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仙门首席强取豪夺了》 第1章 良家少男入魔窟 上元佳节,太平城主下令广开城门,夜不闭市。 此次下山除魔行动顺利,离回山云舟启程的期限还有几日。 亓官澍带队素来宽厚,知道这一批师弟师妹们都是第一次下山,无意拘着他们,一群仙门子弟扮作寻常人家哥儿姐儿混入人群中观灯游乐。 灯市人多,两边自有面人糖画和钻火圈猜灯谜的小摊堵得水泄不通,中间吹拉弹唱簇拥着坐轿游行的神仙老爷神仙娘娘,还有游龙一样会吐火会咆哮的长灯在人群中穿来梭去。 亓官澍含笑谢绝了几个师弟师妹的邀约,独自走在队伍最后,手扣在腰间佩剑上。 灯市最怕走水,不知道今天城门大开放进来多少贼人浑水摸鱼,要是有火星子溅到那些纸扎的老爷娘娘身上势必会引起骚乱。 远处城门楼上三声钟响,人群爆发出欢呼,要放烟花了。 亓官澍仰头去看,忽闻身边一阵风过,什么人跑过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有脂粉香气和着佩环叮当的声音擦过他耳边。 待他转过身去,却见地上躺着一方罗帕。 身后的人群被撞出一条路尚未合拢,有一绫罗衣裳的小姐旋风一样跑开,发髻上系着的长长红绸发带还在风中飘。 亓官澍正要捡了帕子去追,但看烟花的人群忽然往前涌上来把他层层围住水泄不通。 不等他拨开人群,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公子为何拿着我的帕子?” 那小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背后,亓官澍这才看清她的脸。 少女挑着一边眉毛看他,大而极浅的瞳仁隔着一层似泣似笑的水光,被倏尔窜上夜幕的烟花照亮,好像一汪泉眼。 亓官澍发觉自己离人太近了。 他收敛心神,瞥了一眼帕角的“明”字,捏着帕子好像判路过拾遗归谁的青天大老爷一样问她:“不知姑娘芳名?” “你好没礼貌,不先问问我多大了吗?”少女慢悠悠地说。 问女子年龄不是更没礼貌吗,亓官澍摸摸鼻子,还是退开一步行礼道:“在下姑射山大弟子亓官澍,年十八,敢问姑娘芳龄?” 少女好像笑了,又似乎无甚笑意,“我呀,今年八十八了。” 亓官澍惊愕,抬头去看。 与此同时,数朵烟花在空中爆开,流动的光影映照下,面前女子的脸从花季少女迅速衰老,皮肤紧扒在骨骼和干瘪的肌肉上,满脸沟壑深浅,好似骷髅上蒙了层羊皮。 亓官澍下意识去摸佩剑,而腰间空空,手脚动弹不得;他要念诀,张口却哑然无声。 面前女子那皮仍在紧缩,直至骨骼冲破面皮,人皮爆开,剩下一把骨头架猛然扑至他面前,方才如画的眉眼只剩两个空空的眼窝,半片连着嘴唇的皮肤却还挂在下颚,张开残缺的牙齿,颌骨咔咔作响,一张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亓官澍猛然惊醒,后脑狠狠撞上了坚硬的岩壁。 他双耳嗡嗡作响,眼前看不见东西,只觉像被烟花点了一样噼里啪啦直冒金星。 面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脑袋,有一个人凑到了他的面前,有一阵清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姑射山弟子亓官澍,你好呀。” 亓官澍并不躲避,而是睁大双眼,从眼前数个重重人影中看见了一双极黑而有筋骨的眉毛和两只柔软空洞的灰色眼睛。 这张脸的重影摇摇晃晃,终于和刚刚那八十八岁的少女重叠起来。 她见亓官澍怔怔,笑容更大,昏暗光线下一张嘴仿佛要咧到耳后。 亓官澍眯起眼睛,哦,这下看清了,那不是她嘴角的裂口,是颊边的两个酒窝。 这是个美人,但不会让人心生欢喜。 他头痛欲裂,勉力稳下心神辨别身处何地。 这里应该是个洞穴改的水牢,背后的石壁一直矮矮地往前延伸压弯他的脊梁,压在他的头上;身子泡在水里,水面离他口鼻不过一拳距离,发出酸臭难闻的气味。 他站不得,坐不得,跪不得,直不起腰,伸不直腿,不知道从进来保持着这样卑躬屈膝的姿势过了多久。 面前的女子蹲在洞穴中央地势较高的路上,她一站起来,亓官澍再努力往上看也最多只能看到她的裙子了。 昏暗的光线下少女身上什么东西反射出几道一闪而过的冷光,亓官澍皱眉细细看去。 那是缠在她腰上的一根鞭子,闪光的是鞭身表面的精钢倒刺。少女把它拿在手里把玩,鞭梢滑在地上,所到之处拖出一地火星。 亓官澍瞳孔骤缩,他想起来了。 没有上元佳节,没有烟花灯火,没有锦绣小姐,也没有师弟师妹们——他的此行同门全死了。 被眼前的妖女所杀,一个不留。 这鞭子是“乌梢刺”,它的主人便是魔教无间洞天的小妖女——廖昶明。 七日前,他们在太平城围剿魔教余孽,中了无间洞天的埋伏,八名同门尽数身亡,他也中了毒,被妖女掳走。 “想起来了?”廖昶明笑嘻嘻地蹲下来看他,“想起来老娘芳名了?” 面前狼狈的少年低着头,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为祸人间的妖女也配叫昶明吗,实在讽刺。” 廖昶明伸手抓住他的头发,猛然发力把他的头按进水中,腥臭的液体涌进鼻腔,他的手被吊在石壁上即使奋力挣扎仍动弹不得。 有声音从水面上传进他耳朵:“澍的意思是及时雨吗,可是我一个个杀了你屁股后面那群小老鼠的时候,你还是来迟了。” 廖昶明松了手,饶有兴致地看亓官澍抬起头剧烈咳嗽着,水珠顺着头发从他鬓边滴下,滑进衣领。 亓官澍咬牙道:“若非你以城中百姓性命相挟,我派弟子必不会败于你手。” 廖昶明没搭理他,只是伸手把他的几缕头发捋到耳后:“听闻姑射山首席大弟子亓官澍容貌无双,太平城一见果然不虚,即使在我这水牢里也别有一番风情呢。” 短暂错愕后,亓官澍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名门正派见到走兽精怪时都爱端出的那副嫉恶如仇、讥诮不屑的表情。 廖昶明很满意他的反应,站起来拍拍手道:“姐姐要审他,我把他押过去。” 有两个胖头鱼一样的低级魔族上来解开了他的镣铐,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扔到地上。 在脏水里泡了七天,连他身上的姑射山服饰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亓官澍脱掉了黏在身上的外袍,只留穿在里面的劲装,他束发的发带散了,头发湿哒哒的披着,显得脖颈如玉瓶般阴冷。 廖昶明有点讶异,看看他又看看他脚边的衣服:“我没有这种癖好,而且你现在太脏了。”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看亓官澍黑脸,大笑着往水牢外走去。 水牢只是这地下洞穴的其中之一,越往外走,道路越狭窄难行,廖昶明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也不在意他。 经过又一个岔道的时候,亓官澍停下了脚步,前面廖昶明已经背着手越走越远,他一闪身,进了另一条甬道。 亓官澍侧身躲在石洞后,确定廖昶明没有追回来也没有人跟上来,终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他一刻不敢停,他知道廖昶明不会如此粗心大意,但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前面的岔路更多,他的灵力在这运转不了,无法感知周围环境,但从在石壁上做的标记来看,他还没迷路回原处。 洞穴石壁上一层阴冷的水珠,亓官澍感觉这条路似乎越来越向地下。可每当他想回头的时候,前面总有微风吹来。 又进入一个岔道,没走两步,亓官澍便发觉出不对劲。 从壁上垂下丝丝缕缕的蛛网,在微风中飘摇如烟雾,误入这里的蛇虫尸体变多了,时不时被蛛丝坠着吊挂下来扑人脸上。 越往里走,蛛网越来越多,如帐幔般层层叠叠。 亓官澍心里一咯噔,走错路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前面目力所及不足三丈的地方忽然闪过一道身影,又是一闪,身影已来到他面前。 是个女人。 紫色织金长裙,裙摆曳地,裙上的各色花鸟纹样仿若活物,是人间那些富贵夫人爱穿的式样。 然而这女人身高足有八尺,极其高大,顶天立地。 “姑射山来的小客人?让兰花娘娘看看。” 亓官澍低头,却见那层层铺展的绡纱下,竟伸出一条漆黑油亮的蜘蛛腿,粗壮如男子大腿,多节,密布着黑色的刚毛,末端长着弯曲的爪钩,在地上留下细小的刮痕。 亓官澍转头就跑,然而没跑两步,那女人已鬼魅一般倒挂在亓官澍面前,阻断了他的去路:“来找兰花娘娘做客,跑什么呀?” 亓官澍毫不犹豫转头再跑,破开壁上蛛网,专找狭窄矮小的洞口钻。 再一回头,他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那兰花娘娘追来若戏怜鬼步,八条蛛腿爬檐走壁如在平地。洞口不过半人高,她速度不减,只是后仰将身体脊柱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后背几乎要碰到地面,完全是蛛腿在拽着人身跑。 她避过顶上的钟乳石,咔咔几声又重新把上半身弹回原样,狞笑着追来。 避无可避,逃无处逃,亓官澍索性转身直面这蜘蛛精。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发现体内的灵力在这里好像已经能稍稍运转些许,虽然艰涩,但也够了。 亓官澍将灵力聚于双手,一拳击断旁边的石笋,折下嶙峋的尖端狠狠刺向兰花娘娘。 通道窄小,她也无法避让,这一击她要么生挨要么停步挡下。 亓官澍掷出石笋,转身向外跑。 忽见前面尽头隐有白光,身后的兰花娘娘似有顾忌,不再往前。 他拼命向洞口跑去,双手刚刚已被石笋划得鲜血淋漓,他紧紧攥拳,指甲嵌进伤口也浑然不觉。 他要逃出去,他要回姑射山,他要活下去,他要替师弟师妹们报仇!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亓官澍站在刺眼的日光下,一时怔愣。 面前是一潭潋滟湖水,脚下是一片如茵碧草,天光大亮,不远处还有一条水榭长廊和湖心一座雕梁画栋四面围帘的亭子,如果不是背后还有他刚刚死里逃生的山洞,他简直要以为是误入了谁家府上的园子。 他转过头去,站在这里看,连这口深不见底的魔窟都像人家后花园里的假山了。 湖心亭中似有人影,他警觉起来,但那身影看起来是个人,且不是女人。 他今天遇见太多可怕的女人了。 亓官澍从长廊一路走进亭子,撩开纱帘行礼道:“打扰阁下,在下姑射山大弟子亓官澍,不慎入内,敢问此处是?”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只是冷眼瞥了瞥他脚下,道:“你踩着我的皮了。” 第2章 第 2 章 亓官澍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他靴子踩住了一只手,那手枯黄发黑,无骨无肉,仿佛只有一张皮,踩上去都没注意到。 他抬起腿,后退一步,看清了这张皮的全貌。 面容枯槁,并不平滑,像是从人身上扒下来一样。在颌角肩头等处几近透明,布满了蛇皮样的纹路,人皮**,被面前男人随手一团衣物扔上去遮住了。 然而顺着那皮往下看,隐约可见表面覆盖的青色蛇鳞,再往下—— 亓官澍惊愕抬头,面前的男人貌若好女,却面色青白,冰冷阴翳。黑发松松束着披在身前,衣服像是才穿好,坐的原是把轮椅,而轮椅之下,竟是蟒尾! 地上那人皮,应该说是蛇皮了,并未完全蜕掉,还有一半连在蛇尾上,随着男人的动作,在地上拖来拖去。 亓官澍遍体生寒,刚走了个蜘蛛精又来蛇妖,这魔窟有正经魔族吗怎么全是半人半兽的妖怪! 男人冷笑:“看清楚了?” 亓官澍并不作声,抬头直视男人的眼睛。 那方才如常人一样的黑色眼珠已经变成金黄色,竖成一线,男人轻轻张开嘴,露出两根过长的毒牙和嘶嘶作响的蛇信子。 亓官澍背在身后的手暗自运气,位置不好,实力不清,他只能赌一把或许蛇蜕皮的时候比较脆弱。 突然,随着一阵脚步声,有人自亭外掀了帘子进来,一巴掌拍下了他背在身后的手。 亓官澍迅速翻转手腕平复气息,蛇妖也收敛了毒牙变回了黑眼珠的病秧子,尾巴把那半具蛇皮一卷踢到了桌下。 “柳先生见过姑射山来的客人了?阿姐正要审他呢。”廖昶明站在亓官澍身边,笑嘻嘻,脆生生地问道。 “廖晴要的,姑射山来的?” 叫柳先生的蛇妖状似无意地重复了一遍。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突然张口,嘴中寒光一线,有东西直朝亓官澍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一躲,廖昶明同时一掌带风呼啸而去。 只听“噗哧”一声,那暗器被廖昶明打偏,擦着他的耳朵,钉在背后的柱子上。 是一枚毒针,深深没入柱中,周围的木头都迅速发黑焦掉,似被烧灼。 廖昶明拔下毒针递给柳先生,“姐夫误会了,这是我的人,只不过来做客,阿姐总得审一遍嘛。” 亓官澍不确定廖昶明喊这蛇妖姐夫是不是一种威胁,因为柳先生看起来脸色更差了。 不过他还是松了口:“丹室有我新炼的毒,你顺便给廖晴拿去吧。” 亓官澍在姑射山与各仙门互通的魔教消息中看过,无间洞天在魔教中声名鹊起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小妖女廖昶明是教主无相君廖晴的妹妹,出来喊打喊杀也是近些年的事。 他听说过无间洞天有会吃人的蜘蛛,然而消息中形容那蜘蛛高若大罴,壳极硬,不怕火烧。他一直以为是无间洞天的魔宠坐骑,不想原是已修成了人形的精怪。 但他真的从没听过有会吐毒针的蛇妖。 妖女活蹦乱跳地出了亭子,会吐毒针的蛇妖拖着半具瘆人的蛇皮驾驶着轮椅来到他的面前,堪称温和地指了指长廊的方向对他说:“从这出去,有一片石林,石林里有地道,一直沿着没光的路走,就能出去了。” 亓官澍诧异:“你把我放跑了,不怕你们教主找你麻烦?” 柳先生说:“她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他调转轮椅回到桌前,淡淡道:“丹室不远,昶明快回来了。” 再回头,亭中哪还有人。 * 出长廊,不过一个拐弯,眼前景色已然大变。 石林遮天蔽日,仰头蓝天只有一线,他按照蛇妖指的路果然摸索到一个洞口。 亓官澍纵身一跃。 这里和水牢的洞窟不一样,好歹有了修建过的痕迹,甬道是方正的,脚下是青石板的。 他放轻脚步,贴着墙壁往前走,前面有脚步声和隐隐火光传来,应该是巡逻的魔族。 他轻轻一跃,伏在密道顶上的阴影处,等巡逻的过去。 忽然,有东西落在了他后颈。 他回不了头,只觉得脖子上湿滑冰冷,那东西像会流动一样逐渐往他肩上钻。 下面巡逻的魔族越走越近,他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这是什么,虫蛇,精怪,还是什么不成型的低等魔族? 他慢慢伸出手去,试探地摸向后颈,猛地一抓,却不想那物如水一样散开,同时刚刚湿滑的一片好像突然长出许多倒刺钩爪猛地一齐扎进他皮下。 亓官澍冷不防被这一蜇失手掉了下去,正摔在那俩巡逻的魔族头上。 两个刚生出心智的小魔族被从天而降的亓官澍一砸,手里的火把灭了,脑子也砸蒙了,只听漆黑中一阵法术兵器碰撞,□□搏斗之声。 亓官澍一把扯下脖子后面的怪物,两手一撕,往晕头转向的小魔族脸上一魔丢了一个,拔腿就跑。 地下岔路很多,有的墙上嵌了照明的珠子,有的漆黑一片,蛇妖让他走没光的路,但不知道刚刚碰倒了什么机关,现下整个地道全黑了。 面前四条岔路,选哪条? 亓官澍咬牙,不就是拼气运吗,上天待他不薄,六岁引气入体,十岁被掌门收为亲传,十六岁成为姑射山历年来最年轻的首席弟子。 一路不靠师门堆资源纯靠运气好,走路都能捡到大能法宝,做梦都能得遇前辈点化,无数修士嫉羡他的机缘。 没办法,机缘就是命啊,谁能说得道飞升不靠机缘不是命中注定呢。 遇到妖女是他此生最倒霉的一件事,得上天垂怜,大难得逃,必有后福。 他一头扎进最右边的岔道。 * 这条路太长了。 长到他感觉自己出去就要八十八了。 不过既然是通向无间洞天之外的路,长一点也是情理之中,亓官澍想。 一路走来再无岔道,只是越发狭窄,破旧难行,似乎久无人至。 理解,那些蜘蛛精小妖女自然不从地道出去,下面的魔族走也走不掉,亓官澍想。 走了不知道多久,到最后几乎只容得下一人行走,抬手就能碰到两边墙壁。 亓官澍摸黑前行,忽觉不远处有一线白光,上去伸手一摸果然到了路的尽头,前方是一道墙,或者说,是一扇封上的门。 他吐出一口浊气,竭力运转全身稀薄灵力聚于掌心,一掌击出,墙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光线洒进来,亓官澍皱了皱眉。 他不知道无间洞天位置在哪,外面是什么样,但总归不该连着谁家的书房。 他走出地道,环顾四周。 魔教大多喜好繁丽妖艳的风格,但这屋里古朴大气,一色陈列考究。既无意趣,也不华丽。 实在,太过平常。 亓官澍绕过屏风,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寻常年轻妇人的打扮,伏在案上正在写什么。 但他今天经历了太多,最寻常的就是不寻常,什么寻常妇人会在这魔窟,这人就是露出条狐狸尾巴他也不会惊讶了。 他正要转身回去,却听女子随意道:“来了?自己搬把椅子来坐。” 对谁说话? 对他说话? 搬什么椅子,亓官澍掉头就走,一只手又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妖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凉凉响起:“让你去你就去。” 亓官澍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去搬了把椅子在案前坐下。 他被妖女耍了。 妖女随手把书案上东西扫开,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了上去。亓官澍坐在案前死死咬住下唇,眼前是妖女晃来晃去让人生厌的裙角。 他最厌脏污,然而先在脏水里泡了七天,又从水牢到这,身上半干了,腥臭的气味和黏糊的感觉粘在身上让人作呕。 妖女也从水牢过来,没被蜘蛛追没爬地道没被怪物蜇,连鞋底都没脏。 恶心。 案前的女子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随手画了个除尘诀往他身上一点,剔去他全身脏污,头发干了,衣服也洁净如新。 小妖女懒洋洋地说:“还是阿姐心善,我还想让他多难受一会儿呢。” 亓官澍眯起眼。 无间洞天廖晴,因其行踪诡谲,杀人多一击毙命,少有人见其真容,得名无相君。 传言无相君提一把成贤刀,曾一人杀上仙盟十二派之一金霞阁,剁下阁主头颅并全身而退,一举成名,奠定了无间洞天在魔界的小巨人魔教地位。 廖晴看他一眼,对廖昶明道:“水牢下次还是得再修修,过滤排污要做好,魔教联盟最近在搞修士俘虏生存质量保障检查。” 亓官澍觉得他刚刚听到的才是这一整天最诡异的事情。 廖晴似笑非笑,放下笔,看着他说:“姓名。” 亓官澍不答,小妖女道:“亓官澍。” “年龄。” 亓官澍闭嘴,小妖女道:“十八。” “嗬,小你七十,能抱二十三块金砖。” “姐!” 廖晴笑笑,继续说:“修为。” 亓官澍沉默,小妖女道:“金丹初期。” “姑射山下每日巡逻几次,四个山门各多少人把守,内门弟子多少人,各峰峰主修为多少,元婴几人,化神几人,可有大乘期修士?” 亓官澍还是沉默,这次小妖女没法替他答了。 那椅子兀地生出几根绳索把他手脚缠住,廖昶明抬腿一踢他连人带椅仰面摔倒在地。 “审你呢,当这是你家啊?” 亓官澍却只是皱着眉闷哼一声,并不挣扎。 “他要咬舌!” 廖昶明飞身上前,咔咔卸了他的下颌,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扣在地上。 她像只扑倒猎物的小狼,盯着亓官澍的眼睛道:“有句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敢死在无间洞天,我就扒了你的皮塞上木头棉花制成傀儡日夜陪我,还要带你去给你山上那些师长同门都看看,姑射山大师兄生前矜贵不可一世,死了以后能有多放荡不堪。” 亓官澍目光沉沉,视线越过廖昶明的头顶遥遥望向屋顶的横梁。 小妖女巧笑倩兮的皮囊终于撕破了脸,一朝落入魔窟,半生难出掌心。 他生不得,死不得,逃不得,留不得,不过一只血肉傀儡。 廖晴摆摆手,椅子上的绳索散开了。 “带回你那审吧,本来就是个陪你玩的,没指望审出什么东西。” 几个甘蔗一样又细又长的低等魔族上来把他架着跟在廖昶明后面往外走。 出了廖晴的屋子,外面终于有点魔界的样了,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魔族或飞或走或爬或蠕动,但是建筑风格仍然是回转廊亭雕梁画栋。 廖昶明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哼着小调跑了两步推开房门,甘蔗魔族似乎不被允许进入屋子,把他丢在门槛前就退下了。 廖昶明的审美倒是非常魔族,极尽华丽极尽繁复,门一打开先是层层叠叠晦暗不明的纱幔,不见其中景色,然后是扑面而来闻之欲醉的馥郁香气。 在亓官澍看来要多丑有多丑。 廖昶明回首问他:“关于我你有什么想问的?” 小妖女对俘虏有奇怪的分享欲,不过亓官澍并不在乎。 他从层层纱幔中瞥去,意识到这可能是寝殿。 “有啊,”亓官澍笑道,“一只蜘蛛、一条蛇、一个入了魔的人类,居然建了个魔教?你又是什么血脉,魔,人,妖?魔族也配有姓吗?” 乌梢刺当面劈来,亓官澍没躲,被鞭子正中胸口,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裹着背后的纱帐狠狠撞到墙上滚落在地。 鞭上倒刺平时收拢不显,廖昶明一甩它们就借力弹出,沾到身上就带下一块皮肉。 一鞭下去可让寻常金丹以下修士防御尽破皮开肉绽,当场毙命的都有。 这一鞭亓官澍生生受了,胸前已是血肉模糊,亓官澍黑发,白肤,白衣,现在一片血红看不出原色。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一张口哇地又是吐出满嘴鲜血。 亓官澍忽地想起,师弟师妹们就是这样毙命于妖女手下的吗? 廖昶明旋身在床上坐下,声音悠悠传来:“惹我生气没用,现在,跪在地上,爬过来。” 第3章 第 3 章 亓官澍一言不发。 半晌,吐完了嘴里的血,他咬紧下唇,沉默着,颤抖着,伸手向前爬出了第一步。 廖昶明的寝殿很大,地砖冰冷坚硬,不染纤尘,手和膝盖撑在上面凉得彻骨。 门大开着,从外面远远就能望见殿中地上,素来目下无尘的仙盟弟子第一人正衣衫凌乱匍匐在地,卑贱如狗。 劲装能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线和脊背,像一头蛰伏的豹子。 他什么都没想,像所有四脚着地的生灵一样,什么都没想。 伤口还在流血,又被他的衣服在地上蹭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他就拖着那条血路,一点一点爬到了廖昶明面前,直到廖昶明的鞋尖点住了他的发顶。 亓官澍的头发因身子轻微颤抖在他的脸边拂过。他的头发黑得发亮,个子又高,身姿挺拔,在人群中背影就和别人不同,一眼望去很容易看到他,只能看到他。 廖昶明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和普通弟子一样,未及冠,只是高高扎成马尾。 出剑的时候马尾在脑后一甩,像红缨枪。 他皮肤很白,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冷,和人说话的时候会笑,但是笑得很假。 魔族从来不这么笑,除了嘴角很累什么感情都没表达的笑,虽然他假的时候也挺好看。 姑射山除了修行还应该教教言行礼仪,这样他综合分数肯定不是第一了,他知不知道他目下无人的样子很欠抽。 廖昶明发觉自己走神了。 她俯下身摸了摸亓官澍的眼睛,睫毛上沾了血珠,已然半干,面前的人厌恶地偏开头,被她捏着下颚扭回来。 她堪称温柔地说:“不要再惹我生气了,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但是少年双眼微阖并不应她,廖昶明皱眉,正要晃晃他的脸,下一刻亓官澍忽地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 廖昶明错愕地看看手里的鞭子,又看看地上的人。 这一鞭有这么重? 姑射山首席就这水平? 赶紧报告阿姐,仙门正派已经跑步进入末法时代了,她们快点收拾收拾攻上姑射山。 * 亓官澍睁眼,入目是一片碧绿轻纱,从床顶四角垂下来在他脸上拂过,他躺在靠窗的榻上,窗外一丛绿竹随风瑟瑟。 他有片刻以为自己还在姑射山。 榻边有人见他醒了,上来把窗户放下,又为他拿了个软枕靠着。 亓官澍进无间洞天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颇通人性的关怀。 他看着面前忙来忙去的绿衣侍者,略颔首道:“多谢。” 绿衣侍者一笑:“不必客气,叫我鹿葱就好。” 鹿葱一边给他端茶倒水一边絮絮叨叨:“亓公子真是命大,叫爪牙蛰了还能一直挺到进了圣女殿中,换了别人既无灵力护体又这般狼狈,怕是要直接死在地道里了。” 亓官澍说:“其实我姓亓官——爪牙是什么,你们地道里那个会蜇人的泥巴?” “是呀,亓官公子,”鹿葱叹了口气,“爪牙既生,百年不腐,一劈为二,立地成活。本来不算剧毒,只是生效快,势头猛,需要即刻服下解药。幸好亓官公子没出洞天,不然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亓官澍一哂:“若是能死在无间洞天外,我也心甘情愿。” 鹿葱说:“是公子命不该绝,毕竟四条岔路,三条通向洞天之外,公子可是选了生路呢。” 亓官澍没说话,只是慢慢滑进了被窝里。 鹿葱再抬头,被子已经遮住了他的脸,仅露出一双空洞无望的眼睛。 鹿葱一笑,继续说道:“我们洞天之内的地下确实盘根错节,水牢那边尤甚。不过走错了也不打紧,兰花娘娘倒是愿意同我们这些小辈玩呢。只是业湖那边公子下次别再去了。” “柳先生本就不喜修道之人,公子又撞见了……柳先生每逢蜕皮脾气都不太好,从来不见人的。” “啊,但是柳先生平时人很亲厚,如果公子死了的话,他应该会帮圣女把公子的皮制成傀儡呢。” 亓官澍去掉了心里最开始的判断,重新下定结论——这魔教内没一个通人性的。 “公子看看身上可还有不适,圣女今日说要带公子去趟太平城,一会儿应该就要来找公子了。” 亓官澍猛地抬头:“她有那么好心带我出去……她要用我诱出我的同门?” 七天下落不明,八人魂灯已灭,师门肯定要派人来太平城查探了。 妖女,杀心竟如此狠毒。 他翻身就要下床,然而脚一沾地顿觉身体不对。现□□内那点稀薄的灵力尽失,手脚沉重,几乎与凡人无异。 “你给我吃了什么?” 鹿葱说:“魔界之外对修士灵力便无压制,只是怕公子一出洞天就跑得太远,十二时辰之后就会恢复了。” “那妖女猫抓耗子的把戏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鹿葱袖手站在一旁微微垂首,面上含笑语气沉静:“公子误会了。在下鹿葱,无相君座下护阶君子,仅听命于教主一人。” “无间洞天向来只进不出,教主怜妹之心望公子谅解。” * 太平城客栈。 大师兄失踪、八名弟子魂灯齐灭第九日。 姑射山派出青云峰嫡传弟子赵云岫领十余名内门弟子成立斥候小队入太平城查探。 赵云岫心事重重。 坐她旁边的弟子见她眉头紧蹙,宽慰道:“云岫师妹不用担心,大师兄魂灯至今不见暗淡,想来并无性命之忧。再说,只要那魔族实力在元婴之下,凭我等实力人数,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赵云岫只笑了笑,并未回话。 此行都是师门年轻一代佼佼者,平均实力确实远在大师兄带的那队普通弟子之上,但是还远远不够。 他们入太平城中,这里安然无恙,修士八死一伤,魔族却不曾再次来犯。一点线索没有,能掳走大师兄的魔族,实力究竟多少没人心里有底。 最好结果,不过斥候小队无功而返。 他们要回就他们回,不管如何,此次前来不找到师兄踪迹她绝不甘心。 旁边不知名姓的便宜师兄还在叽叽喳喳些什么“我辈姑射山弟子感天地所召降妖伏魔”之类的话,赵云岫善良地一边微笑一边频频点头。 “你们要找前几天入城的那伙年轻修士啊?”隔壁桌正在拼烧刀子的大汉听到他们说的话看了过来。 “是,”赵云岫心中一喜,急切问道:“不知阁下可曾见过那个领头的弟子,何时见过,在哪见过?” “喔——是不是那个最英俊潇洒,最气度不凡,最法力高强的?” 有点奇怪,赵云岫眨眨眼,还是点头了。 大汉摆摆手:“那你们别找了。” 同桌另一贼眉鼠眼瘦猴样的醉汉道:“我们可有不少人看到他真真切切教那圣女捉走了,谁知道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按捺不住,一拍桌子:“你们什么意思!” 大汉笑道:“什么意思——我看你们姑射山,要成姑爷山咯!” 一听这话,几桌姑射山弟子均是大怒,蹭地站起来拔剑相向。路过的店小二被吓了一跳,踉踉跄跄把菜往桌上一推就跑了。 赵云岫眼尖,见端上来的那鱼腹中露出一角,抽出来一看竟是张字条。 字条是片撕下来的碎布,上面歪歪扭扭两个潦草血字:快走。 赵云岫冲进厨房,窗户大开。 她手一撑翻了出去,四下张望,可外面哪里还有人影。 街对面的茶楼上,亓官澍跪着,将净手的银盆举过头顶。 廖昶明漫不经心,两双手在水里撩来撩去,看水珠从指尖滴下。 亓官澍面无表情,盆不抖,水不晃,很无聊。 廖昶明玩够了示意旁边人把盆拿走,亓官澍还未站起,她先伸手把水弹亓官澍脸上,“那人谁啊,你师妹?” 亓官澍抬眸恨恨道:“你若胆敢伤云岫师妹分毫,我即刻碎尸万段魂魄也要上无间洞天找你索命。” “哦,你喜欢你师妹。” “我管你以前喜欢谁,你就是心悦姑射仙子,现在在我手里也是我的人了,别想着激我,”廖昶明笑笑,伸手抹去亓官澍睫毛上的水珠,“而且,我要是一门心思杀那小赵师妹,剩下的老鼠跑回去通风报信请一尊元婴大佛来降我怎么办?” 亓官澍扭开脸,置若罔闻。 他方才偷偷让伙计塞了字条到客栈,只盼着师妹明白他的心忧赶紧离城。 妖女实力不在他之下,城中若无门派长老接应,他绝不能让师妹等人直面廖昶明。 廖昶明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对面赵云岫等人的身影,突然说:“你想见见你的白月光小师妹吗?” 亓官澍立马要躲,然而他本就立于窗前,现下又行动滞涩,不及避让,被她抬腿一脚就踹了下去。 “咚!” “怎么回事!” 街上有人叫起来。 “茶楼跳楼有没有素质啊!” 赵云岫猛然回头,街对面的那人刚从地上站起来,背对着她,只能看见那一席白衣沾了些尘土,赵云岫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大师兄!” 她冲上前去抓住了那人的手,感觉到面前的人身形一僵。 赵云岫正欲说些什么,周围人群突然惊呼,她仰头望去,茶楼之上有一道身影紧跟着跳出窗户,长鞭一卷直冲二人而来。 赵云岫抓住亓官澍的胳膊,脚尖点地飞快向后退去,险险避开鞭梢。 亓官澍一直挡在脸边的头发被吹开,露出了熟悉的容颜,赵云岫心下一喜,其余弟子也冲了上来围住二人:“大师兄!” 那桌壮汉站在客栈檐下看戏,见弟子喊他大师兄,看看亓官澍,又看看姑射山众弟子的衣着,啧啧道:“这这这,衣服都换了,这还说什么冰清玉洁呢。” 廖昶明被逗笑了:“是呀,阿澍要不要跟你师弟师妹们说说,这八日来无间洞天是如何款待,你我二人又是如何相处的。无间洞天不比凡界,夜晚漫长难耐,多亏有亓官少侠相陪呢。” 赵云岫喝道:“妖女休要胡言!” 闻言,廖昶明郑重地点点头。 她当着舞刀弄枪的姑射山众人的面,举起乌梢刺,对折,对折,再对折,继续对折,团成团,别在腰间。 “你们自己问问,亓官少侠想不想跟你们回去?姑射山苦寒,可不比无间洞天温柔乡呢。” 亓官澍从茶楼摔下来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低着头。 赵云岫方才分出心去看他,却见他嘴唇一片殷红,被自己咬破了也浑然不觉;目如寒星,却在妖女开口后忽地暗了下去。 “大师兄……” 亓官澍张口了,赵云岫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挣开了她的手。 “大师兄!” 若他功力不减,和妖女尚难分胜负。 可现下他负伤难行,妖女使毒刁钻阴险,他不能用师妹性命做赌。 像所有两脚行走的人一样,亓官澍迈出了第一步,之后就容易了许多。 亓官澍当着所有人的面,拂开了试图挽留他的小师妹,穿过了想要阻挡他的各位同门,直直向街对面抱着胳膊含笑看戏的廖昶明走去。 妖女挑着一边眉毛看他,看他一步步走来,看他停在她面前,看他缓缓向她倾身。 漂亮的五官越来越近,近到他的呼吸能拂过她的鼻梁,近到她能看清他的睫毛。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亓官澍的嘴唇停在将将要吻上她的距离,颤抖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求你,放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