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飨》 第1章 5月29日 每次换新日记本我都感觉不爽。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又得在第一页写上我响当当的大名:楚苟。 我真讨厌这名字。虽然我之前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我决定每换一个新本子就得重申一遍。这名字据说是我太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不知道他老人家使用了什么奇门八卦秘术法阵算出来,每一辈必得出一个“狗”,以保楚家兴旺。两千年这辈,当狗的殊荣就恰巧落在了我头上,我爷爷还很体贴地为我改了谐音“苟”。 我家那边有个陋俗(反正我觉得是陋俗)。每隔三年的5月份,楚家的直系都得不远万里赶回祖宅上香,清明也有一次祭祖,但唯独这一次要求小辈们也都得到场。这次我原本准备翘掉,毕竟硕士论文马上要开题,学业压力还是很大的。总之我原以为把这正经理由告诉我妈能获得一丝安慰和谅解,却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变得十分抓狂,说无论如何今年一定要来!丝毫听不进我说话,大概反复吼了我十分钟后她又一改常态,好声好气劝我听话,说等过了端午再回学校一样赶得及。 我被吼得挺没劲,也没回她话就先一步挂断了。结果半小时之后我导师给我打来电话。老先生先是嘘寒后是温暖,告诉我做学术要劳逸结合,最后颇强势地给我批了假期,说回家好好过节,论文的事他心里有数。我正在那一头雾水,宿舍门就被推开了。我一抬头发现是楚钦禹,顶着他新烫的卷发,面带喜色拎着大小包蹬蹬就踩上了我床的架子。 “赶紧滚!”我白了他一眼。 楚钦禹是我大伯的儿子,大我三天落地。就是这三天的差别,让他当上了人,而我只能一辈子顶着狗名。 “狗子,赶紧下床收拾东西。我都给你导请好假了,车一早就在东门等着。” “你给我导请的?怎么请?” “就提了一嘴你那个读博的师兄呗。他心惊肉跳地立马批假了。” 他一说这话,我也免不了心惊肉跳起来。我那读博的师兄上星期跳楼死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压根儿没人想到他会跳楼。毕竟他是我导师多年来的心腹,拿了offer眼看着要去欧洲深造,结果人就死了。我导原本是个喜欢跟人喝酒吹逼的大牛,这事出来后,最近好一段时间都安安分分地久驻办公室了。 我心里难受是因为在师兄跳楼的前一天,我刚去找他算了一卦。(我们这专业好像人人都会点冷门绝学)他主业读博,副业算卦。据说算得有模有样,回头客不少。我找他算姻缘。刷微博看到说母胎单身都是因为正缘的气场太强,把烂桃花一并挡了,于是我就想知道我这强势的好桃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他要了我的八字,一边打开手机app,一边在纸上算着、手里掐着,偶尔神色严肃地看看我,老神在在地“嗯嗯”两下。 我被嗯得心里直发毛,直接问他:“师兄,我这正缘到底啥时候能出现啊?” “近在眼前。” 我心里无语,又心疼那一百八十块钱,打起精神继续道:“那你能瞧出她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什么属相、星座、mbti,在哪出现吗?” 他猴一样的瘦脸勾起一个富有深意又略带猥琐的笑容,在纸上刷刷写划着。我很是期待地等,等了半天,看他突然不动了,死盯着纸上空白的一处,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我给整懵了,叫了他两声后他才回过神来,只说是今天费了太多心神,摸了一把额头上虚无的汗水,伸手让我滚了。 “我操?”我站在他宿舍门口小声骂了一句。 没想到这居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愣屁呀?你没行李收拾了?”楚钦禹扯着大嗓门在那叫。 我随手抓了身短袖短裤套上,又翻出我的登山包,塞了个电脑,从衣柜再拿了两身衣服,一双运动鞋,一双拖鞋,两件内裤,一股脑儿拥进去。顺带去了躺厕所,连尿带洗不到六分钟出来了。我把耳机挂脖子上,充电器揣裤兜,钥匙钱包手机拿好,抓了一把还滴水的头发:“走。” 等到了东门,我才意识到楚钦禹这小子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想放什么牛屁。一开车门,司机还是熟悉的张哥,后座却坐着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楚钦禹嘿嘿一笑跟我介绍,你嫂子刘池,他同专业的大四学妹,保了本校的研。刘池抿着嘴冲我点点头。我哦了一声道了句你好,拉过副驾的安全带扣上,随口问她也是社工方向的? “小池准备跟着老刘搞民俗学。我心说这次不赶巧吗,她又能出去一起玩,又能当调研了。”楚钦禹拽得二五八万往那一靠,还从包里掏出个U型枕给刘池套上。 我心里鄙视,心说从这开到老宅撑死也就不到四个小时,演得跟头等舱候机厅似的。我看看正在扫码出校的张哥,又从后视镜看了眼刘池,还是忍不住开口:“张哥那什么,现在外人也能进宅子了?” 还不等我琢磨着怎么高情商地再迂回两句,楚钦禹已经一脚蹬上了我的椅背:“狗东西怎么说话呢?那能一样吗,都什么年代了,我爹都同意了。再说小池不是外人,那是你嫂子。配偶!懂不懂啊。” 我竖了根中指懒得再争,眼睛一阖开始睡觉。 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路也慢慢不再那么宽敞。 “到哪了?”我脖子歪一路不太舒服,嘀咕了一句。 “还有半小时。”张哥答。 我往后看了一眼,刘池和楚钦禹两人头抵着头睡得正香。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和失落一直萦绕着我心口,大概是在车上窝着难受,做了个噩梦,具体梦了什么又完全想不起来。我撑着头看窗外,我们下了高速,现在正穿过棋目镇,路旁没灯光,自建房也都差不多长一个模样,门口有个老人冲我挥手。 “咚!”我猛地靠住椅背,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挥手的老人我分明见过,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动作,就在三分钟刚刚过去的另一家门口! “哥!”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扭头看开车的张哥。 “咋了?”回答我的是擦口水的楚钦禹。 我又去看窗外,发现我们已经穿过了镇子,走上了大路。 “没……我刚睡醒,好像看错了。” “啧,从小就爱一惊一乍……”楚钦禹打了个哈欠,继续闭上了眼。刘池也醒了,按了按肩膀上外衣的角,没再睡,不言不语也看着窗外。 楚钦禹这一点倒是没说错。我打小就比较容易受惊,我爷说这是胎里落了寒气,要多近水,压一压。我对小时候的事没太有印象,就觉着亲戚之间也没多亲热,反倒客气寒暄相互避着嫌似的,除了那几个老爱钻地里跳出来吓我的王八。王八之一此刻坐在我后边呼呼大睡。 张哥跟以前一样,四平八稳地停在村口,拉了手刹。我扭头叫楚钦禹起床,一抬眼却从后视镜看见后面两个人都醒了,一言不发、端端正正坐着盯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我突然就想起来刚才迷迷糊糊看见的恐怖老人,操!发什么神经。我骂了句娘扭头就想抽他一下。车门就在这时候被拉开了,我妈和我三姑打着手电,手电光直直刺进我眼睛。 “啊!妈,我眼睛!”我大叫。 “喊什么喊,全家就等你了。”她把手电光移开了,楚钦禹很有眼色地正在从车里搬出行李,连刘池也乖巧地帮忙,显得我还大爷似的坐在副驾倒十分不是人了。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我甩上车门从后备箱提了包就先一步往前走着。张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吓得我险些叫出来。 “前面黑,等等你妈他们。”张哥那张原本就不白净的脸更是难看清表情了。我心里烦,嘴上说了句知道,暗中使劲想挣脱开,却发现这司机长得瘦小,手劲大得可怕,我觉得再让他捏下去我皮肉就得先一步爆开。 “干啥呢,走哇。”楚钦禹一脸蠢样走过来,顺手把一个浅紫色的小行李箱塞进我手里。我妈也过来,笑眯眯跟我说吓坏了吧,走,回家吃点东西早些休息。然后她很是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我原地打了个寒颤,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张哥也不需要安排,寒暄了两句,钻进车里掉头就走了。 跟避灾似的。我停住,摸了一下刚才被他抓住的胳膊,刺疼。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点,村里的老人习惯各自搬个马扎坐在家门外边乘凉,人手一个蒲扇摇着。我记得村里人跟我家关系不算好,今天就像是磕错药了一样,见到我都乐呵呵问候着,说“狗儿回来了啊”。我觉得这份亲切里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也没多吱声,有我妈和我姑在那应付自如。 我妈还牵着我的手,我几次想抽出来都被制止了,还有楚钦禹女朋友在后边看着。别扭得要命。已经入了夏,我俩手心里却没出一点汗,我差点以为自己牵着的是块石头。 “妈?” “嗯?” “没事。” 夏夜里浮动着燥热空气,偶尔有细风吹散,热度又很快聚起来。一直在嚷嚷的楚钦禹早已经不说话了,我们四个人安静地走在乡间的窄路上。 咦,我三姑呢? 我停了一下,刚想开口询问三姑去哪了,突然感受到极强的拉扯感,我妈五根指头几乎要抠进我手背里,扯着我突然向前跑。突如其来大家开始默契地疯跑,只有我一个不够冷静地喊叫,为什么突然跑?连第一次见面的刘池都自觉地融入其中。 我三姑为什么不见了! 快跑!快跑! 不要看。 快跑,不要再看了。 ……看见你了。 “妈!你别跑了妈,你听见什么声了没!”我心脏疯狂跳动,像有把重锤在砸肋骨。我怀疑左手已经被我妈抠烂了,她使劲地扯着我向前,后面偏偏重得要命,拽得我几乎要挪不动步子。 “是不是有病!扯着我干嘛啊楚钦禹。”我真想回身给那对情侣一人一脚。 “你在说什么?”楚钦禹的声音在我右侧响起,我借着不断摇晃的手电光向右看,楚钦禹正牵着刘池的手跑在我前面。 “别回头!” 迟了。在我看见楚钦禹的瞬间就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身后。 我后面是黑的,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三个人同时开口发问。我终于受不了吼了一嗓子,问他们是不是有病,在发生什么神经,为什么跑! 我身后好重。 对了,我三姑呢? “到了。”两手空空的刘池最先走到红铁门前,手刚搭上,门就从里边被打开了。我二爷开的门,这个小老汉面无表情地挨个瞅着我们,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接走了我手里的行李,将我拉进去,枯木一样的手在我身上重重地拍打着。 “嘶!二爷,二爷你干嘛打我?”我今天真跟撞了邪似的,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发疯! “长得不错,挺结实的。”二爷这才咧着嘴笑了,“都累了吧,把东西放着就去祖宅。他们都在那等着了,不急,赶得上。” 赶得上什么?扫墓祭拜也得要明早起来再去吧,谁家大晚上叫人去赶,去祖宅赶什么? “哎,妈,我都问你一路了!跑什么啊?我三姑呢?”我把包扔在床上,从里面翻出件干净t恤准备换,刚才莫名其妙一系列事情弄得我冷汗一身接一身。 “臭小子,不问你爸先问别人。怎么之前不见你跟你三姑这么亲?”她把我的包丢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帮我铺床单,“都在祖宅那边呢啊,大晚上这么黑还不得走快点啊。” “不是,你不跟我三姑一起来接我们的吗?”我一头雾水。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把床单角掖在垫子底下:“哦,她先回来了。” 什么时候?我为什么没印象? 我还想要再问两句,我妈却自顾自转身走了,说还要去隔壁帮楚钦禹他们整理整理,让我别多想杂七杂八的,在房里休息一下,等二爷叫我们过去。 我心里知道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又没办法细想,就好像不知怎的已经全盘接受了一样。经不住疲惫,最终还是趴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第2章 5月31日 我本来应该接着写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奇怪,我不敢回忆。 我害怕。 这恐怕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了。 如果你看到了它,记得来找我。 那天我睡着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叫醒了。醒来后有点低血糖,我才想起来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饭,饿得心慌。我妈带着我们仨跟在我二爷后头,二爷手里提着那种老式的大手电,笨重得像个工具箱,好在亮得出奇,就跟灯塔里射出来的光那样有穿透力。祖宅离家里住的这边不远,出了大街往东上坡,再拐两个小巷,路过一家超商再走到尽头右转,最壮观的一个漆红的老式木门,那就是楚家的祖宅。我摸了把裤兜才发现把手机落在了床上,往后想问楚钦禹几点了,一眼瞟过去发现小两口正在偷吃东西! “操!给我一口。”我压低声音凑过去,“我一整天就吃了一顿,饿死了。” 楚钦禹很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客气地把最后一口士力架塞进了嘴里,嘿嘿一笑:“没咯。” 贱死了。我冲上去锁他脖子,他被锁了个措手不及开始原地跟我玩摔跤。刘池在一边站着有些窘迫,细声叫着“学长,你们别打了”。我的不安像是终于有了个出口,死勒着楚钦禹不放,扭打到地上,争得面红耳赤。 “干什么呢!”二爷怒斥一声,手电的巨光射在我俩脑袋上,我和楚钦禹不约而同地骂出声。然后我二爷跟上来对着我俩的屁股一人一脚。 “闹什么呢这是!”我妈压低声音瞪我,视线又向四周飘了飘。 “婶,他饿了非要抢我对象的吃的!”这王八蛋恶人先告状还添油加醋搬弄是非!我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刘池被点到名登时红透了脸,乱七八糟摆着手说没有,不是。 我二爷很是冷酷地哼笑了一声,浑浊的老眼盯住我:“饿了没事,你等会就能吃饱。都给你留着呢。” 我不想讲话,二爷也正好不需要我回话,他只是知会我一声。接着他严厉地看向楚钦禹,突然说他不争气,最后提了一嘴:“你不是狗儿。当哥的,总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楚钦禹一开始还佯装不屑,听到这里突然白了脸,不着痕迹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蔫着跟上去。刘池悄悄走到我身边,打开斜挎包,往我手里塞了一小袋饼干:“学长,你别生气。刚才……他就是故意闹你的,其实我们带了挺多零食,你先吃这个垫一垫肚子。” 我道了声谢,在后头嚼着饼干,心想妈的楚钦禹这王八蛋怎么找着这么好的女孩。 到跟前是三姑给开的门,一看到我就笑着到跟前对着我一顿捏打,说小狗越长大越结实了,真好。我被打得莫名,心说这些人怎么都在说结实,没一个夸俊的,搞得我有多壮硕似的。二爷在后院洗了手过来,对三姑说:“秀莲,小狗饿了,先去祠堂。” 三姑应了一声牵着我往祠堂走,我这才发现她走起来右脚是跛的。我怪叫了声,问她:“三姑,你腿是怎么了?” “这都一年多了,不要紧。” “刚才村口你接我们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我急了。 楚钦禹过来拉住我另一只手臂,对三姑说:“姑你别听他瞎扯,又说梦话呢。” “楚钦禹你今天是犯什么病……” “都别吵!”二爷立在祠堂门前,背对着我们吼。在开门之前,一路上好声好气的三姑突然猛地看向刘池,一把抓住她:“你睡过没有?” 刘池被拉得一个趔趄,茫然地问了声什么。 “你跟他们睡过没有?你是谁的对象?你有没有性生活?”三姑厉声道,嘴脸显得十分扭曲。 这番逼问简直不堪入耳,我这么厚的脸皮也觉得烧热,更不用说当事人。刘池的脸白了又红,最后定格在惨白上,呼吸急促地瞪视着三姑。楚钦禹皱着眉答:“姑,这是我对象。我跟我爸说了的。” 三姑这才放了手,讷讷道:“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妈刚才去换了件白色的衣服,这才跟过来。我注意到她们三个女人居然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色,而二爷和楚钦禹都穿黑色,就我一个花里胡哨穿着扎染衬衫,格格不入。我妈过来问了声怎么不进去,然后看了眼正在流眼泪的刘池和站在那漠然的三姑,叹了口气:“小刘啊,阿姨替你赔个不是。钦禹的姑姑平时跟外面不多接触,说话你们年轻人不乐意听,她都是无心的,你多谅解谅解吧。” 我愿以为楚钦禹应该要咋呼着让三姑给道歉,但是他只是闭着嘴,良久:“小池,你受委屈了。我们家,其实我们家的传统就是这样……我把你带来,我对你是认真的。” 二爷已经彻底耗尽了耐心,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不算太大,里面居然是灯火通明的样子,人挤人站着,却没有一个人在讲话。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 牌位还是跟原来一样翻过去摆着,族谱高挂在墙上,桌上是一圈蜡烛,顶上和四壁是灯,许多灯,照得整个空间都是白的,几乎没有一丝阴影。刘池看起来也像是被吓住了,注意到反摆着的牌位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楚苟来啦。”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人声,都在叫我的名字,都凑到我跟前亲热着,捏我的肉,拍打我的骨,笑着。 “小伙子身板不错,挺结实的。” 恍惚中我看到我的父母微笑着看向我,依偎在一起。 “还是男孩好啊,男孩结实。” 楚钦禹和刘池也牵着手靠在一起,慈善地笑着,我看见刘池的肚子越变越大,然后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她了。再眨眨眼发现一切如常。 “好了,”发话的是我爷爷,楚家老大,“刚才听老二说他们过来都饿了,先吃点吧。” “啊?就在这吃啊,大半夜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爷撩眼皮看我,然后笑着:“楚苟啊,乖孙,过来让爷爷看看。” 我走到老人跟前,他和其他人一样,四处将我摆弄一番,说了几声好。他们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过分热情地触碰我,就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个什么稀罕的物件一样。 端上来的饭看起来很恶心。 说实话,我完全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黏黏糊糊一大碗,红棕色的,可能是某种面食里搅了点鲜肉?西红柿和辣椒泼了热油浇汁,闻着倒是香。我早饿得不知南北了,闻到味儿就拿勺子剜了一口,吃进去和看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奇异又好吃的东西!我爸在旁边看着,跟我说这东西叫“染”。大概是这个发音,怎么写我不知道,八成是我们那儿的乡话。 我在这儿埋头苦吃,其他人安静又克制,直到我吃完了一碗想要第二碗,才听见从我左手边传来一声干呕。我抬头,刘池捂着嘴一脸骇然地死瞪着我,我有些莫名,摸了把嘴,看见一手背的猩红。 “来,男孩就要多吃点。”还没等我想明白,我爸摸着我的后脑勺又递过来一碗。 好像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气氛有些古怪。 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 最后我大概是吃了十多碗,可丝毫不觉得撑。最后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只有我发出野猪一样的呼噜声实在挂不住脸,这才讪讪地停了。 祠堂里突然爆出一声“好!”,吓得我差点原地蹦起来。我妈怜爱地凑过来帮我擦嘴,我亲眼看见她手里那片白布变得污秽不堪,甚至散发着恶臭。 我想,我是太饿了。 我下意识地想去找刘池,想问她怎么不吃,大概是她给了我一袋饼干,可我却没东西赠还。但我好像不能开口,一旦张嘴就有东西要喷出来了。我妈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亲我。祠堂里的人在慢慢离开。楚钦禹拽着刘池,刘池还死死捂着嘴巴,流着泪瞪凸了一双眼。 我想问我妈饿不饿,她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慈爱地看着我,告诉我:“你今晚就睡在这里。” 这里?这里连床都没有,我怎么睡? 我爷爷出门的时候拉了电闸。 瞬间就从白昼跌进了深渊,祠堂大得空旷,只留供桌上燃了一半的烛火闪烁。我拉紧了我妈的手,看不清她。她使劲挣脱开我,语速很急切:“你睡在这里,如果饿了就去吃。记得,一定要多吃!” “妈!”我大叫了一声。下一秒就震惊地发现自己差点儿吐出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舒服,很黑,我很怕。四周寂静无声,他们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我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我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真的是圆得像塞了个足球,摸上去诡异又恶心,像孕妇或者是胀气的尸体。我又想吐了。 我跪在那呕了半天酸水,吐完又觉得饿得发昏,角落里还放着刚才他们给我吃的东西,持续散发着某种诱人的香味。我扶着肚子告诫自己不能再吃了,咽着口水蜷缩在供桌正下方。我没有睡意,但也不想去吼叫着拍门让人放我出去。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了莫名的熟悉,恐惧和安心交织在一起,反而让我丧失了所有行动的想法。 即视感。我默默对自己说,我的大脑自动合理化了很多事情,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发生过一样。 我没能成功入睡。 我一动不动盯着某个地方。 有什么在我身边,它也看着我。只是它暂时还不能接近。 我不清楚自己撑到几点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是我妈叫醒了我,非常温柔地叫我。门外的阳光很刺眼,我没数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们逆着阳光拍手: “成功了!成功了!” 于是我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3章 6月2日 我是刘池。 他们现在正在焚烧楚苟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我拿走了楚苟的日记。当时翻东西的过程中这个本子掉了下来,没人注意到。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尤其是看完了楚苟写的东西之后。我只能重新梳理我的记忆。 我们是在5月29号见面的,坐车来楚村。楚钦禹说他们家族有十分特殊的祭拜传统,这一点有些吸引我。楚苟和我们不是一个学院,他有那股文院男生特有的气质,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楚苟和楚钦禹长得很不像,他长得清秀甚至有些甜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甜蜜来形容一个初见的异性,但他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们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我比楚钦禹早醒来一些,没注意到任何异常。 楚苟的确是在车上突然被吓了一跳,楚钦禹告诉我他这位堂弟比较胆小,阳气不足。我没法相信他写到的微笑老人,毕竟当时来接我们进村的只有一位女性,楚钦禹说那是楚苟的妈妈。 我们很普通地来到他们家门前。没有发生追赶和逃亡。 楚钦禹帮我整理行李和衣物,期间楚苟的妈妈——王女士过来了一次,楚钦禹跟着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挑出了我那件白色的短袖让我穿上。我询问他理由,他告诉我这是习俗。我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照做了。 他们烧完了。我对楚钦禹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先回房间躺下。 我得继续写,并且要尽快。 我记得我给了楚苟一袋饼干,那时他们兄弟俩非常幼稚地抢夺着零食。楚钦禹的三姑我见过了,但我丝毫不记得我们发生了那样一场对话,如果楚钦禹的家人真的那样不尊重别人,我应该会当场离开。 我记得楚家宗祠,他们在半夜叫我们过去,祠堂里面灯光非常强烈,楚家人对楚苟非常热情,没人来关心站在角落的楚钦禹。我跟着楚钦禹叫了几位伯伯婶婶,灯光太强烈,照得出他们的皮肤状态非常糟糕,我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同样。 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我能保证。 楚苟写下来的那种食物……我闻所未闻。我根本没有目睹他进食的记忆!更不必说我瞪着他几欲呕吐。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我猜我会吐出来的。我不得不猜测那个食物的原料是否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极限。我感到恐慌,刚才我盯着楚钦禹,觉得他的面容也带着一丝恐怖。 我们从祖宅回来时已经是5月30号的凌晨1点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楚钦禹、王阿姨(楚苟的妈妈)、楚苟,我们四个人回到了楚苟的家里!只是一路上楚苟并不说话,我以为他是饿过头了或者太困了。我记得楚苟跟我们一同回来了,因为他身上那种诡异的甜蜜的味道一直存在着,从他们祠堂回来后愈发明显。 我醒的时候楚钦禹已经不在了,往常基本上都是我比他更早起床。我洗漱整理完后他非常亢奋地推开门,眼圈都有些发红,张了张口又一把抱住我,说马上就能结束了。我没明白是什么结束了。来这里后我的精神总是不太好,非常疲惫,我想可能是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有些奇怪的村子了。 5月30号一整天,我都没有再见到楚苟。 可是我不敢确信了。 我问楚钦禹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说我家里人也希望我尽快回去。楚钦禹只是笑着看我。我越来越不舒服了。今天我没做什么事情,上午看他们烧了楚苟的东西后我就回房一直躺着,刚才和他还有几位长辈、他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吃了饭。他们从那天之后就一直在办酒席。 对了,还有楚苟。 我差点要忘记了。 5月31号,楚苟出现了。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述,太过耸人听闻,没人会相信。而且我脑子里很乱,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混淆了梦和现实。 那天,楚钦禹戴着一只纯黑的面具,牵着我的手。我也戴上了那个面具,他说,这能保护我的生魂不被发现。我们顺着人流一路北上,抬着一只断头的羊进山。 我们口中念唱着一首歌谣,我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方言唱着。我们看起来几乎出自一个模版,黑色的面具,白袍拖拽在地上沾了污脏。没有任何的祭祀是这样的形式,包括各地方的淫祀。这样毫无分别的纯黑色面具意义不明,非常沉重,勒得人耳骨发痛;眼孔极小,视野十分受阻,在唇部细看能看到类似缝合的细线。 人越来越多了。看来这种仪式不光是楚家人这一户的,整个村子应该都参与其中。我和楚钦禹被迫挤散,跟在最后面。我想呼唤一声,却猛地想起出门前那几位老人煞有介事的“禁语”的警告。 等听到上面有人嚎叫了一声救命时,我记得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时间仿佛停滞了,连带着空气也消散了,我一时间无法呼吸,只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拉住了身旁人的袖口,应该是楚钦禹,我已经无法分辨了。 接着众人开始更加大声地唱歌,越唱越急迫,鼓声愈发沉重,人潮不断地向上涌,饱含着狂热和愤怒。我的长袍被踏进了血泥里,感觉浑身已经沾上了羊的腥气。明明是初夏,我却冷得牙齿发抖。我开始后悔自己听信了楚钦禹的话,我不该来这里。 我跟随者人群不断向山上挤过去,越向上越感到窒息。然后我看到了……它,或者他。再回想起时那是楚苟,可我当时不敢认。 那个人被绑在一个巨大的十字的木桩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散发着奇异的甜蜜香气,夹杂着某种腐烂的汁液味道。我看到很多双手攀扶着他被钉死的双脚,我听到歌声越发刺耳,干脆不再吟唱,只是不断念诵着那几句话: Phah l?i, chhit l?, kám bē sioh 打开,切下,别让香气泄露 Nng-á kuann phêng, thi?-á hia hó 两个面具人,天神最爱 Kū-khì b?n-hún, lí? ē l?i góa 老灵还魂,你要来找我 Chhō?-l?m mih-á, tsho?k-á m? hó 楚林之子,偷逃者不好 木桩上的男人脚下摆放着那只断了头的山羊,黑血浸染了它的皮毛,我发现每个人的白袍上都沾上了山羊的血,这让我有些恶心。男人的双手被钉入木头,小臂和大腿被紧紧地绑缚,不着寸缕,浑身上下都涂满了油脂,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肤色。他的肚皮像极了怀胎的妇人,那一块皮肤上涂画的某种图腾(我猜测是一种无脊椎动物,或者是水波之类的意象),在远处看像是一只鼓胀着的、疯狂的眼睛。他的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 我被一双手按着后颈跪下,和众人一起跪在土壤里,朝着那个诡异的男人磕头,不停磕。这座山寂静得吓人,听不见一丝鸟叫虫鸣,连风的痕迹也无法捕捉。不像是现实。 我偷偷从小孔中看被钉在木头上的人。我原以为那个男人死了,但是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望住我。接着,从他的嘴里溢出黑色的粘稠液体,他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我身边的黑色面具们尖叫起来,痛苦地捶打着自己和他人,我勉强躲开了几个拳头,提着长袍想逃。人群乱作一团,十字木桩上的男人不断“分泌”着黑色粘液,口、鼻、眼、耳、□□……从身体的每一个孔洞之中。我躲在一棵树下干呕,想掀起面具却被一双手死死按住了,手腕上戴着跟我同款的红绳,是楚钦禹! 我几乎是涕泗横流地扯住他,他却捏住我的脖子不让我发出一句声音。 狂暴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被钉住的男人终于停止了一切活动,肚皮空瘪了,像是从石油里打捞出来的某种固体……燃料? “失败了。”我身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还不等我看过去,这个老人突然自发地拧成了一个巨大的麻花,黑色的面具掉落,是楚家的二爷爷。我感受到拉着我的手腕剧烈一抖,我的喉间也忍不住发出两声啜泣。老人还在努力地扭动着自己,骨头“嘎嘎”作响,碎了、裂了,断成了两截,就在我面前。 一滴雨落下。 打在我的面具上发出了类似冰雹敲击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滴。 没有人动,众人维持着同一个频率在悄悄呼吸。我的白袍在“雨”中彻底变成了黑色。 像是有人在世界倾倒了一桶墨汁。黑色的雨水裹住每一个人,淹没了一整个天空、大地,所见之处全是漆黑,除了那个散发着异香的不知死活的男人。黑色的水不知倾泻了多久,被冲刷的男人居然变得越来越白净、越来越清晰,然后一种粘稠的黑色从他的脚掌开始吞噬着他,缓慢地在他的身体上爬行,一路上升,直到彻底吞了他的头发丝。 那个十字的桩突然开始燃烧,在黑暗中烧得格外耀眼,令人落泪。 我内心震颤,不知不觉中已经跪伏在地上,口中念着神明。 我想起来他睁眼后对我说的是什么了。 他说:“饼干。” 6月1日,楚钦禹过生日。他流着眼泪告诉我,他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日了。 刚才我去过“神房”了,楚钦禹告诉我这是他们这里的小特色。一个无门窗的密封小屋,仅在屋顶开缝,据说神会闻香进入其中享用奉献。我问他这里祭拜的是什么神,他没有回答我。我真是傻了,我知道是那位。 我看了之前写过的所有东西。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跟着楚钦禹回到他的家乡游玩,随身带着我的日记本。楚钦禹根本没有一个叫做楚苟的弟弟,这名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小孩取名叫“刍狗”,感觉这是我编纂出的什么故事。我仔细对比了之前的两篇日记,发现字迹确实不一致。更不必说这些夸张的记录,虽然我的确痴迷一些志怪小说。 我开始思考人格分裂的可能性。但我不能告诉我的男朋友。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刚才用过了晚饭。楚钦禹问我是否还着急着回家,我有点不开心他这样,好像不想我多待似的。但他很快向我道歉了,说是怕我在乡下住不习惯,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很喜欢,而且还有很多我想要去了解的民俗情况,我和村民们相处得很好。 对了,这里有一种食物很特别,感觉像是某种面食混了肉类,卖相可能不算好,但吃起来非常不错。 我记得他们叫它“染”,不懂这具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这里的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