。
薛淮似是知道江胜心中所想,对他微微颔首道:“你辛苦了。”
江胜憨厚一笑,摇了摇头。
薛淮也笑了笑,随即转身看向犹如玉带一般绕城而过的运河,早春明媚的阳光映照在河面之上,化作点点碎金。
美不胜收。
205【一步错】
影园,青玉堂。
薛淮离去之后,宴席自然无法继续进行。
谭明光考虑到城内比较乱,宾客们暂且留在影园更安全,便做主撤去酒菜,一边让府衙差役搜集外面的消息,一边安抚所有人的情绪。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厅内的氛围愈发凝重。
西边那一桌上,沈青鸾显得神思不宁。
按理来说她不必如此担忧,虽说刘议这次带着一群亡命徒来扬州报仇,但是他对薛淮的威胁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因为他现在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不像以前有许观澜和陈琰等官场靠山的庇护。
反观薛淮能够动用的牌有很多,靖安司密探和余成光统领的漕军都不会违逆他的命令,只要他不轻易冒险,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徐知微理解沈青鸾的忧虑。
她虽不曾接触过男女情事,却也知道陷入情网中的人难以保持绝对的理智。
只是还没等她出言宽慰,外面喧哗忽起,紧接着数人快步冲进来,高声道:“府尊!”
谭明光连忙迎上去,急促地问道:“出了何事?”
来人禀道:“府尊,我等护送薛大人前往东关码头,在北门桥附近遇袭!万幸薛大人早有预料,调来漕军精锐相助,当场斩杀刘氏余孽三十余人,并且擒获逃犯刘议!我们有七位兄弟受伤,奉薛大人之命送来此处救治。”
听到这番话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露出喜悦的神情。
谭明光亦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薛同知现在何处?他可曾受伤?”
来人略显迟疑道:“薛大人和漕军余把总率众前往东关码头,先前的混战之中,大人确实受了一点小伤,不过没有大碍,还请府尊放心。”
一声低呼在人群之后响起。
徐知微握住沈青鸾冰凉的手,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安慰道:“妹妹别担心,薛大人定然不会有事。”
“徐姐姐……”
沈青鸾的紧张和惧怕显露无疑,她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徐知微心中轻叹,继续轻声宽慰劝解。
另一边谭明光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他知道薛淮不会胡来,既然他决定亲自去东关码头,那他的伤势就不会有问题,于是对来人说道:“快把伤者抬到偏厅。”
“是!”
来人转身离去。
谭明光又看向济民堂那几位郎中说道:“素闻济民堂神医医术精湛,还请诸位不吝援手,与影园的郎中一同出手救治伤者。”
徐知微开口应道:“此乃我等分内之责。”
谭明光颔首道:“那就有劳徐神医和各位了。”
徐知微不复多言,取来她的药匣和其余几人迅速前往偏厅。
先前长堤一战,刘议和他家的死士做困兽之斗,几乎都是搏命的打法,薛淮的护卫们以防御为主,仍旧免不了有七人受伤,好在大多伤得不重,只有一人的情况较为凶险。
但是这难不倒徐知微。
她亲自出手救治重伤之人,小半个时辰之后成功处理好对方的伤势,往后休养一个多月便能痊愈。
从偏厅出来之后,徐知微的脸色略显疲惫,沈青鸾立刻迎了上来。
“徐姐姐,你还好吗?”
“无妨。”
徐知微勉强一笑,继而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沈青鸾言简意赅地说道:“贼人大多伏法,城内乱象已除。”
徐知微点头道:“这就好,对了,薛大人没有大碍吧?”
沈青鸾微微蹙眉道:“薛世兄他……眼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他已经解决东关码头劫持百姓的贼人,这会正在赶回来。徐姐姐,我能否求你一件事?”
徐知微心中一动,温言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沈青鸾感激地说道:“我知道姐姐方才忙碌多时有些疲累,但是薛世兄的伤势不知是否严重,想请姐姐帮薛世兄诊断一番。”
虽然府衙在筹备这场大宴的时候已经准备了郎中,而且此刻园内有济民堂和另外一间药堂的郎中,但沈青鸾显然更信任徐知微的医术,毕竟当初在济民堂初见之时,她便一眼看出薛淮身体的隐患。
徐知微没有迟疑,应道:“好,待会只要薛大人不介意,我可以为他详细诊断。”
便在这时,她看见黎丛等人候在外面的身影,对方朝她深深看了一眼,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徐知微迅速收回视线,提着药匣的手微微用力。
约莫一刻钟之后,园中一间雅室之内。
返回影园的薛淮端坐案旁,徐知微坐在另一侧为他诊脉,沈青鸾、江胜以及两名侍女安静在旁。
室内空气略显凝滞,薛淮端坐如松,将手臂平放在桌案锦垫上,玄青官服的袖口被卷至肘弯。
江胜的双眼犹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徐知微每一个细微动作。
“我只是在混乱之中被贼人打了一拳,休息几天就好了。”
薛淮面带微笑地看着沈青鸾。
他虽然这般说,眼中却透出熨帖之意。
沈青鸾怕干扰徐知微的诊断,尽量压低声音道:“世兄肩负重任,大意不得呢。”
这时徐知微收回手,平静地观察着薛淮的面色,片刻后开口说道:“大人脉象平和内腑强健,只是连日操劳,忧思过重,气血略有不畅。伤势亦不明显,至少没有伤及筋骨。”
薛淮点了点头,又看向沈青鸾说道:“你看,我说没有什么大碍吧?”
沈青鸾略显不好意思地说道:“查清楚了才能放心嘛。”
徐知微没有插话,她一如既往安静地坐着。
只是她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柳英姑姑的安排确实妥当,她的人从始至终没有参与今日的混乱,依靠徐知微的神医之名加上济民堂表里如一的仁心,她终于赢得沈青鸾和薛淮的信任,成功迈出最重要的一步。
薛淮没有让沈青鸾尴尬,对徐知微说道:“有劳徐神医了。”
“不敢当。”
徐知微略一迟疑,又道:“大人公务繁多重任在身,想来不得清闲,我这里有一颗自身备用的养心丹,大人服下之后那点小伤便不足为惧,而且能够起到宁神定志益气补血的效果。”
薛淮迟疑道:“神医如此重视,这养心丹只怕贵重无比,薛某怎好接受?”
徐知微看着薛淮的双眼,心中百折千回。
这几个月在扬州的所见所闻,让她早就认可对面这位年轻官员的风骨和操守,尤其是之前薛淮义不容辞地前往东关码头解决受困百姓,甚至在途中遭遇伏击险些丧命,这令她颇为触动。
就算他真如柳姑姑所言欺名盗世,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属凤毛麟角。
可她又想起柳姑姑在讲述凌家惨状时眼中刻骨的绝望与恨意。
她尽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轻声道:“养心丹固然贵重,终究是用来治病救人,而今薛大人是扬州百姓心中的救星,养心丹能够为大人所用,当是小女子和济民堂的荣幸。”
薛淮不再推辞,微笑道:“既然如此,那薛某就收下了,多谢。”
徐知微随即打开药匣,取出一个小瓶,放在案上说道:“这便是养心丹,大人和水服下即可。”
薛淮应下,又对沈青鸾说道:“劳烦你替我送一送徐神医。”
沈青鸾浅笑道:“好。”
徐知微看着薛淮平淡的神情,看着他旁边的那个小瓶,有些话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可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果她此刻阻止,无论她的理由多么完美,以薛淮的心机和城府,定然会怀疑到济民堂。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拿出那颗养心丹。
最终她只能垂首低眉,行礼告辞。
走出雅室,沈青鸾长长出了一口气,嫣然道:“徐姐姐,我现在很开心,盐枭余孽尽皆伏法,薛世兄亦无碍,这真是最好的结果。”
徐知微却没有回应,她眼帘低垂,神情恍惚,提着药匣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显出发白的指节。
沈青鸾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徐姐姐,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方才我爹告诉我,薛世兄已经给盐会的人说过,他希望能由盐会出面组织一场义卖,得来的善款拨出一部分给济民堂和其他两家行善的药堂添置药材,剩下的则用来改善本地百姓的生活环境。薛世兄说这样或许可以降低百姓们生病的几率。我对此不太懂,徐姐姐你精通医术,薛世兄的这个想法可不可行?”
“青鸾妹妹。”
徐知微忽地止步,神色显得无比认真。
沈青鸾偏着头看向她,不解地问道:“徐姐姐,怎么了?”
“我……”
徐知微欲言又止,面上浮现一抹痛苦,慌乱地说道:“我想起来了,那颗养心丹还有一些禁忌,我得回去和薛大人说一声。”
说罢她转身就走。
沈青鸾望着她清瘦的背影,不由得一声轻叹。
徐知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沈青鸾那番话触动她内心最深处,或许是走出去的几十步让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她的步伐略显杂乱,不复往日的从容,眼神亦不再清冷。
再次踏入雅室,徐知微直接开口说道:“薛大人,那颗养心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她的咽喉。
她怔怔地站着,看着薛淮正喝下一口水,而案上的小瓶已经打开。
那颗养心丹……
不见了。
206【一念生死】
案几上,那个青玉小瓶的盖子已然不见,小巧的瓶口敞开着,瓶壁内空空如也,薛淮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盏沿。
徐知微的眼神开始失焦,薛淮的动作分明是遵照她的叮嘱——以水和服养心丹。
这足以证明薛淮对她的信任,然而她从一开始便是抱着阴暗目的来到扬州,出现在他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凝固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瞬间。
“徐神医?”
薛淮面露不解地抬眼望着去而复返的徐知微。
同样折返的沈青鸾代为解释道:“世兄,徐姐姐突然想起服用养心丹还有几样禁忌,因此特地回来和你说一声。”
“什么?”
薛淮还未开口,江胜便惊怒道:“既有禁忌,为何不早说!”
雅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沈青鸾看向案上的小瓶,不禁迟疑道:“世兄,莫非你已经……”
薛淮示意江胜退下,随即微笑道:“没错,我已经服下了。养心丹既是徐神医压箱底的神药,纵有禁忌亦不会有什么危险,青鸾你不必担心。”
“那倒也是。”
沈青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徐知微,却见一贯冷如冰山的女神医神情恍惚,和平时大相径庭。
当徐知微亲耳听见薛淮已经服下养心丹,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骤然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动,所有的感知都放大数倍,周遭每一个细节都如尖针刺入她的脑海。
“徐姐姐?”
沈青鸾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之上传来,落入徐知微耳中还带着嗡嗡的回响。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气流从喉间挤出,带着艰涩的嘶哑:“我……”
此刻就算是天真懵懂之人亦能发现徐知微的古怪,更遑论薛淮和沈青鸾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后者当即上前一步拉着徐知微的手腕,用力道:“徐姐姐,那养心丹究竟怎么了?你说话呀!”
“青鸾,不得无礼。”
薛淮深邃的目光落在徐知微脸上,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缓缓道:“徐神医的药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会好像有些胸闷,就像是被重物压住一般,还请神医解惑。”
他的语气很平静,落在徐知微耳中却如惊雷。
药性居然这么快就发作了……
她脸上浮现一抹凄苦的笑意。
罢了,或许这就是命。
回首此生,幼时便没有父母的庇护,柳英对她关爱有加却无法时刻相伴,毕竟她有更多重要的职责在身。
在漂泊不定的环境中长大,徐知微并未养成敏感自私的性情,虽说她看起来清冷孤高,那只是因为行医需要专注。教她医术的师父说她天生仁心,这几年她亦是不辞辛劳地为穷苦百姓治病,从来没有辜负师父对她的厚望。
今日她却做了一件违背本心的恶事。
哪怕这是囿于柳英的乞求,终究是她自己将那颗养心丹交给薛淮,怨不得任何人。
这些天她备受煎熬,到现在她已经不太相信柳英最早的说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薛淮都不像是道貌岸然的奸诈之辈,尤其今天他义无反顾地前往东关码头,险些便死在刘议的手中。
这样的官员又怎会是一心追求高官厚禄的巨奸呢?
故此柳英要杀薛淮肯定是因为当年的血仇,只是薛淮位高权重护卫森严,兼之他极其谨慎又城府深沉,柳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冒然动手只会落到刘议一样的下场。
不过这对于徐知微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她觉得以薛淮的小心谨慎,就算接过那颗养心丹也不会轻易服用,只要他请几位经验老道的郎中仔细研究,应该就能发现其中的古怪,等到那个时候她自会一力承担后果。
如此一来,她送出那颗毒药算是报答柳英的养育之恩,又没有害死一位爱民如子前程远大的好官,这是她在两难境地中唯一能做的事。
她知道这样属于自欺欺人,可她素来醉心医术不谙谋略,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但在走出雅室的那一刻,徐知微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薛淮请来的郎中是庸医,根本分辨不出养心丹的成分,那她所做的安排有何意义?
可是她又怎能想到,薛淮竟然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戒备地直接服下养心丹。
“那颗药有毒。”
在室内几近凝滞的氛围中,徐知微神情木然地开口。
短短五个字犹如闷雷炸响。
沈青鸾难以置信地望着徐知微,脸上交织着愤怒和惊慌之色。
“你竟敢下毒!”
江胜须发皆张,瞬间拔刀出鞘,怒喝道:“快把解药交出来!”
场间只有薛淮还能维持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朝徐知微迈步行去。
及至跟前,徐知微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徐神医,你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没有动怒,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不复清冷、一张脸变得苍白的女子,满怀疑惑地说道:“薛某自问无愧天地良心,这两年虽查办治罪了不少人,但我可以保证手中无一桩冤案,那些贪官污吏不法豪强皆是咎由自取。徐神医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本应和薛某是同路人,缘何会下此毒手?”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尖锐,却像裹着冰霜的朔风,一字字敲在徐知微的心尖上。
她在薛淮步步紧逼的注视下再度后退,单薄的背脊几乎要抵上冰冷的墙壁。
“我……”
徐知微猛地抬起头,决然道:“我承认下毒,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薛大人,你最多还能活八个时辰。”
“想不到我历经磨难走到今天,居然会死在一位世人称颂的神医手中,委实有些讽刺。”
薛淮微微扯动嘴角,盯着徐知微的双眼说道:“我们此前无冤无仇,以你的秉性和品格更不可能会帮刘议那种禽兽做事,你今日所为实在让我费解。既然我已经难逃一死,那你更应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对吗?”
徐知微眼中浮现死志,微微摇头道:“薛大人,我已经认罪了。”
“认罪?”
薛淮眼中浮现失望之色,缓缓道:“一句轻飘飘的认罪,你以为就能抵消你犯下的罪孽?薛某并非自夸,可你来到扬州数月,理应知道我给两淮百姓的处境带来怎样的改变。如今因为你莫名其妙的下毒,扬州新政会半道夭折,盐法新章将顿失依凭,那些被我压制的贪官豪强必将卷土重来!”
“我若死在此处,不光扬州一地会掀起惊涛骇浪,江苏官场乃至朝廷中枢都会陷入激烈的斗争,这些都是拜你今日一颗毒丹所致!徐知微,你告诉我你如何担得起这份罪孽!”
他的话犹如鞭子一般抽在徐知微清瘦的身躯上。
“不……我没有……”
徐知微嘶哑地反驳,带着浓郁的绝望之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下毒之罪我会认,即便被凌迟处死我也认!”
“你?”
薛淮冷笑一声,眼神愈发锐利:“你告诉我,你为何要给我下毒?是为私仇?亦或你觉得我薛淮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贼?让我看看你心里究竟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冤屈,值得你赌上自己的一片仁心,告诉我答案!否则你徐知微不仅是杀人凶手,更是两淮地区新政惠及所有百姓心中的千古罪人!你的名字将永远钉在那根血污之柱上!”
这番话如同利箭将徐知微穿心而过,她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双曾经清冷澄澈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盛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她抬手捂住耳朵,发出如同被碾碎一般的呜咽:“不要说了……”
“徐知微。”
薛淮稍稍放缓语气,但是嗓音中的失望依旧十分明显,继而道:“我相信你绝非不辨是非之人,你方才匆忙折返,肯定是想提醒我,希望我能发现那颗养心丹的蹊跷,由此可见你秉性不坏,只是因为某些难言之隐,不得不对我下毒手。现在只要你能告诉我内情,我保证不会牵连无辜,尤其是……济民堂的那些郎中。”
最后一句话让徐知微身躯一颤。
她抬起泪眼望着薛淮清逸又严肃的面庞,无比艰难地说道:“是……是……”
见她如此痛苦,站在一旁的沈青鸾不由得默默轻叹一声。
早在两天前,薛淮曾经和她聊过徐知微的古怪,当时便决定在这次影园盛宴举行的时候试探一下这位女神医,因此沈青鸾才会在开宴前找到徐知微,未尝不是希望她并无所图。
谁知徐知微真的暗藏杀机,而且还拿出那颗养心丹。
沈青鸾此刻的心情同样很复杂,虽说她看着徐知微的模样略有不忍,但是一想到她居然真想毒害薛淮,又升起一股强烈的怒火,故而她只是神情冷峻地站着,始终没有开口。
“是……”
徐知微喉头滚动,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间溢出,短短几个字就仿佛抽干她所有的生命力:“是我……姑姑……”
207【枯萎】
姑姑二字一出口,徐知微便再也坚持不住,身躯瘫软倒下。
沈青鸾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然后询问地看向薛淮。
“坐下再说罢。”
薛淮转身返回落座,沈青鸾便搀扶着徐知微在一旁的交椅坐下。
她又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徐知微手中,轻声道:“喝口热茶暖一暖。”
徐知微抬头望去,少女眼中透着疏离之意,再无之前的亲切和热忱,显然是对她给薛淮下毒一事耿耿于怀。
她连忙低下头,接过茶盏,弱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
“徐姑娘,能否说说你姑姑是何方神圣,她又为何要让你下毒?”
薛淮此刻的语气很平静,既然已经击穿徐知微的心防,他就没有必要继续扮演痛心疾首的姿态。
徐知微定了定神,缓缓道:“我姑姑是个可怜人,她出身于官宦人家,可是因为令尊的错判,姑姑一家顷刻间家破人亡,只有她一人侥幸活了下来。后来令尊去世,姑姑想报仇都找不到对象,直到薛大人你南下扬州……”
薛淮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片费解。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事竟然和薛明章有关。
“错判?”
薛淮沉吟道:“还请你说详细一些。”
徐知微沉默不语。
沈青鸾见状便劝道:“徐……神医,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继续隐瞒呢?”
“沈姑娘,我之所以坦白,是希望薛大人莫要迁怒于济民堂的人,他们和此事没有任何关联,我姑姑亦和济民堂无关。”
徐知微鼓起勇气看向薛淮,缓缓道:“薛大人,我愿意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唉。”
薛淮轻叹一声,神情凝重地说道:“徐姑娘,你是个聪明人,理应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这并非是你能承担的责任。再者,我决不相信先父会草菅人命,你姑姑一家的悲惨遭遇或许另有隐情。倘若你愿意如实相告,说不定我们能厘清这里面的误会,以免你姑姑往后越错越多。”
徐知微有些茫然,似乎不太理解薛淮此言的含义,迟疑道:“往后?还有往后么?”
她给薛淮下毒证据确凿,对方活不到明天此时,这就意味着她同样难逃一死。
柳英对她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供出柳英的信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薛淮沉吟道:“你是说只要我死了,你姑姑就会释然,不会再做出触犯朝廷法度的事情,对么?”
“嗯……”
徐知微轻轻点头。
如果柳英是作恶多端的坏人,那她绝对不会迈出今日这一步,大不了用她的命偿还对方的恩情。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柳英和她身边的人是怎样为百姓谋福祉,除了刺杀薛淮这件事之外,柳英在徐知微心中的形象堪称完美,所以她才难以拒绝对方饱含血泪的乞求。
而今薛淮一死,柳英再无怨恨,想来她往后会过着正常的生活,徐知微更不可能出卖她。
既然受了她的养育之恩,那就让这桩恩怨在自己身上了结,如此便算是她的报答。
沈青鸾自然明白徐知微的决定,她不由得蹙眉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因果。”
做出决定之后,徐知微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恳切地说道:“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抚养照顾,是姑姑将我养大,我的命本就是她给的。薛大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今就让我给你偿命,可以吗?”
薛淮淡淡道:“你这么年轻,原本还有几十年的大好时光,不会觉得可惜么?”
“我……”
徐知微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确实有些可惜,我没有多大的志向和抱负,只希望能多救几个人,不枉从小到大耗费无数精力学习医术,可是……如沈姑娘所言,事已至此,我只能用这条命向薛大人赔罪,还望大人莫要迁怒济民堂。”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微微仰着头,露出纤细颀长的脖颈,以此证明她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你精通医术,倘若一心求死,我们确实无法阻止。”
薛淮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浮现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继而道:“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如果你姑姑和薛家之间的因果无法了断,将来还会殃及很多无辜之人,包括你无比在意的济民堂。”
徐知微一怔。
她不明白薛淮此言何意。
养心丹乃她亲手所制,毒药本身并非天衣无缝,熟悉药理之人仔细勘察多半能发现蹊跷,这是她故意留给薛淮的破绽,然而此药一旦服下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薛淮一死,柳英心中的仇恨便能消除大半,将来可以安心做着行善救人的好事,哪里还有什么因果?
一抹狐疑忽地在徐知微心头浮现。
她虽不谙人心鬼蜮,但绝非愚笨之人,否则她不可能年纪轻轻便成为济民堂老郎中们都敬佩的神医。
这时她终于发现诡异之处。
在她说出养心丹有毒之后,虽然沈青鸾和江胜都立即表达了愤怒和紧张,可是后续并无任何举动,甚至都没有去请郎中来给薛淮诊断。
这显然不合常理,除非……
徐知微神色一变,视线随即落在薛淮脸上,发现很多她方才忽略的细节。
这位年轻的高官脸色正常呼吸平稳,眼神镇定泰然,根本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不论他心志如何坚韧,在得知自己仅有几个时辰的寿命时,怎么可能表现得这么平静?
“你没服药?”
徐知微声音发颤,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起来。
“是。”
薛淮言简意赅地承认。
徐知微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炸裂。
这一刻她全都明白过来了。
先前在青玉堂,报信的人特意提及薛淮受了伤,当时她没有细想,此刻才察觉全是破绽——薛淮身处重重保护之中,贼人怎能轻易接近?退一万步说,刘议率领的死士如果真有机会冲到薛淮面前,又怎会只打他一拳?
这显然是薛淮布下的局,为的就是引她入局。
如果她心中无鬼,那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最终是皆大欢喜。
而她没有看穿这个局,竟然傻乎乎地拿出那颗养心丹,若仅此倒也罢了,偏偏她又于心不忍,主动折返想要提醒薛淮,于是便落入对方布置的陷阱里,又被薛淮慷慨激昂的言辞扰乱心神,最终泄露了柳英的身份。
“原来……原来你一早就在怀疑我……”
徐知微凄然一笑。
她的神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犹如一朵昙花。
沈青鸾心中纠葛难言。
她确实怨徐知微的下毒之举,但是这件事说到底是她那个姑姑逼迫所致。
设身处地一想,如果她处在徐知微的位置,面对一手将自己养大如同母亲的姑姑,在听闻对方满门俱丧的凄惨遭遇之后,她能拒绝对方的乞求么?
可她终究无法完全站在徐知微的立场上看待这件事。
“其实谈不上怀疑,只是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
薛淮从怀中取出一块包起来的帕子,放在案上摊开,里面那颗丹药正是徐知微亲手做的养心丹。
他望着徐知微寂然的面庞,徐徐道:“另外,济民堂的背后还藏着很多秘密,我相信你心里肯定清楚,只是你不肯明言罢了。”
“薛大人。”
徐知微遭遇连番打击,心中已然一片死灰,面无表情地说道:“杀了我吧。”
“你虽有下毒之举,但是我并未中毒,再加上你是受人所迫又有悔改之意,这算不上死罪。”
薛淮正色道:“哪怕念你救治那么多穷苦百姓,我也不会杀你。”
徐知微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木然道:“大人不杀我,是想利用我引出我姑姑?”
剧烈的冲击之下,她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比平时看得更加透彻。
薛淮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觉得你姑姑会因为你而暴露行踪吗?”
徐知微不语。
薛淮站起身道:“没有我的允许,你必须得活着。”
徐知微眉尖蹙起,双手悄然攥紧。
她这几年救过很多人,但她不止会救人,虽然她眼下奈何不了薛淮,可她有足够的能力杀死自己。
“你若死了,济民堂何以为继?”
薛淮这句话显然不是善意的提醒,更像是一种威胁。
徐知微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薛淮,眼底掠过一抹真切的恨意。
薛淮认真地说道:“徐神医,我从不打诳语。”
徐知微闭上眼,良久才说出一个字:“好。”
薛淮给沈青鸾递了一个眼神,然后迈步走出雅室,外面有一名男子已经等候多时,正是靖安司掌令叶庆。
他迎上来低声说道:“薛大人,济民堂的几位郎中并无异样。按照大人的指示,下官已经放走跟随徐知微入园的两名男子,并且让眼线盯着他们。”
“果然有鬼。”
薛淮双眼微眯,肃然道:“叶掌令,请你派人彻查济民堂,尤其要注意一位被徐知微称作姑姑的妇人,此人必然是一条大鱼。”
叶庆应下,随即转身离去。
薛淮亦转身,但是又停下脚步,眼神幽深复杂。
此刻的雅室之内,徐知微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和神情。
她身上仿佛没有半点生气。
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208【往事如血】
“济民堂竟是藏污纳垢之所?”
府衙后堂,当谭明光得知徐知微下毒未果之事,脸上登时浮现惊怒神色。
他想想就有些后怕,济民堂的行善义举人尽皆知,连他这位扬州知府都曾公开褒扬过几次,而徐知微来扬州虽不到半年,却已凭借精湛的医术赢得神医之名。
前日影园大宴上,谭明光亦曾惊艳于徐知微的容貌,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姿容和医术双绝的年轻女子,竟然想要下毒谋害薛淮。
幸好薛淮心眼够多,要是换做他当时拿到那枚养心丹,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济民堂的情况有些复杂。”
薛淮抬手捏了捏眉心,缓缓道:“这家药堂的大部分人并无问题,这次徐知微亦是受人逼迫才对下官下毒。如果因为这件事对济民堂大动干戈,一者会殃及很多无辜之人,二者容易引起民间的非议。”
谭明光点头道:“言之有理。”
其实之前他和薛淮便聊过相关的话题,济民堂在江北的名气不大,但在江南如苏州、杭州、嘉兴和湖州等地义诊行善多年,不止在百姓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各地官府也有一定的人脉。
但是徐知微身为济民堂的招牌之一,竟然敢下毒谋害一府同知,而且是谭明光欣赏且倚重的臂膀,他做不到视若无睹。
薛淮若有个闪失,谭明光不敢想象自己将要如何应对天子和庙堂诸公的怒火。
虽说徐知微是被迫所为,且过程中便有反悔之意,但是在她拿出那颗养心丹之后,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念及此,谭明光肃然道:“景澈,此事绝对不能轻轻揭过,你身负主持扬州新政之重任,你的安危比愚兄这个知府更重要,济民堂一定要查,徐知微亦不能姑息!”
“府尊息怒。”
薛淮神色凝重,但保持着超乎常人的冷静,继而道:“据下官了解,济民堂扎根江南十余年,惠及贫病无数。百姓视其为活命菩萨,各地官府亦曾屡次嘉奖,甚至不乏为其背书者。若因徐知微一人之故便公开查办济民堂,届时不止是我扬州府衙的公务,更会牵扯到江苏和浙江两地官场。”
谭明光眉头紧锁,沉吟道:“也是,此事若冒然处置,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我等构陷良善,打压这等民望所系的善堂。”
“方才下官和靖安司叶掌令通过气,这两天他的部属暗中查过扬州济民堂的银钱往来,大部分由杭州总堂输血,小部分来自本地善人的捐献和病人所付的诊金药资,基本查不出明显的破绽。”
薛淮眼中寒光一闪,徐徐道:“下官怀疑济民堂有两套人手班底,其一是明面上负责在各地行医救人的郎中和管事,其二则是徐知微所说的姑姑以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手。我们现在只能查到那些郎中和管事,这不仅无法触及对方真正的秘密,反倒会陷入泥潭之中。”
谭明光信服地点头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薛淮饮了一口茶,然后沉静地说道:“下官想要困住徐知微,将她软禁在官邸偏院,对外则以徐神医身体不适需要休养的名义遮掩。济民堂的人若敢揭穿此事,靖安司和府衙差役便能顺藤摸瓜倒查线索。”
“善。”
谭明光想了想说道:“徐知微虽然年轻,但她在济民堂内部的地位肯定不低,必然掌握着一些核心机密。”
“下官便是这样想的。”
薛淮从容道:“徐知微对她那位姑姑极为感激,甚至不惜以命偿还对方的养育之恩,如今下官只能用济民堂来威胁她,以免她一时想不开寻死。只要她能安心留在我身边静养,她的姑姑就会担心我利用徐知微挖出更多的内情,届时她就只有两种选择。”
谭明光双眼一亮,赞道:“她要么忍痛割舍,销毁一切和徐知微所知相关的隐秘,要么就只能将徐知微灭口。而无论她选择何种手段,只要动静一出,她的狐狸尾巴就会露出来。”
“正是此理。”
薛淮微笑道:“下官十分好奇济民堂的资金来源,但是光查对方摆在明面上的一套班底始终不见端倪,可见其内部架构极其严密细致。如今下官稳住扬州济民堂这个壳子,让其继续正常运转,同时以府衙的名义派遣胥吏入驻,协助济民堂更好地救治贫苦百姓。如此一来,徐知微便是这个壳里一根看不见的毒刺,足以让她那位姑姑以及藏在暗处的人寝食难安。”
“妙啊。”
谭明光意味深长地说道:“贤弟,若是能让徐知微开口交代,于我们而言可谓事半功倍呢。”
薛淮何尝不知这个浅显的道理?
只不过他想起那位女神医宛如昙花枯萎的神态,对此不报太大的期望,除非她那位姑姑做出错误的决定。
……
扬州往南,一江之隔的镇江府。
府城某处外表看似普通、内里布置却颇为雅致的宅邸之内,一位气质沉稳的四旬妇人临窗而立,手中攥着一封密信。
信乃黎丛亲笔所书,十分详尽地述说前几日扬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刘议及其党羽一朝覆灭,并未给薛淮造成太大的麻烦,这其实在柳英的意料之中,她本就不指望此人能够成事,之所以安排下属在暗中帮了他一把,让他能够顺利召集党羽杀向扬州,无非是希望通过刘议的谋划给徐知微创造机会。
然而机会虽已出现,徐知微却未能毒杀薛淮,反而落入薛淮手中,若非黎丛等人见势不妙及时撤走,恐怕也会身陷囹圄。
更加诡异的是,薛淮并未趁势清查扬州济民堂,只是派了几名胥吏以协助的名义入驻,而徐知微则以身体不适的名义休养。
“知微……”
柳英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浮现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挣扎。
“柳姐姐,我早就同你说过,徐丫头和她那个因为迂腐而冤死的祖父一样,看着生人勿近不近人情,心里却总装着悲天悯人的念头。”
一道略显轻佻的嗓音响起,出现在柳英身后的是一名年过三旬身段妖娆的妇人。
她来到榻边坐下,继续说道:“你让徐丫头去刺杀薛淮本就是一着错棋。你我都知道薛淮是个怎样的人,若非他委实是官场中的异类,且有皇帝和沈望的器重,老祖亦不会这么早就决定除掉他。徐知微不蠢,她只要在扬州待一段时间,亲眼看着薛淮如何造福于民,自然就不会相信你的那番说辞。”
“说够了么?”
柳英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妇人娇笑道:“姐姐莫要生气,妹妹这不是帮你分析得失么?”
柳英冷哼一声。
这妇人名唤胡娇娘,因为极得老祖的偏宠,在教中颇有势力,这些年和她斗得不亦乐乎。
面对柳英冷漠的态度,胡娇娘不以为意,悠悠道:“姐姐,老祖对你这次的安排颇为不满,妹妹为了帮你,可是费了不少唇舌。如今徐知微已成死棋,薛淮故作平静没有对济民堂下手,又以休养名义软禁徐知微,摆明是布下倒钩——等着你伸手救人,他好一网打尽。”
柳英指节捏得发白,密信在掌心皱成一团。
她怎会看不出薛淮的用意?
可是徐知微对她来说不只是一枚棋子,更是她亲手养大、视若亲女儿的继承人,盼望她将来能够继任圣女之位。
胡娇娘看穿她的挣扎,略显得意地说道:“好教姐姐知晓,老祖已经下令命我斩断明线,凡是徐知微过往接触过的隐秘一概清除,绝对不能让官府尤其是薛淮顺藤摸瓜。另外也请姐姐放弃营救徐知微的打算,薛淮虽然年轻,手段却极老辣,他在官邸外多半藏着几十甚至上百弓手,就等着我们的人上门。”
柳英微微闭上眼。
她虽然不在意胡娇娘的耀武扬威,但是对方手里有老祖的敕令,她没有质疑和反抗的余地。
胡娇娘又笑道:“对了,为保证万无一失,老祖希望姐姐你能尽快下定决心,让徐知微了断自己,相信姐姐肯定有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她。”
“不行!”
柳英毫不犹豫地否定,许是不想让胡娇娘在老祖跟前胡乱编排,她放缓语气解释道:“我们为培养知微付出无法计数的精力和金银,她救苦救难的神医之名已然传开,将来必能为我教大业立下大功,而且我相信她绝对不会出卖我。”
“啧啧。”
胡娇娘摇了摇头,微讽道:“柳姐姐,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做那丫头的娘亲了吧?你可别忘了,当年是你亲手杀了她的生母!”
“闭嘴!”
柳英忽然迈出一步,如闪电般出手掐住胡娇娘的咽喉,显然有武艺在身。
胡娇娘根本没有挣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回去转告老祖,柳英会妥善处理好此事,不会让他老人家烦心,至于你——”
柳英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青筋暴起的右手,寒声道:“若你敢强行插手我的事,休怪我翻脸!”
胡娇娘抬起手揉揉自己的咽喉,眼底闪过一抹戾气,面上却嫣然一笑道:“好。姐姐莫要拖得太久,否则老祖会生气的。”
柳英转过身去,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良久才漠然道:“我不会心慈手软。”
209【赌注】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对于两淮大地来说,太和二十年的春天充满无限的生机。
经由江苏布政司提请、吏部核准,原仪真知县章时升为扬州府通判,成为薛淮的得力臂助。
此外府县两级的官员缺额也已填补,王贵、郝时方、孔礼等最早一批追随薛淮的官吏相继得到任用。
扬州新政和两淮盐政改革同步进行,多年积弊逐步清除,盐业协会的章程不断完善,民间商贸在这座漕运枢纽迸发出惊人的活力。
正月十九的午后,府衙同知厅。
靖安司掌令叶庆向江胜颔首致意,迈步而入。
“叶掌令来了,请坐。”
薛淮放下手中正在审阅的各县春耕事项,起身微笑相迎。
在薛淮来到扬州之前,叶庆从未这般频繁地接触地方官员,他更习惯隐藏于暗处,不动声色地监视着民间动向,然后整理成册呈送京城,通过韩佥之手转呈天子。
这本就是靖安司成立的初衷,他们只需忠心耿耿地担任天子的耳目。
但是这大半年来,叶庆逐渐习惯行走在阳光之中,府衙官吏时常能见到他,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恭敬畏惧,到如今敢于笑着行礼问好,叶庆觉得这种感觉其实也蛮好。
至于和薛淮走得很近这件事,叶庆心中并无排斥亦不担忧,毕竟这是韩佥的交代,确切来说是天子的安排。
“薛大人。”
叶庆略显凝重地说道:“济民堂背后必有高人。”
距离徐知微下毒之日已经过去十天,靖安司一直在暗中追查济民堂的秘密以及徐知微提到的姑姑,然而他们没有查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这济民堂仿佛不存在阴暗的一面,它在江南各地的口碑极好,连杭州知府都公开表态治下有济民堂当引以为傲。
“意料之中。”
薛淮平静地说道:“此事不必着急,只要徐知微还在我们手中,对方早晚都会暴露踪迹。叶掌令,之前拜托你的那件事可有进展?”
叶庆道:“当时你开口之后,我便命人以最快的速度传信京城,韩都统对你的事情素来关注且上心,相信很快就有回复。”
“那太好了。”
薛淮道谢,又问道:“不知徐知微的两名随从现在藏身何处?”
叶庆闻言感慨道:“那两人身手高明,我的人不敢盯得太紧,目前只能确定他们藏在泰兴城内。”
薛淮稍稍思忖,缓缓道:“看来对方确实很能沉得住气,或许我们可以转换方向,从扬州济民堂的账目入手。我始终觉得济民堂的银钱来源是个突破口,若是能发现其中的破绽,或许可以进一步揭开这家善堂的真面目。”
叶庆点头道:“好,我马上安排人去查。”
两人又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叶庆才起身告辞,薛淮亦派人去和谭明光说一声,随即离开府衙返回官邸,江胜和齐青石等人紧密护卫,丝毫不敢松懈。
官邸这边外松内紧,白骢和岳振山带人布置出一道道层次分明又戒备森严的岗哨,尤其是薛淮的住处以及东边那座小院,可谓一天十二个时辰巡查不间断,暗哨更是轮班盯着。
薛淮在墨韵的服侍下梳洗更衣,然后独自走进那座小院。
早春时节,空气依旧清寒,院中已有零星绿意出现,只是这点绿意无法掩盖此地沉寂的气息。
徐知微便住在这里。
名为休养,实为软禁。
薛淮并未苛待她,除了不许她离开这座小院,日常生活的标准不在他本人之下,还特意让墨韵每天过来陪她说说话。
可是据墨韵所言,这十天来徐知微说过的话总计不超过二十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木然地坐在窗前。
她还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
薛淮踏进房内,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徐知微静静坐在临窗的圈椅里,素衣胜雪,墨发只松松用一根木簪绾着,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剔透,如同易碎的琉璃。
微冷的阳光斜斜洒进窗棂,在她清绝如画的侧颜上镀了一层薄金。
她微仰着头,目光似投向一个虚无的深渊,屋内炭盆吐着丝丝热气,却驱不散她周身萦绕的冰封般的死寂。
昔日那双能洞悉病患沉疴的明澈眸子,此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暮色,倾城之姿仍在,可她的神态如同秋日被寒风剥尽血肉的枯蝶,徒留一具精致却了无生气的躯壳。
她自然知道薛淮走了进来,却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依旧维持着枯寂的姿态。
至于这是否会惹怒薛淮,显然不是她会在意的事情,因为她在下毒之日便一心求死,只是薛淮用济民堂的人作为要挟,不许她自行了断。
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她又怎会在乎薛淮的观感?
薛淮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并未立刻开口打破屋内的沉寂。
两人一站一坐,薛淮看着徐知微,而徐知微看着窗外,犹如一幅诡异又和谐的画卷。
“徐姑娘。”
薛淮语调平静,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温和:“初春寒重,窗边有风,还是移步近些火炉为妥。”
徐知微不语。
薛淮亦不在意,缓步走到她旁边一张同样式样的圈椅坐下,隔着几步的距离,自成一方无形的空间。
炭盆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地回荡。
薛淮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那声响微乎其微,却让徐知微置于膝头、苍白纤细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这细微的反应没能逃过薛淮的眼睛。
“这十天时间里,我让人彻查你的过往,却始终没能寻到你那位姑姑的半片衣角,就好像这世上不曾存在这个人。”
薛淮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继而道:“原先我以为如你所言,你姑姑和我们薛家之间仅是私仇,但是转念一想,我认为你多半是被你姑姑骗了。”
听到最后两个字,徐知微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她终于缓缓转动眼珠,目光如同一潭枯水落在薛淮脸上。
薛淮迎上她的视线,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姑姑的凄惨遭遇是否发生在大约十几年前?”
徐知微弱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薛淮轻轻一叹,眼中多了两分怜悯,缓缓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倘若你姑姑没有说谎,那么她为何要等我南下扬州才报仇呢?”
听闻此言,徐知微的眼神终于现出波澜。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薛淮语调低沉,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深入徐知微的心底:“可能你对我的过往不太了解,现在我便告诉你,在南下扬州之前,我只是京中一个人缘不好、处处受挫的普通官员,外出连个护卫都没有。你姑姑若想杀我,她有无数次机会,何必非要等我羽翼渐丰、身边守卫森严之时?”
“可是京城……”
徐知微欲言又止。
薛淮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当即接过话头道:“你想说京城乃天子脚下,而你姑姑身为钦犯之后不敢踏足?徐姑娘,你还想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你姑姑能够培养出你这样的神医,济民堂在江南各地根基深厚,她能够动用的力量何其庞大,需要她亲自去京城报仇吗?就拿曾经跟在你身边的两人来说,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去京城刺杀我这个刚刚踏入仕途的普通官员,很难吗?”
徐知微的呼吸变得有些杂乱。
这好像是她忽略的细节。
她心里涌起一阵惶然,就好像过往的一切都是虚幻。
最初柳英说薛淮是欺世盗名的奸贼,希望徐知微能为民除害,可是她来到扬州之后的所见所闻让她不得不改变想法。
后来柳英又说出当年凌家惨案,徐知微不忍她被仇恨摧残,只能违背自己的本心答应下来,现在薛淮用一个简短的推论再度推翻柳英的理由。
难道……姑姑从始至终都在骗她?
薛淮观察着徐知微的神情变化,坦然道:“徐姑娘,我承认你姑姑的手段很高明,济民堂的破绽很少,考虑到它在江南各地民间的影响力,我不能强行大动干戈,但我坚信济民堂的幕后不简单。你在济民堂的地位定然不低,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倘若济民堂做善事是另有所图,将来恐怕会酿成一场荼毒百姓的动乱。”
徐知微只觉自己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疼痛如影随形,不由得略显痛苦地说道:“我能独处一会吗?”
“当然可以。”
薛淮并不着急,起身之际忽地说道:“徐姑娘,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徐知微强忍不适,抬眼看着他。
薛淮道:“我知道你因为你姑姑的养育和培养之恩,不愿说出任何对她不利的话,但是这世道远比你想象得残忍。不需要太久,你姑姑就会派人过来,虽说我不能断定她会采取怎样的手段,但我无比确认她的目的,那便是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不可能,姑姑不会这样做。”
徐知微的回应很快,但是语气并非她自以为的那般坚定。
“那就打赌吧。”
薛淮微微一笑道:“如果你赢了,我不会再用济民堂的郎中们要挟你,但是如果我赢了,你要告诉我济民堂幕后的秘密。”
徐知微定定地看着薛淮的双眼,最终轻声说出一个字:“好。”
210【掌握之中】
正月二十,京城通州皇家码头。
岸上旌旗猎猎,河中船只相连。
今天乃是云安公主姜璃奉圣谕南下,前往浙江杭州府灵隐寺为当朝皇太后祈福的启程之期。
太子姜暄、二皇子楚王、四皇子魏王、五皇子代王和八皇子梁王亲自相送,这等排场足见姜璃在皇室中的地位。
辰时二刻,礼部侍郎当众宣读圣旨,礼宾焚香祭拜河神,姜璃遂和太子、诸皇子道别,由女官搀扶登上宝船。
这艘大船共分四层,顶层是姜璃的寝殿和生活场所,二层是女官和侍女们的住处,下层住着内侍和公主府的侍卫,底层便是船工们的住处和舱室,另外还有护卫船和补给船若干艘随行。
天子对姜璃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除姜璃最信任的公主府护卫之外,护卫船中有八百禁军,沿途两岸时刻会有靖安司密探巡查,此外漕军各部都已接到总兵伍长龄的军令,会随时为云安公主提供便利。
船队徐徐南行,京城愈来愈远,渐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宝船顶层暖阁之中,姜璃换了一身素雅的天水碧宫装常服,未戴繁复冠冕,只绾了个简单的流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首衔珠步摇,坐在临窗的紫檀软榻上。
窗外是浩浩汤汤的运河水光,将早春依旧带着寒意的清冷阳光揉碎成粼粼金屑。
姜璃不复之前在岸上的浅笑嫣然,眉眼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这个年节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过完年她便是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天家公主大多已经成婚,虽说并非绝对的定例,但是后宫的卫皇后和柳贵妃都在热心地帮她张罗,姜璃不得已抬出皇太后的名头——她此番南下杭州一来一回或许需要大半年,哪有闲暇去考虑婚事,最快也得明年再论。
除了婚事之外,姜璃还需耗费大量心力在太子和几位皇子之间周旋,譬如方才在码头上,二皇兄楚王和五皇兄代王的言语交锋几乎摆在明面上,最后还是姜璃撒娇佯怒才平息下来。
暖阁内熏着清雅的玉兰香,侍女们早已无声地退至屏风之外。
忽有脚步声响起,姜璃抬眼望去,只见身着深青色宫装的苏二娘走了进来。
“殿下。”
苏二娘行礼道:“我带人在各层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疏漏。”
“二娘辛苦了。”
姜璃素来尊重陪伴她长大的苏二娘,温言道:“坐。”
“谢殿下。”
苏二娘依言落座,姿态恭谨但不拘束。
她望着姜璃略显倦色的面庞,关切地说道:“殿下今日起得早,又在岸上站了许久,可是乏了?不若小憩片刻?”
“无妨。”
姜璃望着窗外的沿岸春景,淡淡道:“先前忘记问你,这几天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兄可有什么动静?”
苏二娘不疾不徐道:“前日楚王殿下入宫请安,出宫时和礼部尚书郑大人偶遇,两人交谈片刻,不知具体内容。昨日代王殿下宴请了代王妃的母族亲眷,其中便有大理寺少卿纪大人。太子殿下和另外两位亲王近几日一应如常,并无特殊情况。”
礼部尚书郑元和大理寺少卿纪信?
姜璃脑海中迅速浮现这两人的生平履历。
片刻过后,她神色平淡轻声说道:“看来太子哥哥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希望他能忍受住这份煎熬。”
苏二娘对此深以为然。
去年春闱案之后,天子对太子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有两次甚至当着内阁大学士的面教训太子,虽然他从未流露过易储的念头,可是这种事压根经不起世人深思。
近半年以来,楚王、代王甚至是素来不起眼的梁王都开始有意识地表现自己,只有四皇子魏王仍旧如往日一般内敛。
“殿下,陛下真有易储的打算?”
私下里苏二娘没有拐弯抹角,毕竟她知道姜璃的大多数隐秘。
姜璃微微勾起嘴角,哂笑道:“皇伯父的心思不好猜,不过当下他肯定不想折腾,太子哥哥并未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只是他需要静下心谨守本分,倘若往后还搞一些小动作,届时皇伯父对他就不会是这么简单的敲打了。”
苏二娘顺势说道:“陛下行事向来暗含深意,比如这次对薛同知的嘉赏,多半也是对太子的提醒。”
听她忽然提及薛淮,姜璃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苏二娘所说的嘉赏,是指去年那桩震动朝野的两淮盐政贪腐大案,事后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于去年十二月上旬抵达京城,将八百余万两赃银解入国库,天子和庙堂诸公无不喜笑颜开,而通过范东阳的详细禀报,天子确认两淮盐案的原委始末,遂命内阁和吏部商议封赏功臣诸事。
伍长龄、石道安、黄冲和谭明光等人的封赏很快定了下来,然而议功进程卡在了薛淮身上。
薛淮的功劳毋庸置疑,没有他就不会挖出那么多贪官污吏和不法豪强,八百多万两的进项让朝廷的困境得到极大缓解,这样一个根正苗红、出身优越、忠心耿耿又能力突出的年轻官员,朝廷理当将其竖为表率。
宁珩之和欧阳晦没有从中作梗,吏部尚书房坚揣摩圣意,直接奏请天子擢薛淮为大理寺少卿,此议遭到沈望的坚决反对。
房坚深知天子有多么赏识薛淮,于是决定造就一段佳话——薛明章当年便是从扬州知府擢为大理寺少卿,如今薛淮由扬州同知超擢为大理寺少卿,这都是圣天子慧眼识人之功。
沈望当然不会同意,在御书房内毫不迟疑地驳斥房坚,或许是因为天子要给这位即将入阁的工部尚书几分尊重,最终否决了房坚的提议。
因此薛淮的封赏一直到正月初九才定下来,传旨钦差十一日启程南下,这会估摸着已经到了山东境内。
姜璃的心情不太爽利并非因为此事,而是薛淮送给她的年节礼十分普通。
她当然不想要金银财宝之类的俗物,只需薛淮再给她写一首专属于她的诗词便可,然而薛淮让人送来的年礼只是几样江南特色,固然价值不菲,可在姜璃看来委实没有诚意,甚至还不如沈家通过广泰号送来的礼单那般用心。
“殿下。”
苏二娘自然知道姜璃心中所想,她略显迟疑道:“今日登船之前,我又收到一条消息。”
姜璃好奇地问道:“想是和薛淮有关?”
“是。”
苏二娘默默叹了一声,缓缓道:“薛家崔老夫人将要派人南下,向扬州沈家提亲。”
暖阁内温暖如春,但苏二娘明显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后,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三分。
姜璃扭头看向窗外,表情并无异常,她的指尖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扣着紫檀木榻的雕花扶手,室内清雅的木兰香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憋闷。
“薛沈两家乃是世交,沈青鸾虽是商贾之女,但是沈秉文凭借去年冬天的大义捐献,已经赢得陛下亲口嘉许的义商之名,再加上沈青鸾聪慧大气,这桩婚事倒也算得上良配。”
良久,姜璃淡然地说出这番话,此刻她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仍在,却只剩下一片疏离的平静,连先前眉眼间的些许倦意也驱散得一干二净,唯余紧抿的唇线和若有若无的冷峭。
当今世上没人比苏二娘更了解姜璃。
公主殿下这神情哪里是不在意,分明交织着恼怒、失落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难过。
这一刻苏二娘忽然很自责。
姜璃自幼父母双亡,虽说她在某些事情上堪称天赋之才,但是因为缺少母亲的陪伴和教导,难免理不清这世间最复杂的情感。
如果当初在姜璃故意吃醋、以这种方式加深她和薛淮羁绊的时候,苏二娘能够直言相劝,或许她不会陷入如今的烦恼,最重要的是姜璃可能并不清楚这份烦恼来源于何处。
这种状态若一直维持下去,只怕会严重影响到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关系。
一念及此,苏二娘斟酌道:“殿下,你对薛同知如何看?”
“二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姜璃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旁人的故事,继而道:“薛淮要娶谁是他的自由,我不会横加干涉,除非沈家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苏二娘摇摇头,无比认真地说道:“殿下,于你而言,薛同知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如果你真心把他当做可靠的盟友,那就要尊重盟友的私事,如此你们的关系才能长久。如果……如果殿下觉得薛同知堪为良配,更要注意你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一位驸马绝对不可能帮殿下做成那些事。”
姜璃怔住。
苏二娘遂起身道:“殿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都不能将薛同知视作掌心棋子,因为他绝非池中之物,殿下若想掌控他,最终你们只会越行越远。”
姜璃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
苏二娘行礼道:“如今殿下南行杭州,途中必然要路过扬州,届时殿下对薛同知的态度关系到往后大计,还请殿下三思。”
姜璃知道除了苏二娘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她如此坦诚。
她轻轻一叹,幽幽道:“二娘,谢谢你的提醒,我会仔细斟酌。”
苏二娘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说道:“殿下不怪我多嘴就好。”
“自然不会。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息片刻。”
“是,殿下。”
苏二娘离去之后,姜璃缓缓垂下眼帘,双手环抱胸前,蜷缩在温暖又冰冷的软榻之中,宛如一只迷茫又脆弱的幼兽。
211【大有可为】
太和二十年,正月三十。
对于扬州府衙的官吏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朝廷派来的传旨钦差于昨日午后抵达扬州,今日将会在江苏布政使窦贤的见证下,宣读朝廷对两淮盐案中有功之臣的嘉奖圣旨。
辰时初刻,薛淮来到府衙,章时、王贵和孔礼等属官恭敬相迎,一个个都难掩心中激动,他们无比好奇天子会如何嘉赏这位年轻的同知大人,要知道他们身上逐渐有了薛淮的印记,薛淮的前程关系到每个人的未来。
薛淮忍俊不禁,将众人打发回各自的值房,然后径直前往内堂。
“贤弟,看来你昨夜睡得很踏实嘛。”
谭明光脸上笑容真挚,但是眼眶略显浮肿,昨晚肯定无法安眠。
薛淮不由得打趣道:“府尊,要不您再回去睡一会儿?”
“嗐,你就别取笑愚兄了。”
谭明光搓搓手,叹道:“回想过去一年的时光,真可谓恍如隔世,愚兄原以为此生再无寸进,致仕之时能够求得一个三品恩衔便心满意足,谁知……贤弟啊,多亏有你,愚兄去年做了这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时至今日,这位足够隐忍的老官僚终于不再遮掩,言语中虽无过分谄媚,但是对薛淮的敬佩显露无疑。
“府尊言重了。”
薛淮微笑道:“这一年若无府尊的鼎力支持,下官定会是步履维艰,因此府尊和下官是齐心协力并肩而行。”
“并肩而行……说得好啊。”
谭明光眼中浮现一抹留恋,环视这间内堂里的陈设,轻声道:“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
薛淮心知这会是谭明光宦海沉浮三十年的宝贵经验,当即肃然道:“府尊请说。”
谭明光看着薛淮那年轻得有些过分的面庞,缓缓道:“你与旁人不同,若是今日非你当面,愚兄只会说一些守拙藏锋顺势而为的陈词滥调,这些于你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你注定会走一条不同于绝大多数官员的路。在愚兄看来,这条路是否稳当不在于你行事是否果决、手段是否狠厉,而在于你能否让这条路刻上薛淮的名字!”
薛淮微微一怔,谭明光的话有些超出他的意外,便诚恳地说道:“还请府尊明言。”
“就拿扬州新政来说,如果你能真正劈开这淤塞多年的河道,引出一条奔流不息的活水,那么无论何处袭来的风雨都动摇不了你的根基。”
谭明光上身前倾,一字一句道:“你要让这道活水冲刷出足够深的河床,深到后来者坐在你留下的位置上,也颠覆不得!另外,你也要牢牢记住,不论是当下的扬州新政,亦或是未来你调任他处,你所做的一切皆是奉圣意而行!功绩是你的根基,圣心则是你最大的庇护。二者并不矛盾,个中分寸相信你能把握。”
薛淮正色道:“府尊金玉良言,下官定会铭记。”
谭明光欣慰一笑,徐徐道:“势不可用尽,道却可长存。你有破旧立新之能,更需怀建章立制、泽被后世之远志。贤弟,望你珍重!”
薛淮起身深深一揖。
谭明光将他扶起来,一时间感慨难言。
两人的情绪稍稍平复,这时黄西滨入内禀道:“府尊,厅尊,钦差和藩台大人到了。”
“走,我们去迎接。”
谭明光抬手轻拍薛淮的肩膀,这个略显亲昵的动作看得黄西滨眼睛一热。
他追随谭明光多年,如今终于等到拨云见日之时,心绪之激动难以言表,更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谭明光和薛淮的关系愈发亲近,这就意味着恩主的官运绝对不会停滞不前。
片刻过后,众人来到府衙大门外迎接传旨钦差和江苏布政使窦贤,一阵见礼寒暄之后共同前往府衙正堂。
这不是薛淮第一次见到窦贤,去年年底他曾和谭明光一同前往金陵述职,窦贤对他的态度十分亲切,这里面有窦贤和沈家关系密切的缘故,更多则是因为薛淮的势头不容小觑,窦贤虽为上官依旧不敢大意。
此刻这位藩台大人笑容和煦地站在一旁,并未抢走今日两位主角的风头。
前来传旨的官员是礼科给事中应郴,由此可见天子对此事的重视。
按照朝廷规制,一般给地方官员的圣旨由行人司或者司礼监传达,只有是极其重要的嘉赏或者问罪,天子才会任命六科给事中或者监察御史为传旨钦差。
正堂内早已摆好香案,应郴神情温和,看向众人宣读第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扬州知府谭明光,宦海老成,谋国有方。临危难而稳大局,协盐政而安黎庶;佐新政于肇始,抚官场于波澜。三十年恪慎,朕实嘉之。”
光是听到这段话,大礼接旨的谭明光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侧后方跪着的黄西滨更是眼眶泛红。
官场如逆水行舟,尤其是像谭明光这般没有靠山庇护的普通官员,能在知天命之年得到天子的赏识可谓最大的幸运。
回想三十年仕途风风雨雨,谭明光心中百折千回,对薛淮的感激更是深入心扉。
应郴对谭明光的反应并不意外,继续诵道:“今特授尔为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掌天下屯田水利之政。加授亚中大夫,以示优渥。尔其勤于王事,佐国弘农。钦此!”
工部屯田司郎中为正五品,扬州知府为正四品,虽然官阶低了两级,但是二者的权柄轻重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如今的工部尚书乃是沈望,谭明光返回中枢便在其麾下任职,这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地方官员入京大多会降阶,关键在于屯田司郎中乃是实权要职,这对谭明光来说显然是重用,更不必说天子还加封他亚中大夫,这是从三品的散官衔,代表谭明光已经半只脚迈入高官的行列!
“臣谭明光领旨,叩谢吾皇圣恩!”
谭明光感激涕零,再三叩拜。
“谭大夫,恭喜。”
应郴将圣旨交到谭明光手中,而亲来见证的窦贤亦微笑道:“谭大人前程无量,可喜可贺啊!”
谭明光一一道谢,虽然心情无比激动,但他知道今日真正的主角并非自己,随即快速收拾心情退到一旁。
应郴顺势道:“扬州同知薛淮接旨。”
薛淮当即大礼道:“臣薛淮接旨。”
应郴展开第二封圣旨,看了一眼薛淮,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扬州府同知薛淮,肃盐政于积弊之时,剿逆党于危局之际。督吏治以清奸宄,定两淮以固国本。忠勤敏达,功在社稷。”
薛淮虽然不像谭明光那般激动,但也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之色。
应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念道:“兹特命尔权扬州府事,代行知府之责。加授朝列大夫,授赞治少尹。复念尔忠耿爱民之心,赐斗牛服一袭,彰尔风骨。尔其益笃忠贞,克襄新政。钦此!”
相较于谭明光得到的封赏,薛淮这封圣旨更加值得细究。
他的官职并未变动,依旧是从五品扬州同知,但谭明光卸任之后并无接替人选,而是由薛淮权扬州府事,实际上他就是扬州府的主官,只是没有知府的头衔。
这样的安排既给了薛淮极大的权柄,又不会让他过早引来朝野议论,天子堪称用心良苦。
当然这还不够嘉奖薛淮的功劳,所以天子又给他加了散官朝列大夫和勋职赞治少尹,二者都是从四品的虚衔,意义不只是薛淮可以多领两份俸禄,最重要的是为他铺平往后的道路。
有了这两份虚衔,哪怕薛淮后续在扬州任上没有建树,天子依旧可以名正言顺地升他的官。
至于斗牛服则是大燕二品以下文官所能获得最高的殊荣。
斗牛服乃三品赐服,薛淮虽是五品同知,穿着这身赐服不代表他就是三品高官,但是紧急情况下他可以越级行事、可调动卫所兵马、可直接缉拿低阶官员、可密奏直达天听。
简而言之,有了这身斗牛服,薛淮便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这一刻不光谭明光和一众府衙属官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就连年近六旬的江苏布政使窦贤都浮现艳羡之色!
“臣薛淮,领旨谢恩!”
薛淮缓缓起身,无比恭谨地从应郴手中接过圣旨。
应郴深知自己不能喧宾夺主,代天子勉励薛淮几句之后便告退,而窦贤也没有多留,只叮嘱薛淮要用心国事,若有疑难可去布政司寻求帮助,随即心情复杂地离去。
此刻府衙正堂才爆发一阵热切的欢呼,所有人都围在薛淮身边恭贺。
薛淮笑着向众人道谢,又许下宴请之约,才将众人打发走。
“贤弟,圣眷之隆令人眼热啊!”
谭明光感慨万千地说着,他早就知道天子这次必然会重赏薛淮,但是亲耳听到那封圣旨的内容,感受到天子对薛淮的赏识、器重和爱护,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羡慕还是欣喜,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薛淮握着圣旨,看了一眼外面明媚的春光,微笑道:“府尊,多谢。”
“这话就见外了。”
谭明光舒出一口气,同样看着外面说道:“扬州往后就拜托贤弟了,望你不负圣恩,不负两淮百姓。”
薛淮点头道:“薛某义不容辞。”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站在府衙正堂的门前,没有丝毫即将分离的哀愁,唯有满腔抱负待来时。
朝阳洒在他们身上,熠熠生辉。
……
……
(书友们好,第二卷《沧浪濯缨》结束,明天开启第三卷《春霆醒蛰》。)
212【公案】
二月初六,谭明光离开待了将近三年的扬州,乘坐官船沿运河北上入京。
薛淮率府衙属官及本地乡贤赴东关码头相送,又有百姓代表送上万民伞,以表对这位府尊大人的敬意。
谭明光在扬州任上的表现大抵分为两部分,在薛淮来之前他虽然无甚建树,至少没有选择和那些人同流合污,这才有他后来改变的机会。
而在薛淮履任之后,谭明光先是大方让渡权力,后续坚定地站在薛淮这一边,两人齐心协力查办两淮盐案,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身体力行不辞辛劳地推行新政,帮助薛淮打下坚实的基础。
大抵而言,谭明光虽非惊才绝艳手段卓绝之人,却是一个分得清利弊、守得住底线、关键时刻敢于出手的优秀官员。
临别之际,薛淮交给谭明光一封信,请他入京后去工部报到之时,将这封信转交给工部尚书沈望。
谭明光自然知道这封信的分量,有了这个凭证便意味着他和薛淮是同路人,而以沈望对薛淮这个亲传弟子的重视,他定然不会轻视薛淮举荐的人。
“贤弟,保重。”
谭明光欣然收下这封信,往后的立场无需多言。
“府尊,一路顺风。”
薛淮面带微笑,拱手道别。
谭明光遂向众人辞行,然后登上那艘北上的官船。
望着那艘官船渐行渐远,如今担任府衙经历司经历的王贵凑到薛淮跟前,恭敬地说道:“厅尊,卑职会在三天之内将府衙内堂和后宅收拾妥当。”
周遭众人对此颇为赞同,哪怕是一贯刚直的章时都没有表态反对。
这并非是人走茶凉,而是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会再派来新任知府,薛淮将以同知之身行知府之责,那么属于知府的内堂和后宅自然要归薛淮所有。
如今薛淮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是同知厅,其实就是一个套间的值房,分为外厅、偏房和内厅,远不及府衙内堂宽敞舒适。
薛淮微笑道:“不必了,同知厅已经够用,而且我在官邸住得习惯了。”
王贵敬佩地说道:“厅尊高风亮节,卑职一时糊涂,还祈恕罪。”
虽说他是最早追随薛淮的属官之一,但因为出身豪族的原因,有些时候仍旧改不了阿谀奉承的习惯,薛淮便淡然道:“倒也不必如此忐忑,你们跟着本官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理应知晓本官的好恶。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本官简单说说,往后只要你们管好自己的手,做好自己的本分,余者皆不足虑。”
王贵心中凛然,连忙垂首应下,其他人亦是如此。
回到府衙之后,薛淮当即召开理政会议,通判章时、推官郝时方、经历王贵、照磨孔礼并三班六房的典吏悉数列席。
薛淮向众人宣讲上半年的重点事项,在保证春耕顺利进行的前提下,继续推行新政各项政策,并且和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府县两级所有官吏的考评直接挂钩。
“所谓新政,重点不在于新字,而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化利民之策为常行之制,其根本在于清吏治、通漕盐、厚民生九字。”
薛淮环视众人,正色道:“此非本官标新立异,实乃承圣天子肃贪安民之志,因扬州积弊而制之策。具体而言,上半岁乃至未来一载,诸公当着力于以下数端,务求扎稳根基,不务虚名,唯求实效!”
众人齐声道:“请厅尊示下。”
薛淮让书吏将他修订过后的新政小册分发下去,然后说道:“扬州乃两淮盐漕重镇,然盐务有盐院专管、漕运有总督衙门,此皆为朝廷专设,权责分明,非我府衙所能越俎代庖。故而扬州新政之本,在于固本培元、安民养民、繁荣市井,其要务皆系于厘清吏治、劝课农桑、平准市易、振兴百工、恤养孤贫、靖安地方之上!”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同时翻阅手中泛着墨香的册子。
相较于去年冬天由谭明光主导的新政三策,薛淮细化过的方略更加详尽扎实。
譬如第一部分农桑事项,薛淮着重强调三点,即严禁胥吏扰农、保障耕牛籽种、修复水利沟渠,每一条的内容都非常详细,具体到何人负责何时验收如何考评等等。
又如肃清市侩平准物价这一项,薛淮交由郝时方领衔负责,要他严惩市霸牙行、设立官秤官斗、建立市价旬报,从而保证境内的民生稳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
此外还有振兴百工疏浚商路、恤养孤贫敦厚风俗、明断狱讼靖安地方等等,这些政策算不上推陈出新标新立异,却深入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关键的是,薛淮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范围,不会出现互相推诿扯皮的情况——以他如今的权势和威望,府县两级官吏没人敢捋虎须。
“诸位,以上诸项关乎民生百务,乃府衙权责所在。”
薛淮见众人并无异议,便肃然道:“新政成败,在于力行不辍,稽查有方,赏罚分明!自本官始,至各县胥吏杂役,凡推行新政有功者,考评从优,阳奉阴违、怠惰贪渎者,严惩不贷!”
众人起身恭敬地说道:“谨遵厅尊之令!”
薛淮微微颔首,又命王贵行文各县知县,于二月初十来府衙当面座谈新政事宜,随后便让众人退下。
他回到内厅之时,叶庆已经在此等了一段时间。
二人互相见礼,叶庆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大人,我刚刚收到京城来信,你想打听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薛淮目光微凝,朝旁边看去,江胜和齐青石心领神会地退下,二人就守在外面。
“那件案子有些复杂。”
叶庆略显沉肃地说道:“太和二年,令尊时任监察御史,受命协查一桩军械贪渎案。此案牵扯到时任兵部尚书、京军西山营提督和宣大总兵,乃是今上登基之后处置的第一件大案。彼时有兵部武库司郎中凌青卷入其中,令尊查明凌青乃是贪腐一条线上的重要节点。后经陛下允准,靖安司查抄凌家,发现大量贪墨和行贿的罪证,凌青在诏狱中畏罪自杀,其妻随即自尽。”
薛淮听得眉头微皱。
正月初八在影园雅室之中,他从徐知微口中得知对方下毒的缘由,提取出几个关键信息,随即拜托叶庆通过靖安司查询当年薛明章经手过的案子。
通过靖安司高层的判断,只有太和二年兵部大案中的凌家符合徐知微所言家破人亡的条件,然而薛淮没有想到这件案子牵连如此之广,兵部尚书、京营提督和宣大总兵单拎出来哪个不是朝堂重臣?
他想了想,沉吟道:“凌家是否还有人活着?”
叶庆道:“凌青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死在流放之地,一个女儿已经出阁,夫家乃是京中富商柳家。当时因为陛下震怒,凌家被查抄,凌青及其妻子相继暴亡,其女凌英因已嫁作柳家妇,按律法不在株连之列。但柳家为求自保,迅速将其休弃。凌英被逐出柳家后不久,其夫柳从便在商旅途中遇悍匪横死,所携货物遭劫,柳家亦因此败落。”
薛淮心中一动,从凌英的年纪和遭遇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徐知微口中的姑姑,便问道:“凌英下落可知?”
叶庆摇头道:“卷宗上并无明确记载,盖因此案已经了结,凌英本就不在株连之列,无人在意她的生死。薛大人,此案年代久远,诸多亲历者已不在人世,凌柳两家更早已化作尘土,想要查清详细极为困难。”
薛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靖安司都统韩佥知道天子对薛淮的器重,不介意在这种小事上出手相助,但薛淮若是想驱使靖安司动用大量人手去查一件十八年前的旧案,那就是逾越之举。
薛淮遂话锋一转问道:“叶掌令,以你的经验判断,这件案子可有明显的疑点?”
“令尊薛公时任监察御史,因协查此案铁面无私、证据确凿,深得陛下嘉许,太和五年便外放擢为扬州知府。”
叶庆字斟句酌,轻声道:“不过此案结案速度之快确实不同寻常,像这种涉及三位重臣的军械大案,牵连广取证难,各方抗辩朝堂角力,按照常理拖上一两年也是常事,但此案仅仅用时半年便结案,而且根据卷宗记载,令尊曾力主追查流失军械的确凿去向,然此议最终被内阁压下。”
薛淮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他想起去年离京之前,天子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当年扬州盐税积弊极深,薛卿入宫求见,开门见山地告诉朕,他要去扬州肃清盐政,还赋税于民,充盈国库。”
天子似是表明薛明章是主动寻求外放扬州,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
薛明章是否因为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而被迫暂时离开中枢,就像薛淮他自己一样?
“那凌青呢?”
薛淮没有忽略此人,看着叶庆问道:“他是真有罪还是被冤枉的?”
“从卷宗记载来看,凌青确实是贪腐中的一环,靖安司从凌家查抄出黄金五千两和珠宝玉器若干,且凌青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叶庆神情凝重地说道:“但是他畏罪自杀之事存在疑点,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之死也不太正常,二人被判流放辽东戍边,一个突发急症暴毙,另一个深夜失足坠崖,时间相隔不到半月。”
薛淮沉吟道:“也就是说……这样一件看似证据确凿的铁案,其实还有不少疏漏?”
叶庆轻咳一声,宽慰道:“薛大人,令尊薛公当时并非主持查案之人,他不知此案全貌,事后亦难以接触详细,因此凌家后续的遭遇其实和令尊无关。”
薛淮并非是在怀疑薛明章有问题,他只是觉得这件案子绝对比预想得更复杂,问题在于如叶庆所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就算他在京城也很难再查下去。
他思忖片刻,又问道:“叶掌令,当年是何人主持查办这件案子?”
叶庆微微迟疑,随即低声说出一个响亮的名字:“时任礼部左侍郎,宁珩之。”
内阁首辅宁珩之。
薛淮心中一凛,宁珩之的出现意味着这件案子的一应结果都是当今天子的要求。
他脑海中又浮现另外一个名字,状若无意地说道:“叶掌令,我记得镇远侯秦大人于太和四年升任宣大总兵,又于太和七年取得一场大胜,一战剿灭数万鞑子,从而奠定我朝北境数十年太平,对么?”
叶庆有些佩服这位年轻同知的敏锐,当下只是简略地应道:“是。”
薛淮并未深入这个话题。
两人又谈了一阵关于济民堂的问题和后续的安排,叶庆便匆匆告辞。
薛淮起身来到窗边站定,望着庭院中的嫩芽新抽,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太和二年,天子还未坐稳那张龙椅,一桩及时出现的军械大案扳倒了一位兵部尚书、一位京营提督和一位宣大总兵。
宁珩之通过这桩大案名动朝野,为他后续升任吏部尚书奠定基础,而秦万里顺利接过宣大兵权,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成为军中新贵,风头一时无两。
宫里那位天子则凭借朝中大量的人事变动以及几位近臣的卓越表现,逐步将权柄收拢于手。
至于那些滚滚落地的人头之中是否有含冤而死者,以及刚刚崭露头角的薛明章在其中承受怎样的煎熬,显然不是圣天子会在意的事情。
“呼……”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冷冽的笑意,眼神愈发幽深。
213【构陷】
扬州以北三百里,漕运枢纽淮安城。
漕运总督衙门便坐落于城内,大门外有三座牌坊,分书“重臣经理”、“总共上国”和“专制中原”,大门对面则是一堵巨型照壁。
门楣之上悬着“总督漕运部院”匾额,门前设高台基,左右一对威严的白矾石狮子。
入内可见重檐斗拱如云,院落层层递进,处处守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
二堂花厅,一位年过五旬的高官坐在太师椅上,身姿挺拔如松,虽鬓角已染霜白,眉眼间依旧透出几分锐利之意。
他便是大燕漕运总督蒋济舟。
厅内还有两人左右而坐,分别是官阶从三品的理漕参政宋义,以及前来述职的漕运扬州段通判赵琮。
蒋济舟的脸色不太好看,盖因宋义刚刚送来一个消息,之前护送两淮盐案赃银入京的漕军总兵伍长龄因功受到天子嘉赏,加封其为平江伯。
大燕承平日久,天子对爵位的赏赐素来审慎,当年秦万里在宣大总兵任上一战斩杀鞑子两万余人,也不过是因此受封镇远侯,而今伍长龄仅仅因为去了一趟扬州,给那个年轻的扬州同知呐喊助阵便得到一个伯爵,可谓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
这几年蒋济舟凭借自身的手段和首辅宁珩之的支持,不断压制伍长龄的权柄,眼看对方便要彻底失势,谁料一朝翻身成为御前红人,这让蒋济舟如何平静?
“部堂。”
宋义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伍军门虽因功得封伯爵,然则此功此爵犹如沙上筑塔,看似风光实则虚浮。”
“虚浮?”
蒋济舟那深潭一般的眼底浮现一抹审视,淡淡道:“宋参政,此番伍平江可是实打实押着八百余万两赃银入了国库,陛下金口玉言嘉其忠耿,你倒是说说他这根基虚在何处?”
宋义微微欠身,态度愈发恭敬,言辞却条理清晰:“部堂明鉴,伍军门此功在于协助而非主导。细论两淮盐案,运筹帷幄在于陛下,破局在于薛淮,伍军门不过是率部协助,此乃漕军分内之责。此番伍军门破格获赏,非其功勋卓著,实乃圣心欲眷薛淮,伍军门适逢其会沾光而已。”
蒋济舟若有所思道:“继续。”
宋义看了一眼蒋济舟的脸色,见其神情略缓,便从容道:“部堂,军中最忌骤贵。当年镇远侯亲冒矢石斩首上百,血战数日歼敌数万,陛下思虑再三才封赏侯爵,而今伍军门功劳几何?此等逾制封赏,岂能不引得军中勋贵侧目?对于伍军门而言,这个伯爵绝非福分,实乃祸之肇端。”
蒋济舟眼帘微垂,看似不动声色,但宋义知道这位总督大人心中的郁气散了不少。
他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道:“此外还有一处极为关键。伍军门这次得爵和薛淮离不开关系,两人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薛淮此人锐气太盛,陛下以他做刀破局,他竟不管不顾地将两淮盐院和盐商势力连根拔起,此等霹雳手段固然能一时得陛下赏识,却也会结怨无数。当下薛淮的确风光无限,但……倘若有朝一日陛下不再需要这把刀,朝野清算之时,和薛淮共同进退的伍军门又将如何自处?”
说完这番话后,宋义便垂下头不再言语,厅内只剩下窗外春风吹过重檐的轻响。
良久,蒋济舟嘴角那丝惯有的冷厉弧度,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缓缓道:“参政此言不无道理,烈火烹油看似热闹,然则盛极必衰方是至理。”
他的目光扫过一直垂首静听的赵琮,又对宋义说道:“不过伍平江暂时得势,我们总得体恤圣意,等他返回淮安之后,让下面的人安分一些,该给的东西莫要克扣,以免他一时想不开去告御状。”
宋义微笑道:“部堂放心,下官明白。”
“嗯。”
蒋济舟对于这位心腹的能力颇为信任,想了想说道:“云安公主的坐船到了何处?”
宋义应道:“昨日收到消息,船队刚至临清。”
“这么快?”
蒋济舟目光微凝。
云安公主于正月二十启程,如今已是二月上旬,不过十来天就到了山东境内,对于公主凤驾而言,这速度显然不算慢。
宋义斟酌道:“云安公主孝心甚嘉,此番南下杭州是为太后娘娘祈福,路上肯定不会耽搁。下官听闻天津巡抚摆了好大阵仗招待,但是云安公主压根没有下船,只让女官回了一句万不可劳民伤财,盛巡抚那张老脸登时臊得通红,转头就写了请罪折子送去京城。”
“盛景老眼昏花,马屁拍到马腿上,纯属咎由自取,他也不想想云安公主能得陛下如此宠爱,论眼界城府岂是一般皇室公主可比?”
蒋济舟冷笑一声,叮嘱道:“既然殿下不喜排场,我们自当谨守本分,但沿路护卫不得轻视,切莫让宵小之辈打扰殿下的清静,此事你要亲自去办。”
宋义肃然道:“是。”
蒋济舟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听说京中有传言,云安公主和薛淮交情不浅?”
“是有这么回事。”
宋义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徐徐道:“据说前年秋天,薛淮跑到云安公主的别苑附近投河自尽,被殿下的护卫救了起来,两人从此便有了接触。后来有次代王殿下要找薛淮的麻烦,是云安公主居中说和,此事在京城早已流传开来,不过都是私底下议论,没人敢公然编排。”
“这薛淮还真是左右逢源啊……”
蒋济舟身为朝野公认的宁党大员之一,对薛淮的观感和态度不言自明。
两淮盐案虽未直接波及到漕运总督衙门,但这是因为蒋济舟生财有道,不会像许观澜那般丧心病狂地直接挖掘国朝根基,再者连伍长龄都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何况远在扬州的薛淮。
两边暂时相安无事,可蒋济舟不会放松对薛淮的警惕,毕竟盐漕二字始终连在一起,谁知那个年轻又凶狠的扬州同知什么时候咬他一口?
再者,薛淮这两年给宁党造成极大的损失,宁珩之碍于首辅之尊不便和一个晚辈计较,不代表他不想让薛淮跌落尘埃。
一念及此,蒋济舟看向赵琮说道:“近来扬州那边有何动静?”
赵琮心里清楚总督大人这个问题的深意,他先简略地陈述如火如荼的扬州新政,然后恭敬地说道:“部堂,薛同知虽是年轻俊杰,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最近卑职便听闻一些有趣的传言。”
“哦?”
蒋济舟摩挲着扳指,温言道:“说来听听。”
赵琮道:“薛同知的父亲薛公当年主政扬州之时,和当地富商沈秉文知交莫逆,这沈秉文有一女现年十九,和薛同知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去年冬天沈家的广泰号主动向朝廷捐献粮秣冬衣,博得陛下嘉许义商之名,坊间传言这是沈秉文为其女铺路,以便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嫁入薛家。”
“少年慕艾有何稀奇?”
蒋济舟眼皮都未动一丝,淡淡道:“就算薛淮和沈家有公器私授的嫌疑,你要知道沈家当年受了薛文肃公的恩惠,以薛公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此事提都不要提,否则……”
“卑职岂敢胡言乱语?”
赵琮连忙否认,又道:“部堂,卑职想说的是另一件事,这薛同知还真是色中饿鬼,竟然冒大不韪囚禁一位神医!”
蒋济舟一怔。
他很难把色中饿鬼和囚禁神医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毕竟他印象中的神医都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这赵琮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赵琮赶紧解释道:“部堂容禀,去年秋天扬州济民堂来了一位女神医,虽说她在行医时戴着面纱,但是依旧能显出出众的气质。今年正月初八,扬州府衙在影园设宴款待本地义商,那位名叫徐知微的女神医亦现身露面,所有看过她容貌的人都说此女是倾城之姿!”
蒋济舟并不偏好女色,听闻此言亦不为所动,略显不耐道:“啰嗦。”
赵琮微窘,只得言简意赅地说道:“谁知那日影园盛宴结束之后,徐神医便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济民堂对外的说法是神医染病身体不适,需要休养一阵。不过下官从隐秘渠道得知,那徐知微竟然被薛同知关在了官邸之内!”
此言一出,蒋济舟和宋义神情微变。
大燕对于官员的管控和约束比较严苛,明令官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虽说这无法禁止风流之事,但至少明面上有违朝廷法度。
连寻花问柳都不被允许,更不必说这种强抢民女的恶事,而且徐知微还不是普通民女,是无私付出救治穷苦百姓的仁医!
蒋济舟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宋义微微皱眉道:“赵通判,真有此事?”
赵琮正色道:“千真万确!”
“少年慕艾虽是天性……”
蒋济舟再度重复那句话,随即悠悠道:“但是也要注意分寸啊。”
宋义心领神会地道:“部堂,若薛淮真有此等狂悖之举,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只怕不能坐视。”
“嗯。”
蒋济舟只淡淡应了一声。
赵琮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蒋济舟点头,朝中自然有人弹劾薛淮,此事或许不能动摇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但是日积月累之下,积销毁骨之际,他身上的圣眷又能维持多久呢?
最重要的是……有人不想看到徐知微一直被薛淮控制在手中,虽说赵琮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在意此事,但是他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去做,毕竟这些年他得到的好处不计其数,而且这次他只要不经意间说几句话,就能再得一笔丰厚的报酬。
当此时,厅内三人脸上皆带着笑意,仿若春风拂面。
214【斩草除根】
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城,某处临水深宅。
如今已是二月中旬,春风逐渐带着暖意,然而柳英周身气度依旧显得冰冷。
坐在她对面的胡娇娘却浅笑嫣然,丹蔻指尖划过紫檀案几上那盏雨前龙井,声音天然带着娇媚之意:“姐姐这些天眉头就没舒展过,倒叫妹妹好生不忍。如今春暖花开之时,运河上船来船往,谁不想赶紧谋个好前程,姐姐偏要守着一局死棋徒耗心神,何必呢?”
柳英知道这三旬妇人看似怯弱,实则一副蛇蝎心肠,只不过仗着教中老祖对其的偏宠,这几年几乎无人敢惹。
但她不惧。
入教近二十年,柳英从一介平平无奇的教众到执事、护法乃至如今的圣女之尊,靠的是扎扎实实的功劳,济民堂便是她的得意杰作。
济民堂从十几年前杭州北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药铺,发展到如今遍布江南各地重镇,成为官府公开褒扬的善堂,这个过程里倾注柳英的毕生心血,也让她在教中的地位日渐崇高。
圣教通过济民堂聚拢人心,并且将大量来路不正的银钱变作善款,为圣教的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而且在柳英的筹谋之下,济民堂和圣教核心并无太深的关联,这些年连靖安司都查不出二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只有极少数人才知晓内情,大部分济民堂的郎中和管事都以为他们是真的在做善事。
当然这些人的想法没有错,济民堂确实做了很多善事,只不过随着济民堂的名气越来越大,柳英等圣教核心人员会利用这份名气选中各地部分官吏和乡绅,先将他们发展成为外围教众,等到时机成熟再行传教之举。
简而言之,柳英以前从来不把胡娇娘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有老祖的宠信,她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但如今胡娇娘就敢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只因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想到处境暗无天日的徐知微,柳英心里便满是纠葛,可她不愿在胡娇娘面前表露出来,因而直视着对方那双媚眼,声音冷冽如刃:“娇娘,圣教规矩尊卑有别。本尊座前,何时轮到你一个内堂护法指点江山?”
见她摆出圣女的架子,胡娇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化作更深的假笑,掩唇道:“圣女息怒,属下怎敢指点您呀?只是……圣女想必很清楚,扬州薛淮看似古井不波,可靖安司里那些皇帝的鹰犬已经在查济民堂的银钱来路。为了帮圣女解决后患,属下奉老祖之命焚了上百账册,又斩断七条暗线,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损失。”
柳英闻言默然。
虽然她坚信徐知微不会泄露任何隐秘,但是圣教高层不会这样想,他们绝对不会坐视危险的存在,提前消除隐患是必然之举,而这所造成的损失自然会记在柳英身上。
胡娇娘面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她才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内堂护法,一心盯着柳英的圣女之位,只是柳英的功劳大资历深人脉广,即便胡娇娘有老祖的宠爱,亦不可能强行把圣女之位换给她。
过去几年胡娇娘想过各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撼动柳英的地位,如今总算让她等到机会,又怎会轻易错过?
她抬手抚过鬓边金簪,悠悠道:“先前姐姐说要亲自解决后患,妹妹自然不敢插手,然而等了一个多月,姐姐却只想出……咳咳,姐姐,你别怪妹妹说话直,且不说蒋济舟那头老狐狸会不会出手对付薛淮,就算他真心想为宁党效力,光凭朝中那些御史能奈何薛淮?”
柳英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监视本尊?”
她让人驱使漕运通判赵琮出手,将“薛淮囚禁女神医”的消息透露给蒋济舟,因为她觉得蒋济舟身为宁党大员,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攻讦薛淮的机会。
这件事办得很隐秘,此刻胡娇娘突然挑明,说明她在柳英身边布有暗子。
胡娇娘从容道:“姐姐莫要说得这般难听,什么叫做监视呢?姐姐是否还记得,妹妹此行是奉老祖之命,专程协助你解决后患。”
柳英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意,沉声道:“你怎知此举无用?”
胡娇娘便轻叹一声道:“姐姐这是关心则乱,丝毫不见往日的细致。如今薛淮靠着靖安司来查济民堂,靖安司是什么衙门?皇帝老儿难道不知薛淮为何会关押徐知微?你诱使蒋济舟出手以此事攻讦薛淮,只怕是在给薛淮的仕途添砖加瓦呢。”
柳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从徐知微陷于薛淮之手开始,她确实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
这是为何……
柳英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的水池波光粼粼,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胡娇娘精准地捕捉到了柳英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她嘴角那抹假笑愈发深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姐姐。”
胡娇娘的声音显得更柔,却像淬毒的蛛丝缓缓缠绕上来:“老祖让我转告你,断尾求生方成大业,一如当年事。”
听到最后那三个字,柳英心绪翻涌,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一时间无法确定对方究竟知道多少往昔隐秘。
胡娇娘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道:“济民堂是姐姐为圣教打造的善面,堪称一件无价之宝。它扎根江南十余年,活人无数、声望日隆,是我们吸纳人才、洗白银钱和渗透官绅最完美的外衣。可是如今这件宝贝却多出徐知微这记污点,她陷在薛淮手里就像我们心头的一根刺。”
柳英依旧不肯松口,但她的脸上逐渐浮现痛苦之色。
胡娇娘见状便微微前倾上身,轻声道:“靖安司的手段,想必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虽说我们已经尽量斩断暗线,可是只要徐知微活着,薛淮早晚会撬开她的嘴!姐姐,你一直把徐知微当做下任圣女培养,她知道不少关于圣教的机密,若是薛淮获知这些机密然后顺藤摸瓜,你能承担得起这份后果吗?”
柳英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是她最担心又不敢去想的问题。
她十分艰难地说道:“知微她医术精湛深得民心,将来于圣教有大用——”
“够了!”
胡娇娘终于失去耐心,脸色冷如冰霜,沉声道:“柳英,你真把徐知微当做你的女儿了?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因为凌家的不知死活,圣教耗费十几年在北方打下的根基一朝崩塌,此后不得不南下转移!”
“你……”
柳英震惊地看着对方,并非是因为胡娇娘直呼她的名字,而是她竟说出了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胡娇娘才十岁左右,且和圣教毫无关联,她怎会知道内情?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老祖亲口告诉她这些秘密。
胡娇娘厌憎地说道:“凌家害得教中损失惨重,他们自然都该死,包括凌英和她那个蠢货夫君,以及这两人的女儿,凌家的血脉绝对不能留在这世上!可是你……你竟然敢暗中将那个婴儿救下来,甚至要把她培养成下任圣女,你简直不可救药!”
柳英遽然起身,清瘦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回忆汹涌袭来。
那年她还只是一名普通教众,奉命接近凌英并杀死对方,就像其他受命杀死凌青两个儿子的教众一样,这是对他们的考验。
柳英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个任务,然而离去之前,一声婴儿的啼哭使得她停下脚步。
婴儿的睫毛很长,瞪大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小手死死攥紧她的衣襟。
时光倥偬,一晃十八载。
无数个朝夕相伴的日夜里,柳英似乎已经忘记当年的鲜血淋漓,眼中只有愈发出色的徐知微,而今胡娇娘一番话犹如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开她心底的痕迹。
“柳英,老祖让我问你,你是否还记得入教时许下的誓言?还是说这些年操持济民堂,你真把自己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
胡娇娘冷厉地盯着柳英。
片刻过后,柳英颓然道:“属下怎敢忘记誓言?”
“那就好。”
胡娇娘轻吸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老祖给过你机会,但你这段时间毫无进展,那就容不得你继续拿圣教的安危胡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用你的方式通知徐知微,让她了断自己,这起码能让她体面地死去,至于第二个——”
柳英微微闭上双眼。
脑海中却浮现徐知微的面庞。
那是她养了十八年的人。
胡娇娘冷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若下不了这份狠心,老祖便会罢免你的圣女身份,往后济民堂的一应事务由他人接手。另外,老祖会亲自派人赴扬州处决徐知微。你选吧。”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良久,柳英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她木然地说道:“请转告老祖,柳英不劳他老人家出手。”
“很好。”
胡娇娘冷哼一声,继而道:“十天为期,倘若届时徐知微还活着,此事就和你无关了,教中自会有高手出面。”
说罢转身离去。
室内一片死寂。
柳英跌坐椅中,面色苍白如纸。
215【半日】
扬州,漱玉轩。
薛淮从进入二月便一直在忙碌新政事宜,他将前世的经验因地制宜,在扬州这片广袤又富庶的土地上尽情勾勒,为府县两级官吏制定极其详尽的权责范围。
沈青鸾也没有闲着。
沈秉文暂时搁置广泰号的出海策略,转头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盐业协会之中。
他推举乔望山担任第一届会首是因为顾全大局,不代表他会忽视这桩极其重要的大事,在薛沈两家即将联姻的当下,沈秉文自然会尽心尽力襄助薛淮的改革大计。
与此同时,沈秉文逐步放权给沈青鸾,将广泰号很多事情交给她决断,这同样是为女儿的将来铺路——沈青鸾出阁之后不会变成深闺妇人,她的嫁妆是广泰号将近一半的产业。
在这种情形下,薛淮和沈青鸾在整个二月只见过两三次,而且每次都只是仓促碰面无暇深谈。
直到今天,两人终于有了半天闲暇,相约来到颇为私密的漱玉轩。
芸儿带着几名丫鬟奉上香茗点心,随即乖巧地退下。
薛淮端起青瓷茶盏轻呷一口,清冽香气在舌尖化开,悄然冲散他眼底因连日操劳而沉积的倦意。
坐在他对面的沈青鸾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软烟罗春衫,发间斜簪一支蝴蝶步摇。
她并未规规矩矩端坐,而是微微侧身倚着靠背,指尖捻着一颗果子,春光映照着她白皙的面庞,明媚得如同窗外抽芽的新柳。
“淮哥哥,近来累坏了吧?”
“新政初行自然有些忙,每件事都马虎不得。”
薛淮眼中浮现笑意,温言道:“广泰号事务繁杂,叔父如今放权于你,想来你的担子也不轻。”
沈青鸾将果子丢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慵懒的猫儿。
随着两人的关系初步定下,沈青鸾在薛淮面前愈发放松,不像在外人面前那般时刻秉持沈家大小姐的端庄稳重。
其实杜氏私下里也曾劝过沈青鸾,大抵是觉得这世间男子尤其是像薛淮这样的少年显贵,会更加注重礼仪规矩,但沈青鸾不这么想,她更愿意在私下相处时让薛淮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当下听到薛淮的关切,她神采奕奕地说道:“那是自然!爹爹说了,他总得让我多练手,免得将来……”
她忽然顿住,飞快地瞟了一眼薛淮,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淮哥哥你放心,我能顾得过来,就像前段时间金陵钱庄分号有一件麻烦事,我就独自处理得妥妥当当。”
她的语气轻快又灵动,随即将近来忙碌的事情一件件娓娓道来。
说到兴起时,她会忍不住晃动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整个人显得无比明亮,宛如春日里最蓬勃的生机都汇聚在她身上。
薛淮安静地听着,偶尔接过话头,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沈青鸾清脆的嗓音中逐渐放松。
几块精致的点心下肚,薛淮愈发安逸,他看见沈青鸾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玉佩,不由得抬眼往她发间看去,并未看见他送她的那枚珠钗,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蠢。
她暂时肯定不会戴上那枚珠钗。
沈青鸾抬眸看向薛淮,眼中带着一丝好奇的意味。
“青鸾。”
薛淮语调轻缓,徐徐道:“我前日收到家中来信,家母已经选定几位老成稳重的世交,请他们南下扬州拜会沈叔父,商谈你我之事。”
沈青鸾一怔,手指绞着玉佩的络子,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从扬州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扬州,她终于确认自己追寻的不只是年幼时的记忆,更是眼前这位年轻男子的脚步。
“淮哥哥。”
沈青鸾眼中闪烁着光彩,鼓起勇气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薛淮颔首道:“你说。”
“我爹说过……咳咳……将来我出阁的时候,他会把家中一些产业充作我的嫁妆,而这些产业肯定需要我打理,我虽然不会像男子一般时常抛头露面,但也难以久居深闺。”
沈青鸾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薛淮,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薛淮看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浓,坦然道:“青鸾,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笼中雀,后宅那方天地不会困住你。”
这个回应异常简洁,然而他的眼神足够坚定且真诚。
虽非长篇大论字斟句酌,却一字字敲在沈青鸾的心坎上,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安。
她嫣然一笑,拿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大大方方地递到薛淮面前:“薛大人近来太辛苦,尝尝我亲手做的点心!”
薛淮接过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赞道:“好吃。”
室内的气氛愈发轻快且温馨。
两人又谈了一阵新政的进展,沈青鸾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如何让广泰号开展一些利民的营生,譬如去年和兴化县衙的合作,广泰号出钱出人,县衙则提供一些便利且优渥的条件。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逐渐偏斜。
薛淮往外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提起那件事,于是缓缓道:“青鸾,你可知道云安公主南行之事?”
沈青鸾当然知道,毕竟云安公主算是京城广泰号的靠山。
在她启程之前,京中管事便已传信江南。
“嗯,听说过。”
沈青鸾微笑道:“云安殿下此番南下杭州为太后娘娘祈福,京中赞誉声一片,都说她孝心甚嘉。淮哥哥,殿下这次会在扬州逗留么?”
薛淮的手摩挲着茶盏,微微点头道:“殿下这次是沿运河而行,途径扬州是必然之事,但是并不确定殿下是否会临时驻跸此地,因为我目前还未收到公主府的通报。”
沈青鸾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薛淮,心里涌起一丝古怪。
她回想起前年在京中短暂停留的见闻,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云安公主尊重之中带着几分警惕。
这是一种直觉。
她总觉得云安公主对薛淮青眼有加,而且对她隐隐有种敌意,虽说对方帮过广泰号的大忙,后续亦不介意成为广泰号的靠山,但在沈青鸾看来,这只是云安公主身为天家贵胄的骄傲,不屑于为难一个小小的商号,而且这里面还有薛淮的影响。
少女沉默不言,薛淮却知道她心中所想,今日特意提起姜璃,他便是要祛除沈青鸾的疑虑和担忧。
两人定亲在即,薛淮不希望沈青鸾暗藏纠葛,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青鸾。”
薛淮直视沈青鸾清澈见底的双眸,认真地说道:“云安公主乃金枝玉叶,身份贵重无比,于公她是代表圣意南巡祈福的贵人,于私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且数次相助,因此她无论是否选择在此地驻跸,我都会代表扬州府衙热忱相迎。”
沈青鸾乖巧地点头道:“淮哥哥,我明白。”
薛淮郑重地说道:“我对云安公主唯有敬重和感激,这份情谊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让沈青鸾心中那抹难以言表的细密忧虑,瞬间被熨帖得平平整整。
当初在京中她便感觉到薛淮对姜璃并无热切之念,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情,这并非她无端猜忌,而是女儿家心思在所难免,此刻听到薛淮认真的自白,她不由得甜甜一笑,轻声道:“知道啦!薛大人!”
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帘,在她发间的蝴蝶步摇上跳跃,洒落细碎金光。
薛淮看着她明媚如初的笑容,心中最后一丝杂念也随之化开。
他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带着一丝试探的温柔,轻轻覆上她搁在案几上的手背。
沈青鸾微微一颤,白皙的手背被薛淮带着温度的掌心包裹。
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从手指蔓延至心尖,让她脸颊上的红霞“腾”地一下烧得更艳。
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手指,却又在下一秒停住,反而带着一点羞涩的坚定,缓缓地翻转手掌,让自己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薛淮的掌心。
两只手就这样在紫檀案几上静静交迭。
薛淮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和案牍劳形的痕迹,而沈青鸾的手柔软细腻,指尖微凉,却因主人的心意而渐渐染上同样的温热。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
薛淮的目光落在沈青鸾低垂的眼睫上,那蝶翼般的睫毛正轻轻颤动着,泄露她此刻内心的悸动,他不由自主地略略倾身,动作轻柔却坚定。
沈青鸾似有所感,长长的睫毛抬起,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带着水光,有些迷茫又带着羞怯地望向他。
薛淮没有犹豫,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轻柔如羽、却又滚烫如烙的碰触。
沈青鸾只觉得额头被一片温暖覆盖,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脸颊红得如同天边最瑰丽的晚霞,一直蔓延到耳后根和纤细的脖颈。
薛淮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沈青鸾并未顺势靠向他怀中,只是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便在这时,窗外响起芸儿怯怯的声音。
“厅尊大人,您的护卫江胜禀报,说是那位神医想要见您。”
沈青鸾如蒙大赦,几乎是迅速从薛淮的掌心中抽出手,轻咳一声道:“淮哥哥,你该回去了。”
薛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女红彤彤的脸庞,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微笑道:“时间还早,不如你随我一起过去?你也有段时间没见到徐知微了,她忽然想要见我,多半是藏在暗处的人已经按捺不住。”
“唔……”
沈青鸾稍稍迟疑,轻声道:“那我让芸儿再安排一辆马车?”
薛淮知道方才的举动有点吓到她,当即微笑道:“好。”
216【独角戏】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入同知府邸东侧的角门。
薛淮先行下车,随即来到另一辆马车旁边,芸儿并其余几名丫鬟识趣地让到一边。
沈青鸾望着薛淮伸过来的手掌,略一犹豫,还是将手轻轻搭在薛淮掌心,借力下了车。
二人来到东边小院,等候在此的岳振山迎上前,目不斜视地说道:“大人,徐神医一个时辰前便有些异样,不再枯坐,而是在屋内反复踱步。她方才突然请求见您,神色颇为决绝。”
薛淮沉声道:“今日宅内可有异常?”
岳振山肃然道:“回大人,宅内一应如常,周遭亦无外人窥伺。”
薛淮心中便有了计较,看来徐知微背后的势力有着不为人知的诡异手段,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消息。
他原以为对方会采用暗杀的手段除掉徐知微,但是那些人足够谨慎,他们料想薛淮会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因此没有冒然行动,而是用极其隐蔽的方式联系徐知微。
一念及此,薛淮转头对沈青鸾说道:“我们进去吧。”
守卫无声地行礼开门,东院原本空寂的氛围此刻更添几分压抑。
两人走进正房,身后只有江胜相随。
徐知微站在窗前,一身素净的衣裳,身形比月前更加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透出几分倔强的苍凉。
这一幕看得沈青鸾眼神微黯。
回忆过往,她和徐知微也曾有过一段亲近的接触,两人年龄相近见识不凡,且都有一颗纯正的善心,交情加深乃顺其自然,可是当徐知微在影园雅室递出那颗有毒的养心丹,过往就只能是过往。
一旁的薛淮心中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和徐知微之间有个赌约,如今看来应是揭开谜底的时刻。
徐知微缓缓转身,往昔那双清冷明澈的眼眸仿佛蒙上一层深秋湖面的寒雾。
她看向薛淮行礼道:“见过薛大人。”
薛淮双眼微眯,语调沉静:“徐姑娘要见我所为何事?”
徐知微未答,径直走向旁边一张不起眼的酸枝木小几。
几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食盒——这是李顺在三日前新采买的器具,因其物美价廉,他便多买了几个。
薛淮和沈青鸾顺势看向那个朱漆绘纹食盒。
沈青鸾轻“咦”一声道:“这食盒的花纹看着有些别致。”
“别致?”
徐知微扯了扯嘴角,笑意愈发荒凉:“这花纹叫做归尘。”
薛淮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还在想济民堂幕后的势力会如何灭口,却不料对方竟借市井流通之物传递讯息。
江胜、齐青石、白骢和岳振山四人群策群力,将官邸内外布置得犹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飞鸟掠过都能察觉。这些天他们严查各处,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然而对方只是将讯息标记在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上,静待识货之人。
采办无辜,食盒无咎,唯这名为归尘的花纹如淬毒匕首,精准刺入徐知微的心口。
薛淮故作不知,依旧平静地问道:“归尘?何意?”
“字面意思。”
徐知微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他人之事,继而道:“姑姑曾经对我说过,见此纹便是命尽之时。”
沈青鸾眉尖蹙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亲人?
那姑姑逼迫徐知微行下毒之举,如今事败又担心会牵连到她自己,竟然能狠心逼徐知微自尽了断?
她抬眼望去,只见徐知微站在窗边,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投影在青砖地上,伶仃如折翼孤鹤。
显然徐知微也没有想到,即便她已经做好一心求死的准备,用这条命来报答柳英的养育之恩,但是姑姑并不相信她,最终还是用这种手段提醒她——既然已经落入薛淮手中,那便将所有秘密带入尘土之中。
她不畏惧死亡,但自己选择死守秘密和被最亲近的人逼着去死是两回事。
“坐下聊聊?”
薛淮颇为诚恳地看着徐知微。
沈青鸾愁肠百结,她能看出徐知微心如死灰,浑然没有了生气。
徐知微当然记得那个赌约,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薛淮,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三人落座,一时无言。
“徐姑娘,事已至此,还望你能保持冷静。”
薛淮没有仓促提及赌约之事,他放缓语气说道:“若不介意,我们想听听你的故事。”
沈青鸾顺势说道:“对呀,徐姐姐,你的医术这么厉害,是从小就跟着名医学来的么?”
徐知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缝线,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压住喉间的涩意。
良久,她才抬起眼帘,声音像浸了秋霜的溪水,清冽而缓滞:“我无父无母,是姑姑从雪地里捡回的弃婴。她说那年腊月,运河冻得能跑马,我在襁褓里哭得只剩一口气,怀里塞着半块褪色的平安扣。七岁之前,我一直住在杭州城隍庙后巷,那时济民堂草创,姑姑本就十分辛苦,但她对我的照顾呵护依旧体贴入微,因而她在我心里和亲娘无异。”
沈青鸾默默叹了一声,她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明白对于徐知微来说,那姑姑如今的决定何其残忍。
“我识字是从《千金方》开始的。”
徐知微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缓缓道:“姑姑请来济民堂的孟老郎中教我。孟老脾气古怪,嫌我腕力弱,让我每日卯时去山上采露水,露珠坠而不散者,方入药引。有次攀岩摘石斛,我不慎跌进荆棘丛里,孟老骂我愚钝,却连夜翻遍药典,替我调了祛疤的玉容膏。”
薛淮眸光微动,他听叶庆提起过济民堂的玉容膏,穷苦妇人脸上的疤癞被这药膏抚平后,常跪在堂前磕头。
“十五岁那年,嘉兴水患后发疫。”
徐知微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过时光看见那片疮痍之地,“姑姑带我去救治病人。帐篷不够,病人只能躺在泥地里等死。我给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施针退热时,他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哭喊求救,她的指甲掐进我皮肉里,很疼……所幸那孩子活了。后来他娘送来一篮野荠菜,说是河滩上最后一点青叶子。”
“再后来,疫区出现黑斑症,患者浑身溃烂,五日必死。孟老试遍古方无效,一夜急白了头。我在停尸棚待了很久,发现死者耳后有极细的虫噬痕。”
她抬手在案几上虚划一道线,眸中多了两分亮色:“原来是水虱钻入血脉,我用苦楝皮混雄黄酒熏蒸疫区,半月灭尽了虫卵。”
沈青鸾由衷地赞道:“徐姐姐,你真的好厉害。”
徐知微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道:“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爹娘的庇护,但姑姑对我极好,我不需要考虑其余事情,衣食住行都有人帮忙安排,我只需一心为人治病。说起来,我这一生也只做了这一件事。”
话音既落,室内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
窗外的斜阳将余晖涂抹在徐知微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近乎透明的轮廓。
薛淮和沈青鸾静静地听着,没有再出言打断。
“我以为我这一生只做这一件事就够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便是我的心愿。”
徐知微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朱漆食盒,仿佛是在凝视自己的命运,微嘲道:“姑姑教我仁心仁术,济民堂的招牌也是济世安民。我用尽全力想把这份善做到极致,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姑姑的养育之恩,才能忘却我无根浮萍般的出身,只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精心铺陈好的安排。”
“习字、学医、救人,我每一步都踩在预设的石板上。”
“我活得像一本由旁人执笔写就的话本,连神医之名都是预设的注脚,只为让济民堂的名声更加响亮。”
“原来我这一生,真的只做了这一件事。”
徐知微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弥漫着近乎冷酷的平静:“一件别人早就写好开头和结尾、由我粉墨登场的事。”
她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眼中没有愤怒和悲恸,唯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认命。
柳英设法送进来的朱漆食盒,让她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济民堂树立的招牌之一,亦是即将被抹去的无用器物。
她觉得这样的结局也能接受,因为她本就是柳英捡来的弃婴,本该死在十九年前的风雪之中,如今将这条命还给对方,也算了却这段因果。
沈青鸾心有不忍,徐知微已经陷入信仰和人生全面崩塌的状态,这个时候只怕她是真的一心求死,因为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薛淮凝望着徐知微的双眼,轻声一叹道:“徐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自然可以。”
徐知微平缓道:“那份赌约是我输了,薛大人但问无妨。”
“无关赌约。”
薛淮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你刚才说过很多往事,那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救过多少人?”
徐知微不解地看着他。
薛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内心,又说道:“或许你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但有一件肯定是真的,那便是那些因你获救的病人对你的感激,就像那名妇人送给你的野荠菜。”
徐知微怔住。
217【尘归尘】
“谢谢。”
良久,徐知微轻声说出两个字。
薛淮这番话对她确有几分慰藉,但也仅此而已。
虽说她行医时间不长,但因她医术精湛且不辞辛劳,这几年确实救过很多人,然而并非是那些人造成她现在心如死灰的状态,而是那位被她视作亲生母亲的妇人,将她如敝履一般丢弃。
行刺薛淮是徐知微这一生做过唯一违背良心的决定,只因那是柳英的泣血乞求,她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薛淮大抵能够体会到徐知微的心境,当下他也没有办法直接打消她的死志,只能转入正题道:“现在你能否说说你那位姑姑的信息?”
“可以。”
徐知微轻声道:“我姑姑如今名叫柳英,本名叫做凌英,其实……她也是个苦命人。凌家当年是京中官宦人家,凌姑姑的父亲虽非高官,但也算是紧要职位。后来因为一桩大案,凌姑姑的父亲被令尊检举,凌家因此被抄家,凌姑姑的亲人悉数死在那场动乱中,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这番话算是解释柳英为何非要让她毒杀薛淮的缘由。
薛淮却隐隐觉得古怪。
先前他已从叶庆那里知晓太和二年军械大案的详细,凌英的下落没有明确记载,问题在于她一个柔弱女子是如何活下来的?
凌青夫妇相继自尽,凌青的两个儿子间隔半月蹊跷死去,连凌英的夫君柳从都很快死于非命。
虽然薛淮暂时无力追查十八年前那桩案子的真相,但有一点他能确认——凌青或许真有贪墨之举,但凌家几乎被灭门显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在凌家人连续惨死之时,幕后凶手怎么可能放过凌英?
更加稀奇的是,凌英不仅安稳地活着,还能在江南打造出济民堂这块金字招牌!
薛淮姑且算她有天赋之才,然而济民堂做到这等规模,绝非个人能力可以促成,其背后必然藏着极大的势力。
凌英身为一个家破人亡的弱女子,逃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如何在突然间赢得隐秘势力的器重、靠着大量来路不明的银钱维持济民堂的发展?
“有没有一种可能……”
薛淮沉吟道:“柳英在这件事上骗了你,只为迫使你来给我下毒?”
徐知微明白他的意思。
凌家之事是真的,但柳英未必是凌英,她只是借用这个故事来逼迫徐知微。
她仔细想了想,微微蹙眉道:“以我对姑姑的了解,当时她应该没有说谎,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知道她的细微习惯。就算她不是凌英,至少也和凌家有着密切的关联,否则不会那般悲痛。”
薛淮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那济民堂呢?你是否知道其背后的隐秘?”
徐知微陷入沉默之中。
薛淮观察着她的神情,对沈青鸾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坐到徐知微身边,柔声道:“徐姐姐,你是不是担心济民堂会受到波及?”
徐知微轻轻应了一声。
“姐姐心地纯善,有这样的担忧亦在情理之中。”
沈青鸾索性拉着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是那日在影园之中,我亲眼看到你骤然折返只为提醒薛世兄,其实姐姐你也知道薛世兄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你才会这样做对不对?既如此,姐姐就不应该太过担心,无论最终查出了什么,薛世兄都不会为难济民堂里的好人。”
这番话说到徐知微心坎里。
济民堂的发展伴随着徐知微一路长大,她在这里习得医术,结识了很多宅心仁厚的长辈,在他们的熏陶之下逐渐坚定济世安民之念。
在亲眼见到那个朱漆食盒上的归尘花纹后,徐知微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济民堂。
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薛淮趁势说道:“我只是觉得济民堂的银钱来路有问题,同时怀疑你的姑姑不简单,绝对不会胡乱针对济民堂,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徐知微轻叹一声,缓缓道:“济民堂本身并无多少蹊跷,相信薛大人这段时间已经派人查过。堂中绝大多数郎中和管事都是本分人,他们和我一样只想着帮助穷苦百姓。至于大人所言银钱来路,济民堂终究不是小药铺,所涉产业和乡绅善款多而杂,一般人根本没有那个能力甄别详细。”
这个判断和靖安司的调查颇为相近,薛淮点头道:“此事暂且不提,你说济民堂本身没有蹊跷,那就是你姑姑藏着很多秘密?”
“姑姑她……”
徐知微轻咬下唇,低声道:“确实藏着一些事,但我所知大多是零碎片段,拼凑不成全貌。姑姑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杀了你,赢得其他人的认可,她便会开坛立我为圣女。”
此言一出,屋内空气几近凝滞。
沈青鸾怔怔地看着徐知微,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能听见“圣女”二字。
翻开煌煌史书,但凡出现这两个字,意味着民间极有可能酿成一片腥风血雨。
薛淮的表情愈发严肃,他比沈青鸾更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济民堂的背后果真隐藏着类似前世所闻白莲教一样的组织,那它能够造成的危害难以想象。
“圣女?”
薛淮沉声道:“徐姑娘,能否说得更详细一些?”
“我只知道这些。”
徐知微抬眼望着薛淮,歉然道:“姑姑平时不许我接触她的信笺,亦不许我旁听她和他人的谈话。她对我说,圣女是济民堂最高的赞誉,非仁心极厚之人不能担任,但是我并不相信。不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姑姑不可能时刻防备着我,因此我也知道一些事情。”
薛淮正色道:“你说。”
徐知微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在三年前,有天夜里我熬了药给姑姑送去,见她案头有一封信笺,蜡封的图案颇为奇怪,姑姑当即便将信笺收了起来。后来没过多久,我在几位前来济民堂捐献善银的富绅腰间佩玉上,瞥见过相似的轮廓,但都极为隐晦,若非刻意寻找或者认得,一般人很难留意。”
薛淮心中逐渐浮现一个大略的判断。
这济民堂背后果然藏着一股阴暗的势力,柳英定然是其中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而且从对方的行事风格来看,藏在水面下的脉络恐怕很庞大。
徐知微又道:“姑姑偶尔在极度疲惫或极度得意时,会脱口而出只言片语。我记得一年多前,有一次姑姑和我谈论济民堂的现状,她显得极为高兴,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我扶她回房歇息之时,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老祖目光如炬、理当欣慰之类。但是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从未听她提起过老祖这个人。”
沈青鸾蹙眉问道:“徐姐姐,那你有没有问过你姑姑,究竟老祖是何人?”
徐知微摇摇头,轻声道:“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怀疑过姑姑,那时也只当做是她醉后呓语。”
老祖?
薛淮光听这个称呼就知道事情有些复杂。
他记得前世白莲教的教义中有“无生老母”之说,而柳英所提之神秘老祖,多半也是类似的角色。
如今看来,济民堂背后的势力竟然是白莲教一类的组织?
这时徐知微深吸一口气,神情显得很疲惫,目光愈发茫然,缓慢道:“我知道姑姑不简单,但她一直对我说的是济民堂只为救治穷苦百姓,而且她确实在身体力行做善事,所以我没有过多探寻她的秘密,可能我比你们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
薛淮按下心中思绪,放缓语气道:“徐姑娘,你还能不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我会尽力。”
徐知微素来秉持言而有信,她凝望着薛淮的双眼说道:“薛大人,你能否我应允一件事?”
薛淮道:“请说。”
“等我将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之后,我能否……”
徐知微面露艰难之色,喟然道:“能否干干净净地离去?”
沈青鸾难掩震惊道:“徐姐姐!”
徐知微朝她凄然一笑,坚持道:“无论如何,是姑姑将我养育成人,我这条命是她给的,既然她要拿回去,我便不想再苟活了。”
沈青鸾急道:“可是——”
“青鸾莫急。”
薛淮打断她,看向徐知微说道:“徐姑娘,你想不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济民堂,从此以后尽情施展你的抱负?”
“你说什么?”
徐知微寂然如枯井的眼眸中瞬间涌起浓烈的情绪。
薛淮冷静地说道:“你若死去,济民堂只会沦为他人手中染血的刀柄,唯有你活着才有机会亲手斩断那些暗线,让悬壶济世的牌匾重新映照天光。那些真心救人的郎中管事,那些渴望得救的穷苦百姓,才配得上你徐知微心中的济世安民之念,而非那个将你视作工具的柳英,更不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我……”
徐知微情不自禁地攥紧双手,不敢置信又带着一丝期盼地问道:“真的会有那一天么?”
“事在人为,邪不胜正。”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自信的笑意,徐徐道:“只要你愿意配合我演一场戏,我有把握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济民堂。”
徐知微心绪翻涌,她定定地看着胸有成竹的年轻男子,最终轻微又坚定地应道:“我愿意。”
……
……
(祝书友们双节快乐,愿大家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218【赴黄泉】
太和二十年,三月初四。
这原本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然而清早一个惊人的噩耗在城内飞快传开。
年仅十九岁的济民堂神医徐知微不幸染病而亡。
很多人在听闻此事的瞬间只当这是一个恶毒的玩笑,那位徐神医自从去年秋天来到扬州,几个月的时间里救治病患无数,让济民堂在扬州境内的名声乘风而起,坊间皆在传扬神医之名。
两个月前的影园大宴,徐知微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出真容,其冷艳倾城之貌足以令人倾倒,那份行善救苦之仁心又让众人十分敬重。
大宴结束之后,徐知微便消失不见,济民堂对外的说法是神医因病休养。
前来求医的百姓们固然觉得可惜,但是更希望神医能够早日康复,而且济民堂的其他郎中医术也不差,故而徐知微的消失并未引起非议,反倒时常有百姓去大明寺为她祈福。
没人能够想到,徐神医竟然会香消玉殒。
半天之内,全城震动,无数百姓赶到济民堂附近吊唁。
此刻的济民堂已经戒严。
扬州同知薛淮亲率官吏而至,此外乔望山、沈秉文和黄德忠等本地乡绅的车轿亦出现在济民堂外。
济民堂的郎中和管事满面哀恸,同时心中又有诸多不解。
其实他们对徐知微并不了解,原先只知这位医术精湛的女子来自杭州总堂,并且她身边的随从都是总堂派的人。
她沉默寡言清冷如霜,除了治病救人,似乎对一切俗务都漠不关心。
这些郎中们尊敬她,却也因她的神秘和总堂背景而保持着距离。
如今她骤然离世,这份哀恸中难免掺杂着迷茫与不安——这样一位近乎天赋之才的神医,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一场疾病夺去性命?
薛淮在府衙官员以及沈秉文等人的簇拥下,走进济民堂略显压抑的前院。
他身着素色常服,神情庄重而肃穆,目光扫过院内跪地痛哭的百姓、面色惶然的郎中和管事,最后定格在悬挂起的徐知微的画像上——那是按照她影园露面时的模样所绘,容颜清丽,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清冷与疏离。
画像下,只有孤零零一盏长明灯。
“肃静!”
岳振山一声低喝,蕴含着官威的声音压住满院的悲声与嘈杂。
薛淮向前一步,沉重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诸位父老乡亲,诸位济民堂同仁。今日,本官与诸位贤达同来,皆因徐神医之殇,实乃我扬州府乃至江南杏林一大损失!徐神医妙手仁心,自去岁入扬以来,活人无数德泽苍生。然天妒英才,神医竟罹患恶疾,不幸仙逝。本官闻此噩耗,痛彻心扉!”
“本官深知,徐神医之逝非独济民堂之悲,更是我扬州城乃至所有曾蒙其恩泽者之痛!神医虽非扬州生人,然其已将仁心大爱洒遍此间土地。故本官今日以扬州府衙之名宣告,徐神医当以扬州医官之礼,厚葬之!”
他以府衙之名,授徐知微“扬州医官”之荣并宣告厚葬,这几乎是地方上对非官身平民所能给予的最高哀荣。
这不仅是对徐知微医术仁心的盖棺定论,更是对其功绩的官方背书,瞬间堵住所有可能的非议与猜测。
“大人英明!”
乔望山第一个躬身响应,沈秉文和黄德忠等乡绅也纷纷躬身附和。
薛淮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济民堂几位主事的郎中:“诸位同仁勿需过度悲恸,亦不必担忧济民堂未来。神医虽逝,然其济世之志永存。府衙将会同在场诸位贤达,全力支持济民堂继续行医济世,发扬徐神医之仁心仁术。当前首要是办好后事,神医生前清冷自持不喜喧闹,故后事不宜过奢,当以寄托哀思为主。灵堂设于济民堂内,供扬州百姓凭吊七日。七日后,择吉时于城西大明寺侧安葬神医。”
“大人……大人深恩,济民堂上下……感激涕零!”
一位年长的郎中,也是扬州济民堂名义上的主事,激动得老泪纵横,带着众人跪下叩谢。
济民堂内外,白幡飘动,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发前来,或焚香、或献花、或默默垂泪,灵堂前很快堆满了寄托哀思的朴素祭品,人潮涌动却井然有序,悲痛中透着一股肃穆的庄严。
薛淮在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对跪在一旁的郎中和管事们再次温言抚慰几句,才在众人的恭送下离开。
……
当扬州城陷入哀恸,万千百姓涌向济民堂吊唁那位神医时,镇江府这边运河码头上的喧嚣依旧,帆樯林立,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匹快马自北方奔来,穿过熙攘的街市,最终停在运河畔一座白墙黛瓦、门楣无匾、只悬两盏褪色旧灯笼的深宅侧门。
骑士翻身下马,将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交给门口一个面无表情的灰衣汉子,低声说了几句。
汉子点点头,脚步无声地穿过几重庭院,来到后院一间门窗紧闭、光线晦暗的书房前。
房内,柳英正对着一盘残局枯坐。
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厮杀,一如她此刻翻腾纠葛的心绪。
“何事?”
柳英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并未抬头。
灰衣汉子躬身,双手将纸条奉上:“禀圣女,扬州急报。”
柳英蹙眉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用的是圣教内部的暗语。
“归尘令成,徐已病故。薛厚葬,事安。”
冰冷的十三个字,像十三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狠狠刺入柳英的眼底,扎进她的脑海深处!
“啪嗒!”
柳英指尖一颤,捏在手中的一枚黑玉棋子直直掉落在地砖上,摔得粉碎,发出清脆又突兀的裂响。
灰衣汉子自是柳英的心腹,见状默默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柳英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向后靠在椅背上,脸庞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窗外的白墙还要惨白。
她猛地闭上眼,黑暗的视野里,瞬间涌起无数过往的碎片。
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她奉令杀死真正的凌英,本想一把火将现场烧为灰烬,却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攥住她冰冷的衣襟,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力道,像一根细细的线,意外地缠住她这颗浸满毒汁的心。
那个平和安宁的春日,牙牙学语的徐知微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她“姑姑”时,那软糯的声音和依赖的眼神宛如一朵柔弱却温暖的小花,抚平了柳英心中的褶皱。
还有她手把手教导少女之时,她那委屈却倔强抿着唇的小脸。
还有少女第一次独立治好一个垂危病人后,眼中亮起的光让柳英忍不住在无人的角落,嘴角微微上扬。
往事如刀,将柳英的心寸寸割裂。
自从下达那个命令之后,她便一直藏身于这个隐秘的据点,甚至无心打理济民堂的事务,因为一闭上眼她就会看见徐知微的脸。
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徐知微,可她没有反抗老祖的勇气,而且这次是因为她的疏忽导致圣教受到威胁,教中其他高层不会站在她这边。
如果她坚持要保下徐知微,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罢免圣女之位,同时老祖会派高手强行处决徐知微。
“你为何这么傻……你可以不听我的……”
柳英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无法化解的悲痛和愧疚。
虽说她迫于老祖施加的重压,不得不用教中隐秘印记向徐知微发出提醒,但是徐知微完全可以装作没有看见,谁知她竟然真的选择了那条路。
这一刻柳英似乎忘了,徐知微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两人虽以姑侄相论,实则与母女无异,徐知微从小到大把她的每句话视作神谕,将那份养育之恩刻在骨血里。
曾几何时,柳英无比骄傲于徐知微的懂事聪慧,现在却又希望她没有那么懂事。
“唉……”
一声幽幽的叹息忽然响起。
柳英扭头望去,只见胡娇娘身穿一袭素白长裙款款而来,眉眼间带着三分惋惜,喟然道:“知微这孩子真懂事,她这是怕牵连到姐姐,所以如此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
柳英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胡娇娘在窗边站定,貌似好心地宽慰道:“姐姐,知微已经走了,你莫要太过伤痛。而且这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坏事,毕竟那丫头是凌英的遗孤,倘若她这次能活下来,有天知道是你杀了她的生母,只怕会出现你根本不想看到的场面。”
她眼底有一抹讥讽掠过,显然是在嘲笑柳英的虚伪。
柳英亲手杀死徐知微的母亲,将其培养成济民堂的招牌,又强逼她自尽了断,可谓坏事做尽丧尽天良,现在却又装出这样一副悲痛欲绝的姿态,也不知是在演给谁看?
书房内忽有风起。
下一刻柳英已经来到胡娇娘身前,右手掐住对方的咽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真当我不敢杀你?”
胡娇娘定定地看着她,笑道:“姐姐,扬州那边传回消息,徐知微将会在七天后下葬,你不去看一眼?”
柳英目光微凝,缓缓松开了手。
219【蛇蝎】
“你想说什么?”
柳英神色不善,终究还是放开了胡娇娘。
对方虽然言行惹人厌憎,但是这番话显然大有深意。
胡娇娘抬手揉着脖子,走到桌边坐下,皱眉道:“姐姐,你莫要总是这般粗鲁,万一失手弄出个好歹,你该如何向老祖交代呢?”
“别装了,我并未用力。”
柳英冷声回应,在她对面落座。
胡娇娘浅笑一声,徐徐道:“知微那丫头从小就跟在你身边,虽说明面上她并未触及圣教机密,但姐姐身为本教圣女需要经常处理教中事务,即便你再如何小心,也难免会被知微发现一些古怪,对吗?而且关键在于我们并不清楚知微知道多少事,她性子清冷又极聪慧,凡事都喜欢藏在心里。”
柳英对此没有否认。
她一直未将徐知微正式引入圣教,最重要的顾虑便是徐知微的身世,当年因为凌家惹出来的祸事,圣教在北方的布局几乎损失殆尽,不得不转移到江南。
此地虽富却远离朝廷中枢,对于官府的渗透极为缓慢,因此教中高层对凌家的态度无需多言。
只是柳英没有想到,老祖竟然早就知道徐知微的身世,这让她将近二十年的筹谋像是一个笑话。
胡娇娘一边观察着柳英的神色变化,一边继续说道:“姐姐应该知道教中的规矩,像徐知微这样的身份,断然不能容许她飘在外面,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英皱眉道:“她已经死了。”
胡娇娘冷笑道:“你信吗?”
柳英目光阴沉地望着对方。
胡娇娘抬手轻捋耳边青丝,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这段时间详细了解过此事的原委,其中有一点颇为耐人寻味。影园大宴当日,徐知微便落入薛淮手中,距今将近两个月。按照姐姐的说法,徐知微是为帮你报仇才去行刺薛淮,事败之后为了避免牵连你,她应该直接了断自己。”
柳英逐渐从悲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细细思忖片刻,说道:“你是想说,知微她这两个月是被迫活着?”
“薛淮此人心机深沉,他不可能不想查出徐知微背后的秘密,至少他要弄清楚她为何要杀他,因此他不会允许徐知微糊里糊涂地死去。”
胡娇娘眼中浮现一抹得意,悠悠道:“在姐姐看来,薛淮会用什么来要挟徐知微呢?”
“济民堂。”
柳英几乎想也不想就给出这个答案。
徐知微真正在乎的只有她这个如母亲一般的长辈,以及救治无数穷苦百姓的济民堂。
“没错,薛淮必然也只能是用济民堂来要挟她,这就是她会被囚禁将近两个月的缘由,否则她早就一死了之,毕竟你是她最在意的人,她宁愿自尽也不想牵连你。”
胡娇娘心底涌起一丝嫉妒,又很快压下去,继而道:“所以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已知徐知微放心不下济民堂,姐姐又用归尘纹逼她自尽,按理来说她应该对姐姐失望,哪怕她念及旧情不背叛姐姐,她也不会直接寻死。她就不怕自己若死了,薛淮会迁怒于济民堂?而从扬州那边传回的消息来看,薛淮不仅要厚葬徐知微,还会以府衙的名义继续支持济民堂。”
柳英沉默良久。
“徐知微没死,而且她极有可能会背叛你,背叛圣教。”
胡娇娘语调虽轻,却透出一股冰冷的杀意:“这是她配合薛淮演的一场戏。”
柳英低声道:“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胡娇娘冷笑道:“如果她不愿意,难道扬州济民堂郎中看见的是另外一位徐知微的遗体?这件事很简单,没有徐知微的配合,薛淮不可能变出一具一模一样的遗体,而且那些普通郎中可不会假死之法,只有天赋异禀精通医毒的徐知微能够做到。”
这一刻柳英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她不得不承认胡娇娘的分析颇有道理,对方能够得到老祖的宠爱并且在教中担当大任,显然不是只靠一身柔媚的风情。
“姐姐觉得薛淮为何要这样做?”
胡娇娘此言似有考校之意。
柳英也懒得继续和她做意气之争,沉吟道:“如果你的猜测没错,薛淮这样做无非有两个目的,其一是降低我们的警惕和戒心,让我们以为此事到此了结。其二便是诱使我们出手,毕竟知微的身份很特殊,如你所言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姐姐真厉害。”
胡娇娘话中依旧带刺,继而微笑道:“但是我们必须要考虑一点,万一徐知微真的死了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早就听闻薛淮年少却狠辣,如今看来果然是个难缠的男人,难怪连许观澜都折在他的手里。”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忌惮,但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
“所以呢?”
柳英语调低沉,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胡娇娘的推断让她不得不正视那个可能,即徐知微真的没死,甚至背叛了她。
方才骤然听闻徐知微死讯引发的悲痛伤感,在此时变成更加复杂的情绪。
“所以我们要去扬州。”
胡娇娘淡然道:“哪怕我们知道那是薛淮设下的陷阱。”
柳英皱眉道:“明知是陷阱也要去?”
“姐姐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道来。”
胡娇娘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摩挲着茶盏说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徐知微或许是死了,因为薛淮所住官邸附近的守卫力度都降低了一些。薛淮公开宣布七天后将徐知微下葬,那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确认这一点,说不定薛淮已经在大明寺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们一头钻进去。”
柳英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胡娇娘最是惜命,不可能在察觉有危险的前提下还冒然前往。
胡娇娘继续说道:“扬州必须要去,首先我们不能违逆老祖的敕令,一定要确认徐知微的生死。她若是假死,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她必须真死,这一点容不得马虎。我不说你也知道,徐知微已是济民堂的金字招牌,如果她反叛站到官府那一边,会动摇济民堂十几年聚拢的民心,会让你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
“其二,即便徐知微真的死了,我们也要确保薛淮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就此断绝,绝对不能给本教留下隐患!”
听她说得斩钉截铁,柳英沉声道:“你就那么自信,能在薛淮有所准备的前提下做到这些?你别忘了,如今扬州地界唯薛淮马首是瞻,卫所、漕军和靖安司都只听他的号令。”
“七天后的大明寺当然要去,不然就白瞎了薛淮摆下的戏台,或者说只有我们的人出现,他的注意力才会放在大明寺。”
胡娇娘恢复了她惯有的娇媚笑容,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如果徐知微没死,姐姐你觉得薛淮会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官邸?”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
胡娇娘微微一顿,压低声音道:“几天前的傍晚,薛淮匆匆赶回官邸,随行的还有沈家那位大小姐。据我推断,那天应该是你让人准备的食盒送到了徐知微面前,她的反常引起薛淮部属的注意。我们的人虽然无法靠近探查,但也能确认多出来的那辆马车属于沈家。”
柳英登时了然,皱眉道:“你是说薛淮把徐知微藏在了沈园?”
“极有可能。”
胡娇娘道:“薛明章和沈秉文关系莫逆,薛淮和沈青鸾貌似将要联姻,放眼整座扬州城,薛淮最信任的自然是沈家,而且沈园守卫森严不下于薛淮的官邸。对于我们来说,沈家一直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老祖早就想动一动沈家,眼下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这一次柳英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她需要好生斟酌一番。
圣教十几年来扎根江南,自然不会忽略对本地豪族的渗透,原本像沈家这样新崛起的大族是最佳的对象,然而广泰号在沈秉文的把持下只走正路,甚至可以完全无视送上门的偏门利益,以至于老祖发了好几次脾气。
若非沈秉文极其谨慎,圣教早就会设计害他。
“沈园……”
柳英缓缓道:“你打算怎么做?”
“顺水推舟,杀人放火。”
胡娇娘森然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戏谑,娇声道:“薛淮以徐知微为饵在大明寺设局,我们大可满足他的心愿。与此同时,这几天我们的人会盯着沈园,只要能够确认蛛丝马迹,那么七天后便可精锐尽出!让薛淮继续去大明寺唱他的大戏,我们则直接杀向沈园,一者彻底抹除徐知微这个人,二者给沈秉文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柳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最后一丝波澜。
她并不在意沈家即将到来的遭遇,先前对于徐知微的愧疚也渐渐消散。
胡娇娘知道她已经心动,顺势说道:“姐姐放心,我们届时扮做盐枭余孽,以向薛淮复仇的名义对沈家下手,绝对不会影响到圣教安危!”
柳英定定地看着她柔媚又阴毒的面庞,轻轻点头道:“好,便依你所言。”
220【欲盖弥彰】
扬州,沈园。
开年之后沈秉文大多在外忙碌,近来亦是如此,他将广泰号部分事务交给沈青鸾和四位忠心耿耿的总掌柜,自身则忙于盐业协会的各项事务。
沈秉文虽不在,沈园之内依旧安宁祥和,毕竟从内外护卫到园中管事,绝大多数人都是沈秉文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经得起考验。
内宅东南角有个小厨房,专门为住在东苑的沈青鸾提供吃食,厨娘名叫陈二娘,其丈夫和儿子都在广泰号的店铺做事。
陈二娘为人爽朗厨艺上佳,在内宅的人缘极好,就连厨房的杂役仆妇都和她很亲近。
日上三竿之时,厨房里变得忙碌起来,陈二娘亲自掌勺为沈青鸾准备午饭。
一位名叫刘婶子的仆妇端着盆刚洗好的青菜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熟稔又带着点讨好的笑:“二娘,又给大小姐张罗好吃的呢?这香味隔老远就闻见了,馋死个人!”
陈二娘正麻利地翻炒着锅里的清炒虾仁,头也不抬地应道:“那是!咱家大小姐如今管着偌大家业,可得紧着点伺候。喏,今儿有小姐最爱的龙井虾仁和清蒸鲥鱼,还有个素炒三鲜,再加一盅炖了足两个时辰的老母鸡汤!”
刘婶子探头看了看灶台上摆开的几样精致小菜,又瞄了瞄旁边篓子里备着的明显超出一个人份量的新鲜食材,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咂咂嘴:“哎哟喂,小姐一个人吃的可真够丰盛!”
陈二娘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利落地将虾仁盛进白瓷盘里,用围裙擦了擦手,声音压低了些:“嗨,刘姐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小姐胃口突然就小了好多。那会儿可把我急得呀,变着花样做,她也就动动筷子,看着都心疼!”
刘婶子心里一咯噔,脸上却露出深表同情的样子:“小姐操心的事多,累着了也难免。那现在瞧着这菜色,是缓过来了?”
陈二娘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点头道:“嗐,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碰着喜事了还是怎么的,小姐的胃口一下就好了。你是没瞧见,昨天晌午送过去的四菜一汤,连汤带水儿,楞是没剩下多少,比从前吃得还香呢!”
“果真?”
刘婶子心头狂跳,面上却装作没听清,只顺着陈二娘的话头,满脸堆笑地赞道:“二娘你这手艺真是没得挑!光闻着这汤味儿,我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说起来小姐一个人住东苑那么大的地方,也怪冷清的吧?”
陈二娘盖上砂锅盖子,动作麻利地把几个菜装进厚重的红漆食盒里,闻言想了想说道:“小姐倒是不觉得闷,最近好像……嗯,看书习字也忙得很,有时还让人送点心宵夜呢,不止送她房里。”
“不止送她房里?”
刘婶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装作不解地追问道:“还往哪儿送啊?难道是伺候小姐的丫鬟们?”
陈二娘却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道:“哪里是丫鬟!丫鬟们自有她们的份例饭食,哪能跟小姐房里的一样精细。前阵子来了一位客人,好像是小姐的一个远房表亲?我也没太听清。那位身子骨不太好,一直在静养,轻易不出门。小姐心善,特地嘱咐饮食要格外精心些,口味要清淡软和,你瞧这清粥小菜,就是给那位准备的。”
刘婶子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娘你真是辛苦了,一个人要做两份不一样的精细饭食,还得这么来回跑,不知那位贵客如今胃口怎样?”
陈二娘提起食盒,掂量了一下,随口道:“还行吧,比刚来时强多了。今早送去的早膳,我问了负责收拾的春桃,说是粥和鸡蛋羹都吃完了,菜心也动了不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送过去,凉了可就不好了。”
“诶,二娘慢点!”
刘婶子赶忙侧身让路,看着陈二娘提着那明显分量不轻、装着两人份精致饭菜的食盒匆匆离开厨房,朝着东苑主院的方向走去,她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贪婪的笑意。
另一边陈二娘提着食盒走进主院,抬眼便看见沈青鸾的贴身大丫鬟芸儿和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
“齐姑娘,芸儿姑娘。”
陈二娘笑着招呼。
这齐姑娘名叫齐慧,从小跟着其父齐三习得一身不俗的武功,如今齐三乃是沈家护卫的统领之一,齐慧则带人负责贴身保护沈青鸾。
齐慧上前问道:“二娘,今日可有发现?”
陈二娘连忙将方才和刘婶子的谈话复述一遍,又道:“这两天老身按照二位姑娘的吩咐等着,厨房里只有这刘婶子特意打听东苑的客人,其他人倒没有古怪的地方。”
芸儿上前接过食盒,微笑道:“二娘你辛苦了,暂时莫要惊动那刘婶子,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芸儿姑娘放心,老身晓得。”
陈二娘恭敬地行礼退下。
芸儿和齐慧简单说了几句,后者便去找她的父亲齐三和园中另一位护卫统领岳平,芸儿则提着食盒来到正房。
房内除了穿着一袭春衫略施脂粉的沈青鸾,还有一位容貌不在她之下、冷艳气质尤胜三分的年轻女子,正是三天前死讯传遍整个扬州的神医徐知微。
芸儿将食盒中的吃食相继拿出来,将刘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徐知微,又对沈青鸾说道:“小姐,齐姐姐已去通知外面的人,会有人盯着那个吃里扒外的刘婶子。”
“知道了。”
沈青鸾微微一笑,看向徐知微说道:“徐姐姐,鱼儿上钩了。”
坐在桌边的徐知微身形依旧单薄,但比起被薛淮关在官邸时的枯槁憔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
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膝上的一方素帕,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花木初萌的庭院。
“嗯。”
良久,徐知微才轻轻应了一声,她转过头看向沈青鸾,平静地说道:“薛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以她对柳英及其他人的了解,定然不会轻信自己已经死去,继而很容易会怀疑四天后大明寺的葬礼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而薛淮对此做了多种预案,大明寺是局,沈园同样是局,总之只要济民堂幕后的势力敢露面,他这次会将其一网打尽。
徐知微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但沈青鸾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敬佩。
芸儿此刻已布好饭菜,随即识趣地退到外间。
室内只剩下两人。
沈青鸾拿起银箸,却并未急着吃,而是关切地看着徐知微:“徐姐姐,这几日在这里可还习惯?若有任何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
“一切都好,多谢沈妹妹照拂。”
徐知微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碗鸡汤上,轻声道:“沈园清静且护卫周全,比……比那官邸小院自在许多。只是这般搅扰终非长久之计,连累沈家卷入这场是非,我心亦难安。”
“姐姐快别这么说!”
沈青鸾放下筷子,正色道:“薛世兄明言你并非罪囚,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况且你已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助官府追查幕后势力,这是大义之举。沈家能略尽绵力护你周全,是应当应份的,连累二字切莫再提。”
徐知微握着瓷勺的指尖微微一紧,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这简单的几个字,背后是她十九年信念的崩塌,是与养育她、塑造她、却又最终抛弃她的姑姑的彻底决裂。
沈青鸾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微涩,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徐姐姐,我知道提起那位姑姑,你心里定是极难受的。”
徐知微垂下眼帘,沉默地用勺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汤汁,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她给了我活命之恩,她教我认字、请人授我医术、教我仁心济世之道。济民堂里的每一位老郎中,都曾是我的老师。孟老教我辨药性如辨人心,王老教我施针时心怀慈悲。那些年跟着他们义诊施药,看着病人痊愈时的笑脸,听着他们一声声小神医,我以为那就是我生命的价值,是姑姑期望我走的路。”
沈青鸾静静听着,不敢打断。
“可是……”
徐知微的语调陡然转冷,依旧维持着那份刻入骨髓的清冷疏离,只是那冷意里浸透深沉的悲凉与绝望,她看向沈青鸾说道:“沈妹妹,倘若一个人用十几年光阴,精心为你构建一个充满善意的世界,让你真心实意地去相信和践行,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华丽而冰冷的骗局,只为把你打磨成一件趁手的工具,这算什么呢?”
沈青鸾被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攫住心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徐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决绝:“所以当那个带着归尘纹的食盒出现之后,我并不意外,工具用完了自然该丢弃。我本想就此还了她的养育之恩,带着所有秘密化为尘土。我甚至不恨她,我只觉得我们都很可怜。”
沈青鸾摇头道:“徐姐姐,这并非你的错,而且薛世兄说过,此事一了,他会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济民堂。”
徐知微心中一动,她想起那个正以她为饵布局的年轻官员,语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薛大人确实和很多官员不同,他让我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高位者都是草菅人命的酷吏,并非所有权力带来的都是压迫。他在用他的方式肃清污浊建立秩序,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只为揪出掌控济民堂、祸乱江南的幕后黑手。这份担当和魄力,是我不曾见过的。”
沈青鸾听完她这番自白,心中百感交集,不禁轻声一叹。
徐知微看着她问道:“沈妹妹,莫非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没有。”
沈青鸾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在想,世兄这会有没有见到公主殿下。”
公主?
徐知微面露不解,沈青鸾便解释道:“云安公主奉圣意南下杭州灵隐寺祈福,今日抵达扬州,薛世兄代表府衙前往迎接。”
她的语气很淡然,徐知微却敏锐地察觉一丝细微的涟漪。
沈青鸾不复多言,低下头用饭,握着银箸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热气蒸腾上来,模糊她低垂的眼睫。
屋内变得极其安静,两位各怀心事的女子沉默相对,久久无言。
221【一别经年】
历经将近五十天的航行,云安公主姜璃乘坐的宝船及船队终于在三月初八这天抵达扬州。
这个速度不算快,但也不算特别慢,毕竟扬州相距京城两千里,公主的船队不可能走得太急,而且每到一处大城就要进行补给。
随行内侍早已通知各地官员,不得劳民伤财沿途迎接,只允许进献一些当地民俗特产,尤其是在天津巡抚盛景吃了一个闭门羹之后,南边的地方官更不敢违逆公主的谕令。
但是扬州不同。
前日便有公主府属官快马奔行至府城告知薛淮,公主殿下将会在扬州驻跸数日,故而他大清早便带着府衙属官来到东关码头迎接。
他没有惊动城内百姓,码头上亦无特殊布置,只让王贵准备了两车淮扬特产以及船队所需的补给。
巳时三刻,船队徐徐抵达码头北端,那里有一片平缓宽广的水域,薛淮已经让人清空此处,专门给这支船队停靠。
姜璃并未出现,只有公主府家令苏二娘和首领太监马季盛代为接见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的官吏。
一应仪程结束之后,苏二娘满含深意地看着薛淮说道:“薛大人,殿下有事相询,还请登船一叙。”
“臣遵谕。”
薛淮对此并不意外,他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章时和江胜等人,随后跟着苏二娘向宝船行去。
沿途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来到三层,苏二娘在偏厅门外停下脚步,侧身道:“薛大人,请进。”
薛淮没有立刻迈步。
苏二娘心中感慨,这位年轻的同知相较在京中的时候,已然多了三分沉凝之势,便温言打趣道:“莫非薛大人信不过殿下?”
此时厅内也恰到好处地传出一个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薛淮不再迟疑,抬手整理了下官袍的领口,随即推开那扇精致的雕花门。
厅内,光线透过精致的琉璃窗格洒落在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玉兰香。
一抹修长的身影站在窗前。
她穿着一身锦霞云纹宫装,颜色是内敛的藕荷色,却因金线织就的暗纹流淌着华贵的光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凤口中衔下的明珠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
薛淮没有冒昧地盯着姜璃的背影,上前数步拱手行礼道:“扬州同知薛淮,参见公主殿下。”
姜璃听到这个沉稳有力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薛淮身上。
从他一丝不苟的乌纱帽,到那身合体平整的官袍,再到他那张俊逸的面庞,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当初在京中的冷峻棱角,似乎被包裹上一层温润却更加坚硬的玉质。
“免礼。”
姜璃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痒。
薛淮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和一年前相比,姜璃似乎瘦了一些。
某种角度而言,她和徐知微有些相似,两人都是清冷的性子,不过姜璃的冷带着凛然不可犯的矜贵,而徐知微的冷更偏向于雪中红梅的冷艳。
千里旅途的劳顿并未折损姜璃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盈盈贵气,反倒让她精致的脸庞轮廓显得愈发清晰,犹如精心雕琢的上好冷玉。
那双如同寒潭一般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看着薛淮,一如往日般沉静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薛淮却从这眼神中感受到些许疏离。
空气只是凝滞一瞬,却仿佛过了许久。
“薛淮。”
姜璃率先开口,语调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之感:“一年不见,你看起来风采更胜,这扬州的风水果然养人。”
薛淮的姿态恭谨而无可挑剔:“殿下说笑了。扬州政务繁杂,臣丝毫不敢懈怠,唯恐辜负陛下厚望。”
姜璃微微扬了一下眉梢,显然能够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走到一旁坐下,然后对薛淮说道:“坐吧。二娘,看茶。”
苏二娘应下,亲自奉上两盏香气氤氲的碧螺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薛淮道谢落座。
姜璃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见到的重逢之景,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距离感刚刚好。
那日苏二娘对她说的话,她切切实实地听了进去,无论她对薛淮是否有意,始终该注意盟友之间的分寸。
沉默悄然蔓延。
薛淮刚要开口,姜璃便先他一步说道:“去年我说过扬州是你的福地,现在看来我所言非虚?”
何止是福地?
薛淮来到扬州一年,便已获赐一袭斗牛服,在他这个年纪算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说道:“承蒙殿下吉言,臣来扬州确实获益匪浅。不过此间种种非臣一人之功,若无伍军门、石臬台、黄运使和谭知府等人鼎力相助,臣多半会是寸步难行。”
听到薛淮有意加重语调的“黄运使”三字,姜璃便知他已经察觉黄冲的身份不简单。
“听你这般说来,这江南的清正官吏倒也不少。”
姜璃一言带过,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在京中亦有所耳闻你推行的淮扬新政,不知当下进展如何?想来应该没有多少阻碍?”
薛淮神色如常,平稳地说道:“殿下,新政如逆水行舟,阻力自然还是有的。盐利动则豪强侧目,市易新规更触动诸多旧有牙行、商会的根基。盘根错节之处,非雷霆手段难以撼动,然雷霆过甚又易激起反弹,因此臣不敢轻忽大意。幸而陛下天威垂顾,殿下在京中亦多有回护,兼之本地乡绅顾全大局,新政并未迷失方向。”
姜璃静静地听着,白皙的手掌握着温热的杯盏。
听到“殿下回护”之言,她眼底闪过一丝微澜,犹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细小的石子。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借此遮掩眸中瞬间浮现的柔和。
放下茶盏时,她的神情已恢复如初的淡然。
“本地乡绅……”
姜璃意味深长地浅笑道:“沈家对你的支持确实称得上不遗余力。”
她并未提及沈青鸾的名字,但是那微妙的停顿和“不遗余力”四字,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撩动厅内略显沉寂的空气。
薛淮面色不变,坦然应道:“沈家乃淮扬商界砥柱,沈世叔为人磊落见识卓远,于扬州风物人情、漕运商贸了如指掌。臣蒙陛下信任牧守此地,欲行新政以利民生,自然需倚重此等深孚众望之贤达。公私之间,臣自问无愧于心,亦不敢因私废公。”
姜璃品味着这番坦荡又理智的陈述,心中悄悄浮现一抹涩意。
其实她很清楚,为何久别重逢的场景透着生疏的意味,这都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公事公办的氛围,而薛淮对这种情况只怕没有半分不适。
毕竟在他看来,他和她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结成的利益盟友。
比一般人关系紧密些,却也仅此而已。
薛淮一本正经地讲述着他的新政蓝图,姜璃貌似专注地听着,她承认薛淮比她的预想更优秀,哪怕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能在江南闯出一片天,当初那个浑身棱角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短短一年便成长为一棵足以荫蔽一方的大树。
这令姜璃很欣慰,亦很欣赏。
然而欣赏越深,她心底那抹隐秘的失落感也越发清晰。
她听他谈论着新政、谈论着扬州、谈论着盐业协会……这一切似乎都和她无关,似乎她注定只是他生命中一位隐秘的盟友。
“薛淮。”
姜璃开口打断薛淮的陈述,这是今日她第二次直呼其名。
薛淮面带询问地看着她。
姜璃眉尖微蹙,略显不虞地问道:“你这一年来可有新作问世?”
新作?
薛淮当然没有兴致也没有精力做文抄公,一年时间看似不短,但他从抵达扬州第一天起,便被连续不断的曲折和风波困住脚步,基本没有机会展现他的记忆力。
但姜璃此问显然另有深意,薛淮想起离京之前的那场小宴,姜璃在收到那首玉楼春时的喜悦,便歉然道:“殿下,臣琐事缠身,并无新作。”
“我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没有闲心作词也很正常。”
姜璃轻叹一声,继而道:“但是你离开京城一年,只给我写了三封书信,其中一封还是年节贺表,拢共不到千字,看来你并未把我当做真心结交的朋友。”
薛淮正色道:“殿下此言,请恕臣不敢认同。在臣心里,殿下不光有救命之恩和相助之情,更是可以坦诚相对的好友,只要殿下不嫌弃即可。”
“我当然不会嫌弃你。”
姜璃嘴角微微勾起,浅笑道:“既然我们是朋友,想来你不会拒绝朋友之间一个小小的请求?”
薛淮点头道:“殿下请说。”
姜璃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徐徐道:“我听说令堂已经相中沈家那位青鸾姑娘,也请了故交南下提亲,约莫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抵达扬州。我亦听闻过沈家大小姐的贤名,如今你们好事将近,不如你来安排一下,让我和她见一面,如何?”
薛淮默然。
姜璃也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薛淮神色如常地问道:“不知殿下何时有空闲?”
姜璃闻言,面上登时浮现一抹舒心的笑意。
222【咫尺之间】
“过几日吧。”
姜璃简短的回答让薛淮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
望着她脸上恬淡的笑意,薛淮不知她是真想见一见沈青鸾,还是单纯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回想过往,他和姜璃的接触一直维持在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上,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他们是盟友也是各取所需,彼此交付信任,但这份信任似乎又总是悬浮于水面之上,未曾触及灵魂深处。
两人的关系仅有一次短暂地滑向边缘,便是前年沈青鸾入京探望薛淮之时。
那时姜璃得知消息,言语间曾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薛淮解读为她对盟友可能出现变数的本能警惕。
他不愿也不能将其理解为世人口中的醋意,姜璃虽是少女,可她还是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少女,而且她显然藏着极深的隐秘和城府。
她在人心叵测步步惊心的皇宫之中长大,不知经历过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单纯用少女情怀去解读她的行为和话语,无疑是幼稚且危险的。
但是话说回来,薛淮同样觉得今日重逢的氛围有些古怪,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黏稠感弥漫在两人之间。
厅内再次陷入沉寂。
玉兰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混合着春日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在空气里缓慢流淌无孔不入。
远处传来的水波轻拍船舷声,在此刻变得愈发清晰。
姜璃忽地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留给薛淮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阳光勾勒出她肩颈流畅的线条,显得优雅又动人。
“薛淮。”
她转过头望着他,似乎很随意地问道:“你是真心喜欢沈青鸾,还是因为沈家能够提供极大的助力才选定这门婚事?”
这句话显然有些逾越界线。
姜璃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不等薛淮回答,她便解释道:“这是盟友之间的关心,你若觉得被冒犯了,也可不答。”
“殿下言重了。”
薛淮起身望着她,坦然又简洁地说道:“臣与沈小姐的婚约既是两家长辈之意,亦是两情相悦的结果。”
“两情相悦……”
姜璃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恬淡笑意,眸光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霜,看似透亮,内里却映照不清情绪。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浩渺的运河,赤金凤钗的流苏随着她微不可察的动作轻轻晃动,将那点极其细微的波澜折射成一片晃眼的光晕。
薛淮望着她的侧影,感受到一丝耐人寻味的僵硬。
“真好。”
姜璃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凝滞的空气,继而赞道:“你们郎才女貌,两家又是世交,彼此更是志同道合,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番话里听不出半分嘲讽,只有纯粹陈述事实般的清淡,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不轻不重地缠绕在薛淮的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刺感。
“多谢殿下美言。”
薛淮的声音依旧平稳,维持着该有的恭敬与距离。
姜璃忽觉内心有一缕躁郁猛然升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薛淮的观感不断修正,从最开始只会邀买清名的迂腐清流,到胸有锦绣的年轻俊彦,再到如今峥嵘渐露的官场新贵,姜璃一方面感慨他成长速度之快,另一方面偶尔也会暗自庆幸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十分在意薛淮的讯息,虽然明面上这是盟友之间该有的关注,但只有姜璃自己清楚,那种感觉就像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花朵盛放。
她希望薛淮能青云直上,但又不希望他彻底摆脱自己的帮助,若真有那一天,她在薛淮眼中还有分量么?
尤其是当她得知薛淮即将和沈青鸾定亲,这令她想到一件陈年旧事。
那是她九岁的时候,当时还不是太子的姜暄送给她一块上品玉佩,然后被大她两岁的堂姐姜凝瞧见,后者仗着她是皇后的女儿、姜暄一母同胞的妹妹,非要从姜璃手中抢走那块玉佩。
姜凝当然不是眼皮子浅,其实她根本不喜欢那块玉佩,她只是不忿姜璃这个孤女为何能得到父皇、母后乃至皇兄的喜爱,似乎所有人都更青睐她这个已故齐王之女。
姜璃没有和性情刁蛮的姜凝撕扯,很爽快地将玉佩转送给她,后来在一个天子、皇后和姜暄都在的场合,她成功拿回玉佩,并且让姜凝受到一次深刻且惨烈的教训,往后姜凝再也不敢和她较劲。
至于那块玉佩……早已不知被姜璃丢在公主府的哪个匣子里。
当然,姜璃并不觉得薛淮和一块玉佩相等,她只是难以接受自己在薛淮心里的地位,似乎真的比不上沈青鸾。
这个念头令她心口泛起绵密的锐意。
她确实是身份尊贵的天家公主,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个公主封号不过是天子用来展示天家有亲情的工具,盖因她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在天子看来没有任何威胁,自然可以不断地加以恩宠。
然而对于姜璃来说,这份恩宠意味着数不胜数的算计和嫉恨,人心便是如此。
天子和皇后用她来展现贤德之名,太子和皇子们借她来表现自身的仁德和涵养,其中或许有几分真心,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有价值。
姜璃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自怨自艾,可是从小到大没人真正教会她该如何面对生活和情感上的难题,苏二娘倒是忠心耿耿,可她的能力和眼界不足以帮姜璃排忧解难,大多时候要靠她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一如此时此刻。
理智告诉姜璃应该维持和薛淮之间的现状,这对彼此都好,可是她心里陡然燃起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无名火。
故此,她转身迈步,藕荷色的宫装裙摆在地毯上划过几不可闻的轻响,一步步走向薛淮。
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本恰到好处,此刻却随着她的靠近被不断压缩。
薛淮目光微凝,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姜璃的不对劲,这令他有些莫名,毕竟他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想到在这片刻之间,姜璃的心思已经百折千回。
眼看姜璃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的波澜,出于一贯的谨慎,他稍稍加重语气说道:“殿下。”
姜璃一怔,她望着薛淮略显严肃的表情,不由得再度想起那块早已尘封匣中的玉佩。
现实和回忆交织,姜璃骤然发现,当年被姜凝夺走玉佩时,那份属于小女孩又不值一提的委屈,与此刻胸腔里翻涌的陌生情绪何其相似。
然而薛淮终究不是一块能随意舍弃或转赠的玉佩,他是她寄予厚望且投入无数心力的那枚棋,更是让她第一次模糊了棋局与心绪界限的存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和疲惫涌上心头,姜璃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尺。
姜璃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淮,平静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在扬州驻跸数日?”
薛淮答道:“请殿下明示。”
姜璃轻咳一声道:“我此番南下杭州是为太后娘娘祈福,听闻扬州大明寺亦是江南古刹,寺中高僧佛法精深,所以我便想着去大明寺敬一炷香再布施一些灯油,如此应该能让神佛感受到我的诚心。”
薛淮略显不敬地盯着她。
方才姜璃莫名展现出一往无前的气势,他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但绝对不是这番话,这个话题转移得很生硬,不符合姜璃过往从容淡然的性情。
姜璃微微蹙眉道:“怎么,薛大人不同意?”
她的神态依旧无可挑剔,唯有藏在袖中的小手有些紧张地攥紧。
薛淮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其实他这会已经醒悟过来,从姜璃想要见沈青鸾一面,到她突兀问起两人的婚事,再到后续不寻常的表现,这位公主殿下的心绪明显有些乱了。
但他不能直言拆穿,一者姜璃面皮很薄,二者他们还要继续维持盟友的关系,委实没有必要横生波折——再者以他的经验判断,姜璃的反常未必是因为男女之情,或许只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因为身世和经历养成的不甘。
一念及此,薛淮淡然道:“殿下误会了,这是殿下对太后娘娘的孝道,臣岂有怠慢之理?只是有些不凑巧,前阵子扬州出了一件事,一位极有贤名的神医不幸过世,臣已经当众宣布会在三天后,在大明寺为那位神医举行安葬之礼。殿下若是不急,可否等葬礼结束之后,再入大明寺焚香祈福?”
“神医?”
姜璃本就是找个话题掩饰心绪,晚几天亦无大碍,但她没想到薛淮还真有合适的理由。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之前苏二娘提过的某件事,于是将薛淮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浮现几分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在判断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古板君子清流正统。
薛淮被她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因而谨慎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这样不妥?”
“并无不妥。”
姜璃随口应道,然后神色不善地盯着薛淮说道:“你所说的神医,莫非是扬州济民堂的徐知微?”
223【倾巢而出】
两人相继落座,薛淮满含深意地问道:“殿下也曾听过徐神医之名?”
“自然是听过的。”
姜璃并未遮掩,坦然道:“我还知道你将徐知微藏在官邸将近两个多月,我更知道徐知微虽是医女却有倾城之姿。”
薛淮闻言不禁失笑。
这位公主殿下倒也有趣,先前在谈及他和沈青鸾的婚约时,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今提到徐知微又能如此平静地半含酸意,个中区别着实耐人寻味。
姜璃横了他一眼,啧啧道:“薛大人如此行径,想来是贵体欠安?要不要本宫召随行的太医帮你瞧瞧?”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臣的身体没有问题,就不劳太医了。”
薛淮一言带过,随即感慨道:“想不到殿下人脉如此之广,连靖安司中都有眼线。”
姜璃既然能一口说出徐知微前两个月的处境,那就说明她的消息渠道很灵通。
薛淮知道江胜曾是公主府的人,但江胜早已向他袒露心迹,再者姜璃所图甚大,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埋下隐患。
姜璃在暂时放下那份复杂的内心纠葛之后,很快便恢复到平时理智清醒的状态,她明白薛淮这句话的深意,当即毫不避讳地说道:“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眼线罢了,毕竟靖安司不同旁处,我可不想被韩佥察觉端倪。因此我只知道这些,并不清楚你为何要软禁徐知微,看你现在的神情,这徐知微应该还活着?”
“殿下明见。”
薛淮同样没有隐瞒,将徐知微的故事和济民堂的古怪简略复述一遍,最后道:“徐知微的身份有些特殊,她那个姑姑柳英更是幕后势力的重要人物,所以我想联合徐知微演一场戏,将柳英等人钓出来。”
姜璃思忖片刻,她知道薛淮素来谨慎,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有没有将此事密奏陛下?”
薛淮点头道:“当然,在徐知微松口当天夜里,我便将此事原委写成奏章,请叶庆用靖安司的隐秘邮路送去京城。”
“嗯。”
姜璃放下心来,纤细的手指轻轻叩着案几,又问道:“那我驻跸扬州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薛淮没有否认。
无论姜璃和天子的真实关系如何,至少她在明面上是极受宠的公主,此番南行亦带着大量护卫,如今她在扬州暂时停留,刚好卡在一个巧妙的时间,这极有可能会成为变数——凤驾所在必然守卫森严,藏在暗处的人还敢轻举妄动么?
但薛淮没有明确反对,这和姜璃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无关,而是他始终记得两人之间的身份鸿沟,他可以在姜璃面前坚持自己的底线和原则,却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能代替姜璃做出决定。
姜璃观察着薛淮的神色,悠悠道:“这还真是不凑巧,罢了,此局你已经成功了一半,我不能浪费你的心力。”
薛淮微笑道:“殿下准备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
姜璃亦笑道:“反正我此行是要去杭州灵隐寺,返程的时候再去大明寺也行,一会我就让二娘通知下去,在此处休整一晚,明日一早便继续启程南下,以免坏了你的好事。”
薛淮没有感恩戴德,一者他没有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局上,倘若柳英等人不上钩,他后续还有另外的安排,二者他和姜璃乃是盟友,这种小事不至于强行干碍。
不过他很快就从姜璃脸上看见跃跃欲试的神情。
“殿下,你该不会是想白龙鱼服吧?”
薛淮的试探立刻得到姜璃的回应。
只见她美眸之中闪烁着光芒,轻声道:“我从京城到扬州两千里地,基本没有下过船,你可知道这一路有多闷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以身涉险,我只是想看看这济民堂幕后究竟藏着何方神圣。按照你的说法,济民堂已经成为江南家喻户晓的存在,其背后势力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种地方,难道我身为天家公主不该关注么?”
“不行。”
这是薛淮第一次明确地拒绝姜璃。
开什么玩笑,要是姜璃在他的辖地内有个闪失,天子和那些皇子们能放过他?
就算不让他锒铛下狱,至少也会让他坐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冷板凳。
最关键的是薛淮不觉得姜璃会完全遵照他的安排行事,这无疑会平白增加许多未知的风险。
“薛~~淮~~”
姜璃并未摆出公主的架子,反而用极轻极柔的语调恳求,而且尾音如丝,缠绕着暧昧不清的气息。
薛淮瞬间寒毛炸起,瞳孔巨震跟见了鬼一样。
姜璃又好气又好笑地嗔道:“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薛淮无奈一笑,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你此行身负重任,不可耽搁为太后娘娘祈福之要事,而且这济民堂背后藏着的多半是妖教乱党,这些人行事胆大包天,若是让他们发现殿下的踪迹,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呢?还是说你觉得我的心腹会走漏消息?”
姜璃一句话就把薛淮堵了回来。
以她对身边人的掌控力,确实不会出现薛淮担心的情况,否则她在暗处做的事情不可能隐藏得天衣无缝。
姜璃察觉到薛淮的态度有所松动,便继续说道:“你这次布局是为引诱对方上钩,那么除了府衙官差和靖安司的人手之外,你就不能直接动用扬州卫和漕军的人马。这种事涉及到揣摩人心,每一处细节都会直接影响最后的结果,我麾下的人手可以悄无声息地加强你的力量。”
薛淮陷入沉吟之中。
姜璃也不着急,幽幽道:“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留下来看这场大戏。”
“殿下。”
薛淮摇头失笑,她把好处坏处乃至决心一股脑地抛出来,显然是不给他反对的机会。
他凝望着姜璃的双眸,敛去笑意认真地说道:“殿下如果坚持要留下来,臣可以答应你,不过殿下也要答应臣一个要求。”
姜璃连忙点头道:“可以,你说。”
薛淮正色道:“为了殿下的安全考虑,你的一应行程都要由臣来安排,而且殿下不能擅自行动,否则臣就算触怒殿下,也要送殿下继续南行。”
“可以,我答应你。”
姜璃毫不犹豫地许诺,然后轻声道:“现在你可以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吧?让我来帮你参详一二。”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薛淮。
离开京城之后,这一年多来他都是靠自己筹谋诸事,顶多就是和沈秉文略作商议,但对方毕竟要打理偌大的家业,不可能一直给他做幕僚。
薛淮也曾想过找几位幕僚或者师爷,问题在于短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毕竟他对幕僚的要求比较高,既要有能力又要有品格,而真正的大才要么会入官场要么隐居山野,谁会愿意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幕僚?
但眼前却有一位。
姜璃在处理个人问题的时候有些笨拙,可她在钩织布局这种事上颇有天赋。
薛淮脸上笑意渐浓。
两人深谈良久,因为有姜璃的辅助,薛淮的计划更加完善,几处漏洞也被姜璃指出。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在厅外走廊等候的苏二娘看了一眼天色,眼中浮现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
翌日清晨,云安公主的船队启程继续南下,因为船队这一路上都是这般不扰民的态度,且姜璃原本打算驻跸的消息只有薛淮本人知道,故而船队的离去并未引起波澜。
坊间也只是称赞几句公主殿下的仁德便作罢,对于绝大多数扬州百姓而言,两天后便是济民堂徐神医的落葬之日,此事显然更加重要。
一片肃穆又伤感的氛围之中,柳英和胡娇娘悄然出现在城内某座民宅之内。
“姐姐,这次我们可不能失手。”
胡娇娘面带媚笑,眼神却冷如寒冰。
柳英神色沉郁,她身为圣教圣女,可以调动的力量远非胡娇娘这个内堂护法可比,因此这次定然是以她为首。
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缓缓道:“你确认知微没死?”
胡娇娘叹道:“其实我也不愿相信那丫头真的会背叛你,但是下面的人从沈园打探的消息可以证明,徐知微的确就藏身在沈青鸾居住的东苑之内。由此可见,薛淮会在大明寺演一场戏,就是为了诱使我们出手。”
柳英没有理会对方的前半句话,漠然道:“明天入夜之后,你带人去大明寺吸引薛淮的注意力,最好能让他将人手都调过去。”
胡娇娘略显迟疑,貌似好心地说道:“姐姐,要不还是你去大明寺,我带人去沈园杀个痛快,否则……我怕你到时候再次见到知微那丫头,你会于心不忍呢。”
“我不是在和你商议。”
柳英冷冷看了胡娇娘一眼,眼中的冷厉让她微微心惊。
当下她只好赔笑道:“好,全听姐姐安排。”
柳英遂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仿佛是在让胡娇娘明白她的决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字一句道:“十九年前是我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就算要收回来,也得我亲自出手。”
224【夜黑风高】
太和二十年,三月十一。
今日乃济民堂神医徐知微安葬之期,一大清早便有百姓自发来到济民堂外围凭吊,送那位天妒英才的年轻神医最后一程。
薛淮身为府衙实际意义上的主官,原本不需亲至,但是为了表示对济民堂善举的褒扬,他仍然带着部属前往大明寺,此举自然赢得坊间的交口称赞。
大明寺位于扬州城外西北郊,蜀岗中峰之上,北靠山塬南临瘦西湖,环境清幽风景雅致。
一般而言,寺庙禁葬凡俗之人,顶多接受衣冠冢的形式,但徐知微仁医之名早已传遍淮扬,且此番薛淮亲自出面,大明寺的住持和尚自然不会拒绝,因而徐知微的下葬之处定在大明寺的西园。
此处又名芳圃,园中古木参天,怪石嶙峋,池水潋滟,亭榭典雅,山中有湖,湖中有天下第五泉,端的可称风水宝地。
庄严肃穆的安葬仪式之后,时间已至傍晚,薛淮在住持的盛情邀请之下,用了一顿清淡爽口的斋饭,随后便来到天王殿后的禅房歇息,明日一早再回府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叶掌令。”
禅房外传来江胜恭谨的声音,紧接着叶庆便推门而入。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素来稳重的靖安司掌令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振奋之色。
落座之后,叶庆开口说道:“薛大人,周遭已经布置好了。”
“辛苦了。”
薛淮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雾气在昏黄的烛光下袅袅升起,驱散了几分禅房内的寒意,继而道:“叶兄,济民堂那边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叶庆稍稍压低声音,专注地说道:“有了一些收获。我让人审查扬州济民堂这两年的账目,并且派人赴杭州请浙江掌令董兄协助,派遣暗探调查济民堂的善款来源和具体流向,果然发现极其隐秘且可疑的脉络。”
薛淮目光微凝,正色道:“还请细说。”
“好。”
叶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可闻:“济民堂如今明面上的主要进项分为三部分,其一是他们自身药铺的收入和药田的产出,其二是各地官府拨给的少许款项,其三便是江南乡绅捐赠的善款。我通过比对名录发现,大部分乡绅的产业营生都和漕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薛淮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
叶庆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董掌令还告诉我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他们追查到杭州济民堂有几笔来源极其神秘的大额善款。这些款项不走本地钱庄明账,而是通过一种极其古老的地下飞钱渠道汇入。这几笔银钱来自不同的名号,诸如友仁商号、利民粮栈和普惠布行之类。董掌令动用大量人手追查,竟发现这些名号皆是伪造,薛大人可知这些银钱的真正源头来自何处?”
薛淮望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联想到方才他的话,便试探道:“莫非是漕运衙门?”
“非也。”
叶庆肃然道:“若董掌令提供的情报无误,济民堂所得的神秘善款竟然来自于漕帮!”
薛淮皱起了眉头。
他对漕帮这个民间组织自然不陌生,亦很清楚如今大燕漕帮的庞大体系,称一句“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并不为过。
漕运衙门负责管理几千里运河的方方面面,然而朝廷不可能允许这个衙门无限制扩张,官吏的员额早已固定,而有限的人手根本无法控制漕运的全部流程,再加上底层漕工抱团互助,漕帮便由此诞生。
漕帮高层虽无官身,如今却已是运河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亦是漕运衙门的重要臂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漕帮势力盘根错节,与漕运衙门和地方官吏利益勾连,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片刻之后,薛淮沉吟道:“也就是说,漕帮将他们的钱通过伪造的商号,以善款的形式流入济民堂?”
“正是!”
叶庆点头道:“而且这些善款进入济民堂后,并非全部用于施药救贫。就拿扬州济民堂来说,有相当一部分款项通过采购药材、粮米、布匹等物资的差价,以及支付给某些郎中的高额俸禄等名目,被巧妙地转移了出去!”
薛淮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两世为人,他的见识和阅历本就远远超乎现在的年龄,故而对济民堂的隐秘手段并不陌生。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洗钱方式,将漕帮积累的巨额灰色收入以善款的形式在济民堂走一遭,出来之后便是干干净净的银子。
“叶掌令,这条线索必须要彻查下去。”
薛淮缓缓道:“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些疑问,漕帮和济民堂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还是说漕帮和妖教乱党有直接勾连甚至本就一体,乃至漕运衙门是否牵扯其中,这些都需要仔细甄别。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还请叶掌令保密,因为我怀疑妖教对于江南官场的渗透比较深。”
“这是自然,薛大人大可放心。”
叶庆点头道:“现在只等贼人上门,若此番能够抓住几名妖教的核心人物,或许我们就能找到突破口!”
他的语调有些兴奋。
最开始他以为徐知微行刺薛淮只是私人恩怨,谁知后面牵扯出济民堂的隐秘,到如今更是极有可能成为一桩大案,而他作为此案的亲历者,只要能够揪出幕后的妖教乱党便是大功一件。
或许他能凭借此功顺利调回京城担任要职,因此如何敢不尽心?
薛淮起身走到禅房唯一的小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夜色如墨,笼罩着整个大明寺,僧众们早已安歇,只有零星几处守卫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在夜风中摇曳。
万籁俱寂之下,却仿佛潜藏着噬人的猛兽。
忽然之间,几声尖锐的鸣响从远处静谧的山野传来。
叶庆骤然起身,快步走到薛淮身旁,肃然道:“来了!”
“应该只是初期的试探。”
薛淮依旧显得十分冷静,他已经做好两手准备,大明寺这边外松内紧,宛如一个逐渐收紧的瓶口,只要贼人敢闯进来,再想出去就会很难。
与此同时,他抬眼看向东南方向的夜幕,那里便是扬州府城。
……
夜色中的扬州城安宁静谧。
同知官邸的书房之中,一抹修长的身影坐在桌前,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文卷,即便时辰越来越晚,她脸上却没有半点乏意。
墨韵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从清晨开始她就如同踩在云端,晕乎乎地不敢相信传闻中的云安公主竟会出现在此处,更令她好奇的是,公主殿下竟整日都待在少爷的书房,翻阅他那些密密麻麻的主政手札。
所幸这位公主殿下并未如传闻般骄蛮,除了偶尔问些府中庶务,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翻阅,只是那份无形的威压让墨韵始终不敢抬头。
苏二娘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上前对姜璃说道:“殿下,夜已深了。”
姜璃的目光从手中一份关于扬州各县春耕事项核查的卷宗上抬起,烛火在她清冷的脸庞上跳跃,看不出丝毫倦意。
她看向一旁显得格外拘谨的墨韵,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墨韵。”
“奴婢在!”
墨韵心头一紧,连忙应声,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莫要害怕,本宫只是同你说说话。”
姜璃自然不会在薛淮的贴身丫鬟面前故作姿态,继而道:“你跟在薛大人身边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墨韵紧张地掐着指尖,“奴婢在薛府做事已有七年,去年随大人南下。”
“那也有一年多了。”
姜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微笑道:“薛大人公务繁忙,想来起居饮食都是由你照料?”
墨韵垂首:“这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嗯,你是个妥帖的。”
姜璃环视室内,点头道:“本宫瞧这书房处处整洁有序,案上文牍虽多,却也无半分尘埃,薛大人这清冷之地,倒让你打理得有了几分烟火气。”
墨韵闻言连忙躬身道:“殿下谬赞,奴婢不敢居功。”
姜璃看着她伏低的身影,沉默了片刻,然后放缓语气道:“起来吧,本宫只是随口一问。薛大人有你这般忠心的丫鬟,也是他的福分。夜深了,你且下去歇息,这里有二娘在即可。”
“是,谢殿下,奴婢告退。”
墨韵不敢多嘴,连忙恭敬地行了大礼,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苏二娘见状便上前替姜璃续了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道:“殿下也该安歇了。”
姜璃没有接茶,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官邸的高墙看到城外的大明寺。
“二娘,今晚肯定会很热闹,薛淮这个牛心左性的,非要逼我待在这里,不许我去沈园,亏我还将那么多人手调给他去保护沈家人。”
听到姜璃似嗔非嗔的语调,苏二娘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薛淮下船之后,她曾对姜璃旁敲侧击,并未发现不妥的情况,两人在里面只是谈论正事,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姜璃和以往相比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为何却又说不上来。
此刻她听出姜璃对薛淮并无实质性的不满,便委婉劝道:“殿下,薛同知素来谨慎,怎会同意让殿下以身涉险呢?这是他的一片心意,殿下或可体谅一二。”
“嗯。”
姜璃应了一声,目光收回继而扫过这间充满薛淮气息的书房,从整齐的书架、堆积的文牍、墙角的沙盘一直到案头那方被她有意碰歪一点的砚台,意味深长地说道:“天亮之后,我要去一趟沈园。”
苏二娘心中了然,去沈园自然不是为了看景。
但是姜璃选择在这个时间去沈园,而且薛淮还在城外,恐怕会让沈家人吓一大跳。
她忍不住劝道:“殿下,沈家毕竟不同于一般商户,何不等薛大人返回之后同去?”
“二娘莫要多想。”
姜璃莞尔,略有些不顾仪容地舒展双臂,悠然道:“我不是去摆公主排场,只是想看看沈青鸾和徐知微究竟是何等风姿。”
225【待宰】
丑时二刻,万籁俱寂,整座扬州城仿佛已经陷入甜美的梦乡之中。
清冷的夜幕之上,残月挥洒着淡淡光辉,城内虽非亮如薄暮,但也隐约能辨明道路,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西城某条深巷之中,一抹敏捷的身影迅速奔来,正是前几年一直负责保护徐知微、最近大半个月消失不见的黎丛,他于五天前得到柳英的命令,利用几位同伴的掩护甩开靖安司密探的跟踪监视,悄然潜回扬州城。
黎丛来到一身劲装的柳英面前,恭敬低声道:“圣女。”
柳英颔首问道:“城外是何情形?”
黎丛应道:“胡护法带人袭扰大明寺,薛淮在那里果然布置周全,不光有他的部属亲卫,还有靖安司的大量高手。此外,在胡护法出手之前,我们的兄弟便发现余成光统率的漕军一部有动静,至少数百名漕军精锐直扑城外蜀岗一带。”
柳英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些情况和她的预料相差无几。
黎丛又道:“圣女,这次胡护法只怕要跌一个大跟头,她的人进去容易出来难。”
“胡娇娘不会心疼的,而且……她自己肯定能全身而退,毕竟老祖对她十分看重,在她身边安排了真正的高手。”
柳英在黎丛面前并无遮掩,随即看向旁边另外一名赶来的下属问道:“你那边呢?沈园可有异样?”
下属恭敬地说道:“回圣女,沈园一切如常,我们收买的几名仆妇也都好好的,暂时还没有被发现。”
柳英点了点头。
她之所以同意胡娇娘的计划,一者是为了拿沈家开刀,以此来报复薛淮给圣教造成的威胁和损失,二者便是要亲自带回徐知微,从而完成老祖的交待。
这几天她已经确认徐知微藏身于沈园东苑,此外通过收买和胁迫沈家的下人,沈园的地图也已绘制出来交给今夜动手的教众。
虽说那些下人无法深入沈园的核心场所,但是几个人提供的信息组合起来,足够柳英麾下的聪明人描摹出沈园内部的大概方位。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英对黎丛说道:“虽说薛淮的注意力被胡娇娘吸引过去,但此人历来小心缜密,他不会忽视沈青鸾和徐知微身边的防卫。沈秉文当下虽不在扬州,他的御下之术却不容小觑,因此我们依旧不能轻忽大意。”
黎丛肃然道:“属下明白,但凭圣女安排。”
柳英沉静地说道:“你带数十人直接杀向沈园主院,将声势闹得越大越好,那里住着沈秉文的妻妾和其余子女,对方绝对不敢轻忽。等你把沈园的大部分守卫吸引过去,我会亲自杀入东苑。还有,你要记住大声宣告此行是为扬州刘郑两家复仇。”
黎丛躬身一礼,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很快又化作视死如归的表情,毫不迟疑地说道:“属下领命!圣女也请保重!”
约莫一炷香之后,沈园外东南角的偏僻之处。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如今已是后半夜,正是人一天当中最困倦的时刻,即便是再忠诚的护卫,此时亦难免会神思恍惚。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喧杂撕裂夜空,很快便有火光出现在沈园西面。
柳英肃然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黎丛不愧是她最得力的心腹,那边的动静比她预想来得更快。
她并未立刻动手,直到沈园之内的骚乱愈发明显,她才低喝一声道:“走!”
数十名武艺在身的圣教高手紧跟柳英步伐,人人黑衣蒙面,只余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他们极其矫健地翻过高墙落入园内,迅速辨明方向朝东苑径直扑去。
主院那边的状况自然吸引了园内守卫的注意,在柳英刻意等待的一段时间内,已经有不少人匆忙朝主院汇聚而去,但是这并不意味柳英一行人可以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
“有贼人!”
几名沈园护卫从月洞门内冲出,几乎是刹那间便拔出腰间佩刀。
“找死!”
柳英身边一名魁梧汉子狰狞怒喝,手中鬼头刀旋风般斩出,只一刀便将冲在最前的护卫斩得连退数步。
这时他们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几名护卫显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贼人闯入,当即转身迅速后撤,怒吼道:“快求援!”
圣教众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径直追杀上去,护卫们则仗着熟悉地形狼狈奔逃。
柳英脚步不停,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视着周围掠过的景象,只见园中亭台楼阁影影绰绰,月光在假山花木间投下浓重的阴影,喧杂之中又透着诡谲的寂静。
旁边一名心腹略显惊疑地说道:“圣女,这边的守卫似乎太少了。”
“意料之中。”
柳英冷笑一声,迅速压下心中那一丝犹疑,急促地说道:“黎丛在那边闹得天翻地覆,沈秉文留下的守卫怎敢大意?快,目标东苑,不得延误!”
众人见圣女如此笃定,疑虑顿消,如利箭般射向幽静的东苑。
随着距离东苑越来越近,柳英一行人遭遇的抵抗逐渐变多,然而她今夜带来的人皆是教中专门负责厮杀的高手,且沈园的守卫主力明显被吸引去了主院,因此他们这一路可谓势如破竹,几乎没有损失多少人便杀至东苑正院之外。
“破门!”
柳英一声厉喝,身边的两名魁梧大汉猛吸一口气,如同蛮牛般狠狠撞向那双紧闭的大门!
“砰!”
门闩断裂,木门洞开!
众人在柳英的率领下径直冲了进去。
然而里面没有任何惊呼之声,依旧是一片死寂,仿佛这群于深夜突然杀入的高手只是一阵无害的夜风。
柳英身先士卒,当她的双脚立于庭院之中,前方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隔着整整一个中庭,对面台阶之上的正房大门洞开,房内灯火通明,一个身着素青襦裙的纤细身影,平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
她手中执笔,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仿佛完全没被破门的巨响惊扰。
云鬓微松,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镇定。
正是徐知微!
场间呈现诡异的寂静。
一边是大门敞开孤身端坐的徐知微,一边是柳英带着数十名心腹手下杀气腾腾地进入院中,两边相隔不到八丈。
徐知微终于转过头看向柳英,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柳英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刚想开口,异变突生!
“咻咻咻咻——!”
密集如暴雨般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无数弩箭从正院的墙头、屋顶、假山的孔洞甚至是回廊的雕花栏杆后,如同毒蜂般攒射而出!
目标正是滞空、落地或刚刚冲入院门的柳英一行人!
这箭雨太过突然,太过密集,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角度!
“噗!噗!噗!”
利器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柳英带来的心腹精锐,眨眼间便倒下了十余人!
“向前冲!”
柳英怒叱,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
她的判断足够果决,这东苑正院显然才是真正的陷阱,薛淮亲自带领靖安司乃至漕军精锐前往大明寺、沈园守卫主力被黎丛等人吸引过去、东苑附近的抵抗并不强力,这些都是诱使她率领心腹踏入这等死地的鱼饵。
她不明白徐知微为何要主动暴露,难道就只是为了让她出现刹那的愣神?
当下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这处庭院是致命的陷阱,想逃已经来不及,如果能冲入正房制住徐知微,或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见她足尖一点,如同穿花蝴蝶般迅速前冲,叮叮当当的脆响连绵不绝,她将身法施展到极致,护住全身要害,格挡开射向她的致命暗器。
其余人也一边挥舞兵刃拼命格挡,一边跟随柳英向前杀去。
弩箭并非无限,但这恐怖的袭击刚刚稍歇,更大的杀机已然降临!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平地惊雷起!
无数身影从墙头跃下,从假山后和花丛中暴起而出,为首之人正是沈园护卫统领齐三和岳平,这两人早年都是草莽之中刀口舔血的豪杰,后来相继被沈秉文折服,从此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沈家的安危。
这些伏兵显然才是沈园护卫的主力,他们借着夜幕藏于东苑各处,而且数量远超柳英带进来的所有人!
双方的搏命厮杀正式展开,柳英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疑惑。
既然沈园的护卫都藏在这里,西边主院那边是谁在和黎丛等人缠斗?
柳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她率众陷入苦战之时,主院这边竟然已经将要结束战斗。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提着一杆长枪,冷峻的眸光看向场地中央负隅顽抗的十余名贼人,淡然道:“去和里面沈家的人说一声,最多半刻钟就会彻底安全,让他们不要担心害怕。”
“遵令!”
一名下属凛然应下。
男子看着战局,高声道:“多留几个活口,尤其是那两个领头的,不然没法向殿下交代。”
“是!”
一众极其剽悍精锐的高手轰然响应。
他们自然便是姜璃最信任的公主府护卫。
男子确认局势不会出现变化,看了一眼夜幕上的残月,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而后轻声自语。
“江胜那小子真是好福气。”
226【乌合之众】
城外,大明寺。
薛淮依旧坐在禅房内,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凉的茶杯壁,神色沉静不见波澜。
外面的喧杂越来越响,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未能扰乱他眉宇间分毫。
昏黄的烛光在他俊逸的侧脸上跳跃,映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
他并非不关心战况,相反每一丝声响的远近强弱、每一次短暂沉寂后的骤然爆发,都如同一枚枚投入他心湖的棋子,在他脑海中精确还原着外面的态势。
妖教乱党的夜袭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他棋盘上精心安排的一步,他要借此机会挫其锋芒,更要让柳英身后的势力暴露更多的破绽。
叶庆早已悄然离开禅房,薛淮知道真正的网即将在西园收紧。
那些妖教乱党以为他会顾此失彼,将麾下精锐调来大明寺就会导致沈园的防卫力量减弱,这显然是一种天真的幻想。
沈家在扬州经营数十载,沈秉文积攒的底蕴和护卫力量绝非明面上那般简单,更何况姜璃调来的高手又能增添一重保障,今夜贼人若是不敢轻举妄动倒也罢了,他们只要敢强冲沈园,必然会被一网打尽。
时间在沉凝中不断流逝。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短促、节奏清晰的“啁啁”鸟鸣声。
薛淮眼中精光浮现,这是他和叶庆约定的信号,代表贼人不再是袭扰和试探,而是成功突破靖安司在外围设置的岗哨,即将接近西园。
他不再犹豫,带着江胜、齐青石、白骢和岳振山四人,脚步沉稳而迅速地穿过禅房后门,沿着一条极为僻静的回廊疾行,回廊尽头有一处地势略高、视野足以俯瞰整个西园的隐秘角楼。
角楼隐于树影之中,推开一扇狭小的望窗,可见月光映照之下,池水波光粼粼,更衬得园内怪石嶙峋,树影婆娑。
就在薛淮刚刚推开望窗的瞬间,十余道鬼魅般的黑影竟如壁虎游墙一般,悄无声息地从西园最为陡峭的后山岩壁上滑下,落地后毫不停留,身形迅捷如电,径直扑向园内薛淮方才所在的禅房!
与此同时,另有两三道更擅长潜行的身影,如同融入地面流淌的墨色,借助高大的太湖石和错落的花木阴影,从另外一个方向悄然接近那间禅房。
薛淮立于高处,借着月色和园内的灯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对这群贼人的狠辣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对方夜探徐知微的假墓显然只是顺势而为,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刺杀他这位扬州同知。
而且这些贼人的目标看起来十分明确,那就说明大明寺内部也有他们的眼线,这愈发印证薛淮之前的判断,这个藏在济民堂背后的妖教乱党对于江南各地的渗透,恐怕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一念及此,薛淮果断道:“发信号!”
留在角楼之下的白骢立刻取出一面小巧但声音异常尖锐的金锣,用尽全力敲响!
高亢的锣声如同惊雷,瞬间撕裂西园虚假的平静。
刹那间,提前埋伏的靖安司精锐如同被惊醒的猎豹同时暴起发难,只见数张韧性十足的鹿筋绳网被大力抛出,带着风声朝那十余名贼人兜头罩下,更有擅长贴身绞杀的探子迅速贴近,手中淬毒的短匕直刺要害,封死对方所有闪避路线!
“呃啊!”
冲在最前方的黑影终究难避如此天罗地网般的合围,一人被绳网挂住,身体一滞的瞬间,至少三支短匕透体而入,此人当场毙命!
另一人武功显然更高,身法诡异扭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短匕,反手一刀竟将一张罩来的绳网劈开一角,但紧接着两名靖安司好手已然如跗骨之蛆般缠上,刀光剑影瞬间将其卷入狂风骤雨般的近身搏杀。
禅房另一侧潜行接近的两三道身影同样没有被忽略,他们距离禅房还有三四丈便被从假山后杀出来的守卫困住。
整个精心布置的西园瞬间化为血腥残酷的修罗场。
薛淮冷眼俯瞰着下方瞬间爆发又被限制在局部的激战,他看到那名身手最高明的黑衣人在拼着硬挨侧腰一刀后,竟悍然撞开一名拦截的探子,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西园侧面那堵相对低矮的围墙!
此人见势不妙直接逃生,和其他仍旧在誓死鏖战的黑衣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薛淮心中一动,立刻指向那边对江胜说道:“告诉叶掌令,尽可能活捉此人!”
命令迅速被传递。
就在那黑衣人逼退围堵的靖安司密探、翻越围墙的刹那,一声如同虎啸般的暴喝从墙外林中炸响!
“哪里走!”
叶庆骤然现身,他早已埋伏在此多时,选择的时机和角度刁钻无比,手中长刀带着呼啸之声,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劈下!
黑衣人惊骇至极,仓促举刀格挡!
“铛——!”
巨大的金铁交击声在月色中炸响,叶庆蓄势已久的全力一击霸道无匹,竟将黑衣人格挡的钢刀直接劈飞!
刀锋余势未消,逼得黑衣人侧身退步,叶庆瞬间欺近,左拳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对方胸口。
黑衣人的身躯折弯如虾,整个人被狠狠震飞撞在围墙厚实的青砖上,暂时失去战斗力。
叶庆动作凌厉迅猛,擒拿和卸掉关节一气呵成,旁边几个如狼似虎的靖安司精锐立刻扑上,将这条试图破网而出的大鱼死死按住捆缚。
西园之外,蜀岗复杂崎岖林木茂密的山峦阴影之中,特意换上一身劲装的胡娇娘,站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密林边缘,看着远处园中的景象,平时柔媚的面上仿若覆着一层冰霜。
她既然知道徐知微是假死,自然不会浪费人手去查探墓穴的真伪,先前柳英也劝她只需故意惊扰,只要能将薛淮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即可,以便城内的行动不会横生枝节。
但胡娇娘可不想白白走一趟,她十分清楚这件事的源头在于老祖想要杀死薛淮,如果她今夜能完成这个目标,再加上柳英这次犯了很多错导致圣教蒙受损失,说不定老祖可以说动教中高层罢免柳英的圣女之位。
至于继任者……胡娇娘自然当仁不让。
然而眼前的景象告诉她,就凭她派出去的十余人想要刺杀薛淮,显然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护法。”
旁边一名三旬男子低声招呼,眼中浮现忧色,他怕胡娇娘一时冲动要杀进西园找薛淮拼命,届时他该如何向老祖交代?
胡娇娘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走!”
男子和另外两名同伴心中一松,连忙护着胡娇娘借助夜色的掩护消失在山峦之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园之内的厮杀逐渐接近尾声。
靖安司的精锐付出两人重伤五人轻伤的代价,成功狙杀潜入园内的十一名贼人,生擒另外六人,其中便有叶庆亲自出手拦下的那名黑衣人,此外先前的试探和对抗过程中也有一些收获。
夜色依旧深沉,天边不见微光。
薛淮步履沉稳地走下角楼,大明寺这边的乱局应能告一段落,现在他的心思已经飞往城内。
……
沈园的动静吸引了城内部分门第的关注,不过薛淮对此早有准备,府衙通判章时亲自带着官差维持宵禁,因而没有引起进一步的骚动。
园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东苑宽敞的中庭之内,浓郁的血腥气与夜色融为一体,粘稠得令人窒息。
数十名黑衣蒙面的贼人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鲜血浸透青石板,在月色和火把照耀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柳英带来的高手几近全军覆没,只有七人活了下来但都带着伤,此刻已经被五花大绑捆缚在地。
她身为教中圣女,亦是从小习武的练家子,在绝望之际爆发的战力让沈园护卫遭受不小的损失,但是在齐三和岳平的联手围攻之下,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此刻她双臂被绑在身后,两把冰冷的长刀一左一右架在她的脖子上,肩胛处的伤口流的血几乎染遍半身黑衣。
柳英精心束起的发髻彻底散乱,缕缕湿发狼狈地贴在苍白扭曲的脸上,曾经那份掌控一切深不见底的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因剧痛和屈辱而扭曲的狰狞。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动伤口带来更深的痛苦,但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钉在那洞开的房门之内,灯火中孑然独立的素青身影。
徐知微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外面的惨烈厮杀似乎与她无关。
齐三等人没有冒然惊扰,由着徐知微在宣纸上写完最后一笔。
她搁下笔的动作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平静地站起身来,再次看向已经被控制住的柳英。
从她记事开始,姑姑就不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模样。
如果将时间倒退回到三个月之前,徐知微肯定大惊失色心痛不已,但眼下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房外,一步一步来到柳英身前半丈处站定,望着这个养育她十九年的妇人,轻轻说了一声。
“姑姑。”
227【断前尘】
月色勾勒着徐知微清瘦的面庞,投下长而密的睫毛阴影。
那双曾盛满温润慈悲、也曾被绝望和冰冷浸透的眼眸,此刻却映不出任何波澜和情绪,空茫茫如同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柳英定定地看着徐知微,脸上浮现一抹深沉的愧疚,缓缓道:“知微,我来救你了。”
“救我?”
徐知微的唇瓣微动,嗓音如同夜风的叹息,“姑姑,你忘了吗?是你让人送来那个带着归尘纹的食盒,是你要我了断自己的性命。”
她的语调很平静,却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柳英的心脏。
柳英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她望着完全陌生的徐知微,不由自主想起十八年前那个冰冷的冬日,她亲手杀了凌英,却又带走襁褓中的徐知微,此后如同母亲一般呵护照顾直到将徐知微养大成人。
先前听闻徐知微的死讯之时,柳英的悲痛发自真心,毕竟那是她一手养大的“女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后来得知徐知微只是假死,并且是为配合薛淮演一场戏,柳英内心情绪之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她为徐知微还活着而高兴,又因徐知微的背叛而愤怒,如此种种促使她亲自来到沈园,只为当面问个究竟。
一如她对胡娇娘所言,徐知微要死也得死在她的手中。
此刻她强压焦躁,放缓语气道:“知微,那个食盒并非我派人所送,是……是旁人想要让你了断自己,而我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救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绝对不会那般轻易地自尽,所以我根本不信你的死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打探到你的下落,这才亲自带人过来救你。”
徐知微静静地看着柳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冰冷的嘲讽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知微,难道你不信我?”
柳英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抬高语调道:“我们今夜死伤惨重,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
徐知微终于开口,缓慢又清晰地说道:“姑姑,是你给了我这辈子,你教我识字教我明理,又请来名医授我医术。是你将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女,一步步捧成如今的济民堂神医,声名远扬受人敬仰。无论你今夜有没有来,亦或是不是来救我,我都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听闻此言,柳英的心不断往下沉。
“可是……”
徐知微看了一眼院内的尸首,略显悲哀地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打算继续骗我么?”
柳英的心像是被无形的细绳狠狠勒紧,颤声道:“骗你什么?”
徐知微发出一声叹息。
当此时,沈青鸾的身影出现在回廊那头,她远远地看着徐知微,眼中浮现几分怜惜。
芸儿和齐慧就跟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齐三也走了过来,没有去看自己的女儿,只对沈青鸾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贼人已经悉数解决。”
“有劳齐叔了。”
沈青鸾轻声道:“让人将院内的尸首先搬出去,那些活口暂且关押起来,等薛世兄回城再交给府衙。”
“好。”
齐三点头应下,随即看了一眼院中的两名女子,迟疑道:“这位徐神医……”
沈青鸾叹道:“让她们说吧,徐姐姐需要这样一个契机真正了结自己的过往。”
齐三不复多言。
庭院之中,徐知微眼中似乎只有面前这个将她养大的妇人。
她斟酌着词句,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未打探过你的秘密,即便我知道济民堂的银钱来路有些古怪,黎丛等人也绝非普通的草莽之辈,甚至我还知道你和一些官员私交甚笃。在此之前,我只把这些想成你迫于无奈的虚与委蛇,毕竟你一直对我说济民堂的职责是救苦救难,你也是这样做的。”
柳英连忙道:“就是这样!我不让你接触那些阴暗之事,只是不想让你的心境受到影响,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是么?”
徐知微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她抬手指向庭院内正在被搬出去的尸首,缓缓道:“这些人以前从未在济民堂出现过,他们如此悍不畏死,连一般的官军都比不上,可见姑姑的手段非同寻常。或者说,他们和姑姑你一样,都是那位老祖的虔诚信徒?”
柳英心神巨震,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徐知微注视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姑姑,老祖是谁?圣女又代表着什么?如果你不想继续骗我,就请你把这一切的原委全都告诉我。”
“你……我……”
柳英面上终于浮现真实的恐惧,艰难地说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徐知微心中一叹,平静地说道:“或许比你的预料要多很多。你说那个食盒与你无关,又说今夜是为了来救我,可是姑姑你似乎忘了,所有的事情都起源于你另外一个谎言。当初你先是污蔑薛大人似忠实奸,在我发现蹊跷之后,你又提及当年的满门血仇,以此来逼迫我行刺毒杀,那时我便明白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工具、一枚棋子。”
“在我失手之后,你或许心有不忍,毕竟就算一条狗养了十八年也会有感情,但你害怕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悄悄送来那个催命符一般的食盒。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反叛,没有老老实实按你的决定去送死,反而想跳出棋盘。”
“从那一刻起,我就是你必须要亲手抹除的废棋。”
说到最后,她眼中有了些许讽刺之意。
这番话如同锐利的刀锋劈开柳英的伪装,那层精心维系的慈母面皮被徐知微撕了下来,她只能不断摇头否认,却根本说不出辩驳之言。
徐知微轻吸一口气,又道:“我之所以说你那个说辞是谎言,皆因薛大人的一番话提醒了我,倘若你和薛家真有血海深仇,为何这十几年不去京城报仇?你其实不是凌英,你究竟是谁?”
“你疯了?”
柳英瞪大双眼盯着徐知微,惊怒道:“你居然信一个外人?薛淮那个狗官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徐知微,我养了你十八年,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个寒冬腊月,又如何能习得这身医术、成为万民敬仰的神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充斥着庭院,再不见半分哀戚,只剩下赤裸裸的暴戾和怨毒。
这一声声尖利嘶吼如同带刺的鞭子,抽打在徐知微看似坚冰的心头。
那积攒了十八年、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孺慕之情被这强烈的指控勾起最后一缕痛楚的波澜。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在徐知微脑海中汹涌回放。
那个在病床前整夜守候她的温柔身影,那个在深冬雪夜为她捂暖双脚的怀抱,那个在她第一次成功施针救人时无比欣慰的眼神……
那些过往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缠绕着徐知微的心。
她的眼泪悄然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柳英见状也哭了起来,相较于徐知微的无声泪流,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哀婉凄绝,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真心悔过的母亲,在做最后的恳求。
唯有垂首之时,眼底那抹阴毒的光一闪而逝。
良久。
“容许我最后叫你一次姑姑。”
徐知微木然的语调响起,继而道:“就算抛开那些算计和利用,如今你已是阶下囚,而我不过是失去作用的棋子,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何用?说到底,你只是想求得一个心安,对吗?可是事到如今你依旧不肯对我说哪怕一句真话。”
柳英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望着徐知微冰冷的目光,摇头道:“知微,姑姑错了,姑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你我相依为命将近二十年,早已情同母女,你能不能原谅我?”
就在这时,一阵微凉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吹过庭院。
徐知微忽地转身走进屋内,柳英怔怔地看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也就是她先前挥毫所用之纸。
“相依为命?”
徐知微拿着那张纸走了回来,她望着柳英凄然一笑,摇头道:“那不是相依为命,那只是你在豢养一件帮你达成目的的工具。你口中的悔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最后一搏的狡辩和欺骗,一如这十八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虚伪的画皮之下,唯有利用与算计。”
徐知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庭院里弥漫的血腥气和那沉重的过往都吸进肺腑,然后彻底碾碎吐尽。
她的目光终于越过柳英,投向远方那即将破晓的夜空,声音轻缓而坚定:“放下吧。”
这三个字像是对柳英说,更像是对她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小女孩说。
“薛大人答应过我,他会尽可能让济民堂继续运转,我知道济民堂是你这十几年不辞辛劳的心血,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保住它,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说完最后一句话,徐知微缓慢地转过身,素青的衣袂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她没有再看柳英一眼,步履平稳地走回那灯火通明的房间。
那张纸随风飘落在柳英身前,上面写着一句话。
柳英缓缓低头看去,只见在周遭火把映照之下,上面是徐知微秀丽的字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柳英的表情彻底僵硬,嘴唇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齐三见状挥了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用蘸了麻药的布死死捂住柳英的口鼻。
她徒劳地发出几声呜咽,随即眼皮翻动,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
屋内。
徐知微坐在桌前,没有再拿起笔。
灯花轻轻跳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沈青鸾缓步走到门边,神情复杂地望着端坐桌边的女子。
徐知微抬头看向沈青鸾,眼神澄澈如同琉璃,却又泛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228【沈青鸾】
沈青鸾走进屋内,脚步放得很轻,随手将门掩上,隔开了庭院里残余的喧嚣。
“徐姐姐。”
沈青鸾的声线带着惯有的清脆明快,像初春冰面碎裂的第一声脆响,瞬间打破屋内的凝滞。
她就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块云片糕,她放在桌上推过去,微笑道:“我娘院子里的桂花开得可香了,这个云片糕是我让后厨王婶做的,加了满满的蜜桂花和核桃仁,甜得很!平时我喜欢随身带两块,要是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吃一块,心情就会变好呢。”
她的动作自然而随意,没有刻意靠近的压迫感,也没有惠而不费的怜悯,仿佛只是朋友间一次平常自然的分享。
徐知微看着那块透着甜香的糕点,微微一怔,又看向沈青鸾那张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脸。
那张脸坦坦荡荡,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澈和一丝不容置疑的活力,仿佛刚才庭院里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不过是一场稍纵即逝的过眼云烟。
徐知微没有去碰那块糕点,指尖无意识地松了松,略显沙哑道:“青鸾,我……”
“哎呀,徐姐姐!”
沈青鸾看着徐知微苍白如纸的面庞和眉眼间化不开的沉郁,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忽然凑近一些说道:“你刚才和她说的话,我大致听见了。在我看来,你那位姑姑确实挺混账的,倘若她真把你当女儿看待,怎能让你冒险行刺薛世兄呢?而且事败之后为了避免受到牵连,她还逼你自尽,如今更是带着那么多贼人杀进沈园,真是……换做是我,早就同她一刀两断了!”
徐知微看着她气呼呼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心中几近麻木的悲伤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沈青鸾话锋一转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她于你有养育之恩,又花了很多精力培养你,你如今和她分道扬镳,一时间心里肯定会有些难受,这是人之常情。”
“嗯。”
徐知微轻轻应了一声。
于她而言,这三个月之内发生的事情过于诡谲且煎熬。
以前她的生活简单有序,精研医术治病救人便是她的全部,从来不需要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方才她在柳英面前显得冷漠,并非是毫不在意过往十八年的感情,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曾经被她视作母亲的妇人。
正如沈青鸾所言,在柳英以谎言逼迫她给薛淮下毒之时,当初的美好就被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而那个如同催命符一般的食盒彻底碾碎了她的一切。
更不必说今夜柳英带着人明火执仗杀进沈园,很多无辜之人死在她的命令之下,曾经她善良淳朴的形象已在徐知微心中幻灭。
至于她说这样做是为了救徐知微出去……哪怕稍稍懂事的孩童都不会相信。
“不过——”
沈青鸾语调微扬,带着点爽利的市侩之气:“徐姐姐,这过日子就和做生意一样,有赚就有赔。如今你那笔陈年旧账不管是赚是赔,今天算是两清了,该把这账簿塞进柜子深处落灰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得往前看,为自己而活着。”
她说到后面带着点感慨,但眼神依旧清亮,没有沉溺于惋惜,反而是一种极通透的明了。
徐知微被她这话触动,眼眶又有些发热,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徐姐姐,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济民堂神医。”
沈青鸾掰着手指头,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继续宽慰道:“薛世兄既然说了要让济民堂接着开,那他就一定不会食言。等官府把济民堂背后的事情弄清楚,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你就可以专心致志地治病救人,从此不用理会那些琐事。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济民堂难以维持,若是需要管事伙计、药材门路,你只管跟我说!”
徐知微定定地看着少女明媚张扬的神情,脑海中忽然浮现薛淮那张沉稳内敛的面庞。
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个念头在徐知微心中升起,变得越来越明确,她不禁由衷地说道:“青鸾,谢谢你。”
“谢?不用谢。”
沈青鸾微笑着摇摇头,带着几分憧憬说道:“徐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在杭州生活?我家在西湖边有一座临水的小庄院,推开窗就能瞧见白堤烟柳,还有小瀛洲的三潭映月。将来在你治病救人的间隙,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上各种花草,比如桂花,芍药也行!等到春天花开如同云霞,那一定很美。”
她没有过多评判徐知微过去十八年的对错真假,只是用她那积极而充满力量的话语,生生在徐知微布满荆棘的过往和寒意浸润的此刻,为她指明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这份近乎天然的坚定和乐观,像一缕最强烈的阳光,逐渐融化徐知微心湖上那层厚重的阴霾与坚冰。
或许是被这份热忱所感染,亦或是长久紧绷的心弦终于到了极限,徐知微一直强撑着的平静面具寸寸皴裂。
一股巨大的委屈、疲惫、茫然和被理解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她心底最后一道堤坝。
她的眼眶再也盛不住泪水,大颗大颗滚烫的珠子砸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再是方才柳英口中绝情且决然的白眼狼,也不是济民堂中受人敬仰的清冷神医,只是一个被欺骗被利用、在情感废墟上仓皇失措,此刻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和方向感的普通女子。
她用手捂着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沈青鸾看着她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非但没有无措或尴尬,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反而瞬间溢满理解和欣慰。
她没有说“别哭了”这样苍白的话语,也没故作姿态地安慰,只是飞快地抽出自己袖中一块干净的手帕,团成一个小团,塞进徐知微紧握的手中,动作轻柔而自然,然后安静地坐着。
这一刻沈青鸾不禁想起去年秋天,在济民堂第一次见到徐知微的情景。
或许是因为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徐知微主动找薛淮搭话,她心里升起莫名的警惕和戒备,但是随着后续的接触增多,她逐渐发现徐知微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和身份,她只是一个怀有仁心医术精湛的郎中,仅此而已。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徐知微渐渐止住哭泣,用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她今夜本就未施脂粉,此刻在柔和烛光的映照下,那张脸愈发显得初雪般剔透,透着一股病弱的苍白,反添几分易碎的美感。
沈青鸾看得微微一怔,轻咳一声道:“徐姐姐,现在好些了么?”
“好多了,谢谢你。”
徐知微当然知道沈青鸾的关怀发自真心,毕竟在柳英落网之后,她已经失去最大的利用价值,或许薛淮还会在意她的神医身份,但是对于沈青鸾而言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方当下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她秉性里那份善良。
沈青鸾似乎没有多想,她望着徐知微问道:“徐姐姐,往后你有何打算?”
徐知微迟疑道:“若薛大人允许,我想继续留在济民堂行医。”
“我就知道你不会轻言放弃。”
沈青鸾会心一笑,上身微微前倾道:“方才我说过西湖边那个庄院,我想起那院子西边有片很大的空地,背靠孤山迎着湖风,用来种药也非常合适。到时候你回了杭州,可以直接住进我那个院子,前院开药堂治病救人,西边弄一个漂漂亮亮的药圃,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济安圃,如何?”
徐知微明白她这样安排的用意,是希望她能真正地放下过往迎来新生。
这位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天真烂漫的沈家大小姐,骨子里早已浸润质朴而蓬勃的生命力,这不是居高临下对她的施舍,而是裹着一层柔软的真诚和爽利。
徐知微缓缓松开紧紧掐住手帕的指尖,愧然道:“青鸾,你的好意我受之有愧,毕竟那日在影园之中,是我主动——”
“打住!”
沈青鸾将桌上那块没有动过的云片糕拿过来,认真地分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非常自然地递给徐知微,不疾不徐地说道:“徐姐姐,薛世兄已经说过,只要你配合他做好这件事,他便不会追究你的下毒之举,再者这是他和你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我来越俎代庖。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看到你就此沉沦,说到底你只是一把身不由己的刀,而非执刀之人。”
徐知微抬眼望着沈青鸾,她的眼眶依旧微红,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明净。
她伸手接过糕点,咬了一片细细咀嚼,香甜的味道瞬间盈满口腔,直达心中。
“谢谢。”
她轻声说着,神色纯粹而坚定。
沈青鸾冲她甜甜一笑,而后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道缝隙。
天光熹微,夜色已然消散。
“天亮了呢。”
沈青鸾舒展双臂,眼神明亮如星。
便在这时,芸儿略显紧张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大小姐,云安公主的凤驾即将抵达沈园!”
229【身在此山中】
听到芸儿的禀报,沈青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随即迅速恢复如常,但眼底的一丝凝重没能逃过徐知微的眼睛。
徐知微捏着云片糕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刚放松下来的心弦又倏地绷紧。
“知道了。”
沈青鸾轻吸一口气,声线已恢复平日的清晰干练,“芸儿,你去通知管事准备迎驾,我现在就去找母亲,另外嘱咐家中所有人不得随意走动。徐姐姐,你且稍坐片刻,容我先去安排。”
徐知微点点头,努力压下心底翻腾的不安:“好,你自去忙。”
沈青鸾快步走出房门,晨光已洒满庭院,午夜的厮杀痕迹被仔细清理过,只余下青石板缝隙中几处无法彻底洗去的暗红,空气里也隐隐残留着血腥的冷冽。
主院正厅。
杜氏已在一众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匆匆赶来,她一夜担惊受怕,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此刻见到沈青鸾,不免紧张地说道:“鸾儿,公主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你父亲又不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沈青鸾反握母亲的手,沉稳道:“母亲莫慌。昨夜之事,殿下本就在幕后协调,家中那些负责保护我们的高手就是公主府的亲卫。殿下此来应是为查问昨夜贼情,顺势安抚人心,我们只需谨守礼数如实作答即可。”
杜氏强自镇定地点点头,看着比她还冷静几分的女儿,心下稍安。
约莫一刻钟后,沈园正门外。
云安公主的鸾驾如约而至,并无想象中的銮仪开道鼓乐喧天,只有三十余名身着青甲气势沉凝的亲卫扈从,护着一辆形制低调却内蕴华贵的翠幄珠缨车稳稳停在门前。
车帘掀开,一袭藕荷色宫装的云安公主在苏二娘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她并未佩戴过多珠翠,只簪一支素雅的羊脂玉簪,通身气度却凛然不可犯,那份皇家贵胄的从容与矜贵仿佛与生俱来。
沈青鸾极快地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垂下头——姜璃的容貌不在她之下,和徐知微约在伯仲之间,但那身贵气让她的气势更加突出。
杜氏带着沈青鸾和齐三岳平等人,率众仆妇婢女于门前台阶下恭敬行礼道:“民妇杜氏恭迎殿下凤驾,殿下万安!”
与此同时,昨夜来到沈园布防的公主府亲卫在统领易重的率领下,亦至府外相迎。
“平身。”
姜璃的语调很平稳,听不出情绪波动。
她抬眼扫过沈青鸾,在那张明艳干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而且不同于固有印象中江南女子的婉约温顺,沈青鸾仿佛天然带着乐观开朗的气质,犹如此间一缕最明媚的春风。
“不必兴师动众,就在主院正厅回话吧。薛同知那边传讯过来,城外贼人已受重创,短时间内难以为祸。扬州府衙正全力清剿余孽,安抚昨夜受扰百姓。”
姜璃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随着沈青鸾的引导向主院内行去。
杜氏闻言神色舒缓不少,连声道:“多谢殿下的关怀和庇护,沈家必铭记于心!”
姜璃淡淡一笑,不复多言。
稍后,主院正厅。
姜璃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氤氲雾气模糊她精致的眉眼,语气平淡如闲聊家常:“听闻昨夜贼人来势汹汹,不知沈家损失几何?是否护卫住了要害?”
“回禀殿下。”
沈青鸾福身,条理清晰地回道:“贼人确有冲击内宅之举,但得益于殿下早前调派的精锐相助,加之园中护卫拼死护持,家中女眷与重要场所皆无碍。”
“那便好。”
姜璃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一旁的易重,温言道:“你麾下将士的伤亡名单尽快呈上来,本宫务必厚恤。”
易重恭敬地说道:“谢殿下恩典!”
姜璃随即问起昨夜的细节,沈青鸾待易重禀明之后,又补充道:“殿下,贼首柳英后半夜率众突入东苑,其目标直指客居于此的济民堂神医徐知微。徐姑娘虽受惊但安然无恙,柳英及其心腹下属已全部落网,由家中护卫关押看守。因家父不在,民女便斗胆做主,未将贼人即刻移送府衙,专待殿下和薛大人亲自处置。”
姜璃轻抿一口香茗,微微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徐知微既是此案关键人证之一,让她也来见见本宫吧。另外……本宫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小姐、徐知微谈谈。”
杜氏一怔,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云安公主一大清早就来到沈园,这本就是不太寻常的事情,正常而言她就算真想来这里看看,也该等薛淮回城之后一道前来,而非眼下这般仓促亲至,更不必说她现在还要单独召见沈青鸾和徐知微。
这时沈青鸾给母亲递来一个眼神,示意她莫要担心,杜氏只好按下满心疑惑,带着众人退下。
沈青鸾随即请姜璃移步旁边的暖阁,姜璃欣然应允。
暖阁之内陈设雅致,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格洒在柔软的地毯上,这里显然更加适合不算特别正式的谈话。
姜璃心中微动,沈青鸾显然比她的预想更有分寸且得体,绝非不懂事的闺阁少女。
她平静地坐在主位,苏二娘肃立一旁,沈青鸾则站在下首。
厅门轻启,徐知微缓缓步入。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松松挽着,脸色略显苍白,残留着经夜的疲惫。
她走到沈青鸾身侧约一步远的位置,对着端坐于上的姜璃,福礼道:“民女徐知微,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
姜璃目光深静地看着眼前并立的两位女子。
沈青鸾站在下首左侧,神态恭谨但背脊挺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驯服的灵动,方才她展现出来的镇定从容亦非凡俗闺秀可比。
徐知微站在沈青鸾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姜璃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不禁生出惊艳之感,此女姿容之冷艳颇为罕见,难怪薛淮那家伙借着布局之名……
后面的念头被姜璃强行掐断,她此行目的不就是想看清这两人?
一个是薛淮名正言顺家世匹配的佳偶,一个是他费心布局朝夕相处的人证,和他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姜璃并不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时至今日她已经认定薛淮这个盟友,将来她会竭尽所能助推薛淮青云直上,在这个前提之下,了解他身边的人是否可靠想来不算过分。
“二位请坐。”
姜璃的指尖在光滑的檀木椅扶手上轻轻一点,打破暖阁内微妙的静默。
站在一旁的苏二娘看着沈青鸾和徐知微行礼落座,又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姜璃,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姜璃沉静的目光在二女之间缓缓流转,最终落在徐知微面上,语气听来寻常,却隐含刀剑之意:“方才本宫听沈小姐说,那柳英率死士冲入东苑,目标直指于你?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定要见你?”
徐知微放在膝上的手稍稍收紧,她垂着眼睫说道:“回殿下,柳英将民女抚养长大。她之所求,或是不信民女已死欲亲眼确认,或是见势已败想亲手了结过往,也了结我这个棋子。”
姜璃只是想看看徐知微对柳英的态度,从而确认这位民间女神医的底色,但徐知微的自陈冷静得近乎残酷,没有显露半分不妥。
她唇角那抹矜持的弧度纹丝未动,眼底却泛起一抹波澜,并非是对徐知微的不满,而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兴味——沈青鸾比想象中更优秀,徐知微的容貌身段亦堪称万里挑一,不知她们会如何看待对方?
一念及此,姜璃和煦地说道:“徐姑娘,本宫听闻之前薛同知为破此案,曾假借休养之名,将你请至官邸同住两月有余,不知你在那里住得可还习惯?”
“同住”二字让暖阁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苏二娘默默扣紧手指,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先前应该尽力劝阻殿下。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试探沈青鸾,又何尝不是显露了殿下自己的心思?
那边徐知微似乎没有多想,恭谨地说道:“回殿下,薛大人府中仆役皆谨守规矩,不敢稍有怠慢。民女日常所需,皆由管事安排妥当。薛大人事务繁忙,两月间仅来问询数次,皆为济民堂诸事及柳英的背景。府中清净便于休养,亦可安心思索过往细节,厘清自身迷障,民女不敢言习惯,却也得其便利。”
沈青鸾静静地听着,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她知道薛淮谨慎自持,绝对不会逾越雷池,但是心底难免有些羡慕徐知微,毕竟她平时和薛淮见面的次数很少,更遑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姜璃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二娘,仿佛在说是人就会有知见障,这世上没人能做到绝对的理智。
苏二娘读懂了姜璃的眼神,她知道姜璃此行并非是要在二女面前故作姿态,更谈不上耀武扬威,无非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两人的性情品格,然而……
殿下似乎忘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有些事只能旁观不能涉足。
一旦入局,谁也不敢断定自己能永远保持理智。
230【人生苦短】
暖阁内的茶香似乎凝固了一瞬。
徐知微的回复滴水不漏,而且她并未撒谎,那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和薛淮只见过寥寥数次,每次都谈的是正经事。
沈青鸾则端坐如仪,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收紧,心湖被姜璃那番话搅起微澜。
姜璃的目光似有实质,缓缓从徐知微平静而苍白的面容移向沈青鸾。
她放下茶盏,金线刺绣的袖口滑过桌面,姿态优雅从容,而后转向沈青鸾,略显好奇地说道:“本宫听闻沈园后园四季皆景,尤以芍药闻名扬州。眼下春日正好,不知花开得如何了?待此间事了,沈小姐可有兴致陪本宫移步一观?”
沈青鸾眼眸微亮,恭谨地说道:“回殿下,园中芍药开得正好,殿下肯赏光,民女求之不得!说来也巧,前天民女还和徐姑娘赏了花,尤其是那几株粉楼台和朱砂点玉,开得最盛红得耀眼,徐姑娘你说是不是?”
徐知微猝不及防被点名,对上沈青鸾亮晶晶的眼神,像被小鹿撞了一下胸口。
她以前确实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但这不代表她对这些一无所知,身为医者见过无数人间悲欢离合,对眼前的场景大致也有判断。
云安公主突然驾临沈园,又特地私下召见她和沈青鸾,在徐知微看来她只是一个顺带的角色,公主真正想见的是沈青鸾。
再加上方才那略显古怪的氛围,徐知微愈发确认这两位身份悬殊但同样优秀的女子,此刻之所以相见多半是因为那位薛大人。
一念及此,徐知微本已打定主意做个看客,却没想到沈青鸾突然将话头扯到她身上,下意识地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随即又觉不妥,便垂首低声道:“是……很是鲜亮。”
姜璃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兴味更加浓厚,这沈家大小姐的性格倒是别致。
她看似无心插柳地把冷场的徐知微拉进闲聊,既缓和了气氛,又像是在无形中向姜璃展示她们之间的融洽。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垂首步入暖阁,小心翼翼地将刚重新冲泡好的热茶奉到姜璃案前。
姜璃没有立刻去碰那茶,目光却落在那袅袅热气上,声音依旧如溪水般温和,顺势转向徐知微说道:“徐姑娘方才提及在官邸便于养神静思,不知这段静思,可有令姑娘对那济民堂诸事有更深一层的了悟?”
徐知微暗暗一叹,她只是一个看客而已,这两人为何总是要把话题扯到她身上?
但姜璃的身份太过尊贵,徐知微不愿给沈家招惹麻烦,便装作毫无察觉地说道:“回殿下,关乎静思所得,民女方才已然陈述。所思所想,唯济民堂过往脉络、人员往来、及柳英背后牵扯之因果。至于其他事项,民女不敢逾矩,亦无暇他顾。”
沈青鸾在一旁静观,心中波澜渐起。
起初她只当姜璃是来了解昨夜状况,公主府的亲卫也有参与沈园的防卫,而且因为有他们的存在,齐三和岳平才能放心将精力集中在东苑。
然而这会看下来,沈青鸾逐渐摸清公主殿下的心思,她不禁有些别扭,公主固然尊贵,又不是薛淮的长辈,凭什么代替薛淮考察她呢?
她想了想,开口接过话头道:“是啊殿下,徐姑娘在官邸静养那阵子,好像从来没有出过那座小院。薛大人知道后,还特意细心地嘱咐府内人等,莫要扰了徐姑娘的清静。”
徐知微听得一怔。
沈青鸾这话倒是没有夸大其词,薛淮确实有过类似的安排,但那只是因为当时徐知微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真相,薛淮不允许旁人和她有过多接触,因此她平时最多只能见到墨韵和另外两个小丫鬟。
然而此刻沈青鸾的话听起来,却像是薛淮特意对她徐知微的关怀和体贴。
苏二娘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她毕竟是过来人,大致能够猜到这几位心里的想法,暗道这位沈家大小姐果然不是善茬,殿下拿徐知微过去两个月住在薛淮身边的经历刺她,她便顺势将徐知微拉入战局,似乎一点都不介怀薛淮和徐知微的故事,更是以此来试探殿下的态度。
好在她们都是兰心蕙质的女子,姜璃没有借着公主之尊仗势欺人,沈青鸾也没有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至于徐知微更显得十分无辜,暖阁内的气氛没有走向不可控,苏二娘便没有开口插话,乐得在一旁看个热闹。
望着沈青鸾面上灿烂又不失恭谨的笑容,姜璃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她终于端起那盏青瓷茶碗,轻轻拨动着茶汤,让水面漂浮的茶叶打着旋儿,悠然道:“沈小姐对薛同知的细心倒是留意得很清楚。”
沈青鸾明白姜璃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她明面上和徐知微显得亲近,实际依旧对此心存芥蒂。
问题在于她很清楚事实不是那么回事,薛淮和徐知微之间是真的毫无瓜葛,先前她那抹羡慕也只是羡慕徐知微可以和薛淮住在一个屋檐下,并非是对这件事有意见。
故此,沈青鸾嫣然一笑道:“殿下取笑民女了。薛大人待人事事周全,这是全扬州人都知道的事呀。家父就时常感慨,说薛大人待人接物无可挑剔,若是哪天开个周全学堂,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就是不知道收徒门槛高不高,像民女这样粗心的能不能也去学两招。”
噗!
这次真的有人笑了出来,虽然极短极轻但足够清晰——是肃立一旁的苏二娘。
她觉得薛淮确实很适合教书先生这个身份,尤其是那少年老成的心境和沉稳内敛的气质,当然此刻她失笑最大的缘由在于沈青鸾描述的画面委实有趣。
姜璃端着茶盏的手滞了一瞬,沈青鸾也愣愣地看着苏二娘,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笑?我很认真在给殿下解释啊!”
苏二娘连忙躬身道:“殿下恕罪。”
姜璃瞥了她一眼,倒没真怪罪,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鸾脸上,这位沈家千金真是……出人意料的有趣。
“无妨。”
姜璃轻轻将茶盏搁下,淡然道:“沈小姐这个周全学堂的设想倒也有几分意思。薛同知向来克己守礼,若真办起学塾,想必定是规矩森严,连窗外的麻雀振翅都得数着次数。”
沈青鸾的眼睛登时弯成月牙儿,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薛大人的心思就跟那九连环似的,一环扣一环,旁人看着都替那麻雀累得慌!”
一旁的徐知微听着这两人如此调侃那位威势日重的扬州同知,饶是心境清冷,也不由得觉得场面诡异又好笑。
她微微抿了抿唇,垂着眼睫,只盯着自己裙裾上绣的兰草纹,唯恐自己又被这两人牵扯进去。
好在这次姜璃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调侃过后,姜璃状若平静地说道:“本宫离京之前,曾听闻薛府崔老夫人延请京中世交故旧,寻老成可靠之人下江南,不知沈小姐可知此事?”
沈青鸾当然知道,薛淮特地对她说过。
然而这个问题却没那么好回答。
事到如今,沈青鸾依旧无法确认姜璃的心思,一方面她的有些言行举动略显越界,另一方面她对沈青鸾又没有明显的恶意,这让沈青鸾难以把握个中分寸。
之前的所有试探和隐晦的交锋,沈青鸾能够应对下来,完全是因为姜璃没有刻意摆出公主的排场,而今这番话已经带着明确的考究之意。
短暂的思忖过后,沈青鸾微笑道:“回殿下,民女对此事确有耳闻。”
反正薛沈两家是世交,薛明章和沈秉文的交情连天子都一清二楚,沈青鸾觉得自己没有装傻充愣的必要。
姜璃颔首,似笑非笑道:“沈小姐这般伶俐豁达,真乃闺中翘楚,本宫很是欣赏。薛同知政务繁杂,身边若有沈小姐这样能为他打理庶务、疏解烦忧的红袖添香,必然事半功倍。”
她终究还是挑明了薛沈两家即将联姻这件事。
沈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
坐在旁边的徐知微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当然不是因为薛淮和沈青鸾的婚事,而是她敏锐地察觉公主殿下这个问题隐含锐利之意。
沈青鸾只是稍稍沉默,旋即明艳大方地说道:“殿下真是抬举民女了。民女性情愚笨,于政务大事一窍不通,只会些商贾小道。倘若……倘若将来能帮薛大人处理些琐事,让他少些后顾之忧,便是民女最大的福分和功德。”
她坦然迎着姜璃审视的目光,即便袖中小手悄然攥紧,却没有半分迟疑和畏缩。
那张明媚如春风的俏脸上,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和通透。
姜璃默然。
面对她拐弯抹角的考察,沈青鸾看似像一团暖融融的柳絮,却在最后迸发出令她诧异的果决。
便在这时,易重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启禀殿下,薛同知已至沈园。”
姜璃暗暗一叹,温言道:“知道了,请他来。”
(本章完)
231【我送殿下三个字】
薛淮带着一身早春的寒气踏入暖阁,官袍沾着些许晨露与尘土,显然是从城外大明寺赶回便直奔沈园。
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即便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眉眼间那份威势却愈发迫人。
沈青鸾和徐知微已经站起身来,苏二娘亦见礼相迎,唯有姜璃依旧稳稳端坐主位。
薛淮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室内,注意到沈徐二人脸上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心中不禁生出疑虑。
大明寺的乱局结束得很快,贼人在一击不中后立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消失在山野之间,叶庆虽然能力不俗,但那里的地形和城内完全不同,蜀岗一带本就林木茂密,靖安司和漕军一部仍旧不足以控制所有地带,因此很难追击藏在暗处的贼人。
所幸这一夜他们还算有所收获,除了当场格杀二十几名贼人还有八个活口,其中有一人的身手很厉害,理应在妖教乱党内部有不低的地位。
天亮之后,薛淮立刻率众回城,刚进城收到姜璃已经进入沈园的消息,他便觉得有些古怪,难道姜璃也是一夜没睡?
此刻站在幽静且弥漫着淡淡清香的暖阁内,薛淮愈发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姜璃似乎对昨夜冲击沈园的乱党毫无兴趣,居然拉着沈青鸾和徐知微私下长谈,她们之间有何可谈?
他按下心中思绪,上前不动声色地行礼道:“臣薛淮,参见殿下。”
“薛同知免礼。”
姜璃深邃的目光落在薛淮脸上,矜贵而又淡然地问道:“昨夜你可曾遇袭?”
“有劳殿下挂怀。”
薛淮将昨夜大明寺的情况简略陈述一遍,继而道:“方才臣已了解过沈园这边的状况,多谢殿下调派精锐相助,沈园才得以保全。”
这是一句带着几分真心的客套话。
薛淮最初的计划中并没有公主府亲卫这支力量,但姜璃的介入确实让他有了更加充足的底气,因此他会承姜璃的情。
姜璃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氛围再度一变。
要知道这可不是京城的青绿别苑,亦非运河上的宝船,而是沈家的家宅,沈青鸾和徐知微就站在旁边呢。
其实以薛淮和姜璃如今愈发稳固坚实的盟友关系,她这句话没有任何歧义,问题在于当下的场合不对。
徐知微暂且不论,沈青鸾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想?
更不必说姜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放缓语气,显得两人的关系格外亲近。
薛淮从来不是模棱两可的人,他喜欢把所有事弄得清清楚楚,先前他对沈青鸾讲明他和姜璃之间的关系,便是因为他问心无愧,不希望造成任何狗血的误会,但是眼下姜璃的态度显然会造成误会。
他不解地望着姜璃,并未此地无银三百两刻意撇清,只是好奇在他踏入这间暖阁之前,这几个女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肃立一旁的苏二娘心如明镜,殿下明显是被方才沈青鸾坚定的表态刺激到了,所以才会迈出这反常的一步。
而这也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男女之间的关系难以保持绝对的理智,有时候明明可以顺其自然,却因为某一方看似玩闹的举动,从而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
另一边,沈青鸾貌似平静地站着。
她并不否认在听到姜璃那句话、察觉她对薛淮的亲昵之时,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危机感以及淡淡的酸涩。
去年沈秉文不惜捐献大笔银钱只为博得朝廷的嘉许,而天子亲赐的“扬州义商”之匾额也成功让沈青鸾多了几分底气,这样等她将来嫁入薛府之时,至少不会有人在明面上质疑她商贾之女的身份。
但是和眼前的姜璃相比……
沈青鸾的内心足够强大,否则无法在方才面对姜璃的敲打之时,勇敢地表明心迹,但这是因为姜璃彼时站在旁观者的立场。
如果她真对薛淮有意,一块天子亲赐的匾额如何能与天子最宠爱的公主相比?
这不是内心强大就能解决的问题。
沈青鸾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站在一旁的徐知微将屋内的暗流涌动尽收眼底,心中涌起对沈青鸾的怜惜,可是她的身份更尴尬,当下冒然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便在这时,薛淮沉稳的嗓音落入沈青鸾耳中。
“殿下,尊卑有别不可逾越,若是让御史们听见,定然会参臣一个大不敬之罪。”
薛淮的回应中规中矩,但是这足以让沈青鸾忐忑的心安定下来。
姜璃意味深长地看着薛淮,内心自然有些挫败感,但她明白若是郑重其事只会弄得彼此难堪,当下洒然一笑道:“本宫不过是说句玩笑,你又何必如此紧张?还是说正事吧,这些贼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见她有意转移话题,薛淮从容应道:“回殿下,通过昨夜的两场埋伏,臣断定济民堂的背后藏着一群妖教乱党。如今柳英等人已经落网,臣会继续施行外松内紧之策,一边继续追查济民堂的银钱来路和去向,另一边争取尽快撬开柳英等人的嘴,从而获悉妖教的核心人物究竟藏身何处。”
姜璃想了想,沉吟道:“如此颇为妥当。本宫有些乏了,你让人将一应贼子带去府衙关押,顺便送本宫回去吧。”
回哪?
薛淮没有问,当下姜璃只能回他的官邸。
“臣遵谕。”
薛淮平静一礼。
姜璃朝旁边看去,略过存在感越来越低的徐知微,对沈青鸾微笑道:“沈小姐,本宫很欣赏你,希望你能够记住方才说的话。”
沈青鸾大大方方地行礼道:“民女谨遵殿下之令。”
姜璃便迈步向外行去。
薛淮没有立刻跟上,他对沈青鸾叮嘱道:“青鸾,徐姑娘暂时还得在沈园住一段时间,你多多费心。”
“嗯。”
沈青鸾乖巧地应下,又低声道:“世兄,殿下并无恶意,方才只是勉励了我一番,你莫要介怀。”
薛淮望着少女清澈明亮的双眸,面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点头道:“我明白。”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来到身边的徐知微呢喃道:“徐姐姐,你说这位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徐知微明白她在担忧何事,稍稍思忖之后,认真地说道:“殿下想做什么不重要,我觉得只要有薛大人在,你就不必心存忧虑。”
沈青鸾闻言笑了起来,而后转头盯着徐知微的侧脸看了一眼,目光略显奇异。
……
大半个时辰后,同知官邸的书房之内。
“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姜璃毫不避讳地坐在薛淮的书案前,兴致昂然地翻阅着他批阅过的卷宗。
“只是开始而已。”
薛淮坐在下首的交椅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说道:“姑且不说柳英等人的骨头硬不硬,就算能撬开她的嘴,只怕后面会牵出一大串名字,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根据叶庆查到的讯息,这个藏在济民堂背后的妖教不光和江南多地官府有牵连,甚至还和势力庞杂的漕帮联系紧密,可见其实力之雄厚。
姜璃郑重地提醒道:“不论如何,你要及时将每一次新的发现禀明天子,只有这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切忌自作主张。”
薛淮点头道:“这是自然。”
“可惜我不能滞留扬州太久,接下来帮不到你了。”
姜璃观察着薛淮的反应,见他没有表露出不舍,不禁微微蹙眉道:“喂,你真不想我留下来?”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殿下若是没有祈福重任在身,我当然希望殿下留下来,但是殿下最好不要这样做,否则礼部郑尚书肯定会上奏弹劾。”
听他突然提及那个经常找自己麻烦的礼部尚书郑元,姜璃不禁轻哼一声道:“以后等你回了中枢,记得帮我教训教训郑老头儿。”
薛淮明智地闭嘴不言。
姜璃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移话题道:“沈青鸾真不错,是个能担事的闺阁女子,你选定这桩婚事还算有眼光。”
她一说这个,薛淮就想起先前在沈园的事情,他轻咳一声,认真地说道:“殿下,你不该在徐知微面前透露我们的关系,虽说徐知微非多嘴之人,但是殿下既然图谋长远,就应该处处小心谨慎。”
姜璃奇道:“你在教训我?”
薛淮淡淡道:“只是提醒而已。”
“哼。”
姜璃并未真的动怒,她望着薛淮肃然的面色,忽地玩心大起,腻声道:“薛淮哥哥~~”
薛淮悚然。
“哈哈哈。”
姜璃不顾形象地笑起来,自从那天在宝船内意外发现,她在做出这种古怪举动的时候,薛淮就无法维持一贯的沉稳庄重形象,她就渐渐乐此不疲。
从一开始带着颤音的薛淮,到如今刻意拖长尾音的薛淮哥哥,看着薛淮那跟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姜璃就觉得十分满足。
薛淮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道:“殿下,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如今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
姜璃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前年秋天,我因失足落水被殿下的护卫救起,醒来后便遭遇殿下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诘问,当时我差点便脱口而出。这几天殿下时常取笑于我,倘若继续憋在心里,我怕早晚会憋出病来。”
薛淮简略解释一番,然后非常严肃地说道:“殿下,请自重。”
姜璃一怔,随即忍不住再度笑出声来。
她站起身走到薛淮身前,横了他一眼,而后悠然道:“本宫如何行事,你可管不着。等本宫去杭州忙完正事,再回来找你算账。”
薛淮懒得跟她纠缠为何算账,起身相送道:“殿下,一路顺风。”
姜璃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好。”
232【长思量】
春三月,京城暖风和煦,街上行人如织。
布政坊内倒是一片宁静,这里住得都是朝中重臣,尤其是内阁首辅的宅邸外,虽然有大量前来拜谒的官员在等候,场间依旧没有骚动喧哗,毕竟都知道首辅大人喜欢清净。
宁珩之今年五十八岁,这个年纪在大燕历任内阁首辅之中属于年轻的一档,比如先帝朝第一任首辅受命时已近七旬。
今上登基二十年,宁珩之从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左侍郎到吏部尚书只用了七年,而且他在太和七年升任吏部尚书便同时入阁,虽然当时他在内阁排序最末,但凭借天官之职几近能与首辅抗衡。
太和十四年,宁珩之终于熬走了他前面的阁老们,登上首辅之位,成为大燕文官之首。
换而言之,宁珩之升为首辅那一年仅五十二岁,这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而且他还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殿试状元。
他这一生可谓风光无限荣宠至极,更难得的是天子至今对他依旧信任且倚重,这让他的首辅之位无比稳固,亦让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们始终坚信这艘大船不会倾覆。
但是近来几位宁党高层都察觉到一丝不安的暗流。
“元辅。”
刑部尚书卫铮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道:“不知陛下是想让沈尚书卸任之后入阁,还是以大司空兼任内阁大学士?”
从去年开始,沈望即将入阁的消息便在朝野间悄然传开,庙堂诸公对这种现象很熟悉——这是天子有意放出风声,提前观察朝堂对此的反应,如果没有过于激烈的反对声,他会逐步推进此事。
卫铮默认没人可以阻挡天子的圣意,而他的问题则切中这件事的紧要之处。
内阁之中,除首辅和次辅之外的阁臣权责范围一直没有定例,全看天子是否授予额外的职事。
就拿宁珩之来说,当初他刚入阁就能和首辅分庭抗礼,就是因为他兼任吏部尚书一职,手里掌握着大燕成千上万官员的考评和升降。
如今沈望入阁已成定局,但他将来在内阁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其中仍旧大有文章可做。
宁珩之淡淡道:“沈望这两年在工部做得极好,陛下对他很满意。”
此言一出,卫铮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同时眼底浮现些许艳羡之意。
坐在另一边的吏部左侍郎赵文泰叹了一声,幽幽道:“陛下对这位沈尚书未免太看重了。”
这句话略显不恭,但此刻室内坐着的几人都是宁党核心高层,倒也不必担心会传扬出去。
卫铮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两年欧阳次辅昏招频出,陛下对其失望透顶,否则不会如此急切地提拔沈尚书。而且沈尚书和欧阳次辅不同,他屁股下面干净得很,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很难。”
“那倒未必。”
沉默多时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程兆麟缓缓道:“沈尚书固然谨慎,但他那位得意门生还谈不上无懈可击。”
“薛淮?”
卫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景瑞兄,你是不是不了解此子的手段?”
程兆麟不解问道:“此言何意?”
卫铮先是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宁珩之,继而解释道:“你别看薛淮年轻气盛,就误以为他浑身都是破绽,若你真的这样想,多半就会着了他的道,许观澜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有提到薛明纶和岳仲明这两位曾经的宁党大员,主要还是不想引起宁珩之的不悦。
程兆麟摇头道:“昭节兄,我岂会不知薛淮的事迹和手段?”
坐在右侧的户部左侍郎刘崇年好奇地问道:“景瑞兄莫非有对付薛淮的妙计?”
“倒也谈不上妙计。”
程兆麟平静地说道:“薛淮毕竟年方弱冠,为人处世如何能与沈尚书相比?就拿最近收到的消息来说,薛淮在主政扬州之后,逐渐显露出少年心性,近来更是将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医者拘禁于官邸之中。”
书房内登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若说这些宁党大员不想对付薛淮自然是假话,且不提过往恩怨,光是薛淮清流中坚的身份就注定两边势同水火。
但在朝堂之上做事要讲规矩,无法无天的人必然会遭到天子的厌弃。
他们要对付薛淮只能从官场程序来办,但是薛家几代人积攒的家底够厚,薛淮暂时又无贪婪之欲,再加上他有天子的器重和沈望的庇护,无需走歪门邪道谋求仕途晋升,很难抓到他的把柄。
如今众人从程兆麟口中听到国色天香四字,顿时都来了兴致,让他赶紧述说详情。
程兆麟便将扬州那位女神医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对宁珩之说道:“元辅,这是蒋总督派人送来的消息,此事并非凭空捏造,即便不能借此对薛淮造成实质性的损失,但是多多少少可以影响陛下对他的观感。”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宁珩之端起案上温热的雨前龙井,看着清澈茶汤里一根缓缓沉落的细毫,徐徐道:“蒋济舟想让你手下的御史以此事弹劾薛淮?”
程兆麟言简意赅地应道:“是。”
“若本辅没有记错,去年两淮盐案一众主犯的头颅还挂在扬州的城楼上吧?”
宁珩之嘴角扯起微讽的弧度,压下心中那抹失望,看着众人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薛淮之所以能破获两淮盐案,除了薛明章和沈望留给他的底牌,最大的仰仗便是靖安司的人手。蒋济舟在漕运衙门那座金山上坐得太久,他不记得靖安司的厉害倒也罢了,你们怎能忽略呢?”
程兆麟很快反应过来,愧然道:“元辅恕罪,是下官鲁莽了。”
卫铮等人皆被宁珩之一言点醒。
以靖安司和扬州府衙的联系之紧密,薛淮在官邸里金屋藏娇这件事连蒋济舟都瞒不住,如何能瞒住那些靖安司的密探?
无论薛淮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做下此事,靖安司必然会知晓,也就意味着天子早已收到密报。
而以薛淮展现出来的城府心机,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依旧这样做了,说明他有充足的理由,或许他早就将此事的原委密奏天子。
这个时候都察院的御史若是冒然弹劾,只怕素来多疑的天子会将他们视作狼狈为奸之辈。
宁珩之点到即止,心中的失望却越来越浓。
他不禁想起在河东老家赋闲的薛明纶。
当初薛明纶因为工部窝案遭天子厌弃,但在宁珩之看来这是因为沈望的手段过于凌厉,而且天子刚好要拿一位重臣来对宁党开刀,薛明纶是恰巧撞在刀口上。
相较卫铮等人,薛明纶至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半年来宁珩之也曾试探过天子,看看能否为薛明纶找到复起的机会,只是天子一直没有松口,宁珩之也不敢冒进。
如今看来,他得帮薛明纶创造一个机遇,眼前这些人敲敲边鼓还算合格,谋财敛权更是个中好手,但指望他们去应对沈望入阁之后的挑战,多半会溃不成军,而薛明纶经历过那次的挫败,再加上这两年的沉淀,想必不会再轻易被沈望算计。
书房内的气氛几近凝滞。
宁珩之看着神情沉肃的众人,放下茶盏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关于沈望入阁之事,你们不能把眼光只放在沈望一人身上。”
卫铮当即恭敬地说道:“请元辅赐教。”
宁珩之道:“你们仔细想想,陛下为何忽然要提拔沈望入阁?”
赵文泰留意着宁珩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斗胆试言,是因为欧阳次辅和孙阁老插手春闱,从而引得陛下震怒,这才调整内阁大学士的人选?”
“这只是表象。”
宁珩之没有过多提及已经乞骸骨的孙炎和独木难支的欧阳晦,缓缓道:“对于陛下而言,沈望是否入阁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工部也好礼部也罢,乃至权柄最重的吏部,沈望都能完成陛下交待的重任。简而言之,陛下对于朝堂的掌控力依旧强大,他让沈望入阁并非是为了对付我。”
这番话令众人如坠云中。
他们一直觉得天子扶持欧阳晦是为了和宁珩之打擂台,如今欧阳晦老迈不堪用,便重新给宁珩之树立沈望这个远远强过欧阳晦的新对手,以免宁党在朝中一家独大。
宁珩之看着众人的反应,微微摇头道:“看来你们这几年是被荣华富贵迷花了眼,本辅早就对你们说过,朝中从来没有宁党之说,纵然有也只是帝党。”
众人悚然一惊。
“转过弯来了?”
宁珩之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说到底,陛下让沈望入阁不为当下,而是着眼将来,为的是……陛下百年之后,新君继位之后的朝堂格局。”
“我已年近六旬,必然会走在陛下前面,陛下又何必浪费精力去对付一个将死之人?”
“故此,沈望入阁并非是他大权在握的起点,相反他注定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在内阁的值房里苦熬资历。”
“你们从现在开始不要执着于对付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清楚……”
“谁才是陛下真正属意的后继之人。”
233【大学士】
皇城,御书房。
大燕天子姜宸坐在御案之后,手里拿着一封奏章,靖安司都统韩佥肃立堂下,禀道:“陛下,根据叶庆查到的消息来看,江南济民堂背后确实隐藏着一股妖教乱党势力,而今臣已给叶庆增派得力人手,让其协助扬州同知薛淮追查此案。”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痴心妄想的乱党,大燕亦不例外,但是真正察觉这股势力的存在,依旧令天子恼怒不已。
这种乱党和贪官污吏截然不同,后者虽然会让百姓深受其害,但从根本上来说,贪官污吏的行径都有迹可循,而那些乱党一心只想着颠覆江山社稷,他们的所作所为无法以常理推断。
“此事必须彻查。”
天子沉声道:“但是你要避免打草惊蛇,尤其是在抓住核心人物之前,切勿闹得满城风雨。薛淮这一次做得很好,从瓦解对方内部势力入手,这样就不会引起朝野震荡,你让下面的人好生配合。”
韩佥肃然道:“臣遵旨。”
“你先退下罢。”
天子放下薛淮呈上的奏章,在韩佥行礼退下之后,看向御书房内站着的那位中年文官,缓缓道:“沈卿如何看待此事?”
沈望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奉召入宫,天子召他主要是为了询问宫殿修缮一事,刚好韩佥带着江南急报入宫禀奏,沈望原本想要暂避,但是天子硬要他留下旁听,由此可见如今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沈望思忖片刻,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案凶险处有三。其一,乱党以悬壶济世之名,暗行裹挟民心之实,此乃民怨蓄渊,较之贪官酷吏之祸,其势更沉、其发更猛。其二,据靖安司所报,乱党勾结地方官员,假借善名聚势,此等根植膏肓之举,不啻于附骨之疽,非雷霆手段断难除根。其三,乱党势力恐已悄然渗入运河命脉,如此则不限于江南一隅,更在动摇国本觊觎神器。”
天子的脸色愈发凝重,沈望通过方才韩佥的奏报,很快便梳理出乱党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
沈望见状便冷静地说道:“然陛下所言甚是,薛淮之应对犹如对症良药。对付此等潜藏乱党,理当步步为营,通过不断削其羽翼而迫使其浮于水面,万不可大张旗鼓自乱阵脚。在臣看来,乱党的威胁在于藏在暗处,只要挑断他们的脉络,揪出一点继而按图索骥,便可使其满盘错乱。”
“善。”
天子的眉眼逐渐舒展,他最欣赏沈望的地方便是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
望着中年文官沉静的面色,天子微微一笑道:“朕想起一桩传闻。近来朝野之间多有议论,言及沈卿功勋卓著,当以工部衙门所托之重,入枢机为朕分忧,不知沈卿可有此意愿?”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询,实则重逾千斤。
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几乎是每个文官毕生所求的顶点。
而今天子亲自挑明,显然是偏向于认可沈望的功绩和能力。
但沈望并未表现出狂喜之色,他对天子深深一揖,恭谨地说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垂问令臣惶恐万分。臣出身寒微,蒙陛下不弃,委以工部重任,已是感念至深,常思竭驽钝以报陛下隆恩。入阁一事,非臣之才力所能及,亦非臣所敢觊觎妄求之地。”
这番应答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无论沈望内心作何想法,他都必须给出这样的态度,这是为臣之道的标准。
天子亦不着急,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位寄予厚望的重臣,只温言道:“沈卿莫非不愿入阁?”
沈望缓缓直起身,继续答道:“陛下若有驱使,臣不敢辞。臣身居工部,唯知恪守本分,务求将宫闱营造、水利工事、百工巧技诸端处置妥当,以不负皇恩。至于阁辅之重任,此乃治国之经纬,定鼎之权衡,非大材大德者不能胜任。臣虽愚钝,亦深知其中千钧之重,绝不敢妄自尊大。臣之所志唯在实务,愿为一枚铺路之石,只求实务有成,便不负此生矣!”
听到这段恳切朴实的奏对,天子不禁满怀感触轻声一叹。
沈望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不会违逆圣意强行推辞,但从本心而论,他入仕所愿便是为大燕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卿之心意,朕知晓了。”
天子给出简短的回应,御书房内的氛围显得更加和谐。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飘向墙上悬挂的巨幅《江山万里图》,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如今诸皇子渐长,行事风格不尽相同,亦各有优劣。卿素来眼光如炬,朕倒想听听,以卿观之,诸皇子性情如何?”
沈望心头一凛。
品评皇子历来是朝堂大忌,天子主动垂询某位大臣对皇子的看法,既是信任也是重如山岳的压力和试探。
他的回答若稍有差池,得罪某位皇子甚至卷入储位之争,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他又不能保持沉默。
当下御书房内除了君臣二人,便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这种场合沈望根本没有装傻充愣的余地。
天子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难度,若是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其他重臣,他根本不会提及此事。
沈望乃是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入仕近三十年一直践行清正之道,故此天子便想看看他的内心——并非是因为他这一两年内将要入阁之事,仅仅一个阁臣还不至于让天子如此刁难,而是看他能否担得起未来的首辅之职。
当年的宁珩之和薛明章都曾经历过天子不同话题的拷问,只不过后者英年早逝,让天子唯有惋惜哀痛。
或许在世人看来天子这是君子欺之以方,但沈望心里清楚,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斟酌良久之后,沈望审慎地回道:“陛下垂问关乎社稷宗脉,臣恐管窥蠡测有负圣听。然陛下令臣直言,臣不敢避讳,唯据臣有限之见闻,斗胆陈说。”
天子微微颔首道:“但说无妨。”
沈望道:“梁王殿下年纪尚幼,已显天资聪颖,又淳朴纯善。臣与之接触甚少,但闻其读书勤勉尊师重道。在陛下淳淳教导之下,他日必为社稷英才。代王殿下风华正茂,性情较为疏阔。或因其尚年轻气盛,言语行止间偶有少年意气之态。此乃璞玉未琢之象,诚需严加教诲,导其入正途。”
一旁的曾敏听得默默赞了一声,无比认真地将每个字牢记心中。
天子面露微笑,显然对沈望的回答很满意。
一如沈望所言,八皇子梁王虽已成年,但仍旧是少年性情,还需仔细磨砺,而他对五皇子代王的评价已经算得上严厉,虽是璞玉但需要严加教诲。
若沈望非忠耿之臣,断然不会直言代王之过。
沈望轻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魏王殿下性情沉稳敏而好学,待人接物亦显仁和。其读书明理安守本分,常能为天家皇子之表率。唯其性,似过于沉静内敛。楚王殿下天性聪颖,颇有决断之风。行事雷厉,重然诺、尚气节,深肖陛下风骨。然锋锐过盛,尤需砥砺涵养,方能如精钢绕指柔韧。”
说到此处,他便停了下来。
天子定定地看着沈望,这番应对其实已经超过他的预期。
沈望没有一味地吹捧诸皇子,而且言之有物合情合理,最关键的是他对皇子们的看法很真实,而这是天子最在意的地方。
如果今日是宁珩之或者欧阳晦作答,天子绝对听不到如此恳切的肺腑之言。
良久,天子欣慰地说道:“卿之所言,甚合朕心。”
沈望闻言躬身,无比郑重地说道:“陛下,臣妄评龙裔实属僭越。诸殿下身份尊贵,皆有天潢贵胄之风姿,臣所窥不过一二。皇子之圣德天授,未来成长更系于陛下教诲。臣今日狂悖之言,惶恐之至,若有失当,万请陛下责罚!”
天子微微摇头道:“卿何罪之有?不过,方才爱卿只提到四位皇子,并未言及太子,这是为何?”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万钧。
曾敏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暗道沈尚书您可悠着点,杂家可不想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沈望这次没有迟疑,他坦然又诚恳地说道:“陛下,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岂敢妄议?”
储君亦是君,在天子没有罢黜太子之前,他就和其他皇子不同,这才是天子今日问询的核心之处。
换句话说,无论谁是太子,只要天子让其住在东宫,沈望便会恪守君臣之道。
短暂的沉寂过后,天子的笑声响了起来。
这笑声一点都不狂放,但其中蕴含的舒心之意,曾敏却是再熟悉不过,此时此刻他不禁心生感慨——难怪这位沈尚书能够圣眷护身,这两年任凭朝野风雨侵袭,他自岿然不动。
“今日乃是休沐之期,爱卿本该歇养精神,却依旧要劳心国事,朕心不忍。曾敏。”
“奴婢在。”
“令御膳房准备几样膳食送到沈卿府上。”
“奴婢遵旨。”
曾敏恭敬地应下。
沈望镇定谢恩,然后行礼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天子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
曾敏依旧低着头,他默默地站在一旁,脑海中忽地浮现薛淮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这对师徒可真了不得。
弟子在江南屡建功勋,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能重返中枢,陛下定然不会亏待他,而他这位座师……
曾敏暗暗一叹,经过今日这番御前问对,朝中再也没人能阻止沈大学士的青云直上,便是权倾朝野的宁首辅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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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不由己】
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沈望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甬道上渐行渐远,最终被宫墙深院的寂静彻底吞没。
天子脸上的笑意并未立刻消散,他收回目送沈望离去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那玉石的凉意渗入皮肤,仿佛能抚平他心中因江南乱党消息而涌起的戾气。
“曾敏。”
天子的嗓音在宽敞的御书房内响起,显得有些空旷,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奴婢在。”
“方才沈卿所言,你都听清楚了?”
“回陛下,奴婢字字句句皆入耳在心。”
“一字不漏?”
“是,陛下。
曾敏回答得十分笃定。
天子抬手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视线投向窗外春日的宫廷,缓缓道:“沈望评价诸皇子性情那段,你怎么看?”
曾敏吞了一口唾沫,他分得清何时该装傻何时该坦诚,当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沈尚书所言句句切中肯綮,非老成谋国之臣不能有此洞察。沈尚书能持此心如赤金,不为权势所诱,不为祸福所移,实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天子沉默片刻,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略带感慨地说道:“沈望此人不逐流,不魅上,心有经纬却能恪守本分,确实难得。”
曾敏屏息垂首,感受着天子身上散发出的帝王威压,仿佛肩头有千钧之重。
“传一道口谕给宁珩之。”
天子缓缓起身,看着躬身应下的曾敏,徐徐道:“首辅德高望重,当为朝臣表率,望卿务必约束朝野上下,谨言慎行,同心戮力。而今朝堂诸务烦杂,朕甚劳心,卿宜善体上意。”
曾敏恭敬地说道:“奴婢遵旨。”
天子的目光转向案上,稍稍迟疑之后,拿起主笔在一张空白的御笺上写下一行字,又道:“稍后御膳房的膳食做好后,你将这张纸放在锦盒夹层,亲自送去沈望府上。”
曾敏抬眼一看,登时心中一震,只见纸上写着十六个字:卿之所言,字字珠玑。雪中孤峰,朕甚慰之。勉旃!
他迅速收回视线,垂首道:“奴婢明白,定不负陛下所托!”
“嗯。”
天子淡淡应了一声,而后离开御案说道:“摆驾……坤宁宫。”
曾敏有些出乎意料,他听出天子语调的停顿,原以为天子会去柳贵妃所在的景仁宫,却不料能听到坤宁宫三字——天子前日才去过坤宁宫,按照最近这几年的惯例,天子一个月顶多只会驾临坤宁宫三四次,每次间隔六七天。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当然不会愚蠢到表露任何怪异的情绪,他迅速安排好仪仗和御辇,待秉笔太监张先到来,他才出宫先后前往首辅宅邸和沈府。
当御辇抵达坤宁宫,接到消息出来跪迎的卫皇后同样觉得诧异。
两人成亲已近三十载,当年的几分情意早就被岁月磋磨干净,只剩下天家帝后之间必须维持的体统,而天子每月抽几天来一趟坤宁宫亦不过是虚应故事,以免引起宫闱之内的议论——太子尚在,他总得给皇后几分体面。
故此,卫皇后早已习惯丈夫的淡漠,如今见他颇为突兀地驾临,心里自然有了戒备。
“臣妾恭迎陛下。”
皇后的声音恭敬又疏离。
天子抬眼望去,只见卫皇后穿着绛紫色蹙金云凤纹常服,乌发挽成端庄的九鬟髻,簪一支素净的和田白玉凤簪。
人到中年,无论再如何保养得宜,终究盖不住苍老之态。
“平身。”
天子的语调同样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
卫皇后起身跟在天子侧后,迈步走进正殿。
殿内熏的竟是雪中春信香,清冽的梅魂混着松针冷意,与御书房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天子落座之后,随意地问道:“皇后近来喜用冷香?”
前日他来坤宁宫时,这里用的分明也是龙涎香。
“回陛下,这冷香是用冬雪初融时采摘的梅花蕊,配庐山云雾茶熏焙而成。”
卫皇后亲手接过宫女奉上的青釉斗笠盏,茶汤澄澈如春水,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臣妾想着陛下批阅奏折劳神,用冷香或许醒脑些。”
她将茶盏轻放在天子手边的紫檀嵌螺钿案几上,衣袖拂过桌沿,分寸精准地停在半尺之外。
“皇后有心了。”
天子淡淡一笑,并未端起茶盏,只平静地说道:“太子今日来请安时,气色瞧着如何?”
卫皇后神色如常,字斟句酌地说道:“回陛下,太子孝心可鉴,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懈怠。今晨来时,瞧着气色尚可,只是眉宇间似有忧思,言语间亦较往日更为谨慎谦恭。想是他忧心国事,又恐辜负陛下圣心,难免思虑过重了些。臣妾已劝他善加珍摄,保重身体方是尽孝尽忠之本。”
她微微垂眸,恰到好处地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思虑过重?”
天子摩挲着指间的扳指,沉吟道:“太子身为储君,心怀社稷乃是正道。然国之根基首在稳重,思虑过甚易生犹疑,举止过谨恐失威仪。皇后当多提点于他,持中守正方为长久之道。”
卫皇后心中的古怪愈发浓厚。
天子这番话虽是敲打,相较于往日的敷衍却多了几分真意,她不至于分辨不出。
她这一年多来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比如天子对太子已经不喜,或有易储之心,而太子的处境确实有些艰难,尤其是天子有两次当着内阁大学士的面指出他的不足,这让太子内心无比煎熬。
身为六宫之主,卫皇后除了私下里宽慰劝勉太子几句,其余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因为她知道天子最忌讳后宫干政——虽然景仁宫那位柳贵妃没少帮五皇子代王出谋划策。
卫皇后将这些心绪压下,面上愈发恭谨温婉:“陛下教诲,臣妾定当铭记于心,并寻机开导太子。太子素来纯孝仁厚,只是年轻识浅,难免思虑不周。有陛下天威在上,亲自督率教导,又有朝中股肱之臣忠心辅佐,想来他定能领会圣意,不负陛下期望。”
天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看向皇后道:“朕听说前些日子,礼部尚书郑元的老母亲做寿之时,楚王府送去的贺礼颇为不俗?”
这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饶是卫皇后心机深沉,一时间仍感讶异。
楚王姜显乃已故陈妃所生,卫皇后曾抚育他三年有余,姜显成年之后封王开府居于宫外,亦不怠于请安孝敬,对卫皇后依旧恭敬如初。
此刻天子特意提及楚王给礼部尚书送礼之事,对于卫皇后而言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过后,卫皇后愧然道:“陛下恕罪,这是臣妾给显儿出的主意。显儿的正妃一族与郑尚书同宗同源,若是刻意撇清关系反倒不妥。只是显儿这孩子素来洒脱豁达,臣妾未曾料到他竟然出手如此大方,竟然惊动了陛下,这全是臣妾的过错。”
天子幽深的目光落在卫皇后谦卑恭顺的面庞上。
距离工部窝案已经过去一年有余,靖安司仍旧未曾查出揭开盖子的幕后主使,这仿佛已经成为一桩悬案。
天子怀疑过很多人,包括身边的卫皇后,但始终缺乏有力的证据,关键在于若从结果倒推来看,那桩案子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是薛淮,然而薛淮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和手段。
片刻过后,天子微微一笑道:“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皇后何罪之有?”
“是。”
卫皇后面上亦浮现微笑,随即话锋一转道:“陛下,云安那孩子也不知到杭州没有,臣妾很是挂念她。”
“快了。”
天子想了想说道:“按照船队的行程估计,这几天她应该在淮扬一带。”
卫皇后笑吟吟道:“云安承蒙陛下怜惜,获封公主尊号,她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臣妾以为……是不是该给她选一门亲事了?”
天子看了一眼皇后,淡淡道:“皇后莫非有合适的人选?”
卫皇后道:“臣妾愚见,驸马人选首重门风清正。云安性情爽利耿直,恐不宜配勋贵子弟,倒不如从新科举子中择一才俊,如此既全陛下怜孤之心,亦显天家惜才之意。”
“新科举子……”
天子的手指轻轻叩着案几,沉默片刻方说道:“皇后觉得薛淮如何?”
“薛同知?”
卫皇后微微一怔,继而斟酌道:“若论身世、才情、品格和年龄,这位薛同知的确称得上云安的良配。只是臣妾偶有耳闻,薛同知性情骨鲠刚强,而云安又是个要强的秉性,臣妾有些担心他们将来会相处不谐。”
天子回想起那次对姜璃的试探,以及过往姜璃和薛淮的交情,他隐隐有种感觉,恐怕姜璃对薛淮的态度比他所想更加复杂。
一念及此,天子不动声色地说道:“等云安回到京城,你再亲自找她谈谈,女儿家总是要出阁的,天家公主亦不例外,朕允许她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夫婿。”
卫皇后连忙代姜璃谢恩。
约莫一刻钟之后,天子乘御辇离开坤宁宫。
卫皇后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眼底深处那抹压下的忧虑终究翻涌上来,替代方才所有的恭谨与顺从。
这场突如其来的闲谈,看似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却关系到她和太子的命运。
在天子忽然提及楚王时,卫皇后便知道她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没有瞒过天子,但是这又如何呢?
太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后半生乃至死后的尊崇系于太子一身,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坐视有人想扳倒太子。
她转身前行,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明晃晃的,却照不进这深宫大殿的幽深处。
235【攻心】
扬州府衙,地牢之内。
铁门开启的滞涩声骤然响起,浓重的腐霉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
墙壁上火把摇曳,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石壁上,也映照着刑架上那个垂首的身影。
柳英腰间和双足锁着靖安司特制的精钢镣铐,寒光森然,不见半分锈迹,却沉重得足以碾碎任何反抗的企图。
她散乱的发丝遮住面庞,肩胛处的伤口虽被草草处理过,绷带下仍隐隐透出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生气的死寂。
江胜和齐青石肃立两旁,薛淮缓步踏入,余者皆在外面候着。
铁门沉重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薛淮在距离柳英数步之遥停下,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
片刻过后,他平静的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精准地抵在柳英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你的真名,应当不叫柳英吧?”
刑架上的身影纹丝不动,连垂落的发丝都未起波澜,只有一丝几乎忽略不计的呼吸停顿,表明那凝固外壳下并非全然的死水。
薛淮并不在意这无声的抗拒,他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底踏在微湿的石板上,声音格外清晰。
他继续说道:“其实这名字真伪,于此刻而言的确不重要了。姓名不过符号,身份亦可随时割舍。像你这种蛰伏于阴影深处的信众,既已献身于那装神弄鬼的老祖,舍弃凡俗本名,抛却过往身份,想来是早已视作理所应当的献祭?”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从柳英低垂的头颅下逸出,充满疲惫的嘲讽,仿佛在笑他尽说些无用的废话。
“觉得我这是废话?”
薛淮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平淡却又锐利地说道:“无论你们如何自称,其本质古往今来并无二致。你们聚敛人心发展信众,需要一个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神秘莫测的存在,也就是你供奉的老祖,而那些信众包括你这位圣女在内,只是他手里的工具、柴薪乃至垫脚石。”
他的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向柳英的心底深处。
但她依旧不为所动,不发一言。
这样的反应显然在薛淮意料之中,他目光如炬地说道:“我承认,这济民堂是你柳英或者说你背后那位老祖最精妙的一步,打着济世救人的旗号,行收买人心、转移资财、编织脉络之实。这副金光闪闪的皮囊,为你们遮蔽多少见不得光的恶行?又为你们输送多少新鲜的血液与银钱?那些被济民堂救治而感激涕零的百姓,可曾想过他们的感激与供奉,最终滋养的是怎样一个吞噬人心的怪物?”
柳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济民堂是她半生心血所系,是她圣女之位的重要基石,更是她内心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区别于纯粹黑暗杀戮的一方净土。
此刻被薛淮如此赤裸又精准地剖开,如同最珍视的圣地被污言秽语玷辱,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无力的寒意从柳英的脊椎蔓延开来。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薛淮甚至还没有开始审她,便已经将圣教的脉络理得清清楚楚,而这绝对不是徐知微所知能够达到的深刻。
她猛地抬起头,散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那死死盯住薛淮的眼神里是受伤野兽般的凶戾,厌憎道:“狗官,你懂什么?济民堂活人无数,是真正的大义善举,岂容你这般污蔑!”
“善举?”
薛淮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沉声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济民堂确实是在行善,但你心里同样清楚,你们做这些善举是为掩盖真正的恶。再者,等到时局有变之时,你后面那位老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济民堂。”
“闭嘴!”
柳英嘶哑地低吼,镣铐因她身体的颤抖而轻微作响,厉声道:“老祖为人岂是你这狗官能妄加揣测!”
薛淮不禁轻笑一声,缓缓道:“柳英,自从徐知微下毒被我拆穿之后,那位老祖便开始割裂济民堂和幕后妖教乱党的关系,你对此是真不知情还是自欺欺人?从上个月开始,各地包括扬州这一家在内的济民堂都开始出现周转艰难的情况,很多管事和郎中甚至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事,这些你都不知道?”
柳英语塞,同时心底传来一阵阵刺痛。
薛淮敏锐地捕捉到她内心堤坝上这一丝裂痕。
他没有立刻追击,反而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意味,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杀伤力:“柳英,你处心积虑要抹除徐知微,视她为必须清理的废棋,可她才是真正继承了济民堂那点微薄善念的人。她所求简单却又伟大,她想让那些等着救命的穷苦人,有药可医有病可治。”
听到他突然提及徐知微,柳英暗暗咬紧牙齿。
那夜在沈园再度见到徐知微,对方清冷决绝的态度让柳英无比愤恨,毕竟过去的十八年里,她把徐知微犹如亲女儿一般养大,所以她才会公然叱骂徐知微是白眼狼。
此刻薛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你逼她自尽之时,她临死前最后一点念想不是恨你,而是担心她死后那些依靠济民堂活命的病人无所依。她行刺我是为报你所言的血仇,而她最终选择反戈一击,只为换取一个条件,便是恳请官府让济民堂活下去,让那些穷苦百姓不至于断了希望!”
薛淮顿了一顿,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柳英说道:“甚至在你被擒之后,她知晓你罪孽深重,却仍不忍见你受尽酷刑,曾向我恳求能否留你一命!如此以德报怨,柳英,你配受吗?”
“轰隆!”
柳英的脑袋如同被重锤击中。
徐知微那双绝望又归于平静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还有那张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纸。
柳英苦心经营济民堂,固然是为了圣教和自己的地位,但何尝没有一丝真的想为那些贫苦百姓做点什么的念头?
这念头或许微渺,甚至被她刻意忽略,但此刻被薛淮血淋淋地撕开,并且和徐知微的想法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她吞没。
“不……不是……”
柳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嘶哑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混着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狼狈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镣铐上:“是她先背叛了圣教……”
听到圣教二字,薛淮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这确实是一个类似前世所知白莲教的民间组织。
他没有迫不及待地探寻妖教的秘密,而是顺着柳英的话质问道:“她背叛了什么?是你用谎言为她编织的使命?是她那被你随意操控随手牺牲的命运?还是你口中所谓圣教赋予她、但她从未真正理解、也从未被允许理解的职责?”
柳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镣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不知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徐知微并未背叛任何人,她只是毁掉了你利用养育之恩强行绑架她的枷锁。”
薛淮冷静地给出断语,稍稍停顿之后肃然道:“徐知微真正在意的是她从济民堂老郎中身上学到的医者仁心,是那些贫苦病患得救后感激的笑容,是她内心深处始终存在对生命的敬畏和珍视。或许,你曾经也有这样的念想,但是在你决定让徐知微来刺杀我,又强逼她自尽那一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伥鬼。”
“不是这样!”
柳英徒劳地挣扎,凄厉地说道:“我都是被逼的!我从未想过要让知微送死,是她自己把握不住机会!否则……我耗费那么多心血将她养大,又让她成为享誉江南的年轻女神医,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薛淮摇摇头,略带厌恶地说道:“你真以为徐知微恨你入骨?不,那夜她最后看你的眼神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彻底的失望和一丝怜悯,因为她看清你这半生隐藏在善名之下的虚伪和卑劣。你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势力,毫不犹豫地抹杀一个视你如母的人。”
“柳英,你不妨扪心自问,究竟是谁背叛了谁?是徐知微背叛你们这些藏在暗处的伥鬼,还是你背叛了当初那个或许也怀揣着几分济世之念的自己?”
“所以……徐知微不恨你,她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在权势和地位中迷失,又被那所谓老祖的谎言利用和奴役,一如你这半年对徐知微做的种种!”
“噗——!”
柳英再也承受不住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残酷的拷问。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她的喉头,一大口暗红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身前污浊的囚衣和冰冷的地面。
“狗官,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英如恶鬼一般死死盯着薛淮,几近疯狂地挣扎着,然而受伤的身体无法撼动周身的桎梏分毫。
薛淮静静地看着她狰狞可怖的面庞,毫不迟疑地吐出几个字。
“真正该杀的人是谁?”
236【答案】
薛淮静静地看着柳英仿若疯魔一般嘶吼和挣扎,直到她身体里的气力悉数耗尽。
“真正该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灌入柳英的脑海,让她不断想起那夜在沈园徐知微最后看她的眼神。
不是她想象中的仇恨和憎恶,而是如薛淮所言归于虚无的冷漠和怜悯。
这种感觉远比恨意更让柳英心痛如绞,因为这代表着她过去十八年付出的情感沦为泡影,偏偏是她亲手造成这一切,怨不得任何人。
薛淮没有立刻追问,而是踱回原来的位置,给了柳英片刻喘息的时间,也让沉重和死寂重新填满这间牢房。
柳英颇为艰难地慢慢冷静下来。
她望着相距不远的年轻官员,心里升起真切的畏惧。
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想过言语的力量如此恐怖,竟能生生撕开她心底最深的伤疤,这种愤怒与痛苦甚至盖过刀剑的锐利。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长久的沉寂过后,薛淮平和地说道:“你们为何如此执着于杀我?”
或许是方才那番歇斯底里已经泄尽心中的不甘与恨意,亦或是薛淮锋利如刀的言辞让柳英清醒认识到当下的处境,她有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缓缓道:“你父亲——”
“我不是徐知微。”
薛淮干脆利落地打断柳英,直视着对方说道:“如果你真的身负血海深仇,我活不到现在。”
柳英默然。
前几年薛淮在京中处处碰壁、连沈望都对他的固执有些失望,那时他根本无人在意,否则也不会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在这样的前提下,柳英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她不需要涉险亲自去京城,只要派几个得力手下入京,便能轻松完成复仇,而不是等到如今,薛淮身边已有重重精锐守卫,她不得不派出徐知微接近薛淮然后尝试行刺。
故此,柳英之前所言血仇只能骗到徐知微。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此事是那位老祖交给你的任务?”
柳英低垂着头,肩胛处伤口传来的抽痛让她吸了口冷气。
“柳英,你应该很清楚,当你落在靖安司那群人的手中,死亡会是你最轻松的结局。”
薛淮的语调依旧很平淡,却又像一把刀缓缓贯穿柳英的脏腑:“他们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也有足够的时间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点点从你的骨头缝里抠出来。在这个过程里,你会清醒地承受每一寸痛苦,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人彘一般的怪物。当然,你也可以保留最后几分体面,甚至是保留一点你真正在意的东西。”
柳英嘴唇翕动,最终轻声说道:“在意的东西?”
“比如说,济民堂。”
薛淮迎着柳英复杂的目光,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你依旧在乎它,只是没有徐知微那般坚定且真诚。济民堂不仅是你攫取声望和财富的工具,亦是你半生心血所在。某种角度而言,济民堂承载着你不愿对外人言的善念和成就感。这些年看着济民堂的郎中们救治百姓,看着那些病人痊愈之后的感激涕零,你难道没有一丝满足?难道你心里真的只有所谓的圣教大业?”
柳英眼中涌现一丝挣扎。
薛淮的话再度精准切中她内心的豁口。
她当然喜欢那种被仰望和被尊崇的感觉,甚至在有些时候比圣女这个头衔更让她感到满足。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缴械,望着对面年轻官员淡定的面庞,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确实在意济民堂,但是我的生死不会影响到济民堂的存亡。”
薛淮微微挑眉。
柳英的心防其实比他的预想更坚韧,先前的失态更像是最直接的情绪宣泄。
果不其然,柳英继续说道:“薛淮,你答应过徐知微,会让济民堂继续运转,而且就算你不在意对徐知微的承诺,你也不会让济民堂就此消失。于你而言,只要剔除圣教在济民堂掺的沙子,你可以让它继续发挥作用,这对稳定江南局势大有裨益。虽说你还很年轻,但是行事手段极为老辣,不会轻易被个人好恶左右判断。”
“言之有理。”
薛淮的回应让柳英微感讶异。
“如你所言,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济民堂消失,即便我可能无法让它维持现有的规模,仍然会尽力让它的善举延续下去。”
薛淮坐了下来,淡淡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位老祖为何非要你来对付我?”
柳英微微蹙眉道:“你想说什么?”
薛淮道:“你身为圣女,在教中的地位显然不低,而你最大的本钱便是济民堂。根据我的了解,在过去十五六年的时间里,济民堂从杭州北城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药铺,到如今拥有杭州、苏州、嘉兴、湖州、扬州等九家分号,这基本都是你的功劳。我不太清楚你们内部的情况,但至少有一点我能确认,你通过济民堂不断提升地位,而且济民堂始终掌握在你的手里,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状况。”
柳英闻言心中一紧。
一件往事悄然浮现她的脑海。
前年秋天,教中有位长老曾建言老祖,说柳英身为圣女理当专注传教事宜,济民堂可以交给他人负责。
柳英自然毫不犹豫地驳斥回去,毕竟济民堂是她十几年的心血,也是她能够坐稳圣女之位的底气,怎能容许他人染指?
当时老祖态度明确地站在柳英这边,她还因此感恩戴德,对老祖愈发忠诚。
此刻薛淮的话就像一杯香甜的毒药被柳英饮下。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薛淮说道:“薛大人这份挑拨离间的本事真让人佩服。”
“我向来只说真话,如何理解是你的事。”
薛淮愈发从容,不急不缓地说道:“徐知微出事之后,济民堂明面上和背地里两套班底迅速开始切割,以至于官府的人只能查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线索,就算直接对济民堂下手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时我就在想,这济民堂幕后的大人物端的果决,似乎是早就料到徐知微会失手,从而提前做好了割裂的准备,无比迅速地转移走济民堂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一个空架子。”
柳英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郁。
尽管她不愿相信,但是当下回想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胡娇娘的确像是早有准备。
那日胡娇娘柔媚的话语在她耳畔回响:“为了帮圣女解决后患,属下奉老祖之命焚了上百账册,又斩断七条暗线,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损失。”
当时柳英因为徐知微的背叛方寸大乱,长时间待在镇江府城那座深宅,很多事情都是胡娇娘奉老祖之命布置,虽说从始至终都有柳英的心腹在旁盯着,胡娇娘似乎只是单纯地斩断隐患,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薛淮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
薛淮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一直维持现状,而是在三四年前就会交出济民堂的掌管权,只有这样才能成为那位老祖真正的心腹,不会被当做弃子。”
最后那两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柳英。
她的内心几乎被不甘淹没,仅仅靠着最后一丝理智维持勉强的镇定,沉声道:“这些只是你的臆测。”
“这些确实只是我的推测。”
薛淮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道:“但是从最终的结果来说,我的推测似乎很接近真相。如今你身陷囹圄,济民堂的银钱和人脉已经被转移,悉数落入那位老祖的囊中,而你这么多年培养的心腹手下基本都折在沈园。简而言之,你辛辛苦苦帮妖教打下的基业,如今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柳英心中炸开,她的面庞透出苍白之色。
“柳英,你是一个擅长做事的人,济民堂在你的操持下能有如此规模,足见你办事的能力,然而很明显你不懂人心鬼蜮,你甚至到如今依旧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已经对那位老祖形成威胁。倘若任由你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你能取而代之,将那个装神弄鬼的老祖踩在脚下。”
薛淮轻轻一叹,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内部的清洗,针对的是你以及那些忠于你的部属,可笑你竟然毫无察觉,按照对方的设计一步步踏入死局。现在你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命,而且这条命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你猜那位老祖会不会为你流下几滴热泪?”
“不!这不可能!”
柳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眼睛逐渐泛红。
若说之前薛淮的言辞只是让她感到愤怒,如今这番分析便是摧毁她心防的漫天箭雨,让她整个人变得千疮百孔。
这世上有些事情确实经不起细想,尤其是有人帮你指明方向之后,过往所有被忽略的细节都会浮上水面,一点点印证最不可能又最可能的真相。
她死死地盯着薛淮,这位年轻的朝廷官员神色如常,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可是那张俊逸的脸落入柳英眼中,就像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魔一般可怖。
237【起风了】
“回到我最初的疑问,你们为何执着于杀我。”
薛淮很清楚柳英的心境接近崩溃,他没有点到即止,因为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
在柳英阴沉的凝视中,他继续说道:“这背后或许还藏着其他缘由,但至少有一点能够确认,那便是你擅长庶务却不擅钩织这种杀局,或者说……你在这方面不是我的对手。老祖让你来做这件事,无非是想坐收渔人之利,利用你来对付我,同时又利用我来铲除你的势力。”
柳英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寒声道:“如果老祖想对付我,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薛淮并不意外她到如今还在找借口,这种二三十年时间养成的惯性很难在短时间内清除,因此他只是淡淡笑了一声。
“柳英,你未免太天真了。”
薛淮放缓语气,深入浅出地说道:“你是圣教的大功臣,如果老祖冒然动你,这让其他人怎么想?将来还有谁愿意为老祖卖命?基于此,对方只能借刀杀人,这是剪除异己再寻常不过的手段,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内部肯定有觊觎圣女之位的人,而且此人极得老祖的器重,对否?”
柳英瞳孔微缩,双手攥紧成拳。
虽然她没有开口应答,但这个反应足以让薛淮做出进一步的判断,于是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胡娇娘——”
柳英的嗓音戛然而止。
从薛淮踏入这间守卫森严的牢房开始,她的情绪便一直被对方牵着走,不断经受着激烈的刺激,心理防线早已松动,尤其是在薛淮剖析老祖的行事动机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自我怀疑。
这种怀疑关系到她过去二十年人生的意义所在。
她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老祖和教中高层绝对不会这样算计她,另一个则说薛淮的分析有理有据,她落得如今的下场根源便在于来自身后的冷箭。
在这种无比纠葛痛苦的状态下,心防失守一点都不稀奇,所以柳英将胡娇娘三字脱口而出。
薛淮深知这个时候反倒不能着急,并未立刻追问胡娇娘的信息,反而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事到如今,你手中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少。济民堂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要是没有官府的支撑,最多半年就会纷纷关门。你的心腹手下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应该只有寥寥几人还飘在外面。至于你耗费十余年精力培养出来的徐知微,她和你已是形同陌路。”
这番话清晰又精准地描绘出柳英的现状。
“我刚才说过,只要我把你交给靖安司,等待你的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薛淮心知火候已到,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但是,我们或许可以谈谈另一种可能。”
柳英的眼神很复杂,有怀疑有恐惧,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
背叛圣教?
她可不是心思单纯的徐知微,老祖的手段何其狠辣,她身为圣女自然非常清楚。
最关键的是,徐知微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而柳英还有很多亲人活着。
可若是死守秘密……
薛淮的那些话不断在她心中回响,原来当初老祖对她的支持只是笑里藏刀,只是想让她放松警惕,在确定她不愿意放手济民堂之后,老祖和几位教中高层便开始筹谋针对她的杀局。
难怪老祖会那般突兀地给她下令,让她设法杀死薛淮。
如今她终于醒悟,可是醒悟得太迟了。
种种怨气在她心底交织,逐渐汇聚成一股熊熊烈火。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下定决心,所以我先告诉你,假如你愿意合作,我能给你哪些承诺。”
薛淮伸出一根手指,清晰而有力地说道:“第一,济民堂会继续存在,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不计成本为穷苦百姓治病,但我会维持它惠民药堂的底色。当下济民堂里所有的管事和郎中,只要清白无辜都可以留下。你的名字自然会被抹去,但是济民堂这块招牌以及它所代表的济世安民之初心,将会一直延续下去。你倾注半生心血的事业,不会因为妖教乱党而彻底化为乌有。”
柳英有些紧张地握紧手指,她承认薛淮的许诺很有吸引力。
倘若千百年后济民堂依旧存在,哪怕明面上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至少这是她一手创建青史留名的存在。
这能让她感到几分慰藉。
薛淮继续说道:“第二,关于你的处置。如果你提供的信息足够关键,能助我铲除包藏祸心的妖教源头,尤其是抓住老祖本人,我可以保证你能将功抵罪重获自由之身。”
柳英认真地听着,脸上的戾气渐渐消退。
“即便你不能助我抓到老祖,只要你说出自己所知道的隐秘,我都能让你免于极刑,也不会遭受刻意折辱的非人折磨,你将会被秘密关押直至终老。”
薛淮顿了一顿,正色道:“这能让你保留最后的体面,也让你有机会在余生好好想一想,你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活,又辜负了什么。”
体面地活着,而不是像狗一样在酷刑中死去。
这个承诺对曾经高高在上的圣女而言,同样具有分量。
最后那句“辜负了什么”,再次刺痛柳英的神经,因为她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
她这些年始终在老祖的掌控之中,最快乐的一段岁月反而是当年草创济民堂的艰辛之时,那时她觉得自己做的一切有了真切的意义,而非一具受人摆布的木偶。
一念及此,柳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三,也是我认为对你最重要的一条。”
薛淮语调低沉,但是依旧充满力量:“我不说你也明白,那个老祖以及妖教乱党的初衷绝对不是济世安民,他们包括曾经的你只想着天下大乱然后趁势而起,说到底你们谋求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眼下他们设局让你走进死地,难道你就不想看到对方的下场比你更惨?不想让他们也被关进这阴暗肮脏的牢房?不想让他们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英的眼中浮现凌厉之色,一字字道:“当然想。”
薛淮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摧毁柳英的心理防线,一开始他也想过直接动刑,靖安司拥有这方面的老手,而且薛淮前世也曾听闻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手段,比如蒙眼滴水之类,但在反复斟酌后,他还是决定先从软刀子入手。
对于柳英这种从高处跌落深渊的人而言,软刀子割肉可能更疼。
时间一点点流逝,牢房内寂静得可怕。
站在两侧的江胜和齐青石同样很紧张。
他们从头到尾目睹整个过程,心中对薛淮的敬佩难以言表,换做他们恐怕只会严刑拷打,如何能做到这般步步为营,一点点击垮这贼首的意志。
柳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断,从挣扎、不甘、怨恨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张开,沙哑道:“你想知道什么?”
薛淮的面色依旧沉静,平稳地说道:“就从你最熟悉的开始,老祖究竟是谁?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所谓圣教究竟是怎样一股势力?”
柳英深吸一口气,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她全身的力气。
牢房里的血腥气和霉味钻入她的鼻腔,混合着对未来那渺茫“承诺”的复杂感受。
她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轻声道:“我最近一次见到老祖是在前年,当时教中有人想让我交出济民堂,老祖在我直接反对之后选择站在我这边。他每次现身都戴着青玉面具,纵然我身为圣女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更不知道他明面上的身份,只能大概判断出他年纪在五旬左右。”
薛淮眼神一凝,示意柳英继续说下去。
“方才提到的胡娇娘是老祖的心腹,如今是教中内堂护法,她一直觊觎我的圣女之位和济民堂,这几年经常同我明争暗斗。”
柳英忽地停下,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本教名为玄元,据我所知至少有几十年以上的传承,二十年前一直在北地民间发展,也有渗透官府之举,但是因为太和二年那桩兵部大案,玄元教在北地的根基受到极大威胁,不得不转移到江南……”
太和二年?
薛淮当然不会忘记那桩案子。
牢房内的氛围越来越肃穆,只有柳英冷寂的声音不断响起。
大半个时辰过后,薛淮站起身来,看着满面倦色的柳英,缓缓道:“我会让人给你治伤,并且给你提供干净的食物和水,过两天再来找你问话。柳英,希望你记住一点,如果你敢耍花样或者隐瞒关键信息,我刚才承诺的一切都将作废。”
柳英疲惫地闭上眼睛,微微点头道:“我明白。”
薛淮不再看她,转身对江胜和齐青石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和岳振山轮流看管此地,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是,大人!”
二人振奋地齐声应下。
片刻过后,薛淮来到大牢之外,他抬头看着春日澄澈的天幕,感受着温和的春风,忍不住轻声自语。
“好一个漕运衙门……”
今天有事耽误了,明后两天各3更补上
书友们抱歉,我刚刚才拿到手机。
13、14号各3更补上。
《相国在上》今天有事耽误了,明后两天各3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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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按图索骥】
府衙,同知厅。
叶庆早已等候在此,一见薛淮进来便上前相迎。
通过这大半年来的合作,尤其是这次设局抓捕乱党重要人物、成功抓住妖教的蛛丝马迹,这对叶庆来说又是一桩极其重要的功劳。
靖安司成立于百年前,最初只是大燕太宗皇帝潜邸时期的亲卫,后来逐渐成为太宗监视朝野的耳目,由此形成定制,历任皇帝都会任用最忠诚的股肱之臣掌控靖安司,一如当今天子和靖安司都统韩佥。
除韩佥之外,靖安司还有三位副都统,再往下便是京城侦讯、典刑、仪卫、机宜四司郎中以及地方九位掌令。
叶庆身为江苏掌令,同时监管安徽各府,地位本就属于同僚之中的前列,如今又在扬州斩获功勋,往后他极有可能凭此调回中枢任职。
“景澈兄,看来今日收获不小。”
叶庆面带微笑拱手见礼,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钦佩。
薛淮亦笑道:“这么明显?”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合作的加深,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叶庆不会像面对其他官员那般时刻板着脸,而薛淮偶尔也会调侃自嘲几句。
叶庆自然不会说他察觉薛淮的神态与平时不同,疲惫中又带着一丝亢奋,只满怀期待地说道:“景澈兄亲自出马,贼首还不如实交代?”
“叶兄谬赞。”
两人对面而坐,薛淮又道:“幸不辱命,柳英开口了。”
叶庆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道:“她吐露了多少?”
“很多,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
薛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继而道:“据柳英交代,济民堂背后的势力名叫玄元教,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起初他们只是在民间小范围的传教,发展的对象也都是穷苦百姓。大概从三十年前开始,玄元教出现了一位能力强悍的圣子,他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敛财,然后在北地渗透和延伸触角,仅仅十年就有很多官绅成为他们的信徒。不过在太和二年,他们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创,不得不将势力转移到江南。”
“太和二年?”
叶庆心中一动,试探道:“莫非是那桩兵部军械大案?”
“正是。”
薛淮点头道:“从已知的情况推断,凌家和玄元教的关系很紧密,可能是因为凌青贪墨受贿的罪证被发现,导致一连串官员落网,这对玄元教的核心高层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他们才仓惶南下。柳英当时只是一个普通教众,受命去杀害已经嫁到柳家的凌青之女凌英,所以她并不清楚更多的内情——”
说到这儿,他忽地停了下来,脑海中浮现两个念头。
第一是关于十八年前那桩兵部大案,之前叶庆对他说过,当时薛明章曾力主追查失踪军械的去向,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如今既知玄元教所图甚大,那些不知所踪的军械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第二个念头则和徐知微有关。
综合柳英和徐知微两人提供的信息,薛淮发现一个很巧合的事情。
十八年前,兵部大案爆发,凌家被灭门,没过多久柳英便在野外捡到了襁褓中的徐知微。
“景澈兄?”
叶庆的声音将薛淮从沉思中拉出来,他歉然地看着对方说道:“一时入神,叶兄莫怪。”
叶庆连忙摆手道:“无妨,可有什么发现?”
薛淮沉吟道:“叶兄,当年凌青的二子一女可有活下来的后代?”
叶庆道:“这……我还真不记得,要不我再让京城那边查查当年的卷宗?”
“有劳叶兄了。”
薛淮微微颔首,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道:“玄元教当初那位横空出世的圣子便是如今的老祖,在他的一手调教下,妖教内部架构极为严密。老祖之下分别是圣子和圣女,此外还有长老、护法、香主和执事,环环相扣垂直统属。这次我们抓获的乱党之中,便有柳英麾下的香主和执事。但是柳英并不清楚老祖和圣子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前者年约五旬,后者比较年轻。”
叶庆皱眉道:“她身为圣女居然只知道这些?这会不会是她有意隐瞒?”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
薛淮顿了顿,徐徐道:“柳英的崛起应该是一个意外,而非妖教老祖的布置,他一开始没有想到济民堂会发展到这个程度,所以一直在找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柳英这个圣女。据柳英所言,老祖有个心腹名叫胡娇娘,此女现为妖教内堂护法,一直觊觎圣女之位和济民堂的财富。此番柳英入局,多半是老祖设计、胡娇娘负责执行,为的就是铲除柳英这个功高震主之人,同时掠夺济民堂的核心资产与暗线,使其彻底转入暗处。”
“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叶庆对这些手段自然不陌生,沉声道:“这老祖利用景澈兄你除掉柳英及其羽翼,再利用柳英这把刀来试探甚至消耗你,无论哪边胜出,他都是坐收渔利,其心可诛啊。如今柳英的心腹下属被一网打尽,她又不清楚老祖和圣子的身份,这接下来该如何查?”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柳英终究是妖教圣女,虽然一直被老祖提防,但她了解的内情自然不少。目前她已招供,玄元教这些年和江南各地多名官员勾连,此外济民堂和漕帮一直有隐秘的银钱往来,而且还有漕运衙门的官员为他们行方便。”
听闻此言,叶庆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去年他见识过薛淮对付两淮盐运司的凌厉手段,对这个年轻官员十分佩服,不仅仅是因为韩佥的密令才会如此配合,但是漕运衙门相较于两淮盐运司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庞然大物。
两淮盐运使是从三品,而漕运总督是正二品,二者的区别从官阶可窥一斑,更不必说漕运总督本就有督管扬州府衙的权力。
一念及此,叶庆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案子越来越棘手了。”
薛淮轻声道:“确实有些棘手。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虽说这次收获不少,但都是柳英的心腹下属,那些人知道的事情远比柳英少。而且妖教老祖提前做好了切割的准备,柳英掌握的不少信息已经失去了价值。”
叶庆想了想问道:“那个胡娇娘能否作为突破口?”
“胡娇娘其人,柳英形容她貌美如花尤擅媚术,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常以柔弱之态掩饰狠戾之心。那夜在城外大明寺,便是胡娇娘率众吸引我的注意力。其实她本来不必大动干戈,但她还是派了不少高手想要取我性命,由此可见这个妖女不是安分守己的主。”
薛淮回忆着柳英的供述,又道:“胡娇娘这条线不能忽视,应立即找丹青妙手绘制她的画像,在各处水陆关卡、码头和客栈等地排查搜捕。另外,那夜你亲手擒下的高手定然是胡娇娘的得力下属,无论他是否开口招供,我们都要将信息来源扣在他的身上。”
“好。”
叶庆明白薛淮此举用意,这是为了继续掩盖柳英的立场变化,而且被叶庆擒拿的妖教高手心志不够坚定,当夜见势不妙就想逃走,想来胡娇娘不会意外是他出卖自己。
“至于漕运衙门……”
薛淮陷入迟疑,手指轻轻点在案上。
对于大燕来说,漕运乃是社稷命脉,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承担着极其关键的连通作用,其重要性远远胜过两淮盐运司。
叶庆见状便问道:“景澈兄,难道蒋总督也牵扯进了此案?”
薛淮道:“关于蒋总督本人是否知情乃至于参与此案,柳英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因为漕运衙门这条线被妖教老祖交给圣子负责,不过她确认漕帮之主桑世昌、扬州漕运通判赵琮等人都和济民堂有利益勾连。”
叶庆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时至今日,漕帮已是尾大不掉,桑世昌一介白身甚至是江南很多官员奉迎讨好的对象。
“对了。”
薛淮正色道:“柳英还提到一人,这是她偶然打探到的消息,玄元教在江南的渗透尤其是在漕运命脉上的布局,与一位姓孟的中年书生关系极深!此人年约四十许,面白无须,精于筹算。柳英虽不知其全名,但是济民堂近几年和漕运衙门以及漕帮的银钱往来,乃至利用漕船夹带人员物资的秘密通道,皆由这个孟书生居中联络协调。”
叶庆道:“如此说来,这个孟书生不是玄元教的人?”
“没错。”
薛淮点头道:“像桑世昌和赵琮之流,只是玄元教庞大人脉关系中的一个点,暂时没有必要打草惊蛇,当以收集他们的罪证为主,等到陛下圣旨一下,靖安司便可收网。反倒是这个神神秘秘的孟书生,我觉得极有可能是漕运衙门推出来的代表,由他来和玄元教接触磋商。”
叶庆认为薛淮这个判断很精准且敏锐,不由得沉声道:“只要能抓住这个孟书生……”
薛淮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就能挖出玄元教在官府之中真正的靠山!”
239【敲山震虎】
“景澈兄,关于接下来对付妖教的策略,我也有一些浅薄的想法,还请你参详一二。”
叶庆时年三十二岁,在靖安司现有九位掌令中年纪最轻,他能得到韩佥的赏识坐稳江苏掌令一职,靠的当然不是一味溜须拍马。
除了一身高明的武艺,他在谋局方面的能力同样不弱,在听完薛淮对玄元教情况的叙述之后,他很快便有了初步的计划,并非刻意想在薛淮面前表现自己。
薛淮道:“叶兄请说。”
“我认为不必再刻意遮掩济民堂的问题,这两个月坊间已有许多传闻,诸如官府打压和盘剥这等善堂,虽然流言没有形成规模,但是放任不管容易引起百姓的怨望。”
叶庆见薛淮没有反对,便继续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公布一些妖教乱党的情况,然后尽早将济民堂和玄元教切割。这样做既可以平息民间物议,也能彻底斩断玄元教留下的暗手,杜绝他们往后利用济民堂挑动民怨的可能。”
薛淮稍稍思忖,赞道:“叶兄此议甚善,济民堂多年施药行善,若是骤然以妖教乱党之名查封,恐寒了百姓的心。”
“正是此理。”
叶庆冷静地说道:“我意由扬州府衙出面,言明官府查获有匪人假借济民堂之名行不法事,为肃流毒进行全面彻查,凡堂中清白无辜之人可继续经营,并且由官府进行账目监管和给予一定的支持,维持其惠民药堂的本色。那位徐神医也可借此重见天日,她先前假死并非有意欺瞒世人,只是为了配合官府抓捕贼人。”
这个想法和薛淮不谋而合。
对于如何处理济民堂一事,薛淮这几天反复斟酌,不光是因为对徐知微的承诺,更重要的是济民堂的存在本身就极有益处。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沉静地说道:“济民堂一事,当如兄所言快刀斩乱麻,以官府名义剥离其与妖教之联系,重塑其惠民济世之本色。此外,玄元教对江南官绅阶层渗透很深,柳英虽吐露不少,然其信息多涉枝叶,核心依旧笼罩迷雾,故此我想分作三步行棋,务求稳妥。”
叶庆肃然道:“愿闻高见。”
薛淮道:“第一,依叶兄之策迅速处置济民堂,只提查获匪人借其名号行不法事,不提玄元教三字,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与猜疑,同时也可迷惑藏在暗处的贼人。与此同时,尽力追捕胡娇娘,对桑世昌和赵琮等人则暂不惊动,只在暗中布控,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
叶庆点头赞同。
薛淮继续说道:“第二步则是集中力量挖出那个孟书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孟书生在漕运衙门必然有很深厚的人脉关系,否则他无法辗转腾挪于玄元教和官府之间。你不妨直接从漕运衙门入手,尤其要注意漕衙那几位高官身边的谋士和幕僚,一般而言,这种身份的人最适合做这些事情。”
叶庆听到此刻,不由得暗中感慨那位即将入阁的沈尚书手段高明,仅仅几年时间就能将薛淮培养到这种层次。
他知道薛淮天资聪颖才情卓著,否则也无法十六岁高中探花,但是官场上的打磨并非靠才华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很多事情没有足够的历练,绝对做不到面面俱到又举重若轻。
薛明章英年早逝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薛淮能有今日的城府手腕,只能是沈望对他倾囊相授,否则他不可能有这般成熟的手腕。
叶庆一边羡慕薛淮有个尽心尽力的座师,一边爽快地说道:“景澈兄此言真令我茅塞顿开。你放心,我会抽调人手去淮安打探消息,尽快挖出那个孟书生的真实身份。”
他还有句话没有明言,靖安司在漕运衙门之中埋了暗桩,之前没有仓促动用,如今自然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
面对叶庆不加掩饰的赞赏,薛淮平静自谦,而后道:“从目前的线索来分析,漕帮和济民堂的勾连很深,而且漕运系统的关键节点已被妖教深度渗透利用,这种程度的渗透绝非赵琮这种中层官员能完成,其上必有庇护或主谋。但是以你我的力量,想要在不引起朝野震动的前提下直接查漕运衙门,这显然不切实际。”
叶庆闻言陷入沉思之中。
薛淮所言乃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蒋济舟不是许观澜,如果两人冒然行动,对方一封弹章直接呈递御前,天子为了维系千里运河的稳定以及首辅宁珩之的体面,最终只会让薛叶二人偃旗息鼓,说不定还会训斥他们胡作非为。
这就是天子之前让韩佥转告二人,必须要低调行事暗中查探的缘由。
然而眼下的关键是如何破局。
薛淮的前两步棋都是在边角布局,切断济民堂和玄元教的关系是为民生,追捕胡娇娘和孟书生是为顺藤摸瓜,但是敌人不会傻乎乎地等着他们查。
连柳英都不清楚老祖和圣子的身份,足见对方的小心谨慎,想要抓到胡娇娘和孟书生肯定很难,这个时候最好的策略便是直取中军,从漕运衙门入手扭转明暗之势。
“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片刻过后,薛淮缓缓开口,眼中闪烁着炯炯神采。
叶庆满怀期待地问道:“何意?”
薛淮沉吟道:“叶兄,现在两边已成拔河之势,谁都不敢轻易松手。我们虽然不能直接去找漕运衙门的麻烦,但是柳英及其心腹下属悉数落网不是小事,想必那些有关联的人很快都会收到消息,难道他们就能睡得安稳?”
“你是想引蛇出洞?”
叶庆回想起薛淮对付刘议和柳英的手段,两次都是主动露出破绽引诱对方上钩,最后都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
“事不过三。”
薛淮淡淡一笑,显然他已猜到叶庆的想法,继而道:“同样的手段反复使用,再笨的人也不会上当,所以这次我打算设一个长局,就看那些人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如今除了柳英之外,我们手里还有十四名活口,不妨以奉韩都统命令的名义,将这些钦犯全部押送入京。”
叶庆细细一想,随即双眼一亮,亦笑道:“千里运河路途遥远,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此刻他已经完全领悟薛淮的用意。
无论是玄元教还是和他们勾结的官绅,肯定不想这些落网的贼人出现在庙堂诸公面前,那么在十余名钦犯入京的过程中,他们必然会备受煎熬——要么将脑袋埋在沙地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让那些钦犯消失在千里运河之上。
不同于薛淮过往所谋之局,这次他们不必担心会遭遇反制,毕竟薛淮又不是神仙下凡,做不到在千里运河之上,时刻维持足够应对意外的大批精锐又能避人耳目。
那些人若是想出手,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确定官船周遭有没有埋伏,而且此事不一定需要强行袭杀,弄沉官船制造意外同样能达成目的。
叶庆想到此处顺势问道:“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意外事件呢?”
“朝堂之上没有真正的笨人。”
薛淮从容道:“这些乱党钦犯的身份确凿无疑,但是他们却在押解入京的途中离奇出事,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意外之说能瞒得过谁?退一步说,就算真是意外,官船在运河上出事,而且十几名钦犯一齐殒命,朝廷难道不该查一查漕运衙门?届时就算有宁首辅撑腰,蒋济舟也得老老实实接受朝廷的问责!”
叶庆恍然道:“所以朝廷只是需要一个由头!”
“师出有名,无往不利。”
薛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继而道:“对于那些人来说,当这些钦犯踏上押解入京的官船,他们就会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最终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叶庆看着他胸有成竹的神态,心中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倘若对方真能忍下来,从始至终不对这些钦犯出手,官船会不会依然出现意外?
毕竟……天子只需要一个对漕运衙门开刀的由头。
叶庆嘴唇翕动,终究没有挑明此事。
薛淮又叮嘱道:“叶兄,此事要尽快安排,要让那些人以为你还没有撬开那些钦犯的口,只是迫于韩都统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他们就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下手。另外柳英也要走个过场,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回扬州。”
叶庆欣然道:“好,我先以靖安司的名义让漕运扬州衙门安排官船,最迟三天后将那些钦犯送上北上之路。”
两人接下来就细节商议小半天,叶庆走得时候脚步带风,与平时的沉稳风格截然不同,可见他内心情绪之热切。
薛淮则依旧坐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复盘一应安排是否存在疏漏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李顺脚步匆匆地走进内堂,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恭敬地行礼道:“少爷,京中来人到城外码头了!”
薛淮抬眼向他望去。
李顺以为他没有反应过来,便快速解释道:“是老夫人派来的人,要代表薛府去沈园为少爷提亲!”
240【花开两朵】
李顺话音方落,薛淮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几滴浅褐色的茶汤溅在紫檀书案上。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暮春三月的暖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映照着他此刻翻涌的复杂心绪。
这几个月他忙于新政事宜,又被济民堂和玄元教绊住脚步,极少有空闲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
如今母亲崔氏派来提亲的人终于抵达扬州,这让他从一个个复杂的漩涡中暂时抽身而出,脑海中浮现沈青鸾那张甜美的笑脸,一时间不禁略感恍惚。
“派了谁来?何时能到?”
薛淮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唯有搁下茶盏时清脆的磕碰声泄露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顺连忙回道:“是族里的二老爷,带着老夫人的亲笔书信和纳采之礼,还有几位有体面的故交,老夫人另外特意请了官媒。船刚靠岸,正卸行礼,报信的小厮说二老爷即刻便来府衙拜见少爷!”
薛淮稍稍沉默。
李顺所言二老爷名叫薛明鼎,按照族中辈分而言,薛明章和薛明鼎是同祖不同父的堂兄弟,薛淮得称其为伯父,这份血脉联系远比他和薛明纶亲近。
薛明鼎性情疏阔豁达颇有名望,又是在世同辈中最年长之人,崔氏请他作为主婚使自然最合适。
“备马,去码头。”
薛淮站起身来,官袍带起一阵微风。
“是!小的这就去!”
李顺朗声应下,一溜烟跑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后,扬州东关码头。
一艘挂着“薛”字灯笼的漕船格外醒目,船板刚搭稳,一位身着深褐色锦缎直裰、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领着数名健仆走了下来,旁边还有四位仪态儒雅的中年男子。
老者便是薛明鼎,他一眼便看到带着随从疾步而来的薛淮。
“侄淮拜见伯父大人!”
薛淮来到薛明鼎身前五步处,躬身长揖。
薛明鼎看着年方弱冠但已是通身大员气度的薛淮,连忙拱手还礼,而后扶住薛淮手臂道:“景澈速起!你今为朝廷命官,岂可轻折腰肢?”
薛淮遂后退一步,再行家礼道:“公门之礼虽重,然孝悌乃人伦之本,淮不敢或忘。”
薛明鼎眼眶微热,上下打量薛淮,见他身姿挺拔如松,不禁老怀大慰道:“景澈如今愈发出息了,不愧是我们薛家的顶梁柱!某此番带着全副礼数南下,务必要把这桩天大的喜事办得风风光光,不能委屈了沈家小姐,更不能丢了薛家的脸面!”
说着又给薛淮介绍同行的四位文士,这些人和他、薛明章都有不浅的交情,且都是京中名士,虽非官场中人,但这样的阵仗依旧能显出薛家对沈青鸾的重视。
薛淮遂和众人一一见礼。
寒暄过后,薛淮引着薛明鼎往马车走去,微笑道:“小侄已经提前命人备好一处下榻的宅子,离官邸不算远。伯父这一路舟车劳顿,不妨先歇息两日,然后再去沈园如何?”
薛明鼎自无不允。
薛淮便朝旁边看去,对凑近的李顺说道:“你现在去一趟沈园,只说京中薛府有要紧人抵达扬州,三天后我会亲自领着过去拜会沈叔父,也请沈小姐做好准备。”
“是,少爷。”
李顺心领神会,连忙转身离去。
……
沈园,东苑。
沈青鸾正与徐知微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沈青鸾执白,落子颇为迟缓,心思显然不在棋局上。
自那日暖阁暗涌之后,姜璃那句亲昵的“你我之间不必客套”和薛淮沉稳的“尊卑有别”便如同两股无形的丝线,在她心间反复缠绕。
当时薛淮走得匆忙,她只来得及说一句并无大碍,让薛淮不必担心,但是姜璃对她的态度明显带着审视。
有薛淮在,沈青鸾并不害怕姜璃会对沈家如何,然而那位公主殿下的心事逐渐显露,可能她自己还未察觉,沈青鸾又不希望她察觉,因为那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威胁。
少女情怀总是如此患得患失。
徐知微将一枚黑子轻轻置于天元位,抬眸静静看着对面有些走神的少女,眼中浮现一丝了然。
窗外春光明媚,鸟鸣清脆,却化不开沈青鸾眉宇间那抹轻愁。
“青鸾。”
徐知微声音温润,打破了沉默:“心不在焉,棋便失了真意,可是还在介怀那位殿下?”
沈青鸾指尖白子一顿,落在棋盘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她有些窘迫地收回手,强笑道:“姐姐说笑了。公主殿下身份贵重,我有什么好介怀的。”
话虽如此,她那份底气不足却是显而易见的。
天子亲赐的“扬州义商”匾额给了她站在薛淮身边的资格,可与真正的天潢贵胄相比,那份差距如同鸿沟。
徐知微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正欲开口宽慰,轩外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芸儿快步迈入,满面喜色地说道:“小姐,薛大人打发人来通传,说是三天后会来沈园拜望老爷!”
沈青鸾心头一跳,忙问道:“可知薛世兄所为何事?”
芸儿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快速说道:“薛大人派来的人说,薛老夫人从京中派了要紧的人来扬州,薛大人已亲自去城外码头迎接,三天后会来沈园,薛大人特意交代,请小姐也做些准备。”
“薛老夫人派人来了?”
沈青鸾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
芸儿用力点头,声音都拔高了些,雀跃道:“小姐,薛府这是要来提亲了!”
“提亲”二字如同惊雷,在沈青鸾耳边轰然炸响。
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口涌上脸颊,呼吸都窒住了,手中的丝帕无意识地攥紧。
巨大的惊喜和猝不及防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她仓促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芸儿,又茫然地转向徐知微,那双灵动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一层水光,似喜似羞又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
徐知微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真切的惊讶,随即化作一丝欣慰的笑意。
她轻轻握住沈青鸾微颤的手,真挚地说道:“恭喜妹妹,守得云开见月明。”
沈青鸾被徐知微温暖的手握住,才仿佛找回了呼吸,喜悦如同潮水般淹没先前所有的忐忑与酸涩,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慌忙低头用帕子去拭,颤声:“我该做什么?”
徐知微看着她这副又哭又笑、全然失了往日沈家大小姐从容的模样,心中既感怜惜又觉有趣,遂轻轻拍了拍沈青鸾的手背,柔声道:“别慌,这是天大的喜事。薛大人特意让人来传话,又说请你做好准备,这便是明明白白告诉你,薛府此行正是为纳采之礼而来。令尊和令堂定然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只需安心等着便是。”
沈青鸾脸上的热度依然未褪,她缓缓抚平被攥出褶皱的丝帕,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落错位置的白子上,仿佛那就是她方才失措的心境。
她轻吸一口气,看向徐知微的目光中有了几分依赖:“姐姐,那……那我自己呢?我该准备些什么?是不是要学些规矩?”
徐知微强忍笑意,温言安抚道:“规矩?青鸾,你向来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何须临时抱佛脚?薛大人让你准备,依我看绝非是让你临阵磨枪学那些虚礼。他是让你收拾心情,准备好成为同知夫人,而且要像以往那般爽利与自信。”
沈青鸾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慌乱和紧张逐渐平复,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涌上心头。
“谢谢你,知微姐姐。”
沈青鸾凝望着徐知微的面庞,声音重新变得清亮,带着感激和一丝释然后的轻快,继续说道:“我明白了,这三天我会给自己放个假,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安心心地等着薛世兄。”
“这就对了,孺子可教也。”
徐知微轻声打趣,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已经被打乱的棋局。
棋盘边缘那枚被沈青鸾失手落下的白子,此刻显得格外孤零。
一丝浅浅的寂寥,如轻烟般从徐知微眼底飘过。
此刻看着沈青鸾溢于言表的喜悦,徐知微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同时不免想起身陷囹圄的柳英。
曾几何时,她也有那样一位亲人,而今却是踽踽独行。
所幸那位薛大人对她许下承诺,将来她可以继续在济民堂行医救人,这让她感到些许慰藉。
沈青鸾终究无法安坐,徐知微便劝她去院中散散心。
起身之时,徐知微轻轻抬手,衣袖拂过棋盘,将那枚散落局外的棋子拂入棋盘之中,仿佛拂去心头最后一点尘埃。
她迈步来到轩外,望着春风中摇曳生姿的翠绿青竹,阳光穿透枝叶洒下斑驳的碎金,而站在不远处的沈青鸾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蓉,即将迎来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绚烂花期。
那她呢?
徐知微从来不喜自怨自艾,哪怕是在被柳英逼迫自尽的时候,她也只会独自默然承受。
此时此刻,她心底深处有些羡慕沈青鸾,但也很快归于平静。
或许她的路早已注定,济民堂便是她的归宿。
若能践行心中医者之道,孑然此生有何不可?
……
……
(今日三章已更。)
241【各表一枝】
扬州以北,淮安府城。
某处精巧雅致的府邸内,一抹妖娆的身影迈着莲步走进书房。
案后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青毫,起身见礼道:“胡护法。”
“孟先生,你倒是好雅兴。”
胡娇娘扫了一眼桌上的雪浪纸,扭身在右侧靠窗的交椅坐下。
中年书生年过四旬,面白无须,气质温和。
他亲自斟了一杯茶放在胡娇娘身边的桌案上,微笑道:“闲来无事,临摹一幅字。”
胡娇娘对这些诗词歌赋不感兴趣,但她知道面前这位孟先生乃是本教圣子最信任的心腹,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代表圣子出面,因而笑着问道:“什么字?”
孟书生解释道:“卜算子咏梅。这首词是扬州同知薛淮于前年岁末在京城所作,让他一夜之间名动京华,后来逐渐传到江南各地,赞者甚众。只可惜薛同知这一年多来公务缠身,未曾听闻有新作问世。”
胡娇娘脸色微沉。
那夜柳英及其心腹下属在沈园被一网打尽,胡娇娘的损失也不小,除去那些稀里糊涂送死的外围教众,还有她费心培养的二十名好手折在大明寺西园。
这虽不至于让她一蹶不振,但也称得上元气大伤,只怪她贪心不足,竟然真的动了刺杀薛淮的念头。
接下来纵有老祖的庇佑,她也必须沉淀一段时间,更不必说靖安司的鹰犬已经在两淮地区展开搜捕,她不能在此地久留。
胡娇娘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柔声道:“孟先生,那狗官的词真有这般好?”
“薛词确实绝妙。”
孟书生知道胡娇娘不通诗词,便一言带过,继而道:“当然,他如今乃圣教大敌,词写得再好也该杀。”
“我还以为先生忘记此事了呢。”
胡娇娘嫣然一笑,看得孟书生心中毫无旖旎之念,唯有警惕和戒备——他很清楚这看似娇弱的女子有一副蛇蝎心肠,若非她隔三差五在老祖面前进献谗言,柳英又怎会被舍弃?
一念及此,他沉稳地说道:“圣子说过,早晚得除去这个薛淮,但眼下不是动手的时机。薛淮的靠山很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用行刺的手段,最好是让他折在朝堂权争之中。”
对于那位神秘莫测的圣子,胡娇娘颇为忌惮,当下顺势道:“老祖也是这个意思,姑且算那个薛淮走运,再让他苟活一段时日。只是我这边刚刚收到一个消息,还要和先生商议对策。”
孟书生温言道:“护法请说。”
胡娇娘道:“扬州那边的眼线传来消息,靖安司放出风声,要把所有钦犯押解入京。”
孟书生眉头微皱道:“这是为何?”
“说是京城那位韩都统下令,柳英等人乃是乱党钦犯,必须即刻押去京城受审。”胡娇娘冷声道:“这也真是奇事,靖安司素来滴水不漏,居然会如此轻易地走漏风声。”
孟书生思忖片刻,缓缓道:“千里运河路迢迢,靖安司这是想请君入瓮?”
“自然是想让我们如同柳英那个蠢货一般自投罗网。”
胡娇娘满脸讥笑,继而道:“先生意下如何?”
孟书生问道:“薛淮这几天在做什么?”
胡娇娘面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道:“他在忙着向沈家提亲,据说明天就会亲自去沈园,此事已经传遍整座扬州城。”
孟书生抬手轻轻敲击着桌案,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是薛淮的阳谋。”
胡娇娘不解地看着他。
“从时间上来推算,靖安司应该还没有撬开柳英等人的嘴,等到他们支撑不住的时候,我们早已解决所有的隐患,这是老祖最初的安排。而以皇帝过往对薛淮的器重来看,韩佥应该不会强行逼迫薛淮这么快把钦犯送去京城,说明此事至少经过薛淮的同意。”
孟书生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这么着急做什么?总不能真是为了提亲一事。”
胡娇娘蹙眉道:“先生之意,薛淮又在设局?但是我们怎会上当呢?”
“我们上不上当不重要。”
孟书生轻叹一声,缓缓道:“如果一船钦犯出了意外,你说皇帝会不会雷霆震怒,会不会彻查主管千里运河的漕运衙门?”
胡娇娘终于明白过来,寒声道:“他居然想主动制造意外然后嫁祸给我们?”
“现在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此番真是皇帝通过韩佥下的旨意也不一定。”
孟书生站起身来,正色道:“胡护法,还请你将此事尽快禀报给老祖,我也会请圣子拿个主意。”
胡娇娘收起平时的嬉笑神态,点头应道:“好。”
……
苏州东南,江南河。
这段河道是千里大运河南端最后一段路程,由镇江至杭州府城。
云安公主所乘的宝船昨日过了苏州,今日午后可至嘉兴,最迟后天便会抵挡此行的终点杭州。
顶层花厅之内,苏二娘站在一旁,望着姜璃如白玉一般的侧脸,又看向前方正在恭敬禀报的下属,心中悄然浮现一抹担忧。
“禀殿下,薛府崔老夫人请的主婚使和礼宾已经抵达扬州,薛同知将于明日亲赴沈园提亲。”
“知道了,下去罢。”
姜璃淡淡应了一声。
下属退出去后,姜璃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南河。
苏二娘静静地站着,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盼殿下莫要太过意气用事。
“提亲……”
姜璃的声音终于响起,语调平缓得听不出情绪,徐徐道:“他倒是选了个好时候。”
苏二娘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说道:“薛同知年纪确实不小了,薛沈两家又是世交,这门亲事也算是水到渠成。”
姜璃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近乎玩味的笑意,看得苏二娘心头一跳。
“二娘,你觉得薛淮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思考明日如何面对沈青鸾的父母,还是在盘算婚事不能耽误他刚铺开的新政,又或者在想着我会不会突然杀回扬州再给他添点乱子?”
苏二娘满心诧异,姜璃这语气与她的预想截然不同,没有尖锐的冷嘲热讽,反而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揣测。
她一时间猜不透姜璃的心思,只能谨慎地回道:“薛同知素来沉稳持重,公私分明,想必会处理得当。殿下,此事已成定局,还请莫要介怀。”
“介怀?”
姜璃轻笑出声,愈发轻松地说道:“二娘,你多虑了,我何时说过要插手他的婚事?我只是在想,那个永远板着一张脸、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薛景澈,明天站在沈秉文面前时,会不会也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苏二娘怔住。
她在得知薛淮提亲一事的时候,便设想姜璃可能有的各种反应,甚至想好要如何劝慰,却独独没料到眼前这一幕——殿下非但没有因薛淮即将成婚而怒意横生,反而在兴致勃勃地想象薛淮出糗的样子?
这让她心生恍惚,又愈发感到忧虑,殿下的神情如此反常,莫不是气晕头了?
两人相依相伴十余年,情分不比寻常,有些话也只能苏二娘开口,因此她稍稍迟疑之后,还是恳切地问道:“殿下真的不介意?”
姜璃走回去坐下,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微笑道:“二娘,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一个求而不得便嫉妒成狂的深宫怨妇?”
苏二娘不禁苦笑道:“我怎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好啦,二娘你不必担心我会因小失大,坏了与薛淮之间珍贵的情谊。”
姜璃不再卖关子,语气重新变得慵懒且淡然:“放心,孰轻孰重我分得很清。薛淮终究是要成亲的,没有沈青鸾也会有旁人。对我来说,薛淮的价值从来不是夫婿的人选。他心思缜密手段老辣,在扬州这一年多愈发显出独当一面的本事。莫说我对他谈不上情根深种,即便真是如此,这等儿女私情也比不过真正的大事。”
苏二娘稍稍松了口气,姜璃这番话算是打消了她心中的疑虑。
“不管怎么说,薛淮订婚是大喜事,二娘你让人备一份礼送去扬州。”
姜璃这句话让苏二娘彻底安心,遂恭敬地应道:“是,殿下,我这就去办。”
苏二娘离去之后,花厅重新归于安静。
姜璃略有些随意地歪进宽大的圈椅中,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轻点着扶手,眼中闪烁着略显古怪的光芒。
她脑海中浮现一幕情景,那日在薛淮的书房,离别之际因为她一声故意拖长音调的“薛淮哥哥”,薛淮那猛然僵硬的身体和瞬间瞪大的眼睛,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哪怕是到了今日,姜璃仍旧想笑。
这让她意识到对付薛淮这种正经古板的家伙,一味公事公办只会让两人的关系变得逐渐疏离,唯有主动一些乃至出其不意,才能化解他们因为身份产生的隔阂。
“提亲又如何?”
姜璃像一只狡黠的猫儿,轻声自语道:“从提亲到大婚怎么也得两年时间,谁知道这两年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呢?”
她伸出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神情变得愈发悠然自得。
242【两心知】
对于扬州城的百姓来说,这几天发生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可谓是目不暇接。
先是府衙张贴告示,有匪人假借济民堂之善名作恶多端,同知大人命神医徐知微假死,在城外大明寺和城内沈园将贼人一网打尽。
官府保证济民堂会一直维持下去,并且会给予一定的支持,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盘查账目,另外徐知微将来还会在济民堂为百姓看病。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尤其是那些受过济民堂恩惠的穷苦百姓,当即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另外一件事便是本府同知大人将和广泰号沈家的大小姐订下婚约。
府衙的属官这两天尽皆喜气洋洋,就连忙于新政的章时都特地赶来向薛淮道喜,城内的乡绅更是无比热切地送上贺礼,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讨好父母官又不会留下隐患的机会。
薛淮这一次没有太过不近人情,虽说他没有收下那些过于贵重的贺礼,但也抽出时间见了不少人,称得上宾主尽欢。
三月二十六日,吉时将至。
薛淮换上一身簇新的绯色五品白鹇补子官袍,既显郑重亦不失喜庆。
薛明鼎身着云纹锦缎直裰,头戴方巾气度雍容。
四位京中名士穿着体面常服,官媒张氏头戴绒花,笑容可掬又极为干练。
一行人分乘几辆宽敞马车,江胜和齐青石带着亲卫护持左右,李顺带着健仆押运着封装整齐、披红挂彩的纳采之礼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从位于琼花观的薛宅出发,向着沈园而去。
扬州城春日正好,桃红柳绿,运河畔的沈园更是春色如许。
东苑闺房之内,沈青鸾正由芸儿和几个丫鬟服侍着梳妆。
今日她换上新裁的云锦广袖交领衫,外披银红鲛绡纱披帛,下身则是十二幅蹙金百鸟朝凤裙,脸上抹了薄薄的珍珠粉,眼尾轻扫金棕晕染,睫羽染黛,眸光清亮如星。
她的满头青丝绾成凌云髻,髻心簪一支华贵无比的栖梧点翠钗,两侧各簪一朵烧蓝镶南珠芙蓉花,额间妆成描金芙蓉钿。
“小姐,您真美。”
芸儿捧来铜镜,发自真心地感叹着。
沈青鸾望着镜中略有些陌生的自己,视线停留在发间那支栖梧点翠钗上,不由得唇角扬起。
那是两淮盐案破获之后,薛淮来到沈园与她相见,十分突然又水到渠成地拿出一枚珠钗相赠。
沈青鸾一眼便认出那是金缕苑老掌柜这一辈子最得意的杰作,内心登时被惊喜填满,原来薛淮对她也有情意,而非只把她当做小时候的跟屁虫看待。
从那天开始,沈青鸾便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想象,直到今日尽皆成为现实。
她轻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热切。
徐知微站在一旁,看着沈青鸾眼中因期待而生的动人光彩,伸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微笑道:“今天可不许哭。”
沈青鸾转头看着她,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不舍道:“知微姐姐,你要回济民堂了么?”
这段时间两人同吃同住,沈青鸾温柔地抚平徐知微心里的创伤,徐知微则尽力让沈青鸾的内心安定下来,两人的姐妹情谊日渐深厚,不再是各怀试探的表面关系。
徐知微摇头道:“还得过一段时间,薛大人说济民堂的暗线还没有处理干净。”
沈青鸾由衷地说道:“太好了!”
徐知微浅浅一笑。
便在这时,一名仆妇满面堆笑地进来说道:“大小姐,薛府一行已经到了,老爷和夫人亲自相迎,还请大小姐稍等,礼成之后再与薛大人相见。”
沈青鸾起身应下,笑容恬淡如画。
屋内的丫鬟们无不激动地看着她。
同一时刻,沈园正门之外。
沈秉文和杜氏都换上了崭新得体的服饰,除他们之外还有沈氏一族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是沈秉文特意请来的礼宾。
薛淮等人走下马车,两边先后见礼,一同前往装扮一新的正厅。
入厅之后,沈秉文当先看向身为主婚使的薛明鼎,再度拱手道:“薛老大人远道而来,在下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薛明鼎笑容满面,回礼道:“沈公太客气了!老朽奉薛府嫂夫人之命,为两家结秦晋之好而来,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岂敢岂敢,快请上座!”
沈秉文连忙含笑招呼,目光已不由自主地落在薛淮身上,见他身着合体的官袍,身姿挺拔气度沉稳,满意之情登时溢于言表。
薛淮上前一步,以子侄礼拜见道:“小侄薛淮,拜见沈叔父、沈婶母,有劳叔父婶母久候。”
沈秉文笑道:“贤侄快快请起,切莫多礼!”
薛淮今日亲自前来无疑是给足了沈家体面,但他在这个场合显然不宜摆出本府同知的架子。
众人相继落座,官媒张氏站在厅中,满面笑容地开始履行她的职责。
“吉时已到!”
张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又不失喜气,抑扬顿挫地说道:“今有京师薛府,仰慕贵府青鸾小姐贤淑端方、才德兼备,特遣主婚使薛明鼎薛老大人,携纳采之礼,代薛府老夫人崔氏,敬求盟订,永结秦晋之好!”
随着她的唱喏,李顺带着薛家仆从鱼贯而入,将准备好的纳采之礼一一呈上,陈列在厅堂中央。
“活雁一对!”
“云锦十匹、蜀锦十匹、貂皮斗篷两件!”
“赤金嵌琉璃步摇一对、羊脂白玉镯一对、东珠耳坠一对、红宝石戒指一对、和田白玉雕龙凤佩一对!”
“贡品茶叶八匣、陈年花雕八坛、蜜饯果品十六盒、京中糕点十六匣!”
“紫檀文具一套、名家字画两轴!”
“银鎏金餐具两套、景泰蓝香炉一对!”
“金元宝一百锭、百年人参两对!”
四位沈家族老的目光都被这琳琅满目的礼品吸引,不由得纷纷点头。
沈秉文和杜氏看着这丰厚的纳采礼,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受宠若惊。
沈家在两淮巨商之中名列前茅,单论财富自然远远胜过薛家,就算将金山银海放在他们面前,也不会让他们失态,但薛家乃累世官宦、清流门第,礼仪如此周到丰厚,足见对方对沈青鸾的真心看重。
薛明鼎待礼单唱毕,从袖中郑重取出崔氏交给他的婚书和包裹在红绫中的薛淮庚帖,双手奉与沈秉文道:“沈公,这是家嫂亲自拟定的婚书,这庚帖乃小侄薛淮生辰。家嫂言道,沈府若觉薛家尚可托付,便请贵府青鸾小姐庚帖,由官媒持之,待卜问吉凶,再行后续之礼。”
这便是正式进入六礼的第二步问名。
所谓三书六礼,第一步纳采是指男方请主婚使前往女方家中提亲,若是女方应允,第二步问名便是合八字,这一项没有问题就会进入第三步纳吉,双方正式缔结婚约。
第四步纳征俗称下聘,男方将聘礼送至女方家中。
第五步请期便是择日,男方在征求女方同意的前提下选定成婚之日。
第六步亲迎才是真正的大婚之日。
这套流程确实非常繁琐,尤其薛沈两家相隔千里,全部仪程走完至少也要一年多的时间。
而在这个过程中,薛淮除了最后一步亲迎,基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便如此时此刻,他只能像个吉祥物一般坐着,看着薛明鼎和沈家商洽。
沈秉文连忙双手接过书信。
崔氏的字迹温婉端方,言辞恳切真挚,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沈青鸾的认可和对这门亲事的殷切期盼,尤其是信中那句“贤淑明敏,堪为良配”让沈秉文看得眼眶微热。
他将书信递给身旁的杜氏,看向薛明鼎郑重地说道:“承蒙薛老夫人与薛府不弃,小女蒲柳之姿,能得老夫人如此盛赞,实乃沈家之福!薛贤侄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五品,才德名满扬州,更是人中龙凤。这门亲事,我夫妇二人自是千肯万肯!”
他话音刚落,杜氏便向身边的管事嬷嬷递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快步转入后堂。
片刻过后,只见沈青鸾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莲步轻移,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低垂螓首走到父母身边,对着薛明鼎和薛淮的方向,深深道了个万福,声音虽轻却清晰:“青鸾见过伯父大人,见过……薛世兄。”
抬起头时,目光与薛淮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心中,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瞬间远去,天地间只剩彼此。
薛淮素来沉稳的心境,此刻也因这惊鸿一瞥而泛起层层涟漪。
他微微点头,唇边勾起一抹只有她能懂的笑意,仿佛在无声地说道:“别怕,我在。”
自从三天前得知薛淮将要亲自来提亲,沈青鸾便陷入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绪之中,既有对这桩婚事的期待,也有对将来成婚之后能否成为薛淮贤内助的忐忑。
纵然有徐知微在旁开解,她仍旧无法彻底平息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直到此刻看见薛淮脸上恬淡的笑容,那一切纷扰忽地消失不见。
他的温柔和肯定,便是她此生最坚实的依靠。
243【今日宜大胆】
杜氏将沈青鸾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既甜又酸,随即拿出一个同样用红绫包裹的帖子,递给张氏道:“此乃小女青鸾的庚帖,烦请官媒辛苦。”
张氏笑容满面地双手接过,高声唱道:“礼成!薛府纳采,沈府允诺!双方庚帖具结,待卜佳期!”
厅内顿时洋溢着轻松喜庆的气氛。
薛明鼎抚掌笑道:“好,好!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之始!景澈能得此佳妇,实乃我薛家之幸!”
两边的礼宾纷纷出言道贺,这边四位京中名士夸沈青鸾秀外慧中,那边几位沈家族老便赞薛淮少年英杰。
一片花团锦簇之中,沈青鸾悄悄朝薛淮看去,忽见他递来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不禁心中一动,随即耳根微微泛红。
其实今天的仪程和她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之所以要盛装出席,无非是让以薛明鼎为首的薛府一行亲眼瞧一瞧,这是他们沈家的礼数。
如今双方礼成,她自然可以先行告退。
一念及此,沈青鸾轻咳一声,对坐在身边的杜氏低声说了一句话。
杜氏终究是过来人,一看女儿的神色就猜中原委,她倒是不反对两个年轻人在婚前适当多接触一些,只不过看着沈青鸾一颗心都扑在薛淮身上,难免会有几分感慨。
她没有反对,对一旁站着的芸儿轻声嘱咐一句,让她搀着沈青鸾离去。
此时薛明鼎正与沈秉文聊着扬州风物,两边的礼宾加入其中,一时间言笑晏晏无比融洽。
片刻过后,薛淮起身告罪有事暂离,那几位京中名士和沈家族老都知道这位年轻人不是一般的晚辈,而是大权在握的扬州父母官。他今日前来给足沈家体面,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里听他们闲谈,当即起身相送。
薛明鼎则似笑非笑地看了薛淮一眼,他已经注意到沈青鸾不在此地,薛淮这会暂离的缘由不言自明,但见沈氏夫妇对此乐见其成,他这位男方主宾当然不会煞风景。
从正厅出来后,薛淮在两位沈府管事的引领下径直前往沈园深处。
听雨轩外,芸儿和另外一名大丫鬟恭敬地行礼道:“薛大人。”
薛淮颔首致意,随即迈步踏入轩内。
早就听到外面动静的沈青鸾乖巧地站着,笑盈盈地看着薛淮。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她一身云锦红衣灼如霞蔚,点翠金凤振翅欲飞,裙裾百鸟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中翩然欲活。
她抬眸一笑,额间芙蓉钿映得眉眼璨璨生辉。
那张脸明艳不可方物,却因眼底那泓清泉般的温柔,未被华裳和妆容夺去半分灵秀。
“淮哥哥,好看么?”
许是因为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亦或是薛淮的无声宽慰发挥作用,沈青鸾在落座之后,便有些急切地询问薛淮的意见。
“你今天比仙子更好看。”
薛淮认真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道:“青鸾,你还叫我淮哥哥?”
“嗯?”
沈青鸾好奇地看着他。
薛淮笑道:“你我已经定亲,难道不该换个称呼?”
沈青鸾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说辞,她故作不解地问道:“那该如何称呼?”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叫声夫君听听。”
“夫——”
沈青鸾眼波流转,莞尔道:“才不要,我们还没成婚呢!”
薛淮眨眨眼道:“真不要?”
沈青鸾心知他是在故意逗自己,便含笑说道:“要我改口也行,但是淮哥哥得做个榜样。”
“这还不简单。”
薛淮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肃然道:“娘子!”
沈青鸾一怔,看着薛淮一派古板老夫子的神态,忍不住伏在案上笑了起来。
她心里涌起浓浓的甜蜜滋味。
薛淮素来沉稳内敛,在世人面前他是不怒自威的扬州同知,府县两级的官吏听到他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
如今整个扬州境内,无论官员还是乡绅,没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
但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摆出老爷的架子,就像现在这般插科打诨只为逗她开心的景象,外人恐怕永远都无法瞧见。
笑声止住之后,沈青鸾并未立刻喊出那个称呼,薛淮也没有在意。
他用了一块精致的点心,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感慨道:“这会靖安司的人应该已经押着乱党钦犯登上官船了。”
沈青鸾亦收敛心神,关切地问道:“淮哥哥,漕衙那位总督大人真和妖教有关?”
“暂时无法确定。”
薛淮目光微凝,缓缓道:“我希望蒋济舟没有牵扯其中,这和政见与立场无关,实在是他这个位置过于紧要。倘若漕运总督都已被妖教腐蚀拉拢,朝堂必然会迎来一场恐怖的地震,届时连宁首辅都无法置身事外。”
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沈青鸾对于庙堂之高的纷争有了一些了解,她知道朝中宁党和薛淮之间的恩怨纠葛。
当下看似风平浪静,但是只要薛淮走错一步,宁党高官定然不会放过他以及他的座师沈望。
想到这儿,沈青鸾不禁小心翼翼地说道:“淮哥哥,宁首辅若是一直稳坐元辅之位,他肯定不会容许你一帆风顺地前行。”
薛淮转头看着她,并未责怪或者嘲笑少女,而是耐心细致地说道:“任何人在官场上都会有敌人,上到首辅下到九品芝麻官,这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事情。有些人为了权势地位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我不能这样做,这一年多来我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我的所有举动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我可以在这个圈里尽情施展,却不能罔顾大局恣意妄为。”
沈青鸾认真思忖,轻声道:“天子给你划定的圈?”
“聪明。”
薛淮赞了一声,继而道:“天子对宁首辅很满意,虽说朝野盛传宁党势大,且这两年确实有不少宁党官员犯事落网,但是这依旧无法动摇宁首辅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沈青鸾诚实地摇头道:“不明白。”
“因为宁首辅不是宁党的魁首。”
薛淮脑海中浮现沈望说过的只言片语,感慨道:“宁首辅始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大燕的内阁首辅,更是天子的股肱之臣。之前无论是工部尚书薛明纶还是礼部侍郎岳仲明,宁首辅都没有强行在天子面前为他们求情,这就是他能屹立不倒的根源。”
“原来如此。”
沈青鸾轻轻一叹,又郑重地说道:“淮哥哥,往后你要小心一些。”
薛淮应下。
其实有些话他没有明言,比如他为何要亲自出手针对玄元教。
这件事和徐知微没有任何关系,他想摸一摸漕运衙门和漕帮的底细,这对他深藏心中的蓝图极为重要。
查办两淮盐案只是他向天子证明能力的方式,筹建盐业协会乃至其他产业协会才是他最重视的事情,沈家的广泰号则是他将来倚重的活水,下一步自然是涉足漕运这个庞然大物。
之所以不对沈青鸾说这些,一方面是不想她徒增担忧,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会误解,以为这桩婚事藏着利用之意。
“青鸾,谢谢你。”
薛淮微微一笑,然后温言道:“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沈青鸾惊喜道:“还有礼物?”
“虽然你从未说过,但是我听芸儿提过一嘴,你很喜欢我写的那首咏梅词,经常会在私下里吟诵。”
薛淮站起身朝窗边的大案走去,笑道:“若你不嫌弃,我今天想送一首新词给你,算作我们的定亲之礼。”
沈青鸾俏脸微红,心中默默夸了芸儿几句,亦起身来到薛淮身边,大大方方地说道:“淮哥哥,我帮你研墨!”
薛淮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站在案前,薛淮提笔挥毫一蹴而就。
沈青鸾柔软的目光落在纸上,只看了几眼便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痴痴地看着纸上飘逸潇洒的字迹,回味良久,微微仰头看着薛淮问道:“淮哥哥,这首词叫什么?”
薛淮迎着她情意绵绵的视线,缓缓道:“这首词叫蝶恋花——”
“不悔。”
听到这两个字,沈青鸾眼中水光盈盈。
她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搭上薛淮宽厚的肩膀,在他略显讶异的目光中,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红唇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
沈青鸾迅速缩回身姿,脸色瞬间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艳色。
“青鸾。”
薛淮轻唤一声,声音因为克制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伸出手指轻轻抬起沈青鸾光洁的下巴,迫使她和自己对视。
轩内静谧如夜,心跳却如鼓点。
看着沈青鸾又羞又怯的眼眸,薛淮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然后俯身凑近,无比小心轻柔地吻上她清凉的双唇。
沈青鸾的身体立刻紧绷,当她发现薛淮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便慢慢放松下来,一点点贴近他。
这是她此生最大胆的举动。
但是如他所言,不悔。
……
……
(今日三章已更,昨日亦三章,12号欠的两章已补上,感谢书友们的包容。)
244【不负】
听雨轩外,芸儿两只手绞在一起,在廊下来回踱步,小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方才杜氏叮嘱她好生侍候小姐,芸儿明白这是何意。
虽说薛沈两家已经定亲,但才到第二步问名,后面还有一堆仪程,两个年轻人依旧要注意礼教大防,不好太过亲近——杜氏倒不是担心薛淮会坏了规矩,她自然相信薛府的教养和薛淮的品格,反而是鸾儿这丫头骨子里其实很大胆。
身为沈青鸾最信任的贴身丫鬟,芸儿非常认同自家夫人的判断,大小姐端庄温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果敢的心,否则前年她不会决然北上。
可是刚刚送沈青鸾来听雨轩的时候,她也郑重交代过,非召不得相扰。
怎么办呢?
芸儿停下脚步,双眼盯着大门紧闭的雅轩,一时间愁得五官都快挤在一起。
“芸儿姐姐?”
另一名大丫鬟良言走了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神思不宁的芸儿。
芸儿连忙示意她低声,随后盯着良言看了片刻,忽地欣喜道:“你来得正好,帮我做件事!”
屋内的薛淮自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即便知道他此刻亦无心理会。
沈青鸾的唇瓣很软,带着仿若春日雨后百花盛开的清新香气,令人流连忘返。
这是一个极尽温柔也极尽克制的吻,薛淮没有更深的索求,却足以让沈青鸾浑身酥软,心尖颤栗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薛淮终于稍稍退开寸许。
他望着双眼微闭脸颊鮀红的沈青鸾,略显沙哑地说道:“青鸾。”
沈青鸾缓缓睁开眼,对上薛淮深情的注视,迟来的羞意如同海啸一般瞬间将她吞没。
“方才……方才……”
少女语无伦次,眼神四下飘移,就是不敢再看薛淮。
她的确是一个很有主见且足够果断的人,但是刚刚那般亲密的接触已经超出界线,险些让她的脑子变成一片浆糊,此刻依旧有些晕乎乎的。
薛淮看着她窘迫到无地自容的模样,心中一片温软,忍不住低声笑了两下。
在沈青鸾将要承受不住之时,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温柔又密实地抱着她。
沈青鸾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包裹全身的情意,不由得渐渐放松下来。
两人就这般静静相拥。
薛淮的手指摩挲着她后背垂下的一缕青丝,丝滑微凉的触感环在指间,如同缠绕住他的心。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我也很喜欢你的礼物。”
沈青鸾仰头看着他,眼中浮现茫然:“嗯?什么礼物?”
她确实给薛淮准备了礼物,是她花了半年多时间亲手做的一套书房用具,包括刺绣松竹纹笔帘、紫檀砚屏和素锦书衣,打算一会午宴过后再交给他。
故此,她不明白薛淮所言礼物何意。
薛淮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自然是指她方才主动献吻之举。
沈青鸾刚褪下红晕的脸又变得滚烫,羞恼地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不准提!”
薛淮朗声笑起来,然后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提也行,那你叫声夫君听听?”
沈青鸾心中一动,便学着他那会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薛大人!”
薛淮挑眉。
沈青鸾看了一眼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悠悠道:“大人如此轻薄民女,就不怕被朝中御史一本——唔!”
她的话被薛淮堵了回去。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沈青鸾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绚烂的烟火炸开。
她被动地承受着薛淮温柔却坚定的探索,身体却柔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像一株终于寻到依附的藤萝。
若说之前那次两人只是耳鬓厮磨,眼下便是炽热如火。
面对薛淮不同以往的强势,沈青鸾笨拙又生涩地回应着。
薛淮将她搂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在他并未忘记这是何处,亦未忘记沈青鸾还只是懵懂的少女。
唇分之时,两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
沈青鸾微微喘息着,眼睫湿润红唇娇艳,像沾了晨露的花瓣。
薛淮心里忽然浮现一抹懊恼,自己确实有些冲动,不复平常的冷静自持,然而转念一想,他和她两情相悦婚约已定,又何必故作迂腐姿态?
等沈青鸾平复心境,薛淮便牵着她的手走到案前,看向案上那首墨迹已干的蝶恋花词,温言问道:“青鸾,这首词你真的喜欢么?”
沈青鸾脸上红晕未消,眼神却澄澈坚定,认真地点头道:“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薛淮展颜一笑,道:“你若喜欢,往后我会继续写给你看。”
“嗯!”
沈青鸾望着薛淮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信赖和爱意。
薛淮记忆中还有很多名作,若是连续不断地抄出来,再加上他如今丰富的学识,他在文坛上的名声肯定能远远超过他的官声,而这就是他这一年多来没有发出新作的根源。
对于一个志向远大的官员来说,文名太盛是把双刃剑,虽然这可以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名动天下,但是很容易让人忽视他在正事上的实绩。
沈青鸾没有想到这么远,她忽地想起一件事,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淮哥哥,除了我之外,你可曾给别人送过词作?”
不等薛淮回答,她又道:“那首卜算子不算,我知道那不是你写给京中那位行首的。”
薛淮望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坦然道:“之前为了表达对云安公主的谢意,我给她写了一首词,若是你——”
“没事的,淮哥哥。”
沈青鸾柔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和公主殿下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往后如果她还想问你要词作,你只管答应便是,不必特意征求我的意见。”
薛淮颇为动容,因为少女足够真诚,不禁感佩道:“好,都听夫人的安排。”
沈青鸾嗔道:“呀!”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芸儿小心翼翼的嗓音:“薛大人,大小姐。”
沈青鸾连忙离薛淮远一些,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然后轻吸一口气说道:“进来。”
芸儿带着良言,一人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分别放着精致点心和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
两人的姿态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红着脸低着头,显然都察觉到屋内的缠绵氛围。
芸儿的声音绷得很紧,恭敬地说道:“夫人让婢子送些点心来,说是薛大人忙了一上午,请先垫垫肚子。”
沈青鸾看起来很镇定,但她对这两个贴身丫鬟太了解,如何不知她们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一念及此,她不禁含羞带嗔地瞪了薛淮一眼。
薛淮神色如常,颇为温和地对两个大丫鬟说道:“有劳了,放下吧。”
“是。”
芸儿连忙将点心和餐具一样样放在一边的桌上,依旧不敢抬头,只对沈青鸾说道:“姑娘,夫人还说前头准备摆午膳了,请你和薛大人稍后便移步。”
说完也不等沈青鸾回应,便带着良言行礼告退,还不忘贴心地掩上门。
屋内安静下来。
沈青鸾捂着脸在桌边坐下,哀叹一声道:“完了,这次肯定要被她们取笑……”
薛淮忍俊不禁,坐在她身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点心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先填饱肚子,有力气了再想怎么堵丫鬟们的嘴。”
他不说还好,一说堵嘴,沈青鸾脑海中就浮现刚才这家伙霸道的举动,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脸埋在双臂之间。
薛淮不再催促,自顾自地吃着沈园的精致点心,不时诚恳地称赞。
转头之际,便见旁边的少女悄悄抬起半边脸,偷偷地看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沈青鸾装不下去,正好薛淮用她的筷子夹起一片莲子酥递到她面前,她便乖乖张嘴吃了下去。
薛淮十分自然地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替她拭去唇边的油渍,又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她手边。
沈青鸾甜蜜又满足地享受着他的照顾。
两人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青鸾。”
薛淮当然明白芸儿临走前那句话的用意,先前一时情难自禁倒也罢了,毕竟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始终谨慎,只有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才会稍微放松,但是凡事都有界限,不能损害了沈青鸾出阁前的清名。
他望着少女清澈的双眼,徐徐道:“今日之后,你我名分已定。待过了文定,婚期也不会太远了。”
“嗯。”
沈青鸾没有躲闪,许是因为那番亲密接触彻底消弭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略带娇羞但又十分认真地说道:“淮哥哥,我会安心等着,等着做你的……新妇。”
“好。”
薛淮微笑道:“我们过去吧?”
沈青鸾道:“你先去,我去换身衣裳。”
薛淮自无不可,遂起身先行离去。
沈青鸾则缓步走到案前,定定地看着那张纸上的字迹,然后将其如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折起收进袖中。
“沈青鸾,你也要努力变得更厉害,将来可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245【凶徒】
薛沈两家的议亲仪程进行得非常顺利,薛明鼎没有过多逗留,只待了三天便带着其余人踏上返程。
他需要回京城尽快完成纳吉之礼,然后将婚书和定亲信物送到沈府,沈家收下之后要回帖确认,至此婚约正式成立,双方不得反悔,这便是薛淮对沈青鸾所说的文定。
这些繁琐的礼节不需要薛淮亲自费心,而他也确实不会将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
身为扬州同知权知府事,薛淮要处理治下七县一州的所有政务,此外还要监察盐政、协理漕运,以及继续深化推行扬州新政。
除了这些例行职责,他还得完成朝廷和上级官府交代的征收任务,也就是夏税、秋粮、商税和杂税,尤其是夏税必须在六月之前完成交接。
他很快便从温柔乡中抽离,投身于忙碌且繁重的公务,就连对玄元教余孽的追查也都全权交给靖安司的专业人士。
有薛淮这样以身作则的主官,他麾下的官吏们自然不敢懈怠,和两年前府衙官员夜夜笙歌流连画舫的景象截然不同。
不过这并未影响到瘦西湖上的风流盛景,毕竟扬州盐商富甲天下,总会有人在这里一掷千金。
傍晚时分,一行五位年轻男子登上了湖畔的揽月舫。
瘦西湖上画舫众多竞相争艳,尤以揽月舫和流霞舟最为知名,只因这两处画舫各有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且都名列扬州四大花魁之中。
不过在刘家成为历史的尘埃之后,流霞舟的招牌景砚卿风光不再,当初她在影园夜宴上刻意接近薛淮的事情不胫而走,虽然薛淮并未刻意针对她这种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但流霞舟的境况终究大不如前。
揽月舫却未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和刘郑等豪族牵连不深,相反和乔家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再加上当家花魁魏清月为人低调谨慎,故而这座三层画舫颇有水涨船高之势。
画舫的管事看见进来的五位年轻男子,视线很快锁定在中间那人身上,虽然以前不曾见过,但是看着对方那身华贵锦袍和腰间悬挂的宝石短刀,登时不敢迟疑,连忙笑脸相迎。
中间那人大约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壮眼神跋扈,他一边打量着画舫内部富丽堂皇的装饰,一边径直朝楼梯走去,似乎压根没有听见管事恭敬的话语。
管事见状便问道:“贵客莫非已有安排?”
“少啰嗦。”
年轻人语调冰冷,和四名同伴继续前行,目标显然是顶层。
管事见多识广,从这几人身上感知到不同于普通纨绔子弟的凌厉气势,遂向不远处一名三旬男子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毕恭毕敬地向那年轻人介绍揽月舫的特色。
一行人来到顶层,年轻人扫了一圈左右,视线最终停在前方名为“停云”的雅间门上。
他仿佛此刻才留意到管事的存在,掸了掸衣袖道:“爷听说你们揽月舫称得上扬州画舫之最,尤其是这间停云阁的主人堪称国色天香,所以今儿特地过来见识一番,你来安排一下。”
管事赔笑道:“多谢贵客美誉,敝处深感荣幸,只是贵客来得不凑巧,今日停云阁已被客人定下。贵客想是初来乍到,可否由小人帮您几位另做安排?保证您不会失望。”
年轻人转头看着他,阴冷的眼神让管事心中一惊。
下一刻,旁边一名年轻男子忽地伸出鹰爪一般的右手,直接掐住管事的衣领,寒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让里面的狗屁客人赶紧滚蛋,给我们桑爷把地方腾出来!”
管事眼神巨震,他好像已经猜到这个年轻人的来头。
“别这么粗鲁。”
年轻人却摆了摆手,然后从怀中取出十几张银票拍在管事的脸上,笑道:“够不够?”
“桑爷,您消消气,真不是小人拿乔,这停云阁——”
没等管事说完,年轻人迈步向前走去,他的同伴紧随其后,压根不理身后的管事。
“砰!”
年轻人一脚将停云阁的门踢开,施施然走了进去。
屏风之后,桌边的四位年轻人被这突兀的响动惊扰,不约而同停下交谈,面色不虞地朝外看去。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亦是二十余岁,相貌周正文质彬彬,一眼便知家世不凡。
他便是乔望山的幼子乔文轩。
自从乔望山被推举为两淮盐业协会首任会首,乔家在淮扬商界的地位愈发稳固,家中子弟逐渐成为各自圈子里的焦点人物。
今日乔文轩宴请几位好友,他们的父辈都是盐业协会的成员,此举自然是为了加深交情,却不想被人坏了兴致。
好在乔文轩性情温和,没有当场拍桌,他平静地望着那五位不速之客,又看向匆忙跟进来的管事,淡淡道:“武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管事武定心中叫苦,赶忙解释道:“乔七爷,这是一场误会,这几位客人以为小人虚言欺骗,非要来雅间看个究竟。今日都是小人办事不利,还请七爷恕罪。”
“罢了。”
乔文轩熟悉本地各家纨绔子弟,见那五人面生又气势汹汹,便起身拱手道:“在下乔家乔文轩,今日与好友在此小聚,还请诸位行个方便。武管事,请这几位贵客去旁边的凝芳雅间,今日他们在揽月舫的一应花销由乔某承担。”
武定暗暗松了口气,不愧是乔老爷子颇为重视的幼子,这番应对可谓圆融自如。
然而还没等他转圜,那个姓桑的年轻人已经走到桌边,似笑非笑地说道:“乔七爷?乔文轩?”
乔文轩镇定地说道:“正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见教?”
桑少爷摇摇头,悠悠道:“你爹就是乔望山那个老东西?”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几乎瞬间凝滞,武定更是目瞪口呆。
如今扬州城身份最尊贵的人自然是府衙那位年轻的同知,但是乔望山的年纪、资历和名望摆在那里,没人会在公开场合对他不敬,更何况是“老东西”这种极其轻蔑的称呼。
乔文轩和另外三人当即站起身来,他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是今日你不赔礼致歉,我保证你走不出这座揽月舫!”
话音方落,他的亲随们便围了上来,神色不善地看着那五人。
桑少爷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不慌不忙地说道:“就凭你?”
他的四名同伴便一唱一和地嘲讽起来。
“乔少爷好大的排场啊,在瘦西湖上包船会友,看来你们乔家没少在盐业协会里捞油水。”
“可不是嘛,难怪乔少爷这么阔气,要帮我们这几个泥腿子会账呢。”
“别这么说,我倒是没有嗅到阔气的味道,只从这位乔少爷身上嗅到一丝狗腿味,就像他爹一样!”
“说得好啊,乔望山不就是靠着给那位薛大人当狗,才能坐稳今天的位置?”
“哈哈哈哈!”
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极尽贬损羞辱之能事,乔文轩涵养再好,也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挑衅,哪里还能忍得住?
“放肆!拿下他们!”
乔文轩一声厉喝,旁边的八名亲随便一拥而上,无论如何也要先制服这五人,否则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乔家的脸面会被人踩在脚底!
“狗娘养的,敢动手?”
桑少爷身边的一名男子面露狰狞,却由着对方一人挥拳砸在他脸上。
其余三人亦是如此,他们将桑少爷围在中间,硬撑着没有还手,任由乔文轩这边的亲随瞬间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那位桑少爷终于开口道:“欺负到我们漕帮头上,有种!”
此言一出,局势忽然一变。
桑少爷猛地向前,一脚便将冲在最前的乔家亲随踹飞!
与此同时,刚才还装模作样挨打的四名同伴,此刻瞬间褪去伪装,眼神凶戾如狼。
一人侧身闪过一名乔家亲随的直拳,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将其狠狠掼在坚硬的地板上!
那人闷哼一声,当场昏厥。
另一人则直接撞入一名乔家亲随怀中,双拳如擂鼓般连续轰击对方胸腹,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那亲随被打得连连后退,最终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痛苦地干呕。
不过是片刻之间,八名乔家亲随竟然被悉数打倒在地!
乔文轩宴请的几人都是家境优渥的文弱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等凶残场面?
其中一人刚想上前理论,就被一名漕帮打手揪住衣领,蒲扇般的大手左右开弓,几个响亮的耳光扇过去,打得他眼冒金星,脸颊瞬间红肿。
“住手!快住手!”
武定急得满头大汗,此刻揽月舫养着的七八名打手也终于赶到。
“敢在揽月舫撒野?给我拿下!”
领头打手见满地狼藉和受伤的客人,怒吼一声带人冲了进来。
“又是一群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桑少爷一脚踩在一名挣扎着想爬起的乔家亲随背上,闻声抬头,眼中凶光更盛。
面对冲上来的画舫打手,这五人不仅不退,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他们下手极其狠辣,招招奔着要害,且丝毫不留余地。
画舫打手虽然人多,但缺乏真正的生死搏杀经验,在漕帮这些常年刀头舔血横行水陆的凶徒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痛苦的闷哼、重物倒地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七八名画舫打手连同乔文轩带来的亲随和朋友,已全部躺倒在地呻吟翻滚,雅间内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乔文轩脸色惨白,满面惊怒。
他刚想开口,桑少爷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
“乔七爷?好大的威风啊!”
桑少爷话音未落,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揪住乔文轩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乔文轩奋力挣扎道:“放开我!”
“放开?好啊!”
桑少爷狞笑一声,右拳带着破空声,狠狠砸在乔文轩英俊的脸上!
“砰!”
鼻血瞬间狂飙而出,乔文轩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剧痛让他几乎晕厥。
桑少爷并不停手,揪着乔文轩的衣襟,膝盖猛地抬起,重重顶在他的小腹!
246【后台】
乔文轩闷哼一声,剧痛让他蜷缩如虾,涕泪混着鲜血糊了满脸,连痛呼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桑少爷松开他的衣襟,将其如同一块破布丢在地上,回身看着雅间内的一片狼藉,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高声道:“舒坦!”
乔文轩的亲随及好友、揽月舫的打手此刻尽皆躺在地上呻吟,唯一还站着的便是管事武定,他骇得魂飞魄散,知道今日这场祸事彻底闹大了。
武定如丧考妣地望着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却不敢口出恶言,因为他已猜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漕帮和桑少爷这两个词一组合,年轻人应该就是漕帮帮主桑世昌的幼子桑承泽。
对于千里运河沿岸的百姓来说,漕帮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扬州城内便有漕帮分舵。
百姓们的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和漕帮有关系,连贩夫走卒都听过漕帮桑帮主的威名。
像武定这种消息灵通的人,更知道桑世昌有三个儿子,长子和次子都是漕帮的实权人物,幼子桑承泽二十岁出头,性情蛮横跋扈,动辄出手伤人。
只不过桑承泽以前没在扬州出现过,武定刚开始没认出,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由着对方直上顶层。
看着屋内这个烂摊子,武定欲哭无泪,却又不敢擅自离开,桑承泽的一名手下笑容狰狞地盯着他。
“武管事,你是海门县人?”
桑承泽大刺刺地坐在原先乔文轩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整以暇地看向武定。
“是……是的,桑少爷。”
武定心中一寒,他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是临时发作,分明是有意上门挑衅,而且就是针对乔文轩!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对方居然将他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直接说出他的老家位于何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武定一想到在老家生活的父母双亲,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桑承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然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报官?”
这句话让武定怔住。
桑承泽和他带来的人确实凶猛异常,五个人便轻松利落地收拾了十几个人,漕帮的势力也十分庞大,但这里可是扬州城,是新政如火如荼、薛同知一言九鼎的扬州城!
这漕帮少爷打伤这么多人还不走,是真的混不吝还是以为薛同知不敢办他?
“砰!”
桑承泽的耐心显然不多,他猛地一拍桌案,皱眉道:“滚去报官!”
“是,是。”
武定不敢再迟疑,他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桑少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当下只能照办。
桑承泽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伤者,示意一名手下将雅间大门打开,又将那扇遮挡视线的屏风挪开,然后继续悠然自得地享用着桌上的珍馐佳肴。
约莫一炷香过后,楼梯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桑承泽抬眼望去,只见一队挎着腰刀的巡检司兵丁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巡检程东。
他旁边还有两人,左边那个是去而复返的武定,右边那位年近四旬,身着宝蓝色团花直缀,面容与乔文轩有四五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凝刚毅,眉宇间隐含煞气。
此人便是乔望山的长子、乔文轩的大哥乔文灏。
乔望山如今年事已高,有限的精力都放在盐业协会上,族中庶务和对外交际都由乔文灏负责。
先前他收到乔文轩心腹小厮的报信,立刻找到程东报官求援,然后在赶来的半途遇到了武定。
面对气势凶悍的巡检司兵丁,桑承泽和四名手下依旧面无惧色。
乔文灏冷峻的目光扫过室内的满地伤者,看到满脸是血跌坐角落的幼弟,一股惊怒瞬间直冲天灵盖。
“文轩!”
乔文灏一声怒喝,直接冲了过去。
“想必这位就是乔家老大?别担心,你弟弟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桑承泽优哉游哉地拿起帕子擦擦嘴,然后站了起来。
乔文灏强忍震怒,将乔文轩扶起来交给小厮,又让人把地上的伤者一个个扶出去进行简单的包扎,压根不去看耀武扬威的桑承泽,只对程东拱手道:“程巡检,漕帮众人公然行凶,视王法如无物,请大人为乔家主持公道!”
之前在来时的路上,程东听武定讲过这场冲突的原委,于公于私他都应该站在乔家这边,当即沉声道:“来人,将行凶者锁拿,带回府衙问话!”
巡检司的兵丁旋即迈步上前,腰刀纷纷出鞘。
漕帮众人虽然身手强悍,但此刻他们若是出手,整件事的性质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方才他们再怎么凶狠,打伤的也只是没有官身的乔家众人和画舫打手,若是和巡检司的人动手,那他们就是犯上作乱。
四名漕帮高手不约而同地朝后看去,桑承泽皱眉道:“慢着!”
程东冷冷道:“桑承泽,难道你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否认伤人之举?”
“当然不会,小爷素来敢做敢认,便是在你们薛大人面前,也敢承认是我将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桑承泽前行两步,迎着程东的审视,不慌不忙地说道:“听说薛大人是家喻户晓的青天大老爷,程巡检在他老人家麾下当差,想来不会颠倒黑白冤枉好人,对吧?”
程东险些被这番话气笑。
他很清楚漕帮的实力有多么雄厚,也知道桑世昌不是好招惹的人物,但是他更不敢让薛淮失望,今日若是宽纵这些行凶者,明天他就可以收拾铺盖滚回老家。
一念及此,程东的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柄,缓缓道:“我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好!”
桑承泽面露笑意,从容道:“我听说这揽月舫乃扬州画舫之最,便带着几个弟兄来见识一番,谁知那位乔七爷占着最大的雅间,我一时冲动便闯了进来,这确实是我的错,我承认。”
乔文灏立刻说道:“姓桑的,你不止做了这些,你还出言羞辱家父和乔家门楣,后面更是出手打伤这么多人,你还想狡辩不成!”
“乔老大,话可不能乱说。”
桑承泽冷笑一声道:“大族子弟一时口角几句,这是很寻常的事情,就算闹到官府也不过是一桩小事。至于你说我出手伤人,分明是你的好弟弟先让人动手,将我的弟兄打得鼻青脸肿,我若是不让他们反击,岂不是会被活活打死?”
“你……你放屁!”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乔文轩听到这话,差点又气晕过去。
桑承泽便让四名手下站成一排,如他所言都是满脸伤痕,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有可能是两边交手时落下的伤势,于是他看向武定说道:“武管事,还请你对程巡检实话实说,那会是不是乔文轩让他的亲随先出手?我们是不是硬撑着挨了一顿揍?”
面对瞬间汇聚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武定的双腿有些发软。
他这时才明白先前桑承泽那句话的深意,如果他敢偏袒乔家而说谎,漕帮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是……是乔家的人先动手的。”
片刻过后,武定面色苍白地说出实情。
“啪!啪!啪!”
桑承泽拊掌道:“程巡检,你都听到了,是对方伤人在先,我和弟兄们是被迫还击,至于最后闹成这样,是他们身手稀松学艺不精,但也不能因为他们是废物,您就要锁拿我等吧?这事要是传出去,世人不会说你程巡检如何,只会说薛大人原来也没有那么公正啊。”
程东并未因此乱了分寸,他朝旁边看去,乔文轩的目光有些躲闪,登时明白武定所言非虚。
乔文轩心中无比懊恼悔恨,他为何就不能再忍耐一时?
如果今天让漕帮的人完好无损地离开揽月舫,他个人的恩怨不算什么,乔家的体面怕是会荡然无存!
这时乔文灏站了出来,他眼神幽深地望着桑承泽,不紧不慢道:“阁下真是好心机,先强闯此地挑衅,后出言羞辱家父和乔家逼迫舍弟,最后再强词夺理倒打一耙,你如此行径莫非是欺扬州无人?今日是你先蓄意挑事,谁先动手无关紧要,你这套把戏连我都瞒不过,还想瞒过神目如电的薛大人?”
“乔大少爷言之有理。”
程东点头赞同,继而对桑承泽说道:“桑少爷,还请你跟我去一趟府衙。”
桑承泽耸耸肩。
便在这时,一道平和沉稳的声音在雅间外响起:“好你个桑承泽,居然来得这么早,今天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桑承泽登时喜出望外道:“蒋大哥,你可算来了,要是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这群扬州人欺负死了!”
众人朝外望去,只见一位三旬男子带着两名亲随,神情淡然地走进雅间,径直来到程东和乔家兄弟跟前。
程东打量着对方问道:“阁下是谁?”
男子看了一眼雅间内的狼藉,随即叹息一声,朝程东拱手一礼道:“鄙人蒋方正,自淮安而来。”
短短十个字让程东面色一变,旁边的乔文灏亦皱起了眉头。
蒋方正,漕运总督蒋济舟的独子!
247【先手】
当蒋方正自报家门,雅间便陷入诡异的死寂。
程东其实并不畏惧漕帮的小少爷,一者这是扬州地界,任谁都大不过府衙那位大人,二者他又不会对桑承泽喊打喊杀,漕帮之主不至于因为这件小事和他结成死仇。
他的心腹已经检查过那些伤者,一个个看起来惨不忍睹,但都是很快就能痊愈的皮外伤,桑承泽等人下手很有分寸,今日不是冲着废人而来,只想借此机会狠狠踩一脚乔家的脸面。
只不过如桑承泽所言,这场殴斗是乔家亲随先动手,他们是自卫反击,这场官司还有不少可以掰扯的地方。
程东估计薛淮不会直接废了桑承泽,多半是打一顿板子再让他给乔家赔礼道歉,以及赔付那些伤者一笔银子,此事多半就会了结,所以他想着先把这几人带回府衙。
然而蒋方正的出现让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
虽说蒋方正如今只有一个尚宝司丞的虚衔在身,可他是蒋济舟的独子,那是督管八省漕粮和千里漕运的正二品总督,真正意义上的庙堂重臣,其权势甚至远在江苏巡抚之上。
他出现的时机如此凑巧,又和桑承泽称兄道弟,程东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涌起,这件事已经超出他能当场解决的层级——如果蒋方正坚定站在桑承泽身边,难道他还能把漕运总督的独子强行带回府衙?
薛大人可能不怕蒋济舟,但他程东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蒋济舟打个喷嚏就能毁掉他的一切!
他强压翻涌的心绪,抱拳行礼道:“原来是蒋公子驾临,失敬。”
蒋方正的笑容如沐春风,还礼道:“程巡检客气了。”
这一幕看得乔文轩脸色发白。
对于乔家来说,漕运总督确实是云端上的大人物,如今蒋方正表明和桑承泽的关系,看来今日之事只能作罢。
他可以接受白挨了一顿打,只当是走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但他不能忍受乔家受辱。
就在他按耐不住之时,长兄乔文灏轻咳一声,转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乔文轩只能咬牙站在原地。
这时程东再度开口道:“蒋公子,此间刚刚发生一桩斗殴伤人案,人证物证皆在,桑承泽等人必须随我回府衙接受讯问,此乃卑职职责所在,还请蒋公子体谅。”
无论如何,他总得表露出该有的态度。
“理解,理解。”
蒋方正气度温和,毫无权贵子弟的强势霸道,他看了一眼满面愤懑的乔文轩,随即用商量的语气说道:“程巡检,两位乔公子,桑承泽是蒋某的小兄弟,他素来性情粗疏,有时较为冲动。诸位可否给蒋某一个面子,我等先私下商量如何处理此事,不必麻烦府衙的大人们,如何?”
程东闻言便看向乔家兄弟。
乔文灏稍稍沉默,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蒋公子发话,在下岂敢不遵?”
“多谢。”
蒋方正朝他拱手,然后微笑道:“我们换个干净的雅间坐下说话吧。”
片刻过后,三层凝芳雅间之内,蒋方正、桑承泽、程东和乔家兄弟神情各异地坐在桌边,武定亲自在屋内端茶递水。
通过乔文轩愤怒地控诉,蒋方正总算明白事情的原委和经过,他转头看向依旧面带笑意的桑承泽,肃然道:“承泽,你这性子还是太急了。乔家乃淮扬望族,乔老更是名望卓著的乡贤,连家父对其都赞誉有加。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怎敢如此出言不逊?若非令尊特意让我关照你,今日之事我定然袖手不理,到时看你如何收场,简直混账!”
先前面对程东毫无惧色的桑承泽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垂首道:“蒋大哥,是小弟错了,但是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这乔家七爷占着最好的雅间,小弟想看一看那花魁魏清月究竟什么模样,他根本不给小弟面子,两边这才吵起来。然后他又让人动手,小弟一时义愤——”
“好了!”
蒋方正稍稍加重语气,抬手打断桑承泽,继而看向乔文轩说道:“文轩兄弟,这件事你确实也有责任,无论如何不该指使亲随动手伤人。倘若你没有这样做,那今日就全是这小子的责任,是打是罚都是他应得的下场,蒋某绝对不会帮他求情。”
乔文轩张开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坐在旁边的乔文灏刚要开口,蒋方正的目光又落回程东脸上,微笑道:“程巡检奉公执法,蒋某钦佩不已。然则此事不过是两个年轻人一时意气用事,由口角之争演变成肢体冲突,桑承泽等人下手确实重了些,但乔家亲随动手在先,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说对吗?”
从始至终他对这边三人的态度都十分温和,将世家公子的温文尔雅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且紧紧扣住乔家亲随先动手这一点,让程东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
其实程东知道蒋方正是在偏帮桑承泽,问题在于此人的身份实在不一般,恐怕乔家亦不敢招惹那位有权监管扬州府衙的总督大人。
他朝一旁看去,乔文轩怒意难消,但他的长兄乔文灏显然明白蒋方正这番话的深意,不得不微微低下头。
蒋方正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温言道:“依蒋某的看法,此事不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闹得最后难以收场。当然,今日确实是承泽行事鲁莽,我受桑老帮主的请托照顾他,便由我来了结此事,诸位意下如何?”
他满含深意地看着乔文灏。
身为乔家长子,乔文灏此刻内心的屈辱无需赘述,幼弟被打、门楣受辱,他当然想让桑承泽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蒋方正的眼神让他明白,如果不想同时结下漕运衙门和漕帮这两个仇人,最好还是按他说的办。
想到这儿,乔文灏闷声道:“不知蒋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乔家大少果然是个爽快人。”
蒋方正爽朗一笑,继而道:“今日所有伤者的汤药诊费以及揽月舫的一应损失,都由漕帮赔偿。此外,漕帮再额外补偿画舫和每个伤者一笔银子,具体数额再行磋商。”
乔文灏沉默不语。
乔家会缺银子么?
蒋方正当然也明白此节,于是看向桑承泽道:“承泽,你伤了乔七少又对乔老爷子不敬,还不老实赔罪?”
桑承泽固然不情愿,终究不敢违逆蒋方正的决定,便朝乔家兄弟拱手道:“二位,今日桑某吃多了酒,胡言乱语得罪了乔家,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还请见谅。”
乔文轩依然觉得十分憋屈。
先前揽月舫的动静绝对瞒不住,毕竟下面两层还有很多客人,这会估计已经传扬出去。
乔家的脸面今天被人踩在脚底,行凶者却只是在暗室装模作样地道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但现在显然轮不到他做主。
程东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他不意外乔文灏会忍辱负重,毕竟民不与官斗,更何况那是实权在握的正二品高官,乔家担不起这个风险。
可他不能就此罢手,当即开口说道:“蒋公子,卑职既然在场,便不能对此等案件视而不见。”
言下之意,他必须要把桑承泽带回府衙,如此才能给上级一个交代。
蒋方正示意桑承泽莫要激动,徐徐道:“程巡检,扬州城是大燕千里运河的枢纽之地。家父总督漕运,夙兴夜寐只求水道畅通上下和睦。今日之事属于盐商与漕帮偶然间的摩擦,若因区区意气之争处置过激,引发更大波澜,这……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程东悚然一惊。
乔望山如今是两淮盐业协会的会首,而桑承泽是漕帮的小少爷,在盐漕不分家的大环境下,倘若这件事最终变成两淮盐业和漕帮之间的冲突与纷争,这样的后果确非他能承受。
蒋方正抬手轻拍程东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程巡检,你应当体恤上官啊。薛大人公务繁忙,这等小事何必去惊动他呢?再者,如今两边事主已然化干戈为玉帛,蒋某认为不必再横生枝节,和气生财方为正道,你说对吗?”
程东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艰难道:“既然如此……便依蒋公子所言。”
“甚好。”
蒋方正遂举起茶盏,目视众人道:“多谢诸位给蒋某这个面子,蒋某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今日过后我们便是朋友,往后若有需要蒋某的地方,大可言语一声。”
程东和乔家兄弟一阵迟疑,最终还是五味杂陈地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桑承泽也笑了起来,这笑声在乔家兄弟听来是那般刺耳,却又无可奈何。
约莫半刻钟后,蒋方正和桑承泽共乘一辆马车离去。
一入车厢,桑承泽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兄长,我们要连夜离开扬州么?”
蒋方正淡淡道:“为何要连夜离开?”
桑承泽此刻再无先前的嚣张跋扈,他有些担忧地说道:“听说那个薛淮是软硬不吃的狠角色,程东肯定不敢隐瞒,我怕明天他就会找上门来。”
“呵呵。”
蒋方正靠着软枕,悠然道:“若非为了当面见识薛景澈的风采,我又何必来扬州?”
桑承泽其实不傻,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如果他真要秉公断案将我投入大牢,兄长你可别把我丢下,然后独自返回淮安。”
蒋方正眼中浮现一抹期待,微笑道:“如果薛淮真这样做,反倒会省了我很多麻烦。”
桑承泽不解地看着他。
蒋方正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放心吧,我自有计较。”
248【深水之下】
入夜,扬州府衙,同知厅内堂。
程东垂手侍立,额头渗着冷汗。
他事无巨细地将揽月舫的冲突、桑承泽的跋扈、蒋方正的介入以及最终和解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薛淮。
堂内除了坐在案后的薛淮,还有本府通判章时和推官郝时方,这两人如今已是薛淮的左膀右臂。
薛淮听完之后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怒意,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平静地问道:“乔文轩等人伤势如何?”
程东只觉喉头有些发紧,连忙回道:“回大人,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养些时日便好。”
“嗯。”
薛淮淡淡应了一声,不复多言。
章时见状便沉声道:“程巡检,因为伤者没有大碍,你便当着乔家兄弟的面,擅自允许两边事主私下解决?”
他在仪真知县的位置上苦熬八年有余,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亦知对于程东来说,蒋方正总督独子的身份过于强大,他一时不敢硬抗也很正常。
然而这不是他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理由。
斗殴事件发生在城内,程东无论如何都应该先请示薛淮,而且这件事后续很可能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乔家乃本地大族,乔望山如今是盐业协会会首,无论是在盐政改革还是扬州新政上,乔家对薛淮的支持力度都非常大。
这个时候乔家被人公然欺上门,府衙却不管不问,这会让广大盐商和百姓如何看待薛淮?
薛淮沉默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怒意,章时清楚自己必须要给程东一个解释的机会。
此刻程东深深低着头,愧然道:“那蒋方正言语之间以漕运大局相胁,又暗示卑职若执意将桑承泽带回府衙,恐激起盐漕两行更大波澜,累及淮扬安定。揽月舫管事武定承认是乔家人先动的手,桑承泽等人反成了自卫有理。卑职权衡再三,唯恐处置失当,反为厅尊引来朝堂攻讦,亦怕激化事端令乔家陷入困境,故才一时糊涂妄图息事宁人,从而铸成大错。卑职无能,请厅尊大人降罪!”
章时看向薛淮,主动请缨道:“厅尊,桑承泽一行还在城内滞留,下官愿亲率差役连夜将他带回府衙。”
“不急。”
薛淮抬眼看向程东道:“程巡检,你先退下罢,此事等本官斟酌之后再做决定。”
程东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卑职告退。”
待其离去之后,薛淮望向章郝二人道:“你们对漕帮有多少了解?”
章时的神情略显凝重,当先开口道:“回厅尊,漕帮迄今已有近百年历史,从最初的零散单帮,到如今已经成为运河沿岸的第一大帮。他们依附于漕运衙门,掌握运河运输命脉,在沿岸各地颇有影响力,不过一直都受到朝廷的严密管控,并未闹出过什么乱子。”
郝时方亦补充道:“是的,厅尊,漕帮实力雄厚不假,但在……在蒋总督的严格限制之下,漕帮在漕粮协运等要紧事上出力不小,朝廷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会默许他们的存在。倘若漕帮敢撂挑子或者以下犯上,朝廷绝对不会容忍。”
薛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所以这就是桑承泽肆无忌惮的底气所在?”
章郝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陷入沉默。
桑承泽的确嚣张跋扈,但这件事明面上只是一场权贵子弟的意气争斗,而且还是乔家人先动手,无论大燕律中哪一条都无法裁定漕帮众人犯下大罪。
以漕帮对大燕社稷安稳的贡献,以及漕运衙门可以预见的偏袒,桑承泽在自卫前提下打伤十几个人委实不算大事,薛淮若是强行缉拿重判,多半会引起朝堂之上的反扑。
届时一项“破坏漕运稳定”的罪名扣下来,以薛淮如今不算深厚的根基恐怕难以承担。
然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乔家的脸面又如何找回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桩发生在瘦西湖上的殴斗事件绝对瞒不住,再加上漕帮在民间的势力非常雄厚,几万张嘴宣扬起来,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世人知道薛淮的清正之名有不少水分。
郝时方想清楚这些问题,诚恳地说道:“厅尊,依下官拙见,此事若想解决还是得着眼于那位总督公子。”
章时皱眉道:“蒋方正这次显然是来者不善。”
“没错。”
郝时方点头道:“从程巡检所言来看,桑承泽今日出现在揽月舫并非巧合,他肯定是提前得知乔文轩在画舫内宴请好友,而且他选择乔文轩这个目标,说明他对乔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乔文轩年纪最小经不起撩拨。此外,蒋方正露面的时机也极其凑巧,这件事肯定是他们有意为之,只不过……下官实在想不明白蒋方正为何要这样做。”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薛淮。
蒋方正身为蒋济舟的独子,在北边的淮安府可谓第一等公子哥,他放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享受,跑来扬州城挑衅薛淮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薛淮淡淡道:“像蒋方正和桑承泽这种家世优渥背景深厚又没有正事做的纨绔子弟,很多时候做事没有道理可言,或许他们是见我年纪轻轻就名声响亮,特地过来挫挫我的锐气,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郝时方不禁尴尬一笑。
章时却不这般认为。
桑承泽或许会做这种混不吝的事情,但是蒋方正年过三旬且已娶妻生子,又从小到大跟在蒋济舟身边耳濡目染,他理应知道薛淮不是他一个公子哥能欺凌的对象。
不提两人如今身份和能力上的差距,就算是蒋方正引以为傲的家世和背景,在薛淮面前也显得平平无奇——薛淮身后站着天子和工部尚书,相比宁珩之和蒋济舟又如何?
薛淮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
蒋方正这步棋明面上是冲着乔家,实则是在算计扬州新政的根基,确切来说是在针对他这位扬州同知。
殴斗事件本身不难解决,依照大燕律如实裁定便可,但是薛淮现在不能确认蒋方正此举是他自作主张,还是蒋济舟授意而为。
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
若是前者,把那两个纨绔教训一番赶出扬州也就罢了,可若是后者,薛淮必须要重新评估对方的后手。
薛淮并未忘记玄元教和漕帮有着隐秘的关联,如今靖安司那艘押解钦犯的官船已经北上,这是他给幕后老祖乃至相关势力设下的阳谋,蒋方正的突然出现和此事有没有关联?
在他沉思之际,江胜忽然入内禀道:“大人,乔翁和沈员外求见。”
章时和郝时方脸色微沉,乔望山亲自来到府衙求见,还带着厅尊大人的未来老丈人,只怕是要让府衙给乔家一个公道。
薛淮面色如常,颔首道:“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乔望山和沈秉文联袂而来。
见礼之后,薛淮便请二人落座。
乔望山时年六十有五,已经到了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的阶段,不过老者看起来精神瞿烁,颇有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之态,这当然是因为沈秉文把首任盐协会首的位置让给他,权柄在手使得他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这大半年来乔望山一心扑在盐业协会上,一丝不苟地执行薛淮的谋划,此外乔家的德安号对新政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因此乔家和沈家称得上薛淮治下两大支柱。
望着神情凝重的乔望山,薛淮坦诚道:“乔老,本官已经得知揽月舫殴斗一事,请你放心,官府一定会还乔文轩等人一个公道。”
“多谢大人。”
乔望山诚恳道谢,继而道:“老朽教子无方,委实愧对厅尊的厚望。犬子文轩性情粗鄙,毫无沉稳之风,被人撩拨几句就擅使亲随出手,以至于闹出这般笑话,还连累了厅尊的名声。老朽此行特来赔罪,另外等犬子伤愈,老朽会以家法处置使他牢记教训。”
“乔老,何至于此?”
薛淮微微皱眉道:“此事错不在乔文轩,而是桑承泽等人蓄意挑衅。在当时的局面下,如果乔文轩面对桑承泽辱及乔家门楣之恶语,仍旧唾面自干,那才是毫无血性之人。乔老不必责罚他,不管桑承泽背后站着何等人物,本官自会让他老老实实地给乔家赔罪。”
“不可,万万不可!”
出乎薛淮的意料,乔望山连忙摆手,神态不似作伪。
这让薛淮略感讶异,要知道当年乔家和刘家反目,后者有江苏巡抚和两淮盐运使这等靠山,乔望山也从未低过头,说明这位老者在朝中定然有隐秘而可靠的人脉,如今怎会被蒋方正这个公子哥儿唬成这样?
“厅尊见谅,老朽绝非故作姿态。”
乔望山叹息一声,然后恳切地说道:“老朽连夜求见厅尊,又请沈贤弟一同前来,便是希望厅尊能给老朽几分薄面,让这桩冲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然桑承泽已经赔偿伤者并向犬子致歉,还请厅尊莫再追究他的过错。”
章时和郝时方只当乔望山是畏惧漕运总督的名头,转念一想这也正常,毕竟乔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若是得罪了漕运衙门和漕帮,将来乔家的货物只怕是寸步难行。
薛淮却定定地盯着乔望山,正色道:“乔老,为何?”
249【盐漕之争】
“这……”
乔望山欲言又止,显然另有隐情。
章时和郝时方十分自觉起身告退,一个说要去检查夏税的前期准备事宜,一个说自己手头上还有好几桩紧要的案子,相继离开内堂。
“厅尊,先前老朽得知消息,便能断定此事绝非那两个小辈自作主张,蒋总督是否知情尚未可知,但是桑世昌一定知晓此事,说不定这就是他的授意,专门冲着乔家而来!”
乔望山没有再遮遮掩掩,神情颇为笃定。
薛淮起身亲自为两人斟茶,温言道:“乔老不妨细说。”
“这要从厅尊查办两淮盐案之前说起。”
乔望山镇定心神,徐徐道:“在厅尊驾临扬州之前,两淮盐商与漕帮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两边的利益连接十分紧密。漕运衙门掌控运河不假,但是底层的码头劳工、船工和纤夫等等,实际上都是由漕帮控制,当然漕帮亦受漕衙辖制。对于我等盐商而言,食盐和货物分销各地离不开漕运,而且必须要仰仗漕帮的庇护。”
薛淮沉吟道:“乔老,你说离不开漕运我能理解,但是必须仰仗漕帮庇护之言从何说起?”
坐在一旁的沈秉文便解释道:“是这样的,以前各家商号只管自家门前事,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摊子越铺越广,每到一地拓展产业都要面临当地官府和黑恶势力的袭扰。这个时候只要提前和漕帮谈妥,他们便会出面解决大部分麻烦。因此无论以前的刘郑等大族,还是一般的中小商户,都会定期给漕帮一笔银子,以此求得一份安稳。”
薛淮微微点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并非几句漂亮话就能解决商户们的困扰。
就拿沈家的广泰号来说,前年入京便被户部刁难得进退两难,偏偏对方的一切举动都符合大燕律和官场规矩,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最后要不是姜璃出面让户部松口,广泰钱庄的牌照不可能拿到手。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民间各地的情形更加不堪。
商户想要去别人的地盘赚银子,拜码头是必不可少的流程,若不打点好当地官府和地头蛇,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都是小事,就怕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以前乔家和漕帮的关系不算差,桑承泽固然是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但他绝对不敢擅自破坏漕帮的规矩,否则桑世昌饶不了他。”
乔望山摇摇头,继而坦然道:“厅尊,其实以前漕衙、漕帮、盐运司、盐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听完他这番陈述,薛淮对这里面的弯弯绕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在柳英招供之后,他便翻阅过很多和漕运衙门有关的卷宗,正因为他知道八省漕粮和千里运河对大燕朝廷的重要性,才没有冒然出手针对蒋济舟和桑世昌,只抛出那船钦犯试探对方的反应。
但是从乔望山所言来看,漕帮牵连的势力比薛淮的预想还要复杂。
这个民间帮派一方面依附于漕衙的羽翼之下,老老实实地给朝廷做贡献,另一方面又将触角深入民间各地,想方设法地攫取私财,比如从大大小小的商户手中收取保护费,又如夹带走私来赚取巨额利益,更不必说他们还会盘剥那些底层的百姓。
沈秉文适时开口道:“以前盐运司的高官和一些大盐商变着法儿中饱私囊,漕帮会帮他们漂白这些银子,换成田契地产以及珍宝玉器等等,漕帮从中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这也是他们的银钱来路之一。”
薛淮脑海中登时浮现两段回忆。
其一是许观澜私宅中的大量财货,这些显然都是漕帮的杰作。
其二便是济民堂那些来路不明的巨额善款。
这是一个完整的闭环,而漕帮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
薛淮之前查办两淮盐案,将贪官污吏和不法豪族连根拔起,让漕帮在这方面的收入锐减,后来他又斩断济民堂和玄元教的联系,使得漕帮少了一条可靠的洗钱门路。
如此说来,即便他没有让靖安司那艘官船北上,漕帮的人也会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
薛淮收敛心神,看向乔望山问道:“乔老,两淮盐案由我查办,漕帮为何会直接针对你们乔家?”
乔望山面露难色,沈秉文见状便愧然道:“此事其实和我有关,若非我当初强力推举乔老为盐协首任会首,乔家也不会成为漕帮的首选目标。”
薛淮稍稍思忖便也明白过来,毕竟盐业协会互助互利的章程是由他亲笔拟定。
所谓互助互利,是指进入盐协的两淮盐商们需要尽量摈弃过往的门户之见,在不影响自身根基利益的前提下,尽可能抱成一团互相帮助,薛淮当时还特地给他们讲了晋商的例子。
盐协除了要接受盐运司和盐法道的双重监管,自身也要自纠自查,尤其是要规范账目,杜绝以公帑谋私盐之利。
如此一来盐商们就很难攫取灰色收入,这导致漕帮无法像以前一样抽取佣金。
虽然少了这部分收入,但盐商们的总体进项反倒有所上升,那是因为盐协统合两淮绝大多数盐商,他们自行组织商船队伍,同时联合起来与外部势力商谈,这些举措逐渐收到成效,使得他们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开销,而且对于漕帮的依赖程度日益降低。
这些都是薛淮的筹划,也是他力主建立盐业协会的缘由,只为让这些民间商贾阶层在官府全方面的监管下,尽力形成自己的势力范围,从而拥有抵御风险的部分能力,不会轻易被人分化瓦解逐个蚕食。
一念及此,薛淮亦致歉道:“乔老,此番委屈你了。”
“厅尊言重了。”
乔望山连忙摆手,然后认真地说道:“实不相瞒,盐协成立之初,老朽并未想过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不少同仁也是这般想法。连我们身在局中都不敢相信厅尊的蓝图,漕帮乃至漕运衙门更难窥见门径。等到他们发现越来越难从我们这些商户身上捞取油水,盐协规模已成,他们就算想挑拨也无从入手。”
薛淮对此早有意料。
他从来不相信人心能够始终坚定地连在一起,对于世间绝大多数商人而言,唯有利益才能使他们谨守底线。
从去年秋天草创到如今初具规模,盐业协会在没有任何干扰和打压的情况下,完成最初也是最难的开荒阶段,现在会员们都已深切体会到这个协会带给他们的便利与好处,因此他们除非遭受生死关头的威胁,否则绝对不会主动脱离乃至背叛。
漕衙和漕帮这会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蒋方正和桑承泽将乔家定为目标,掀起漕运势力对两淮盐商的围剿号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薛淮一言点明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乔望山叹道:“正是此理,盐协的成立使得我们这些商户可以逐渐摆脱漕衙以及漕帮的钳制,他们无法像以前那般不断啃噬我们的血肉。当初他们坐在家中就能拿到源源不断的银子,而今却只能望银兴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厅尊,桑承泽此番多半是受桑世昌的指派,一者是为了来扬州探探路,二者是想找机会挑起两淮盐商和漕帮的斗争,老朽以为不妨静观其变,不必为争一时之气遂了他们的心愿。”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漕帮若无那位漕运总督的默许,怎敢如此行事?
蒋方正的出现便是佐证。
只不过这些事情绝对拿不到切实的证据,而且现在只是几个小辈的意气之争,朝廷不可能因为桑承泽打了乔文轩一拳,就不顾漕运动荡派人下来彻查。
“乔老顾全大局之心,薛某感佩。”
薛淮转头看向自己的未来老丈人,冷静地问道:“叔父有何看法?”
沈秉文沉吟道:“盐漕之争在于利,如今盐商们不可能再拿自己的辛苦钱去供养那些人,而桑世昌之流也不会甘愿舍弃那种予取予求的日子。所谓八省漕运,其实只有江浙之地算是油水丰厚,而扬州盐商首屈一指,这么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却吃不着,漕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点头道:“乔老,沈叔父所言亦是我所想,一味退让只会助长对方的嚣张气焰。”
“是,那老朽就全听厅尊的安排。”
乔望山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担心薛淮待不了两年就会返回京城,到时候谁来给他们这些盐商撑腰呢?
沈秉文猜到乔望山的心思,因而对薛淮说道:“贤侄,漕帮行事素来阴损,若是你决定要和他们较量一番,需要尽早做好万全准备。”
“嗯,兹事体大,二位也要和协会之中可靠的同仁提前通个气,另外——”
薛淮顿了一顿,从容道:“桑承泽还是得抓回来,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句话他藏在心底,主要是因为乔望山在场,玄元教的事情是绝对的机密,暂时还不能让他知晓。
薛淮隐隐有种感觉,蒋方正的露面恐怕不只和盐漕之争有关。
就是不知这位家世优渥的公子哥儿,和妖教乱党究竟有多深的关联。
250【闭门羹】
翌日,卯末辰初,薄雾将散未散。
东城大宁坊,漕帮扬州分舵所在的那条巷弄,平日里便弥漫着一股与淮扬粉墙黛瓦不甚相符的粗粝之气,今天清晨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两列青衣皂靴、腰佩窄刀的巡检司兵丁,如两道墨线悄无声息地封锁巷弄入口。
他们的刀虽未出鞘,但那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冷硬的眼神,足以让早起路过的闲人脚底发寒。
章时穿着一身齐整的官服,并未乘轿或者骑马,而是步行来到巷口,身边跟着程东和奉命来此的齐青石与岳振山。
程东得到章时的眼神示意,大步来到漕帮分舵的大门前,凛然道:“奉本府厅尊大人之命,巡检司特来缉拿昨日于揽月舫当众行凶者,桑承泽及其同伙四人即刻出来!”
这一声并非通传而是命令,蕴含着程东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火气。
昨夜离开同知厅后,他整整大半个夜晚都在提心吊胆,不知薛淮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好在他没有等来最坏的消息,只是章时代表薛淮将他口头上教训了一番,并且让他将功赎罪。
故而程东现在浑身都是杀气,漕帮众人要是再敢拿乔,他绝对不会瞻前顾后。
漕帮分舵的大院内响起一阵嘈杂,紧接着两扇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呀”闷响,从内拉开一条缝隙,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来,赔笑道:“程巡检,我家少爷……桑少帮主昨夜受了些风寒尚未起身,要不——”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刀光一闪,程东手中的长刀已经抵在门上,距离中年男人的咽喉只有寸许。
他寒声道:“漕帮如此漠视官府,莫非是想造反吗?”
中年男人目瞪口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睡醒——不就是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么?有何必要一上来就扣这样的罪名?
几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连忙道:“大人言重了,小人这就去请……”
不多时,厚重的大门彻底打开,一行六七人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
蒋方正穿着一身湖蓝云锦长衫,手里慢悠悠盘着一对光润的玉胆,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当他看见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章时,心底泛起一抹失望,不过仍旧上前拱了拱手,姿态从容地说道:“想必足下就是扬州通判章大人?蒋某久仰章大人清名,今日幸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扬州通判是正六品,而蒋方正身上挂着的虚衔尚宝司丞同样是正六品,故此他可以行平辈之礼。
再考虑到他是蒋济舟独子的身份,眼下对章时的态度自然称得上尊重有加。
不过这对章时显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面无表情地拱手道:“见过蒋大人,章某公务在身不便闲谈,还请恕罪。”
蒋方正眼神微凝。
章时显然不是程东那般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吏,他好歹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当初在京城也经历过各种风浪。
没等蒋方正继续寒暄,章时便看向桑承泽,语调冷峻带着刺骨的森然:“桑承泽,是你自己走,还是本官让人给你戴上镣铐?”
桑承泽被他的眼神刺得一激灵,下意识看向旁边。
蒋方正面上笑容不变,侧身一步挡住章时的视线,语重心长地劝说道:“章大人,昨日之事,两边的事主已经和解,程巡检便在现场,他可作为见证。”
程东立刻开口说道:“蒋大人,本人昨日并未承诺任何事情,还请你莫要误会。”
蒋方正眼底掠过一抹不悦,随即失笑道:“好,好,这算蒋某口误。章大人,这只是一桩小事,年轻人一时冲动闹了点矛盾,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呢?若是乔家觉得昨日的赔偿不够,蒋某可以带着承泽登门向乔翁当面赔罪,如何?”
章时默然不语。
蒋方正见状便压低声音道:“章大人,说到底昨日是乔家亲随先动的手,此事闹大了对乔家也不好,何不各让一步?”
章时转头看向他,肃然道:“乔文轩已经主动投案了。”
蒋方正一窒。
薛淮这一手确实足够果断,乔文轩只是乔家一个不管事的闲散少爷,去府衙待几天无伤大雅,权当换个地方养伤,反正府衙的官差不会为难他,而且这为官府缉拿桑承泽做好了铺垫,旁人挑不出薛淮的错处。
对于蒋方正来说,他现在首先要见到薛淮,而不是跟一个坐了八年冷板凳的家伙纠缠不休,于是稍稍加重语气道:“章大人,漕运乃大燕国本根基,漕帮多年来出力甚巨,朝廷曾多次行文褒扬,而今桑承泽虽有冲动之举,可乔家已经表态谅解,章大人又何必非要穷追不舍?若是因为此事导致漕帮人心不稳,恐怕——”
“蒋大人。”
章时满含深意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一字一句道:“扬州府衙自会依律断案,阁下无需多虑。再者,漕帮固然多有贡献,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可以无视朝廷法度公然殴斗,更不可能成为法外之人。”
蒋方正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凝固。
章时没等他继续啰嗦,视线再次锁死桑承泽,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嫌犯不知好歹,那便将其拿下!”
“是!”
程东以及巡检司兵丁轰然响应,悉数持刀向前逼退漕帮护院,他亲自带着十余名心腹精锐直扑桑承泽身后的四名好手。
巡检司虽非个个都是高手,但他们代表着扬州府衙,与瘦西湖上画舫豢养的打手截然不同,若是明刀明枪跟他们动手,漕帮恐怕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你敢!”
桑承泽盛怒之下没有多想,只听他一声怒喝,双手紧握成拳,迈步便向前冲去。
“承泽,莫要冲动!”
蒋方正立刻出言阻止,但是有人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
只见齐青石和岳振山一左一右如闪电般奔袭至桑承泽身前,前者挥动刀鞘朝桑承泽的膝盖内侧重重一点,后者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拍在桑承泽肩膀上,然后顺势一拧一拿。
刹那之间,桑承泽右腿一软,双肩被岳振山提起,整个人如同小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只能做出狼狈又滑稽的挣扎,哪里还有半点昨日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那四名昨日行凶的漕帮打手,也被程东带着如狼似虎的巡检司精锐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蒋方正面沉如水,此刻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最大的依仗当然是官居漕运总督的父亲,可如果对方不再畏惧这一点,那他本人确实没有控制局势的本钱。
“等等!”
眼看章时就要带着桑承泽打道回府,蒋方正不得不高声制止。
章时扭头看过去,淡淡道:“蒋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蒋方正肃然道:“我受桑老帮主之托照顾承泽,如今章大人一定要将其带回府衙,蒋某自然不会阻碍公务,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府衙。”
“这是蒋大人的自由。”
章时丢下最后一句话,随即在齐青石和岳振山的护卫下迈步离去。
蒋方正亦连忙登上一辆马车,在一众亲随护卫的簇拥中跟在后面。
等两拨人来到府衙之前,程东直接押着桑承泽和四名同犯进去,此刻他只觉神清气爽,脚步也轻松不少,至于此举会不会得罪漕帮,先前出发之时章时的一番话已经点醒了程东。
天塌下来也有薛大人顶着,他们这些下属只需用心办事,薛大人绝对不会将他们推出去顶罪。
蒋方正匆匆下了马车,一看章时也要进入府衙,连忙高声喊道:“章大人,章大人!”
章时最终还是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转身望着快步走来的总督公子。
蒋方正此刻顾不得低人一头,拱手道:“还请章大人入内通传一声,就说蒋方正求见薛大人。”
章时轻咳一声,淡然道:“蒋大人,非章某不通人情,只是厅尊偶染风寒需要静养,这段时间不便会客,故而昨夜听闻揽月舫殴斗案件之后,厅尊特意将此案交由章某负责。若是蒋大人对此案有任何疑问,随时都可以来找章某。”
“你说什么?”
蒋方正这一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身为漕运总督独子,这些年他无论走到何处,哪里不是前呼后拥备受礼敬?
何曾被人用这样随意的借口打发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直冲脑门,他此刻真的弄不明白薛淮究竟是哪来的底气如此行事,竟然丝毫不给他脸面,难道他不知道扬州府衙也要接受漕运总督衙门的辖制?
章时轻咳一声,重复道:“蒋大人,若是你有公务交接,厅尊无论如何也得带病相见,但若只是私事,还请过段时间再来。”
说完不再迟疑,转身径直走入府衙。
蒋方正愣愣地站在台阶之下,看着章时消失的身影以及府衙大门前紧握腰刀的官差,一时间只觉无比荒唐。
“少爷。”
一名长随小心翼翼地凑近,看着蒋方正的脸色不禁无比担忧。
“呵呵。”
蒋方正气急反笑,他仰头望着扬州府衙门楼上的匾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好一个薛景澈!”
251【熬鹰】
“来人!来人!听到没有!”
扬州府衙西南侧,大牢深处,一间逼仄潮湿的牢房内,堂堂漕帮少帮主桑承泽双手扒着牢门,脸上的表情显得狰狞又狼狈。
在这里满打满算只待了三天,他就快要发疯了。
桑承泽从生下来就没经受过一天苦日子,可谓是蜜水里泡大的少爷。
因为上面有两个兄长顶着,且他无心争夺漕帮的权利,所以整个桑家从上到下对他十分骄纵,由此养成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情。
起初桑少爷以为自己被关进府衙大牢只是走个过场,那薛淮肯定会承受不住漕衙施加的压力将他放出去,再者蒋方正也会想办法救他,然而整整三天时间过去,他就像是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
没人来提审他,也没人使小手段针对他,狱卒只有每天正午来一趟送一盆饭给他。
在桑承泽看来,那能叫饭食吗?
他养的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第一天他直接把饭盆丢了出去,狱卒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桑承泽饿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没有再丢饭盆,只是仍旧没有吃盆里黑糊糊的东西。
今天他终于忍着恶心吃了一小口。
饥饿勉强还能忍受,最让桑承泽受不了的是这里的环境,现在他身上和头发里随时都有可能爬出虫子,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桑少爷来说,这简直就是非人的生活。
“来人啊!”
桑承泽的咆哮声再度响起。
“喊什么喊!”
年近四旬的狱卒来到牢房外面,冷脸道:“能不能安生些?”
桑承泽强忍怒火,直截了当地说道:“放我出去!”
狱卒像看待一个白痴那般看着他。
桑承泽大怒道:“你敢这样看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漕帮小少爷呗。”
狱卒耸耸肩,笑道:“我看你怎么了?你还想血洗扬州府衙?漕帮真打算造反吗?”
“你!”
桑承泽终究不算太傻,有些话绝对不能脱口而出。
狱卒见状嗤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劳烦你帮我去置办一桌太白楼的酒席,用食盒提进来就行,另外再帮我购置一些生活用具,放心,不要你出一文钱。你去大宁坊找漕帮分舵的人,他们不光会给你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还会额外给你一百两!”
一百两当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是狱卒想也没想就说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吧。我要是帮你办了这些事,马上就会被赶出府衙,到时候我全家老少都会变成街坊们嘴里的笑话。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没人会对你用那些阴暗手段,等过个一两个月,上面的大人有空审理你这桩案子,到时就有结果了。”
“一两个月?”
桑承泽两眼发直,这鬼地方他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一两个月岂不是能要了他的命?
狱卒见怪不怪地说道:“你这桩案子压根排不上号,在你前面还有很多大案要案等着处置,一两个月都算快了。我说桑少爷,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薛大人很闲吧?他老人家每天不知要见多少人,要处理多少公务,哪有心思专门盯着你?要我说啊,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有吃的就吃,别再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这番话落入桑承泽耳中,狱卒已经渐渐走远。
他双眼几近失焦,最终化作一片绝望。
同一时间,府衙之外。
一名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匆匆走下台阶,然后朝街尾行去,拐过一条宽窄巷子,登上停在树荫下的马车。
“公子。”
他微微垂首行礼,小心翼翼地看向双眼微闭的三旬男子。
蒋方正睁开眼,看了一眼他的面色,便了然道:“被拒绝了?”
“是。”
中年男人愧然道:“小人亲持公子名帖,只见到那位章通判,对方还是之前那般说辞,只说薛同知病体方愈,但是公务繁忙实在无暇会见公子。至于揽月舫殴斗一案,章通判保证会严格遵循大燕律判案,决不偏袒任何一方。不过根据小人打探得来的消息,桑少爷及其同伴被关在牢中,至今并未被提审。”
“嗯。”
蒋方正淡淡应了一声,看起来神态还算平静,与那日在府衙面前气急败坏的模样判若两人。
中年男人心中隐隐有些忧虑,他知道自家公子这几天为了桑少爷的事情忙前忙后,又是压制住漕帮那群粗人的躁动,又是想方设法去找薛淮求情,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家公子往常无往不利的名号在这扬州城居然毫无作用。
府衙的官吏还算客气,但是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薛大人很忙,忙到没有空闲会见蒋大少爷。
中年男人也奉蒋方正之命去找扬州本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打算请中人代为转圜,然而那些人一听他的来意,就差跪下来求他放过,直言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撩拨薛大人的虎威。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如今城内能在薛大人面前说上话的乡贤,恐怕只有乔望山和沈秉文。
可是中年男人同样见不到这两人。
总而言之,总督家大少爷的面子在这里不好使。
“你说这个薛淮究竟在想什么呢?”
蒋方正面上浮现一抹狐疑,缓缓道:“他又不可能真的把桑承泽关一辈子,为何就是不肯见我、不肯接受我给他递过去的台阶呢?”
中年男人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虽然算是蒋方正的心腹,但是只限于帮他打点日常的衣食住行,对于其他方面并不了解。
“公子。”
中年男人仔细一想,试探道:“桑少爷那天伤人是您故意为之?”
“也不算故意。”
蒋方正笑了笑,继而道:“只是刚好说起漕帮最近的困难,我便告诉他如今两淮盐商弄出个盐业协会,这对漕帮的影响很不好,他一时没有忍住就去找了乔家人的麻烦。原本我想着趁这个机会,当面和薛淮聊一聊,顺便让盐商和漕帮坐下来谈谈,莫要闹得两败俱伤,谁知他根本不给我机会。”
中年男人心中纳闷,愈发弄不明白蒋方正的心思,倘若他真有心平息盐漕之争,难道不应该用更加友好的手段,怎能让桑承泽那个败家子去把乔家七少爷打一顿呢?
这不是激化两边的矛盾吗?
“哎,可怜我一片好心。”
蒋方正叹了一声,又对中年男人说道:“事已至此,不好再拖下去了,你让人知会桑老帮主一声,另外帮我安排一下,晚上让赵通判来见我。”
“小人遵命。”
中年男人知道蒋方正所言赵通判便是漕衙扬州通判赵琮,此刻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倘若那位薛同知依旧坚持这种闭门谢客的态度,只怕这桩明明很小的案子会酿成一场风波。
……
薛淮当然没病,而且胃口很好。
此刻他身处府衙内堂,在沈青鸾笑盈盈地注视下,从容优雅地吃着她带来的精致饭食,沈园厨娘的手艺确实要比府衙的厨子强不少。
等他放下筷子,沈青鸾连忙递上毛巾和清茶,站在旁边的芸儿和墨韵对视一眼,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淮哥哥,你为什么不肯见那位蒋公子?”
经过提亲那天的亲密接触,少女星星眼中的爱慕便再也藏不住,尤其此刻只有各自的贴身丫鬟在场,她更不必故作端庄之态。
“因为我很忙。”
薛淮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两个月就要上缴夏税,虽说今年天时还好,百姓们的收成比较可观,但是那些征税的人必须盯得紧一些,稍有放松他们就会祸害百姓。这是过去将近十年他们养成的坏习惯,指望他们突然间悉数洗心革面,这无疑是天真的幻想。只有持之不懈的敲打,才能让他们明白何为民脂民膏。”
沈青鸾深以为然道:“是呢,既要让他们做事,又不能过于宽纵,这里面的门道确实很深。”
“不止这些。”
薛淮又道:“扬州地处运河枢纽,河道疏浚和维护也是重中之重,再加上今年推行的各项新政,你说我有没有时间搭理一个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
“可是……”
沈青鸾略有些担心,她已经接手家中部分产业,如何不知漕运衙门的权柄之深重,若是把蒋家和漕帮得罪狠了,只怕后面会有很多麻烦。
“桑承泽和蒋方正来扬州闹事,这就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缓缓起身,刚想伸手揉揉沈青鸾的额头,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便收回了手,微笑道:“往后你不必亲自跑一趟,让芸儿代劳就行。”
沈青鸾心思剔透,亦起身道:“那我每隔三天来一趟。淮哥哥,我先回去了,你去忙正事吧。”
“好。”
薛淮亲自将她送到仪门处,看着她登上马车才折返。
章时适时出现,将牢中桑承泽的反应和这几天蒋方正的动静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认真地说道:“厅尊,蒋方正接下来恐怕会把麻烦丢给漕帮。”
“意料之中的事情。蒋方正虽然努力地表现出很蠢的样子,但是蒋济舟应该没有那么蠢。当下漕衙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件事就是蒋济舟的授意,其二连蒋济舟都不知道他的宝贝独子在做什么。若是后者,这件事就更有趣了。”
薛淮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庭院中绿意盎然的春景,缓缓道:“再让桑承泽熬两天,你注意盯紧一些,等他快要受不住之时,我亲自提审他。”
章时肃然道:“下官领命!”
252【点到即止】
淮安府城,漕运总督衙门。
“桑帮主今天怎么有空到老夫这里来?莫不是来打秋风的?”
总督蒋济舟坐在太师椅上,含笑望着对面的漕帮帮主。
桑世昌年过五旬,身材不算高大但颇为精壮,面容好似刀砍斧劈一般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如同鹰隼的眼睛,透着浓浓的精明和锐利。
“恩台既这般说了,小人待会走的时候一定得想办法顺走两壶好酒。”
桑世昌笑得很从容,他和蒋济舟的关系非同一般,十余年来一直合作得颇为默契,蒋济舟为他提供官面上的庇护,而他麾下的漕帮对于蒋济舟掌控整个漕运系统也发挥了颇为重要的作用。
“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济舟若有所指地调侃一句,继而道:“听说最近漕帮的日子不太好过?”
桑世昌敛去笑意,喟然道:“不瞒恩台,小人也是半个月前从账房那里得知,帮里这三个月的利润进项相比以往居然少了将近一成。”
对于漕帮来说,这将近一成的进项不是小数目,若是偶然状况还能接受,可一旦就此形成定例,桑世昌定然会十分头疼。
蒋济舟没有故作不知,沉吟道:“因为两淮盐业协会?”
“是啊。”
桑世昌轻声一叹,颓然道:“恩台,以往两淮的大小盐商和那些有一定实力的商号,在很多事情上都需要我们漕帮相助,我们帮他们做事,然后从中收取一定的佣金,这本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可是自从去年扬州那位薛同知弄出一个盐业协会,盐商们对待我漕帮中人的态度依旧客气,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处处仰仗,漕帮总不能逼着他们提出请求。”
蒋济舟闻言默然。
两人的关系固然亲近,这不代表蒋济舟会无条件地提携与照顾漕帮。
两淮盐案查办之后,天子将两淮盐运司的部分监察权力拆分给盐法道,又继续保留薛淮的盐政监察大使一职,为的就是盐政改革能够平稳顺利地进行。
只要今年两淮盐运司能够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天子便会让大燕其他十处盐运司推行此策。
如此一来,往后内阁与户部仍旧控制着盐税的征收,但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监察之权,而非像以前那般只能翻阅文官们的奏章,顶多靠着靖安司探查一些蛛丝马迹。
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怎会不知天子对此事的看重。
今日桑世昌来找他诉苦,即便两人利益一致,他亦不可能冒然出手对付那些盐商,盖因对方背后站着的不止薛淮这个官场新贵后起之秀,更是京城皇宫里的天子。
堂内还坐着一位从三品的高官,即蒋济舟的副手、理漕参政宋义。
他见蒋济舟陷入沉默,便主动接过话头道:“桑帮主,这盐业协会成立也才半年多,竟然就能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
“大人容禀。”
桑世昌知道宋义是蒋济舟的心腹,此刻是代表蒋济舟询问,于是尽量简洁地陈述道:“去年刘郑等扬州豪族倾覆之后,乔家和沈家成为商道领袖,沈家自不必多说,那乔家对薛同知同样予取予求,尤其当乔望山被推举为首任盐协会首,乔家更是唯薛同知马首是瞻。在这两家的组织下,两淮大大小小上百家盐商云集,他们互通有无互帮互助,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再需要漕帮出力。”
见两位高官神情凝重,桑世昌便补充道:“恩台,宋大人,过去盐商们无论在何处行商,都要仰仗漕帮替他们打点,但是现在他们形成一个统一的声音,直接派代表与各地官府和民间势力磋商,从而绕开我们漕帮。起初小人以为这盐业协会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过多在意,如今才知道那位薛同知的手段之高明。”
蒋济舟和宋义对视一眼,对于漕帮的困扰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以前盐商们各自为政,一家的力量自然很弱小,他们行商各地需要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这份开支不容小觑。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他们定期给漕帮支付一笔银子,由漕帮负责保护他们在各地的商号和产业,日积月累之下,这成了漕帮一项非常重要的进项。
如今随着盐业协会的成立,通过乔望山和沈秉文居中协调,再加上背后有薛淮作为支撑,绝大多数盐商的力量能够汇聚在一起,这就使得他们不必过于担心外部势力的威胁,也就不再过多需要漕帮的庇护。
宋义一边观察着蒋济舟的神色,一边斟酌道:“桑帮主,漕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顾及到漕帮弟兄们的饭碗,只不过……自从去年两淮盐运司开始推行改革,相关事项受到陛下的关注,这盐业协会成立的理由很正当,而且他们后续所为也都符合规矩,纵是漕衙也不便强行干涉。”
蒋济舟微微颔首。
其实以他手中的权力想要拿捏那些盐商乃至薛淮,都不是特别难的事情,问题在于盐政改革是天子重视的大事,他这个时候出手使绊子无疑显得很蠢。
桑世昌见状便知道蒋济舟的态度,连忙话锋一转道:“宋大人,小人岂敢妄议朝廷大政?今日小人厚颜登门,其实是想求恩台一件事。”
蒋济舟淡然道:“但说无妨。”
“盐商们靠着盐业协会互保,这是他们自己的本事,漕帮断然不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破坏大局。小人之前已经和帮中管事交代过,往后盐商若是继续登门,我们照样愿意提供帮助,若是不再登门,漕帮也不会做那种小家子气的事情,给盐商们故意制造麻烦。”
桑世昌先行表态,这番话让蒋济舟的脸色柔和不少。
他微微一顿,继而诚恳地说道:“只不过小人听说,盐业协会准备自行组建船队,往后不再需要漕帮的船。恩台,小人并非舍不得那点微薄的酬金,而是运河之上除了官船便只有漕帮的船队。那些零散商船和客船无关紧要,可是两淮盐商财大气粗,他们若是真的弄出大规模的船队,往后这运河上谁说了算呢?”
堂内一片沉寂。
蒋济舟伸手缓缓端起茶盏,神色略显沉肃。
千里运河自然是运力最重要,漕运衙门手里掌握着庞大的官船队伍,每年除了为京城运送漕粮和物资之外,还能赚取大量运资,这是一笔绝对无法放弃的收入。
这薛淮……
没等蒋济舟给出答复,外面忽有书吏求见。
片刻过后,一名三旬男子跟着书吏走进偏厅,桑世昌一见此人便皱眉道:“你来作甚?”
来人正是他的长子桑承德。
只见他毕恭毕敬地向蒋济舟和宋义行礼,然后看向自己的父亲,略显为难地说道:“父亲,扬州分舵传来消息,三弟他出事了。”
桑世昌沉声道:“承泽又惹出什么祸事了?”
桑承德垂首道:“三弟因为一时意气之争,出手伤了扬州乔家的七公子乔文轩及其亲随,如今已被扬州府衙关入大牢。”
“这逆子!”
桑世昌满面惊怒,连忙起身对蒋济舟说道:“恩台,小人教子无方,还请恕罪。”
“年轻人一时冲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必这般紧张。”
蒋济舟出言宽慰,心中暗暗哂笑,这个老东西如今也学会这种小手段了。
不过蒋济舟没有恶感,反倒对薛淮生出警惕,如果他真要撺掇那些盐商自行组建漕运船队,这件事可不能轻轻放过。
便在这时,桑承德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漕台大人,据漕帮扬州分舵的人说,这次是大公子带着舍弟去往扬州,而且当时扬州府衙的官差不顾大公子的劝阻,强行把桑承泽从分舵抓走。”
所谓大公子当然是指蒋方正。
原本坐在旁边看戏的宋义面色微变。
蒋济舟神色如常,只是语调冷了三分:“蒋方正去扬州做什么?而且他既然在场,为何不拦住桑承泽出手伤人?”
桑世昌不敢作声,宋义连忙劝道:“部堂息怒,大公子行事素来低调谨慎,这里面多半有误会。”
与此同时,他给桑家父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行礼告退。
厅内安静下来,蒋济舟眉头皱起,缓缓道:“这逆子的胆子愈发大了。”
“部堂。”
宋义稍稍思忖,然后恳切地说道:“桑家老三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此事多半是他听闻漕帮这几个月的困境,于是自作主张去扬州闹一场。至于大公子……下官相信他绝对不会胡来,肯定是桑家老三骤然动手,他来不及阻止,事后也只想着尽快平息事态,因此才没有禀报部堂。依下官看来,此事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蒋济舟转头看着他:“契机?”
“是,部堂容禀。”
宋义不慌不忙地说道:“桑世昌所言虽有夸大之处,但是那位薛同知的手确实伸得有些长,无论如何他不该染指运河之事。眼下桑承泽被他关入府衙,部堂何不给薛同知简单提个醒,一者让他做好自己的本分,二者也卖桑世昌一个人情。”
蒋济舟沉吟良久,最终点头道:“那你便去一趟扬州,完事之后把蒋方正带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宋义起身道:“下官领命。”
253【罪恶滔天】
“桑承泽!”
狱卒冰冷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内响起,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激得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桑承泽猛地一哆嗦。
他抬起头,长时间不见天日的脸苍白憔悴,曾经跋扈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惊惶和一丝强行压抑的屈辱。他身上的锦袍早已污秽不堪,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臭气味。
“起来!”
狱卒不耐烦地用铁尺敲了敲牢门,道:“薛大人要见你!”
“见我?”
桑承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弹坐起来,眼中爆发出古怪的光芒:“他终于肯见我了?他要把我怎么样?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爹!我要见蒋大哥!我是漕帮的小少爷!”
“闭嘴!”
狱卒厉喝一声,有些头疼地说道:“再聒噪就继续在这里待着,起来,跟我走!”
桑承泽还想争辩,但是一想到这些天的境遇,所有的气焰瞬间被浇灭,然后挣扎着爬起来,跟在狱卒身后穿过幽暗的通道。
片刻过后,他被带进一间比较宽敞整洁的房间,屋内陈设虽然简陋,但是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各种刑具。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两把椅子,昏黄的光线将坐在桌后那个身影映照得更加深沉莫测。
桑承泽终于见到了这些天他反复念叨的薛淮。
只见传闻中城府如海的扬州同知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怒意也无讥讽,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然而正是这种平静让桑承泽感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压力,或许是这些天的煎熬让他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下他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只是沉默地站在桌边。
“坐。”
薛淮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的椅子,语调平静淡然。
桑承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在薛淮对面,朝对方看了一眼。
他对薛淮的第一印象是年轻,第二印象是英俊,心中不禁泛起自惭形秽之感,尤其是此刻他身上又脏又臭,毫无往日潇洒贵气的仪态,这让他分外局促。
“桑承泽,漕帮帮主桑世昌的幼子,时年二十岁。你自幼娇生惯养,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一身蛮力和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可谓一无是处。”
薛淮不轻不重地说着,继而问道:“本官没有说错吧?”
桑承泽嘴唇翕动,很想出言反驳,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那天在分舵大院门口,他被府衙的两名高手在一个照面间制住,登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摇了摇头。
“说说你这桩案子。”
薛淮转入正题,不疾不徐地说道:“想必你应该听说过本官的事迹,既然你如此藐视本官,在扬州城内蓄意伤人,本官若是不按照律法重判,似乎对不起你飞扬跋扈的性情。”
“薛……薛大人,草民那是被迫自卫还手,是乔文轩的亲随学艺不精,不能怪我出手重!”
桑承泽连忙开口解释,但是不知为何,当他对上薛淮平静的目光,心里便开始发虚。
这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就算是在漕运总督蒋济舟面前,他都没有这种感觉,然而对面那个年轻同知看起来文质彬彬,却让桑承泽感到真切的危险。
“这些话是蒋方正教你说的吧?你们倒也登对,一个混不吝的漕帮少爷,一个自以为是的总督公子。”
薛淮的嘴角微微勾起,悠然道:“现在本官就告诉你,这桩案子会如何判。”
桑承泽似乎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显然已经被前面那句话镇住。
他从未见过地方官员敢这样评价蒋方正。
往常跟着蒋方正游历各地,所到之处无不充斥着阿谀奉承的声音,桑承泽见识过那些知府和同知们在蒋方正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因此在听到薛淮平淡的话语之后,内心的惊诧难以言表。
他知道薛淮的背景不弱,据说那位已经过世多年的薛公是当今天子器重的大臣,而薛淮的座师沈望乃是工部尚书,可是在桑承泽看来,蒋方正的父亲可是漕运总督,而且和当朝内阁首辅关系亲近,这层人脉不比薛淮强多了?
至于庙堂之上的波诡云谲,显然不是桑承泽能够接触的秘密。
薛淮似乎没有察觉桑承泽的异样,继续说道:“你那天在揽月舫出手殴打乔文轩致其脸部和腹部重伤,同时率领漕帮打手聚众斗殴,按照大燕律之刑律,你身为主犯罪加一等,当判杖一百、徒三年。”
桑承泽终于回过神来,听闻此言登时面色发白。
他不相信薛淮真会让人把他活活打死,可是徒三年意味着他要做三年苦役,这让他如何接受?
还没等他开口,薛淮又道:“此外,乔望山身为本地乡贤,你公然出言辱骂,按律可比照辱骂五品以上官员,也就是说,你骂本官是老东西和狗腿,按律当杖一百。还有,你强闯揽月舫雅间,又毁坏大量财物,可比照白昼抢夺之罪,按律当杖一百、徒三年。”
桑承泽惊恐地看着他,拼命摇头道:“草民不服!”
“本官断案何需你服?”
薛淮冷笑一声,肃然道:“综合以上罪行,本官最终对你的惩处是杖三百、流三千里,刑期为六年。”
望着薛淮没有任何波澜的表情,桑承泽意识到他不是在危言耸听。
正如薛淮所言,像他这样的纨绔少爷,何时经历过真正的坎坷与磨难?
从小到大,桑承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父母对他十分溺爱,两位兄长也不同他计较,出门在外又有漕帮打手前呼后拥,他完全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绝大多数时候,只要亮明漕帮小少爷的身份,他在运河两岸几乎无人敢惹,更不必说连漕运总督的独子都和他称兄道弟,又有谁敢真的冒犯他?
直到此时此刻,在明明没有表露丝毫怒意的薛淮面前,桑承泽终于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畏惧。
“薛大人……草民错了,草民不该去揽月舫不该出手打伤那些人,草民给您赔罪,只求您高抬贵手,我爹和漕帮一定会重重谢您……”
桑承泽艰难地求饶,许是因为这些天凄惨的牢狱生活打磨掉他的桀骜不驯,亦或是他发现薛淮真不在意他的背景,内心的恐惧弥漫开来,让他不得不低下头。
薛淮定定地看着他,问道:“知道本官为何要关你这么久吗?”
桑承泽摇了摇头。
“因为你蠢。”
若是从前听到旁人这样的评价,桑承泽一定会发作,但此刻他只是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蠢?”
“很蠢。”
薛淮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继而道:“你被人利用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威风八面,这不是蠢是什么?”
“利用?”
桑承泽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说道:“不可能,蒋大哥不是这种人!”
“呵。”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嘲弄,悠悠道:“看来你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知道是谁在利用你。”
不待桑承泽反驳,他便稍稍加重语气道:“本官问你,这次你突然来到扬州寻衅乔家,是不是蒋方正告诉你,因为两淮盐业协会的成立,你们漕帮的进项损失了一些,而乔望山身为盐协会首,便是导致漕帮受损的罪魁祸首,所以你才做出这种恶事。乔家的情况、乔文轩的习性乃至当日揽月舫内的状况,是不是蒋方正在无意中透露给你的?”
桑承泽迟疑片刻,低头道:“是。”
“那你口口声声维护的蒋大哥有没有告诉你,乔文轩是乔望山最疼爱的幼子,一如你的父母对你的态度?蒋方正有没有告诉你,乔望山得到这个会首位置是本官允准的,乔家亦是本官推行扬州新政最重要的支持者?”
薛淮微微前倾上身,盯着桑承泽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天你一拳打下去,打的不是乔文轩的脸,亦非乔望山乃至乔家的脸,而是本官、扬州府衙乃至朝廷的脸面?”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桑承泽的心头。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眼中浮现茫然和恐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你总是把漕帮小少爷这五个字挂在嘴边,因此本官是不是可以这般认为。”
薛淮顿了一顿,看着大汗淋漓的桑承泽说道:“那天你在揽月舫上动手伤人,是出自漕帮之主桑世昌的授意,只因本官奉天子圣意推行的盐政新策影响到漕帮的利益,所以他让你这个纨绔子弟公然折损本官的颜面,好让本官明白一件事。”
桑承泽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强撑着问道:“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
薛淮哂笑一声,靠向椅背冷声道:“桑帮主无非是想让本官知道,这千里运河两岸沃土是你们漕帮的自留地,区区一个扬州同知也敢染指?就算是京城里那些庙堂诸公,谁若敢和你们漕帮作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砰!”
薛淮眼前失去了桑承泽的身影。
那把椅子朝后倒下,堂堂漕帮小少爷已经瘫软跌坐在地。
254【人人如龙】
桑承泽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倘若换做旁人对桑承泽说这番话,他定然不屑一顾,只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然而薛淮终究不是普通人。
之前桑承泽对薛淮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今日亲眼见到,他才明白一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能够执掌一府之地,这是何等超乎寻常的能力。
或许薛淮此言有危言耸听之嫌,但是桑承泽毫不怀疑对方有影响朝堂风向的实力——漕帮固然根基雄厚,却始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若是遭到庙堂诸公的忌惮和猜疑,漕帮必然迎来一片腥风血雨。
他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薛大人,草民绝无藐视官府之意,只是因为听说两淮盐业协会同我们漕帮争利,草民一时不忿就去找了乔七公子的麻烦。草民已经知道错了,也愿意接受大人的惩处,还请薛大人高抬贵手,莫要因为此事迁怒于家父和漕帮。”
此言颇为诚恳,毫无纨绔粗鄙之气,但是薛淮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良久,他淡淡道:“坐下说话。”
“是。”
桑承泽将椅子扶正,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薛淮看着他说道:“你所言争利二字,本官不是很明白。”
桑承泽咽下一口唾沫,解释道:“薛大人,以前盐商们在各地经商都要用到我们漕帮,不论是货物运输还是打点当地关系,乃至保护他们的商铺和产业,这些事都是靠漕帮的兄弟解决,所以他们会向漕帮定期支付一笔银钱。自从盐业协会成立之后,他们自己就能解决很多麻烦,不再需要我们漕帮,这让漕帮少了一大笔收入。”
他也不完全算是草包,至少对于漕帮自身的问题还算了解。
“原来如此。”
薛淮故作不知,继而冷笑道:“说白了,这是你们漕帮贪心不足,盐商们原本就不必掏出这笔额外的银子,如今算是减轻了他们的负担。”
桑承泽哑口无言。
“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吧。”
薛淮抬手按在桌上,话锋一转道:“本官听说令尊纵横运河几十年,算得上精明一世,想不到却生了你这么个看不清形势、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儿子。”
桑承泽自然不愿承认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只是不想和两位兄长争权夺利,所以才选择过这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
如果父亲给他机会,他相信自己绝对不比两位兄长做得差。
薛淮看出他眼中的不服气,沉声道:“你除了投胎的本事比一般人强,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么?按照狱卒的禀报,你这些天在牢中的表现简直不堪入目。在本官看来,你只会仗着令尊和漕帮的名头在外面耀武扬威惹是生非,一旦遇到真正的困难,你过去依仗的那些东西便一文不值,譬如此时此刻。”
桑承泽被这番话打击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说错。
他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直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硬手。这些天困于阴暗潮湿的牢房之内,往常他引以为傲的底气不再有人在意,而他自己显然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
“就算你这次能够平安脱身,将来你也很难再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
薛淮放缓语气,徐徐道:“或许要不了太久,你就不会再轻易将漕帮小少爷这几个字挂在嘴边。”
桑承泽心中一震,他觉得薛淮不会无的放矢,这句话究竟是在暗示什么?
他强压心中的不安和慌乱,勉强笑道:“大人教训的是,草民往后会谦卑做人。”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薛淮微微摇头,凝望着桑承泽的双眼说道:“漕帮盘踞运河近百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但它的运作方式太落后了,而且帮派习气太重,动辄打打杀杀,对商户百姓的敲诈勒索更是屡见不鲜。当今圣天子在位,这几年先是肃清吏治又改革盐政,那你觉得像漕帮这样行事肆无忌惮又侵占国朝利益的民间帮派,朝廷会容忍它多久?你爹桑世昌又能风光多久?”
对于桑承泽来说,这些问题离他有些遥远,至少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
“本官知道你不愿意相信。”
薛淮笑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漕帮算上那些底层的苦力和船工,如今少说也有几万人,虽说处于漕运衙门的监管之下,但是据我所知,你们内部的架构十分严密,就算漕衙也很难直接插手,对吧?今日我们不谈那些玄奥的事情,只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朝廷若要取缔漕帮会有怎样的后果?”
“薛大人,朝廷为何要取缔漕帮?”
桑承泽此刻的表情显得茫然又无措。
“只是一个假设而已。”薛淮淡淡道:“令尊和漕帮的核心首脑肯定不会同意,届时千里运河一旦乱起来,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桑承泽只觉心底泛起一股寒气,连忙表态道:“薛大人,漕帮上下绝无忤逆之心!漕帮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
薛淮不语,满含深意地看着他。
桑承泽知道自己的承诺没有任何分量,因为他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这时薛淮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直接丢在桑承泽面前:“看看这个。”
桑承泽拿起册子翻开一看,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份册子上面详细罗列了漕帮扬州分舵今年以前的种种劣行,上到勒索那些大商号,下到盘剥底层贫苦百姓,乃至欺行霸市拐卖人口,一桩桩一件件可谓罄竹难书。
一直到薛淮履任扬州查办两淮盐案,漕帮才不情不愿地收敛,不敢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
“所谓管中窥豹,漕帮在扬州一地就做了这么多恶事,放眼千里运河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你们家破人亡。本官没有去找你们的麻烦,你反倒跑来扬州公然伤人,桑承泽,你的愚蠢和胆量确实令本官叹服。”
薛淮冷峻的语调再度响起,桑承泽肩头的压力越来越沉重。
事到如今,他明白自己恐怕真的很难平安离开扬州府衙。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对方说道:“薛大人,不知草民能否补救?”
“补救?”
薛淮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缓缓道:“你先别急着在本官面前许诺,本官知道你们漕帮内部同样问题重重。你大哥桑承德负责南面事务,稳重有余进取不足,你二哥桑承业掌管漕帮北地事务,野心勃勃但手段狠辣树敌不少。而你爹桑世昌年事渐高,面对帮中一些潜在的威胁,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你桑三少……呵呵。”
桑承泽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却又无力反驳,更让他心惊的是薛淮对于漕帮内部情形的熟悉程度,三言两语便勾勒出真实的漕帮。
长久的沉思之后,桑承泽服气地看着薛淮,恳切道:“还请薛大人为草民指点一条明路。”
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薛淮今日之举必有深意,威胁也好敲打也罢,定然是想从他这里达成某些目的,否则没有必要浪费唇舌。
他深刻体会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左右他不是薛淮的对手,更想不明白对方真正的意图,索性不如光棍一些,反正薛淮看起来不会真的对他喊打喊杀,那又何必自寻烦恼?
“没有什么明路,方才本官所言只是想告诉你,天下苦漕帮久矣。”
薛淮收回那本册子,悠悠道:“诚然,漕帮对于大燕社稷确有不俗的贡献,这一点没人可以否认,但是凡事都有一个界线,而漕帮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已经无限逼近那个界线。在本官看来,往后漕帮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主动打扫干净屋子,要么……自然有人来帮你们打扫,只不知届时会有多少人被顺势扫地出门。”
最后一句话让桑承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知道庙堂之上对漕帮的真正态度,但是薛淮的分析不无道理,如今漕帮确实过于庞大臃肿,而且帮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很多人比他这位小少爷更过分,他只是比较嚣张跋扈,出门在外至少不会做那种敲诈勒索以及强抢民女的恶事。
“薛大人。”
桑承泽努力镇定心神,谦恭地问道:“您究竟想要草民做什么?”
“不是本官需要你做什么。”
薛淮纠正了他的说辞,然后正色道:“而是在漕帮即将迎来变局、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的当下,你身为桑家子弟、漕帮少爷,能为漕帮做什么?或者更简单一些说,你是想利用所剩无几的时光继续醉生梦死,做一个人所不齿的废物点心,还是有那么几分雄心壮志,想要在这千里运河之上留下你桑承泽的名字?”
桑承泽怔住。
薛淮所言如同一抹微弱的火光,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受重视的一天。
片刻过后,他抬手指着自己,喃喃道:“我?”
薛淮淡然一笑,点头道:“没错,就是你。”
255【理想的价值】
桑承泽处于一种非常奇特的情绪之中。
首先他真的很茫然,一开始他以为薛淮是因为他打伤乔文轩的事情震怒,亦或是想利用这件事来打压漕帮,从而使得两淮盐业协会发展得更加顺利,这是桑承泽有限的见识能想到最大的可能。
但是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薛淮确实提到了他鲁莽举动可能酿成的恶劣后果,也提及漕帮过去做过的种种不法事,最后却话锋一转,隐隐将他桑承泽描绘成挽救漕帮的大人物。
桑承泽心里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惶恐与忐忑。
他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寻欢作乐是他的强项,至于办正事可谓一窍不通,他哪里有那个心气和能力做到薛淮形容的成就。
在千里运河之上留下他桑承泽的名字?
仔细一想,这件事似乎真的比在青楼里搂着姑娘喝花酒更来劲,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就算他愿意这么做,父兄和帮中的长老们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如是种种念头在桑承泽的脑海中汇聚交织,让他这颗二十年来依旧崭新的脑袋有些疼又有些痒。
“给桑三少倒杯茶。”
薛淮自然知道方才那些话对桑承泽的冲击力,于是朝旁边吩咐一声,江胜很快便取来一个茶壶和两个杯盏,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丝丝缕缕的热气漂在眼前,桑承泽双手握着茶盏,缓缓喝下一口热茶,思绪总算冷静了些。
他放下茶盏看向对面,诚恳地说道:“薛大人,草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会选中我。”
“你有这样的疑惑不奇怪。”
薛淮平静地说道:“按照常理来说,像你这样只会惹是生非、没有真才实学的纨绔子弟,委实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和精力。我应该赏你一顿板子,再将你赶出扬州,至于两淮盐商和漕帮之间的纷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显得过于虚幻缥缈。”
桑承泽脸色发红,这世上最难听的果然是实话。
薛淮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他知道敲打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便从容地说道:“当然你不算一无是处,通过这次的事件,我发现你身上也有几样优点。”
桑承泽不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虽说你打伤乔文轩显得过于鲁莽,但你的出发点是为漕帮着想,这说明你多少还有几分良心,知道你拥有的一切从何而来,并且愿意为了维护漕帮的利益而付出代价,比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人强。”
薛淮端详着他的神情,直白地说道:“不必猜测,我说的就是蒋方正。”
桑承泽轻叹一声。
通过薛淮的分析,他已经意识到蒋方正确实是在利用他,虽然他还不知道蒋方正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曾经在他心中几近完美的蒋大哥终究还是令他有些失望。
“其次,你很孝顺。”
薛淮放下茶盏,微笑道:“方才我并非是在恐吓你,这世上有些事上称不止千斤重,你的鲁莽之举若是追究起来,判你流放三千里不是没有可能。虽然你很害怕,但你终究还是一己承担下来,没有牵连到你的父亲和漕帮,这说明你的孝心很纯粹。于我而言,一个人的能力可以培养,但若是从根子上就坏掉了,能力越强反而越可怕。”
桑承泽了然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薛大人,草民确实没有什么能力。”
“这不是什么秘密。”
薛淮调侃一句,而后敛去笑意道:“你是桑世昌的儿子,这代表你有接手漕帮的可能性,虽说如今看起来可能性很小,但是有就够了。你和你两个兄长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很早就陷进漕帮这个泥潭里,观念和性情皆已被旁人同化,除非他们经历悲痛入骨的挫折否则很难改变,而你得益于过去花天酒地的生活,虽说染了一些恶习,但是大体上还算一张白纸。”
桑承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明白薛淮这番话的深意,指的是他和漕帮内部核心层的关联不深,没有两位兄长那样的人情包袱,更容易接受新观念和新事物。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薛淮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如今在我的手里。”
桑承泽苦笑一声,这位薛大人倒也有趣,居然说得如此直接,偏偏他还无法否认。
倘若他没有因为殴斗一案被关进大牢,没有在狱中遭受暗无天日的煎熬,没有被薛淮所说的下场吓到,桑承泽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般轻易被其说动。
有些事必须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对错,才会明白命运操之他人手中的可怕。
一念及此,桑承泽好奇地问道:“薛大人,在您看来漕帮要做出怎样的改变才能让朝廷满意?”
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割肉放血。”
桑承泽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的残酷,不由得陷入沉默。
其实他心里清楚,漕帮尾大不掉乃是事实,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漕帮只要一天不逾越界线,朝廷就不会大动干戈,但是这不代表庙堂诸公看不见其中的隐患,只不过因为漕帮是漕运的根基所在,没人敢轻易触碰这个盖子。
漕帮若想平稳安享下一个百年,最好的策略就是主动清理自身的坏疮,然而这件事的难度不言而喻,光是想想就能让桑承泽头皮发麻。
桑承泽不禁叹道:“薛大人,请恕草民不恭,就算家父有这样的想法,这件事也很难办成。”
薛淮颔首道:“我明白,所以我没有想过改变令尊根深蒂固的思想。”
话题又绕了回来。
桑承泽心中泛起一抹热切。
虽说现实很残酷,但是如果他能做成父辈都做不到的壮举,将来大江南北还有谁敢说他桑三少是个混不吝的废物点心?
薛淮知道他已经意动,顺势说道:“从我入仕那一天开始,我便坚信事在人为,去年面对那些贪官污吏和本地豪族,我亦从未动摇过。而你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你也可以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比如让百年漕帮在你手中焕发新生,让千百年后依然有人在传扬你的事迹,你觉得这样够不够威武霸气?”
桑承泽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眼前浮现薛淮描绘的画卷,成千上万的漕帮帮众欢呼着他的名字,他成为父亲一般的大人物——不,如果他真能带着漕帮焕发新生,届时他肯定比父亲的地位更高,就连官老爷们也不敢稍有轻慢。
“那……草民该如何做呢?”
不知不觉间,桑承泽已经对薛淮产生一定的信任,毕竟在他看来,对方身为官场新贵,委实没有必要戏耍或者哄骗他一个纨绔子弟,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漕帮必须要做出改变,从一个崇尚打打杀杀的江湖帮派,变成一个能够提供专业服务、类似商号一样的组织。你们可以利用遍布运河的码头、人手和影响力,为商户和百姓提供更安全、更便捷和更规范的各种服务,从中收取合理的费用,而不是习惯于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简单来说,融入将来新的秩序,而不是被秩序淘汰。”
桑承泽听得似懂非懂,以他目前的见识和能力,想要在短时间领悟薛淮的谋划,这显然比较难。
薛淮亦知这一点,微笑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若真有心做出一番事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且我可以帮你在漕帮内部逐步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多谢大人提携!”
薛淮点点头,又道:“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帮我办三件事,让我看见你的诚心。”
桑承泽道:“大人请说。”
“第一,你那位好大哥这次唆使你来扬州闹事,绝非是为了给漕帮争利,更不可能是调解盐漕之争,所以你要想办法帮我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第二,你亲自去一趟乔家,当众向乔望山赔礼致歉,只要能取得乔老的谅解,那三百大板我便暂且给你记下。”
“第三,在我没有明确向你传达指令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先老老实实地学会我教给你的东西。”
薛淮一条条说完,桑承泽始终没有插话,最后他才微微垂首道:“草民记下了。”
“那就这样吧。”
薛淮站起身来,淡然道:“我会让人给你换个干净的牢房,想来令尊这会已经知道你的事情,多半会去求漕运衙门居中调停,等淮安那边的人来了,我再把你放出去。”
“多谢大人。”
桑承泽心知肚明,薛淮做出这样的安排并非是惧于漕衙那边的压力,而是因为今日这场谈话,确切来说是因为他桑承泽的决定。
这让他在感佩之余又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迟疑片刻后,他鼓起勇气问道:“薛大人,您就不担心草民离开府衙便反悔?”
“你倒是够坦诚。”
薛淮看着这个和他同龄的纨绔子弟,笑道:“你反悔又如何?最多只是让我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于我可有半分损失?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不算隐秘,即便你一字不漏地告诉令尊亦无妨。”
桑承泽一愣。
薛淮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悠悠道:“你是想做这世上无数个废物点心中的一员,还是想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桑承泽,决定权在你自己手中。我的选择有很多,而你……此生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完便迈步离开,江胜等人随即跟上。
桑承泽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到薛淮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朝着门外深深一揖。
256【行路难】
四月上旬,京城的风依旧温和舒爽。
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门之内。
文书房中,现今四司主官齐聚,分别是都水司郎中袁诚、营缮司郎中方既明、虞衡司郎中葛存义以及上任才两个月的屯田司郎中谭明光。
按照大燕《吏律》之规定,官员在衙署需专务公事,禁止聚谈嬉戏,而工部作为实务部衙,在沈望上任之后几次肃清风气,自然不存在以前那种散漫懈怠的现象。
今日四名郎中相聚并不违反沈望的规矩,因为这本就是沈望召集他们,对工部接下来半个月的公务进行汇总分析的通气会。
不料会议才进行到一大半,沈望便被宫中内侍奉圣谕召去皇宫,他在临走前叮嘱四人继续议定剩下的几件事并形成卷宗,等他回来再看。
袁诚等人又忙了小半个时辰,等书吏誊抄完会议纪要,众人才松了口气。
在沈望手下做事确实不轻松,虽然他不像有些高官那般喜欢摆架子,亦或是对下属极其苛刻,相反沈望对手下的官员保有一定的尊重,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认真细致地完成他交待下来的公务。
光是做到“认真细致”这四个字就能难倒一大片人。
不过跟着这样的上官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要做出实绩就会得到他的认可,而且功劳不会被抹杀或侵占,所以袁诚等人对现在的境遇十分珍惜。
“你们有没有发现,部堂这两个月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书吏们退下之后,几名郎中终于迎来短暂的歇息,性情爽直的葛存义便笑着开口,面上浮现几分热切之色。
袁诚面无表情,他曾做了将近十年的监察御史,冷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履任都水司之后更是胥吏们打心底畏惧的活阎王。
好在经过这一年多的磨合,他已经适应葛存义不拘小节的性情,若是以往定会当面指责葛存义妄议上官。
方既明左右看看,一边是冷着脸的袁诚,一边是谨小慎微的谭明光,只好接过话头道:“你想说什么?”
葛存义便压低声音道:“我听内阁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宁首辅正在草拟新任阁臣的候选名单,据说现在只剩下两位候选人,一位是礼部郑尚书,另一位便是我们沈部堂!”
众人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致,就连袁诚都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次想来会举行大廷推?”
所谓大廷推,是指在内阁首辅的主持下,六部九卿一同票选新任阁臣,最后由天子批复任命。
方既明沉吟道:“郑尚书年事已高,去年春闱又闹出一场风波,和礼部脱不开关系。依我看,部堂此番入阁当有七成把握。”
“何止七成?”
葛存义屈指轻叩桌面,微笑道:“这两年部堂将工部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般实打实的功绩岂是郑尚书可比?就是不知部堂入阁之后,是否还会兼理我们工部。”
依照大燕中枢不成文的惯例,六部尚书入阁后一般只会保留尚书虚衔,实权则要逐步移交,最多持有建议和监督之权。
表面上看入阁反而削减了权力,实则不然,因为阁臣伴君左右,可参与国家机要决策、可代天子草拟政令、更可干预中枢各部衙的官员任免,若是依旧掌握部衙实权,未免权柄过于深重。
方既明心中微动,转头看向谭明光问道:“老谭你怎么看?”
因为薛淮这层关系,谭明光在工部这两个月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也称得上顺心如意,从沈望到各司主官乃至下面的胥吏,对他都颇为照顾和尊重。
谭明光当然不会得意忘形,稍稍思忖之后说道:“依在下拙见,部堂无论是否入阁,陛下都会让部堂继续管着工部。”
葛存义好奇道:“为何?”
谭明光不复多言,提笔在纸上写出两个字,然后往前一推。
其余三人抬眼望去,只见纸上写着“漕运”二字。
片刻过后,葛存义朝谭明光伸出大拇指,赞道:“老谭,高明!”
谭明光谦逊一笑。
袁诚和方既明对视一眼,目光中同时浮现欣赏之意,看来那位小薛大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他举荐的这位谭郎中虽然有着不少官场老油条的习性,但至少算得上有能之人。
……
皇城,御书房。
天子今日召见沈望是为了西苑宫殿修缮一事,他在皇城中住了二十年,虽说这里恢弘巍峨,但是一片天空看了二十年,终究会心生厌倦,因此他早就想将西苑重新修缮,将来可以时不时住在那边散散心。
西苑主体为太液池水域,面积广阔风景秀丽,按照工部的预估,此番修缮至少需要一百五十万两。
若非前两年国库吃紧,薛明纶早就做完了这件事,而去年薛淮在扬州从那些贪官污吏和豪族手中抄得近千万两,天子便将此事重新提上日程,并且交给沈望负责。
沈望并未强行劝谏,这就是天子欣赏他的地方——清流直臣也要懂得轻重,朕为这个国家操劳半生,在知天命的年纪修个园子有何不可?
君臣二人谈完之后,天子饮了一口茶,悠然道:“沈卿,现今漕运状况如何?和往年相比是否还算通畅?”
在大燕百余年的历史上,漕运衙门的权责发生过几次变动,最初漕衙总督统管漕运与河道,后来又兼巡抚淮扬八府,但是总督权柄在先帝朝遭到削弱,先是剥离了巡抚之权,又将河道管理权移交给工部都水司。
而今漕衙总督的权力范围包括漕粮征收督运、漕船建造调配、专断涉漕案件、漕渠水段疏浚和运河商税征收。
简单而言,千里运河形成漕督管运、工部管河的模式,根源在于以漕立国、以河维漕的制衡之道。
沈望稍稍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运河沟通南北乃国朝命脉,现有蒋总督统管漕运,又有沿河各府州县协力,大体通畅,粮秣物资运转如常。”
“大体如常……”
天子品出沈望的言外之意,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若说盐政是大燕江山的血脉,漕运便是社稷的根骨,通过千里运河北上的漕粮和物资堪称王朝的命脉,不仅承担着整个京畿地区的耗用,更是九边军镇将士们的保障。
时人有言“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可见漕运的重要性。
天子当然知道漕运积弊甚重,腐败成风、层层盘剥、走私盛行、损耗惊人,如是种种不难分辨,问题在于目前看来,至少漕运还能保证明面上的稳定,一如薛明纶被罢官之前的工部——无论如何,这个衙门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转。
如果不是前几年朝廷愈发困顿,就算沈望能力远胜薛明纶,天子亦不会让他去查工部。
说到底,天子不喜欢下面的臣子总是给他找麻烦,倘若需要他事必躬亲,朝廷还养这么多官员作甚?
再者,漕运积弊若是那么容易解决,天子何需沈望的暗示?
正因为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八省数百万漕工民夫的生计,更关乎京城中枢和九边军镇的稳定,天子才不想擅动漕运。
一念及此,天子平静地转移话题道:“沈卿如何看待薛淮和黄冲推行的盐政改革?”
“臣有所耳闻。”
沈望没有急切地进言劝谏,沉稳地说道:“两淮盐政改革整合盐商力量,规范盐务,剔除中饱私囊之弊,不仅盐税增收,更减轻了盐商负担,商民皆感念陛下恩典,此乃陛下体恤万民、善用能臣之明证。倘若将两淮盐运司的经验推广至天下各处盐司,想来定能极大充盈国库,一扫往日之沉疴,达到以点破面的效果。”
天子忽然淡淡一笑,目光满含深意。
这个沈瞻星确实和以往那些自诩清正实则迂腐的文臣不同。
“以点破面?”
天子徐徐道:“沈卿这是在暗示朕?”
沈望垂首道:“臣岂敢。”
天子抬手轻轻敲着桌面,再度沉吟不语。
沈望那番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清楚,既然盐政改革可以先在扬州试点,待其收到成效再推行各地,那么漕运是否也能比照此例?
在千里运河之上选择一处进行改革,这样既不会引起庙堂诸公的强烈反对,又不至于影响国朝命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阻力。
“这件事容朕再思量一二。”
天子看向沈望,神情略显复杂地说道:“沈卿入阁之后,继续兼理工部一段时日,等西苑竣工再行定夺。”
沈望面色如常,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行走在巍峨大气的皇宫之中,沈望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一直到离开皇宫,登上马车之前,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宛如巨兽蛰伏的皇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天子今日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即便他进言的方式足够委婉且顾全大局,但是依旧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呼……”
沈望轻舒一口气,低头进入车厢,肩头略显沉重,但是脊背并未被压弯。
257【下马威】
四月初七,扬州府衙二堂。
窗外春阳正盛,偶闻鸟鸣之声。
堂内气氛宁静,香炉内一缕青烟袅袅。
左首官帽椅上坐着一位身穿孔雀补子绯色官袍的高官,正是漕衙理漕参政宋义,只见他腰束金带,气度沉凝如山。
薛淮坐在宋义对面,身穿从四品云雁补子青色官袍,温和地说道:“宋参政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有失远迎,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薛大人客气。”
宋义语调不高,却自有一股久居高位蕴养出的气势,继而道:“本官奉蒋总督之命,南下巡察漕河要务。扬州府乃运河重镇,扼南北水运之咽喉,向来是督府关注的重中之重。此地之安泰关乎八省漕粮入京之顺畅,关乎朝廷命脉之稳固,片刻轻忽不得啊。”
薛淮微微欠身道:“下官明白,漕运事关国本,扬州府衙上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义对薛淮的态度略感讶异。
这次他奉蒋济舟的授意南下扬州,一方面是合理利用漕衙的权力敲打一下薛淮,另一方面则是尽快了结桑承泽的案子,以免桑世昌那个老家伙天天念叨——虽说这桩案子不算严重,可万一薛淮借题发挥呢?
漕帮确实在漕衙的管辖之下,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那般简单地对待,一个稳定温顺的漕帮远比扬州乔家的脸面更重要。
宋义在来的路上已经看过薛淮的履历和资料,对这位官场新贵的性情有所了解,因此刚见面他就摆出上官的架子,倒不是觉得这样就会让薛淮伏低做小,而是让对方明白他的态度。
蒋济舟虽然不能直接决定薛淮的仕途,但是漕衙一旦狠下心来,完全可以通过各种合理合规的手段让薛淮疲于奔命。而且就算薛淮去找沈望诉苦也没用,毕竟他如今主政一方,又非懵懂孩童受人欺负,若是连自己任内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只会让天子觉得他不堪大用。
但是和宋义的预想不同,薛淮始终没有表露出不忿之意,相反把姿态放得比较低。
“薛大人明晓事理,实乃地方之福。”
宋义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随即话锋一转道:“漕运安稳首在河道畅通。本官此行,亦受蒋部堂重托,务求厘清沿河各府州疏浚与维护之实效,确保今岁漕粮北运万无一失。”
薛淮神色专注,作洗耳恭听状。
宋义便继续说道:“扬州府位居运河枢纽,苏北诸水于此交汇入淮,水势复杂,泥沙淤积向为漕运咽喉之患。历年春夏之交,此处航道变窄水流湍急,过往重载漕船在此处搁浅、碰撞甚至倾覆者,屡见不鲜。如此不仅延误漕期,更损毁朝廷税源,实乃运河通航之大碍。”
薛淮深以为然道:“参政此言切中要害,下官受教了。”
早在他将桑承泽关入大牢之时,他就料到漕运衙门会有所动作,因此在宋义驾临之后,他始终保持着沉稳的心态,冷静地等待对方出招。
时至今日,薛淮尚未弄清楚玄元教和漕帮乃至漕衙的关系发展到哪个程度,因此他让叶庆把那些钦犯押解入京、扣留桑承泽都是在引蛇出洞,争取能够查清暗处究竟藏着哪些隐患。
至于宋义或者说蒋济舟会带来哪些麻烦,薛淮心里并无太多担忧,他早就将漕运衙门的权责弄得一清二楚,对方在何处可以拿捏他,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宋义见薛淮似乎没有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便稍稍加重语气说道:“薛大人,据漕衙所录,近四年来扬州府境内,尤以邵伯湖至高邮湖段、瓜洲至仪真段,因航道淤塞和堤岸失修导致的事故,累计多达四十三起!损毁漕船十二艘、商船三十余艘,损失漕粮、商货折银近十万两,更有数十名船工不幸罹难!”
薛淮的表情略显严肃。
宋义则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薛大人履任扬州一年有余,整肃吏治推行新政,青天之名早已传开。然则此等危及国脉之漕运积弊,缘何未见根本性改善?阁下坐镇扬州,难道只知新政,却视这运河咽喉要道上的隐患如无物吗?”
这顶帽子扣得有些重。
薛淮迎上宋义冷峻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的神情,平和且清晰地说道:“宋参政明鉴。漕河畅通乃扬州府衙职责所系,下官岂敢疏忽?邵伯至高邮,瓜洲至仪真,这两段确为航路险要之地,水情复杂沙淤易积。此乃自然地理之患,非一朝一夕可根除,前人之失,下官亦深感痛心。”
宋义眉头微沉,薛淮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这番问责至少能令对方紧张或急于辩解,但是薛淮一句前人之失便将话题推了回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薛淮上任这一年多来可谓政绩斐然,查办两淮盐案、肃清官场风气、治罪不法豪族、推行民生新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据可查。
大燕一百七十余名知府,有几人能做到薛淮这样的政绩?更不必说漕河淤泥属于顽疾,漕衙若是用此事问责薛淮,属实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义自然明白此节,所以他没有继续追究,而是沉声道:“部堂对此段航道忧心忡忡,特命本官南下督办。如今四月已至,汛期将临水流更急,航道淤塞之患只会加剧。薛大人,扬州府衙需即刻拿出切实可行之方案,务必在六月汛期真正到来之前,将此两处咽喉要道彻底疏通并且加固堤防,确保航道顺畅,绝不能再出事故。此乃漕衙督办之命,亦是确保今年漕运大局之关键,扬州府衙可能担此重任?”
堂内气氛骤然凝滞。
宋义终于图穷匕见,这番话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问题,漕河疏浚乃漕衙权属,地方官府确有协力承担之责。但是疏通航道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而且最多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薛淮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征发民夫完成漕衙的任务。
他若推脱不应,宋义便可顺势参他一本。
薛淮并未立刻回答。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继而徐徐道:“宋参政忧心漕运,雷厉风行,下官感佩。扬州段航道淤塞之患,确为心腹大患。下官虽才疏学浅,亦知此乃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宋参政所命,确保六月汛期航道畅通无阻一事,扬州府衙责无旁贷!”
这一刻宋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设想过薛淮的各种应对,却没料到对方一口应承下来,难道他不知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宋义肃然的审视中,薛淮继续说道:“下官之所以应承,并非狂妄自负,而是扬州府衙已于去岁夏天便开始着手准备,盖因下官深知此段河道之要害,更知拖延之害。如今扬州新政开源节流,府库略有积蓄,便优先投入于此。”
宋义难以置信地说道:“薛大人,兹事体大,可不能妄言。”
薛淮坦然道:“参政面前,下官岂敢胡言乱语?来人,请章通判来。”
外面响起书吏的声音:“是,厅尊。”
约莫半刻钟之后,府衙通判章时带着卷宗来到二堂。
“宋参政,章大人今年开年才擢为府衙通判,此前他一直担任仪真知县,主要负责漕河疏浚一事,现在便由他为参政陈述详情。”
薛淮和章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去年在江堤上的那一幕。
那时他对章时说,只要仪真县能够初步解决水患,他就保证章时能够离开坐了八年的冷板凳,而章时不负所望,交给他一份几近完美的答卷。
在宋义神情复杂的注视中,章时摊开卷宗,沉稳有力地讲述着。
从去年五月开始,薛淮便调集府衙工房老吏和经验丰富的河工,会同仪真县官吏,在章时的带领下对容易淤塞的航道进行数次勘测,精准绘制淤塞点、沙洲位置、堤岸薄弱处,并预估工程量,相关图册和文书已完备存档。
与此同时,薛淮和前任知府谭明光从库房中扣出一笔银子,提前采买和储备部分疏浚所需之物,如木桩、竹笼、草袋、石料等等。然后在去年秋冬农闲之时,通过以工代赈逐段疏浚漕河并开挖引流渠。
当时两淮盐案已经查办,府衙库房的银子还算充裕,再加上本地乡贤商户在乔沈两家的带领下,自愿捐助银钱并且雇佣力工参与河道疏浚,这项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
章时的声音不断响起,宋义的心情变得很是难堪。
他本以为自己抛出那个难题后,薛淮不说惊慌失措,至少也会陷入纠结,谁知对方悄无声息地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还是在那些耀眼政绩之外,就好像这是他身为父母官应尽的职责,没有任何必要拿出来夸耀,以至于他在呈递朝廷的述职奏章里完全没有提及。
待章时介绍完情况,薛淮再度看向宋义,正色道:“宋参政今日所命之工务,正是我扬州府衙当前头等要务之一,各项准备已持续大半年。如今既得宋参政亲临督责,扬州府衙上下更当竭尽全力,保证在汛期来临之时,运河航道畅通,参政亦可随时巡查督导。”
宋义没有失态,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看着对面年轻官员从容的神情,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当初许观澜的挫败和无奈。
好在他和许观澜不尽相同,至少他没有做过那种危害朝廷根基的蠢事。
一念及此,宋义面上浮现一抹略显勉强的笑容,感叹道:“薛大人深谋远虑勤勉王事,真令本官刮目相看。”
薛淮亦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参政谬赞了。”
258【汝何人也】
宋义的手段当然不止这一种。
身为从三品的理漕参政,他对漕运衙门和地方官府的权责归属了如指掌,还有不少方面可以刁难扬州府衙。
但是在薛淮干脆利落地化解他的第一波攻势后,宋义便知道今天很难有实质性的收获,一者薛淮的城府比他想象得还要深,对付这种人除非有一定的把握,否则仓促出招只会自取其辱。
二者他让扬州府衙疏浚漕河航道是名正言顺的要求,倘若再提出别的苛刻要求,强行针对的意味显得太浓,这很容易授人话柄。
宋义不是桑承泽那种鲁莽的纨绔子弟,他当然明白见好就收点到即止的道理,因此很快调整好心态。
章时告退之后,宋义赞赏的目光落在薛淮面上,感慨道:“薛大人运筹帷幄,将漕河疏浚这等积年沉疴早早布局于前,非但免了临渴掘井之窘,更显济世安民之志。这份远见卓识和勤勉务实,实乃朝廷股肱之姿。难怪足下名声斐然,本官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甚至犹有过之。”
薛淮心知刁难已经结束,宋义不会再冒然出手,便谦逊道:“参政此言,下官愧不敢当。漕河畅通乃民生所系更是国脉所托,下官唯恐有负圣恩,岂敢不尽心竭力?些许微末准备,不过是尽己本分,实不敢当参政如此盛誉。倒是宋参政协理漕务多年,经纬八省调度千里,方是真正的大才,下官还需多多向参政请教才是。”
宋义暗暗叹了一声。
这位年轻的扬州同知既敢于翻脸不认人,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假话,真是后生可畏。
“薛大人过谦了。本官在漕务上浸淫多年,深知地方主官若都如薛大人这般克己奉公,朝廷何愁漕运不兴,天下何愁不太平?今日得见薛大人这般干才,本官心中甚慰,回去定向蒋部堂详陈薛大人之能,部堂想必亦会深感欣慰。”
宋义的态度愈发亲切,随即话锋一转道:“说来,本官此行除却巡察漕务,还有一桩受人所托的小事,想与薛大人略作商讨。”
薛淮神色不变,点头道:“参政请讲。”
宋义靠在椅背上,姿态显得放松了些,平和地说道:“便是漕帮桑帮主幼子桑承泽之事。本官在淮安时,桑世昌求上门来,言及幼子顽劣不堪,在扬州惹下祸端,冲撞了扬州乔家,如今被收押在府衙。桑帮主又气又愧,深恨教子无方,他本欲亲来扬州向薛大人和乔家赔罪,又恐身份敏感引来不必要的物议。这才恳请本官,若有机会,代为转圜一二。”
“哦?此事……”
薛淮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措辞。
宋义见状立刻接话道:“薛大人,桑承泽素来行事莽撞,不知天高地厚。此次在扬州所为确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蒋部堂闻听此事,亦曾严词训斥桑世昌,言其约束子弟不力,只是……”
薛淮微微挑眉道:“参政不妨明言。”
宋义轻叹道:“桑世昌虽非完人,但多年来为漕衙协运漕粮和维护运河秩序,也算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他如今年事渐高,最忧心的便是帮中人心不稳,更怕因家中逆子之事,寒了那些为朝廷效力的老弟兄们的心,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激起不必要的波澜。”
这番话还算诚恳,但是薛淮心里清楚,倘若先前他无法应对宋义提出的要求,对方此刻绝对不会是这种委婉的态度。
故此,他没有立刻松口,不慌不忙地端起了茶盏,面露沉吟之色。
宋义端详着他的神色,缓缓道:“桑承泽年少无知,罪责固不可免,然其罪责轻重应该还有可商榷之处。桑世昌所求不过是一份体面,一个能让他在帮众面前交代得过去的台阶,让他能亲自严惩逆子,并向乔家郑重赔礼弥补损失,不知薛大人意下如何?”
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片刻过后,薛淮抬头迎向宋义带着探询和期待的目光,温言道:“桑帮主为朝廷效力多年,其辛劳下官亦有所知。漕帮数万帮众维系运河畅通,确有其功。至于桑承泽……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冲动,亦非不可理解。”
宋义知道他必有下文,因此耐心地听着。
薛淮继续说道:“然则律法乃朝廷纲纪,官府威严亦不容轻侮。乔家乃本府望族,乔翁更是德高望重之贤达,深受百姓爱戴。其幼子乔文轩当众受辱,乔家门楣受损,扬州城内议论纷纷,下官亦不能充耳不闻。若是就此放过桑承泽,恐非但难以服众,亦有损朝廷体面,参政以为呢?”
宋义略感不悦。
他知道薛淮这是在表达不满,是对他方才那个苛刻要求的回敬——要不是扬州府衙早有准备,仓促间被漕衙逼着去疏浚漕河航道,薛淮的很多计划和安排都会受到影响。
由此观之,这个年轻人确实不愿轻易吃亏。
但是宋义同样不能让步,他亲自来到扬州,没有难住薛淮倒也罢了,倘若连桑承泽都带不回去,蒋济舟对他必然会十分失望,因而神情凝重地说道:“薛大人,桑承泽乃漕帮中人,按照朝廷规制,涉漕案件由漕运总督衙门专断。即便他要受到惩处,也应该由本官带回漕衙依律处置。”
其实这种事是漕运衙门和地方官府扯皮最多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漕帮数万帮众违反乱纪之举,漕衙都会要求地方官员移交犯人,由他们自行处理,大部分时候地方官府都会退让,毕竟如宋义所言,漕衙专断涉漕案件是朝廷赋予的权力。
薛淮忽地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宋参政,桑承泽伤人一案不算严重,下官昨日便已判了。”
宋义双眼微眯道:“不知薛大人是如何判的?”
薛淮道:“桑承泽要赔付所有伤者的汤药诊费,并且亲自去乔家赔礼致歉,以取得乔家人的谅解。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留在府衙做一段时间的杂役,算是对他的惩戒。”
宋义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
薛淮的判罚不算严苛,比他的预想更加宽松,只是桑承泽那种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真的愿意留在扬州府衙低声下气地做个杂役?
便在这时,一位年轻小厮捧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是两杯新沏的清茶。
“宋参政,薛大人,请用茶。”
小厮的动作略显生疏,显然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侍候人的事情。
宋义抬眼望去,饶是他久经风雨心机深沉,此刻也险些大惊失色。
这位正把茶盏放在他身边案几的小厮不是桑承泽还能是谁?
然而这和他印象中的桑家三少爷截然不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以前宋义和桑承泽的接触不多,此子在他面前也算恭敬,但是宋义听说过不少桑承泽的顽劣事迹,这就是一个从小泡在蜜罐里、被桑世昌夫妇宠坏的纨绔子弟,正事一件不做,成日里章台走马寻欢作乐,与人交手更是家常便饭。
宋义委实无法把印象里的桑承泽和眼前这个眼神清明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故而试探道:“承泽?”
“小侄见过参政大人。”
桑承泽躬身一礼,仪态端正。
宋义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他有受刑带伤的迹象,心中的疑惑愈发浓厚。
从桑承泽被关入大牢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天的时间,这个小少爷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义轻咳一声,看了一眼对面神色淡然的薛淮,然后对桑承泽说道:“方才薛大人告诉本官对你的判罚,你可知道错了?”
“小侄知错了。”
桑承泽诚恳地说道:“小侄万不该出手伤人,有赖薛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小侄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烦请参政大人回淮安之后,给家父带句话,就说小侄愿意留在这里弥补自己的过错,希望家中不必担心记挂。”
宋义微微一怔。
以他的眼界和阅历,自然能看出桑承泽这番话发自真心,并非是受到胁迫,而且以这小子混不吝的性情来说,倘若是薛淮强逼他这样做,在见到自己的第一面,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问题在于……这怎么可能呢?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桑承泽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脱胎换骨?
宋义看着仿佛焕然一新的桑承泽,又看向那位面带微笑的扬州同知,一股寒意从心底骤然升起。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太邪门了。
他强忍心中不适,勉强笑道:“你能痛改前非,这自然是极好的,本官会向令尊转达此事,至于你……既然你愿意留在这里弥补过错,本官不会反对。”
桑承泽再度行礼道:“多谢参政大人。”
宋义站起身来,对薛淮说道:“薛大人,疏浚航道一事还请多多费心,本官另有要务在身,便不叨扰了。”
薛淮道:“下官恭送参政。”
片刻过后,薛淮送别匆匆离去的宋义,刚刚回到二堂便见桑承泽一脸邀功地说道:“薛大人,小人方才表现得怎样?”
薛淮微微颔首道:“还不错。”
桑承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愈发坚信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尤其是在看到宋义这等高官见鬼一样的表情之后,他便觉得相较于过往已经厌倦的享乐生活,这种让旁人唬一大跳的场景才是真正的有趣。
等到将来某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数万漕帮父老面前,享受着他们的欢呼,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看着这厮逐渐沉醉的表情,薛淮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259【咎由自取】
宋义并未离开扬州城。
马车驶出府衙便径直向北而行,约莫一刻多钟后停在一处衙门前,这里是漕衙驻扬州监兑厅,主官为通判赵琮,主要负责漕粮征收催缴、漕船调度监管、涉漕案件初查和运河商税稽查。
宋义走下马车,赵琮和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立刻迎了上来。
“下官拜见参政大人。”
“见过宋叔。”
“赵通判不必多礼。”
宋义先跟赵琮招呼一声,然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蒋方正,意味深长地说道:“端明,你这次有些胡闹了,部堂让我带你回淮安。”
蒋方正苦笑道:“宋叔,小侄这算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那位薛大人软硬不吃,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小侄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劳烦宋叔亲自走一遭。”
“薛淮是普通官员么?你别看他年轻就觉得容易拿捏,要知道就连部堂都颇为忌惮此子的手段。”
宋义见蒋方正的脸色有些难看,便改口道:“进去说话吧。”
赵琮连忙恭敬地在前引路,三人来到正堂相继落座,小厮奉上香茗便退了出去。
蒋方正关切地问道:“宋叔,薛同知是否肯放桑承泽出来?”
听到这个问题,回想起方才在扬州府衙见到的那一幕,宋义的神情略显古怪。
那种不适感再度浮现。
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宋义缓缓道:“桑承泽不愿意跟我走。”
蒋方正楞道:“为何?”
宋义摇摇头,迟疑道:“你们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性情大变?”
蒋方正面色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诡异的事情,他注意到宋义并未盯着自己,便勉强笑道:“宋叔说笑了,怎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药?”
赵琮则小心翼翼地问道:“参政大人,您今日在扬州府衙发现了异常?”
宋义轻叹一声,便将桑承泽的变化简略说了一下,听得蒋方正和赵琮一头雾水。
尤其是蒋方正满心不解,因为他和桑承泽相交多年,对方是怎样的性情难道他会不清楚?
说实话要不是看在漕帮极具价值的份上,蒋方正根本不屑于带着桑承泽厮混,打死他都不相信那个纨绔子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洗心革面,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笑话。
赵琮眼珠一转,试探道:“会不会是薛同知暗中掌握了桑三少的把柄,比这次的伤人事件更严重,所以桑三少才会不得不听从薛同知的要求?”
宋义看向蒋方正道:“你觉得呢?”
蒋方正想了想,桑承泽好像没有做过那种足以要他小命的恶事,不过也有可能那小子在瞒着他,因而缓缓道:“不排除这种可能。宋叔,既然薛同知不会严惩桑承泽,那就足以给桑老帮主一个交代,至于桑承泽愿意留在扬州府衙侍候人,还是由他去吧。”
宋义点了点头,这个说法更容易让他接受,否则他真怀疑薛淮有那种操弄人心的邪门手段。
“此事不必再提了,区区一个纨绔子弟,本就不值得漕衙如此费心。”
宋义一言带过,随即看向赵琮道:“之前桑世昌说扬州盐商筹备自行组建运河船队一事,你在这里可曾听到一些风声?”
赵琮立刻正襟危坐,肃然道:“回大人,确有此事!自去年冬天开始,扬州几大商号便开始筹备购船一事。在那个盐业协会成立后,下官打探到不少消息,此事以沈乔两家为首,黄、顾、周等颇有实力的大商人也都表态支持,他们正在收购和订造一批中型商船。”
宋义皱眉道:“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赵琮道:“根据下官掌握的消息,盐业协会诸商户目前至少准备了三十艘船,就停泊在城东三汉河码头附近的一处水域。为了掩人耳目,这批船目前都归沈家名下的广泰商号所有。”
蒋方正适时插话道:“宋叔,两淮盐协胃口不小,他们这是想直接绕过漕衙,逐步侵占运河商运的份额。一旦让他们站稳脚跟,依托这些大盐商的雄厚财力,船队规模必然迅速膨胀。届时,不仅漕帮的饭碗被抢走,漕衙在运河商运上的话语权和抽成也要受到严重冲击。最可怕的是,倘若其他省份的商户有样学样,那会置漕衙于何地?”
宋义眼神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总督大人的独子对薛淮的意见很深。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能理解蒋方正的心态,毕竟以往淮扬一带的地方官员没人敢给他甩脸子,这次薛淮始终闭门不见,难免会伤到蒋方正的自尊心。
而且蒋方正之言不无道理,两淮盐商搞互助互利那一套倒也罢了,若是染指运河商运,未免也太不把漕衙放在眼里。
宋义定了定神,对赵琮问道:“赵通判,那些盐商可曾向你申请船引?”
所谓船引,便是商船运送食盐粮食等基础民生物资的凭证。
以前各地的商户们都会使用漕船,自然不需要操心这些事情,他们只要足额付出运资便可,但是如今他们要另起炉灶,那就必须取得漕运衙门颁发的船引,否则就是公然走私。
还有一种情况不需要船引,这些商户们不用自家的船运送食盐和粮食等,只运那些非基础民生物资的货品,然后在钞关处缴纳商税就行。
对于两淮盐商来说,他们最重要的货物便是食盐,没有船引就会寸步难行。
赵琮的脸色略显古怪,迟疑道:“回参政大人,他们目前还未提交申请。”
“宋叔,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还没准备好。”
蒋方正冷静地说道:“那位薛同知向来谋定后动,他在朝中背景深厚,定然是想先在中枢取得支持然后直接向家父施压,朝中的大人们未必会站在漕衙这边,一旦让薛同知拿到准许,届时我们只能捏着鼻子下发船引,而这恰恰是漕衙不能接受的结果!宋叔,不能任由两淮盐商一步步准备妥当,最后再来撬动漕衙的根基。”
赵琮亦道:“参政大人,当下两淮盐商还未起势,若是等他们的船队壮大,与各地商户建立联系,再想打压就难了。”
宋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沉思片刻后问道:“你有何想法?”
赵琮眼中精光闪动,低声道:“大人容禀,下官认为只要严查这盐业协会成员的商船货物,便可令他们知难而退!”
“说具体一些。”
“是。下官这里有一份两淮盐协的会员名单,即日起只要是这些商户运送货物的船只,在进出扬州各闸口和码头时,下官会让巡检登上每一艘船进行彻查,他们的货物哪怕有一丝不合规处,都可直接没收并且处以罚银。”
赵琮显然深谙刁难之道,略显兴奋地继续说道:“眼下正是运河繁忙之时,在那几段密集通行的拥堵航段,盐协会员的船只必须最后通行,下官还可用临时水道管制的名义,直接禁止那些船通行。再者,运河主要码头必须优先供官船和漕船使用,协帮和散船次之,盐协的船最次。”
蒋方正微笑道:“赵通判此策高明,航道调度和巡检抽查本就是漕衙份内之权,就算那位薛同知想要站出来为两淮盐商撑腰,他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这桩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也是漕衙占理。”
“还有一条。”
赵琮压低声音,阴冷道:“漕衙负责稽查运河商税,可以在常规钞关税之外,增加一道漕运专项稽查税,查验那些盐商的货物是否和申报完全相符。他们运货历来品类繁杂数量庞大,稍有出入在所难免,只要抓住一点不符,我们便能立刻以偷逃税款论处,课以重罚乃至扣押货物一段时间!”
蒋方正看着跃跃欲试的赵琮,心里颇为满意。
在宋义抵达扬州之前,他便和此人密议数次,并且他知道赵琮为何如此热衷于针对站在两淮盐协背后的薛淮。
宋义听完两人的一唱一和,沉吟道:“这些手段固然有用,就怕激起盐商的逆反,你们得知道盐政改革是陛下颇为重视的大事。”
“宋叔放心。”
蒋方正镇定地说道:“此举并非是要对两淮盐商斩尽杀绝,而是希望他们能够认清事实,只要他们不再执着于组建船队挑衅漕衙,继而彻底打消这个念头,那漕衙又何必为难他们呢?”
宋义微微点头,显然对此有些意动。
不过他脑海中又不自觉地闪过桑承泽判若两人的变化,那诡异的状况让他心底始终萦绕着一丝不安。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义缓缓道:“兹事体大,非本官能够擅自做主,必须要取得蒋部堂的同意才能行事。这样吧,赵通判你可以继续打探消息,同时做好相应的准备,等到淮安那边传回消息,我们再出手也不迟。另外,有些手段不能滥用,让盐商们知道痛就行了,切莫彻底激化矛盾,那样得不偿失。”
赵琮立刻起身道:“下官遵命!”
蒋方正面带微笑,他笃定父亲会同意,因为薛淮想要组建船队之举绝对是漕运总督的逆鳞。
薛景澈啊……这可是你自找麻烦,怪不到本公子的头上。
260【摘心】
四月下旬,杭州城南。
暮春的凤凰山上,草木葱郁,新绿迭翠。
山风自钱塘江面吹拂而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浅淡的花香。
云安公主的行辕便设在山腰一处视野开阔、清幽雅致的皇家别院里。
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推窗即可远眺浩渺江波与繁华杭城。
花厅内焚着清雅的沉香,姜璃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目光却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层迭的山色。
苏二娘侍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份刚从扬州加急送来的密报,轻声道:“殿下,这是薛同知派人送来的密信。”
姜璃并未回头,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只是那原本慵懒随意的眸光,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
花厅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他们于一个月前抵达杭州,姜璃便将精力放在祈福一事上,一直到三天前才完成所有的仪程。
整个过程中姜璃心无旁骛,苏二娘遵照她的吩咐,除极个别紧要消息之外,其余事情一概不得惊扰,其中就包括薛沈两家定亲一事。
苏二娘依旧记得三天前告知姜璃那件事的时候,她脸上略显古怪的神情——薛沈定亲确实是早就确定的事情,但是姜璃没有丝毫介怀之意,反而看起来有些玩味。
那一刻苏二娘亦不知自己该安心还是不安。
她知道姜璃对薛淮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再加上姜璃不喜欢旁人脱离她的掌控,按理来说如今她能淡然看待薛淮和沈青鸾的婚事,这理应是值得庆幸的结果,可是苏二娘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换而言之,如今她越来越看不懂姜璃的心思。
时间仿佛被拉长。
姜璃终于缓缓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亦听不出太多情绪,依旧是惯常的慵懒腔调:“密信?写了什么?”
苏二娘明白她的意思,遂拆开信封取出一看,略显意外地说道:“薛同知想请殿下帮个忙,和两淮盐业协会有关。”
“这家伙……”
姜璃坐起身,伸手拿起榻边小几上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有事就求上门,无事就不理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说说吧,他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苏二娘心中一松,亦赔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这件事和杭州市舶司有关。两淮盐商准备弄一支船队,他们向杭州市舶司提举太监马顺递交了申请船引的文书,但是被卡住了。”
“马顺?”
姜璃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先的干儿子?”
“殿下好记性。”
苏二娘赞了一声,继而道:“马顺性情贪婪胃口很大,而且内廷和外朝互不牵连,他并不是很畏惧薛同知以及沈尚书。薛同知在信中说,马顺以盐运事关国计民生需谨慎核实为借口,一直拖延不允。倘若他只是想拿点好处倒也罢了,但马顺隐晦地表露出他想要占据干股的态度,而这显然不是薛同知和两淮盐商可以接受的条件。”
“呵呵。”
姜璃轻哼一声。
马顺把手伸得这么长不足为奇,宫里的太监一旦外放大多是这副德行,毕竟他们捞来的银子要拿出大部分孝敬给司礼监的那几位,只要上面舍得花力气庇护,他们连外朝的御史都不怎么忌惮。
说到底,这些宦官作为天子的家奴,他们只要足够忠心,天子对他们的宽厚远胜朝中大臣。
一念及此,姜璃转头看向苏二娘道:“你怎么看?”
苏二娘心里清楚,这是在问她如何看待两淮盐商组建船队一事,思忖片刻后答道:“殿下,薛同知心中有大丘壑。从他履任扬州开始,先肃清吏治再查盐政贪腐,如今又针对漕运积弊着手准备,可见他的目标并非治理扬州一地,而是……”
“而是什么?”
姜璃见她欲言又止,便意味深长地说道:“而是想把扬州新政前面两个字去掉?”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自古以来欲改革变法者,基本都没有好下场。
苏二娘轻声道:“或许薛同知没有想得那么远,他只是在解决当下的难题,据扬州那边的眼线回报,漕运总督蒋济舟之子蒋方正正在扬州搅动风云,漕衙显然已经察觉两淮盐商的动作,双方接下来必然会有一番争斗。”
“真是不让人省心呀。”
姜璃微微摇头,继而平静地说道:“传本宫懿旨,召杭州市舶司提举太监马顺,即刻来凤凰山行辕觐见。”
“是!奴婢遵命!”
苏二娘精神一振,立刻应声退下安排。
午后。
行辕正厅,气氛肃穆。
姜璃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常服却威仪自生。
厅内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市舶司提举太监马顺躬着身子走进来,他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簇新蟒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奴婢马顺,叩见云安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礼参拜,神情显得格外恭顺。
“起来吧。”
姜璃语调淡然,听不出喜怒。
“谢殿下恩典!”
马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依旧躬着腰,不敢直视公主凤颜。
“马顺。”
姜璃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缓慢,却给马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悠然道:“本宫离京之前,陛下特意交代过,让我问问你,这杭州市舶司的差事你办得如何了?”
马顺心头一紧,连忙回道:“回禀陛下,奴婢承蒙皇恩浩荡执掌市舶,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恩。一切事务皆按朝廷规制办理,不敢有丝毫懈怠。”
“哦?不敢懈怠?”
姜璃放下茶盏,寒声道:“那本宫问你,两淮盐业协会申请船引一事,为何至今未有批复?是他们的文书不合规制?船只查验不合格?还是水手不堪用?”
马顺脑子飞快转动,搬出准备好的说辞:“回殿下,盐运干系重大,奴婢是想着需得详加核查,确保万无一失,方可发放船引,以免出了纰漏,有损朝廷盐税,亦辜负陛下的信任——”
“够了!”
姜璃冷声打断他,矜贵冷厉之气显露无疑:“在本宫面前,收起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本宫知道,像你这种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不会把本宫这种有名无实的公主放在眼里。等本宫回了京城,自然会去找那位张秉笔,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居然会教出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奴才。”
“扑通!”
马顺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殿下,奴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您面前稍有放肆啊!”
“不敢?”
姜璃站起身,缓步走到马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寒声道:“你以为你在这杭州地界上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谁的眼睛?”
马顺是真的怕了,如果事先知道两淮盐商能搭上云安公主的关系,他又怎敢拿捏对方?
虽说云安公主非天子嫡女,可是天子对其的宠爱无以复加,那几位皇子亲王对其更是视若亲妹妹,司礼监中无论曾敏还是张先都不敢在姜璃面前稍有懈怠,更何况他区区一个提举太监。
当下马顺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连连叩头道:“奴婢有罪,请殿下开恩啊!”
姜璃冷哼一声,漠然道:“本宫可以饶你这一次,但是你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么?”
“明白!奴婢明白!”
马顺如蒙大赦,连忙表态道:“谢殿下开恩!奴婢这就回去立刻办妥,绝不敢有丝毫拖延,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请殿下放心!”
“滚吧。”
姜璃嫌恶地挥挥手,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马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去。
像他们这种天子的家奴,和外朝的大臣完全不同,生杀予夺皆在贵人一念之间。虽说姜璃不能直接下令杀了他,但是只要她回去在帝后面前撒个娇,干爹张先也保不住他,因此他哪里还敢迟疑,恨不能马上飞回市舶司办妥那件事。
姜璃迈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凤凰山葱郁的景色,仿若陷入沉思之中。
苏二娘走到近前,斟酌着措辞说道:“这次殿下又帮了薛同知一个大忙,想来他会明白殿下对他的看重。”
“我以前帮他还少么?除了一首破……哼,也没见他尽点心意。”
姜璃这句话让苏二娘哭笑不得,暗想那真是一首破词么?
若真是破词,殿下为何千里南下也要带在身边呢?
她当然不会戳穿这件事,只是顺着姜璃的话说道:“倘若薛同知是那种奉迎谄媚之辈,殿下又怎会对他寄予厚望呢?只有像他这般品格与能力皆优的年轻官员,才值得殿下如此看重呢。”
姜璃没有反驳此言,她知道苏二娘的话切中要害,只是……
片刻过后,姜璃忽地轻声问道:“二娘,你说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远记得另一个人?”
苏二娘一怔。
因为站在侧后方,她没有看见姜璃那双美眸中,突然泛起狡黠又危险的光芒。
261【火种】
自从宋义来过一次之后,漕运衙门和漕帮并无进一步的动作,似乎他们已经接受两淮盐商逐步自立的现实。
薛淮的生活重新恢复到忙碌充实的状态,夏税收缴进入关键时期,新政的深化井然有序,盐政改革和盐业协会的事务也需要他偶尔出席安定人心,只不过和之前略有不同的是,如今他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跟班。
桑承泽褪去初见时的骄纵戾气,换上一身靛蓝布衣,虽仍带着些许生疏,却努力模仿着江胜等人的举止。
他不再抱怨饭菜粗粝,也不再嫌弃差事琐碎,只是那双曾经只识得酒色财气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刻意摆出的沉稳。
这日午后,薛淮刚批阅完一批关于仪真县水闸修缮的工房呈文,正闭目揉着眉心。
桑承泽垂手侍立一旁,目光扫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又偷偷觑了一眼薛淮的侧脸,心中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浮躁又有些蠢动。
这些天他做的无非是端茶倒水和查找文书之类的事情,或者跟着薛淮外出时像个影子。
薛淮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立刻传授经天纬地的秘术,这让他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觉得乏味了?”
薛淮并未睁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桑承泽一惊,慌忙站直道:“小人不敢!”
薛淮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淡然道:“令尊当年刚入漕帮,也是从码头扛包和船舱清淤这种事做起。万丈高楼平地起,想做事,先得沉得下心,看得清脚下。”
桑承泽垂首道:“是,大人。”
薛淮知道他其实并不明白,于是随手拿起一份刚看过的盐税季报交给桑承泽,道:“看看这个,告诉我,三月份淮北盐场转运至扬州的粗盐,每引成本比二月涨了多少?涨在哪里?”
桑承泽手忙脚乱地接过厚厚的册子,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瞬间让他头晕眼花。
他硬着头皮翻找,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额角竟渗出细汗。
以前他去喝花酒都是随手一掷千金,何曾在意过这种琐碎的银钱数额。
过了半晌,他才嗫嚅着报出一个大概数字:“约莫涨了三十七文?小人看不太清这运费、损耗的细分…”
薛淮也不责备,只淡淡道:“三十七文听起来不少,但你要知道这一引盐从淮北盐场晒出来,经小工搬运装船、漕船运输、途中损耗,再经钞关查验,最后入库扬州盐仓,这三十七文分摊到每一个环节,对于灶户盐工来说就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漕帮以前收他们的份子钱,比这三十七文多多少?”
桑承泽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三十七文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但对那些苦哈哈的盐工和船夫意味着什么?
而漕帮过去收的份子钱,何止十倍百倍于此!
他想起薛淮曾经说过的民脂民膏,此刻这四个字仿佛有了沉甸甸的血肉,不禁涩声道:“难怪……以前听说百姓们经常在背地里咒骂漕帮。”
“看事情不能只看表象数字,要看到数字背后的人。”
薛淮端起茶盏,放缓语气道:“盐商成立协会施行互助互利,压缩成本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一个更稳定、更少被盘剥的运输通道,不想把命脉交给一个动辄以拳头说话的帮派。这才是你们漕帮真正的危机,不是少了多少份子钱,而是失去了被需要的价值。”
这番话如同重锤,再次敲打在桑承泽心头。
薛淮重新拿起一份卷宗,是一桩河工贪墨案的最新进展。
他看了片刻,将卷宗递给侍立一旁的桑承泽:“看看这份供词,还有旁边附的工料采购清单。”
桑承泽连忙接过仔细翻阅,这是一名负责采买河道疏浚工程所需麻袋草绳等物的小吏的供述。
小吏在供词中承认他虚报数量,勾结奸商以次充好,将采购价提高了两成,所得赃款与奸商四六分账。旁边附着的清单上,各项物品的数量和单价列得密密麻麻。
“看出什么了?”
薛淮端起茶盏,看似随意地问。
桑承泽皱眉细看,指着供词一处道:“大人,这小吏说每次虚增的数量不多,就几捆草绳和几十条麻袋,单价也只提了几文钱。他说想着积少成多,又觉得这些东西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
“嗯。”
薛淮啜了口茶,温言道:“然后呢?清单上呢?”
桑承泽又低头对比清单和供词,努力回想薛淮之前提点过的看账方法:“小人愚钝,这清单看起来总价是符合预算的,单项似乎也对得上他虚报后的价格。”
薛淮放下茶盏,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把工房上月上报的疏浚工程实际消耗麻袋和草绳的数目记录册找出来,和这份采购清单放一起对比着看。”
桑承泽立刻去旁边的公文架上翻找,很快找到一本册子。
他笨拙地翻到对应月份和河段,将两本册子摊开在薛淮案前,自己则半弯着腰,用手指点着逐项比对。
薛淮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桑承泽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项说道:“大人,这里采购清单上写的是五千条麻袋,但实际消耗记录册上,这个河段只用掉了三千八百条出头!”
薛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平静地说道:“继续。”
桑承泽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关键:“这个小吏不止虚增单价,还多报了整整一千多条麻袋!可这账面上怎么平的呢?总价对得上啊……”
“这就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也是愚蠢之处。”
薛淮拿起笔,在供词和清单上分别点了点,耐心地说道:“单看单价,他每次只提几文,单看数量,他报了五千条,实际只消耗三千八百条,多出来的一千二百条本该是结余,对不对?”
桑承泽点头。
薛淮引导道:“那剩下的一千二百条去哪里了?”
桑承泽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那奸商卖给小吏的就是虚高的价格,但数量没有五千条,东西根本没送那么多,所以实际消耗册上只有三千八!但是这两份账册非一人管理,这小吏只负责采购账,他是如何——小人明白了,他贿赂了负责管理消耗账的人,虚构出结余的一千二百条!”
“没错。”
薛淮放下笔,缓缓道:“所以这桩贪墨案子需要三个人合作,奸商以次充好提高卖价,两个管账的小吏互相勾结,他们既抬单价又虚报数量。表面上只是几个麻袋几条草绳,实则一层层的积少成多,你还觉得他们贪得少吗?”
桑承泽算了算,皱眉道:“一次看着不多,但次数多了河段多了,加起来也很可观。”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凡事注重细节,否则你就会变成睁眼瞎。”
薛淮凝望着桑承泽的双眼,认真地说道:“身居上位者,最怕想当然三字。你以为自己手握权柄,下面的人就会像提线木偶一般听从你的支配,然后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情绪中,就一定会被人蒙骗和戏耍。就拿这桩案子来说,即便我履任扬州以来查办治罪了很多贪官污吏,依然会有人铤而走险。”
桑承泽此刻的内心满是感触,一方面他深刻体会到做事的不易,另一方面也由衷地敬佩薛淮的眼光和手腕。
薛淮继续说道:“倘若我没有发现这里面的蹊跷,糊里糊涂地轻判,必然会导致其他人效仿。因为在他们看来,就算贪墨官府的银子,只要做得足够小心周全,最后不过是被小小惩戒一番。长此以往,还有谁会服你?谁会惧你?”
桑承泽叹了一声,迟疑道:“大人这般一说,小人顿时有些头疼。漕帮数万帮众,光是分舵管事就有十几位,这些人一个个比猴还精,就连家父都很多时候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人这点本事恐怕更难降服他们。”
薛淮微笑道:“怕了?”
这两个字仿佛触动桑承泽的弱点,他毫不犹豫摇头道:“不怕!”
“不怕就行。”
薛淮神态温和,徐徐道:“漕帮内部情况和官府有相同之处,但也有不同之处,今日我便教你如何行事。”
桑承泽恭敬地说道:“请大人赐教。”
薛淮道:“治人驭事,根本在于明衡二字。明事理,明人心,明利害;衡得失,衡轻重,衡缓急。”
桑承泽心神一凛,努力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
薛淮并未任由他自己胡思乱想,随即便将那十八个字掰开揉碎,用一个个实例分析每部分的细节。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窗外暮春的阳光渐渐偏移。
在漫长的教导之后,薛淮望着桑承泽,语重心长地说道:“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若想带领漕帮焕发新生,就要强迫自己沉淀在每一处细节中,而不是整天幻想登高一呼便能应者如云。”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道:“谢大人教诲,承泽铭记于心。”
先前他刻意摆出的沉稳,此刻终于变成眼底一丝真正坚定的光。
262【欺人】
五月初的扬州东关码头,烟尘滚滚,汗臭熏天。
千里运河在这里打个弯,浩荡的河面被密密麻麻的桅杆塞满。
漕船高大如楼吃水极深,满载着白花花的漕粮,在河心主航道沉稳缓行,船上一面面官旗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势。
各色商船、客舟、货驳像无数急于归巢的鱼虾,挤挤挨挨地簇拥在靠近码头的狭窄水道里,等待着依次通关的号令。
户部钞关的税棚前排着蜿蜒的长龙,等着缴纳船料税。
扬州府税课司的棚子前同样人头攒动,入城缴税和出城核验,没人敢轻忽大意。
与此同时,几面写着“漕”字的皂旗,无声地插在码头几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旗下肃然站着身穿黑红号衣的漕衙兵丁。
辰时末,日头渐高,将水面晒得晃眼。
两艘青灰色船身、悬挂着“广泰”号旗的中型商船,终于艰难地挤出小秦淮河与运河交汇的拥挤岔口,缓缓驶向东关码头划定的待检泊位。
船头站着广泰号的管事林瑞,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茧绸直裰。
“靠稳了!缆绳抛过来!”
码头力工的呼喊略显沉闷。
船身微微一震,终于贴上木质的泊岸。
林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不安,自从四月底以来,广泰号的商船每次进出城都会遭遇漕衙监兑厅的临时抽查。虽说这是漕衙的权力,但他们针对广泰号的意图有些明显,像林瑞这样的管事都曾向沈秉文和总掌柜禀报过,然而上面只是让他们耐心应付。
船刚停稳,踏板还未完全搭好,一队人便气势汹汹地踏上甲板。
为首之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男子,一身监兑厅典吏的灰蓝色公服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穿得一丝不苟。
他面皮泛黄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三角眼深深凹陷,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像在审视砧板上的肉,透着一股子刻薄与阴鸷。
此人正是监兑厅通判赵琮手下头号心腹,名叫霍宣德。
“漕衙抽检,账簿、货单、路引、还有税课司的放行凭证,统统拿来!”
霍宣德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掠过林瑞,直接钉在他身后抱着账册的伙计身上,仿佛眼前这些人只是一堆会走路的货物。
林瑞心头一凛,脸上迅速堆起谦卑的笑容,躬身上前一步:“霍大人辛苦!大热天的还劳您亲自上船查验,一应单据都备好了!”
他双手恭敬地将一迭文书奉上,包括那份至关重要的税课司凭证。
霍宣德鼻腔里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枯瘦如鹰爪的手指一把将文书夺过去,踱到船舱入口一处有阴凉的地方,背对着众人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甲板被烈日烤得发烫,汗水顺着林瑞的额头鬓角淌下。
“嗯?”
霍宣德的指尖突然停在一行字上,三角眼猛地一眯,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转身看向林瑞道:“林管事?”
林瑞心头一紧,连忙应道:“小人在。”
霍宣德扬了扬手中的税课司凭证,又对着账簿比划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这凭证上写得明明白白,湖州上等生丝绸缎陆拾箱,你这账上也是陆拾箱,数目倒是对得上。”
林瑞刚松了半口气,却听霍宣德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不过按照规矩,本官还是得查一下实物。”
两个如狼似虎的漕兵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一个贴着“湖绸”封条的箱子拖到船板中央。
霍宣德踱过去,伸出他那只枯瘦的手掌,装模作样地在箱盖上拍了拍,又用指关节敲了敲侧板,随即沉声道:“开箱!”
“霍大人,这……”
林瑞脸色微变,这绸缎最怕尘土水汽,开箱查验极易受损,连忙恳求道:“都是上好的湖绸,税课司的大人们已经查验封箱了,您看这上面还有封条呢。”
“税课司验的是扬州地面上的税,监兑厅查的是运河上的规矩!”
霍宣德三角眼一瞪,沉声道:“运河之上,皆归漕衙专断,你莫非是心虚了?”
林瑞只觉一股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咬了咬牙,对旁边脸色发白的伙计点点头,伙计只能小心翼翼揭开封条撬开箱盖。
柔滑如水的湖绿色绸缎在阳光下流淌出温润的光泽。
霍宣德却看也不看那绸缎的成色,伸出他那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竟直接探进绸缎堆里胡乱摸索着,粗暴地将迭放整齐的绸缎翻得一团糟。
林瑞心疼得眼角直抽,却敢怒不敢言。
霍宣德直起身,对旁边的小吏说道:“称一下这箱货有多重。”
林瑞不敢阻拦,只能任由那些漕兵将上好的丝绸悉数倒出来过秤。
片刻过后,小吏对霍宣德说道:“回大人,这箱湖绸重八十四斤六两。”
“哦?”
霍宣德看了一眼手中的税课司凭证,幽幽道:“林管事,这凭证上写明每箱净重八十斤整,税课司验过封箱,这总没错吧?可是如今查明一箱重八十四斤六两,竟然多出四斤六两,这批货陆拾箱便多出二百余斤,不知你作何解释啊?”
林瑞脸上浮现不敢置信之色,心中怀疑这是对方做了手脚,但是又不敢公然质疑漕运衙门,因而只能赔笑解释道:“霍大人,前两天有几场小雨,货箱难免有些潮气侵入,加之装箱时丝绸卷得紧实,路上略有压紧,分量上许是稍有变动,这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通融?”
霍宣德面色一变,寒声道:“好一个在所难免!林管事,这种事岂能含糊?你可知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今日你们广泰号少交二百余斤货物的税款,若是运河上的商船都这样,每船都在所难免地少交税,一年下来朝廷要损失多少商税?这责任你担得起吗?还是说你们广泰商号仗着根脚硬,就不把朝廷的规矩放在眼里?”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林瑞只觉得眼前发黑口干舌燥,辩白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霍宣德见他不语,鼻子里又发出一声冷哼,目光如毒蛇般在船舱里逡巡,最终落在另一堆贴着“徽墨”封条的箱子上,于是迈步踱了过去。
“既然丝绸分量不对,那我们再看看旁的,总不算刻意为难吧?”
霍宣德慢悠悠地说着,手指随意地指向其中一箱徽墨,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箱,打开!”
伙计哆嗦着打开箱子,只见一块块厚重的油烟墨锭整齐地码放在铺着油纸的箱内,漆黑光亮宛如乌金。
霍宣德这次更加仔细,他甚至蹲下身,一块块地拿起墨锭查看印款,动作慢得令人窒息。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甲板上静得可怕,只有运河水流拍打船身的汩汩声。
霍宣德拿起一块墨锭放在掌心仔细端详,片刻后冷笑道:“林管事,你过来好好看看!”
林瑞硬着头皮上前。
霍宣德直接将那块墨锭用刀绞开,露出内里的材质,然后伸到林瑞面前说道:“你自己闻闻,这墨锭里面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林瑞急忙辩解道:“霍大人,这墨锭皆是整块压制,所用烟料和胶料存在批次差异,墨色深浅和气味浓淡稍有不同实属正常,绝非——”
“放屁!”
霍宣德直接打断他,神情不善地说道:“本官在运河上稽查十几年,什么下三滥的夹带手法没见过?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就是典型的走私勾当!外面一层薄薄的徽墨皮子做掩护,里头填的什么腌臜东西?你们广泰号是不是把禁物混在这墨锭里?然后想着浑水摸鱼偷运过关?”
“禁物”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瑞和所有广泰号伙计的头上,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霍大人!”
林瑞忍不住加重语气,盖因对方这明显是无中生有恶意刁难,抓着一点小问题便危言耸听,当即正色道:“小人敢对天发誓,广泰商号历来奉公守法,绝无夹带走私之举,还请大人明察!”
“林管事,这些话你还是留到衙门里再说吧。”
霍宣德挺直腰板,脸上所有的刻薄和阴鸷都化作最直接的狰狞,对着身后的漕兵厉声道:“现有广泰号商船两艘,货物与凭证严重不符,丝绸偷逃税款,墨锭品类与数量存疑,有重大夹带嫌疑。证据确凿,即刻封船扣货,船上所有人员带回监兑厅严加审问!”
“喏!”
漕兵齐声应喝,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
“你们不能这样——”
林瑞试图争辩,然而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漕兵粗暴地扭住双臂,狠狠按倒在滚烫的甲板上,粗糙的船板摩擦着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这一幕很快便传遍码头之上,其中有不少隶属两淮盐业协会的商号中人,可是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漕军,没有一人敢冒然上前。
他们望着那两艘船上广泰商号的旗帜,心中登时充斥着无尽的担忧。
263【人心思变】
扬州城内西南一带,有一座景色雅致类似江南园林的名园,便是与影园不相上下的休园。
自从两淮盐商协会成立之后,休园便逐渐成为淮扬商界的中心,那些中小商贾更是以能够进入休园见到乔望山为荣。
也有那等心思机敏之辈,知道乔望山能够成为会首是因为沈秉文的谦让,后者才是薛同知心中的自己人,尤其是薛沈两家定亲的消息传开后,他们愈发认定沈秉文才是将来的淮扬商界领袖。
只不过住在沈园的那位大小姐是薛同知的未婚妻,一般人委实不敢上门叨扰,只能继续隔三差五去休园拜访,争取提前弄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然而今日休园正厅的氛围有些凝重。
去年盐协成立之初,除会首乔望山和副会首沈秉文之外,一共推举出十五名核心会员,他们便是两淮盐商最有实力的代表,且和已经覆灭的刘郑等豪族牵连不深,都已得到薛淮和黄冲的认可。
今日十七位巨商齐聚休园,这是过往极难见到的场景。
乔望山和沈秉文坐在主位,余者分左右而坐,厅内侍者随从虽多,却无一人发出聒噪声响。
“诸位来得这么齐,老朽还以为自己下了帖子。”
乔望山当先打破沉默,老脸上浮现温和的笑意。
他虽已年过花甲,但这大半年来领袖盐商,如今依旧显得精神矍铄。
众人自然要给这位会首面子,当即心思各异地附和几句。
乔望山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不由得看向旁边的沈秉文,后者遂微微颔首。
稍稍思忖过后,乔望山便直白地说道:“诸位今日的来意,老朽大致猜到了几分,想来是和最近漕衙的区别对待有关?”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王世林叹道:“乔老,想不到漕衙和漕帮会如此行事,往后可怎么办呢?”
不少人对这句话心有戚戚。
对于厅内这些商贾来说,他们追求的是和气生财,没人想招惹漕运总督衙门。
虽说他们有办法远离漕衙的控制,比如专走陆路货运,只要不和千里运河扯上关系,漕衙便无法直接威胁到各家商号,然而商人做事必须要考虑成本。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在座某人名下的商号要运送两千斤货物前往徐州,走陆路需要最少半个月,耗费银钱大概在七十两左右,而走运河水路只需最多七天,沿途耗费大概在四十两左右。
简而言之,只要运河货运能够抵达的地方,商号耗费的时间和银钱都只是陆运的一半左右,对于几家拥有商船的大商号来说,成本还会更低一些。
没人能够无视如此巨大的差距,倘若行商不是为了赚钱,他们又何必担着那么大的风险奔波各地?
乔望山环视众人,温言道:“从目前来看,漕衙针对的只是乔家德安号和沈家广泰号,你们倒也不必忧心忡忡。”
这是一句实话。
将近半个月以来,漕衙只针对乔沈两家的商船,而且他们分寸拿捏得非常好,就算无休止地盘查这两家的商船,也会避开他们的盐运,从而避免和两淮盐运司产生矛盾,只针对这两家的其他产业。
不过之前漕衙的动作仅限于登船盘查言语刁难,然而昨天扬州监兑厅在东关码头果断出手,直接查扣了沈家的两艘货船和乔家的三艘货船,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扬州商界,因而今天盐协的十五名核心会员联袂来到休园。
听到乔望山的宽慰,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黄德忠喟然道:“乔老,漕衙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这几天城内漕帮的人也不安分,时不时就给在下家里的产业找点麻烦。”
这番话登时迎来其他人的共鸣和附和。
虽说漕运衙门只针对乔沈两家,但是漕帮那些人做不到绝对的冷静克制,即便他们不敢在明面上胡来,挑起一些事端却是拿手好戏。
“漕帮这边的事情好解决,若是真有人敢上门捣乱,直接上报府衙就好。”
沈秉文平静开口,看向众人说道:“之前漕帮那位三少爷的事迹,想必诸位早就知晓,府衙断然不会坐视。”
这个表态让一众大商人稍稍安心。
桑承泽打伤了乔文轩,然后亲自来到休园向乔家赔罪,如今还留在薛淮身边做事,有这样一个“人质”在,漕帮肯定不敢太过分。
问题在于相较漕帮,这些人最畏惧的依旧是漕衙,对方在千里运河上有无数合规的理由拿捏他们。
乔望山观察着众人的神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缓缓道:“诸位心里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没人开口,厅内陷入一片沉默。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漕衙和漕帮为何要针对他们,归根结底是因为盐商协会的成立,影响到那些人的切身利益。
只要盐商协会解散,盐漕之争便可立刻化解,双方重新回到以前那种和谐的关系。
然而谁敢提出此事?
盐协乃薛淮亲自推动成立,他亲自拟定协会的章程,为营造一个相对公平公开的经商环境呕心沥血,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未过多干涉盐协的日常运行,反倒在这些商人有需要的时候出面安抚人心。
对于这些盐商来说,盐协的成立给他们带来很多好处和便利,比如申购盐引不再像以前那般四处打点,比如彼此存在直接竞争时会有人帮忙协调,比如不再需要向漕帮缴纳份子钱从而大幅节省开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们亲身感受到的好处。
虽然他们的眼界没有薛淮开阔,但他们隐约意识到随着协会的不断完善,他们身为第一批加入的核心成员,将来能够获益的地方远不止这些。
倘若不是现在需要面对漕运总督衙门这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盐商一定会是协会最坚定的拥趸。
乔望山见始终没人开口,便轻咳一声,正色道:“既然大家都不肯说,那老朽就说几句吧。老朽相信在座每个人都记得,在薛大人履任扬州之前,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许观澜和刘傅、郑博彦等人狼狈为奸,一手把持着两淮盐业的利润,对待我等恨不能吃干抹净。倘若不是薛大人出手查办他们,我等的家业就算能够存活下来,也必然是苟延残喘之态。”
“没错!”
坐在右边的徐德顺感慨道:“当初许观澜等人设计引窝一事,若非薛大人棋高一着,请来乔老、沈员外和杭州同仁出手相助,徐某的祖业都要被那几人夺走。哪怕只因为这件事,徐某也绝对会支持薛大人,支持我们盐商协会!”
乔望山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便是这个道理。薛大人为了我们两淮盐商付出多少心血,诸位都看在眼里,而在盐商协会成立之初,薛大人便讲过这会引来漕衙和漕帮的忌惮,当时诸位并未提出异议,为何如今又因为一点点曲折和磨难,便作此颓丧之态呢?”
众人不由得羞愧低头。
片刻后,坐在王世林身边的周岩小心翼翼地说道:“乔老,漕运衙门终究不是我等商贾能够抗衡的,不过在下今日前来并非是怀有二心,只是希望乔老和沈员外能够代表我等出面,就此事向薛大人求援。”
黄德忠点头道:“是啊,乔老,所谓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人若是触怒了漕运衙门,只怕各家的商船往后再也不能出现在运河上,这个后果实在承担不起。”
片刻之间,便有七八人出言附和。
对于他们来说,留在盐商协会能够享受到很多便利和好处,但是彻底得罪漕衙同样得不偿失,因此最好的法子就是请薛淮出面,只要那位无所不能的薛大人和漕运衙门谈妥,他们就不用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乔望山心中泛起一抹失望,面上并未显露,只沉声道:“容老朽说句实话,你们把薛大人当成什么了?遇到困难就指望薛大人出手解决,平时优哉游哉地大笔赚银子,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只想享受权利却不肯承担义务,盐商协会恐怕无法接纳这样的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纷纷色变。
乔望山这番话不好听,却是真正的实话。
倘若盐协永远要靠薛淮遮风挡雨,而他们只用躲在后面赚得盆满钵满,那对于薛淮来说何必费这份心思呢?
沈秉文看着众人的神色,开口说道:“乔老息怒,漕衙毕竟手握大权,王兄和黄兄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既然如今漕衙只针对乔沈两家,那就请乔老和在下去一趟监兑厅,和那位赵通判交涉一番,看看是否能化解彼此之间的误会。若是能够顺利解决,我等就不必去打扰薛厅尊,也能让大家安心,如何?”
乔望山沉默片刻,最终点头道:“也好,就按沈贤弟的建议来办,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连忙表态。
等他们离开正厅之后,乔望山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对旁边的沈秉文说道:“这次……只怕我们要狠狠丢次脸面了。”
沈秉文微笑道:“同甘易,共苦难,不如此便无法看清人心。”
乔望山亦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看向府衙的方向。
漕运衙门最近的动作早就在薛淮的意料之中,而他和沈秉文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包括今日这场不算愉快的商谈,一切都按照薛淮的推断而进展。
这一刻乔望山忽然觉得有些畏惧,因为他到现在为止根本看不透那位年轻的大人布下的棋局全貌。
他只能默默叹一声,后生可畏。
264【三十年河东】
翌日,漕衙扬州监兑厅正堂。
时近正午,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却驱不散堂内弥漫的冷硬气息。
堂上主位空悬,通判赵琮并未高坐其上,而是站在一张堆满卷宗的长案后,仿佛正专注于公务。
他身着从五品青袍官服,身形略显瘦削,此刻正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份卷宗的边角。
乔望山与沈秉文各坐在一张官帽椅上,前者穿着一身深褐色万字纹锦缎长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平和地注视着赵琮。
后者身着一袭月白暗云纹直裰,身姿挺拔,眼神沉稳中带着一股内敛的锐气。
两人身后,各只跟着一位老成持重垂手侍立的管事,沉默如影子。
“赵大人。”
乔望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老朽今日与沈员外冒昧前来,实因昨日贵属扣下沈乔两家五艘货船之事。此事牵涉甚广,老朽觉得有必要亲向大人陈情一二,恳请大人明察,予以便宜处置。”
赵琮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乔望山和沈秉文脸上扫过,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透着一股疏离的官气:“乔老但说无妨。”
乔望山便道:“多谢大人。昨日乔沈两家五艘货船在入港报验时突遭贵属扣押,理由皆为涉嫌偷漏税款及夹带。此事突如其来,且与我等素日遵纪守法之实情大相径庭,实在令人费解与忧心。不知大人可否示下,好让我等心服口服,及时补正或申辩。”
赵琮脸上敷衍的笑容淡去,慢条斯理地说道:“乔老稍安勿躁。乔沈两家的货船,经本官手下经验老到的典吏查验,确有多处疑点。此乃公事,岂能因货主身份而有所偏废?二位都是明白人,当知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慎。”
乔望山眉头微蹙,声音依旧平稳:“大人,货单偶有细微出入,此乃行商常有之事,至于夹带之说更是无稽之谈。税课司既已查验放行,漕衙若对细节存疑,大可当场复核,何至于骤然扣船扣人,形同查封?此举不仅使我等商号蒙受巨损,更令其他商户人心惶惶,恐非朝廷鼓励商贸之本意。老朽恳请大人,念在初犯且情有可原,允我等补缴所涉争议款项,如何?”
赵琮微微摇头,语气显得十分强硬:“乔老此言差矣。税课司验的是扬州地方税赋,而漕衙专责运河航道稽查与漕运相关税项,二者权责分明,岂可混为一谈?贵号货物在运河码头被查出问题,若只因二位身份显赫便网开一面,置朝廷法度于何地?如今船只货物皆已封存,相关人等亦不会受到苛待,只等案情查明。二位还是请回吧,静待结果便是。”
堂内气氛骤然一肃。
其实乔沈二人以前没少和赵琮打交道,两边的关系还算和谐,毕竟广泰号和德安号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商号,每年能给漕衙和漕帮带来非常丰厚的利益,赵琮又怎会怠慢两位财神爷呢?
若是换做以往,他的下属绝对不会针对这两家的货船。
然而盐商协会成立之后,虽说乔沈两家依旧会租用漕船,但是逐步降低对漕衙的依靠是不争的事实,更不必说他们还在领头购置船只,倘若真让这些盐商把船队弄出来,岂不是公然和漕衙争利?
基于此,在宋义将相关情况禀报给蒋济舟后,那位总督大人最终还是决定直接从领头的乔沈两家下手,像昨天的情况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盐商协会不低头,将来他们在运河上会寸步难行。
沈秉文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他抬眼看向赵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赵大人,漕衙稽查亦当有理有据公平公正。大人方才所言之疑点,细究起来恐难经得起推敲。况且这几日来,沈乔两家船只进出码头屡遭漕衙特别关照,盘查之频繁苛刻远超其他商号,此等区别对待难道也是漕衙职责所系?”
赵琮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强辩,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忽然从侧门传来:“沈员外此言,倒像是在指责漕衙执法不公了?”
话音方落,一位身着云锦华服的年轻公子,摇着一柄洒金折扇,步履从容地踱了进来,正是漕运总督蒋济舟的独子蒋方正。
赵琮一见蒋方正,紧绷的脊背都放松了几分,连忙笑着招呼道:“蒋公子。”
蒋方正随意地点点头,目光在乔望山和沈秉文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沈秉文脸上,那笑容更深了几分:“蒋某方才在偏厅小憩,不想竟能在此得遇两位扬州商界的泰山北斗。乔老精神矍铄,沈员外更是风采不减,实乃闻名不如见面。”
乔望山和沈秉文神色镇定,同时行礼道:“见过蒋公子。”
蒋方正还礼,然后走到案旁斜倚着案角,慢悠悠地开口道:“赵大人,这是怎么了?乔老和沈员外亲自登门,莫非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情?”
赵琮连忙将扣押船只货物的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当然没忘记特意强调他和下属们都是按章办事。
“原来如此。”
蒋方正听罢合上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转向乔沈二人,淡然道:“乔老,沈员外,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漕运稽查关系国课,赵大人秉公执法正是其恪尽职守的表现。你们身为盐商协会的领袖,更应为扬州商界表率,遵纪守法才是本分。自家的货船被查出问题,不先反思自身疏漏,反倒质疑起漕衙的公正来了?这岂是商界耆宿应有的气度?”
沈秉文迎着蒋方正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说道:“蒋公子所言甚是,遵纪守法确为商贾本分,沈某与乔老对此从未有半分懈怠。关于昨日之事,若漕衙官员察觉货单存在细微出入,本可当场厘清补缴了事,何至于兴师动众扣船封货,令无辜商贾蒙受不白之冤与无妄损失?”
蒋方正眼中浮现一抹阴霾,随即化作一声轻笑,那笑声在空旷的正堂里显得有些刺耳:“呵呵,沈员外言重了。或许在二位看来,漕衙此举是区别对待,但在蒋某看来这恰恰是对你们两家的保护啊。”
乔望山当初能跟许观澜和刘傅缠斗多年,养气功夫自然不俗,因而淡淡道:“愿闻蒋公子高论。”
蒋方正走到二人对面坐下,恳切地说道:“乔老,如今两淮盐协风头正劲,运河之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若是漕衙对你们网开一面,纵有疏漏亦轻轻放过,旁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说漕衙执法不公?会不会助长某些人投机取巧之心?届时损失的就不只是你们几艘船的货物,而是漕运的规矩和朝廷的威严。赵大人看似让你们吃了点亏,实则是在维护整个扬州商界的名声,二位都是聪明人,难道连这点良苦用心都体会不到?”
这番话颠倒黑白令人作呕,偏偏他还装出一副公正姿态。
乔望山摇头道:“蒋公子高论,老朽受教了。只是盐协成立乃奉薛大人之命,行互助互利规范行商之举,从未有过逾矩之心,更不敢有挑战朝廷法度之意。我等所求不过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待遇,还望蒋公子体谅,亦请赵大人高抬贵手解此困厄。”
他不提薛淮还好,蒋方正闻听此言便脸色一变。
想他在淮扬各地皆为座上宾,唯独在扬州府衙狠狠丢了脸面,时至今日依旧没有见到薛淮,这让养尊处优的蒋大公子如何能忍?
于是他站起身来,幽幽道:“乔老言重了,蒋某不过一介闲人,哪有什么资格美言?赵大人依法办事,又何需高抬贵手?若放过可疑之物,将来运河上出了大纰漏,这责任是你乔老来担,还是他沈员外来担?抑或是那位薛大人来担这漕运失察之责?”
沈秉文冷冷一笑,肃然道:“蒋公子句句不离法度,好,那我们就只论法度!敢问赵大人,漕衙扣押船只货物的律令依据何在?扣押时限又是几何?若查验结果证明并无夹带走私,只是些许误差,漕衙又当如何赔偿乔沈两家因此造成的巨额损失?《漕律》中对此可有明文规定?还请大人示下!”
赵琮被问得一时语塞,《漕运律》中关于稽查扣押虽有规定,但具体时限和赔偿细则确实比较模糊,漕衙掌握着极大的自主权。
若是一般中小商户,自然没有和漕衙叫板的底气,但是乔沈两家终究不同。
短暂的沉默过后,赵琮敷衍道:“沈员外,这运河稽查本就是防患于未然,扣押可疑船只是为查清真相杜绝隐患。若是最后查明没有问题,本官自会放行那五艘货船。”
蒋方正打量着乔沈两人的脸色,忍不住戏谑道:“沈员外若是不耐烦等,大可以去府衙击鼓鸣冤,看看薛同知是否能越权插手漕运专案?哦……蒋某忘了,薛沈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或许薛大人看在姻亲份上,会破例干预一二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乔望山脸色沉肃,那双望向蒋方正的老眼中泛起冷厉之色。
沈秉文亦看向蒋方正,他并未因为对方的挑衅而失态,但语气也变得无比严肃:“蒋公子,小女与薛大人之婚约,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上禀天听。公子贵为总督府衙内,更当谨言慎行以全官宦体面。至于漕运之事,自有公理国法裁断,与私谊何干?公子以此等轻薄之语相讥,不嫌有失身份么?”
赵琮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冷汗都下来了,连忙打圆场道:“沈员外息怒,蒋公子也是一时戏言,当不得真。”
“沈员外教训的是,蒋某方才孟浪了。”
蒋方正朝沈秉文拱手,然而眉眼间的笑意证明他并不在意对方是否介怀,随即对赵琮说道:“赵大人,乔老和沈员外方才说得很清楚,漕衙要给他们一个公正的交代。蒋某觉得,你可要慢慢查仔细查,切莫冤枉守法商户,也不能放过违法之人,总之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赵琮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即欣然许诺。
乔望山看了一眼两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这就是漕衙的回应,我等只希望此事能早日水落石出,还我沈乔两家一个清白,也给这运河上下一个真正的公平公正!”
说罢,他和沈秉文站起身来,草草一礼便转身离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赵琮来到蒋方正身旁,恭敬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大公子,这两人今日一去,只怕转头就会前往府衙诉苦。”
“又如何?”
蒋方正笑了笑,悠悠道:“当初薛淮不把本公子当回事,焉知不会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该他来登门求见了。”
他施施然迈步离去,眼底闪过一抹略显诡异的阴冷之色。
265【胸怀宽广】
同知官邸,东头那座小院。
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缓步踏入,她看着院内熟悉的环境与陈设,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徐知微曾经被困在这座小院将近两个月,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并非是因为担忧自身的安全,而是她突然发现过往十九年的生活只是一场利用和欺骗。
这种信仰崩塌的经历让她怀疑人生的意义,若非有沈青鸾朝夕相伴的开导,或许她很难从那个困境中走出来。
今日故地重游,当然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只因柳英请求薛淮要见她一面。
那夜在沈园东苑的相见,徐知微本以为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心里也做好割断旧尘的准备,然而那个女人终究对她有养育之恩,所以她还是来了。
徐知微缓步进入房内,虽说她没有练过武功,但也能察觉这座小院的守卫之森严不下于当初她在的时候。
“知微,你……你来了。”
房内响起一个紧张不安的嗓音,与此同时还有一连串铁器摩擦的声音。
徐知微抬眼望去,只见穿着一身素净衣裳的柳英局促地站在几步开外,她看起来一切正常,不像是受到过苛待,只有两个脚踝上精钢所制的镣铐能够表明她的身份和处境。
“嗯。”
徐知微轻轻应了一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柳英,记忆里的姑姑总是如春风一般温和,忙于正事的时候又显得专注可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展现出独特的气质,而此刻她如同枯萎的秋叶一般,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却满身颓败的暮气。
柳英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小心翼翼地说道:“坐下说话?”
“好。”
徐知微点头,然后向一旁的交椅走去。
柳英左右看看,拖动着脚上的镣铐坐在她对面,然后关切地问道:“你最近可好?”
这短短五个字让徐知微心生波澜,面上沉静地说道:“还好。”
柳英并不介意她冷漠的态度,其实她今天愿意来一遭、愿意坐下和她说说话,这便已经足够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英又问道:“济民堂……现在如何了?”
徐知微静静地看着她,无论柳英心里藏着多少秘密,她对济民堂的感情应该没有虚假,毕竟那是她这一生的心血所在。
想到这儿,徐知微缓缓道:“济民堂还在。经过这几个月官府的清查,各地的济民堂都已和妖教断绝关联,不过很难维持以前那样的规模。在薛大人的安排下,湖州和嘉兴等地的济民堂已经闭门歇业,目前只保留杭州、苏州、扬州和金陵四间药堂。”
“这样也好,还在就好。”
柳英轻叹一声,试探道:“那你呢?”
“从半个月前开始,我便回到扬州济民堂坐诊。”
徐知微一言带过,随即迟疑道:“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柳英闻言沉默,心中陷入痛苦的挣扎。
事到如今,她和徐知微断无可能回到以前的状态,纵然她已将所知的绝大多数秘密告知薛淮,这也只能帮她换得一个安稳的下半生,不会对她和徐知微的关系产生任何有益的影响。
她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她从始至终对徐知微利用和欺骗,固然在这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中,她并非绝情冷血之人,可是当胡娇娘带着老祖的命令而来,她最终的决定是对徐知微弃如敝履。
正因如此,她才想再见徐知微一面,告诉她当年那件事,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此偿还对她的亏欠。
然而真正见到徐知微,发现她对自己并无明显的恨意,柳英又不禁陷入挣扎。
这世上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徐知微的身世,而徐知微往后不可能接触到那几个人……
“没什么大事。”
柳英勉强一笑,苦涩道:“这些年骗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一直没有认真地向你致歉。知微,我不奢望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将来能好好的,过你想要的生活。”
“虽然你用假话骗了我,让我差点酿成大错,好在薛大人没有吃下那颗养心丹。至于你后来逼我自尽,其实这没有什么,因为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还给你亦是理所当然。我唯一介怀的地方,在于你发展济民堂只是为了妖教,这让我怀疑这么多年的努力是否在助纣为虐,不过——”
徐知微顿了一顿,平静地说道:“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便不要再纠葛。往后我会继续行医救人,而你……只要你能帮薛大人铲除妖教,他不会苛待你的。”
柳英心中既宽慰又酸楚,只能点头道:“我会的。”
“那我走了。”
徐知微站起身来,她微微低着头,似乎不愿和柳英的视线接触。
柳英连忙起身,忍不住问道:“知微,你还恨我么?”
徐知微想了想,摇头道:“不恨了。”
无恨亦无情,转身便是陌路。
柳英知道这就是徐知微的回答,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她似哭似笑地说道:“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徐知微说出这三个字,便迈步向外走去。
柳英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不由得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
走出小院,徐知微忽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
今日一见,前尘理应彻底断绝,往后再无瓜葛。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伤感却依旧令她怅惘,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意想不到的苦难,也会有柳暗花明之时。
“如果沈大小姐此刻在这里,她一定会说你看起来很孤独。”
不远处忽地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徐知微一怔,扭头望去,只见穿着一身常服的薛淮站在树荫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民女见过薛大人。”
徐知微收拾心神,前行数步向薛淮福礼。
“徐神医不必多礼。”
薛淮淡淡一笑,继而道:“我还以为你会大哭一场,看来是我小瞧了你,神医的心志确实比一般人要坚韧些。”
徐知微望着他俊逸面庞上浅淡的笑意,尊敬又不失分寸地说道:“厅尊过誉了。”
两人一时静默,薛淮缓缓道:“往后扬州济民堂还需你多多费心。”
“民女定当尽力。”
徐知微稍显迟疑,又道:“厅尊,民女有一事好奇,不知能否请厅尊解惑?”
薛淮转身示意她前行,点头道:“你问。”
徐知微斟酌道:“当初厅尊为何能笃定柳英会逼我自尽?”
薛淮稍稍沉默,转头望着她那张冷艳的容颜,淡然道:“如果柳英真的如你所想那般在意你,她就不会用一个谎言迫使你在影园下毒。虽说官府中人并非无所不能,但我身边精锐护卫众多,总能查到你头上。只要你迈出那一步,无论你最终是否得手,最后你都无法幸免。由此可知,在你来到扬州那一天起,你便是柳英手中的棋子,当棋子失去作用自然就会变成弃子。”
“厅尊明察秋毫,民女佩服之至。”
徐知微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已经真的放下过往纠葛。
薛淮微笑道:“术业有专攻罢了,就像你如此年轻便能成为神医,而我对医书没有半分兴趣。”
徐知微一笑置之,片刻后轻声道:“大人似乎总能看透人心。”
若是这句话由沈青鸾说出,薛淮肯定会顺势调侃几句,但是他知道分寸和界线,因而笑道:“也非时时皆准,譬如那位沈大小姐的心思就很难猜。”
提到沈青鸾,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地带上暖意。
徐知微心中微动,薛淮三句话不离沈青鸾,这让她略微有些羡慕,尤其是刚刚和柳英见过面,过去十九年的恩怨情仇被她一并忘却。
但她也只是羡慕而已,同时还有几分欣慰,为沈青鸾能够觅得良人而欣慰,故此她也露出一丝笑意道:“青鸾妹妹心地赤诚,这段时日若不是有她的陪伴,我……对了,还没有恭喜厅尊和青鸾妹妹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谢。”
薛淮点了点头,正要询问她和柳英相见的细节,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明媚的嗓音。
“淮哥哥!”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穿着一身月白长裙的沈青鸾亭亭玉立,江胜和墨韵站在她身后,两人低着头似乎不敢看薛淮,这古怪的神态让薛淮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青鸾。”
“青鸾妹妹。”
薛淮和徐知微朝沈青鸾打招呼,沈青鸾则脚步轻快地走过来,牵着徐知微的手嘘寒问暖。
片刻过后,徐知微恭敬地行礼告辞,薛淮便让墨韵送她,而江胜也识趣地离开。
薛淮看向沈青鸾,微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沈青鸾绕着薛淮走了一圈,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满面赞许之色。
薛淮遂伸手握着她白皙的手掌,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淮哥哥。”
沈青鸾仰头看着他,大眼睛眨了眨,赞叹道:“你终于学会怜香惜玉了!”
“嗯?”
薛淮微微一愣,总算明白她是指方才他和徐知微谈话之事,不禁抬起另一只手,屈指在她额头轻轻叩了一下,佯怒道:“胡说什么呢?”
沈青鸾嘿嘿一笑,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淮哥哥,你觉得知微姐姐美不美呀?”
266【放虎归山】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薛淮自然不会被这小妮子轻易镇住,非常从容地把问题抛回去。
沈青鸾笑道:“当然是真话!”
“若说真话……”
薛淮牵着她的手前行,边走边说道:“徐神医容貌殊丽气质出尘,犹如雪中寒梅孤高自赏,这扬州城中能及者寥寥。不过在我看来,这世间姹紫嫣红万般风情,皆不及住在沈园的青鸾姑娘。”
“就会哄我。”
沈青鸾轻嗔一声,但是眉眼间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两人来到薛淮的书房,沈青鸾径直走到大案旁边坐下,她没有去动案上的卷宗书册,只是像模像样地模仿薛淮平时坐在这里处理公务的神态。
薛淮忍俊不禁,亲自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她手边。
“淮哥哥。”
沈青鸾接过茶道了一声谢,继而道:“我爹和乔老今日去了漕衙监兑厅,那位赵通判一直在打官腔,还有那个总督府的蒋衙内在旁边阴阳怪气,最后我爹和乔老只能无功而返。”
“意料之中的事情。”
薛淮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淡淡道:“漕衙之所以针对你们两家,无非是想杀鸡儆猴并且分化盐商,只要这些大商人自乱阵脚,漕衙和漕帮就能趁虚而入,届时还未扎实根基的盐商协会极有可能变成一个空架子。”
沈青鸾面上浮现一抹忧虑,点头道:“是呢,盐协内部有些人已经开始动摇了。这半个月来漕衙明明针对的是广泰号和德安号,他们却天天围着乔老和我爹,话里话外都是试探,甚至有人委婉提出是不是盐协的步子迈得太大,才会招致漕衙如此报复。他们虽不敢明言解散盐协,但那意思分明是怕了。”
薛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沈青鸾略显生气地说道:“这些人真是……当初盐协成立,淮哥哥你为他们争取了多少好处,让他们省去多少打点和盘剥?如今遇到一点风浪,他们就想缩回去,全然忘记当初许观澜是如何压榨他们的,更忘了要不是盐协的组织和协调,他们现在还得给漕帮孝敬大笔份子钱,要看人脸色行事!”
薛淮望着她气呼呼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道:“这些蠢人敢惹青鸾姑娘生气,确实需要好好教训一番。”
“诶?”
沈青鸾一怔,旋即嗔道:“淮哥哥,我在同你说正事呢!”
“好好好,说正事。”
薛淮哄着她,徐徐道:“其实去年筹建盐协的时候,我就已经料到这会引起漕衙和漕帮的剧烈反弹,毕竟这会极大削减他们的收入,动摇他们在千里运河上的权威。”
沈青鸾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问道:“所以淮哥哥已经有了对策?”
“赵琮之流不足为惧,我随时都可以收拾他,只不过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蒋济舟依旧稳坐总督衙门,只是丢了一个通判出来向我施压,所以暂时还不能动他,以免打草惊蛇。”
薛淮望着少女关切的双眼,温言道:“你回去转告沈叔父,不必遮掩如今广泰号的处境,也莫要和漕衙的人发生直接的冲突。无论对方使出怎样的招数,广泰号暂且忍耐下来。另外,让叔父告诉盐商协会的核心会员们,我会在三天后前往休园,届时会给所有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沈青鸾一一点头应下。
两人又聊了片刻,沈青鸾便起身告辞,薛淮亲自相送。
临别之际,沈青鸾忽地停下脚步,轻声道:“淮哥哥,你觉得知微姐姐怎——”
还没说完,薛淮抬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打趣道:“等你过门之后再去考虑这些事,现在就这般胡思乱想,你未免太贤惠了。”
沈青鸾闹了一个大红脸,轻哼一声道:“我才没有想呢!”
说着便略显仓促地登上马车。
薛淮笑吟吟地目送,当马车彻底消失那一刻,他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淡淡道:“江胜,叫桑承泽来见我。”
站在侧后方的江胜肃然道:“是!”
……
约莫一炷香后,漕帮三少爷桑承泽走进薛淮的书房。
他望向坐在案后的薛淮,恭谨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薛淮放下手中的卷宗,微抬下巴示意他落座,然后问道:“这段时间感觉如何?”
桑承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个多月他跟在薛淮身边,旁观他处置那些繁琐枯燥的公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薛淮闲暇时聆听教导,一扇大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让他看见一个新颖且广袤的世界。
片刻过后,桑承泽谨慎地说道:“回大人,小人近来获益匪浅。以前小人只知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如今方知每一文钱背后都是无数人的生计,是法度和规矩,也是人心所在。”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
薛淮语调平和,继而道:“在府衙待的这些时日,虽非你父兄所期,却也让你脱了几分纨绔的浮华气,多了一些脚踏实地的沉稳,这很好。”
桑承泽终于从薛淮口中听到真切的称赞,不禁心头一震,躬身道:“全赖大人再造之恩,小人……承泽,定当铭记于心。”
他第一次在薛淮面前清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不再用那些谦卑的代称,仿佛是在确认一种新的身份认同。
“记住便好。”
薛淮没有修正他的自称,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知道你那位蒋大哥、漕衙扬州通判赵琮以及你们漕帮的某些人,最近在做什么?”
桑承泽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何况他整天跟在薛淮身边,而薛淮在一些不算隐秘的事情上没有刻意瞒着他,因此他点头道:“小人略有耳闻。听说监兑厅对乔家和沈家的商船查得特别严苛,前日还扣了广泰号和德安号的几艘船。”
薛淮依旧平静地说道:“不是查得严苛,是刻意刁难,无所不用其极。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的针对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盐商们彻底低头服软。”
桑承泽心知肚明此事缘由,盐漕之争不是意气之争,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
薛淮望着他沉默的面庞,言简意赅地说道:“承泽,纸上得来终觉浅,该是真正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了。”
桑承泽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情绪涌上来:“大人,您的意思是?”
“回漕帮去。”
薛淮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不是回淮安总舵,而是先去扬州分舵。”
“扬州分舵?”
桑承泽有些意外。
“对。”
薛淮微微颔首,满怀期待地说道:“我希望你能让漕帮扬州分舵彻底安静下来,至少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漕帮的人莫要挑起争端,尽可能远离这潭浑水。”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大人放心,小人会办好这件事,扬州分舵舵主王奎与小人关系亲近,小人有把握说服他。”
“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
薛淮稍稍停顿,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或许有些难度。”
桑承泽毫不犹豫地说道:“大人尽管吩咐。”
他现在正处于兴致高昂的阶段,对于薛淮描绘的蓝图深信不疑,因此根本不会畏惧困难。
薛淮见状便微笑道:“让扬州分舵不插足盐漕之争是治标不治本,倘若漕帮真想洗干净,必须要转变令尊的想法。”
此言一出,桑承泽脸上的表情略显尴尬。
别看他在薛淮面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真让他去说服执掌漕帮多年的老父亲,心中自然没有多少底气。
但他不想让薛淮失望,于是咬牙道:“小人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不用这么紧张。”
薛淮循循善诱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整个漕帮上,令尊肯定不理会你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故此你不妨先退一步,让令尊和令兄把扬州分舵交给你。至于理由嘛……你就说因为这次在扬州胡闹,给漕帮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你想将功补过,让他们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
桑承泽双眼一亮。
他以前纨绔子弟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倘若张口闭口就是漕帮百年大业,定然会被父兄当成胡闹,但如果按照薛淮提供的策略……
“多谢大人指点!”
桑承泽躬身一礼。
“去吧。”
薛淮站起身来,走到桑承泽身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罢,只要你能再次回到扬州执掌分舵,哪怕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都能帮你做出一番事业。到时候你带着这份漂亮的答卷回淮安,你在父兄和漕帮长老们面前,说话才有分量。”
“是!”
桑承泽难掩激动之色,朗声道:“就请大人等着承泽的好消息!”
薛淮赞道:“好。”
桑承泽大步离去,薛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缓步走到窗前,右手按在窗台之上。
他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桑承泽这个愣头青身上,此举一方面是想磨砺桑承泽,另一方面则是给对面那些人一个错觉,让他们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应对。
尤其是那位总督府的蒋衙内。
薛淮双眼微眯,轻声自语道:“蒋方正……你究竟是谁?”
267【我是谁】
东城大宁坊,漕帮扬州分舵。
桑承泽拎着一个包袱独自来到此处,心中难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两个月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场淬炼。
那个薄雾将散未散的清晨,他被府衙的高手缉拿带走,然后在阴暗潮湿的逼仄牢房里忍受将近二十天的煎熬。他以为薛淮一定不会轻易饶恕他,没想到最后会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进展。
桑承泽毕竟从小在复杂的草莽环境中长大,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鲁莽,在平静下来之后也会怀疑这是薛淮的蛊惑,然而后续薛淮对他的言传身教让他彻底折服。
从小到大,父亲和兄长们从未问过他的想法,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他就是一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废物,尤其是两位兄长对此乐见其成,私下里塞给他银票,又帮他欺瞒父母,只要他继续在外厮混就好。
桑承泽怎会不明白这是何意?
两位兄长无非是担心他会争夺帮中的权力,所以绞尽脑汁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原本桑承泽也不想去争,直到薛淮那番话点燃他心中的火焰——自家兄弟为了三瓜俩枣争得头破血流有什么意思?除非像薛淮所描绘的蓝图,让漕帮平稳延续下一个百年,让他桑承泽的名字永远铭刻在千里运河之上!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三少爷?”
“真的是三少爷!”
“兄弟们,三少爷回来了!”
这里既然是漕帮分舵,周遭眼线肯定不少,尤其最近漕帮和两淮盐商不和,分舵重地更不敢轻忽大意。
几声呼喊瞬间打破午后的沉寂,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更多涌出的身影。
桑承泽在漕帮上层的风评不好,但是底层的帮众却不这样想,因为三少爷出手阔绰又不会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因此当桑承泽出现,分舵的帮众们便欢呼相迎。
“三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挤到前面,满面激动之色。
桑承泽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笑道:“各位叔伯兄弟,本少爷回来了,王奎叔在吗?”
立刻有人应道:“在,舵主就在里面,三少爷快请进!”
在众人的注视下,桑承泽挺直腰背从容地走进大院。
舵主王奎是个年过四旬的汉子,身材魁梧面膛黝黑,左脸有一道从眉骨划到脸颊的狰狞刀疤,听到外面喧哗便抬起头,恰好看到桑承泽走了进来。
“承泽?”
王奎猛地站起,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大步上前双手抓住桑承泽的肩膀,惊讶道:“你没事了?府衙终于肯放你出来了?”
桑承泽被王奎蒲扇般的大手抓得微微生疼,却能感受到对方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激动。
他心头一暖,郑重地说道:“奎叔,我没事了,薛同知判我在府衙做杂役抵过,如今算是两清。”
王奎难以置信地说道:“做杂役?”
他是桑世昌最器重的心腹之一,几乎是看着桑承泽长大,自然清楚这小子的性情。
此刻见他平静地点头,脸上并无怨怒之色,王奎不禁大为好奇,说实话他无法想象素来骄纵的三少爷会心甘情愿地做端茶倒水之类的事情。
桑承泽将王奎按回椅子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微笑道:“奎叔,这次我在扬州栽了大跟头,被关进大牢,我以为这辈子完了,是薛大人给了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我心里没有怨恨。”
王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其实在看到桑承泽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不对劲,具体如何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小子变得有些陌生,和以前很不一样。
“既然你不怨恨,那就不多说了。”
王奎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被府衙差役抓走那天,我不在分舵,事后得知险些吓个半死。要是你这次有个闪失,我该怎么和帮主他老人家交代?还好你平安无事,这真是万幸!我马上让人安排酒席,今儿我们热闹一场,也帮你洗洗身上的晦气。”
“等等,奎叔。”
桑承泽略显迟疑道:“我想求奎叔一件事。”
王奎洒然笑道:“你小子还真是变了,以前哪有这么客气。说吧,什么事?”
桑承泽便问道:“奎叔,最近下面的兄弟是不是在针对扬州的商户?”
王奎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先前蒋大少爷提了一嘴,再加上那个鸟协会实在不像样,居然敢跟我们漕帮叫板,所以我安排了一些人给他们找点麻烦,这也是帮你出气。”
“奎叔。”
桑承泽稍稍加重语气,认真地说道:“此事暂且作罢。”
王奎一愣,他仔细端详桑承泽的神色,并未发现有委屈无奈之色,不禁好奇地问道:“为何?”
“漕衙针对那些商户自然没有问题,他们有合理的借口去拿捏对方,但是我们漕帮不同,倘若我们惹怒了官府,下面的兄弟肯定会遭殃,到时候漕衙难道还能逼迫扬州府衙低头?”
桑承泽自嘲一笑,继而道:“连我被关在府衙这么久,漕衙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其他人?奎叔,你听我一句,这次的事情水很深,我们漕帮没必要冒然出头,不如先看看局势。”
王奎想了片刻,感慨道:“承泽啊,你总算成熟了。行,那就按你说的办,让兄弟们暂时安分些,不过这件事也有你大哥的授意,并非完全是因为蒋大少的提议……”
“交给我。”
桑承泽正色道:“奎叔不必担心,我明天就回淮安,向我爹说明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王奎欣慰地说道:“好,不说这些了,我马上让人安排席面为你庆祝一番!”
……
傍晚时分,桑承泽刚从床上爬起来,这一觉虽然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却让他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无比轻松,自然是因为王奎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使得他极其顺利地完成薛淮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外面忽地响起小厮的声音:“三少爷,蒋大少来了。”
桑承泽目光微凝,随即平静地说道:“知道了。”
片刻过后,他来到前厅,一眼便见到神情略显沉肃的蒋方正,遂像以前一样开口招呼道:“蒋大哥。”
“承泽。”
蒋方正站起身来,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歉然道:“此番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那位薛同知如此不近人情,不论我去府衙多少次都见不到他本人,最后我只能请宋参政亲自跑一趟,但是宋参政说你愿意留在府衙做事补过,所以他也无法强行将你带出来。”
桑承泽道:“蒋大哥,我们是什么关系?何必如此见外?”
“也是。”
蒋方正笑着点点头,继而道:“方才我听王舵主说,你打算让漕帮的兄弟偃旗息鼓一段时日?”
桑承泽坦然道:“没错。蒋大哥,薛同知不同于一般官员,我担心他会直接对下面的兄弟动手,而且……”
蒋方正见他欲言又止,不禁问道:“怎么了?”
桑承泽定定地看着他,脑海中浮现薛淮的分析和推测,迟疑片刻后说道:“蒋大哥,我觉得漕帮未必要和两淮盐商作对。”
蒋方正心中一沉。
早在宋义无功而返的时候,他就隐约猜测桑承泽身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因为以他对桑承泽的了解,这个纨绔子弟绝对忍受不了那种身陷囹圄的处境。
时隔两月再次相见,他愈发确认宋义所言非虚,桑承泽和以前确实不一样,只不知这两个月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故此,蒋方正略显严肃地说道:“承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大哥,我承认你以前说的那些话有道理,两淮盐协的成立确实损害到漕帮的利益。”
桑承泽敛去笑意,淡淡道:“可是后来我转念一想,漕帮的份子钱本就不合理,说好听是盐商们自愿交出的份子钱,其实这就是漕帮对他们的勒索侵占,没人愿意一直忍受。”
此言一出,蒋方正彻底怔住。
这还是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废物少爷?
蒋方正此刻终于有些失措,盖因在他的计划中,桑承泽是一个很有利用价值的对象,如果不能将其始终捏在手心里,他就无法借助漕帮的势力给薛淮制造足够多的麻烦。
眼下棋子居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蒋方正又惊又怒,轻吸一口气道:“承泽,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薛淮手里还有你的把柄?若有你便直说,我们兄弟一场,做大哥的绝对会帮你。”
桑承泽笑了笑,摇头道:“蒋大哥,你误会了,我并非是受到薛大人的胁迫,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对于漕帮来说,两淮盐商交的份子钱不算少,如今没了确实是损失,但还不至于让漕帮彻底同他们翻脸,因为这样做只会让漕帮的声誉变得极差,将来还有多少人愿意和漕帮合作?”
蒋方正皱眉道:“但是你可知道他们往后——”
“蒋大哥!”
桑承泽直接打断他,冷静地说道:“这件事容我明日回淮安向家父禀明原委再做定夺。”
蒋方正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知今日很难说服对方,只能摇头道:“承泽,你让我很失望,没想到仅仅因为被薛淮关了两个月,你就毫无往日的果断和霸气,这一点都不像你。”
“蒋大哥,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对吧?”
桑承泽忽地换上一副笑脸,仿佛方才蒋方正看见的只是假象。
蒋方正压下心中躁郁,失望道:“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
说着便要转身离去,桑承泽假意挽留几句,最终亲自送到大门外。
看着那辆马车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中离去,桑承泽的嘴角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幽幽道:“这些年你一直把我当条狗,真当我不知道?早晚有一天,三爷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翻身做主人!”
268【命运】
五月二十三日,休园。
距离扬州大盐商上次齐聚于此仅仅过去七天,局势却已经发生令人心慌的变化。
乔望山和沈秉文在漕衙监兑厅无功而返的事情无法隐瞒,仅仅一两天时间便传扬开来,虽说这在大部分盐商的意料之中,但是最终确认漕运衙门这次的决心,仍旧让他们惶恐不安。
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这几天漕运衙门对乔沈两家的针对还在继续,并且增加了几家中型商号作为目标,其中就包括那天表态支持薛淮的徐德顺和周岩。
简而言之,他们当中已经有人暗地里倒向漕运衙门,否则对方如何能够精准找出徐周两人?
盐商协会成立至今将近九个月,虽然他们都能从中获益,但是并未形成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因而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漕运衙门,难免会有人心中打起退堂鼓,只是惧于站在乔沈二人身后的薛淮,目前还没人敢公然表态要退出盐协。
当他们收到沈秉文的通知,心里不禁升起强烈的期盼,只要薛淮能够解决漕运衙门的敌意,他们自然愿意一直留在盐商协会。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十五名巨商便已到齐。
休园正厅之内,气氛沉肃且压抑。
巳时初刻,薛淮终于出现,众盐商在乔望山和沈秉文的带领下,连忙迎上前行礼道:“拜见厅尊大人!”
薛淮微微颔首道:“诸位免礼。”
他走到主位坐下,乔望山和沈秉文分列左右之首,余者相继落座。
薛沈两家已经定亲,私下里薛淮对沈秉文要执晚辈礼,但是在公开场合必须要维持官民有别这一准则,否则有心人就可以借此弹劾薛淮,虽说这很难动摇薛淮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却有可能让他和沈青鸾的婚事出现波澜,因而两人心照不宣,明面上不会留下任何话柄。
“本官很忙,所以长话短说吧。”
薛淮环视众人,平静地说道:“这段时间诸位面临的困难,本官已经听乔老和沈公说过。实不相瞒,漕运衙门权责专断,地方有司难以越权干涉,此乃朝廷明文法度。本官虽为扬州同知,理应庇护各位这样奉公守法本分行事的商贾,但在这件事上确实爱莫能助。”
这个开场白让厅内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一众大商人面面相觑,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薛淮身上,如今却得到这样一个绝情的回复,他们如何能保持平静呢?
难道要让他们去和漕运衙门斗?
所谓民不与官斗,就算他们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各家在官面上都有一些人脉,然而漕运衙门统管八省漕务,漕运总督单论实权甚至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对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对扬州段通判赵琮暗示几句,便能折磨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厅尊。”
黄德忠在这些大商人之中,论资历和实力仅次于乔望山和沈秉文,当下见厅内一片死寂,他只能鼓起勇气开口道:“厅尊对我等照顾有加,按说我等不该一再叨扰厅尊,只是……如今坊间流言四起,都在说盐商协会竟敢和漕衙争利,如今遭到严查是咎由自取。我等家底还算坚实,一时半会能撑得住,那些小商号却没有这样的底气,就怕到时候盐协只剩下我们这十几家,那样也没办法成事。”
他这番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盐协毕竟是薛淮亲自主持创建的成果,倘若他一上来就撂挑子,这一定会被视作对薛淮的威胁。
黄德忠只是想在盐协和漕衙之间找到一个两不得罪的方法,并无忤逆薛淮的胆气和意愿。
薛淮微微点头,不急不缓地说道:“黄员外,本官明白你们的担忧和难处,你们希望本官怎么做?”
黄德忠面露难色,余者亦如是。
方才薛淮开门见山说得清清楚楚,只要是在运河之上的货船,漕运衙门有权随时随地进行彻查,这是人家的权力范围,莫说薛淮只是扬州同知,就算他是江苏巡抚也无法阻止。
至于漕衙官吏吹毛求疵,稍有问题就扣船扣货,这件事确有可商榷之处,但是薛淮依旧无法代表他们出面。
归根结底,薛淮另外一个官职是监察盐政大使,他没有权力去质询和督察漕运衙门。
如果蒋济舟愿意给薛淮面子,那他可以居中调停一二,问题在于就连此间的商人们都知道,薛淮是朝中清流一党的中坚干将,而蒋济舟是宁党大员之一,两边之前的矛盾已经很深,蒋济舟怎么可能在意薛淮的脸面?
这似乎就能解释为何这段时间以来,薛淮始终没有出面去找漕衙官员商谈,摆明了对方不会松口,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除非薛淮愿意改换门庭,从清流骨干摇身一变成为宁党拥趸,而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之事。
厅内的沉默持续蔓延。
“虽说本官无法出面帮大家斡旋,至少还能为你们分析一二。”
薛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坦然道:“其实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盐协筹备之初,本官就对你们说过,漕帮和漕衙会损失一大笔你们以往进贡的份子钱,这必然会引来他们的敌意和针对。如今漕衙针对的并非仅仅是乔沈两家或者盐协,其根本目的在于扼杀一切试图改变运河现状、争取一个公平环境的努力!”
乔望山肃然道:“厅尊所言极是。眼下漕衙还只是针对我们几家,相信要不了多久,各家的货船都会遭遇刁难。”
众人闻言不禁长吁短叹。
虽说他们家底丰厚,然而因为这将近一年的快速发展,几乎所有人的产业摊子铺得都比较大,如果各家的货船不敢再走运河货运,后续会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影响,说不定就会走向覆灭的结局。
淮扬盐商固然实力强悍,但是大燕境内可不止他们擅于经商,徽商、浙商甚至是北边的晋商,都对淮扬江南这片富庶之地虎视眈眈,一旦他们在漕衙的针对下出现危机,那些人可不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人心里不禁打起小九九。
许观澜和刘郑等豪族倒下之后,新任盐运使黄冲能力和品格都不俗,再加上薛淮亲自参与其中的盐政改革,淮扬盐商的处境已经好转不少。
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他们还要给漕衙上缴份子钱,依然能比以前过得舒服。
也就是说盐协哪怕不在,向漕衙低头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只是在薛淮当面,没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表明态度。
“诸位是不是觉得,只要我等后退一步或者干脆解散盐协,漕衙就不会再针对我们?”
这个时候沈秉文不再沉默,他神情肃穆地望向众人。
王世林看了一眼薛淮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沈兄何出此言?”
沈秉文冷笑一声,他知道有些人心里正是这种想法,当即沉声道:“诸位可曾想过,对于漕衙和漕帮而言,我等往年上缴的份子钱究竟是否值得他们这般大动干戈?”
王世林若有所思地说道:“莫非此事另有玄机?”
“玄机?这不过是漕衙的立威之举。”
沈秉文语调不快,却显得极为严肃:“近百年来,漕运衙门在运河上一言九鼎,漕帮仗着漕衙的庇护作威作福,从来没人敢违逆他们的决定,而今出现了我们这群只想谋求公道的两淮盐商。漕衙真正在意的不是那笔份子钱,而是认为我们胆大包天,竟敢自作主张,从而担心其他商帮有样学样!”
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让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
沈秉文继续说道:“重新上缴份子钱也好,直接解散盐协也罢,这并不会让漕衙放弃打压我等的想法,因为他们想要一直维系垄断运河的地位,那就必须杀鸡儆猴!简而言之,只有把我们这些淮扬商贾打痛了打怕了,往后才不会有人敢闹腾,而是大家一起乖乖做砧板上的鱼肉!”
“一言以蔽之,若是失去盐协的庇护,我们失去的会比现在更多!”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薛淮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清茶,心中对未来老丈人这番话颇为赞赏。
想要改变这些大商人几十年时间养成的惯性软弱极为困难,所以这段时间他任由事态发酵,即便他手里有着可以让赵琮立刻屈服的把柄,也没有着急忙慌地丢出去。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扬州,不可能无时无刻庇护盐协,如果这些大商人遇到任何困难都只想着寻求他的帮助,那么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都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
唯有让他们真切意识到盐协的价值和团结起来的力量,将来才有希望离开这片乡土,将足迹迈向更远的地方。
良久,薛淮放下茶盏,看向神情各异、大多满面纠结之色的巨商们,平静地说道:“诸位,本官虽然不能给你们提供直接的帮助,但是有几条建议可供你们参详。”
众人连忙看向他,无比整齐地说道:“恭请厅尊赐教!”
269【反击】
“在本官看来,若想摆脱当下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有一个法子最简单,那便是公开退出盐协,继续向漕衙和漕帮上缴份子钱。方才沈公所言不假,漕衙这次肯定会持续打压淮扬盐商,但是对于最早站出来的拥趸,他们肯定会立为表率予以关照。”
薛淮这番话让不少大商人面色巨变,场间只有乔望山和沈秉文还能保持镇定。
黄德忠连忙起身道:“厅尊息怒,小人绝无此反叛之心!”
余者也都站了起来。
薛淮抬手虚按示意他们坐下,微笑道:“看来大家还是不了解本官的性情。人各有志来去自由,只要不转身便陷害算计其他同仁,盐协并不会强行拘束大家,你们大可放心,本官绝对不会做暗中报复之举。当然,一旦退出盐协就没有重新加入的资格,这一点需要事先说明。”
即便他的态度十分诚挚,场间依然没人敢做那个第一人。
“本官在这里明确表态,无论谁想退出盐商协会,本官都不会事后追究,一切都由尔等自行抉择。”
薛淮亦不勉强,继而话锋一转道:“漕运衙门手握运河稽查、航道调度之权,此乃朝廷法度赋予,正面硬撼非但徒劳,反易授人以柄,陷自身于险境。但是我们虽处被动,却非无还手之力。”
众人不禁满怀热切地望着他,齐声道:“厅尊请说。”
薛淮从容地说道:“眼下漕衙借规矩二字施压,你等不必硬顶其锋。乔、沈、徐等已被重点关照的几家商号,可暂时收缩运河货运,尤其是非盐货大宗运输。此举看似示弱退让,实则可减少被漕衙抓住把柄反复刁难的机会,避免无谓损失和人员折辱,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运河商运骤然少了这几家的大宗货物,于漕衙和漕帮而言亦非好事。”
乔望山附和道:“运河官船自有粮饷供养,而漕船靠的就是承运商货的利润。一旦这利润源头被掐断一大块,尤其是扬州段这等枢纽之地,最先坐不住的恐怕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靠运河吃饭的底层百姓和船主。”
“没错。”
薛淮正色道:“那些人收入锐减生计无着,他们的怨气会指向谁?是指向你们这些被逼无奈放弃运河商运的商贾,还是指向那些断了他们财路的漕衙官吏?”
黄德忠眼睛一亮,急促地说道:“厅尊的意思是借力打力,让对方内部生乱?”
薛淮颔首道:“漕衙和漕帮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亦有派系,更有无数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蒋总督再强势,他也需考虑数万张嘴的吃饭问题。当我们让出部分运河份额,漕衙的强势却导致他们实际收益下降,这份压力自然会传回去。故此,盐协未被漕衙重点针对的商号,即日起也要减少租用漕船和漕帮运力的比例。”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
薛淮的策略看似简单,却是一刀砍在漕衙的命脉上——既然双方逐渐势同水火,而漕衙又占据绝对的权力高点,那么淮扬盐商便主动退让。
所谓惹不起但是躲得起,漕衙利用掌管运河的权力刻意刁难,商贾们只能尽量寻求其他成本更高的路径。
这样一来,盐协可以避免与漕衙发生正面冲突,转而变成双方比拼底蕴和财力,就看是盐协的成员们先扛不住高昂的成本支出,还是漕衙下面那些人难以克服生存的压力。
而这可能是这些大商人唯一的优势,尤其是像广泰号和德安号这样的大商号,他们除了积攒的银子之外,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无法和漕衙抗衡。
大部分人都想通这一点,对薛淮无比敬佩,但是也有人担忧道:“厅尊,这会不会太激烈了?漕衙和漕帮若因此恼羞成怒……”
“激烈?”
薛淮目光如电,肃然道:“漕衙扣船封货污名构陷断你等生路,就不激烈了?诸位怕漕衙恼羞成怒,难道就不怕对方步步紧逼,最终让你们重新沦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那人立刻闭上嘴。
薛淮收回视线,放缓语气道:“至于漕帮,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动作,本官已经将桑世昌之子桑承泽放了回去,条件便是漕帮扬州分舵这两个月必须安分。他们若敢出尔反尔,本官就会派人将桑承泽再抓回来,再治他一个欺瞒官府挑动民怨的大罪。故此,只要你们能抗住压力坚定信心,局势远没有你们想象得那般可怕。”
这番话让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漕衙行事要讲法度和规矩,漕帮那些人却不会那么老实,如今薛淮在他们头上悬了一把刀,这就能避免很多意外状况的发生。
“这次你们能否安稳度过难关,全看大家是否团结。”
薛淮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暂时没有被针对的商号不能置身事外,这是盐协成立的意义所在。今日你帮了被打压的同行,明日若漕衙的刀落到你头上,自有他人为你分担!若有人此刻心存侥幸,以为退出盐协或阳奉阴违便可自保,那便是自绝于众人。漕衙为何要针对乔沈两家?无非是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诸位若心存侥幸,便是将自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黄德忠和王世林等人闻言,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方才心底那点小盘算被薛淮毫不留情地戳破。
薛淮点到即止,他冷静地说道:“另外,漕衙行事真如他们标榜的那般公正无私吗?他们此次针对盐协,处处刁难区别对待,甚至不惜捏造证据构陷扣船,这些行径难道就真的天衣无缝?诸位不必直接与漕衙冲突,只需将每一次遭遇刁难的情况详实记录,包括时间、地点、负责官吏姓名、具体事由、损失情况、有无证人等。若被扣船扣货,更要仔细核对漕衙开出的文书,找出其夸大其词甚至凭空捏造之处!”
徐德顺激动地说道:“有了这些证据,我们才能和对面掰手腕!”
薛淮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这些证据暂时看似无用,只需静待时机。漕运关系国本,朝廷不会轻易出手,但若漕运衙门仗着权柄深重肆意妄为,弄得国朝赋税重地民怨沸腾,庙堂诸公定然不会坐视。这非一日之功,极需耐心与细致,但此乃破局之根本!”
这番话如同在众人晦暗的心底点燃一簇火苗。
漕运衙门并非无懈可击,他们每一次刻意针对都会给自己增添一条罪状,而在座众人只要能扛得住一段时间的重压,终将迎来柳暗花明之时。
薛淮继续道:“诸位,盐协的核心在于互助互利,越是艰难时刻越要抱团取暖。未被重点打压的商号,更要利用自身相对宽松的环境,帮助受打压的伙伴分担压力,提供运力、资金或渠道上的支持,让所有人看到只要加入盐协,纵遇风浪亦非孤舟!”
“厅尊。”
乔望山起身道:“老朽不才,愿追随厅尊风雨同舟。”
沈秉文第二个站出来,紧接着便是王世林和黄德忠,余者纷纷起身郑重表态。
薛淮也站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盐协存续与否,不在漕衙脸色,而在诸位是否真有同舟共济的诚意。本官方才所言种种,皆是建立在合乎法度的基础上,你们不必担心会触怒朝廷。倘若漕衙因此不择手段,做出那等无法无天之事,本官身为你们的父母官,即便舍弃这顶乌纱将官司打到御前,也会为你们求一个公道!”
此言掷地有声,犹如金石之音。
众人大为动容,虽然薛淮这段时间没有出面向漕衙商谈,但此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这样的承诺,毫无疑问给了他们最大的底气。
在规则之内,盐漕之争各凭本事,主要看谁先承受不住自身的压力。
漕衙若想借助权柄肆意妄为,薛淮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无非是看谁在朝中有人,难道他这个探花出身的清流中坚还会怕么?
众人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随即在乔望山的招呼下前往偏厅商议细节。
沈秉文并未动身。
待厅内再无旁人,他欣赏且佩服看着薛淮,又提醒道:“景澈,你今日所言只怕会一字不漏地传进那位蒋总督的耳中。”
薛淮淡然道:“意料之中。”
别看刚才那群人一个个表现得大义凛然,但是薛淮从来不会太过单纯,他知道人心不可测,蒋济舟若是在这些大商人当中没有眼线,他绝对不会冒然出手。
沈秉文略显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事先甄别?”
“叔父,这些事是瞒不住的,就算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异心,只要你们开始有所动作,漕衙那边都会察觉端倪,因此强行保密没有任何意义,再者——”
薛淮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蒋总督知道我的安排,他也难以就此罢手,一者他不会认为对付不了我这个年轻后辈,二者他得顾及漕衙那些官员的想法,身居高位者未必就能一言九鼎,很多时候难免会身不由己。漕衙迈出了第一步,后续的进展便非个人的意志可以强行决定。”
沈秉文点了点头,对薛淮的判断非常认同,不过他略显忧虑地说道:“盐漕之争若是逐步激化,只怕会惊动中枢。”
薛淮将杯中残茶饮下,然后起身走到挑窗旁边,抬头看向北方辽阔的天幕,轻声道:“叔父,如果我想把屋顶拆了,你说会有多少人反对?”
沈秉文思忖片刻,大致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沉吟道:“几无可能。”
薛淮笑了笑,转头望着他,从容地说道:“其实我只想开一扇窗。”
沈秉文怔住。
片刻过后,他会心一笑,由衷地赞叹道:“好手段。”
270【破绽】
当扬州巨商第一次展现出精诚团结的面貌,淮扬地区靠着运河吃饭的绝大多数人很快就感受到剧烈的震动。
面对漕运衙门来势汹汹的针对手段,盐商协会摆出惹不起只能躲的阵势,纷纷减少租用漕船和漕帮运力的比例,尽可能避免被漕衙官吏无故刁难。
乔家的德安号和沈家的广泰号作为表率,其他商号也都相继效仿,对于部分距离较近的货运转向陆路。
这样确实会让他们的货运成本飙升,但是相对于被漕衙扣船扣货导致的损失来说,短期内成本的上升也不是不能接受。
另一边的漕运衙门同样不好过。
运河沿岸八省,江苏地区显然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而扬州作为南北商贸的枢纽之地,兼之两淮盐运司位于大燕十一盐司之首,淮扬商界的实力本就首屈一指。
如今他们在薛淮的捏合下抱成一团,直接对漕运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影响的不止衙门里那几位官员,还有无数靠着运河吃饭的船工、漕工、纤夫、胥吏乃至中下层官员。
简而言之,以前绝大多数人都能吃上一口饱饭,如今几十家商号不断减少对漕运的依赖,这必然会导致很多原本能吃饱的人如今连米汤都喝不上。
一如薛淮的意料,四面八方的压力不断传回位于淮安城内的漕运总督衙门。
正堂之内,参政宋义神情凝重,虽然眼下局势还未失控,但也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他不禁看向端坐主位的蒋济舟,说道:“部堂,想不到薛淮竟然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
蒋济舟并未暴跳如雷,他平静地说道:“薛淮是个聪明人,这个法子算不上两败俱伤。那些盐商只是不再租用漕船而已,难道你能强迫他们租用?我等是朝廷命官,做事要讲规矩和法度,薛淮便是抓准这一点,笃定漕衙不敢乱来。”
宋义默默一叹。
那位扬州同知的手段确实非同一般,这一手让漕运衙门的处境非常被动。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蒋济舟绝对不能善罢甘休,否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商贾,他们只要效仿两淮盐商协会,从此就不必再忍受漕衙无止尽的索求。
如此一来,漕运衙门还如何掌控这千里运河?
“部堂,下官认为这些盐商属实放肆,或许……”
宋义顿了一顿,沉声道:“既然他们要和漕衙作对,不如继续勒紧他们的脖子,看他们能够坚持多久。”
蒋济舟不答。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片刻后摇头道:“此策不妥。先前我让你们针对乔沈两家,一者是为了杀鸡儆猴,二者是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现在他们已经抱成一团,漕衙若是扩大打击范围,薛淮必然会弹劾本官滥用职权以致民怨沸腾。你莫要忘了,他虽然只是一个五品同知权知府事,却还是陛下青睐的新贵,朝中还有十分坚实的人脉。”
宋义迟疑道:“那要如何破局呢?”
“乔沈两家的货船还是要查,其他商号暂时不要针对,以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蒋济舟轻敲扶手,沉吟道:“另外,不可再做那种无中生有的事情,可以吹毛求疵,但不能授人以柄。无论如何,这次是两淮盐商在薛淮的授意下先挑起争端,我们可以合理利用手中的权力,却不能过于恣意。”
宋义信服地说道:“下官领命。”
他明白蒋济舟这是要在明面上降温,若是因为盐商们的反抗就做意气之争,反而会落入薛淮的陷阱。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是身处局中能够始终保持冷静,尤其是像蒋济舟这般手握实权身居高位的重臣,其实是不太容易的决定。
蒋济舟思忖片刻,忽地皱眉问道:“漕帮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一开始的布置,漕运衙门在官面上打压那些盐商,漕帮则在民间进行配合,这帮草莽豪杰有很多法子让那些富商难受。
这般双管齐下,盐商们其实撑不了太久。
宋义一声叹息,缓缓道:“部堂,薛淮前段时间将桑承泽放了出来,漕帮扬州分舵当天便偃旗息鼓。下官昨日和桑世昌见了一面,这老东西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始终没有一个准话。他说薛淮以释放桑承泽提出一个条件,漕帮这两个月若是敢闹事,薛淮就会派人把桑承泽抓回去。”
“哼。”
蒋济舟冷哼一声,却又不好因为此事发作,桑承泽去扬州闹事是受到蒋方正的唆使,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而且这桑承泽……”
宋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把他当初在扬州府衙的见闻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部堂,下官总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桑承泽不像是受到薛淮的胁迫,相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端茶递水。桑承泽虽然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桑世昌夫妇一直溺爱此子,倘若他已经倒向薛淮,只怕会影响到漕帮的立场。”
“桑世昌没有那么单纯,他不会不知道漕帮今时今日的地位从何而来。”
蒋济舟冷静地说道:“就算桑承泽已被薛淮降服,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纨绔子弟能有多大的影响力?难道桑世昌会因为一个儿子就放弃漕帮的百年基业?”
宋义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盐漕之争归根结底是利益之争,盐商们每节省一笔出项,漕帮就得损失一笔进项,双方的矛盾始终无法调和。
以前是盐商们默认和忍受漕帮的吸血,现在他们有了薛淮和盐协作为底气,不愿意再让出那部分利益,漕帮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就算桑世昌愿意为了儿子让步,漕帮其他长老、管事和底层帮众愿意么?
一念及此,宋义正色道:“部堂放心,下官今日再去找桑世昌阐明利害,倘若漕帮还想维持以前的好日子,这次他们必须出力。”
“嗯。”
蒋济舟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两件事你要亲自安排。其一是这段特殊时期内,漕衙必须照顾好淮扬段下层胥吏和漕工们的生计,可以给他们发放一些米面盐油,要保证我们内部的稳定,以免被有心人利用。”
宋义连忙应下。
蒋济舟徐徐道:“第二件事,盐商们并非铁板一块,先前我让你不要扩大打压的范围,便是要从对方内部入手。如今他们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继续打压只会让他们抱得更紧。我们稍微放松一些,有些人自然就会心疼陡然增加的经营成本,然后再拉拢动摇那些人,让盐协内部出现分裂。”
宋义双眼一亮,赞道:“部堂高明!”
堂内沉肃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蒋济舟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薛淮的成熟和理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很难想象对方才二十岁出头,尤其薛淮这次的应对堪称官场手段的典范,从始至终都隐藏在幕后,利用一招不进反退把漕衙架在火上烤。
倘若伍长龄也有这样的手腕和城府,何至于被他死死压制住?
蒋济舟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轻声道:“这场风波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切不可大意,尤其是下面的官吏要始终把握好分寸,所以你得多操心一些,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是,部堂。”
宋义恭敬地应下,又斟酌道:“下官担心此事闹到朝堂之上,会让薛淮达成心愿。”
“你是说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让两淮盐商们可以自行组建船队继而涉足漕运?”
蒋济舟稍稍思忖,点头道:“这确实很像薛淮的行事风格,也能解释他为何要组织那些盐商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只要将事情闹大,最后为了平息纷乱,说不定陛下真会让两边各退一步。往后盐协继续租用漕船,却又能借助自己的船队降低成本,果然是好算计。”
宋义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薛淮的谋划,但是眼下却没有很好的办法阻止,除非漕衙捏着鼻子默许两淮盐商自行组建船队。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激化,最后薛淮在朝堂上撕开漕运衙门垄断运河的一丝缝隙?
“不必担忧。”
蒋济舟目光微沉,缓缓道:“事到如今,本官只好上一道折子,向陛下禀明此事原委。”
宋义略显激动地问道:“部堂要弹劾薛淮?”
“有何不可?”
蒋济舟的脸上浮现一抹冷峻的锐意,一字一句道:“他身为扬州同知唆使盐商结社牟利,以此动摇漕运国本,本官身为漕运总督岂能无视?”
宋义轻吸一口气,蒋济舟这道奏章一旦呈上,盐漕之争便难有转圜余地。
“部堂。”
宋义小心翼翼地劝道:“是否看看局势再做定夺?”
“就算本官愿意等,你觉得薛淮会等么?这个年轻人素来心硬手黑,说不定他的密折已经送到京城了。”
蒋济舟站起身来,眼中隐含煞气,寒声道:“本官可不是许观澜那种自负之辈,不会傻乎乎地等着看他出招。”
271【灵犀】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京城。
皇宫,太液池畔。
大燕皇帝姜宸坐在八角飞檐凉亭之中,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和秉笔太监张先恭敬地肃立一旁,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态,仿佛压根听不清两步外的韩佥在说什么。
身为靖安司都统,韩佥肩负着天子耳目的重任,他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无论是对朝中百官的监察、皇子亲王们的关照乃至地方各处的紧要民情,他都需要当面向天子禀报,因此他入宫的次数十分频繁。
纵如此,韩佥在天子面前依旧沉肃如常,似乎根本没有身为御前红人的觉悟。
天子听完韩佥关于近期京中官员的几件案子,不置可否地问道:“云安还在杭州?”
“是,陛下。”
韩佥垂首应道:“云安公主孝心虔诚,亲自在杭州灵隐寺为太后娘娘诵经祈福,并在佛前许下宏愿手抄一百份孝经。微臣估计,公主大概会在七月份启程返京。”
“不枉朕对她如此偏疼。”
天子面露微笑,又问道:“先前她南下路过扬州的时候,悄悄离开船队在扬州待了几天?”
不远处的曾敏和张先把头埋得更低。
如果有的选,他们当然希望自己此刻是聋子,毕竟在宫中待得越久,这两位大太监都明白秘密越少越安全这个道理。
韩佥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公主确有此举,不过这应是扬州同知薛淮的请求。当时妖教乱党意欲作乱,薛同知在城内外布下天罗地网,只是人手不太充足,遂请公主府的护卫出手相助。那些钦犯落网之后,公主便立刻南下与船队汇合,并未耽搁行程。”
“嗯。”
天子淡淡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碧波微澜的湖面。
卫皇后和柳贵妃都提过姜璃的婚事,而他在决定让沈望入阁之时,也曾给了姜璃自主选择的机会。
倘若当时姜璃便表态接受,他便会下一道赐婚圣旨成全薛淮和姜璃,只是那丫头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婚约。
如今薛沈两家已经定亲,而薛淮也已向吏部报备婚约一事,天子不可能强行拆散这对佳偶。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天子依旧可以用一道赐婚圣旨让薛淮享齐人之福,可是这对于薛淮来说并非好事——且不说沈青鸾身为商女如何能与天家公主平起平坐,光是薛淮在有婚约的前提下再攀附公主,这对他的名声极其不利。
而且从姜璃的表现来看,她对薛淮似乎只有单纯的欣赏,并无男女之情。
天子不禁有些迟疑,他并不在意这对年轻人是否两情相悦,然而他对薛淮寄予厚望,总不能强行给他安排一位怨偶,这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看来……还是得等姜璃返京之后,让后宫那两人去弄清楚她的心思。
“陛下,这两个月江南还有一件事,关乎漕运衙门和两淮盐商协会。”
韩佥语调不快,将盐漕之争的细节娓娓道来。
曾敏听得脑袋疼,暗道那位薛同知真不是省心的主,去年才办了两淮盐运司一堆贪官污吏,今年又将矛头指向漕运衙门,大燕百余年历史上何曾有过这般能闹腾的年轻官员?
其实曾敏不质疑薛淮的初衷,因为漕运衙门和漕帮对民间商户的压榨掠夺是明摆着的事实,两淮盐商除了要忍受漕衙的盘剥,还得面对漕帮那些草莽的欺凌,他们早晚都会奋起反抗。
问题在于漕运衙门实在太过重要,千里运河是否安稳关系到京城乃至九边军镇的安危,这件事的严重性绝非查办两淮盐案可比。
最关键的是……天子这几年愈发不喜臣子们挑起争端,先前若不是国库吃紧得厉害,他也不会默许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相继大动干戈。
韩佥的陈述不偏不倚,尽可能地还原江南事端的实情,从两淮盐商为何要断掉给漕帮的份子钱、为何要减少租用漕船的比例,到漕运衙门为何会针对打压盐商们的货船,乃至近来两边渐成水火之势,一桩桩一件件讲得非常详细。
天子对韩佥很满意,但是对江南的官员很不满意。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两边都还算克制,薛淮没有唆使那些盐商正面对抗漕运衙门,而蒋济舟也没有进一步使用强硬的手段逼迫盐商们服软,双方的斗争被控制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内。
否则要是他们大打出手,把江南赋税重地弄得民怨沸腾人心惶惶,天子绝对不会是当下这般淡定的神态。
韩佥说完之后,天子沉吟片刻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这是很罕见的状况,天子一般不会询问韩佥对于具体朝政的看法,这也能说明他此刻内心的情绪起伏。
韩佥垂首道:“陛下,依臣拙见,此事根源在于利益。两淮盐协想降低自身不必要的支出,而漕运衙门不能对他们单独破例,因此难说谁对谁错。”
天子微微颔首。
其实只要两边能够始终保持足够的克制,莫要引发地方的大规模动乱,这对天子来说不是坏事。
无论他是借薛淮之手来敲打漕衙和宁党,还是让清流一党认清局势安分一点,他都可以居中裁决,这便是“使臣下相争”的帝王之道。
但天子隐隐有些担忧,盖因薛淮这家伙没那么老实,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他总是会尽量谋求最大的成果。
也就是说,江南的风波可以控制只是一个假象,谁也无法确定那个盖子何时会被揭开,继而闹出一场惊天风波。
当此时,天子不由得想起那次沈望的奏对。
一个猜测忽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或许这对师徒私下里已经商议妥当,由沈望先行进谏,劝说天子尝试对漕运进行改革,并且将扬州设为试点。
在天子没有明确答应之际,远在江南的薛淮便配合他的座师,挑起两淮盐商和漕运衙门的争端,这个时候沈望再度进言,只要薛淮适时呈上一封奏章,师徒二人便可以完成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而到了那个时候,面对江南重地的忧患,似乎天子只能答应沈望的奏请。
“呵呵。”
凉亭中夏风习习,天子忽然发出的轻笑让两位大太监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有韩佥还像一个木桩那般站在旁边。
天子目光幽深地望着湖面,淡淡道:“此事暂且搁置,朕知道了。”
韩佥躬身应道:“是,陛下。”
……
翌日,早朝之后,工部尚书沈望被天子留对。
御书房中,天子坐在御案之后,抬眼望着沈望清癯的面容,眼神显得十分复杂。
他当然知道沈望并非世人心目中一味追求清正的迂腐官员,从当初他奉旨查办工部贪渎案的过程便能看出,沈望并不缺少官场权术的造诣,只不过相较于薛明纶等人,他始终有着高于标准的底线和准则,而这便是天子看重他并且要让他入阁的缘由。
可是如果沈望和薛淮私下串联,为达目的不惜挑动盐漕之争,这便触犯了天子的逆鳞——身为臣子,怎可将这份心机用在君王身上?
“沈卿。”
天子语调平和一如往常,甚至还带着浅淡的笑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廷推结果?”
孙炎乞骸骨之后,内阁现有四位大学士,自然需要增补一名,最终进入候选的是礼部尚书郑元和工部尚书沈望。
在前几天的大廷推中,沈望的得票远远超过郑元,入阁已是板上钉钉。
沈望不慌不忙地说道:“回陛下,臣已知晓。”
“朕打算过两天便将你入阁一事晓喻中枢部衙和各地官府。”
天子似乎满怀期许,然后话锋一转道:“沈卿可知江南盐漕之争?”
沈望抬起头迎着天子的目光,坦然道:“臣有所耳闻。”
他毕竟是工部尚书,而工部掌管着天下河道工程,若说他对漕运衙门的事情一无所知,显然是有意欺瞒君上。
天子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随即有感而发道:“之前沈卿建言改革漕运一事,朕始终难下决心,如今看来确实如卿所言,漕运积弊甚多,以致民间沸反盈天呐。”
然而沈望并未顺势进言,他神情凝重地说道:“陛下,臣之所以会建言此事,皆因漕运衙门和漕帮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安稳,但如今争端已起,臣认为或许要等事态平息再做定夺,以免地方上人心惶惶。”
天子双眼微眯,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便在这时,曾敏躬着身子入内禀道:“启禀陛下,江南八百里密奏!”
天子不由得看向沈望,倘若他的推断没错,这应该是薛淮的密折,相隔千里的师徒二人在他面前完成一次精妙的配合。
或许沈望就是在等这封奏章到来才会出手。
天子移动视线,不动声色地看向曾敏道:“何人密奏?”
曾敏垂首低眉,无比恭敬地说道:“回陛下,此乃漕运总督蒋济舟之奏章,标注直呈御前四字,由通政司直送司礼监。”
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曾敏长时间没有得到天子的回应,不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看见的是天子那张阴沉的面庞。
仿若黑云压城。
272【争锋】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曾敏却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骤然升起。
联想到昨日在太液池畔的见闻,曾敏意识到手中的奏章是一个烫手山芋,不禁暗暗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只想在天子面前表现勤恳,应该让张先呈递这封密奏。
不过他还是有些想不通,陛下为何会对蒋济舟的密折这等反应。
按照常理而言,蒋济舟身为正二品的漕运总督,即便他和首辅宁珩之的关系比较亲近,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本就有随时随地直达天听的权利。
如今江南盐漕之争愈演愈烈,蒋济舟将此事呈递御前不是忠心的表现么?
曾敏思绪纷乱,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那封奏章放在御案之上,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沈望同样注意到天子的情绪变化,他稍稍一想就大致明白其中原委。
时至今日,天子已经牢牢把控朝堂大权,但是和十几年前夙兴夜寐勤勉治政相比,如今他更希望那些手握实权的重臣能够为君分忧,尽可能避免将麻烦推到御前。
就拿盐漕之争来说,天子想看到的是最终的结果,而非任何一方直接把矛盾公开化,因为一旦这封奏章送上来,无论是薛淮还是蒋济舟的手笔,天子都需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毕竟漕运关乎国本根基。
或许在蒋济舟看来,让天子及时知晓下面的民情乃是忠臣的本分,问题在于天子有靖安司和内廷这两套耳目,当下还不至于轻易被下面的人蒙骗。而他身为漕运总督,理应将争端处理妥当,最后将事情始末呈递御前,这才是他真正该做的事情。
其实在几个月前,沈望和薛淮便有过书信往来,最初薛淮的计划是让老师先试探天子的态度,然后他让盐商协会主动脱离漕运衙门,等漕衙和漕帮出手之后,他再上一道奏章向天子阐明利害,从而推动漕运试点改革一事。
但是沈望在反复斟酌之后,修改了薛淮的后半部分计划,即在不违反朝廷法度的前提下,等待漕运衙门将这件事捅破天,最后再后发制人。
御案之后,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那封标注着“直呈御前”的奏章上。
他不用打开也知道蒋济舟在里面写了什么。
“召宁珩之、欧阳晦、郑元、蔡璋、房坚、王绪、卫铮和范东阳觐见。”
天子语调不高,略显沉肃。
曾敏连忙躬身应下,迈着小碎步离去。
天子依旧没有打开那封奏章,抬眼看向沈望道:“沈卿,你如何看待盐漕之争?”
沈望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
从方才天子的安排就能看出,内阁首辅和次辅、一位左都御史、四位尚书再加上一位左副都御史同时被召见,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足以说明天子对此事的重视。
思忖片刻之后,沈望应道:“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盐漕之争,看似两淮盐商结社抗税、漕衙秉公执法,实则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何为暗流?”
“陛下,臣昔日奏陈漕运改革之议,并非无的放矢。漕衙权柄过专,几成独立王国。吏员胥役借稽查之名行盘剥之实,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商民苦之久矣。盐商协会所为,不过是将此百年积弊掀开一角,让陛下得以窥见冰山之下。蒋部堂奏章中,必然详陈盐商抗命之状,却未必肯言其抗命之由——乃因盘剥过甚,忍无可忍也。”
天子闻听此言,神色并无变化,唯有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沈望见状不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所谓圣心难测,倘若他一味帮薛淮说话,反倒容易产生相反的效果。
天子也没有继续追问。
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君臣二人各怀心思。
良久,曾敏去而复返,一众高官重臣鱼贯走入御书房。
天子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今有漕运总督蒋济舟呈递御前奏章一份,事关江南盐漕之争。曾敏,将这份奏章给众卿家念一遍。”
“奴婢遵旨。”
曾敏上前拿起奏章,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诵读。
当他念到蒋济舟弹劾薛淮唆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漕运衙门稽查致使运河商运阻滞、民怨沸腾几致动乱之时,御书房内的重臣们心头皆是一凛。
天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议一下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刑部尚书卫铮当先站出来说道:“陛下,漕运乃国朝命脉,关乎京畿安危,不容轻视。薛淮身为地方同知,不思调和商民,反而纵容乃至煽动盐商结社对抗漕衙,其行径轻则扰攘地方,重则动摇国本。臣以为,当严旨申饬薛淮,责令其即刻解散盐商协会,约束盐商恢复漕运旧例。若其抗命,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他身为朝野皆知的宁党骨干,这个时候第一个挺身而出弹劾薛淮,几乎是天子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子不置可否,状若无意地看了沈望一眼。
他的态度其实不难猜测,蒋济舟这封奏章让他很不满意,但是漕运改革试点一事能否成行,要看沈望能否说服这些重臣。
沈望心里清楚,故而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卫尚书所言漕运之重,臣深以为然,可是蒋总督奏本所言恐有偏颇。据臣所知,两淮盐协乃盐商为规范行商、互助互利所设,并非受薛淮唆使对抗漕衙。其成立之初,亦曾向盐运司及扬州府衙备案,合乎朝廷鼓励商贸之策,何来煽动对抗之说?”
见卫铮吃了一个软刀子,礼部尚书郑元毫不迟疑地反驳道:“薛同知乃沈尚书门生,足下为其辩驳不足为奇。然薛淮行事向来大胆,而今挑起盐漕之争搅得江南不宁,其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急于求成博取名声?如今盐协所为激起漕衙反弹,蒋总督直陈其非,更显薛同知行事孟浪不顾大局,朝廷若再纵容,恐江南永无宁日!”
这位老尚书年近六旬,原本很有希望入阁,但是因为沈望的崛起,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此生仅有的机会。
若是换做以往,他不会如此偏向于宁党,然而沈望断其入阁之念,他才会这般直接地朝薛淮开火。
沈望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过于激动,而是冷静地回道:“郑大人所言,恕在下难以认同。薛淮其人锐气可嘉,但亦知分寸,其在扬州所为,无论盐政整顿亦或此番盐漕之争,皆遵循法度二字,并无逾越之举。至于门生故旧之关系,在下若是没有记错,郑尚书和蒋总督乃是同年登科?”
郑元眉头微皱。
他和蒋济舟确为科举同年,然而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过往亦无太多接触,只是他先含沙射影指责沈望出于私心,如今若强行辩解他和蒋济舟的关系,未免会让天子心生不悦。
当此时,素来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户部尚书王绪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诸位大人,漕运关乎赋税命脉,而江南乃财赋重地,委实大意不得。百十年来,漕运衙门和漕帮并未出过乱子,而今盐漕之争势同水火,对于国朝绝非好事。究其根源,皆因盐商协会在薛同知的支持下强行对抗漕衙,此风断不可长,务必要尽快恢复漕运秩序!”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向这位掌管大燕国库的财神爷。
卫铮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而郑元对薛淮的敌意也不难理解,他只是没有料到户部也会旗帜鲜明地表态。
转念一想,漕运是否安稳直接影响到户部的运转,王绪虽非宁党中人,却也不愿看到千里运河出现问题,到时候夏税秋粮无法按时押解入库,倒霉的还是他这位户部尚书。
御书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严肃。
天子的视线转向沈望,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天子似乎在说,朕为何先前不答应你的奏请,如今你应该知道缘由了。
沈望当然知道,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幕的出现。
漕运利益牵连甚广,而且漕衙积弊绝非一两个人的问题,这和两淮盐运司的贪腐不同,后者只是大燕十一处盐司之一,兼之许观澜等人触犯到天子的逆鳞,被清查是必然的结果。
当下已经表态的三人之中,卫铮是出于维护宁党同僚,郑元是出于个人恩怨,王绪则是考虑到户部的钱袋子,无论他们出于怎样的初衷,至少明面上的说辞都是冠冕堂皇,而沈望想要一一辩驳恐怕很难。
这就是庙堂之上做事的难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强行推动一项大多人反对的决议,否则他不会等到薛淮将两淮盐案的盖子揭开,才让心腹股肱插手盐政监察。
眼见沈望独木难支,忽有一位老臣站了出来。
沉寂多时的次辅欧阳晦迈前一步,朝天子躬身一礼,然后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天子淡淡道:“爱卿但说无妨。”
欧阳晦微微弯着腰,叹道:“臣不明白,两淮盐商何以不惜增加成本也要避开运河?蒋总督奏本只言薛同知煽动,却避而不谈漕衙是否有过度稽查、区别对待、甚至构陷扣船之事,若无此等逼迫,盐商岂会自讨苦吃?若一味指责薛同知与两淮盐商,而放纵漕衙滥用职权,恐非公平之道,亦难服众,还望陛下明察!”
这番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插在卫铮等人的心尖上。
御书房内陡然泛起一片肃杀之气。
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内阁首辅宁珩之转头望去,正好对上欧阳晦苍老的双眼。
后者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一股快意。
273【风雷渐起】
宁珩之收回视线,他并不意外欧阳晦的出手。
孙炎被迫乞骸骨之后,欧阳晦在内阁的话语权进一步降低,再加上天子对沈望的器重人尽皆知,沈望入阁一事稳步推行,还有多少人愿意来烧这位年迈次辅的冷灶?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欧阳晦辞官归乡。
在这种氛围之中,欧阳晦心里有怨气似乎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只不过在宁珩之看来,欧阳晦此刻横插一脚对于沈望来说不一定就是好事。
原因很简单,天子最忌讳的一点便是臣子心怀怨望。
这怨望二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仕途。
虽说欧阳晦本就离退出朝堂不远,但今日他的表态或许会引发天子对沈望的不满。
一念及此,宁珩之便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压下亲自下场的念头。
旁人却难以如此冷静,卫铮听闻欧阳晦所言,面色一沉道:“阁老,漕衙稽查乃为保障漕运畅通,何来过度之说?即便偶有差池,亦属执行细则之难,岂能因噎废食,反诬漕衙滥用职权?蒋总督执掌漕运多年,功绩卓著,其奏本字字公心,岂是避重就轻?”
“偶有差池?”
欧阳晦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当即穷追猛打道:“卫尚书此言未免过于轻率!蒋总督奏本只弹劾薛淮,却对漕衙自身有无过错视而不见,盐商若非忍无可忍,何以舍近求远自增成本?此非薛淮煽动,实为漕衙苛政逼迫所致!若只一味打压盐商,不究漕衙之失,无异于扬汤止沸,今日压服两淮,明日祸起他处,漕运永无宁日!朝廷威仪,当建立在明察秋毫秉公处置之上,而非偏听偏信一味弹压!”
卫铮眉头紧皱,对方毕竟是内阁次辅,只要天子一天没有明发圣旨令其告老,对方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是要强过他这个刑部尚书。
而且最关键的是欧阳晦始终抓着漕运积弊这一点不放,卫铮很难强行反驳,盖因漕运衙门确实存在很多积弊,这也不是蒋济舟个人的操守问题,或者说每一任漕运总督都会面对这样的难题,却始终没人能够肃清风气。
欧阳晦见对方闭口不言,便顺势说道:“盐漕之争本可控制于江南一隅,然而蒋总督将此争端形成弹章,无异于将地方之疥癣,放大为庙堂之痈疽。此非为陛下分忧,实乃将难题与压力尽数推至君前。再者,其奏章将薛淮描绘成动摇国本之祸首,却刻意淡化漕衙自身之问题。此等偏颇之词若贸然采信,恐寒江南商民之心啊!”
天子神情肃然,表面上似乎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但是众位高官比较熟悉天子的性情,如何不知欧阳晦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点出了蒋济舟这封奏章最大的问题,那便是将原本可控的地方矛盾捅到中枢,逼得天子做出决断。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漕运衙门的处境还没到万分危急之时,说到底两淮盐商与漕运割裂只为自保,毕竟谁也经不起漕衙的刻意针对,否则他们不会平白增加自家商号的货运成本。
换而言之,蒋济舟有更加合适的手段应对此事,而他将盐漕之争的影响扩大化,甚至直接交给中枢处理,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漕运的重要性,笃定朝廷承担不起运河动乱的后果,所以选择这种最简单最省事的法子——只需天子一道圣旨申饬薛淮并且解散两淮盐协,这场风波自然就会平息。
然而……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人精,谁会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
漕运关乎国本不假,但是你敢把天子架在火上烤,无疑是自寻死路,当今天子若有那等胸怀雅量,宁珩之也不至于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吏部尚书房坚心思翻涌,他敏锐注意到天子此刻的沉默暗含深意。
身为执掌百官考评大权的天官,房坚素来不愿牵涉朝中宁党和清流之争,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天子的观感,因此原本不想在这件破事上表态。
不过随着欧阳晦的一番慷慨陈述压得卫铮等人哑口无言,他意识到天子的态度或许在发生偏向,遂斟酌道:“陛下,欧阳阁老所言不无道理。蒋总督执掌漕衙,职责首在确保漕运畅通,然其非但未能消弭纷争,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此举确有不妥。”
欧阳晦心里冷笑一声,这位房尚书多年如一日,风往哪吹就往哪倒,他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自己今日下场多半不为天子所喜,然而循规蹈矩几十年,总不能带着一腔怨气告老归乡,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但是话说回来,他不会一直替沈望说话,能够恶心一下宁党中人便已足够。
“陛下。”
宁珩之终于站了出来,他沉稳地说道:“江南之事看似商贾之争,实已触及国本。漕衙代表朝廷行使稽查调度之权,此乃太祖钦定之制,若各地商贾皆效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官府,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届时纲纪废弛,必然会天下大乱。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其奏章即便言辞激切,亦是出于公忠体国之心。薛淮之责在于未能有效约束地方,当下朝廷应明确支持漕衙权威,勒令盐商协会解散,恢复漕运旧制。细节可容后议,但大义名分不可有失。”
卫铮和郑元连忙出言附和。
沈望抬眼望向天子,他明白这场庙堂争辩已至关键时刻,当即开口说道:“陛下,元辅维护朝廷法度之心无可指摘,然法度之威在于公正护民。漕运之重不容有失,然其积弊之深亦无需讳言,两淮盐商所为实则是求一个公平行商之环境。盐商协会若能引导规范,正可成为沟通官商之桥梁。”
不等余者出言反驳,他又恳切地说道:“依臣拙见,朝廷或可借此契机派员督导,厘定漕运稽查新规,明确商民权责,削减不合理负担,将漕帮纳入官府监管,使其成为正经营生。如此则漕运可安,商民可安,朝廷赋税亦可保无虞。若一味打压盐商协会则积弊仍在,今日之乱他日必重演。薛淮或有急切之处,然其心在除弊,其行在探索新路,朝廷当善加引导而非因噎废食!”
房坚暗暗赞了一声,顺势说道:“陛下,漕运积弊人所共知,江南盐漕之争实乃积怨爆发。朝廷若借此良机因势利导,厘清权责削减陋规,既解当前之困,更可为漕运开百年之利!”
王绪听着两人的分析,态度不禁有所松动,先前他并非是针对薛淮以及沈望,而是不愿看到漕运动荡牵连户部,此刻仔细思忖一番,沉吟道:“若真能借机革除漕运积弊,使其有法可依有度可循,长远来看确有利于减少纷争保障赋税。只是改革牵涉甚广,如何推行方能稳妥,不致引发更大动荡?”
不知不觉间,御书房内的风向发生了偏转。
在欧阳晦压制住卫铮之后,沈望和房坚一唱一和,再加上王绪的变化,纵然宁珩之已经出面表态,局势对于宁党来说依旧显得不利。
便在这时,天子轻咳一声,场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子的决断。
望着神情各异的庙堂重臣,天子心中思绪翻涌。
此刻他已确认沈望和薛淮并无串联欺君之举,而房坚更不可能和沈望私下勾连,更何况蒋济舟的奏章来得很突然,沈望根本没有时间去暗中筹谋。
欧阳晦对漕衙过错的揭露,沈望对漕运积弊根源的剖析以及上次的奏请,王绪悄然之间立场的转变,房坚一以贯之的圆滑,宁珩之罕见的强硬态度与卫铮等人对薛淮的猛烈攻击,这一切都在天子脑海中交织和碰撞。
他需要权衡的地方有很多,诸如漕运的绝对安全、江南的稳定、国库的收入、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以及作为帝王对臣下擅权的天然警惕。
良久,天子缓缓道:“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措置或有急切之处,而薛淮锐意图新,手段亦显操切,二者皆有过失。”
这番各打五十大板令群臣肃然。
“欧阳卿家和沈卿所言漕运积弊,朕深知之。王卿所忧民生赋税,朕亦念之。房卿所议,亦不无道理。”
天子环视众人,话锋一转道:“然江南纷乱之际,大动干戈风险难测,元辅所言朝廷法度威严,不可轻忽。朕再三思之,此事不宜仓促定论,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持朕手谕即日南下扬州。”
范东阳不敢迟疑,连忙出班道:“臣遵旨。”
天子站起身来,不疾不徐道:“范卿此番南下,责任有三。其一,宣朕旨意,严令蒋济舟、薛淮各守本分,约束各自下属,即刻停止一切加剧冲突之举!其二,召集漕衙、盐运司、扬州府、盐商协会及漕帮代表,查明争端原委,厘清各自诉求,议定合理章程,报朕御览。”
范东阳恭谨道:“臣遵旨。”
“其三,尔需沿途详察漕运实情,体察民瘼,据实具奏!”
天子顿了一顿,肃然道:“朕要的是江南安稳运河畅通,告诉蒋薛二人,朕给他们机会,若再互相攻讦致事态恶化,无论有何理由,朕必严惩二人,绝不轻饶!”
范东阳躬身一礼,正色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好了,都退下罢。”
天子深沉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元辅和沈卿留对。”
宁珩之和沈望领命,余者心情复杂地行礼告退。
望着面前的内阁首辅和即将入阁的工部尚书,天子忽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叹,对旁边的曾敏说道:“给元辅和沈卿赐座。”
曾敏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宁珩之和沈望同时谢恩,然后对视一眼,似乎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风霜之意。
274【将相和】
(书友们,273章后半部分有大改,如果发现对不上可以刷新再看一下~)
……
……
沉重的紫檀木门隔绝内外,御书房中一片静谧。
曾敏无声地退至角落阴影里,恍若一尊泥塑垂首肃立,只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两位坐在圆凳上的重臣。
时至今日,就连宫中最底层的小黄门都知道朝中有两尊大山,其一是执掌内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的首辅宁珩之,另一位便是异军突起、清名满人间的工部尚书沈望。
虽说眼下清流一党的实力还远远比不上宁党,但是因为有天子的偏向,沈望在朝中的根基越来越扎实。
就拿薛淮来说,若是没有沈望在幕后的支持,他光靠薛明章的遗泽能够在江南无往不利?
在今天这场廷议之前,宁珩之与沈望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和谐,纵然沈望和薛淮曾经扳倒了薛明纶和岳仲明,给宁党造成极大的损失,但宁珩之并未寻机报复,而沈望对首辅大人也十分敬重,这自然是天子想要看到的画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更何况关系到朝堂权柄,没人会轻言退让,天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介意下面的臣子偶尔斗一斗,但是这种争斗必须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欧阳晦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这些年没少找宁党官员的麻烦,却始终不会逾越底线,尤其不会在国家大事上胡来。
若非如此,天子也不会支持他在内阁站稳脚跟。
只不过欧阳晦年事已高,有些时候思虑不周,容易被宁珩之三言两语带进沟里,兼之他身边没有聚拢一批有能力的臂助,天子最终只能放弃他,重新扶持沈望来制衡宁珩之。
念在欧阳晦这些年忍辱负重的份上,天子肯定会给他一个好的落幕。
想到沈望,天子不禁抬眼望去,只见即将入阁的工部尚书背脊挺直目光低垂,沉静却又不失骨鲠之气。
他确实比欧阳晦强,但是同样比欧阳晦不受控制。
比如当下发生在江南的盐漕之争,在天子上次明确要搁置漕运改革的前提下,若是欧阳晦就不会违逆圣意,然而沈望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便他和薛淮没有私下串联蒙骗君上,可天子不相信薛淮在事前没有征询过沈望的意见。
简而言之,江南的风波原本不会发生,或者说有更加稳妥的法子,不至于闹成现在这般沸沸扬扬的场面。
“元辅。”
天子没有直接找沈望谈心,而是看向宁珩之说道:“盐漕之争并非一地之疥癣,实乃国脉之隐忧。蒋济舟急报于朕,是忠亦是责。”
宁珩之微微欠身,苍老的嗓音带着一贯的沉稳:“陛下圣明烛照。蒋济舟身为漕督,守土有责其心可悯,然事已至此追责无益,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在稳字。漕衙积弊人所共知,然矫枉过正恐生大乱,理应以大局为重徐徐图之。”
此刻御书房内没有多余之人,宁珩之不再遮遮掩掩。
漕运衙门的问题不是秘密,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想要肃清漕衙风气必须要用猛药,问题就出在这里。
京城和九边的供给不能断,否则必然会出大乱子,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天子知道漕运积弊甚重,也只能尽力修修补补,因为没人担得起社稷动荡的责任。
但是这不代表天子会无止境地容忍那些人,故而他稍稍加重语气道:“漕衙乃朝廷颜面,纵有过错亦需体面。但元辅需告知蒋济舟,此番范东阳非为问罪而去,乃为厘清和立规。该整肃的要整肃,该给盐商留的余地要留,莫再授人以柄横生事端。”
其实在方才天子公开告知范东阳三条准则的时候,宁珩之便大致揣摩到天子的心思。
第一条让蒋济舟和薛淮平息争端乃题中应有之义,盐漕之争绝对不能影响到国朝安稳的大局。
第二条让范东阳召集各方势力坐下来商谈也很好理解,既然盐漕之争是利益之争,那就说明双方可以谈,先前无非是漕运衙门放不下架子,如今有天子的旨意作为背书,想来他们能够冷静一些。
关键便在于第三条,天子命范东阳沿途详查漕运实情,再加上此刻他对宁珩之所言,愈发令人深思。
天子说范东阳非为问罪而去,却又让他体察民瘼,这显然不是自相矛盾之举,而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宁珩之,倘若这次的风波可以平息,江南重新恢复平静,他就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若是盐漕之争愈演愈烈,那么天子绝对不会轻饶相关人等。
“陛下深谋远虑,老臣感佩。”
宁珩之再次欠身,诚恳地说道:“蒋济舟素来忠谨,必能领会圣意。老臣即去信严谕,令其全力配合范左副,整饬衙署风气,明定稽查章程,示商民以公道。断不会再有不智之举,激化矛盾,有负圣恩。”
天子微微颔首。
在体察上意这件事上,宁珩之一直做得很好,既然他有了明确的保证,想来漕运衙门会懂得分寸。
下一刻他转而看向沈望,放缓语气道:“沈卿。”
沈望微微垂首道:“臣在。”
“朕知薛淮才情不凡又胸有韬略,然其终究年轻气盛,锋芒太盛并非好事。”
天子望着沈望清癯的面容,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薛卿尚在世,朕自然不会说这些,但如今……沈卿你身为薛淮的座师,那小子想来会听你的话,你要多加规劝和教导。”
宁珩之听闻此言,心里不由泛起一抹感慨。
天子登基二十年来,极少会用“那小子”之类的词称呼一个臣子,恐怕只有在提到薛明章的时候,这位城府如海的君王才会显露刹那的柔软。
一想到七年前去世的薛明章,宁珩之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是面上没有表露分毫。
沈望则恭谨地说道:“臣,谨遵圣谕!”
天子并未忘记沈望上次的奏请,他也知道薛淮的目的是想推动漕运改革,然而此事目前并不成熟,因为漕运的重要性无可替代,在新机遇出现之前,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对漕运大动干戈。
故此,他看着沈望缓缓道:“范东阳所至便是朕意所向。告诉薛淮,两淮盐协可存,然需谨守本分,莫再生逾越之想,让他静待范卿裁决,收敛心神把扬州给朕治理太平了。”
沈望神色如常,似乎对当下的结果已经非常满意,只见他毫无迟滞地说道:“陛下洞察秋毫,实乃社稷之福。臣必正告薛淮,令其恪守臣节,静待范左副南下,一切听凭朝廷裁处。扬州上下定当竭尽全力,保境安民疏通商路,以报陛下天恩。”
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沈望的反应和先前大不相同,宁珩之原本以为他和薛淮这对师徒是想在漕运衙门撕开一个口子,如今看来似乎他们只是想保全两淮盐协?
纵如此,宁珩之并未放松警惕。
天子静静地看着两人,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曾敏无声地示意小太监们点燃四周的宫灯,跳跃的烛光将两位重臣的影子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此间光影摇曳不定,一如迷雾笼盖的朝堂局势。
天子身体向后,缓缓靠上椅背,神情显得深邃难测。
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元辅,沈卿,望尔等谨记今日之言。江南乃大燕之江南,运河乃国朝之运河,朕要的不是谁压倒谁,而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共保国泰民安。”
这番话既是在说盐漕之争,同样是在提点已经显露端倪的宁党与清流之争。
朝中派系之争在所难免,但是天子不想看到有人逾越雷池,对于宁沈这等人物来说,此言几近于明示。
宁珩之当先起身道:“陛下圣训,字字千钧,老臣铭感五内。天心即国本,臣等自当以社稷安稳为念。江南事关乎运河命脉,老臣定会约束百官,以朝廷法度为纲,绝不使个人之私凌驾于国事之上。至于朝堂之上偶有争端,政见或有小异,然为国为民之心应无二致。老臣身为内阁首辅,定与诸位同僚同心戮力共维大局,绝不负陛下殷切期许。”
天子对他的表态很满意,随即向一旁看去。
沈望随之起身一礼,语调清朗而坚定:“陛下殷殷期许,臣定谨记于心。元辅与臣纵有政见之异,然忠君体国之心绝无二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庙堂进退自有法度,臣必持此本心,绝不以门户之见误国事,亦不以意气之争累圣心。唯愿政通人和各安其位,此即臣所愿竭诚效力之鹄的。”
“好。”
天子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朕得元辅与沈卿,当能高枕无忧也。”
两人连忙自谦。
见天子眼中乏意渐露,他们便行礼告退,天子则让曾敏亲自相送。
“元辅,请。”
走出御书房,沈望微微侧身,面带微笑地看着宁珩之。
“沈尚书,请。”
宁珩之同样神态温和。
两人遂并肩前行,一路商谈国事政务,仿佛之前在御前争执的场景从未发生过。
曾敏跟在两人身后,听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两人和谐的背影,不禁默默感叹一声。
275【一抹微光】
扬州府衙,同知厅。
薛淮坐在案前,翻阅着各县夏税的征收情况。
章时和郝时方在这件事上颇为用心,他们都是扎根地方的经年老吏,在薛淮的支持下能够大刀阔斧地解决所有困难,兼之去年刘郑等豪族不法侵占的田地悉数发还给百姓,以及沈乔等大族主动清丈田亩,今年扬州府的夏税征收远高于过去几年。
扬州府作为漕运枢纽,田税负担要低于苏南各地,过去三年的夏税平均每年约为二十五万石,而今年粗略估算是三十五万石,且没有加重境内百姓的负担,这显然是非常出色的政绩。
薛淮放下透着墨香的卷宗,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治理一府之地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像扬州这般牵连各方利益的重镇,除去征收夏税秋粮和推行新政之外,他还要承担监督盐政改革的重任,有些事情可以交给下面的官吏分担,有些事则只能依靠他自己。
比如当下似乎陷入僵局的盐漕之争。
盐商协会在乔望山和沈秉文的组织下,不断缩减对漕船运力的租用比例,短途货运优先选择陆路,这虽然提高了他们的成本,却有效地避免受到漕衙的针对。
而漕衙的反应显得耐人寻味,他们没有进一步扩大打击范围,甚至连徐德顺和周岩等大商人名下的产业都轻轻放过,将重心集中在乔家的德安号和沈家的广泰号。
漕衙官吏不再无中生有刻意构陷,但是对乔沈两家盘查力度之强达到顶峰,与此同时,盐协内部有不少人都接到了漕衙和漕帮递来的橄榄枝。
这其中有些人立刻禀报薛淮,却不排除也有人的立场已经发生动摇,毕竟在先前要给漕衙和漕帮上缴份子钱的前提下,漕运依旧具备成本低廉的优势,倘若现在对方不再征收份子钱,这对逐利为重的商人们来说充满绝对的诱惑力。
更何况薛淮不可能一直待在扬州,而漕运衙门永远都会存在,此消彼长之下,盐商协会内部难免会出现分歧。
薛淮对此没有任何表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局势变化。
按照他和沈望的分析和推断,天子这次应该会派一位重臣专程南下调停盐漕之争,多半会是老熟人范东阳,一者此人先前便有过南下押解盐案赃银的经历,对于江南的局势比较熟悉,二者范东阳身为左副都御史,想要更进一步的话自然需要一桩大功劳。
薛淮有把握让对方站在两淮盐协这一边。
“大人。”
江胜走进来禀道:“靖安司叶掌令求见。”
“快请。”
薛淮站起身来,不一会儿便见到叶庆风尘仆仆的身影,遂上前迎道:“介福兄。”
叶庆亦抱拳道:“景澈兄。”
两人对面而坐,江胜奉上香茗便退了出去,亲自守在门外。
叶庆这段时间不在扬州,他身为江苏掌令当然不会只管扬州一地,先前是因为要配合薛淮查明玄元教的隐患才会长期逗留。
如今玄元教暂时销声匿迹,那个胡娇娘和孟书生始终不见踪影,济民堂则在各地官府的协力合作下肃清隐患,并且缩小规模只留下四间药堂。
表面上看暂时不需要担心玄元教作乱,靖安司只要维持后续的追查即可,但是无论薛淮还是叶庆都不敢轻忽大意,这种妖教乱党的破坏力不容小觑,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掀起一场风波。
薛淮当先问道:“介福兄,那艘船到京城了?”
“到了。”
叶庆的神情略显凝重,继而道:“按照路程估计,官船大概是在五六天前抵达通州码头。景澈兄,根据我安排在船上和沿途跟随的兄弟回报,这一路上他们虽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监视,但是从始至终并未遭遇危险。”
薛淮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当初他请靖安司将除柳英之外的玄元教钦犯押送入京,最重要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引诱躲藏在暗处的乱党高层出手,进而查出隐藏在漕运衙门和漕帮之中的奸细,与此同时还能给朝廷提供一个清查漕运衙门的借口。
只是对方显然也非蠢货,明知这是薛淮的诱敌之计,又怎会再次上钩?
毕竟先前在扬州沈园和城外大明寺,他们已经吃过一次亏,即便柳英耗费十余年培养的所有心腹一朝尽丧是那位老祖的计划,但是胡娇娘手下大批精锐的损失却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所以即便他们很想杀人灭口,制造一起运河上的意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好在薛淮一直做着两手准备,那艘船没有出现意外,但盐商协会的崛起让漕衙无法接受,他们终究还是被薛淮拖入泥潭之中。
唯一可惜的便是没有进一步抓住玄元教的马脚。
叶庆饮了一口茶,见薛淮的神情略显沉肃,便宽慰道:“景澈兄,虽说这次没有引得妖教上钩,不过他们的存在已经败露,韩都统已将妖教高层列为靖安司重要追查目标。往后他们若是敢再兴风作浪,靖安司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乱党。”
薛淮感慨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倘若这次能将玄元教一举铲除,陛下自然能够省心不少,而且介福兄也可以更进一步。”
叶庆对薛淮的忠耿早有了解,后面那句话更让他露出笑容,谦逊道:“其实去年协助景澈兄查办两淮盐案,我便已经积攒了不少功劳。说起来,靖安司地方九位掌令,应该属我的运气最好,那些家伙恨不能花大价钱跟我换一换,都说薛同知是福星,和你待在一起肯定少不了功劳。”
这话虽然是花花轿子众人抬,但以叶庆的身份来说,能够说到这个地步足见他和薛淮的关系之亲近。
“介福兄过谦了。”
薛淮也笑了笑,然后问道:“不知先前拜托介福兄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
“和凌家有关的那件事?”
叶庆得到薛淮肯定的答复后,点头道:“我正准备和你说。当年凌青夫妇亡故之后,他们的两个儿子也相继暴毙,根据靖安司保存的卷宗可知,这两人虽然成亲但是没有子女。至于凌英,关于她的记载不多,不过我托一位同僚调查当年住在柳家附近的老人,得知凌英在嫁入柳家后育有一女,那桩大案爆发之后,凌英被柳家人休弃,连那个女婴一并被赶出柳家。从时间上推算,当时那个女婴应该还在襁褓之中。”
薛淮眉头微皱,脑海中浮现徐知微那张冷艳倾城的容颜。
已知柳英在十八年前作为玄元教的新人奉命追杀凌英,她亲口承认最后得手,同年在荒郊野外捡到襁褓中的徐知微,而叶庆打探的消息若无虚假,那徐知微的年纪和凌英的女儿便能对上号。
假如徐知微便是凌青的外孙女、凌英的亲女儿,那柳英岂不是她的杀母仇人?
叶庆对这件事的内情同样熟稔,他打量着薛淮的脸色,斟酌道:“景澈兄,那位徐神医若是知道她一直认贼作母,只怕……”
“也许只是巧合。”
薛淮叹了一声,在他看来徐知微的身世若和凌家有关,最大的问题不是柳英这个人的存在,而是这会牵扯到十八年前那桩震动朝野、改变庙堂局势的大案。
“此事还请介福兄保密。”
薛淮叮嘱一声,又道:“介福兄,这几个月可曾发现漕衙和漕帮的异常?”
漕帮和玄元教的利益勾连已经确定,只是目前还不清楚这究竟是漕帮集体所为,还是某些高层人物的牟利之举,薛淮之所以费尽心思引漕衙入局,不光是为了推动漕运改革,也和隐藏在背后的乱党有关。
“你知道漕运衙门对靖安司一直格外戒备,我们的人不方便有太大的动作。”
叶庆先是解释了一句,然后低声道:“不过半个月前我的部属发现一艘漕帮的走私货船,经过兄弟们十分小心的探查,发现这艘船里有一批伪装成普通货物的珍贵药材。”
“药材?”
薛淮心中一动,他不会忘记济民堂在事发之前,被玄元教的人转移走大量财货,其中就有不少珍稀药材。
“没错,就是药材,景澈兄可知这艘船运往何处?”
叶庆凑近一些,肃然道:“此船目的地便是淮安城内一处宅子,而这座宅子的主人名叫董大昌,他本人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药商,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乃是漕运总督蒋济舟之子蒋方正的奶兄弟!董大昌之母便是当年照顾蒋方正的乳母!”
薛淮忽地站起身来。
叶庆提供的这个消息犹如迷雾中的一道亮光,让薛淮心中一震。
这段时间他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那就是蒋方正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和对方过往从无交集,也没有权贵子弟之间争勇斗狠的矛盾,蒋方正又非漕衙的正经官员,就算要解决盐漕之争,也轮不到他一个衙内出头。
叶庆继续说道:“景澈兄,现在我们并不能确认那艘船上的药材和济民堂有关,也不能确认董大昌所为是出于蒋方正的授意,但如果妖教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漕运总督的家里,这件事就有些麻烦了。”
“介福兄,麻烦你把那艘船上的药材名单写给我。”
薛淮转身望着他,正色道:“另外,此事务必绝对保密,不能走漏一丁点风声,更不能让董大昌乃至蒋方正察觉端倪。”
“好,我早有准备。”
叶庆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薛淮,上面正是走私船上的药材种类名目,继而叮嘱道:“景澈兄,按照靖安司的规矩,我本不该将此事告知你,但我知道你一心为公,所以无论你有何打算都要事先知会我一声。”
薛淮接过来,郑重地说道:“介福兄请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除非……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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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初生牛犊】
淮安,东城越河街。
这条街上有一座七间七进的深阔庭院,名为江淮漕运同谊会馆,其实就是世人俗称的漕帮总舵。
走进悬着“漕通四海”巨匾的黑漆大门,穿过屋宇连绵的前院和中庭,往后可见数座精舍藏于庭院深处,这里便是漕帮帮主桑世昌一家的居所。
东南角一处偏僻小院,四名劲装大汉肃立如松,犹如一堵墙守在外面。
房内,桑承泽像一头烦躁的困兽,一脚踹在厚重的梨木桌腿上,震得茶盏叮当响,外面的看守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十余天。
自打从扬州回来,还没等他按照薛淮教的法子说服父亲,迎面而来的便是父亲劈头盖脸的怒斥:“逆子!你懂什么?漕帮的饭碗是漕运衙门给的!总督大人发了话,宋参政亲自登门,要我们全力配合对付盐商协会,你还想给那薛淮当马前卒?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容桑承泽过多辩解,桑世昌便让人将他关在这座小院里,不许他离开半步。
桑承泽非常清楚父亲的脾气,在他眼里自己仍旧是那个贪图享乐的败家子,父亲肯定认为他是被薛淮几句话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会花天酒地竟敢胡乱插手帮中大事。
一想到薛淮对他的信任和期望,桑承泽就无法忍受被困在此处,然而外面的四名看守是他父亲培养的高手,他根本没有强闯出去的能力。
桑承泽来到窗边,望着外面高墙割下的一角灰蒙蒙天空,正在苦思冥想如何逃出樊笼之时,一缕熟悉的嗓音忽地传入他耳中:“让开。”
那几名看守恭敬地回道:“是,夫人。”
桑承泽遽然转身,随即便见他的生母、桑世昌的正室夫人刘氏走了进来,看守们自然不敢阻拦帮主夫人。
“娘!”
桑承泽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恳求道:“娘,求您让我见父亲一面!”
刘氏握着他的手,愁眉道:“泽儿,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跟你父亲拧着来,你能有什么好处呢?”
“娘,儿子不是胡闹!薛大人将我放回来,不是为了怂恿我和父亲作对,而是希望能给咱们漕帮留一条生路!”
桑承泽语速极快,他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说道:“娘,您帮帮我,让我见父亲一面,就一面!我只要一次说话的机会!如果父亲还是不肯同意儿子的想法,我愿意三年之内不离开淮安半步!”
望着他恳切的神情和眼中跳动的火焰,刘氏不禁微微一怔,她何曾见过这孩子对一件事在意到这种程度?
她既感到心疼,又担心若是不答应他,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于是长长叹了口气,点头道:“娘知道了,你且安生待着,娘去跟你爹说。”
桑承泽惊喜地说道:“谢谢娘!”
翌日,内宅书房。
桑世昌面沉如水地坐在太师椅中,盯着走进来的桑承泽。
他本来不想理会这个愚笨顽劣的小儿子,奈何刘氏与他同甘共苦几十年,终究还是要给发妻几分体面。
书房内的氛围颇为严肃,只见桑承泽来到近前,忽地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下去。
这一跪,让桑世昌和坐在旁边的刘氏既诧异又动容。
“父亲。”
桑承泽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又异常清晰,他抬头望着桑世昌说道:“儿子知道您心里有气,但儿子今日所言,句句为漕帮百年计,若有半字虚妄,任凭家法处置!”
或许是因为他今日不同以往的缘故,桑世昌没有直接训斥,只是沉声道:“好,老子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看你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桑承泽努力平复心境,脑海中浮现薛淮的谆谆教导,开门见山道:“父亲,您觉得蒋总督和宋参政真把我们漕帮当自己人?他们不过是要借我们的刀去对付两淮盐商。事情若是成了,好处都是漕衙的,我们漕帮反倒在商贾心中坐实了恶名。事情若闹大甚至捅破了天,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的一定是我们漕帮。无论怎么看,这件事对我们漕帮都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刘氏面上略显诧异,这孩子素来胡闹惯了,没想到他还真能说出几分道理。
然而桑世昌冷笑道:“蠢货,如果没有漕衙的庇护,漕帮能有今日风光?你可懂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蒋总督手握八省漕务,他确实不会轻易放弃漕帮,但他若想捏死我们桑家易如反掌,所以桑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懂了吗?”
虽说他并不觉得桑承泽被薛淮关了两个月就会脱胎换骨,但终究是他最疼爱的幼子,这番话非常直白地告诉桑承泽一个简单的道理——漕帮内部不只有桑家一系,蒋济舟完全可以支持别的人,到时候漕帮依旧是漕帮,可桑家就会被踢出局。
桑承泽稍稍沉思,然后恳切地说道:“父亲,蒋总督便是算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地驱使我们漕帮冲锋陷阵,然而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这样下去只会让漕帮的处境越来越艰难。父亲,难道您能甘心让几代人打下的基业,沦为旁人争权的炮灰?难道您就不想为漕帮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此言一出,桑世昌竟然笑了起来。
刘氏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却被桑世昌抬手阻止。
他没有声色俱厉,反而略显平静地望着桑承泽,问道:“你觉得这次漕衙会输?”
桑承泽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
正因为他坚信薛淮会是盐漕之争的胜者,才希望父亲能够及时修正策略,避免漕帮被带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看来那位薛同知蛊惑人心的手段确实不凡,难怪他年方弱冠就能主政一方。”
桑世昌意味深长地感慨着,继而看着桑承泽说道:“为父不明白你对薛淮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是你要知道一点,漕运衙门的问题算不上机密,京城那些官老爷心里清楚得很,宫中那位天子更是如此,然而从来没人提出要查一查,你可知道原因?漕运关系着京城和九边的安稳,只要这个现状一天没有改变,薛淮和两淮盐商就不可能赢漕衙!”
“万一有了变化呢?”
桑承泽语不惊人死不休,短短七个字便让桑世昌神色微变。
他微微皱眉道:“薛淮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薛大人并未对我明言。”
桑承泽老老实实地回答,又解释道:“父亲,您可能对薛大人还不了解,其实只要看他这两年的作为就知道他不是异想天开的人。他在京城的时候查工部贪腐、查科举舞弊,对手是内阁大学士和尚书侍郎这等高官,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来到扬州以后,仅仅一年时间就扫清麾下的贪官污吏,顺带着查办两淮盐运司和一堆本地豪强,难道这还不够证明他的能力?”
桑世昌闻言不禁陷入沉默。
桑承泽仰头看着他,继续说道:“至于这次的盐漕之争,虽然儿子不知道薛大人还有哪些底牌,但儿子坚信他既然敢对漕衙出手,那就一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父亲,您莫要忘了,薛大人的父亲据说是天子最器重的大臣之一,而他的座师又是清名卓著的工部尚书,如果只是比拼背景和势力,薛大人并不弱于蒋总督!”
“你倒是对他充满信心。”
桑世昌哼了一声,缓缓道:“逆子,你要牢记自己的立场。就算薛淮真有逆天改命的手段,漕帮在他手中还能落到好?你到底要如何才能明白,漕帮和漕衙始终站在一起,我们的利益绝对一致。当下薛淮想尽办法蛊惑你这个傻小子,无非是想分化我们和漕衙,等到他彻底得势那一天,他照样会对漕帮开刀!”
“父亲,儿子考虑过这个问题。”
出乎桑世昌的意料,桑承泽十分冷静地说道:“这就是儿子想和您说的第二件事。这么多年来,漕帮一直靠着运河两岸商户的份子钱养活下面的兄弟们,但是这早晚会引来那些商户的反抗,如今两淮盐协的割席就是证据。如果我们还不求变,等到漕衙失势那一天,一切都来不及了。”
桑世昌摇摇头道:“说得轻巧。”
“至少可以努力一次,不对吗?”
桑承泽诚恳地说道:“父亲,儿子想去扬州,不是为了和大哥争权,而是想弄清楚薛大人的打算,说不定就能给我们漕帮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刘氏望着就像变了一个人的桑承泽,一时间感慨万千,转头对桑世昌说道:“老爷,看来泽儿真的懂事了,何不给他一次机会?”
桑世昌定定地看着勇敢和自己对视的桑承泽,良久才说道:“起来吧。”
桑承泽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您答应了?”
“无论如何,蒋总督和宋参政的面子要给,漕帮必须和漕衙保持一致的立场,这一点我已经明确和王奎说过。”
桑世昌神情肃然,随即话锋一转道:“至于你……既然你不想在家待着,那就滚回院子收拾东西,想去哪就去哪,莫要在我跟前碍眼。”
桑承泽眼中爆发出狂喜的神采,当即磕头道:“多谢父亲,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去。
刘氏看着幼子离去的背影,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桑世昌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沉默不语,他抬眼向窗外望去,目光投向漕运总督衙门所在的方向,眉头紧紧锁着。
桑承泽那句话在他心中回响,令他的心绪翻涌难平。
“真会有那个万一么?”
277【求和】
太和二十年,六月初七,扬州。
随着盐漕之争愈演愈烈,两边的斗争逐渐达到白热化的程度。
漕运衙门的官吏对乔沈两家的针对越来越严苛,起初他们只查这两家商号的普通货船,对于两家的运盐货船都是直接放行,以免他们去两淮盐运司告状。
但是随着两淮盐协不断减少对漕运的依赖,仅有盐运拿不到船引而必须租用漕船,导致运河最重要的淮扬段日渐冷清,漕运衙门不得不加强对乔沈两家的打压,就连运盐货船都必须接受极其严苛的检查,并且在运河通行调配上也加以最大程度的限制。
如此一来,德安号和广泰号在各地的产业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段时间两家的其他货物基本都走陆路运输,远距离比如沈家在京城的分号靠着库存和临时找同行借货来运转,单论额外的支出其实已经超过往年上交给漕衙和漕帮的份子钱,但是他们清楚自己的职责,如果连他们都摇摆不定,整个盐协必然会变成一盘散沙,因此全靠着自身的底蕴坚持。
如今就连盐运都受到漕衙的限制,两家的压力骤然剧增,几乎称得上咬牙硬撑。
沈家自不必多说,无论亏损多少他们都会撑下去,但乔家的表现令薛淮有些意外,乔望山甚至没有在他面前诉过一次苦,明明乔家的损失甚至还在沈家之上。
乔沈两家的处境根本无法隐瞒,这对盐协的会员们造成极大的冲击,因为这次漕运衙门似乎铁了心要斗到底。
从持续不断地打压那两家,到破天荒主动救济底层胥吏和漕工,漕运衙门的态度极其鲜明,他们这次一定要杀鸡儆猴,用两淮盐商的下场告诫其他跃跃欲试的商帮。
在漕运衙门几乎无孔不入的威胁和拉拢下,这大半个月相继有五家盐商退出盐协,虽说这些中小盐商暂时还无法左右大局,但他们的明确表态也在盐协内部造成很坏的影响。
与此同时,民间对于两淮盐商的质疑浪潮渐渐涌起,即便百姓们对漕运衙门没有好感,但是他们同样不待见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商,若非薛淮在去年查办了一堆不法豪族,恐怕现在民间已经掀起对两淮盐协的抵制和讨伐。
薛淮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眼便看出这是漕帮的手笔,只有漕帮才能发动数万帮众在百姓当中引导风向。
另外一个证据便是桑承泽,这小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离开扬州便彻底没了踪影,很显然是被他父亲关了起来,而这代表着漕帮已经做出和漕运衙门共同进退的决定。
薛淮有些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他确实对桑承泽寄予厚望,可那是对未来的铺垫和谋划,而非指望桑承泽现在就能掌握漕帮的大权,他将桑承泽放回去并换来漕帮的短暂安分,说到底只是为了迷惑漕运衙门那些人,让他们以为这就是他的手段。
“大人,到了。”
外面响起江胜的声音,薛淮从沉思中抽离,迈步走下马车。
乔望山和沈秉文也都从各自的马车中下来,相继来到薛淮身旁,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官衙便是漕衙扬州监兑厅。
薛淮今天带着两淮盐协的两位会首来到此处,无疑是在向外界传达一个讯号——乔沈两家最近因为漕衙的针对和打压已经难以坚持,站在盐协后面的薛淮不得不亲自出面。
监兑厅早在昨天就已收到拜帖,然而别说前几日驾临扬州的理漕参政宋义,就连通判赵琮都没有出来迎接。
“薛大人,久仰久仰。”
典吏霍宣德皮笑肉不笑地行礼道:“卑职霍宣德,奉参政大人之命前来相迎。”
薛淮微微颔首致意。
霍宣德侧身道:“薛大人,二位会首,请。”
薛淮等三人在霍宣德的引领下走进这座衙署,片刻过后来到正堂,这才见到宋义和赵琮,以及那位总督府的衙内蒋方正。
这是薛淮和蒋方正初次相见。
其实按照官场规矩而言,身上只有一个六品虚衔的蒋方正没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但是如今两淮盐协和漕运衙门势同水火,蒋济舟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教儿子,至于宋义和赵琮更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惹怒蒋方正。
今天薛淮亲自登门,就算宋义不需要折节下交,至少也该让赵琮出去迎接,此乃官场上的礼数。
最终漕衙没有给薛淮这个脸面,这自然是蒋方正一番唆使的结果。
先前为了桑承泽被捕一事,蒋方正命人连续多日前往扬州府衙递拜帖,莫说得到薛淮的迎接,他甚至无法踏入府衙一步,而今就是他对薛淮的报复。
如果不是宋义再三劝说,他甚至不想让薛淮走进这座衙门,至少也得晾对方几天。
纵如此,蒋方正也算是稍稍出了口恶气。
他略显期待地看过去,却发现薛淮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禁冷哼一声。
“下官拜见参政大人。”
薛淮朝宋义拱手一礼,乔望山和沈秉文紧随其后见礼。
宋义自然听到了蒋方正不屑的表态,他只当做没有听见,朝薛淮微笑道:“薛同知大驾光临,本官刚好在和赵通判商议机密要事,不便相迎还望理解。”
薛淮神色如常,平静地应道:“宋大人言重了。”
“来,诸位快请坐,来人上茶。”
宋义转身于主位落座,薛淮、乔望山和沈秉文依序坐在左边的交椅上,赵琮和蒋方正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小厮们奉上香茗,然后恭敬地退下。
宋义看了一眼左边三人,笑道:“薛同知,本官为你介绍,这位便是蒋部堂的公子,尚宝司丞蒋方正,表字端明。”
薛淮这才朝蒋方正望去。
其人年约三旬,容貌还算英俊,只是脸上的表情略显轻浮倨傲,似乎不把他这位扬州同知放在眼里。
薛淮淡淡一笑,从容道:“端明兄,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薛大人此言真是令人感慨呀。”
蒋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淮,悠悠道:“先前蒋某多次求见,奈何薛大人公务繁忙抽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蒋某心里极为惋惜。好在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能在此处见到薛大人。实不相瞒,薛大人真乃风姿卓绝,蒋某一见便自惭形秽。”
这番话阴阳怪气,坐在旁边的赵琮低头看着地面,主位上的宋义则是依旧面带微笑,似乎并未听出蒋方正言语中的讥讽之意。
“端明兄见谅。”
薛淮面色不变,淡然道:“薛某先前之所以婉拒足下,盖因漕帮帮主之子桑承泽出手伤人被关入大牢,而端明兄与那位桑少爷据说关系匪浅。薛某仔细想过,倘若在那个时候与端明兄相见,只怕会让人误以为端明兄以权谋私,这定然会对蒋部堂的官声有所损害,故而才对端明兄避而不见。当然,此事未曾与端明兄说明原委,这是薛某的不对。”
蒋方正目光微沉。
薛淮的坦诚出乎他的意料,而且这番解释也勉强能站得住脚,算是在公开场合给了他一个台阶。
他当然可以选择不接受这个台阶,但是这样未免显得他气量过于狭小,毕竟薛淮是实际意义上的扬州主官。
一念及此,蒋方正略显憋屈地说道:“薛大人言重了,蒋某并无见责之意。”
这时宋义岔开话题道:“薛同知今日亲自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薛淮顺势看向他,开门见山道:“参政大人,下官此来是为盐漕之争。”
“盐漕之争?”
宋义双眼微眯,继而微笑道:“足下此言令本官有些费解,虽说最近漕衙在运河上查得严了些,但那只是例行抽查而已,何谈争斗之说?薛同知,你我皆是朝廷命官,职责各有不同,但都是为朝廷效力,纵然在有些事情的看法上存在分歧,并不代表你我之间存在矛盾呐。”
“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么下官就换个说法,近来漕运衙门或许对两淮盐协存在一些误会,这本来轮不到下官置喙。只不过两淮盐业由下官推动创建,而盐协的存在对于盐政改革颇为重要,故此下官厚颜登门,还望参政大人体谅一二。”
“原来如此。”
宋义仿佛这才明白过来,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乔望山和沈秉文,缓缓道:“盐政改革乃陛下极为重视的大计,确实马虎不得。只是本官依旧不太明白,漕衙对两淮盐协的误会从何而来?还望足下可以明言。”
薛淮尚未开口,蒋方正忽地轻笑一声。
宋义见状便微微皱眉道:“端明。”
“参政大人恕罪。”
蒋方正满含深意地说道:“晚辈只是忽然想起几个典故,一时有些走神,并非有意打断您和薛大人的谈话。”
“哦?”
宋义伸手端起茶盏,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典故?”
蒋方正定定地看着对面的薛淮,饶有兴致地说道:“一个叫负荆请罪,一个叫自不量力,还有一个叫前倨后恭,思之令人发笑也。”
此言一出,厅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凝滞。
278【最后的机会】
宋义轻咳一声,但是并未出言斥责蒋方正。
在座众人肚子里的墨水都不算少,自然知道蒋方正所言三个典故分别出自《史记》和《战国策》,而且此刻用来讽刺薛淮颇为应景。
虽说盐漕之争的根源在于漕衙对两淮盐商的欺压和盘剥,但宋义等人不会这么想,他们认为这是百余年一脉相承的规矩,盐商们付出银钱不假,可他们也享受到漕衙和漕帮的庇护与关照,如今他们居然想甩开漕衙,毫无疑问就是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
而薛淮作为两淮盐协幕后的控制者,他自然要对此事负责。
今日他主动登门,一开口就是服软示弱,大有平息风波之意,这在蒋方正看来就是负荆请罪之举。
蒋大衙内笑眯眯地看着薛淮,似乎很期待这位以清正刚直出名的官场新贵当场翻脸。
宋义则不紧不慢地吹拂着盏中的茶叶。
“端明兄果然学识渊博,令人佩服。”
薛淮展现出极佳的养气功夫,面对蒋方正摆在明面上的讥讽没有失态,继而话锋一转道:“受到端明兄的启发,薛某亦想到一个典故,想请诸位品鉴一下。”
蒋方正冷笑道:“愿闻其详。”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昔长安君为质于齐,赵太后采纳触龙谏言,顿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纵容膏粱子弟恃宠弄权,效那秦质子异人旧事,逞一时之快而忘社稷法度,恐非但自身难保,更将累及全族,此非前车之鉴乎?”
蒋方正面色一变。
宋义和赵琮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反观乔望山和沈秉文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薛淮这番话其实藏着两个典故,其一是触龙说赵太后,其二则是秦质子异人肆意妄为之事,刚好也是分别出自《史记》和《战国策》。
这两个典故说的是同一件事,那便是权贵子弟仗着家世胡作非为,必然会给自身乃至家族带来灾祸。
相较于蒋方正力度平平的嘲讽,薛淮的攻击可谓简单直接,而且精准刺中蒋方正的痛脚——你一个没有半分功绩仅有六品虚衔的衙内,有什么资格插手朝廷政事?你仗着父辈的权势公然嘲讽翰林出身的扬州主官,就不怕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顽劣子弟一样给你爹招灾引祸?
蒋方正大怒,但是此刻他又不能发作,否则便是坐实了薛淮的预言,若说之前他的嘲讽还可以找个理由圆过去,那么接下来要是直接攻击薛淮,毫无疑问是公然践踏朝廷的威严。
“薛同知这番话可谓发人深省啊。”
宋义出言打破厅内沉肃的氛围,看向薛淮说道:“本官想起来了,足下先前所言误会,应该是指两淮盐协最近几个月不再租用漕船一事?”
这番话的立场仍旧过于偏颇。
薛淮没有再看蒋方正,冷静地说道:“参政大人,请允许下官为盐协的商人们辩解几句。他们之所以减少租用漕船,转而选择使用陆路货运,实在是迫于无奈之举。从两个月前开始,漕衙的官吏们毫无征兆地加大对两淮盐商名下货物的搜检力度,并且出现不少存在争议的扣船扣货之举,当时乔、沈两位员外也曾来此处找赵通判商议,只是结果不尽人意。他们都是本分守法的商户,本就谈不上暴利,被扣一艘货船都是极大的损失,因此不得不另寻他法。”
乔望山顺势赔笑道:“参政大人,非是草民等人不识抬举,漕衙例行抽检亦是正当之举,只是抽检的力度过大,我等实在难以承担,还望大人明察。”
宋义沉吟不语。
赵琮见状便开口说道:“薛大人,二位会首,那些被扣押的货船在查明原委之后大多已经放行,只有极少数货船确有违法之举才被罚没,漕衙行事合乎法度,你们不能在参政大人面前夸大其词啊。”
薛淮抬眼看向这位早就打过交道的通判,淡淡道:“赵大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家商号经得起漕衙如此高频率又极其严苛的搜检,而且据薛某所知,如今乔沈两家的货船在运河上几乎寸步难行,尤其是在通过那些繁忙拥堵河段的时候,这两家的船永远都是排在最后才能通过,经常会被迫停滞三五天时间。就拿前不久广泰号两艘运盐货船来说,从扬州到徐州原本只需六天,但他们在运河上已经待了十二天,目前还停在淮安青江码头等待搜检,这是为何?”
赵琮一窒,不光是薛淮的质询让他难以回答,更重要的是他从薛淮的目光中感觉到一股冷厉的杀意,仿佛对方随时都有把握将他查办治罪。
宋义再度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看向赵琮说道:“赵通判,广泰号和德安号素来奉公守法,这件事多半是有什么误会,你尽快让人查清楚,莫要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赵琮连忙应道:“是,大人,下官马上让人去查。”
这种马虎眼很常见,无论薛淮还是乔沈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他们今日来此不是为了争吵,因此没有穷追不舍。
宋义放下茶盏,对薛淮微笑道:“看来这里面确实存在不少误会,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此刻他已经确认薛淮的来意,应该就是为了平息盐漕之争,而且看起来颇有诚意。
其实蒋济舟对此并不排斥,宋义先前的姿态不过是为了在谈判中争取足够多的优势。
在他想来,薛淮今日主动登门服软肯定是因为蒋济舟的那封弹章。
京中的消息已经传到江南,天子特意派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南下调停,虽说天子在庙堂上对盐漕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但从他的安排来看,天子显然更重视漕运衙门的稳定,因此才会特意叮嘱范东阳从中斡旋,没有让他调查漕运积弊。
薛淮在朝中背景深厚,想必他也收到了这个消息,所以他想在范东阳抵达之前解决此事,尽可能从漕运衙门手中占得便宜。
既然清楚彼此的底线和本钱,宋义明白这件事该怎么谈,绝对不会让薛淮得逞,现在就看这位两淮盐协的实际掌控者愿意让渡多少利益,能否满足漕运衙门的胃口。
薛淮仿若看不出对方的心思,诚恳地说道:“参政大人,下官认为盐漕之争的根源在于利益,而这很难达到皆大欢喜的结果,毕竟过往两淮盐商需要向漕帮缴纳份子钱,从而求得他们的关照,又向孝敬漕衙上下,从而能够在运河上取得便利。诚然,他们确实需要付出一些银钱才可享受好处,但是恕下官直言,过往他们的负担太重了。”
宋义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这显然不太符合官场的路数,当下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继而道:“那依足下之意,此事该如何解决呢?”
薛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蒋方正,坦然道:“参政大人,下官有一个浅薄的设想请你斧正。”
宋义略显期待地说道:“但说无妨。”
薛淮稍稍沉吟,不疾不徐地说道:“依下官浅见,往后两淮盐协所属的商户除运盐租用漕船,此外所有货物一分为二,一半继续租用漕船,另一半则由他们自行解决船只的来源。至于漕运专项税银,也请漕衙酌情减免四成。如此一来,不会过多影响到漕衙的进项,也能降低盐商们的负担。此外,下官已经和他们说过,只要总督大人同意此策,将来盐商们会主动降低售价,最终还是为百姓造福。”
宋义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
漕衙为何要针对两淮盐协,不就是担心其他商帮会效仿这些人?
若是他答应薛淮的提议,漕衙不仅会损失大半进项,而且会导致其他地区的收入大幅度减少,最重要的是那条自行解决船只来源的建议,不就是明摆着两淮盐协要自行组建船队?
他要是答应下来,只怕蒋济舟会当场翻脸,再者他也没法向同僚和下属们交代。
宋义第三次端起茶盏,这次他没有回应薛淮,脸色也一点点冷下来。
薛淮道:“参政大人——”
“薛同知。”
宋义干脆直接地打断他,然后沉声道:“你的提议略显荒唐,本官委实无法应承。在本官看来,维护漕运旧制方是万全之法,否则运河之上难保安稳,若是因此耽搁社稷大事,这是你我乃至蒋部堂都无法承担的过错。”
薛淮闻言自嘲一笑。
他依次看向赵琮和蒋方正,目光满含深意,看得那两人心中焦躁不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参政大人,下官今日带着诚意而来,只愿尽快平息争端,好让中枢不再因为此事烦心。”
薛淮的视线最终落在宋义脸上,轻声道:“还请参政大人转告蒋部堂。”
“不必了。”
宋义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薛同知若无旁事,便请回罢。”
“既然如此,下官不再叨扰。”
薛淮站起身来,朝宋义拱手一礼,乔望山和沈秉文亦是如此。
宋义放下茶盏,看着前方说道:“赵通判,送客。”
将要走出正厅之时,薛淮忽地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依旧坐在那里的蒋方正,平静地说道:“端明兄,先前我说的典故实乃好心提醒,望你莫要介怀。”
蒋方正一怔。
没等他细问究竟,薛淮已经带着乔沈二人迈步离去。
宋义见蒋方正的脸色不太好,便出言宽慰道:“部堂并未因你所为动真怒,往后你稍微收敛一些便好,不必太在意薛淮的话,以免中了他的算计。”
“谢宋叔提点。”
蒋方正勉强笑着应下,然而他心里却泛起一阵阴霾。
薛淮临走前那个眼神让他有些不安。
279【挣扎】
六月中旬,淮安,青江码头。
一艘悬挂着都察院旗号的官船缓缓靠岸,船身吃水颇深,显是长途跋涉而来。
码头周遭已被提前肃清,身着号衣的漕军士卒持械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处被驱离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与肃杀。
官船甫一停稳,搭好跳板,漕运总督蒋济舟便领着一众漕衙属官,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
他们身着整齐的官袍,神情凝重而恭谨。
船头,一位身着正三品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孔雀补子的中年文官,在随从的簇拥下稳步走下船舷。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沉稳,正是奉旨钦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
蒋济舟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洪亮而恭谨:“臣,漕运总督蒋济舟,率漕运衙门上下,恭请圣躬安!”
范东阳在阶前站定,面朝北方肃然拱手,朗声道:“圣躬安!”
礼毕,蒋济舟微笑道:“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下官已备好行辕,钦差可稍事歇息。”
论官阶品级,他身为正二品的漕运总督自然在范东阳之上,然而对方是奉旨钦差代表天子,他只能谦称下官。
范东阳平静地说道:“蒋部堂客气。圣命在身不敢耽延,还请部堂移步总督衙门正堂,本官需即刻宣达圣谕,并与部堂详议江南之事。”
蒋济舟心头一凛,对方这开门见山的态度让他隐约嗅到一丝危险,当下应道:“好,钦差大人请!”
一行人登上车轿离开码头,在精锐护卫的开道下,浩浩荡荡地向漕运总督衙门行去。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漕衙正堂。
范东阳和蒋济舟分左右而坐,中间隔着一张酸枝木茶几。
侍从奉上香茗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堂只剩下范东阳带来的两名心腹随员侍立在角落阴影处。
“蒋部堂。”
范东阳没有动茶,他将双手轻轻搭在膝上,目光如沉静的深潭,看向蒋济舟说道:“本官奉旨南下,部堂想必已然知晓缘由。盐漕之争震动江南,更已上达天听。陛下于太液池畔闻奏,龙颜甚是不豫。”
蒋济舟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自责,愧然道:“下官未能及时平息地方纷扰,致烦圣心,实乃臣下失职,百死莫赎!”
“失职与否,尚待查证。”
范东阳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淡然道:“陛下极为重视此事,召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及都察院重臣廷议。朝堂之上,对于盐漕之争的根源,诸公各执一词争论激烈。”
蒋济舟早已知晓中枢关于此事的争议,面上依旧是恳切之色:“下官愚钝,行事或有操切之处,然一片赤诚天日可鉴。皆因事态紧急,下官恐酿成大祸,才不得不斗胆直陈御前。”
范东阳抬手,目光深邃地看着蒋济舟说道:“陛下有口谕。”
蒋济舟立刻离座,撩袍便要跪下。
“陛下说,蒋济舟站着听即可。”范东阳转述道:“陛下口谕:盐漕之争,非一地之疥癣,实乃国脉之隐忧。蒋济舟急报于朕,是忠亦是责。然事已至此,追责无益。朕要的不是谁压倒谁,而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共保运河畅通江南稳定。”
蒋济舟保持着躬身聆听的姿态,恭谨道:“臣叩谢天恩!陛下圣训,臣必铭记于心,肝脑涂地以报!”
范东阳等他直起身重新落座,才继续道:“本官初来乍到,对江南情形不甚了解,还请部堂告知盐漕之争的原委。”
蒋济舟自然不相信这番说辞。
面前这位都察院的高官乃是朝野皆知的天子近臣,即便他没有权力直接调派靖安司,至少可以从那群精锐密探口中得知和盐漕之争有关的所有细节,当下他此问无非是想看一看蒋济舟的态度。
一念及此,蒋济舟先把情况简略陈述一遍,最后正色道:“钦差大人,这盐商协会便是此次争端的源头。若非扬州同知薛淮在背后唆使捏合,商贾何来胆量与漕衙公然抗衡?此等结社已有干政抗法之嫌,依下官愚见,当先令其解散,方显朝廷法度威严,也便于厘清是非。”
范东阳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浮沫,并未立刻回应。
对于蒋济舟的态度,他在南下的途中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位大权在握的漕运总督不惜冒着风险上折弹劾薛淮,无非就是想尽早取缔两淮盐协,从而继续把持和垄断千里运河上的庞大利益。
“蒋部堂。”
片刻过后,范东阳放下茶盏,平稳地说道:“据本官所知,盐商协会成立之前已向户部、两淮盐运司及扬州府衙报备。薛同知在给陛下的奏报中言明,盐协成立的初衷是为规范盐商经营,以利盐政新法推行。至于其在运河货运上的举措,是否逾矩以及受人唆使,这正是本官奉旨需要查明之事。在未明真相之前,遽然下令解散一个报备在案的商社,恐非稳妥之举,部堂以为呢?”
蒋济舟并不意外对方会是这样的答复,肃然道:“钦差明鉴,非是下官不容商社,实乃其行径已动摇漕运根本。盐商协会鼓动成员大幅削减租用漕船,甚至不惜成本转走陆路。短短数月,淮扬运河段漕船空置率激增,船工、漕丁、纤夫、胥吏乃至我漕衙中下层官员,生计大受影响。长此以往民怨沸腾,若被有心人利用,运河一旦生乱,后果则不堪设想。”
范东阳沉吟不语。
蒋济舟描绘的景象虽不无夸大,但是运河两岸下层怨气积累确实是事实,这也是天子最担忧的点之一。
“民生疾苦,本官沿途亦有所闻,心实悯之。”
范东阳先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道:“然而事出必有因,盐商亦非愚顽,何故舍近求远自增巨费以避运河?若漕衙行事公允稽查有度,商贾乐得便利,何至于此?蒋部堂奏章弹劾薛淮唆使盐商结社牟利,动摇漕运国本,却对漕衙自身在争端中是否存有过失语焉不详,此非偏颇乎?”
蒋济舟面色一沉,辩解道:“钦差大人,漕衙稽查乃国法赋予之权,纵有些许差池,亦属执行细则之难。薛淮身为地方官,不思尽心配合漕运管理,反而纵容盐商结社对抗漕衙,其行径已然危及运河安危,下官身为漕督,岂能对此置之不理?岂能坐视国脉动摇?”
“部堂维护漕运之心,本官理解。”
范东阳的语气稍稍缓和,但是立场没有丝毫动摇:“然陛下有言盐漕之争看似两淮盐商结社抗税,实则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本官奉旨南下,首要之责便是平息事态消弭风波,这需要蒋部堂和薛同知的鼎力支持。”
蒋济舟沉默片刻,最终退让道:“钦差大人既如此说,下官亦不再赘言。既然要平息纷争,下官便恳请钦差主持公道,勒令两淮盐商协会立即停止其对抗行为,恢复租用漕船旧例和漕运秩序。唯有如此,运河方能重归畅通,万千倚漕为生者方能重获生计,此乃稳定江南之根基!至于其他,可容后议。”
范东阳心如明镜,若是让盐协完全恢复旧状,等于宣告薛淮和盐商们此前的抗争彻底失败,不仅盐协名存实亡,薛淮的威信也将受到重创,漕衙将取得完全胜利。
这显然不符合天子各退一步相安无事的意图,沈望在朝堂上提出的漕运积弊问题也将被彻底掩盖。
“直接恢复旧制,看似一劳永逸,实则埋下更大隐患。”
范东阳缓缓摇头,否定了蒋济舟的提议:“部堂,陛下要的是平息事态并且议定合理章程,停止加剧冲突之举是双方都必须遵守的底线。于漕衙便是依法稽查,不得再有刻意刁难乃至无故扣船之举,于盐协便是停止无限度削减漕运依赖,恢复合理的租用比例。在此底线之上,双方坐下来商谈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章程,部堂以为此策可行否?”
蒋济舟沉默。
范东阳的方案意味着漕衙必须首先在行动上做出让步,同时谈判本身就意味着盐协的合法地位被默认,给了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蒋济舟内心天人交战,权衡着利弊得失。
范东阳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钦差大人用心良苦,下官自然没有异议。”
蒋济舟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貌似平静地说道:“不过下官身为漕衙总督,自然要对漕运的安稳负责,亦需为运河之上所有人争取应有的利益,此节还望钦差大人理解。”
“理当如此。”
范东阳点了点头,微笑道:“此事不容拖延,本官这就前往扬州,先和那位薛同知以及两淮盐协谈一谈,然后再召集各位坐下来商议出一个章程。部堂若是有闲暇,届时也可亲往扬州列席。”
蒋济舟欣然允诺,然后热情挽留范东阳在淮安歇息一晚,被婉拒之后便亲自将范东阳送上马车。
他转身折返衙署,片刻之后对身边的心腹说道:“叫桑世昌来见本官。”
心腹连忙应道:“是!”
280【幕启】
两天后,扬州府衙内堂。
“当初我还想着让你进都察院,还好你没有答应,否则怎会有如今的成就?”
范东阳打量着屋内简洁实用的陈设,感慨道:“说起来,你这一年多在扬州弄得动静可真不小,先是查办两淮盐案,如今又直指漕运变革,而且境内的治理也没有落下,我听说今年扬州府夏税相较往年增加了四成,你这位父母官可真了不起。”
薛淮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上好的龙井,微笑道:“钦差大人谬赞,下官可承受不起。夏税增收,得益于境内百姓辛劳和府衙上下同心,更有赖去岁清理田亩积弊之功,非下官一人之力。”
“你我在私下倒也不必如此拘束。”
范东阳接过茶盏,坦然道:“再者你也知道我这个钦差其实只是来当个和事佬,平息纷争维持江南稳定为第一要务。陛下虽知漕衙积弊,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并非大刀阔斧之时。”
“总宪千万不能这么说。”
薛淮顺势改了称呼,在他对面坐下,然后诚恳地说道:“下官就等着您来主持大局呢。盐漕之争关乎运河长治久安,更是检验朝廷能否为商民开辟一条公平守法生路的试金石。若无总宪坐镇,下官人微言轻,纵有千般想法,也难撼动那盘根错节的旧规陋习。”
“少来。”
范东阳忍俊不禁道:“蒋总督不了解你,难道我还不清楚你的手段?盐漕之争闹到这个地步你还稳如泰山,旁人以为你是无计可施,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去漕衙求和,我却知道你薛景澈肯定藏着一堆手段没用,就等着我这根引信来点火,或者该说等着我这把伞来遮风挡雨,好让你从容布局。”
有件事连薛淮都不清楚,那便是范东阳一直把这个晚辈视作自己仕途上的福星。
当初的春闱舞弊案,范东阳亲眼看着薛淮在孙炎和岳仲明之间辗转腾挪,最后堪称完美地解决此事,而身为外帘提调官的范东阳因此受益,从左佥都御史升为左副都御史,成为都察院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
后来他奉旨南下押解盐案赃银入京,这份功劳愈发稳固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如今他在都察院几乎能和左都御史蔡璋分庭抗礼。
正因如此,范东阳对薛淮的态度非同一般。
薛淮闻言,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徐徐道:“总宪明鉴。下官确有一些想法,然需借总宪之威方能推行。此次风波,根源在于利与法二字,漕衙及依附之漕帮,视运河为私产,种种恶习已成痼疾。两淮盐商结社,所求不过一个公平且有保障的营商之权。”
范东阳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旨意,着总宪平息事态,议定合理章程。”
薛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有神:“下官以为,此次调停绝不能满足于暂时息争,而应为运河立新规,为漕运开新局打下根基。”
“哦?具体说说,你想立何等新规?开何等新局?”
范东阳来了兴趣,这正是他此行除了完成任务外,内心深处的期许——若能在平息风波的同时为漕运改革埋下伏笔,或许便是他范东阳的大功一件。
薛淮早有腹稿,从容道:“其一,确立盐协合法地位,规范其权责。总宪可借此契机,明确盐协仅为协调盐商经营、互助互利之组织,不得干预漕衙正常执法,更不得有对抗官府之举。但同时,漕衙亦不得无故刁难和区别对待盐协会员商号。”
范东阳点头道:“此乃应有之义。陛下虽未明言,但既未允蒋济舟解散盐协之请,便已默认其存续。关键在于划清界限,使其名正言顺。”
“其二,厘定漕运稽查章程,削减不合理负担。”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总宪可召集漕衙、盐运司、扬州府、盐协及漕帮代表,共同议定一份详尽的运河通行及稽查细则。明确何种情况可查、何种情况可扣、罚没标准几何、申诉流程如何,尤其要废除份子钱和孝敬钱等一切法外盘剥名目。将漕衙的合法收入纳入正税或规费,明码标价张榜公布。同时将漕帮的护航服务也纳入官府监管,明定服务项目与收费标准,使其成为规范的正经营生。”
范东阳眼中精光一闪,赞道:“此议甚好!将潜规则变为明规则,将非法所得转为合法收入,不过阻力必然巨大,尤其是废除陋规一项,只怕蒋总督那里……”
“蒋部堂若真为漕运长远计,便不该反对此议。”
薛淮接口道,“此举表面上限制漕衙之权,实则为其正名,使其行事有据免受非议。总宪或可晓之以利害,若继续放任胥吏借稽查之名行勒索之实,纵然今日强压两淮盐商,明日依旧会有苏杭丝商或江西瓷商奋起反抗,届时运河永无宁日。不如趁此机会以两淮为试点,建立一套相对公平的规则,此事若成,蒋部堂亦是大功!”
“试点……”
范东阳咀嚼着这个词,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淮,正色道:“景澈,你可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会得罪多少人?”
薛淮恳切道:“总宪此番南巡,沿途所见运河乱象必然不少。陛下令总宪详察漕运实情,其意必然深远。若总宪能借此次调停,促成扬州段运河试行新规,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亦是开创之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番话说到了范东阳的心坎里。
他这次奉旨南下若只是当个和稀泥的泥瓦匠,回京后最多得句“办事稳妥”的评语。
但他若能借机推动漕运积弊的局部改革,哪怕只是小范围的试验,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足以让他在天子心中分量更重,为日后执掌都察院乃至入阁积累资本。
“景澈啊景澈,你真是让本官为难。”
范东阳喟叹一声,神情略显复杂。
离京之前,天子对他耳提面命,核心就在于让他尽快平息江南的风波,并未授权让他直接插手漕衙内部事务。
片刻过后,范东阳缓缓道:“你所提的第一项不难实现,两淮盐协可以光明正大地存续,另外只要他们不再刻意减少对漕运的依赖,我相信蒋总督不会违逆圣意,往后不会再刻意针对和刁难盐商。问题在于第二项,新规意味着要对漕运一系的势力进行洗牌,这触及到太多人的利益,推行必遇重重阻挠,也必然会再生事端。”
薛淮斟酌道:“只是试点也不行?”
“官场之上虽然蠢人不少,但是涉及到他们切身利益的时候,再笨的人也会警惕。”
范东阳凝望着薛淮的双眼,坦然道:“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如何撕开一道口子,因为只要试点取得一定的效果,便可以堵住那些人反对的声音。一如你在两淮盐运司推行的盐政改革,只要今年盐司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明年必然会在其他盐司推行。但是漕运衙门是一个整体,不像各盐司无法形成合力,因此这项提议施行的难度绝对会超出你的想象。”
薛淮思忖片刻,对于范东阳的分析表示赞同。
“罢了。”
范东阳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既然你有这份雄心壮志,我便陪你努力一番,无论最后能否成事,也算不枉我千里迢迢南下一趟。”
薛淮立刻起身道:“多谢总宪!”
“不必言谢。”
范东阳也站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会在五天后召集各方展开第一次磋商,你要尽快做好准备,尽可能争取到足够多的支持。”
薛淮应下。
范东阳离去后,薛淮站在廊下,目光愈发显得深邃。
他何尝不知道要让漕运衙门松口是何其困难的事情,或者说这个谋划从诞生就注定很难成功,蒋济舟连盐商们的份子钱都舍不得放手,又怎会容许薛淮将手伸进漕运衙门。
但是他如果只为了帮两淮盐商减少受到的盘剥和压榨,完全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需请老师沈望给蒋济舟写一封亲笔信,对方多半就会答应下来,毕竟工部尚书和漕运总督在政务上存在不少交集,蒋济舟就算不在意薛淮的能力,也会给沈望一个面子。
故此,薛淮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或许范东阳已经隐约察觉到,薛淮真正的目的不是要越权插手漕运衙门的改革大计,只不过他没有刨根问底。
薛淮转身看向江胜道:“叫他们都进来吧。”
江胜肃然道:“是,大人。”
片刻过后,江胜带着齐青石、白骢、岳振山、胡彦和岑福走进内堂,在薛淮面前一字排开。
薛淮望着六名最信任的忠心下属,沉稳地说道:“钦差大人会在五天后召开磋商会议,力求解决盐漕之争,而我们已经为此事做了将近半年的准备,如今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六人齐声道:“请大人吩咐!”
“好。”
薛淮轻吸一口气,随即向众人依次交代任务。
等到他说完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他环视众人道:“都听明白了?”
众人道:“是!”
薛淮摆手道:“去准备吧。”
待六人退下之后,薛淮转身走回内间,来到案前拿出一本册子,提笔在封面上写下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漕海新制!
281【食牛之气】
薛淮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桑承泽。
对于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漕帮少爷,薛淮采取的是熬鹰的手段,先将他关在大牢磨掉他身上的傲气,再通过谈话分析出桑承泽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最后通过各种耳提面命的教导,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只不过桑承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薛淮不指望他能在盐漕之争中发挥作用,对他更多是寄望于未来,所以在桑承泽消失踪迹之后,薛淮并未过多在意,反正桑世昌不会对最疼爱的幼子下毒手,顶多就是禁足之类的处置。
因此当江胜禀报桑承泽在官邸之外求见,薛淮不由得生出几分讶异。
片刻过后,桑承泽走进书房,颇为激动地行礼道:“承泽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坐。”
薛淮打量着多日不见的桑承泽,见其和之前相比,面相居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曾经的桑三少飞扬跋扈,惯于用眼角看人,虽说生了一副好皮囊,却让人下意识地心生抗拒。
而今他的气质变得柔和些许,不再像以前那般趾高气扬惹人生厌。
一念及此,薛淮略显好奇地问道:“为何这段时间你杳无音信?”
桑承泽轻叹一声,将他被父亲关在家中的始末简略讲了一遍,然后正色道:“大人,我已经和王奎叔说好,明面上他不会违逆漕衙和我爹的命令,但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会尽快告知大人。另外,王奎叔不会一丝不苟地执行那些命令,还请大人放心。”
漕帮扬州分舵实力雄厚,在所有分舵中几乎称得上首位,王奎身为舵主自然是极其关键的人物,桑承泽能够说服王奎,可见他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桑世昌不可能不知道幼子和王奎的关系有多亲近,但是他最终默许桑承泽返回扬州,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暧昧的态度,表明漕帮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你有心了。”
薛淮面露赞许,继而道:“其实令尊有那样的顾虑在情理之中,漕帮这艘船过于庞大,想要掉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记得大人先前说过,漕帮需要做出改变,从一个充斥江湖草莽习气的帮会慢慢变成一个类似商号的组织。我们可以利用自身的优势,在运河两岸正经赚银子,这样就不必担心会被朝廷查办。”
桑承泽的记忆力很好,他认真地说道:“大人说过,漕帮要融入将来新的秩序,而不是被秩序淘汰。”
薛淮道:“这条路很漫长,而且过程中必然会遍布腥风血雨。”
“是的。”
桑承泽稍稍沉默,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到薛淮面前。
薛淮接了过来,面带询问地看着他。
桑承泽道:“大人,这是漕帮高层的名录和履历,这些天我自己整理出来的,家父并不知情。我知道大人近来最在意盐漕之争,或许这个册子能够帮到您。”
薛淮的目光落在桑承泽递来的册子上,封面并无标题,纸张略显粗糙,显然是仓促装订而成。
他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桑承泽带着几分生涩却异常认真的字迹,详细记录着漕帮核心成员的名字、职务、籍贯、入帮年限、主要势力范围,甚至还有寥寥数笔的性格特点或与桑家关系的标注。
“这是你亲手整理的?”
薛淮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震动。
这份名录的分量无需赘述,漕帮高层的信息是极其敏感且被严密保护的机密。
相较于桑世昌隐晦且摇摆不定的态度,桑承泽主动拿出这份名录可谓一往无前。
薛淮能够理解桑世昌迫于现实的谨慎,但他更因桑承泽的果敢和信任而动容。
桑承泽用力点头,坦荡道:“那些天我被关在院子里,除了看书练字无事可做。想起大人曾提过想了解漕帮的脉络,我就凭着记忆,把我知道的人都写了下来。有些可能记得不全,或者有谬误,但绝大部分应是不差的。”
薛淮一页页翻看着,指腹划过那些墨迹。
这份名录不仅涵盖漕帮总舵的核心人物,更详细罗列了运河沿线各重要分舵的舵主,以及一些虽然不直接掌管分舵,但在帮内德高望重或掌握关键资源的长老和堂主。
桑承泽还在一些人名旁做了备注,这些备注虽只是他的听闻,不一定绝对准确,却能让薛淮深入了解漕帮内部派系、利益纠葛乃至潜在的隐患。
“承泽。”
薛淮合上册子,神情凝重地说道:“此物非同小可,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桑承泽没有丝毫迟疑,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份名录交到大人手中,意味着我从此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投效大人门下。或许大人不信,我做出这个决定并无纠结和犹豫,自从了解过大人这些年的种种壮举,我便坚信追随大人才有可能为漕帮开创下一个平稳安定的百年基业。”
薛淮看着他,仿佛看到数月前那个桀骜不驯的纨绔少爷身上正破土而出的另一种可能性,于是正色道:“我信你。”
“多谢大人信重。”
桑承泽想了想,又道:“大人先前让我弄清楚蒋方正的意图,王奎叔说,蒋方正这几个月仗着总督府衙内的身份,经常插手漕衙和漕帮的事务。尤其是一些来自漕衙针对盐协的刁难命令,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他似乎对大人有很深的敌意。”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以前他从未听蒋方正提到过薛淮,仿佛是突然之间,蒋方正便将薛淮视作无法和平相处的敌人。
薛淮沉吟道:“蒋方正在漕帮中可有关系亲近之人?”
“有。”
桑承泽看了一眼案上的册子,冷静地说道:“执法长老陈豹就是漕衙养在漕帮的一条狗,蒋总督便是依靠他来制衡家父,而蒋方正和他的两个儿子走得很近,经常一起出入淮安的酒楼花船。这次父亲下令配合漕衙打压两淮盐商,最卖力的就是陈豹那一系的人马。另外还有孙通,他是帮里负责管账目的堂主之一,他和陈豹私下有不少利益勾连,只是不清楚孙通和蒋家是怎样的关系。”
薛淮陷入沉思之中。
先前靖安司的人已经抓住蒋方正的把柄,而他让柳英看过那份药材名录,大致可以确定蒋方正乳母之子董大昌手里的那船药材来自于济民堂。
由此便可推断,玄元教、济民堂、董大昌和蒋方正之间存在关联,而根据柳英的供述,蒋方正的身份似乎能够证实——玄元教之中极其神秘仅次于老祖的圣子。
如今薛淮从桑承泽口中得知蒋方正和陈豹的关系,当初济民堂和漕帮之间的银钱往来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是薛淮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按照柳英所言,玄元教的圣子不光身份神秘,能力也颇为不俗,因此很受老祖的器重,而蒋方正这几个月的表现可谓不值一提。
至少在薛淮看来,蒋方正的手段完全上不得台面,无论是唆使桑承泽来扬州闹事还是和赵琮狼狈为奸,怎么看都像是跳梁小丑,这样的人能是邪教圣子?
“承泽。”
薛淮按下翻涌的思绪,看着正襟危坐的桑承泽,郑重地说道:“我需要你做几件事。”
桑承泽肃然道:“大人请吩咐,承泽万死不辞!”
薛淮道:“你转告王奎舵主,请他务必稳住漕帮扬州分舵的兄弟,对漕衙后续任何激化矛盾和可能导致冲突升级的命令,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敷衍乃至变通执行。务必牢记一条,避免与盐商发生大规模直接冲突,尤其要约束手下,不得打砸抢烧,更不能伤人害命,这是底线!”
桑承泽毫不迟疑地应下。
“令尊默许你返回扬州,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身处漩涡中心,压力巨大顾虑重重,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身不由己,所以你帮我向令尊转达一番话。”
薛淮放缓语气,一字一句道:“桑帮主守成不易,薛某深解其忧,然漕帮百年根基非附庸可久安。运河之利当取之以正,而非授人以柄终成砧上鱼肉,此番风波非为倾覆,实为浴火重生之机。若桑帮主愿为万千漕工和桑家谋一光明前路,薛某愿与足下携手,于惊涛骇浪中为漕帮争一席堂堂正正之地。此诺,天地可鉴!”
桑承泽早已起身肃立,将薛淮所言铭记心中,抱拳道:“大人放心,承泽定当一字不漏转告家父!”
薛淮赞许道:“好。”
桑承泽微笑道:“大人,我会尽快回来。”
“不急。”
薛淮让他回一趟淮安并非只为传话,继而道:“承泽,还有一件事,你先别急着应承,等我说完你再决定。蒋方正的奶兄弟董大昌存在勾结妖教乱党的嫌疑,我的人和靖安司密探已经暗中布控调查多时,如今到了收网之日。如果你愿意出面,我会让人将所有证据交到你手中,等到时机成熟,你再亲自出面检举此事。”
桑承泽自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倘若他答应下来,那就意味着他会彻底站在蒋家的对立面,同时必然会影响到桑家乃至漕帮和漕运总督衙门的交情。
他沉思片刻,然后鼓起勇气问道:“大人,我能否知道为何是我?”
薛淮坦然道:“你和蒋方正表面上关系亲近,若是由你出面,蒋总督便无法以这是我蓄意诬陷报复的借口纠缠不清。当然,你不需要直接指控蒋方正,只要咬死董大昌就可以。”
桑承泽闻言洒然一笑,朗声道:“承泽愿为大人效力!”
282【大义凛然】
太和二十年,六月二十二。
历书曰,腐草为萤。
扬州西城,钦差行辕。
漕衙理漕参政宋义和扬州监兑厅通判赵琮联袂而至,紧随其后的是漕帮副帮主赵胜忠和扬州分舵舵主王奎。
这四人代表着漕运一系各方势力,漕运总督蒋济舟和漕帮帮主桑世昌并未露面,毕竟今日只是盐漕之争爆发数月以来的首次磋商会议,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风向,蒋桑二人肯定会看一看局势再做决定。
蒋方正虽是蒋济舟的独子,但今日磋商是由奉旨钦差、左副都御史范东阳发起召集,与会者皆和盐漕之争有着直接关联,蒋方正自然没有资格参加,宋义也不敢强行带上他。
另一边,扬州同知权知府事薛淮和两淮盐运使黄冲,两淮盐商协会的乔望山、沈秉文、王世林和黄德忠,六人几乎是前后脚抵达钦差行辕。
正堂之内,范东阳神情肃然,先向众人宣读天子圣谕,而后道:“诸位,请坐。”
众人按照身份位次相继落座,一旁的小厮上前奉上香茗。
随即又有两名书吏在旁边坐下,他们负责记录这场会议的重要谈话,而这也让在场众人大为警惕,毕竟会议记录极有可能出现在御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关系到各自的身家性命,就连赵胜忠和王奎都打起精神来,不敢有丝毫大意。
范东阳坐在主位,开门见山道:“诸位,本官奉圣谕南下调停盐漕之争,相信你们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今日便请大家开诚布公,议个章程出来。”
场间气氛略显凝滞。
对于今日这场会谈,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对自身和旁人的立场大致有个判断。
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范东阳的态度,只要能取得这位奉旨钦差的支持,必然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尽优势。
“钦差大人容禀!”
王奎当先开口,粗声粗气地说道:“运河上百年的规矩,盐船离不得漕帮照应,我等粗人自问这么多年没少照顾这些盐商,可自打他们弄出这劳什子盐协,招呼不打就断了七成船租,码头上多少兄弟眼巴巴等着米下锅?盐协这是要绝我等生路啊!”
王世林捻着胡须冷笑道:“王舵主这话好没道理。去年腊月,敝号一船湖丝过清江闸,贵帮开口就要三成辛苦钱。船在闸口硬生生拖延五日,一船湖丝受潮发霉,几千两本钱打了水漂,这就是贵帮的照应?”
漕帮副帮主赵胜忠知道王奎是个暴躁脾气,便适时插话道:“底下人偶有过失,漕帮自有帮规处置,可是你们盐商结社抗租,让沿河多少纤夫苦力丢了饭碗?你们这样做分明是不给漕帮兄弟活路。”
坐在王世林下首的黄德忠冷哼一声,虽说之前他也曾摇摆不定,但是在薛淮一番敲打之后,他很快便坚定立场不再动摇,毕竟他也算得上两淮名列前茅的巨商,因盐协处处获益,倘若再有三心二意之念,肯定会被薛淮捉出来杀鸡儆猴。
故此,他望着赵胜忠沉声道:“好个偶有过失。赵副帮主,去岁敝号十二船漕粮北运,贵帮收足所谓保平安的银子,结果船过徐州遭遇水匪,押船漕丁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若非当地卫所军士救援及时,十二船漕粮早就被水匪劫掠一空,届时这笔账又该算在谁头上?”
王奎额头青筋暴起,怒道:“陈年旧事翻出来做甚!眼下是你们盐商坏了规矩——”
“规矩?”
乔望山不紧不慢地截住话头,平稳却有力地说道:“大燕《漕运则例》载明,商船过闸抽分百取其三。敢问王舵主,如今漕帮收的引水钱、泊岸钱和纤绳钱加起来,哪家商船不是百抽十二?这多出的九分,是哪朝哪代立的规矩?需不需要老朽给你念念太祖皇帝定的旧制?”
王奎被这番话堵得面色发红。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位漕帮舵主是个头脑简单且立场鲜明的粗人。
薛淮当然不会这样想,桑承泽已经和他说过王奎的真实立场,此刻看着对方几近天衣无缝的表演,不禁暗暗觉得有趣——在宋义当面,王奎自然要坚定不移地站在漕衙那一边。
不过王奎和赵胜忠都非伶牙俐齿之人,眼见他们被盐商们挤对得有口难言,宋义轻咳一声提醒道:“列位就事论事,莫要偏离今日磋商本意。”
今日列席的诸位高官之中,范东阳是当仁不让的首席,接下来便是同为从三品的黄冲和宋义,而黄冲看起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打算,仿佛他只是来走个过场,那么宋义的态度便显得非常重要。
盐商们终究不敢当面和这位漕衙高官作对,于是纷纷恭敬地应下。
趁着这个当口,赵胜忠稳住心神,徐徐道:“即便抽成稍高,也是因漕工饷银需要支应,而诸位盐商骤然割席,漕帮数万弟兄衣食无着,上月淮安已有漕工聚众讨活计,倘若因此激起骚乱……”
“赵副帮主此言令人费解。”
乔望山神色微冷,反唇相讥道:“贵帮在运河处处设卡,商贾运货成本凭空多出三成,几十年下来不知给漕帮增添多少进项,难道这还不足以维系漕工生计?再者,运河上那些插着漕帮旗帜的私船往来不休,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赵胜忠脸色骤变,沉声道:“还请乔会首慎言!漕帮向来奉公守法,私船之说实乃中伤!”
“赵副帮主。”
沈秉文抬眼望去,语调平静却隐含杀机:“去年九月十八,贵帮三条粮船在宝应河段沉没,听闻打捞时浮起的却是苏木和犀角。在下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究竟是运河里能够长出苏木和犀角,还是有人故意用这些昂贵的物事陷害漕帮?”
堂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
漕船在运河上夹带走私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走私是为了逃避缴税,涉及到的货物种类繁多,诸如私盐、粮食、茶叶、布匹和各种高价货物,这是漕帮的重要进项之一。
此刻沈秉文当着奉旨钦差的面揭露此事,虽然他留了一些余地,并未直接给漕帮扣上走私的罪名,但是在场众人谁听不出他的话中深意?
赵胜忠后背上泛起一片冷汗,他强忍着不去看那位钦差大人。
正在他苦思要如何圆过去之时,宋义朝赵琮看了一眼,后者登时心领神会。
两人先前便和赵胜忠、王奎谈过,今日由他们先行出面,尽可能从根源上驳倒盐商,同时在范东阳面前卖惨诉苦,从而让这场盐漕之争直接倒向漕运衙门。
可是往日唯唯诺诺的盐商们忽然表现得态度强硬,而且他们一个个能说会道,赵胜忠和王奎纵然也见过不少世面,在这种场合显然不是盐商们的对手。
宋义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薛淮在场的缘故,盐商们有了主心骨,这才敢如此强硬。
虽然薛淮和黄冲一样,落座后便没有任何表态,但是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盐商们就有在钦差当面和漕衙针锋相对的勇气。
宋义伸手端起茶盏,状若无意地看向对面,恰好薛淮此刻朝他望来。
两人视线交汇,薛淮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友好的弧度,宋义则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当此时,赵琮看向乔望山等人,平静地说道:“列位贤达所言未免有失偏颇,诸位只道漕帮欺压,可记得建元八年太祖皇帝诏书?凡运河纤夫、闸丁、漕卒,皆以商税养之!百余年来商货日繁,抽分略增实为护漕之需,岂容尔等断章取义?”
盐协众人闭嘴不言,对方一开口就把太祖皇帝抬出来,谁敢和他争辩?
相较于赵胜忠和王奎雷声大雨点小的控诉,进士出身的赵琮显然更懂得如何拿捏这些盐商的七寸。
他冷冷地望着乔望山,稍稍加重语气道:“再说诸位结社抗租一事。《大燕会典》明载,商行结社不得逾百人,不得涉讼争利,而今盐协囊括两淮盐商百余家,公然抗拒漕运稽查,此非违制,何为违制?”
乔望山解释道:“赵大人,盐协已向有司报备——”
“报备?”
赵琮直接打断他,继而沉声道:“有司核准的是盐商行会,可是你们在做什么?串联罢运胁迫漕衙,此乃扰乱漕运大罪!太祖皇帝定鼎时便立下铁律:运河者,国脉也!商可改道,军粮不可迟;货能陆运,赈粮不能缓!你们为省几两银子,逼得漕船闲置、漕工离散,倘若北疆告急南粮受阻,这动摇国本的重罪,不知要砍几个脑袋才能抵偿?”
此言一出,乔望山面色一变,旁边的王世林和黄德忠更是心跳加剧,就连沈秉文的表情都显得十分沉肃。
堂内一片沉寂,赵琮那番话犹如数九天的朔风,冻住人间一切景致。
坐在主位上的范东阳端起茶盏,揭开盖子轻抿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一身正气的赵琮。
283【第一刀】
面对赵琮步步紧逼的杀招,乔望山皱眉道:“大人所言,草民承担不起,更不敢领受误国之罪名!”
赵琮冷哼一声,寒声道:“那本官倒要问一句,盐协为何要如此作为?究竟是漕衙少了你们一口饭吃,还是漕帮断了你们生路?今天你们两淮盐商抗漕,明日苏杭绸商便能罢市,长此以往,我大燕朝的运河还要不要了?!”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乔望山握紧双手,却又无言可对。
赵琮的路数和漕帮二人不同,他根本不谈那些细节上的问题,一字一句都扣在社稷大事之上,这让乔望山等人完全无法应对,一者他们虽有薛淮的支持,但在面对赵琮所代表的漕运总督衙门时,仍旧天然处于弱势。
二者,赵琮一来就以太祖旧制占据高点,动辄就把盐漕之争上升高度,尤其旁边还有书吏随时记录,这个时候盐商们只要说错一个字都会惹来大祸,因此完全跟不上赵琮的节奏。
便在这时,范东阳放下茶盏,目光转向四名盐商代表,缓缓道:“赵通判所陈关乎国脉法度,盐协诸公可有话说?”
乔望山勉力坐直,恭谨道:“钦差大人明鉴,盐协报备在案,所为实为自保。漕衙稽查苛虐,动辄扣船罚没,商民苦之久矣。若漕运法度公正严明,我等何须舍近求远自增成本?”
范东阳移动视线又看向赵琮。
“乔会首此言差矣!”
赵琮明白范东阳这个眼神的含义,肃然道:“稽查乃漕衙职责所在,纵有差池亦当循正途申诉,岂能结社罢运?尔等擅改百年成规,致使运河萧条漕工流离,可知运河阻一日,北地粮价便涨三分?尔等为一己私利而置国本于险地,其心可诛!”
沈秉文反驳道:“赵大人休要危言耸听。盐协从未阻挠漕粮北运,所争者不过商货公平待遇。漕帮欺压过甚,漕衙搜检过苛,我等不堪其扰方寻他路,何错之有?”
“寻他路?”
赵琮冷笑一声,起身向范东阳拱手道:“钦差大人,《漕运则例》明载,凡官定运河航道,商船皆需经漕衙调度引水,此乃维系秩序保障通畅之法。盐协擅自弃用官道漕船,致使淮扬段漕船空置过半,纤夫苦力嗷嗷待哺,码头胥吏生计无着。此等行径名为自保,实为败坏纲纪之始!若各商帮效仿此举,则千里漕脉断矣!”
黄德忠急道:“赵大人!漕船空置皆因漕帮索求无度,若依旧制百抽其三,我等何必舍水就陆自寻苦吃?分明是漕帮先坏了规矩,逼得商贾无路可走,漕衙不仅不约束漕帮,反倒对我等商户百般苛求,这是何道理?”
王奎忍不住插言道:“黄员外,抽分略增实为贴补公用,漕帮数万弟兄也要养家糊口!”
黄德忠毫不迟疑地说道:“那些利钱究竟是贴补公用还是肥了私囊?王舵主敢指天誓日,说贵帮每一文抽分都用在运河公事上吗?”
王奎勃然道:“黄员外休要转移话头,眼下说的是盐协公然抗拒漕运稽查,坏我祖宗法度!”
乔望山见状便略显悲愤地说道:“祖宗法度是要商民活,不是要商民死!赵大人熟读律令,请问《大燕律》哪一条准了这层层加码的引水钱、泊岸钱、纤绳钱?若按律法,此等苛捐杂税皆是非法!”
赵琮面不改色,朗声道:“乔会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燕会典》有载:凡漕河事务,因时损益,听漕督衙门因地制宜,奏请施行。漕督衙门依运河实情奏定抽分细则,报部核准,便是法度!尔等商贾只知锱铢必较,岂知维持千里漕运通畅,需耗费多少国帑民力?些许合理增费便视为盘剥,抗租罢运动摇国本,此乃因小利而忘大义!”
宋义对于赵琮的表现十分满意。
事前他已收到蒋济舟的密信,对这次盐漕两方商谈的细节给出明确的指示,那就是今日必须寸步不让,唯有先将两淮盐协的气焰彻底压制下去,漕衙才能在后续的谈判中占据主动。
宋义身份不同,倘若他亲自下场和盐商们撕扯,多半会在范东阳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他让赵胜忠和王奎先试探盐商们的底线,然后才让赵琮出面,而后者交出的答卷堪称完美,从始至终都没有被盐商们抓住破绽。
赵琮将盐商们的抗争定性为破坏漕运安稳,虽说乔望山等人肯定不会承认,但是这几个月两淮盐商的种种举措,确实让淮扬段运河出现漕船空置的情况。
漕工和船夫们不可能坐吃山空,时间一长必然会另谋生路,这样自然会导致运力下降。
堂内一片肃静。
赵琮乘胜追击,转向范东阳深深一揖,凛然道:“钦差大人,下官非为漕帮张目,实为运河国脉忧心如焚。两淮盐协抗租在先,置万千倚漕为生者于不顾;串联罢运在后,坏朝廷纲纪法度于无形。其行已非寻常商贾之争,实有动摇漕运根基之险。当此时,唯有重申祖制,严令盐协解散,恢复漕运旧章,严惩首倡抗租之人,方能以儆效尤震慑四方,否则我大燕朝赖以维系的漕运命脉必将毁于一旦!望钦差大人明察!”
“赵通判所言确实发人深省。”
范东阳不轻不重地夸了一句,而后对右首的薛淮说道:“两淮盐协乃薛同知推动创立,如今漕衙的指控并非凭空污蔑,不知薛同知有何看法?”
赵琮此刻看向薛淮的眼神略显快意。
当初在仪真县青山镇,他因为胡家父子一案在薛淮跟前碰了一个硬钉子,若非他见势不妙及时转向,多半会沦为薛淮仕途上的垫脚石,一如当日同样吃瘪的盐运副使陈伦。
对于赵琮来说,那件事不至于让他对薛淮恨之入骨,官场上总会免不了这种冲突,若是每件事都要锱铢必较,那么会给他自己树敌无数。
但是……
赵琮仍然有些嫉妒薛淮,这是他深藏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毕竟两人初见时都是从五品,谁料不到一年,薛淮就被加封从四品散职,并且获赐斗牛服。
两人的年纪本就相差不少,赵琮一想到将来薛淮返回中枢身居高位,自己还得在运河上苦熬,心里的苦闷就难以言表。
所以蒋方正此前一提,赵琮当即答应下来,而且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畏惧薛淮,反正他不像许观澜那般贪婪,这些年在漕运上收受的好处也不算多,经得起都察院的监察。
薛淮平静地说道:“钦差大人,下官虽然觉得赵通判将责任都归咎于盐商,此议不甚妥当,但是赵通判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确实值得下官奉为表率。”
宋义闻言微微皱眉,赵琮心里则咯噔一声。
他们原以为薛淮会替盐商们张目,也都做好了和这位官场新贵当面交锋的心理准备,谁知对方竟然如此谦恭。
薛淮抬眼看向赵琮,意味深长地说道:“在薛某看来,这场盐漕之争并无谁对谁错之分,而今赵通判展现出漕衙同僚的操守和品格,或许两淮盐协应该做出一定的让步,如此才不辜负赵通判这番发自肺腑的慷慨陈词。”
宋义心中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
便在这时,一名钦差随员小心翼翼地入内禀道:“启禀钦差大人,靖安司掌令叶大人有要事求见。”
范东阳双眼微眯道:“请他进来。”
片刻过后,靖安司江苏掌令叶庆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正堂。
他先向范东阳行礼,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钦差大人,卑职冒昧求见,是为漕运总督衙门扬州监兑厅通判赵琮赵大人而来。”
“哦?”
范东阳不疾不徐地问道:“叶掌令,你找赵通判有何要事?”
叶庆转头看了一眼略显慌张的赵琮,冷声道:“赵通判,你是否要主动坦白?”
赵琮猛地咽下一口唾沫,方才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颤声道:“叶掌令此言何意?”
叶庆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数月前,靖安司查获一群假借济民堂之善名作乱的妖教乱党。经过连续数月的审问和追查,本官已经查实,尔身为朝廷命官,竟然暗中勾结妖教中人,收受大笔贿赂,利用手中权力在运河上为乱党创造各种便利,人证物证确凿,你休想抵赖!”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堂上炸响。
范东阳锐利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刺向赵琮,而宋义则是满面不敢置信之色,就连漕帮的赵胜忠和王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琮。
“不……不是……”
赵琮那张脸瞬间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叶庆寒声道:“是或不是,你心里清楚。另外,本官已经派人前往监兑厅和城内几家票号,查获你名下数十万两不义之财。”
“扑通!”
赵琮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宋义愤怒地吼道:“赵琮!你好大的胆子!”
他不止愤怒,心里还泛起一片刺骨的寒意。
叶庆来得太巧,哪怕他只提前半天,赵琮就不会出现在这场会谈上,更不会将盐协一群人驳斥得哑口无言,连薛淮都不得不暂时服软。
而今叶庆在范东阳当面戳拆赵琮的罪状,这是当众给了漕运总督衙门一记响亮的耳光——看似大义凛然的漕衙官员,实则是道貌岸然五毒俱全之辈!
如此一来,漕衙接下来还有何颜面在这场谈判中口口声声江山社稷?
一念及此,宋义双眼喷火,恨不能当场活撕了赵琮。
“下官没有勾结……没有……”
赵琮涕泪横流,狼狈至极。
他几近崩溃地朝前看去,忽然对上薛淮的双眼。
那目光依旧平静,唯有几分淡淡的冷意,仿佛是在无声地告诉他,这是他早已注定的下场。
赵琮两眼一黑,仰面朝后倒去。
……
……
(前天三更,今天三更,31号的请假已经补上~)
284【俯首】
望着昏死倒地的赵琮,堂内众人很难快速平息震惊的情绪。
赵琮的官阶虽不算高,只是从五品的扬州通判,但他在漕督衙门的地位并不低,因为扬州是漕运枢纽之地,赵琮管着扬州监兑厅,单论手中的实权在整个漕督衙门都排得上号。
若说这样的官员存在贪腐的问题,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整个漕运系统的腐败现象已经比较严重,真正清如许的官员并不多见,赵琮就算被查出是一个大贪官,也不会让他们如此惊诧。
但是叶庆所言的确超出他们的想象,赵琮竟然和妖教乱党有关,这恐怕是漕督衙门近百年历史上最大的丑闻。
“来人。”
范东阳厌憎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赵琮,对走上前的两名钦差亲卫说道:“将此人拖到厢房关押起来,你们就在他身边盯着,若是被他逃走亦或自尽,本官唯你们是问!”
“属下领命!”
两名亲卫麻利地将赵琮拖了下去。
范东阳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今日商谈到此为止,诸位暂且回去,静候本官通知后续事宜。赵琮一案未查明之前,任何人不得妄议和传播此事,违者以干扰钦差办案论处!”
漕帮和盐协两拨人心里清楚,范东阳后面那句话主要是针对他们,当即齐声应道:“谨遵钦差大人之命!”
赵胜忠此刻心中惶惶难安,刚才他还在赵琮的带领下,义正词严地指责盐商动摇国本,谁能想到转眼间这位漕督衙门的代表就成了勾结妖教的大贪官,这对他的冲击不亚于晴天霹雳。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赵琮这样的人在漕衙究竟是不是个例?
如果不是,那么漕衙必然会迎来一场大洗牌,朝廷或许可以容忍这些官员吃拿卡要,却绝对不会容忍他们跟乱党勾结。
一旦漕衙发生天塌地陷的变化,依附于其的漕帮又将何去何从?
相较于赵胜忠几乎写在脸上的不安,盐协四位代表则要显得从容许多。
先前赵琮站在道德制高点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国本法度,将他们斥为唯利是图祸国殃民的小人,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憋屈到了极点。万万没想到靖安司的人突然出手,瞬间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落尘埃,露出他贪赃枉法勾结妖邪的丑恶嘴脸。
这巨大的反转带来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痛快感,让他们几乎要拍案叫好,而且赵琮被查办意味着漕督衙门在这场磋商会议中所有的表演变成笑柄,局势自然就会倒向两淮盐协。
两拨人心情各异地向范东阳行礼告退,正堂内只剩下几位高官。
“岂有此理!”
范东阳此刻不再刻意压制,抬手拍在案上,怒道:“堂堂朝廷命官竟敢和妖教勾结,亏得本官刚才听他慷慨激昂口吐莲花,动辄将社稷江山挂在嘴上,还以为他是忠耿清正之辈!宋参政,漕衙竟然任由这等狂悖之徒掌握大权,你们得给朝廷一个交待!”
宋义颜面尽失,连忙起身应道:“钦差大人,下官于此事确有失察之责,但是还请大人明鉴,赵琮这等害群之马乃是他自甘堕落,漕衙事先并不知情!”
他知道赵琮的手脚没那么干净,但他确实不知此人竟然和乱党有关,否则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赵琮继续掌控着扬州段漕运,毕竟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范东阳深吸一口气,宋义终究是蒋济舟的副手,漕督衙门的二号人物,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能强行把他和赵琮扯在一起,当即面色不善地说道:“宋参政先坐吧。叶掌令,请你详细说说,赵琮到底所犯何事?证据何在?”
叶庆拱手一礼,沉稳地说道:“禀钦差大人,此案源自靖安司数月前破获的玄元教乱党案。该教以济民堂等善堂做掩护,实则在江南多地发展势力,敛财聚众图谋不轨。通过对妖教圣女柳英的审讯,以及对其他线索的追查,下官发现赵琮和妖教存在长达多年的暗中勾结。”
在他不慌不忙的陈述中,在场高官对此案原委有了清晰的认知。
靖安司在扬州和金陵城内几家票号,查获赵琮化名赵世安、赵福等开设的密账,存有白银共计三十二万七千余两。此外,在其亲眷名下的宅邸中,搜出大量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名贵药材,初步估值超过十万两。
以赵琮的俸禄,自然不可能置办如此丰厚的财产。
而根据乱党钦犯的供述,赵琮利用其掌管运河扬州段稽查和船舶调度之权,长期为玄元教控制的走私船只提供各种便利,并且还会向妖教传递官府的部分重要机密。
叶庆最后总结道:“钦差大人,以上证据链完整,人证物证俱全。赵琮身为朝廷命官执掌运河要津,却甘为妖教爪牙,贪赃枉法监守自盗,其行径已严重危害运河安全、扰乱地方秩序、败坏朝廷纲纪!此案牵涉甚广,靖安司正全力深挖,不日可将详细案卷呈送钦差行辕及京城靖安司总衙。”
堂内一片肃静。
宋义坐立难安,黄冲神色冷峻。
范东阳则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薛淮,虽然他没有任何证据,但此刻在心绪稍稍平复之后,他大致能够断定这件事和薛淮脱不开关系。
究其原因,自然是叶庆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准。
盐漕之争若要顺利调停平息,漕督衙门必须要做出一定的让步,否则盐商们不会抱着两败俱伤的决心奋起反抗,既然他们已经迈出这一步,那就不愿意再回到以前那种任人宰割的处境。
而漕衙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赵琮作为代表一出场就把这件事抬升到社稷安稳的高度,把盐商们的拒不合作定性为危害大燕国本,这样漕衙就能占据绝对的主动。
即便盐商们背后站着薛淮,他们仍旧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这就是方才赵琮能够掌控局势的根源。
但是叶庆的出现就像一柄锋利的钢刀,瞬间剖开漕督衙门看似威严的躯壳,露出内部腐朽溃烂的真相。盐商们控诉的稽查苛虐和区别对待绝非空穴来风,毕竟连妖教的私船都能在运河上畅通无阻,那些盘剥商贾的份子钱又算得了什么?
蒋济舟那封弹劾薛淮动摇国本的奏章,此刻回想起来充满讽刺意味,真正在蛀空运河根基的人,恐怕正是如赵琮一般藏匿在漕衙内部的蠹虫和妖邪!
薛淮冷静地迎着范东阳的注视。
早在柳英落网之时,他便已经从对方口中得知赵琮的行径,后续通过靖安司的追查逐渐掌握确凿的证据。
薛淮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甚至还去监兑厅受过赵琮的冷眼和怠慢,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他故意示弱,将谈判的舞台交给赵琮,让其在钦差和众人面前尽情表演,将其推上道德高地。当赵琮志得意满之时,叶庆登场挥出致命一刀,这一击不仅打倒了赵琮,更彻底击碎漕衙在此次谈判中精心营造的正义形象。
至于为何不事先和范东阳通气,薛淮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盖因这场盐漕之争他已布局多时,费尽心思做了各种准备,不希望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
虽然他和范东阳有一些交情,但是两人终究不曾开诚布公,万一范东阳和宁党存在隐秘的关联,他完全有能力提前解决赵琮这个隐患。
望着薛淮镇定的神态,范东阳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薛淮深沉心机和雷霆手段的惊叹甚至忌惮,也有一丝不被信任的不快。
好在他见惯风雨,深知人心难测的道理,倒也没有因为此事对薛淮生出怨气,随即看向叶庆说道:“叶掌令,赵琮既然和妖教乱党有关,本官便将其交给靖安司审查。另外,本官以钦差大臣之名,令你率靖安司精锐彻查赵琮的人际往来,必须查清其是否还有同党。”
叶庆肃然道:“下官领命!”
他随即行礼告退,从始至终和薛淮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范东阳抬手揉了揉眉心,视线转向神色阴沉的宋义,缓缓道:“宋参政,赵琮勾结妖教恣意妄为,此案若公诸于世,漕衙颜面尽失,朝廷威仪与运河根基俱损。为大局计,本官可暂压案情秘而不宣,免致江南震荡。但是盐漕之争积弊已深,若漕衙仍固守旧章寸步不让,朝廷必震怒彻查。当务之急,漕衙须在后续商谈中捐弃前嫌,做出切实让步,与盐协共议公平新规,方能平息纷争挽回信任。望参政深体此意,速速转告蒋部堂。”
这番话犹如重锤敲在宋义的心上。
他知道范东阳说得没错,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漕督衙门还想维持体面,那就必须展现诚意做出让步,否则赵琮案一旦公之于众,朝廷不可能坐视,到时谁也不敢保证漕衙上下会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
局势所迫,宋义完全没有抗争的余地。
他目光晦暗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薛淮,然后起身对范东阳一礼,颓然道:“下官谨遵钦差大人之命。”
285【纷至沓来】
宋义刚刚回到监兑厅衙署,留在此处的蒋方正立刻迎了上来。
他朝宋义身后望去,略显不解地问道:“宋叔,赵通判怎么不在?”
宋义闭口不言,径直前往书房,待屏退左右之后,他才看向神色茫然的蒋方正,沉声道:“端明,你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扬州,和赵琮往来密切,可曾发现他有不妥之处?”
蒋方正心中一凛,知道这一定是出了大事,随即摇头道:“赵通判为人本分,他处在这个位置上难免会面对很多诱惑,但是据我所知,他应该不曾做过很恶劣的事情。”
“本分?”
宋义冷笑一声,咬牙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各地票号钱庄里存了三十几万两,名下各种珍宝加起来超过十万两!”
蒋方正愣住,满面难以置信之色。
以他对宋义的了解,除非是遇到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这位长辈断然不会如此失态。
短暂的沉默过后,蒋方正不安地问道:“宋叔,究竟出了何事?”
宋义怒气难消,今天他在钦差行辕可谓丢尽了脸,这和盐漕之争是否能够顺利平息无关,而是他身为漕督衙门仅次于蒋济舟的实权高官,居然对下属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一无所知,还把赵琮当做漕衙的代表,让他在范东阳、黄冲和薛淮等人面前正气凛然地高谈阔论。
要不是叶庆没有直接把这件事捅上朝廷,而且范东阳顾全大局选择暂时压下去,漕衙所有官员都会遭受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
良久,宋义勉强平复下来,把赵琮犯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蒋方正听得目瞪口呆。
“宋叔,此事当真?”
蒋方正的眼底掠过一抹惊慌,继而道:“赵通判素来谨慎,怎会如此不智?这会不会是那些盐商的陷害?”
“陷害?”
宋义并未注意到蒋方正神情的细微变化,他愤怒地说道:“靖安司叶庆亲自出面,人证物证俱在,他赵琮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勾结妖教乱党,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这简直是漕督衙门的奇耻大辱!”
蒋方正被宋义突然爆发的怒火惊得脸色白了几分,强自镇定道:“宋叔息怒。侄儿只是觉得此事太过骇人听闻,赵琮怎敢如此大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我漕衙颜面于何地?”
宋义重重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道:“颜面?今日在钦差行辕,漕衙的颜面已被赵琮这蠢货亲手撕下来扔在地上。钦差大人明言,此案若公之于众,我漕衙上下都将被架在火上烤。漕运积弊本就是心照不宣,若是朝廷因赵琮一案彻查漕衙,我们如何经得起这等狂风暴雨的冲刷?”
蒋方正的心跳猛地加快,他神情沉郁地说道:“宋叔,眼下最重要是将此事告知家父并请他来扬州,或许钦差大人会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按下此事。”
“只好如此了。”
宋义颇为沉重地叹了一声,喟然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部堂。”
“好,侄儿马上去办。”
蒋方正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他的脸色迅速变得很难看。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赵琮和玄元教的关系。
这件事说来有些复杂,蒋方正靠着蒋济舟的恩荫得到官身和一个正六品的虚衔,但是他自身天赋和资质平平,无法通过科举正道踏入仕途,又因为朝廷的规矩不能入漕督衙门为官,只能凭着总督府衙内的身份在淮扬一带作威作福。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在六年前一次寻花问柳的过程中,蒋方正被一个绝色女子吸引,一步步踏入对方的温柔陷阱。
起初蒋方正并不清楚这个隐秘组织的真面目,只把对方视作那些有所求的民间富商巨贾,因此欣然接受对方的讨好和奉迎。
他可以任意挥霍和享用对方提供的一切资源,从数之不尽的金银珍宝到予取予求的美色,而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偶尔给对方提供一些官面上的消息。
直到两年前,他才知道对方是藏在济民堂后面的玄元教,而那个时候他已经陷得很深,根本无法和对方切割开来。
就算他有断腕求生的勇气,那些人只要把双方的利益勾连散布出去,蒋家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只能半推半就成为玄元教的供奉。
这几个月他在扬州搅动风云针对薛淮和两淮盐协,就是因为玄元教那位神秘莫测的圣子的请求,同时从对方口中得知赵琮和柳英的利益往来。
只不过赵琮并不清楚,原来总督府的大公子也和自己一样,悄然之间上了玄元教的贼船。
“薛淮……你真是该死啊。”
蒋方正在心里默念一句,回到自己的住处,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
钦差行辕,偏厅之中。
范东阳和薛淮对面而坐,此间再无旁人。
“景澈。”
范东阳如之前一般称呼薛淮的表字,但是语气略显复杂地问道:“你早就知道赵琮有问题?”
他虽然不清楚济民堂和玄元教一案的具体细节,可他知道这件事就发生在扬州境内,而靖安司不可能完全绕过扬州府衙查办此案。
先前靖安司将那些钦犯押解入京,此事造成颇为轰动的影响,范东阳并非一无所知。
简而言之,叶庆今日及时出现,这多半和薛淮有关。
“是。”
薛淮坦然承认,继而道:“总宪,下官确在查办盐案及后续济民堂一案时,发现一些线索指向赵琮与妖教存在勾结之举。只是线索零散证据未固,且牵涉漕衙高官,下官不敢擅专,亦恐打草惊蛇。今日局面,实乃赵琮自恃有漕衙撑腰,自己跳到了台前。叶掌令适时出示铁证,乃职责所在,亦是天理昭彰。”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知情,又强调这是靖安司的决断,更加突出赵琮的咎由自取和天网恢恢。
范东阳盯着薛淮看了片刻,他很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但是他看见的只是一张沉稳内敛的脸,不见一丝波澜。
“既然你早就知道赵琮所行不端,为何不直接禀报朝廷,非要绕这样一个大圈子?”
范东阳一句话点明这件事最不合理的地方。
赵琮在漕督衙门的地位不低,如果薛淮想让朝廷整顿清查漕运,只要联合靖安司将此案上报中枢,届时无论天子作何想法,他都要派人彻查漕督衙门。
如此一来,无论薛淮是想为两淮盐商争取一个公道还是想推动漕运改革,他都能比较容易达成目的,而非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
薛淮稍稍思忖,平静地说道:“总宪,漕运不能乱。”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范东阳心中一震。
他犹如初识一般望着薛淮。
那条千里运河关系着京畿和九边的安稳,倘若让朝野上下知晓漕衙高官和乱党勾结在一起,势必会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庙堂之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漕运这块肥肉,他们只是没有机会插手其中,一旦漕衙出现赵琮这样的破绽,届时会有无数人以此事作为借口对漕衙大肆攻讦,从而争取从中分一杯羹。
一念及此,范东阳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薛淮的冷静和克制。
薛淮还有一个理由没说。
天子绝对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所以他只能迂回筹谋,尽量用最小的代价推动漕运改革。
“唉。”
范东阳轻叹一声,缓缓道:“你又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薛淮微笑道:“有劳总宪费心了。赵琮案发恰如脓疮破口,虽痛楚难当,却是刮骨疗毒正本清源之契机。”
范东阳没有答言。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澄澈的天幕,心中思绪翻涌。
这件事越来越复杂,蒋济舟肯定不会承认赵琮所为和漕衙有关,同时藏在暗处的玄元教也有可能狗急跳墙,江南的局势暗流汹涌,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凶险之事。
但是薛淮说得对,漕衙内部的腐朽触目惊心,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
“罢了。”
范东阳转身看向薛淮,正色道:“我会立刻将此事密奏陛下,接下来你若还有计划,一定要提前与我商议。”
薛淮心中大定,起身一礼道:“谨遵总宪之命。”
……
扬州南面,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城郊外。
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周围有数十名剽悍的骑士随行护卫。
车厢之内,身着便装的云安公主姜璃靠在软枕上,悠然道:“二娘,还有几日可至扬州?”
苏二娘温言道:“殿下,最多还有三天。”
“三天……”
姜璃微微一笑,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神采:“应该能赶上那场大戏。”
为皇太后祈福一事已经办妥,公主凤驾于九天前从杭州启程北返,原本姜璃会乘坐福船一路向北,但是四天前她收到扬州传来的消息,当即便决定带着护卫从陆路加速北上。
苏二娘望着姜璃脸上的笑意,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薛同知究竟想做什么?”
“我哪里能猜到呢。”
姜璃伸手捋顺耳畔的青丝,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他想做什么,我都会护他周全。”
286【正人君子】
收到赵琮案发的消息后,漕运总督蒋济舟终于驾临扬州城,随行还有漕衙官员和漕帮帮主桑世昌等人。
五百漕标营锐卒将监兑厅衙署守卫得水泄不通,隔绝外界一切窥探的目光。
蒋济舟召集漕衙和漕帮身居要职的核心人员闭门磋商,虽说他们商谈的内容没有传出只言片语,但是像范东阳和黄冲这几位高官大致能够猜到,蒋大总督肯定是因为赵琮的案子大发雷霆并且商议对策。
无论如何,只要蒋济舟不想看到漕衙动荡的局面,他都要在这场盐漕之争中做出让步,这场漕运系统内部的磋商无非是确定最终做出怎样的让步。
所有人都在耐心等待着,薛淮却没有过多关注此事。
今日上午他在府衙处理公务,顺便和下属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重点在于总结上半年的工作,基本算是圆满完成年初的既定计划。
新政推行没有遇到太多阻碍,夏税征收远超往年平均水准,此外河道疏浚、防洪工程、水利设施、清丈田亩等具体事宜也有相当不错的进展。
府衙下半年的重心除了征收秋粮便是深化新政成果,薛淮还是像之前一样,把所有事情划分不同的区域,由章时、郝时方、孔礼、王贵等人分别负责,每个人都能明确自己的权责,再由薛淮总揽全局。
午后,薛淮看完各县知县的半年总结汇报,挑出不少错漏和明显的虚假数字,正准备去一趟城内的江都县衙,江胜忽然走进来,神情略显古怪地禀报一件事。
薛淮听完之后笑了笑,起身道:“走吧,回官邸。”
目前他仍旧住在府衙西边的同知官邸,一者他已经习惯这里的环境,二者官邸和府衙挨着,往来十分方便,因此他并未搬去买在琼花观一带的薛宅。
约莫半刻钟之后,薛淮来到官邸的书房外,一眼便看见站在廊下的墨韵和苏二娘。
看见薛淮的身影,墨韵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泛起一片柔情。
如今府里的丫鬟和仆妇都知道,墨韵姑娘就是自家少爷的身边人,也都非常尊重这位管事姑娘。
但是墨韵从来不敢恃宠而骄,更何况如今她还没有真正成为薛淮的房里人,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她帮薛淮暖床而已。
苏二娘站在一旁,将墨韵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不禁有些好奇,这丫鬟相貌身段都好却还是处子之身,薛同知竟然谨慎自持到这种程度,难怪殿下对他如此看重。
“见过薛同知。”
见薛淮走到近前,苏二娘便收敛心神微笑福礼。
薛淮还礼道:“见过二娘。”
单论品级而言,苏二娘身为公主府家令不过是七品女官,而薛淮是从四品朝列大夫,二者之间的差距极大,但是薛淮很清楚苏二娘在姜璃心中的地位,因此对这位妇人颇为敬重。
苏二娘略显歉然道:“殿下就在书房中,同知请进。”
薛淮明白她为何如此神态,盖因姜璃这样突然的造访不合礼数,但他只是淡然一笑道:“好。”
走进书房,薛淮的视线落在大案之后的女子身上。
姜璃今天穿着一身轻便的藕荷色素纱交领襦裙,襟口与袖缘以银线绣着疏落的缠枝纹。因是便装出行,她的发髻未佩珠翠,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乌发垂落颈侧,衬得脖颈修长如鹤。
虽然她通身不见金绣华彩,可那双犹如冷玉一般的眸子和微挑的眼尾,依旧显露远超常人的矜贵之气。
房内角落里的冰鉴散着丝丝凉气,偶有水滴顺着铜壁滑落,在寂静中敲出轻响。
窗棂透进的光线描摹着姜璃侧脸的轮廓,下颌至锁骨的线条流畅如工笔画,纱衣下的肩背挺直如青竹,不见半分慵态。
听到薛淮走进来的脚步声,姜璃放下手中的卷宗,抬眼看向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含笑道:“好久不见。”
薛淮扫了一眼她手边的卷宗,那是他昨天草拟的兴化县商贸振兴章程。
虽然这不算真正的机密,但也能看出姜璃和其他人的不同,这几个月沈青鸾来过很多次他的书房,墨韵更是每天都会亲自洒扫和整理,她们从来不会擅自翻看薛淮的文卷。
“殿下的消息好灵通。”
薛淮没有纠结姜璃过于自来熟的行为,在窗边的交椅坐下。
姜璃好奇道:“什么消息?”
薛淮端起茶盏,从容反问道:“殿下为何要抛下凤驾和仪仗,微服赶来扬州?”
虽然他没有刻意盯着姜璃的一举一动,却也知道她在杭州灵隐寺的祈福格外用心,一直到本月中旬才终于亲自抄完百份孝经。
这个时候公主仪仗所在的船队应该还在苏州一带。
“为何赶来……”
姜璃重复这几个字,随即凝望着薛淮的双眼,幽幽道:“当然是因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薛淮险些被茶水呛到。
姜璃观察着他的反应,更进一步幽怨道:“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心情?”
“殿下。”
薛淮放下茶盏,注意到姜璃眼中的狡黠之色,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不是。”
姜璃对这个回答显然不甚满意,于是追问道:“真的?”
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薛淮隐约觉得这位天潢贵胄的心态耐人寻味。
几个月前重逢的时候,他便发现姜璃和在京城时略有不同,不再时刻端着她的公主身份,甚至还有意通过调侃打趣的方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比如那声时至今日依旧让薛淮难以适应的“薛淮哥哥”。
作为一个两世为人久经考验的大好青年,薛淮素来极有自知之明,他不认为姜璃这是看上了自己,细究其心理,多半还是出于她从小到大养成的掌控欲,以及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安全感。
但是现在姜璃似乎越来越热衷于这种游戏,而她显然不知道很多时候情感的发端便源于纠缠不清的暧昧。
一念及此,薛淮轻咳一声,颇为认真地问道:“殿下方才所言,是在说对我日思夜想?”
“呃?”
姜璃怔了一下,心中登时泛起惊涛骇浪,急促道:“你……你胡说什么!”
她大抵还能维持公主的威仪,却不知自己白皙的耳垂已经悄然泛红。
薛淮看着她极力掩饰的窘态,强忍笑意,面上略显失落地说道:“殿下莫怪,是我失言了。”
“……”
姜璃无言以对。
当初经过苏二娘的规劝,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修正对薛淮的态度,以平等的角度对待这个盟友,而不是将其视作可以随意掌控的下属,所以她明面上对薛沈两家的议亲没有任何不悦,甚至表现出不太关心的态度。
但她对薛淮的观感确实和别人不同,尤其是薛淮不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能力和气质,再加上那张她越看越顺眼的俊逸面庞,让她心中偶尔会泛起涟漪。
那声薛淮哥哥究竟是居高临下的调笑,还是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悸动,其实姜璃自己都不太明白,她也不愿弄得一清二楚,或许这种相处的模式已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姜璃高估了自己的脸皮,此刻面对薛淮突如其来的反击,她差点没有控制住情绪。
她知道薛淮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己最好的应对就是泰然自若,可是看着薛淮脸上失落的表情,她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冲动。
刹那之间,姜璃脱口而出道:“如果我说是呢?”
“什么?”
这回轮到薛淮愣住,他隐隐觉得事态的发展有些超出意料。
姜璃强撑着镇定,尽量维系平时清冷的神色,似笑非笑说道:“我说,我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薛大人有何感想?”
书房内骤然陷入一片沉寂。
姜璃看起来依旧优雅,但是藏在桌下的右手已经悄悄攥紧。
薛淮望着她微红的耳根和强行与自己对视的双眸,面带微笑地说道:“承蒙殿下挂怀惦念,这是臣的荣幸。还请殿下放心,臣会努力攀登仕途,不负你我之约定。”
“嗯……”
姜璃终于松了口气,其实方才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妥,万幸薛淮没有让尴尬的局面发生,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圆场。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而岔开话题道:“盐漕之争尚未平息,我不便过多耽搁你的精力,所以我准备在沈园暂住几日,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
薛淮从容地回道:“殿下是京城广泰号的大东家,在沈园驻跸自无不可,我马上让人去通知。”
姜璃摇头道:“不必,仪仗还在南边,没几个人知道我来了扬州,因此不用大费周章引人注意。我刚才已经让易重去沈园打过招呼,这段时间我就住在沈青鸾的东苑。”
薛淮心中并不担忧,姜璃知晓分寸,而沈青鸾亦非懵懂天真的小女孩,两人短时间相处应该没有问题。
“对了。”
姜璃收拾心情,徐徐道:“我这次提前过来,是要给你讲一讲范东阳和蒋济舟的秘密,以便你在这场盐漕之争中看清局势。”
薛淮遂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小半个时辰过后,姜璃起身离去,薛淮亲自送到马车旁边。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他回想起方才姜璃险些失态的情景,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287【异想天开】
六月二十九日,盐漕之争第二场磋商会谈于钦差行辕召开。
相较于六天前的初次商谈,今日正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水银,沉重得令人窒息。
钦差大臣范东阳端坐主位,神情凝重,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左侧下首,两淮盐运使黄冲与扬州同知薛淮并坐,身后是盐商协会的乔望山、沈秉文、王世林、黄德忠四位代表。
右侧,漕运总督蒋济舟面色沉郁,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他身旁坐着理漕参政宋义、押运参政王光永,再往后是漕帮帮主桑世昌、副帮主赵胜忠以及扬州分舵舵主王奎。
蒋方正虽无正式官职,此刻却也侍立在父亲身后,只是眼神飘忽,不复往日的倨傲。
短暂的寒暄过后,范东阳当先开口说道:“诸位,盐漕之争旷日持久,已然切实影响到漕运命脉之畅通与淮扬各地之安稳。本官奉天子圣谕南下调停,非为听诸位逞口舌之利,而是务求消弭争端平息风波,还运河以秩序,还商民以公道。”
这个开场白显然要比他在初次商谈时的态度更加严肃。
众人无不肃然以待。
范东阳的目光扫过蒋济舟和薛淮,继续说道:“此前本官详查原委,深知争端根源在于双方皆感自身利益受损,乃至积怨日深。今日之会目的唯有一个,议定章程共维大局!若争执延宕,致使江南赋税重地动荡,运河梗阻北疆粮饷不继,此等动摇国本之重责,在座诸位谁能承担?”
他没有刻意提及赵琮一案,但“动摇国本”四个字,却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漕运一系众人的心上。
蒋济舟的脸色更加难看,宋义等人的眼神也闪烁不定。
他们都能听出范东阳的言外之意,赵琮案就是漕运积弊甚重的铁证,盐漕之争再拖下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谁都别想好过。
蒋济舟轻咳一声,宋义便站起身向范东阳拱手道:“钦差大人此言振聋发聩,漕衙上下亦深感事态严重,愿为平息纷争做出切实努力。经部堂大人与下官等反复斟酌,漕衙愿做出以下让步,请钦差大人与诸公参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义身上。
范东阳颔首道:“宋参政请说。”
宋义缓缓道:“其一,即日起取消两淮盐协会员商号过往必须缴纳的引水钱、泊岸钱及纤绳钱三项杂费。此三项确有不尽合理之处,取消后,盐商船货通行成本当可减轻。”
乔望山等人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喜色。
这三项杂费名目虽响,实则数额相对有限,更多是体现一种特权的象征性收费,远非最大头的份子钱和孝敬钱可比。
宋义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薛淮,继续说道:“其二,恢复盐协所属商号对漕船的正常租用比例。盐协需承诺,往后除特殊情形外,其所属商号至少七成货物运输,需租用漕衙指定或认可的漕船。运河乃国之命脉,漕船运力空置,非但浪费国帑,更使万千倚漕为生者困顿流离。此乃维系漕运根本之要务,望盐协诸公体恤下情,顾全大局。”
这第二条才是漕衙今日来此的核心意图——要求盐商恢复租用漕船的比例,以保证漕帮和底层胥吏的生计。
然而所谓七成比例,几乎等同于要求盐商完全回到旧制,而且“漕衙指定或认可的漕船”这一模糊表述,依旧给了漕帮极大的操作空间。
宋义看向范东阳说道:“钦差大人,此乃漕衙深思熟虑后,为平息风波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取消三项杂费足显漕衙诚意,盐协恢复漕船租用,乃是确保运河安稳和漕工生计之根本。只要盐协接受此议,漕衙承诺往后一视同仁,决不会有任何针对刁难之举。”
对于漕运一系的首脑人物而言,这是他们在赵琮案的巨大压力下,被迫割舍的一点利益,试图以此保住漕衙对运河的绝对控制权。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乔望山和沈秉文对视一眼,对于宋义提出的条件显然难以接受。
漕衙取消那三项杂费可谓聊胜于无,真正占大头的份子钱和孝敬钱,宋义连提都没有提,由此可见若非赵琮案带来的压力,漕衙根本就不想让渡任何利益。
或许在他们看来,运河上的规矩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他们凭什么要对这些商贾让步?
要不是他们背后站着薛淮和两淮盐运司,要不是范东阳携圣旨而来,蒋济舟甚至不会给这些盐商当面商谈的机会。
一群待宰的肥羊而已,有何资格站在他漕运总督的对面呢?
范东阳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但他不能在这个场合表露出明显的偏向,毕竟他此刻代表着天子,而天子对盐漕之争的态度并非绝密,至少蒋济舟心里很清楚。
故此,他看向左首问道:“黄运使,薛同知,对于漕衙所提,尔等意下如何?”
黄冲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微微抬手示意薛淮代表发言。
薛淮缓缓站起身,向范东阳和蒋济舟分别拱手致意,沉静地说道:“钦差大人,蒋部堂,诸位大人。漕衙愿取消三项杂费,薛某代两淮盐商先行谢过。然则,漕衙所提恢复旧制七成租用,恕盐协难以从命,薛某亦不敢苟同此乃平息争端之良方。”
蒋济舟的眉头瞬间拧紧,冷眼看向对面年轻又沉稳的扬州同知。
薛淮迎着蒋济舟冷峻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道:“盐漕之争非一日之寒,其根源并非盐商锱铢必较,实乃运河积弊日久,法外盘剥丛生,稽查尺度不一,权责混淆不明!取消三项杂费可解一时之痛,然而恢复旧制无异于饮鸩止渴。倘若不厘清权责,将来漕衙再以稽查为名行刁难之实,或漕帮再以护航为由索要各种杂费,难道盐漕再起争端?如此循环往复,运河焉有宁日?”
“薛同知!”
宋义稍稍加重语气,沉声道:“漕衙已退让至此,你还想如何?莫非真要彻底割裂运河,让盐商自组船队不成?”
后面那句话可谓这场盐漕之争的导火索。
起初面对两淮盐协的割席,蒋济舟并未想过大动干戈,但是当宋义从赵琮口中得知几家大商号在暗中购置船只的消息并且查实之后,这件事便触犯到蒋济舟的逆鳞。
他原以为盐商们是想通过割席的手段,让漕衙稍微减轻对他们的盘剥,这并非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只要盐商们懂得适可而止,漕督衙门也可以稍微松一松绳结,譬如方才宋义所提的取消三项杂费。
然而盐商们想要自行组建船队,彻底把漕衙和漕帮甩到一边,这是蒋济舟无法容忍的举动,所以他才让宋义给盐商们一些教训。
谁知在薛淮的捏合和鼓动下,盐商们不仅没有服软,反而团结起来抗争,这才有了后续的盐漕之争。
当此时,薛淮看向宋义,冷静又有力量地说道:“宋参政,薛某所言绝非危言耸听,恰恰相反,薛某正是为了运河的长治久安才斗胆在此进言!钦差大人,蒋部堂,下官不才,对于平息此番争端有四条建言,还请诸公斧正。”
范东阳顺势说道:“薛同知但说无妨。”
薛淮环视众人,视线最后停留在蒋济舟脸上,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正盐协之名位,其权责限于行规自肃、商情互通、急难相恤,此乃上承陛下嘉惠商民之德意。盐协不得对抗漕衙正常执法,漕衙亦不得无故刁难区别对待,如此则盐政新法畅行无阻,实为煌煌善政,圣心默许之良图。”
漕运一系的首脑没有出言反对,盖因这一条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薛淮一定会利用今天这个机会落实盐协的合法地位。
薛淮继续说道:“其二,立稽查之宪章,下官建言由钦差大人主持,召漕衙、盐司、府署、盐协、漕帮于一堂,共商《运河扬州段通航稽核则例》,务使稽查有度、扣罚有据、申诉有门。将暗室之权移于朗日,化胥吏之私为公器,商民知法可依,则纷争自弭。”
蒋济舟眉头紧皱,他当然知道薛淮这个建议是要给漕督衙门套上桎梏,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条件?
或者说,他薛淮何德何能,又有什么本钱迫使漕衙低头?
真当握着一个赵琮案就能为所欲为?
蒋济舟深吸一口气,并未立刻表态反对,而宋义等人见状便没有冒然开口。
薛淮环视众人,继续说道:“其三,革百年之积弊,彻底废除份子钱、孝敬钱、引水钱、泊岸钱、纤绳钱等一切针对两淮盐协的盘剥名目,漕衙岁修河工、养护漕道之实需,可据实核算,或归入正税课征,或设为明定规费。须将课目数额镌碑勒石,遍示沿河闸口津渡,使行商坐贾照章纳赋,胥吏丁役无从上下其手。”
堂内的气氛几近凝滞。
盐协代表对薛淮的建议自然满心欢喜,而漕衙官员和漕帮首脑的脸色则是极其难看。
如果薛淮所提这几条悉数落实,往后他们哪里还有油水可捞?
蒋济舟伸手端起茶盏,抬眼看向薛淮,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一条是什么?”
薛淮迎着他的审视,沉静地说道:“其四,导漕帮入正轨,漕帮引水、护航、挽舟诸务,当纳于官府监管,明定其职司范畴、事功准绳、酬劳定例,使草莽微劳得沐王化,市井气力可依典章,如此则万千漕工仰食于运河者,皆能以筋骨之劳取堂堂之酬,免胁从于非法,得安身于正途。”
蒋济舟道:“薛同知说完了?”
薛淮点头道:“回部堂,下官所言四策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惟愿盐漕之争早日平息,亦愿千里运河畅通兴盛,为我大燕国祚延绵增添底力。”
“薛同知果然见识不凡,本督今日可谓不虚此行,不过——”
蒋济舟顿了一顿,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缓缓放下茶盏,唇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冷冷丢出一句话。
“终究是纸上谈兵,想当然耳!”
288【举世浊浊】
当蒋济舟将薛淮四条建言批为纸上谈兵,压抑许久的漕衙官员和漕帮首脑,瞬间便有了宣泄情绪的底气。
“薛大人!”
漕帮副帮主赵胜忠第一个站出来,沉声道:“您坐在府衙高堂,可知道运河上的水有多冷?风有多硬?您轻飘飘一句纳于官府监管,就要断了我数万兄弟的活路?那些引水、护航、拉纤的力气活儿,是官府那帮拿笔杆子的老爷们能干的吗?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薛淮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他所提四策除了第一条明确盐协的合法性,其余三条都是在刨漕督衙门和漕帮的牟利之根,这些人怎么可能继续平心静气地坐着?
他淡然地坐了回去,抬眼看向对方说道:“赵副帮主稍安勿躁。本官所提监管,是为厘定章程规范收费,正是要让万千漕工凭筋骨气力,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获取应得报酬,何来逼死之说?”
赵胜忠冷笑一声,语带讥讽道:“薛大人说得轻巧!运河千里,水情瞬息万变,盗匪出没无常,风险岂是纸上几个章程能框定的?漕帮兄弟的辛苦钱是拿命搏出来的,您一句废除就断了漕帮维系上下调度人手的根本,这运河上的秩序谁来维持?往后出了乱子,薛大人您亲自去平吗?”
薛淮淡淡道:“风险自当有合理的酬劳对应,而非巧立名目层层加码。本官所言明定酬劳定例,正是要厘清何为合理酬劳,何为非法勒索,难道赵副帮主认为此举不妥?”
赵胜忠一窒,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旁边的帮主桑世昌。
漕帮这么多年靠着运河为生,底层帮众的日子只能算得上勉强饱腹,真正坐享荣华富贵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中上层,而他们的经济来源便是依托于数量庞大的帮众,在运河上巧立各种名目盘剥各地商民。
这些银钱分成数额不等的三份,最大的那份自然要上交给漕督衙门,次一等则是由漕帮的管事们瓜分,最少的那一份才会分给底层的帮众。
这套规则之所以能维持数十年时间,一者是靠漕帮高层和漕衙官员的紧密勾结,二者便是底层帮众没有任何知情权。
倘若按照薛淮的建议,往后漕帮除了笼络漕督衙门,还要接受各地官府的监管,而且在码头和运河上的所有服务都明码标价,那岂不是直接挖断他们的根基?
赵胜忠心里着急,只盼着帮主能够挺身而出。
桑世昌并非不明白赵胜忠眼神的含义,但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想起幼子桑承泽说过的那句话,万一薛淮赢了呢?
原本桑世昌并不相信薛淮有赢下这场盐漕之争的希望,但是赵琮案的爆发让他意识到薛淮手里还有不少底牌,而之前桑承泽帮薛淮转达的那番话更让他心生纠结。
时至今日,漕帮内部同样矛盾重重,桑世昌虽为一帮之主,但他做不到一言九鼎,就算他想改变漕帮的现状也是有心无力,除非有强大外力的介入。
最关键的是,他必须要考虑漕督衙门这个靠山是否能一直坚挺下去。
据他所知,朝中宁党和清流斗得很厉害,而工部尚书沈望已经入阁并且依旧兼领工部,这足以看出天子对他的器重。
此外,日薄西山的次辅一党也不甘寂寞,虽说他们和清流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欧阳次辅对首辅宁珩之怨念颇深,这两个月已经闹出好几件纷争。
在这样的大局势下,即便宁党不会彻底失势,万一蒋济舟卷入朝争风波,漕督衙门迎来一次大清洗,届时漕帮何去何从?
基于这些考虑,桑世昌不愿在明面上和薛淮闹僵,于是他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宋义,希望这位宋参政能够为漕帮张目。
薛淮将桑世昌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登时有了计较。
宋义冲桑世昌微微颔首,然后看向薛淮说道:“薛大人,空谈误国啊。”
薛淮不慌不忙地应道:“还请参政大人赐教。”
宋义冷哼一声,沉声道:“你所言四策听来冠冕堂皇,实则处处错漏。你将盐协置于和漕衙同等的地位,殊不知商人本性逐利,若是他们的权责无限拔高,将来必有干政抗法之举!另外,漕衙稽查之权乃公器,岂容商贾置喙参与?此例一开,你将朝廷威严置于何地?”
薛淮迎着他的逼视,镇定道:“宋参政岂不闻集思广益之说?方才下官已经明言,此事当由钦差大人主持,漕衙和盐司共商,至于扬州府衙和两淮盐协,不过是在旁提供一些参考意见,以便诸位大人明辨是非。参政大人以此断定盐协觊觎公器,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宋义不是第一次领教薛淮的辩才,他也知道今日自己必须要承担重任,当下见薛淮毫无破绽,便话锋一转道:“纵如此,本官也要批评阁下一句,愿望美好却过于天真。便拿规费一事来说,薛同知一心只想废除,但是你可知道运河一年维护费用几何?朝廷和地方藩库拨付又几何?若无规费贴补,运河如何维系?难道要朝廷加赋于民,陷君父于不义?”
“参政大人,为何要曲解下官之意?”
薛淮环视众人,最后看向范东阳说道:“钦差大人,下官从始至终反对的是那些巧立名目的盘剥之举。若漕衙所收规费果尽用于公事,为何账目不清?为何民怨沸腾?下官所请废除者,非法定之费,乃盘剥之弊!”
宋义脸色一沉,不等范东阳表态认可薛淮所言,立刻反驳道:“薛同知还请慎言!运河杂务千头万绪,岂是区区一府案牍可比,若无充足人手如何维系?些许规费供那些人养家糊口,此乃情非得已!你一句废除说得轻巧,万千吏员何以为生?薛同知不妨问一问,扬州府县两级的官吏们是否愿意无偿效力?”
薛淮不为所动,肃然道:“参政大人,关乎漕衙用度,国帑自有拨付,而盘剥商民以养冗员,此非情非得已,实乃中饱私囊积习难改!下官建言厘清章程明定规费,正是解此痼疾良方,若因循旧弊纵容不法,才是真正动摇国本之祸源!”
宋义闻言勃然变色,厉声道:“放肆!你区区一府同知,竟敢妄议漕运国策,污蔑朝廷重衙!你所言中饱私囊可有实据?若无实据,便是诽谤!”
薛淮目光如电,同样高声道:“宋参政,赵琮案殷鉴不远,此獠勾结妖教贪墨巨万,此非中饱私囊?漕衙之弊,非下官妄议,乃铁证如山!下官所提新规,正是为绝此等祸患!”
宋义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铁青。
两人你来我往火花四溅,堂内的氛围已经达到一个紧绷的临界点。
范东阳看了一眼角落里奋笔疾书的书吏,他忽然想明白薛淮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有意利用盐漕双方的磋商会谈引发这么多争论。
或许对于京城的天子和庙堂诸公而言,只有当他们亲眼看到这一条条争执,才能对百余年来漕运积压的问题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倘若薛淮一开始就上奏进言,把这件事放在朝堂上议论,最后又会变成空中楼阁一般的空谈和党争。
基于此,范东阳没有出言打断,而是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堂中一片死寂。
宋义被薛淮步步紧逼的反驳压得无话可说,尤其是赵琮案可谓漕衙当前无法回避的污点,宋义必须绕开这个话题。
在他苦思对策之际,站在蒋济舟身后的蒋方正阴恻恻地开口道:“薛大人心系盐商人所共知,只是您如此不遗余力为盐协张目,甚至不惜动摇漕运百年根基,这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另有所图?两淮盐协百余家商号,如今唯薛大人马首是瞻,这份威望着实令人惊诧。”
这番话极其恶毒,直接将矛头指向薛淮的动机,暗示他结党营私培植势力,其行为已超出官员本分,甚至可能威胁朝廷对江南的控制。
漕衙押运参政王光永也站了出来,冷声道:“薛大人为盐商争利情有可原,然盐商之利岂能与国运相提并论?尔等为一己私利,置运河沿岸万千黎庶于不顾,此非唯利是图祸国殃民乎?”
“正是!”
赵胜忠立刻附和,不忿道:“你们盐商富甲一方,少赚几成运费不过是九牛一毛,可那运河边上的小吏、苦力和纤夫,没了这份钱粮全家老小就得饿死!薛大人,你这四策是只肥了盐商,却要饿死千万穷苦人啊!”
听闻此等言论,范东阳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人分明是无法从正道上驳倒薛淮,只能从品格和动机上展开攻讦。
但他仍旧没有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瞬间沦为千夫所指的薛淮。
“呵呵。”
薛淮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他缓缓扫视宋义、蒋方正、王光永、赵胜忠等人,沉声道:“好一个另有所图,好一个祸国殃民!”
“赵琮勾结妖教贪墨巨万,盘剥商民以肥私囊,诸位可曾念过国本?”
“运河之上法外规费多如牛毛,搜刮商贾以充私库,诸位可曾念过黎庶?”
“口口声声万千漕工纤夫,然而他们所得甚至无法养家糊口,诸位可曾念过公道?”
“视运河为私产,视倚漕为生者为牟利之具,榨骨吸髓犹嫌不足,诸位可曾念过王法?”
薛淮一句又一句言辞如刀,刺得对面那群人脸色铁青。
他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在本官看来,诸位真正在意的,不过是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轻了几两!”
289【不破不立】
正堂之内,鸦雀无声。
薛淮这一连串的质问极其犀利,宋义等人固然心中恼怒无比,却又无法立刻拿出有力的驳斥——漕运积弊若不严重,天子也不会容忍区区一个商贾协会挑起争端,正是因为千里运河乱象丛生,他才让范东阳以钦差身份南下主持大局。
当此时,范东阳心情复杂地望着薛淮颀长挺拔的身影。
入仕二十余年,他见识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但是那些人极少能够在官场上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前行,盖因恃才放旷四字,而像薛淮这般明明有惊世之才却能够谨守本心的晚辈寥寥无几。
更让范东阳感到惊艳的是,薛淮懂得如何为自己聚势。
盐漕之争至此,他已经稳稳占据上风,这番慷慨陈辞更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此间不独范东阳这般认为,坐在薛淮身边的黄冲亦是感慨万千。
他之所以将话语权交给薛淮,一方面是因为云安公主的叮嘱,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他对薛淮的信任和欣赏,毕竟在去年的两淮盐案中,这位年轻的扬州同知已经展现出远超他年龄的手腕和心机。
但是黄冲也没有想到,薛淮敢于在这样一个场合,将漕衙官员和漕帮首脑们极力粉饰的面具撕个粉碎。
如此雄壮胆气,确非平庸之人。
有人欣赏薛淮所为,自然就有人痛恨,而此前那位一直端坐如山的漕运总督终于无法忍耐。
“够了!”
蒋济舟一声厉喝,瞬间压下堂内的骚乱。
他冷厉地看向薛淮,沉声道:“薛景澈,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句句不离漕运积弊盘剥商贾,动辄以黎庶民生为矛,攻讦漕运衙门百年规制!然则,你口中所谓累累罪恶,不过是商贾奸猾不愿为国分忧,不愿体恤运河维护之艰、万千漕工之苦的托词罢了!你身为朝廷命官,反为盐商张目,煽动对立危害社稷,其心可诛!”
薛淮迎着蒋济舟择人而噬的目光,向前一步道:“部堂大人,下官所言句句肺腑字字有据,绝非空口污蔑!既然部堂大人指责下官其心可诛,那下官便斗胆以去岁扬州段运河实情为例,请钦差大人及诸公明鉴!”
范东阳适时开口说道:“所谓理不辨不明,薛同知大可直言。”
“多谢钦差大人。”
薛淮目光清明,极其冷静地说道:“漕运总督衙门执掌运河命脉,稽查、抽分、引水、泊岸,皆为国法所赋之权。然而国法之外,漕衙胥吏与漕帮所设之法外规费名目繁多,其数额之巨远超正税正费数倍乃至十数倍!便以去岁为例,一家中等规模的商号,其名下货船过闸、行经运河各埠头,缴纳给漕衙胥吏及漕帮的法外规费总额,平均高达其该船货物总值的一成三至一成五,以一家年运货值五十万两的商号计,被盘剥的银钱便高达六万五千两至七万五千两之巨!”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乔望山、沈秉文等人面露沉痛,显然对此深有体会。
范东阳神情冷肃,漕衙和漕帮从一家中等商号那里便能攫取那么多私利,两淮共有多少家商号?
这似乎是一个不难算出的问题。
蒋济舟脸色铁青,面对薛淮提出的确凿数据,他再想以大义凛然之说辞来驳斥,便会显得软弱无力。
薛淮却不会就此作罢。
他沉声说道:“部堂大人,您可知道漕衙下层胥吏的真实生活?就拿漕衙扬州监兑厅的文书卫云来说,他辛劳一年的年俸再加上微薄的工食银,拢共不超过二十五两,而他要供养一家五口,每年至少需要四十两,缺口怎么办?为了不让一家人饿肚子,他只能参与对沿岸商民的盘剥勒索!”
蒋济舟自然没有想到,为了应对这一次的盐漕之争,薛淮究竟做了多少准备,又让心腹下属查到多么翔实的资料。
薛淮并不指望这位漕运总督能够承认错误,他转而看向先前张牙舞爪的漕帮副帮主赵胜忠,冷声道:“赵副帮主,你张口不离漕工生计,本官且问你,你可知道一名漕工每年能在运河上拿到多少报酬?”
赵胜忠脸色涨红,他身为堂堂漕帮副帮主,享受还来不及,又怎会有闲心关注底层那些苦哈哈的生活?
“想来赵副帮主不知情,那么本官便告诉你。”
薛淮长身肃立,语调十分沉重:“以去年为例,一名壮年漕工每天能拿到三十至五十文,一年下来至多十五两银子,他们没有稳定保障,没有伤病抚恤,而且还要被你们漕帮抽成,实际到手最多八两银子!八两!只够他一人的口粮!家中妻儿老小只能吃野菜树叶!若是遇上灾荒疾病,一家人要么卖儿鬻女,要么就只能等死!”
赵胜忠额头青筋暴跳,嘴唇哆嗦着,冷汗涔涔而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薛淮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再踏前一步抬手指着他斥道:“就在一个月前,赵副帮主在淮安醉仙楼宴请宾客,一桌席面便耗银百两!你有没有想过,你挥霍的每一文钱都是那些漕工肩勒绳索一步一血印挣来的血汗钱!”
赵胜忠再也坚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跌坐在地。
堂内一片死寂,空气几近凝滞。
薛淮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无地自容的赵胜忠,看向蒋济舟说道:“部堂大人方才质问下官,可知运河维护之艰、万千漕工之苦,下官岂能不知?然而部堂大人可知,两淮商贾缴纳的巨额规费最终流向了何处?下官敢问部堂大人,那些规费落到运河之上真正出力流汗的底层百姓手中,究竟有几文钱!”
蒋济舟的脸色已经冷到极致。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站出来,以上下尊卑之别就能压制住薛淮,却没想到对方忽然转换策略,不再谈论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理,反而用一条条具体细微的实证,打得他这位漕运总督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他不能就此认输。
下一刻,蒋济舟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因暴怒而显得有些摇晃,官袍下摆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杀意弥漫开来,寒声道:“本督执掌漕运十载,殚精竭虑夙夜在公,为保运河畅通国脉安稳,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岂容你这等黄口小儿在此妄加揣测肆意诋毁!你所言数据,不过是为盐商私利编造的谎言!”
薛淮双眼微眯,他究竟有没有编造谎言,相信范东阳乃至京城的天子都会有一个正确的判断。
蒋济舟转而看向范东阳,悲愤道:“钦差大人,薛淮巧言令色构陷上官,煽动商贾对抗国法,此等狂悖之徒若不严惩,何以正官箴?何以安运河?何以卫社稷?请钦差大人即刻拿下此獠以儆效,否则本督将亲上奏章,弹劾其勾结商贾、图谋不轨、动摇国本之重罪!”
宋义和王光永立刻高声附和,而蒋方正用极其阴毒的眼神盯着薛淮。
范东阳终于起身,但他显然还没有做好立刻决断此事的准备,所有人都神情沉肃地望着这位钦差大人。
就在整个大厅气氛紧绷欲裂之际——
“启禀钦差大人,漕帮少帮主桑承泽有要事求见,言称事关漕运安危,十万火急!”
一个响亮而急促的通报声猛地从厅外传来,打破厅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桑世昌心中一紧,随即便看到蒋济舟扭头朝他递来的冰冷眼神,这一刻更加觉得惶恐难安。
范东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薛淮,朝下属说道:“既然如此重要,便让他进来吧。”
蒋济舟嘴唇翕动,他敏锐地意识到此事不妥,然而范东阳已经给出答复,他总不能不给这位钦差大人面子,更何况这里是钦差行辕,还轮不到他漕运总督做主。
片刻过后,一个风尘仆仆却又带着一股决然气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世人口中只会享乐的纨绔子弟桑承泽。
他无视父亲桑世昌惊怒交加的眼神,大步流星地走入厅内,目光扫过众人,然后对着居中而坐的范东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个厚厚的密封卷宗,高声道:“草民桑承泽,拜见钦差大人!”
范东阳示意书吏去将卷宗接过来,沉声道:“你有何事禀报?”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地说道:“启禀钦差大人,草民发现漕帮执法长老陈豹于暗中勾结妖教乱党,利用本帮漕运资源为乱党提供便利,草民唯恐打草惊蛇便在私下调查,如今终于查到证据!此外,草民还查到淮安药商董大昌与陈豹勾结,此二人胆大包天罔顾国法,恳请钦差大人下令彻查,以免我漕帮百年基业和声誉毁在此等贼子手中!”
轰!
桑承泽的话如同在厅内引爆一颗惊雷!
桑世昌在心中骂了无数遍逆子,宋义等人面色惨白。
蒋方正如遭五雷轰顶,陈豹至少明面上和漕督衙门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董大昌可是他乳母之子!
蒋济舟如何不知这层关系,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独子。
这位大权在握的漕运总督喉头一腥,视线移动对上薛淮的双眼。
薛淮依旧平静且镇定,眼中并无嘲讽之意。
可是蒋济舟心里清楚,今日他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290【曙光】
“来人。”
范东阳快速看完桑承泽搜集的证据,沉声道:“兹有漕帮陈豹及药商董大昌勾结妖教乱党,聚众作乱图危社稷,着靖安司江苏掌令叶庆率麾下精锐、钦差亲军和淮安卫官军,持本钦差所签驾贴,即刻前往淮安城捉拿相关案犯!”
“卑职遵令!”
随范东阳南下的心腹下属领命而去,脚步声急促而有力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诸位。”
范东阳锐利的目光扫过堂内一张张或震惊或惶恐的脸,不容置疑地说道:“事发突然,为防止消息走漏贼人逃脱,还请诸位在行辕暂住一夜。明日午后,诸位便可自行离去。”
虽然这个要求不近人情,但此刻堂内无人予以反对。
宋义、王光永、赵胜忠等人面色发白,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衣袍内衬,赵琮案还没有完结,紧跟着又是漕帮高层勾结妖教,还因为董大昌牵扯到总督府,这已经不是颜面扫地的问题,而是整个漕运系统的根基不断被撼动!
桑世昌仍旧震怒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幼子。
其实他内心并没有过于惶恐,反倒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隐约有几分快意。
陈豹身为漕帮执法长老,论地位仅次于帮主桑世昌和副帮主赵胜忠,兼之他和漕督衙门紧密的关系,他的势力之强尤在赵胜忠之上,过往没少和桑世昌作对。
能够亲眼目睹死对头的倒台,桑世昌心里肯定很舒服,而且随着陈豹一系人马的覆灭,他在漕帮内部的话语权将有极大的提升,说不定真能排除阻力做出改变。
另外,陈豹和玄元教勾结是桑世昌没有想到的事情,如果这个隐患一直没有剔除,将来极有可能殃及整个漕帮,从这个角度来说,桑承泽此举反倒有功于漕帮。
桑世昌当然不相信桑承泽有能力查到这些证据,这必然是薛淮的手笔,他借桑承泽之手揭开这个盖子,会让整个漕运一系的势力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可谓是极高明的策略。
这一刻他不得不感慨幼子傻人有傻福,但也知道今日桑承泽出面检举,等于是背叛了漕督衙门,所以此刻他将一个震怒、失望、惊恐的父亲演绎得活灵活现,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角落里,蒋方正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当他从桑承泽口中听到董大昌的名字,顷刻间如遭五雷轰顶,盖因他从玄元教那里收到的好处都是通过董大昌经手,而董大昌一旦落入靖安司密探之手,不知会吐出多少惊天秘密!
蒋方正偷眼看向父亲,蒋济舟那铁青的脸色和紧绷的身体让他如坠冰窟,他活了三十年,从未见过父亲会这般当众失态,很显然父亲已经想起董大昌的身份,那是他蒋方正乳母的亲儿子,平时一直以蒋方正门下走狗自居。
如今这条走狗和妖教扯上了关联,身为狗主人的蒋方正难道能够撇清?
一想到自己的独子有可能和妖教有关,蒋济舟恨不能亲手掐死他。
直到范东阳让人将其余人等请下去歇息,又将蒋济舟、黄冲和薛淮三位主官请到后堂议事,蒋济舟依旧沉湎在这种出离愤怒的情绪中。
长随奉茶然后退下,轻轻关上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静。
堂内檀香袅袅,范东阳坐在主位上,略有些忧虑地看着蒋济舟。
坐在右首的两淮盐运使黄冲微微垂目,看似置身事外闭目养神,实则是在消化方才那一幕带给他的冲击。
他宦海沉浮二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仍旧为薛淮的手段感到叹服,更难能可贵的是薛淮没有一味走阴谋诡计的路数,他这套步步紧逼的连环杀招其实谈不上出人意料,难点在于事先搜集到足够完备的信息,比如漕运系统的种种积弊细节和赵琮陈豹等人的罪证。
与之相比,漕督衙门和漕帮毫无准备,只想靠着漕运关乎国本这一条来要挟朝野,自然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一念及此,黄冲朝薛淮看去,二人对视一眼,虽无言语沟通,却已悄然达成了共识。
“蒋部堂。”
范东阳终于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缓缓道:“事已至此,你我皆心知肚明。赵琮案在前,陈豹、董大昌勾结妖教案在后,桩桩件件直指漕督衙门诸般沉疴积弊。若非本官顾全大局暂压消息,相信要不了多久,弹劾部堂驭下不严、失察渎职乃至有包庇纵容之嫌的奏章,定会如雪片般飞向御前。”
蒋济舟猛地抬头,眼神冰冷如刀。
范东阳见状便继续说道:“部堂切莫动怒。本官此行奉旨调停盐漕之争,平息风波维持稳定为第一要务,并非要对漕督衙门喊打喊杀连根拔起。然积弊至此,若不痛下决心刮骨疗毒,今日之赵琮陈豹焉知不是明日之他人?运河若乱,必将反噬社稷!”
短暂的沉默过后,蒋济舟沉声说道:“钦差大人,赵琮陈豹之流确令漕衙颜面尽失,下官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然则下官可以保证,他们和妖教的关联仅限于收受贿赂继而提供一些便利,决无谋逆作乱之心。”
言下之意,漕运积弊确实存在,但是和妖教乱党无关。
蒋济舟必须要明确这一点,否则等待他的就不是百官的弹劾。
范东阳不置可否,平静又直白地说道:“部堂,雷池逾越一步便是死罪。”
蒋济舟默然无语。
哪怕赵琮和陈豹不知道他们收受的贿赂来自玄元教,只要靖安司查实此事,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抄家灭族的下场,朝廷对于这种事素来是宁可杀错决不放过。
“本官相信部堂和妖教乱党无关。”
范东阳稍稍放缓语气,继而道:“但是当下的局势对漕衙已经非常不利,部堂理应明白本官所言何意。”
蒋济舟当然明白。
赵琮和陈豹足以证明玄元教对漕运系统的渗透之深,这个问题远比官员们的贪腐严重无数倍,如果他想尽快平息天子心中的怒火,当务之急是先平息盐漕之争,再对漕督衙门展开彻底的清查。
良久过后,蒋济舟颓然道:“还请钦差大人指点。”
范东阳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就怕蒋济舟一条道走到黑,这不仅会让朝堂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亦会导致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大受影响。
“在本官看来,眼下需要尽快平息盐漕之争。”
范东阳看了一眼左边的黄冲和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漕衙要取消对两淮盐协会员商户,尤其是乔家德安号和沈家广泰号的针对与刁难,同时要取消一系列额外规费,务必保证所收规费维持在百取其五的比例之内。与此同时,两淮盐协所有商号要继续租用漕船运盐,至于其他货物的运输方式,则由商户们自行决定。”
黄薛二人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蒋济舟知道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毕竟他还有一堆麻烦要料理,当下只能点头道:“钦差大人所言甚是,漕衙保证往后不会再刻意针对两淮盐商。”
范东阳要的就是他这个保证,微笑道:“部堂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本官钦佩!此议若成,部堂当居首功!”
所谓口说无凭,他当即让人拟定议和章程,由蒋济舟代表漕督衙门、黄冲代表两淮盐协,二人相继在章程上落款用印,最后再盖上范东阳的钦差大印。
如此一来,盐漕之争总算能够暂时平息。
范东阳的表情愈发轻松,淡然道:“关于薛同知所提四策,第一条已经达成,其余三条关系到漕衙规制,非本官可以擅自定夺。便由本官就此事呈上一封奏章阐明原委利害,呈递御前交由陛下圣裁,诸位意下如何?”
这算是折中之法。
范东阳固然欣赏薛淮,却也不会冒然跟这个后辈站在一条船上,因为他觉得天子就算想清查漕督衙门推动漕运改革,也不会将这个权力交给扬州府衙和一群商贾,所以他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意见。
不过他肯定会在奏章中稍作偏向,倘若最后天子决意改制漕运,他身为钦差大臣的调停之功依旧跑不掉。
蒋济舟自无不可,范东阳的提议已是他能接受最好的结果,否则他这个漕运总督的脸面会丢得一干二净——虽然眼下已经足够丢人,至少还没有闹到人尽皆知。
他略显感激地说道:“下官无异议。”
黄冲亦点头赞同。
范东阳最后看向薛淮,后者冷静地说道:“钦差大人,关于漕运积弊改良之策,下官身为首倡者,亦想就此事上书一封,向陛下禀明臣所思所想,不知可否?”
“有何不可?”
范东阳微笑道:“你已获赐斗牛服,本就有上达天听之权,无需请示本官。漕运关乎国本,正需要我等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如此才能更好地肃清积弊。蒋部堂,你也可以上奏陛下。”
蒋济舟勉强一笑,应了下来。
范东阳就此结束这场密谈,让人请三位高官去各自的临时住处歇息,所幸钦差行辕够大,可以从容安排这么多人。
离开内堂之际,薛淮注意到蒋济舟定定地看着自己,遂礼貌地让道:“部堂,请。”
蒋济舟面无表情,片刻后轻声说道:“薛同知,本官今日方知后生可畏。”
“部堂谬赞。”
薛淮微微一笑,同样低声道:“部堂,方才下官瞧见令郎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其一心为部堂的处境着想,实乃孝心可嘉之人,令人赞叹。”
说罢,他不再看蒋济舟那张瞬间黑如锅底的脸,转身和黄冲并肩离去。
291【父慈子孝】
翌日午后,范东阳当众宣布盐漕之争得以解决,虽说漕运积弊的根源症结并未得到解决,薛淮所提的改革建言也没有得到落实,但这已经是两淮盐商们以往不敢想象的喜事。
从此以后他们不必再担心被针对,而且不需要额外上缴各种份子钱和孝敬钱,连应缴规费都被限制在百取其五的范围之内,这会极大减轻他们的负担。
当然,这些节省下来的支出不会全部落入商贾们的口袋。
早在盐漕之争爆发前,薛淮就对这些人明确说过,他帮他们拿回应有的利益,事成之后盐商们必须将其中不低于五成的数额用来改善底层伙计和苦工的待遇,若是谁敢阳奉阴违,必然会迎来盐运司、盐法道、扬州府衙和盐协其他会员的联合制裁。
盐商们自然不敢违逆薛淮的决定,在经过这么多风波之后,他们已经深刻认识到这位同知大人的手段。
即便要拿出至少一半的利益,他们对这个结果依旧感到万分惊喜。
相较于乔望山等人的喜形于色,宋义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但他们心里清楚蒋济舟的无奈,漕衙和漕帮相继出现勾结妖教的败类,若不尽快平息风波肃查自身,只怕会迎来天子的雷霆之怒。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选择退让。
范东阳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便请他们各回各家。
之所以要留众人一夜,无非是怕消息走漏,而现在靖安司的人应该已经控制住淮安城内的局势,又有钦差亲军和淮安卫官军的支援,就算有人往北面传递消息也无济于事。
约莫一刻钟之后,漕衙扬州监兑厅内堂。
蒋济舟的心腹亲卫守在外面廊下,严禁任何人接近和窥视。
堂内,蒋济舟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冷眼望着跪在下方的独子,旁边则站着四名精锐剽悍的壮年男子。
蒋方正时年三十二岁,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尤其是这七八年的时间里,他身为总督府衙内可谓极尽享受之能事,无论走到何处都是趾高气扬,人人对其阿谀奉迎。
但此刻他就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透出一片灰败之气。
蒋济舟饮了一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这声音在沉寂的堂内格外响亮,惊得蒋方正一哆嗦。
下一刻,蒋济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说!”
蒋方正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抬起头,畏惧地问道:“父亲,说……说什么?”
蒋济舟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他,寒声道:“说你何时勾搭上玄元教的贼人。”
蒋方正挤出一抹苦笑,强撑着说道:“父亲,儿子此前没有听说过玄元教,更谈不上勾搭贼人。儿子知道,父亲因为董大昌那厮的胆大包天而动怒,可此事和儿子无关啊!父亲,都是那董大昌丧心病狂,竟然敢和妖教贼人勾结,说不定他还会胡乱攀咬,求父亲为儿子做主!”
“是吗?”
蒋济舟缓缓站起身,看似并不怀疑这番话。
蒋方正忙不迭点头道:“父亲,就是这样!”
蒋济舟来到近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除了正室夫人之外还有四房妾室,然而只有这一个儿子,不免骄纵了一些。
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反正蒋方正没有当官的天赋和能力,而且朝廷不会允许父子同在漕衙为官,些许纨绔习气不至于祸害整个蒋家。
直到此时此刻,蒋济舟才知道这唯一的儿子究竟做下怎样的好事。
“啪!”
忽然一声脆响。
蒋方正被这记突如其来又凶狠无比的耳光打得眼前一黑,身体朝一旁倒去。
站在旁边的蒋家亲卫立刻将大少爷扶正。
蒋济舟眼中泛着幽冷的光,一字字道:“你还有一次机会。”
蒋方正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捂着脸颊,仰头望向浑身散发着杀气的父亲,内心迅速被恐惧填满。
他终于感觉到害怕的情绪。
“父亲……”
蒋方正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哆哆嗦嗦道:“儿子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理来说董大昌没有这么大胆子,他肯定不敢私下勾结妖教乱党……对了,肯定是薛淮和那些盐商设计陷害,他们有钱有人更有动机,一定是这样!”
蒋济舟闻言没有再出手,而是缓步退回坐下,抬眼看向一旁的心腹。
“大少爷,得罪了。”
一名心腹开口说道,还没等蒋方正反应过来,他就被人强行按趴在地,紧接着一道风声在身后响起。
“啪!”
另一名心腹挥动木棍打在蒋方正的臀上。
“啊!”
蒋方正的身体瞬间紧绷,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他口中发出。
木棍再次落下,蒋方正的惨叫声陡然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尖锐刺耳。
随着木棍的不断起落,蒋方正下身那条昂贵的杭绸裤子逐渐破碎,粘稠的鲜血混着布屑浸染开来,每一次击打都带起一层模糊的血肉。
两名亲卫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压制着他徒劳的挣扎。
“啪!”
又一棍结结实实落在臀峰最肿高的地方。
“爹!爹啊——!儿子错了!错了!”
蒋方正涕泗横流,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在坚硬的地砖上疯狂抓挠,身体在棍棒下剧烈地抽搐。
蒋济舟端坐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行刑的亲卫暂时停下。
木棍悬在半空。
堂内只剩下蒋方正粗重又断续的痛苦呻吟,他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软在地,意识在剧痛和羞耻的洪流中浮沉。
蒋济舟俯视着几乎昏厥过去的儿子,声音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说,你是何时勾搭上的妖人?又都做了些什么?若有半字虚言……今日便打烂你这身皮肉,再送你去诏狱,让你尝尝靖安司的十八般手艺,看你还敢不敢心存侥幸!”
蒋方正不敢再隐瞒,在一阵喘息之后,断断续续地将内情如实道来。
从他被美色引诱,到收受那些人的各种孝敬,然后向对方提供一些官府里的消息,再到两年前得知对方原来是玄元教的妖人,他本想立刻切断和对方的关联,然而先前那几年已经有不少把柄落入对方手中,再加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子并未提出过分的要求,蒋方正只能安慰自己不会出事。
大抵而言,蒋方正确实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然而他是蒋济舟的独子,是堂堂漕运总督府唯一的衙内,只要和妖教扯上一丁点的关系,对于蒋济舟的仕途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刻蒋济舟脑海中浮现昨日薛淮在临别时说的那番话,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
他完全可以断定,整件事都是薛淮的手笔!
桑世昌的表演瞒不过他,桑承泽这种纨绔更不可能查到陈豹和董大昌的罪证,桑家的立场早已动摇,但这依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关键在于他蒋济舟的儿子上了妖教的贼船!
“你记住。”
蒋济舟望着卧在血迹之中的蒋方正,无比疲惫又苍老地说道:“往后无论谁来问你,你都要咬死不知道那些妖人的身份,只承认收受了对方孝敬的好处,并且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至于董大昌的事情更与你无关。”
蒋方正带着哭腔说道:“是,父亲。”
“你这个畜生,蒋家世代官宦,如今要活活葬送在你手里!”
蒋济舟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的叮嘱或许可以让蒋方正免受一死,但是只要范东阳将这几桩案子禀报天子,他这个漕运总督的宝座就不可能保得住。
蒋方正这会已经痛到麻木,面对父亲的责骂,已然无力再为自己辩解。
“抬下去吧。”
蒋济舟心如死灰地摆摆手,又道:“往后若无我的允许,不得让他和任何人接触。”
心腹们恭敬应下,然后合力将惨不忍睹的蒋方正抬起来送往偏房上药疗伤。
内堂,蒋济舟仍旧坐在原处,木然地看着眼前的虚空。
不多时,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道:“漕台,淮安那边送来一条消息。”
蒋济舟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他。
心腹略显诧异地说道:“董大昌已于昨晚子夜服毒自尽,他留下一封遗书,言明他是被妖教乱党胁迫勾连,所有事都是他一人所为,和他的家人无关。”
既然和家人无关,那就更与蒋方正无关。
蒋济舟面色微变,旋即很快恢复如初。
他放在桌上的左手攥紧成拳,沉声道:“那些妖人是不是觉得本督会承他们的情?”
心腹此刻也明白过来,董大昌畏罪自尽多半是玄元教贼人所为,若是蒋济舟能够尽快斩断董大昌和蒋方正之间的联系,这件事或许不会牵连到蒋家。
他思忖片刻,恭敬地说道:“漕台,如今局势艰险,委实不能留下隐患。”
“你去办吧。”
蒋济舟摆了摆手,待心腹领命退下,他起身来到窗前,满面绝望灰败之色。
宦海沉浮数十年,而今已然走到终点。
一念及此,蒋济舟的身体一阵摇晃,伸手勉强撑住,随即凄然一笑。
“逆子!逆子啊!”
292【行百里者半九十】
在蒋济舟为仕途和蒋家的命运忧心忡忡之际,休园正厅洋溢着兴奋喜悦的氛围。
乔望山和沈秉文尚能维持冷静,王世林、黄德忠和徐德顺等十余位大商人早已喜形于色,只因盐漕议和章程已经落于纸面,且有代表天子南巡的钦差大臣加盖大印,往后无人敢于提出异议。
换做两年之前,这些腰缠万贯的盐商对此连想都不敢想,即便他们身家丰厚,各自都有官面上的靠山和人脉,但是与漕运系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他们的力量可谓不值一提,而且商户们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形成合力。
直到那位同知大人的出现。
盐商们望着坐在主位的薛淮,眼中的敬畏和爱戴几乎不加掩饰。
如果没有薛淮,他们至今还会屈从于许观澜和刘郑等豪族的淫威之下,除了乔沈两家,其他人只能吃点残羹冷炙。
如果没有薛淮,他们更无可能当面叫板漕督衙门,还能取得如此可喜的成果,往后再也不用缴纳名目繁多的份子钱和孝敬钱,极大减轻自身的负担,最重要的是不必再担心运河上随时可能出现的欺压和霸凌。
从此以后,只要是两淮盐协的会员商号,就能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地行商各地。
这些都是薛淮带给他们的好处。
望着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有人不禁暗中动了心思,虽说薛夫人的位置已经被沈家抢了先,但是薛大人一根独苗肯定需要纳几房妾室,自家嫡女容貌性情皆是上佳,不知有没有可能送进薛府?
“诸位。”
薛淮环视众人,悠悠道:“盐漕之争终得平息,往后大家可以安心经营。这段时间绝大多数人都能秉持团结互助之心,尤其是乔老和沈公二位,堪称两淮盐商之表率,亦不愧盐协会首之名。”
众人连声称赞,乔望山和沈秉文则是微笑自谦。
薛淮抬手虚按,收敛笑意道:“本官在盐协成立之初便说过,此处可为尔等遮风挡雨,让大家能在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里本分经商。本官还说过一句话,权利和义务一体两面,任何人都不能只享受盐协带来的便利,而不承担自己应尽的义务。这次本官前期未曾插手,便是希望诸位能够敢于担当。”
此言一出,有人神色坦然,也有人略显尴尬。
薛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没有特意点名,而是顺势说道:“如今盐协的发展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想来各位摩拳擦掌意欲大展宏图,但是在此之前,本官要和你们明确一些事情。”
他朝一旁看去,乔望山随即起身向角落里招招手,便有十余名小厮手里捧着书册上前,每位大商人都拿到一份。
乔望山解释道:“诸位,这是老朽和沈员外商议草拟的两淮盐协会员章程细则,已经得到黄运使和薛同知的批复核准,还请各位仔细翻阅,若有不明之处可当场提出。”
这关系到所有会员的切身利益,盐商们不敢大意,当即认真阅读。
章程第一部分为总则,明确盐协定名为两淮盐商协会,依《大燕会典·市廛律》设立,受两淮盐运司、盐法道和扬州府衙三重监管,协会宗旨为行规自律、平抑市价、互助救济、共维新法。
第二部分是会员们能够享受到的权利,包含营商保障、行业议价、互助救济等等。
第三部分则是会员商号需要履行的义务,包含合规经营、劳工保障、市场秩序等等。
第四部分为监管和稽查制度,包括盐协自查、府衙核查、盐运司年审,还有会员准入制度、不法惩处制度等。
最后一部分是附则,包括一些预防性的说明。
盐商们看得十分仔细,心情也越来越放松,这份章程极为注重细节,而且通篇看下来,盐协会员的权利和义务相对公平,更重要的是他们依旧拥有高度的自主经营权,官府的权力被限制在监管和稽查等方面,不像以前动辄就能吃拿卡要。
薛淮等他们相继看完,平静地问道:“诸位可有疑问?”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世林起身拱手道:“草民斗胆请厅尊赐教,若盐协商号行货至苏杭等地,遭当地牙行刁难强索孝敬,盐协能否援护?”
薛淮颔首道:“可,商号管事可凭盐协牙牌报当地官府处置,若官府推诿,盐运司及扬州府衙将发文质询,必要时代诉三法司!”
众人心中大定。
这时徐德顺瞧见乔望山递来的眼神,于是心领神会地起身,对薛淮恭敬地说道:“启禀厅尊,倘若盐协会首借权营私,如强压货价、恶意竞争等,我等该当如何申诉?”
堂内气氛骤然一肃,不少人敬佩又担忧地看向徐德顺,暗道这老小子堪称胆气雄壮,竟然敢当面提出这等犀利的问题。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薛淮微笑道:“一,将此事告知盐协监察组;二,直诉府衙刑房;三,上报两淮盐运司。即便将来真有某任会首能够买通两淮盐运司和扬州府衙,你们还可以去找盐法道申诉,若是连盐法道都已腐化堕落,你们就来找本官。”
其实他所说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盖因在盐政改革之后,盐运司和盐法道分属不同的系统,前者归中枢内阁管辖,后者则由天子心腹股肱掌管,天然存在立场的对立。
但从在场盐商的反应来看,他们显然更信任薛淮的承诺。
有了王世林和徐德顺领头,其余盐商也都踊跃起来,而薛淮、乔望山和沈秉文耐心细致地解答他们的疑问。
小半个时辰过后,堂内终于安静下来,薛淮环视众人,朗声说道:“诸位,这份章程既是你们的护身符,亦是你们的紧箍咒,享诸项便利之权便需承担相应之责。本官在此正告尔等,受盐协庇护者,当以商贾身行济民事,若有不忠不义不仁不法之徒,便是盐协之叛徒、两淮商户之公敌,更是本官不死不休之敌!”
他微微一顿,望着神情肃然的盐商们说道:“望尔等牢记,官府为尔等后盾,亦为逾越雷池之利剑。何去何从,好自为之!”
所有人站起身来,整齐响亮地应道:“谨记厅尊教诲!”
……
两天后,扬州府衙内堂。
范东阳主动到访,同时带来北边淮安城最新的消息。
早在桑承泽呈上证据之前,叶庆便已亲自坐镇淮安城,安排精锐下属对陈豹和董大昌等嫌犯进行严密监视,范东阳的命令一传过去,他便立刻率众突袭捉拿。
陈豹虽然是漕帮执法长老,且淮安是漕帮总舵所在之地,但是面对靖安司、钦差亲军和淮安卫官军的包围,这些草莽枭雄终究不敢明刀明枪地反抗。
最终除去极少数漏网之鱼,漕帮陈豹一系的人马悉数落网。
然而对董大昌的抓捕却出了问题。
董大昌是蒋方正的奶兄弟,身边虽有不少帮闲,肯定无法和漕帮执法长老相比,但叶庆素来小心谨慎,仍旧安排了一批好手在董宅附近,谁知当他们冲进董宅,发现董大昌已经毫无征兆地服毒自尽,还留下一封像模像样的遗书,将所有罪责都揽了下来。
范东阳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看向坐在对面的薛淮问道:“你怎么看?”
薛淮沉吟道:“蒋总督若事先知情,肯定会提前解决董大昌这个隐患,故而此事应是妖教乱党所为。他们这样做不光是为帮蒋总督杀人灭口,也是给其他被妖教腐蚀的官绅一个定心丸,倘若他们直接把蒋总督拉下水,余者肯定会惶恐不安以求自保。”
“是啊,从这件事来看,这玄元教幕后的主使很理智。”
范东阳点了点头,又道:“如今济民堂已被查办,而漕衙和漕帮也会迎来彻底的清查,妖教此番元气大伤,必然会沉寂一段时间,想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有些困难。”
薛淮表态附和,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玄元教恐怕不会那么安分。
范东阳不疑有他,满怀赞许地说道:“蒋总督现在自顾不暇,盐漕之争也得以平息,我会将你的建言如实禀报陛下。纵观这次风波的始末,你又立下大功,想来擢升有望啊。”
“多谢总宪夸赞。”
薛淮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此番承蒙总宪施以援手,下官才能侥幸成事。其实对于下官来说,盐漕之争能够平息便已满足,不敢奢望其他。”
“哦?”
范东阳听出他的未尽之言,遂意味深长地问道:“景澈不看好漕运改制一事能够成行?”
“下官不敢妄言。”
薛淮眼帘微垂,平静又坦诚地说道:“此议事关重大,即便我等在江南争得热火朝天,能否成行依旧不在于漕衙出了多少问题,又有多少贪官污吏落网,终究还是要看庙堂诸公如何决断。”
他还有句话没说,漕运能否改制的关键在于宫中的陛下。
范东阳当然明白他此言的深意,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两人相顾无言,陷入长久的沉默。
293【人生如逆旅】
薛淮心里清楚,范东阳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无论薛淮是否承认,这场发端于江南的盐漕之争,本质上是朝中几方势力碰撞激化产生的结果,否则天子只需一道圣旨,薛淮和蒋济舟就得乖乖领命,根本不需要一位钦差大臣专程南下。
诚然,薛淮所做的种种准备加快了漕运一系势力的退让,让盐协能够取得阶段性的胜利,然而这件事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那便是漕运旧制要不要改和如何改。
对于范东阳来说,他此行首要职责是保证两淮盐政新法的推行和千里运河的安稳,目前这件事算是初步完成。
在此之上若是能再有建树,他当然求之不得,但也不会承担过多的风险,所以只会稍稍偏向薛淮。
而薛淮似乎应该乘胜追击,毕竟他是朝野皆知的清流中坚,如果他真能推动漕运改制,那么他在清流派系的地位将飞速上升,而非像以前那般只能仰仗沈望亲传弟子的名头。
但是正如薛淮方才所言,如果因为查出一些贪官污吏就能促使漕运改制,这件事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办,朝廷几十年前就会出手解决。
阻挠漕运改制的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
这里面有蒋济舟和宋义之类的漕衙官员,还有朝堂之上收受各种孝敬的高官、依靠千里运河牟利的广大中下层官吏、与漕运系统存在权责交织的其他衙署官员、盘踞运河沿岸的漕帮和地方豪族、因为生存艰难而被利益捆绑的底层胥吏漕工等等。
简而言之,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并非夸大其词。
薛淮这次能够取胜,一者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二者是靠范东阳的偏向,三者便是因为这件事并未触及到漕运系统的核心利益。
与此事相比,推动漕运改制的难度犹如天壤之别。
这就是范东阳今日主动到访的目的所在,他要在上奏之前,和薛淮、黄冲、蒋济舟等人达成一定的共识,尽量避免各执一词引发更大规模的党争。
薛淮想明白了范东阳的来意,遂起身帮其添茶,然后平静地说道:“总宪,漕运积弊深重,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程度。”
范东阳轻叹一声,缓缓道:“话虽如此,可此事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单凭你我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沉疴。”
“不是还有蒋总督么?”
薛淮坐了回去,继而道:“赵琮、陈豹、董大昌等人勾结妖教乱党,即便他们只是贪图金银中饱私囊,并无谋逆作乱之心,可是这种事犹如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想要撇清可没那么容易。在下官看来,蒋总督若想将来依旧能荣归故里,这次多多少少要展现出一些诚意。”
范东阳稍稍沉默,然后摇了摇头,感慨道:“景澈,身不由己啊。”
薛淮目光微凝。
范东阳开诚布公地说道:“换做你是蒋总督,你是相信积怨多年的对手会因为你的退让放你一马,还是更相信与自己利益交织不分你我的同党?”
这句话可谓推心置腹毫无遮掩。
立场决定一切,这是范东阳的看法,而事实也多半如此。
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他代表的不仅是自身和蒋家的利益,更是这张网上所有势力的立场。
官场斗争素来杀人不见血,蒋济舟硬撑下去还有希望,背叛宁党必然会是死路一条,若他真的这样做了,等到山穷水尽之时谁还会救他?
清流一派?次辅一党?还是他薛淮?
“当然,你所言亦有道理。”
范东阳话锋一转,恳切地说道:“国朝百余年来,漕运这一块积压的问题着实不少,陛下对此颇为关切,此番让我南下也是为了实地勘察详情。既然存在问题,我等官员就要想办法解决,尽可能在不影响社稷根基的前提下为君分忧,如此方不负陛下的厚望,你说呢?”
薛淮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其实范东阳的态度很明确,归根结底就是七个字——缝缝补补又三年。
片刻过后,薛淮点头道:“总宪所言极是。”
范东阳心中大定,面上浮现和煦亲善的笑容,徐徐道:“景澈,陛下对你寄予厚望,你的仕途决不会停在扬州,不过……容我啰嗦几句,陛下难呐,大燕幅员辽阔子民亿万,今天这里受灾明天那里动乱,朝堂和地方又有很多不省心的官员,江山之重都压在陛下的肩上,我等身为臣子理应体恤圣意,切莫因一时意气寒了陛下的心。”
薛淮垂首道:“下官受教了。”
范东阳看出他的心情比较低落,对此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薛淮才弱冠之龄,虽说他行事老道心机深沉,终究有着年轻人的锐意果敢和进取之心,此番肯定想大展拳脚推动漕运改制,从而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念及此,范东阳宽慰道:“于你而言,关于此事各退一步的选择并非坏事,你可知道你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薛淮略显不解地说道:“还请总宪赐教。”
“年纪!”
范东阳略带艳羡地说道:“若我没有记错,你今年不过刚满二十岁,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将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施展抱负,而今只需用心沉淀自己,为将来打下牢固的基础。”
这番话倒是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薛淮闻言舒展眉头,诚挚地说道:“总宪金玉良言,下官铭记于心。”
范东阳笑了笑,对于薛淮的态度颇为满意,点头道:“如此甚好。景澈,既然陈豹等人已经落网,我便准备明日北上淮安,详查妖教乱党渗透一案,盐漕之争的善后事宜便交给你和黄运使。”
薛淮起身拱手道:“下官领命!”
范东阳也站了起来,注视着薛淮年轻沉稳的面庞,缓缓道:“蒋总督等人会和本官同行,桑承泽会留下来暂理漕帮扬州分舵,至于漕衙扬州监兑厅会由忠厚可靠的官员接管。虽说庙堂风云难以预判,但在扬州这一亩三分地,你大可尽情施为。”
薛淮听懂了这番话的深意。
范东阳知道他有上达天听之权,也知道他会就漕运积弊上奏天子,今日来此便是希望能和他达成共识,两人在奏章的大方向上趋于一致,这才是体恤圣意之举。
薛淮最终答应下来,所以范东阳投桃报李——说服桑世昌把漕帮扬州分舵交给桑承泽,而赵琮的接任者也会是一个老实人,如此便给了薛淮施展抱负的空间。
有些事不能在明面上说,但可以脚踏实地去做,只要最终能够做出成果,便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旁人。
故此,薛淮躬身一礼道:“多谢总宪!”
“这话有些见外了。”
范东阳伸手将他扶起来,微笑道:“一二年之后,等你荣升回京,我再设宴相请,届时可不要推拒。”
薛淮亦笑道:“总宪相邀,晚辈岂敢不至?”
“好,那就这般说定了。”
范东阳老怀甚慰,随即告辞离去,薛淮亲自相送至府外。
再度回到内堂,薛淮站在案边,神情淡然不见丝毫沉郁之色。
其实他早就猜到范东阳会做出怎样的决定,盖因天子不愿大动干戈,这位简在帝心的重臣自然不会违逆圣心,但他显然没有猜到薛淮的真实意图。
薛淮走到书架旁,从暗格中取出一份文卷,封面那四个字力透纸背。
他的指腹触摸着字迹,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如此便够了。”
……
城西,沈园,东苑。
沈青鸾的书房之内,大燕云安公主站在书架旁,饶有兴致地挑选典籍。
房内清香淡淡,周遭格外安静,没有人敢冒然闯入此地打扰公主的清静。
姜璃当然不是非请自来,她虽然身份尊贵,却不会做那种无礼的恶客,今日乃是沈青鸾特地邀请她来此品茶,谁知没过多久突然传来杜氏身体不虞的消息,沈青鸾只好告罪离去。
姜璃没有跟着去,毕竟她的身份不同,若是她也出现在后宅,只怕整个沈府都不得安宁,所以便让沈青鸾速去,她则留在此处看看书。
身为天子最宠爱的公主,姜璃从小便接受最好的教育,称得上学识渊博才情不凡。
她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本存在翻阅痕迹的典籍,看着沈青鸾留在上面精到的批注,心里涌起怪异的情绪。
这般看来,沈青鸾和薛淮确实登对,难怪那家伙迫不及待地定下婚约。
“嗯?”
姜璃手中动作一滞,她手里的典籍原本单独放在书架深处,想来是沈青鸾极为在意之书,然而等她拿起一看,不过是本很寻常的诗集,并非难得一见的孤本。
在这本寻常的诗集里面,居然夹着一张仔细迭好的纸。
按理来说,姜璃应该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毕竟这极有可能是沈青鸾的私人隐秘,而她绝非肆意窥探隐秘之人。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她鬼使神差地放下诗集,缓缓打开了那张纸。
“伫倚——”
姜璃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只念完两个字她就认出这是何人的字迹。
她静静地站在书架旁,一字字地看完纸上的字。
那双犹如冷玉一般的眸子悄然眯起。
294【此情无计可消除】
姜璃的目光凝固在手中的素笺上。
纸上的墨迹遒劲清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独特锋芒——薛淮离京之时,曾赠她一首杏花词,她对此视若珍宝,连此番南下都让苏二娘带着,时常会拿出来翻看,故而她对薛淮的笔迹熟稔至极,一眼便能认出。
“真是一首好词……”
姜璃轻声自语,这首蝶恋花和薛淮当初所作的咏梅词不相上下,都能称得上传世之作,而薛淮送她的杏花词固然水准极高,与这两首词相比却要略逊一筹。
她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亦不在意这几首词的水准高低,而是被这首蝶恋花词句蕴含的缠绵悱恻刺痛。
尤其是最后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犹如一根细针刺入她的心防,带来一阵尖锐和酸涩的疼痛。
“伊”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正是这间书房的主人,薛淮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沈青鸾。
姜璃静静地站在那里,周遭的书香雅韵仿佛瞬间褪色,只剩下窗外突然变得沉闷的蝉鸣。
她曾以为自己早已接受现实,将那份隐秘的悸动深埋心底,只维系着盟友与友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她也以为自己足够骄傲,足以在沈青鸾面前维持着云安公主应有的雍容与大气。
然而此刻这无意间窥见的情诗,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她内心深处那份未能完全熄灭的余烬。
薛淮对她是敬重,是合作,是偶尔被自己逗弄时的无奈与克制,甚至有过短暂交锋迸发的火花……但是姜璃心里清楚,这些和薛淮对沈青鸾的情意截然不同。
或许人生便是如此,求不得才是最寻常的结局。
一念及此,姜璃不禁陷入长久的失神,直到被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惊醒。
沈青鸾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满是歉意,恭谨地说道:“殿下恕罪,家母一时气闷不适,劳殿下久候——”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瞧见了姜璃手中那张展开的纸笺。
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沈青鸾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羞涩和窘迫,讷讷道:“殿下……这……”
姜璃的目光从纸笺上抬起,落在沈青鸾那张因羞赧而更显娇艳动人的脸上,她心中的酸涩感登时更加浓烈,如同陈年的梅子酒,初尝是涩,回味是酸,最后竟泛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苦。
但她面上迅速恢复惯有的沉静,问道:“老夫人可安好?”
沈青鸾定了定神,不再去看姜璃手中的纸笺,垂首回道:“多谢殿下关怀,家母已无大碍,只是天气闷热有些不适,歇息片刻便好。”
姜璃近前两步,稍稍抬高握着纸笺的右手,有感而发道:“方才无意间在你的藏书里发现这首绝妙好词,一时心喜便有些出神。这首词将愁绪与景色交融,白描中见精工,堪称借景抒情登峰造极之作,不知是哪位才子所作?”
沈青鸾隐隐觉得姜璃猜到了这首词的作者,不过见她如此说,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于是轻声道:“回殿下,此词为薛大人所作。”
“原来是他,那便不奇怪了,当初他在京城作的那首咏梅词为世人传唱,都说他有惊世之才,只可惜后来他便没有新作问世。”
姜璃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笺,感慨道:“这首蝶恋花若能传出去,想必他的才名会更上一层楼。”
沈青鸾不慌不忙地微笑道:“回殿下,青鸾也曾问过薛大人,但他说不愿为浮名所累,叮嘱我切莫将此作外传。”
姜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到沈青鸾微微垂首,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浮名?在本宫看来,薛同知之所以不愿让旁人看见这首词,多半还是因为此作情真意切缠绵入骨。沈小姐,薛同知对你当真是情深义重。”
沈青鸾依旧不见慌乱,坦然道:“殿下谬赞了,薛大人他待人自然是极好的。”
“待人极好?”
姜璃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边的笑意似乎深了些,眼中却无多少暖意:“是啊,薛同知为人处世自有其章法,总能让人印象深刻。本宫确实喜爱这首词,不过这是薛同知赠给沈小姐的礼物,还请沈小姐收好。”
她缓缓将纸笺递还过去。
沈青鸾伸手接过,转身放进多宝阁上的匣子里,然后走到桌边斟了一杯新茶,对姜璃说道:“殿下请用茶。”
姜璃依言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碧绿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随即看向坐在对面的沈青鸾问道:“沈小姐,你与薛同知婚约已定,不知心中可曾有过顾虑?”
“顾虑?”
沈青鸾一怔,抬起眼,有些不解地看向姜璃。
“嗯。”
姜璃啜了一口清茶,姿态优雅,徐徐道:“此番盐漕之争,薛同知看似大获全胜,实则已不知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堪称身处漩涡中心。漕运衙门虽暂时受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更遑论朝堂之上,那些因漕运改制之议而对薛同知心生忌惮甚至敌意的人……他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沈青鸾闻言陷入沉思,并未仓促给出应对。
姜璃见状便更加直白地问道:“嫁给他,意味着你将与他一同面对这些风浪,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依,而且你们沈家也会被卷入其中。沈小姐,你怕不怕?”
她凝望着沈青鸾的面庞,似乎想看到一丝犹豫和迟疑,然而沈青鸾脸上竟然浮现一丝恬淡的笑意。
“殿下所言,青鸾并非未曾想过。薛大人他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注定要劈开荆棘,也注定会引来觊觎与暗箭。身为他未过门的妻子,青鸾自知才疏学浅,于庙堂之争、权谋之道上,恐难为他分忧。”
沈青鸾迎着姜璃的审视,语气愈发坚定而温柔:“但青鸾亦知,薛大人绝非鲁莽之辈,他每一步都走得审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心中所谋非一人之富贵,而是两淮商路之畅通,是运河积弊之革除,是为这江南百姓谋一份更安宁的生活。”
“他选择了这条路,选择担起这副重担,那么青鸾能做的或许只是替他守好后方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让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风云变幻,总有一处灯火是为他而亮,总有一盏热茶是为他而温。”
“殿下问青鸾怕不怕,青鸾只怕他太过辛劳,怕他独自一人面对那些明枪暗箭。但比起这些担忧,青鸾更相信他能不畏艰险排除万难。”
“青鸾亦无比喜欢那首蝶恋花,薛大人说衣带渐宽终不悔,青鸾亦愿如此。”
“风雨同舟,甘苦与共,无怨,亦无悔。”
说到最后那五个字,沈青鸾的脸颊微微泛红,但是她的眼神干净澄澈,带着一种决不动摇的坚定。
“无怨,亦无悔……”
姜璃轻轻重复着这五个字,握着茶盏的手指缓缓收紧。
沈青鸾这番自白坦荡且坚定,充满对薛淮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
这份情意纯粹而炽烈,与之相比,她自己那份掺杂权谋、利益、不甘与隐秘渴望的复杂情感是多么的不够纯粹。
“好一个无怨无悔。”
姜璃将所有波澜压在心底,面上不露半分破绽,诚挚地说道:“沈小姐待薛同知之心令人动容,薛同知能得沈小姐如此倾心相待,这是他的福分。”
沈青鸾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同为闺阁女子,她如何感觉不出云安公主对薛淮那丝隐秘的情感。
她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退让,唯独此事不能,所以她趁着这个机会表明自己的心迹。
眼下见姜璃没有过激的反应,她便恭敬地说道:“多谢殿下称赞。”
“老夫人身体不适,本宫不便再叨扰。”
姜璃站起身来,凝望着沈青鸾的双眼说道:“沈小姐好生照顾令堂,也好生珍惜眼前人。”
沈青鸾连忙起身道:“殿下殷殷叮嘱,青鸾必牢记心中。”
姜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朝门外走去。
苏二娘早已悄然侍立在廊下,见公主出来,立刻撑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
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将沈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诗意里。
姜璃迈步前行,而沈青鸾也从芸儿手中接过雨伞,亲自将姜璃送到住处。
这段时间姜璃便住在东苑的偏院,沈青鸾原本想请她在正房住下,但姜璃没有接受,于她而言这种小事并不值得大费周章。
房内,姜璃临窗而立,望着外面烟雨濛濛的庭院,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衣袖。
薛淮为沈青鸾憔悴不悔,那她又算什么?一个强横闯入他生命、带着利益交换与隐秘心思的过客?一位需要他时刻谨守君臣之礼、永远隔着一层无法逾越鸿沟的公主殿下?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有那么多顾虑。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些。
苏二娘担忧地看着姜璃,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倔强。
“错了。”
良久,姜璃朱唇微启,近乎呢喃一般说出两个字。
苏二娘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何事错了?”
姜璃不答,轻声道:“二娘,船队何时抵达扬州?”
苏二娘想了想,回道:“最多三日。”
“该回京了。”
姜璃朝窗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掌,感受到清凉的雨滴,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继而道:“二娘,你去和薛淮说一声,过几日本宫想在扬州游玩一番,烦请他抽出空闲,但是不要兴师动众,就我和他二人便可。”
苏二娘望着她的侧脸,心中默默一叹,最终只能应道:“是,殿下。”
295【启航】
随着盐漕之争暂时平息,钦差大臣范东阳移驾北边的淮安城,率靖安司精锐密探和钦差亲军继续彻查妖教渗透一案,蒋济舟、宋义和王光永等漕衙高官随同,队伍中还有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
车厢内,面色惨白的蒋方正哼哼唧唧地躺着。
那顿打极狠,蒋方正的娇臀险些被打烂,这一次至少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而他除了不时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薛淮和桑承泽,此外便什么都做不了——蒋济舟把他身边的亲信和长随全部换成漕标营的兵卒,这些人只听总督大人的命令,不允许蒋方正和任何人有交流。
除去漕衙高官,漕帮一众首脑也都随行返回淮安。
临行前,桑世昌特地把桑承泽叫到暗室,苦口婆心地叮嘱一个多时辰,而桑承泽显然没有太放在心上,脑子里全是他在扬州分舵大展拳脚的美妙场景。
桑世昌对此无可奈何,即便不提范东阳的要求,他当下也没有过多的精力放在幼子身上,盖因陈豹一系人马的倒台引起漕帮内部不小的动荡,而且很多关键位置出现空缺,他必须要抢在赵胜忠前面安排妥当,以免最后被姓赵的摘了桃子。
桑承泽在送别父亲和一众长辈之后,立刻兴匆匆地前往扬州府衙。
“承泽拜见大人!”
府衙内堂,桑承泽一丝不苟地行礼。
江胜和齐青石望着这位几近脱胎换骨的漕帮少爷,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很温和。
桑承泽以前确实是混不吝的纨绔子弟,但他终究没有做过逾越底线的恶行,大多是些争风吃醋好勇斗狠的蠢事,而且他争斗的对象基本都是有一定身份家世的同龄人,并不曾欺压霸凌贫苦百姓。
而他这几个月的转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他没有辜负薛淮的信任,以漕帮之子的身份向钦差大臣检举陈豹和董大昌,让漕运一系的势力只能吃个哑巴亏,如此果敢自然能够赢得江胜等人的认可。
大案之后,薛淮放下仪真和宝应两地的河道疏浚工程纪要,看向浑身朝气蓬勃的桑承泽,微笑道:“桑舵主来了。”
桑承泽略显腼腆地说道:“大人莫要取笑,承泽年轻识浅,眼下还担不起舵主之职。”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我还担心你会过度膨胀。”
薛淮站起身来,冲江胜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桑承泽说道:“你来得正好,随我去城内转转。”
桑承泽一怔,自从他结识薛淮开始,他印象中的薛大人便是整日忙碌不休,何曾有过这等闲情雅致?
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不明白的事情不会胡思乱想,当即欣然领命道:“是,大人。”
一行人骑马离开府衙,沿着小秦淮河往东而行。
扬州作为千里漕运的枢纽之地,江南漕粮和两淮盐货皆在此发散中转,本就是大燕名列前茅的富庶之地,而在薛淮履任之后,经过他大刀阔斧的肃查和改革,这座千年古城愈发显露出繁盛发达的氛围。
尤其是东关街至东圈门一带,商铺林立人头攒动,这里虽然没有瘦西湖上的莺歌燕舞,却有着天南地北的货物和旅人,各地的口音在此处汇集,论繁华喧嚣甚至不下于薛淮前世所见识过的情景。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薛淮和桑承泽在临街一间茶肆停下脚步,江胜率领护卫们在旁边落座。
茶肆的主人是四十来岁、穿着半旧棉布衫的精干汉子,一见薛淮等人气度不凡,他连忙堆着笑迎了上来:“几位客官请坐,本店有刚沏的上好龙井,还有新到的茶点,您几位都来一点?”
“好。”
薛淮点了点头,看向桑承泽问道:“这一路行来有何感受?”
桑承泽思忖片刻,认真地回道:“扬州城现在变得很有秩序。”
薛淮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饶有兴致地鼓励道:“具体说说。”
桑承泽道:“大人,我虽然是漕帮帮主之子,但从小也算生长在市井之间,对街上的景象很熟悉。以前不论在淮安还是扬州,我看见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青皮闲汉随处可见,奸商刁民更是屡见不鲜。但是今天跟着大人一路走过来,看见的是乱中有序,所有人都在做着各自的事情,而官差们不像以前那般耀武扬威,他们反倒在维护秩序。”
薛淮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又问道:“那你觉得是以前好,还是现在好?”
“当然是现在好!”
桑承泽回答得毫不迟疑,他望着薛淮的笑容,随即又坦然道:“对于那些本分老实的商户和百姓来说,这种秩序很重要,他们不必再担心随时会被人勒索敲诈,只要用心经营自己的家业,至少都能混口饭吃。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秩序会让他们很难受,因为他们没办法随意欺压别人。”
“哪些人?”
“像……像以前的我一样的人。”
桑承泽的回答略有些尴尬。
薛淮却赞许道:“确实长进了。”
桑承泽登时喜上眉梢。
薛淮继续说道:“你能领悟秩序二字,说明这几个月你确实有认真思考,不枉我对你寄予厚望。以前的漕帮明明实力雄厚却始终上不得台面,稍有身份的人都会把你们看做无赖恶霸,这是为何呢?”
桑承泽小心翼翼地问道:“因为我们不守秩序?”
“确切来说,是没有规矩,只有守规矩才能建立秩序,有了秩序才能实现长期稳定的运转,小到一个茶肆大到一个商号,不守规矩便无法赢得他人的信赖。”
薛淮饮了一口还算温润的清茶,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说你也知道,以前漕帮是如何做事的。你们养的帮闲打手,在运河上动不动就刁难船家勒索商户,下了运河在沿岸各地更是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如此日积月累,人人对漕帮谈之色变,谁还敢相信你们?”
桑承泽面上浮现愧色,叹道:“大人教训的是,承泽回去就让他们改。”
“光立规矩是不行的,尤其你还没有威望。”
薛淮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走吧,我们去码头看看。”
桑承泽立刻跟上。
东关码头的繁忙一如往常,桑承泽望着运河上连绵不断的桅杆,视线又落在码头上那些苦力的身上,他们昂扬有力地喊着号子,虽说依旧辛苦劳累,但是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人没有往日那般浓重的压抑和苦闷。
薛淮眺望远方,不疾不徐地说道:“对于漕帮来说,肃清风气只是手段,让所有人的生活都有奔头才是最关键的改变。”
桑承泽陷入茫然,之前的兴奋和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他从薛淮这里学到很多,但他终究做了二十年的纨绔,短时间内让他变得能力突出无疑是幻想。
片刻过后,他望着薛淮说道:“大人,我该如何做?”
薛淮微微一笑,从容道:“我已经帮你草拟了一份漕帮营生章程,你回去之后和王奎仔细参详商议,他虽然有着不少老江湖的恶劣习气,但是论眼界和能力要比你强很多,能够给你提供很多帮助。”
桑承泽无比感激又敬畏地说道:“多谢大人!”
“不要急着谢我。”
薛淮略显神秘地说了一句,然后带着桑承泽和江胜等人登上一艘快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快船沿着运河支流来到扬州东边的三汉河码头。
桑承泽跟在薛淮身后下船,迎面便见几位腰缠万贯的富商,乔望山、沈秉文和黄德忠等人皆在,他心中不禁泛起强烈的好奇。
富商们上前见礼,薛淮微笑道:“都准备好了?”
乔望山恭敬地说道:“准备好了,就等大人来检阅。”
“走吧,去看看我们这半年的成果。”
薛淮当先而行,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往北走出百余丈,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桑承泽抬眼望去,立刻呆立当场。
只见前方辽阔的水港之内,横平竖直停泊着一片大船。
“这……”
桑承泽被彻底镇住,水港中至少有四五十艘大船,而且都是全新的千料铅风海船!
他身为漕帮三少爷,哪怕再顽劣不堪,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薛淮静静地望着这些海船,纵然他心志沉稳如铁石,此刻也不禁感慨良多。
桑承泽咽下一口唾沫,震惊地问道:“大人,怎会有这么多海船?”
薛淮笑了笑,站在右侧的乔望山解释道:“桑少爷,这就是我们两淮盐协自行组建的船队,将来往北可达天津辽东,往南可至闽粤,天南地北皆可抵达!”
“船队?”
桑承泽心中一震,他忽地高声道:“我明白了,两淮盐协组建的船队不是为了和漕衙争利,你们是想开辟海运!”
“确切来说,是近海货运。”
薛淮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在遥远的将来,他们能够走得更远一些。”
桑承泽看着薛淮镇定从容的神情,不禁心悦诚服地说道:“大人高瞻远瞩,承泽敬服!”
“刚才你不是想谢我么?”
薛淮嘴角勾起,笑道:“现在就要看你多有诚意了。”
桑承泽诚恳地说道:“请大人明示。”
薛淮道:“盐协不缺银子,但是很缺熟练的舵手和水手,而漕帮有很多这方面的人才,不知桑三少能否施以援手?”
桑承泽望着几位大商人热切的神情,又看向薛淮满怀期许的双眼,想起这几个月足以改变他命运的经历,不禁拍着胸脯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承泽便可!”
薛淮点点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周遭随即响起一片叫好声。
众人站在岸边迎着夏风,望向水港内停泊的大船,心中燃起一片豪情壮志。
296【观海】
船坞深处的一座院落内,薛淮和乔望山等人商谈近海货运的诸多细节,桑承泽在一旁安静又认真地听着。
大燕立国百二十年,对于开海的态度处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里。
早在太祖和太宗二朝,朝廷推行十分严格的海禁政策,盖因王朝初立边疆不宁,为了防止沿海民众私通外番,同时也是因为重农抑商的国策,再加上朝廷需要垄断香料和珍宝之类的贵重货物交易,所以严禁民间建造海船。
等到高宗皇帝继位,局势已经大不相同,国朝政局稳定,民间商贸日益兴旺,对于海外贸易的需求不断增加,于是在经过几年时间的拉锯争论之后,最终高宗下旨于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地增开市舶司,由官府出面经营海上贸易,并且允许极少数民间商号成为牙商。
简而言之,在整个高宗朝时期,大燕的海上贸易大致处于聊胜于无的状态,毕竟那个阶段的大燕国力鼎盛,庙堂诸公看不上那点碎银,而且他们更担心一旦全面放开海禁,沿海的安定就难以保证。
而从宣宗朝一直到现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朝廷虽始终未曾全面放开海禁,各大市舶司辖制的牙商数量却在不断的增加。
“若论当今沿海商帮,浙商、闽商和粤商各有所长,而其中当属闽商的实力最为强大。”
沈秉文环视众人,徐徐道:“早在太宗年间,闽商便已开始海上走私贸易,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积累,他们逐渐形成七大家的格局,以漳州许家和泉州李家为首,交易的对象从倭国、高丽、琉球一直到南洋,如今几乎垄断了生丝和香料生意。与之相比,浙商的主要贸易对象是倭国和琉球,而粤商专注于南洋一带,二者的实力都无法和闽商相比。”
相较于其他人,沈秉文对大燕沿海商帮的情况较为了解,只因在薛淮履任扬州之前,他正在筹谋广泰号出海一事,曾专程前往杭州拜访浙江商会的几位元老,对海上贸易现状做过翔实的调查。
后来因为许观澜和刘傅等人的欺压,沈秉文不得不暂时搁置出海计划,如今反而派上了用场。
乔望山闻言沉吟道:“老朽听说这海商之间的争斗格外酷烈?”
“没错。”
沈秉文点了点头,略显凝重地说道:“海上之艰险远胜陆路,且不说海上风高浪急瞬息万变,人祸更是触目惊心。早在二十多年前,徽商亦曾涉足海贸,结果他们投入大笔金银组建的船队在海上意外沉没,货物被劫掠一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水手尽皆葬身鱼腹。若非他们的根基足够深厚,只怕这一回就能让他们一蹶不振。”
听闻此言,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大燕水师的战力虽然不弱,但仅限于近海防卫和巡查,对于远海的管控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海商们的商船一旦脱离水师的巡查范围,他们不仅需要提防海盗的威胁,还得防备自己人的暗算,所以民间一直有“近海为商、出海为盗”的说法。
这时桑承泽不解地问道:“盐协组建船队既然是为了近海货运,不与漕衙争一时之长短,那么想来和海商并无直接利益冲突,诸位何故如此担忧?”
众人对视一眼,最终乔望山隐晦地说道:“桑三少,海上利益纠葛同样盘根错节,这可不是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能划分清楚的。”
桑承泽仔细一想,恍然道:“我明白了,即便盐协无心插足海贸,但是海商们不会这样想。在他们看来,盐协带着几十艘崭新海船入海,这本身就是对现有海贸秩序的破坏和挑战。他们不会管你运的是什么货,只会视你为潜在的威胁和需要打压的对象,这就是杀鸡儆猴,让后来者望而却步,从而巩固他们的垄断地位。”
乔望山点头道:“正是此理。”
桑承泽虽然猜中了缘由,表情愈显深沉,他明白对于两淮盐协而言,海运这条路似乎也是困难重重。
一念及此,他不禁担忧地望向薛淮。
“大家暂时不必过分担忧海商的威胁,我们起步走的是北方近海航线,沿途都是朝廷水师的监管范围,海商不敢明目张胆地阻挠和算计。”
薛淮语调平静淡然,瞬间让堂内凝重的气氛缓和不少,他面带微笑地说道:“这条航线路途相对较短,大风大浪出现的频率远低于远海,且并非几大沿海商帮的势力核心区域。待航线打通之后,你们可以主运粮盐布匹、北地特产与江南手工业品。此等货物需求稳定,量大且不易腐坏,据本官所知,海商对这类生意兴趣不大,只要我们不主动与其争抢高利润货物,初期遭遇其全力打压的可能性便会大大降低。”
乔望山附和道:“厅尊高见。北地所缺者,正是江南粮米、布帛、瓷器等等,此类货物量大利薄,海商巨舰不屑为之,恰为我等立足之基。”
薛淮颔首道:“这就是本官想对诸位说的,切莫好高骛远,务必要脚踏实地。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漕运依旧会是国朝内部货运的主流,近海货运只是补充的手段。你们莫要以为自家船队成行就能甩开漕衙和漕帮,相反要对此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众人纷纷应下,黄德忠略显好奇地问道:“厅尊,这次漕衙闹出这么多纰漏,朝廷应该会推动漕运改制吧?”
薛淮不置可否地端起案上的茶盏,乔望山当即瞪了黄德忠一眼道:“老黄,不该我们问的莫要问,朝堂大事岂容我等商贾置喙?”
黄德忠心中一凛,连忙赔笑道:“都怪小人多嘴,厅尊莫怪。”
薛淮笑了笑示意无妨,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本官之所以让你们修复和漕衙的关系,并非是要让你们回到以前被欺压盘剥的状态,而是要利用漕衙短期内无力针对盐协的时机,建立内陆货物高效运输集散至港口的脉络。等到船队筹备妥当、航线成功开辟,盐协会员不光能够减轻自身的运输成本,还能为江南其他商帮提供运力,如此利益捆绑方能形成合力。”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乔望山忍不住赞道:“厅尊高瞻远瞩思虑周全,我等不及万一。”
余者尽皆附和。
薛淮摇头道:“乔老谬赞了。方才本官对承泽说过,请他从漕帮中选拔一批身家清白、品行可靠、水性娴熟的骨干力量充实船队,而盐协除了另行招募船工水手之外,还要建立完备严格的船队管理制度,从管事到水手都要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关于这一项,本官会找漕军总兵许军门求助,请他从漕军退伍将官和士卒当中挑选一批可靠之人,负责建立船队的管理制度,同时培养船队需要的护卫。”
众人恭敬应下。
薛淮和沈秉文对视一眼,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以错位竞争立足近海,以利益联盟凝聚力量,以严明制度锻造船队,这是本官为你们定下的步调。但本官分身乏术,无法时刻关注船队的状况,所以这支船队能否百炼成钢,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身的手段。换而言之,将来淮扬商帮能否在海上分一杯羹,全看你们愿意付出多少心力。”
沈秉文当即应道:“多谢厅尊提携之恩,今日便请厅尊为我等明确权责,以免将来撕扯不清。”
他身为薛淮未来的老丈人,又是盐协的副会首,此刻这番表态合情合理,乔望山等人自无异议。
“好。”
薛淮没有推辞,环视众人道:“此前海船定购打造所用资费,乔沈两家占比最高,便由你们二位主持船队运作事务,并且要尽快拟定详细的内部章程。黄员外和王员外,你们二位负责船队对外联络事宜。徐员外,船队内部监察事宜由你领头。”
众人相继领命。
桑承泽被这肃然又振奋的氛围感染,心中忽地想起一事,连忙问道:“薛大人,是否要先找杭州市舶司申请海运船引配额?”
沈秉文笑道:“桑三少莫忧,厅尊早在月前便托人去找市舶司提举太监马顺谈妥,这第一批四十五艘海船的船引已经拿到手了。”
桑承泽登时对薛淮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他终于明悟,薛淮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漕运改制上,而是利用盐漕之争为两淮盐协争取到一条新的出路。
面对众人的称赞和吹捧,薛淮依旧平静,盖因他知道盐协船队还需要一道来自朝廷的护身符,如今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能否顺利到来,要看座师沈望能否在接下来的朝堂博弈中,和他形成完美一致的步调。
从船坞登上快船返回扬州,桑承泽拿着薛淮交给他的漕帮营生计划,兴匆匆地返回分舵去找王奎商议,薛淮则径直返回同知官邸。
“二娘来了?”
薛淮望着神态恭敬的苏二娘,心中略感讶异。
待他听完苏二娘转述姜璃的请求,沉默片刻之后,轻轻点头道:“请二娘转告殿下,下官理应一尽地主之谊。”
297【当时只道是寻常】
太和二十年,七月初五。
沈园,东苑。
“伯母没有大碍,只是节气变化以致偶染小恙,用我开的方子煎几副药便可痊愈,你不必担心。”
徐知微坐在沈青鸾身边,轻声细语地宽慰着。
沈青鸾歉然道:“劳姐姐特地过来一趟,我有些过意不去。”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
徐知微一笑,继而道:“伯母不舒服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要不是芸儿找到我,我还不知此事。往后你可不能这样了,之前我在沈园叨扰多日,你总得给我一个还礼的机会。”
沈青鸾亦笑道:“好,姐姐既然这般说,往后有事一定找你帮忙。”
“这就对了。”
徐知微打量着房内的陈设,不知为何忽地想起那位薛大人,于是好奇地问道:“青鸾,你与薛大人的婚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沈青鸾一怔,含羞道:“纳吉。”
徐知微惊讶道:“接下来就是纳征?”
纳征俗称下聘,乃是三书六礼的第四步,即男方将聘礼送到女方家中,然后择期定下大婚吉日,最后一步便是亲迎。
“嗯。”
沈青鸾虽然和徐知微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但她终究还是闺阁少女,谈及婚事难免羞涩,尽量平静地说道:“我爹说等到纳征之礼完成,择期要往后拖一拖。”
徐知微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沈青鸾道:“呃……薛世兄大婚肯定要在京城举行,毕竟薛氏宗祠和薛伯母都在京城,但他现在主政扬州,总不能为了成婚特意回京城,将扬州的政务置之不理。他若这样做,朝堂上肯定会有很多人弹劾他。”
“原来如此。”
徐知微恍然,又略显担忧地说道:“但是他若几年回不去京城,你们的婚事就要一直拖着?”
“我们还年轻,只要定下婚约,其实晚两年也无妨。”
沈青鸾诚挚地说道:“对于薛世兄来说,这两年极为重要,关系到他能否在朝堂站稳脚跟,所以我愿意等他。”
“傻丫头,薛大人能够遇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徐知微怜惜地握着她的手,忽地面色微变,不由分说地帮她诊脉。
沈青鸾茫然地看着她。
片刻过后,徐知微松了口气,凝望着沈青鸾的双眼问道:“你这两天是不是没有睡好?”
沈青鸾早就见识过她的医术之精湛,当下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徐知微收回手,关切地说道:“青鸾,是不是因为云安公主的凤驾今日到了城外码头,你才会这般神思不宁?”
虽说她不是很了解这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但是当初玄元教袭击沈园之后,她曾亲眼见到姜璃和沈青鸾之间的暗流涌动。
在她想来,如薛淮那般优秀的年轻官员,即便他无比洁身自好,这世间仍会有很多女子中意于他,若是一般人自然威胁不到沈青鸾的地位,偏偏那位是身份尊贵的天家公主,而且还极得当今天子宠爱。
如今云安公主在返程途中又至扬州,难怪沈青鸾连觉都睡不好。
沈青鸾却摇了摇头,坦然道:“姐姐,其实公主早就来了扬州,而且她这些天就住在东苑。”
徐知微怔住。
等沈青鸾简略叙述先前的故事,她不禁蹙眉道:“这位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她想和薛世兄同游扬州。”
沈青鸾没有卖关子,缓缓道:“薛世兄昨日打发人来告诉我,他这几天会尽地主之谊,陪公主游玩几处,让我莫要担心。”
“这……”
徐知微望着沈青鸾依旧清澈的双眸,终究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担心?”
“担心。”
沈青鸾点点头,又道:“我担心薛世兄得罪了公主,你知道他外圆内方秉性刚直,而公主又是身份娇贵的天潢贵胄,若是一两句话没有说到点上,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徐知微欲言又止道:“你居然担心这些,我以为……”
沈青鸾莞尔道:“姐姐以为什么?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担心那件事。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任何人都有可能骗我,但我坚信薛世兄不会这样做。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又何谈相知相守白头偕老?”
徐知微默然。
她知道薛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但他真有沈青鸾想得这么好么?
或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心里那些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
日上三竿,城外,蜀岗。
仲夏的蜀岗林木深秀蝉鸣聒噪,却难掩山间的清凉。
蜿蜒的石阶向上延伸,隐没在苍翠之中。
薛淮落后半步,跟在姜璃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苏二娘和几名习过武艺的侍女远远缀在后面,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她们并不是很担心安全问题,盖因公主府的护卫早已提前在这一带设置明暗岗哨,外围更有禁卫布防,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示警。
姜璃今日褪去繁复的宫装,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的纱质半臂,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仪,倒真像个出门踏青的富家千金。
薛淮一路谨守本分,见她目光在前方停留,便适时介绍道:“殿下,前方山势陡峭处便是观音禅院,相传是前朝古刹,香火尚可。登上禅院后方的平台,能俯瞰扬州城廓与天南景色。”
“嗯。”
姜璃继续拾级而上,她的步伐并不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爬了一段,姜璃的气息略显急促,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路行来,薛淮已经注意到她几次悄悄用袖子去擦,这动作带着点少女的笨拙和不愿被人察觉的矜持,与平日里那个端方自持的云安公主判若两人。
行至半山一处较为平缓的转角,有石桌石凳供人歇脚,旁边还有一眼清澈的山泉汩汩流淌。
姜璃停下脚步望着那泓清泉,眼神微亮道:“薛淮,这泉水可饮?”
“回殿下,此乃山中活水,清冽甘甜,本地人常取之烹茶,但是不宜直接饮用。”
薛淮答道,见苏二娘等人也已跟上,便说道:“殿下有些渴了。”
苏二娘立刻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水囊,打开后恭敬递给姜璃。
姜璃此刻心里有些冲动,想尝一尝山泉水的味道,但她知道苏二娘肯定不会同意,遂接过水囊啜饮一口。
薛淮看着她微蹙的眉尖,心中微微一动,于是解下自己腰间的竹筒水壶,温言道:“殿下若不嫌弃,可尝尝这个凉茶,是用陈梅和少许薄荷叶煮的,解暑气正好。”
姜璃的目光落在那朴素的竹筒上,又抬眼看薛淮,稍稍犹豫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苏二娘见状便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白瓷碗,然后打开薛淮递过去的竹筒,倒了小半碗凉茶递到姜璃手中。
姜璃喝了一小口,一股带着梅子微酸和薄荷清凉的独特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她的眼睛又亮了几分,于是捧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在细细品味。
这一刻,她身上那种迫人的皇家威仪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十八岁少女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稍后,姜璃将瓷碗递回给苏二娘,微微挑眉看向薛淮,声音仿佛轻快了些:“这茶是你煮的?”
薛淮如实答道:“此凉茶是墨韵所煮,下官只是提供了方子。”
“哦。”
姜璃应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目光投向更高处的观音禅院方向,轻声道:“继续走吧,去看看你说的那片风景。”
接下来的路程,姜璃似乎卸下某种无形的重担,不再刻意维持疏离,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遇到陡峭处,她会下意识地伸手扶一下旁边的石壁或树干,动作自然流露出少女的活力。
偶尔看到山路边一丛开得正艳的野花,或是树梢上跳跃的松鼠,她的眼中会闪过惊喜的光芒,甚至会驻足片刻,唇角勾起带着孩子气的笑意。
薛淮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她纤细却倔强的背影在山道间穿梭,时而驻足,时而前行,少女的明媚与公主的尊贵在她身上交织出一种奇特的魅力。
约莫一刻多钟后,两人登上观音禅院后方的平台,视野果然豁然开朗。
远方,扬州城宛如一方微缩的沙盘,屋舍鳞次栉比,运河如一条玉带绕城而过,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山风猎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姜璃站在平台边缘,凭栏远眺。
强劲的山风吹乱她的鬓发,她却毫不在意,反而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山间的草木清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充盈肺腑,仿佛能涤荡尽胸中所有的郁结。
“薛淮。”
姜璃没有回头,声音在山风中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喃喃道:“这里的风,吹得真好。”
薛淮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舒展的神态,心中也微微触动。
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陪她看这江山如画。
良久,姜璃转过身来,脸上因山风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眸亮得惊人。
她看着薛淮,唇角扬起一抹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轻快地说道:“这趟蜀岗没白来,你这地主之谊做得不错。”
薛淮微笑道:“殿下喜欢便好。”
姜璃稍稍沉默,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对薛淮说道:“梅子薄荷茶不错,下次若有机会,我想尝尝你亲手煮的。”
薛淮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些许忐忑,这和他认知中的云安公主截然不同。
姜璃见他不言,不由得心中一黯,遂打趣道:“薛大人这般小气?”
薛淮暗暗叹了一声,面上微笑道:“殿下有命,下官岂敢不遵?”
姜璃的眉眼舒展开来,嫣然道:“好。”
298【人约黄昏后】
山风在观音禅院后的平台上盘旋,吹散了暑气,也似乎吹淡了某些无形的藩篱。
时间将至正午,观音禅院已经备好素斋,此地主持亲自前来相请,姜璃欣然允准。
许是因为之前的登高耗费太多体力,亦或是难有如此放松的心情,姜璃相较平时多用了小半碗米饭,让一旁侍奉的苏二娘看得眉开眼笑。
不过两人更惊奇的是薛淮的饭量。
他的吃相很斯文,在姜璃面前也没有刻意端着,不知不觉间竟然三碗米饭下肚,这让姜璃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到最后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吃着,因为她一旦放下筷子,薛淮多半也不好意思继续进食。
等到薛淮吃完第四碗米饭,姜璃顺势放下筷子,漱口净手之后看着薛淮,莞尔道:“你学过武艺?”
薛淮自然明白此问从何而来,他看了一眼精致却小巧的白瓷饭碗,亦笑道:“回殿下,下官不曾习武,只跟着江胜学了一套养生的拳法,每日早上练两遍。只不过下官饭量有些大,让殿下见笑了。”
“能吃是福,我怎会取笑?”
姜璃一言带过,眉眼弯弯道:“午后有何安排?”
薛淮提议道:“殿下,此时日头尚烈,不如寻一处清雅所在暂歇片刻,待暑气稍退再行下山?”
姜璃确实有些乏意,因而颔首道:“你安排便是。”
薛淮早有准备,引着姜璃一行来到禅院东边一个临泉而建的小小院落。
这里并非名胜,是一处专为文人雅士品茗赏景开设的茶庐,名唤听泉小筑。
小筑临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几间竹木结构的精舍掩映在青竹之中,环境清幽雅致。
轩内布置简洁古朴,竹帘半卷,清风穿堂而过,瞬间驱散仲夏的躁郁之气。
侍女们奉上冰镇的瓜果和精致的扬州细点便悄然退至外间,苏二娘也识趣地守在了轩外回廊上,只留下薛淮与姜璃两人对坐于窗边的竹榻之上。
姜璃望着窗外的青竹如林,由衷赞道:“此处甚好。”
“殿下喜欢就好。”
薛淮执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紫砂壶,壶中是他特意带来的明前龙井,继而道:“方才殿下提及想尝尝下官的手艺,恰好这里有茶具,虽无梅子薄荷茶的原料,下官也愿献丑一试,还请殿下品鉴。”
姜璃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淮。
方才她的请求自然是一时心血来潮,并非是想通过这件事证明什么,但是薛淮似乎因此产生一些负担,所以才想抓紧时间了结此事,就像是他必须要解决的困难,亦或是……完成一个任务。
姜璃看着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稔而专注地温壶、投茶、注水,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俊逸的面庞,却更显出一种沉静温润的气质,与他平日在官场上杀伐果断的形象截然不同。
对于姜璃而言,这是一种复杂且矛盾的感受。
一方面她觉得此刻的薛淮看起来愈发顺眼,另一方面却不喜欢薛淮这种始终公事公办的态度。
诚然,她知道这才是两人之间正确的相处模式,可在经历种种曲折、尤其是亲眼见到薛淮写给沈青鸾的那首蝶恋花之后,她就再也不想刻意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所以她才会对苏二娘说出“错了”二字。
何处错了?
自然是当初她不该居高临下地俯视薛淮,不该将尊卑有别演绎到极致,不该从始至终端着公主尊贵的身份。
在姜璃神情复杂的凝视中,薛淮将一盏香气高雅的茶汤轻轻推至她面前:“殿下请用。”
姜璃垂眸望去,只见杯中茶汤色泽清透,宛如一泓碧玉。
她端起杯盏浅浅啜饮一口,舌尖先是微涩,旋即回甘绵长,温润的茶水滑入喉中,悄然间熨帖了身心,也平息了她心中的烦闷,于是微笑道:“滋味清雅,火候恰到好处,你煮茶的手艺竟也如此不俗。”
薛淮微微一笑,为自己也斟上一杯,谦逊道:“下官这等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在扬州为官总要应酬一二,久而久之便学了点皮毛,比不得殿下见多识广。”
“应酬?”
姜璃犹如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似笑非笑地问道:“就像今天这样的应酬?”
话一出口,姜璃就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似乎是在责问薛淮的无心之言。
她心里有些懊恼,原本她想让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加自然一些,所以今日坚持自己登高,而非乘着轿辇,过程中难免会有些狼狈,但是她相信这会让薛淮心中的疏离慢慢软化。
可是她又在不经意间回到平时习惯的姿态。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解释,薛淮便从容地回道:“今日能陪殿下登高望远煮茶清谈,偷得浮生片刻闲,于下官而言,亦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与平时的迎来送往自然不同。”
姜璃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是仅仅一句感慨?
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刺绣,轻声道:“其实你这两年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前路漫漫非朝夕可至,不必有太多的负担,更不必过于劳累,毕竟……”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后面的话语过于唐突,让她在出口前又咽了回去。
那未尽的尾音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却沉甸甸地落在薛淮心头。
轩内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
窗外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清泉流淌的潺潺声隐约可闻,更衬得室内的沉默格外粘稠。
茶香氤氲,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
薛淮望着欲语还休的姜璃,在这个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细腻的肌肤纹理,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
两世为人,他并非感情上的雏鸟,如何看不出姜璃愈发明显的心意?
平心而论,当下他对姜璃的情感底色是尊重和感激,抛开他刚来到这个世界遭遇的些许轻蔑不谈,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成就,姜璃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此刻在这间远离世俗喧嚣的山间茶炉里,面对一改往日矜贵端庄的姜璃,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少女情怀,薛淮心中自然泛起了些许涟漪,可是这点涟漪并不会让他忘却一切。
相反,这种感觉陌生且危险,让他本能地想要后退。
只不过考虑到姜璃的性情和身份,薛淮最终只是沉稳地说道:“多谢殿下关怀,下官自当谨记。”
“嗯。”
姜璃淡淡笑着,将那抹失望深藏心底,平静地说道:“我乏了,便在这里小憩一阵,然后再下山吧。”
“是。”
薛淮起身一礼,随即走出茶炉,招呼苏二娘和侍女们进去服侍。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薛淮一直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犹如入定一般望着山野间的景色,直到苏二娘前来告知,姜璃准备下山。
薛淮站起身来,望着似乎精神不少的姜璃,面带微笑地迎上去。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需谨慎。
姜璃婉拒苏二娘让她乘坐轿辇下山的提议,依旧坚持和薛淮一道步行。
她当先而行,薛淮则落后半步。
起初姜璃步履轻快,但行至一处坡度陡然增大的弯道时,她脚下忽然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
“殿下小心!”
薛淮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一步抢上前,右手稳稳托住她的左臂肘弯。
姜璃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如此直接的肢体接触,即便是在宫廷之中,也自有严格的礼仪距离。
薛淮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布料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山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都变得格外清晰。
薛淮见她站稳便松开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关切道:“山路湿滑,殿下务必留心脚下。”
姜璃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去看薛淮,似乎在研究脚下的石阶。
苏二娘已快步上前,紧张地询问道:“殿下可曾扭伤?”
“无妨。”
姜璃定了定神,恢复了些许从容,“只是脚下不稳,多亏薛同知及时援手。”
苏二娘不敢再让她一个人独行,略显执拗地扶着她的手臂。
然而便在这时,她忽然看见姜璃微微勾起的唇角,以及眉眼间完全无法掩饰的笑意。
苏二娘只是稍稍思忖就明白方才那个小插曲的原委,心中既感到无奈,又有挥之不去的后怕——万一薛淮没有及时出手扶住姜璃,在这山路上摔倒岂是小事?
想到这儿,她不禁轻声责怪道:“殿下——”
姜璃却直接打断她:“二娘,不必担心。”
苏二娘一肚子话被迫憋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一行人回到山脚,日头已微微偏西,暑气却未消散。
姜璃看了一眼停在道旁的公主凤驾,转身看向薛淮,笑盈盈地说道:“我听闻天下西湖三十有六,独瘦西湖占尽风流。上次来去匆匆未能一览颇为可惜,不知你是否有雅兴陪我夜游瘦西湖?”
薛淮应道:“这是下官的荣幸。”
“好,我让二娘去准备画舫。”
姜璃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柔声道:“明日入夜之后,我在湖畔静候。”
薛淮垂首道:“是,殿下。”
姜璃便迈步登上马车,又让苏二娘随车侍候。
马车平稳地驶动,车厢之内,姜璃双眸微闭,脸上残留着笑意,似乎还在回味下山时的那一幕。
苏二娘只能劝道:“殿下,事已至此,何必横生枝节?”
“横生枝节?”
姜璃摇了摇头,弱不可闻地自语道:“我只希望他能记住这两天。”
299【恍惚初见时】
对于许多文人墨客而言,瘦西湖的夜才是扬州的灵魂。
当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白日里清丽婉约的湖光山色,披上了一层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霓裳。
湖面之上,无数点亮的灯火倒映其中随波荡漾,宛如揉碎漫天星河倾泻湖中。
远处,五亭桥在灯光勾勒下如琼楼玉宇横卧湖面,白塔在夜色中散发着圣洁的光晕,小金山等景点也被彩灯装点,影影绰绰如蓬莱仙境。
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游人的笑语,从湖面各处隐隐传来,更添繁华盛景。
姜璃不愿兴师动众,只让苏二娘包下一艘中等大小的双层画舫,但是苏二娘不敢有丝毫大意,虽说如今薛淮治下的扬州连青皮闲汉都不敢在街上招摇,那些胆大包天的盐枭也被薛淮一网打尽,可是玄元教乱党的漏网之鱼还在。
故此,苏二娘又让人包下五艘看似普通的画舫,上面都是公主府的精锐亲卫,极其巧妙地将这艘双层画舫围在中间,避免不速之客的靠近和打扰。
画舫内部陈设精致,铺着厚软的绒毯,窗棂雕花处处透着扬州特有的精致。
二层雅间,姜璃临窗而立,晚风带着湖水湿润的气息拂面而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和轻薄的裙裾。
她望着湖面上的夜景,感慨道:“果然名不虚传,夜市千灯照碧云之景莫过于此。”
薛淮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指着远近的景致,轻声为她介绍典故传说,姜璃听得兴致昂然。
画舫缓缓前行,穿过五亭桥的桥洞,光影在桥洞石壁上流转,如梦似幻。
“薛淮,你看那边!”
姜璃忽然指着前方不远处一艘装饰得格外精巧的花船。
只见船头有伶人正在表演柔婉的扬州清曲,船尾则有几位盛装女子在放荷花灯,点点暖黄的烛火随波逐流,寄托着朦胧的心愿。
薛淮往那边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扬州有名的花月舫,常有些雅致的曲艺表演。”
姜璃看得入神,眼中带着新奇与向往。
她虽贵为公主,见惯宫廷的豪奢,但这种充满鲜活市井气息与浪漫情调的民间夜游,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薛淮,眼中带着小女儿般的雀跃:“我们也放一盏荷花灯可好?”
薛淮倒是第一次瞧见姜璃这种充满期盼的目光,而且这并非过分的要求,便点头道:“好。”
片刻过后,两盏精致的荷花灯送到姜璃面前,灯盏用粉色的薄绢制成,形似盛开的荷花,中间托着一支小小的蜡烛。
“殿下请。”
薛淮将其中一盏递给她,自己也拿起一盏。
两人来到一层船尾,姜璃学着刚才看到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吊杆将点燃的荷花灯轻轻放入水中,薛淮也随后放入。
两盏粉色的荷花灯如同两只依偎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缓缓飘离画舫,渐渐融入湖面上那片星星点点的灯河之中。
姜璃的目光追随着那两盏渐行渐远的灯,直到它们的光点几乎分辨不出。
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晚风拂动她的发丝,侧颜在灯火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
薛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他从不否认姜璃的容貌之美,只不过这两年姜璃在他面前始终是那位通身贵气的天潢贵胄,他更无法忘记当初在青绿别苑睁开眼,姜璃出现在他面前时脸上的冷厉和鄙夷。
他并非锱铢必较之人,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往往第一印象会给人留下最深刻的记忆。
与姜璃相比,薛淮和沈青鸾的初见则是话本中才子佳人模式的典范,即便薛淮知道沈青鸾是因为年幼时的滤镜而表现得那般主动且热烈,但这终究是个好印象。
后来随着两人的了解不断加深,又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曲折波澜,产生感情便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当此时,姜璃睁开眼,转身对上薛淮凝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湖面的万点灯火似乎都成了背景,周遭的丝竹声和笑语声模糊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对方。
“薛淮……”
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勇气。
薛淮眼神微凝,问道:“殿下?”
姜璃看着他,眼眸深处有挣扎。
夜色很美,晚风清凉,四周的喧嚣几不可闻,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
姜璃藏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理智告诉她不该有任何冲动,然而内心的煎熬犹如万蚁啃噬。
“如果——”
姜璃鼓起勇气对上薛淮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如果我不是公主,你我之间,可会有所不同?”
这句话一出口,她骤然感觉心中的枷锁应声而裂。
或许明天睡醒之后,她会因为这一问懊恼和后悔,但是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自欺欺人——情不知所起,日复一日越积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然而对于薛淮来说,这一问就像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
几个月前的重逢之时,他便察觉姜璃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那些看似游刃有余的调笑藏着少女的笨拙和忐忑,所以他才会加快推进和沈青鸾的婚事,以免发生难以掌控的意外。
这不仅和姜璃的公主身份有关,更因两人之间特殊的盟友关系,一旦掺杂情感上的纠葛,局势就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距离,既不会让姜璃感到尴尬,又能让她明白他的不易和底线。
然而姜璃最终还是问出这个问题。
此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船尾这一隅,只剩下这直指人心的问题。
良久,薛淮微微垂下眼帘,不再和姜璃对视,他冷静而又克制地说道:“殿下——”
“不要说!”
姜璃略显急促地打断,随即勉强一笑道:“你不用说了,我——”
她的话音同样戛然而止,盖因侧方忽然出现一片喧哗声,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艘装饰繁复华丽的三层画舫,以极其蛮横嚣张的姿态朝这边而来,被两艘小画舫挡住去路。
那两艘画舫正是苏二娘安排的护卫船。
三层画舫的船头,几名男子站成一排,身后则是他们的亲随,其中一人扬起手臂指着薛淮所在的这艘双层画舫。
更确切来说,是指着他身边的姜璃。
虽然两人极少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但他们见识过太多纨绔子弟,只需稍稍一想就知道对方的意图。
对方显然没有把这艘普普通通的双层画舫放在眼里,远远瞧见风姿绰约的姜璃,自然就生出荒唐的念头。
一些不堪入耳的调笑声顺着夜风传来。
姜璃脸上浮现一抹煞气,她微服出游既是不想兴师动众,也是想创造一个和薛淮私下相处的空间,但是这不代表她就会无视那些敢冒犯她的蠢货,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抉择,而且结果似乎也不太好,心中正好有气。
“二娘!”
姜璃冷声呼唤,方才刻意避开的苏二娘现出身形,迅速道:“殿下息怒,我这就去处置。”
她转身而去发号施令,很快又有两艘普通画舫朝那边过去,显然是要将那艘豪华的画舫围在中间登船问罪。
姜璃稍稍平复心情,转头看向薛淮,正欲岔开话题,身躯忽地一晃。
薛淮抬手扶住她的手臂,心中猛然一紧,因为那一刻他也感觉到船体在摇晃,虽说这艘双层画舫谈不上稳如泰山,但在这微风徐徐的瘦西湖上,理应不该出现这种晃动。
姜璃正要道谢,双眼忽然瞪圆,急促地说道:“小心!”
下一刻,三名通体黑衣、浑身水淋淋的人借着揽钩从船尾一跃而上,他们二话不说没有任何迟疑,挥动着手中的钢刀就朝薛淮和姜璃砍来。
薛淮毫不犹豫地拉着姜璃往后方奔逃,一直守在船尾的四名侍女立刻高声示警,同时拔出腰间藏着的匕首朝那三名刺客冲过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艘三层画舫上的人取出兵刃,和登船的公主府护卫杀成一团。
厮杀声瞬间震惊原本祥和喜乐的瘦西湖。
船尾,四名侍女视死如归地扑过去,然而那三名刺客武艺高强,左右两人竟然硬生生缠住四名侍女,居中那人身形如鬼魅般穿过,朝着仅有数步远的薛淮和姜璃杀去。
“殿下!”
察觉有变的苏二娘立刻带人冲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淮扭头望去,只见刺客已近在咫尺,当下不再迟疑,双手按住姜璃的后背用力一推!
那凌厉的刀锋刚好劈下!
薛淮凭借强大的心理素质临危不乱,双脚蹬地奋起全身力气一让,然后身体再难控制,朝船边踉跄倒去。
长刀挥下,擦着姜璃飘动的裙裾而过。
姜璃只觉自己朝前一倒,紧接着便落入一个颤抖的怀抱当中,抬眼一看正是苏二娘。
与此同时,随苏二娘而来的几名高手错身而过,不待那名刺客再度挥刀,几柄长剑已经刺入对方胸膛。
“扑通!”
船边忽然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姜璃仓惶望去,已经不见薛淮踪影。
她不顾苏二娘的阻拦,面色苍白地往船边走去,惶然而又凄然地喊道:“薛淮!”
300【曾是惊鸿照影来】
“薛淮——!!!”
姜璃凄然的呼喊划破混乱的夜空,声音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绝望。
薛淮是为了救她才失足落水,而且他不通水性,当初便险些死在青绿别苑旁边的九曲河里,更何况是夜色中无比幽暗冷寂的瘦西湖。
若说初见之时姜璃并不在意薛淮的生死,只把他视作可以利用的棋子,那么现在她绝对不允许薛淮在自己面前出事。
她下意识挣脱苏二娘的怀抱,不顾一切地扑向船边,半个身子几乎探出船舷,发疯似的在浑浊的水面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只能看到夜幕中波澜涌动的湖面。
“殿下!危险!”
苏二娘唬得魂飞魄散,唯恐姜璃一时冲动跳下去,只能再次死死抱住她,将她向后拖离危险的边缘。
几名手持匕首的侍女也立刻围拢过来,形成一道人墙,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漆黑的水域。
船尾的战斗在电光火石间已接近尾声,公主府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那三名从水下偷袭的刺客虽然悍勇,但在绝对的实力和人数压制下,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最后一名刺客被一剑穿心时,身体晃了晃,带着不甘的眼神栽入湖中。
苏二娘抱着神情凄然的姜璃,厉声道:“立刻下水!不惜一切代价,救起薛同知!”
“噗通!噗通!”
七八名水性极佳的护卫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如同灵活的鱼鹰般潜入水下。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混乱也在加剧。
那艘三层画舫上的打斗声、惨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公主府的护卫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当苏二娘那声饱含戾气的“杀无赦”命令传到时,护卫们更是再无顾忌,刀光剑影之中,对方的人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倒下,一些试图跳水逃生的也被守在周围的护卫船射杀或擒获。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吸引姜璃片刻的注意,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片吞噬薛淮的幽暗水域。
时间仿佛于此刻凝滞,瘦西湖往日的繁华旖旎被血腥和肃杀彻底撕裂。
姜璃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几乎将她撕裂的懊悔。
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夜游瘦西湖,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要来船尾放花灯,不是她难抑冲动非要问那个愚蠢的问题,不是她拉着薛淮在这一隅滞留那么久,区区几名刺客又怎能找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不能有事……你绝不能有事……”
姜璃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她那双总是清冷、睿智、带着一丝距离感的眸子,此刻充满无助和慌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苏二娘感受到姜璃身体的僵硬和颤抖,心中同样焦急万分,却只能低声安慰道:“殿下宽心,薛同知吉人天相,护卫们定能将他救起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
哗啦!
距离画舫约莫两丈远的水面猛地破开,一个矫健的身影托着另一个失去知觉的人浮了上来!
“找到了!薛大人找到了!”水中的护卫大声喊道。
“快!拉上来!”
苏二娘几乎是吼出来的。
船上立刻抛下绳索和搭钩,那名护卫奋力将薛淮托举靠近船舷,船上的人则七手八脚地将他拽上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甲板上。
只见薛淮双目紧闭,脸色在灯火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嘴唇毫无血色,胸膛也看不到起伏。
“薛淮!”
姜璃再也顾不得公主仪态,猛地推开苏二娘,踉跄着扑跪到薛淮身边,她颤抖着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担心对他造成伤害。
此刻苏二娘展现出惊人的镇定,她迅速检查薛淮的脉搏和呼吸,然后对姜璃急促地说道:“殿下,薛同知的气息脉搏很微弱,应是在溺水状态下呛入太多湖水,现在必须立刻进行控水急救!”
姜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道:“二娘,你快说要如何做。”
苏二娘三言两语简要陈述急救之法,当下只能由她来按压薛淮的胸膛尝试挤出积水,问题在于谁来帮忙引气?
“所有人听令,转过身去,不得回头!”
姜璃一声令下,公主府的侍女和护卫们没有任何迟疑领命行事,而后她看着微微一怔的苏二娘,不容置疑地说道:“开始。”
这是苏二娘最熟悉的姜璃,冷静克制又极为果决,但是今夜的她又有些许不同,眼底深处那抹极力压制的癫狂让苏二娘感到心惊。
她不敢过多迟疑,当即有节奏地用力按压薛淮的胸膛,同时告诉姜璃要如何引气。
姜璃跪在薛淮头侧,望着这张多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庞,此刻双眼紧闭几无生气,只能强压心中的悲痛,捏开他的嘴巴,深吸一口气继而俯下身,毫不犹豫地将气息度入他的口中。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苏二娘按压胸腔的闷响和姜璃规律吹气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就在姜璃再次抬起头准备吹气时——
“咳……咳咳……呕……”
薛淮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从口鼻中呛出大量浑浊的湖水!
外围的侍女和护卫们虽然不敢回头,却也知道薛淮这是被救回来了,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
这会儿他们感到一阵阵后怕,如果不是薛淮在电光火石之际推开姜璃,让刺客最有威胁的一刀砍空,他们根本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即便那一刀不致命,姜璃只是受了一点伤,等待他们这些公主府部属的依旧会是天子的雷霆之怒,届时会有一大帮人迎来悲惨的下场,因此他们怎会不感激薛淮?
此刻薛淮得救,他们的喜悦和激动全然发自肺腑。
苏二娘也长舒一口气,立刻将薛淮的身体侧翻,轻拍后背,帮助他排出肺腑之中的积水。
薛淮的咳嗽持续了好一会儿,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身体痛苦地痉挛着。
他的意识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眼神涣散,只是本能地随着咳嗽而喘息。
“薛淮!看着我,你看着我!”
姜璃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滴在薛淮冰冷潮湿的脸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颊,感受着指尖下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生命气息,心中那颗巨石终于平稳落下。
薛淮的咳嗽渐渐平息,他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看清眼前那张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沙哑道:“殿下……你没事吧?”
听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询问自己的安危,姜璃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种种情绪汹涌而来,让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滑落,只能拼命点头,哽咽道:“没事了,都没事了,薛淮,你吓死我了……”
苏二娘仔细检查一番,对姜璃说道:“殿下,薛同知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是他肺部呛水严重,需要立刻让大夫诊治,我听说城内那个济民堂——”
“随我南下的御医难道医术不精?先让画舫靠岸。”
姜璃打断了苏二娘,随即命护卫们将薛淮小心地抬入船舱内,脱掉身上的湿衣,用厚厚的毯子将他裹住,又让人立刻拿来干衣、热水和姜汤。
薛淮很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姜璃看着他那张沉睡中的面庞,没有往日的镇定自若气度煊赫,反而多了几分极为罕见的脆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叮嘱侍女们用心照料,然后迈步走到外间。
苏二娘和公主府亲卫统领易重早已等候在此。
姜璃此刻看起来略显狼狈,然而那双丹凤眼里杀气盈盈,沉声道:“易重。”
“末将在!”
“你将所有刺客不论死活全部带回行辕,给本宫查清楚他们的来历。另外再派人告知扬州府衙和扬州卫,只说本宫遇刺,扬州城即刻戒严三日!在此期间,一应政务由府衙通判章时暂时署理,薛同知要随侍本宫左右护卫安全。”
“末将领命!”
姜璃又看向苏二娘道:“二娘,你让人去一趟沈园告诉沈青鸾以及薛淮的护卫们,就说薛淮没有大碍,让他们莫要惊慌失措,最多三天内就能让他们见到薛淮。”
苏二娘垂首道:“是,殿下。”
“就这样吧。”
姜璃摆了摆手,又迅速回到里间。
不多时画舫靠岸,薛淮被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抬上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姜璃毫不犹豫地跟着钻了进去,继续守在他身边。
马车在公主府精锐护卫的严密护送下,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驻跸西城的公主行辕。
车厢之内,姜璃用双手紧紧握着薛淮冰冷的右手,凝望着他苍白虚弱的面庞,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当时那惊险的一幕。
如果不是薛淮奋力一推,或许她此刻已经香消玉殒,但是姜璃心中没有任何惧怕,她悄然靠近薛淮,低头在他耳边轻柔又坚定地低声呢喃:“薛淮,谢谢你。”
301【夜阑犹剪灯花弄】
深夜,公主行辕。
云安公主于瘦西湖遇刺的消息震动整座扬州城,扬州府衙、扬州卫、两淮盐运司、漕衙监兑厅、巡检司的所有官吏悉数行动起来,在公主府亲卫统领易重的指挥下戒严全城并且搜查可疑人物。
这种关键时刻,薛淮的缺席显然不正常,也容易引起人心惶惶,所以姜璃最终还是让易重稍作解释。
当众人听闻是薛淮在刺客刀下救下了云安公主,虽然受伤但是并不严重,而公主殿下对此极为重视,特地将他带回行辕让随驾御医进行诊治,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对云安公主的偏爱,薛淮今夜再度立下大功,难怪陛下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姜璃当下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坐在卧房外间的太师椅上,听苏二娘禀报遇刺一事的初步调查情况。
“殿下,那艘三层画舫属于扬州霄云楼,据掌柜所言,画舫今夜被几名来自金陵的权贵子弟包下,为首者还是金陵府通判之子。”
苏二娘的神情略显古怪,继续说道:“然而根据审问的结果来看,这些人压根不是权贵子弟,他们以及随行伴当皆是绿林盗匪。有人给出黄金千两的价格请他们来此行刺一位贵人,事先已经付了五百金,约定事成之后再给五百金。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只说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气度不凡的男子,自称姓卢。”
“卢?”
姜璃眉尖微蹙,她记忆中并无身份不凡年过三旬的卢姓男子。
“或许是化名。”
苏二娘给出自己的判断,然后说道:“殿下,我已经让画师按照这些盗匪的交代,绘出卢姓男子的相貌,将来有可能派上用场。”
姜璃微微颔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问道:“那三名刺客呢?也是这些盗匪的同伙?”
“不是。据盗匪首领交代,卢姓男子一开始让他们潜伏在城内,并未确定具体的行刺计划,直到今日上午他得知公主府包下画舫,卢姓男子才在午后找到他们,让他们利用那艘豪华画舫吸引公主府护卫的注意,然后由他带来的三名高手伺机行刺殿下。”
苏二娘顿了一顿,歉然道:“当时事态紧急,那三名刺客没有留下活口,请殿下降罪。”
“事发突然,你们已经尽职尽责,何罪之有?”
姜璃神色如常,又问道:“可从三名刺客的尸首上找到一些线索?”
“有。”
苏二娘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说道:“殿下,这是从为首那名刺客的贴身衣物内袋里找到的令牌,或许能证明他的身份。”
姜璃接过细看,只见这是一块触手温润的墨玉令牌,一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另一面则是一个古朴的篆体字。
“玄?”
姜璃冷声道:“玄元教?”
“殿下,按照我们布置在靖安司的眼线所报,玄元教这些年在江南明面上培植的势力几乎被薛同知一网打尽,圣女柳英发展的济民堂如今已经被官府收编改造,他们在漕衙及漕帮渗透的关系更是接连被斩断,这些逆贼对薛同知的仇恨自然深如山海。”
苏二娘想了想,轻声道:“如此说来,玄元教的逆贼费尽心思行刺殿下和薛同知不足为奇。”
姜璃不语,她举起那块令牌,在烛光中细细端详,摇头道:“我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苏二娘不解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按照你的说法,妖教乱党对薛淮恨之入骨,那他们就不该在我在场的时候动手,他们理应知道我身边有多少精锐护卫,而且今夜我和薛淮出现在防卫力量薄弱的船尾纯属偶然,正常情况下刺客根本没有接近我们的机会,这是其一。”
姜璃把那块令牌放在桌上,眼神愈发冷峻,缓缓道:“其二,当时那名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他真正想杀的人是我,而不是薛淮。”
苏二娘瞳孔骤缩,心中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姜璃又看了一眼那个令牌,冷笑道:“最后一点,这些刺客处心积虑隐藏身份,甚至不惜耗费千金找来一群绿林盗匪声东击西,却故意把一块能够证明身份的令牌藏在身上,你不觉得可笑么?”
苏二娘恍然,心悦诚服地说道:“殿下英明。”
“若是没有这块令牌,或许我会怀疑这是玄元教逆贼所为,但是……”
姜璃轻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低声道:“二娘,你说会是谁这般想杀我呢?”
苏二娘纵然和姜璃的感情非同一般,但也不敢在这种事上胡乱猜测,当下迟疑道:“殿下,应该不是那位。”
“当然不会是陛下,我是他用来展现天子仁德的工具,又不会对那把龙椅产生威胁,他杀我作甚?”
姜璃自嘲一笑,然后轻声道:“看来终究还是有人觉得我的生死可以利用,想用我的死亡来挑起天家内部的风浪。”
苏二娘便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做?”
姜璃道:“简单,把这些刺客肚子里的秘密查干净,然后不论死活全部交给江苏按察使司,让窦贤和石道安头疼去。”
苏二娘连忙应下。
便在这时,一名侍女恭敬地入内禀道:“启禀殿下,薛同知醒了。”
姜璃双眼一亮,迅速起身道:“二娘,外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苏二娘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默默叹息。
她心里清楚,当薛淮不顾自身安危,舍生忘死地将公主推离刀锋,有些事情便非人力所能阻止,当下她只盼公主能够守住本心,切莫走出那一步。
……
薛淮悠悠醒转,入目之景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就好像他又回到两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场景。
神志逐渐恢复清醒,记忆涌现脑海,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这种滋味确实太过煎熬,因为他前世便是在汹涌的洪水中挣扎最后失去意识,睁开眼又是刚刚在溺水垂死的边缘被人救起,算上今夜已经是第三次。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患上恐水症,但他决心要在有安全保障的前提下精通水性。
环顾四周,精致的雕花承尘映入眼帘,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这声音在寂静的内室格外清晰。
几乎是咳嗽声响起的瞬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便快步走了进来。
姜璃的发髻不复平日的端庄,几缕碎发柔顺地垂落在颊边,眼中残留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但在对上薛淮睁开的双眼时,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喜淹没,随即柔声道:“你醒了?感觉如何?是不是喉咙很疼?”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蜷,似乎想触碰他的额头探探温度,却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最终只轻轻拂过他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发丝。
薛淮只觉浑身乏力,勉强笑道:“殿下,我还好。”
姜璃看着他因说话而皱起的眉头,声音更柔了几分:“别说话,御医说了,你呛了太多水,伤了喉咙和肺腑,元气大伤。先缓一缓,好不好?”
不待薛淮回答,她便转身对着侍立在旁的侍女吩咐道:“去把温着的药膳粥端来,要最软糯的那份。再备一盏温水,要刚刚好,不能烫也不能凉。”
侍女连忙应下,脚步轻快无声地退下。
姜璃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专注地凝视着薛淮。
烛影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也彻底洗去她眉宇间惯有的疏离与矜贵。
薛淮略显迟疑道:“殿下,怎可劳你……”
“嘘。”
姜璃伸出食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随即微笑道:“薛淮,你一直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你我皆知,那是公主府的侍卫自发而为,并非是我下了命令。而今夜你救了我的命,却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此刻我只是想亲自照顾一个为我险些丧命的人,那些繁文缛节暂时都放下,好吗?”
这时侍女端着托盘轻步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碗,里面是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米粥,旁边还有一盏温水和一把小巧的玉勺。
姜璃示意侍女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们都退下罢。”
“是,殿下。”
侍女们迈着轻柔的步伐离开内室。
姜璃挽了挽略显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亲自端起那碗粥,用玉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让温热的气息均匀散开,又舀起一小勺,用自己的唇瓣试了试温度,确认温热适口,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薛淮嘴边。
薛淮心里涌起难以置信的感觉。
以天子和皇子们对姜璃的偏爱而言,恐怕她这辈子都没有做过侍候人的事情,顶多就是在皇太后跟前尽尽孝心,皇家那些人如何能想象到姜璃也会做这种事?
薛淮摇头道:“殿下,我自己来。”
姜璃却像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道:“御医说了,你现在只能进些最软烂的流食。这粥里加了些润肺宁神的药材,对你恢复有好处的。”
薛淮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玉勺,以及姜璃那双盛满温柔和殷切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头的疼痛和心底翻涌的情绪却堵住所有话语,最终只能张嘴含住那勺温热的粥。
米粥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甘甜,顺着干涩灼痛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
姜璃见他咽下,眼中立刻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一小碗粥,喂得很慢。
姜璃始终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薛淮的脸,密切留意着他吞咽时的细微表情。
当最后一勺粥喂完,薛淮感觉身体舒服了些,看着姜璃那张写满关切与疲惫的容颜,不禁低声自嘲道:“我似乎天生和水相冲。”
姜璃闻言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青绿别苑的情景,那是他们充满隔阂与算计的初遇。
当时她对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薛淮,只有轻蔑、利用和一丝居高临下的俯视。
如今同样是薛淮落水得救,同样是在她面前,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她的眼底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然后飞快地垂下眼帘,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
再抬眼时,她的眼中已是一片温柔,轻声道:“莫要多想。今夜你不顾自身安危舍身救我,与那次截然不同,又怎会是与水相冲呢?”
薛淮倒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同时他觉得此间的氛围过于旖旎,于是岔开话题道:“殿下,那些刺客的身份可曾查出来了?”
“薛大人,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姜璃放下粥碗和玉勺,微笑道:“踏踏实实睡一觉,等醒来再去思考那些事情,如何?”
薛淮看着她澄澈的眼神,悄然间褪去所有清冷与疏离,如今只剩下纯粹的关切与温柔,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身体的疲惫和药力的作用如潮水般涌来,薛淮终究只能点头道:“好,有劳殿下。”
姜璃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外间,对肃立的侍女们叮嘱道:“好生守着薛同知,有任何不妥立刻告知本宫。”
侍女们恭敬应下。
姜璃扭头朝后望去,门扉轻合,隔绝了满室烛光,却漏出她眼底那缕微弱又坚定的光芒。
302【一寸相思一寸灰】
翌日上午,行辕侧院。
床榻之旁,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医官在为薛淮把脉诊断,其人乃是随同公主凤驾南下的太医院御医周吉。
姜璃站在一旁,细细端详着薛淮的面庞,见其比昨夜添了几分血色,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但是仍然有些焦急地等待着御医诊断的结果。
片刻过后,周吉站起身来,对姜璃恭敬行礼道:“
金圣哲再次粗略地扫视电脑屏幕,看到了“恐龙们的身高普遍不到3米”的字样。
自入夜以来,莫辰便把琳达和华尔斯拉进自己创造的幻境空间,与此同时,莫辰一直关注着外界的情况。
更何况,在珠海大酒店这么惹眼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外地进城探亲的爷孙俩,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哈哈哈,可能唐组长比较适合丛林战吧。”苏天宇也被惊得不轻,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开怀大笑。
关键是雷闻道身子不正!为什么他能够在脱离蓝润集团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能将雷氏集团做到与之并驾齐驱的地步?
就在两边立时便要开战之际,一声历喝将众人目光吸引“都造反麽!”随着声音落地,黑暗的门外,缓缓的走进一人,正是钱夫人。
一个团队如何,要看他们的领导者,一头狮子领导下的一百只羊,要比一只羊领导下的一百头狮子可怕的多。
看着她的状态,叶言知道,这丫头怕是被自己的身体本能所支配,完全失去理智,怕是真的会要出事了。
这段经历,让灵儿可劲的想管住自己的嘴,每天都处于饥饿之中,根本就吃不饱。
这是个外表瘦弱的中年人,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sè苍白,显得极不健康,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很普通的西装,领带打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莎娜丽娃面对各地各方雪花般飞来的问询,忙于安抚,焦头烂额,而正当她忙着处理流言的时候,事态再次发生了变化。
临近天道峰,一股巍峨雄伟的气势,扑面而来,夏启几人就算心急,也不敢冒犯了天道宗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停下来,打算收起火焰战车。
米利西奇当初和兰比尔约定好给钱的时候也是先给一部分,剩下的六成是回到波士顿之后再转过去。
而最佳第六人也属于一个超级新人,这就是公牛队的本戈登,能够在新秀赛季替补的身份出场场均拿到15分,这在很多成名已久的名宿眼中看来都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王锦凌双眼无法视物,连稷下学宫第一关都过不了,不过王老太爷在这里取了个巧,稷下学宫并不要求学子说,自己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所以王老太爷并没有明说,只让人带王锦凌去稷下学宫报名,然后参加稷下学宫考试。
却说玉姐出了慈寿殿,即转往崇庆殿里去。皇太后迁出时,崇庆殿内凡她喜欢的,皆搬了走,徒留些个粗笨家什与不甚喜欢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着。玉姐迁出之前,崇庆殿大修过,皆照着玉姐喜好来。
“这法宝对于你,恐怕有着极大的帮助!”苦雨帝者拿出那舟形法宝脸上也有些肉痛,显然那地阶高级飞行类法宝,即便是帝者都极为的重视。
待要凑局,却叫林老安人与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数月,到八月桂花飘香时,犹只瞒着苏先生。
303【肝胆皆冰雪】
“当时太医院的院正和院判异口同声,说父王是沉疴痼疾积重难返,可是二娘告诉我,父王身体一向康健,纵有宿疾,也断不至于在壮年暴毙!母妃更是因此而心碎神伤缠绵病榻,不过三年,也随父王去了。”
姜璃语调虽轻,但是薛淮能够体会到她内心汹涌的悲痛,只不过她强行压制着,没有刻意在面上表露而已。
这一刻
“不要!”安元志叫了一声,也顾不得面前燃着的熊熊大火了,直接就往火堆里扑去。
“你想杀我?你杀了我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阿鼻的目光平静的看着雷鸣科似乎是在说:如果杀我对你没有好处的话,我想你不会愚蠢到真的会杀了我的。
一路直上,美不胜收,顿扫这一路来的疲乏之感,二人相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估摸着又走了半个时辰,楚山忍不住问道:“逍遥宗号称天下第一大宗,怎么走了这般久连个巡山的人都未能撞见”?
“也就是说只要将数码宝贝世界恢复原样就可以了吗?”阿武问道。
这次的低吟跟刚才的低吟完全不同,刚才是带着痛苦的,这次恰恰相反。
最厉害的毁天灭地已经被燃燃释放掉了,末日审判不能用,地狱火是单体的,没效果,释放森林她又觉得麻烦,不能做到一步到位。
“超神矩阵”阿卡迪兽大吼一声从两个肩膀和无数的触角中发射出强光照向面前的太一和奥米加兽。
徐可薇在这里住了大半年,自己的旧东西几乎没有,大多是新添的衣服。宛情对这些倒没多大留恋,叫佣人用箱子装起来,暂时放进了储藏室。
“恭喜不死火妖成为伊利安的城主!”临傲过来示好,连乾坤帮派的帮主和苍狼破都过来打着招呼。
陈嫣嫣是舞蹈老师,与人跳过无数支舞,但是与楚南跳舞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心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发出了默认般的回应,同时在腿上用了一点力气,让他压上来的那条腿陷入到了裙子里,沈林风似乎明白了什么,手开始变的有力,在我臀部上面,抓住了光滑的裙子,一点一点的开始把它们提起来。
尹若君斜眼看着沈寒落,语气嘲讽:“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吗?”似乎他不是被绑架的那一方,而是能主宰沈寒落生或死的君王。
莫溪眨了眨眼睛,四周突然转黑,一排排豪车都安安静静的停着,停车场里还有许多人,都在兴奋的议论着什么。
我一直以为沈林风会对我好好的,不管我对他发多大的火,他都能温柔的照顾我。
从秦木年吩咐彭遇做事的随意态度,就可以看出彭遇跟秦木年关系不错,如果关系不好,秦木年怎么可能让彭遇去看门外是谁。
那该怎么办?我必须要到里面去,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苣国王墓,但是总归要试一试。
“原以为这些魔族多难对付,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典沧海一脸得意地道。
我是笑着对李飞扬说出这句话,说真的,看见李飞扬和娘娘腔此时铁青的脸,我心里是要多爽有多爽,把敌人踩在脚下的滋味的确很过瘾。
听到那脚步声,陈肖然将手中遥控器放下,微微侧过脸,一侧过脸,他正好对上庄淑华出神的视线。庄淑华脸颊一红,赶忙移开视线。
前半雪地,正如同天所预料的一样,他和身边的这些火类型的属性玩家差不多就是过来打酱油的,全部都只是在一边看着。
304【玉簟知秋早】
薛淮抬手擦过方才被姜璃柔软唇瓣触碰过的脸颊,面上维持着病容带来的虚弱与冷静,对姜璃说道:“殿下,她们定是担忧我的伤势,还请殿下恩准她们入内探望。”
姜璃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她仅有的温柔都展现在和薛淮独处的时候,所以即便她对薛淮毫不遮掩的动作略有些不开心,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出那种拈风吃醋的举动
宫主择选日定于四月二十八开始,而在四月二十六的时候正法宫内已宾客满员。正法宫五里外的古道镇上客栈中亦是人满为患,热闹程度丝毫不压于过年节庆。
当然,虽然有点甜,但也是有点怪异罢了,倒是没有达到喝不下去的地步。
我的声音比较大,周佩玲听了个大概,估计也怕她那宝贝儿子真犯傻‘逼’,她示意我给他报地址。
被四贞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乌希里虽然气得脸都变了,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漠北的夜,没有暖气,很冷,冷得在营帐外站岗的两个汉军,不停的搓着手掌,摩擦生热。
只是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而逐雨的眼泪亦是怎么也忍不住,可是,为他护理伤口的双手,却是丝毫没有颤抖。
福临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后孟古青笑面如花的模样,心头便是一震。
他就不写,定睛看着她暴露在外的一断脖颈,脖子上挂着一条奇怪又不好看的链子,而且她好像被晒黑了。
“哈”字尾音未落,包间里瞬间传来郭沉弈“嗷嗷”的惨叫声,却是秦落凡站起来将他修理了一番。
终于,她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更让人刺目的,是她唇上与唇角的血液。
耿会长也没再耽搁时间,正式宣布大赛开始后,便坐回到位置上,注视着前方。
她们这样,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还指不定会牵连了张、陈两家,让人以为他们和赵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米香儿隔着窗口,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医护人员正在为云老虎处理伤口……云景庭却执着的只望向她,嘴角挂着欣慰的弧度,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回家吧”的手势。
宋晓辉显得很平静,面色如常,这次黄海的阳正集团事件之后,宋晓辉就意识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胳膊才伸出去一半,就被人凌空抓住了,使劲一扭,掰到了身后……立刻,屁股上就挨了两脚。
虏寇距他们九边各镇极近,近得随时都能袭掠边关各府州;但又离他们极远,远得这百十年间大郑朝廷都不知虏廷内部世系代序,大汗姓名、战绩,有什么名将能臣云云。
而且最开始她并不打算说话, 但那句话好像就在喉咙口, 她一张嘴就直接说了出来,仿佛以前说过很多遍。
众人给它定了名,画了图,就地开会研究如何授粉:这株珍贵的母本不敢移动,必须取正在开花的品种水稻来就它,且必须速取速授,免得失活。
叶璟珩看她这副模样,自然也知道她的想法。叹了口气。搂着她的手臂微微紧了紧。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先给他们安置进正经房舍里,再有逐日领钱领吃食的地方,人心就定了。将来到这房子能坏的时候,只怕这归附的边民早过得和汉中一般富庶了,还怕翻建房子么?
虽然他还无法战败对方,但是至少可以在对峙时,拥有与之对抗博弈的能力。
305【花面交相映】
姜璃来到薛淮床边,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强势,反而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薛淮。”
她的声音很轻,缓慢又认真地问道:“昨夜在船上,你推开我时,可曾怕过?”
薛淮心里清楚,姜璃此问不是在问他是否害怕死亡,而是在那一刻心里是否有一丝害怕会出现生离死别的情况,也就是说是否会
话说,这个年代可以带孩子们去的地方也不是特别的多,而这里公园中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在林瑾玉看来,要比现代社会的还要好。
两位仙童一听立刻炸毛,前爪按在地上,高高的翘起屁股,尾巴直立,身上的毛都炸开了。
“没关系,有教练,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哥哥在吗!”洛黎晚说道。
苏远道本以为大伯会去把王妃追回来,可是……有足足三年的时间,大伯居然什么都没有做?
“我,我,罗儿现在都是爷的人了,自然是都听爷的!”咬牙,娇嗔垂首,好似骤然连呼吸空气欲望都没有了。
“麻烦让一让。”洛行看着面前有些呆楞的李青青,轻轻地将李青青推到了一边。
吴侍妾……她虽然嫉恨她,但没有对她下手呀!怎么好端端的会死了?
“八楼的那些房间我们也没动,都是区内高层们预留的房间。”吴豆这是留守出经验来了,不知从哪掏出本簿子,有模有样的给闻人诀介绍起大致情况来。
洛行昏过去的最后,似乎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那么烫,烫进了她冰凉的心底。
随着虚洞碎裂,昊阳的铠甲出现了裂痕,散发出的魂力波动也弱了很多,可就算如此,那铠甲依然不依不挠,在虚洞碎裂的同时,不等火焰临近,便再次幻化出一个虚洞。
宋如玉面色不太好看。只得歇了兴师问罪的兴头。赶紧让把公子搀扶回去。
她可以拿一亿出來。就可以了。到时候如果她不能好好的管理的话。可以找宁宁嘛。宁宁这么聪明。应该也是会做生意的。她不怀好意的看向宁宁。宁宁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无缘无故的起來了。
要抢他的东西,你得掂量一下自己家族能不能承受被秦锋报复的后果。
林思贤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实践一下,便依言将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郑先生!”邹汶怀走遍各处,才在赌厅附近找到郑佳纯,不由皱起眉头,心想郑氏家族培养的精英接班人,定力不会这么差吧。
并没有预料中的剑气对撞,在青年弟子斩出第二道剑气的同时,他听到了一种石子的碎裂声,好像他劈斩出的剑气,仅仅砍碎了一块石头。
就像在无形中引导着噬脑尸虫冲入指定的地点,神奇得不可思议。
这个男人唐宁安不知道怎么来形容,或许是因为她喝了酒的原因,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长的真好看,可是要说哪里好看。唐宁安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好看,竟然一点也不比冷昊轩和程非凡这两个男人差。
在这保时捷的旁边,还停着几辆车子,都是奥迪奔驰,不过跟这保时捷比起来,就显得差了一个档次。
对此,韩毅自然是让刚到来的严元仪向张辉说一下,让他给自己安排层次高一点的拳赛。
虽然李牧已经去世,但赵王嘉仍旧和秦国使臣姚贾结成同盟,双方约定三个月后共同伐魏。
此刻赵乂的血海上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幕,那种光幕就好像阳光在蒸发水分一般的从血海中不断汲取血气。
玄灵鬼胄刚一出现,盔甲立刻蜂鸣几声,好似许久未见的朋友一般与玄灵鬼胄相互缠绕在了一起。
裴几川道,这个我知道,只是不知用什么药能彻底驱除她所中寒毒。
即便是朝廷、信王等人已经利用此事儿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已经开始对此事儿搁下不再理会,但白秉忠依然是一副不依不饶,定要让叶青给一个说法儿,还范念徳一个公道。
“你生孤城的时候,你的夫君可在你身边?”白纯眨动着明亮的眼睛,俏皮的问道。
“咦,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被别人打断自己说话,胖子有点生气,又有点惊讶。
无支月为难道,可是眼下没有比架仙的线索,我们如何能找到他呢?
那个少年,以骄傲的姿态来到了秃噜族的领地,他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把那只收有三头猫的银铃自精神世界召唤出来,抬起右前爪,轻轻一托,立时一只在黑暗中散地着淡淡光晕的银铃出现在它爪中。
玛诺洛斯之血催化着术士们的情感,他们在邪能的浸染下,情绪开始出现失控的状况。
而且,为了确保大家都穿得下,衣服都做地挺大,又因为用贝壳做的纽扣不便宜,这衬衫的扣子都是布做的……后世的校服时常被人抱怨,但真要说起来,绝对比这衣服好看。
一望无际的农田,脚下的路,绵延的也是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
释天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定然是要去的!否则,自己不就成了胡搅蛮缠的不讲理又没办法的混蛋了嘛。
在这片森林中生活的一年,它早就明白了动物世界的环境比起它前世所处的环境更为残酷。每个动物生存都不容易,过得十分坚辛。
大家急于摆脱人脸的阴影,纷纷爬起来帮忙,也为了能早日考完这场试。
她双手对准大坑的方向,用力一抬!僵尸王和骆家翔就升了上来。
在金钱猫发现太阳神的踪迹后就一直在追捕太阳神,使得太阳神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逃命,竟然没有机会提升实力。
不过它到是对此不是太过在意,那股力量也只是对普通王者级有震摄力,对于能调动整个宇宙规则力量的不朽之王来说却不算什么。
“城主大人,琳卡是不是有事情了,以至于没有来。难道是被那些士兵给扣押了么?”一个手下担心的问道。
“叶公子,你想要干什么,你刚才还不是不屑于吃这个的么!”萧成汐简直有些拿这个风是风,火是火的叶知秋没办法了。
俩土人只够来得及惨哼一声,随后晃悠着全是血的身子,噗通噗通落到河里了。
306【共明月】
小半个时辰过后,沈青鸾亲眼看着薛淮入睡,才放心地走出卧房来到外间,徐知微和芸儿一直等候在此。
三人正欲去向姜璃辞行,苏二娘却走了进来,看向沈青鸾轻声道:“沈小姐,殿下请你过去叙话。”
沈青鸾示意徐知微和芸儿不必担心,对苏二娘恭谨又不失分寸地说道:“烦请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卧房
螺旋桨高速旋转起来,发出轰鸣声,铁鹰开始朝前行驶起来,看来一切比较顺利,上官宇还在心里担心,一旦升空,如何降落。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天穹的乌云随之崩坏,可以清楚的看到有着光辉照耀四方,那璀璨的白光逐渐的开始暗淡下来。
“杨总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史长东直接朝着杨婉灵跪了下去,痛苦说道。
就在这时,雄鹿在穆林的示意下,内线控制住篮板,做好补位,外线以高速的轮转换防,封堵住勇士外线球员的进攻。进攻只有一条思路,那就是拉进泥潭里,困住勇士的脚。
杨鸿业这一手,也完全将那些蠢蠢欲动给震住了,没有人再敢上前。
两天里,她不下百次的听见过这个名字,名字很好听,他说她很漂亮,有多漂亮?有我漂亮么?他们很相爱,可为什么又会分开?他很想她,她此刻会想他么?
上官宇琢磨着,这可怎么办呢,虽然有支援,但是敌人也有支援,而且敌人的战斗力更强,这样混战下去的话,龙国人必定会伤亡惨重。
所以上官宇提醒他们装甲车,要时刻提防,这装甲车要是被电蛾来上一发的话,可真够喝一壶的了。
死亡固然可怕,但是又饿又困又累又渴的等待7天后的死刑,更可怕。它们没有选择,只有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来自于系统无情的抹杀。
欧阳爬起来,尽量让自己不扑上去掐死紫蝶。主要是如果他扑上去的话,死的还不知道是谁。
什么?凌学长他们也知道,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太荒唐了,亦宣回过神就看到艾丽莎痛苦的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在看到宋澄的第一眼起,吴杏儿就曾经跟宋澄做过对比,但是她却无奈的发现,自己的身高和身材都似乎比宋澄差了那么一点点。
“嘭!”一声闷响,刽子手已经弯腰倒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变成了一只弯腰的虾米。
楚合萌刚刚换好一条裙子出来,不偏不巧,也太偏太巧,刚刚听见这三个导购的对话。
顿了一下又说:“这毒很厉害,我找来的医生只是碰了下他的胳膊,现在整个手都肿的下不去。
保安部经理被训斥的颔首不语,邢浩东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对讲机,扔开了他,然后直奔酒窖的大门冲去。
紫蝶突然一拍桌子,吓了欧阳一跳,自己就说了一句话,难道就要被杀掉了咩?
“他在……”不等回答她径直一间间去踢门而入!只因之前收到线报,未婚夫来此鬼混,她便闯来突袭检查。
而是,这些人成绩好的学生,学历很高的人,他们多了很多的选择。
无尘跟着云渺渺前往摩洛山脉,两人裹得严严实实,无尘没穿袈裟,他跟云渺渺一样的打扮,都披了一身黑色斗篷,无尘不太明白,为什么云渺渺要要求他穿成这样。
白新自顾自的离开,云渺渺跟在他身后,自然也享受了同样的服侍,只是并没有侍从掌灯引路。
307【静水微澜】
京城,内阁。
这片位于皇城之内、看似简朴甚至略显逼仄的建筑群,便是大燕王朝的权力中枢。
每天来自各衙署各地方的紧要公文如流水般汇入此地,交由五位内阁大学士批阅决断,其中关乎社稷安危的要务更需呈递御前恭请圣裁。
偶有例外,则是天子将封疆大吏的密折转交内阁阅览,令阁臣们预先筹议。
所有人都在仰视着祭天台上那道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身影,赞叹着苍梧的这任掌教无双的风华和无量的前途。
“说了,我们是朋友,朋友见的相互帮助,不需要计较这些。”轩丘鹤说。
就在离莫枫规定的时间还剩下十秒钟、对于干不干掉老吸血鬼莫枫心中在做最后挣扎的时候,老吸血鬼终于开口了。
“没错,我林猛也不喜欢这种只会耍嘴皮子。以为喝醉了念上一句狗屁诗就能怎么样的了。所谓的雅,狗屁不是。”林猛跟着冷笑。
“是呀,姑奶奶,我丈夫姓罗,叫罗志勇。”说着,方萍英还故意将他们家乡下的地址很详细的说了出来。
陈韶华撇撇嘴,皱眉说:“到底叫什么吗?”说话的同时,不管孟亭伟同意不同意,已经推门进了屋里。
“前辈,之前说‘兽仙台’从未显于人前,那这次这高塔和您,又是如何会出现的?”云淑实在不愿让宸沐在此时此地来直面“玄祈的秘密”,只能硬着头皮打断了兽魂的话。
轰隆隆!大海震动起来,一片令人心底发冷的阴影从海底掠过,接着,海面炸开,一株株庞大的树木钻了出来,相互缠绕聚合,茂密的枝干舒张开,遮天蔽日,将战场彻底围住。
感觉到马歇尔右手的异常后,莫枫非但没有松开马歇尔的手,嘴里说了声“别动”后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了起来。
周云梅见状,真怕许荷就这么死了,她看了许荷一眼,然后伸手慢慢去探许荷鼻下的气息,还好,还有气。
我抚上他鬓发的手顿在了那里,心中沉闷起来,只略一犹豫,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柔的按摩着。
“将军庙在什么地方?”,杜月笙扭头问陈君容。他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将军庙,陈君容在这个炒货厂住的时间远比他要长,而且又是经常性的外出,或许她会知道这个地方。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按照惯例月娘该来了吧?”东篱看了看怀表,王月娘每天将都会按时过来替她把脉,风雨无阻,大概马上就会过来了。
如果谈及合作的事情,在合作上,其实就带了一定的目的性。而今天帮助傲天的事,从很纯粹的友情帮助上,就要划分到一个带有目的的帮忙上面去。不带其他目的,这才是情谊。
“我本想等到遇上修炼的瓶颈时再服用,可我修炼夺天造化功原来都颇为顺利,所以这颗汇元丹就被我留下来了。”秦梦灵颇为得意道。
随着接连六声巨大的轰鸣,东边的城墙被那并驾齐驱的四架攻城锤下轰然倒塌,露出了一个足有三十来丈宽的巨大豁口。
“没错,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一个一个得将其他门派连根铲除,但是这也只限于仙魔大战中,要知道其他门派在自己的驻地都有自己太长老,他们中就有不少真仙级的存在。”龙婆说。
“鱼肠剑,没有想到这把剑落在了你的手中,可惜的是要是五百万年前你这把鱼肠剑我还会有所顾忌,可是现在还有什么神器能真正威胁到我呢!”橙煞子一眼就认出了徐洪手中的鱼肠剑,不过他还是不屑一顾道。
“不急不急,你这店里不是还有别的阵法吗!这样吧,你就把你这里各种阵法中你自认为最好的统统给我介绍一遍,如果好的话我就全部都要了。”徐洪摆出一副大顾客的样子,身为豪爽的提议道。
“不!您是我奶奶!谁敢说您是奴隶我他妈废了他!”子爵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正算是搞明白了,自己说什么,对方必定接什么,反正是咬死要和自己攀交情了。
苏倩看着自己的英雄,心里涌起一抹柔情,这便是她的男人,托付终身的男人。
一道无形的力量直接把陌离身上的衣服全部炸成了渣渣,那一具雪白曼妙的娇躯直接暴露在了鬼王的面前。
于是乎,韩烟柔正好将其谈话的内容听了个一干二净,清清楚楚了。
江伊雪最喜欢五颜六色的鲜花,看见叶枫手捧的鲜花,立刻挪不开目光了,将鲜花接在手里。
一般情况下,使魔都和主人息息相关,没有主人提供的魔力的话,使魔就无法自由的行动,就好比从者,从者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另类使魔,如果没有御主提供魔力的话,从者甚至会直接消失。
“那个黄晓天必死!”恶魔集团的某位首领非常震怒,这场直播给人类原本那绝望的心灵一颗复活灵药,让他们见到了希望。
“那就不奇怪了。”沃尔夫擦了擦打呵欠打出来的眼泪:“话又说回来,这跟我们其实也没啥关系。我们这还被扔在这里没人管呢!”众人笑,却也不觉得沃尔夫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妥。
308【各有所求】
听到欧阳晦郑重的话语,宁珩之微微颔首道:“次辅言之有理。”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欧阳晦亦不再追问对方的看法。
天子之所以将这两份奏章交给内阁商议,并且没有亲临或者让亲信太监旁观,自然是因为这件事让圣心烦闷,所以内阁需要拟定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为君分忧。
而天子烦闷的缘由,无非是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熊怪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那硕大的拳头如暴雨一般朝我轰击而来。
因为现在权势集团的问题,真的是越来越严重了。如果再找不到投资人改变现在的状况,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失落的洋洋听到苏亦晴的话之后,一双眼睛立刻看向了家门口。
等会,你现在难道不急着跑路了吗?身在异国他乡,苏舟总归还是有点家国包袱的,毕竟,他和卢卡斯约恩其实不怎么熟,所以,哪怕再怎么在心中腹诽,表面上还是要客气点的。
只见那娇滴滴的声音才刚刚落下而没多久,辛无情是罗衣裙摆,无比优雅走了过来。
“呃……”我脸色一黑,乌龟你丫的还能逗点么,我们前不久才见吧,你丫的还好久不见。
或许他们依旧还能够和“皇太子妃明爷”保持如前,但是如今大家对神屠云天,更是敬而远之了。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兜子水果。
曹老婆子过的日子,比她前世在曹家过的日子还要清苦悲惨十倍百倍。
“不知道?”我一愣,其实我心里也想过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肯定自己去取了。
但是,信奉科学的那些人还是高估了科学,以为科学是无所不能的,从而掉进了“科学主义的”陷阱。什么是“科学主义”呢?简单来说,一切对科学宗教般的信仰就被称做“科学主义”。
低分局中,线上对决基本都是各种技能瞎丢,刘峰也不敢点金钱。点钱的话,脆皮的刘禅很可能被对面一顿胡乱的瞎打给打蒙。
她的瞳孔中闪出了明亮的火光,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的深邃。
当下就在杨百福不在场的情况下,方天泽给写的卖身契,杨满仓给做的见证,然后董氏杨培礼都按了手印。
“安总?好久不见了。”霍北骁和顾南音走上前去,和安墨礼貌地握了握手。
“报告!”就在于建华说着的时候,何少卿的警卫员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
荣安殿后面是一个大花园,里面种着各个季节的花卉,保证四季都能赏花看景。
龙龟的头颅酷似龙首,长满鳞片。但这头巨龟的头颅却保留着原生态,赤红色泽,粗糙如岩土。从巨龟的腮帮两边,还突出生长出了两截粗壮的象牙。
连续五轮下来,最好的成绩出在第三轮,有四组将战斗傀儡炼制成形。其中,一组的傀儡坚持到了十几个回合,忽然自己冒烟,当场动弹不了,被冰雕卫士轻松收割。
这种冰与火的融合,瞬间刺穿了我的灵魂,让我再一次迷失了自我。
星云并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长条形物品,对准纳斯克和伊莱恩正在收拾的金属甲虫尸体。
陶雅玲和米玛的采购过程就没那么和谐了,一路争执,说起来两三年来两人的争执都没这么多,主要还是消费观。
309【火上浇油】
当宁珩之开口应允之后,段璞和韩公宣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和他们预想中宁珩之会凭借在内阁的优势直接定下决议、再设法影响天子的手段大相径庭,目前宁党在朝中仍旧处于上风,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中间不会出现意外。
虽然心中满是不解,段璞和韩公宣依旧没有公开质疑,这些年他们已经养成
素素又被呛住,面上如打翻了颜料板,五颜六色,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盯着他的脸竟说不出一个字来,顿了良久才酝酿出一句,讪讪道:“那样多没面子!”无奈大势已去,这等理由不成气候。
他笑了笑,有些苦涩。此去,应当是要费去一段时间,再相见之时,便是千年。
“哼!”黑暗魔法师冷哼一声,黑色的光芒,从体内暴射而出,化为一把漆黑的长戟,长戟之上,邪气来回萦绕,极其诡异。
“煮熟的鸭子都可以飞呢!我知道了,你就是爱我不够深!”釉湮赌气地转过身,任凭穷蝉怎么哄,就是一直嘟着自己的嘴。
这也是牧天无法持久作战的根本原因,如果不灭之力如曾经的混沌原力般在体内生生不息或者在身体这座无限的宝藏得以开发的话,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必再畏惧任何层次的挑战。
泥泞的地面上泛着淡淡的血色,忽然刮起一道劲风,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來,惹得四人忍不住眉头大皱,月神更为不堪,直接捂住了鼻子,半晌之后劲风呼啸而过,才敢放下手掌。
林沐沨把捆缚好的茵茵放在暗黑邪龙身上,接着,几人再度启程。
眼看着黑脸都走出十几米了,哈士奇这才有些慌了,赶紧扔掉手中的武器,学着黑脸的样子双手高举着从木垛后面跑了出来。
“晴晴,你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敢保证你去了,一定会喜欢上那个地方的!”杨景辰目光闪烁,一丝贪婪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五师兄,你没事了吧。”付人峰看着缓缓睁开双眼的骷髅男子,轻声问道。
蓝祈对空间法则的操纵显然更加得心应手,她伸出修长纤细的手臂,直接探入水镜之中,一股强劲的空间力量喷薄而出。
而现在这些实力不够应龙卫级别的军队也开始被编入后勤了,按照简钝的说法,他们的实力太弱,战斗意识也太差了,和南疆的魔物打,根本就是在投食。
白音离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苏三的鼻尖上,瞬间白了一块,苏三还不知,惹的白音离哈哈的笑了起来。
这四年少有斗法之时,空闲的时间全都花费在灵气的打磨上,丹田双鱼中的灵液愈加精纯,黑鱼气息也受到五行灵力影响,变得越来越强势、越来越浓郁。
他会说,三长老一家待你好,固然是因为心地善良,宽厚大度。但也是为在多争取一份资源、一分产业,测出资质后仍愿意收留你,又能全了他们美名。
韩越不明白哪里好笑,但是几乎是本能的,在原有的距离上,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陛下,翟义已经起兵了,攻破了许多城池。中原的诸侯王们大多响应!”王舜奏报道。
乾坤在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就提醒屠灵、诛灵带着获救者先跑一步,自己留在原地等待少年说完最后一句,动用匿迹分影术卷着他跟了上去。
310【一败涂地】
三天时间似快实慢。
江南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京城,天子下旨召集群臣于文华殿廷议的消息也传扬开来,这自然引得京中暗流涌动。
首辅、次辅乃至其余几位阁老和各部衙堂官的府邸,这几天访客不断,有人暗中打探也有人私下串联,显然是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漕运一案或许是改变朝堂格局的天赐良机。
就在这样
但是,终究也毕竟是免费的嘛,无所谓,楚沉倒是本着浪费的心态,直接将那突击步枪,完全不管,他的精准度还有打击度,就直接当霍霍使用了。
宋老太太的命令自是没人敢违抗,棍子都是实打实的打在宋太太身上。
只是……不知道安家的人,又会给她怎样的难题,这一次……她还有什么筹码让安家的人不跟她计较呢?
“你体力还行吗?如果想杀进前十,就右边这条!”丁硕果断做出选择。
沿红叶纷扬的司药街北行,途遇一尊巍然石雕。雕像高冠博带,手捧竹简,风骨秀异,仪态儒雅,有飘飘成仙之感。
六人,一个队伍,自成一方天地,与周围其他乱七八糟的声音,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面对这些,杨皓轩也只能不断闪避着,从左边跑到右边来回奔跑,不过杨皓轩还是低估了幽冥蛇,还是让那幽冥蛇给狠狠的咬住了。
实在是,这十胜十败论和苏劫说两个月就能攻打下东郡的言论太心惊了。
当天晚上,法妮没有离开房间,夏尔亲自带了晚餐送过去,却遭到了无声的拒绝。
“明泽,别怪紫玉了,我是装的。”沈明贞难得的有些得意,看她装得多像。
“大人,我也想去。”阿峰战战兢兢的说道,眼睛都不敢看佑敬言。
原来韩炜的中军人马,都用车辆伏路穿连起来,围得宛若铁桶一般,不能攻入。
因为名义上,吴用此时已经攻占了济州道,而高丽是郡县制,因此,吴用自称郡守。
这个老太太穿着一身蓝色绣黑色线的寿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子上镶了一颗绿色的玛瑙,老太太一脸的皱纹,皮肤黝黑,嘴里的牙齿全都掉光了,嘴唇往你塌陷着。
“武浩见过师尊。”见是沐春华,武浩自是一脸喜悦,连忙将其请进房内,安排好一切。
张元昊和辛邯同时一惊,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一抹隐晦的贪婪之色。
楚风不动声色,他只是轻轻的将右手伸进裤兜,从里面掏出一盒黄鹤楼香烟,淡定自若的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圈。
在场之人都有些迟疑,张元昊只得稍稍显露出练气圆满的境界,这才让一人将信将疑地跑去叫人。
李泰突然猛地起身,将身前所有的东西扫落在地,眼中的怒火中烧,不复他一直以来的儒雅之姿。
“我不发愁逮不逮得到,我担心不能把它活得好好的逮到。”新哥叹了口气,把望远镜放到了一边道。
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去移动那些坍塌的建筑材料,因为一个不慎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到时候所有人都会遇到麻烦就坏了。在没有接近那几名被困者的时候,只要他们还可以前朝,就不打算轻易改变里面现有的情况和支撑结构。
看到又是古天尘,胡院长二话不说拿出手机,又拨通了精神病院副院长的电话。
房门突然打开,岳绮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放起来的天王令,完全不受控制地自己飞向了门外。
311【绝处逢生】
文华殿内,死寂如渊。
宁珩之先以一番直指要害、重若千钧的质问,令所有鼓噪者鸦雀无声,紧接着又将责任揽于己身,这看似谦卑的举动将站在他身旁的内阁次辅衬托得高下立判。
欧阳晦深知自己已立于悬崖之畔,纵使他从始至终未曾表态,但罗珣等三人皆为其门生,在天子眼中这便代表了他的立场。
此刻他已
逸面‘色’煞白,看眼看着冰针朝自己飞驰而来,强忍着身上的伤痛,才勉强在身前撑起了一层免疫屏障,从而夺防御住了这一攻击。
金属重新回收特别是珍贵秘银损失最少。两柄剑加添加一部分材料就可以重铸一上圣阶宝剑。
“那个……”白羽慢慢的从石门后探出头来,尽量将身子影藏在门后,询问着在石门外悠闲的喝着茶的尚惊天。“这个衣服怎么穿。”白羽感觉自己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每走一步,周身的金色佛光荡漾,脚下生一起一朵金莲的虚影,宛若一朵朵金莲托着他的脚步。
临枫正说着,可就在他刚刚躲避那一团虚无之火的攻击时,炽汐居然就这样在他身旁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朝堂只是的男子一个个心中都将风无忧这个右相骂了个狗血淋头了,恨不得将其祖坟都照顾一番,不过此刻再说也无用。
花佛得到了拒绝,但是并没有恼怒,而是继续保持着微笑,如果陈曹一口答应下来,那就不正常了。
炽汐低着头,将桃瑞丝微微举起挡在脸上,结结巴巴的掩饰着自己心里那份莫名其妙狂躁跳动的心。
解决了这双头蛇,罗毅也是连忙将目光扫向维克与伊露丽那边,此刻,维克与伊露丽也都纷纷拿出了底牌。
试试吧!白羽在前世就挺疯狂的,所有别人不敢尝试的东西,白羽都敢一马当先的冲到最前面,这也是为什么白羽会成为首席杀手的原因。
“其实我们是来找人的,我们要找一个叫居星华的人。”凌云皓继续说道,反正都是要问路,不如就在这里问了,毕竟难得遇到一个知道昆仑古境的人。
尤其是每到晚上,他就好像是被被动驱使一样,回到自己家中,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当他想要逃离房子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办不到,不管他如何逃,却找不到门在哪里?
今天是约定好交货的日子,染烟掐着饭点过来的,上次勇敢的尝试了妖兽肉之后,染烟发现似乎这东西也没有那么的可怕,完全可以当做普通肉食,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理负担了。
虽然只有一道菜,但是好在分量很足,而且这里环境就这样,能有得吃就已经很不错了。
两人又简单的聊了一些事情,等到咖啡喝完了,两人就分开了,各回各家。
“不自量力!”苗卿倾仿佛没有看到朱康成一般,只是轻轻的摇了一下手中的凤羽扇,不偏不倚的打在剑尖上,剑尖一偏朱康成也跟着一个踉跄跌开好远。
“这……这是怎么了?”凌云皓颤声问道,叶娜娇崔广武都是他很好的朋友,可以说他能在凤鸣山秘境这么顺利的留下来,少不了他们的帮忙,一直以来凌云皓都是把他们当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凌承发现,自从认识了穆楚,似乎世界上多了很多他凌承也办不到的事情。
312【拨云见日】
当欧阳晦主动提请南下,宁珩之素来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现出几分波澜,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在漕运系列大案发生后,宁珩之便已做好筹算,先引得次辅一党出手,再利用暗子煽风点火激化事态,如此一来天子定然会对欧阳晦愈发不满,即便沈望和清流党人出手,天子也会逐渐倾向于息事宁人。
这个时候宁珩之只要
席卷星空的滔天巨浪,一闪而逝,似乎被某种力量镇压抚平,星空再度恢复寂静。
她现在不缺钱,也过上了当初自己想的生活。可是,在简立行面前,她却觉的少了点什么。
“那月圆先告退了。”月圆说完,未等到回应,便忙不迭的退下了。她可不想等公主把她发配到厕所。只是这应该算是大事了吧,可是为什么公主的反应会这么的平淡。
“你是不是拿过魔兽什么东西,所以它们循着东西追了过来?”雪萌点破魔兽的目的,蹙眉看着刁曼蓉。
对他来说,苏夏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这里的主人,说得难听点,自己是在别人家白吃白住白治病。虽然他有信心回到帝都后能够千倍万倍回报于她,但此时此刻,说什么却都是多余。
海面有一只金灿灿的鱼儿跃起,若是那洋鱼族君主在此,定会欣然颔首。
抬头,这才发现,她的额角破了,脸上全都是血,已经从眼角一路往到流到了脖颈处。米白色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
可是她就算这样拼命地安慰自己,为什么一颗心还是会忍不住揪心的痛呢?
苏夏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平日里除了替镇上百姓治病换取生活所需物品外,几乎是足不出户。
它们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个卑微蝼蚁,也敢在它们面前吐出如此狂妄厥词,简直无免死罪,不能饶恕,必须千刀万剐灭杀之。
潘金莲听了,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拉拉武大郎的衣袖,示意要走了,武大郎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武松一步上前,董超薛霸从腰间拔出朴刀,武松踢出两脚,啪,啪,两把朴刀立即脱手,两人吓得面如土色。
她知道黎尘在聂唯失踪之后必会来找,可她已经觉醒了天界之时的部份记忆,还有部份法力。
他这五百万是用来弥补他没有在林风说好的三天内将五千万打到李婉公司的事情。
龚静思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奋力将历清河掀开,手忙脚乱的爬起,一手遮住大腿,一手挡在胸前,满脸通红,低垂臻首。
“太守莫慌!末将只需1万精兵,出城与卓严将军合流,必能击退敌军!”一名将令挺身而出。
孙铭她是见过的,准确的说,这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北海财富杂志上的男人她见过很多次了,当然,那都是在杂志上。
当五感再次回到李知时的身上,睁开眼睛的他目光所及环境已然变换。
陈二狗和猎户们把两个碗拿来一看,只见一个上面刻着“火攻”,一个刻着“用火烧”,其实意思都一样,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
我也怕,我怕这种在刀尖上吃喝滚爬的男人,怕这种连吃个海鲜都要被人拖去的生活,所以,我几乎可以确定,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鸡犬不留”崔青衣不是傻瓜,自然不会逞一时之勇停下来,脚下生风,往前跑去。
这时候,那边的石火也是无比狂暴的大吼一声,直接将那地狱火拉过来,一把将那地狱火身上的火焰吸进体内,而他的血量也是在这一瞬间直接开始恢复。
可是只要一抬头,看到叶轩笑眯眯盯着自己,她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焉了。
不多时,那血便是与战神银铠甲融入了,紧接着,那袖珍版的战神银铠甲便是见风则长,然后就覆盖在了谢振飞的身上。
就见原本还在他们眼前的楚云龙,在他们眼花的那一刹那,竟然消失了。
现在的王昊已经是看透了,不像前段时间,玩游戏的时候有些束手束脚。
只是这一回,他恐怕是嚣张找错了地方。那役灵环刚刚出现,他身后的两个天仙高手便都是脸色一变,立刻便抢上几步,想要将他拦下来,但此时已经是来不及了。
“好,那我这就派人给你在炎龙域挑选最好的马匹。”徐金鑫玩笑道。
面对沈炎这样的耀眼的天骄,林动居然也敢这么狂妄?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罗威说道:“早前宋家鼎盛时,黄伟暗地里和宋家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交易,如今宋家早已倒台,他虽说低调了许多,但还是会时不时的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所以,本来孟启的寂灭还是稍稍占据下风的,不过在慢慢的消耗当中,两人不断的将自身的灵气渡入了各自的杀招之中。
周润法和魔物瞬间交手在一起,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电视里的巅峰对决,一紫一蓝两道光在这片空间大战,比电影里演的还要牛逼,那不属于自然的异能力就像特效一样来来往往。
柳教主见众人都已经吃好,当下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庄昭雪给柳朝晖递了个眼色,二人也出了房间。
“结果是你没能追回那个叛徒,我要的是结果。”独臂人深陷的眼球毫无一丝温存,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一盏茶的时间,不可和尚收功,脸上红润了许多,虽然没有受伤前那样精神矍铄,更不似道枫那样,将五色佛手与九色莲花相得益彰,但重伤危在旦夕之下被五色佛手所救,保住性命也是机缘巧合了。
313【千里之行】
小半个时辰过后,御书房内。
天子面色平静地坐在御案之后,五位内阁大学士各自坐着一张圆凳。
宁珩之眼帘微垂,心中思绪翻涌。
虽然方才在廷议上并未形成最终的决议,但他知道天子已经有了偏向,盖因沈望所言绝非空谈,而是建立在详实考量基础上的务实之策,它跳出是坚持旧制还是激进改制的对立局面,
夏黎迎上对方的拳头,十分淡定的微微侧身,让开对方攻过来的身体,抬手照着对方的门面就是狠狠一拳,将人重重击飞。
希泽幽深的蓝色眼眸在此刻微微眯起,他的疑惑已经完全显现在面上了。
自己对他尽心?尽力,难道就因为自己看春宫图的?事情,地位就这样一落千丈了?
赐婚很难,但沈鸿又想成婚,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曲线救国一下呢?
“我去!”何易枝赶紧打断梁邵行,然后不服气的把一肚子怨气憋回去。
徐平脚下生风,根本不回头,但他一边跑,嘴角还一边往外溢血,显然受了重伤。
一璧又让宫人将宸贵妃的桌椅挪到了他身旁,几乎是和她并排坐着。
后来她长大了,能够追赶上他们了,只是能去追赶的人越来越少了。
周围一切正常,大船上除了禁军的高手,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分子。
她们压根就没有叫宋昭,等人齐了便一起用膳品茗,少不了也要闲话两句。
听到这些话,乘客们的情绪稍微平缓了许多,只要歹徒不伤害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甩了李子孝一巴掌后梁嫣委屈到不行,泪眼汪汪的抱着希雅转身就走。
看着这偌大的空间中这么多修士围绕着中央大概直径十丈左右的石柱,都在等待阵法的开启,希望在里面能够找到一点点东西,杨辰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的一份,狼多肉少,这里的人有几人能够活着出去呢?
“你确定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王少眉毛挑了挑,淡淡的说道,带着一丝杀气,他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让他怎么能受得了?
烦躁地转着中指上的戒指,金色的光环映在掌间的硬茧上,晕开一环金边。
果然,在大约几十息之后,当光幕渐渐消失的时候,他的药鼎开始有所反应,当那律动达到最强烈的时候,一枚通体雪亮的,闪耀着豪光的丹药出炉。
世界上什么都有轮回,一点点的顺着时间往前推移,要活着才能见证一切。轮回场上谁都沒罪,谁都想好好活着,有人作伴,有人独行,有人想活,有人想死,各种事情都有,所以为什么要放弃?只要來得及就都沒有关系。
同时破晓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也打出一道锋利的攻击,杀向杨辰。
因为被黑色的外套遮住看不见黑衣人的脸,不过听到这样的话那脸色应该也好看不到哪去。本应是这样的场景但是黑衣人说话了,“其实我的耳朵不是很好使。”语气依旧是慢慢吞吞的平淡,听不出来有任何的生气。
下一刻,他身体一僵,杨辰竟然忽然转身一掌向着他的脑门拍来。
尸家高手所用的,不是别的,正是尸家的两大手段之中的,逆转时间。
而古月剑宗老祖宗,他得讲骨气讲原则,他是古月剑宗的老祖宗,不能轻易屈服。
杀光了狼族祖师之外的所有狼人,至少卢珊珊现在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转完校园,也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了,他就走出校园,跑出去吃午饭。
叶飞那张老脸顿时红了,只感觉自己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游戏里的npc居然还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虽然已经飞了一日一夜,但姬天离着青丘山并不太远,依旧可以模模糊糊看到青丘山的模样。这股浩瀚威压来到青丘山之后显出身形,正是一身金黄龙袍,须发皆白的姬皇世家老祖宗姬皇天。
尽管他被沈强的结核分歧杆菌折磨的整天咳血,人也瘦了许多,但动手打普通人,依旧跟玩一样。
旁边的易颜也是有些动心了,因为速成的炼丹方法,对于丹元宗而言,确实很重要。
“掌门放心,所有弟子都在稳固修为,就等掌门一声令下,拿下整个玄州了!”玄诚子自信满满的说道。
让人难以相信,此时李曦竟然喜极而泣,哪里像什么人道之神。我看到这,内心里一阵喜悦狂涌而出,眼泪止不住的流。
就算资源再丰厚,难道还能比得上数十亿玩家共同登录的正式服吗?不可能的。
“这一,我自然是相信许兄你的。甚至我想以那东海龙宫龙王的精明,也不会相信钱塘江老龙的言辞。”李蟠摇头道。
这人虽然年轻,但是陈道年却把他当成贵客,以陈道年当下的地位与声望,本无须对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这般客气,但是,一想到这青年代表的是那位京城老首长时,陈道年就不敢怠慢。
猛毒沼泽之内,老树枯萎,杂草茂盛,地形崩坏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水洼。
那三名绑匪要逃出去就必须打开卷帘门,只可惜那卷帘门的遥控器握在中年骗子的手里,这时他们想逃又逃不掉,只是本能地冲到卷帘门那里往上推那门,只是哪里推得开,那情形很有点作茧自缚地味道。
而穆利斯也因为简杨的这一动作感到高兴,她主动坐到了自己的腿上,主动和自己这样亲近。
“别把电视剧当真,那都是假的。”韩伟一副老大哥的模样说道。
黎七羽攥紧了拳,泪眼模糊着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雷克无奈,只得也下水去找线索。
此时到处是桃花红,梨花白,阳光灿烂。京城的才子佳人们,最喜在这时候结伴郊游,出门踏青。
凤七七抿了抿双唇,抬眸望着君莫黎,她只是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吴用没有直接回家去。因为他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家里多了一个吵吵嚷嚷Q,他回到家里去,就没有个安生Q时候。在这样Q情况下,不要说静下来梳理一下刚才所找到Q那些线索了,就是自己Q爹妈是谁都有可能想不起来。
314【惩罚】
江南,扬州。
姜璃走得十分干脆,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只有在扬州的十余名官员前往东关码头恭谨相送,这里面自然不包括还在养伤的薛淮。
他回到暌违多日的同知官邸,在墨韵的婆娑泪眼和殷勤服侍中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虽然云安公主遇刺是震动整个江苏官场的大事,但是这件事并未对扬州地界的稳定造成太
毕竟现在的柔派手机的高端旗舰的定价如此之高,再加上相应高的利润率,给柔派公司带来的利润是非常可观的。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入魏薇耳中,她回头一看,正是陈旭安和郑遥知。
“就算你离开了,你们夏族还有周三宝在!”时空神殿器灵又说了一句。
此时网友们看着眼前的宣传海报后,也不免的感慨这一次的手机在后方设计采用了非常大胆的无框架的设计理念。
秦明心神一动,按照魔皇所教的方法,将自己的神念凝聚为了一个尖刺的形状,直接钻了进去。
这时亚兰已经走到石台的一边,看了看闪着冰冷光芒的匕首,看了看虚弱的许青让,这男人或许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不会看他一眼,这样也好,那些愤怒的,憎恨的,怨怼的目光,他早就看腻了。
她已经在酒店里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黑袍人影也不傻,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件事,毕竟,如果周正掌握完整的二品真意,就算他躲在阴影空间里,也不见得是绝对安全的。
十二月份底,羽震半导体全新的天璇10X1处理器芯片终于是完全的实现了第一批的流片生产。
方观一楞,接过一看,果然中间裂开了一条缝,他一接过来,那条缝瞬间扩大,然后很干脆的断成了两节。
见慕云澄已经没有大碍,狐一智又与千机山商量起伏魔鼎的事来。
而此时,这个传说中的地方,竟然就在自己头顶上,这让苏晨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黑暗中声音响起,老刘顿时止住了哭声,脸上呆滞一片,身边那个手握钢刀的黑衣人咧嘴一笑,手臂高高举起,挥刀砍向老刘的脖子。
青年手臂几次用力,可余超的身体纹丝不动。他疯了,看着妹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他没有犹豫,直接张开嘴,朝着余超的喉咙就咬了上去。
“生命之树,也将成为我的宝物!”混沌大帝眼中露出了炽热之色,冷冷道。
“靠,你们两个单身狗懂什么?等有一天你们也有老婆了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也许你们会做得比我还疯狂!”云昊懒得跟两人废话。
刚才在与梦境绿龙‘交’战的时候,这艘猎鹰飞船由于没有什么攻击力,并没有派上用场,只是远远地巡梭着,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对上了曾经还是并抗敌的玄微派弟子。
可狮心浮屠的黑狱骑兵马上就要赶到,自己的军队即将面临魔族军队前后夹击的困境,慕云澄与莫弈月迟迟不肯归来,此处早已不是大军久驻之所,若强行固守,只怕凶多吉少。
“你们三个想要干什么?要闹事出去闹去!别在我们超市撒野!”他们一边追一边喊道。
一向务实的叶修转身往瘟兽尸体残渣堆走了过去,他想找找看,这个凶兽之王留没留下一点好东西?
圣象之力,原本应该稳赢的,但是,现在,却被那诡异的光轮给吸收了。
缪琛默又想起了潘晋鹏对自己说的话,他那句:“江妹妹绝逼对你有意思,出手吧!”在耳边特别清晰的响起来。
念华把头一扬,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说道:“折腾了一夜,本姑娘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大踏步向城内走去。
见到苏伶歌,沈江城可是一点也不意外。男人的眉宇之间,全是对苏伶歌的嘲讽跟怨恨。在沈江城的眼里,如今的苏伶歌,早就因为一个男人忘了自己姐姐的死。
“不行,机会难得,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有办法揭开玉米古国衰落的秘密了。”陈子阳着急的想到。
展明心中感激,却未在脸上表露,沉睡多年的战斗意识被唤醒,他全神贯注地面对滚滚而来的黑雾。
不但要能寻龙,更要会点穴。正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地师大成的一个标准就是观龙知龙目,依水寻气辅。
缪琛默嘴角弯笑出笑空,从她的眼神里,至少他能看出来,她还紧张在乎自己。
所以今日里,无论徐龙山接不接招,他都必须要倒在枭山脚下,以阴谋论,借此废了古帝榜的名声。
“车钥匙在我手里,不是我的难道是你们的?”沈风也毫不客气。
独自迎战三代目土影大野木,大蛇丸自认为自己的实力不算差,可还没有自达到能够单独应对大野木那种老牌影级强者的程度。
林淼淼只能点了点头,长安公主李安易回去以后,过了整整两个月,林淼淼在王府里突然听到了长安公主李安易流产的消息。
加藤御风猜测的不错,此时待在根组织中的志村团藏,脸色确实不怎么好。
林淼淼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学校的校长,开学的时候迎接着学生和家长,放学的时候再送学生和家长。
如果没有太子的庇护,怕是他现在也就成了别人的挡箭牌,其实老三又何尝不明白呢?
这里没有什么人,因为李延和这个郡王府建成之后,这里都没有人住过 ,李延和常年住在军营。
孙悟空才离开,回到御马监之中修行,但是李珏认为孙悟空无法定下心来,所以必须要去御马监进行监督。
“啪!”的一声脆响,易啸天被剑身上传来的巨力震得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而大虎仅仅退了一步。
众将士看到元丹境五重的凌尘,竟然敢参与队长之争,一个个忍不住大笑起来。
315【浮萍】
片刻过后,墨韵和芸儿端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走进来,芸儿一抬眼便看见自家小姐眼角眉梢的风情,下意识地往旁边走了一步,从而挡住墨韵的视线。
两人重新上了清茶,然后行礼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沈青鸾便蹦出一个冰豆子般的音节:“哼!”
显然是因为她刚才注意到芸儿的小动作,心里泛起羞恼的情绪。
以他的眼里,当然不会只看修为,一眼就看出了萧尘的不同凡响。
现在,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尤其是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消息自然是要尽可能的共享。
厉南驰始终陪着我,没有错过我的任何一次孕检。有天大的事,都以我和孩子为重。
虽然有这么多的不要猜到他身份的理由,但是裴无妄心中还有一点点的窃喜。
这封信是蒙恬写的,大概意思就是,匈奴想要向蒙恬投降,却被他回绝了。
天上掉下来一个花瓶,他只看到陶瓷碎片掉落,接着眼前一黑,便穿越到这个叫蓝星的世界。
等到他离开,宋虞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消息,仍旧没有沈淮之的,倒是陆袅袅给她发了不少消息,虽然都是一些吐槽。
她又仔仔细细的回忆一遍那天的事,她先是祈福后来姐姐送来的年礼,然后她发现年礼里有裴无妄的血。
他们三人之前对百年魂兽并不在意,是因为这百年魂兽对魂师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谁也不知道刘二丫肚子里的那玩意如果成功降世,会是个什么级别的存在。
梁天刚才的嚣张已经不知了去向,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连连说是。
“来得好!”昊天爆喝一声,双手掐印,十指间氤氲造化之气,轻轻向前一推。
还好这两艘美制内河巡逻艇的前部和两侧都装有防弹护板。子弹打在船身上。除了撞击出一阵阵火花之外。沒有伤到里面的人员。
回到了酒吧,孙伟祥依旧是夜场的主角,舞着刀枪棍棒,赢得阵阵欢呼。
风魂点头道:“也好,打造一把适合你属性的神兵再好不过,我马上就去安排。”说罢,就出了大殿。
昊天三人连夜赶制了数百枚玉简交个五庄观几十名九天玄仙的心腹妖兽,安排他们依计行事。
“你怎么知道我准备了饭?带饭盒来是想吃完再打包吗?”穆天阳一边说一边将饭盒盖上。
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慢慢移向肌肤,温柔缱绻得放佛鸳鸯交颈。宛情微微战栗,双臂像丝绸一样缠绕。
随着那燃烧的投弹飞出,欧拉手打着凉棚,极力张望,想要再一次看到击中敌舰的景像,但是令他失望的是这一次却是沒有击中,因为角度的关系,投弹落在了海水当中。
因为要迁坟,金老夫人也不急着叫宛情搬过来,让她和穆天阳先回a市,自己要处理了龙焰盟的事才过去,可能还会去参加欧三爷的葬礼。
周美莲还想追陆凡的时候,黑雨和鬼面一人抓住她的肩膀,一人抓住她的腿,又将她拖了回去。
陆晓静一看廖一凡又带着一种挑逗的语气,她到没有生气,她反而感到廖一凡着实有些可爱,她回道:“廖一凡,我怎么当初感觉你是一个非常正派、非常老实的男孩,你现在可让我颠覆了对你的看法!”。
但是我没找到什么明显的痕迹,只看到屋子里的角落四处都是落灰,一看就是很久没人居住了。
316【风吹幡动】
午后的济民堂,药味浓郁,人来人往。
盖因暑气蒸腾,中暑和热伤风之类的病患比往日多了不少,堂内显得有些拥挤嘈杂,学徒们穿梭抓药,郎中们忙着问诊,一片繁忙景象。
药堂靠里的隔间内,徐知微正专注地为一位高热惊厥的孩童施针。
她鬓角微湿,贴在莹白如玉的脸颊旁,神情却异常专注冷静,仿佛外界的
叶磊一听当即就向山洞的位置跑去,如果在外面随意进入系统的话,那万一来头魔兽或者是不怀好意想要趁机劫色的漂亮姐姐或妹妹,那该怎么办。
以前,香克斯没事就整天泡在厨房里,除了研究菜品就还是研究菜品,自从薛冷出生后,老爷子才有了其他的娱乐方式。
这三位主角,分别是天狗族的妖兽、貂族的妖兽,以及蚬蛤族的妖兽。
“如今妾身与元福,愿真心投效将军,为主效力,绝无二心。”张宁说道。
当吴天黑龙刀刺穿第一个刺客身体的时候,其他三个刺客全都一脸震惊,根据他们的资料吴天是一个经脉尽断丹田破碎的废物,可是现在竟然一刀秒杀了他们的同伙,这根本就不符合资料描述。
可不知为何,那两条金齿鱼就是耐住性子守在一边,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愿放弃,但又都不敢前进。
林沐摇了摇头,直接通过服务器操控园区的灯光,下一刻湖里便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让整个湖水如同水晶一般。
“吼……”无数龙吟声响起,所有的八级骷髅兵笼罩在吴天的攻击范围之内。
相反的,在被如此一击之后,傀儡人似乎愤怒了,抬起两只硕大的拳头,骤然朝粗犷男子的那个同伴攻击而去。
无比狂暴的一剑,蕴含着力量和速度同时达到极限的恐怖程度,瞬间斩到了贾云飞的眼前。
月宛儿美眸闪亮,这也是一个好办法,虽然这木头手臂不能动,但是有衣服的遮蔽,也不会人起别人的注意。
虹光幻影,都没等赛罗王站稳身体,重柔就已经出现在了他身侧,拳头也举了起来。
傲雪霜寒随后结丹,天劫来了,拥有系统的玩家确实霸道,哪怕除了三门功法外,没有别的法术也没有法器,傲雨霜寒也硬生生的抗过了天劫,结成了金丹,而且一结就是九品金丹,资质奇佳。
“莎,莎,莎!”普通之人全部都惊恐的向四周散去,离开这一个危险的街道,不然他们将会成为给深渊恶魔族灭杀的对象。
不过,从山上下来,知道张逸带领部队打了大胜仗,三人高兴极了,打死鬼子差不多五百人,太厉害了,以前,山寨的人打死几个保安团的都了不起了,连黄家庄的黄玉仁大坏人的仇恨都报不了了。
可是这一切,是十几年之后,现在,伴随着一个史无前例的西北农田水利工程,韩琦一下子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可是计划好了,以后那需要,就复制一份出来,使用电脑固化。
然而同样战斗直觉惊人的西门火却感到头皮一乍,本来必胜的信念没由来的就是一滞。
蒙获并不知道,现在,城门口已经换了霍都的人,对进出襄阳城的人,严加盘查,宁可错抓,也绝不放过。
密密麻麻的细节,只有他的原体儿子们和情报部门的少数核心成员,明白是他【重置】了不知多少次的结果。
317【开海】
时光倥偬,转眼便来到八月下旬。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薛淮迎来了人生中几个极其关键的节点。
首先便是他在仕途上的更上一层楼。
因为他在盐漕之争的突出表现,和他在扬州这两年的种种政绩,再加上那一晚在瘦西湖救下姜璃的功劳,天子下旨擢升他为正四品扬州知府,成为名正言顺的地方父母官。
听闻,房章又不说话了,受到打击的他情绪很低落,答应一声木然的离开了。
直播间里再一次疯狂的刷屏,礼物什么的更加是满天飞,热闹非凡的很。
乌雅氏的眼睛空洞的望着乐正宗志那张君颜,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着,像那屋檐的雨水,噼里啪啦。
他马上拿出手机保存的照片仔细对比,这照片正是那系统中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而此时照片里面的东西非常清晰,是一个雕刻着一条长蛇的盒子,虽然的黑白的,但是也可以看得出非常的精致。
纳兰幽若又把了一下脉见外祖母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和大表姐周思雨一起给老太妃喂了药,伺候老太妃用了一点粥之后,纳兰幽若让自己的舅母和母亲先去休息一下,毕竟昨天晚上都守了一夜。
一旦出手,光是这三个势力身后的人,就是拖也会将他们的体力拖垮。
可问题是,这事情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得到,任石和史阳现在的态度都很明确,就是一定不主动打这个电话,说白了就是一定要潘灵和王天先服软。
说着走过去换鞋提包,吕强跟过去,叮嘱他妈,这几天就不要过来添乱了。
可我虽气的不是七窍流血,但我明白你是我老公,不是别人,我不能这样对你,我得给你面子,给你在你妈面前足够的面子。
待得所有人都进入之后,林航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次参加传承的人数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不算多也不算少。
“你饿了吧!俺给你弄点吃的。”见叶辰发愣,虎娃一边说着,也已经跑了出去。
“好,等下姑夫就给你买,你还想要什么玩具?”信智泰摸着她的头问道,这姑夫叫的太好听了。
岛的正中心是一片森林,地势罕见的乃是四周高,中间低,环形山脉遮挡之下,有点儿看不清楚岛屿中心地带究竟是何等模样。
到了此时,明教的一干大佬总算是明白了,今日一劫,这可就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
在震惊而又无法置信之下,赤霄剑的剑尖,已经在她喉咙外三寸处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加之韦贵人尚且满头雾水,李弘基的这一道旨意,听的她云里雾里。
环顾四周,但见这断壁残垣的,搁这儿待着的话,看着也闹心,还不如直接去思过崖打了卡算求。
因为大家的黑袍都很大件,还有个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所以也看不清彼此面容,自然也没人发现贝基。
意识到嘉铭很可能看到了什么,雷森赶紧过去,取下了他嘴里的木条。
听到那神境长老突然开口,场上还有自家人的古族大宗弟子们听了,纷纷都警惕起来。而广场上那寥寥十六人此时无一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闻言也有不少人霍的睁开眼睛,有些忐忑的望着那老者。
这一路的熟悉感,已经让简禾有点儿麻木了。光是看一眼,她就知道按这个纹饰的哪个位置,可以让头顶的石板无声敞开,直接钻入牢中。
眼前两人,竟然是堪比南极观音仙尊和五方道祖仙尊一般的绝世强者,真的假的?
韩东稳固重心,落在原地,总算避免了被一顿狂砸的结局,他都想为自己的机智而点赞。
妈也,林艾感觉自己光滑的仿生皮肤上都要激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了,这个男人正是当初林艾动手术救下的岚牙佣兵团的大魔法师莫岚。
叶天虽然把引力术施展到极致,但后面的崩塌紧随其后,情况有些紧张。
“韩东殿下。”白角青年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白色独角停止转动,浑身微微颤抖,毕竟截止目前唯有南象寸一人闯过第一重。
石天威身旁,尽管见识过凌昊的强悍,但李荣希此时一双美目仍旧忍不住的大睁着。
“当然不是,知道万里长城吗?那也是城墙的一种,上面就只有一条长长的路?”李方诚被凌东华这历史知识点给打败了。
“叔叔,管管你家孩子。你可不如我姐她的那些前任们。”许芳芳冷笑着对贼溜溜盯着汪洋的老男人说道。
我都没有和他发生任何关系,所以到现在这个局面,我连怪都怪不到他的头上去。
吴妈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并不是她要帮着沈北川说话,而是摆事实,讲道理。
封老爷子第一时间开始找自己的老朋友们打电话显摆,并让大家想吃就早点去预定。
教室里漫溢着浓重二氧化碳的热气,窗户玻璃上氤氲着朦胧的水雾,在教室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教室内的景象,一个个同学的脸庞被氤氲的水雾掩映得模糊不清,倒有些似梦境中隐约虚幻的剪影。
鼻尖动了半天,我一下坐起来,肚子里的馋虫勾着我一步步往前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林宅。
之前好几次都想去看望,可斐淑芬却拒绝了,怕夏家的人缠上她。
“否则怎样?”我问了出来,我有些害怕,因为林泽渊都打了黄梁,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可是,林泽渊没有回答我,最终他只是盯着黄粱,最后竟是意味深长的冷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原本走着的几人全都停下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封蔚。
说了句“赶紧睡,晚安。”他悻悻地放下手机。去简单的洗漱,准备休息。
痒痒在那一刻还剧烈,但是我脑子里哗的一下,记起来阎罗说的……洞房才能解决。
肖顺放在底下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谢滨看着她,耐心地等,等她的一枚手指微微翘起。偷偷露出一只水灵灵的眼珠,他立刻凑上去咧开嘴爆出一嘴牙齿做最难看的鬼脸。关雎尔觉得自己从没笑得这么没心没肺过。
318【人生到处知何似】
太和二十年,腊月二十。
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朱墙金瓦,将皇城装点得一片素净。
慈宁宫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
皇太后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年事已高,但眉眼间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雍容华贵愈发夺目。
姜璃今日
当罗恩和阿加莎这一次穿过莱恩山庄时,罗恩发现山庄里已经随处都可以看到人,还不时有人和阿加莎打招呼,同时,还有无数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他才说完,雨点就哗啦啦地砸下来,暴风雨来得又急又猛,风呼呼地刮着,一连串的雨水打在顾景臣的挡风玻璃上,怎么冲刷都冲刷不掉,视线都变得有点模糊不清了。
那几人是紫缘的部下,带头的是大头。大头率先跳出来,身后响起骂骂咧咧地声音。
现在,他把希望押在了莫苒身上,总算出现了一丝转机,他在心中畅想着美好的结果。
游罗手一推别银的头就倒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尹大音脚边。尹大音眼睛通红,游罗站起来往一边退,脚碰到英招2号,感觉到软绵绵地,吓得把脚抬起。
“大哥怎么没有突破修为?只是肉体更加可怕了。”第二日,杨天皱了皱眉,询问道。
色赤是接到璟都的消息,说是有军队朝太阳花国来。色琪凭记忆进入了太阳花园,那天她就是在窗户那看到陆幽冥跟着色琳走进去的,事后却再没见到陆幽冥。
看到村里对于龙天的尊敬,跟对自己的礼貌,白如雪顿时就感到了羞愧了,自己之前对于他们是怎么样的,而他们还对自己这么客气,虽然这是在不知明的情况下,但是这也让她非常的感谢龙天。
“这位,留点口德,我没得罪过你吧?”荆建挂着微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在做完这一切后,木无锋本来想要退出储物戒指,躺倒在床上休息了。
在这座石台上,原本红润的俏脸上,多了一丝的苍白之色,看来婉儿体内的剑气储存已经不多了。
但聂子豪的脸色却是比刚才更加得难看了,他没有理会眼前这阿坤感谢的眼神,而是看向了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刚刚出手制止自己的那位银发少年。
“听博士说他好像和他的父母一起出国旅行去了。”灰原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没有抬起来,一边继续看着手中的杂志,一边随口应付着柯南。
现在时局大变,反水的罗应熊没能实现消亡共和党民主军的目标,反而战败退居西北,已成草寇。
一年前,已经归顺共和的前北方军阀,以罗应熊为首的复辟势力又勾结一起,组成叛军,向共和党民主军疯狂进攻。迫使共和政权撤离京城。
这名御空境倒是愣了一下,看着白云飞的动作,倒是有些不解,同时,一股怒火即将展现。
没错,系统就是按照太和殿的形状给周一规划的道宫外形,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中正堂皇的原因。
如果换成一般的正常人,被伤到如此程度,即便是不担心毁容,那至少也会赶紧撤退,至少要处理一下伤口,免得失血过多而死。
紧接着又对长三金不奂进行下一轮审讯,要他交待余罪,又经过一番挤牙膏式的审讯、攻心、打压,终于让这位凶残的杀人犯交待出了另外发生在几个地点的三宗罪过。全是杀人或杀人未遂犯罪。
319【万里山河寸许长】
慈宁宫的暖意被抛在身后,姜璃伴着天子步入宫苑回廊。
细雪无声飘落,在朱红廊柱与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宫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晕开朦胧光晕。
靴底踏在清扫过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碎雪声响。
“这雪倒衬得宫里清净。”
天子步履从容,玄色常服的下摆拂过石板,留下浅痕。
他侧
在看见她点头时,祁阵便让她先坐在这里等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去了柜台那里。
换句话说,他是想自私的拥有陈雪,不想让陈雪被其他的人抢了去,哪怕多看一眼都不行,但是现在他把这话说出口了,总不可能收回吧,而且有他在陈雪身边,量这些人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在稍微缓了缓心神后,司寇莫朝着两边看去,却是发现自己处在类似厨房一类的地方,走出厨房后,是一个大厅,透过一旁的走廊看去,感觉自己应该是位于一幢别墅当中。
“哼,王浩,你别得意。刚才只不过是热热身,现在老子才是正式的和你开打。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吗?今天就给揍扁王浩这帮狗东西!”郑一飞被打出宿舍外边后,似乎更嚣张了。
“你就别用这些话来嘲讽我了,要知道我是不会受你的这些话的控制的。”陈雪无所谓的说着有些话没必要那么的较真,更何况是韩冰冰说的话。
感受清远偷袭,眼神之中兽花欲花双花闪过,直接背身一拳对上。顿时无形的冲击从两拳之间向两方扩散开来,气势如虹。
张华一拱手,有些疑惑:“不知君何人?”毕竟如此悄无声息的站在二人身后丝毫没有察觉,不说武力,就单说这轻功,就胜过他们许多,这等人物,自然能结交便结交,散修想要混迹江湖便更是要如此。
这倒是有个优点,没事儿就练基本功。在场下,顺便给大胜加油。
“染染!染染!”许梦空看着遍地的不明尸块,一下子就慌了神,不顾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埋伏,直接踹开大门便跑了进去。
白起之前在洞内本就打算和大头怪拼一下,逼不得已出来后发现被断了后路更是决定大头怪要是冲出来就拼了,自然也就注意到刚才那一幕。
当然了,信心膨胀是一件好事,但是膨胀也要有一个限度,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这句话,说的还是非常正确的,他现在确实够强,但整个地球之上,获得上帝恩宠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人吧。
而这当口,邵阳的金杯洞天之中,那一具霸王龙的遗骨,骨架上竟然真的开始渐渐生出了肌肉、皮肤……没有多久的功夫,竟然真的宛如一头活生生的霸王龙傲然立在那里!惟妙惟肖,至少邵阳看不出丝毫的差别。
说完,他自己便走到了一边,瞧看了一番后,停在了一处卖糖人前,观摩着糖人制作的手法,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看得竟有些出神。
虽然刺客们的攻击,不能破除这些怪物的防御,但是他们的眩晕技能,在此刻却是派上了大用场,原本玩家的数量就比怪物多三倍,就算刺客玩家数量不多,但要把全部远程怪物都眩晕,还是可以的。
思及此,少年心中已有计策。或许他可以成为那只很猴子的同伴,影响他的选择,改变命运的轨迹。
320【春雨贵如油】
冬去春来,时间来到太和二十一年的二月。
这是薛淮在外度过的第二个年节,也意味着他在扬州这片土地的耕耘进入第三个年头。
早在去年十一月下旬,他便让李顺将十余份年礼送去京城,最大的那份自然是给母亲崔氏,接下来依次是老师沈望、翰林学士林邈和在京中交好的官员们。
给姜璃的礼物是一首无关风月
至于两个美国人,张山毕竟不是本土人,不知道也是在常理当中。但是他并不会觉得,美国人的实力能有华夏人强。
亲着亲着,我的肚子上一疼,低头一看,肚子上被人捅了一刀,在抬头,妈的,张雪儿竟然变成了林灵。
蒋明轩三番两次地找我的,老廖还让我跟着蒋明轩干,刚才我心里就有一丝疑惑,怀疑老廖是不是故意整我呢。
“吼——”然而蓝色的龙立刻张开了嘴巴转过来,一副生气了的摸样。
七夜根本就没有晕过去!攒了半年多的火气七夜面对充满了诱惑力的纲手,忍无可忍,直接在她那妖娆的香躯上面发泄了出来。
说着,董老夫人的眉头上挑,她的心中见着儿子维护许玉莲,心里面就更是吃味了。
连续两声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之上交汇着,随后两道人影再次分离开了。
虽然有一层白棉阻挡,但是他依旧能够看的出来,这块翡翠的种水最起码在高冰种以上,玻璃种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有心想要找对方报仇,但是看看在海里自身难道的她们别说和面前的战舰战斗了,对方不打沉万里阳光号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个时候还是赶紧的撒开脚丫子溜之大吉才是正理。
“好了,这是你的王国矿石所形成的武器,象征着泄矢王国,以后你就用这把武器守护你的王国吧。”七夜将手中掐揉好的铁剑递给诹访子。
他眼里的情动仿佛要把她给淹没,霸道地抵开她攥紧地粉拳,贴在自己侧脸,贪恋地汲取温度。
仅仅一个晚上,他的下巴处便泛起了轻薄的一层胡茬,眉目中皆是愁苦。
只需要稍微有些相关,或是疑点,能证明两县尉‘有可能’徇私枉法,便就足够了。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间点,打扰任何人都是不礼貌的,但对于即将实施的计划来说,时机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太好了……”冯玉漱将手机屏幕按在胸口,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惨叫声在夜空回荡,当着众人的面受刑,卢益中可谓是脸面全无。
“你是想说,你怀疑是我杀了林志远?”宁哲的脸上仍是笑,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林盼儿坚持道,眼里的坚决不容拒绝。
“我是暗影之神的眷者,也许我的身份能让他们退去!”陈虚喊道。
曲绍扬成亲这可是大事儿,刘东山特别重视,提前就跟江边几家打鱼的人,定了不少鱼。
那红盟就算再倾力培养那个外门势力,最多也就是直接传授他们一些高品质的斗战神通。不可能请来天级衍纹仙师来为对方所有练气境以上修炼者量身创造斗战神通。
“就你听说过,我倒是想要看看,你们能怎么打算?”胡大安反讥道。
这么久的相处,陆成萱于钱娇儿来说,便不只是单纯的合作的关系了,更像是互相帮忙的朋友,也是钱娇儿在这个冷漠的后宫中唯一可以信任的过的朋友,钱娇儿不希望陆成萱有事。
321【不速之客】
翌日上午,府衙二堂。
薛淮坐在案前,翻阅着扬州府历年来的旱涝灾害详情记录。
本府新任同知章时坐在左首,郝时方、孔礼和王贵等下属依次落座,众人的神情都略显严肃。
对于地处长江和运河交汇处、水利资源丰富的扬州府而言,春旱似乎是不太可能发生的灾害,其实并非如此。
譬如太和十二年府志
至于感悟法则越多,灵魂中法则印记互相干扰下进步会越缓慢这个问题,对于白亦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么一对比,倒真显得照片里的人不是她了,毕竟她和照片比丑多了。
但要说身材,腰肢柔美,盈盈一握,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双修长圆润的大白腿。
金龙始祖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徐景想用它的修为来给自己带来机缘,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但是地球科技上还有微型核武,大当量核弹,氢弹这种恐怖大杀器,镇压所有觉醒者,让那些普通人面对觉醒者羡慕时,有种自卑的自傲。
阳逸天君话音一落,强大的威压瞬间铺面袭来,他们的身躯随之下落。
元神武器一出,后方那些宗门修士,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袭来,身躯节节压退,暴闪至数千里开外。
不过就在这时,轩辕念梦却点开了手腕上设备,投影页面浮现在空中,链接上了后方指挥中心。
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其实她心里也不拒绝,因为除了对付魔物,她的人生……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但毕竟这是一个有竞争的事情,所以,她宁愿挂一个闲职,也不想与别人勾心斗角。
虽然用托尼名字定的房,但是钱还是要妮娜来出的,怎么说她都是个富婆,难得出来旅游当然不会亏待自己,平时的节约只是习惯而已。
挪了挪被压得有些发麻的双腿,王兴新抱起在他怀中睡着的长孙秀轻放在床上,又给盖上一件薄毯子。
一番见礼之后,朱厚炜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3个知县,2个主簿,加上这位知府,也算是登州高层集聚了,当然,被海盗拉去做客的也有他们几个。
此刻就算他想找到对方,一时间也没有任何办法知晓雇主的行踪。
连海平一步不退,左手剑指一点而出,一道紫电般的剑芒激射而上,右手一翻,诛妖连弩出现在手中,立时九箭连珠,瞬间激射而出。
夜风颇寒,忽然一阵呼啸,让这边的木门吱呀吱呀的来回旋转着,而那房间的烛火也左右摇曳着,过了许久,才“扑”的一声熄灭了。
当这道灵识朝着自己扫过时,原本因传送阵已经开启而松了一口气的离央,神色瞬间大变。
听到离央提出的要求,胖子魔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他原本就没有生出要对离央不利的心思来。
“你脚上的泥是红的,泥里和着的花瓣是玉锦带,此花全京城只有花府有两株。说,你到底去干什么了”花未央半眯着眼,心里总觉得不祥。
李二夫妻一听王兴新送个香水还不忘找理由捎带着要龙涎香,这龙涎香在唐代可是珍贵至极,就算李二这皇帝也没有多少。
花未央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抱紧了欢欢,在马车里屏了呼吸生气错过他们的谈话。
随着墓倾云的话,从不远处的山寨内,几个彪形大汉将一个瘦骨如柴的人架着抬到了城墙上。
322【一肩担之】
片刻过后,江胜引着一位身着五品官服、体态微丰的中年官员步入二堂,此人便是漕督衙门扬州监兑厅通判朱荣。
去年赵琮因为和玄元教存在利益勾连被查办,最后被处以极刑,钦差范东阳为了回报薛淮,特地安排了一个平庸且老实的官员接手扬州监兑厅,从而方便薛淮在扬州一地施行小范围的新政改制。
朱荣便是范东阳
因为这一点点的时间,萧哲如果醒来的话,他们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而这还是町田苑子当时拜托了好久,说是好当噱头提升作品人气,霞之丘诗羽才勉勉强强同意的。
好不容易才摆脱妈妈的盘问,在泽村英梨梨准备好饮料,正想要端上二楼时,却是听见了自己表妹柏崎星奈的尖叫声。
满身雨水的云炽出现在客栈里,不管客栈伙计诧异的眼神,云炽回到自己的客房,一挥袖,啪嗒一声就关上了房门,落下了禁制。
西木野真姬立时呆住了,感觉脑袋霎时间一片空白,只能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夏悠,连他正试图撬开她牙关的举动都没注意到,任由他索取。
江袭月哭得更厉害了,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死恶狠狠的瞪着他,随即,对着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一口。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是感谢你们之前对我的帮助嘛,其实我早就想送了,只是是定制的,花了些时间,今天下午才取回来。”李林给欧阳雨菲和张琳一人一个首饰盒子。
在这点上,这家温泉旅馆做的远比夏悠以前去过的那些旅馆好不少。
对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其实云炽也有点迷糊。她甩了甩脑袋,努力地想了起来。
经脉内的灵气被引导回归丹田,而丹田内,那两道光芒窝在了丹田里阴阳灵气太极的两端,暂代了阴种阳种的位置,正在缓缓地运转着,为她制衡着灵气。
但是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了成百上千条蛇,对他们形成了围攻之势,这很像当初在三菁观姜无形和不觉遇到的状况,而现在的情况可能比当初还要更糟。
当先的一艘船上,立着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那人看见梁建成后,一个手势,枪声顿时消弭。
“真的吗?谢谢导演。”工作上的肯定,让许俏俏觉得很有成就感,阴霾的心情也随之散去。
“梁建成,你若敢伤司令一根毫发,我江北军定要让你碎尸万段,死无全尸!”幕僚长声音洪亮,向着梁建成吼道。
“这里的温度很舒适。”苏熙月脱得只剩下一件穿在里面的米色长袍。
约莫一刻钟后,那个白影跃入了皇宫朱红的高墙,熟门熟路的踩过许多琉璃瓦,直奔灯火煌煌的紫宸殿而去。
“最首要的是安全,至少要保证本甲能给大家提供安全!”韦宝对自己的这几个‘核心’道。
沈翩跹愣了愣,摇了摇手机觉得可能是手机坏了,然而在三秒之后,手机突然猛地震动起来,还把她吓了一跳。
傅良澜也没有多留,姐妹两一道离开了餐厅,刚进前厅,就听一阵喧闹,细听下去,则是童音郎朗,是康儿和平儿回来了。
一想到穆双双马上就要成为全村的笑柄,被村里人拉去浸猪笼,王富贵就觉得爽到不行。
听着痛苦的嚎哭,乡亲们再也不敢待在这里,都往山下跑,可是风太大,大家顶着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323【生存】
薛淮并未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赵文泰良心发现之上,他在朱荣离开后立刻草拟奏章,详述扬州春旱之困和百姓生计之危,同时表明态度会倾尽全力维护运河主航道的通行水位,最后再向天子禀明引二湖之水解困的建议。
如今他在写奏章这件事上已经有了很高的造诣,纵然比不上座师沈望那般老练,在年轻官员当中足以称得上翘楚,因
“我们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叶尘想了想,他很好奇,为什么这遗迹中会有墓地,按理说,修士死后,少有建墓的,为什么会有一座墓地呢?
继续跟其他人在别墅里挤了一夜后,林辰第二天早早的起床。他觉得暂时在山上呆着也是没事,于是决定这次亲自带人下山。若是碰到丧尸的话,顺便还能杀点收集魂晶。
匆忙洗漱并吃了饭后,林辰开始在原沪海司令的办公室里忙了起来。
“住手”叶尘人未至,但是苍天之眼已经先到,对于空冥大修而言,苍天之眼并无用处,可至少能然对发的七魄产生跳动,影响对方继续吞噬龙脉之气。
正好奇看着法阵的叶尘自然没有注意到张若柳的变化,还待继续观察就听张若柳道“叶师弟还不上来?”声音如晨间黄鹂,清丽动人。
由于蓝星联盟这次参战的人都相互开放了坐标显示,火龙能随时监视所有人的动向,无忧兄就把监视和照顾另外三名植物人俘虏的任务交给了火龙。
这一次的水口战很有升级成肉搏战的趋势,甚至约定了在属于中立阵营的南大路,北部港口一线做为战场开战,双方火药味十足,看样子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了。
羽化仙尊看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仅仅一拳,就打破了大阵,这实力也太可怕了,难道是不朽神仙?
这一声话,唤醒了台下因为舞台气氛而陷入沉默的观众,轰鸣般的掌声霍然响起,浪潮般的呼喊掀起了整座演播厅的热潮。
“杨帆,看你这么熟练的样子。你来公司食堂的次数应该不少吧?”杨宛如一边吃饭,一边向杨帆问道。
“噗!”姜暖听着了这番议论之后真是又想抓头发又想大笑一番,最后她忍住了。
几人中,唯有月葭跟了春桃一眼,而春桃也指点了她一些医术,所以,春桃这一上来,才会劈头就问月葭。
这样能刺‘激’本身刀气进化的雷电力量还真的是不多见,这样的机会焉能就此放弃。
人家夫子都好意思开口跟着孩子要包子吃了,姜暖哪儿好意思再拂了人家的面子?因此第二天清晨她只能又唉声叹气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一头扎进厨房蒸了两屉包子。
由于地球单方面通过虫‘洞’入侵到了蓝星,此时的蓝星在虫‘洞’外已经是加紧戒备,到处都是大型的机械战甲四处巡逻,全副武装防御在虫‘洞’外。一旦地球再有入侵者,将直接开火。
这一点上,应该多谢李追风,李追风步伐无双,而且他手中有很强的情报网络,所以,他是第一时间收集到了化海圣地、遮日派参加当日围剿燕十三的铁证,使得情势对挽云宗极为有利。
一直黑着灯?这样好!黑灯瞎火的自己在暖暖的屋里子进出就更方便了……岑相思美滋滋地想到。
而段青茗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和段正刚刚登马车离去,客来安酒楼的最高层之上,有一扇窗子,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那里,露出了一双深邃、幽深的眸子。
324【苍天无情】
薛淮带着桑承泽、江胜等亲卫以及三百名巡检司兵丁,策马扬鞭直奔樊川镇。
马蹄踏在干硬的官道上,扬起漫天黄尘,一如薛淮此刻沉重的心情。
沿途所见,田地龟裂沟渠干涸,偶有引水渠中残留着浑浊的水洼,旁边挤满衣着简朴的百姓争抢着那点泥浆水。
从进入太和二十一年开始,淮扬地区便没有下过一场正经
周玄狠狠地甩了陈洪全一巴掌,算是给自己今天晚上的刺杀出口恶气。
不一会儿的功夫,柳大山口鼻出血,鼻青脸肿,眼睛金星闪烁,摇摇欲坠。
宋璟抬手勾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冷漠的眼神中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柔情。
他提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地甩在白素贞的身上,她一身红衣早就已经湿透了,完全分辨不清上面的究竟是血水,还是汗水。
羽曼瑶一时间有些弄不懂了,这上官如烟怎么会这么说?按照预想,此刻她听了这样的话,不是应该立刻大发雷霆么?
张宇拿出炼制筑基丹所需要的材料,然后按照顺序将灵草丢入药鼎中,开始了炼制筑基丹。
但不满归不满,针对的只是狮楼,同为雌性,她们也不会去各种伤害雌性。
苏家村此行目的,黄村长是门清,这次苏家遇上了难题,黄家村的助力非常关键。
毕竟自己一不是貔貅,也不是特别能吃,特别能生的老鼠,没必要天天钻在粮食堆里嘻嘻哈哈。
萧婵属实没有意料到,孟娴也会弃了宋家而去,可见宋家是真正的不得人心,宋老夫人对待她们也不好。
她侧身看了闭眼睡觉韩司佑一眼,嘴角上扬,伸手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
丫鬟顿时苍白了脸,哆嗦着回道:“老爷,奴婢,姨娘她睡了,沒,奴婢沒说谎。”或许有些紧张她有些语无伦次。
一个修士声音发颤,手指发抖,不敢相信的指了指那个青阳门修士的一则。
管你是不是碰巧,男子汉大汉大丈夫,搂了就是搂了。我搂了,你能怎样?
“好的,以后我要是馋了就过来蹭饭吃,反正我家就在旁边。”我也嘿嘿一笑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隔三差五来这里吃一顿,这种饭菜的味道和大酒店的不一样,因为这是家的味道。
十二人,死了一个,走了五个。如今还剩六个,接下来该怎么做?局面一下子就僵持不下了。
吴佳倩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在李子孝眼里没有任何优点的她实际上耳朵很好使,刚才钱浩的话她一字不落的全都听见了。
当两人跑到天下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好不容易挤进去发现里面一大片空地已经被一片茫茫湿雾所包围,在阳光下显得神秘非凡。
铁刺刺入了韩黑的喉咙,将其钉在了青石地面之上,韩黑的话也就此戛然而止,变成了难听的沙哑声。
对于此事,沈明乐很是委屈,她并非是有意要将厨房给烧了的,再说,也不是也没烧着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冲破车顶下来,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坐在车里的沈明乐就已经被来人给带走了。
凌云子一看风清子目光就知道不好,高空,迷尊体外迷界颤动,“看来是想起来了,我给青云子面子,先礼后兵,最后一次机会,交出风清子”。
“我一直在不远处等着你回来,看见你的车我就放心了打算叫你。”崔瑞九解释说。
白云逸真的很想告诉李漫君,黄老大这件事情,是冲着你来的,可问题是,我们不是一伙的,我真的不认识刚才那个老头子是谁呀。
不过就在一个龙纹武士打眼色想要让另一个龙纹武士出去看看,而这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正在不断玩命摇头的时候,窗户却突然传来了声响。
叶修走到龙三的面前,蹲下身形,眯着眼睛,欣赏着龙三鼻青脸肿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胡石林见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借机找点话题和她聊着。
一圈圈九彩光影翻滚着扩散开来,瞬间形成一个诺大的球形光影将鬼叉笼罩其中。
轩辕古元并不知道姜怀仁的意图,他不可能把火灵珠给轩辕仙儿,这样,岂不是在帮姜怀仁。
轩辕铭是什么人,自然知道沐云舒在想些什么,现在看来,沐云舒终于愿意同自己坦诚的说话了,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轩辕铭心里清楚,只要把话说清楚了,他之间一定能把话说清楚。
相反的,那两只触手束缚的比之前更加用力,强横的力量之下,甚至已经强行将目标身上的骨刺各种扯断。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但那秦国的机关术那可是秦国几代人的积累,赵魏想要赶上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关人倒未推辞,径直去到另一间房,伸手叩过房门,只是不见有人答应。
“好像有点,感觉按的地方挺舒服,有种温热的感觉。”柯子抱着板凳说道。
因为大白准确的来它说是一个充气充电智能型机器人,尽管它的智能化属实有点呆萌。
旁边一道懒散的声音响起,莫颜兮二人同时转过头去,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身穿粗布麻衣,那些扫帚的少年,哪怕是如此穿着,这少年瞧着依旧不俗。
白辰逸瞥了一眼,夏焱烈拉着白梦纱的手腕,到是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325【人定胜天】
薛淮知道械斗的问题容易解决,但是如果不能帮这些村民们找到水源,嘶马村肯定会再次将土坝筑起来,冲突一定会再次发生。
这是生存带来的压力,没有人可以幸免。
然而他又能怎么办呢?
莫说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就算是在他前世,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一定的高度,面对大旱依旧会十分头疼。
他又
紫阳要做的就是增加陀螺战舰的防御禁制,只有增加防御禁制,才能保护陀螺战舰不被破坏。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空没有任何变化,雪菲也盘腿坐在一边,高度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又带着野蛮兽人溜达了一段距离。随着疾影步效果的消失,邵寒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再次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怎么感觉怎么老有人在看我?”龙天宇夹着菜,感觉背后老痒痒,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盯他一眼。
“那就这么定了吧。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林枫迟疑的看了萧祈一眼,萧祈眼中的坚定让他想起萧祈一路上表现的奇异之处,重重的点了点头。
紫阳的心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怪不得,他一直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而且还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制他。
到了外面之后,得知一般人的等级划分之后,他才晓得,原来糟老头竟然是外人眼中仿若神明的九星强者!怪不得那么强悍!只是他并不觉得糟老头的强悍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从不炫耀。
在神仙界,各种资源财富几乎都聚集在长老,至尊境界的高人,势力头领以及星域神皇手中,像这些星域太守这种神皇星域的高级打工者,获得的收入和财富是有限的,看到这些异世珍品的仙果,那自然是为之兴奋。
“天澜……”叶逸担忧地看着他,他所做的一切他都懂。叶逸不是凡夫俗子,所以他明白长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他也就对这帮无理取闹的人愈加气愤。
邋遢得连流浪汉都会自愧不如的老流氓,正骑在轱辘的背上,检查着倒数第三处还没有被自己探查过的盆地,老李发现,这处盆地是他在这段时间以内,所遇到的海拔最低的一个。
戎炩以为自己会在赫连爵脸色看到惊慌,但令她失望了,赫连爵的脸色除了冷意就是厌烦的表情。
林栀子已经回到化妆间,换了一套大红色晚礼服,又换了一种妆容和发型,在李铭的陪同下,给宾客们敬酒。
这种炒爆米花的方法炒玉米可以,换成大米就不一定行,而且就是玉米,炒制过程中,也不能让所有玉米粒都开花,总会有一些不开花的,就变成了铁子儿,吃的时候要当心,别让铁子儿把牙给崩了。
本来脸色很不好的,但在听见都是为了他她才做这些的,他的心就软了。看着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痛,以及脸上那止不住的眼泪,他的心也被纠起来了。
南宫瑾诺伸手抓住上官元亿的手臂,稳稳的揽着他的腰身,他才免于被摔在地上的危险。
说让这两孩子来子弟学校插班?可是还有四个月就毕业了,非要这么折腾,就真的是脸皮太厚了。
在天元大陆他可没少和魔物打交道,知道魔物最是狡诈,而且善于玩弄人心,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收了对方好处就去冒险的。
敛羽望了一眼楼上,妈咪他们还没有下来。她从椅子上跳下去,直接来到了白晴雪的身边。
陆言以内力震荡声音,声传十里,几乎大半座太原城都听到了陆言的这一句话。
不能用的话,就只有研究价值,和材料本身的价值了,除了炼器师,没有人会用宝物去交换的。
叶夫根尼娅刚走,叶卡捷琳娜就一跃而起,其实她早就醒了。作为一个克格勃的高阶特工,她怎么会轻易喝醉呢?
棒头彻底被激怒了,这不是耍老子骂?耍老子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一跃而起,势大力沉的飞腿劈向杨乐凡的脑袋。
“大概是谁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顺序区别吧?”凉音回答。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很不巧的,夏葵面前现在就有一位四系法师,而且这位四系法师刚好拥有噬魂法阵的详细使用方法,更不巧的是,这位四系法师完全了解噬魂法阵的全图和施展过程。
“难道他们出事了。”金晨紧张的抓着火麟的手。正好转到火麟刚刚受伤的手臂,火麟吃痛。
自从那天之后,理拉德好久没有出现了,听说血族出了大事,不知道理拉德现在安不安全。
“你要是再不出手,休怪我把你踢下擂台。”丁晓燕赢得很不爽,她很想要万宝路和她真刀真枪的干,只有万宝路使出全力,丁晓燕把他打败,才真正解气。
“拜托你啦乖徒弟~”兰斯笑着朝某某挥了挥手,完全没给某某任何压力。
阿凤的确是想不起从前来,可是江铭用他的所作所为取得了阿凤的信任;阿凤一点点放下戒备的同时,也发现这个男人真的就在她的心里。
“我说周先生,您说,如果这个时候,克格勃在路上狙击我们,怎么办?”坐在周楚另外一半塔季扬娜娇滴滴说道。
林若风在声明中,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地球,是地球本土生灵的家园,任何外来者,都属于侵略者,必须离开地球。
早在竞拍前她看到秦云在纠结,她就感到好奇,后来随着竞拍的不断经行,她也一直在暗中观察秦云的神色,她本来以为秦云已经放弃,然而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这关键的时候出声,所以她很好奇这青年能拿出什么样的宝物。
张玄心见到这一幕,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双剑画圆,周围的空气中也弥漫出一股白色的寒霜。
这让佐田很生气,有心想要训斥他几句,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能找到的语言,似乎都很苍白,冈本已经被他抛弃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
不过,为了能够进入白家,得到梦寐以求的修炼资源,所有的修炼者,依然会前赴后继。
傅恒突然找她,瑜真不知何故,但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便也无心回应芳落的话。
326【众志成城】
一直到亥时初刻,薛淮才回到府衙内堂。
如今他已是正印在身的扬州知府,自然要住在府衙之中,原先的同知官邸则给了章时一家子居住。
沐浴更衣之后,薛淮径直前往内书房,江胜和齐青石等人在安排好轮值护卫之后也都各自歇息。
夜色溶溶,万籁俱寂。
小厨房的灶膛里,跳跃着温暖的橘红色火苗,驱
经过昨天一天的销售之后,又有各种人到处传来传去,都说他们家的药很神奇。
三米明明是肉眼可见的距离,但他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谁知两针刚刚刺入,大缸之中的药水像是沸腾了一般咕噜噜地冒着气。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我又联系不到你!我……好了好了,不要再给我谈这些的事情了'' 断念总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绳索牵绊着,心情有点烦躁。
出门之前,安冉冉想过,要不要戴个口罩,帽子,墨镜,或者哪怕是刘海儿呢,也算是稍微遮挡一下脸上的伤疤。
最后一句他是轻描淡写地略过的,毛利兰也就没太注意到,她的脑袋已经被搅得一团乱了。
世间百态,他都只是旁观者,他看的越是清楚,越是无法融入其中。
谈判之前,他们还是敌人,就算是准备过来和谈,也没有人给他们好脸色,可当他们签下了那份屈辱的停战协议,东方人立刻就变得和善了起来。
加入我们,是,我们有抽成,有业绩压力,但是也有工资,有绩效,姑娘们的特殊时期,我们也会也会给她们放假,甚至生病的医药费,我们都有一定比例的报销。
地上都是摔碎的碎片,此时南心如疯了般,正拿着玻璃碎片一下一下划着自己,每一下都拉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洁白的睡裙上,猩红一片,她的手臂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紫玉嘴上虽说着客气的话,心中却不由想起了那日在毓秀宫的事情。
“他妈的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着,肥仔抽出插在腰间的警棍子,上去就抽她两棍。
龙蛇困神阵在暴躁的吼声之中,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仿佛玻璃般片片脱落而下,炸裂成了漫天的粉碎。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一根魔气缠绕的暗金长矛,突然出现在了林寒的手中。
随着玉瓶的吸收速度加大,水中的竹简发现不对劲,尽然想要逃跑。
霍爵不做犹豫,点头答应,“可以。”说话的同时,他在空白支票上刷刷地写下金额。
眼前是一处青砖灰瓦的围墙,很高,看不到里面,围墙古朴而又有些残旧,单看外墙,墙壁上长满了爬山虎,郁郁葱葱的叶片在秋风的洗礼下摇曳摆动。
盾牌星不远,三天路程,它之所以叫盾牌星,并不是长得像盾牌,而是因为这里处在几个星系的交汇处,各方都在争夺,又谁都不属于,天然的几不管地界,是星际犯罪者落脚的天堂。
柳星河之前买的金铠甲在手镯里装着呢,不战斗也用不上,身上仍旧是穿习惯了的一袭青色素衫,在众多花团锦簇的学员中看起来确实是分外朴素,也难怪双鱼老师把他当贫困生了。
四人坐下,多半是苏琳和程亚楠在聊天,傅商和许恋雪只是陪衬。
叶云霄三人坐定,马上就有龙国的人上来打招呼,董治国和他们是认识的,那服务员跟着董治国交流了几句,也就点了几盘饺子,随后等候起来。
327【朕之股肱】
春三月,京城迎来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时节。
寒冬的凛冽早已褪尽,和煦的东风拂过皇城的金瓦朱墙,也吹皱了太液池的春水,沉寂一冬的杨柳率先抽出嫩黄的新芽,柔软的枝条在风中轻舞,宛如碧色的烟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混杂着草木萌发的清香。
西苑,大燕天子站在池畔的八角亭中,望着湖
“我之前就问了。。。你也有害怕的东西?”鹊有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林初却不这么看,又没有直言许婷婷和陈彬,即便直言了又能够怎样?凭这两家人的关系,林初并没有看出不妥,反倒是莫阿姨看陈彬完全是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对待。
东方云阳成为火影这段时间,还是颇有几分忙碌,每天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在处理相关事务,既有村子里的事务,也有关于火之国的。
脸色灰暗尽退,雪白如玉,睁开双目,星眸如水,漆黑平静,平淡得让人随时都有可能深陷进入无法自拔。
墨沧在一旁静静看着,现在他心中此刻无疑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究竟要如何抉择?
韦斯莱夫人非常善良和气,给我补袜子,吃饭的时候不停地往我的餐盘里加食物——她总是担心我吃不饱。
听到有东西滚落的生意,方士心里才舒了一口气,重新睁开了双眼。
废话,就算姬美奈说的好像无关紧要的样子,她也不可能真的一点也不关心,毕竟对方是在和她们说完话之后才溺水的,真的要死了,追究起来,她们也难辞其咎。
沈云澈这是第二次听到她说谁都不信,连自己都不信,每次她说此话,他都感到心疼。
他刚刚正式再次动用了飞雷神之术额,而他脚下的正好是一枚标有飞雷神之术的术式苦无,他正是借助可有术式的苦无瞬移而来的。
此时身体的伤势已经痊愈,被郑吒砸碎龟裂的骨甲也恢复如初,甚至更加的坚硬一些,试了试体内充盈的力量,我一拳砸向石壁,“嘭”石壁上被我砸出一个大洞。
山洞处传来一声怒吼,显然是在表达同伴死亡的悲愤,下一刻,一道巨大的火焰光柱却从山洞中轰出,直指苏河。
由于离的很近,所以听的特别的清晰。邱少泽将眼神正视过来看着商梦琪,对方仍然看着前面的荧幕,并没有看他。
看着来人的样貌和气质,李宁宇立即就明白了,这伙人一定是台湾的黑社会分子,但是他似乎没有准备搭理他,只是语气缓缓说道:“请说普通话!”。
这些人里面,估计也就顾颜跟蒋王合相比较穷一些,其他基本都是十二区的大佬,那口袋里面的金币,数不胜数。
顾颜惊讶地看了看陆野,最后又扭头看了看路西法,最后,又回头看陆野。
弗拉罗分块就在液体的作用下清醒下来,他平稳地落在地上,却一阵皱眉,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边梅菲斯特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跳上车,带着顾颜,直接来到了一栋五十多层的大厦跟前。
谁知,他的话才说完,骤然见到地面上的鬼子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是验证一件事情,你能带她来见我吗?”子龙也不好对胡洋说实话,敷衍她说道。
烈焰神殿之外,风景依旧,沉闷阴森,神殿之外的那处林子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百多个玩家徘徊在林子里。
328【登门】
江南,扬州。
随着时间来到三月下旬,这场春旱的威力才真正显现出来。
郊外龟裂的土地如同老农皴皱的手背,纵横交错的缝隙深可纳指,一脚踩下去便腾起肉眼可见的浮尘。
田间小径上浮土没踝,风卷过时扬起昏黄的烟霭,将远山晕染成模糊的轮廓。
往年此时疯长的野草蔫蔫地贴着地皮,草尖枯卷成焦
“你这些东西是什么?你能给我说一下吗?”是少年看着木子,他的手指着地上那些粉末。
苍穹手中长剑横飞,光芒闪耀,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可仍旧伤不了颜雪半分,好不容易暴起的机会,再度消失。
不过比起先前那些从网游中杀出来的队伍,轮回却是可圈可点得多,随随便便拎出一个排名中游的队员,都够汪洋撑过前面范围的备战时间了。
这次的发布会,也是完完全全的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不该流露出的东西,绝对不会流露出去,游戏世界的诸多东西,有些还处于保密的状况,这样的方式,保证了绝对的机密性。
“我就是今晚势力战的最强战术。”陈禾以为王复没有听清楚,又解释了一遍。
耳边忽然又响起师生们喧哗的话语声。上午的太阳高挂空中,阳光刺眼。
“你不计较我浪费你时间的事情了吧?”苍狼看着木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早在大赛开始前,他就想到利用自己养的这只老鹰从场外来给他送补给,现在看来这真是明智之举,离比赛结束还早得很,大家所带的补给品是肯定不够用的,他打算等到其他人都补给用光、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出手。
伯父再疼她恐怕也不能不罚,眼见婚期将至,她要怎么嫁去晋王府。
此时的佰长已经被老仆和另一个佰长制服,正蜷伏在胡拂公子的脚下,而其它的公治家子弟也悉数落网。
吉派教徒一看,心下大急,连忙挥舞手中的烛台,打算帮助云雾巨人,但是他忘记了,在他的身侧不远处还有一个柳玄。
听完胡伟的解释,柳风沉默下来,他虽然看出胡伟有些话故意隐瞒,但却没有追问,因为柳风明白,若“石油”真是联盟高层所说的异宝,追问也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也感觉是从背后发出来的,可是回头看看并没有什么,也就是田风端着的自己刚刚炒的那一盘普通的‘西红柿炒鸡蛋’。可这一盘普通的家常菜,又怎么可能散发出这么香的味道。
所以说,当大家看了这第一个年轻选手的表演之后,就是感觉这一次全省厨艺大赛,那一定会是历届之中,最为精彩的一届全省厨艺大赛。
这么说来,还真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傅善祥?冯云山不由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上帝存在,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这程岭南从武昌来到广州还可以说是石达开派人送过来的,这傅善祥自己可一点都没插手。
自己跟他们三个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居然都可以放弃魔云交给他们的任务也要不惜一死来对付自己?
“今天有空吗!能来一下我们酒店吗!我想请张局长再喝一杯。”陈宏运就是这样道。
在森林里面找食物,是谢老头他们的拿手好戏,几名谢村人攀着森林边缘的几棵树木,如同猿猴一样在树上跳来跳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329【仁心】
这段时间薛淮为了防治春旱查阅过大量史料,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大灾往往伴随着大疫,其根源在于社会秩序被破坏,百姓的生活环境极速恶化,兼之医疗水准本身就不够,疫病爆发的可能性极高。
但如今扬州境内的局势还算安稳,薛淮以身作则带着府县两级官吏辛勤努力,再加上他也让惠民药局整理出防疫的措施并在全府推行,想
一刀劈空之后,洛宇并没有出现丝毫的停顿。只见他右臂紧握着天麟刀那足足与刀身一般长短的刀柄,随后,猛的向着身体后方削去!闪耀着凛凛寒芒的刀锋在虚空之中划出了一道绚丽的光痕。
此时月葬花已经清醒,正倚在一颗树上,长衫素衫,长发垂在肩头,手中捏了那只黑玉箫,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五官柔和美好。
“只要叶坤在圣父的手中,她是必然会出现的。”阿翔笃定的说道。
月亮井井水的事在基地上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这里毕竟是白氏制药旗下的机构,是白家的私人地盘,如果不是和基地有协议他们甚至不可能得到井水。
因为知道无名的身份就是杀手之王后,空姬就心生恐惧,无名的威名太强大了,且不说九天玄鸿,即使是九天玄帝也是对这杀手之王非常的忌惮,可见这杀手之王有多厉害。
叶朗是江南市有名的武道天才,今年不过二十八岁,便已是一层武者的巅峰,号称一层无敌,曾经亲手教训过仁格武馆的何加劲,使得何加劲放弃去叶家私人武馆踢馆的狂妄念头。
“凤姑娘,在下和你师兄已经商量好了,过两天会连夜送你离开云焰帝国,从此,你与那六王府再无任何关联。”慕容靖童也颇有些兴奋的说道。
虽然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有妖兽的阻止,但是叶梵天却不想暴漏自己的身份,若是他猜测的没有错误的话,那来人应该是循着这陶恨而来的常玉年等人。
王哲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浑身一震,高大的身躯被这雄浑的内力瞬间震飞,如炮弹一样砸开窗户飞出去,重重的摔在了风雪中,一口鲜血喷在雪地里,五脏六腑破碎不堪。
少离告诉刘英说迎风流泪多半是风邪所致,平时要注意不要随意用手揉眼睛,不要吹风。
现在他还留着后劲儿呢,要不然的话,就这胖子的身体素质,估计早就被他打死了,李二龙可是很会拿捏力气的,这会儿他下手虽说狠,但是只能让胖子感觉非常的疼痛,却没有实质性的伤到他内里。
秦奋之所以四处走的原因,就在实地的感受出口的方位,现在能使用心灯的秦奋,其搜索的能力完全属于锦上添花,越来越娴熟的使用心灯,让秦奋自己都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所去的方位之间存在的差异。
“紫熏,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和师弟说说的,只不过花千骨有些特殊,不能贸然处之,还需要从长计议。”白子画道。
也许在这‘野马’之中还有一部分,并不是那样龌龊的人,他们是实在不得以才落草为寇的。
古帝依然记得当年情景,当年的古帝未曾入道,当年的古佛舍利也不是佛祖。
袁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衣裙破碎的徐静,咬咬牙,矮身把她抱起,嘶吼着向公寓大门外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米叶陀也只好展『露』出他强大的一面,他身为佛祖身边的第十四弟子,对与王二黑这样的人,其实他内心是不满意的。
330【官威】
江都县北部,归仁镇。
虽说当下才四月上旬,但是开年以来整个扬州府只零星下过几场雨,百姓们已经能感受到盛夏的炎热。
镇子北面一棵大槐树下,桑承泽带着二三十名汉子走过来席地而坐,尽皆大汗淋漓敞开衣衫,不远处开凿深井的现场依旧热火朝天,另一帮青壮已经接替他们继续努力。
这段时间在府衙的组
所以莫德尔和保卢斯这两个苏维埃的敌人,现在当然也不可能什么事儿都不干去睡大觉。
可是赫斯曼也不能让人把这个糊涂虫抓起来关进集中营——不是因为赫斯曼心地善良,而是因为这个时代印度雅利安人中的政治家没几个脑筋正常的。
“这儿还有一位贵人!”玄天机神识一动,方清雪便从青萍剑中走了出来。
但是卫国战争的爆发打断了正常的“清理计划”,贝利亚得以长期控制内务部门——实际上贝利亚的内务人民委员之职也已经被撤掉了,只是内务人民委员部仍然由他的亲信在把持。
剑指苍穹这个行会的身份则是余晖城西城区的管理者,目前余晖城建设度和民望度排名第一的行会,功高震主。
战域模式虽然强大,但没有足够的神经意识,是没办法撑起来的,任吝听虽然有这方面,对针对高强度的攻击下,任吝听也不能做到绝对的躲避。
选好要跳的舞之后,胡媚媚准备给刘晓丽打一针预防针——胡媚媚也怕事后刘晓丽大吵大闹,那样她别说讨好徐存了,有可能还会得罪徐存,进而给她自己惹上难以想象的麻烦。
姜炯哲导演摇摇头,这镜头差了点什么。正准备喊“cut”的时候,一阵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海军军令总长永野修身大将也摇着脑袋,附和着及川古志郎大将。
君忆放在脸颊处的手僵住,神色极其不自在,想放不好意思放,不想放又怕她误会,总之是尴尬得不行。
他现在内心之中,很少惊慌,心魔所说的很多话,其实有一部分,的确是元阳内心中的一些想法。
“那是自然,魔界入侵乃大陆劫难。我们诸葛世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家主命我带家族的战力前来相助!”诸葛云微笑道。
此时,鸿门客栈的一楼大厅,早已经空了出来,为迎接众举子们前来聚宴做好了准备。
季辞庭听了季安皓的这一番话之后,脸色顿时就变得非常难看了。
片刻后,二人行至屋前,才看清这是一间完整的山庙,之所以说是完整的,是因为,在这种地方,一间大规模且构建的华丽的山庙,委实诡异又醒目。
就想明着倔脾气,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从嘴里说出来,但是也藏不住,毕竟什么都会挂在脸上。
“然后围堵我们二人,再借此为契机假意和前辈结盟,在我们看来,便是沆瀣一气,这便是产生误解的原因。”明锦梦说道,然而九方冥听了,微微皱起眉。
齐皇忽然改变主意,欲要将蒋欣公主嫁给他人,齐京闹得满城风雨。
说完这话,秋长老回头在身后的一班工作人员的身上扫视了一圈,这些人见状纷纷缩头后退一步,显然没有人愿意来触陆清宇这个霉头。
“沒错,我沒料到那帮蛮不讲理的家伙居然会有这样的背景,所以……”林黛儿的声音有些苦涩。
墨凉指尖缠着一闪着诡谲银光的丝线,任何利刃器具放在身上若是被发现,立刻就知晓她的意图,所以,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墨凉随身带着的,便是丝线。
“宝宝!”宫诗勤惊呼,好不容易让皇夫他们松口了,可以跟宝宝在一起,但是宝宝怎么想住在宇府呢?
而这位大内高手,也是由外而内,一双铁拳,能在叶算手下支持许久。
好在华谊弟兄公司早有准备,给岳隆天派了四个壁,专门护送岳隆天去机场。
岳隆天看了一会,也有些发困了,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李香,这时侧躺在椅子上,微眯着眼睛开始打盹。
多情就算了,情人多也可以,反正这里是古代一夫多妻太正常了,他的地位也足以让她三妻四妾,可偏偏情人多,却个个都是狠角色,段正淳有没有魅力资格让他们共事一夫。
一声尖锐的惊叫声突然在寂静的月夜里响起,只是一瞬间便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黑风山。
项来的一句话就把白方给吓到了,张大嘴巴,半天才竖起大拇指“高,一猜就中”怪不得冷颜对项来那么的好,原来项来就是一个值得人对他好的那种人。
听了黄厉的话,伍樊是微微一笑,他可以借助风月宝鉴逃离,自然毫无惧色,不过,他还是在脑海中问了一句,为什么一般人进入了扭曲空间后,再也无法逃离。
李明见张翠山似乎并没有怪他冒然打搅他的意思,心头那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急忙有些受宠若惊地与张翠山握了握手。
它并不宽阔,更无湍急水势,仅仅是流淌于地面,九曲十八环,河水呈现出一种黄红颜色,的似是橙色,但要更深,像是一条长蛇般将那毕方团团围绕。
神主轩辕青阳面色阴沉到了极点,似是那遮天蔽日的厚重乌云,蕴藏了无穷无尽的雷霆怒火。
除了李老头的这处“双龙护珠”之外,还有两处“玄龟伏背”和“琴瑟凤翔”,都是他将要去的地方。
中学生和老师的加入为崇明地方上缓解了人手不足的压力,虽然大多数学生都缺乏基层工作经验,但是这些孩子们胜在懂事听话,对分配的工作都能一丝不苟的去对待。
“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考虑,其他条件免谈。”朱修老祖急匆匆的飞身返回洞府,显然是去看看能否将十二重楼恢复如初了。
331【纠葛】
王昭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桑承泽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尤其是搬出漕帮帮主桑世昌和其庞大的势力,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腾腾的杀意上。
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迟迟无法挥下。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真要杀了漕帮的三少爷?
别说漕帮十几万帮众的滔天怒火,就是在漕督衙门里,桑世昌的影响力也
姓向的捂着脖子“咯咯”的说不出话,然后身子跄踉了几下就倒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抽搐了几下身子渐渐不再动弹了。
柜台上放的是一把二尺四寸的长剑,这长剑和李明从过的长剑都不一样,这把长剑在射灯下绿莹莹的。李明不听使唤地走过去,一把拿起这把翠玉长剑。
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推演封印火脉的阵法,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苏佳雪了,如今也算是久别重逢,自然高兴。
“最好是在本校,可别去军事基地那边了,贼难受”杨涛这时候插嘴道。
“睡觉。。。你们是黑暗界的人?可是!我们不是联盟吗?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们出手!”这次戴普倒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安定了许多,就连口气都变得狂妄了几分。
蓝月儿的话让我的大脑猛地一震,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男人?一瞬间,我有种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的威胁感。
这赵二爷果然聪明,显然德爷回邢州的事情,他也是早就知道了,而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等车子选好了后,我又交代了来送我们的顾清风几句话,就出发了,目标铜川市。
这样以来我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佛爷要先完全占了大黑狗的生意,那肯定会被拖在西安,而我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把山西大同那边的局势稳一稳,接下来自然就是回邢州了。
这个声音太熟悉不过了!它就好像是赵元庚的紧箍咒,一听这声音,赵元庚顿时就举着手机拳头待在了原地,并傻笑着转身看向这个声音的主人。
当年狼煜还没有出生时,他就是部落里的第一勇士,一直到后来他的腿受伤之后他就从族长的位置急流勇退。
“君烨多谢西戎王相助。”君烨恭恭敬敬的朝着哲赫揖了一礼,要知道,如今君燃一死他便正是如今中原唯一的帝位继承人,这一礼的意义自然是非比寻常。
声音甚是迫切,沐皓天暂缓脚步,诧然回头,只见后方的道路滚滚扬尘,不一时,又发现一个娟弱的人影在尘中纵身飞奔,只少顷工夫便赶到了近前。
冰凉的风,轻轻吹拂年轻而隽秀的脸庞。无边的夜,无声地在向他述说着什么。
钱家地窖挖得大,所以完工时间一拖再拖,临近玲姐儿生辰才好,钱家人搬进新家第一时间,前院摆放的钱家家什儿才腾出位置来。
现在在场这些人,要么就是忠诚和好感高的落日领地居民,这些人是肯定会听苏柚,或者说是会听领主的话。
曾经叱咤风云,独自一人干掉一个数千人雇佣团,并且全身而退的许江浍满脸惊恐的跪在地上,祈求梁宇凡的宽恕。
沐皓天这才惊醒,原来那些声音并非“听风”而来,而是真真切切有人追到了身后。
本来他们是想直接把人弄出来的,但游戏已经开启,不可能停止,停止不仅对所有玩家都有影响,还会引起外来方的不满。
332【卧榻之旁】
翌日,午后。
淮安城北,漕督衙门高墙深院,门庭森严。
新任漕运总督赵文泰端坐在紫檀大案后,一身绯色锦鸡补子官袍衬得他面皮愈发青白。
王昭和柳蒙垂手立在堂下,朱荣则神态恭谨地站在另一侧。
赵文泰时年五十二岁,之前官居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如今接任正二品漕运总督自然称得上高升,但是他
李丹哪能看不出来,再说她也真的没指望张淑兰能动手帮忙,赶紧的把人往外拉,顺便拿来了盆子抹布、笤帚和拖布。
李战国没出声,但是脸上阴郁的表情也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因为主要是为了本校学生服务,所以住宿费不贵,按天住就一天一块钱,按月住就一个月二十。
“你来了。”宫明一如往常那样,笑得平和而又善良。温柔如水的人,总是像空气一样存在的自然而然。活着的时候没有让人感觉到非他不可的强烈感,可死去的时候却让人体会到了痛彻心扉的遗憾与悲哀。
戴娜看着苏林的囧态,不由的“咯咯”娇笑,一幅大仇得报的开心模样。
太后将至,他如今需得将经卷重新誊抄一番,玄机的事,只得之后再问清楚些。
当然也有些没喝醉的人或沉默不语、或欣赏歌舞、或装作在欣赏歌舞,实则在看戏。谷御就是其中之一。
末了眼神逐渐冷下来,有些无奈的轻笑一声,拂袖离了戒指空间。
随着风的袭击,远处的人影渐行渐近,逆风的身影终于清晰,极具标志性的物什也一点点进入人们的视野。
方金龙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一根黑色的棍子重重地落了下来,耳边似乎还响起了一声十分猥琐的笑声。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许青衣就已经开始在三甲中医院实习,正式从医十二年了。
上一世,乔曼最终还是没有能爬上墨言琛的床,转而和叶盛一起狼狈为奸,利用她,把墨言琛害到生生惨死的地步。
最主要的是,大胤的板子真的很重,最开始的皇城禁军基本都是跟随胤帝打过天下的府兵,虽然这二十多年消磨没了不少老人,但新一代的禁军,却很好地继承了老兵的凶戾和狠辣。
只见陆司遇一个劲儿的往顾念身上贴,视线就一直黏在她身上,那副黏糊糊的不值钱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日里的清冷矜贵?
顾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索性下床开始搜索五年前的那场车祸。
肌层的子宫肌瘤,如果肌层的子宫肌瘤比较大,有的可能超过了5厘米,并且向宫腔内突出,子宫腔的形状会有改变,受精卵着床时也可能会影响着床,或者着床以后影响胚胎发育导致流产、胚胎停育。
“季先生?”柳家少爷一脸懵地眨了眨眼,随即扭头看向谢瑶瑶。
毕竟对于臣妾来说,皇上您才是最重要的,您是皓月国的皇帝,更是臣妾的夫君,没有您就没有这一切。
她当即行使了总督特权,想要以官方的力量阻止这场比赛出现伤亡。
萧母想到什么,到底还是没跟萧逸说,等她把所有事安排好,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说。
完了,野哥一下子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的下一站是重新回到二十一世纪,还是会穿越到别的朝代,或者,被黑白无常领着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
333【浮光掠影】
自从那天王昭和柳蒙等人灰溜溜地离开归仁镇,漕督衙门便没有再横生事端,而薛淮亦未因此大动肝火,他的精力全部放在抗旱赈灾之上。
因为天子的旨意非常明确,内阁也不好从中作梗,兼之沈望还在内阁盯着,所以朝廷今年对扬州府的支持力度不小。
除去免了扬州府的夏税,天子还命户部调拨一笔银钱予以赈灾,此外
“唉。武田次郎轻叹一声,虽然他跟他哥哥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感,但他们终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听到许墨旋的质疑,其他几个宗门的宗主和长老,脸色都是发生了变化。
这消息传出不就,整个神界都是震动了。那些原本联合在一起的神界势力,纷纷土崩瓦解。没有了之前的蠢蠢欲动。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青州不发展煤矿已经很多年,那些图纸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
夜枫进入了包厢里面之后,环境才是安静了下来,里面摆放有座椅和茶水,墙壁上有阵纹,在里面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景象,但是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此时,我忽而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手顺着我的脖子伸了过来,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后脊梁骨瞬间冒凉气。
就连一些修为高深的妖族都是赶来了神界。更不用说人界和冥界的那些修士们了。
南宫肃也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偶尔,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便会激起一片电光火石,越发让两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张直径三十的大胖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脸贼笑猥琐的模样。
炙热炎力之,空气中个水分全部蒸发的干干净净,让人心生燥热难忍之意。
这便是苏焰的判断,不得不说,苏焰的判断力真的是极为准确,甚至可以说是精妙无比,不是他如此的判断,只怕还真的不能直接就将战局拖到了如此的地步。
夜幕下的项远东,此时,他那张脸,已经露出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周围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不少人在碎石中惨叫,一些天人境高手也只是刚刚感应到变动,还未赶来,恐怖的打斗就停下了。
巨斧才会在得知聂融得到了四件至强至宝的消息后就不计消耗的全力赶来。
柳云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田应龙的名字,这是向省里举荐市长接任人选的报告,柳云才在好几天之前就已经写好了,这两天正打算送到省里审批,谁知会出现白晓蝶事件。
我立刻紧跟在老臀身后,前面虽然空无一物,但危险还是有的,因为猥琐赵就在这宫殿的里面。
其实凌雪和公孙柔并没有走远,她们藏在山洞附近,只不过李明没有现罢了,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凌雪和公孙柔是利用这个原理躲过了一劫。
说到这儿,廖东风也只是遗憾的微微一笑,随后把目光继续投向了机关墓室。
两个尊者密谋商量了一些事情,对于这些事情能,苏焰自然是无法得知的。事实上,现在的他也根本就没有在得知此事的资格。
又一声巨大轰鸣,那只翱翔的异种瞬间被爆炸后产生的火焰吞没。
薛蓉瘪瘪嘴,这还没有怎么样呢,哥哥就这么护着人家了,看来只怕自己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多一位嫂嫂了。
姜玉梅挂断电话之后,心中很是疑惑,阿震什么时候得的心脏病,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334【兴与苦】
四月三十,扬州北部兴化县境内。
得胜湖旁有一座小镇名为李中镇,百姓约有近千人,前些年一直依靠种地和打鱼为生,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但好歹能有一口饭吃。
今年这场大旱持续至今,扬州府境内始终没有迎来大规模的降雨,往年四月中旬到五月初作为早稻的插秧时节,百姓们会无比忙碌,今年他们不得不只种少量稻
佑敬言听到提自己的名字,一瞬间就在脑海里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一伙人。
宁炘冷冷的说道:“这是我们的事情,根你没有关系,我们是善是恶,不用你来评论。现在我们该来解决我们的事情了。”说完宁炘就将拂尘架在了胳膊上面。
紧随其后的是鱼龙族的追击队伍,悍勇非常,完全不防御的只想将这些逃脱出来的本土海族全部击杀。
最后,当所有的光芒敛去,真凰神色冷到了极点,而眸子则是越发的空洞了,像是要将整个宇宙都给吞噬进去。
如此的循环往复,即使最后真有一名最终的胜利者,也不过是蝼蚁一样,对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随手便可将其碾死。
自从离开荒界之后,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战斗之中,几年时光,他见识到了大多强者,也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他已慢慢成长起来。
等在这里怎么样都没有归属感,永远不及那个有亲人的社会亲切。
姜德颁布军令,让众人拿着分发的衣甲各自回去放好,自己和几个头领聚在一起说话。
“那行吧,你好好休息!”看着顾诗诗睡眼朦胧的倒在床上,楚风也没去吵她。
当时,真凰就是那十头凶兽之一,他很清楚对方有多强,绝对有问鼎古往今来,最强神灵的资格。
打宽的肩,紧窄的腰身,被军装衬的赏心悦目,再看五官,光洁的额头,侧分到头顶的蓬松背头,迷魅至极。
正躲避着星盘的攻击,想要逃走的三个金丹见了,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边吸着烈烟,一边面无表情遥观局势,看势态,和方敌川一伙。
“什么?你们是假的?可是语西说她见过你们的结婚证。”方爷爷没法消化这个消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徐老可不是简单的货色,已经半只脚迈入武道宗师的强者,此时摆开招式,如临大敌。
体内真气,随着的九天神龙诀的运转,随时准备来一次强劲有力的爆发。
遐想间,男人已敲开包厢的门,里面的人应声开门,霍奈奈一眼就看到了谭今泫,他叠着腿撑在茶几一侧,见到她,有些疑惑,旋即嘴角扯开一抹玩味弧度。
另一边,步非凡与步非烟两人刚走出餐厅朝不远处的停靠的越野车走去。
但秦问歌不同。他还有洪荒之力,他还有破不归赠送的金手指——「灵光一闪」。
神君级别的高手自爆,其威力根本无法揣度,只能看见前方虚空被白光所掩盖,然后又瞬间化作黑洞。
如雾般的云气笼罩在这座并不算高的山上,山涧中,清澈的溪水流淌着。山上,种满了无数的果树。阵阵果香飘来,令元昊精神大振。若非此来是有要事,恐怕他早就冲到树丛中大嚼大咬了。
不过好在今天碰上了陈锋,她心中很激动。就算她拿不到那把剑,那其他人拿到也一样的,因为天陨玄雷剑是开启时间神殿的钥匙之一。
335【笑脸相迎】
五月的淮安府城,空气中弥漫着运河重镇特有的喧嚣气息。
作为漕运总督衙门驻地,这里比扬州更能直接地体现出大燕漕运命脉的搏动,只见高大的城墙下,运河主航道漕船如梭,号子声、绞盘声、监工呼喝声交织成一片,虽值旱年,这维系京畿命脉的河道依旧被漕衙以铁腕手段维持着顺畅的通航。
薛淮一行在五月初七午
先撒米,身形晃动,在院子里面奔跑起来,不大一会院子里像下雪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由此仞飞断定,这里发生的战争应该原住民赢了。否则不会一具尸体也没有,东西也搜刮的干干净净。因为战胜者虽然也会破坏,但是不会这样完整的毁坏。从痕迹可以看出,毁灭者对这里很有感情?
王老师离开后先回宿舍洗了个澡,然后美美的打扮了一番,在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区。
“我知道,我这就离开,沈傲凝,请你稍等一下,马上就有很美味的东西送你了。”洛维斯恶狠狠地和秦瑞霖说着。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谴责侍卫,侍卫却依旧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认真注意着那些人的动向,戒备着不敢出什么意外,更不敢让有心的人借机生事。
不过说实话,我的确没有想过要在大学谈恋爱,因为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心思,我有我的任务要去完成。
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有的时候,忍一时等来的也可能是超级飓风,退一步后面也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李刚将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脱下来拧成绳,然后自腋下穿过绑在右肩上,用力勒紧,勉强能起点止血作用,好在李刚发现血基本上自己止住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总是好事。至于吃的,这么大的一直变异狗足够了。
他已经把他们的名字全部都记下来,并且,多次发誓,再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抚恤,这些事情,战友们的家人,要让他们的牺牲,有所回报。
是的,刘剑飞只所将它们列为危险分子,主要是因为它们从表面上来看的话,披着一身伪装的外衣,可以以此来迷惑对手。可是,它们所具有着的攻击力,却是相当的惊人的。
现在在陈风尘的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与邱少泽打好关系,日后就算不能为友,但也不至于为敌吧?未雨绸缪是很重要滴。
但是就连啄木鸟都说过了,杀不死她还会和她真正的交恶,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雷厉看了看盛气凌人的风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十数个不知死活的部下,此时他真的是下不去手,因为这风皇毕竟还是风泷的父亲。
只是自己心头的那深刻的伤如何痊愈?往日的一切在脑海中回荡,他是多久沒见过这样放纵的她了?或许……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够回归本性。
不过还好,凭借着Xio战术防护衣和Xio头盔的优良性能,大空大地也只是感觉全身被摔得异常疼痛,但是骨折之类的伤势倒是一处都没有出现。
瞧着锦黎那积极的模样,钟晴干脆将采药的事全交给她,自己则落个清闲。
楚大哥的爱那样义无返顾,深沉浓厚,永远在心头荡漾。他对她呵护、关爱却又放纵,带给她太多感动,那份沉重的爱让人怎能够忽视?
万籁俱寂!“公孙不灭眉宇骇然”自己的金刚不灭体,居然一瞬间,让那辟邪剑给刺破。
336【夜宴】
戌时初刻,淮安城笼罩在初夏的薄暮之中,白日里运河上的喧嚣渐次平息。
漕督衙门深处,一座名为“承运阁”的精致花厅被布置成今日晚宴之所。
厅外回廊下,两排身着崭新号服的漕标营亲兵按刀肃立,甲叶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无声地彰显着主人位高权重的威严。
薛淮在赵文泰亲信属官的引导下,准
刚才通过私人医生的话,墨顾已经知道了,现在的冰如已经在回波兰的路上了,那么,到了波兰,自然有老爷子和Mike,足以护冰如周全。
“是不是因为,如果放弃了,就感觉一切都是飘浮的,会更不知所措?”褐手人问。
这个时候老虎也不甘落后,也跑上前去往辛月恒另一个臂膀下钻,其他的动物也纷纷效仿,直接扑向辛月恒。
下人见夜清清话说到如此……那好吧,他们接过药方,就去煎药了。
感情的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会有好的结果,这个道理李呈勋懂,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而落白或许是因为出神怔愣的瞬间,使劲儿的被念清往身后推去,没有防备的自己被念清这么大的劲儿推开了几尺之外,后背就这么砰的一声碰到了身后的桌子上。
顾和哪里睡得着,等到洗手间里面传来淋浴的声音之后她才又重新躺下了。
就在病房的门被敲响的一刹那,他连问都不需要问,直接将门打了开。
刘天瑞笑了笑。对于老人和他的亲近,他并不反感,因为陈大妞的原因,他还是比较喜欢和老人接触的。
当然,这还是华夏人没有前赴后继的缘故,要是大家都不顾一切的往前冲的话,那后果肯定会更加的严重。而这时,Z市的警察和特别行动组的人也终于赶到了。
“还能咋办,打!能堵住一时是一时。”火鸟装好子弹,摸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去掏火机的时候忽然摸到了一手血。
谢怡然的美目之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挣扎,强忍着经脉的剧烈疼痛,玉天绫一阵光芒大作,那两道波纹劲气不由得又是一阵光芒黯淡。
四圣门摆放的位置就在地平面之上。大地之门就放在幻影骑士城外城连通内城的最大通道口。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置洛巴诺夫了。”高帅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天空中的布拉列瓦原本的主人。
其实这也不奇怪,在通天塔中,叶云飞已经体会到了灵气浓郁的好处。
“蓬——”五道金色光剑同时撞击在那五根晶柱之上,势如破竹,五道光柱轰然破碎,旋即,那封印五大神仙境界强者的晶柱轰然破碎。
许英说完回了屋子,给赵鹏拿了三百块钱出来,她自己也拿了几百。
果然,当他一进入无双华夏官网,就看到上面醒目的标注着“比武招亲”的背景图。当然,在这介绍页,杨阳也看到了这一次活动的详情。
郭旬和唐家一行人迅速的就进入了巨大的建筑之中,刚一进去郭旬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在这个庞大的建筑里面更是人满为患。
听着奥科大师疲惫的声音,二十投大概猜到了他也没睡好,估计等自己捏令牌等了一天。
下一瞬间,这具高度超过两米,如同上古巨人的黑色铠甲崩裂成了上千块表面漆黑的碎片,带着黑色、青蓝色的火焰洒落在地,而后变淡、消失。
337【聚势】
在赵文泰的注视中,伍长龄浓眉微动,缓缓道:“部堂所言极是。漕军乃国家经制之师,保漕护国乃天职,自当唯漕督衙门之命是从,此乃朝廷法度,不容置疑。凡涉运河通航、漕粮押运、漕船护卫、闸坝枢纽守卫等核心要务,漕军上下必当遵部堂钧令行事,绝无二话!”
伍长龄固然是武夫出身,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余年,先
林子祥额角青筋突突跳起,死死的瞪着苏璃陌,恨不得把她盯出几个窟窿来。
“左边的狗头不吃物理攻击。”外面风大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
上一次输给无畏,是血色玫瑰在荣耀第一次落败,大家都想要找回场子。
先生本不是那等重口腹之欲的人,似乎也被宁水那道火锅折服了。
沈易按照之前的选项重新通关了一次游戏。整个游戏当中,没有一丝鬼气。
李云泽把时光徽章收好,等有时间去一趟时光之心,去青铜巨龙地盘,见一见阿纳克洛斯,去敲一敲竹杠。
而荣铮一直都离的远远的,大概对她上次用药投怀送抱的事还心有余悸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阎志还是安静的走了,还特别甜馨的带上了门。
“呦,你上午还发生过这种事儿呢?看来是我来晚了,错过了一出好戏。”一个熟悉的有点欠揍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在你们世俗武道界我是强者,但在那一个武道世界我的实力真的不值一提。”关大川自嘲说道。
“我也不知道,”蓝颜摇头,“在当时主人您把修罗封印神石交给我的时候,为保安全,我都没敢用手去碰,直接用意识将其收进空间戒指中,后来进去之后,我也没敢碰,也是用意识将空间储物袋取出来后直接交给智能。
对于我的妻子,也包括我來说,那种离开自己爱人的痛苦滋味,简直是无法言表,我爱我的妻子,程度不亚于你,我妻子也爱我,就如同你妻子对你一样,甚至比她还要深。
蠢萌见此,大吼了一句,如果排除它那模样的话,这一声叫吼相当的气势。
万箭蹿射而来,一支射出,第二支随之射出,无缝对接,犹如六月暴雨,连绵不绝。
在赤炎那惊愣的表情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只见方圆万里的虚空哗啦啦瞬间彻底爆碎,这一次的爆碎,连带着那些被黑色火焰焚尽的第一层宇宙乱流都被撕扯而开。
混沌青莲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仿若蕴含了开天辟地的气息,又仿佛蕴藏了一个大千世界,二十三瓣莲叶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他有些无聊地等了片刻,看到一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倭人大将骑在马上,在众人簇拥中缓步走来。
可纵使有神皇坐骑庇护,区区一个神王也根本入不了在场几人的法眼,神王更没有资格与他们一同发掘这上古神尊府邸的机缘。
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和妈妈李芸的那通电话,余洛晟不由的开始深思了起来。
林非在打电话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一切。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将手机放好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堂堂一个国公,而且还是当年为吴国建立立下了卓越功勋的老臣,若是手下一个为他奔走的部下都没有,那才是不正常。
这一切之后,百战阵图又是恢复了原样,朝着大堂之中飞遁了回去。
第四节没课,午饭时间也还早,短暂迟疑后,王辰迈动步伐朝体育馆走去。
338【将军】
“不瞒诸位,本督自上任以来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辜负陛下厚望。奈何本督才疏学浅,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尤其近来发现一桩事关漕运根基的隐忧,几令本督夜不能寐。”
赵文泰脸上现出一抹忧色,歉然道:“让诸位见笑了。”
伍长龄摇头道:“部堂何出此言?今夜我等齐聚此地共商大计,眼下已颇有成效,部堂何不明
仙都东面有一座传送阵,通往各精族,言灵到时,夜玄领着三千神兵已经等候多时。言灵有些讪讪,耸了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说白了,这些人都是来助她一臂之力的,让别人等这么久,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众人看过去,见那原本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赖,容貌是他们大家都熟悉万分的,正是魏老爷子。
天堂岛上住的都是罪犯,皇甫夜管辖着里面的安全和制度,却没有太多的规划环境。
“有这样和劳资说话吗!”说着老头子鞋底子要上来,好在母亲在跟前拦着,李慧南趁着这个机会跑了,她去陈嘉睿家里去了。
慕芷婷自然不明白慕天狂的想法,她只觉得委屈,做了这么多事去讨好少主,结果却惹来他越发险嫌弃的目光,她怎能不心寒不哀怨呢?
“是吗?那你……很爱她吧?”不然那么多年,为什么愿意跟她诉说自己的秘密,为什么在她失踪后,要这般竭力的寻找。
现在事不宜迟,言灵想要立刻回家同长辈商量一番,当下就要告辞离开。
回到宿舍我洗了个澡,换好了衣服,就开始默背玄罗给我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的口诀。等听到铁锤和蓝凌在走廊里喊我去让课,我便出了自己的房间。
所以,他才会在手机上套了一个防摔的,这样给孩子们玩的时候,就不怕那么容易摔坏了。
突然,叶碧煌低下头,将江雅淳吻住,唇齿相交,一时间屋内春意融融。
在叶碧煌的调息,滋润下,程橙和叶紫只感觉,一阵阵舒缓温暖,精神慢慢的放松下來。
神族的态度就有些暧昧和古怪,他们竟然表示一切全权交给战平安负责,所以战平安代表着神族的态度。
如今看来,菊宗并不是大伤元气,这一点狄舒夜可以肯定。因为在山下他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菊宗弟子。
她不是傻白甜,翻涌的记忆让她记起两人今天和昨天的矛盾,只感慨碳基生命真记仇。
涨大数百倍的丹鼎,像一只大水缸一样,在半空中来回翻滚,两人时而掌拍,时而剑击,一时间空中又是嗡鸣,又是尖锐的叮当之声。两人战斗汹涌澎湃,过不了片刻,另一边还在缠斗的剑魂剑胆四人各自扔下对手逃窜开来。
“我草!火雨陨石!”黑帽子怒骂一声,吓得立马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隐蔽起来。
章远见尹伊垂下头,感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戳了一下,心疼的不行,“这次表现不好没关系,我们还有下次,下次一定能更好。
看来,正如许国离京后,给靳士程的信中写的那样:只要紧跟着钟南,他的官途肯定会更加顺畅。
“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他摇了摇头,淡漠的看着赵大哥一众人道。
楚继也知道这些信息对于楚御龙他们而言需要一定的时间消化,补充道:“明天你们自行前往血矛那里,仙阵自会接应你们。”便离开了。
339【共赢】(为盟主曦夜精灵加更)
“漕海联运?”
伍长龄忍不住出声询问,显然对这个新词感到好奇,坐在旁边的桑世昌也竖起了耳朵。
“正是。”
薛淮点头,清晰有力地说道:“所谓漕海联运,即打破河海界限,统筹规划运输路线。例如江南和湖广之漕粮货物,可先由内河漕船集运至沿海指定港口,再由扬泰船号等海商之大船接驳,直接海运北
这位高逼格的门神,不是跟着鹿鸣川等人一起回来的老田头又是谁?
岳冲一声暴吼,紧接着面前凝结而成一面金色手掌。手掌大约一尺长。
而地魔又是什么?他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他脑子里浮现的只有魔人赵雪莲。
陆羡想去找人肯定是行不通的,要是能找到她早就出去了,这个办法是她之前想的,可惜这里面没有可以凿开玻璃的工具。
谙柠一直悬在钢丝上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她依然不敢松懈,她面对的可是旌予北。
袁留发觉几人此刻都正在水下,脚掌被陈凡凡拉住,就明白了当前的处境。虽然心里满是羞怒,不敢相信先前蒋通亲了自己的事实。可看到逐渐陷入河底的蒋通,袁留还是毫不犹豫一把抓住了他的脚掌。
看到这里梅有钱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那个和尚最后会如何梅有钱并不关心。
流光,我会尽力让你知道,被碾压的滋味,张浩脸上倒是浮现了一抹阴险。
乔礼也被黑影的举动下了一跳,紧跟着,焦离也跳进地洞之中,去追赶那个黑影。
那一抹抹像烟雾似的元气在箭身荡漾,就像夏天雪糕上面的冷气在雪糕荡漾。
虽然已经识破了大乾声东击西的计谋,狮驼王却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整策略,只得紧急下令,让还在半道的八万援军转而东进。
“对不起,赶的太急我都忘了给你买蛋糕了。”看着桌子上的蛋糕,魏西峰道。
他的手中,一把黑色重矛抽出横摆,一阵铿锵的声音响起,浓浓的战意,澎湃了起来。
终于使出技能的凉月脸色并没有变化,不过对持的两把剑刃却开始产生了移动,被技能鲁莽打击强化后的赤色剑刃变得更加有力。
不过想要抢他身上的全部东西,最终输了只拿出十枚武王元丹,这是不是也太少了一些?
隔了一会儿,月初听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大门被打开了,里面居然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龙飞淡淡的说道,一颗紫黑色的铁珠浮现在了他的身前,正是龙飞的神器顽皮回旋珠。
箭矢没有惊涛的气势,只是平淡的模样,毕竟这才是射杀敌人该有的样子,与其让箭矢拥有让人胆颤的光芒效果,不如将箭矢改为虚幻一般,让敌人摸不清方向。
我担心起来,甚至有一些后悔,毕竟战斗中,似乎关键时刻总是宠物帮我承担了下来,而我则是受益者。
“月姑娘,我……”尹晓雪扭头进厨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只觉得自己这一颗心瞬间就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的疼。
说着,左手手指一抹右手上佩戴的黒木戒指,刷刷刷几道毫光闪过,其手中,便出现了一把长剑。
“没,没有吧!”董梅兰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买衣服的时候,那个吊牌好像被她随手给塞进了衣服口袋内。
二叔几乎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一点一点的说了出来,那画面,在眼前特别的清晰,毕竟我透过血面具已经看过一次画面。
340【漕军的未来】
两天后的早晨,淮安城在运河的脉动中苏醒。
一辆马车在十余人的护卫中,平稳地驶向城西的漕军总兵府。
车厢之内,薛淮双眼微闭,思绪却未停滞。
这两天他和赵文泰多次深谈,大抵谈妥关于漕海联运的初步构想,两人都认为不宜仓促推动此事,最后决定严格保密,除他们和伍长龄、桑世昌之外,不得让第五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敢保证,这些普通的半尸人还有没有变异的可能。
余宇没心思多想,也没时间去想。两个星场境的修士都不能做出有效的反击,更何况是一般的人,屠杀的大局已经奠定,毫无悬念的结局,在余宇到来之后便写下了。
王振看着费德提克的双眼,感受着那即将熄灭的幽绿色火焰,仿佛看到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心中不免产生了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意味。
江枫刚拿起不朽神木,立刻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波动,扭头一看。
就连王振,都已经在丧尸的围攻下变得力不从心,越来越多的丧尸穿过他的封锁,从四面八方扑向林佳丽。
人家说话也是很有艺术的,能够做到的?什么叫能够做到的,如果是真的感恩,那就是铁的宣言,如果人家到时想翻脸,说一句:这我还真做不到。那就抓瞎吧。
即便是有宋灵和上官晗的帮助,也只是勉强阻碍了此火向上蔓延之势。
已经有一些脾气暴躁的人开始冲向出口,要与那些丧尸决一死战。
因为这里的地面之下,不仅蕴藏着千里煤海,而且还蕴藏着许多处优质的铁矿。
之前他明明就在附近,并且亲眼目睹了紫成与龙少爷交手时的情景。
因为过去她跟龟田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了安全措施,而且在此之前近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没有让龟田碰过她,她断定在渡边岛上跟我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
“靠!一下子就这么多钱!足够我用一段时间的了!”苏白笑了一声,而后便也转身遁入夜色,回到了靖海侯府。
身为客人的飞少,居然坐在了马永年这个主人的座位上,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非常失礼,对马家父子来说,也是一种强烈的羞辱。
我们就是紧紧拥抱,没有亲吻地拥抱着,足足有四、五分钟之久。
“我们首发球员的实力,应该会比马刺的板凳强一些吧。更何况这一次,格雷将平时完全上不了场的那几个球员都放到了球员激活名单当中。用首发打他们替补,应该没有问题。”卡塞尔点着头说。
“没事,这一招对我的负担,还是太大了一些!我只出了半剑,便能伤到我的内腑……”苏白摆摆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说道。
自己的实力倒是不惧怕什么,霍清初入纳元境,若是遇到高手,免不了危险,不管是出于师徒关系或是兄弟情,林子辰都不愿意他去冒这个险。
另外,为了防止大家这几天无聊,桃符准备写几篇番外,毕竟镇魔塔的坑还没填。
不过一刻钟,赤霞学院这边就倒下了一半,但是洪昊血也利用其他人消耗了谭心蕊的灵气,趁势攻击。
围在韩雪梅周围的风秋雨、长空、李环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三人下意识的向后飞去,目光死死的盯着韩雪梅,也疑惑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都为之恐惧。
341【孤竹】
五月的骄阳炙烤着宝应县东南与高邮州接壤的湖荡地带,曾经水网密布的湿地如今只剩下一片片干裂的灰白泥沼,龟裂的纹路深如刀刻,在烈日下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的腥燥气息。
这里便是徐知微一个多月前主动请缨奔赴的地方,也是扬州府最可能爆发大疫的险地。
济民堂设在杨家集的临时医所,由一座废弃的龙王庙改建而
刘天浩从颍川出来,昼行夜伏,不曾停留,终于在五天后赶到了洛阳。
“怎么会?”刘霸道看着这漩涡和当初自己去仙界那个并没有什么两样。
“圣王死了。”丁相柳看着飞回来的火凤虚魂,轻声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悲痛和愤怒,反倒透着淡淡的笑意。
“主公,你这脉象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不过……”华佗始终未曾舒展眉头。
但自己这一次的吸|却把那饱和状态的灵气全吸收了干净熔池的灵气又要循序的放出才使这里的温度下降了许多毕竟灵气少了不是?
“隆隆”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三头蟒似乎也动怒起来了,居然抢先进攻起龙无名来了。
“传送大殿的人听着,放了灵儿,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然的话,传送大殿就要永远从圣界消失,相信不相信,我给你们一天的考虑时间!”下了飞行舟,面对广阔的传送山脉,我阴沉的说道。
顔少强忍着疼痛,伸出右手将陆夏的手从自己左臂上掰下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转身又走。
“青龙兄,我们也去看看情况如何?”冯笑对着青龙发出了邀请。
刘霸道拿着马桶刷。先是在乳晕较大的龙燕的肉团上。轻轻的刷着。马上。刘霸道就看到了龙燕目中的惊悚之色。加剧。不解之色减淡。
也就在这时,那灰熊刚好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击,巨大的熊掌猛然拍向了张伟。
所以看到叶天辰,已经坚持超过大半时间,他才会感到开心与兴奋。
“好,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你们都是我的兄弟,你能康复是最好!”王羽端起酒杯一口就干了。
不知多久,李无忧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此刻的他,只觉得道心通透,仿佛随时都可以突破圣境,不朽不灭。
张伟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的被暴露了,他的目中闪过一抹冰冷之色,望了一眼陆玲珑。
“呸呸呸,我的意思是你这么惊讶干嘛??”重新组织了语言又问了一次。
但是就是因为对于手中白色骨头的无知,让吴其仁心中有些迟疑。
伏羲驾临安邑,蚩尤持剑相向,竟伤及伏羲神体。伏羲震怒之余,一夕屠尽安邑,夺剑离开。
浅沫知道对凌宇了解得不多,又知道颜夕和凌宇很熟,以前她对凌宇冷淡的时候,经常看见凌宇从颜夕的家出来,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颜夕对凌宇应该了解得比较多。
驾雾腾云之术在南域中并不流行,只有少数修为高深的修士能掌握。
二十只魔蛇妖都是中阶妖族,所以他们并没有惧怕而是直接向着据点进发而去。
而一旦投降,接受大明苛刻的条件,要背负每年去大明朝贡屈辱,也会承受土默特的子民的怒骂和不理解,两头不讨好。
此时的叶枫并不知道,他母亲之所以如此急迫想把他送出去,主要原因还是他父亲。
342【生死有命】
翌日,清晨。
龙王庙后方有一片临时修建的生活区,这是为济民堂的郎中和医所其他人准备的住处,虽然稍有些简朴,但是总算有个落脚之地。
徐知微也住在这里,和她同住的是两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分别叫做春棠和秋蕙。
两人来到徐知微的门前,春棠轻轻敲门道:“姑娘。”
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徐知
被他那道视线看的浑身不舒服,南何抬手揉了揉脸,然后就用那只手捂着半张脸,想要躲开他的视线。
张巍背着迪丽雅跳起,躲过了电弧火花。血色孤狼这么有底气,莫非是邵英雄又注资了,还是花钱找人买了什么大任务的线索?
她说完便直接转过了身去,所以并没有看见洛溪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目前逍遥盆地的玩家和NPC聚集地,总共也才三百左右,每个地方分配一百个四十级以上的玩家,三到四个五十级的玩家,另外加上二百NPC军人,足够管理一个聚集地了。
背后一直背着的长布包直接甩去,只见一柄长剑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正是步千怀从青松门大殿之上取下自己原有的宝剑,落月飞墨。步千怀嘴角一笑,满怀信心。
习惯性的掏出手机,拨出了柳岩的号码,可是回应她的总是那不咸不淡的电脑语音提示关机声。
毕竟我们是不敢直接在地面上休息的,万一遇见了杨晟的人躲都来不及。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商秀珣紧张地问道,完全忘了刚才问陆无尘的问题。
整个过程需要,袭击六个国家的主城,同时还要夺取他们的传国重器。而他们的行军路程加起来,几乎达到了上万公里。至于军队所需的一切,全部都要他们自己解决。
不知圣子是如何来操纵这些灵力的,他对灵力的驾驭,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圣子似乎掌握了某种技巧,能让他自己的灵力最大化的发挥出它的作用。
他在慕容家待了有几天时间了,与慕容落羽已经熟悉起来了,而且这几天时间,他对青陵镇也有所了解了,今日突然想到这个特别的孩子,便带着慕容落羽一同前来。
而苏牧,已经两次轰飞了那个九级巅峰王者,甚至还让对方受伤了。
樊母看了儿子一眼,正想开口床上的樊父突然冷哼了一声,警告了樊母一眼。于是樊母便不敢说话了,起身按响了床头铃。
“说得也对,你看看我现在,就如一头被贩养的母猪一样,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都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苏绵绵无奈道,想想那三年自己有多么的威风,今日却又沦为三年前的那副无能样。
晨曦带着她们出了那个阵法,在神仙城旁边的森林里拿出了自己的时间加速器,摆在了地上,大家都是见识过这个时间加速器的功能的,一个个的都高兴地冲了进去。
武者修炼出灵力后,不但实力会变得强大,其灵魂力也会暴涨,感应能力也会随之增强,修炼出灵力,会有武者所没有的种种好处,但主要还是体现在灵力和灵魂。
看到沃特陷入了沉思,查诺克就知道还有寄回来让自己获得求生。
一顿虽然不盛大,但能感觉到心意的欢送宴结束后,张伟和莉娅在客厅进行倒数第二次的检查行李,这回秦婷再次向他们端上了自己泡好的茶端给他们品尝。
343【再举屠刀】
五月十三,薛淮一行风尘仆仆地踏入宝应县城。
与淮安的喧嚣不同,宝应城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与疲惫的气息,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可罗雀,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难掩菜色。
薛淮没有惊动太多人,径直前往县衙。
宝应知县周茂才早已得报,带着县丞吴文昌、主簿和典史等一干属官,诚惶诚恐地候在仪门外。
“滞留人间界的鬼就是这个样子的?”李乘推开门之后,顿时就看到,在距离他也就七八米远的地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悬浮在那里,如果不是对方有着一对猩红的眼睛,李乘弄不好都会把他当作影子了。
天宁的总部更像是吕家家族成员生活的地方,吕氏集团商业上的总部,就在这金源大厦里。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杀我天武殿的人!!”来者暴怒的喝了一声,光是声音便已经震荡出一股气浪出来,朝着叶正风的胸膛狠狠的轰去。
但是今天,由陈国泰发起的这场聚会再次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那个以物易物的悬赏中。
这一下子可把一旁的詹妮弗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
清影她们现在都去热带植物园找找有什么好吃的。这里只有凌渡宇江一舟和艾薇儿丽琼丝。为了赶时间凌渡宇只有亲自动手了。
此时此刻,在众人看来,陈玄通的话无疑是有着“问责”的意思,而这“问责”的对象,居然便是门派管理处的大总管莫青璇,虽然语气平静如常,可任谁都能听得出他话里的不满之意。
陈铮随手传下化血功与观神普照功,等待将来开花结果,或许能有意外收获。虽然对争夺祖脉没有丝毫帮助,但在太祖洞天钉下一颗钉子,将来总有发挥价值的时候。
“没有什么,我只会是对四位有很好的印象。现在看到你们的人品很好。就想着帮上一把了。”凌渡宇笑着道。
但曾经的境界还在,能够动用的灵魂力量,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
“爸,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庄娜一边不停的擦拭庄建国头部的鲜血,一边不停的关心道。
因为生死契的关系,轩辕笑死了那么号诅也会死,因此证明轩辕笑并没有死。
“帮主,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你一声令下,我们的人可以迅速占领青峰帮和野狼帮的总部,他们现在还在跟义盟打得火热,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们的意图。”猛鬼冷笑道。
“可能在车里面吧,刚才是我们的人打的手势,表示没问题,可以交易了,走,我们下去。”邱海说着就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秦少杰凑过去一看,却发现那星罗盘上的指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如陀螺似的旋转了起来。
焐龙,滶龙的龙颜泛出的震撼之色清楚可见,就连向来优雅的独瑞,此时表情也很是精彩。让轩辕笑明白到,原来它们也能做出这种表情。一击之威可让龙都变样,可想而知效果有多骇人。
这次一样由张亚子下山,新招入的门外弟子,刚进门不久,开始融入修士生活,习道修炼,可这批人却没一个出类拔萃的,为此张亚子还被易橦狠狠海了一顿,如今重伤调养中。
易阳笑着点点头,心中暗道:摩托中队的士兵,摩托车技术不好才怪呢。
看似软弱的全都,尽是无上距离,空岛瞬间毁去三成,巨石乱土飞洒,犹如泥雨一般。
摄魂眼不同于摄魂法,摄魂眼只是起震慑作用,秦少杰还不能完全掌握,不然,胖哥不会只是尿裤子了,而是直接被吓破苦胆而死。
如果林海在场,就会发现,历史在他的搅动之下,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可是楚天机心中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感觉蠪侄并未死透,可是他到底施展了什么手段,为何他丝毫察觉不到。
“让我们的人动手,三天之内,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要听到名单上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去帮顾辰景。”顾离狠厉的道。
只要想到这个,她还是出不的得意,也觉得自己想的事情还是不错的,既然是如此也是很好的不是吗?
要知道,修炼虽有吸收日月精华一说,但是那都是得道的高人,方可做到。
程寒出了村庄,使用隐身符藏匿气息,径直往黑沼林的方向赶去。
果然三句过后这男子依然没有醒来,就在大家怀疑之时客栈上的洞照射下来一光,射在了男子的身上。
“呦呵,你还真不错嘛!”李燚非常的呀然,自己竟然一击没有干掉他。
方玄闪身,一下子便到了王真人的身后,一手搭在了王真人的肩膀上。
“这个,属下以为公主会躲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实在是没有想到,公主她,她……”朔风突然结巴了起来。
实际上,妖怪,修士以及王爷这三方联合起来与叶枫还是有一定的关系。
那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邀月不解,若是普通人遭遇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也就饿死活着憋死了,但作为魔修就是不吃不喝几百年也不见得会死。
当三色光团浮现的瞬间,黄盖地微微一愣,他只是野路子出身的英雄,对于英雄的很多知识都不清楚,此时三道激射而来的光线是怎么回事?
天都城聚仙楼有十六个包间,分别用天地两字做代号,每个代号有八个包间,而想要进入天字包间需要是天家的贵宾才行,而地字包间则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就够了。
一股浓烈的暴发户的味道,萦绕在吴宗睿的心头,他吴宗睿是吴氏家族的骄傲,也是吴氏家族能够傲立于安远县的根基,太子少保这个职位,足以震慑江西各级的官吏,包括江西巡抚,看见他吴宗睿,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随即一掐功法,“嗖”的一声,就飞到了玄风等四位天玄仙宗的长老身前。
大哥突然为她做了这么多别的男人不会帮她做的事,她心里肯定有触动,可是又因为大哥的态度,不敢过度地理解。
344【铁腕】
杨家镇,龙王庙之外。
薛淮勒住坐骑的缰绳,锐利如刀的视线望向前方颇为混乱的场景。
原本应该井然有序的医所此刻却是人头攒动,激动的人群推搡着外围由胥吏和乡勇组成的防线,甚至有人试图冲击简陋的栅栏隔离区。
薛淮眼中寒芒一闪,没有半分迟疑,厉声道:“江胜,带人开道!凡冲击医所、抗命不听、
盛镇霆继续骂道:“你有几个臭钱就以为你真成这京都的大爷了,没人敢动得了你?
他的眼神里装满了镇定,给足了安全感,林霖看着他的黑眸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那些远攻的人,还以为是安全的,现在才知道,他们完全是想多了。
所以,神木青龙才能从宁尘的生死阴阳通天印中,获得惊人的力量,与之共鸣,逆转生死之势。
林霖放下刚挑起的面:“不如我以身相许,怎么样?”她戏虐般的看着易逸宸,挑了挑眉。
想法还未说出,那人便开始哈哈大笑,一直吵着痒,浑身无力不能抓痒,只能靠着笑声的力气在地上轻微摩擦。
“大爷的没完没了是吧!”白山阵地毕佳河,被一颗炮弹掀翻在地,顿时骂骂咧咧。
浙商依靠海运,做着几乎无本的买卖,奢靡成风。至于死在海浪里的伙计水手,干他们什么关系?
验尸结束之后,她把尸体仔细地缝好、擦净,给尸体穿上新衣。这是验尸的最后一步,让死去的人留有最后一丝体面。
这些话,江东平觉着他可能下辈子也不大会说,也说不出口,但,她说的似乎也都是他想说的,只是,他没有她那样的语言组织水准罢了。
既然是铁了心要撒谎,察觉到阳朔的怀疑,白契自然是不敢将它留在房间里,生怕自己不在的时候被突击查房。
她套着一身轻衣,内里穿着软甲,银色竖箫就挂在腰间,头发挽在脑后,竟也多了几分英气。
而后又蹑手蹑脚从卧室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儿子的房间,眉峰之间微微一皱。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清了,但云溪也能大致猜到他们多半在讨伐云家人。
终于把温软软那个瘟神从战擎身边打发走了,等战擎跟凌若水正式结了婚,再过个三五年,他身体不行了,自己再提出由佳遇接管陆家,那便顺理成章,谁也挑不出刺。
这一次,这个辽东三里屯的地头蛇人物,如同面临豪赌的赌客一样,眸色悍厉。一字一顿开口。
“为什么雪姐姐对青阳哥哥有这么大的成见呢?”听见卿慕雪对青阳的评价,芙蕾雅俏脸上却表现出了深深的疑惑。
讲真他根本不将王起放在眼里,不只是他此刻的修为,以自己所了解到的王起以往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他不耻。
这座从未被大周攻破过的雄城终于倒在了大周铁骑之下,一时间,【龙将】息静都风头无两。
“白,你又回到这做什么,这里只剩血了。”萧梧栖看白契蹲在地上扒拉着薄薄的积雪,非常迷惑。
一行人干了大半天路,这才在天上月光出现时建起了营地,架起了帐篷,拿出捕猎到的实物准备晚饭。
事实证明城畔生他们根本没打算用简便方法,两人石头剪子布输了的下水,斐肖想要多说几句,结果直接被一脚踹了下去。
只见在石盒子内,平静的躺着一根黑色的羽毛,它有些类似于鸟类尾部的翎羽,乃是一种深邃无比的黑色。明明可以用肉眼看到,可是,崔昊却感受不到它的丝毫气息,仿佛其是一片虚无一般。
345【我心澄明】
又三天时间过去,依靠薛淮铁腕维持的秩序和高效运转的后勤,疫病疯狂扩散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新的隔离点运转起来,交叉感染的风险降低,避瘟汤的大规模供应也起到一定的预防作用,健康乡民和医所人员的新发病例有所减少。
然而,最核心的问题却陷入令人窒息的泥沼,那就是徐知微在昏迷前调配的清瘟败毒
而现在的话,那就不行了。我们经常都说,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这是什么意思呢?
“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帮那个混蛋申请了。”突然有些后悔,是否自己真的做错了?如果不是这样,现在又何须让所有人失望?
只是话没有说完,忽然听到一点响声,两人都机警的不再言语,只是装作睡着了,眯着眼睛朝窗户望去,这绝不是村长,究竟会是谁呢?大半夜的选择从后窗户里想要进来。
就在这时候,陡然有鼓声再度响荡了了起来,诸人眼眸望去,只见那擂鼓之人妖气纵横天地,连连擂响九鼓,而且这九鼓一气呵成,乃是一口气擂响的。
对方的手掌青黑如墨,缭绕着磅礴的能量,秦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这一掌的威力,足以相当于明劲大乘巅峰状态的威力。
黄俊笑了笑,第一次觉得吉昌有点可爱起来。于是道:“好了,你也不用再在这里了,我们要进去了”。
气浪中,卡普眨眼间已经在千米之外,崩塌的这条痕迹,是他掠过的地面,差点直接冲出岛屿落在大海之外。
被称之为卡尔的更努力的嘲讽着千劫,可不仅仅因为看不惯,而是有实实在在的仇恨,以前综合成绩我是倒数第二,他倒数第一。
在黑暗中走着,也不知道前行了多久,更不知道究竟到了那里,但是走下来,确实越觉得崎岖,我并没有在要求照路,如果有运气就走到所要想找的地方,如果没有运气,最多就是从那啥走出去。
试问,能让一个战神当做自己的总教官,谁不愿意?这是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刘怀毅有种如芒在背的危险预感——我不会成为那个进山打熊的猎人吧?
但是,也就在我正疑惑的时候,老瞎子却是转身拉着我朝外走去了,那情状,却似乎真的要撤退。
于是在他的观察之下,那个浮岛空间里面的生物,直接长啸一声羽化飞升,而且还没有遭遇任何的雷劫,这样完全违背了常理。
场景跟放烟花一样,只是这次的位置是变成了地面,数万只丧尸而已,在强大的军备面前也是如此的脆弱。
面对这样的情况,花太岁不由得眼前一黑,他知道事情要糟糕,自己估计被人给算计了。
到此问话基本告一段落,吴宇得到孵化池之后的主要行为都已经交代出来了。再临结束的时候,梁永清又补了一句话。
这不是因为闷热造成的,而是因为输钱输多了,弄得自己有一些心虚和焦虑。
在秦玺的指示下,飞行员选定了一个地方降低了高度,在树林上空悬停了下来,然后我们挨个索降到了树梢上。
哈罗德在挡开我大太刀的同时,向我动了一次很普通的劈砍攻击。
方世玉一开始其实是不信的,但随着本源之力莫名其妙的向他汇聚,随着超脱之境越来越近,一些零碎的画面逐渐在他脑海中闪现。
346【高山流水】
薛淮离去之后,徐知微强撑着从病榻坐起,而后接过春棠端来的参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尽力恢复身体的元气。
等到她将这碗粥吃完,薛淮也已让人将旁边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里面摆满这些天冯孝先等人对重症患者的诊断记录,此外还有六名学徒等候徐知微的安排。
徐知微裹着一件素色披风,由春棠和秋蕙搀扶着来
薛淮离去之后,徐知微强撑着从病榻坐起,而后接过春棠端来的参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尽力恢复身体的元气。
等到她将这碗粥吃完,薛淮也已让人将旁边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里面摆满这些天冯孝先等人对重症患者的诊断记录,此外还有六名学徒等候徐知微的安排。
徐知微裹着一件素色披风,由春棠和秋蕙搀扶着来
看到青玥的表现,南长卿复又想到上午青玥的遭遇。也是颇为无奈。
石进磊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很肯定的点了点头,还一脸你终于发现了的表情。
除了一脸懵逼的寒来,没搞清楚刚才的状况,目光有些呆呆的,其他都很正常。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屋里还躺着伤重昏迷的溪水。
相原祥子咻咻地左转头右转头地看了两人一眼,而后呼出一口气,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付二冲扭头看向了任来风。总司令在此,他就算再想动手,也得听总司令的命令。
挂了电话,叶依人就察觉顾慕凡正在汲取着她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她笑了笑,就听得顾慕凡开口,“周思思很烦恼?”。
等了差不多有四十分钟,就在任来风已经靠抱着飞雪脖子才能取暖的时候,侦察兵终于回来了。往西二里半有一座大院落,估计这家应该比较符合任来风的要求了。
“是吗。”藤原敛了敛眼睑,转头看向窗外璀璨的灯海,感受着窗外袭来的凉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算了,樱一自己会有分寸的。
不过,既然喜欢,那她也就势在必得。虽然不会与其过一生,可是利用一下也无妨。
“墨修宸!”穆青泽抬手挥退身后跟过来的人,冲进电梯架住那个机械般挥动这拳头完全停不下来的男人,他的眼底已经看不出正常人的思维,只写满了嗜血疯狂的夺命二字。
钱辰现在甚至在想,天王的刀工都已经如此恐怖了,厨神的刀工又会达到什么境界?
“砰”的一声过后,燕皎皎揉着发疼的胳膊自地上爬起来,目光幽怨的瞪了眼大床。
端木飞龙有点棘手,虽然此人极少在武市学宫内,但他和大厦王朝的那些人,还是有所往来的,其人际关系很广泛,寻常人不敢和他结仇。
东方玉卿听到吴道的解释,心里紧绷的那根线终于松了松,再想起之前吴道对她的戏弄,嗔怪的瞪了吴道一眼。
涟青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脸色已经变的青紫,端着枪的手开始颤抖。
水岳天摸了摸那礼单,还挺厚实的,等打开那单子一瞅,双眼微微一瞪。
在见到年复年时,便一直躬身行礼直至年复年离去,再直起身时一定是满头汗水。
简欢一开始也挺讨厌这头引起他哥和老大注意,突然插入团体中的外来者,不过相处久了,最起码他讨厌可以,外人凭什么置疑。
上次为了摆平李牧的事儿,他话跟韩东说的不算客气,两人这会儿坐在一张桌上其实也没太多话可讲。
由此可见,在这个世界之中有名有姓的家伙,运气都算是不错,而其他人的话,就算那个抽到了SSR的二线公会中的家伙,抽到也只是菊花信这个幸运E的枪兵而已。
陆轻歌下意识地去和他对视,结果……收到来自男人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眼神。
还好那俊男没有立刻和夏夜诺说。于是才有机会郝心趁机溜走了,幸好没看到她。
“穆顺、穆顺……全军听令,各自收拢部将,突围、突围,营救穆顺前军……”被提醒,身负重伤的的张杨才没有忘记爱将,眼下战事不利,自己又受了伤,如若回城没有可用之将,沦陷是早晚的,当即张杨咬牙改令道。
陈琛轻笑一声,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东仁大学的王教授是我的好朋友,喝酒的时候曾经提起过班里有一个特别顽劣的学生,好像也叫刘一骁,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不会的,我都好得差不多了,而且不是所有的感冒都会传染。”虽然很明显,她是被传染的,她得的应该也是传染性的。
他没有办法破开柳媚烟体内的禁制,但是现在秦穆然破开了,那就是好事。
“拜见将军、、、”一听声音,不但是徐、二人,就是正打扫战场的汉军将士都停止动作,赶紧打起精神俯身行礼。
“那么,你认为我们会眼睁睁的看着你踏入危险之中而放着不管吗?”格雷对着艾露莎的背影大喊道。
“那之前的呢?”慕少凌继续追问道,看刚才那个阵势,那个男人,好像不是第一次纠缠念穆了。
两人关了触感,就算穿得少,身体上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寒冷。来时他们原本是棉袄披身,后来因为逃避太多的伦格尔玩家追杀,于是脱下厚重的衣服。
可以说门迭塔不仅是没有发挥他的实力,甚至妨碍了拉齐奥的进攻。
神选战士皱了皱眉头,他感觉不可思议,自己必杀的一击居然只是让巴洛克吐了口血,甚至还有力量去屠杀兽人?但来不及多想了,他必须和奥鲁姆一起阻止巴洛克的疯狂,否则若是兽族遭受重创的话,即便是他也要受责罚。
347【尘埃落定】
及至五月下旬,在徐知微开出的三方定剂和薛淮铁腕治理的双重绞杀下,疫毒肆虐的爪牙终于被狠狠折断。
薛淮并未因初步胜利而松懈,疫区的稳定只是第一步,清除隐患、防止复燃、恢复秩序以及抚平这场灾难给当地百姓留下的巨大创伤,才是更艰巨的任务。
他下令在远离水源和聚居区的高岗上开辟专门的墓园,所有因
及至五月下旬,在徐知微开出的三方定剂和薛淮铁腕治理的双重绞杀下,疫毒肆虐的爪牙终于被狠狠折断。
薛淮并未因初步胜利而松懈,疫区的稳定只是第一步,清除隐患、防止复燃、恢复秩序以及抚平这场灾难给当地百姓留下的巨大创伤,才是更艰巨的任务。
他下令在远离水源和聚居区的高岗上开辟专门的墓园,所有因
上午九点整,公司大楼下,几辆梅赛德斯奔驰停在了路边,然后几位身着名贵西装的中年人,在另外几位黑衣保镖的保护下,挤开了记者,走进了大楼。
没有理会对方,苏木吧早已准备 的好的空储物袋,放在此人手中,拿过手予,便立刻 转身离开,此间行动,迅速无比,不足三息。
他们死也不会撤离这里,哪怕只是拖延。因为逃跑已经没有意义,这是种族之战,退过这里人族迟早也会踏过若水,杀到魔族这里。
常兴走到果园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说,这种情况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叶轩抬眼望去,脸上却露出一丝惊讶,没有想到,这万羽仙宫,竟然要这样才能够进入。
叶轩抬眼一看,那目光之中,却也有着一道惊讶神色,闪动而出,瞳孔忍不住一缩,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还有这般手段。
“孙悟空骗了我桃子就不跟我玩了。以后我不给它桃子吃了。”常青说道。
恐怖的金色拳头携带者仙力涌流,此时狠狠的砸到那边的熔岩巨人身体之上,却仿佛是砸到一块泥胎上一般,瞬间便将这熔岩巨人的肚子,砸出了一个口子。
这时的叶轩,心态改变,此时身躯之上,一道道雷霆便开始涌动开来。
村里只能给他们安排一些到山上劳作的事情,村里人都觉得是这些外来人给他们带来了坏运气。
夏娟笑着解释,“这夏天放不住菜,没准备多少,这里不远有个商店和菜店,现买才新鲜。
这狗单位,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还盖房子,啥时候他们才能离开呢?
郭楠心里很清楚,今日是周若逍领着他们来此的,一切行动自然应当听从他的指挥。若是任由自己的儿子随意行事,万一打乱了周若逍的部署,到时候怪罪下来就不好收场了。
幸运的是除了照片的乌龙外,没有再出现任何的意外,也总算是让韩允放心了。
不得不说,裴老太太怎么说也是上位了几十年的人了,身上的气势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得了的。
她抱着李超坐在骆驼身上,这是一个走街串巷拍照片人带的骆驼。
那怕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他都有点掩饰不住自己对她的渴望。
祁寒声抓她回怀里紧紧桎梏着,惩罚性的捏了捏她的鼻尖,见她脸都红透才大发好心的放过。
张晨从独孤宇云那里知道司徒钟是从南诏国的方向飞过来的,张晨就感觉要遭。
王鸽点头,只好开始回忆。说是贾德跟自己接触的比较多,也很信任自己,可是王鸽仔细的回忆了他跟贾德交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从来都没有听贾德提起过任何一个地点。
果然,在座椅后面相隔不到一米的地方,摆放着一团看起来很平常的东西。
“老妈,我同学想要来家里和可可玩。”沈秀可怜巴巴的看向董凝。
短短几分钟的车程对于王鸽来说根本算不得是什么麻烦的事情,一路上自然平安无事。只是一直让王鸽无法释怀的,是林颜悟。
想来是这段时间工作繁重,再加上那李星的骚扰太过疲倦了,如此一想,沈逸不由的有些心疼,轻轻的将她身体放了下来,让她枕着自己的双腿。
“龙啸营的军侯是个玄境七品的,而且其中,第三战队战队长魏长歌是玄境二转,有此二人,倒不必担心失败。”一名将军说道。
“好吧,既然你也这么说。”卢卡点了点头,作为炼金大师的菲尔,对黑曜石这种并不罕见的材质当然有所了解。
但好歹心肠不坏,所以才这么客气,表示自己要出手了。若是换了别的修士,不用说话,在对方落在高台之上,甚至即将落在高台上之前,就直接开始攻击的都有。
可他是自己的兄弟,他如何做,自己都支持,既然他不开口,那就由自己说吧。
她只是刚来的老师,而不是汤姆的家长,这件事情她是没有决定权的。
秦漠抬手在她肩膀的穴道上点了两下,用内力封住了血液的流通。
大家见到陶宝回来,纷纷跟她点头打招呼,正在墙上上梁的木更是努力的挥舞着自己的双臂,见陶宝看过来,激动得面色涨红,要不是还要干活,他铁定跑到陶宝面前来献殷勤。
更甚至连觉得难听的表情都不能露出来,不但不能露出来还得笑着夸,捧着夸,怎么好听怎么让他高兴怎么夸。
当然,宋基不至于被喜悦冲昏脑袋,他早已得知,隐族派人在暗中保护秦紫琳,想要抓她,就必须先解决那些暗中的护卫。
也不是说没有绝对的武力值就不能成为军队高层,但那种靠头脑成为军队高层的人毕竟是少数。
“说到秦总您以前组建无冕乐队的时候,有没有留下真实的身份信息,比方您以前发的专辑,和唱片公司签的合同,用的都是真实身份吧?”李恒赶紧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寿宴订在中午,云安忙前忙后的安排,一直到寿宴开始,他才得了空坐下。
豪车开了许久,停在会馆的停车场内,因为今天肖旷要来,所以这里清了场只有他们一行人。
“学院内发出消息,从今以后,每隔半年讲道一次,期间,可以选择性的回答一些问题!”凤舞说道。
348【步步为营】
太和二十一年,六月初七。
在历经将近半年的大旱之后,在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的期待中,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终于降落在扬州府境内。
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而沉重地砸在扬州府千家万户的屋顶瓦片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响逐渐连成一片,化作铺天盖地的轰鸣,淹没世间一切喧嚣。
久旱的大地如同饥渴的巨兽,
太和二十一年,六月初七。
在历经将近半年的大旱之后,在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的期待中,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终于降落在扬州府境内。
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而沉重地砸在扬州府千家万户的屋顶瓦片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响逐渐连成一片,化作铺天盖地的轰鸣,淹没世间一切喧嚣。
久旱的大地如同饥渴的巨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夏流一边疗伤,一边查看古人留下来的典籍。
身高不足一米三的他,臂展大约也只等同于身高,一只手臂的长度超不过半米,这样硬碰硬的打法,实在有点吃亏。
体内五行诀自行运作,因为天穹之上的缺口,导致大量灵气涌进来。
要知道整个大青山脉的妖族,除了偶尔几只因为激活了远古血脉,获得了一些零星的传承外,大部分都是在依靠本能修炼,进阶极其缓慢。
一道穿过肩头,一道穿透腹部。辰锋一开始当然是奔着要害部位去的,但攻击一个高速移动中的敌人实在困难,能够打伤敌人已经很不错了。
自己这些人马不停蹄,一路吃灰到了这里,没想到却得到这么个待遇,这些将吏们心情能好才怪。
第二天一早就在祁峰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却又许许多多的人一夜未眠。
“他就在这里,我马上请他来,你们稍等片刻。”图特出去了,片刻之后,一个年轻的男子到了会议室。
就在二人对话之时,面前的战况却并未有丝毫的停歇,只是随着辰龙的加入,反倒再次进入了一种胶合的状态。圣教之人由于力量上的分散,已经很难再形成多大的攻击力。
“好,很好!这次的事情我记住了!”刘博士把手中的东西扔下,转身便走。
让李承乾真正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现在大唐皇家商业集团在百姓中的口碑已经差的不能再差了,甚至都有些影响到自己的名声了,如何扭转这个局面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不管我们对战争持什么态度,不管我们是否继续亲眼目睹,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解。那就是不断提高自己的力量,只有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才能在未来的战争中维持生命。
按理说常青是没有吩咐他们的权利的,但是从头一天常青露过那一手后,谁还不清楚这家伙的实力。
“等一下。礼貌地说话还不算晚。你应该给我们一个关于这件事的解释吗?”破军上前,两眼盯着陆璇。说到他们之间没有感激或怨恨,真的是这样吗?
素按着自己的头,不断的思考着。很多的是事情都说不通,那个命定的救世主才会成为她的徒弟,如果说薛诰就是那个救世主,现在一切的行径也是合理的。
宣天乐把薛亮和范华带到雪龙山庄。在路上,薛亮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师父?”他是我们师兄中最有权势的弟子之一。这会削弱我们的力量吗?
看重他的朝中官员不少,斡旋起来比赶走一两个媒婆费事得多,还得思虑着如何不得罪人,估摸着这段时间也没少被烦。
天空中如同明灯一般的白翅天马仍在疾行,身后由三只金羽禽拉动的天车紧随其后。
“太子确实在大肆收购铜铁?”李二陛下面色依旧平静的看向长孙无忌,淡淡的问道。
“当然,这是一家医院,更不用说了。你还是很疼。“我只是想用生命之针暂时救活你。”秦玉柔以失去四根玉针和自己的一些修缮为代价,说的并不是秦玉柔的暂时康复。
“等下怨灵伏诛,立刻动手,趁他虚弱一举拿下!”陆风目光阴晴不定,暗暗吩咐身边的手下。
朱明见叔侄二人矛盾再度升级,急忙跪地恳请道:“陛下圣德浩荡,向来爱惜天下子民。倘若北汉纳入我大宋版图,陛下怜爱太原的百姓,也就等于怜爱大宋的百姓,所以,务请陛下深思。”说着朱明扣头不起。
“那还等什么?”阴阳师带头大步走进金銮殿,这金銮殿没什么好看的,大家直入大宅,大宅一下子变得宽敞了许多。
林云本体踏空站在幽冥界第六十三重天上空,分身没有急着离开,就站在下方不远处。
“认识,当然认识……”李霄滋味难名,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后裔,那个传说中射日的家伙。
“村长,钱我一定还,请您宽限几天,三天后我一定把钱送到您府上。”念靖曼抽泣着说道。
杨羚做梦都没想过,这位绅士一般的男人竟然会说出如此下流的话,而且他是半兽人,连狐狸人哈碧诗都可以轻易杀死,自己如何能逃脱他的魔掌。
萧熏儿想争扎,可是她却感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凝固,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她无力的搂着叶狂的肩膀,享受着他的香吻。
晁盖命令停下队伍,只带了徐介、光头强一行三人直奔旁边山野。刚好有位老者在采摘金银花,已经采摘了半篮子了。
“什么情况。”李霄震惊,青铜碑似乎受到某种召唤,有一种要离体而出,飞入仙境的感觉。
拓跋嗣摆摆手,示意传令兵先退下,目光在武德殿中扫视了一圈,想看看谁有想法。
但她知道自己今日能活成跟上辈子截然不同的勇敢自信坚强独立,眭阳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三日过后,那些占领亚心城的日本人不但没有,而且又从其他城市抽调来数十万人,绝大部分是修士,这是摆开架势要和乾家、中南山死磕。看其中的旗帜,不乏韩国人和天竺人,如今三国分割九州,自然要沆瀣一气共进退。
大战再次开始,广袤的草原上再次响起惊天地泣鬼神的嘶吼声。格陵兰五神已经狂暴了,他们五人能够达到如今的默契程度,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去融合,现如今死了一个,对他们打击太大了。
他心里总有一些不祥的预兆。这些魔刹们都献祭了之后,那么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了?
“幻,毒,你们去布置一下防御结界。”说着黑抛给了幻几面阵旗,这是要布阵。
349【砺石】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龙涎香在青铜冰鉴散发的寒气中凝成一道细直的白烟,悄然升腾又无声逸散。
大燕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指尖正缓缓抚过一份摊开的奏章。
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垂首,连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消弭殆尽,唯有御座前更漏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心悸的沉寂。
这份奏章来自千里之外的扬
云长风虽然已经选择信任林辰,但见邪毒持续飙升不减,若是再不加以遏制的话,必得爆体身亡,甚至还得危害到自己的精元。
数百只先前的那种怪鸟从土浪中飞冲而出,齐声发出一声“啾”的怪鸣,在空中略一盘旋后,遂朝着云雷真人等正道众人恶扑了过来。
李逸初时还有些不解,为什么三大家主,还有那些长老竟然也会看的这么入神,随即想起大比的另一个目的,也就释然了。
天中子真人露了这一手道法,不仅魔教众人无不动容,就是朱厌也巨体一震,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吼!”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一道血色光柱从醉鬼手中激射而出。
“死!”君一笑懒得废话,冷森森的吐出一个字后,无双剑蓦然出现,带着炫目的五色光华,直冲北斗仙宫弟子的丹田捅去。
像是这种低级的丹药,以剑灵天的炼药能力,几个呼吸就能炼化出来。为了能引导林辰的入门,剑灵天确实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她身上还有着一万枚金币,本来是在剑师工会悬赏龙珠的,现在拿来买这苍龙涎。
面对维德司南这位不明底细的封王霸主,玄峰没有露出任何惊慌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
席湛似乎是笑了下,声音低低的透过话筒传了过来,接着有些闷闷的咳嗽了两声。
“大哥,你和我来!我发现了那个混蛋了。”公孙天月,改变了方向,不到片刻,出现在了一座山谷外。
凤影仓促之间躲避,场面一度十分狼狈,可身上还是被轰了几次。
木则听到林奕说已经有一些线索了,心也是一动。自己也并非没有抓到那个犯罪集团的成员,但是每次抓到了,那些成员都马服毒自杀,跟电影里的死士似的。
“要是我知道了是谁,非要查出来不可。”显然,妹子也是不开心可。
所以老麦感觉到每次会餐吃这类食物,每样饭菜总是有股很浓重的中药气味,东西下肚以后,感觉体内土灵气转化真元增多少许。
不过数十个呼吸的时间,陈凡安然无恙,轻而易举的避过了这人的拼命杀招,这位实力极强的三步涅槃境高手被镇杀,尸体依旧被收到乾坤戒内。
104首长哈哈一笑,挥手一攀老麦的肩膀,带头走进石门,其余人等跟着鱼贯而入。
老麦回到单位后,正想着要以什么理由请几天假,照木青子老道的说法,此次份额分配会用时再加来回脚程,不会超过一个礼拜时间。
先前林奕虽然没有说的太过直白,但他却也听的出来,这一战对于夏阳来说,并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我去,就不能换个开头吗?这名字取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秦天看了一眼,脑袋都嗡嗡作响。
什么叫干爹好像谁没有似的?难道现在这个时代没有干爹都不能出来混了?他们突然觉得自己OUT了。
350【青山悠悠】
时光倥偬,太和二十一年逐渐迎来冬日的寒风。
这一年对于扬州百姓而言,可谓记忆深刻百感交集。
上半年的大旱一直持续到六月初,旱情和疫病交织侵袭,若非薛淮带着全府官吏和乡贤富绅在朝廷的支持下努力赈灾,只怕扬州境内早已流民四起饿殍遍地。
从六月旱灾结束到十一月初,扬州府逐渐恢复往年的生机
如今已经到了冬季,那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们也回到繁华的都市,冒险者也日益稀少。按理应该人迹寥落的酒馆今天却热闹无比,熙熙攘攘的,简直和前段日子们商人们哄抢冒险者从森林带回来的猎物还要热烈。
“还不错,总算没那么难看了!”看着属性增长了,王曦有了成功的喜悦。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调动起了银河源力,刘零在运转银河源力的瞬间就和天上的九颗星辰形成了紧密的联系,星光能量、高品灵石的灵石能量和刘零自身的银河源力三者合为一体。
“你问过他们了吗?他们想要钱吗?”朴正男皱起了眉头,他只是个普通商人,和这些明显带着黑社会性质的家伙打交道,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龙彬顿时怒了,要知道这种事情,也算是他的管辖之内,可是竟然会生这种事情,无异于让他感到了极为的愤怒。
曹勇转身离开会客室,回到自己的房里,对着穿衣镜整理仪容,左肩右斜背上灰色军用挎包,扎上腰带。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出现奇迹,那就是海鸥又在石头上急促地呼唤她回到石头上去。
直到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议论声传到了他耳朵里,才突然反应过来,先反应过来的是不是被认出了,当他从镜子中看到那个颓废,头发耷拉着穿着病号服的自己时,才反应过来是他的造型问题。
要知道在公司里面想要捞钱的人可不是只有一个两个,就像是食堂不是被包下来的,如果他们想要捞钱的话,完全可以购买低价的食材,然后再做成饭菜这样子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付炎将声音降了一些,想用一个好态度,可内心的着急,让他的语调听起来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严肃。
唯有让太皇太后停止自己疑心的办法,偏偏是让皇太后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这样对方便也就会放下了心了。
不过有自信的车企并没有几个,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现在也很慌,海城的车展已经开始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叫停。
于是开了开口想要打断刘骏的思绪,只见刘骏已经摆了摆手,让对方停下来,不要再说了。
可是,我把附在他身上的蛇灵崩出体外,又一刀毙命之后,才发觉这条蛇其实没什么道行。
校长醉眼蒙眬地看向施棋的时候,叶欢干脆点了对方的穴道,把人从屋里拽到山上。
只见骨龙头顶直接被撞出一个大洞,穿透登龙台而过。面色苍白的台上众人甚至能看到其上血丝不断的往洞中流淌。
就算没禁足,这事太后和皇上都同意了,贤妃顶多是在宫里头闹一下下,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李来亨已经是拼命了,他单枪匹马三次冲入明军军阵,身上负伤不下八处,挑杀了明军千户一人,百户两人,杀得明军见到他就躲开,但还是难以稳住闯军的颓势。
苏慈意收起了那张照片,脑子里将帝都的各个势力全部盘算过去,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
何长盛心急到不行,只能让人把何天宇抬起房间的床上,等着刘璃她们回来。
本来,自己也不是她的唯一选择,只是她当初的坚定让他自诩,自己能成为她的唯一。
沈无极的脸色变了变,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骂的如此狗血喷头。
因为宋依依是学医的所以在医院没有收人,也不用排队直接给张帆挂了一个号之后就去做了体检。
她的眼角涂着非常夸张的烟熏妆,唇是恐怖的血红,脸上不知道扑了几层厚厚的粉。
张帆觉得李大道有些狠,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怪物已经没有还击的余地了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问问呢。
“没、没有人派我来……”胡蝶有些紧张的低下了头,声音完全没有刚才狡辩时的响亮。
秦念西只拆了信,果然如料想那般,真人对长公主的毒并无把握,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而那王三郎的情况,也只能照如今的情况先治着再看。
发现观战的戴沐白居然偷偷的朝自己眨眼睛,瞬间秒懂什么意思。
沈天浩说线索倒是有一些,不过顺着这些线索走下去都是一场空。
阿花皱了皱眉,没搭理麻子脸,她和刘强那点事情,阿花一清二楚,今天还被她硬拉过来看篮球比赛,做人到这种地步,阿花也很无语。
有了这些先进设备的帮忙,加上他们哥俩常年累计下来的经验,他们在倒水斗里面的名气也越来越响,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周身好似被虫蚁啃噬一般,她当真要被这种感觉给折磨的受不了。
也许他们没想到,我会答应皮哥这个条件,也或许是他们觉得,我做的牺牲太大了。
“真是一头疯牛。”苗诀杨见到玩命的总管,也没有办法,只好发起了进攻,苗诀杨迈着诡异的步伐左闪右闪,直接绕道刘家总管的身边,直接两拳同时发力,同时催发了自己的武技。
李遂轻抚照片上她精致的容颜,原来爱真的会伤人,他会让人这样的痛。
白轻轻真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可是看他认真的样子,根本不似的作假。
再接下来的日记中也提到了石屋的建造过程。而日记的周期也变得无规律起来,短则5天一篇,长则20天一篇。
叶凌风戏谑的看了上方,不得不说,对方为了模仿他还真是煞费苦心,直接出动一位大师高手。
351【扬帆在即】
虽说天子特意给薛淮留了二十多天的时间,但这对于薛淮来说不算特别宽裕。
他将要卸任返京的消息一传开,整个扬州官场都为之震动。
章时、郝时方、孔礼、王贵、程东等府衙属官相继在私下里找到薛淮请训输诚,他们能有今日全赖薛淮的提携,且将来想要在官场上继续攀登也只能依靠薛淮这棵大树,这个时候自然不敢
叶香也好笑,看着孟渝混圆的身子,这么的急的直跳脚的指挥,他也觉得好笑 。
“你好!你就是欧阳吧?”安琪礼貌的站了起来,打量了欧阳鹏程一样问了一句。
糟糕,林佳纯会不会真的出来呢?李耀杰和蒙面人到底能不能安全离开这里呢?
白驹过隙,一眨眼,半年时间匆匆而过,又到了迎接新的一年的时候了。
“原来真的是你说给蒙面人听的,你真该死!你跟踪我?那么我怎么不知道的?”黄雨芬大吃一惊,并说道。
海如烟眼睛一瞪,“贱,货,男人婆,你不服气是吗?”海如烟往她的另一边脸上又是一巴掌。也算报了刚才她打自己的一箭之仇。“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好好欺负欺负你。”海如烟阴险地笑着。
然而,似乎没有刁难琉璃的打算,抱着她,身影一闪便往须臾宫而去了。
“唉,我现在不想和你战斗,我要药!”我低着头,唉声叹气的说道。
波多达利娃的心,猛然沉了下去:“糟了!”她迅速取出急救包,手脚极其利落地帮唐浩东包扎好了后脑的伤口,但仍然无法阻止鲜血的涌出,人头部的血格外地旺,唐浩东的体质超好,血更旺,淌出来的更多。
“不过只是饿上几天而已,也不算是什么事情。”茹夫人这般说道。
顿时黑水王蛇头部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绿色血液也将附近的海水染成一片,渐渐的原本挣扎的身躯慢慢开始不动。
“渺渺……”袁七朵见她们将东西都整理好了,忍不住在旁边又叫了一声,只不过陈渺照例没有搭理她。
“最近还有做噩梦吗?”唐瑄礼似乎随意地问道,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好了,都坐吧,这一次找你们来是有事安排。”高俅坐下后淡淡说道。
当然,像齐安东这样的人直升高位在北府军中非常普遍。张屠见了王敷的本领,再看齐安东怎么都不顺眼。他本想行使西征兵团主帅的权力,把第二中郎将府齐安东上校撤掉,然后任命王敷为权辎重中郎将。
安之琛与月瑶一起用过晚膳。自从那一次两人一起用膳,之后只要不是夜宿在外头,安之琛都要月瑶陪着,以致月瑶都已经习惯了。
“希望你下次再来冥界的时候,不再需要我渡你过河。”船夫淡淡说道,然后就划着船只离开了这里。
晚上九点半,杜白带着苏兰儿,常子颜准时的停在起点酒吧的门口。
细雨见到汤氏,面上挂着泪珠,”二夫人,表姑娘生了重病,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向薇姑娘请夫人立即过去。”细雨这完全是本色表演,想到在马府竟然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她就惊惧不已。
看到戒色没完没了的,杜白也烦了。想要易筋丹,不打赢佛宗之人,是不可能得到,戒色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何必浪费时间。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实力,纵然是第二家族的李威廉也不想轻易得罪。
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地球,能够比拟的,我愈加明白,为什么苏妲己想来这里了。
而他的目标,自然是九重峰第九灵峰的山腹之中,那一尊仿佛石像般的身影。
琉星和熏的交情是从初三同班以后开始的。在平日的闲谈和往来中他也大致了解了一些琉星家的情况和千和的事情,但又不做超过必要的深究,真可谓是将距离感把握的恰到好处,说是人际关系的达人也不过分。
此刻看到有人质疑西府,质疑西府的弟子,身为西府的人,影子守护者的三名成员还有潜修长老白羽,如何能忍?
这名九元郡国的武者上台以后刚想自我介绍一下,然而刚刚开口,便被唐易不耐烦的打断了。
可是现在,眼看着情况突然反转,马上就要输掉五十万帝晶,每一名人族大佬,都有种心在滴血的感觉。
新成立的军团仍然有飞雪两个字的存在,这对飞雪的主播,还有玩家,就是一个最好的交代了。
虽然这不是一个迷宫,可也是弯弯绕绕的,谁又能想到这“山”的内部竟然是如此的?
玛利亚说完之后,她已经开始伤感了,她说起话來已经带有哭腔了,她开始让人心怜了。
莫愁回过头,看着这一幕,道长和修缘在一边僵持,不渝受伤撑不住半卧在地上。
在一道巨大的禁制之中,庄园里面一片的鸟语‘花’香,一座雪山之中看到这样的景象,那种感觉当真是震撼异常。
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她知道叶织星肯定是不甘心,今天来闹事的,但那又怎么样?
夜色为他如玉的亭亭身姿镀上了一层荧光。一跪一立的悬殊格局。从宇坤这个角度看过去。柔黛俨然一座白玉铸就的神祗雕塑。
水有源、树有根,百年前她不知是被什么吸引,竟阴差阳错一步步上了青城山……原是因了前世那段缘,青城山是她的断情伤心地。
看着仿佛在融入了黑夜似的中年男子,秦天也是不禁有些谨慎的说着。
满头银发的杨阳目光沉重的扫视四周一眼,然后身影猛然间掠出一道赤红色的光影,朝着正西方向飞去,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幽灵一样的诡异身影。
352【人间不负】
十一月底的蜀岗山,褪去春夏的葱郁喧闹,显出一种沉淀后的清旷疏朗。
灰蓝色的天空高远明净,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冷意,透过疏朗的枝桠,在蜿蜒的山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停在大明寺古朴的山门前。
薛淮率先下了马车,玄色锦袍外罩着墨狐毛领大氅,身形挺拔如崖畔青松,他回身
可能不是周末,或者是还不到晚餐高峰,自助餐厅的客人并不多。
周冀笑了,看起来很费劲,苍白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丝红晕。
这是吴疆第一次到302宿舍,还没到歇灯时间,宿舍的灯亮着。
“别惹他了,一方恶霸而已。虽然没什么本事,欺软怕硬的本事却不差。”李白对李元芳点了点头,不再理睬黑无极,纵身跃起,在几次呼吸之间,便离开了诗妖刀狂一条街。
虽然已经初春,但是在北地渔阳依旧寒冷。虽然已经没有了一夜过去便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鹅毛大雪,但是每逢阴天之时,也总会有几片稀疏的雪花随着寒风飘落。
“你刚刚说他们上了死亡名单……那是不是还有幸存者?”叶非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要不是最后他老师给予他的护身符,帮他挡了一下,恐怕他此时已经被火球炸的粉身碎骨。
花木兰见奇袭的将士们都卡在里面,这一抓风险极大,回身抽出重剑奋力一砍,正中安禄山一根手指。安禄山一抓不中,却也发现了花木兰的位置,立刻一眼标准,将红光扫射而出。
李道长便是野鹤道人,虽说的全权负责,但辛吉斯这一行人要办的事情却显然不是他能负责的。众人无奈,只好暂时留在镇子里等待顾天佑回来。
其特别是华夏人,在华夏,动物大概只能分为两种,频危和半频危物种,某某国家鲫鱼泛滥?某某国家生蚝遍地都是?不存在的,拉一车华夏人,分分钟给你吃成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就见远处一行有一行四人,他们也望向陶林等人,只不过眼中满是不怀好意的表情。
至于蛮族抵达北斗这一役,一战打得天翻地覆,圣战两族高手折损无数。尤其是圣族,这一族的高手是原本保存相对较多的,这一战圣族自然出战干最多。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即便他们如意门不算是什么大门派,也不至于这么不被人看在眼里吧?
“也许等我天君之时,才有资格去揭开那些秘密吧。”轻叹一声走进开满鲜花的院落,入目的正是略带憔悴的水寒烟正看着一朵鲜花发呆。
宋智微微愕然,旋又‘露’出佩服的神‘色’。得到新来的消息之后,他已经竭力平复自己震惊的心情,但还是给宋缺一眼瞧了出来。
无情道主嘴角泛起高深莫测的微笑,随即缓缓坐在软椅上举起茶杯默默品了一口,微微闭上双眼一副悠然自得的享受样子。
“一会当你感觉到猛鬼扑向你的时候,你就突然坐起来用毯子将它蒙住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张阳低头凑到她耳边道。
牛天芳平躺着,只觉得下身凉嗖嗖地,因为压根没往那方面想,所以她没能发现自己少了条右腿。
这话把牛天芳梗得说不出话来,指望她儿子?那还不如指望这个狐狸精,好歹她还要面子。
“等等,你让我看看,你怎么可以动了,奇怪了!我都没给你解除术法呢。”徐宁坐起来,全身上下打量了顾逸辰。
353【漕海大计】
太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淮安。
凛冽的河风带着深冬的寒意卷过运河两岸,三艘悬挂着“钦命河海转运使”与“薛”字旗幡的官船,缓缓停靠在淮安城东的漕督专属码头。
薛淮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江胜、白骢及数名精干亲卫下船。
码头旁有一座临河而建的清雅茶肆,此刻已被大批精锐护卫包围并戒严。
吴为被凉在了一旁,现在吴为是男生公敌,没有人敢跟他走的太近,都怕被他连累。
就在山美栗子对着她的心脏一刀刺来时,血樱举起了武士刀,用刀身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不怪你!已经很好了!”孟雪璇将它和蕾藤一起放进竹篓里面。
不仅是斐裂帝国的行星级强者有着死亡的情况,在斐裂帝国这边,同样也是如此。
黄粱感慨道:“我和你母亲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说着说着眼泪就掉出了眼眶。
“我才不骚!”方圆无力的狡辩,连吴对她动手动脚,她都忍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航哥头上都在冒着冷汗,手里拿着一米长的开山刀并没有给他的心里带来任何的安慰。
吴为从每个选手身上都拾取了1点“身心疲惫”属性,其中被他加载1点“身心疲惫”的选手身上,拾取了2点“身心疲惫”属性。
“难怪你要在靠山屯投宿,原来这里是几道山岭汇集之处。”沈彤说道。
范大仁在这里开店,最多就只是恶心他,一直都没有让人过来踢馆,但是今天方逸来了,范大仁就偏偏让人过来踢馆了,这不是针对方逸的又是针对谁?
他们也算是认识了吧,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呢,以后见面总不能喂喂喂的喊吧。
情侣之间是和乐融融,但是这两对情侣之间又像是处在敌对阵营,相互对峙剑拔弩张。
沈木白心头一跳,她那时候哪会注意到什么时间问题,闻言心想,有那么久吗?
千叶站在久违的二楼回廊上,正巧看到那些鸟儿扑腾着翅膀向着天空飞去,当然,顾青林的笑声她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楚天阔想起梦里水脉说的话,‘烟香说你拒绝了她的求婚,所以不肯嫁给你。’。不知哪里来的邪气,他竟然信了这一句。
容兮轻隽的眉宇之间没有起任何的波澜,听见凌墨大喊,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八月中旬,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白天的天气依旧还是很热,有风吹来时,钟星月的发丝便飞扬起来,遮住了一半的视线,正午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身上,让他本就杏黄色明亮的长袍更加光鲜夺目,刺的钟星月眼睛有些酸疼。
这丫头软绵绵地贴在自己身上,还难得说话那么温柔,让战默羲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天和地,一阴一阳,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本来孤阳不长,独阴不生,何以这两门神通一阴一阳,却只能修炼一门?
靳光衍微微有点犯难,袋子里只装了两双筷子,热饭的时候他随手把自己用过的那双丢掉了,现在只剩下手中的这双筷子。
这个时候,谢夜雨的四周,只有雷神三号机飘在空中,完好无损。这也让所有人不解,为什么这么多陨石,怎么就没有砸中这架体积显然比圣地守护者这种超级机甲要大上许多的战斗堡垒呢?
早在死兆之星刚刚入侵摩泰拉时,梦魇之境便发现过恶魔的踪迹,但是它们躲藏的很好,史蒂芬也没有找到它们。梦魇之境的面积太大了,恶魔要是龟缩起来还是真的不好找,这次他正好看看是什么情况。
毕竟如果撒叶城没有被修罗殿占据,那么他们也不会被逼迫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的最强大一剑跟吴辉配合后,释放出来的堪比高阶神明巅峰的一剑,都被对方镜像了,他还能如何?
任剑摆出一副很严肃的面孔,说苏菡,以你的性格和做人的低调,不应该具备那种惊天动地的英雄气概。当你冲上前去抢过麦克风的时候,当时脑子里想的什么?难道是进水了吗?
人们不断修炼,是从世界获取力量,而现在,她们将这股力量反馈给这片世界,让这个世界更加稳定。
罗睺见鸿钧又有这等领悟,自然是非常着急,如果这次不能消灭掉鸿钧,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鸿钧已经摸到了圣人的门槛,要是真的再给鸿钧有点时间修炼的话,可能就会直接证道成圣。
随后,眼前封闭的大门自动开启,一个看起来颇为空旷的巨大空间出现在眼前。
“谁让你私自把还在试验阶段的战车开出来添乱的?”分队长先发制人。
徐老爷子血压很低,心跳呼吸微弱,已经进入了休克状态,可是这个休克是什么原因?
李逍遥正准备破口大骂但看到拜月教主认真的眼神以后也有些迟疑了。
“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就连魔法的六个派系,对我都有亲和度的差别,何况是这些事情呢?你们的船长也不是全能的,对吧?
王洛看了看左右,发现身边的人大都面色惊恐。这时,下方传来了喊声。
路上耽误的时间越长,病人的情况也就越危险。而且死神直到现在还没出现,原本是一件好事,到了医院之后还不出现那就肯定没事了!虽然没有数字可以拿,最起码命保住了。
领域境便可踏空而行,妖月天狼是王者境,自然也拥有这种能力,虽然它不是很擅长,但至少行动自如。
沿着主通道向前开了大概五公里,矿道里出现了四条岔路,卢卡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禁令之中,明确提到了禁令的起因和目的,都是为了减少对天灵大陆的冲击和损害。
354【名号】
腊月二十一,岁暮天寒。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掌,裹挟着运河上刺骨的湿冷,狠狠掼在通州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河面已非碧波荡漾,近岸处凝结着灰白色的薄冰,被庞大的船身挤压碾碎,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年关将近,这座京畿门户愈发繁忙拥挤,运河上舳舻相接帆樯如林,无数漕船、官船和各色商船民
不空虽然占了上风,但却不能立刻制服这丫头。红线的身上也挨了几降魔杵,幸亏她躲闪得及时,否则那木杵打在身上还不骨断筋裂。
他指着那和尚说:“这位是我从前习武的朋友,后来为学武功又到嵩山少林寺出了家,法名惠一。”那和尚听丁老伯说到他,连忙起身,双手合十向四人施礼,四人也连忙还礼。
林青玄连忙右手一伸,将那条飞鱼捉住了,只觉得滑腻腻地握在手中好不难受。他连忙又急速关上房门,放出了神识细细查看,就发现夏雪儿正搂着妹妹躲在了房间里面,上官魅也是安然无恙。
从上述生产工艺来看,这项技术并不复杂,原材料即墨地区都有,现在这一带就有许多玻璃生产厂家。
第二节比赛结束,在庚浩世完成刚刚那一个空中接力灌篮后,天诚理工大学已经将分差拉大到了36分,目前场上比分是58比22。
公孙无咎这才在一怒之下,率领众多族人攻进了离火岛,将岛上的莫氏族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厉醉枫俏脸霞烧,屈肘连撞却毫无用处,为能早点摆脱窘境,无奈之下假作投降献吻,成功骗得狄冲霄信以为真,闪电般狠狠咬在恶教习的肩膀上,齿蕴神光,毫不留情。
听到李长荣说:夏至名下的服装品牌在国外都很有名,这些人终于开始正视夏至了。
“呵呵,罗家既然这样做了,我们不动也不行了!”我冷笑了一声,语气冰冷的说道。
官双妍没用八神天觉傀儡,手中聚现水珠,打入众人体内再抽出时就已然摸清众人底细,轻松自若,显是在意念神系神魂独有修行法身合天地的修悟上更进一重。
方云怔了怔。杨弘这一翻话,在他心中也掀起了一片波澜。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双方敌对立场,方云倒确实有和此人结交的意思。
尽管明棠跟随在鲁修斯身边许久,但是他之前一直没有这种感觉,直到刚才看到鲁修斯独自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即便自己是神明,拥有着神力,但是在鲁修斯面前,自己却似乎什么都不是。
身为船长,赵峰的每个决定意念,都可能影响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按理说,赵璧彤不该支持“独孤苍”,要不是“独孤苍”,她根本不会陷入这样的危机。可是,“独孤苍”说的办法,确实能够帮她减轻压力。
他身为红河门弟子,又是洪源长老的亲孙子,这种长老令牌自然认得。
铁摩自信,同阶的真主巅峰,绝难正面硬抗自己全力一击的黑暗光轮。
黑盗真神,古陇域极为出名的大盗,唯利是图,无所顾忌,甚至连四星巅峰势力的东西都盗过。
江心月脸色苍白,因为这十个影子一出现,强大的气势就笼罩了整片海域。一时之间根本不能够击杀。
聂云还是至尊的时候,就能从元恒长老手中逃命,现在突破秘境桎梏,达到元圣境巅峰,实力比以前足足翻了十倍。
355【惊鸿】
“薛淮”二字一出,瞬间在周遭围观的人群中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吸冷气之声!
这个名字在扬州是万家生佛,在京畿之地同样被人争相传颂。
名臣薛明章之子、内阁大学士沈望之得意弟子、年仅十六岁高中探花、二十一岁的正四品扬州知府,这些只是薛淮身上光辉的一小部分,他这三年在扬州的种种壮举早已传扬
听到苏瑾的话,暗少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坐在了驾驶座上,拿出了红药水开始先帮苏瑾处理一下伤口。
不过很显然,这种实时的通讯应该也是很简单的方式,传递的信号或许也就“是”或“否”,否则黄娜不相信杨义臣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在想通了她故意与之的“约誓”后,还能安排好新计划让李郑联军改道前来。
“你们就安心吧,看当哥的我怎么教训他们。”众人大声的说道。
今日所来的武林人事多不甚数,要是直接是代表魔门前来,那么为了维护所谓的武林正义,这些人就算在不愿意蹚浑水,也不得不出手帮助韩成旭对付血修罗。
她的态度很坚决,徐浩拗不过,只能同意了。不过他还是让迈克尔去超市再买一套日用品给薛语冰用,人家能留在医院是自己的福分,其他东西还是要准备好的。
近代军队比封建军队强大之处在于,他们拥有铁血一样的纪律,他们就像是机器人一样,无情冷血。
多年前,眼前这个家伙也提出要去地龙垌,学习地龙垌唯一的,也是等级最高的忍术“仙人模式”,只可惜,不知道是白蛇仙人不喜欢对方,还是怎样,二人刚说不到一会,眼前这个家伙就被白蛇轰出了地龙垌。
王楚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眼看第六根手指就要伸出。
二十几个丁零人被带到了刘成等人面前,刘成试图与他们进行交流,但双方语言不通,汉军之中有精通鲜卑语的官吏,但是没有精通丁零语的官吏,这些丁零人的语言似乎与鲜卑人有很大的区别。
当看到身旁一闪而过的黑芒后,伊人感到好奇的同时,脸上故意作出一副慌张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取出玉笛,坐在一处枝头上,吹起了“平心顺气曲”。
这一道红光,就是鲁鲁修的催命符,就这么,鲁鲁修看着这一道红色霹雳,从天空劈下。
几万年的历史,这座炼丹峰作为天岚宗丹火之地,沒有爆发过也沒有枯竭的痕迹,第一次当邪风了解到这个的时候,却也不得不说感慨修真者力量的强大,可以说是逆天了。
这种自豪让他们具有了主人翁精神,鲁鲁修要的就是这种主人翁精神。
爱莎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对叶欢说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钟瑞达、屠芳芳、祝茂才、李壮、还有化之林亲点的五十名城中侍卫早已在广场之上等候。
这个时候,慈善晚宴已经正式开始了。所谓的慈善晚宴,便是大家拿出一些私藏的的物品拍卖,然后将所得的拍卖金捐献到某个困难地区。
当然恐怕即使邪风给她解释这只是电视剧,明轩真人也不可能明白的,总不至于造一台模型给她看吧?
所有人都知道赵一山没有死去,他们忌惮赵一山,也就放任尤释永胡来。
而且珠宝行业这些年竞争越来越剧烈,中低档黄金珠宝主要做市场,冲销量,基本不赚钱。一个月下来,最火爆的旗舰店利润也不过一百多万,还不如人家的化妆品专柜。
356【简在帝心】
翌日,巳时三刻。
一辆马车行至巍峨的东华门外,身着簇新官袍的薛淮走下马车,向守门的金吾卫指挥递上牙牌与吏部勘合文书,待其验看无误,便有太监入内通传。
约莫一刻钟之后,宫门内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的身影出现在门洞深处,他望向身形挺拔的薛淮,微笑见礼道:“薛大
看到不远处同样扎堆坐在一起的暗精灵族、矮人族和西方龙族,伊芙琳的脸色非常难看,反倒是帝卢隆卡满脸揶揄的笑容。
随着白光增强,那布满整面大山的白光开始慢慢的向一个地方汇集,最后全部都集中到了离地面大约有两米高的一个地方上。
陈弈没有惊慌,他掏出手机,无声状态下的手机没有一丝声音,而配套的耳机将手机拨号的声音掩盖掉了七七八八。
“不要,人家身体都被你看完了,你还要我在你面前注意形象?”千月听到周壹电话,一脸的委屈。
收回自己的手,转身的瞬间,却看见那一扇属于亦笙的窗户,在那一刻亮起了灯。
冯嫽失去意识之前,使劲全力从伊桑克身上扯下一块布条,伊桑克没留意,他怕有人发现节外生枝,将奄奄一息的冯嫽丢进山林,匆匆离开。
我知道你对你的命运充满了不满,不愿意别人操控你的命运,可我也一样,我也不愿意被别人操控自己的命运。
一攻一守两套厉害无比的法宝姑且不论,吕秋实的实力居然能够达到准鬼王级别,这不能不让他吃惊。
万千碎片,夹带着恐怖的力量与速度,急剧划过虚空,与空气剧烈摩擦,却是发出了令人听之头皮发麻的尖啸声。
等张伟萍连声求饶,两人也终于把内心的郁闷发泄完后便放开了张伟萍,然后又一一捶打了周壹、周谋青和张敬三人一拳,这才穿起衣服。等他们穿起衣服后,五零五的朱林和五零六的吴永以及严吕岩都跑过来取笑周壹他们。
令滕四海想不到的是,云破天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娇羞的翻了个白眼。
沈昱珩眼眸微动,他这回的视线才不受限于与她对视,而是认真地往下扫,仔细地看全了她的面容。
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不会大喊,只会继续隐藏,但是罗帆的实力太强大了,此人被吓到,这才用声音驱赶内心的恐惧。
彩子感觉那戟刃一现,自己手里的“水波晶灵锤”似乎发出一阵轻吟,一股强烈的战意从双锤中传递而出。彩子并不知道这是圣品兵器之间的感应。
“也许,护身符不像对抗禁忌的道具,可以自动使用,而是需要我们说。”林西说。
姬明月所展现的实力在古战场内足以横着走,已经没必要继续隐瞒滕四海等人自己与姬明月的真实关系了。
加上麒麟行诀的加持,木风的速度提升也不弱于燃烧神魂的神殿传人多少。
原田教授点了点头,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温度下活下来,甚至尸骨无存,一切证据都被抹去了,没有证据,所以他们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到。
林念瑶俏皮地歪头朝他挥手,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全身心在男人的身上试图找出一丝不适或别的,但是没有,这让林念瑶的心落了地,胆子也更大了起来。
一边跟直播间的观众聊天,林西一边打开宿舍门,把背包扔进宿舍,又重新出来,锁好门。
357【虎口】
天子这番表态既是褒扬又是敲打,薛淮心知肚明,因此毫不犹豫地起身谢恩道:“臣此生所愿,唯效死以报君恩!”
“坐。”
天子抬手虚按,不再考问薛淮在扬州治政的细节,而是不经意道:“朕听闻昨日在通州码头,你和人发生了一点小冲突?”
柳璋那种纨绔子弟肯定没有胆子找柳贵妃告状,这必然是靖安司的
那少年见得剑光勃然色变,急急却步欲图后退,但情急之下又如何来得及?青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度,就这么从他脖颈划过,没有血光,只有一身涟漪如玉。
剑初刹那,爆发出一道万里光芒,纵横亿万里,气势如虹的直冲九天,剑荡乾坤。
“不要这样,求求你!”秦墨宝泪如雨下,她刚见到“林”她答应过他,这辈子他们要做夫妻。
就是因为那道题目太难了,很多授课老师都做不出来,慕星一个高三党,还每天都在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的人,怎么可能做的出来?
叶奶奶也不回答,只把请柬递给他,让他自己看,叶酌接了过来,一打开,瞬间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这才转回头去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林暖暖。
良久先知方才开口,发出犹如腐朽的苍老声音,他为凌青云献上祝福,请他务必击败祸乱森林的恶魔,此外凌青云还得知当初在灵果树争夺中帮助自己的吸血蝙蝠竟是先知操控的,他郑重鞠躬道谢。
“贺董,你找我什么事?”杨叶坐下,吩咐服务生端两杯店里最贵的蓝山咖啡,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杨叶的身体却一直是僵硬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可她偏偏紧紧咬着嘴唇,倔强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泣。
卷子一开始并不是超级难,所以她做掉了百分之七十,剩下的都是不会的,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身边的陆沉。
“青云兄已坚定道路,我却不知路在何方!”宋鑫感叹,有些迷茫。
秋猎将近,原本一直居住在清河县的清河郡主也回来了,当然,谢诗筠本不关心谁因秋猎回来的,但是这个清河郡主不同,她是第一个回京的。
她冒着与养父为敌,冒着与大毛国内务部最大的头子为敌,不知道她是否也冒着与谱京京总统为敌。
在林妄渊做出这么一个保证之后,宫羽寒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对他的语气、态度,悄然之间发生了一些改变。
工作人员就很疑惑,节目的流程都是安排好的。突然多出来一个嘉宾,把节目的流程都打乱了,这让他们还怎么继续往下录制。
岳玉柔这一下午除了去山腰那里送别各派掌门外,还要处理一些门内的善后事,因此也没有得闲。
王铭只是答应了玉元震而已,并未自己会去遵守,也算是安慰一下将死之人。
此时此刻,她那张脸之上上,只有淡淡的冰冷,冰冷的注视着教皇比比东。
大家心里憋了气,但是圣上一点没有开口的意思,大家还能怎么办?
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觉得这事还是得等以后再说,现在二妞把自己当成了相公,自己却没有把她当成娘子,所以暂时还不能与二妞太过亲昵。
毕竟这金银作坊可是一个巨大的产业,这其中可不仅仅只是设计、生产、销售的问题,还包括金银大型矿产的生产经营了。
358【家】
大雍坊,薛府。
朱漆大门在腊月寒风中沉默矗立,门楣上“敕造薛府”的匾额被擦拭得锃亮,积雪扫净的青石阶衬着两侧覆雪的石狮,透着一股庄严与肃穆。
大管家薛从和提前回府的二管家李顺一道站在大门前,两人双手拢在袖中,看似沉稳镇定,实则目光不断往空荡的街面上瞟,周遭的小厮们亦是如此。
正院上
因为,在双方大战之中,能够事先知道对方的军事部署,便是能够让己方的胜算大增。
“不说算了,我还不乐意知道。”死鸭子嘴硬,说的就是风涧宸这种人。
而江山的猎鹰特战大队,恰好就是这么一只能打胜仗的部队。能够进入这样的部队,是许多底层官兵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人家江大队长能看上自己,说明自己打起仗来,还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至少不会让人看不起。
脱离曙光基地的大部队。宋楠原本是想找一找的。但是当她醒來之后。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盛京基地的范围。如果想要回去找大部队。就会耽误很多时间。所以宋楠决定。先进入盛京基地。
墨离接过来一看,正是之前自己见到的那块,只是那令牌此刻却静静的躺在手里毫不起眼,也根本没有当初的灵力。这是怎么回事?墨离懊恼的在心里念叨了许久,那令牌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听了山田良一的命令之后,残余的日军士兵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了。还好山田良一不是三和友晴那种一根筋的的傻缺,面对敌人不懂得变通,否则的话,整个中队的士兵们都要给这个傻货陪葬了。
白萱十分不友好的把手中石陨甩给了铁君义,东西到手,铁君义当然没有任何心思留在这里了,虽然从一开始白萱就没有说过元石,但是铁君义不能就这样的装晕。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家本的话,让阿乐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秀英与自己的非正常恋爱,脸上就挂不住了,莫名其妙地发烫起来。幸好阿乐的脸皮不白净,不然家本就看出问题了。所谓做贼心虚就是这样的情况。
说到伤心处,乐如意的眼泪又是一阵哗啦落下,在归合城的一切,在江逸辰看来是理所当然,可是在乐如意看来,那可是心虚的很,所以当宋凤说这话的时候,她害怕极了,担心宋凤会知道这件事情。
伴随着骂声,一名衣冠楚楚,一看就晓得是士族子弟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此人大概二十来岁,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是面色、眼神略显阴鸷,不难猜想不是什么善于之辈。
除此之外还有泰山寇,日后江东的严白虎等等,说白了,没有足够的威望与社会地位,没有庞大的关系网与没有财帛。寒门中人就算建立的势力也只是一介草寇,很难得到认可。
“六弟可记得我这腿是什么时候。怎么瘸了的吗?”李煜炜的不解荣郡王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没有解释,而是摸着自己的右腿直接问道。
到了此刻,萧战天自然是明白,这四年来,姬轻舞都在利用他,利用他挖掘凝聚凤凰血脉之纹。
寒心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这也许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上天注定她在温泉中与王能相遇,更是以那种尴尬的情景,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别有一番感觉。
359【问道】
翌日,辰时二刻。
一辆马车离开大雍坊,后面还跟着一辆大车,平稳地驶向西边的积庆坊,江胜领着十余名亲卫策马随行。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日,朝中大部分衙署都已封印,而在京的官员们大多会利用年前这点时间带着年礼拜望上官,譬如位于布政坊的首辅宅邸外便有数不清的官员排队等候。
沈望虽然是内阁资
耳边听的明明是西洋音乐,脑中盘旋的却是西皮大鼓,不是舞台,而是戏台。
看着特意去为符俊买的限量蛋糕被陆卿廷吃了,杨惜安惊讶得张大嘴巴。
然后以林澈为中心,天地失去了颜色,黑白之色向四周扩散,任何声音都消失不见,仿佛一下子处于了真空之中,就连阵法中的雷霆都变成了黑白色,凝固在半空中。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以阎家三兄弟退出江湖、销声匿迹而告终,只是时隔多年,他们又有卷土重来的意图了。
但随即骡子也就安静下来了,只要自己一心向善,不做坏事,有大灵师境强者保护自己,还怕什么?
现如今,赵佩瑜死了,陆高鸿一家子都死了,仅剩下的陆绘灵被放出来之后,也被她派人杀了,夏容馨也死了,齐景炀自尽了。
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她好不容易才在奉军的大本营站稳了脚跟,然而姐姐姐夫却又要用轻飘飘的一席话劝她放弃?
张艳的情夫宋凯可说了,只要林家给张艳换了肾,就给林家投资两千万。
“玉天恒说说吧!发生了什么?”司马浩揉了揉胳膊,单手抚摸还有在温度的地面,起身问到。
孟云豪将红光注入聂辰体内大喝道,聂辰一听连忙盘腿坐了下来,炼化起了血海精华。
花柔说完之后,很自豪的看着叶冰吟,她觉得她这个方法是最好不过的了。
秦天说着便是在骆冰的耳边窃窃的私语开了,而听到秦天的说法显然本就是情动如潮的骆冰此时脸色也是不禁是越发的红艳起来了。
郭梦瑶想放弃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又变得雀跃,她也有穿上婚纱的那一天吗?
“我会怕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个第三者!”凌烈抓着他衣襟的手更紧了。
黄鹏已死,司空竹离开墨府之后,便离开了墨家兵营,这十几年來他一直为自己心中的信念而活着,如今墨规黄鹏都已经不复存在,他还留在墨家兵营做什么?
宋云嘿嘿的笑了笑,这点倒是他所没有调查的,因为他没有在花仲夏的房间找到一点花冲的线索,所以他只调查了花知味他们四人。
此话一出,那个杀手世家的玩家什么都没说,直接用行动证明了一切,手中的剑立刻向那个敢问为什么的闲散玩家砍过去。
“修缘”茂莲虚弱的叫住修缘,他看着侄子摇了摇头,嘴角居然挤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在他得知灵霄回来之后就开始出现,修缘后来才明白那笑容的意思不过就是释怀。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张力龙站在王运通旁边说道,声音有点低沉,带有丝丝哀伤,毕竟这是王运通唯一的亲人。
子苏,看起来一个清玄宗的普通弟子竟然和阴界之主长的一模一样,要是说没关系都没人相信。
王启刚回到家里,房间各处都落了一层灰,他打扫的刚干干净净,下午去买了几样东西,然后拎着到了康家的楼下。
360【事在人为】
薛淮在扬州这三年表面上风光无限,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路走得多么艰辛。
这些事情他无法向旁人述说,就连在母亲崔氏跟前也只能报喜不报忧,好在他还有一位愿意为他排忧解难的老师。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淮认真地说道:“老师,吏治之困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何才能从根源上解决?”
沈望端起茶盏
吕雉一蹙眉,提布裙迈步上前,把院门打开。只见门外。萧何手持一把竹簦,面带笑容。
战鼓声震天介的传开,一队队,一列列的匈奴精骑从营地中冲出,向着秦军大营起了攻击。
“呃……”一时间,雷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况且现在他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又不是没看见,当时楚家个个都想要我的命,如果我不下杀手,现在死的就是我,何况,倪敏那贼婆娘在我背后放冷枪,那也是死有余辜。”提及倪敏,万一还一头火大。
并没有太在意,妹妹来,作为哥哥的自然是要尽到地主之谊,请她们一起到附近的一家不错的特色餐厅用餐。
然而魔虫此时却不吃这一套了,铁了心只就着乌兰图不放,就算是吴桐真身挡在它前面它也不予理会,甚至还主动绕路?
“恩?”张潮脸色依旧不好看,不过却也将心中的火气压制下去了。
老汤的关系,也是王颖丽给我的。这些传奇,也都是王颖丽告诉我的。我有次问王颖丽她怎么知道这些,王颖丽笑笑不说话。后来王颖丽告诉我,其实这人真没有那么神奇,你只是缺个下决定的狠心而已。
夜清清听见有人喊自己,对,在宗门里都是从云子辈的。必须改名字。
这镇子,落在两座大山的间隙中,建筑错落,给我们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
“你不希望他恨宋哥吗?你跟宋哥的关系不是一向不好吗?”陆北卓奇怪的问道。
“怎么样,你看到了吧。”扇子在空中一个旋转,最后又回到了石锦云的手中,他有些得意的说着。
陈阳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着,一直走到韩磊面前才停下来。
简柔并没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在铁仓廷里四处乱转。她心里很乱——她的确是对聂扬威有好感的,可这个让她有好感的人却这样对她。
那灵魂在嘴中四溢,像是晶莹的果汁,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渐渐的,化为张狂尖锐的仰天大笑。
白仙仙又不在乎是成仙还是成妖,亦或者成魔,只想活的更久,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
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个媚术她得到秘籍,也是一知半解,自己练的。
杜鸿渐的话同样也说中了李亨的痛处,陇右虽然能暂时偏安一隅,但毕竟难以长久,李瑁早晚都会攻至陇右,就算他逃到陇右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不仅如此,人马们还被加上了巡逻的设定,以人马的脚力,它们巡逻的范围很大,当玩家控制角色在地图上行走时,保不准什么时候会从背后杀出来一队人马。
他也不勉强欧阳沁,虽然多一人就多一份力量,但人少一些的话,他也好更加自由的行动。
如若不然,李光弼必死,安禄山分兵回援,洛阳也难以及时攻下,而关中同样将落于安禄山之手,大唐将元气大伤。
361【拟把疏狂图一醉】
皇城以东,安兴坊,代王府。
雪霁初晴,琉璃瓦檐垂着剔透冰棱,在上午明媚的日光下映照出点点碎金。
暖阁之内,五皇子姜昶慵懒地靠在软榻上,身上裹着件玄狐裘,手里把玩着一块暖玉,眼皮半耷拉着,听着下首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柳璋唾沫横飞地诉苦。
“……王爷,您是没瞧见薛淮在通州码头那副嘴脸!”
先布置下作业去,让老师带学生们组织班内讨论,然后各班挑出代表,跟着老师统一来找他开会。先由研究生提出理论、再由技术生讨论可行性,试制试用,从理论到实践反复开会修正,总能得出结果。
今天对于张家良的感触极深,如果这事不是自己碰上,而是一个一般的老百姓的话,真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凝丹境中期的全力一击,那雄厚的宇宙之气,就算她拼命吸收掉一部分,剩下的也足以将她震成重伤,哪怕她晋升到了超凡境后期。
"我明天带着孩子回京里去一趟,爸妈现在肯定非常的生气!"黄妃儿说道。
林士太明白了,面的人是想明升暗降的收拾自己,这段时间他真是郁闷之极,他也曾经多次动过请张家良帮忙的想法,但是,又担心张家良不愿意帮这个忙,毕竟一个是河西省,一个是东南省,隔得有些远。
草场一平深知武越的习惯,不管自己还是手下抓到的喰种,都会一个不留的挖掉赫包,因此才会感到奇怪。
“希望程程妹妹不要介意我这位不速之客,刚才我隐隐见到是张兄的背影,不自禁的就跟了进来!”说话间桂温明将自己的外套也挂在门口。
听到这话栗川也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害怕,要是真把自己送进党校进修,那自己的仕途将会终结于此。
这个家的前程也是一样, 只有桓凌这一点烛光照到的地方稍有明光, 再远一点都是漫天黑暗。
看到一脸憨厚笑容的死神,没有半点轻视,直接就向死神冲了过去。
司寇正邨见穆钦钦给了司寇廷阶梯下,对方还是一脸不将他这个父王放在眼里,心中的暗火,就更加旺盛了。
她的确是想念母神了,在回到水神宫的那一刻越发的思念了,她后悔了,曾经为何不多多陪伴在母神的身边,为何总是做出令她头疼为难的事情。
而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则又是围绕另一个背景时代和故事进行流传。
只是正在看资料的他没有发现宋婉玉脸上闪过的一丝不自然和惊讶,不过在确定曲默涵只是随口说说之后,宋婉玉才又放下心来。
对于他们的推辞夏暖暖也没有再勉强,把人送到门口之后看到两人离开之后,这才关好了房门,上前扶着季子炎,试图把这个醉鬼给扶回卧室去。
天呐,她怎么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些!该早点把锦枫的事解决的,也不知巫族有没有办法解除死咒。
郑默宏抬头看墨永恒,却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拎着沉甸甸的茶,楚芸怜又被毕恭毕敬地送了出来,临走时留了药方,出来之后,楚芸怜便头也不回地往安羽宫去了,也不知苏眉她们走没走。
锦枫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勒着马走到马车旁,直接无视在一旁气得嘴都歪了的百里越。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建筑也还是那间建筑,可它的样子,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362【满船清梦压星河】
话题由此展开,姜璃述说相识的过程,以及后面发生的诸多故事。
薛淮安静地听着,随着她的讲述,那些官场博弈、江南烟雨、生死一线的画面也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回应着,说起科举考场上的惊心动魄,说起初掌扬州时的千头万绪,说起面对盐枭时的刀光剑影,说起大疫之下满城萧索的沉重,也说起官民同心共度时
气恼的是,武月好歹也是大衍皇朝的公主,不仅身份高贵,地位尊崇,而且拥有着逆天的修行天赋,悠久岁月之前便已经踏入大帝境界。
一丝讶异闪过,沈堰摇了摇头。直到如今,他才感受些凝萱这些年些许凉觉,他不如大哥,更比不上凝萱。
得了允许,皇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拉着安王妃便坐下,这熟练程度,一看就知道经常这样做。
就当他们伸着懒腰,准备听一段差不多的复出宣言时,却发现叶修没有要提联盟的意思。
前面几关似乎是教学关卡,告诉玩家这款游戏的玩法和运行机制。
国师从箱子里面取出四张符,分别贴在嘉嘉的头、双肩和胸膛上。
没有职业选手要求那么严格,还能随时随地和观众吹吹牛逼,听起来还挺带劲的。
而那名可怜的叫吴珉的男生,在向古岚告白的这一天,他也失恋了。
安王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面上露出和善的笑,那上扬的眸子微眯,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般,若不是抱着嘉嘉不方便,安王指定掏出一个扇子摇两下。
徐良率先走了进去,接着是终极,然后是赵元佐。胖子在齐弘一的示意下先走了一步,而且让他带走了蓉蓉。
我们在楼兰古城里又待了一天,一方面霍东要制作人皮,另一方面徐良教授和赵曼筠并不放心,在地下室里翻检了一番,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天眼月阵图的线索。
林薇薇真没想到,该隐还留这么一手,身体被夺了竟然还搞出来一具分身,还有一件事林薇薇十分好奇,这该隐在哪里能搞到曼珠沙华?他有办法去地府吗?
特兰顿的声音重重落下,教宗们虽然心中早已有数,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感慨,看向吉特的眼神之中不禁带着丝丝的悲哀。
“我是谁?我是一个可以让你获得他们尊重的人!他们抛弃你,辱骂你,只是因为他们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的能力,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你赶出村子!”天魔蛊惑道。
位面吞噬的过程,不同于一般的野兽厮杀吞噬,反而是两个位面之间的融合过程!
天罗魂术不愧是最顶级的灵魂秘典,上面纪录的灵魂攻击性的灵技简直就是数不胜数,而一般人也不会全去学,基本都是挑着的。
做完这一切,阎狱都没有看这些欲花宗的弟子,朝着一个方向飞掠而去,留下了惊恐的欲花宗弟子在原处不知所措。
原来,这搬山道人的先祖根本不是汉人,他们是来自一个北方的草原部落。
第二天一早,拉姆就和龚平开车出发去首都府,前后两部坐满了士兵的破军车,拉姆的保镖团队有两个班。不过,这些战士都是不会进入首都府的,他们会留在城市外面等。
医院里面的戚志安可能怎么都想不到,罗莉已经潜入了他们的公司,开始了她的调查。
穆志飞还没来得及喊兄弟们一起上,就看见被自己包围的叶枫,不但不转身跑,反而超级兴奋的朝着他们冲了上来。
363【求索】
京城南隅,文枢坊。
当世大儒云崇维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云崇维时年五十七岁,祖籍河南汝宁,曾官至国子监司业,后因不满官场风气致仕,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书治学之中。
历经百余年的太平之世,而今大燕文华昌盛,除官方学府之外,民间学派各有传承和兴起,如河洛理学、江左学派、关中实学等等,云氏一
陆漪菲再大胆也不敢再贴上去,萧景琛说的祖训不就是萧爷爷说的吗?在萧家,萧爷爷的话就是权威,她纵然心里再不满也不可能去挑战这个权威。
周梦云沉默了几秒钟时间,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张宁。
我心头一紧,陷入一阵记忆漩涡,直到情煞的手从我眼睛上离开。
死死地拿捏拦银枪,逍遥子身躯向后腾翻而出,在空中翻腾了两圈,这才落在了地上,并后退了数步,用枪杆在地上一插,稳住了身形。
我本应该反感他,可此时在他的怀中气却如此踏实而又安全感,真的不是那么害怕了,好像天塌下来都有这个男人替我扛。
吱啦啦。随着一种齿轮转动的声响,我脚下的地面撕裂开来,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地面竟移动起来,带着我好似绕迷宫一般做着不规则运动。只是几秒,运动听了下来,我握着手中的“骨灯”辨别方向。我又被带到哪里?
蓝色飞剑一声轻吟,划过乐师的咽喉,带出一个大大的伤害数字,出现了暴击伤害,直接带走了乐师所有的气血,乐师一声闷哼挂掉。
“看到吃惊处,嘴巴一张,那一只眼睛‘嗖’地一声,就跑到我嘴巴里来了。后来……后来就长出了这东西。难看死了不说,还没有多少用处,飞行都困难!”逍遥子抱怨地道。
“就算如此,那也是他自找的!”林炫蓝一点也不念徐逸然医治他双手的情谊,直捷了当的说道,立场坚定的维护胡栖雁。
他是听说舒家好像很早之前就有这么一件事儿,只不过因为谢家跟舒家之前一直没有什么交情,也没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所以具体的事情就不太清楚,现在听唐易恒这么一说,不免惊讶。
蔡邕没有说话,好奇的看着张浩,身边的蔡琰也瞪着大眼睛紧紧的看着张浩,而童飞三人脸上则露出一副在追忆的样子。
想想自己这边救下来的总计二百多个孩子,是希望吗?也许是的!虽然自己这边与他们昼夜颠倒,也没有过多的注意他们。
因为,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就是有着一种魔力,让人飞蛾扑火的魔力。
当王铭的魂技消失之后,他并未听见系统的提示音,明邪魔虎鲸王并未死透。
却不料正巧被林木刺过来的苍龙戟给刺了个正着,大腿直接被穿透。
突然,绿蝶的耳边,猛然的传来了一抹淡淡的声音,几乎是不用想,就能够知道,究竟是谁所发出的了。
本来乔薏宁就总是去探班江祁的剧组,这下不是总是了,是每天准时到达。
这话说的,两不得罪,既承认了罗蜀明的用心,又不给许凌辰造成过多的压力。
张鼎开口这般说道,一张麦黄色皮肤的面容上,带着欢喜的笑容,那模样就像是正在拐带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
乱军之中,贺渊嘶哑的嗓音在竭尽最后一分力气,宣泄着自己心中的怒火。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吼叫,都有一抹浓烈的鲜血洒落。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364【钩沉】
腊月三十,岁除。
卯正初刻,薛府上下已悄然苏醒。
檐下悬着的素纱灯笼尚未熄灭,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
值夜的小厮搓着手跺脚驱寒,厨房却已升腾起氤氲白气,蒸糕的甜香、炖肉的醇厚、炸物的油香,混杂着新煮椒柏酒的辛冽气息,无声地宣告着年节的隆重。
薛淮身着簇新的藏
常歌行单膝跪倒在萧美娘身前,一只大手牵过纤纤玉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眼眸含情,嘴角挂着绅士的笑容。
“你们两个,前去叫阵!”诸葛一梦抬起脚来,朝这两名天骄身上毫不客气地就是一阵猛踹。
我估摸着哈丽雅还有很多关于蔺子青的问题要问,大概是因为之前我在那里,所以她一直表现得挺克制,应该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吧。
随着这声叹息落下,那些之前被秦宁悄然吸收的晶莹丝线再度悄然闪亮了一下,而后彻底的融入到了秦宁的血脉之中。
鹤瞳看着这架势就知道第一个发动攻击的就是这两兄妹了,大声的提醒着离古剑和古韵比较近的冷心。
“梓芊姐姐好!”后面的那位,似乎还在注视着这豪华的病房,又或者还在担忧医药费,所以并不曾注意看我的样貌。不然我想他是不会认错人的。
而此时,那名带队的青年,长渊圣国的强者以及东来圣门的强者们,都是一脸的震惊,满脸的错愕之色。
有着元阳圣皇亲传弟子这一层身份,再加上他在武道上的天赋,便是让元阳圣门中的大多数强者,见到他,都要恭敬的叫他一声王少。
“啪啪啪啪!”正在冲锋的桃花帮,纷纷倒地。四面打响,一排枪过后,便被打倒二三十个。
这样的分配很合理,陈家和林家人多,因此再全城巡逻都没有什么问题。
白天工作、晚上代练,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大罗其实没几个愿意借钱给自己的朋友了,尤其是大国庆的让人特意去银行转给自己。
志泽道:“他们在抢你物品时怎么没想过被你在门派里撞见后怎么办。”柯习武知道志泽所表达的意思,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弱肉强食,柯习武也坚定起内心来,如果七人出去门派后敢报复他,他也会斗争到底。
没办法,城墙正面的那些速射火炮已经安装在了特定的全副武装的炮台里面,看着那口径无比凶悍的速射火炮,这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是傻子,如果他们这个时候冲过来的话,那绝对是自己找死。
满满的一桌饭菜吃完后,程宇景坐在椅子上开始考虑起怎么教导仁天和志泽,仁天两人此时已经随司空兰若走出矮山熟悉忧仙派的各处地方,程宇景喝了两杯茶后,终于想好怎么做好师傅一职。
司空兰若的眼光不时偷偷瞄向仁天手中的油饼,油饼放在仁天的怀中几天后已经被挤得不成饼样,但是大饼的味道还是放出诱人的油香,仁天发现司空兰若的眼光不时瞟向他这边,终于发现自己手中油饼吸引住对方。
随后,直接从体内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之力,凝聚出一个巨大的绿色圆球。
刚刚他爬天道山的时候,其实也有不少的天道仙宫弟子看到了,本来那些弟子还是十分紧张的,但是当他们发现没有钟声传下来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吴一也是心里一惊,催眠?自己难道真的是被王嫂子给催眠了吗?先不说她为何会拥有这等本事,关键是她好端端的催眠自己做什么?
不要说郭浩,就是自己父母,赵晨都已经很久没跟他们在一起了。
PS:阳阳阳对顾明暖是纵容宠溺,对别人……他完全是枭雄本色,暴力碾压,信心摧毁,对谢珏,他也是手下留情的。
然而萧家在树立规矩,就算她生下萧越的长孙。萧炜都不可能扶正她。
这三足黑鸦形态样貌与当年作为妖族皇室的三足金乌无一处不似,只是羽毛上尽是哀嚎呼啸的鬼面纹路,三足也有诡异恐怖的气流轮转化出勾动周天星辰的魔光虹气。
各部都不放心其他各部单独南下,但是若要全数南下,那这中原之地又有谁来镇守?
刘明和郭俏蕾坐在一起,几盘菜都尝了尝,感觉的确不错。有这么一家餐馆的话,别的班级不敢保证,至少高三六班的午饭,算是有地方着落了。
但是以江烽去汴梁时路过叶县,叶县的驻军情况绝对是要准备有所动作的,也正是当时他在叶县所看到的的一切才坚定了大梁要对蔡州用兵的观点,所以也才对从大梁那边获得支持深怀信心。
一个黑衣人神色嚣张,正朝着一个神武灭疫士咆哮,突然感觉到劲风袭来,下意识的躲闪,扭头,格挡,可是太慢了。
节度使府那边不愿意见到下边的大军头们实力太大,哪怕梁赞是颍亳这边的屏障,他们仍然希望削弱其实力,也许背后支招让鲁桐出手就是其中一环,现在让梁赞最精锐的这一部消耗也是一环,但顾华却无力反对。
房间里,萧鹏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无非就是一个新人而已,曾经他还靠着强硬潜规则过新人呢,结果不照样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个游戏机制,自己应该会在以后制作的游戏中完善改良再用。
至于结果会如何,苏锦绣不在意,她不是没有给过李氏机会,却被李氏误会她很软弱,不敢惹她。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缓缓收功的元清微抬眼看向虚空,目光投射到蜀山气运图上。
眯着眼睛,林烨盯着那郭福昌,只见他在原地发愣了几分钟不动之后,便又转身朝着另一个街区搜寻去了。
“多谢毅哥~”见母亲没有反对,邓艾有些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手中的雕刻,一旁的旺财此刻也清醒了,不满的往一旁挪了挪,趴在地上,目光好奇的盯着那木雕。
365【长思量】
薛明章的一生短暂又绚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以薛淮对他生平履历的研究,最后那段遗言确有可斟酌之处。
如果他只让薛淮顾惜自身,这当然是一个父亲临终前最殷切的希望,毕竟薛淮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然而“莫要学他”之言似乎藏着更深的蕴意。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崔氏拭去
要么就是状态下滑已经退役了,要么就是被当前俱乐部死抓在手里不放。
一路上这帮商队的人都没吃过什么苦,魔物侵袭完全不担心,晚上还有各种野兽熬煮出来的热汤可以喝。
很多时候, 普通人社会中发生的一些灵异事件多半都会被归于变种人。毕竟变种人的能力千奇百怪, 一些类似于鬼怪的能力也很正常。
朱元清虽然很想让谢远留在医院,但谢远这种人得等他自己想通才有可能选择留下,不然的话,留不住的。
延庆法王双眸之中金光闪过,显然这一次的围剿三皇子的计划,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期。
“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孙悟空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太相信。
本来已经绝望认输的宁建国等人,没想到孙悟空仅仅片刻就结束的战斗。
李钦载倒是一点也不怕,尸山血海的战场打过滚的人,还怕区区一个头颅,没见他拎在手里多么轻松惬意。
“用全力,如果能够直接将这间店砸成废墟最好。”暗夜比邻星嚣张的命令道。
当然,这样的祭祀不单单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们才会试图祈求保佑,在寻常时候,人们也会祈求神明,让已有的好运继续下去,让未来的厄运不要到来。
程欣哼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别人的电视剧,我可都不看。”程欣这么说过之后秦明笑两声便开始看起了电视剧。
江海市的校园网络做得非常好,在上面就能向大学社团申请入会,只需填一份电子申请表,附上大一寸证件照还有一张生活照就行了,还能在上面缴纳会费,非常便捷。
妖皇,宝座不远,妖皇早朝上大殿上的一位信息员,一位一手树妖,用长长纤纤的细腻白手,轻轻碰触了工作台上的水晶球三处表面,“滋滋”一阵轻响过后,水晶球一阵能量异动,但是却依旧是一片透明。
郑达听得大为尴尬。脸色最差的是薛单,别人直接上门来盯上他的老本,你说他能有好脸色吗?
独远首先纵空一落,扑簌的风劲风吹驰。“嗖”的一声轻响,独远一个凌空弹射,直接是落入那深潭洞壁之中,眼下深潭之壁洞圆形,半径余有两丈之余,洞口巨石突出有顶,上还有蛇妖标志。
直到那些下人都喜滋滋地退下后,林烈和清格勒两个才来到陆缜跟前向他拜年。陆缜见他们,也笑着道了声新年好,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明显比给下人们要薄得多的红包放到了他们手上。
大约过了三分钟,贴在王大刀胳膊上的符纸突然自燃了起来,而其燃烧的纸灰如同结疤一般的附着在伤口处。
我点了点头,然后极速向机关城方向移动,途中风餐露宿,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才回到了机关城主城。
几人看他一副为难的模样,倒也没有逼迫太甚,只是在旁看着,等他拿出个决定来。
贵客们都离开了,现在也是时候处理段玲珑这件事情,迟早都要来的,杨柳儿便跟着丫鬟过去。
张家老爷子说道。他跟王家、李家关系很一般,张家跟赵家的关系不错,而赵家又跟燕家关系好。
他绕着这个亮闪闪的“魔方”转了好几圈,伸出双手碰了碰又摸了摸,发现真是一模一样的,每一面的每一圈都可以随意转动,心头一喜,嘴角慢悠悠地翘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一面,看得旁边的艾瑞克直乍舌。
首先的是那个戴耳机的金发少年,他的力量非常的强,虽然不知道极限,但绝对是个不错的人才,虽然从刚刚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他可能是一个问题儿童,但应该不是坏人。
巨大的蘑菇云瞬间腾空而起,火花四处飞溅,浩瀚的光团将所有一切都淹没在当中。万马奔腾、惊涛拍岸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一刻的情形,四周到处都在剧烈的震动,所有的地方一片黑暗,唯有这里光芒冲天。
如此一来,聂天手中傲龙决再也没有人敢去掠夺,毕竟敖烈都撑不过聂天十招,谁敢再对傲龙决动其他不轨的想法,除非嫌命长了。
舒遥道:“可是,这里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干干净净,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故事”。
“当然,我决定了,这件事我想了十几年,不可能更清楚了,你呢,听完我说的这些,你什么打算?”吴老先生道。
冉斯年懒得回答范骁,只是轻咳一声,提醒由校长该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甘十九妹送他到机场,还有那十几个一直陪着叶子豪训练的兄弟们。
过来四天后,栾季晔已经错过了客场挑战独行侠队和黄蜂队的比赛,虽然才错过了两场比赛,但是栾季晔的心里却是很着急,这几天球队的比赛都是客场,也就是说留在休斯顿的火箭队队员只有自己而已。
昨天虽然很累,但并不是没有收获,弟弟关晓军的表现让她大吃一惊,她从来不知道关晓军这么的能说会道,连买块冰糕也能吆喝出花样来。
刘依依瞥了江晨一眼,却自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睥睨苍生的感觉。
李明没想到,钱来这个拎着几箱现金,大有拿钱砸死你的家伙,居然在跟他谈“初心”,他搞不清楚钱来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敷衍,还是真的跟钱总好好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366【造势】
正月初八,几乘官轿在护卫的簇拥中先后进入布政坊。
片刻过后,宁府门前,内阁首辅宁珩之的长子宁德韶亲自出迎,将前来拜谒的刑部尚书卫铮、吏部右侍郎左安、户部左侍郎刘崇年、国子监祭酒潘思齐请入府内,而后直入宁珩之惯常理事的静观斋。
宁珩之身着常服坐于案后,正提笔批阅一份文书,见到众人进来,他缓
“奴婢不是说她的脸色,而且感觉,奴婢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卿卿看出楚莲若的疑问,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能说是练武之人的直觉,总感觉羞花有种将死之人的气息。
后来,将军府出事儿的时候,他由于被秦将军派出去了,因而捡回了一条命。
都是世上的无奈人,他娶了长公主,长公主却生了别人的孩子,他心中当然会不甘,可是那时公主,他能说什么,这绿帽子只能窝囊地戴在头上,那苦水也只能一个劲儿地我那个肚子里吞。
“我出一千两!”突然一声豪言,众人惊了惊,旋即纷纷回头,却见如花打扮的花枝招展,翩跹走来。
等着我把饭菜都上桌了,任千沧用那水缸里的黑水把家里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他说着是让家里没有那几个鬼的气息。反正我是闻不出来的。不过他挽起袖子擦桌子的样子倒是挺感性的。
丁浩在街道上逛着,然而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一直笼罩着他,丁浩刻意拐几个弯,还是没有发现盯着自己的人,这让丁浩越来越紧张。
他或许在实力上无法战胜这个男人,可他爱凌天籁的心,却不比他弱上分毫。
炎龙说罢将庞大的龙源注入丁浩的身体,不过只是隔空注入,可不敢靠近那黑气。
纪流年沉着脸,她才不想玩什么无聊的游戏,之前她也只坐在角落里,谁关心有些怎么了?
“血腥之地,不宜久留。”轻飘飘的声音借着微风吹到男子的耳边。
哈迪斯失败后,士兵们发出了铺天盖地的欢呼,恶魔的心脏的公会成员一个个失去了战意,扔下武器,投降了。
所以,伊莲娜想明白了,这张专辑发售之后,就回美国家里,每天都陪在王云的身边。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在他的生活中。
赤红色蟒蛇的灵敏与闪躲速度让卓云很是惊讶,刚才他可是利用玄龟体内的元气,简单控制前方水流涌动间束缚住赤红色蟒蛇的,竟然没有丝毫的作用。
约翰和伊尔等人都竖起耳朵,还好尊地看了旁边的莱德和唐纳斯两人一眼。
“可现在连神主大人都不肯帮忙,现在我还能够找谁苏大人,要不你帮帮我,我绝不会让你白帮忙的。”东方韵说道。
在组织的时候,他笑面佛再怎么说也是组织里面的高层,然而与真正地狱天罚的组员在一起,却根本就什么都不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苍白与无力。
紫薇神主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原先和南宫平商量好的,他们俩早就估计到八大神主会进入紫薇大陆、远大大陆剿他们,而南宫平不知道自己要多少时间才能出来,这牵制八大神主的任务只能是要紫薇神主来完成。
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双方之间也没有仇恨,南宫平自然也下不了手杀人家,但老是让他在自己的芥子空间也不是事,因此他必须要处理掉这个麻烦。
莫天的心也随之跳动了一下,虽然现在和尚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是成为了回忆。可是现在看起来却也就好像是在面前一样,而且他的动作就好像是能跨越时间影响到莫天面前的东西。
如果他们空出手来,再加入到战局,就能直接决定战局的胜负了。而现在三大尊围攻妖主和莫天,显然以二敌三的他们落入下风。三大尊更是在隐隐之间布置好了一个围杀之阵。
大概过了四天之后,飞雪军的斥候又侦查到雪国军放出了求补给的信鸽。于是,项宇再一次亲自率队有出发了,准备在雪国的补给对的半路再来搞他们一波。
看到此种情形,胡水,杨经天,老赵三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说实话,李永乐完全不喜欢对方这种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语气,但现在朋友在对方手里,他不得不隐忍下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伯索身形已转,左手行云流水的一枪,从另一个角度发射出了子弹。
“没事,甭搭理他们,他们不敢为难咱。”老瞎子稳坐凉亭八仙桌前,神情自若。
不过王一菲知道,这一次必须带回去两个弟子,因为这是师傅的要求,黑丹宗现在需要弟子,哪怕是烧柴打火的也行。
池田英寿此刻脸色惨白,他望着地上痛苦哀嚎的手下,不由身子向后退了两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秦龙心中的执念,对他以亡的父亲秦瀚耀的执念。
同一时间李清风也是用出了右手食指龙骨的力量,同时幻化成一个龙鳞,龙鳞,龙骨和体内的凡人镇狱体相互融合,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定逸师太生性耿直,爱憎分明,最是看不惯锦衣卫的行事作风,打心底里可惜刘正风误入歧途,如今有机会拦阻,自然是不遗余力。
狐狸很顺利就把朱熙的速降锁扣连上了绳索,但是在执行速降的时候朱熙出了状况。或许是因为对高处的天生恐惧感,朱熙死活不敢迈出步伐,狐狸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靠!礼物还一样又一样的,你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一次性给我可以不?”水寒揄揶的道,说真的虽然从他手里拿到了两样极有用的法宝,但不知为何莫名的觉得有点不高兴。
367【君子不器】
太和二十二年的正月,京城的上空似乎比往年清朗些,连料峭寒风都带着几分新岁的慵懒。
对于薛淮而言,这半月的光景是他踏入宦海后难得的闲暇与安宁。
他每日辰时初刻起身,和江胜、白骢等亲卫一起,于庭院中习练强身健体的拳脚,偶尔也会浅浅切磋一二。
然后他会陪崔氏用早膳并闲话家常,上午去拜望师
听到林淼的话步凡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笑了笑,李老大则是看了步凡一眼。
因为被卧生轻易就解决,她都不知道幻魔除了制造出幻觉,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功法。
柳方怡没有办法只能再次用饱满的丰盈蹭着南宫擎结实的胸膛,只要勾起皇上的兴致,她就能得宠只要爬上龙床,谁敢质疑她?谁敢看不起她?
已是黄昏时分,浅淡的余晖洒落了一地,暖暖的光晕里透几分淡淡的凉,晚间的风自是比午后都要来得苍凉一些的。
明玉一直将燕刑当成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果将来两人相遇,燕刑却已经不记得她,她肯定会伤心的。
当云拂晓一行人来到赏秋苑的时候,赏秋苑已经人来人往,处处语笑喧阗,热闹非凡。
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能够答得这样好,不过,虽然如此,这个学生已经是足够优秀了。
说实话如果上面没有这行字,龙麒绝对不会把这个如同废铁般的东西当做剑。
朱绍一阵风似的横冲进来,脸色吓得服侍的丫头都是心头一颤,连拦也不敢拦了。别说拦,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古青羽的神色太过诚挚,以至于她竟是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只是再想想杨家,想想薛月青,想想……陈归尘,她却是又忍不住的迟疑起来。
也是,梁栋有‘精’神力在整把剑的外观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要是不合适才怪了。
不错,就是蠕动,这感觉就像这些沙子成为了水滴一般,缓缓地流淌着。眨眼间的功夫,这些沙子已经没到许哲膝盖部位。
他的话。在场的。绝对不会去怀疑那真实性。因为他那时候的眼神。已经透露出了这个讯息。
听到许哲问出这样的话,代明闪过一抹迷惑,同时紧紧盯着布拉特。
叶天听到孙俪的话,嘴上挂着苦笑,这都什么情况,不就是旷了一天课而已吗,有必要发这么大火吗,叶天心里很是无语的想着。
很显然,这是许家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了。其实这很容易想象的,国家接待人民代表或者外宾的时候,有人民大会堂。这栋二层的大建筑,也就是许家的类似的地方。
此时的他,全身充满了精神,这果子与那灵石比起来,简直强过数倍不止。
可现在呢,LV的包包是买不起了,不过LV帽子倒是有机会戴了。如此的天壤之变,那些潇洒惯了的高富帅,岂能够受得了?
虽然许哲和代明表示过最后暂时退出血泣戈壁,但布拉特不同意。布拉特作为许哲和代明的主顾,他拥有决定权。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忍杀终于来到了梁栋身前,看着躺在一个坑中的梁栋,忍杀一愣,没想到追魂还没死。
陈楚良很少抽,但是还是接了,季洪把打火机送过来,陈楚良叼着烟把嘴巴递过去点着。和季洪有一搭没一搭抽着。
“原来如此!”赵炎也只能苦笑一下,再次抱拳,见过白鹤前辈。
而那两个高大的推山巨人,看上去战斗力并不是很强,但是力气却大得非常恐怖,而且移动速度也非常之笨拙,除了推开裂缝的作用,其他作用几乎没有。
“你是易云的副官吧?”剑江寒很欣赏韩信现在的这种表情,这种人格上被践踏的表情。
叶曦的奖励是设定好的,而别的人却是随机获得的。要不然,进入塔里这么多人,只有叶曦得到了东西,她会心生怀疑的。
车辆进入市区,更是走不动路,市中心附近被堵的水泄不通。王鸽本以为早晨堵车正常,毕竟自己下午四点下班能躲过高峰期,但现在还是要难受上几十分钟,不由得觉得这顿饭吃的不值了。
一道声音从杨戬上方传来,杨戬抬头看去,元歌坐在树上,看着杨戬。
“话是我说的,但并不是口气大,今个我便要屠虐蜀山众人给你看看。”易风眼中寒芒暴涨,这位四皇子显然是与蜀山剑派有莫大的联系,看来,今日之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了结的。
虚紫的身影有点儿发虚,灵魂能量的感知度也不是很强,也是如同阎王大人说的一样,是在能量体及其虚弱来不及补充的情况下被禁锢的。
等少年回过头来,李修缘呆立当场。李修缘目不转睛的看着少年,少年似乎是被李修缘看的不好意思了,竟然红了脸。
苏云不曾听说过这位长公主还曾婚配,一时有些愣住了,轻声问道:“那后来真人为何会……”为何会出家修道。
韦皇后脸上的黄褐斑已经完全消失,由内而外的调养和近一段时间早睡早起规律的生活,让韦皇后的面容看上去白里透红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打眼一看,竟然好像年轻了十几岁。
李龙飞把皇上哄得高兴,皇上也不拿着李龙飞当外人,到哪里游玩都喜欢带着李龙飞。
无双闻言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喜欢过自己当初她那么大胆地吻自己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她是喜欢自己的。可是怪只怪自己反应慢了等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充满痛苦折磨的荆棘之路。
陆娇娇也不是真的笨蛋,这一连串的疑点,让她不得不把疑惑转向了不在场的白云兮,她到底有没有配合自己一起行动呢?
“呵呵,我,孙晋。之前手下多有冒昧,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我们重新认识下。”孙晋满面笑容的伸手,然后似乎一脸期待的看着叶香。
冥天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都已经这样了,竟然还在替她着想,心中的感动,又岂是言语所能表达?想要将他放走的决心倏然变得更加坚定。
368【通政司】
按照大燕官场的规矩,京官上任的流程一般需要三到五天,但薛淮显然是个例外。
他从皇宫出来,便被内侍引着前往吏部衙门,在吏部尚书房坚的亲自陪伴下,在文选司领到了自己的告身,即加盖吏部印信的正式任命文书。
由此可知,天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从吏部出来,薛淮又拿着告身前往鸿胪寺,登记备案获
唐梓桐还在孕吐期,早早就起床了,盛致轩给唐梓桐铺了一条薄毯在草地上,她坐在草地上,靠着一棵大树休憩,享受这份安宁和清新的空气。
关乎到自己父亲的前途,他可不会像某些白痴,高呼自己父亲是某某刚、某某领导之类。
顿时,血浆飞溅,被封印灵智的人族,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就爆碎成一堆肉酱。
“不知张公子今日送的是什么礼物?”水霏霏忽然转过身来,盯着这个古怪的银盒子道。
她跟刘恒都没有想到,剧情已经被两人大幅度的给修改,居然还能还原。
但这不可能,这种威力的雷神震破所消耗的魔力,绝不是眼前这个菲特能够承受的,菲特应该在这一发打出去后,就躺在地上因为魔力透支而动弹不得了。
“那我多吃一点,你也多吃一点,你太瘦了。”司徒悦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又给墨雨夹了些菜。
“对,前两层到可以试试!这第三层,怕是只有神箭的星堂主才能上的去吧?”曹明猜测着说道。
现在她跟司徒悦划分界限,加上外面流言传的乱七八糟的,林可儿估计相信了那些话,对她也没有半分的姐妹情分了。
是她,蝴蝶面具男不可置信地看着冷妃雪,她的身手居然这样好。
因无奈而杀戮还是因疯狂而杀戮,这代表着他们以后是否拥有活下去的权力。
出乎意料的是,凌辉并没有因为我赶他出门而恼怒。甚至很难得的,晚上吃晚饭时,他竟然主动要求和我坐在一起。
那地面噼噼啪啪的无数道裂缝浮现,延伸出去数十米之远,整栋大楼都开始了崩裂,甚至连大地都在颤抖。
卢总急急忙忙跟过去,一个劲地拉,劝,张大先生摆手说今晚实在不好意思了,但是这里面有妖孽,他不稀跟妖孽一般见识,回过头来,会有护法来清除妖孽的。
更有!那些新人类的首领叫孙克明,地位和南华昀平级,手中同样拎着一把皇武,他是领袖级的新人类。
他做的事并不多,却堵死了我所有退路,让我不得不扭头回到黄蜂总部,推开那扇办公室的大门,看着那副活色生香,却又让人无比恶心的画面。
被张子涵一说,我好不容易消失的愧疚情绪又冒了上来。而与愧疚情绪一起的,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
“滁州?我就是去把那个想做尸妖之王的傻逼给揍晕了,所以战斗已经结束了,两边都被我吓跑了。”楚天傲然道。
但是熟悉他的人还是都缩了缩脖子,从恭王殉国到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彭厉锋早已经不是那个喜怒都露在外面的恭王世子了,现在的彭厉锋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恐惧。
以前有些长老的修为太过低下,已经不能再胜任堂主的职位,若是不及时调整,后面的事情将会很多。
沐云亦是长叹一声,本来是个开开心心的事情,现在反倒弄得被动无比。
可妲姬从五年前,在龙帝都进修时,就已经扬名立万,从没有败绩,实力强的一塌糊涂。
“没有关系,你们把他关起来就行,一会带我去关他的地方看下。”宋天机道。
“住手,放开他。”另外几个持枪大汉抬起枪口对准宋天机呵斥道。
在吴天狂喜的时候,系统再次响起了一个提示,竟然是黑龙套装的一条线索。
战傲望着叶无双,大喊了一声,不是他们不留下,而是叶无双不允许,不然下场只有像风绝一样挨拳头。
何尚也觉得林天说的很有道理,他们可都是有身份有素质的人,没有必要和伯纳德计较什么的。
不过冷绝不知道是,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那边的局势已经彻底的要失去控制。
林飞坐在客厅的正中间的实木大椅上,鬼谷豪则背着手,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不敢说话。
而在九峰世界之外的浩瀚星空之中,宏伟的宫殿之上,一道顶天立地的火柱直直向上,静默燃烧。守卫这里的修士们无不惊讶,一个个窃窃失语。
因为和世界末日有关,所以大伙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天级强者跟着我和轩云去t30星系详细调查,剩下的成员与其他星系保持联络,防患于未然。
在下面探察的人离开之后,周鹜天倒是并不急的离开,而是在自己所待着的树冠上忙碌了开来。
这可是他花费了十五万救回来的人,陈林不开善堂,花去的钱,要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
“干好你们的活不要动,有我和鹜天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周鹜天尚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胡玉便是立刻向着正在烧制陶器的两人命令着,虽然胡玉并没有烧制过陶器,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东西肯定也不能半途而废。
可是往深了一想,又觉着其中似乎藏着什么问题,只是自己一时抓不住重点而已。而且,就吕途的为人来看,在此事上他也不可能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为自己着想,其中也一定藏了什么阴谋。
这么容易?木子云与李自问带着木桩、凤莲儿落到青山峰那边。落地后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生出股不安。仅仅是阴阳鬼动了几下,而且很随意,这些妖怪莫非有阴谋?
这一天袁术跟陈林说股权转让协议已经拟好,让他到袁星保全签约。
“呵!现在的你变厉害了,就看不起我们了是么?”神农伊人道。
无数的房屋被烧毁,还有军队的旗帜飘荡,以及灾民麻木的呼喊声。
黄钟长老随后看向面具男,征求他的意见,只见面具男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黄钟长老会意,对着大厅门口的军士挥手示意。
369【为官之道】
郑怀远引着薛淮退出正堂,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侧一处独立的厢房,这便是右通政的值房。
房间不大,陈设比正堂更简单,桌上已备好笔墨纸砚,一叠空白的文书摘要签票,以及几册厚厚的《通政司则例》和《题奏本章格式汇编》。
“薛通政,此处便是你日常理事之所,虽稍显简陋,胜在清净。”
郑怀远的语气
——这倒不是精锐龙牙兵百夫长弱鸡,而是征服王伊斯坎达尔可是站在神威车轮上面,精锐龙牙兵百夫长刚刚完全就是处于一个试图登车劈砍的尴尬姿态,无法用力的情况下直接被征服王伊斯坎达尔轻松逼退了。
因为出发地没有跨星传送阵,他俩只得乘飞行器沿着陨石海找路过来,元婴后期顶端的沮道人偶尔发现在陨石海的中心地带,竟然有天地元气激烈翻滚波动。
但是洛雪妍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她和别人结交,是不看别人身份的,不管别人有没有钱,反正没有她有钱。
“武浩然,以后你就跟着我,在我的大道峰修炼,对你有很大的好处!”武锋对着身边的武浩然说道,对于武浩然,他能感觉到一种真正的亲切。
不用说, 几个月下来早就已经被李源找机会推到, 看上去就异常的妩媚动人, 并且表情也变得很是安心和充满笑容。
他只是刚好肚子有些饿,便添加一点火力,直接把他从院子捡来的死鸡变成一只烤全鸡。
随后又想想玉简中的内容,除了一些修真常识外,其它竟都是一些火属性法术,看来郭师姐应该是火属性灵根了,就是不知道资质如何。
除夕的夜里,整个长安城里,爆竹声声,今晚的长安城,取消宵禁,因此,大街上欢闹一片。
尝到了牛逼大招的威力,萧炎一发而不可收拾,既然自己受不了两种异火的融合,那么,我融合紫火和异火总可以吧?
武锋依然是微闭着双眼,旁若无人般的自顾自的调息恢复着他的法力。
“李月白给了一个地址,我们直接按着地址找过去?”夏琉问道。
陆子昭就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好像他如果慢走了一分,便就会不舍得离开在这里。
听到张淼这话,宇智波泉这才回过了神来,她先是看了一眼面前的木屋,然后才一脸惊讶的看着张淼。
顿时陈震海的脸上就蒙上了一层寒霜,看林楚天的眼神中,已然多了几分恼怒。
第二天蛮王召集众诸侯开始了真真的调停,阿依慕作为魍魉国的使者被蛮王请到皇宫,只留下阿紫照顾仞飞,顺便也起到监视作用。
信中写道,安陵王想要利用青林军造反,而这青林军是先帝留下的军事机构,大抵和李侃元手里的禁军差不多,不过他们不认皇权,只认号令的麒麟大印。
看着背不离手中剑,仞飞不由感叹其他的功夫来。刚才忙着安慰娜娜,背不离就悄无声息的将插在自己身上的剑给折断了!听到娜娜的关系,仞飞摇了摇头。
豆儿一下没打中,觉得有些失面子,偷看一眼江淮,那人挑眉十分蔑然,于是乎他为了在叶颂面前挽回自尊,又飞出去一个。
可是任凭林琅如何挣扎,沈终南的手依旧没有放开,死死抱着林琅大步向外走去。
林琅点点头,道:“那我先走了。”她本来想加上一句您多多保重身体什么的,但从她与夏会长现在的关系看来,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毕竟某些时候祝福在仇视自己的人严重也会演变成为一种讽刺。
纪辰希闻声赫然睁开眼眸,侧头朝身旁的秦安安看了去,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性感的沙哑之意。
据说,这个广场的音乐喷泉每逢双日开放,今天倒是正好双日,夫妻两便也一路往里边走。
“主人,我们的任务难度是什么?”天狼族空和林恩等人满脸好奇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就在名扬挥拳的那一刻,一阵刺耳的枪声在对面公寓楼顶响起,紧接着一颗子弹,正中名扬的拳头。
虽然市场环境已经比二十一世纪的前三个年头好多了,然而对以亚马逊为首的电商领域还是不太友好,主要是开拓市场不容易,每天都会面临巨额亏损,花钱的地方也非常多。
但,他已经是元丹中期武道修士,他大哥迟平却还只是元丹初期武道修士。
蕾妮瞬间泪崩,她母亲也在哭,朝自己的前夫大喊大叫,无非是指责他的这番话。
可没想到的是,竟然在苹果商店门口看见了自己的老熟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仇人才对。
以前常听说认真起来的男人很有魅力,但实际上同样的道理,认真起来的姑娘也是一样的让人赏心悦目,尤其是很漂亮很可爱的姑娘,更是如此。
皇后见此人这般愤恨的盯着自己心里暗觉不妙,可同时也很疑惑此人为何这般憎恨自己,蓦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头猛的一跳,一双凤眸里满是惊惶。
370【心细如发】
通政司正堂内,黄伯安端坐主位,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彰德府奏本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审慎又凝重。
薛淮与郑怀远分坐两侧,赵诚垂手肃立角落,经历司主官吴振之则站在堂中,身形笔直如尺,面容古井不波。
“吴经历。”
黄伯安抬眼看向吴振之,缓缓道:“这三道加急奏本言彰德府秋潦成灾,仅因勘合凭信缺了
虽是长河南岸,这个冬季还是奇寒无比。寒风凛冽,每家店铺都早早关了门打了烊,零星一点灯火透过窗户纸洒在白雪铺成的街面上,更使街道显得空旷。
“明日你先到运输货物的公司问问情况,再做打算吧。”逸林说。
我不敢托大,右手一用劲龙吟剑发出了嘡啷一声响出鞘,我奋力挥起了龙吟剑,龙吟剑激发起的剑气将射将过来的数十只羽箭挡落。
“怎么了?”宋端午见雷风迟迟拉着门把手不动,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外面,所以出言问道。
这里的三人中只有奥克里曼清楚高级剑师的底细,而也多次见识到爆裂火球的威力了,所以让来做出一个判断,无疑是最正确的。
渐渐地,夜幕降临了,今晚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影,浓浓的黑夜如一张巨大的黑网严严实实地包围住了她,那些黑色的感受在体内左冲右突地,郁结成团,一点点侵蚀着过往铺洒的色彩,所过之处是一片暗沉的夜。
明明是他们做了亏心的事,可是自己听着却是抑制不住心一阵的狂跳。
在将近凌晨12点的时候,那个年轻有为又帅气的曹副总竟然驾车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在自己下楼迎接他的一刹那,就被那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和曹诞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给迷倒了。
凌羽走过龟裂的路面和荒草,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恰好石头人在面前,没一会儿锁链就将其缠绕住,并且朝着那虚空拉去。
这是神灵一击,要是落下去,恐怕整个大地都要覆灭,变作尘埃。
“醉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动手了。原本想在酒里下料,不过她本人太过谨慎了。别人递过去的酒她一滴都不沾。”柏莎语气恭敬的说。
这明显不怀好意,桃子立刻就紧张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云七夕的手臂。
魏仁武又走到王选民的身前,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王选民,就像一只狮子正看着已经丧失行动力的猎物。
然而没想到的是,几个男人一听到报警,瞬间比刚刚动作更麻利了,刚刚还只是跃跃欲试,这会儿已经上手想要强制性的带她离开了。
冷亦枫静静的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傅安只好开着车,慢慢的跟随在两人身后。
“我可以的。”天明怒喝一声,手中的非攻化作成剑,已经挥舞了起来,脚下也不知不觉的运行起迷踪步。
司君昊抿了抿唇,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天空刚刚暗下去,空中仿佛有一颗星在闪烁。
“没事,你可以看着我吃!”林沐沨已是迫不及待地进入了蛋糕店,其话语,从蛋糕店内传荡而出。
慕然晓将江楠扔上车之后,自己跳上了驾驶座位,启动汽车,调转车头,朝着雅婷大学的校门口方向开了过去。
乐乐看了下阮浩,哇,这个男人真的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周明轩,身材不错,样貌不错。
“狗贼,王八蛋,有本事就上来要了姑奶奶的命,多废话些什么。”李灵月仍然是那副不畏死的神色,嘴角微微勾起,露出轻蔑的笑容。
就在这时,黄源突然发现,在那石门之上竟然发出了一道道轻微的咔咔声,石门表面堆积的厚厚粉尘突然一块块的脱落了下来,上面竟然出现了一道道发光的纹路。
咦?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心底会莫名的高兴?咦咦?他刚才说自己是什么?白痴的笨蛋?咦咦咦?他说,宁肯跟……的自己在一起?
五人更不多耽,翌日齐赴木兰山,冯玉衡与大师哥秦天枢相见,自是喜痛参半,概叹连连,互述别事。
笑话,“前世”宋明庭的实力还不如现在,都不虚黑天龙的进阶金鳞天龙,现在他怎么可怕奈何不了黑天龙。
李逸航不禁佩服起钟天璇来,虽然他方败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却比宋天权和朱开阳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凝神应战,丝毫不为外界所扰。只因二人在争掌门人之位,便是拼得再惊险激烈,李逸航梅鱼龙都不能上前相帮。
虽然大家没有尝过白酒也不知道白酒是什么,可是等巧克力等可可果等礼包简直是深入老粉的心。
巨鳄岛林木繁茂,尤其是于雁等人栖身的大树。无数簇生的扇形叶片密密叠叠,遮盖住清晨的阳光。但也有顽强的一丝丝光线,从树叶缝隙里洒落。
“要果真如此,那我定要争取一下。”佩姬大大方方的笑道,看的出来,她的确有了心思。
王阳张开双眼,透露出无比苍老的气息,仿佛经历了亿万年的岁月,而事实也差不了多少。
当年白虎圣地权力地位争夺战的时候,白遮天虽然没有出面,却也是展露出了他的实力,震慑两方不准动摇白虎圣地根本。
这会儿掐完宋晓晴,张铨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整付心思全放在了于雁身上。
而整个队伍中,除了几个知情者之外,其余人皆是一脸懵逼+错愕。
由于还没孵化,于雁分不清是鸟蛋还是蛇蛋,又或者是别的奇怪品种蛋。
“战争?”林德停下按捏的手指,疑惑的朝于吉所指的方向望去。
当那拳头紧密地碰到那张大脸的刹那,阿江那老树盘根的胳膊再度发力,直接将‘魔王’的大脸连同它的身体就此震飞数十米开外。
“哼!”明血帝这态度,让夏侯海还算满意,但没让明血帝起身,就坐在一边看着明血帝与夏候琛跪地。
阿四往她手里塞了把镊子道:“我后背中了两枪,你给我把子弹取出来。”说着转身露出两个血窟窿。
371【故人相见】
黄伯安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薛淮这番安排可谓面面俱到,既能体现通政司为君分忧的担当,又始终恪守朝廷纲纪,最重要的是他将所有人都纳入这个流程之中,自己则承担起最主要的责任,可谓用心良苦。
“善!薛通政此策情理法兼顾,于恪守中见变通,于变通中守根本,实为化解当前困局之良策。”
黄伯
此刻面对顾珏清的问题,她觉得不太容易回答,不想让顾珏清看扁,只好等回去之后自己编一套说辞了。
“楚姐好厉害!”江扬双眼冒光,已经把刚刚的口角忘到了一边。
看着最后一名柔然骑兵冲进了通道,赵俊生伸出右手压了压,旗语打出,在高旭的命令下,弓箭手停止了放箭。
“我接到你的信之后,便动身赶来,与杨姑娘在途中正巧相遇,便一齐过来,也算路上有个照应。”张三丰简约的将事情大概讲述了一遍。
这么一想,顾珏清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吩咐下人去把顾桃紫喊来。
落到这里,他已经不在望向脱困而出,只求少受谢罪,苟活一命。
赵俊生当即和赵挺带着十几个兵丁返回制衣铺子,他把赵挺等人带到后院来到了关押田朗和姚德生两个随从的房间。
金明正低下头又看了眼其他人,最后看向顾嫣,觉得有些话还是跟顾嫣说明白的好,免得以后于她名声不利。
那边张老师听着她这番话,心疼的厉害,却又真真实实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负责看守明教弟子一愣,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袍人。
果然,崔佳一口咬定,昨晚付国胜对她那个了,还非常的霸道,甚至是粗暴。
他在想,乌龟除了擅长先“声”夺人,以及那在海中迅如疾雷的哔哔头,其他包括思维方式在内都显得颇慢。
若有心细看,就能看到那五个类人的脚底边上,有少许细碎沙子正在徐徐盘旋,一粒排着一粒,十分整齐。
“先吃完饭,之后我就传你法决,让你先修炼,之后我还要继续去招收弟子,”慕容微天听到千夜的话后就加紧时间吃了起来,三分钟后,慕容微天就吃饱了,之后在千夜结完账之后就和慕容微天朝着刚刚要的那间客房而去。
“什么?他……他是付国胜的儿子?”何南晴像柳湘漓刚才的反应一样,惊讶的合不拢嘴。
“原来你也来了。”那金袍男子听到声音,看向龙天骐身旁的凤舞。
这乾坤戒内,存有解毒丹药以及十品天龙草的根茎,以及一瓶十品龙煞草的毒液。龙腾的分身在逃遁间,吃下了解毒丹药与十品天龙草的根茎,将巫蛇毒的毒素微微控制了一下。
神天的话音刚落下,别苑的四周就发出了一阵轰响,随后,周围道灵气开始慢慢的便浓郁了,而且神天还感应到一丝杀气存在着四周,这时,神天手上的动作不断的变化着。
“呃,傻丫头,我的伤势已经好了,那些坏人也被我打趴下了,没事了。”龙天骐微微一怔,解释道。
呵呵!其实规则道尊是我的道号,而我本是就叫龙天,记住了你的夫君我叫规则道尊龙天。
唯一没去想她要以什么方法来阻止这个计划,事实上连这个计划还有没有都不确定,唯一目前要做的就是去确认,解决方法是在确定了以后才去想的,届时,无论是她自己上,还是去拜托上条当麻,总能得到对应的办法。
与森林狼一役后,步行者也一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轻轻松松的拿下了二月份剩下的三场比赛。
“回去。”李沐见它一只脚已经搭在了盒子上,立刻又将其推了回去。
要不是桥本樱还没被污染过的话……李沐本来就紧皱的眉头却猛然锁的更紧了。
过去不觉得什么,但今天不知怎么,总感觉家里的影子,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当李沐到来的时候陈老正坐在湖畔的一个圆石桌边上和另一个老头子下棋。
暑假的闲日子渐渐的也习惯了,张宁这几天呆在李沐家倒也挺安分,天天都是吃完睡睡完打游戏。
夏日炎炎的日光照在头顶,院落里的水池少许的能带来一丝凉意。
以李哲目前的资历,想要吸引有想法和有履历的教练非常困难,如果范甘迪能加入,那两人正好形成互补,一攻一守,简直完美。
君一笑咬着牙将仙元力催动到极致,一边再次加固蛮牛铠,一边贴着地面往生死台的边缘迅速射去。
“看就看了吧,没事。”魏渊擦去安絮的眼泪道,倒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感叹,这世界的信息真不安全。
同时冷漠的看着自己来时开辟的隧道,手中的斗气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攻击出去。
徐行将转让刑天工作室三成股份给两人,莫珊珊两成,夏若影一成。
胡鄂旬不停的给众人打鸡血,说动画只要做出来,就会火,就有人投资,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现在也没有碍事的人了,你我二人可以好好的打一场了!”长安笑道。
两位少年谈的可开心了,看起来压根就没有仇恨,也没有争风吃醋的桥段。
“非常的好,那么加上我们姐妹的话,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原来你就是审判者吗?现在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今日便是将你真正的击杀!“叶罗田心说道。
372【渐入佳境】
进入通政司之后,薛淮真正体会到中枢要地的繁忙和劳累,也逐渐领悟到天子任命他为右通政的深意。
若论公务往来之频繁,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一个衙门能和通政司相比,这里上承天子和内阁,下联六部五寺三监、都察科道、宗室贵胄乃至天下十五省督抚司道,是大燕王朝的神经与血脉交汇之处。
对于薛淮而言,在扬州的
简少卿和沧月作为主人家兼准新郎官,自然是众人灌酒的头号目标,光是沧月的哥哥沧风,便给他灌了一坛子,其他宾客来来回回,又给他灌了两三坛。
陶元洲最后都是无奈的,任由她这么胡来。不过,每一年,她要么是有一部电视剧,要么是有一部电影出现,也不算是彻底的改行。
冷傲天的情绪实在是太过于激动了,他猛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捂住了嘴巴,不断的干咳着。
原因就在于刘表实在是太多疑,而且,他对孙策此次南侵荆南三郡的事件,太过于紧张了。
这个时候李香妹和徐思宇拿着她们的东西下车了,然后又上了防疫部门的特殊密封摆渡车,朝疫情核心区开了过去。
她早已被五花大绑,哪里还敢说话,差一点就要被眼前的阵势给吓死过去。
白亦虎是神兽,解决尸毒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将三人身上的尸毒解决之后,对担忧的蓝溪禾道,“他们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还要多晒晒太阳,补充一下阳气。
这时,大伙差不多都能起来了,不过都站的东倒西歪的样子,表情很难受。
“呵,你倒懂得见风转舵。”沈时偃戏谑道,声调中染上了明显的笑意。
那巫医听了这话,满是豹纹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喜悦,又对他磕了几个响头,就跟着太监下去领赏了。
为首的乃是一个黄衣老者,萧潜倒也认得,此人乃是之前北源城派去支援洛家的三大高手之一。
而这次他运气不错,虽然木凡有心找他,可惜并没有找到,于是再次前行。
自从青袍军一上来,四周的近百人就已经虎视眈眈,此时木凡轻声说了一句,就和上官两兄弟向着山边走去。
“先叫一声姐姐给我听一听。”柳青青盯着他,不依不饶的说道。
陈卓先前,之所以能在血河中,收集到魂力本源灵液,其实就是那阴冥之气被稀释后,诞生出的阴魂之气。
只是不知道鬼满足一个条件就可以杀人,还是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可以杀人。
“想不到这好酒还有提升内力的妙用,若不是太过突兀,我真想把这桌上的酒全都干了。”步梵在心头暗想。
符道与阵道一向相融,所以,她在部分符道上面的理论和制符能力也达到了高阶左右,这是去除了神体的加持后。
张庆杰色厉内荏,虽然害怕,但还是继续开口,他看出来了,陈萧然和洛江河有顾虑,自己不会出事。
阮萌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欺在他身上,眼角眉梢都是笑,红|唇勾着,冷漠的将军便有了魅惑的模样。
到了萧家之后,萧琰直接去了客厅,他本以为纪心凉也在客厅呢。
那一刻,她全身仿若掉入极冷的冰窖中,一种深深的恐惧掠上心头。
我有些惊奇的发现了这件事儿,冥肆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也很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子,为什么生产这种一定会疼痛难挡的事情,到了我这里会变成这样子。
谢雨瑶的心里明白的很,即使萧哲的失眠已经好了,但是在他的心里依旧没有忘记纪心凉。所以她敢肯定,现在他的心里爱的还是纪心凉。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如果能早点回来……季言墨一次次的假设着,可摆在眼前的现实,却依然如此残酷。
想了想她决定跟薛明珠一起前去林府,毕竟她也有好些日子未曾去看林老夫人了。
类似于蛇类吐信子的声音,她瞪大了眼睛,四处看了一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见般若这么乖巧地都没有多说什么话儿,狐狐很是开心地朝着她看去。
白衣老者听了,点了点头,但是表情很凝重。虽然,他的玄孙子是罪有应得,而且,他们去自首也是白衣老者自己促成的,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后代,他心情有所沉重,也很符合常理。
燕云城直起身,眼中有着明显的晶莹之光,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起。
因为除了四位光明神族主神之外,在战斗期间,这处主宰战场附近已经聚集起近千万规模的天使军团。
——那就,用尽全力地活着。死啦死啦最终还是死了,方法依旧怪诞不经。
王卓自顾自埋头在一堆美食间,对于曲彦歆的叫骂充耳未闻,气的曲彦歆差点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一等!华山不同我峨嵋!那当真是北国第一派,他们几个身手皆不凡,为何不带他们前去?”老祖疑问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他们前去。。”楚子枫顾忌道。
这时,天空上方一声鸟叫传来。一只巨大的鸟从远处飞了过来,停靠在护栏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神殿,还有那显化出来的图腾柱,直接让他愣住了。
无数的人翘首以盼,往年最无聊的就是皇族的比拼,可是今年。。。所有的比赛都让人那么的期待,会有哪些人实力鼎盛横空出世?又会有那些人陨落众神的黄昏?
屠明顶着可怕压力,体内魂力全开,若不想被压趴下,只能这么做,靠魂力抵制这可怕的重力。
这些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因为经过他们自己的实验,也发现,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只要稍微用力,这些动物立刻七窍流血而死,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373【情难自控】
薛淮一声令下,通政司西值房外迅速忙碌起来。
吴振之亲自带人从库房抱来小山般的摘要签票匣子,李崇和张之焕各自麾下的书吏在西值房外间排开条案,如同流水线般分拣签票,从中捕捉短缺、霉烂、亏空等字眼,笔走龙蛇地记录着卷宗信息。
陈平则带着承发科的书吏在旁等候,清单条目一出来,立刻有人持单飞奔库房
“是,大王。”听到这话的鬼卒点了点头,零冲便化为了一道白虹消失了。
从最基础的设施,到各种高端设备,所有的一切,全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宁知浅能清楚听见下面的吸气声!她也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来人居然会是陆晏深?
其五、威尼斯的商队不再可以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 而罗马尼亚不得进入黑海东岸贸易。
以周家人自己的状况来看,也只是靠着周志刚一人外出辛苦工作,来换回全家人的温饱。
这裂神刃凝练好了,也算他有了神识攻击,不过这裂神刃的攻击,比不了裂神鼓,裂神刃只能对修为或甚至比自己低的出手,对神识远高于自己的。
海拉的想法暂时没有别人知道,如果王腾知晓的话,一定会在心里面为星空巨兽感到默哀,不管是再强大的生物,只要他的最终命运是走向餐桌,那么他离灭绝也就不远了。
周蓉并不能听见他的喊话,也没有看清朦胧车窗内的他,身影一晃而过。
然而,她玩了好几次,却一次都没有成功,眼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宁知浅不禁有些急了。
球队已经有两大主力因伤缺阵了,现在靳峰又受伤,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马刺球员们这个时候也都是非常的沮丧,新赛季,伤病到底要毁掉多少球员才算结束?
如果击飞的时候队友跟不上输出,和老牛闪现二连脱节是一样的效果。
不知道什么原因,靳峰自己也说不清,本场比赛自从开始以来,他就特别想徒劳无力般的激怒詹姆斯。
但是呢,今天在这里一到了这里,那种愤怒的心情就突然涌现了出来。
难道是和我一样是假的吗?不过不管他真的名字还是假的,以后我就叫他秦雨林了。
“没事,你要是不想要轻松也有一个好办法。”萧唯笑咪咪的说到。
在主动靠上克拉克之后,靳峰右手运球,左身则是顶着克拉克向里面推进,克拉克显然不甘心被靳峰这样一直顶下去,所以,立刻主动拉开了距离。
毫不客气且不礼貌的行为,立马激怒了眼镜男,可他来不及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对上了陆离的一双眼睛,随之而来即是一股摄人的恐惧感轰然笼罩下来。
“居然是青帮的人,看来他们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那件事情而偃旗息鼓,相反他们似乎更加的嚣张了起来。”萧唯看到手下送上来的报告说到。
以前的汪诗艺,看在她父亲的份上,秦淮年对她非常宽容,她比庄沁潼要外露多了,没少找各种机会引诱他,想要和他发生点什么。
作为压轴,秦歆月身上的“十里桃花”,亦是整个主题的主打作品。
“第一战时的死士,把头砍下便可以断了他的攻击,但是这一次的蛊毒死士,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旦中了蛊毒,极有可能来不及救治!”皇甫云说道。
374【投石问路】
翌日,青绿别苑。
薛淮跟随苏二娘穿过月洞门时,只见姜璃俏生生地站在廊下,她身着鹅黄织金锦袄,外罩一件银狐出锋的雪青斗篷,像一只初入皇家苑囿的幼鹿,眼眸流转间藏着不染尘嚣的灵动。
看见薛淮挺拔清隽的身影,姜璃眸中瞬间漾开笑意,迎上前道:“你果然准时,四皇兄已在听雪轩煮茶相候了。”
薛
特么的,你把我绑来,困在这里,现在才来问我,我是谁,不觉得很搞笑吗?
“你……你竟然有婚约?”封言听到男人的话,顿时好似被欺骗了一般,直接翻身上马,几乎是风一般的消失在了他们二人的视线之中。
想到这,我心乱如麻,这座城市我不敢再呆下去,只有回家避一避风头,看能不能躲过去。
沐如风去世的消息,还是他在医院跳楼自杀后,网上盛传的那些天花乱坠的报道。而沐氏,一直以来还没有发出自己的正式讣告。
就在这男子惨叫的时候,乔治一把把他扭送了进来,并关上了门。
护士们面面相觑,她们是亲眼见识到了季宇彬的暴脾气的,去了可能迎接他们的就是一场灾难。
薛浅并不答话,只是把头偏向一边。借着玻璃他看到一个虚影向他们这边走来,薛浅一下子浑身汗毛倒竖,惊慌的转过头,正迎上李寒冰冷的目光。
结果后来姐姐知道了以后,疯了一般要杀了自己,还是娘拦住了她,为了她们,娘被锁在了寒潭之中,唯恐鬼王谷追究她们,可是姐姐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中毒身亡,以至于她也恨上了不知所踪的卢闲。
黎卿感受着阳光落在后背上,温暖慢慢积蓄在整个后背上,全身上下都要被温暖包裹的感觉可真好。
欣怡说完也回自己的房间了,她累得连洗脸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
以武者机构发起的阵势看起来惊人,但他们尽皆收敛气息,并未展现出磅薄威势。
顾楚寒却并没有觉得心安,信中眼前的宁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心中总有不安,尤其是随着腹中孩子越来越大。
顾楚寒惊诧不解的看着他,一副你竟然不是府尹大人的吗?那你刚才出啥的声?
如果不是知道星寂的个性,说这话只是单纯的高兴,安沁苑一定会以为星寂在向她示威。
狗哥此时此刻也是火力全开,就算那妙音法师有着诸如“罗汉金身”的手段,他也没有半分退让,双拳捏紧,就如同一打铁匠一样,咚咚咚,锤得震天响。
陆雪薇目送自己妹妹跟霍北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虚伪的笑容也慢慢的沉了下来。
约莫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陆悠悠就跑到了淮城一中的地下停车场。
B市私立学府从动工到现在已经修建了两个月,现在已经基本结构修建得差不多了,正在开始装修外墙了,购买教学设备。整个学府郁郁葱葱的,里面种上了不少珍贵的树木,现在困扰着叶南的就是老师和学生的问题了。
四处逛了会以后叶南就往礼堂走去,一到那儿才发现人都来的已经差不多了,下面的位置基本上都坐满了。叶南就倚在礼堂的墙壁上,和天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些关于内气的使用方法。
而在叶天的感知下,除去包围他的铁虎帮众人,还有十几个狙击手在暗处。
375【借东风】
姜晔既然偏爱舞文弄墨,那么他提前得知文会的风向变化不算稀奇,但他特意找到薛淮告知此事却耐人寻味。
虽说薛淮平息了盐漕之争,但后续漕督衙门的肃查以及蒋济舟到任之后推行的种种举措,至少明面上和薛淮没有关联。
换而言之,京中士林即便要鼓吹漕运的重要性,旁人也不会觉得这是因为薛淮的缘故。
董武率领八千兵马入城后,便让手下人竖起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清君侧,除奸佞’一行大字。
算了,无所谓了,既然和金智恩一起答应了宋岚希要去帮忙,那么到时候问问简申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不仅如此,周围的阵法隐藏危机,而那个雪蛮却在带路的时候,可以轻易避开,显然已经知道这些阵法布局。
明明以为是自己想要偷偷弥补一下损失的事情,却实际上是自己父亲安排好了的,用来破坏她们两个之间情感的陷阱,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这个结果吧?
我和冯伟也没找人陪同,直接在网上找了份地图和旅游攻略,就朝着五行山赶了过去。
而接下来的一切才是重头戏,吕赤轩吃下了金智恩这一记边腿之后直接抱住了金智恩的腿然后顺势一抬,与此同时双手环抱住金智恩。
这一战,唐泽算是看明白了,还是他麾下原本的那些将士靠谱,至于刚刚招募的那些新兵,完全就是拖后腿的存在。
方不悔的名声,她当然是听说过的,可以说,方不悔的高度,处于一种就算她想要去高攀,都攀不起的程度。
她躺在床上,又记起今天自己所遭遇的那些所有的事情,顿时又红了眼眶。
这时秦风主动过去,而树妖释放出一道光,那光立马裹住秦风,而秦风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好在她的手并未停留太久,否则苏堇漫真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举动来。
九歌和离儿刚刚离开,云诚就来到了秦思思身边,说夜幽让他带秦思思去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休息。
当地人只是借助天然峡湾的避风港泊船,捕鱼作业也仅在近海,甚至目视就能看到陆地的近。
“牛爸爸,师父在哪里?”羿清直接把云恒拎到了自己剑上,转头看向孤月。
糖豆看着他姐姐要拉不住门了,把自己脖子上的钥匙拉下来,把他们家门上的锁打开,把锁摘下来递给姐姐。
那不废话么,不知河讯,不知哪处河道湍缓,何处可藏船,抓个毛的私盐船。
她已经形成习惯了,习惯于有什么事自己解决,自己拿主意,所以有什么事她就自己拍板做主了。
要知道,赵燕航的机械霸主,不光有凶猛的远程火力,而且在十大圣殿职业中,是属于防御力最强的职业之一。像这样儿戏的伏击,他觉得自己就算按照夏北的这种限制要求来走位,让对方先出手,也不可能输。
魔尊喝道:“好胆!”一股黑色气劲随即从其口中喷涌而出,迎向了那飞驰而来的利箭。
人鱼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从家中、洞府里出来,甩动着美丽的大尾巴,游上了海面。
至今为止,除却元旦车展有位不知名的年轻男孩儿随手购入了辆价值三千六百万的布加迪威龙外,展厅中就再没发生过临时进场购入两千万以上豪车的例子。
由此可见,这个荣氏的嫡长子,确实是一个无论口才、气场、胆识都无可挑剔的优秀青年。
乔沐推算了一下,也该是罗南还有克里人登场,没准这帮人就是找自己帮忙的。
二人都不认同此事,按照他们的设想,还应当是郑成功带着他们单干。这种心思在这个微缩版的郑氏集团中并非没有支持者,就连郑成功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此间被陈凯的事情一打岔就更是变得没了头绪。
陈凯大步向前,镇兵们盯着陈凯的右手,盯着明军手中的滴血的腰刀,不由自主的倒退着。渐渐的,这数十个镇兵竟已退出了大堂,而陈凯等人亦是大步跨过了门槛,傲立于这座潮州总兵府的大堂之前。
沈辞便试着用神识冲击这第四重禁制,却马上痛得惊呼一声,神识也被禁制所伤,回到了识海中。
凌七乐呵呵的样子,让第一上将直觉不对劲,又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
干哈仰天喷出一口老血,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近些日子喷的第几口血了,每次喷完了都以为是最后一次,结果却总是会有下一次,而这一次他是真的元气大伤。
两辆军车在前,其余八辆在后,杨智熟练的开着这辆车跟着前面两辆军车。
但不擅长卖私教课的健身教练,比如王虎、熊易他们,就开始认真服务那些普通健身会员,也就是他看不惯的那帮教练。
肌健健身他也听说过,网上对它的评价相当不错,不过区区七百平,明显不会有太多员工。
之后他又费了很多口水,想要劝戈馥放弃去北疆的想法。无奈戈馥是铁了心想去北疆,尤其……在发现他不想去之后,戈馥更想去了。
旁边向来嚣张跋扈的李琚,没想到李瑶居然有如此胆色,吓得瞪大了眼睛。
而后方,吴钱可没有远程攻击,但金属性的防御和土属性的防御都算是无形中属于最强的。
第二天下午,临近放学的点,宋昭绵开着低调的车停在市一中门口。
不过,她也没接话茬,万一真的如里程所想,李浩真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呢?
不,确切的说,那位老祖宗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全是关于这个男人的。
门外,几个将士微微动作,长刀半抽出鞘,但看李荣昊又躺了回去,也没推门进去,而是就这么把长刀攥在手里,冷漠的看着。
身体原因,请假一天休息一下
岳飞和吕超商议已定,他们在金兀术的两军之间与敌军对峙了两天,果然是各安其事,并无‘交’兵之状。直到第三天,盘踞在山口的金军突然躁动起来,仅从旌旗的移动来看,敌人可能是在重整队伍,有行兵之象。
“徐赫,你前去查看!”莫敖吩咐徐赫前去查探,心中一惊定了沐清雅的死罪,只等这徐赫确定结果,便将她拖出去杖毙。
“唉,枫儿,你的心魔太重了……”所谓知子莫若父,看到夜枫的表情,夜霸天当即明白了夜枫此时此刻的心情。
果不其然,过了两刻钟,杨世祥脸色惨白的跑过来。莫敖只是开口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杨世祥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双腿一软猛地跪在地上,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紫袍人眼珠转了转:“我倒有一计,不若……”说着,紫袍人在逄通耳边嘀咕了两句。
林天凡闻言,心里顿时一阵失望,这对父子居然没有认出对方来,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朱成武的模样已经彻底改变了,否则,绝对不会连他父亲都不认识他了的。
丁强从秦斌的别墅跑出来之后,暗暗庆幸,秦斌还算善良,没有将自己怎么着,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受的伤太严重了,自己侥幸逃回一条性命,不过再让他面对秦斌的话,他可没有这个胆子了。
“宋兄,韩某有今日,全拜君所赐,他日若是需要之处,定舍死相报!”韩奎不是笨人,他全然明白了宋铮的意思。三次相饶之恩,情莫大焉。
但是要将元婴炼化成气海,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的,有一定的机缘。
听到惨叫声,李狗娃和李琴都是一愣,赶紧凑到门口,通过帘子的缝隙朝外望去。
“结束了!”两道光束带着尖锐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射到了强袭高达的身前。
“边走边说,否则来不及了!”曹宇一把拉住许哲,赶紧朝着黑石城外奔去。
想明白这些,王彪才知道,神王和至高神,才是每个神界真正的支柱。要是神王和至高神陨落之后,那一个神界,就只能够衰落了。
只是这边境,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沙尘暴这样的天灾,为何会突然出现,难道这天灾是敌对一方弄出来的。
“哼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设下的陷进呢?你们以索利克为诱饵,故意让德奈特和科林斯去杀他,最后你们再出手,杀掉了德奈特和科林斯”光冕主神巴洛克说道。
当下一门门的大炮开始转移射击目标瞄准城墙,特别是城门附近开始轰炸。
而这一次,他们也被当作了最后的底牌所使用。结果没想到,光明神系那边真的会如此无耻的直接让主神进攻其他的天使。这让米迦勒他们一阵后怕,要是没有提前做好准备的话,那对于天使族来说,将绝对是一场灾难。
“越来越浓郁了,看来血海之中在孕育着可怕的东西。”神农化身虽然只是化身,只有三重的修为,但是本身境界是不变的,所以他的感知极为强大敏锐。
因为王友峰带领的鬼王近卫军走在最后,所以这次受伤的人都是他的部下,所以王友峰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了。
不过他也是明白了,之前在江南市,他德隆保安公司开业大典的那天,秦长风说过,六少是什么华夏六公子之一,而现在看来,李歌肯定是其中之一了,以李歌的身份,无上世家的少爷,肯定是有这个资格的。
果然,林艾话音刚落,N2瞬间就夺取了她的空间控制权,将她束缚在一根柱子上,动弹不得。
不错,这就是京城地界的为官之道。普通人,他禀公办理。无法禀公时,当然是看双方的身份了。
雨停以后,毒虫随时会卷土重来,失去了庇护的马车的他们必定会死伤惨重。
四处乱看的李裹儿忽然在一个摊子上发现了许多金银首饰,在微弱的灯笼光芒下闪闪发光,十分漂亮。
自从在尸鬼宗,韩歌破魔指败给了叶天后,回去就更加勤奋修炼破魔指,如今破魔指已经大成。
“对了,你们今天都攒了多少分?我打了三十九场,赢三十二场,输九场。”卡伦兹猛啜了一口饮料,然后抬起头望向他们,关心的问道。
这,显然是一个分水岭,徐无忧已经无力继续支撑下去的分水岭,亦或是,别的什么。
这巨大的遗体差不多要赶上当年从天而降坠落在天恒宗的古神遗体了。
姜熹迎风而立,倒下的花架扬起了许多的碎花瓣,在风中翻飞,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玫瑰花的香气,姜熹脚下都是鲜红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