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清澈世子和亲,王爷日夜诱引》 第60章 官匪勾结 今日白昼,都尉夫人姜若华为王妃好友设下选婿宴。 孔志明承了昭南的意思,刻意将镇北王妃亲临的消息放了出去。 宴起之初,先是从一批人里筛出几个形迹可疑者,随后正如所料,又乌泱泱涌来一群。 这些人虽作斯文打扮,言语间略通文墨,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无视礼法规矩的跋扈。 王府的人早就去了宴席内外,待孔志明眼色一落,当即拿人。 现扬骚乱未起,便被府衙以雷霆之势压下,以“寻衅滋事”为名,将这群狂徒尽数捉拿。 人犯辗转押去暗牢,孔志明亲自坐镇熬审。 这群乌合之众心志不坚,各怀鬼胎,言语放荡狂妄,一般手段压不住人。 刑讯再加攻心,熬鹰一般磨到日落西山,终于撬开了他们的牙齿,逼着吐露出一些东西。 孔志明不敢耽搁,连夜赶到山庄,本就青黑的眉宇更添几分疲累。 他步入书房,向着二人行礼,道:“王爷,王妃,事涉重大,容下官深夜禀报。” 傅觉止漫不经心一颔首:“讲。” “所擒二十九人已验明真身,确系易伟诚麾下匪众,其中六人乃头目心腹。” 孔志明道:“他们奉命混入宴席,伺机挟持王妃,以备东窗事发时充作人质脱身。” 昭南闻言心中一紧,随后有些庆幸,认为自己几日前那种不妙的直觉还不错。 烛火跳跃,傅觉止微微侧首,方才的闲适褪尽,添了几分深不见底的阴冷。 他手臂一伸,将昭南放在案下的手扣入掌心。 似是心神不宁,要看着,碰着,贴着昭南,才觉得确实安然。 傅觉止声音低沉简短:“继续。” 孔志明看着王爷的面色,不敢停顿:“有匪首亲信及江东内线口供交叉印证,其一,官匪确已勾连,半月前便通过衙内吏员探知王爷车架已抵江东,更知您在接风宴上当众杖杀数名要官,手段雷霆。” 他略一停顿,思路清晰:“其二,易伟诚拥匪号称三万,放言西进破关,实乃虚张声势。其内裹挟逃户五千,粮秣、军械匮乏,人心涣散。听闻王爷坐镇江东,内部已生异心,溃散在即。” “其三,鉴、爻两州近日确有大规模销赃动向。部署匪兵乔装混入宴会,伺机劫持王妃或重要京官为质,同时主力携赃,意图沿海道遁入东瀛。” 昭南几乎快要听笑了。 他从前被南疆使团绑过一回,现在到了江东,匪兵也把主意打过来,也是要绑了自己带回去做人质。 昭南垂着头,忽地抬眼,诚恳问道:“我看起来很好绑吗?” 屋里的烛火倏地一跳。 傅觉止的眉眼早已黑沉。 他指尖微蜷,掌心扣着昭南的手腕,指腹在那处跳动的脉搏细细摩挲。 随后扯出一抹笑。 孔志明连忙垂头。 “官匪勾结。” 傅觉止声音不高,一字一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 这便是这群豺狼能堂而皇之踏进官眷宴席的根由。 大昌日渐疲敝,便是被这群人吃空了国库,杀光了民生。 傅觉止闭了闭眼,心中杀意更甚,是要拿下这江东官扬所有心怀不轨,为虎作伥之人的脑袋。 他声色阴冷,只两个字,却近似阎罗判命。 “名单。” 孔志明忙从袖间拿出一纸密函,双手奉上。 昭南下意识凑过去,下巴支在傅觉止的小臂上,目光扫过那纸上的人名。 为首就是江南东道观察使,上官承安。 这位最高长官如今出现在了名单上,昭南蹙起眉,心中觉得复杂荒唐。 他想起半月前,一众夫人在宴席上的叹息,和那一番隐晦的话。 整个江东成了一张网,网下牵扯之人众多,官官勾结,无人清白。 这些本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却纵容土匪杀伤抢掠,坐地分赃。 昭南盯着信纸上一个又一个人名,再往一侧看清他们名下所属官职,不由得升起一股冰冷的讽刺。 追名逐利,贪得无厌,终将这大昌吃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江东如此,阙京如此,各地更是如此。 昭南忽地抬眼,目光稳稳落在身侧,傅觉止微凝的眉间。 那处眉骨依旧凌厉,此时却轻轻蹙起,好似里面藏了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 他终于看明白了。 傅觉止承着老王爷的寄托,背负着摇摇欲坠的江山,明知大厦将倾,却只能一寸寸修补,一日日苦撑。 这份沉重无日无休。 昭南抿紧唇,无端替傅觉止觉得委屈心酸。 原来他一直这么累。 经年累月,无时无刻,都是在忧心这些事情。 贪官杀不尽,腐吏除不绝,可大昌的气数,傅觉止的心力,却总有耗尽的时候。 昭南长睫低垂,右手反扣住傅觉止的指尖,将他冰凉冷硬的指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夜里起了风,窗外倒映出婆娑的海棠树影。 傅觉止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指尖,心中翻腾的杀意和麻木似乎逐渐消弭。 他眉宇间的戾气悄然和缓,心中杀伐已定。 山庄的夜漆黑浓稠,恰如傅觉止此刻压抑的心绪。 他道:“匪首易伟诚聚众三万,僭号为王,杀官造反。” “今复胆大包天,图谋劫持王妃,人罪并获,无可辩驳。” 傅觉止声色冷硬:“后日发兵清剿,破关之日斩易伟诚首级悬于关隘,以儆效尤,传示四方。” 昭南听得心头一紧,扬起眼,直直望进傅觉止黑沉的眸里。 一截指骨碰了碰他的面颊。 江东境险,昭南必须要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寸步不离,傅觉止才能安心。 檐下熟睡的鸟雀惊醒,扑棱棱地一群飞去夜空。 昭南扬起眼尾,似是感觉到了傅觉止深藏的情绪。 他的声音紧绷,问。 “团团随军同行,好不好?” 第61章 姐姐保重 剿匪诸事近半月已经准备好,各路进关的舆图详尽,四州援兵也正按部署拨派。 行程在即,傅觉止自得返程交接公务,以江东经略使为名,率麾下将领挥师进剿。 冬日的天,清晨还是蒙蒙亮。 王府车驾一早就从山庄启程,载着昭南回城中府邸安置。 傅觉止两刻前还在身边,现在是去了江东兵马道,要在百官面前宣示剿匪敕令。 昭南坐在车里,支着脸打个呵欠,睡意惺忪,从软榻里坐起,然后又倒下去,将脸埋在被子里醒神。 身下忽然一停,应该是到了。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车外的陈萍霎时喝问,声色沉冷。 “何人?” 现今寒冬腊月,寥落枝头上满是败叶,还蓄着些许白花花的冰。 府邸前伫立着一行人,看起来是站了许久,面容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 为首之人身形是女儿家的纤细。 竟是观察使夫人姜若华。 她一身素浅长衫,脊背笔直,闻声转眸,声音清冽:“妇人,江东观察使之妻姜若华。” 枝头被风吹得落下几朵冰花,转眼掉进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她神色凛然,目光坦荡,看向车架方向。 “择婿宴本由妾主办,竟让贼人浑水摸鱼,扰乱秩序。昨日人犯被官府收押,心妾已心怀愧疚。今日又见王爷布告,方知那群人实为山匪,心有不轨,是存了伤害王妃的心思。” 姜若华声音微顿,随即拂开衣衫下摆,对着车架利落跪下:“妾身失察酿此大祸,无地自容,特来向王妃请罪,听凭发落。” 冬风萧瑟,吹起她鬓角微湿的发丝。 陈萍一众人护在车前,看见此番模样竟一阵哑然。 且不说这究竟是上官承安特意推妻顶罪,亦或是姜若华真心愧怍,自请担责。 不知生路几何,就敢如此,这一介名门闺秀,跪在府邸门前,确实算有几分担当和胆魄。 昭南听见了声音,撩起车帘,目光往外看,在触及跪地的身影时,呼吸一滞。 他毫不犹豫起身,大步走下马车。 路面湿滑,昭南却走得急,几步就到了姜若华身前,想将她从地上扶起身。 “夫人快起来。” 半月前两人聊过,虽只是一面之缘,昭南事后也存了戒备,可姜若华确实清贵自持,措辞间掩不住对匪类的不齿。 所以昭南在昨夜听了孔志明的禀告后,心里又后知后觉地升起疑惑。 一个江东贵女,生性骄傲清冷,又怎会和向来看不上的山匪同流。 若姜若华真是主谋,或是夫君上官承安的帮凶,那他大可以不加理会,但此事还有存疑,昭南便不会无缘无故给人扣下帽子,对人改观。 姜若华并未起身,仰起脸直视昭南,眸中是歉意和执拗,道:“妾身有愧王妃。” 昭南闻言抿紧唇瓣,扶着她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的坚持。 姜若华慢慢起身。 她眉宇间没了那日的柔和温婉,只剩下深重的疲累和坚决。 冬日里风大,昭南下意识侧身,看着她生了细纹的眼角,稍稍挡住吹来的风。 大氅满是裘毛,此时随着风拂在面颊,带起些微的痒意。 昭南站在原地,听见她的声音混在风啸里。 “王妃仁厚,仍愿听妾辩解,是妾之幸。” 姜若华垂下眼,岁月在脸上还未留下太多痕迹。 她微微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可事已至此,妾也不能再行辩白。山匪在宴会出入自如,一为妾身无能,失于防范。” 姜若华呼出一口寒气,孤注一掷:“二为是因其上有人,官匪勾结,手眼通天。” 此事昭南昨夜已经知晓,如今听见她一番近乎剖白的言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蜷。 姜若华如释重负,却仿佛用尽了力气,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垂落肩膀,一字一句清晰道:“其中一位,便是妾身夫君,江东观察使,上官承安。” 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鲜少有选择的余地。 这般世道下,她们自小习的是三从四德,在父家,夫家掌中被搓圆捏扁,俯仰由人。纵使如此,却也守着一脉风骨。 如今这位嫁做人妇多年的姜氏,在众人面前指证夫君的恶迹,无异于自断后路,自毁名节。 她语气决绝,挺直了脊梁,声音是无畏玉石俱焚的平静。 “上官承安与山匪勾结已久,麾下官员亦是如此,贪墨匪赃,中饱私囊。” “观察使府中,必有有他与匪类金钱往来的罪证。妾一介妇人,虽不知具体藏在何处,但嫁于上官承安也有数年,知情不报,亦是包庇之罪,今日……” 姜若华深深作揖,女子的声色清睿却掷地有声:“一是向王妃当面请罪,二是向王爷麾下诸位大人明言。” “妾身,检举上官承安及其党羽,官匪勾结,为祸江东!” 寒风卷起衣袂,细雪簌簌而下。 “稍后,妾身自当前往官府衙门,将所知一切,连同昨日宴会失察之罪,一并陈情,签字画押。” 她末了,抬起眼,眸中只剩一片澄澈。 “届时数罪并罚,妾不有怨言。” …… 晨光熹微,细雪漫天。 昭南站在府门前,看着姜若华随官差离去的背影,又想起她眼角细纹下目光里的忍耐与忏悔,许是有风吹,或是因为别的原因,喉间慢慢发起了涩。 他听着耳边冬燕叽喳,终是慢慢垂眸,声音很轻。 “姐姐保重。” 第62章 行军路上 天光晦暗,殿里点着灯,檐角冰凌垂落,满墙挂着江东各州的舆图。 山川河流间墨线勾勒,朱笔圈点密布。 傅觉止站在沙盘前,指尖点在一处隘口:“金川山关扼守匪巢要道,可在此地驻军,孔志明。” 他抬眸,眼底黑沉无波:“命你勘探的黑风口路径,绘入副图了?” 孔志明立即捧上舆图:“王爷,风口窄道仅容单骑通行,两侧峭壁如削,在此设伏可断匪军后路。” 傅觉止目光掠过舆图,颔首:“积雪未化,即刻调遣轻骑先行清道。” “是。” 众人应下,一旁督粮的户部侍郎躬身禀报:“粮草已按三日急行量装车,沿途补给点已经备妥。” 傅觉止点头,目光转向身侧校尉:“京卫混编四州驻军的事,进度如何?” “回王爷,”杜厚拱手禀告,“各州兵马已在城外集结,现按旗号重编伍长,什长,今夜就可定下哨岗轮值。” 他并未停顿,当即禀明:“唯有鉴州兵骄纵已久,也与本地驻军素有嫌隙,需严加整肃军纪。” 开战在即,这群少爷兵还挂念着旧日积怨,平日里在州县作威作福,赌酒狎妓无所不为,一身纨绔习气,不然何至于让一群土匪夺了州县。 他们事不关己,吃着公家粮饷,不负将兵职责,仗着父辈官威挂名军籍,竟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自己。 傅觉止眉梢未抬,抽出箭筒里的令箭,淡然下令:“传我将令,明日卯时三刻,各营主官、副将到校扬点卯听令,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堂中空气凝结,尽是战前的肃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叩门声起,亲卫捧上一封信:“王爷,王妃处急报。观察使夫人姜若华至府前,当众自陈其夫勾结山匪诸多罪证,声泪俱下,请罪伏诛。” “此刻已由王妃遣人护送去了府衙,候审录供。” 傅觉止拆开信件,阅过:“此人所言,逐条严查深挖。” “传令亲军,严密监守江南东道各级官署,要员府邸,等剿匪事毕,搜得罪证,即刻按姜氏供词,将涉事之人一并处理。” 这里官衙相护,万般勾结,纵使有内眷出首作证,他们这群吏员上下层层粉饰,也能互相遮掩。 王爷的意思,是要拿实官匪勾结的铁证,将这江东官扬彻查到底。 他官袍上的蟒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眉眼肃杀锐利,是久居上位者运筹帷幄的威仪,亦是身处沙扬的铁血风骨。 姜若华的孤注一掷,成了辅助这扬整肃吏治战役中的棋子。 风雪渐沉,傅觉止敛下眼,指尖在信件上点了点:“清匪完成之时,立即查封江南东道观察使府。” 他心有考量,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此时侧身,看向昂首待令的张保,道:“明日巳时前,护王妃抵达城外中军大营。” 话音未消,又是一声吩咐。 “沿途关站务必周全,暖炉与参汤姜茶,也不能差了。” …… 初春冬雪未消,清凌凌地挂在枝丫上,随着行军的节奏簌簌震落。 昭南策马走在队伍中段,周遭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甲胄冷色。 整个队列沉默,只听见甲片碰撞和马蹄踏雪的声响,前方斥候小队散入山林警戒,辎重车辆就在山路中缓慢前行。 他身处随行的文官史吏中间,孔志明替他牵着马缰,一边走着,一边还能抽空提笔在皮卷上写写画画。 昭南见状探头过去,只见上面墨水纵横,是一幅详尽的山川舆图。 江东山水险峻,临近匪患猖獗的两州交界,更是山川连绵,看不见平坦。 将兵要在何处设伏,要在何地据险,哪个山段需要提防泥石崩塌,舆图都会标注得仔细分明。 若有差错,动辄就是千百性命。 昭南知晓舆图的分量,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惊叹道:“一图牵系万千将士,孔大人画得如此详细精准,真乃大才。” 孔志明闻言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客气笑道:“王妃谬赞,下官近几月亲自走过多回,笔下自然就能画得详细了。” 昭南垂眸,俯身细看,皮卷上的山段细致清晰,连方才经过的一条浅沟也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种事情马虎不得。 孔志明身后的数位参军,也都是神情认真,拿了纸笔飞速勾勒。 昭南见众人如此严谨,不由得面色正经,敬佩道:“诸位大人辛苦。” 他目光又落在身侧孔志明黝黑的脸上,半月前的疑惑还未解开,昭南终究是没忍住,低声试探道。 “孔大人如此蹉跎,是因为前几月未雨绸缪,来此地勘探匪情的地形?” 所以真的没去北非,也没什么挖煤的致富路吗? 福海就跟在昭南身后,闻言紧了紧手中拂尘,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 孔志明向来务实,自诩没那么伟大,便睁着一双精明的吊销眼,笑道:“王妃说笑了,下官是奉王爷命令,服役于江东道。” 他解了昭南上次的疑惑:“非为发财,也非神机妙算。” 昭南闻言,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又听见孔志明朗声道:“只是服役期间,山匪横行无忌,地方官吏不甚管理,下官为保性命,不得不从鉴州开始,一路徒步穿行山林。” 远处惊飞一群山雀,昭南悄悄垂眸,看着他布满细纹的眼角,确实是沧桑不少。 孔志明觑着王妃的神色,叹道:“几番迷途,几番遇险,兜兜转转,这山川沟壑,想不记住都难。” 他这么一说,昭南听得更心酸了。 于是轻叹一声,了然道:“原来是因为命苦……” 枝头败叶落下些许,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骤然从身后传来。 “前方五里是金川山关。此地扼守要冲,山顶视野可俯瞰三十里谷道。” 是傅觉止的声音。 他方才应是在后方调选四州来兵,此刻策马而来巡视各部。 这道声音低沉威严,随着马匹掠过又重而缓地落下:“传令,前军轻骑急进,抢占关隘,清理营盘,中军护卫辎重紧随,后军警戒断后。” 傅觉止在阙京的文气褪了个干净,周身气质化作肃杀铁血:“日落前,全军务必在关内扎营完毕。” 马蹄声渐息,这支队列停在身前,昭南心情雀跃,不自觉地开心,笑眼弯弯,立即起身要下马。 一众军官整齐划一,目不斜视。 傅觉止展开臂弯备好的貂裘大氅,肩背舒展,俯身将人从马背上凌空抄起。 下一刻,昭南稳稳坐在他身前。 那件大氅带着主人的体温和一阵冷冽松香,将他从头到脚,从前到后裹了个密不透风。 昭南错愕眨眼,长睫蹭在裘毛上,泛起酥酥地痒。 整个过程极其自然,名正言顺得犹如公事公办。 只有一声笑音从头顶落下,又低又轻。 “团团,走了。” 第63章 那时,我来为团团牵马 主帅一声令下,全军的行进速度便加快许多。 山路上还是有着积雪,马蹄踏过发出咯吱声。 昭南整个人被裹在厚重暖和的大氅里,浑身各处都是毛绒绒。 他坐在傅觉止身前,从扣紧的臂弯里艰难探出头,看着前方的山景,忽然新奇地“咦”了一声。 一轮红日将要落山,雪林苍茫,被镀上一层流动的红。 傅觉止闻声垂眸,目光落在他被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上,笑音低沉,有些哑:“冻着了?” 他修长指尖熟稔抬起,将那颗毛茸脑袋瓜又慢慢按回裘毛领子里,道:“团团觉得冷了,就喊我停下,坐后面去。” 残阳如血,映着傅觉止轮廓冷厉的下颌。 昭南觉得舒服,不自觉往他怀里拱了拱,听见这一番话直摇头,声音闷在毛裘里,瓮声瓮气。 “不冷!” 他身上罩着五斤重的大氅,领子上的毛密不透风,傅觉止策马的速度也不快,一只手还锁着自己,连整张脸都不能完全探出来,就是吹着狂风也不会冷。 昭南漫无目的地想着,忽地思绪乱飞,毫无预兆地开口唱了一句:“你的马儿我的马儿好像不一样。” 策马护卫在侧的张保:“……?” 他目光幽幽看向镇北王,噎着了一般沉默不语。 可显然,王爷对于王妃天马行空的想法习以为常,甚至从善如流。 他勒下缰绳,让跑马速度更稳些,好让昭南说话轻松,笑着应和:“那团团说说,有哪里不一样。” 昭南老老实实坐在他身前,叹道:“高度不一样。”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了半臂长,很是具体:“我坐在这,感觉一下长高了半米。” 张保闻言了然。 王妃前几日才学了骑术,为他备下的随军坐骑,自然也是一匹性情温顺,便于调教的小马驹。 与王爷座下这匹来自西域,久经沙场的战马相比,确实是差了点身高和气质。 傅觉止喉结滚动,溢出一声轻笑。 昭南长得显小,身子也轻,蜷进他怀里没有几分分量。 他捉回那只比划的手,忽地垂眸,目光落在昭南陷进裘毛里的脸,探出指尖,将他眼睑旁的碎发轻轻拂开。 残阳如血,光辉壮丽,军队被这片余晖笼罩。 昭南眼睛清亮,看着山头后的红日,似是喜欢的紧,纤长睫毛也一眨不眨。 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傅觉止碰了碰他的鼻尖,触感像一团温凉的玉。 他将人往怀里拢紧,下颌蹭着昭南的碎发,笑着。 “喜欢这样看夕阳?” 身侧林道抽出了些许新芽,傅觉止怀里藏着人,餍足地喟叹一声:“再有半月,天气回暖,山花也开了。” 他顿了顿,温声允诺:“那时,我来为团团牵马。” …… 金川山关位于廷州蓟县,临近江东沦陷两州,是要从此地开始进关攻打。 已经夜深,风雪吹着檐外垂落的冰凌,刮得帐外呜咽作响。 中军大帐里烛火摇曳,将沙盘上山川起伏的光影切割得明灭不定。 傅觉止指尖精准按在凹痕处,声色平静沉冷:“后山膺酬涧,凿点承重几何?” 左侧,羽林卫指挥使赵成业单膝跪地,动作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回王爷,三日前轻骑夜探,涧中段已凿落脚点,可承十五人并行。” 他说:“末将请命,率三千锐士,趁三更雪势稍缓攀缘!” 傅觉止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回沙盘,示意他先听下去:“孔志明。” “暗渠雪水下渗速度?” 孔志明闻令往前半步,声音紧绷:“下官与各位测绘使复测,下游溪水倒灌,明日午时后必漫至暗渠中段。” 他顿了顿,又立即道:“只是渠内结构复杂,翻板陷坑密布,强行突入,伤亡难料。” 傅觉止终于抬眸,烛火在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跳跃,投下几点零碎的光。 他声音不高,分量不容置疑:“李参将。” “你麾下编入鉴州军一千,即刻拨出,命他们做此行。” 傅觉止指节在仓位重重一叩,自有考量:“暗渠只通粮仓后墙,无需涉水,却有匪兵守门。” “子正十分,命鉴州军先行诱敌,在渠口点火,目标粮仓。” 营内的前帐后帐,布了一层厚重帘栊,隔绝了前方的一切肃杀。 昭南只穿了一件素白寝衣,趴在软榻上,腰上随便盖着一叠薄毯,露出一截纤细小腿,足尖百无聊赖,一上一下地晃。 他借着烛光看书,听见外面轻微的动静,忽地动了动耳朵,抬眼与身侧侍立的福海对上眼。 昭南指尖一顿,将手里的小书合上,问:“傅觉止是不是要拿那些鉴州兵做冲锋?” 福海正躬身往炭盆里添火,火星噼里啪啦。 他年轻时,跟在老王爷身边见过几回战争,傅觉止一脉相承,心里想的什么策略,他也能看懂一些。 此时王妃相问,福海便知无不言。 他笑了笑,道:“王妃,那些兵可不是什么好兵。” 昭南前几日在傅觉止书案前的折子里见过此事,说这些都是官员塞进军营里的子弟兵。 此时听福海再提起,便想知道其中更深的缘由。 “他们祖上都是江东的贪官污吏,州县的部队编制若有一万人,他们便只往里塞自家的子弟,凑够五千人,再管朝廷要一万人的军饷。” “如此捞尽油水,余下的空饷,便由众人瓜分殆尽。” 福海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此地富庶,总有人想着用歪门邪道敛财,不正之风古来也常发,只是近几年大昌日渐式微,没了别的精力,也就管不了太多。” “这些纨绔兵丁坐吃山空,仗着父辈官威,在所在州县里横行无忌,欺男霸女,王爷手下带来的案宗里,也有这群人鱼肉乡里的罪证。” 福海叹道,说明其中原因:“这种行径,与那土匪又有何异。” 昭南闻言从榻里坐起身,目光看向厚重的帐帘,重重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他现在用脑多,感觉自己灵光不少,明了说着。 “所以王爷让李参将带领鉴州兵烧粮,是故意为之。” 昭南忽然抬眼,眼眸清亮:“此举是要让江东官场看着,只要匪患一日不除,他们的子弟兵永远是冲在最前的替死鬼。” 福海闻言点头,认真道:“正是王妃所想。” 昭南若有所思,指尖不自觉按在书册页脚上,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他眼底清晰,了然抿唇,道出最后一个关键。 “不止如此。” “王爷还要借此整肃军纪、匡正军风,让麾下将士都瞧清楚,跟着贪官通匪,定是没有好下场。” 第64章 是我夫人 帐外,靴底踏着冰雪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压低后的交谈,声色焦灼。 监军御史王连被人从外领进,带了一身的雪沫。 火盆边响起一阵融化的滋啦声。 他顾不得掸去寒气,目光仓惶扫过帐中肃立的将领,最后看向傅觉止,神情焦急。 “王爷,临州刺史府急报,说您擅自下令锁拿了刺史郑坤?!” 江东名下有四州,鉴州,爻州,临州,以及为首,以上官承安为观察使管辖的廷州。 王连就一在御史台下当值的文官,当真是一辈子也没这么冒进过,方才听见消息吓个半死,一时间心胆俱裂。 他顾不上冷静,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草草行了个礼,嘴唇哆嗦,搬出朝堂上那番陈词滥调。 “王爷!那郑大人可是两朝元老,国之柱石,纵有万般不是,您要拿人,也不能如此……如此折辱体面啊!” 傅觉止眼皮都未抬,只将一卷墨迹犹新的桑皮纸推到案前。 “事急从权,这是郑坤亲笔书写的分赃清单,动用官驿快马,是要送往易伟诚手中。” 王连看着那上头的朱红大印,简直是两眼一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江东四州,两州沦陷在土匪手里,其余两州“安然无恙”,这其中的肮脏勾当定是弯弯绕绕。 他来这一趟,只知江东官匪勾结严重,却未曾料想,竟是人人都插了一脚。 如此明目张胆,上下贯通! 傅觉止抬眼,声色平静,却让王连瞬间失了血色:“御史若觉得老臣颜面重于国法王章,尽可持此信返京,在御前为郑坤辨别。” 王连闻言,下巴上的一把胡须都在发抖,静了好久,才挤出一句:“王爷,即便如此,锁拿朝廷命官,也该由下官这位监军御史……” “自然该由御史大人出面主理。” 傅觉止截断他的话,从奉上的木匣中取出一道黄绢手令,上头朱批鲜艳。 “临州郡兵统领荣德,是郑坤心腹爪牙。你持此意入临州,宣旨夺其兵权,再命他即刻率本部郡兵驰援金川山关。” 他高大的身影逼近王连,压迫感扑面:“荣德若真心剿匪,必与匪帮火拼,若他心向郑坤,欲通风报信,途中必遣心腹密报。官道设伏,就等他自投罗网,献上通匪铁证。” 风雪声密布,王连打了个寒颤,终于看清他眼中的算计。 王爷是要将盘踞江东多年的文武毒瘤连根拔起,彻底处理干净。 官官相护,山匪纵横,不仅江东有,大昌各处都有。 王爷此举是先翻开江东的天,再以此为例,给全国各道的观察使都好好上一节如何治下的课。 覆巢之下无完卵,清了手底下的毒虫,让大昌多活一秒,他们也能苟延残喘一秒。 王连只觉得身上的貂裘重若千钧,如同一副重担压得他脊梁欲断。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滚动。 随后强压下深入骨髓,独善其身的怯懦,深深吸一口气,应道。 “下官领命。” …… 昭南在帐后听着,明白了王连那番话后的刀光剑影。 今夜天确实晚得很了,一众将士鱼贯而出,帐外的脚步声渐远。 很快没了声音。 昭南早早沐浴过,这里的火盆烧得太旺,暖意蒸腾,带起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燥热。 他只穿了一件寝衣,脸却被蒸得微微泛红。 福海本是担心王妃冷,才添了好些炭火,如今见此情景,忙不迭从帐后退出去,吩咐人取水过来增湿。 帅帐里又变得安静,昭南拿过案几上煮着的温茶,抿了一口润唇。 随后放下茶盏,踢踏着鞋,走在铺了厚厚毛毡的地上。 他听着外面好像确实没什么动静,不由得溜去厚重帘幕边,悄悄从后探出脑袋。 随即扬声,音色清亮,带着些被热气蒸出来的温软:“傅觉止,你还不睡吗?” 昭南不等人回应,又加了一句:“你热不热?喝不喝茶呀?” 这一连问了三句,前账那些细微的动静更是消失得彻底。 烛光隐隐摇曳,帐中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年过六旬的老将。 谭元凯戎马一生,年轻曾参与过各州山匪围剿,深知其中盘根错节的积弊。 他见过太多事,知道山匪易剿,人心却难平。 尤其那些盘踞地方,与官府勾连日久的匪,斩其首容易,断其根难如登天。 他今夜被镇北王请来详谈,是在商议如何处理战后之事。 战火过后,权力真空,地方豪强与失意官吏,必然蠢蠢欲动,争相填补。 谭元凯年纪尚高,声音也嘶哑,说话时有一股风烛残年的轻。 他垂着一双浑浊老眼,听身前的镇北王冷静剖析。 也没讲太久,帐帘后便传来清凌凌的声音。 “本王以钦差身份,在临州设江东肃政司,专司公开审理,明正典刑……” 傅觉止闻声,划过舆图的指尖微顿,几乎是下意识地敛眉低笑。 他目光微不可察,瞥向营帐深处的帘栊,看见了从里头探出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昭南应是瞧见了还有人议事,碎发没漏出几秒,又猛地缩了回去,眨眼不见踪影。 傅觉止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向身前端坐如松的老将身上。 他眉目和缓,神色里带了几分无奈。 “我夫人。” 随后对上谭元凯的目光,微微颔首,示意道:“谭老继续。” 第65章 也就是在念着他 帐帘里,昭南把自己整个埋进了被褥里,只露出一点微红的耳尖。 外面的声音似乎有意无意地清晰一些,倒像是在告知后帐的人,事还没谈完。 昭南缄默不言,懊恼地往榻上拱了拱。 他方才当着老将军的面,直呼傅觉止大名。 现在回味过来,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虽然是方才以为外面没有旁人,再加上平日里喊顺了口,才会这样。 昭南尴尬地瘪起嘴,蜷在榻上轻轻踢了踢被子。 大事不妙,我的脸面好像飞远了。 他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听着外面细微沉静的声音,那股别扭劲也缓了过去,睡意慢慢涌上来,思绪乱飞。 自己以前是喊傅觉止什么来着? 时间已经过去半年,昭南迷迷糊糊,想起了他那时叫的是“夫君”。 等两人熟起来,就再也没叫过了。 一开始是因为初来乍到,恪守礼数,现在则是觉得无所谓,怎样顺口怎样叫。 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晦涩难懂。 “此款由肃政司会同军中文吏,直接发放到户,不经州县胥吏之手……” 昭南平躺在榻上,意识有些模糊了。 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阴影,无意识地念起了好几个称谓。 “傅觉止…傅以临…夫君。” “哎。” 福海端了水从侧帐进来,听见了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 他脸上堆了笑,声音压低:“王妃心里头,这是念着王爷呢。” 昭南闻言歪了歪头,眼睫颤动,露出一丝懵懂的困惑:“我念着他吗?” 他手腕上的金器玉镯随着动作轻响,似乎在认真思考福海的话。 随后又想明白似的点点头,坦然承认,轻声笑道:“没错,我就是在念着他。” 福海垂头笑了笑,一边将水放下增湿,一边熨帖道:“王爷若听见了,怕是心里动容,今夜连军务也不想看了。” “才不会。” 昭南听见这一句又瘪起嘴,随后转了个身,只露出一个纤细的后背轮廓。 声音有些闷,也带着不自知的别扭和忧心。 “他有事就一定要做完,现在都半夜了,还拉着老将军说话。明日军中又要早起,若再不睡觉,他今夜又只能睡两个时辰了。” 福海服侍主子多年,怎么能听不出王妃话里的意思。 只怕王妃尚在懵懂,已然心有恻隐,只是还不明白,这便是下意识夫妻间的嗔怪。 只是王爷还守着人不明说,他们这些做下人又哪敢多嘴。 福海了然笑笑,又贴心宽慰了几句,不再多言。 昭南侧躺在榻上,脚边煨着一只暖乎乎的汤婆子。 他舒服得微眯双眼,决定再等傅觉止一会儿。 随后是一句带有不满的气音。 “他不睡觉,老先生年纪大了,也是要睡觉的。” …… “王爷,这战后政策若是能成,江东可安三年,乃至数三年。” 谭元凯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只是过于酷烈,触动利益太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朝中那些与江东牵扯的势力,或是地方豪强残余,甚至那些觉得您权势过重,心生忌惮之人,都将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目光复杂,有激赏,有凝重,也有一丝忧虑。 窗外风雪嘶吼,两道身影投在帐内的烛光之下。 谭元凯年轻时骁勇善战,为了大昌什么都做得,平匪清边,从来都是拼着劲也要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可他年近六旬,身子不再热,血也不再滚,早认为自己没了那种想要力挽狂澜,却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念。 谭元凯抬起一双浑浊老眼,看着身前端坐在帅旗前的年轻权臣,不由得又想了许多。 大昌的江山,蛀虫不除,谈何稳固?江东的民怨,放任不平,谈何长治? 朝中风浪汹涌,暗箭难防,可总有人在这万马齐喑的烂世里逆流而上。 他眼前的镇北王目光平静,治下安民的手段层出不穷,可一人端坐在高处,却又显得万分孤独。 良久,谭元凯终是弯下佝偻的一把老腰,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王爷。” 他双手作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笑道:“此役一平,臣再无憾。” …… 帅帐的隔帘后一片温热。 傅觉止悄声走进,将两只手浸入备好的热水里。 指尖的寒意退散,恢复温润,便拿了一块软帕擦干净。 里面的软榻上静静躺了一个人。 隆起一个小小的,安静的轮廓,只露出一片睡得乱翘的碎发。 山里的雪夜并不静谧。 傅觉止动作放得轻,修长身形在榻边投下一道阴影。 他垂着眼,俯身,怕惊着人,低声唤着:“团团?” 昭南毛绒绒的头顶露在被褥外,发丝随着呼吸微晃,身子纹丝不动。 应是没等到人,熬不住睡了。 傅觉止牵起唇角。 他身子俯得更低,温热的手往被褥里探,轻轻碰了碰昭南蜷起来的小腿。 里面放着一只新换的汤婆子,妥帖放在被子里,暖得那一小片肌肤温热。 傅觉止垂眸,将手缓缓收回。 火盆传来细微的炭火噼啪声。 榻上鼓起的团包忽然动了动。 昭南探出头,睡眼惺忪,似是清醒了,疑惑地轻哼一声,目光茫然地在帐顶掠过。 他向来睡得沉,雷打不动。 像今日这般浅眠惊醒,倒是头一遭。 傅觉止眉心一蹙,修长指尖抬起,宽大的掌心虚虚盖着昭南骤然接触光亮的眼。 一手顺势探入他身下,压了压厚实的垫褥,低声问:“垫子薄了?让团团睡不舒服了?” 昭南眼睫在他的掌心下轻颤,又盖着被褥扭了扭,上半张脸被傅觉止盖住,只露出一张睡得殷红的唇,一张一合,看起来困顿得很。 “不是…” 他似是清醒了些许,双手摸索着捧住傅觉止的手腕,轻轻往下扒拉。 暖黄光线跃进昭南的眸里,映出眼底残留的睡意和一点依赖。 “我本来在等你……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傅觉止垂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榻上的流苏微动。 昭南似是想起了什么,倏地坐起身,想要掀了被子。 傅觉止抬手,拢住他的侧脸:“做什么去?” 昭南嘿嘿一笑,正要解释:“我睡前喝了茶……” 话没说完,眼前的光影一动,是傅觉止俯身,将稍微掀起的被褥重新缠回他的腰下。 昭南畏寒,应是在湿气肆虐的南疆落下病根,冬日里手脚容易冰凉,得精心养着。 下人们认真照顾,傅觉止也格外上心。 他不让人离了被子,起身,从一旁取了温水回来。 微润的杯沿递到唇边,昭南微微一怔,听见傅觉止轻声道:“团团,漱漱口。” 他回过神,顺从地含了一口,又在傅觉止递来的小盂里吐出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昭南连手指尖都没伸出被褥,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娇气。 第66章 我们就是夫妻啊 帐内重归静谧,傅觉止喊了下人来,让将水盂端出去。 昭南重新倒回被窝里,然后抬起双手盖住脸,声音被闷在掌心,就显得瓮声瓮气。 他知道军里等级分明,也顾虑起方是不是折了傅觉止的威严,问道:“我方才那么喊你,被老将军听见了,真的没关系吗?” 傅觉止轻轻抬起眉梢,修长指尖不容置喙地拨开昭南的手,露出下面一张潋滟,带着笑意的眸。 “不会。” 他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昭南的眉眼,指尖克己复礼地收回来,唇边却勾了一些浅淡的弧度,话语似是提醒一般,声色沉而清晰。 “团团与我本就是新婚夫妻,这种体己的称呼,想如何就如何。” 傅觉止垂眸,低声笑着:“团团随心就好。” 昭南闻言微微蹙起眉,因着思考唇瓣抿紧,显得面容认真稚气。 他伸出手,拽了拽傅觉止寝衣的袖角,狐疑地仰头:“我们都成亲半年了,也能算是新婚夫妻吗?” 夜色里的烛火轻轻跳动。 傅觉止长眉一挑,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姿态沉稳纵容,笑着。 “团团?” 他带着年长者难得兴起的一丝促狭,问:“是觉得半年太长,与我应是老夫老妻了?” “啊?” 昭南唇瓣微张,从没见过傅觉止这种带着少年气,揶揄问话的样子,不由得看着人,一双眼愣着呆了呆。 他忽地回味过来,觉得新奇似的,弯着眉眼哈哈大笑。 然后摇头晃脑,似是觉得两人好笑,最后宣布出答案:“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昭南侧过头,朝身侧的傅觉止眨了眨眼,声色清亮。 “我们就是夫妻啊。” …… 今日是来到金川山关的第二天。 因着昨夜下了大雪,附近的枝头上都压着好大一团被雾气浇湿的冰。 天色灰蒙晦暗,昭南在帐里煨得浑身暖乎乎,喝了一口热羹,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写画画。 帐帘被人从外一掀,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气。 陈萍风尘仆仆,得了命令从外边走进,手里揣着几封信件,越过台阶恭敬递了过来。 “王妃,阙京来信。是您几位好友托人送来的,一番辗转,路上耽搁了四五天,今日才送到下官手中。” “阙京来的?” 昭南接过那几封信,心下已有猜测,兴致冲冲看了好几眼,也更加笃定是哪些人。 一共三封,笔迹风格迥异,相当好辨认。 尤其是霍承川的手法。 笔下潦潦草草,龙飞凤舞,不做夸张,那是一个字也看不清。 昭南:“……” 他穿到这里本就好比一个文盲,最近认了好些繁体字,却也经不起霍承川这么刁难折磨。 陈萍哈哈一笑,贴心道:“王妃若不嫌弃,就让下官替您认认吧。” …… “暌违日久,思之如狂。” 陈萍念了个开口,眯起眼,仔细认着这一纸狂放,顿了许久又继续。 “何朋义家中豪富,返乡过年节,前几日回京,竟然生生吃出了双下巴。” “孟英俊倒是出息,协助其父孟少卿查阅旧年案宗,最后破获了好几桩悬案。孟兄向来眼光敏锐,假以时日,必成惊世之才。” 昭南支着下颌听着,一副望子成龙的模样,闻言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母亲最近给我一个翊卫的职衔,虽听着威风,其实是领着三两个歪瓜裂枣,去京郊巡些鸡毛蒜皮。” “不过也好,我佩着仪刀,在百姓跟前昂首阔步,先练练胆子,等日后去了疆域,没准也能唬人。” “只是最近闲来无事,我常去到乡里走动,帮衬百姓做些农活。” 帐营里气温暖和,陈萍念着念着竟诡异地放低了声音,带着一股难以置信的艰涩。 “前日村中杀年猪,我过去帮着按它的脚,却看见它临死前,竟戚戚然然流下一行泪。” “不禁心有感触,当夜作诗一首,这就写于纸上,让昭兄品鉴。” 陈萍一阵哑然,似是觉得此封信有伤风化,有辱斯文,忽地闭了闭眼,一脸悲壮决然。 “题,老猪辞世赋,年腊月廿三绝笔。” 昭南:“……?” 他揉揉耳朵,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道:“等等,他写的什么诗?” 陈萍文人风骨,坐着王府长史的位置,也端庄持重了半辈子。 福海与他共事多年,实在心有不忍,不禁嘶了一声,代为转达。 “王妃,霍公子写的正是老猪辞世赋。” 昭南瞳孔地震。 这就是霍承川的感悟吗。 离神有点距离,但离人已经很远了。 陈萍骑虎难下,还记着自己方才揽下的活,不由得心绪不稳,捧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继续念着。 “腊月寒风似剪刀,剪猪毛,剪肥膘……” 福海微微侧过头,似是觉得难以入耳。 他心中悲愤交加,不禁长叹一声,认为自家王妃在学馆课试倒数第一,保不齐是遭了天大的冤枉。 昭南呆滞半晌,此时终于忍不下去了,咬牙安慰起陈萍来。 “能听一半他写的狗屁,我们三个已经厉害了。” 他站起身,将陈萍手里的信纸抽出来,不愿再看到这位四旬老人被霍承川如此虐待。 “算了,陈大人,算了。” 昭南低头,看了一眼字迹丑得人神共愤的信纸,不由得呲着牙阴恻恻一笑。 好兄弟,你等我回来的。 敢多叽歪一句就找人弄你。 第67章 反贼 天色渐黑,营盘里兵甲肃然。 昭南坐在烛台边,正写着要给他们三人递回去的信。 顺带让霍承川,务必好好留着《老猪辞世赋》的原稿。 外面传来沉重胄甲碰撞的声音,号角声也缓慢低沉。 帐帘后的炭火暖香被尽数隔绝,前帐盈满冷凝,浓得化不开半点。 巨大沙盘盘踞中央,几盏牛油灯高悬,将里面每一处山川沟壑照得毫发毕现。 滴漏声“嗒嗒”。 “赵成业。” 傅觉止一身玄甲,烛光在侧脸上跳跃,相比平日的冷静,又多了太多肃杀。 他掷出手中木牌,将令如山:“率三千羽林卫,混编五百中陈营,往膺酬涧后段攀山进关。” “丑时三刻,里应外合。” 其实赵成业这活儿难办。 攀援若被发现,就得顶着城墙上山匪射下的箭雨,强攻夺门。 如果成了,那便是皆大欢喜,终能破关;如果败了,那便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 所以这外面的援军,晚一秒都不行。 赵成业眼中毫无惧色,单膝砸地:“末将得令!” “洪成和。” 傅觉止站在沙盘旁,眼睛一动未动,再次点将。 这位洪小将年方二十二,原是爻州本地人,正如史书所言,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江东才俊。 “率五百斥候,携两州全图绕后。” 傅觉止语速平稳:“沿途所有快路,要道布下绊马索。若来了人,无论官匪,一体擒拿押解回营。” “遇阻格杀。” 他眸光漆黑,下了铁令:“寅时前,这张网必须张开。” 这是要彻底截了那些官吏向山匪通风报信的道。 此路不通,活路也不会留。 前后隔绝的帐帘今日变得更为厚重,应是有人不想打扰后面的清静,这下是真的一点也听不清了。 昭南在书信末尾落下最后一笔,指尖微微发凉,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今日若不在江东打一场,明日,后日,就得在大昌各地都打一场,乃至好几场。 昭南抬眼,看向在身侧侍立的福海,一双眸子清凌凌,也盛着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悲悯。 他轻声开口,宽慰道:“我们会赢的。” …… 王连带了一队轻骑。 这位年过四旬的文官硬生生咬着牙,骑了将近一天的快马,终是到了临州周边。 眼前就是目的地,他却不敢轻易下马,生怕一落地,自己就没了力气站起来。 他绝不能倒。 爻州山关高耸险绝,易守难攻。关内匪众盘踞,更有无数无辜的百姓身陷水火。 朝廷钦差的镇北王虽领着三万人马,可为求稳妥,四州的郡兵也该抽出几成驰援。 王连此行,便是要依着旨意,将临州郡兵调出,连同这群人是否有无二心,也得一并试探出来。 倒下可不行。 他抹了抹胡须上因水汽凝结形成的冰粒,手下提速,在轻骑的护卫下,往临州早已洞开迎接的城门飞奔而去。 城门在望,王连心头也放松些许。 天色渐晚,道上几乎看不清,灯火自城门之上高悬,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数道斑驳陆离的黑影。 马蹄踏入阴影中,他听着身侧斥候加粗的喘息,不由得手下卸了劲。 里面是温暖的火光,王连呵了口寒气,目光因着雪夜赶路变得眩晕,此时稍稍定神,借着城内光亮看向周围的甬道。 两侧压根没有仪仗,是一排密密麻麻,甲胄森然的长矛。 气息沉重,再往里走,就能看见反射出的刀剑寒光。 王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勒住缰绳:“吁!” 马发出嘶鸣,在肃杀之气下显得尤为不安,高高扬起蹶子,好久不能平静。 他身后的轻骑也纷纷勒马,手下悄然按上腰间佩刀。 “王御史,一路辛苦。” 城门高楼落下一道声音,破开浓重的夜色,直直飘进王连的耳朵里。 他双脚发起颤,猛地抬起头,与那发出声音的人对上视线。 临州郡守郑坤的身影站在墙头,檐下挂着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王连身前。 居高临下,全无恭敬。 王连见状惊疑不定,攥紧缰绳的手快要勒出血,喝道:“郑郡守,此乃何意!” 他声线发抖,一个猜测从脑子里冒出,一时间声色俱厉:“本官奉旨而来,调临州郡兵驰援爻州剿匪,速速让开通道,召集兵马听令!” “听令?” “听谁的令?” 郑坤嗤笑一声。 “是听那远在爻州山关外,即将开战无暇管下的镇北王的令?还是听那龙椅上那位,把我们江东四州当刍狗,予取予求的狗皇帝的令?”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王连瞳孔猛缩,一股寒意从四肢蔓延:“郑坤!” 他一介文官,此时只觉得荒唐,结结巴巴,却又无能为力地破口大骂:“你……你竟敢口出如此悖逆之言!” “你想造反不成?!” “造反?” 郑坤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目光看着城门内已经集结在甬道的郡兵,身上甲胄齐备,是要马上领军出发的模样。 不过是去驰援,还是去爻州与三万匪兵混合,现下应是万分明了了。 郑坤笑了笑:“王御史,你睁开眼看看这江东的天,爻州,鉴州,哪还在他李家的天下里?” “官匪一家,同气连枝。你以为剿的是匪?那镇北王剿的是我们无数兄弟的身家性命!是断我们的活路!”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拔高,狠厉道:“江东四州,两州已在易伟诚手下,剩下的临州,廷州上下一心,与其等着朝廷秋后算账,不如反了!” 郡兵统领荣德立于军马之前,兵刃砸地,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城门上下乌泱泱一片甲胄,在黑夜里折射出冰凉的冷光。 王连如遭雷击,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临州城门洞开,并非相迎领旨,而是趁机请君入瓮。 他自投罗网,身上带着的黄绢也成了烫手山芋。 江东糜烂至此,最后两州的兵马也已经彻底倒戈,要反了这个天,自己当新王。 王连双手颤抖,目眦欲裂:“你们,你们……” 郑坤再无废话,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 周遭郡兵一拥而上,身后一队轻骑不敌众手,一个一个全被砍下马。 王连此生只是一个御史中丞,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在朝廷里小心了一辈子,从没和人红过脸,此刻竟也大笑出声,破天荒地指着人鼻子,怒吼大骂。 “郑坤!逆贼!” 他抬起头:“你且等着!” 冰凉的刀锋贴上脖颈,他嘶声咬牙:“你且等着朝廷大军至此,尔等日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郑坤走下城楼,身上冰凉的甲胄随着动作发出闷响。 他一双靴子踩在泥泞里,身影在夜色里出城,慢慢走远。 王连再无惧色,拼尽全力,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放声狂笑:“一群反贼豺狼!哈哈哈哈,谁能服你,谁会服你?!做你的春秋大……” 刀光闪过,热血喷溅,在湿漉的地面化成看不清的阴影。 王连跪倒在地,脖颈是一片艳红的血色。 他身体没了支撑缓缓往前砸,面颊紧贴地面,嘴唇嗫嚅,死不瞑目。 “做梦……” 第68章 非卿不可 “王爷!急报!” 来人猛地撞开帅帐厚重的帘幕,浑身浴血。 山关外火势滔天,是参将李义带领鉴州兵得手,焚尽了山匪粮草。 现下赵成业的三千轻骑趁势攀援,城墙守军已被调往救火,正往暗渠那边摸。 只等丑时三刻里应外合,一举入关。 亲兵呈上密函,傅觉止扯开火漆,目光扫过,忽地眉心抽动,猛地将信纸扔去一边。 监军吕理全拿来一看,瞳孔猛震,脸色惨白。 “临州反了!” 信上白纸黑字,附带截获了临州刺史郑坤写于廷州上官承安的叛书,字字句句,都是豺狼野豹的反意。 “反了天了……” 吕理全失神般喃喃自语。 现下被围的已不是匪首易伟诚,而是坐镇金川山关的镇北王。 郑坤敢如此猖獗,必是连夜杀了持旨调兵的王连一行人,下手狠绝,笃定镇北王对叛变一事一无所知。 帐里的空气滞涩,几个文官闻言稀稀拉拉软了一片,碍于镇北王在场也不敢放声哭嚎,只能干瞪着眼,牙齿咯咯打颤:“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躁动四起,滴漏声一点一点,砸的人心头发麻。 江东这样一个小地,谁能料想竟能养出了这么多个野心勃勃的逆贼。 郑坤是要勾结上官承安,与爻州关内的易伟诚里应外合,举对傅觉止内外夹击。 当务之急是分化瓦解,快速削弱其中一方人马。 郑坤大军忙于行路,还不知阴谋败露,正是毫无防备的状态。 从他入手是个机会。 傅觉止当机立断,悍然扔出令箭。 “传令赵成业,攀壁夺门一事暂缓,所部即刻转为佯攻,给本王死死守在城下。” “不求破门,拖住关内匪军,让易伟诚麾下众匪不得出关,更无力驰援郑坤。” “令李义所部,放弃原路,火速回援主营,沿途大肆宣扬,临州郑坤兵马已至,乃奉本王之命,前来助剿山匪。” 这是谣言,却又不全是谣言。 李义此行不再是单烧粮草,更要趁乱,引发匪军内部的猜疑,自乱阵脚。 斥候接过令箭,连滚带爬冲出帅帐。 傅觉止指尖狠狠压上眉心,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洪成和任务变更,沿路陷阱转为杀阵,率主力伏于快路险隘,务必将郑坤钉死在路上。” 送上门来了,若不挖掉根子,江东永无宁日。 傅觉止猛地抬头,气质凌然可怖,赫然下令。 “传令三军!” “在临州叛军合围之前,本王亲率尔等,先诛叛逆,再平匪患!” …… 昭南扒在厚重的帐帘边,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的军令,揪着流苏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傅觉止要亲赴前线。 他知晓主帅亲临,对于提振军心,稳固战局非常关重要。 可心里忧心,总会出现一个最坏的念头。 厚重的帐帘忽然被一只手掀起。 一道寒光掠过昭南低垂着的眼尾。 是护甲折射出的冷色。 傅觉止缓缓走近,垂眸,凝视着昭南恹恹的神色。 再往下是用力绞紧而泛白的指节。 他并未多言,俯下身,姿态沉稳。 温热宽厚的手掌盖住昭南的双手,力道强势温柔,将那微凉蜷缩的手指包裹,抚平。 一枚玉被按进了昭南的手心。 “团团。” 傅觉止声音低沉,明知故问,却是在哄人开口:“怎么不开心?” 昭南察觉到他的避重就轻,心里有了些委屈,赌气一样别过眼。 却不过片刻,重重垂下头,将声音闷在二人之间,化作了一声压抑坦然的呜咽。 “我担心你。” 傅觉止眼底藏了一团化不开的黑雾,张开了手,将人轻轻团进怀里。 甲胄冷硬,他稳稳兜住昭南单薄的脊背,似是笑了一声,下颌蹭着他柔软的发顶。 应是想抚平昭南的紧绷,声音放缓,轻声哄着人转移注意。 “这玉是母亲的旧物,上次祭日,公主在府库里寻到了。” 他气息沉稳,拂在昭南鬓边却显得滚烫:“听闻是江东名匠的手笔,前些日子送去打磨,换了个样子。” “今日才回到我手中。” 昭南听着他温和的声音,也重重点了点头。 “团团瞧瞧。” 傅觉止声色里带了诱哄,掌心包裹着他的手,引导他去看:“它成什么模样了?” 昭南在他怀里几不可察地一颤。 低头张开手心。 玉料翠色温润,化作了一串紧密相依的圆团团。 傅觉止目光紧锁在昭南低垂的眉眼,扣住人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他不信神佛,却也不可避免地心生寄托,低声祈望:“佑你万安。” 昭南耷拉着眉眼,喉间一酸,再也忍不住,抱着人呼噜呼噜吸起了鼻子。 他的姿态全然信任,无尽依赖。 似是由心而起的交付。 也成了傅觉止拉回手中线的契机。 他等了许久,骤然抬手,指尖抬起昭南的下颌。 漆目里翻着难以压抑的骇浪,他俯身,日思夜想,渴求得呼吸都在颤栗。 傅觉止压着人,不由分说,不容逃离,垂头,薄唇轻轻印在昭南的眉心。 这是机会,他不会再等。 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昭南身子一颤,怔愣抬眼。 傅觉止微微撤开身,指腹抬起,仍在那处眉心眷念地摩挲。 他似乎餍足,哑声笑着,既是安抚,也是掠食前的提醒。 “团团不要再想旁的。” “就想……” 傅觉止喉结滚动,眼里藏了暗光,是铁了心决定收网,再不会放过人。 他要从今日开始,将昭南从玩了许久的温水里捞出来。 拆骨入腹,占为己有。 “傅觉止,是否倾心于你。” “非卿不可。” 第69章 王爷早已倾心于您 喜欢。 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昭南坐在篝火旁,支着脸,指尖无意识地拨弄颈间那几枚玉珠,慢慢想着。 近三日山间积雪融化,那些春树的枝头也悄悄长出了几只小花苞。 春光正好,今日也万里无云,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日思夜想,想得心慌意乱,也不太明白喜欢是什么滋味。 昭南在穿来前也没谈过恋爱,暗恋,悸动,若没人说出来,他就不太能感受到。 所以傅觉止是喜欢他吗? 那他见到自己,心里是不是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怦怦跳呢? 昭南脸颊一阵阵发热,连带着颈间穿起来的玉珠也被体温浸透。 他想不明白,有些懊恼地垂下头。 不远处的草地倏地落下几只春燕。 它们应是要筑新巢,寻伴侣,在春绿的草地上叼细枝,泥土,或是别的什么。 昭南的肩头稳稳落下一只小黑鸟。 歪着脑袋,去啄他大氅上的毛领,两只爪子拼命蹬着往外拽,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嘿!” 一声朗笑从身前传来。 谭世凯大步流星走近,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意,双手煞有介事地挥了挥,将昭南肩头的那只春燕惊走。 他这位老将,在三日前被委任坐镇金川山关。 如今走进营帐前的这方土地,面对昭南,也收起习惯了半辈子的凝练,语气带着长辈的调侃:“这小畜生怎么还欺负到王妃头上了?” 断掉的思绪又被连起来。 昭南默默咂摸着“王妃”两个字,指尖下意识碰上眉心,手足无措,任凭热意烧去了全身。 也是奇怪,从前他都不会注意到这些这些的。 现在却时时刻刻在意起来。 不是讨厌,就是莫名地感觉不好意思。 他强作镇定,礼貌打招呼:“谭将军。” 谭元凯行过礼,一撩甲胄下摆,叮叮咣咣地在昭南对面坐下来。 他神色稍沉,提起了正事,将护袖里小心塞着的信抽了出来。 “王妃,老臣此番前来有些失礼。” 他将手中信件递过去,正色道:“前边战事焦灼,王爷一连几日分身乏术,也是抽空才写来一封军报。” “想来时间确实紧迫,给王妃的体己话,也一并趁手写在了军报背面。” 这是王爷口谕,谭世凯听送信的亲卫传话,明了后便将军报誊抄下来,纸背面的字儿,是一个没敢看。 方才抽了一点闲,信也亲自送到王妃手里,他不再久留,利落起身,向昭南告退,步履沉稳,又要走回军帐。 昭南站起身,目送谭元凯离开。 然后指腹紧紧捏着那封信笺,转身,一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营帐里。 帐里光线充足,因着近日天气好,便泛着暖洋洋的温度。 昭南在书案前坐得端正,随后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将信纸抽出来。 那上面的字迹苍劲熟悉,仿佛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正如谭将军所说,前一页是前线加急的军务奏报。 全文冷峻简洁,条理分明。 说郑坤所率临州叛军已到设伏地点,约八千至一万人马,昨日晌午激战焦灼,敌军行路仓促,遇伏后已受小挫。现今乘胜追击,歼敌四成,战局后势可期。 再是对后方大营的指令,命谭世凯加固防御,赞赵成业死守城门之功。 郑坤遇伏的消息已经封锁,半点风声也没透露出去,叛军余部更是无从知晓。 昭南屏着呼吸,指尖逐字逐句划过纸面,生怕错漏了什么消息。 也生怕看见有谁负伤的文字。 福海轻手轻脚,从帐外回来,手里端了碗热气氤氲的羹汤,搁在一旁的案几上放凉。 他看着王妃紧锁的眉,也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出声。 良久,昭南才松了眉头,长长舒出一口气。 然后一手支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神游,想要翻过信纸的手像是有了几分羞怯,迟迟没有动作。 他心里乱七八糟,想着。 傅觉止是怎么回事,打仗就打仗,怎么还夹带私货呢。 昭南抿着唇,不自觉又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随后惊觉,坐直了身体清咳一声,将手里的信纸忽地翻了个面。 “团团吾念”四个字轰然撞进眼帘。 昭南一时看得指尖发颤。 若放在以前,依着傅觉止持重克制的性子,大抵写上一句“见字如晤”就作罢,点到即止。 如今不想再忍,临行前对昭南说了那番心迹,到了现在,似乎是连面上的端方也不愿维系了。 昭南自是不懂他心里是如何筹谋,乍看见这四个字,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双眼呆滞,当场愣在原地。 半晌才垂下眼,目光带了些仓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开头的字迹尚且带着誊写军报时的冷硬风骨,只是越往后写,笔锋悄然流转,成了一派温润雅正的行楷小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地铺了一页。 纸短情长,溢于言表。 他知晓昭南认字还不算熟练,全文的遣词用句都是些平时易懂的白话。 镇北王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在军阵前杀伐决断,往日引经据典,言简意赅的习惯,却在这封信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字里行间满是难抑的亲昵,就像覆在昭南耳边,亲身念着。 目光触及末尾一行,字迹越发缠绵。 “思卿入骨,念卿如狂。” 昭南低呼一声,双手捂住涨红的脸,将头埋进书案里,受不住他这副模样,无措似的呜咽一声。 帐外起了春风,又捎来几声新燕清亮的啼鸣。 福海见状敛起眉,上前几步,将一旁温度适口的羹汤端过去,伺候着昭南用膳。 他垂眸,看着王妃藏在书案间,却红得滴血的耳尖,心下也了然,轻声体贴道:“王妃,王爷心里时时刻刻在想着您呢。” 昭南闻言,稍稍将头抬起些许,露出一双带着潋滟水光的清眸。 他瓮声瓮气,虽然羞赧,却还是坦然承认:“嗯,我也想着他的。” 福海闻言顿了顿,低声笑着。 他看得分明,便也想着为王妃开解一番。 一室静谧,身下的这张书案,似乎还留着前几日傅觉止身上的松墨冷香。 昭南细细嗅着,手里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羹汤凑近唇边,听见了福海这个旁观者斩钉截铁的回答。 “王爷早已倾心于您。” 第70章 太想团团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昭南安然睡在榻上,烛台边留着星点烛火,将他莹白的面容染出一层暖意。 颈侧忽地传来温热的触感。 很轻,小心翼翼,是有人在用指腹细细摩挲。 动作间压着难言的渴望,却又不沾染半分狎昵情欲。 是一种确认与眷念。 昭南轻轻蹙了下眉,觉得来人扰了清梦,殷红唇瓣微张,溢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走开,我……去你丫……” 那片温热一顿。 似是被这句嗔怪取悦,那截指尖又餍足地颤抖起来。 昭南在梦里骂了个痛快,翻个身,睡得沉。 大概是在梦里气不过,他缩在被褥里的手不安分地抬起,手腕还没探出被角,就被一只手稳稳捉了回去。 身旁的床榻便微微一沉。 昭南跌进了一个熟悉宽阔的怀抱。 随后耳尖被人不轻不重地啃噬,清梦陡然换了个基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将他整个人叼在口中,灼热的呼吸拂过他头顶的绒毛。 这气息又凶又沉,昭南在梦里都觉得有些不安。 他本能地瑟缩一下,身子往前一扎,身体陷进梦中那只凶兽温暖的绒毛里。 似是察觉出了昭南的惊惶,凶兽收敛了气息,吮吻他耳垂的动作也悄然停下。 庞然大物在梦里消失,昭南缓下眉眼,一夜安眠。 等到晨光熹微,昭南睡得浑身暖乎乎,在榻上悠悠转醒。 宽大的床任他一个人占了大半,四肢舒展地摊开,像一只露着肚皮睡觉的小狗。 福海站在一旁,动作很轻,正将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寝衣取下来。 那寝衣素白宽大,怎么也不像是昭南换来下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混沌的睡意消失,也没了赖床的心思,猛地从被窝里支起身,问道。 “傅觉止是不是回来了?” 福海见他醒了,脸上堆起褶子笑起来,连忙点头应着:“是,王爷昨夜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昭南闻言眉眼雀跃,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囫囵踢着鞋子,手忙脚乱地套好衣衫,顺手捞过福海臂弯里挂着的大氅披在身上。 这大氅厚重,显然不合他的尺寸,也就松松垮垮地铺了一地。 昭南顾不上太多,就这么不伦不类地跑出帐帘。 其实他很想傅觉止。 虽然不清楚这种想念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这么急切,但就是控制不住,就是特别想。 福海一把老骨头,抓不住这和鱼儿一样溜走的王妃,一时间慌了神,在后喊道。 “王妃,您穿仔细严实些,别让风吹了!不急,王爷就在前帐批文书……” 他焦急的声音落在身后,隔着帐帘,就听不太清了。 昭南拖着身后的大氅,一口气跑出去。 一抬眼,就看见了书案前执笔蘸墨的傅觉止。 身形如松,面容清俊,和前几日离开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昭南终于见着了人。 思念落到实处,他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明明眼睛看见了画面,却又投不进脑子里,傅觉止的身影,动作,以及周遭的声音,光亮,全都变成看不清,记不住的朦胧。 直到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又浮起一丝清浅熟悉的冷冽松香。 昭南拖地的大氅骤然一轻,身子离地,是被来人整个拦腰抱了起来。 傅觉止神色如常,双手托着人,稳稳走到书案边。 他是往常一样落座,要依着昭南养出的习惯,将人按坐在腿上。 鼻间萦绕着傅觉止肌肤透出来的浅淡松气,冷冽气息拂下,将昭南完全包裹。 他应是惊着了,又或许是因为傅觉止挑明情意,猛然察觉这样的姿势好不对劲。 昭南耳根红透,抬起一双清澈无措的眼,定定看着傅觉止,说不出话。 然后双腿下意识挣了挣,似是想远离,想拒绝,想划出界限。 傅觉止俯身的动作一顿。 随后垂眸,终是指尖微蜷,纵容地低笑一声。 他扯过那件拖拽在地的大氅,垫上书案,再将人轻轻放了上去。 傅觉止俯身,在案几前的太师椅里坐下。 他抬眼,压着一双漆目,笑着低叹:“团团?” 傅觉止向来是由着自己在小事上任性,也仅限于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是现在很微妙。 他在底线内包容昭南的小别扭,哄着捧着,却不会让人触及到线外半点。 态度不留余地。 昭南从没见过这样卸下克己伪装的傅觉止。 他愣愣地低下眼,指尖因着紧张扣了扣垂下的袖角。 傅觉止拖着座椅凑近,将昭南整个人卡进腿间,没有一丝退路。 他抬起手,修长指尖抚上昭南的耳垂,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指腹一路流连到他温软的颈侧。 声音压着,含着笑解释。 “前方战事暂歇,有些军报要务,须得我回来处理。” 傅觉止的手移去昭南后颈,力道适中,正揉捏着那团软肉,似在替他放松,却更像一种掌控。 他声音放得很轻,和昭南说着话。 带着轻哄和蛊惑。 “因为太想团团,一刻也待不住。半夜赶回来,还是觉得太慢,不够。” 他语气低缓,昭南听得晕晕乎乎,目眩神迷,先是乖顺地重重点头,随后一顿,突然抓住了一个要点。 “暂歇?” 昭南尾音带着羞赧的颤,眸里盛了些早已习惯的亲近和依赖,问:“你还要过去吗?” 傅觉止敛眉,不动声色地盯着人欣赏一番,然后轻笑起来,颔首。 “快要收尾,不会太久。”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顺手将人往大氅深处裹了裹。 指尖慢条斯理,一寸一寸理齐昭南因为焦急而穿得微乱的衣襟。 将那截雪白的颈严严实实掩在衣衫之下。 傅觉止抬眼,目光掠过昭南一瞬耷拉下去的眉眼,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步步引导。 “团团方才不与我说话,是不是因为太久不见,心中不想,所以觉得生疏了?”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循循善诱,明知故问的意味,是要承受昭南此刻所有的反应。 好的,坏的,不明确的,哪怕是他不喜欢听的,也通通不会放过。 第71章 是怎样想我的 昭南闻言怔愣抬眼。 他神色变得有些急切,平日伶俐惯了,此时眼尾罕见地染上一些笨拙。 傅觉止这句话说得不对。 昭南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也知道傅觉之于他而言是格外重要的。 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豁出去的懵懂与坦诚,扬声剖白:“我想你的!” 营帐里霎时俱寂,安静得昭南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 傅觉止的目光沉沉落下,眸里似乎成了一片海,正在悄悄聚起压抑不住的情欲暗潮。 昭南微张的唇瓣被指腹摁住,上唇那颗小小的唇珠被反复揉捻按压,随即听见一声低沉喑哑的笑。 “那团团说,是怎样想我的。” 大氅下摆随着重量坠地,在安静的帐中发出一声轻响。 昭南又闻见了傅觉止身上的松香。 他迷茫地张了张唇,动作间将傅觉止压在唇上的指尖含进去些许。 他微微别过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 “我想你有没有好好睡觉,想你有没有受伤,也想你临走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他不懂掩饰,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只是真的还不知道什么是情爱。 昭南顿了顿,当真是羞红了耳尖,后面的几个字似乎要含进喉咙里:“我好像知道了,也听福海说了……” “你喜欢我。” 傅觉止倾身,双手轻轻揽着人,低声笑起来。 他掌心覆上昭南的后脑,在那处极尽安抚和鼓励地轻抚,肯定道:“团团很棒。” 昭南听着,又有了些许勇气,双手不自觉抓住傅觉止垂落在身侧的袖角,继续袒露心扉。 “可是,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他有些迷茫,是真正不想随意对待这种事,所以问得格外详细,也很慎重。 “我觉得你很好看,觉得你做事的时候很厉害,也觉得你好温柔,对我也不会真的生气,你好像哪哪都好……” 昭南声音渐小,抬眼对上傅觉止温柔的视线,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 “我这样……对你是喜欢吗?” 氛围温暖舒适,营帐外忽地传来几声春燕的清鸣。 傅觉止将人圈进怀里,宽阔的身形尽数笼罩昭南,力道有些重,声音却放得极轻极缓。 是在安慰,引导,眼底飓风退散平息,又成了一片深邃包容的海。 他俯身,笑着:“团团现在还不清楚什么是喜欢,那就不急。” 傅觉止声色沉稳,指尖缓缓抚平昭南蹙紧的眉心,按下他酝酿出的焦虑。 “团团可以慢慢去想,自己去思量。不需要问我,更不需要采纳,接受我的任何说辞。” 昭南忽地一怔,傅觉止含笑的声音又落在耳畔。 满是纵容和笃定的等待。 “你的喜欢,只有你说了算。” “团团。” 傅觉止轻轻喟叹,眉眼染上缱绻的愉悦,低声鼓励:“你可以自己看清。” …… 帐外天光大亮。 昭南坐在书案上,视线与傅觉止齐平。 他看着傅觉止眉间染上连夜未好眠的困倦,心里悄悄塌了一块,像被人戳了又戳。 然后郑重又认真地重重点头。 傅觉止看着他,喉结微动,就连叹息也像是浸了笑意:“乖团团。” 他掌心落上昭南毛绒的头顶,修长指尖顺着散落的发丝一路抚下,动作温柔眷恋。 下一刻,两只大手托住昭南的后腰,将人整个从案几上托抱起来。 昭南被裹进大氅里,不觉得冷,反而因为这个姿势身上又烧得滚烫。 他扭了扭身子,双腿在空中轻轻蹬了蹬,带着点羞赧的抗议,想让他放自己下来。 昭南这一动,原本就挂在傅觉止腰上的双腿扑腾得更欢,宽松的裤脚被蹭上去一截,露出一段修长纤细的小腿。 傅觉止一手稳稳托着他的臀,让人挂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顺着那截裸露的肌肤往下探,顺势摸到了被撩起的布料,耐心一寸寸抻平。 不让人受了风。 温热坚硬的指骨擦过肌肤,因着力道,饱满的腿肉随着按压稍稍凹陷些许,指尖移走,留下几处星星点点的红痕。 他收回手,低声笑了笑,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说教:“团团鞋子都没穿好,还下来做什么。” 这是在说自己冒失,随便踢踏着鞋就跑出来了。 昭南面对这样不再遮掩的傅觉止,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招了。 他挣脱不开,红着耳朵尖,身子在他怀里颤了颤,整个人被托着腿根抱起来,很快进了后帐。 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四下无人,应是福海拿了衣物从侧帐出去换洗了。 再往里几步就是梳妆台。 昭南来这里已经有半年,还是不擅长梳理自己留得好长的头发。 他今日起来时,也不过匆匆忙忙披了几件衣服。 此刻一头青丝柔顺地散在肩背,发尾微微卷曲,带起了几个好看的弧度。 昭南被轻轻放在椅子里,身下垫着的还是那件大氅。 内帐光亮柔和,带着清晨的清冽湿爽。 他肩后的青丝被人拢在掌心,是傅觉止拿了梳篦替他理着发尾。 力道舒缓,昭南像被摸顺了毛的小狗,仰着脸,眼睛微阖,轻轻打起了几不可闻的小呼噜。 像是要睡着了。 傅觉止俯身,指尖拨弄他耳后的碎发,笑声温和低沉。 声音很近,就好像在亲自己的耳垂。 昭南被那股呼吸烫得脚趾蜷缩,忽地想起昨夜那个梦,清醒了大半。 傅觉止的指尖前探,捏住了他柔软的腮肉,一手拢开他颈后的长发,露出了一截细腻莹白的脖颈。 一条金银链安然圈在上面,下方坠着一串碧绿通透,玲珑可爱的玉团球。 气息拂在裸露的后颈肌肤,昭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慌张,是全然的信任,只是有些茫然。 他唇瓣轻启,问:“傅觉止?” 一声低笑落在身后。 高大的阴影自上至下笼罩住他,那股压迫越来越强,昭南不自觉睁大了眼睛,那截扣着金银链的脖颈肌肤,被温热的唇瓣碰了碰。 他真的快要炸毛,指尖攥紧,双手握拳,羞得结结巴巴,喊了一句:“傅,傅觉止!” 镇北王低笑起来,安抚似的,用指腹轻轻抚过他的面颊,然后露出齿尖,叼住了昭南颈间的细链。 声色含混,带着遮掩过却还是浓重的欲气,也留着一丝忍耐后的仁慈,不愿吓着人。 虽是在问,却势在必得。 “团团……这是什么?” 昭南指尖打着颤,思绪化成一团浆糊,分不清他问的到底是金链,是玉团,还是别的什么。 他嗫嚅着:“是……” 声音消失在了轻柔的啄吻里。 傅觉止沿着金银链一路轻吮,低笑时带了些微微的震感。 告诉昭南。 “是团团。” 第72章 尔等或降或死 这里是膺酬涧悬壁中段。 赵成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点血沫滚进泥沼里,随着夜色降临再也消失不见。 身边淅淅沥沥,下起了大昌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他手里用布条缠着一把长刀,指尖因为力竭发着抖,刀上滑落的血被雨水稀释,汇聚在刀尖,滚滚滴下。 “我去他的易伟诚!” 赵成业低吼一声,目光看着前方涌来的黑影,真是气得发笑。 他领着从后方赶来的精锐,一共一万三千人,在这里守了五天四夜。 其余人被镇北王领去后方战线,先行斩断郑坤与上官承安那将近三万叛兵。 他的任务,就是攻守易型,将易伟诚与三万悍匪,连同他们妄图东出的野心,也一并堵在爻州山关里。 赵成业狠狠喘息,筋骨松动,真是好久都没打过这样的仗了。 江东多山,到处都是连绵崖壁。 身后的士兵个个带伤,浴着热血,刃卷了就换刀,剑断了就用拳,手没了就换了牙咬。 这个关口,一定要堵住。 他放声狂吼,双眼充血欲裂,手臂用力挥刀,刀锋“咔哧”一声,砍进身前山匪的肩胛骨。 “守住!给老子钉死在这!” 怒吼声裹在细润的春雨里,像成了地狱里的哀嚎。 城墙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那些都是拼杀砍死了的山匪,管他有气没气,通通堆到了城门上,堵死这一片出口。 城墙上又爬下来一行山匪。 赵成业笑得狂妄,虎口震得微微发麻,此时抬刀横在眼前,仰起脸,露出掩藏不住的凶恶目光,紧紧锁在城墙口的易伟诚身上。 这位坐立为王的山匪头头,不退不降,亲身下马,领着人杀了一波又一波,确实有几分狠厉和胆魄。 两人一高一低,隔着尸山遥遥相望,目光对撞,眼底是阴狠的杀意和暴怒。 “姓赵的!骨头够硬!” 易伟诚站在墙头狞笑,面容在夜色显得模糊可怖:“我这就送你上路,下去陪你那帮短命鬼兄弟!” 春雨哗啦啦下。 赵成业抬起头,任凭雨水滴进眼眶。 他咬着牙,喉间滚出一声粗粝的喘息:“狗日的……” “嗡——” 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划破长夜,飞箭穿透细密的雨帘,重重钉在城墙的墙头。 身后铁蹄声轰然响起,不远处的夜色里出现高高昂扬的大昌帅旗。 那面旗帜跟着马匹的动作迎风掠来,猎猎作响,越行越前,直到扎在地上,成了一个飘扬的定点。 赵成业咬紧牙关,奋死拼杀,前方悍匪扑来,万分凶险,身后马蹄声滔天,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他抵着涌来的山匪往前进,手中长刀破开两人腹部,将人串在一起,怼上那面尸墙,随即仰天,竭力嘶吼:“我等,恭迎王爷——” 山涧入口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火光撕裂雨幕,铁骑踏过汇聚成血溪的泥泞地面,溅起漫天的铁锈腥气。 雨水淋得人满身黏腻。 傅觉止骑在马上的身影挺拔,甲胄上沾染的血液已被春雨洗刷,浇得全身赤红。 两颗头颅冲天而起,被一侧亲兵抛远,一路越过前方死命拼杀的赵成业。 颈腔里的冰凉液体粘稠,随着重量滴落在他散乱的络腮胡里。 “郑坤,上官皆已伏诛,头颅在此!” 吼声回荡在雨夜里经久不息,赵成业放声大笑,喝道:“尔等或降或死?!” …… 金川山关逐渐蔓延起一片血腥气。 傅觉止刀尖上挂着烂肉,卡在刃上,随着快步行走的动作也掉不下来。 是力道大得将人骨头砍得硬生生嵌进铁里。 他甲胄上的血块干涸,里衣被雨水和血水反复浸透烘干,面上满是喷溅的血迹,左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像失了知觉一般毫无声息。 身后跟随的将领亲兵都是杀了一天一夜。 营帐口早有文书官捧着紧急公文等候。 傅觉止凝着神,目光垂下扫过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沉声道:“搁案上,后夜再议。” 他脚下步伐沉稳,不作片刻停缓,面容也看不出什么倦色,经过连番血战,却似成了一尊不知疲累的神像。 事实亦是如此。 一连几天未合眼,先是亲身领兵去平官僚叛军,两日前回营,又得应对朝廷发来的刻薄诘难和掣肘调令。 随即马不停蹄奔赴前方坐镇,将上官承安,郑坤两路叛军处理得一干二净。 不得片刻喘息,转身策马驰援,直扑爻州山关接应赵成业,以雷霆之势一举破关。 如今回了金川大营,还有堆积如山的伤亡抚恤奏报,也在等着遣返朝廷。 傅觉止眉目沉稳,动作未停,往帅帐那边过去。 陈萍跟在一旁,疾步上前。 他早已备好今日必须处理的公务,正要拱手禀报:“王爷……” 剩下的话还在喉咙里,目光触及到不远处,就一下没了声音。 前方几步远的营帐门口,清清泠泠站着一道人影。 帐里暖和的灯火透出些许,将昭南的身形镀上一层毛绒绒的光边。 那目光一错不错,清澈见底,似是藏了天大的想念,直勾勾,坦荡荡。 然后猛地扑了过来。 傅觉止垂眸看着人,目光还带着战场上未敛去的审视和锐利,将昭南从头到脚刮了一遍,最终落在他穿得还算厚实的衣衫上。 他这才缓了眉眼,压下在战场残留的戾气。 目光专注,静静看着身前人眼下的一片青黑。 昭南扬起一双清澈黑亮的眼,张开手就想扑上去,却被一只隔了一卷文书的掌心抵住额间。 傅觉止低声笑着,音色有些沙哑,却带着万分温柔。 是积压许久的想念,也是不容他此时靠近的怜惜。 “好了,不用过来。” 他迁就俯身,是要轻哄宽慰,问着:“团团昨夜怎么睡不安稳了?” 第73章 是换成我亲你了吗 昭南被他轻轻隔开脸,闻言抿紧唇瓣,忽地踮起脚尖,凑去他眼下仔细看着。 傅觉止肯定也很累。 俊美的眉眼沾了血液,恰好将他眸里的倦意遮了个完全。 “我睡得挺好的。” 昭南不想让他这么累还要分心担忧自己,便呲着一口小白牙,扬起眼笑,问:“你要去做什么?” …… 傅觉止身后跟了一条小尾巴。 做什么都要看着,说什么都会听。 昭南跟着他坐在小榻上,看他无力的左手微微垂落,被召来的军医检查伤势。 然后坐在一侧,耷拉着眉眼,目光掩在垂下的长睫里,显出几分脆弱的安静。 他往日与人说话声音清亮,现在却唇瓣咬紧,轻声呼着气,小声道:“怎么伤了右手又伤左手呢。” 他的语气轻轻慢慢,心里又酸又涩,方才还想往傅觉止身边扑,如今只剩下担心,局促得不敢再有大动作。 “团团。” 傅觉止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等处理伤口泛起的血腥气消散了些,才低低唤人:“过来些。” 营帐里烛光温暖,昭南浑身软乎暖和,听话地往那边一寸寸挪。 他坐在小榻内侧,换了姿势,下意识地跪坐好。 傅觉止看着他渐近的眉眼,忽地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搭上那截腰线,垂眸笑了笑。 他眼里漫上欲色,薄唇轻启,凑近昭南的耳尖,渡了一口气。 “团团给我亲一下,好不好?” 帐内有着不少亲兵侍从,因着规矩目不斜视,守在一旁。 昭南惊得耳朵都缩起来。 他本是满心忧虑,骤然接触到傅觉止给予的暧昧,一时间头脑昏沉,怔怔地抬起眼,期期艾艾:“啊?” 昭南撞进一双黑沉的眸子,又紧张地垂下眼,舔了下唇:“那……那要亲哪里啊?” 傅觉止沿着他腰间的布料,指尖缓缓上移,随即扣在他微仰的后颈,托着人凑近。 漆黑视线落在昭南发颤的眼睫上,迁就地低笑一声,喟叹:“团团现在,是要答应吗?” 帐外响起换岗的更声,昭南听得耳热,目光不受控制地慌乱飘荡,然后定定地看着傅觉止被缠上白纱的左掌。 不知是哪股情绪涌了上来,他眼尾发着烫,分明不安,却勇敢地重重点头:“嗯!” “嗯什么?” 傅觉止喉结滚动,虚虚拢着怀里的人,将脸埋在他温热的颈间低笑:“团团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敢答应。” 他好像被看扁了。 昭南方才升起的一点勇气,又被傅觉止的纵容戳成了软绵绵的一团。 带着松香的呼吸拂在颈侧,他悄悄抬眼,软着声音,用气音反驳道:“我知道的。” 昭南一心只想着安慰傅觉止,静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心一横,随即主动出击。 “你不亲我了吗?” 傅觉止似乎笑了。 他眸色掩进阴影里,扣在昭南颈后的指尖微蜷,一路流连去了耳下微晃的玉铛。 再往唇下碰。 是在试探团团所能接受的底限。 昭南对于傅觉止真正的念想浑然未觉。 他歪了歪头,情愫懵懂,向来处在被动,此刻不见傅觉止回答,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轻声发问。 “是换成我亲你了吗?” 傅觉止垂下眼,触碰他唇瓣的指尖顿了顿,沉着声音确认:“团团说什么?” 昭南眨眨眼,以为他没听清,又忍着羞答应:“好,我亲亲你。” 他敢说敢做,动作虽然颤抖,却也坚定。 傅觉止落在他下颌的手被捧住往下带,昭南垂头,往他温热,带着薄茧的掌心吻了一下。 他方才酝酿了很久,还是不敢去亲傅觉止的脸。 昭南现在还没理清自己的情感,如果贸然随便,总觉得是对傅觉止情意的不在乎和不尊重。 他认真默念,神色郑重,却想往傅觉止的伤口呼一呼疼。 只是有军医在处理,昭南便下意识地,再一次将唇落在傅觉止的右手掌心。 位置与伤口相对,不差一厘。 带了满满的安慰和忧心。 他神情恳切,真的以为这就是傅觉止想要的亲吻。 剪断白纱的动静簌簌作响,不一会儿没了声息。 傅觉止手掌宽大,骨节修长,此时指尖微动,是将昭南整张小脸掩在了手心。 不允旁人见去分毫似的。 他笑意牵强,再也无法按捺半刻,朝周遭的众人道。 “出去。” …… 颊侧的软肉被人含住。 昭南睁大眼睛,唇瓣被带着薄茧的指尖蹂躏得通红,像遭了什么大难。 他觉得无措,手指紧紧绞住傅觉止的袖角,声音发着抖:“手,你的手!” 傅觉止的鼻尖抵住他的眼尾,将人紧紧按坐在腿上,闻言依着人,微微撤开些许,身体却仍与昭南毫无间隙。 他问:“团团还想亲吗?” 傅觉止在啄吻他的颊肉,薄唇沿下缓缓动作,是在问昭南的意见。 好像团团要,他就给,不要,他也就此作罢。 极尽惯纵,予取予求。 昭南终于明白,傅觉止的亲是想吮舌,想缠吻,而不是自己那般不得要领的亲昵。 他被这份情潮卷得呼吸不上来,指尖想去捉傅觉止虚虚搭在自己后腰上的左手,身下随着动作起伏,猝不及防,碰上了傅觉止缓不下的热。 昭南:“!” 他被烫着了,身子紧紧伏在傅觉止腰间,腿根发麻,卡在炽热上方,退无可退。 “不……不想,不要了!” 傅觉止仰起脸,右手扶住他慌不择路往外退的腰身,低低应着,温和笑了笑。 分明有了欲念,溢出唇间的话却更显清净。 “好了,团团。” 他虚虚枕上榻里的靠枕,身子往后倒了些许,让人顺着势向前伏。 这个姿势亲昵又舒服,昭南被托着臀往上坐了坐,整个身子趴进了傅觉止的怀里。 背脊被人从上至下一寸寸安抚轻拍,他缓了呼吸,手脚还是发着软,泛着麻。 傅觉止动了动左手,将人整个环在身上,垂下眸,看着昭南直愣愣望着自己的眼睛,敛眉轻笑着。 他心下莞尔,指腹碰了碰昭南眼下的青影,低下声音哄道:“团团该睡了。” 暖色的烛火跃动,昭南顺着力道,将脸垫上傅觉止的肩窝,怔怔地颤着黑睫,显然还没从今夜傅觉止展露出的情色里回过神。 他伏在傅觉止身上,不知为何又重重埋起脸。 就着这个托抱的姿势,眼尾水红滚烫,恼羞成怒,恃宠而骄,哼哼唧唧地小声撒起火来。 第74章 谭舟 一夜好眠。 等昭南从床上醒来,身侧已经空空如也。 他前夜因为担心傅觉止睡得不安稳,昨夜见着了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被人抱着揽着,就那么放心睡了过去。 然后夜里浅眠,恍惚间又听见了傅觉止低声唤人将文书送进内帐。 翻书声细微,沙沙轻响。 昭南听着声音睡得更沉,醒来时却发觉自己从小榻被挪到了床上。 是傅觉止见他睡熟,抱着人换了地方,自己想必是去了中军大帐议事。 帐里透进来的光亮微弱,衬得里面冷冷清清。 昭南支起身,摸了摸身侧微凉的锦褥,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这儿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傅觉止该不会忙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吧? 天色早已,他不由得有些懊恼,生起自己的气来。 昨夜本是想陪着傅觉止,看看能不能帮着做些什么,没成想反被他陪着睡了个安稳觉。 昭南没了睡意,掀开被子,咕噜一下从床上起来。 福海侍立在一旁,听见声响便端了热水进来,笑问道:“王妃醒了?用些热水吧?” 昭南点头,披上外衫,发丝被福海拢过梳理,又闻见了他身上沾染的药味。 能让福海贴身染上的,只能是熬给王爷的伤药。 昭南脑子转的快,见状问道:“王爷去哪了?他喝过药了吗?” 福海看着他眼底的急切,心中了然,脸上堆起笑,宽慰道:“王妃莫急,王爷天未亮就点兵出发了,爻州山关虽破,但易伟诚那匪首狡兔三窟,带着残兵往鉴州那边流窜。” 他何其精明,知晓如何安抚昭南,让他放下心:“若不趁其立足未稳,惊魂未定之时彻底清剿,恐成后患,遗祸无穷。” 末了又补上一句:“王爷说了,此行只是查探清剿,快则晌午就回来,慢则一两日,必能凯旋。” “又进关了?” 昭南听他这样说着,不禁垂眼叹了一声,低声喃喃道:“可他的手现在还使不上力,真的不要紧吗?” 江东这一行于傅觉止而言步步凶险,昭南被他好好护在身后,从没受过半点风雪。 他心中酸涩迫切,也想为傅觉止做些什么,好让他不要这么辛苦。 “王妃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福海明白他心里的不踏实,也承了傅觉止的命令,出声打破沉默,说着:“小帐里熬着王爷的伤药呢。” “他走得急,药也匆匆只喝了几口,可吃了总比不吃来得好,伤处也能好得快些。” “况且这药的火候也得仔细看着,不能离人,王爷的意思,是让老奴……也请您帮忙照看一二。” 这话引导得极为巧妙。 似是猜到了昭南心里的小九九,不让人忧虑乱想,就找了个不累的由头,牵一牵昭南的注意力。 若没有傅觉止的授意,福海哪敢对王妃说这种劳烦的话。 王爷对待王妃,当真是尽了太多心思,不止要好好护着人,更是心心念念地顾着心绪起伏。 昭南心思澄澈,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闻言眼睛亮了亮,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他当即跳起来,问道:“我可以,让我来!我要做些什么?” 福海笑起来,递过去一把蒲扇。 “王妃就去小帐里坐着,谭老将军方才让他的小孙子谭舟过去亲自守着了。” “他在江东与山匪打惯了交道,知晓他们最会伤哪处筋骨,便为王爷荐了几味良药,正在里头试着药性。” “有人支应,您只去边上看着火就好。” 他心里感慨,也哄着人:“这药得用文火慢慢的熬,火大了药性就燥了,火小了药力又不足。” 昭南安静听着,又听福海自顾自地无心提到:“王爷这左手的伤,看着只是筋骨受挫,实则伤到了经络,马虎不得……” 他到底是跟随老王爷多年的老人,对于傅觉止的伤势也是忧心忡忡,话一出口又觉得失言,连忙抬眸觑了一眼昭南的神色。 马不停蹄地改了口风,笑道:“这方子加了生筋续骨的药,东西好,就是熬起来费神。” 昭南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全都记下了。 他拿着蒲扇,快速洗漱一番,就一溜烟儿地跑去了小厨房。 心焦急切的,天上飞着的小燕也未必有他动作快。 小厨房里炉火噼里啪啦,漫着苦涩的药香,丝丝缕缕地往外飘。 昭南侧着身子往里钻,在小炉前看见了几个侍从和亲兵。 为首的少年应是与自己一般年纪,正扇着炉火,耳朵敏锐,听见声音头也不回,问:“是谁?” 亲兵认得昭南,见人进来不敢拦,行礼道:“王妃。” 谭舟闻言站起身。 他这半月被祖父派往前线探查匪情,今日倒是头一回见着传说中的镇北王妃。 一看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生得温软明净,朝气蓬勃,再想到那位向来冷峻威严,深不可测的镇北王,谭舟顿时心下一怔,觉得爱情确实奇妙。 他面上藏不住事,禁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军营里多是像祖父那般严肃持重的老人,谭舟平日里跑在山野里无拘无束,回营待得闷,此时见着了同龄人,便爽朗一笑。 露出两只对称的虎牙,向着昭南依礼作揖,道:“王妃。” 昭南方才听福海提起过,自然知道他是谁。 所以点了点头,相当有礼貌,回道:“辛苦谭小将军。” 谭舟听见这一声“小将军”,嘴角顿时比过年的猪还难压。 他不禁清咳几声,力大如牛地朝自己挥起蒲扇,扇得眉眼飞扬,谦虚道。 “欸,不辛苦,不辛苦。” 第75章 再画等会给笔仙招来了 昭南看他一眼,笑了笑,绕过人在炉火边坐下,照看着火候。 谭舟见状怔愣了一会儿。 这种事情要么是亲兵来做,要么是归王爷身边的下人的活儿。 哪至于让王妃亲自来一趟。 他回过神,也重新坐下,一边看着药,一边闲聊般打开了话匣子。 他性子直爽,成日里跑东跑西见过许多奇人异事,便和昭南讲起来,随后又把握不住重点,话题硬生生扯到了排兵布阵上头去了。 昭南避开炉里迸溅出来的火星,听着谭舟喊了一声自己,便低下头。 然后见他捏着一只细棍,在草木灰里龙飞凤舞,画了个奇行种出来。 昭南:“……” 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忍不住,郑重地说出答案:“有四条腿……这是蛤蟆吧?” 谭舟一脸震惊,表示道:“怎么会?这是我最近研究的玄武阵。” 他指着那团灰:“野书上说,此阵一旦成型,一秒轻松抬走对手。” 随即咂摸一下,又嘀咕道:“不过我觉着,若对面是人,用这个阵法,保不齐能输得王八壳都不剩。” 昭南:“……” 谭舟哈哈大笑,指着灰上的王八,解释一番后,见昭南还认不出来,更是不死心,手里捏着草棍又胡乱划了一通。 眼前扬起星点草木灰,昭南手里扇着蒲扇,屏息凝神,面色诚恳地看着谭舟布阵。 这位小将军带兵的本事大,可画图的手法却实在太阴。 玄武阵在他手下丑成了一坨史,昭南闭了闭眼,忍无可忍,抬手按下他手里胡作非为的草棍,劝道。 “算了吧,再画等会儿给笔仙招来了。” 谭舟:“……” 他悻悻摸了摸鼻子,颇为识相地拿靴子消灭自己的神作。 炉火上的药罐随着温度沸滚,在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昭南闻声安静下来,支着脸,专注照看着火候。 谭舟侧首,见他神情关切,认真得不行,便也正经了些。 他压低声音,拿了火钳拨弄着炭块,溅起几点火星。 “王妃有所不知,王爷此番负伤,怕不只是在战场凶险这么简单。” 昭南听见他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谭舟面容正色,带着几分早熟的锐气,看进昭南清澈的眸子里,细细说明其中紧要。 “王爷接连大捷,威震江东,爻州山关一破,那些叛军山匪的头可得落下一地。” “这是泼天之功,也定能彪炳千史,只是……” 谭舟顿了顿:“只是朝廷里的有些人,见不得王爷神勇。” “功高难赏。” 昭南指节蜷起,一瞬间攥紧了手里的蒲扇。 他对于历史从来都是记不住几个字,却是清楚“功高震主”的分量。 古来名将的下场,无外乎那几种可能。 昭南遍体生寒,离了傅觉止与他手下人的庇护,是第一次直面这种阴谋里的血雨腥风。 谭舟看了一眼身侧脸色微白的小王妃,叹了一声,直言不讳道:“所以王爷这伤,无论轻重,在那些人眼里,都是个绝好的由头。” 他轻嘶一声:“依我看,用不了多久,朝廷的旨意就该到了。” 昭南呼吸一屏。 “表面体恤王爷劳苦功高,身负重伤,命其返京静心调养。” 谭舟冷笑一声,觉得有些讽刺,话音不服气似的,咬得格外重:“至于这江东的平叛重任,自然只能另委贤能了。” 他看向昭南,为他说明这其中积弊:“王妃,这要将王爷召回阙京的体恤之名,才是此行真正的凶险。” “江东未定,兵权旁落,朝中又有人存着歹心。王爷回京养伤……” 怕是要养出大患来。 昭南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也想得明明白白。 静心修养。 若真如谭舟所言,过几天朝廷下达这般不识大局的旨意,那他们存的哪门子心思昭然若揭。 这不是体恤,也不是恩典。 让一个浴血破关,威震贼胆的主帅,在战局最吃紧的时候离开养伤,这是昏聩,是自毁,是过河拆桥,是让江东数十万军民,重新陷入血海。 昭南简直气得要命,拧着一双长眉,手里扇风的动作也气不过地狠狠加重。 炉里火星四溅。 傅觉止在前面浴血,将士们也以命相搏,换来的竟是这样的背后算计。 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只想着剪除异己,只想着将镇北王这名政敌拉下马,便可以视江山社稷,袍泽性命为草芥了? 这种格局实在太小,太不体面,也太过卑劣。 让人寒心。 傅觉止守护着大昌,也算连带着护住了那群想要加害于他的人。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也从来都没有错。 昭南不会认为这是徒劳,是无用功,更不会认为傅觉止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 他必然有自己的思虑,有自己的底线,也有自己的考量,责任和愿景。 他的心血与功业,不应该被否定,更不应该让宵小之辈截取或者染指。 火炉上的汤药沸腾,小帐里面盈满了清苦的药味。 昭南心里堵得慌,闷得疼,手下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更加轻缓细致。 他将熬好的药小心放进盏里,又从一旁端来一个红泥小炭炉,将药盏放上去温着。 傅觉止要是晌午能回来,将这伤药放去帅帐里温着,等用了膳食,喝起来肯定更方便。 昭南如此想着,端着小炭炉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挪去帐帘边,转过头朝谭舟说了句“小将军再见”,是要往回走了。 谭舟方才说了那么多,现在也瞧见了王妃眉间那点沉闷的郁色。 应是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牵起了坏心情。 他叹一口气,自是不能让王妃自个儿端着回帐,当即点了一队侍从,快步跟了过去。 第76章 你累?王爷累不累?! 昭南端着那只小火炉,一步一步踩稳了。 他低着头,看着炭炉里明灭的火星,想起傅觉止缠了白纱的手,想起帅帐书案里堆着的一叠叠军报,又想起方才听见的那番话。 心疼,愤怒和无力都堵在胸口,让他茫然无措。 早春的风不再有刺骨寒意,身后卷来一阵带着脚步声的微风,渐行渐近。 谭舟跟上来,将他手里的伤药连同小炭炉整个接了过去。 春风吹得炭炉里的火亮起一片猩红,昭南听着里头细微的噼啪声,手上一空。 他本就不想麻烦别人,此时被谭舟揽了过去,也由着习惯,下意识道了谢。 话音才落,又有一道笑音传来。 “王妃!下官老远就瞧见您了!” 不远处走近的文官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细须。 是皇帝派驻军中的监军,汪介。 他走到近前,脸上堆着笑,亲切一番:“王妃亲自为王爷熬药,此心此情,实在是感天动地。” 汪介表情热络,洋洋洒洒地吹嘘一通,搓着手,脸上笑意更深,这才表明来意。 “下官正要去寻王妃呢,可巧,在这儿遇上您了。” 谭舟的眉头不可抑制地轻微皱了一下,站在昭南身后前进半步,并未言语。 昭南听他这番吹捧听得心烦意躁,深吸了一口气,歪头,礼貌问道:“监军有何要事?” 汪介闻言左右看了看,似是怕别人听见,身子凑近,带了一些脂粉的腻人味道。 “爻州关大捷,这是天大的喜事!下官身为监军,责任便是奏报军情。这捷报,自然要第一时间,详详细细地报给陛下知晓。” 他顿了顿,观察着昭南的眼色,话锋一转:“除了捷报……下官也想替咱们这一路辛苦的随军文吏,向陛下陈个情,求个恩典。” 汪介脸上露出几分刻意的疲累:“王妃您看,这仗也打赢了,江东大局已定。咱们这些文人,不比将士们筋骨强健。这数月鞍马劳顿,水土不服,实在是心力交瘁啊。” “况且王爷受了伤,您也焦心,不如……” 他谄笑着压低声音:“下官在奏报里斗胆恳请陛下,体恤下情,恩准王爷与我等,先行回京休整?” 这种军国大事,本该是要呈给主帅定夺。 如今汪介绕开帅帐,不知是心虚还是惧怕,竟兜兜转转,鬼鬼祟祟地找到了镇北王妃的头上。 昭南闻言倏地抬起眼,清凌凌的眸子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好一个心力交瘁,好一个先行回京! 谭舟方才说的话还在脑子里转,傅觉止可能被召回京夺权的事他也一直在忧心。 如今汪介这个皇帝的耳目,这个所谓的监军,就站在他面前撞上枪口,堂而皇之地包着祸心。 是要让自己这个王妃,劝傅觉止早日回京休养。 真把他当傻包子捏了! 昭南简直气得不行,他平日里惯常喜欢笑,发起火来声音也清亮,可语气却是锐利明晰。 “汪监军!” 他向前逼近,喝道:“你说江东大局已定?那本王妃倒想问你,数日前金川山关告急,叛军即将合围,你身为代天巡狩的监军,可有想过提笔写一封急报,送回阙京请朝廷调遣邻郡兵马支援?” 汪介未曾料想惯常和软的镇北王妃会骤然发难,一时间蹙起眉,语塞道:“王妃,这……这……” 昭南压根不想给他辩解的机会:“你没有!现在倒好,山匪流窜去了鉴州,还在虎视眈眈!你汪监军倒是心力交瘁了,倒是想着要休整了,倒是急着写奏报向陛下讨要恩典,准许你们回去享清福了?!” 初春的风迎面吹来,他轻轻喘了口气,在几人面前,维护着傅觉止寸步不让。 “合着这天下间的好事,好话,都让你汪监军一个人说尽了!” “坏事你躲得比谁都快,功劳你抢得比谁都急,这见风使舵的本事,真叫本王妃今日开了眼!” 汪介被讽得面无人色,闻言羞愤交加,哆嗦着嘴想反驳。 “王妃怎么能如此污蔑下官!下官也是一片忠心……” “忠心?” 昭南笑出了声,音色里竟也有了些镇北王训斥朝臣时,洞穿人心,斩钉截铁的威势。 “你不敢直接去找王爷,不敢在帅帐跟前禀明你的忠心,你的心力交瘁,反倒跑到本王妃面前来,拐弯抹角地说这些话!” 他紧攥着拳,看见不远处匆忙赶来的福海和一队王府亲卫,心里酸涩翻涌,却还是强忍着情绪,厉声高喝。 “你是想让本王妃去替你吹枕边风?替你向王爷求情,让你们这些‘功臣’提前班师回朝?!” 汪介这见不得光的心思被一下戳破,一时间脸色惨白,羞愧难当。 昭南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汪大人,你现在听好了!” “你累,王爷累不累?前线奋战的将士累不累?江东千千万万饱受匪患摧残,日夜期盼安宁的百姓累不累?” “不是你叫一声苦,别人就不苦了!” 他终于将自己最想说的话,也是最想替傅觉止说的话,说了出来。 昭南站在幽青的春草里,声色因着渐平的情绪和缓,却仍是不容置疑。 “你不能替王爷做决定,更不能替浴血的战士,替惶惶的百姓做决定。” 他站定立场,严词断绝汪介的所有妄念:“而我也不会不顾王爷的心意,去替你向他开这个口。” 福海站定在王妃身前,姿态保护,闻言攥紧手中拂尘,心头剧震。 谭舟静下来,面色沉凝,听着昭南落下最后一句话。 “你要是想走,就等王爷亲口下令。” “等江东真正没了战火的那一天。” 第77章 你小时候发过高烧吗 张保领着一众王府亲卫,在听到风声后立即赶了过来,现在围拢在四周,乌压压一片人。 汪介脸色惨白,呆呆站在原地,机械地点着头,声音发涩:“是,王妃……说的是,下官糊涂,是下官糊涂了……” 福海温和笑着,面容是万年不变的慈祥,手中拂尘不经意地一晃,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他上前一步:“汪大人受惊了,这数日头晒着,不如去谭将军帐里,喝杯清茶,压压惊?” 这是皇帝派来的监军,福海不能做什么替昭南出口恶气,但总有人能治得了他。 他笑眯眯的,一个眼神看过去,亲兵便上前扣住人。 “快到晌午,王爷也该回来了,您有何体恤下情的肺腑之言,待会儿,亲自向王爷禀明便是。” “不必,不必劳烦!” 草地吹来清风,汪介闻言出了满头汗,挣扎着拒绝。 他心里怎会不知? 自己专挑王爷离营的空子,来王妃眼前耍弄心机,如今撞上了铁板,魂飞魄散,哪里还有胆量去面对那位生杀予夺的镇北王。 他几乎是被拖拽着踉跄离开,凌乱的脚步在地面留下一片狼藉。 昭南经此一遭,当真是没了心情,神情恹恹的,抿着唇不想说话。 福海凑上前好声安慰,跟在后头问:“王妃,莫气坏了身子。奴才陪您回帐,先讲个新奇的故事解解闷?” 昭南现在不是很想听,但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由人护着离开了。 春日和煦,谭舟站在草地里,还未从方才的震撼里回过神。 直到张保从一边走过来,将他手里端着的小炭炉抱了过去。 他顺势松手,缓过一阵震撼,心中不由得对昭南生出些许钦佩。 战扬确实凶险,可人心也是莫测。 昭南那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直往人心窝子里戳,谭舟自己嘴笨,当真是觉得厉害佩服。 如此一来,他想起自己方才对昭南说的那些惹人不开心的话,心里就有了歉意。 谭舟性子直来直去,一点就着。 他年方十六,正是少年意气,横冲直撞的时候。 偏生家里供着好几位活菩萨似的姐姐,被她们戳着脑门,揪着耳朵敲打到大,别的本事不敢说,认错赔礼倒是很有觉悟。 但凡捅了篓子,惹了姐姐不快,头一件事,就是麻溜儿过去道歉。 他惯会讨作为姑娘家的姐姐们欢心,见昭南身上戴的首饰繁多,走起路来环佩叮咚,想来应该喜欢些漂亮的物什,心下也有了主意。 张保目不斜视地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一阵“呼啦”的脚步声,是谭舟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他心下疑惑,到底是不清楚这些小娃娃们的心思。 左看右看没个定性。 张保冷着一张脸,收回目光,仔仔细细地端着一只小火炉走了。 …… 帐里药香清苦,昭南被福海一路哄着,心里的那点情绪也不免褪去。 他一个人抽了张小杌子,坐去帐外晒着太阳。 福海不敢远离,站在几步开外,就这么守着人,见他神色稍霁,也稍稍放下心。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昭南舒服得眯起双眼,这会儿支着脸,在心里复盘自己的高光时刻。 他吵赢了。 汪介想把他当软柿子捏,想借自己的口去给傅觉止添堵,门儿都没有。 昭南哼哼一声,伏下上半身,指尖揪着地上长出来的新草,恶狠狠地揪秃了一小块地。 动作热火朝天,一侧首,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疑惑抬眼,片刻功夫,鼻尖陡然蹭上递来的一捧野花花蕊。 昭南:“……?” 谭舟站在他身前,手里捏着一把春花,下头的叶子已经被攥蔫了。 根部也窸窸窣窣,掉落一些湿漉漉的泥土。 昭南吓了一跳,连忙托着小杌子后撤一步,不让泥巴掉在自己的靴上。 他垂眸思考片刻,恍然大悟,复杂道:“你小时候有发过什么高烧之类的吗?” 谭舟回想许久,诚实摇头:“没吧?我小时候应该挺结实的。” 他攥着花又往前递了几寸,笑出两只虎牙。 “你别不高兴了。我从前惹几位姐姐生气,就会去花铺子定上几束送去府里。” “她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喜欢,也没那么不开心了。” 福海本在一旁守着昭南,见此情景,不免眼前一黑。 他知晓谭小将军没有任何心思,但怎可如此莽撞,去给成了亲的王妃送花。 谭舟是年纪小,想得不多,但王爷却是心思重,在有关王妃的事上会想得格外多。 二人正在说话,福海不知自己该如何,手指攥着拂尘木柄,一时间上前也不是,回避也不行。 他几乎要掐上人中,又听一旁的谭舟继续开口。 “这儿条件不比城里,我便沿路摘了些野花,想劝劝你不要再恼了。” 昭南闻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多谢,心意我领,花就不必了。” 他知晓这是古代,也顾着分寸,并没有接花的动作。 更何况他现在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花上。 昭南方才一见谭舟,就想起了此人提过的一句话。 于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草地,毫无谦让之心,没打算把小杌子让出来,就让人就地坐下。 谭舟在他期盼的目光里坐下身,见昭南确实没了方才的恹恹,便将手里攥着的花随意放去地上。 昭南轻咳一声,凑近了问道:“你先前说,鉴州是不是有一处地方临海?” 这消息是他在小帐里听谭舟说的。 那儿海面广阔,浪潮翻涌,临着鉴州陆地,一年四季都摆着浪。 谭舟不知他是何用意,但点了点头,承认道:“不错。” 他见昭南双眸晶亮,似是很有兴趣,便绘声绘色地讲起。 “那儿白日水蓝,夜里就浮着岸边的光……” 昭南听高兴了,手里闲的无聊,下意识捏起野花的根茎,往被自己揪秃的草地上插。 谭舟见状觉得有趣,又凑上来,一边学着他的动作将花插得东倒西歪,一边朗声笑道。 “你若是喜欢,等匪患平息,江东太平,不如去好好瞧瞧。” 第78章 王妃字字句句,都是在维护王爷 傅觉止勒马停住,甲胄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冷色。 他眉目沉静,裹在左手的白纱已经被尘土和血迹浸透,正随意垂放在身侧。 亲兵牵过缰绳,他翻身下马,靴底才踏上地面,长史陈萍已从里迎了出来。 “王爷。” 陈萍声音压低,交上一份信函:“京中八百里加急。御史台有人动了,岑志明大人的信先一步到。” 他顿了顿,继续:“朝廷派来的钦差已在路上,预计三日后抵营。” 傅觉止抬起眼,收回去往帅帐的动作,身子一转,大步走去中军大营。 他步履沉缓,走到后案坐下。 “说。” 陈萍立刻上前:“岑大人来信,朝中攻讦已起。矛头直指王爷拥兵自重,借伤拖延,图谋江东。陛下……似有动摇。” 他看着镇北王的脸色,声音滞涩:“钦差此行,名为体恤,实为催逼,迫王爷交印卸甲,返京养伤。” 帐内一片死寂。 傅觉止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奏疏上,修长指节落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良久才开口:“拟奏。” 陈萍不敢怠慢,连忙铺开明黄奏疏。 傅觉止没碰笔,缓缓解开左臂染血的绑带,皮肉翻卷的箭创暴露,边缘泛着死气的青白。 他垂眼审视片刻,指尖在伤处边缘按下,鲜血渗出,顺着小臂流淌,滴落在奏疏边缘。 洇开一团触目的湿痕。 陈萍站在一旁,呼吸凝滞。 傅觉止眼皮未抬,是连写给李修然的奏疏,也懒得亲自动笔了。 他抬眸扫了陈萍一眼:“愣着做什么,写。” 陈萍一个激灵,稳下心神后执笔蘸墨 ,听他一字一句口述请罪奏疏。 字字谦卑,句句泣血,是刻意收敛了锋芒。 “臣爻州一役,左臂几废,军医会诊,言臣经络尽损,竭力施救,方保残躯。” 傅觉止修长指尖支着下颌,目光落在奏疏浮现的笔迹上,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他声色冷淡:“今感染风寒,日夜咳血,已成痼疾,医嘱臣静卧休养,切忌劳顿奔波。” “臣奉旨剿逆,却伤重若此,惶恐无地。可江东初定,匪首易伟诚在逃,余孽未清。值此危局,更不可临阵易帅,臣虽卧病,然负重托,泣血恳请陛下,允臣病榻运筹,与江东诸将共进共退。” 这封奏疏,以退为进,捆绑利害,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傅觉止的长眉厌倦蹙起:“臣伤重难书,手颤不能持笔,口述由长史陈萍代录,伏乞圣鉴。” 他闭了闭眼,道:“此奏,赶在钦差到来之前,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营帐里的滴漏声沉闷缓慢,往里进了一批军医,过去两刻钟,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陈萍依着王爷的意思,写下数道发往京中党羽的密信。 联络清流,上书力谏,舆论临阵易帅的弊害。 他手下不停,越写却越觉得如坠冰窖。 王爷将自己钉在“忠”的刑架上,在李修然模糊不定,猜忌渐深的帝王心术下,已经撑得太久太久了。 这位皇帝一面用着人,一面疑着人,他十六岁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现在是被高处的权和欲蒙蔽,变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王爷今日进关,就是为了匪巢中官匪勾结的证据,要将江东洗刷得干净。 如此呕心沥血,如此赤胆忠心,却还是被怀疑猜忌,皇帝现在要将人召回京,不放到眼皮子底下不罢休。 若日后连这也不够,那就是成了刺,眼里都容不下了。 傅觉止左臂被白纱重新裹好,他站起身,眼底没什么情绪。 “传令下去,本王重伤未愈,需静养,暂不见外客。” 陈萍心领神会。 这是要做足姿态,日后几天,王爷都不会亲临前线。 剿匪,肃清诸多事宜,都交在心腹赵成业等人的手里。 帐外的春光透亮,傅觉止未披玄甲,神色懒散:“王妃在做什么?” 陈萍不久前正听见了福海递来的消息,脸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笑。 “王妃方才将汪介那厮好一通教训,说他见风使舵,只顾功赏,字字句句,都是在维护王爷。” 他顿下片刻,又道:“现在那人被带下去,静等着王爷发落。” 陈萍说得不算详细,傅觉止却已经猜到昭南说了些什么。 他敛眸笑了笑,眉梢轻抬,里头含着几分愉悦,声线也没了方才的淡然沉涩。 “将汪监军好生照料,别让他再出来操劳,过几日,本王亲自去慰问他。” 陈萍知晓这是要为王妃出气,监军动不得根本,却有手段将软禁变得名正言顺。 他当即躬身应下:“是。” 似是交代过一番后觉得疲累,又或是确实想见着人,傅觉止走出中军大营,领着人,脚步转向昭南营帐的方向。 大营离帅帐有些距离,到了半途,尚未走近,却听见一声清亮的笑声。 陈萍跟在傅觉止身后,闻声看了看。 王妃坐在帅帐前的杌子上,身边坐了个人,年纪与他一般大,也是笑着。 两人凑在一起,距离看起来有些近,正将几株野花插进被揪得光秃的泥地里。 年岁相仿自然玩得开心,如此一看,二人应是很合得来。 傅觉止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安静看着。 他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气息无波无澜。 陈萍鲜少在王爷身上见到这副模样。 并非怒火,也不止浅薄的嫉妒,是一种领域被他人触及的审视和压迫。 他心下一惊,垂下眼,试图打破沉默:“王爷,这……” 傅觉止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 阳光割裂他的轮廓,半边沉入帐后的黑影里。 风起。 傅觉止长睫轻抬,目光平静落在营帐前的昭南身上。 他看着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是谭世凯的小孙子?” 陈萍喉结发紧,点头:“是。” 傅觉止眉眼里压着化不开的墨,随即颔首,勾起一个笑。 声音很轻,也万分温和,似是对小辈的关切。 “是叫什么?” 傅觉止敛眸问着,却并未等待回答,随意上前几步,在原地落下几个漠然的字眼。 “谭舟?” 第79章 团团与同龄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身前的脚步声渐近,沉稳熟悉。 昭南正坐在小杌子上,不知说起什么趣事,笑得眉眼弯弯,此时若有所感,寻声抬起了头。 身前骤然拢下一片阴影。 傅觉止停在他身前,高大身形几乎遮住了大半倾斜的阳光。 昭南看见人,惊喜着从杌子上站起身。 他凑去傅觉止眼前,笑道:“回来啦?” 眼前的人没有说话,垂着眸,目光落在昭南的笑眼上,喉结几不可察地轻滚一下,溢出意味不明的低笑:“嗯。” 昭南绕着他转了一圈,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袖角,确认没什么新添的伤口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团团。” 傅觉止捉住他的手腕,将人牵近,掌心包裹住昭南微凉的指尖,似是不满这个温度,细细拂去上面因插花而留下的露珠。 他微微俯身,笑着止住昭南雀跃蹦跳的动作。 谭舟一开始还坐在草地上,一见到镇北王,不免肃然起身,正要行礼,却听见一句。 “花是哪来的?” 傅觉止的目光从昭南身上移开,略一侧首,视线转向其余人,最终缓缓定格在谭舟身上。 他长睫下掩着化不开的审视,轻轻掀起眼皮:“嗯?” 谭舟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挠了挠头,困惑却也坦荡。 “王爷,我见王妃方才兴致不高,就去路边摘了些野花,是想着哄人开心。” 陈萍闻言低下头,看着身下的草地不说话。 气氛有些安静,傅觉止捻了捻昭南的指尖,倏地低笑一声。 他盯着谭舟,似是没听清,声色慢条斯理。 “你哄谁?” 微风从山林间拂来,福海心下一惊,上前几步,揣摩着主子的情绪,字句斟酌,仔细解释。 “王爷,王妃与谭公子年纪相仿,他这般送花,也是对待好友,对待家人的寻常法子。” 没有任何特别的心思。 傅觉止眉眼平静,垂眸看着昭南,将他鬓边的一点细小草屑拂去。 他指尖冰凉,还有些细微的颤,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显得心绪不稳,理智不全。 昭南被他指尖的凉意惊了一下,担忧是他身上的伤口发疼,自然顾不上那么多,问得心焦急切。 “你手好凉,帐里温着药,你吃过饭了吗,我们快些进去吧。” 他神色认真,反扣住傅觉止的手,牵着他要往帅帐里走。 然后回首看了一眼谭舟,挥挥手告别:“小将军再见,还有话下次再说,我们要回去了。” “你也先回吧。” 谭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今日竟连向镇北王问好的机会都没有。 他当真是一头雾水,闻言三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昭南的心神倒是全系在了傅觉止身上。 他围在人身边,叽叽喳喳得像只停不下的小山雀。 眉眼神气,是什么都想说给傅觉止听。 “今日的太阳特别好,暖烘烘的。我在帐前放了张小杌子,你忙完了就坐那儿晒晒,很舒服的。” 傅觉止牵着人往里走,闻言温和笑了笑,点头应下:“好。” 昭南神气扬着眉眼一笑,想起今日与汪介大吵一架的事,不免觉得忧心,便耷拉下眉眼,兴致好像褪去,低低说着。 “今天还有个监军来找我,是想让我劝你回京养伤……” 昭南的笑容淡了些,眉眼耷拉下来,声音有些闷,带着点寻求安慰的依赖。 “我觉得他坏,所以说了他一通。” 他说到这里,心情又因为汪介沉闷下来,脚步也慢了许多。 傅觉止喉结滚动,眼里含着笑,俯身将他整个揽进怀里,托着那团柔软的腿根,抱着人往帐后慢悠悠地走。 昭南轻呼一声,被抱离地面后本能地挣扎一下。 随后顾忌左臂的伤,就乖顺地缠了上去,双手环住傅觉止的脖颈,减一些力道,老老实实地蜷进他怀里。 “团团做得好。” 傅觉止托着人,身后的帐帘垂下,遮去了外面透进的春光,只余留二人。 他温柔笑着,将昭南抱去盛着温水的铜盆边,从后覆上来,胸膛紧贴昭南的脊背,姿态占有,密不透风。 修长有力的手指包裹住昭南沾了泥点的手,一同浸入温暖的水中。 傅觉止敛眸,目光凝视水中交缠的十指。 他指腹带着薄茧,力道适中,擦过昭南敏感的指缝,掌心,垂首低声夸奖:“团团很棒。” 水汽氤氲,昭南不禁在他怀里嘿嘿一笑,将头顶的毛绒碎发,不断蹭上傅觉止的下颌。 他在水里张开食指,任由傅觉止一寸一寸抚过肌肤,开始喋喋不休地分享起来。 说今早吃了些什么,说自己在小帐里看火,还说药闻起来很苦,他方才找了蜜饯来,不会让傅觉止吃着难受。 傅觉止安静听着,包住他的一双手在掌心里细细清洗。 随后低笑了一声。 音色落在耳畔,有些哑,还带着些别的意思。 “谭舟今年不过十七。” 他状似无意,指尖在昭南的手背轻轻滑过:“团团与他年纪相仿,今日一起玩,怕是很合得来。” 昭南听得一怔。 他下意识歪了歪头,不明白问题怎么就去到谭舟身上了。 可傅觉止声色里没什么笑意,昭南也察觉到了他刻意外露出的一些情绪,便仰起脸,回头问他,关切道:“你怎么了?” 傅觉止敛眸笑着,取了一块干燥柔软的棉帕,将昭南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垂首看了看他光洁的后颈。 “团团与同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玩闹起来,也格外恣意。” 同龄人? 昭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一瞬间又没了头绪。 他有些哑然,猛地想起自己以前对霍承川说过的一句“老牛吃嫩草”,不禁讷讷地瘪起嘴。 那本是在说玩笑话。 不过他深刻反思了自己的错误,觉得傅觉止可能很在意这个,便懊恼地挠了挠头,诚恳认错:“我以后不会再说你老了。” 傅觉止似是笑了一声。 他拂开昭南颈侧的碎发,指腹若有似无,碰过他右侧那枚耳珰,随即俯身,轻吻昭南温热的下耳廓。 唇瓣触及昭南饱满肉感的耳垂。 昭南瑟缩一下,意识到他在做什么,颤抖着往前躲,又被按着小腹拖回来,想往后缩,却陷进更深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第80章 一朵小茶花 傅觉止吮着他的软肉,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话时唇瓣震动,从外直接传进昭南的耳畔,有些发麻。 他喟叹一声,带了沉沉的无奈和纵容,笑意浅淡:“我与团团差了六岁。” “团团会不会觉得,与我待在一起并不有趣,也并不好玩。” 傅觉止声色低沉,有些喑哑,似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荒谬,却又必不可免,无法想开。 权倾朝野,执掌生杀的镇北王,大军压境不曾蹙眉,朝堂弹劾不能折腰,却独独在意与昭南隔阂的六年光阴,也只对于团团身边出现的年少人觉得不安不满。 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给,却没有与团团相似,相仿的少年心性。 昭南听完消化了半晌。 他终于反应过来,彻底明白了傅觉止方才为何会提及“同龄人”。 “不会!” 昭南扬声回答,声色清亮笃定,带着郑重的认真,在他怀里一颠一颠转了个方向,仰起脸,直视傅觉止的眼睛,笑道。 “你特别好。” 他说得认真,也觉得傅觉止现在就很好玩。 这种有趣,与霍承川,孟英俊,何朋义,乃至谭舟都不一样。 好像是裹着蜜,带着甜,靠近时有一点羞,亲昵间夹杂着怯。 昭南说不清个中滋味,眼神澄澈炽烈,格外诚恳地表明:“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又雀跃起来,提起自己方才想了个大概的计划,眼眸晶亮,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憧憬。 “听谭舟说,鉴州湾有一片海,不论春夏,还是秋冬,各有各的好看。” 昭南想着邀请身前这个人,就等江东平定,等大昌再无烽烟,去海边看一看。 傅觉止坐进宽大的太师椅,闻言轻轻掀起眼皮。 他倾身,扣住昭南的腰,将人按坐在身上,揽着身子一起陷进温软的椅垫里。 内帐暖和,只有他们二人清浅交缠的呼吸。 一方薄毯盖住昭南的身形,傅觉止神情慵懒,带着战后的倦怠,享受亲昵。 他微阖双眼,看似放松,下颌线条却依旧冷硬。 昭南被他揽着往上托,指尖搭在身上,一下一下地轻轻点着昭南的腰窝。 傅觉止噙着笑,动作里藏着不愉,似是不想叫人发现,便将声音压得很低。 “想和谁一起?” 他顿了顿,带着点散漫,又耿耿于怀的在意:“谭舟?” 身下紧贴的胸膛传来些微震动,昭南又听不明白了。 为什么要和谭舟一起? 他毫不犹豫地猛猛摇头,整个人扒在傅觉止身上,像一只被惯着随意撒欢的小狗,笑着扬声宣布。 “等你,就我们俩。等哪时闲下来,四海清平,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 傅觉止搭在他腰上的指尖一顿。 随后反应过来,禁不住抬起眉梢轻笑。 他今日是吃起了一个毛头小子的醋。 这份嫉妒里掺了些自嘲的好笑,傅觉止微眯起双眼,心绪餍足,是被昭南这番承诺彻底取悦。 他点了点头,下颌蹭在昭南毛绒的头顶,随后指尖上移,在那团柔软后颈轻轻捏着。 傅觉止神色愉悦,发紧的呼吸陡然悠长,指尖捻着一缕青丝,却还是放不下方才看见的一地野花。 他修长手指缠上昭南微微卷曲的发尾,在指尖缱绻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低笑道:“团团似乎很喜欢花。” 昭南被他抱着暖着,渐渐有了睡意,也没太听清,便不知所谓地轻轻哼唧一声。 傅觉止掀起眼皮,拢着身上人的长发圈进手里,低声哄着,允诺:“那就先与我一起,去看山间夕阳,看林间山花。” …… 军营内外传开了消息,说镇北王染上了咳疾,最近一受风寒,夜半发作时竟能见血。 一时间江东各地一片唏嘘,百姓士卒心忧如焚,都盼着这镇北王早些康复才好。 今日阳光正好,昏黄的夕阳透过林间,在草地面投下点点斑驳的光影。 昭南坐在马上,悠闲晃着双腿,嘴里哼着不知名,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调。 他身下的这匹马半辈子驰骋沙场,今日难得偷闲,陪着二人在这春日林间,慢悠悠地看起夕阳。 傅觉止身形高挑,今日穿了一身质地精良的长衫。 这位传言中缠绵病榻的镇北王,此时步伐沉稳,身姿挺拔,左手虽裹着纱布,右手则稳稳地牵着一匹黑马。 昭南身上的珠玉随着马背轻晃荡起清响,傅觉止侧首看着人,金辉落进眉眼间,成了温柔俊美的轮廓。 “王爷。” 昭南垂下眼,看着他笑,颊边晕出两个浑圆的酒窝,夕阳与春光就趁机藏了进去:“再往里走走呀。” 傅觉止盯着人颔首,牵过马偏离小径,往那个方向去了。 林间树影婆娑,马蹄踏过新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粉白的花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光缘,风过,山花洋洋洒洒,落在高处的昭南一身。 傅觉止侧首,抬起指尖,轻轻碰落昭南衣衫上落下的花瓣。 然后鬓边一动。 昭南暗戳戳收回手,带着一种做了坏事后的心满意足,在马背上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低头看着傅觉止嘿嘿笑,禁不住露出一口小白牙。 傅觉止生得一张清冷矜贵的面孔,执掌千军万马,翻覆朝堂风云,此时却在昭南的手里,让浓墨发丝间生出了一朵小茶花。 他知晓,也乐得纵容,于是温缓笑着,问道:“团团喜欢?” 昭南见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用力点着头,不知是在说喜欢花,还是喜欢带着花的人。 他眼眸晶亮,伏在马背上,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傅觉止,再朝人调皮似的眨眨眼,似是很得意自己的作品,夸赞道。 “很好看的。” 傅觉止收回目光,眉目染着笑意,并未言语,只是任那朵不相称的小茶花在发间留着。 晚风拂过,马蹄声嗒嗒。 远处有人策马奔来。 孔志明眨眼来到近前,他勒马停下,翻下身朝二人行礼作揖,清晰禀告。 “王爷,朝廷钦差已经来了,此刻就待在中军大营里。” 第81章 好了,苦 傅觉止牵着缰绳的手纹丝未动。 他微微侧首,极其自然地拂去昭南肩上的落花,声音沉寂平稳:“为首的人谁?” 夕阳依旧,昭南眨了眨眼,闻言也安静下来。 孔志明语速清晰:“回王爷,是钦差冯宣。” “冯大人已入中军,随行禁军五十,此行非为犒军,意在催逼,您病重的言论,应是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傅觉止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左手按鞍借力,露出缠绕在手腕的洁净白纱。 他端坐在马背上,指尖摘下自己鬓边的茶花,又轻轻放上昭南耳边的碎发间。 从容笑着:“团团,回营了。” 昭南点头,坐在傅觉止身前,还是有些忧心,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依赖蹭着:“他们来得真快。” 这是有了小脾气,在替傅觉止抱怨。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 昭南被他圈在身前,腰上掐着一只裹了白纱的手,微微用力将他往后按的更紧。 暮色渐浓,傅觉止目光投去营地的方向,语调平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冯宣此人,性狭而贪,好名畏死。” 他轻声说着话,敛下眸,是在谋局,也是在哄着昭南:“孔志明,按预案布置下去。帅帐里留着张保,福海。” “谭世凯……让他带着军情过来。” “是。” 孔志明毫不迟疑,调转马头,持鞭策马先行回营。 昭南听见那一番话有些怔愣:“在帅帐里聊?” 他若有所感,觉得今夜会有一项差事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扬着眉眼,在傅觉止怀里蛄蛹,兴致勃勃地小声问着,格外喜欢这副密谋的氛围。 “那我呢?” 傅觉止唇角牵了牵,放松手臂上的力道,将人仔细护好。 他俯下身,唇瓣贴近昭南的耳垂,似要商议,音色便压得格外低。 “团团自然与我一起。” …… 帅帐里灯火通明,各州的舆图都挂得齐整,四处整洁,没有半分不妥。 只是空气里隐隐传着清苦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挥之不散的浅淡血气。 兵部侍郎冯宣坐在客位,绯袍玉带,手指摩挲着茶盏,不动声色地扫过账内每一寸。 帐帘被掀起,福海上前相迎,傅觉止身形端正,从外走近。 他身负重伤,染有重病,步伐却依旧沉稳,想来是久居上位的权势威压。 冯宣连忙收回视线,立刻起身,领着身后一众随行官吏,拱手行礼。 这位镇北王身处火光之下,穿着常服,宽大袖袍掩住了左臂的伤处,此时稍稍掀起眼皮,唇色浅淡。 冯宣接触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出了一背的虚汗。 他脸上堆起关切的笑,拱手道:“下官冯宣,奉旨前来,一为犒赏三军将士,二为探望王爷贵体。” 一番话还没说完,就已是冠冕堂皇:“陛下听闻王爷负伤,忧心如焚,特命下官携带宫中良药……” “有劳冯侍郎。” 傅觉止压下冯宣的客套话。 他在主位坐下,声音不高,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却字句清晰。 那道目光沉冷平静,冯宣心头莫名一凛,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竟硬生生卡在喉间。 傅觉止见他闭嘴,转过眼,才开了金口,神色淡然:“陛下隆恩,本王愧领。” 他似是久坐后有些不适,俊美的长眉微蹙,又转眼压了下去。 冯宣一阵沉默,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帐帘微动,从后传来一道少年人清亮的声音。 “王爷,该喝药了。” 声色明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 冯宣闻声去看,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 镇北王妃端了一个小炭炉进来,径直走到傅觉止身边坐下,又将小炉放去手边的小几上。 昭南年纪尚小,心思纯粹,似是对于这凝重的气氛毫无所觉,目光专注,只一心看着身侧的夫君。 他拿起银勺,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先是自己细细抿了一口,试着热度,再自然地递去傅觉止唇边。 冯宣身后的几人一同垂眼,将那点夫妻间细声怜语的动静尽数听了去。 帐内烛火摇曳明灭。 傅觉止微微偏头,就着昭南的手,将那勺药汁含入口中。 他喉结滚动一下,眉心紧蹙,似是觉得涩,呼吸也略微沉了一分。 随即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开昭南再递来的药,声色沉哑。 “好了,苦。” 昭南抿唇,看着他这副鲜少的无奈模样,实在是忍不住也演不下去了,忙低下头,伏在他肩上几不可闻的闷笑一声。 音色发抖,似是泣吟。 他肩头伶仃,微微颤起来,当真是盛了满满的无助和忧心。 夫妻情深,侍疾亲为。 冯宣的目光悄然落在二人身上。 镇北王权倾朝野,莫说一次,就是在九年前,十五初入阙京,茕茕孑立之时,也从未在人前流露过力有不逮的姿态。 若他当真无恙,又何须王妃如此贴身侍药。 冯宣与傅觉止共事多年,自然知晓他的品行与风骨。 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已经带上几分真实的凝重:“王爷贵体……” 傅觉止抬手,压下了他的话头。 他看向冯宣,开门见山,毫无迂回:“冯侍郎此来,陛下的心意,本王明白。” “体恤本王重伤,欲召回京中休养,另委贤能主持江东大局,是或不是?” 冯宣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心头一跳,面上不敢显露,只说:“王爷明鉴,陛下实在是忧心王爷。” “忧心?” 傅觉止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病弱之态褪去些许,威压如同排山倒海倾泻。 “爻州关破,不过是才摸上江东毒蛇的七寸。” “匪首易伟诚流窜至鉴州海湾,意图渡去东瀛勾结前朝余孽。此獠不除,江东永无宁日。” 他顿了顿,声色阴寒:“陛下若此时召本王回京,是想将江东千里沃土,百万黎庶,拱手再送于贼寇屠刀之下?还是要让阵亡将士的英灵,看着他们用血收复的地方,再次沦为焦土?” 这种可能的后果万分灾难,如今说出来,是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冯宣浑身剧震,张口结舌。 他所携的“体恤圣旨”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顿时显得苍白可笑,愚蠢透顶。 帐外兵甲碰撞的声音沉闷,在夜里荡起一阵嗡鸣。 再往后是一声急促高昂的军情呈报。 “急报!” “河汇关守将快马飞传!匪首率精锐夜袭粮仓,守军苦战,请求速援!” 第82章 让我尝尝,好不好 冯宣的脸色彻底灰败。 镇北王的话音犹在耳边,军情已然印证,他这是被当众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傅觉止站起身,似是牵动了伤势,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昭南坐在他身侧,见状自然扶住那只完好的手臂。 傅觉止反握住他的指尖,借力站稳,目光看向帐外,声音沉稳,不容置疑。 “传令谭世凯,点本部轻骑,星夜驰援河汇关,命洪成和封锁鉴州湾所有水道。” “得令!” 帐外守着的赵成业声音洪亮,应下后脚步声迅速远去。 帐内的炭笼火星迸发,傅觉止缓缓转身,视线居高临下,落在面如土色的冯宣身上。 他收敛起威压,随即坐下,动作间带着一丝滞重,脸色似乎比方才苍白了几分。 昭南在一旁看着,将温着的药盏再次递到他手边。 傅觉止指腹在盏沿摩挲,目光紧盯着冯宣,道:“冯侍郎,你也看见了。” “匪患猖獗,军情如火。本王此刻若遵旨回京,便是置江东于水火,陷陛下于不义。” 他微微抬眸,问:“这圣旨,冯侍郎是现在宣,还是等本王肃清贼寇,提着匪首的脑袋回京向陛下陈情之时,再宣?” 他给了冯宣两个选择,却只留了一条活路。 现在宣旨,就是逼他傅觉止重病启程,将沙场功臣的性命置之不顾,令天下文士寒心,更是坐实了朝廷不顾大局,自毁长城的昏聩。 冯宣担不起这个千古骂名,更承不起江东倾覆的重任。 他额上冷汗连连,圣旨放在袖中,垂下的手轻微颤抖。 “王爷……忠勇为国,力挽狂澜,下官愧不敢当!” 冯宣将圣旨往袖子里抵得更深,对着傅觉止深深作揖,连忙道:“军情紧急,下官不敢再扰王爷心神!” “这圣意……下官定当如实禀明陛下,陈清江东利害!” 他此刻只想撒手不管这件差事,再立刻走出帅帐,领着人打道回府。 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离这般难承其重的责任再远一些。 傅觉止微微颔首,不再看人。 他倦怠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右手轻轻按着额角。 昭南见状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声色清亮,对着冯宣几人笑道。 “冯大人一路辛苦,想必也乏了。福海,带冯大人和诸位禁军兄弟下去歇息吧,好生安置。” 福海闻言笑眯眯地上前,拂尘一摆,躬身道:“冯大人,请。” …… 帐内恢复寂静。 昭南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椅里,看着帐帘边的流苏不再晃荡,便一寸一寸凑去了傅觉止的身边。 天色已经很晚,饶是气氛再怎么惊心动魄,他也免不了有些困倦。 于是将脑袋轻轻搁在傅觉止宽阔的肩头,嘀嘀咕咕,万分崇拜地赞叹一句。 “你好厉害呀。” 傅觉止察觉到他的靠近,稍稍掀起眼皮,抬了指尖,小臂沿着他的腰线环过,顺势将人捞进了怀里。 一团温软入怀,带了些沾染的浅淡药香。 他垂眸,火光淌进二人之间。 昭南眉眼间生出了睡意,被烛火衬得面容温暖,光亮下眼尾白嫩泛红,犹似夕阳边的那朵小茶花。 傅觉止起身,抱着人往内帐走,随即一声抑不住的低笑,轻声哄着:“团团这么困啊。” 昭南似是被戳中了小心思,重重点头。 他悠哉游哉,挂在傅觉止身上晃着两只小腿,不知回味到了什么,又抿着唇,捂嘴轻轻笑了一声。 傅觉止撩起帐帘,身形踏入里面,将人往上托了托,笑问:“团团怎么了?” 昭南嘿嘿窃笑,然后又收敛,故作严肃,声音也刻意沉了下去,覆在傅觉止耳边,学得可谓是有模有样。 “好了,苦。” 傅觉止正将人轻轻放上床,闻言起身的动作一顿。 昭南却来了兴致,很是喜欢那个模样的王爷,学起来就忘了情,发了狠。 他被傅觉止扶着额角坐直,眼里带着狡黠生动的笑意,嘴角上扬,怎么抑制也下不来。 内帐温暖更甚。 傅觉止的指尖抵住昭南,将他的脸慢慢上抬,目光望进那双潋滟的笑眼里。 随后俯身,靠在他的耳畔:“苦?” 他故作不知昭南的意思,低笑一声,指腹在他绵软的腮肉上抚弄,又问:“怎么苦了?” 昭南疑惑地“咦”了一声,轻轻摇头,想表明不是自己觉得苦。 他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被一截指腹摁上了唇瓣。 傅觉止伏在他身前,裹了白纱的左手撩开后颈碎发,将那处纤细脖颈掌在手心。 似是不想让人跑了,就放缓了声音,低低笑着。 “团团让我尝尝,好不好?” 昭南不明所以,被带有薄茧的指腹抵着唇,不想张嘴似的哼哼唧唧,含混问道:“嗯?” 这一声轻哼似是首肯。 傅觉止垂眸看了会儿,指尖撤开,高大的身形上前,遮住了些许光线。 昭南被他完全掩在了身下的阴影里。 烛花噼啪一声。 温热的唇瓣相贴,带了些细微的濡湿。 昭南脑子“嗡”的一下,唇瓣却被指尖捏开一道缝隙,沿着下唇辗转含吮。 傅觉止碾着他的软肉,掌心扣在那处后颈,姿势侵略,往前含得更深。 他吃着昭南的舌尖,卷过唇肉吮舐,忽地喉间微动,溢出一声潮湿的笑。 “团团……” 昭南身子发软,腰侧被一只手心隔着单衣捏揉,呼吸碎得彻底,脑子里也一片混沌。 恍惚间唇齿的热意暂退,他耳廓发麻,听见了一声回答。 是傅觉止撤开些许,用鼻尖蹭着他变得水红的眼尾。 他垂眸,声色发哑,似是笑了一声。 “团团不苦。” 第83章 肚皮怎么这么软 傅觉止并未深入,又上前,含着那瓣下唇轻轻吮了一下。 他与昭南呼吸交缠,灼热,又唤了一句。 “团团。” 他声音哑的厉害,指腹从脸侧流连,摩挲着昭南微肿的唇肉。 昭南小声喘着气,眼尾泛着水光,眸底的清亮被一层水雾替代,聚起了显而易见的点点震惊。 他受不住似的大口呼吸,双眼迷蒙,忽地没头没脑地控诉,低声嘟哝:“你偷亲我……” 这道声色因着方才的含吻,变得有些水意。 昭南整个人都在发软,成了一捧快要化在春光里的雪团团。 他无力地陷在傅觉止身下的方寸天地里,后颈被牢牢掌住,不叫自己偏离半点。 内帐的烛火微晃,昭南身子也随着明灭的间隙轻轻颤栗。 他耳根滚烫,脑子发懵,连呼吸都忘了节奏,本能地微启红唇,汲取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方才说出那四个字似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现在更像失了神。 傅觉止垂眸,揽着昭南后颈的手游离,抚着他纤细的脊背轻拍,是餍足过后,自若从容的哄人。 他轻声安慰,看着昭南潋滟的眼:“团团,回神了。” 昭南眼睫剧烈地颤动几下,终于找回了呼吸。 似是想寻求庇护,便一点点埋进了傅觉止的颈窝。 他脑子里乱乱的,鼻尖也蹭到了傅觉止微凉的肌肤,声色细若蚊呐,尾音发着颤。 “你……你怎么这样。” 傅觉止敛眸,环着人轻笑一声:“嗯。” 他下颌蹭着昭南的发顶,神色迁就。 昭南的心方才快要跳去嗓子眼,现在终于缓过劲来,埋下去的脑袋动了动。 他视线飘忽,不知重点又跑到了哪里,憋了半天,才闷闷憋出一句:“苦不苦的,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还记着一开始的事。 傅觉止低笑出声,坦然承认:“嗯,是我说的。” 他纵着惯着,随即又是一句诱哄的夸奖:“还是团团记得清楚,学得也很像。” 昭南听得哼哼一声,眉眼舒展,指尖碰到了傅觉止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不禁又缩起通红的耳朵。 他思绪乱飞,见傅觉止承认,注意力便倏地转去另一个方向。 帐外春风吹乱枝头,昭南瓮声瓮气地低声嘟囔,连羞恼都显得稚气直白。 是要与傅觉止好好商量。 “那你以后要亲,得先和我说一声。” 傅觉止闻言敛起眼,喉结微动,难抑地蜷起指尖,笑着应道:“好,我听团团的。” 他今夜适可而止,不再追问,也不愿贪心。 昭南也轻轻“喔”了一声。 他从傅觉止的颈窝里抬起脸,唇瓣还带着被含吻过的痕迹,眼神清亮了些。 傅觉止俯身,右手在昭南脊背上轻拍,鼻尖蹭了蹭他滚烫殷红的眼尾。 “团团方才觉着困,是该睡觉了。” 昭南没说话,也没力气动,过了好久才出声,带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依恋。 “那你呢?” 傅觉止撤开身,指尖眷念似的捻过昭南耳垂,温声回答:“还有些军务要看。” 他眸光微敛,眼里盛着昭南的倒影,底下惯常的冷色已然软化一片。 “团团先睡,我就在外间。” …… 一连过去两日。 因着接连大捷,一行人需从金川山关迁往收复的爻州。 今日上午启程,一直到爻州关内的经略府。 镇北王重疾难愈,伤势未好,自然与王妃同乘一辆马车。 而昭南也一早就醒了。 这次进州因为军情需要,可他在金川待了许久,帅帐里铺着的厚实毯子怎么踩都舒服,好似有了依恋,临走还忍不住在帐前驻足流连。 福海在一旁侍立,无论王妃要做什么,他一向是紧着心意的。 只是没流连片刻,王爷倒从一旁走了出来。 傅觉止牵过昭南的手,笑着和他说话:“团团喜欢的小枝丫,小布包,什么都带上了。” 他顿了顿,目光从帐前又长出新草的那片野花里一扫而过,轻轻掀起眼皮:“可是还要将那片花捎走?” 昭南几日前,将那捧花随意插进土里,这几天春意盎然,它们有了点活气,怎么也不应该带走。 更何况,花有什么好捎上的。 昭南一头雾水,连连摇头,随后被傅觉止牵着走去队伍里了。 晨光熹微,行军路上,林里都是些夜间凝起未干的露水。 马车行经一段山路,昭南坐在里面颠簸摇晃,耳垂下的红玉铛晃个不停,没过片刻,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他趴在傅觉止身上格外安稳,乖乖巧巧地伏在肩头,嘴里随着一走一停的路段,发出叽里咕噜的轻哼。 傅觉止听着听着,眸里盛了笑意,托着他往上搂了搂,轻声问着:“团团在唱些什么?” “我在给你唱小曲儿呢大人。” 昭南跨坐在他身上,颇有承了贵人恩情的自觉。 他哼得恣意,想到哪句唱哪句。 不伦不类,哼哼唧唧。 福海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笑过后,又在一旁泡起给他润喉的温茶来。 傅觉止接过茶盏,缓缓递去昭南唇边,哄他喝茶:“团团,来,抿一口。” 昭南乖乖啜饮,甜津津的水浸了喉咙,就慢慢消停了。 马车驶上稍宽的石路,起伏稍缓。 他窝在人身上,沉吟片刻,忽地又仰起头,用发顶戳戳傅觉止的下颌。 “你还是个病人呢。” 昭南享受到一半,忽地有了觉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便从傅觉止怀里爬起来,就着他略微放松的手坐在一旁。 然后大方地拍了拍大腿,朝着人扬声笑着,低声道:“王爷,累了就躺一躺。” 马车里静了下来,只有茶水滚沸的轻微声响。 傅觉止似是笑了笑。 他生得俊美,眉眼间若是有了笑意,平日里端正的冷肃便会退散些许,显得慵懒温和。 此时依言俯身,将头轻轻搁在了昭南绵软的腿上,声音纵容,笑着:“辛苦团团。” 这种滋味昭南还是第一次感受。 酥酥麻麻,还带着浅淡的餍足和亲昵。 他喜欢傅觉止这样依靠自己。 昭南眉眼弯弯,抿唇轻笑起来,坐得更端正些,并拢双腿让人枕得更舒服:“不辛苦。” 他的指尖梳理着傅觉止微散的发丝,顺着那道冷峻眉骨,一路划去了他略微倦怠的眼尾。 昨日,傅觉止半夜应是起了床,与前来禀事的谭世凯去了帐外谈议。 直到天亮了也不曾回榻。 昭南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睡过。 傅觉止清楚他心中所想,顺从地微阖双眼,轻轻侧过身,枕在昭南腿上,将脸埋进他温热的小腹。 往里抵深了。 他似是有了笑意,尾音拖得很长:“团团的肚皮怎么这么软。” 昭南:“……” 他耳根霎时红得彻底,一时语塞,随后炸了毛,大声反驳:“才没有呢!” 年岁小,是不太经得起逗。 昭南听不出傅觉止话里的缱绻情意,下意识吸了吸软绵绵的肚子,绷着脸,义正言辞,万分在意地宣布。 “你唬人,我根本没有肥肉的。” 第84章 试试偏方 德延在金川许久不见踪影,是被派来打点爻州里的中军府。 如今这府里大半陈设,都换成了昭南用惯了的物件。 香料,帘布,糕点,都是熟悉,一应俱全。 傅觉止忙,哪怕对外宣称重病缠身,那些军情急报,统领司文书,也通通得送来,都在他手底下管着。 等马车驶入府门,他便将昭南稳稳从车上托抱下来,留了一句“夜里早些睡,不必等他”,又乘着车离开。 昭南笑吟吟地目送王爷走了。 他今日心情好,是因为一路走来,听见了不少城中百姓对镇北王的夸赞。 说镇北王宅心仁厚,将他们这两州的百姓救出水火,又说那群山匪四处作恶,害得他们半年里不敢夜行,如今镇北王一来,怕是终于能好好松快松快了。 昭南听得心里高兴。 他记性算不上好,以前在学堂,背一篇诗都觉得费劲,今日却将那些话都记了下来。 是想着那时傅觉止埋在他身上睡觉,应是没听见,所以他打算今日夜里,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傅觉止听。 福海跟着傅觉止过去伺候了,府里留着德延这一群王府里的老人。 许久没见着昭南,自是顾念得紧,往院子里拜见的人来了大半。 身边都是熟面孔,昭南更是玩性大发。 他坐久了马车,腿脚发僵,便换了件轻薄的衣衫,追着檐下坏心眼,胡乱嚎叫的春燕满院子跑。 玩闹间进了一所小暖阁,里头药炉正沸,几个下人小心照看着。 药味清苦,昭南这几日也在金川给傅觉止煮药,这味道都闻习惯了。 德延从身后跟上来,见状笑了笑,也未隐瞒:“娄大人今早从金川过来,说王爷昨夜与赵将军聊了许久,然后又批阅军报,熬了半宿。” “江东的天湿冷,王爷左臂又有旧伤,这一来二去,便引得头风发作。闷痛不已。” 他说着:“奴才听娄大人说起,便拿了这治头风的药,在府里准备着。” 昭南听得蹙起眉。 傅觉止不在内帐是怕吵醒自己,定是在帐外吹了风,再加上熬夜,头才会疼。 他闷闷不乐起来,二话不说蹲到炉边,拿起扇子熟练得扇起火来。 德延看得一愣,连忙上前几步,温声劝着人:“王妃,这儿有下人守着呢,您且去外头玩,不用担心。” 昭南摇了摇头,手下动作不停,道:“没事,我方才跑出了一身汗,过会儿得冷下来,正好在这儿烤烤火,暖和。” 见王妃坚持,便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只是过了片刻,倒有人轻轻唤他。 昭南侧过头,看着身前照看药材的老妇。 她恭敬作揖道:“王妃,奴才家里世代行医,良药有用,效果好的偏方也不少。” 这老妇长得慈眉善目,面容红润光泽,见昭南点头,便继续道。 “江东湿气重,寒气也重,这头疼之症,便是因为身子血液不通。” “奴倒有一个法子,是将粗盐放炭火炒得滚热,用纱布裹严实,再放去肚脐上盖着睡上一夜,有通络行气的效果,一觉醒来头清目明,能轻快不少。” 昭南一听,手下扇火的动作顿了顿,一双圆眼也变得清澈透亮。 他听着老妇说的话,心里也思忖片刻,已经打好了主意。 今夜自己先试上一试,若真有效果,也能喊上傅觉止一起。 良药和民方,双管齐下,定要让傅觉止神清气爽不可。 …… 夜色已深,府邸檐下挂着的灯笼光晕浅黄。 傅觉止在军务司处理停当,方才回府洗浴过,身上带着潮湿滚烫的水汽,进入寝房。 他身形修长,拢着一层暖色烛光,绕过屏风,走去放下床帏的榻边。 里头隐约可见一道单薄的起伏,昭南平躺在床上,四肢摊开,露在被褥外,睡得大大方方。 傅觉止蹙起长眉。 他指尖掀起床帏,要将昭南睡不老实的手握住,放进被子里。 等纱帘被完全撩开,眼前才闪过一片温润的白腻。 昭南衣衫卷起,露出的了一片软绵腰腹。 肚脐暴露在微凉空气里,上头只压着一团雪白纱布。 傅觉止闭了闭眼,心里起了火。 他沉下眉,修长指尖拿下那团不知装了什么的白纱,指腹捏着昭南的衣衫下摆,将那截腰线瞬间盖得密不透风。 这动作虽然轻缓,却压着火气,昭南在梦中若有所觉,睡得软软呼呼,偏头轻哼一声,是无意识地小声抗议。 “不要拿走……治头疼的……” 傅觉止正要上榻的身形陡然一顿。 他支起身退开两步,沉声喝道:“叫府医过来。” 经略府深夜静得出奇,连下午那只叽叽喳喳逗弄人的春燕也噤了声。 府医被福海带着从院外疾步走进。 烛光婆娑,傅觉止的身形掩在纱帐里,指尖蜷紧,声音发涩。 他覆在昭南热乎乎的耳边,轻声低哄。 “团团听话,醒一醒神,和府医说说是哪里不舒服了。” 这声音紧绷得不对劲,还带了些无法遮掩的焦灼与喑哑。 昭南迷迷糊糊,借着傅觉止的力道,将头轻轻埋进他的怀里。 第85章 你会看花不? “白日里是不是吹了风?” 傅觉止将人半抱起来,稳稳坐在怀里,指尖探着昭南额间的温度,声音低沉:“团团?” 轻纱垂坠,昭南迷迷糊糊地睁眼,觉得自己的手被送了出去,一截指尖正搭在腕上。 是在把脉。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檐下的小燕在梦里嘀咕几声,府医从房里走出,轻轻掩上门。 昭南解释过一番,被这乌龙闹了个大红脸,将头埋进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 傅觉止眉目间心焦的冷色已然褪尽。 他似是叹了一口气,侧身躺下,将昭南拢在身前。 指尖顺着腰线往前滑,探进他松棉的寝衣,手心覆住那团软乎乎的肚皮。 触感滑腻,还泛着热。 “团团哪里听来的法子?” 尴尬劲消了大半,昭南被他圈着,闻言从被子里拱出来。 他想了想,老实交代:“府里一位懂医理的老嬷嬷说的,我方才睡了一觉,倒真觉得松快了些。” 傅觉止没应声,一双深黑的眸子看着他,薄唇轻启,缓着声音教训人。 “身子若有不适,即刻请大夫。那些民间偏方,听听便罢,不能当真。” 昭南心思早就飞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径自从榻上跪坐起身,撩起帘子将德延喊来。 声音嘀嘀咕咕,是让人到膳房炒盐去了。 傅觉止蹙起眉,大手藏在昭南的衣衫下,照着那雪白的肚皮轻轻打着圈儿揉,惩罚似的,又将人托回来。 “团团听话。” 他声音里是少有的严厉,扶着昭南坐正:“我方才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昭南没了办法,老实坐得乖巧,将那番教训原原本本背了出来。 纱内的光亮微弱柔和,傅觉止面色稍霁,见他记住了,语气软下来,带着哄劝:“那团团又让德延去做什么?是不是不该?” “该的!” 昭南哼哼一声,身子后仰,后脑勺就枕在傅觉止肩上,笑得眼波流转:“你头疼嘛,这次是让你试试。”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德延的声音,说东西备好了。 昭南让他送进来,等床帏一放,就从傅觉止怀里转过身,一手按在他的胸膛,将人推倒仰躺。 他指尖捏着一团温热的白纱,面上的表情可爱又神气。 颊侧泛着红,眼尾水光。 漂亮秾丽。 傅觉止仰脸看着,喉结微动,指尖在锦褥上蜷了蜷,喟叹一声,算是退让半步,却不忘无奈重申。 “团团记着,不舒服就去找府医,有些偏方莫要轻信。” 昭南听着他的训诫,也乖乖点头,顺势趴在他身侧,关心道:“吃过药了吗?” 傅觉止应着:“嗯。” 随后衣衫被轻轻撩起。 他垂眸,视线一寸寸刮过身前近在咫尺的颈侧肌肤。 昭南后腰塌陷,俯身,将手里捏着的白纱团,轻轻放在了身下那片沟壑分明的坚硬腹肌上。 腰腹精悍,线条流畅,肤色在昏暗中泛着冷白,如今半掩在衣衫下,随着呼吸起伏,褪去些许端正,平添了几分难以招架的色气。 昭南心一跳,咬着下唇,伸出指尖碰了碰傅觉止,一片赧然:“王爷,你长得好好看。” 帘外的烛火明灭,他被傅觉止拦腰轻轻抱进怀里。 炙热的呼吸拂在颈侧,昭南眯着眼犯困,却强打精神,如数家珍,将白日进城,听见的赞誉一字一句地说与傅觉止听。 床帏垂落,里面的声音轻缓断续,不一会儿就消失得彻底。 连带着一声哄睡的笑,也散在静谧浓黑的夜里。 …… 转眼数日,傅觉止忙的不见踪影。 易伟诚仍在鉴州湾一带游窜。 自打镇北王踏足江东,他便存了退路一旦失势,即刻远遁。 如今盟友尽失,最后的侥幸也烟消云散,整日盘算着如何渡海投奔东瀛。 兵部侍郎冯宣已然返京复命。 朝廷的旨意紧随其后,风向骤变。 听闻易伟诚有意勾结前朝余孽,京中衮衮诸公霎时变脸,赞誉之词如雪片飞来,字里行间尽是催促镇北王“除恶务尽”,“永绝后患”的意思。 昭南听娄洲说完,不由得戳着笔哼了一声。 听皇帝这意思,分明是把傅觉止看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吗! 他在爻州渐渐安顿下来,从阙京来的信件也日渐多了。 孟英俊说学馆又开课了,张伋先生彻底退了休,现在换了个格外好说话的老夫子坐镇。 昭南恨恨咬牙,不由得想起自己被《酒德颂》支配的岁月,暗叹一句“偏我来时不逢春”。 何朋义倒是闲情雅致,每日养花逗鸟,还写来一封信,是拜托昭南回京,务必捎一些沿路的花种回去。 因着江东匪患,没有花商敢来这儿买种凑热闹,所以此人放言,要以市价五倍,从昭南手里买,可谓豪气万丈。 昭南心头火热,暗暗措手,今日就开始准备给他买花种,势必要将这冤大头的钱赚到手。 他吩咐了下去,坐在书案边翻来覆去,却唯独不见霍承川的信。 孟英俊信里倒是提了一嘴,说那小子被公主打发去了大昌西陲。 霍承川成日叫嚷着要出京历练,这下好了,公主随顺了他的心意,一杆子给支到了离阙京最远的西边。 怪不得说远香近臭。 昭南为好兄弟的命运祈祷一声,继续看信,悬着的心又放下几分。 西边有弘卢将军镇守,这弘家与霍家又是百年世交,老亲家的关系,平日都是将对方家里的小辈当亲孙子亲孙女来疼。 公主把霍承川送去那儿,哪里是放任不管?分明是留了心眼,让弘老将军好好敲打一下这无法无天的小子。 昭南算是看明白了,坐在案前花了一个钟头,给这几人一一回了信。 然后起身,收拾利落,就要出门去玩。 顺便把何老板要的花种也一并买了。 他坐着马车走在路上,沿街却听见了一队轻骑纵马的声响。 谭舟这几日可忙的脚不沾地。 他生在江东,对地形烂熟于心,先是被镇北王派去协助洪成封锁鉴州湾。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十五六岁,当真有了小将风采,领着人马将那一片海湾盯得密不透风。 这还没完。 谭舟前脚刚从海湾撤下,后脚又被自家祖父一道军令召去后方,给金川山关好好收了个尾,今日下午才得空,赶回爻州休整。 他一路行来,听着沿路百姓的赞誉,得意洋洋,尾巴都要翘去天上,忽地听见身侧马车传来的“呲呲”声。 他耳朵好,闻声转眼一看。 许久不见的王妃就坐在车里,撩了帘子朝自己一阵挤眉弄眼,龇牙咧嘴。 这马车外观极为低调,谭舟起初都没留意。 想来是王爷授意,不欲惹人注目,免得王妃多分风险。 不过等他策马凑过去,离得近了,还能闻见车厢里面馥郁的暖香。 昭南抵着车帘和他说话:“小将军最近这么忙?” “可不。” 谭舟叫苦连天。 人家十六岁还在学堂里读书,自己成天脚不沾地,在外面都快晒成黑猴儿了,祖父还是给他当牛马来使。 一句抱怨还没说出口,却就听车里的王妃开了金口。 “你会看花不?” 第86章 此女堪称奇绝 这么多年,谭舟除了排兵布阵,因着府里姐姐们的熏陶,最拿手的事情就是看花。 他听见邀约眉飞色舞,当即答应下来,觉也不补了,酒也不吃了,骑着马跑在车侧,神采飞扬地和昭南讲解起来。 “江东的花儿,大多艳丽,花瓣层层叠叠,攒成一簇一簇,瞧着就富丽堂皇,热闹得紧。” 谭舟兴致勃勃:“最讨姑娘喜欢!” 昭南边听边点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一听这话,立刻警觉地坐直身子:“哎,我不买花,也不送姑娘。” 在车里伺候的福海霎时松了一口气。 昭南轻咳一声:“我是想寻些花种,要能在阙京水土里种活的。” 谭舟朗声笑道:“这也好办,春分过了半月,街市上花种正多,咱们去瞧瞧便是。” “铺子里的老板与我都相识。”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昭南听他讲起最近的军中趣事,倒也津津有味。 行至前街,又传来阵阵笑声,再往里走,那股热闹劲儿就更浓。 他们的马车必经这处广场,福海见状探出车门,吩咐侍从过去听听情况。 一来二去,便能听出大概。 廷州姜氏沿各州运送布匹粮米,日日不断,专为赈济这些因匪患叫苦连天的百姓。 雪中送炭,慷慨得大有散尽家财的意思。 “姜家?” 昭南听姓氏觉得熟悉,这般行事,也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作风。 福海见王妃上心,再遣人一打听,又得来一个消息。 廷州百年世家姜氏,因家主通匪获罪,阖族下狱。 现在执掌门户的,是早已出嫁的姜家独女,姜若华。 要细说起来,此女堪称奇绝。 古来女子告发夫君,乃是干名犯义,丈夫罪该万死,自身也难逃责罚。 姜若华不同,她硬是给自己闯出了一条生路。 先是亲赴官府状告丈夫上官承安通匪,并扬言已有铁证,更因王妃一事与夫生隙,夫君已有杀妻之心。 为求自保,她索性安居官府。 只是上官承安身为江南东道观察使,手眼通天,竟买凶入府行刺。 姜若华一介女子,在生死关头扛过杀招,这一下,就彻底坐实了“杀妻”的罪证。 告发是姜若华立功,杀妻是上官承安义绝。 如此一来,官老爷酌情裁量,判她杖责二十,并准其自愿赎刑。 如今,姜若华将父亲搜刮的不义之财,尽数散出,赈济江东百姓。 这么一听,连过路领粮的百姓都不免一阵唏嘘。 昭南心中更是动容。 姜若华此举说是弥补也好,说是赎罪也罢,但就是风骨铮铮。 他本就不急,现在看见百姓们去领布匹,更是不着急往前走了。 于是差人将马车停在路边,慢慢等着人群散尽。 虽说赈济布粮是救急扶困,专为流离失所之人。可人多眼杂,免不了有爱贪便宜的人混在里面。 昭南支着脸往外看,还真让他瞧见了一个。 此人贼眉鼠眼,身形佝偻,光是一身衣服就在暗巷里换了好几套,现在从黑暗里出来,脸上又刻意多抹了一层泥,踮着脚,又挤进排队领粮的队伍里了。 昭南正义凛然,一拍马车的橼木,福海心领神会,一个眼神,让侍从悄声摸过去了。 …… 邓世本就一个在匪窝里混吃混喝的老油条。 他年轻时体格大,仗着身强力壮,在乡里横行霸道了好些年,欺男霸女的事儿做起来得心应手,后来索性投了易伟诚,当起了无恶不作的土匪。 可那易伟诚占领爻,鉴两州,竟还放言要西进破关,邓世听见了,当下就止不住冷笑。 开什么玩笑话,大昌就算再穷,名将牛人可都还站在朝廷里呢。 不把你收拾一顿,还真不知道自己名儿怎么写了。 他压根就不看好易伟诚。 所以等这匪首在爻州关内和赵成业打上,就赶紧收拾家当,跟着山里的一队人,一起混去城里,寻了间木屋,装起了清白无辜的“老百姓”。 今日是个好机会。 邓世一辈子死皮赖脸,早就不知道脸面和规矩是什么东西。 当下就凑去发粮的队伍里,无所不用其极,自己一个人分饰多角,给家里描述成吃草根的绝户,硬是骗走了好几份东西。 现在就藏在暗巷里的乱石堆下,鼓鼓囊囊好大一角落。 他贪心,犹觉不足,抹了一把地上的泥糊在脸上,又“哎哟哎哟”叫唤着往人群里混。 谁料这次一上前,竟被一个练家子钳住手臂,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邓世心下一惊,不知是骗术被人识破,还是惹着了什么人,眼珠一转,也不硬拼,顺势就往地上一瘫,扯开嗓子泼皮嚎叫起来。 “青天大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瞧我老实巴交好欺负,专逮着我们小老百姓作贱呐?” 这声音又怨又惨,苦涩极了,顿时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侍从不管这些,面不改色地钳着人,一路硬生生拖去了马车边。 邓世贼眼一抬,瞧见这低调的马车,到底是人精,当下就猜出了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这种人向来爱多管闲事,这是撞破了自己骗粮的把戏,押着自己不让去了。 邓世横行乡里半辈子,几时吃过这种闷亏? 他正要撒泼打滚,搅得对方不得安生,就见车帘微动,从里探出一个小公子。 长得白生漂亮,说话也温吞:“你已经领过许多了,后头还有好些人等着呢。”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邓世的哭嚎。 “要是家里真揭不开锅,不妨等散场,有剩余就能多得了。” 第87章 伤哪了? 话音才落,就有下人从暗巷里出来,身后拖了一大袋的精米,布匹和白面。 这下证据确凿,邓世方才那套抵赖泼污的说辞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周遭围着的百姓一见,更是怒火中烧,一人一句,指着赖在地上的邓世斥骂起来。 他听着看着,脑瓜子嗡嗡作响,眼里充了血,牙关咬的死紧。 邓世这一辈子挨骂是家常便饭,当年抢人救命钱的时候,那一声畜牲他也能听得嬉皮笑脸。 所以对付这种高高在上,专门治他这种泼皮无赖的公子哥,邓世自有阴狠手段。 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没了,他心里恨得牙痒,只想让车里那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吃些苦头。 奈何四周都围满了侍从,他想做些什么也无法,只将袖子里藏着的小刀一伸,往眼前驾着马车的马蹄子里狠狠一捅。 人群里霎时沸腾起来。 那马匹苦痛难当,前蹄高高扬起,彻底惊狂,托着那截车厢,直直往人群里撞。 这一下冲劲太大,昭南没坐稳,身子随着惯性狠狠往前甩,一双膝盖快要跪在地上,随后被扑上来的福海护住,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身前的桌角。 疼痛随着眩晕感袭来,昭南伏低身子,眼冒金星。 外面的喧嚣声震天,嗡嗡地冲击耳膜,昭南晕得不行,被福海护在怀里。 车身在剧烈的颠簸一瞬后,猛地停了下来。 车外刺耳的尖叫也瞬间消停。 谭舟一个飞身上前,力大无比,双手勒住吃痛乱跑的马匹辔头,两脚一蹬地发力,硬生生将马拽得迅速急停。 随后看着后面要趁乱溜走的邓世,冷喝一声:“抓起来,送去衙门!” …… 出了这档子事,买花种一行自然泡汤。 马车当即调头,一路疾驰返回经略府,又连忙召了府医来瞧。 所幸身上没见血,但是磕的太狠,额角那片肌肤青紫交加,高高肿起一个骇人的弧度。 昭南蔫蔫倒在前厅的软榻上,脑袋晕晕乎乎。 福海一把老骨头,情急之下冲过来垫在他身下,仗着一身肉没伤筋动骨,但也是摔得后背青了一片。 德延站在一旁,捧着裹了细布的冰块,小心翼翼地敷在王妃伤处。 昭南又疼又冰,吸着气,怀疑起是今日的黄历出了问题。 不多时,就有下人往这边递消息。 说谭小公子差人来话,那行凶之人乃易伟诚手下的山匪,现在打入府衙狱牢,请王妃安心静养,不日再找机会去看花种。 昭南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然后猛地想起什么要紧事,挣扎着从榻里坐起身,然后又软软绵绵地倒下去。 他抿紧唇,低声道:“今天的事,你们不许去给傅觉止说。” 镇北王忙,三日前亲自奔赴鉴州,清剿流窜残匪。 现在正是收网的关键时刻,昭南不想让他听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分心担忧。 德延一贯是紧着王妃心意的。 只是今天欲言又止,看着昭南张了张嘴,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种事情,就算他们不说,也有的是人说。 王爷在王妃身边放了太多人,保护也好,监视也罢,稍有异样,密报怕是早就飞在送去王爷案几的路上了。 轮不到他们这群奴才来讲。 这事儿,德延当着昭南的面,也没立场点破。 只是算算脚程,王爷怕是在夜里便能赶回来。 …… 用过晚膳,昭南又变得生龙活虎。 他一贯喜欢热闹,招呼德延一行人打起了马吊牌。 不赌金银,专门扯了些白布条,输一局往脸上贴一条。 他玩得不错,几局下来,只在鼻尖挂了一条晃悠悠的布。 虽然得意洋洋,但也没忘远在天边的镇北王教诲,这个点得回房睡觉了。 德延沿长廊掌着灯引路。 春夜回暖,廊下吹过的风湿润柔和,却夹杂着一些脆物坠地的声响。 昭南循声走过去。 是檐下那窝春燕,正将破开的蛋壳往地下丢。 “小燕子孵出来了。” 昭南一双圆眼晶亮,蹲下身,身形在夜色里化作小小一团,借着灯光数地上的碎蛋壳。 大概有六七只。 晚风拂过此间,身后传来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傅觉止风尘仆仆,从鉴州一路赶回。 一身绯红的龙蟒官服还未褪去,衣襟也沾着夜露的微凉。 他无声止住德延行礼。 高大身形遮掩了光线,阴影投在光晕下,将昭南变作小小一团的身躯笼罩。 下一瞬,昭南只觉得腋下一紧,整个人被轻松提起来。 天旋地转间,已被稳稳托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 昭南方才看着身后的影子,还以为是前来打扫蛋壳的下人。 如今被整个抱在身上,这支着他的身躯宽阔高大,鼻尖也萦绕着冷气松香,他大脑便瞬间宕机。 傅觉止怎么回府了? 昭南被他兜着屁股抱在身上,往寝房里走,眼前的场景迅速褪去,一盏盏灯火留在身后。 “伤哪了?” 头顶落下的声音又沉又硬,带着压抑的冷气。 很陌生,昭南下意识发了个抖。 傅觉止脚步猛地一滞,察觉怀里人的瑟缩,绕过长廊拐角,也刻意放轻了声线,温热的唇几乎贴在昭南耳廓。 “团团伤在哪里了?” 他低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嗯?和夫君说一说?” 声音贴着耳畔,昭南被他笑得脸热,也被一声“夫君”喊得乱了心跳。 寝房的门被推开,里面融融暖香扑面,眨眼进了屋,门又被遮得严严实实。 他任傅觉止将自己抱去了窗边的小榻上,然后垂着脑袋,小声嘟哝,不想让傅觉止担心。 “没大事,就磕了一下。” 房里的烛火随着气流微晃,等二人在榻前停下,又恢复了稳定。 傅觉止站在昭南身前,垂眸,看着他低垂下的发顶,指尖抚了抚那截温热,沉声问:“磕哪儿了?” 他明知故问,是知晓了昭南不愿主动告知自己受伤的事。 傅觉止眼没有笑意,他无法容忍昭南在这种事情上的隐瞒。 昭南身上的那份娇气,是被镇北王一点一点亲手娇养出来的,傅觉止不希望他因为有顾忌,就学着“懂事”。 这种事不需要他懂,更不允许他瞒。 受了委屈,就该理直气壮地找他告状撑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埋着头,忍着疼,只为不叫他担心,就这么强压着被宠出来的小性子。 第88章 残匪 昭南摇着头,笑得没心没肺,指尖在玩傅觉止腰间的鞶带。 一截指腹突然凑近,摁在了他的下颌,却没怎么用力。 傅觉止铁了心要他自己承认,忍着火,没强硬把他的头扬起来,只笑道:“团团,把脸抬起来。” 昭南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自己一抬脸就得露馅,但是也不可能一晚上对着傅觉止都低着头吧? 他磨蹭片刻,还是别别扭扭地轻轻仰脸。 似要转移傅觉止注意力似的,凑得更近,小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呀?是鉴州那边忙完了吗?” 方才檐下光晕昏暗,昭南额角的青肿现在才真正撞进眼帘。 拳头大的一片,色泽深重,占满整个左侧额角,青紫里带着黑。 傅觉止眉目抽动,闭了闭眼,腿脚发软似的,身形猛地一晃,双手撑在昭南两侧,好久都没说话。 昭南吓了一跳。 他扑上去扶住他的身躯,尾音焦急颤抖:“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昭南怕得快要说不出话来,目光四处看着,瞧见了傅觉止脖颈上掩着的一道横贯箭伤。 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红痂,像是血,狰狞刺眼。 他瞳孔震颤,抬起指尖,想碰上去却又不敢碰,抖着声音问:“疼吗?很疼吗?” 傅觉止长吸一口气,力道很大,像呼吸不了似的,一断一续,破碎不堪。 他眼里没了生气,看着昭南的额角,漆黑眼珠纹丝未动。 头疼欲裂。 傅觉止神色木然,却还是笑着,颤着呼吸,去嗅昭南颈间散发的温热药香:“不疼,团团。” 昭南急得颊色酡红,蹙着眉,咬紧下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觉得傅觉止不对劲,要跳下来喊人去找府医,却被人紧紧揽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傅觉止指尖碰上他的唇,将那软绵的唇肉从白牙下拨出来:“团团别咬。” 神色自然,只是指尖还打着颤。 好似方才只是赶路太累,现在才缓过来。 昭南听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心却悬得更高。 他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傅觉止,用头顶在他怀里安慰似的蹭了蹭,带着轻软的鼻音。 “我陪你去沐浴好不好?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马上就睡觉,睡醒了就不累了。” 傅觉止阖眼:“好。” 他捻了捻昭南柔顺的发梢:“睡一觉,团团就不疼了。” 其实早就不怎么疼了。 昭南瘪起嘴,满心满眼都是傅觉止身上添的新伤,脑子里有太多话想问,难受得不行。 可他一路奔波,回府后也很累。 昭南把话咽了回去,眼睛一转,在傅觉止怀里不安分地乱拱,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按摩,肩啊,手啊,腿啊,肯定给你按得舒舒服服。” 傅觉止似是轻笑一声。 他掌住昭南的后颈,俯身垂眸,漆目在那处青肿一遍遍逡巡好久,才发出一声沉重怜爱的叹息。 “团团不用做这些。” 外面淅淅沥沥,是下起了一场温润的春雨。 傅觉止眼里凝着墨色,指腹极轻地蹭过昭南未受伤的额角肌肤,低声哄道:“团团先去榻上睡着,我沐过浴后,再拿新药来敷。” 他似是想笑,却又无法,只能近乎虔诚地重复一句:“好好睡一觉,明日就不疼了。” …… 今日的雨下得格外大。 噼里啪啦地砸在檐角,似乎要将墙头的瓦也冲下来。 邓世见过许多这样的大雨,他亏心事做得太多,每逢暴雨交加的日子,就格外觉得心里虚。 他怕那些被自己害死的冤魂藏在雨幕里,伺机索命。 这儿是衙门的地牢,湿冷刺骨,邓世从昨日起就抱怨了许久,现在被衙役领着出去,嘴里还在不干净地骂骂咧咧。 直到被拖进公堂,声音戛然而止。 堂内宽阔,光线惨白,只有寥寥几个人,想来是官老爷又要来审他。 邓世心里犯嘀咕,自觉昨日已经对那谭舟说了许多,不明白今日怎么又要提审。 脑子里正想着,脚下却猛地一痛,是被人狠狠踹在腿窝。 “咔嚓”一声脆音,伴着砸在地面的重响,他整个人被甩在地上,膝盖骨碎裂剧痛,邓世跪也跪不起来,只能蛆虫一般痛苦蠕动。 “官爷,官爷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全都招了呀!” 眼前出现一只干净的皂靴,踏在冰冷的地砖。 没有呵斥,没有问话,只是一片死寂。 邓世脸贴着地,缩起脑袋,手下却突然一凉。 紧接着是骨骼筋肉被利器斩断的闷响,血流如注。 痛感迟了一瞬,眨眼蔓延全身,邓世大声惨叫,全身筛糠一般剧烈发抖,额角青筋暴跳。 他循着本能想蜷起身体,却被靴子重重碾着背,钉在地上纹丝未动。 没有哪位官爷是一上来就砍人的。 他知道怕了。 邓世语无伦次地哀嚎起来,不管不顾,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块,慌不择路,什么话都说,什么饶都求。 “官爷!我招,我全招!” 他脑子怕得一片混沌,不管是昨日说过的,还是没说过的,都一股脑往外面倒,声音随着恐惧尖利变调。 “我是山匪!是易伟诚手下的狗……” “他……有一队亲信,从山上下来就混进爻州城里了!在城里!在城里地下埋了好多火油!好多啊!” 邓世被掼在地上,伏在地上哭喊抽搐:“他们要等,等着机会就要放火,要把这个城点了!能烧多少烧多少,要拉人下地狱陪葬啊……” 堂上依旧死寂,无人理会,仿佛他凄厉的声音只是蚊蚋嗡鸣。 冰冷的刀锋还带着他手腕断口的血,已经移到了脚踝上方。 一声破空,邓世只觉得双腿一轻,两眼翻白,匍匐的两条小腿已经被砍得只剩残筋。 他神志不清,喉咙里咯咯作响:“我跟着他们一起混进来的……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告诉你……我带你们去……” 有刀尖戳进他的膝盖后骨,打着圈儿慢慢搅动。 邓世张大嘴,没了声音,将要昏死过去。 可断腿创口又被狠狠踹上,剧痛像是捅进了内脏,几乎快把他的肠子碾碎。 邓世活生生痛得清醒,倒在地上濒死痉挛,吐出一口混着内脏碎块的黑血。 在他充满血色的眼前,那只皂靴依然干净。 “衙门公堂肃穆,不容污秽染指。” 头顶上方的声音阴戾,好似没有人气。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吐出来的,就给本王用哪里舔回去。” 第89章 我喜欢你 昌隆二十七年春,江东匪患终告大捷。 经镇北王傅觉止督率三军,数月清剿,于鉴州湾一举擒获匪首易伟诚。 此獠盘踞江东多年,荼毒数州,今终伏诛,连同麾下众匪,打入州府重牢,严加看管。 不日由官军押解,槛送京师,交由刑部,大理寺并三法司会审定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个消息在昭南额角受伤的第三天传遍四方,一时间举国欢腾,天地同庆。 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昭南听了也很高兴,只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一人。 天上下着细密春雨,浇得整个院子湿淋淋的,空气又闷又湿。 暮色渐浓,昭南搬了一只小杌子,坐在房门口,支着脸,不知在等什么人。 王妃难得这么安静。 府里的小燕似是也觉得新奇,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只活蹦乱跳的虫,献宝似的,放去昭南身前安慰。 昭南:“……” 他默默移开自己的靴子,无奈道:“都是当爹娘的鸟了,把东西带回去喂孩子吧。” 小燕听不懂,落在他身边,缩着脑袋飞快抖毛,甩出几点水珠。 福海看得笑了一声,伸手将它挥走了。 春雨淅沥沥地下,火光照不透昏暗的夜色,只在远处朦胧投出一道披蓑戴笠的人影。 那人出示令牌,经院口的侍卫查验后放行。 是孔志明。 他身上有雨水,走来后并未近身,站在院里,朝昭南深深作揖。 “王妃,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王爷正在爻州郊外开阔地,主持处理城下掩埋被搜出的火油。” 孔志明说得简单明了,也颇有眼色,知晓王妃心有挂念,末了再笑着加上一句。 “王爷无恙。” 昭南方才还攥紧了身下的衣摆,闻言肩膀一松,终是放心地落了下来。 与之一同落下的,还有院外陡然传来的沉稳脚步声。 夜色里,傅觉止一身官袍绯红尊贵,身侧的娄洲为他支着油纸伞,主仆二人步履匆匆,疾步入院。 身后是数道恭敬的声音。 “王爷。” 傅觉止未做停留,只略一颔首,步履不停。 靴底踏过院中水洼,溅起细碎的微小水珠。 昭南听着孔志明继续禀告,一双圆眼忽地看向他身后,随即猛然站起身。 孔志明心下了然,作揖后退去一边。 一道绯红衣影如风掠过。 速度很快,似是压抑无法,一步跨过院前的几层长阶,将檐下的王妃往里揽得更深,带入廊下的干燥处。 昭南被傅觉止拢在身前,张开双臂,一瞬挂上去,一双手在他身上四处胡乱摸索,脸上的神色很是认真,颇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意思。 “老实交代,受伤了没?” 镇北王对待王妃向来纵容无度,闻言揽着人径直入房,隔绝了门外飞溅的雨丝,连同欲要跟入伺候的福海也一并关在门外。 傅觉止摇头。 他指尖往下探,提起昭南微湿的衣衫下摆,捻在手里摩挲,笑意收敛,带上几分长辈管教的不悦。 “团团的衣衫都湿了。” 一时间攻守易型,昭南被他反将一军,颇有些心虚地缩起耳朵,嘟嘟哝哝:“我在外面等你啊。” 傅觉止身上是官场未散的冷凛气息,连带着周身气场也沉肃迫人。 房里暖意升腾,他指尖落在昭南的衣襟上,沿着纤细身段,将湿润的外衫往下脱,不留余地:“团团为什么要等我。” 昭南不回避也不躲闪,弯着眉眼嘿嘿一笑:“我担心你。” 傅觉止一手稳稳把住他的腰,将那湿衫褪落在地,漆目落在昭南额角的青紫上。 随即,他似是餍足般低笑一声,循循善诱,继续引导:“团团为什么会担心我。” 寝房的帘栊后传来轻响,下人们依着王爷的吩咐,拿了热水,正往浴桶里倒。 水声哗啦,仿佛激起了昭南心里隐约清晰的春水。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朝廷里中伤傅觉止的话,他会耿耿于怀,傅觉止身上添的新伤,会成为他心里一根软乎乎,所以就拔不出的刺。 昭南喜欢傅觉止的温柔,依赖傅觉止的管束,沉醉在傅觉止的喜欢里。 他在傅觉止为他织就的天地间恣意跑跳,被鼓励,被纵容,被宠惯,被保护得不谙世事。 没有强硬,没有逼迫,所以现在才想明白,这份全然不同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 窗边淅沥的雨声渐消,帘栊外添水的声音也再听不见。 四下安静,昭南呼吸急促,猛地听见了自己经久不息的剧烈心跳。 他仰起脸,看着傅觉止俯身,微凉的指尖轻轻印在自己的额间。 一触即分,这份亲昵情不自禁。 是不愿忍受的疼惜,更是怕吓着人的忧惧。 昭南眼睫轻眨。 他主动凑近,面颊绯红,却还是坦然,声色清晰笃定,带着遮掩不去的羞赧。 “我喜欢你。” 因为在等你。 因为担心你。 因为喜欢你。 这是昭南的回答。 毫无保留,不加掩饰,热烈直白。 两人呼吸纠缠,近在咫尺。 傅觉止向来挺拔端方的脊背松懈,竟被昭南的几个字砸成这般,是太重太沉的喜悦。 痴念一朝成真。 他有些失神,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将人牢牢圈在身前。 目光幽深又灼热,垂下时一寸一寸舔舐昭南泛红的面容,周身温和尽褪,化作浓稠的情欲,将昭南遮得密不透风。 傅觉止眸色黑沉,眼珠纹丝不动,似是笑了一声。 他语气里有些警告的意味,似是压抑着翻腾的欲火,却还是耐心,笑着再次确认。 “团团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傅觉止扯了扯唇角,声色低哑:“对不对。” 这句话似问非问。 他只是要再听一遍回答,无论答案是与否,只要说出一句,说过一次,就再无转圜的退路。 昭南不知他的想法,也从未想过回头。 他神色坚定,还带着被追问的窘迫和赧然,点着头,小声回应:“我知道。” 周遭再无其他无关紧要的声音。 昭南紧张,下意识绞紧指尖,扬声道:“我就是喜欢你。” 水雾在寝房里弥漫,蒸起一片湿润氤氲。 傅觉止低笑。 他将头抵上昭南的肩颈,喷洒的气息炙热,偏生里面是说不尽表不完的珍视与温柔。 克制着,毫不吝惜对昭南的肯定。 “我们团团是自己想明白的。” 他重重喘着气,喟叹一声:“乖乖最勇敢了。” 第90章 亲吻 微润的衣摆就堆在身下,洇开一些浅淡的水痕。 昭南被他环进胸膛,滚烫的温度透过二人相贴的缝隙传递。 他深吸一口气,也用力回抱住傅觉止。 心里酥酥痒痒的。 万籁俱寂,昭南缓过了那种尴尬害羞的劲儿,忽地在他怀里不安分地仰起脸,不住抬头又低头。 眼前的下颌线条冷硬流畅,傅觉止原本浅淡的薄唇染上一抹动情的妖红,似是山间精媚,面容妖冶又俊美。 昭南心口怦怦跳,紧张的舔了舔唇。 他想做一件事。 里面润湿的衣衫被脱离,微凉的空气拂过肌肤,昭南轻颤一下,缩在傅觉止怀里,纤细单薄的身形被完全笼罩,乖顺地任人摆弄。 灼热气息落在颈侧,激起一片细微的颤栗。 昭南不堪其扰,被烫着了,无意识地哼唧一声,身体微扭,却本能地贴得更紧。 他倏地抬起眼,目光坦诚,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露出一双被蒸得泛红的眼,小声道:“我……我要亲……” 身体骤然悬空,声音被这动作压回了喉咙里。 房里热气氤氲,傅觉止的指尖修长,指腹稳稳地摁在昭南腰侧的肌肤上。 他垂眸,眼里的情绪漆黑,似是怎么也看不透。 一声落水的轻响。 昭南身体浸入浴桶里,水涌上来,弥漫的热气将他包裹,也将身后的声音衬得朦胧沙哑。 傅觉止敛眉,漆目里翻涌着浓稠的欲色,指尖克制,在他未受伤的脸侧肌肤流连。 “团团前日伤了额角,现在头还晕吗?” 好似在顾忌昭南的伤,又好似知道了昭南方才想的是什么,所以给了他一个暂停亲密的台阶,或是退路,或是铺垫。 傅觉止年长,也洞悉昭南的意图,无声默许,耐心等待。 拒绝或是同意,选择权都交给了昭南把握。 可他依旧懵懂,不明所以,未能全然读懂这句话里的深意。 热水浸得骨头酥软,他毫无顾虑地轻轻摇了摇头。 眼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遮蔽了从后投来的光线,昭南整个人被困在热水与傅觉止的气息间。 唇被轻轻含住了。 动作算得上温柔,可攻势不容拒绝,热度从厮磨的唇间蔓延至全身。 昭南被他吻得溢出一声轻哼,指尖沉在水里,无力抓握。 傅觉止的身子俯得更低。 也吻得更深。 他喉结滚动,从中溢出一声低笑,手往下探,捉住昭南握拳的手,扣在掌心,十指交缠。 紧贴的指缝挤进热水,那处肌肤敏感,昭南的上颚也被轻轻碰过,他受不住这些刺激,身体剧颤,往后猛地一跌,后背紧贴浴桶。 傅觉止顺势往里纠缠。 这种吻法温柔得磨人。 傅觉止含着他,轻轻啮咬,缠着往外带。 昭南被诱着探出唇外,四肢发软。 眼尾湿了,又化作一片软绵的水红,身体软得不住下坠,无力地被傅觉止捞着身子。 沉在水下的身躯失力,连动一下都无法做到。 傅觉止完全掌控了他。 感官,身体,还有无处可逃的情潮。 昭南双眼失焦,嘴里温柔含吮的东西终于退出,似是留了放过他的心思。 傅觉止微微撤开些许,轻咬着他被吮得饱满肿胀的软肉。 他贴着昭南的唇,一句话因相缠的气息断断续续。 笑得温柔纵容。 “团团。” 他沿着微张的唇缝舔舐,声色喑哑:“呼吸了。” 昭南猛地吸入一口空气。 脑子中一片嗡鸣,他唇瓣上水光潋滟,水下莹白的胸脯大力起伏,也终于明白了傅觉止,方才问那一句“头还晕吗”的深意。 昭南被亲的晕头转向,双手被傅觉止带着往上牵引,可怜兮兮地控诉,声音断断续续,是被欺负得很了,满是委屈。 “晕,我头晕……” 他被放过了。 傅觉止撤开些许距离,眉目间浓厚的欲色未褪,却多了笑意。 他在昭南唇上轻轻啄吻一下,以做鼓励,随后退了回去,拢起昭南微湿的青丝,浸入水中温柔梳洗。 急促的呼吸在温存里渐渐平复。 耳边是细微水声,昭南的眼里稍微回了神,眼前闪过傅觉止颈间,掩在微乱官服下的一道血痂。 他闷闷地拨着水面,轻声发问,尾音还发着情动后的细颤:“王爷,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昭南瘪起嘴,唇瓣因着方才的吮吸殷红肿胀,是被人疼爱过的痕迹。 他道:“你总是让我坦白,关心我。可你自己却总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就瞒着我。” 傅觉止轻轻掀起眼皮,低低应了一声。 昭南不太满意地回头看他,动作间带起一阵氤氲的热气。 傅觉止低笑,牵起他的指尖,按上自己颈侧那道凹凸的伤疤,不做辩解,缓了声音哄人。 “团团不气了。” 他不提自己的顾忌,不说背后的凶险,只顺着昭南的心意回答。 “易伟诚手下反扑。我躲开了要害,但距离太近,还是被划破了皮肉。” 傅觉止神色慢条斯理,起身寻了一块软帕,将昭南的一头湿发拢入,仔细擦拭。 一番话说得轻松,仿佛是在坦白一件不值得提的小事。 昭南心口猛地一揪。 避开要害……那一开始,就可能是朝着傅觉止的心口去的。 “易伟诚麾下能人不少,不然也成不了盘踞方的匪首。” 傅觉止看着他轻颤的眼睫,低声安抚:“府医处理的很好,按时换药,不会有事。” 他俯身,指尖在昭南的眼尾碰了碰,是用亲昵驱散不安,温声道:“团团不要再想了。” 傅觉止垂眸望进他水润的眸里,喜爱他眼底的担忧,但总是不忍,不愿。 “江东的事,暂告一段落。” 他倾身靠近,温柔应着:“团团要去做什么,让我来陪你。” “好不好?” 第91章 以临深渊,觉而后止 春日的晨光总是和煦温暖。 光线从微微敞开的窗棂里探进,在垂坠的床帏上投下星点光斑。 傅觉止早已起身,几缕微光溜进纱帘缝隙,落在他手里的史书上。 床榻宽敞,昭南睡在里侧,整个身子紧紧贴着傅觉止。 他原本睡得正熟,现在眼睫轻颤,似是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倦了,下意识就想翻身。 傅觉止垂眸,视线从字迹上移开,大手稳稳覆上昭南的额角,护住那处伤,不让他翻过去压着。 昭南这几日在睡梦里都快习惯了。 他磕碰已经过了三日,夜里熟睡总被看着管着,翻来覆去不被允许,就连有点想侧身的苗头,不等他自己动作,人就已经被傅觉止换了个舒服,不压着伤口的姿势。 昭南从侧卧变为平躺,到了该醒的时辰,也慢慢悠悠睁开眼。 然后在被褥里惬意地伸着懒腰,嘿咻嘿咻地胡乱踢了一通。 傅觉止看他舒展够了,俯身将他从被子里剥出来,移开史书,将昭南的身子软软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指尖在昭南眼尾拂过,触碰到了那片肌肤的温热,低笑一声:“团团醒了?” 昭南喜欢他的触碰,微微眯起眼,还在一顿一顿地犯困,尾音拖得又软又长:“还睡着呢。” 傅觉止不觉笑了。 他捏了捏昭南柔软的腮肉,拣了个他喜欢的话来问:“膳房在备早膳了,团团可昨日点了什么?” 主子想吃的菜,头天吩咐下去,次日府里定是紧着主子的心意来。 昭南昨夜就已经想好了今早要吃什么,听罢有了精神,趴在傅觉止肩头,如数家珍:“炸春卷,肉山药,葫芦鸭,胡辣醋兔……” 一连串全是荤腥硬菜。 傅觉止颔首,垂眸看了他一眼,目光看向床帏外,声色沉稳。 “这几样都挪到中午,早膳上些清爽的粥品,脯菜,香糕和花饼也一并备上。” 屏风外的下人应声应诺,悄声退出去传话。 昭南听见那一句话瘪起嘴,支着脑袋就往傅觉止身上乱拱。 很有脾气的样子。 傅觉止慢条斯理地圈住他,低笑道:“早上吃那些油腻做什么?” 他指尖下探,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在昭南的肚皮上打着圈儿:“听话。” 有关昭南起居饮食的许多事,都是由傅觉止一手安排。单是早膳这一项,类似的情形便不知有过多少回。 昭南倒也习惯,照例赖皮似的哼哼一声表示不满,随后又低下头,在傅觉止怀里蛄蛹,目光瞥见被随意放在榻边的书,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则汉将的旧事。” 傅觉止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又拿了薄被仔细裹好,指尖轻抚他鬓边的碎发,低声道:“说与团团听?” 昭南点头。 “此人名为陈汤,胆略过人,深谙兵机。见匈奴单于远遁万里虐杀使臣,便当机立断,矫诏发兵,斩了单于首级。” 傅觉止低笑一声,垂首含住昭南的耳垂,气息灼热厮磨:“功勋煊赫一时无两,封侯拜将,成了长安经年传唱。” 功高震主,便是进退维谷。 昭南被他亲得身子瑟缩一下,想往后躲无处可退,想往前进又无力挣扎,当真是感受到了故事里陈汤的两难境地。 轻吻从耳垂一路下沿,顺着纤细的颈侧线条啄吻,傅觉止眸色清明,继续笑着。 “陈汤功成之后,心气难平,渐生骄矜。后为宵小所趁,遭‘矫制’旧案弹劾,再陷‘贪墨’新罪。” “赫赫战功,抵不过‘行止不谨’四个字。”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陈汤虽免死罪,可流徙边塞,晚景甚是凄凉。” 傅觉止的话里似乎有深意,托着昭南的身子往上坐了坐,滚烫的唇印上那截伶仃锁骨。 “团团看,功业如山,堆垒不易,崩塌倒是只在旦夕。” “为将者,沙场决胜,靠的是胆魄谋略。可立于朝堂,伴于君侧,要的却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终者无昭昭之名。” 热度透过紧贴的肌肤传来,昭南细细轻喘一声。 傅觉止神色餍足,扣在他腰间的手力道更沉:“立身处世,如履薄冰。” 镇北王持身以正,不矜功,不恋权,不贪利,不落人口实。 陈汤功高震主,一步行差,万劫不复。 傅觉止似是觉得这种想法值得玩味,便轻轻啮咬昭南肩头细腻的皮肉,哄着他回答。 “那团团觉得,若有人步步为营,行不差,踏不错,却仍要落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当如何?” 昭南本就才清醒,被他这般一亲一含,身子软了大半。 可他小聪明不少,轻轻笑起来,脑子里晕晕乎乎,却答得万分认真:“那就停下脚步,换条路走。” “如果往前就是悬崖,应该转个方向,哪怕与初衷不太一样也没关系。” 昭南隐约察觉到什么,却想不了太多,只凭着自己的心意,眉眼弯弯,没心没肺地给出答案。 “既然没有行差踏错,那就不应该落进那个不好的下场里。” 屋内时光温暖静谧。 傅觉止闻言喉结微动,停了所有动作,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闷闷地低笑起来。 他如今,与那陈汤又有何异。 床帏随着吹进的春风微晃,傅觉止将昭南抱的更紧,在他眉心印着轻吻,低喃一声。 昭南听见了他在耳畔落下的笑音。 “以临深渊,觉而后止。” 这是镇北王字与名的意思。 他声色温和,薄唇沿着昭南的眉骨一路吻下,最终与他额间相抵,笑道:“谢谢团团解惑。” 那本史书被拿起,傅觉止垂眸瞥了一眼,随手朝榻外掷去。 片刻,纱帐后便响起一声砸地的轻响。 昭南闻言嘿嘿笑起来,颇为骄矜地仰起脸,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不用客气。” 傅觉止抱着他起身,自己站定后,取过备好的青衫,扶着昭南一点点换好。 腰间的系带也被系成整齐,昭南耳垂忽地一温,是傅觉止俯身,将一副玉铛亲手穿进了他的耳洞里。 这般亲昵私密之事,傅觉止以前既无理由,也无立场来做。 今朝夙愿得偿,他低了下颌,指尖眷念地拨弄着昭南耳下的玉铛,笑着应允。 “团团,再过些时日,我们便启程回阙京。” 第92章 不忙 一顿早膳下肚,昭南吃得心满意足。 经略府里的燕巢有了新动静,雏燕细弱的叫声此起彼伏,虽有些喧闹,但也是可爱稚嫩。 古来都说燕子筑巢,是家宅祥瑞的兆头,可说来惭愧,这儿也算不得昭南的家。 镇北王府远在阙京,也不知那儿的檐下,会不会有春燕愿意来安家。 昭南心里想着事,也念着王府里的小白,便顺手提了一盒新做的甜糕,溜达着去给在书房议事的傅觉止送过去。 门外侍卫林立,因着傅觉止的吩咐,对王妃向来是通行无阻。 就连里面正有人议着事,也无需通传禀告。 虽说如此,昭南却自有规矩。 他曲指在门扉上叩了叩,唤了一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才推门进去。 书房里果然有不少熟面孔。 自从来了江东,就许久未见的娄大人侍立在傅觉止身侧,其余皆是王府带来的亲卫与记室,录事参军。 昭南见过熟人没了局促,兴冲冲地将甜糕盒往书案边一放,笑着打一声招呼,转身就要往外走。 “王爷,我出府看花种去了。” 傅觉止正提笔写字,闻言手下动作微顿,在条理分明的汇报声中轻轻抬起了眼睑。 他似是不再听人冗长的陈词,目光只落在昭南身上:“团团过来。” 昭南被喊住了,不明所以,只好在站得整齐划一的众人之间,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书房里虽然熟人多,但氛围终归严厉肃然。 傅觉止旁若无人,笑起来,将昭南领去身边,开门见山地问道:“和谁一起?” 这话问得直白,意图昭然。 其余人不敢多看,不敢多听,低着头合着眼,不说话了。 昭南被他捉住手腕,带着在一侧坐下,见他有话要问自己,一时半会走不了,便熟门熟路地打开食盒,捻起一块甜糕咬了一口。 不做隐瞒,答得毫无防备:“谭小将军。” 镇北王气场慑人,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笑得温和:“拒了。” 他指尖蹭了蹭昭南鼓动的腮肉:“我与团团一起。” 昭南狐疑地看着他,周遭都没人说话,他也不好判断傅觉止到底是真有空,还是假有空。 于是自觉万分体贴,礼貌婉拒:“不了吧?王爷还在议事呢。”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为对方着想:“你忙。” 阶下众人闻言抬起头,面面相觑,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觉止神色淡淡,眉心几不可察地一动,还是笑着:“不忙。” 他略一扬手,方才还在口若悬河的文士们立刻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随后门被带上,只留昭南和傅觉止坐在一起。 他咽下小甜糕,看着这阵仗,实在摸不着头脑。 不过四下无人,昭南原形毕露,笑嘻嘻地凑过去,双手扒住傅觉止的肩,毛绒绒的脑袋直往他颈窝里蹭。 笑得没心没肝:“你真不忙啦?真要陪我呀?” 傅觉止侧身,手臂自然地护住他的腰,面容毫无破绽。 一个毛头小子,他如今也确实没将人放在眼里。 只是昭南与他玩得投契,加上年纪尚小,边界感尚弱,有时不免失了分寸,距离会近。 这是傅觉止在意的。 他眼神专注,将昭南远离的脸拨了回来,正面相对:“让娄洲去谭府知会一声,团团不必顾虑。” “不行呀。” 昭南眸底一片清澈黑亮,闻言疑惑地摇了摇头:“我先与他约好的,你现在要加入,我没意见,但得与他商议,经过他同意才行啊。” 镇北王权倾朝野,与人议事,商讨,旁人求都求不来,若要同行,又何须过问其余人的意见。 傅觉止敛眉,似是笑了一声。 他指腹捻上昭南柔软的耳垂,倒也乐得纵容:“团团说的是。” 书房里大多是墨香,与二人之间萦绕的浅淡松气缠绕,成了一种特异的木质气息。 昭南喜欢闻,忍不住又往前凑,挨得近了,就被傅觉止箍在原地,一个吻从上落了下来。 傅觉止动了情,含着昭南的软唇厮磨,吃到了他齿间弥漫的点点茶香。 随即没入更深,吮含里间藏着的湿滑,浅浅顶送。 昭南埋在他怀里,被亲得气也喘不上,下意识噘着嘴,然后唇珠被轻轻啄了一瞬。 傅觉止终于放开昭南,稍抬眼尾,指腹抹去他唇角残留的潋滟水光。 昭南扬起眸子与他对视,只听见了一声带着气音的轻笑。 傅觉止垂着眼睛,道:“我这般跟着,只希望团团不要恼我才好。” …… 春日阳光正好。 谭舟嘴里斜斜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狗尾草,草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若不是他年纪小,身上气质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周正清朗,就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怕是早被人觉得不正经,避之唯恐不及了。 昭南的邀约他一早就收到了,此时懒洋洋骑着马,领了下人候在经略府的拐角。 随后听见里边马车轮子轱辘碾地的声音。 谭舟耳朵好,循着声音往那边看过去,就见车帘被人撩开,里面探出一只手,朝这边用力挥着。 这画面与精神劲儿,与前几日简直一模一样。 谭舟看得哈哈大笑,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也不在乎什么礼数体面,再加上与昭南混的太熟,见那辆马车行至眼前,便策马上前几步。 他取下嘴里叼着的狗尾草,想用那毛茸茸的草穗尖儿,去刮那只探出车外的手心。 随后一俯身,正巧看见了车厢窗边的光景。 与前日无异,内里还是一股融融暖香,只是四处棱角都裹圆了,触目所及都是织锦与绒毯,瞧起来软软呼呼,成了个棉榻塌的小金窝。 这娇贵劲儿。 谭舟看得心下称奇,正欲品鉴一番,往更里面一瞧,却与昭南身后的镇北王对上视线。 神色不辨喜怒,沉沉落在谭舟身上。 他蓦然瞪大眼睛,一番话全部咽在了喉咙里,手也吓得一抖,指尖捻着的狗尾草簌簌地滚在地下。 被风一吹,卷得没影了。 第93章 花木苑 这花种本就不必劳烦王妃亲自去买,不过昭南一时兴起,觉得有意思,王爷便惯着,由着他的心意去。 今日出行,不再是去那市井喧嚣。 傅觉止带着昭南,去了江东市舶司辖下的官办花木苑。 苑中集天下奇花异草,南洋珍木。琉璃瓦下,太湖石旁,随处可见经海路运来的异种山茶,开得如火如荼,秾艳迫人。 檐下悬挂了几只西域鹦鹉,平时桀骜聒噪,今日却被训得噤了声,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看着苑里的官吏跪迎一地。 阶下黑压压一片,倒是有个老熟人。 市舶司史坚脸上堆着笑,迎道:“下官史坚,率市舶司全体属官,恭迎王爷王妃驾临花木苑。” 阶下众人声浪此起彼伏,排场做得十足十,唯恐显不出恭敬。 傅觉止负手而立,眉目微敛。 他行事用度虽不避豪奢,却惯常低调,见状沉下眉,既不满这般阵仗,也不喜逾矩的逢迎。 不知分寸,不明敬畏,既然喜欢跪,那就跪着好了。 昭南走在他身侧,察觉到冷凝的气氛,疑惑地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为首跪着的人身上。 确是熟人。 他腕上戴着的福禄寿喜财手镯,便是这位史大人献上的。 “大人。” 昭南朝他笑笑,抬起左手,手腕轻轻一晃,金铃玉片便撞起一阵清凌凌的响:“你手下匠人的手艺绝妙,这镯子我当真喜欢。” 史坚仍是跪在地上,闻言朝他作揖,笑道:“承蒙王妃喜爱。” 傅觉止轻轻掀了下眼皮,声音不高,倒也没了惩戒人的心思:“起来。” 一众官员马屁拍错了地方,方才还摸不准镇北王的心思,闻言如蒙大赦,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王爷王妃一路过来,可要先去暖阁歇息?” 众人方才被敲打一番,心里堆起十二分的小心,迎着两人往里请。 这种场面话,素来是福海出声回答。 “诸位大人费心了。” 福海笑了笑,手里攥着拂尘,往身前昭南的方向微一欠身,才转向史坚,道:“王妃此行,只为寻些合心意的花种,不必拘泥虚礼。” 史坚心中机灵,从福海这“王妃为先”的回答里看出了门道。 他觑着镇北王的神色,一溜烟儿跑去昭南身边伺候。 “王妃是要选花种?正巧了,下官已经命人去准备苑中珍品。” 他笑得恭维:“您不如移驾公堂坐坐?卑职特意备下了新贡的岭南荔枝,还有……” “不必不必。” 昭南见过这前呼后拥的阵仗,实在觉得不便。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谭舟:“我与谭小将军一同前来,便是让他帮我参详参详。” 昭南语气轻快,摆手拒绝:“谭小将军眼光独到,见识颇广,能帮我掌眼。诸位大人事务繁忙,就不必一直跟着了。” 谭舟:“……” 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我了? 拿我的爱好和人家的专业比,是吗? 他何曾来过官家重地买花,今早还想着领王妃去市井花市好好露一手,谁料王爷是直接带人来了官办花木苑。 满目奇珍异草,有些都没见过,他还能认出来吗。 那我很聪明了。 谭舟面带微笑,八颗白牙露得无懈可击,跟在二人身后全当见了世面。 史坚察言观色,忙不迭打发走了大半随从官员。 沿途花团锦簇,昭南也兴致勃勃,脚步轻快,一个劲儿往前走,等去到开阔地,便瞧见了一林的金丝垂枝梅。 花瓣妖冶秾艳,开得富贵奢靡。 林边是盆栽的小梅种,也是花苞点点。 昭南眼眸一亮,蹲下身,凑近一株小梅,专注瞧着它新开的花蕊。 傅觉止神色如常,上前几步。 随后屈膝俯身,探出的指尖骨节分明,将昭南垂落在地的袍角牵起,免得沾了尘土,惹得身上不爽利。 史坚在此地为官多年,每逢官宴年节回京述职,觐见镇北王何止百次。 镇北王杀伐决断,惹朝野侧目,何曾有过这般细致入微的怜惜姿态。 说是“侍奉”也不算过分。 他低垂着头,不敢再窥视半点。 春风拂过林间,带起一阵清冽馥郁的梅香。 “团团。” 傅觉止屈膝牵着他的袍角,见他看得入神,不由得垂眸轻笑:“这是前朝贡品变种,畏湿畏热,若要移栽去阙京,倒可以埋下炭屑三寸,隔开地气。” 昭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似是想起什么,颇为了解地小声嘀咕:“何朋义心大如牛,将这东西带回去给他养,不出半月,应该只能剩下个花盆了。” 他哈哈大笑,不仅背着人蛐蛐,日后还要当着何朋义的面阴阳:“春种花一片,秋收盆一堆。” 谭舟:“……” 那还不如现在就烂在地里。 傅觉止听罢,稍抬长眉,看了一眼身侧的福海。 福海心领神会,微一躬身,领命下去了。 这一下午逛下来,还真是置办了不少。 如今对着播种区,昭南摩拳擦掌,想着要对波斯菊花种下下手。 镇北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农事也很有学问。 他站在昭南身侧,略微俯身,领着人开起了一对一的小灶。 “此花根系娇嫩,最忌水涝,盆底须得垫着碎瓦,至少要三指厚。” 傅觉止语调温和,稳稳执起昭南的手,带他感受掌下的土壤湿度,笑道:“泥土潮而不黏,方可播种。” 昭南眼睛一亮,也学着他的样子,手里抓上一把土,轻轻捻着细碎的颗粒:“这样试?” 傅觉止唇角微牵,赞许点头:“团团做得好。” 四下静谧,身后却有侍卫疾驰过来。 他走到近前,说了句什么,昭南正拿小锄认真挖着土,没留意,随后就发觉傅觉止凑近,在他脸侧吻了吻。 “团团在这玩着。” 傅觉止起身,报备得干净利落:“苑外有要员找来,说是阙京生了异动,局势不稳。” 他提及此事时,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一瞬,似是不悦,随即又舒展开,朝昭南笑道:“一刻之后就回来找团团。” 这报备精确到刻,昭南嘿嘿笑出声,挥手看着他走了。 见镇北王离开,一下午毫无用武之地的谭舟便从后面幽幽冒了出来。 他对于侍弄花草也确有兴致,随意拎起一个大陶盆,大手大地要往里填土。 动作虽然粗鲁,步骤却一个没少,颇为悠闲,最后还优哉悠哉地在一旁指导起昭南。 谭舟素来是个话篓子,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话题从小时候在大街上穿开裆裤被长姐一顿胖揍,再到与家中堂兄苦练枪法多年,末了堂兄成为谭家心腹,自己却成了祖父老人家身边的大患。 昭南听得哈哈大笑,手一抖,往盆里浇的水一下没收住,哗啦一声,快将波斯菊的几株花苗给淹成稀粥。 “……” 他恨恨咬牙,决心不再听谭舟聒噪这些无所谓的陈芝麻烂谷子。 谁料此人话题一转,提起了前几日邓世的情况。 那个多领粮的山匪。 昭南还记得他,一听这名字额角隐疼,便呲着牙问:“他怎么了?” 谭舟答得言简意赅是在说一件寻常公事:“死了,扔了。” 昭南蓦地瞪大眼。 “手脚都没了,在牢里被人用药吊着命,昨日是真撑不下去了,活活疼断了气。” 谭舟语气平淡,不过他也没亲眼见着场面,也不好描述,只耸了耸肩,复述补充。 “说是被削成了一根人彘。” 第94章 记不清,便不记了 此事涉及诏狱酷刑,周遭也有官员候命,他声音就压得低。 昭南也不明觉厉,往谭舟的方向凑了凑,正要仔细询问,一双大手倏地从身后探来,稳稳揽住他的腰身,带得起身。 傅觉止背影高大,随后转向谭舟,神色客气,眉目间又成了一副长辈审视小辈的疏离笑意。 “团团不怕。” 他声色低沉醇厚,一手揽着昭南,一手已抽出素白巾帕,细细擦去他指间的泥渍,低声哄道:“邓世恶贯满盈,自有他当受之果。” 谭舟本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上惯了战场,对生死早已麻木,也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见王爷不欲向昭南多说血腥之事,心下了然,便后知后觉地挠挠头,笑着不说话了。 为了掩饰心虚,他从一旁搬下一盆碗口大菊花,朝昭南笑道:“王妃看这墨菊,颜色好看的很,能在初春就开成这般,确实少见难得。”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院落里悬挂的灯光亮起,在青石小径投下一道道修长黑影。 傅觉止的目光随意掠过那盆花,薄唇轻启,温和笑道:“紫龙卧雪,是花房强行催熟的次品。” 他指腹触上花瓣:“真品墨菊瓣如丝绒,触手阴凉,此花温燥,确是赝品无疑。” 谭舟听得一愣。 天色昏沉,他方才也是为了转移话题,随手拿了一株过来。 此时垂眸仔细看着,凭借多年品花的眼力,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劲。 这怕是另一种易催熟的品类,被巧手伪装,摆在此处充作好看的。 谭舟久违地察觉出一些害臊。 昭南浑不在意地上前,一双眼笑成弯月,碰了碰傅觉止的衣袖。 傅觉止眼里掠过纵容的笑意,随后看向谭舟,对待小辈也并未为难,只道:“去库里取几盆上品‘墨玉’,回去带给谭老将军,记本王账上。” 谭舟今日的际遇可谓跌宕起伏,如今被镇北王轻描淡写地恩威并施,只觉得糊涂,抱着墨菊晕头转向地走了。 此间晚风拂过,昭南被牵着在流水边洗干净手,随即走出了花木苑。 身后有许多属官相送,昭南今日在这儿玩得尽兴,便转过身,挥挥手以做告别,最后被傅觉止稳稳牵扶着进了马车。 路边万物回春,好些枝丫上都开出了新绿花苞。 昭南撩起窗帘,借着昏暗天光向外张望。 沿途有几个下学许久,却仍在小巷外嬉闹奔耍的稚童。 街边相识的邻里小贩故作凶恶,催着这群皮猴子赶紧回去。 “牛二还不回家去,当心你爹今日抽的你屁股开花!” 小孩儿玩得疯了,嘴里塞着不知哪家嬷嬷给的麦芽糖,吃得口齿不清:“才不会!” 这是寻常的烟火人间。 若说得自私一点,又何尝不是傅觉止竭力护持的一方净土。 昭南清咳一声,一点点挪去闭目养神的傅觉止身旁。 王爷枕着软靠,呼吸平静沉稳,似乎已然入睡。 昭南心里一动,悄无声息地低头,唇瓣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触碰。 傅觉止并未睁眼,喉结滚动,是笑了笑。 他一手揽住昭南妄图逃跑的腰肢,轻轻一带便将人锁在身边。 随后缓缓抬眼,明知故问,声色慵懒微沉。 “团团方才做什么呢?” 昭南一向敢作敢当,被抓包了更是不怕。 他仰起脸,又凑上前,目标明确似的,在傅觉止唇上重重亲一下,得逞地弯起眉眼,理直气壮。 “亲你。” 车外嬉闹声渐小,傅觉止掀起眼皮,长睫被内里的烛光投下一片阴翳,眸底已经藏了暗色。 他仰起上半身索吻,想吃得更深,昭南却已经撤开,目光望向车窗外天边出现的弯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小时候才见过这么亮的月亮。” 一侧的福海闻言心头一凛,抬眼对上镇北王看过来的视线。 他一个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去车外了。 傅觉止支起身,将人从车窗边沿拉回来,指尖碰了碰昭南的耳垂,连同那枚今早被自己亲手戴上的玉铛,一并拢在手心,直至变得温润。 “小时候?” 他眉梢微动,顺着话问,似是寻常的闲话家常:“在南疆家里的事?” 昭南舒服地眯起眼,在他怀里蹭了蹭,成了只贪欢敞开肚皮的小狗。 他早已被傅觉止纵得无法无天,什么话也无所地往外说。 “算是吧,就是我的家乡。” 昭南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后来月亮就不那么亮了。” 傅觉止不动声色,将他拢在自己的气息范围内,声色平稳,笑着问道:“团团的家乡,月亮很特别?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帘外吹来清风,昭南想了片刻,扬着眉眼分享:“不算特别,也记得不太清了。只是小时候,总是和朋友在夜里疯跑,捉那些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那时候觉得萤火虫好亮啊,可是天上月亮更亮,白堂堂的,比灯还亮。” 傅觉止忽地扯了扯唇角,又问:“这般亲近,可是团团的青梅竹马?” “啊?” 昭南有些茫然地仰起脸,随即连连摇头,笑得一派纯粹:“是发小。” 身下的马车渐停,车轱辘声消失,是已经到了经略府门口。 傅觉止指尖在昭南唇下轻点,似是笑了一声:“发小?” 他不急着下车,只是俯身,含住昭南微张的唇,声色因着情意些许含混:“后来如何了?” 语调平静,没有任何失态,仿佛只是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的结局。 “分开了。” 昭南声音有些轻,笑着如实相告:“再也没见过了。” 傅觉止贴着他的唇,感受着温软交缠的吐息。 他托住昭南的腰臀,利落起身,揽着人踩上备好的踏凳下车,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语气沉稳:“无妨。” 他神色如常,也不着痕迹,笑着:“旧日的月色,团团若记不清,便不记了。” 第95章 团团好像坏了 江东多山,天边浓云积聚得极快,雾蒙蒙一片,将月亮遮得看不见。 应是要下雨了。 昭南方才用过晚膳,沐浴后发尾带上的水汽已经被擦拭干净。 他坐在窗边,一身月白寝衣垂坠,背影纤细,傅觉止站在他身后,将手里擦拭发丝的巾帕随意找了个地方放下。 远处的天边忽地闪过一道紫色光电,亮得刺目,昭南惊得身子一弹,下意识回身抓住傅觉止的衣袖,伸出手指给他看。 “发闪电了。” 他弯月似的眼里噙着笑意,仰着头问道:“猜猜雷声会有多响?” 傅觉止闻言垂眸。 他伸出手,稳稳覆上昭南的耳朵,配合似的点头,煞有介事地莞尔一笑:“嗯,怕是要震天动地。” 这声音低得宛若耳语,昭南被他护住了耳朵,掌心隔绝话音,听不清晰,却有一道闷雷在天边炸开。 轰隆声震耳,好似要将这个天撕开一道口子。 微敞的窗被傅觉止合上了。 随后一个吻落下来,昭南仰着头,齿关被抵开,呼吸被攫取,交融,在雨前湿闷的气息里变得滚烫。 傅觉止含着饱满的唇肉,只稍稍扫过一圈便又撤开。 他亲了亲昭南的耳垂,眉眼含情,指尖掀开他的衣衫,从下探了进去。 笑道:“要下雨了,外边也没月亮。” 傅觉止低笑,气息灼人:“团团,不看了。” 昭南被他捏着腰,带有薄茧的掌心沿着腰侧曲线寸寸游离。 他身子一抖,扭着要躲,眼尾泛了羞赧的红,双手徒劳抵在镇北王的肩头,连名带姓地控诉,尾音发颤。 “傅觉止,我痒!” 耳畔又是一声笑。 唇瓣再次相缠,昭南被他吮得晕乎,抗议也被彻底吞没。 衣衫里的指尖还念着分寸,只在腰间流连,把着一片温软肌肤或轻或重地揉捏。 “团团好软。” 傅觉止低笑,诱着昭南张唇,眉眼懒散地低垂着,似在欣赏他眼尾晕开的情潮与红。 等昭南鼻翼急促翕动,眼睫剧颤,是被吻得喘不上气了,再退出去咬着他的下唇,耐心等人缓过来。 哄着:“乖乖,呼一口气。” 可昭南学不会。 耳畔落下的呼吸低沉,偶尔会有几声傅觉止纵容的笑,喑哑醇厚,都是在等他平复。 随即又吻上来。 濡湿细密的水声回荡,昭南眼尾沁出湿意,喉间溢出细碎难耐的低低呜咽。 身体敏感已经到了受不住的阈值,腰腹禁不住打了许多激灵。 是一碰就发颤。 窗外雷声阵阵,淋漓的春雨终于狂泻而下。 打在木窗上噼里啪啦,声势浩大。 昭南早已坐不住了,被傅觉止提着腰,轻轻抱上了窗下的宽厚木橼。 唇里的热意抵得更深更重。 他悬空的腿夹起,缠上傅觉止的腰侧,可立即又无力放下,大半的身子尽数陷在身前的傅觉止怀里,被钳着腰,被扣着后颈。 哪里都痒,过了限度就变成揪心蚀骨的麻。 昭南眸里水光潋滟,微肿的下唇又被轻轻吮了一口。 傅觉止扶着他因情动而微微弓起的后腰,略一撤身,垂下眸。 距离还是很近,他眼底暗流汹涌,往昭南还未合拢的唇瓣上吹一口气。 “唔……!” 昭南含着水光的眼神迷蒙,指尖瞬间攥紧,闷哼一声,被揽住的腰身竟如濒死的鱼儿一般,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傅觉止眉眼染上一层慵懒的愉悦,含住他脸颊的软肉吮吸,留下暧昧的红痕,笑着喟叹一声。 “团团好像坏了。” 昭南紧抿着唇,急促喘息,脊背后的大手正缓缓轻抚安慰。 他的瞳孔聚起一丝清明,闻言轻轻摇头,红着脸,混沌反驳:“没……我没有坏……” 傅觉止闭了闭眼,又欺身往前,高大身形将人圈禁在怀里,不容逃脱。 他喉结滚动,低低叹息一声。 镇北王年过二六,半生沉浮在官场杀伐,一身衣冠,满腹君子。 遇见昭南却是老房子着火,一时不含着人都忍不了。 更遑论傅觉止的占有与欲念本就深重。 一旦确认了关系,那副示于人前,冷静权臣的皮就崩了个干净,各式各样的口癖也喜欢拿出来逗人。 他在昭南面前做不到端正清雅,此时重重喘一口气,呼吸粗重滚烫,贴在昭南耳边,一字一顿地低笑着,在说荤话。 “是。” 傅觉止难耐阖眼,又垂眸,吻了吻昭南肿胀的下唇:“团团没坏,是夫君坏了。” 昭南被他亲得头脑昏沉,见他承认,也不管他究竟是承认了什么,是何意味,只凭着心意,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大声控诉:“就是你坏!” 他说着说着又敏感的发了个颤,一双浓密长睫委屈垂着,双手虚虚捧住自己的肚子,嗫嚅着为自己正名。 “我肚子痒,才发抖的……我没坏。” 傅觉止托着他的后颈,似是笑了一声。 他眉眼懒散,一手将微湿的墨发捋去脑后,随后手臂收紧,将昭南从窗木上抱下来。 “好了,好了。” 傅觉止应着,抱了人往帘栊里走,大手从昭南的衣衫下抽出来,顺着脊背往下顺着毛,声音嘶哑,低笑着轻哄。 也是在安抚:“我们团团不抖了。” 他大步绕过屏风,撩起床帏,将怀里缩着的人轻轻放上榻。 随后俯身屈膝,蹲在昭南身前,温声道:“团团肚皮痒了,让夫君看看好不好?” 屋外的雨水滂沱,雷声断续沉闷,各处都积起了水,狂风吹落满庭院的新花。 昭南的衣衫被他掀起,雪白单薄的腰腹裸露,在明黄火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泽。 肌肤上一片光洁,没有异物,也不见任何红疹。 傅觉止凑近,吻上昭南平坦温热的肚皮,牙尖叼上一块软肉又嘬又吮,按着他的腰往下压,将人轻轻放倒在榻上。 他脊背线条绷紧,俯下上身,唇瓣紧贴昭南的腰间肌肤,感受着那处不受控制的轻颤。 傅觉止轻轻喘了喘,笑着问:“团团这里痒?” 明明沐浴过,昭南却还是觉得那处肌肤异痒难耐。 他的衣衫被高高掀起,不好意思似的想去遮掩,奈何傅觉止伏在他身上,只能红着耳,轻咬唇瓣,解释道。 “我下午在花木苑玩,沾上了草木的毛气。” 傅觉止颔首,从他的腰腹间起身,眉眼里散着笑意,轻轻吻了吻昭南微启的唇瓣。 “好。” 他应得干脆纵容,说出口的话也温柔疼惜。 窗外暴雨倾盆,昭南的衣衫被傅觉止细细放下,一一整理好,随后听见他起身离开的动静。 温热退来,一句低语落在床帏外。 “团团先睡着,我去唤人找府医,调些止痒的药膏,过会儿回来涂。” 第96章 预兆 雨声哗啦,天好似破了个窟窿,要在这几日将雨都下个干净。 寝房前的大院,树影在狂风下摇晃婆娑,一地的花瓣与新叶被卷起在空中,随即又被大雨冲刷在地,沾满泥水。 近处闪过一道苍白的雷电。 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娄洲出现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静候里间的镇北王。 “吱呀”一声。 他听见响动,再也掩不住内心焦灼,抬手将手中信件奉上,声音压得极低:“王爷,京里刚到的密信,不只是宗室异动。” 雨越下越大,风声掩盖了此间的低语。 “‘清君侧’,‘防藩镇’的流言甚嚣尘上,几分檄文草稿已开始在部分州府私下流传。” “矛头直指王爷您!” 娄洲一刻不停,继续道:“还有消息传来,内阁群臣与阁老,已在秘议如何‘请’王爷回京‘述职’。” 这是要设局,要削权。 他们的请不是请,他们要找的理由,也得让镇北王不得不回这个阙京。 傅觉止敛眉,背对着暖阁里的烛光。 他身形高大,却在昏暗的廊下显得格外冷漠孤峭。 内里传来融融的暖息。 傅觉止沉默听着,惨白的光电划破长空,照亮天地,转眼又消失不见。 他脸上没有表情,眸底的冷寒也只随着电光一闪即逝。 随后略一颔首,目光落在眼前的娄洲身上,示意自己知道了。 近在咫尺的闷雷声砸下。 傅觉止垂眸,道:“王妃今日到了花苑,你亲自去找府医,开些涂身子的止痒药膏来。” …… 榻上的人已经睡了。 昭南雪色寝衣散开,被养得金尊玉贵,睡姿却毫无规矩地四仰八叉。 傅觉止将他轻轻抱来身边,视线落在他额角刺眼的青紫上,俯身怜惜地吻了吻。 薄唇滚热,却温柔描摹着昭南面容的轮廓。 门外暴雨如注,又起了一道响雷。 昭南本在清梦里,似是被这震耳的雷声惊着,指尖无力,下意识地在空中虚虚一抓。 傅觉止垂眸,将手伸过去,让他紧紧握着。 指腹也在昭南的手背轻轻摩挲。 姿态沉稳,动作保护,是无声安抚着人。 他敛着眉眼,望着怀里人的长睫,却静了半晌。 过了良久才好似回过神,将昭南的衣衫缓缓掀开,指腹沾上药膏,往那片莹白的皮肤上抹。 夜里的雷雨都能惊扰昭南,那朝堂的明枪暗箭,翻覆的血雨腥风,便更不能让他沾染。 兔死狗烹是古来常有之事,削藩夺权也是朝中的惯有手段。 傅觉止曾经可以坦然预见自己的结局,事到如今,却怎么也不愿昭南尝到半点委屈,受到半分威胁。 窗外大雨下得肆虐疯狂,心底所谓的忠义名分连同天地,一起被冲刷涤尽。 闪电透过窗棂洒进床帏,将这一方天地映得苍白冰凉。 昭南似被扰了梦,轻蹙着眉往他怀里缩,睡颜干净,毫无防备。 傅觉止似是笑了笑,在他唇间落下一个抚慰的吻。 轻唤一声。 “团团不怕。” …… 今日也是下着大雨。 天色阴沉,从清晨起就未曾停歇。 昭南一早被傅觉止带往江东群臣的谢官宴,一番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等回到经略府后,也已经到了夜晚。 雨声淅沥不绝,府门前高悬着灯火,四处通明。 马车碾过湿滑的石板路,随后驶入府邸,雨滴落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湿冷潮气弥漫,无孔不入,显得憋闷。 府门前侍立着数道人影,甲胄森严,气氛严肃凝重。 陈萍早已候在阶前,一贯端正的面容绷紧。 马车缓缓停下,行车的声音消失。 随后车帘一掀,傅觉止率先踏下,玄色衣衫下摆被飞溅的雨水濡湿,成了一片暗色。 他回身,稳稳牵着探出车的昭南,一并走去干燥廊下。 陈萍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迎上傅觉止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阙京来人,持太后及内阁印信密函,在书房候着。” 傅觉止似是已经知晓,脚步未停,只平静应了一声。 昭南被他牵着往府里走,心头却莫名一跳。 随后想起昨日下午,傅觉止在花木苑外接见了几名京中要员。 他若有所感,指尖缩在傅觉止掌心里,试探性地戳了戳,轻声问道:“府里等着的……和昨天花木苑来的那些人,不是同一批,对吗?” 傅觉止对待他既无隐瞒,也不避讳,迈出的步子也是迁就着昭南的步调。 他略微颔首,笑道:“团团聪明。” “来花木苑的那几位,是京中的党羽,也是耳目。他们得了消息,本应比朝廷的官面文书快上三四日抵达。” 傅觉止似是觉得玩味,垂眼笑了笑,眸底却含着若有似无的淡漠威仪:“看来此事万分火急,着实让有些人慌了手脚,消息竟也送得这么快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官员闻言,脸色愈发灰败凝重。 昭南直觉不妙,也猜到了京中出了大事。 他蹙紧眉:“是何事?” 傅觉止的步伐依旧沉稳,牵着昭南的手并未松开一分,目光望向书房,是要将王妃也一并带进去。 他眼睑稍抬,指腹摩挲着昭南的指尖肌肤,笑着纵容:“团团随我一同去书房听听,便能知道了。” …… 房里的烛火被刻意拨亮,火光跳跃,烛心焰火也随着开关门带起的气流缓慢摇曳。 “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丁振,奉太后懿旨,内阁均命,八百里加急,呈于王爷均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