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仙》 第332章 来不及 “做了善事,也未必会结下善果……是我错了。” 唐玉笺的面容被猎猎罡风切割,霜雪般的发丝凌乱飞舞,“我错失了告诉你的机会,让你被那些人抓回宗祠。” 太一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可身体却毫无反应,像被抽离了魂魄般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又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唐玉笺点头。 她知道的。 “我那时驾马车离开,不要是要扔下你,是害怕你会被他们抓住,更害怕你看见我的死因此恨上这个世界。” 太一不聿终于等到了她为自己流的眼泪,却是在最始料未及的瞬间。 那些积压千年的恨意仍在胸腔冲撞,他心里有太多疑问。 可对上她含泪的眼睛时,却思绪空白,什么都说不出口。 唐玉笺的声音被罡风割裂,“我以为你会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甚至想象过他会去看人间四季,看春樱夏荷,秋枫冬雪。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也不知你会落入他们手中。” 太一不聿手里的血线还在缠着唐玉笺的脚踝,有几根甚至刺进了皮肤里,带来尖锐的痛感。 “太一,我不想食言,但我没办法去救你,对不起。” 太一不聿眼中涌出滔天的恨意,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唯有指尖在不受控地痉挛颤抖。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变成无数条丝线,每一条都在挽留她。 他的声音极轻,像在陈述,“你想起我了?” 唐玉笺被他眼里的恨意震慑,声音发颤,“你这么恨我。” 他当然恨。 那种剥皮连着筋骨的疼痛仿佛从心脏上生生挖下一块肉。 恨是他唯一能留下的情绪。 若有必要,能记住她,抽筋刮骨他也会做。 镇邪塔中的爱、喜悦、悲伤,都会被剥离。 唯有恨可以留下,能让他永远记得她。 无形的禁制锁着他的神魂,将所有真实的七情六欲碾碎隔绝。 可所有的恨意,都在她认出自己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底恨与爱相搏,最终,爱意占了上风。 头疾又一次发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太一不聿恍若未觉,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唐玉笺说,“太一,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而是我……” 话音未落,血色丝线骤然绷紧,深深勒入肌肤。 一阵拉力毫无预兆从下方袭来。 唐玉笺睁大眼睛。 她看见太一不聿猛地伸出手,“不要!” 在凛冽罡风中,涅槃的真火包裹住她。 也包裹住太一不聿。 太一不聿疯了一般追着她跳下断崖,五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握,却只掠到一片虚无。 只在一瞬间,那道身影如断线纸鸢,转瞬便被烈火吞噬。 而是什么? 她要说什么? 她没有忘记他?她怎么可能没有忘记他? 她看自己最后那一眼是想说什么? 全都没有了答案。 一阵阵心悸的感觉在此刻被应验,太一不聿一时无法分辨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原以为,在千年的漫长岁月里,自己早已将唐玉笺淡忘,原以为那刻骨的恨意迎来了解脱。 毕竟这短短几个月的重逢,并不足以让他产生更深刻的情愫。 可从她跳下的那一刹那开始,噩梦也就开始了。 太一不聿发了疯般寻找,身体里某处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整个人变得异常轻盈,却又空荡得可怕。 翻涌的混沌不断吞噬他,血肉在灼烧中不断剥落,又在不死不灭的骨骼上疯狂重生。 身体每一寸都在毁灭与重生间轮回,像在受永无止境的业火焚刑。 可太一不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疯魔般翻遍每一块碎石,不惜动用逆转阴阳的禁术。 重新变成森森白骨,几乎支离破碎。 她究竟在想说什么? 太一不聿用力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她怎么会知道他被关入了宗祠? 她怎么知道太一氏族前来抓他回去的金仙说过,她驾车弃他而去? 这些事情发生时,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他活了一千多年,见过世间种种,听过无数故事,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人性,却忽然发现他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她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在梦中折磨着他。 那是他人生第一个梦。 一千年前,他就做过一个噩梦,梦见唐玉笺在他视线中化为灰烬,被烈火吞噬。 一千年后,因果轮回,他终于眼睁睁的看到这个画面,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那一幕画面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所有的脉络都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被刻意摒弃的七情六欲,被太一氏族强行抹杀的情愫,在她纵身跃入火海、化作漫天飞灰的刹那,全都苏醒过来。 他不得不一层层剥开积压千年的怨气,追溯至更早的记忆,费力拂去所有仇恨与妄念后,才惊觉,此生唯一欢愉的时光,便是和她一起逃出宗祠后,在灵宝镇与雾隐山相伴的那几日。 先前所有执念忽然变得轻如鸿毛,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也不值得被他记住。 唯一能被他记住的,就剩下她了。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四季,她教他辨认四时节气。 第一次触摸雨水。 第一次学会笑。 第一次吃东西。 第一次尝到什么是酸甜苦涩。 第一次拥有自由。 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睡着后小心翼翼地躺到她身边,又在她醒来前悄悄离开。 所有的第一次,没有猜忌算计,没有血腥杀戮,没有利用束缚,只有最本真的善意。 不被觊觎血脉也不被索取任何的纯粹的善意。 他原以为这些琐碎往事无足轻重,偏偏每一件都在记忆里纤毫毕现。 清晰得足以杀死他。 原来千年以前那场大梦里,亲手将她推入火海,眼睁睁看着她化作灰烬的,是他自己。 他以为的解脱,不过是所有噩梦的开端。 纠缠他千年的梦魇,原来是他自己亲手犯下。 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到来。 第333章 合欢窟 “要说那位仙君啊,当年可是亲眼看着心上人魂飞魄散,啧啧啧,连转世的机会都没给留!” “……她就这样死在他眼前,连一缕残魂都未留下,彻底灰飞烟灭。” “至此,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十年,硬是把六界搅得天翻地覆……” 一群人絮絮说着,唏嘘不止。 小玉再次睁开眼时,便听到铁栏外几个卒役正在讲述上仙界昔日救苦仙君心上人魂飞魄散的故事。 凡是听过这事的人,都会说一句,这位仙君疯魔得彻底。 在六界之中,无人不知那位曾拥有天下最多庙宇信众的救苦仙君。 然而如今,他的名字已经成了众生谈之色变的凶邪。 功德散尽,逆转阴阳,四处掠夺六界内的古籍法宝,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集齐残魂,让一个人起死回生。 其丧心病狂程度甚至传到了魔域。 小玉就是因为凑热闹听得太入迷,一时没注意到,才被人一个网兜当头罩下,抓住关进了车笼里。 车外的人贩子正口沫横飞地讲述着仙域往事,故意拖长声调,引得周围奴隶都竖起耳朵凑到笼子旁,绘声绘色的模样活像个说书先生。 她收回目光,蜷缩在生锈的铁笼角落,手腕脚踝上缠着冰冷粗粝的锁链。 身边锁着几个和她一样衣衫褴褛的奴隶。 只不过,别的奴隶有的长着三只眼睛,有的皮肤是青色,有的脸上长着鳞片罢了。 抬头望去,头顶的天幕盘踞着诡异的紫纹,活物一样缓缓流动,黑洞洞的,像是被吞噬了所有光亮。 她在这里这里游荡了几个月了,发现这地方好像永远没有天亮。 失去意识前,她记得自己正在做题,已经奋战了很多个日夜了,刚写完,心口就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来不及自救就失去了意识。 大概,是猝死了吧。 想到这里小玉也不禁唏嘘,明明第二天就要考了,她已经准备了许多个日夜。 早知道应该早睡早起的,再不济也要好好吃饭。 只是这一切,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咦?这儿怎么混进个凡人?” 耳边传来粗哑的议论声。 她高度近视的双眼模糊一片,丢失的眼镜让世界变成扭曲的色块。 牢车大概运到了地方,卒役拍着笼子赶奴隶门下车。 小玉看不清楚,下车时又一次被这个世界诡异的尺寸和比例震住,这马车踏板竟有一米多高,她狼狈跳下时直接崴了脚。 脆皮到看守的小卒觉得她在演戏。 “装什么装,走快点!” 一个鞭子在旁边的地上炸开,小玉强忍着往前走,眼泪差点下来。 她低头看着明显错位的脚踝,疼得直抽冷气。 真不是装的。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庸庸碌碌整日只知道刷题背书、常年不运动、吃饭晕碳、下蹲低血糖、摘掉眼镜五米之外人畜不分、跑两步就心率不齐的脆皮罢了。 连体测跑完八百米都艰难,能在这种鬼地方活过三个月,足已证明她的努力。 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记忆正以可感知的速度褪色。 就现在而言,她已经遗忘了许多上辈子的细节,那种认知被蚕食的直觉愈发强烈,就像有人正拿着橡皮擦,一点一点抹去她脑海中的画面。 小玉强迫自己残存的逻辑思维运转。 这副身体各项机能数据明显低于平均水平,但值得庆幸的是,辩证思维能力似乎尚未受损。 当务之急,是要在记忆完全消失前,找个安全的地方活下去。 可这一点想法在此时都显得有点像奢望。 被拉扯入巨大花楼时,小玉快被眼前的酒池肉林晃花了眼。 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堂内人声鼎沸,跑堂的龟奴托着酒盘在各色身影间穿梭。 楼上,窗扇后不听涌出娇笑与乐声,又被楼下大堂赌局开盅的喝彩声盖过。 颓靡的活色生香。 小玉被拉扯着锁链,从大堂边缘拖向后面。 一路上全是酒盏碰撞的脆响,混着谄媚劝酒声,氤氲的暖香忽远忽近。 她睁大眼睛,觉得这一幕既迷人眼,又莫名透出点熟悉。 敞开的浮台之上,薄纱舞姬正摇曳生姿,中间围着的花魁抱着琵琶现身,层层叠叠的裙摆下蛇尾支地,若隐若现。 路过廊柱,小玉抬头,上方悬着巨大的鎏金匾额。 她眯起眼,隐约辨认出‘合欢窟’三个字。 被灯火映得暧昧不清。 这座楼名字叫合欢窟? 顾名思义,一听就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她为什么进了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反而有种回了老家的亲切感? 当然,小玉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也不太正经。 像戏文里随手拈来的花名。 她在混沌中睁开眼时,世界是空荡荡的。 没有风,没有温度,连自己的心跳都像消失了,唯有一道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叮嘱,“小玉…藏好……” “藏起来,别让天道找到……”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过往的事情还有些印象,可姓甚名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于是便用那个声音里的名字称呼自己。 小玉一路跟在奴隶末尾穿梭过去,自己嗅不到,身上的味道却泄露了出去。 酒池肉林间忽然有人抬头,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嘀嘀咕咕,“你们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没有什么味儿啊?”有人疑惑地回应。 “有。” 赌桌上的夜叉窸窸窣窣地嗅闻起来,鼻孔扩张成骇人的黑洞,“有股凡人的味道。” “人?怎么可能会有人?”众人纷纷惊疑。 “魔域几百年没见着过人了,凡人来了能活下去吗?” 小玉吓得捂着嘴,试图掩盖过去。 她好像就是那个凡人。 以前没觉得当人有这么脆弱,现在意识到了。 她这样出现在魔域,跟过来送菜有什么区别? 她和十几个男女被推搡着押进漆黑的院子,从一处牢笼转关进另一处铁栏围成的囚笼。粗硬的锁链磨得手腕渗血,她踉跄着摔在草堆上,错位的脚踝传来钻心的疼。 栅栏外突然伸来一只覆着细鳞的手,粗暴地拽起她的胳膊。 那人像挑拣牲畜般扳过她的脸,拉扯着她的胳膊和扭伤的脚,眼珠在她身上扫视几圈,突然皱眉转向旁边的人,“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凡人?” 旁边的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就当是白送的添头,不收钱。” 听说是免费的,那人还露出一脸嫌弃的神色。 松开钳制的手在她衣服上擦了擦,“啧,这种废物能干什么?既干不了活又不够塞牙缝。” 笼外火把忽明忽暗,其他奴隶闻言都瑟缩着往角落挤去。 小玉毛骨悚然。 太好了,她因为不够塞牙缝而侥幸躲过被吃掉的下场,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她浑身上下疼痛,艰难地躲开那些人的视线,转身悄悄打量四周。 这个地方让她喘不上气来。 空气中好像有一层低气压,闷得她眼前发黑。 时隔许久之后,她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威压。 比起旁边的妖怪魔物,她胳膊腿都细弱的不堪一击。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哭了,明明都比自己强大,却一个个声嘶力竭,颤抖求饶。 第334章 生死一线 合欢窟位于魔域万骸关,骸骨堆积,魔窟鬼洞数不胜数。 两侧一边是无尽海魔域,另一侧则是鬼国冥府,所以此关又被叫做百鬼之门。 黑压压的天幕下,一座座朱漆楼阁错落有致。 飞檐上悬挂着莹润摇晃的灯笼,名为“美人灯”。 这名字是合欢窟东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雅号,难掩附庸风雅之嫌。 灯是用各色美人的皮做成的,要活着剥下来才好。 且还要快刀老匠来操刀,要剥出一张整皮,且皮上不能有半点瑕疵伤痕,以莹润生香者为上品。 一盏盏美人灯,照得满园活色生香都蒙上层血蒙蒙的光。 今天合欢窟东家将所有的美人灯都悬挂了出来,为一场奢华盛宴做准备。 此刻,一向在万骸关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魔物,正卑躬屈膝的面对着身旁的男人,肥硕如肉山的身躯费力地弯着,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祭司大人,不如尝尝这个……” 他殷勤地捧起酒盏,不敢直视座上人的眼睛。 今夜来的贵客不是寻常人物,满座妖魔噤若寒蝉,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合欢窟东家用硕大的脑袋,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位突然造访的大祭司,莫不是途经万骸关时起了兴致,特意来寻些乐子? 一念及此,他立即唤来楼中所有头牌美人舞姬,极尽谄媚讨好。 一群妖娆美人跪伏在祭司脚边,娜妖娆的模样,扭动着无骨的腰肢靠近,长长的蛇尾悄然缠绕上祭司的衣摆。 “祭司大人为何不动呢?” 美人娇声问道,嗓音里带着刻意的诱惑。 见祭司仍毫无反应,一突然探出细长的蛇信,作势要缠绕他的手腕。 动作到了一半,忽然僵住。 压迫感却扑面而来,浓郁的魔气像能将整座楼绞碎。 满堂嘈杂声骤然停下。 头顶从未开口过的祭司缓缓出声,“不用做这种事。” . 小玉准备越狱。 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喊,几个杂役正把笼中奴隶拖出来取乐。 看顺眼的就打开笼子拉扯出来,粗布撕裂声与黏腻的水声交织,哭泣与求饶渐渐化作令人作呕的喘息。 一阵阵耐人寻味的骚乱,杂役哈哈大笑。 “啊……” 铁笼的锈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有个奴隶被按在笼柱上,鳞片剥落处渗出大片血迹。 小玉强忍胃部翻涌,右手悄悄探出笼外,抓住女奴掉在地上的骨簪。 趁着无人注意,指尖在潮湿粗粝的笼子上摸索。 摸到锁扣。 那些仆役大概没有对她这个脆皮凡人设防,只将她随便塞进一个小笼子里,锁链都嫌多此一举没挂。 咔嗒。 锁扣的铁钩发出细微响动。 她屏住呼吸,缓慢推开笼门。 忽然听到一声,“咦?” 一道黏稠的视线落在身上,如有实质。 小玉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浑浊的黄色竖瞳。 就见其中一个满身肉瘤的杂役不知什么时候盯上了她,粗鲁地一把扯开挂在身上的奴隶,拖着臃肿的身体朝她走来。 小玉瞬间僵住,哗啦撞开笼门就要往外跑,可没两步就被一把抓住。 仆役低头看着她,忽然咧嘴,伸手将她高高提起来,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揪住衣领狠狠掼在地上。 “小老鼠想逃?” 小玉顿时无法动弹了。 杂役故意捏她扭伤的脚。 剧痛从扭伤的脚踝炸开,她甚至错觉自己听见了骨头错位的脆响。 旁边有人喊,“不就是个白送的添头,何必动怒?” “你懂什么!” 杂役碾在她伤口上,腥臭的吐息喷在脸上。 眼前的一切都像比原本的世界大了两倍,这些魔物个个体格巨大、像移动的山岳,模样长得还奇形怪状,仿佛一根手指就能把她碾碎。 那个生着六根手指的杂役正用指甲挑开她的衣带,腥臭的气息喷在她颈侧。 小玉心里清楚这怪物想做什么。 她强压心跳,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心一横,忽然伸手扯住对方粗糙的衣襟,小声哀求,“能不能去人少点的地方?” 魔物盯着她看了良久,表情变幻,缓缓停下手。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她猛地将开锁用的骨簪刺入他那双斗大的黄眼中。 “呃啊!” 借着杂役吃痛松手的刹那,她猛地弯腰,像尾小鱼般滑出桎梏。 小玉从楼阁的缝隙间钻了下去,仗着身形瘦小,拖着跛脚往外爬。 魔物顿时暴怒,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咒骂。 她不敢回头,后背被木刺划得生疼,火辣辣的痛感顺着脊梁往上窜。 突然,一阵窸窸窣窌的声响从背后传来,像是无数细足在木板上快速爬行。 她猛地回头,只见几道扭曲的黑影正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模糊的视线里,依稀辨认出阴影像是放大了数百倍的千足虫。 简直是恐虫人这辈子看见过最绝望的画面。 脚踝传来钻心剧痛,但此刻连痛觉神经都在恐惧中麻木了,小玉吓得什么都顾不上,爆发出这句身体所有的潜能,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壁虎,手脚并用在边角缝隙间攀爬。 终于看见亮光,像在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身后千足虫的步足声密集得像雨点,最近的那只已经用口器勾到她的裙角。 小玉猛地扯断被缠住的衣料,拖着扭伤的脚踝向前扑去,护着脑袋滚出去数丈,一瘸一拐的钻出来。 背后传来压抑的怒骂声,扭曲又古怪,“贱奴…你竟敢……” 两侧小楼飘荡着无数悬垂的水红纱幔,不断拂过她的脸颊。 耳边充斥着皮肉交缠的黏腻声响,小玉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要逃命。 可跑出来了,眼前的景象却教人毛骨悚然。 飞檐翘角下挂着生着长发的人皮灯笼。 身侧的纸门后响起娇滴滴的嗔怪。 “客官,都说过多少回啦,不许用奴家的颅骨盛酒!” 朱楼前站着的守卫轮廓骇人,即便在她高度模糊的视线下,也能看出左边那个一副身子上生着两颗头,右边那个上面人模人样,下半身却钻出无数条扭曲盘踞的肉藤。 小玉像坠入了一场诡谲阴森的噩梦里。 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长廊,抬头看见上方悬着巨大的鎏金匾额。 “合欢窟”三个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泛着层红光。 穿过这座楼就能出去了。 这个念头刚出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就骤然逼近。 夹杂着杂役歇斯底里的咒骂,“贱奴、贱奴!我要弄死你……要把你的骨头一根根碾碎……” 小玉仓皇躲避间,右脚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错位的脚踝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重重摔倒在地,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生死一线,拐角处突然映入一抹修长的身影。 小玉抬头。 那人一袭玄衣,在朱红楼阁间缓步穿行,与周遭奢靡艳俗的景致格格不入。 烛火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不清。 看上去却是正常人的模样。 小玉用一秒判断出这个人是周围最没有攻击性的人。 “救救我。” 她手脚并用,求生欲死而复生,从台阶上滑落下去,抓住他的衣角。 “救救我……我会回报你……” 第335章 晕晕 小玉扑到那人身边时,才发现眼前人身量竟比寻常男子高出许多。 她收势不及,整个人一头栽进了那人漆黑如墨的衣袍下,眼前黑压压的,竟然把她的身形完全笼罩住了。 “……”怎会如此。 扑通扑通几声,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告罪声。 小玉头脑发懵,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人向后撤了半步,将她从衣袍间露出来。 视野清明后,小玉才看清他身后竟跪满了瑟瑟发抖的侍从,好像都因为她的动作吓坏了。 百足虫的窸窣声确实消失了,可眼前的景象更令人窒息。 她浑身紧绷,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 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身体一点都动不了了,像是恐惧到濒临极限后丧失了所有机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求生本能带来的臣服感。 空气中那种她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如从脊背一路碾到指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狠狠咬破舌尖激得浑身都抖了一下。 铁锈味在口腔漫开的瞬间,后颈突然覆上一只冰凉的手。 指腹擦过她突突跳动的血管,来人动作很轻,她嗅到某种类似雪夜松针的清冽气息。 只是那只手大得惊人,几乎能完全包裹住她纤细的脖颈。 “别咬。” 头顶的嗓音意外的低沉悦耳,震得她耳朵酥酥麻麻的发痒。 小玉本就虚浮的双腿顿时失了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一侧歪倒。 被一只手轻轻握住肩膀。 掌心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两根手指捏上她的脸颊,指腹很热,温度差异让她一个激灵。 下颌一酸,松开了嘴。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静到让人有点窒息。 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小玉心里发慌,胡乱挥手,抓住一截衣角。 抬头看去,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她只觉得坠入了一片冰湖中。 这人有一双湖水蓝色的眼眸,瞳仁里像泅着将融未融的寒冰,美得近乎虚幻。 极具压迫感的身形,视线却十分温和。 “张嘴。” 她不自觉张开嘴。 那人微微俯身,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 像是在检查她的口腔。 “……”好怪的感觉。 即便视线模糊,仍能看出男人异常俊美。 她一秒就判断出来,这人绝对不是坏人。 别管了,长成这样,他是正是邪,她自有分辨。 小玉紧紧攥住掌心里那一截衣料,灼得掌心发疼,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魔气所摄,疼得扎手仍不肯松开。 那人忽然屈膝,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握的拳头。 指腹相触的瞬间,魔气如退潮般消散。 小玉慌忙反手抓住他的手指。 “不要!”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男人垂眼看她。 目光落在她紧紧攥住自己手指的泛红的指尖,皱了皱眉。 这具身子瘦弱得像根草丝,衣服在身上松松垮垮,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卷走。 手指细软的让他不敢动弹,怕轻轻一动就将她的手指折断。 她是个凡人,不该出现在这阴冷凶险的魔域,像是只辨不清方向撞到猎人掌心的幼雀。 应该刚被什么东西追过,一只鞋子跑掉了,脚蜷缩在衣裙之下,皮肤上透着淡淡的粉。 她的脸色也很白,脏兮兮的小脸上沾着泥渍,睫毛跟两排扇子似得轻颤着,柔软的唇瓣都失去了血色,看起来极为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一双眼睛也眯着,雾蒙蒙的,好像看不清东西。 怎么回事?她的眼受伤了吗? 他动作缓慢地将手往外抽,害怕稍微用点力就会把她的手指折断。 刚想将人扶正,她突然攥住了他的另一根手指。 “不要……” 他怔住,顿时不再动。 小玉抬起头,牵住他一根手指。 可怜兮兮的望着他,“救救我吧。” 她稍微偏头向他身后看去,就见跪在地上那几个人死死盯着她,凶狠的眼瞳缩成针尖大小,像是忌惮着不敢靠近。 ……眼前这人虽然身形过分高大,但好像没有什么攻击性。 而且长得真是好看极了,雕塑似的。 小玉真情实感的发抖,嗓音相比起这群凶悍丑陋的魔物,显得格外细软。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如果被抓回去,他们会打死我的……”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她甚至抬了抬脚。 鞋子撞掉的那只脚踝骨明显错位,以不自然的弧度向一侧弯曲,青紫肿胀得骇人。 男人神色骤然冷下去,目光扫过地上那群奇形怪状的魔物,与方才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此处为何会有凡人?” “祭司大人,这……” “小的也不知啊!” 小玉看出去,答话的是个肿如肉山的魔物,浑身臃肿的褶皱里嵌着无数猩红细小的眼睛,“许是外院采买出了岔子……小的这就去查办!” 看吧,她活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是善恶正邪吗? 都说相由心生,谁好谁坏她能看不出来吗? 他抬手想将她提起来,还没碰到,小玉自己抓着他的衣角站了起来。 男人缓慢收回手。 她好像不记得他。 但他见过她。 许多次。 小玉惊魂未定地藏在男人身后,扶着他的胳膊站稳。 发现自己只比面前男人的腰腹高一点。 好高大的身形。 好尴尬的视线。 她转开脸,暗中活动着麻痹的手腕,忽然瞥见男人滑落的袖口之下,苍白的皮肤上封着密密麻麻的针脚。 ……这个发现让她眼皮一阵抽搐。 就知道这个世界哪来的正常人。 没事,没事的小玉。 ……穿过这座楼就能出去了。 等出去找到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她就躲起来苟住。 脑海中刚涌现出这个想法,视线就天旋地转,脚下一轻,小玉被高大的男人一只手捞起来,瘸着腿坐在他的臂弯里。 身体失去平衡,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顿时一个激灵闭上眼,一双耳朵红得要滴血。 冰凉衣料下勾勒出他精壮清晰的肌肉轮廓,胸口结实饱满,十分宽阔。 小玉大脑空空,只觉得要、要晕奶了。 男人抱着她大步向外走去,身后那群人诚惶诚恐地追随着。 一个管事模样的魔物弓着腰解释,“祭祀大人明鉴,这凡女是采买奴隶时附赠的添头,未入名册的下等货……” 前方石壁上嵌着一扇六边形门扉,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却能清晰听见一阵阵嘈杂声传来。 躯体砸地的闷响,惨叫混着癫狂的笑声刺破耳膜。 男人带着她走了进去。 小玉费力地睁大双眼,发现是来时觥筹交错的合欢窟大堂,不过半天的时间,这里已不再是来时酒池肉林的景象。 所有人都疯魔了,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大开杀戒的惨烈场景。 疯狂的撕咬啃食,自相残杀。 小玉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一个薄纱缠身的美人被扭断了脖子,仰面朝她倒下。 男人侧身避开,那具身体瞬间在半空化作飞灰,香消玉殒。 “我的合欢窟啊!” 背后几个尾随过来的魔物发出尖锐嘶鸣。 第336章 活楼 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小玉眼睁睁看着那具美人身体消失殆尽,浓烈的血腥味混着一股奇异的焦糊气灌入鼻腔。 她双腿发软,整个人僵住一动不敢动,连推开男人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销魂窟眨眼之间阴风四起,惨烈的厮杀密密麻麻充斥视野。 忽然,一股刺骨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后颈。 小玉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 视线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看到背后拔地而起的巨大阴影,足有三层楼高,活物般扭曲蠕动。 “你……” 她猛地攥住男人的衣袖,“你背后!” 幽幽血光在整座宽阔繁复的花楼铺展开来。 台下厮杀的魔物还来不及惊叫,便已动弹不得,一缕缕魔气与生机从面上七窍中流泻而出,那些魔物慌忙伸手遮掩,却怎么也捂不住,尽数被翻涌的猩红之物吸走吞噬。 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在头顶扭曲盘旋,小玉怔怔地仰头望着那团阴影,浑身紧绷蜷缩起来。 她原本盘算着穿过大堂之后就别把这人甩开独自跑路,现在逃跑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 极强的压迫感沉沉压下。 她的手指脱力般发颤,勉强攥住他的衣袖,连这点力气都快要维持不住。 血光自上而下缓慢笼罩下来,滚滚浓重的黑烟狠厉至极,利刃一般朝着他们劈下。 寒光闪过,小玉浑身一颤,只见男人一手扣着她的腰肢,另一手向后凌空一握,徒手捏碎了什么无形之物。 下一刻,火焰般的黑烟在他头顶崩散,化作无数灰烬般的碎屑簌簌落下。 整座小楼突然发出活物般的痛吟,木质结构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几层雕花高台轰然坍塌,碎木飞溅间,露出后面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骸骨。 万骸关,又被叫做百鬼之门。 这是魔域西境最阴邪的魔窟之一,方圆百里骸骨堆积,鬼洞魔穴数不胜数。 而眼前这个从骸骨堆中缓缓站起的庞然大物,正是盘踞在此的最大魔物。它的身躯由无数骸骨拼凑而成,每个肢节都涌动着粘稠的黑雾,镶嵌着奇形怪状的东西。 小玉巨物恐惧症和密集恐惧症一同爆发,脑海中晕晕晃晃,表面安静如鸡。 这是她该来的地方吗? “怕什么。” 低沉平和的嗓音在耳边沉沉荡开。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小玉的脸颊。 指节修长苍白,缓缓划过的冰冷触感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小玉浑身僵直,每一寸肌肤都在恐惧中变得异常敏感。她能清晰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沿着自己的面部轮廓游走,先是轻轻摸过弧度平缓的眉骨,继而抚过轻颤的眼睫,最后停留在微微发抖的唇瓣上。 他突然加了一点点力道,碾过她柔软的唇珠。 小玉呼吸一滞,恍惚间看见他露出探究的神色,像是对这种触感感觉到好奇。 “凡人稚子。”他放缓了声音,语调优美却十分阴森,“你平日都要吃什么?” 啊?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小玉被他摸得毛骨悚然,像被捏住后脖颈的猫,浑身僵直打颤。 她这边紧张的连呼吸都要停了,而他似乎在好奇该喂她什么才好。 灯火辉煌的合欢窟几息之间就剩下一地死尸,合欢窟东家身上那身皮囊如泄气般褪下,皮下爬出来的骸骨与洞窟岩壁融为一体。 怪不得身上有那么多眼珠,原来是这么多具骸骨化形的。 “阁下何人!为何来我合欢窟搅局?” 整座楼向内挤压收缩,雕梁画栋扭曲变形,不断将地上的魔物吞噬进楼里 “嗡——” 美人灯里的火光越烧越旺,一圈圈血色光晕如涟漪荡开,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 轰鸣四起,四面八方涌来无数赤红着双目邪物,像撒豆子一样从阴影中哗啦啦用出,飞快朝他们爬来。 楼要吃人了,阴风冻得小玉一颤,死死闭上眼,希望是幻觉。 但男人心情似乎不错。 轰。 耳边骤然炸开一声轰鸣。 小玉只觉得耳膜刺痛,随即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 冷,特别的冷,冷的牙齿都在哆嗦。 她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齿关咯咯作响,下意识往身前那具身体怀里缩去,藏在男人宽大的衣袖阴影之下。 她这个时候还尚且不知道,这种寒冷其实是所谓的阴邪之气,只觉得自己睫毛都要结冰了。 小玉甚至想到了这次死了之后会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会回到考试前还是考试后,她有补考机会吗? 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男人一手扣着她的腰肢,将她这具脆皮凡人之躯护住不被罡风碾碎的同时,还能仅用单手与万骸魔物战得势均力敌。 直至密集的骨裂声响彻洞窟。 “你不是祭司。” 诡异嘶哑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小玉恍惚觉得自己在某个庞然大物的腹腑之中。 “那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至少让吾等死个明白。” 男人没有说话。 下一刻,整座楼宇轰然崩塌。 小玉从他怀里掀开一点眼皮,就看见无数狰狞的黑雾如活物般涌向男人。 阴风割得她脸颊生疼,却在触及男人的瞬间,钻入他的皮肤之下,消失不见。 她怔住了。 接着就看到,男人衣袖遮掩下的手臂上,原本有密密麻麻的缝合痕迹,此刻竟少了近半。 再抬起头,更加错愕。 阴晦的魔气中,那张原本被苍白遮掩的面容此刻显出玉质的光泽,泛着淡淡清辉,没有半点瑕疵,矜贵不凡。 明明灭灭的红光勾勒出了他的侧脸,每一处轮廓都好似用工笔画勾出的一样。 小玉怔怔望着,忽然发觉他眼尾有一颗极淡的泪痣。 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男人也低头看她,湖蓝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小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她正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被人这样盯着的感受既陌生,又有些异样的愉悦。 他抬起手,轻轻搓过小姑娘的眼睫,将细碎的冰渣搓下来,俯身将人放在地上。 小玉还沉浸在方才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里,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下一刻,突然肩头一沉。 一道带着冷寒松香的宽大外衣压在她肩膀上,厚重的布料瞬间将她整个裹住。 那尺寸对男人来说恰好的黑衣,在她身上却是无法承受的沉重。 下摆直接拖到了脚踝,险些将她压得一个趔趄。 什么奇怪的东西压上来了? 小玉下意识挣扎着从领口探出脑袋,发髻蹭得更加松散。 为什么虐待她? 第337章 乌鸦 男人皱眉,又将外衣提了起来。 小玉像根命运压弯的豆芽菜,终于又得以站直。 一抬眼,发现对方正认真的垂眸打量她,像是在意外她为什么这么小 糟了,会不会被他发现自己是个脆皮废柴之后他就不愿意带着自己走了? 小玉鼓起勇气颤声说,“真是谢谢你了,我…” 明明没有别的意思,这话说出来就是很有阴阳怪气的感觉。 男人垂眸看她。 与她想的差不多,她在他的视线里实在是太小了,像只受惊的雏鸟。 小姑娘大抵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一边看起来有很多不满,满眼都是戒备与紧张,却又忍不住用湿漉漉的眼神瞧着他,怯生生的,生怕被丢下似的。 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羽毛拂过他心尖。 周围地上还有苟延残喘的活物,从合欢窟走出来,才发现花楼外面也不太平。 断垣残壁间堆叠着无数魔物的尸骸,那些青灰色的肢体仍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姿势,像是死前都在往这个地方爬,却又没来得及靠近就被抽走了生命。 小玉正瑟瑟发抖,脚下陡然一轻。 男人俯下身,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小玉连忙踮起脚下意识攀上男人高大宽阔的肩膀,急切的动作撞到了他的下颌。 “别怕。” 头顶一重,传来被轻轻抚摸的触感。 好软。 她浑身都透着股纤细脆弱的气息,连发丝都柔软得不可思议。 真是……有点可爱。 他又面无表情的摸了几下小玉的头顶。 小玉合理怀疑魔域里面是不是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呀? 自己还是第一次跟这个人见面,他就对自己又搂又抱的,还有,这是要带她上哪去? 她心中警铃大作。 虽然这个男人将她从魔窟中救出,但此刻他过分亲昵的举动仍让她浑身紧绷。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尽可能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动作缓慢,却让她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眼下这地方确实不太正经,在男人的视角里,她也的确是一个从花楼里带出来的、主动抱他大腿的小奴隶。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个花楼姑娘啊。 小玉紧张地攥住领口,仔细对比了他们的体型差,只觉得眼前发黑。 好可怕。 这不行的…… 但好在男人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摸得东倒西歪,一头狂草般的头发摸得更加桀骜不羁外,没有再做什么过分的事。 正紧张地胡思乱想,肚子忽然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呜鸣。 小玉僵住。 她脑海中激烈的天人交战短暂停下,摸着肚子面露难色,尴尬地抬头看向对方。 ……好饿。 这一眼不知道被解读成了什么。 男人的手掌收紧,面色冷峻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面前的地上突兀的鼓胀了几下。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见掌心翻转,五指微张,地面突然向上涌出丝丝缕缕黑气。 如有生命般缠绕升腾,雾气越聚越浓,渐渐凝成实体。 化作一只巨大的……嗯?乌鸦? 小玉瑟瑟发抖。 被提着上了大号乌鸦。 魔兽平地而起,凛冽的气流瞬间掀起她本就凌乱的发丝,在风中狂乱飞舞。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耐心地将她脸上的碎发一一拨开。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男人唇角向上扬起一个十分不明显的弧度。 是在笑她吗? 小玉顿时觉得受到了羞辱。 但很快,又被身下的黑色大鸟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悄悄伸手,想摸一摸鸟背上的羽毛。 鸟似乎动了一下。 下一刻,男人扣住她的手腕。 “别乱动。” 他说着,将小玉的手拢在掌心。 冰凉的掌心将她的指尖完全包裹住。 她又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 “你的生活习性是什么?”男人突然开口, 什么生活习性? 奇奇怪怪的。 小玉一脸茫然。 见她不答,男人也不再问,只是带着她到某处去。 小玉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人该不会把她当成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了吧? 难道在魔族眼里,凡人就是可以随意逗弄的玩物? 小玉被迫挂在他臂弯里,悄悄抬眼看去,男人只留给她一个冷峻的侧脸,透着几分禁欲气息。 她满腹疑问却不敢出声,毕竟现在还要靠这个男人活命。 忍一时风平浪静,先苟住再说。 男人始终维持着抱将她抱在怀里的姿势,等魔物落地,又重新化为黑色的雾气钻入地下,小玉终于抬起头。 眼前陡然出现一片金砖绿瓦的华美宫阙,顿时傻了眼。 这鬼气森森,一看就很阴间的地方,是哪啊? 第338章 祭司 眼前陡然出现一片诡谲阴森的建筑群,看起来很是繁盛。朱楼叠嶂,酒旗招展,檐角挂着描金绣银的灯盏,绵延千万盏,顺着长街蜿蜒流淌。 感觉像是一个有点像庙又更像宫殿的地方。 古怪的是这地方无论大街小巷都空空荡荡的,处处都透着一股森冷死寂的气息。 小玉看过去,看到了胭脂铺,茶肆酒楼,肉铺客栈。 不过眼里看到的每个细节都在提醒她,这里似乎是活人勿入的幽冥地界。 她抬眼。 长长的街道两旁矗立着狰狞的石雕,头顶的明珠泛着惨白的光。 总觉得那些石雕的眼珠也在跟着她转。 “这…这里是……?” 小玉结结巴巴,上下牙打颤,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不会是什么阴曹地府吧。 她终究还是避免不了进鬼门关的命运吗? “幽冥渡。”男人嗓音冷冷清清,每一句话都有回应。 就是让人听不懂罢了。 虽然街上空无一人,但巷子两侧的建筑里隐约有阴影晃动。 像藏着什么活物。 这里或许不是没人。 小玉缓慢地想。 许是都躲了起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们在躲谁? 小玉缓慢抬眼,觑了眼面前的下巴,不动了。 是何身份,让群魔避让? 远处最大的那座建筑黑雾缭绕的,一看就像什么大反派的老巢。 小玉正一脸凝重地思索着,就被男人拎着径直走了进去,像回家一样自然。 “……”等等,原来就是他的老巢? 地宫里倒是不像之前街巷上那般死寂。 踏入大门的同时,无数人影鱼贯而出,恭敬地低头行礼,唤着“祭司大人”。 偶尔有人不经意抬头,发现‘祭司’臂弯里竟还夹着个人,先是一惊,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男人没有什么反应,一路走到了最里面。 小玉费力地抬起头。 这里大概是他的居所。 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甚至比外面更加阴森。 等等,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孤男寡女,夜黑风高…… 她不由自主地揪紧领口,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可怕的念头。 偌大的房间感觉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一踏进去就有一种压迫感,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男人俯身将小玉放下,动作很轻。 脚触及地面之后,小玉顿时瘸着腿后退几步,垂着眼睛,遮掩住眼底的紧张。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极其嘶哑的呜鸣,难听怪异至极。 小玉下意识回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余光瞥见地上有团看不清轮廓的东西。 地上竟还躺着个人,就在她站立之处三步开外。 男人外衣被剥去,只余单薄中衣,绣着某种金线图腾。全身缠满猩红绳索以及奇怪的咒缚,浑身萦绕着一股浓重的阴邪气息。 小玉老实了,又缩回男人身侧,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那人没有舌头,发不出声,眼似乎也瞎了一只,只剩黑洞洞的一片。 此刻剩下的那只眼正惊恐地望向他们的方向……又或者是望着小玉身前的男人。 她一惊,低头就发现四周还散落着许多器具,像是某种兽类的骨骼打磨而成,仍是刻着诡异的血色咒纹。 像某种祭祀器具。 不管怎么看,都有种很浓重的鬼怪民俗之感。 小玉心中莫名涌出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她瑟缩了一下,问,“这是什么人呀?” 男人沉默了一下,正在思考。 不能说这是将他召唤出来的人。 所以他中和了一下,言简意赅,“祭司。” 可这两个字已经足够骇人。 似乎是被这句话惊到了,小玉睁大眼睛,看着他,眼圈莫名有些发红,看上去皮肤还要柔弱。 他不由自主地想抬手再揉揉她的头顶。 就见小姑娘磕磕巴巴,带着点试探地问,“他是祭司,那你是谁?” 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随手将先前裹住小玉的黑色外袍掷于地上,袖口与衣摆的金线图腾格外醒目。 那纹样赫然与地上奄奄一息之人所穿的中衣是一套的。 这个发现让小玉打了个寒颤。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男人……顶替了地上这个祭司的身份。 第339章 煞神 原以为自己真的没活路了,小玉在脑海里激烈地脑补了许多经典又恐怖的灭口场景,诸如:“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秘密,就不能再留你了”,以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等等云云。 脊背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男人略一抬手,地板上倒着的那个人便被一股黑气包裹,没了舌头的嘴里咿咿呀呀地惨叫着,被拖入大殿深处。 小玉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男人转身走出门外,似乎唤来了人,对外面低声吩咐了什么。 很快,外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又迅速远去。 小玉浑身紧绷,就见门口的男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来了。 是不是要处置她了? 她瑟瑟发抖的等。 不多时,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十数名高大强壮的侍从鱼贯而入,每个都看起来像是一拳能打死她一百个。 手中漆盘托着数盘碟盏,黑黑紫紫的东西在烛火下泛着一种充满了剧毒的光泽。 男人俯下身,半蹲在她面前,拿起一只碗碟递到小玉面前。 动作很像喂大郎吃药。 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小玉,“……” 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眼珠下移。 惊恐地看着那柄逼近的银匙上。 紫得发黑的汤汁有些粘稠,在匙中缓缓晃动,倒映出她惊惶失措的脸。 小玉恍然大悟。 陷入绝望。 难道是要毒死她? 他往前靠近,小玉就往后躲,直到背脊抵住椅背,整个人退无可退,几乎要滑到高大的椅子底下。 “能不能不吃?”她瑟瑟发抖。 男人蹙眉,将勺子抬高,几乎碰上她的嘴角。 怎么还追着杀?今天她真的非死不可吗? 小玉眼角湿润,流着泪,张开嘴,却狠不下心咽下去。 汤匙里没什么怪味,但这颜色一看就不对劲。 算了,总归要死了。 男人沉默,看着她哭丧着脸抿了一口,随后舒展着纤细的手脚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平了,两只手掌交叠放在腹部,闭着眼睛流眼泪。 他转头扫过仆役们手中托举的一盘盘东西,蹙眉起身,走了出去。 在殿外招来人。 魔物战战兢兢跪伏在他脚边。 “大人有何吩咐?” “此物凡人真的能吃?” 一只青玉小碗躺在他掌心,显得格外袖珍,衬得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愈发苍白。 “回、回大人,能的。” “你从何处取得?” “黄泉引,”魔物额头紧贴地面,小心翼翼,“那处凡人多。” 男人没听出问题,俊美的面容依旧冷峻, “那她为何不吃?” 魔差觉得恐怖如斯 “许是不合口味?”他硬着头皮答道。 祭司大人回来时带了一个凡人,一路亲自托在怀里抱着,还要他们这些只善杀戮抢掠的魔物去寻些凡人能吃的东西。 且不说这东西有多难吃。 就算再难吃,祭司大人亲手喂的,总要吃的。 可那凡人一口都不吃,抿了一口还要躺在地上撞死。 这到底是哪里抓来的凡人。 竟然挑剔成这样? 魔差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半晌才回过神来,颤巍巍地爬起来,悄悄透过缝隙往里面打量。 殿门突然“砰”的合上,惊得他一个趔趄,飞速退到阴影里。 殿内,男人踱步回到案前。 却见那凡人小姑娘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闭眼安详地躺着。 “……” 不对。 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心中想,此物凡人不可用。 否则都要饿死了她为什么不肯动口? 小玉安静地等死。 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只觉得难受,脸都白了,却不是疼,而是浑身发寒,连空气都像比之前更冷。 忽然感受到一道阴影朝着自己笼罩下来。 她睁开眼,就看到高大的男人在面前蹲下身,身形几乎将她完全覆盖。 小玉紧张地闭紧双眼,心想自己都快死了,为什么这人还不放过她。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男人蹙眉,似是在探她的体温。 小玉僵着身子不敢动,心里却恨恨地想,这歹毒的男人不知道给她喂的是什么慢性毒药。她吃完之后就浑身发寒,整个人如坠冰窟,阴冷得不行。 偏偏身体又像发了高热,冷汗涔涔,连意识都恍恍惚惚的。 她虚弱的不行,身体奄奄一息,心里坚持着骂了他两百字。 下一刻就被人拎起来,像之前那样挂在了男人胸口。他单手托着她,如同抱着一件轻飘飘的小东西,迈步向外走去。 小玉无力地趴在他胸前,意识昏沉。 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她勉强抬眼,看见男人走出殿外。阴影处忽然涌现出数团鼓胀的黑影,融合成一团后化作先前那只巨大的乌鸦形状,男人侧身吩咐了几句,小玉这才注意到门口还蹲着几只高大的魔物,形如蘑菇。 还没等细看,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男人拎着她跃上鸦背,此刻的小玉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好奇,连挣扎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心想,可能这次再死就是真的要死了。 上一世猝死得突然,不过是心口一痛,再睁眼就到了这鬼地方。这次倒好,竟要受这慢性毒药的折磨。 乌鸦振翅而起,穿过浓稠的黑雾。 狂风呼啸,吹得她睁不开眼,山川河流在脚下急速后退,化作模糊的色块。 新奇景物从眼前掠过,却被疾风吹成扭曲的长线。 待风声渐歇,小玉勉强抬头,发现男人已将她带至一处城池,灰暗的楼阁屋舍错落分布,几点幽火在雾中明灭,笼罩着一股死气,宛如鬼域。 她费力转头,看到泉水边看着不见根的大红花。 真好看,花瓣红得像喝了血一样,层层叠叠的。 小玉睁不开眼,只感觉男人抬手将她抱起来,从鸦背上走下。 耳边又是哐当一声重响,像是门板被踢开,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尖叫,乱作一团,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紧接着“扑通扑通”几声,小玉闭着眼也能猜到,周围的人怕是跪了一地。 这尊煞神怎么走到哪儿都是这种效果? 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平缓的嗓音,“你,过来,看看她怎么了。” 第340章 阳间饭 有人哆哆嗦嗦上前,带来一阵阴寒之气。 小玉实在好奇这煞神给她带到哪来了,悄悄睁开眼,正好看到一只枯瘦蜡黄的手朝自己脸上探来,像是正打算碰她,吓得她“哎呀”一声,一把攥紧男人胸前的衣料。 男人立刻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手。 那满脸褶子的老头儿被他陡然冷峻的神色吓住,仓皇后退一大步连连解释,“我、我只是想瞧瞧这姑娘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脸色变了变,惊疑不定道,“她……她是活人?” 小玉心里想这都说的是什么废话。 不是活人难道是死人?死人还能动弹吗? 那人又问,“这姑娘是不是误食了什么……” 她想,这人说的也不完全是废话。 男人陷入一阵沉默,片刻后抬手从虚空中拿出一只青玉小碗,递了过去。 对方“坏了坏了”叫了几声,连连摆手,“这是黄泉引的阴食,活人沾上一口,引起缠身,三魂七魄都要离体散的!” 男人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他问,“那活人该吃什么?” “自、自然是阳间的饭食,可这里是......” 男人低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凡人,“现在该如何?” “这姑娘身上就是有一魄出走了,幸亏来得及时,还能寻回来。” 那人咬破指尖,伤口处渗出黏稠的黑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心疼得嘴角直抽,手上却不停,以血为墨在地上急急勾画。 符纹转眼腾起缕缕黑烟,渐渐凝成一个三尺来高的小鬼,皮肤青白,眼窝里嵌着两颗漆黑的眼珠子,不见半点眼白。 “她现在还有些反应,再晚一些七魄散尽,三魂离体就是痴愚之状,到时候就只能捞回个痴痴傻傻的壳子。” 那人对小鬼说,“去把她出走的那一魄带回来。” 小鬼裂开嘴,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转瞬散在空气里。 小玉闭着眼听了全程。 心里想,这老头骗谁呢。 什么一魄出走,她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眼前多了道光影,像是有人点了蜡烛,在她眼皮前晃了一圈。 “大人,把这个喂给她吧,家奴会循着这味道找到她。” 有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被男人一手挡住,“我来。” 接着便有杯盏碰上她的唇瓣。 小玉紧抿着唇不愿意喝,男人就单手扣住她的后脑,碗沿抵着她苍白的唇瓣,一点点往里灌。 这真是给她这娇贵的凡人之身喝的东西吗? 身上那股森然的寒意还在四肢百骸上缠着不去,此刻又要喂她什么奇怪的东西。 小玉眼皮沉沉地睁不开,两腮都咬得鼓起来,灌不进去的符水汤汁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滑到衣领里,打湿了一小片衣服。 男人蹙眉,他既要制住她挣扎,又要收敛着自己的力道,怕不小心就将细细软软的凡人捏碎,只能耐着性子用两根手指将她紧闭的唇舌撬开,顺着那一点细细的缝隙将符水灌下去。 小姑娘的嘴巴很小。 指腹擦过她柔软的舌尖,男人垂眸看了眼沾着水渍的手指,面上依旧冷若冰霜。 指尖不动声色碾了碾。 符水刚入喉,小玉便剧烈痉挛起来。 她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滩黑水,扶着男人的手臂吐得天昏地暗。 明明只吃了一小口,却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似的。 就知道这歹毒的煞神果然要害她。 男人蹙眉,周身气场冷峻,屋内威压骤起,吓得一屋子妖鬼口伏在地动弹不得。 好在小玉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翻身奄奄一息地趴着,整个人虚脱的贴着他的胸口,面色看起来比吃饭之前更惨。 凡人竟如此难养。 男人一阵沉默,觉得十分棘手。 “多久后能将那一魄带回来?” “回大人,家奴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在路上,说话神神叨叨的。 片刻之后,耳边再没有别的动静,混沌中,小玉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 这是……哪里? 抱着她的男人不见了,那个满脸褶子的怪老头不见了,满屋子战战兢兢跪着的人……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陌生的街巷。 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涌入耳中,小玉怔怔的打量了一圈四周,冷汗倏地浸透了后背。 她怎么一眨眼到这里来了? 脚踩在地上,有些没有实感,小玉踉跄着迈出一步,眼前却骤然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怎么回事,她这是怎么了? 街巷笼罩在昏沉的天光下,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视线模糊不清,但至少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再是先前在魔域里那样的奇形怪状的了,最起码头上那长角,皮肤褶子里也没有长多余的眼珠。 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小玉甩甩脑袋,心想自己要快点跑路了,再不跑路就要被那人折腾死了,下次再给自己灌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得逃…… 昏暗的街道笼罩在薄烟中,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模糊。小玉踉跄着前行,身边不断有人擦肩而过,看不清脸。 “请问这里是何处……”她伸手想要拦着行人搭话,却发现对方径直走过,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街边摊贩的炉火明明灭灭,她跌跌撞撞地靠近。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却无人抬头看她一眼。 “大、大娘……” 小玉强撑着抬起手,气若游丝。 对面忙碌的妇人却充耳不闻,面容始终笼在一团模糊的雾气里,看不清五官。 怎么没有一个人理她? 不远处传来了些许水声。 她转过头,顺声看去,是一片宽阔的溪水。 河岸两边开着红艳艳的花,在晦暗的天色中灼灼如火。花朵大得惊人,层层叠叠的花瓣妖娆地舒卷着,一圈一圈向上卷,像无数只向上托举的血色手掌。 天色昏暗,这花在视线里便是唯一醒目的亮色。 小玉看了一会儿,头顶有什么东西飘下来,落在肩上。 她仰起脸。 一片惨白的圆形东西正从灰蒙蒙的天幕中飘落,不偏不倚覆在她面上。 她抓下来,低头看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粗糙的白纸被剪成铜钱的形状,中间方孔边缘还留着参差的毛边。 纸钱。 更多纸钱正从四面八方飘来,像一场诡异的大雪。 小玉怔怔地站在原地,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靠近,转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要避让,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直直撞上她的肩膀。 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碰撞的痛意。 甚至没有衣料摩擦的触感。 那人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径直站在摊位前,同卖饼的妇人说话。 小玉僵在原地。 缓缓低头。 看见自己的手掌在昏暗的天光下,透着股诡异的半透明。 第341章 一魄 远处的摊贩依旧吵闹,人来人往,街巷虽然不算宽阔却热闹。 只是那份热闹和小玉无关。 她主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 为什么没人看得到她?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倏然,一阵刺骨的阴风骤然卷过。 “叮铃……”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划破雾气,清晰的落在耳朵里。 小玉抬起头,心里本能涌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前方雾气慢慢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空气里隐约传来锁链拖拽的声音。 是两道高瘦人形的轮廓,走得极为缓慢,小玉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 近视的眼中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阴冷的气息入黑云压境,沉甸甸的涌过来,旁边原本有些喧闹的声响全部静了下去。 声音近了,小玉低着头,依稀看到比常人高出两三倍的竖长身影从面前走过,步伐整齐划一,带着冰冷的死气。 青铜锁链拖拽在地面上,面上笼着黑气,皮肤青白。 小玉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 阴兵借道。 ……为什么这场景会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空气中浓郁的烟灰味散不去。 阴兵过境,生人回避。 整条街都陷入死寂。 商贩们全都低着头,有的转过身面对着墙壁,妇人伸手捂住小孩的眼。 连许多户屋檐下的灯笼都熄了火光。 他们看得见阴兵? 那为什么独独看不见站在路上的她? 锁链声拖拽声突然停在耳畔。 青铜锁链的声响突然静止。 小玉的呼吸随之一滞。 一只阴兵在她面前停下脚。 瘦长的阴影压下来,黑雾缭绕的头颅微微低垂,似在审视她。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后颈。 她浑身紧绷,后背发凉,一动不敢动。 余光瞥见半米开外,从黑衣中垂落的那只手掌,青灰色的皮肤,手指枯瘦,指甲锐长。 约莫小半柱香时间,阴兵才缓缓收回注视,锁链重新发出令人畏惧的摩擦声,黑影渐渐融入浓雾。 整条街重新活了过来,不多时又变回一片熙熙攘攘。 小玉惊魂未定。 河岸边的勾勒着一轮血色的残阳,视角看上去很是怪异,像另一个世界,与印象中的太阳很不相同。 身侧大片大片的红花开得妖冶,每一片花瓣都像浸透了鲜血。河水中翻滚着粘稠的黑雾,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不属于人间的阴冷。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 刚刚那阴兵为什么在她面前停下,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她,好像忽然有了答案。 小玉不禁悲从中来。 她好像成为一摸孤魂野鬼了。 一定是那个蓝眼睛煞神喂她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喂死了。 小玉抱着膝盖坐在河岸边,感觉自己十分凄惨。 “嗒。” 一声轻响从肩头传来,半边身体忽然一重,像有什么东西踩了上去。 小玉浑身一僵,缓缓转头。 一张惨白的孩童面孔近在咫尺。 那双大得不正常的眼睛漆黑如墨,没有一丝眼白。对上小玉的视线,它缓缓咧开嘴,一直裂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 “找到了。” 小玉唰地一下向后踉跄了一大步,脚跟却绊到了河岸边的碎石,险些跌倒在地。 那小鬼却灵巧地从她肩头翻下,冰凉黏腻的手臂缠上她的小腿。 “走吧...回去……” 嘶哑的童声从下方传来,刻意贴着她的膝盖说话,像个极其恐怖的撒娇。 原本万念俱灰的小玉重新爆发求生欲,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转身向外,拔腿就跑。 嘻嘻嘻…… 小孩子的嬉笑如附骨之疽紧贴后背,像直接钻进了脑子里。 “要玩吗?” 小玉拼命躲。可每迈出一步,眼前便天旋地转,一阵阵眩晕。 河岸的彼岸花在风中剧烈摇曳,血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她接连撞上几个行人,又如影子般从他们身体穿过。路人只觉一阵刺骨寒意掠过,疑惑地搓了搓手臂便继续前行。 为什么要追她? 小玉踉跄着冲出巷口,刺目的天光让她下意识眯起眼。 模糊的视线中,她忽然注意到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一个寻常的摊贩,但是看到小玉之后却露出慈爱的笑容,对她招手。 小玉颤抖着扑到摊前,惊疑不定,“你能看见我?” 对方含笑点头,“能。” 小玉不安地回头。 巷口的阴影里空空如也,先前的小鬼不见了。 “孩子,你怎么就剩一魄了?” 小玉惊魂未定,就听到慈爱的语气从身后传来,“莫非是在下面神魂受损?” 她这才回过神,重新看向摊贩。 一张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 蜡黄的皮肤,稀疏的眉毛,是扔在人堆里就认不出的模样,过目即忘。 可他又像是认识小玉一样,语气如长辈般亲和,“孩子,你此刻神智尚清,就证明你旁的三魂六魄尚在……告诉我,你的肉身现在何处?” 第342章 孤魂野鬼 一魄? 小玉怔怔地听着那个和善的摊贩说话,思绪却莫名飘远。 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方之前,那间屋子里的怪老头也说过,她身上有一魄出走。 难道真被那个怪人说中了? 原来自己现在是那一魄? 惊讶之际,身旁摊贩口中的话风似乎变了,“若你想拯救世间,救赎己身,便需按我指引行事,否则……大祸将至。” 小玉回过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人用一种温和且包容的目光看向她,说,“你乃此世灾劫,来此间是为了赎罪。” 赎罪? 小玉莫名其妙,反问,“我有什么罪?” 那人说,“你的命格便是你的罪。” “命格?”小玉几乎气笑了,“可我已经猝死了,我上辈子只知道天天读书,结果卷到猝死,我还能有罪?” 那人说,“你命数如此。” 小玉问,“那这命格是谁定的?” “天。” “天?”这下她真的笑了,荒谬感油然而生,“那天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命格?” 摊贩沉默一瞬,仍平静注视着她,仿佛在怜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小玉十分不满,“我不要这个命格,给我换一个。” 那人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命格岂是儿戏,换不得。”顿了顿,他引出下句话,“可若是你度化此间劫难,我便允诺你一个改命的机会。” 改命? 小玉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无名火,好像曾经就听过这个话。 不止听过,甚至曾被害得苦不堪言过。 她幽幽看过去,“你是谁,凭什么给我改命?” “无名无姓。” 摊贩任她打量,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面孔上,双眸却如古井无波,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目光太过悲悯,反倒显出几分神性的漠然,口中说着六界劫难,可在他的语气中似乎不过是沧海一粟的劫数。 甚至可以寄托在她这个脆皮身上,可想而知有多草率。 “你若拯救六界苍生,便是积了大功德。届时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应允你。即便是给你重塑肉身,或是让你成为这世间的仙家,亦无不可。” 仙家? 小玉心口那股无名火顿时像撞见了油花,瞬间激起一发不可收拾。 “我为什么要拯救六界苍生?” 那摊贩似乎也意外她的反应,随后继续和蔼可亲地看着她,“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玉认真地回想了这几天的经历,摇头,“不喜欢。” 摊贩语出惊人,“那便让我们在这世上建立一种新的天地法则。” 小玉忍不住打断,“为什么要建立新秩序?” 她指责自己,“我不喜欢,那便不喜欢好了,这世上又不缺我一个喜欢的人,我不喜欢自会有人喜欢,凭什么轮到你我推翻。”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燥动涌出来,小玉说,“现在要建立新秩序了,我猝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拯救我?” 摊贩的声音依旧平和,“你已在此间获得重生。” 更浓的烦躁猛一下从心底翻涌出来,小玉质问,“我有要在这个世界重生吗?” 这话一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惊了。 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重活一世,她清楚自己最惜命了,这话简直不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可强烈的烦躁让她难以抑制,许多话像是有自己意识一样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迸出。 像是埋在潜意识里的愠怒突然找到了出口。 “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救我,更不想要这所谓的重生!”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原本的我就该死吗?” “……该不会…是你设计害死好端端活着的我,又假意施恩吧?让我以为完成什么任务就能长命百岁,实际上这世界根本不需要拯救,六道轮回自有命数,我也救不了任何人!” 说完这些话,小玉捂住嘴,彻底愣住。 这些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她怎么会说这些? 不会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吧。 她警惕的左右张望。 而摊贩只是静静注视着她,面容平静得近乎虚假。 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童,眼中有着虚假的悲悯,就像神明俯视蝼蚁般高高在上,带着些轻蔑。 他缓缓开口,声音慈悲极了,“那我便来提前告诉你一些事吧,你再来决定你的命运。”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玉在那张平庸又慈悲的面容上,探寻出一丝介于轻视与漠然之间的残忍。 “六道苍生总是认为自己活够了,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时,就会毫不犹豫地哭着求活路,不到跟前永远不知道恐惧。” 那人声音平静,“大劫将至。若不信,便让你亲眼看看。若是你还想活下去,那便来寻我。” 寒意爬上脊背,小玉还未回神,一本古旧的册子已递到眼前。 她翻开书页,空白一片。 “这书上根本没有字。” “时候未到。” 那人缓声叹息,“该看见时,自会看见。” 说什么呢,装神弄鬼的。 小玉把书递回去,“我不要,你拿走。” 可忽然,手掌与掌心的册子穿体而过。 她错愕地抬头,却发现摊贩的目光径直穿过她的身体。 刚刚还跟她说话的摊贩看不见她了。 通身气质像换个人一样,那股悲天悯人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只剩下市井小贩的烟火气。 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卖饼人家,看着与街巷上的人都无不同之处。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摊贩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揉着面团。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小玉感觉到恐惧,“你看得见我的,对不对?” 没有回应。 摊贩哼着俚语小调,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街道上川流不息,人来人往,却都与她擦肩而过,小玉一个人站着,仿佛只是一缕透明的游魂。 又没人能看到她了。 她握着册子茫然的站着。 恐惧感后知后觉漫上来。 有时人真的无法不承认自己的弱小。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现在变成了一抹亡魂,让别人看见都是困难。 刚刚到底是哪里生出的勇气,让她能和那个张口闭口便是世间大劫难的人辩驳的。 现在好了,连看见她的人都没有了。 ……该不会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吧? 第343章 愚钝却美丽 一会儿难道会被阴兵捉走? 会被带去阴曹地府吗?她没有本地户口怎么办? 小玉蹲在巷子口,抱着膝盖。 刚悲伤了一会儿,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浓墨般的黑云自天际翻涌而来,顷刻间遮蔽了整片苍穹。云层沉沉的低垂在头顶,触手可及一般,隐隐能看见血色雷光在云隙间流窜。 街道上的凡人纷纷惊呼,慌张的收拾摊位,四散奔逃。 “这、这天象……怕是要出大事了……” “糟了,这般异象,怕是有什么妖魔作祟!” 叽里呱啦一声声中,小玉面前落下一截漆黑的衣摆。 头顶有阴影压下来。 小玉缓缓抬起头。 人群骚动嘈杂,男人站在她面前,身影高大而富有压迫感,影子笼罩着她,像是快要将她吞噬。 湖蓝色的眼眸在阴沉天光下泛着诡艳的色泽。 可此刻小玉看见他,心里却莫名有了点安全感。 她抿着嘴,被人从地上拎起来,扣在怀里。 一直等不到她这一魄回来,男人便亲自来寻。 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头顶拂过。 小玉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胸口,任由骨节分明的大手把她搓得摇摇晃晃。 “抱歉。”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是我来迟。” 小玉闷闷地想,不是你来迟,是你喂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喂死了。 不能想,还能再被气死一遍。 她抬眼看他,眼里有怨气,又在疑惑为什么他能看见自己。 男人对着这双圆圆的,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爱的眼睛注视须臾,又一次摸了摸她的头顶,语气温和许多,“我不宜在此地逗留过久,会迎来天地乱象,走吗?” 小玉点头。 临走之前,他忽然转身走向街边摊位,随手‘取’了几件物什。 “等等!” 小玉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买东西要付钱的。” “钱为何物?”男人眉头微蹙,露出困惑的神情。 小玉一时语塞。 摊主一回身,发现刚出锅的东西少了大半,一脸警惕。 男人垂眸思索,随手扯下腰间一枚莹润剔透的玉佩,又摘下袖口缀着的夜明珠,丢到铺子前。 那明珠在暗处泛着幽幽青光,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小玉倒吸一口凉气,拎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这衣裳不是你的吧?” “不是。”男人回答得很干脆。 “不是你的就能随便拿吗?” “为什么不能?” 男人抬眸,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撞入她的视线。 好理直气壮的反问,好漂亮的眼睛,小玉一时失神。 哑口无言。 黑云压城,来去匆匆。 一场阴雨洗过这座边陲小城,街上行人不敢再出来,唯恐沾染了不祥之气。 黄泉引这地方古怪,一半毗邻在人间,一半浸在幽冥。这里的活人要活,死去的亡魂也要渡黄泉,久而久之,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生活在这里的凡人琢磨出了在阴阳夹缝里讨生活的门道。 雨过天晴,街市渐渐又有了人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重新此起彼伏。 一束天光破云而下。 几位天族仙使感知到魔气,踏着祥云飘然而至,一番查探后又上了天。 将此事回禀给天君。 天君即位不过百载,转眼四百岁寿辰将至,放眼仙域几万年来,这是最为年轻的一位天君。 虽然天君早言不必铺张,但九重天上早已张灯结彩。 这是自太子时期便立下的规矩,每百岁便天宫开宴,洒万两金麟,当以万金为宴。 毕竟,这位是天地间唯一一条真龙,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三界之幸。 自当赐福六界。 …… 小玉重新被带回了那个黑压压的地宫。 一魄回魂,久违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无一不在醒着她,太好了,又回到自己这具近视、跛脚还奄奄一息的身体里了! 眼前的盘子里装着油果子蒸豆腐,琥珀色的卤汁上浮着一层脆脆的小咸菜,虽然算不上什么珍馐佳肴,却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小玉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能活着,还能有正常且滋味还不错的人间烟火,已是意外之喜。 小玉小口小口地咬着油果,悄悄抬眼看过去。 对面的男人很高大,阴影压过来,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感觉一拳能打死两百个她。 手也很大,握住她的胳膊时,感觉好像能把她折断。 但意外的脾气还不错,模样也好看,比她重生这段时间里见过其他的魔物都要清俊很多。 眼神虽然冷冷的,但句句有回应,除了摸摸她的头之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 就是有些听不懂人话。 给人一种愚钝却确实美丽的感觉。 小玉叹了口气,又吃了一勺蒸豆腐。 算了,凑合活吧,先活着再说,能怎么办呢? 男人对她吃东西的样子似乎有些好奇,先前还坐在漆黑高大的椅子上,不久后就站到她面前。 现在又蹲下身子。 小玉吓得往后缩,躲在柱子边,继续小口小口地咬着油果。 男人顿了顿,声音低沉地说,“别怕。” 小玉听了,反而更害怕了,警惕地看着他。 连东西都不吃了。 男人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小玉的紧张,沉默不语,后退了半步。 小玉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果子。 她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他的行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不像要加害于她,甚至在真真切切在照料她。 可这让她更加困惑。 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小玉风卷残云般扫了一遍面前几碟饭菜,正要去够最后一块油果子时,男人的手掌突然轻按在她手背上。 另一只手掠过碗碟,摸了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够了。”他不由分说地收走碗碟。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小玉整张脸都埋进了对方胸膛。 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紧实优美的肌肉线条。 “……”她下意识撑住他的手臂,指尖不受控制地悄悄捏了捏。 很有力量感的触感让人莫名安心。 忽然,男人垂眸看向她。 她若无其事的松开手。 小玉侧了侧脸,贴着他的胸口,浮想联翩。 第344章 魔神 原以为住在魔域会九死一生,没想到过得还不错,比当人时还滋润。 小玉起初那几日战战兢兢,把每顿饭都吃得像断头餐,一边心惊胆战地比对两人悬殊的体型差,一边警惕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直到数日过去,发现自己身上好像长了一些肉,才惊觉自己最大的危机是该运动了。 那个高大阴郁的男人好像真的只是想将她养着,也没有做别的事情。 小玉平白担忧了许多天,后知后觉松了一口气。 那个男人出现在地宫里的时间其实很少,大部分时间都不见踪影,神出鬼没。小玉倒也想得开,并不在意他去做了什么,只要回来后还能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 渐渐发现,地宫不知何时暖了起来,更加适宜凡人居住,她视力不佳,夜明珠在寝殿添了一片,她嫌不好吃的东西大多数不会再出现。 小玉上辈子没人疼没人爱,老老实实地当书呆子,忽然之间被事无巨细照顾起来,都差点被感动到了。 好险。 但这煞神倒真是蛮好的。 小玉一点一点对他改观,熬过最初几日,渐渐发现这魔域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的。 开始心安理得地跟在他身边混吃等死。 心想怪不得上辈子都听人家说做猫做狗比做人爽。 现在体验到了,确实不错。 也不知道男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顶了魔域祭司的名号,地宫里那些看上去狰狞可怖的魔物见了他全都抖如筛糠。 有时男人不在,便会让那些长得像蘑菇似的漆黑魔物给她送东西吃。 熟络起来后,她同送饭的魔物搭话,略一打听,听说魔域复兴就是在这百年来的事,他们说不日便可破除禁制,离开无尽海。 “无尽海?”小玉环顾四周,满脸疑惑,“无尽海在哪?” 这附近还有海吗?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魔物闻言面露异色,似乎觉得她说话十分奇怪,“你这凡人好生奇怪,此处正是无尽海之下啊。” 小玉更加疑惑,“海在哪儿?” 那人指了指天上,示意还在头顶。 这下小玉真的震惊了,抬头看去,黑压压的一片阴云之色,其间偶尔能看到紫电如蛟龙游走。 她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那魔物笃定道,“无尽海就在上头。待破了这上古大阵,我等自能重见天日。多亏祭司大人已祭祀做法,请得魔神的旨意……” 好燃,虽然不知道在燃什么。 小玉又一愣,捕捉到一个词,“魔神?” “正是。”那魔物挺直了脊背,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唯有大祭司能聆听魔神圣谕,传达天机。这是无上的尊荣!” 小玉心里嘀咕,魔就是魔,怎么还称神? “凡人,闭嘴。” 小玉,“?” 蘑菇似的漆黑魔物很是不满,“区区凡人也敢妄议神道?” 小玉大觉冤枉,“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的眼神透出来了。” “……” 蘑菇魔眼中好像某种诡异的虔诚,“凡人,并非只有天上的神才是神,魔神也是六界间至高的神,开天辟地时,清气化九天神明,浊气凝九幽魔神。这本就是天地至理。” 小玉听得一头雾水,见那魔物说着说着竟开始对着虚空顶礼膜拜,不明觉厉。 感觉这些人很像什么狂热邪.教。 那些人一口一个祭司大人,小玉吃的东西听着,吃完东西他们就将盘碟收走,片刻都不愿多留。 大抵是不明白他们能与魔神沟通的祭司大人为什么要养个凡人在地宫里。 魔物们不待见小玉,却碍于祭司大人的威势不敢造次。 小玉心里想,现在别难过,更难过的还在后面。 她转身推开对她而言格外沉重的殿门,回到自己住了好几日的屋子。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小玉循声望去,走过一道廊桥,看到角落里那个被捆成一团的真祭司正在地上艰难地蠕动。 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看起来格外凄惨。 像条垂死的野狗。 她又看了一眼外面,心里叹息,你们口中的祭司大人在这儿呢。 他倒也挺能活,不吃不喝竟然也能活下去。 小玉又一次刷新了这个世界的认知,看来需要吃东西的只有她。 男人似乎完全把这个占用了身份的祭司忘了,不但鸠占鹊巢,住了人家魔域祭司那么大座宫殿,还将祭司绑在角落里扔着,真的是有够过分的。 那个魔似乎很想跟小玉说话。 趁那人不再,几次三番发出动静引她过来,张着拔了舌头的嘴巴,对她发出嘶哑的怪声。 小玉犹豫了一下。 虽然男人并没有叮嘱过她不可以跟这个人说话,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魔很危险,保持距离不敢靠近。 可看着看着她有些疑惑。 外面那些人是从来没见过祭司吗?这祭司和男人长得那么不一样,他们怎么就认不出来呢? 抛开这点疑惑,小玉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钻进床底,将那本书拿出来。 无字书上面什么都没有,无论她翻了多少遍都找不到任何字迹。也不知道那来路不明的老头给自己这书到底意欲何为。 自她那一魄回归醒来后,这本奇怪的书便随着她一道,出现在她身上,很是诡异。 小玉至今没有搞明白这书是做什么用的。 魔域不分昼夜,始终漆黑。 天上紫气弥漫时,那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 霎时间,整座地宫陷入死寂。 小玉抬起头,从高高的阁楼看出去,整个地宫一片死寂,万千妖魔尽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朝着一个方向以额叩地。 每次看到这般景象,小玉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只要他一回来,四下便寂静得仿若死城。 小玉不知道自己作为他的凡人宠物,是不是应该上去一同跟那些魔物恭贺男人回来。 可她想了想,他们魔界的规矩自己也不明白,反正不久后还是要见到他的,索性就在软榻上摊着没有动弹。 果然,须臾之后,背后有阴风掠过。 那人已无声无息立在楼阁中。 小玉这才勉勉强强起身。 走过去时,正好听见廊檐下蘑菇形状的魔物在向他禀报,小玉隐约听到“吃干净了,但是没有碰绿色的菜沫”,她眉头一拧,怎么这蘑菇精还告状? 便见男人抬步向她走来。 小玉不由得后退半步,指尖攥住衣角。 无论看了多少次,这样的身型还是很有压迫感。 从外面回来时,那男人偶尔会显出几分诡谲。 周身总萦绕着一股子阴煞血气,不似寻常血腥,倒像是一种很阴沉不祥的秽气。 小玉像个敏锐感知到危险到来的小动物,隐隐感觉到不安,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 看到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朝她一步步走来。 离近了才发现,他脸颊一侧与修长的脖颈上,都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鳞片。 那些鳞片晶莹剔透,一片一片仿若薄冰雕琢而成,森然地覆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边缘泛着冷光。 与他阴郁俊美的面容毫无违和感,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将他衬托得像封在冰层下的邪神像,透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小玉忍不住往后缩,却被一只大手轻易攫住。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她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 男人将她提到眼前,距离极近地看着她,小玉感觉自己几乎被他握在掌心里,身体悬空,脚碰不到地面,只能僵直着身子与他对视。 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 某一时刻,小玉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 男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有了些反应。 小玉又一次轻轻推了推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人松开手,将她放了下来,转身离开。 门合上之后,他整整一夜都消失不见。 第345章 字 小玉提心吊胆了一整晚,有些好奇那人去了哪里,又害怕他回来。 想到他脸上那些鳞片,心里就涌起古怪的畏惧。 最好别回来了。 可转念又觉得不行,他不回来,谁给自己带吃的?那些魔物肯定也不会再好生对待自己了。 活着真难呀。 第二日,小玉从睡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正垂眸注视着她。昨夜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的阴煞之气已然散尽,脸上那些细密的鳞片也消失不见。 小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得一个激灵,尖叫卡在嗓子里,下意识往床角缩了缩。 见她睁眼,男人便从虚空中一样一样取出东西。 全是些凡间女子的衣裙,孩童玩乐的小东西,什么拨浪鼓、九连环、精巧的团扇、千金匣,素罗裙衫,珠玉金钗。 小玉神色一顿,狐疑地探出头,有些恍然。 在地宫里养了一段时间,她脸上总算有了血色,身上也稍微多了点肉,只是久不见天日,皮肤愈发白皙了。 男人垂眸,看着她像只谨慎的鱼儿吃饵那样缓慢靠近了些。 一头柔软的发丝乱糟糟地扫过肩头,目光好奇又戒备,始终与那些物件保持着距离,不敢贸然接近。 他唇角的弧度柔和,将那些东西一一排开放在她面前,“过来。” 小玉觉得羞耻,耳尖发烫,捏起一个九连环,又抬眼打量他。 男人微微侧过头,目光平和地看着她,透着一股慈爱的气息。 “……” 小玉了然。 这人好像真把自己当猫猫狗狗养了。 为了配合他诡异的心理,小玉勉为其难地拿着东西玩了一会儿,假装感兴趣。 偷眼看过去,发现对方就这样专注的看着她摆弄那些物件。 ……好怪的人。 小玉垂眼思索片刻,忽然停了手,翻身坐回床上。 见她玩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丢开那些从人间搜罗来的东西,男人轻轻蹙眉,抬手捡起衣裙,朝她看过来。 这是让她换裙子的意思? 小玉接过来,却发现那人仍伫立原地一动不动,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 她抱着衣服往床榻里侧退了退,将衣物塞进被褥深处。 男人神色未变,忽而抬手朝她探了过来。 这不是要亲自上手了吧?小玉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领,可对方的手只是落在了她头上,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丝。 “还想要什么?”他低声问道。 “……?”小玉换上一副怯生生地的表情,犹犹豫豫的开口,“海上面是人间吗?” 男人摇头。 她又追问,“那人间离这儿远吗?” 男人略作沉吟,给了两个字,“尚可。” 小玉眼睛亮了亮,问他,“我能去人间吗?” 话音落下,男人的眼神骤然转深。 小玉顿时不再说话。 她发现,若是说别的还有可以沟通的余地,但如果提到自己想要离开,或表达出类似的意图,这人的神情就不一样了,周身气息也陡然发生变化。 小玉换位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养的阿猫阿狗有一天忽然对自己说它要远走高飞,她也会气笑的,这样一想,便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她凑过去,细声细气地试探道,“我们一起去人间,不可以吗?” 听了这话,男人缓缓抬起头。 湖水般幽蓝的眼眸直直锁住她的身影,目光如有实质。 小玉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某一瞬间,她恍惚有种被极危险的掠食者盯上了的错觉,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男人沉默一段时间,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平和,“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玉眼巴巴地看他,“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这话问得有些拗口,她自己说完都觉得有点接不上。 男人的神情一顿。 避开她的视线,“快了,就是时候了。” 这辈子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画的饼。 那人如同豢养小兽般,看着她吃完了东西才离开,每日出门回来都会带新的东西给她,跟养猫养狗有什么区别? 小玉这么大个人了还要被人看着吃饭,被他盯的不好意思,嘴里嚼嚼囫囵吞枣眼了下去。 原本是想说自己是死了一次的成年人了,可喂到嘴边的饭真好吃,怪不得大家都爱吃软饭呢,想来前世定是脾胃虚弱。 那人离开后,三三两两的魔物才从地宫各处冒出头来。小玉又爬回阁楼,趴在栏杆上,仰头望去。 天空仍是那片深沉的黑紫色,阴郁得令人窒息。 头顶真的是海吗?她暗自思忖。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有办法离开这地方吗? 相传无尽海底镇封着上古魔物,甚至称神,已蛰伏数千载,凶险非常。 可她先前有听说六界间唯独神界寂灭了,此间无神。 她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取出那本无字书。 手指随便翻了一页,却倏然僵住。 她在原本空空如也的纸页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玉蹭的一下坐起来,一跳一下一下,恍若擂鼓。 字形繁杂,她费力地辨认着,依稀看出上面记载的是一段关于祸世妖女的故事。 这妖女因天道而生,原本要为天下苍生献祭,投身山崖,以身救世。 然而阴差阳错间,因她曾行过些微善举,竟得气运庇佑,侥幸逃过天劫,未被天道湮灭,反倒坠入魔域深渊。 濒死之际,她遇见一个失忆的青年。 为求活命,她将青年骗得团团转,甜言蜜语哄得他为自己当牛做马。不仅吃他的、喝他的,更唆使他犯下诸多十恶不赦之罪。妖女整日春风得意,活得有滋有味。 小玉原以为这些字形繁复难辨,却意外地阅读起来毫无滞涩,就好像自己已经用了许多年一样,一时间投入进去,渐渐被这个故事吸引。 只觉这套路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 她看着看着觉得嘴巴有些寂寞,顺手从桌上拿了块甜饼,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故事中,那失忆的青年在日渐相处中对妖女的甜言蜜语迷惑,渐生情愫,不顾世间乱象,铸下大错。 妖女越发肆无忌惮,终致生灵涂炭,祸乱天下。 直至某日,青年忽然找回了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一夕之间变得淡漠疏离,与从前判若两人。 念及自己被一个低微的女妖玩弄于股掌之间,青年当即将妖女驱逐,而彼时妖女已结怨无数,离了他的庇护,下场自然凄惨无比。 第346章 蛇形 书中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故事多有残缺,大片大片空白的纸页让小玉不得不跳着读。 她索性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字迹尚可辨认,小玉看的蓦地一惊。 因为最后记载着妖女被青年驱逐后的结局。 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经脉尽损,魂飞魄散,最终消弭于天地之间。 ……为什么会这么惨? 小玉大略翻了一下书,发现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这书一开始就说这妖女因天道而生,要为天下献祭,以身救世……可她凭什么必须献祭?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 为求生而哄骗那个青年,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若换作自己,被要求为天下牺牲,还不能逃过一劫,否则就会四处结仇,那她也要黑化了。 忽然间,她意识到不对劲。 当初那摊贩给她这本书时说了什么? 他说大劫将至,要她亲眼看看,若想活命就去找他。 可这书上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玉心头莫名一凉,奇怪地想,她又不是妖女,自己在心虚什么? 她只是一个脆皮凡人,离了地宫连温饱都是问题。 正想着,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空了的盘碟,又看了一眼自己仰躺在软椅上惬意的姿态,表情凝重。 “……”不会吧。 她现在不就是在吃软饭? 小玉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蹭地坐直身子,一时间觉得食不下咽。 而这一起身,才惊觉自己看书看得入了神,连周遭变故都未察觉。 整座地宫不知何时已陷入死寂,静得针落可闻。 她扶着栏杆望出去,隐约能看到远处几道跪伏的身影,额头触地,一动不动。 是那个人回来了。 可是他今天怎么没有过来找自己? 小玉迟疑了一会儿,起身拾级而下。 大殿内死寂无声,漆黑的地宫空无一人。 她徘徊一阵,穿过廊桥来到后殿,发现先前丢在角落里的那个真祭司也不见了踪影。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悄悄退了出去。 一夜过去,地宫依旧杳无人迹。 连每日准时送来的餐食蘑菇形状的魔物也不见踪影。 第347章 双瞳 随着视线的升高,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庞然巨物盘踞如山,覆盖了整片穹顶,蜿蜒的蛇身泛着冷冽光泽,似蛇却绝非寻常蛇类。顺着虬结的躯干向上望去,肌理分明的苍白男性半身宛若神祇。 小玉耳畔嗡不止鸣,阵阵眩晕如潮水袭来。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也很冷,冷到浑身血液都要冻住。 男人从上方缓慢俯下身。 深邃的的湖蓝色眼眸在昏暗的烛火下泛起一层诡异的幽光。 洞穴的最上方是寒气聚集之地,隐约可见他半身皮肤上凝着晶莹的白霜,整个人如玉石一般。 发丝被寒气凝了一层冰霜,脸色愈发苍白,有点阴森的男鬼味。 捡起个这么小的东西对他来说似乎有点困难,巨尾的动作显出几分迟疑。 脆弱的凡人之躯不堪一击,稍有用力就会碾碎她。 他的动作已经极力放轻,但她还是受伤了。 粗粝的蛇尾鳞片刮过脆弱娇嫩的皮肤,顷刻间便出现了斑斑点点的红痕。 他微微蹙眉,没有半分人气的脸上缓慢浮现出片刻困惑。 电光火石之间,小玉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记忆中,她走错路。 也曾这般误入某个山洞,撞见漆黑繁复的巨大阵法。 不慎惊醒了其中沉睡的古老存在。 被巨蛇般的尾鳍猛地卷住,拖拽进洞穴深处…… …… 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小玉僵住了。 重生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有去过什么山洞,这不应该是她的记忆。 还有,他……究竟是什么? 小玉只觉得遍体生寒。 男人和平时看上去都很不一样,苍白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透明鳞片,并不妨碍他夺人心魄的俊美,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美感。 更骇人的是,近在咫尺的那对眼眶里,嵌着尖锐的竖长双瞳。 像有四只眼在盯着她。 小玉不敢看这双眼睛,好像对视一眼就会把灵魂都吸进去。 视线仓皇下移,目光所及却是他裸着的上身。 第348章 安抚 小玉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伸手触碰他。 或许是因为直觉告诉她,他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她的处境很危险,此刻安抚远比反抗更有生还的可能。 掌心传来他皮肤上冰冷的温度,细小的鳞片犹如冰晶一样硌着她的皮肤。 几乎冻僵的凡人力量微不足道,落到身上无关痛痒。 他却真的停了下来。 侧过脸,似乎在迎合她抚摸的动作。 高大的身躯向下弯折着,下腹连接着粗粝的鳞片将她的双腿卷紧,似乎对这样的碰触并不抵触。 小玉浑身僵硬,指尖冻得失去了知觉。她紧绷着,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脸,沿着轮廓隽美的下颌一点一点抚摸。 男人微微阖起眼,浓密的睫毛半遮住令人畏惧的双瞳。 “放我下去好不好?”小玉轻轻地安抚般开口,像是在和他商量,“我好冷,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没有回应。 身体冷到一定程度,忽然就感觉到了热,小玉心生恐惧,“再这样下去,我会冻死的。”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原本半阖的竖瞳重新睁开。 他一动不动凝着小玉,像在思考。 小玉屏住呼吸,手上动作不停,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撞击着。 这安抚似乎是有效果的,但还差最后一步。 她思索片刻,鼓起勇气向前倾斜身体,慢慢靠近男人的胸膛。 “放我下去吧。” 小玉试探性地抱住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皮肤轻轻蹭了一下,学着上辈子见过的对主人撒娇的猫一样。 可对方的反应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似乎愈发难受了,眼眶中的双瞳骤然缩成极细的长线,浓郁的蓝色几乎要将人冻住。 修长的手臂骤然捆紧了小玉,勒得她腰背生疼。 小玉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再动,任由冰冷的蛇信在身上游走。 湿润冰冷的触感顺着小玉的额头一路滑下来,摩挲过耳廓,在边缘徘徊一圈,流连着向下啃咬而去。 小玉紧闭上眼,睫毛颤抖不停,生理性泪水刚渗出来便被他卷走,甚至饶有兴致地想带走更多。 那道触感在眼尾徘徊,小玉浑身打颤,感受到他半晌才放过那里,顺着脸颊向下。 忽然,碰到嘴唇。 他迟疑片刻,一动不动。 冰冷的触感就贴着唇瓣,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 冰冷的胸膛快要将人冻住,他禁锢着小玉,缓慢而极为耐心地一遍遍舔舐过那里。 第349章 恐蛇 过了一会,青年放开了她,他湖水蓝色的眸子里恢复了单瞳,正专注的看着她,浅淡的光线落在侧脸上,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温柔。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在她纤细的脖间抚过,将锦被向上拉了拉,给她盖好。 “你醒了。” 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荡开,小玉浑身一颤,脊背瞬间爬满细密的战栗。 小玉良久反应不过来。 ……这对吗? 她捂着嘴,瞪向坐在床边的青年,却见他拿着一串葡萄,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只空了的碗,隐隐约约残留着褐色的药汁。 后知后觉,感觉到药味蔓延在唇齿间。 不属于自己体温的冰冷湿润还残留在唇瓣上,扫荡着她的感官。 青年表情平静坦荡,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你昏了过去,不吃东西。” 言外之意,他在喂她。 小玉往后缩,直到后背贴到墙上,“我...我怎么了?” 男人垂眸凝视着她,将她的恐惧看在眼里,“你病了。” “......这次又是什么病?”她的声音在打颤。 话音未落,他突然俯身,薄唇轻轻贴上她红肿的唇瓣。 以及唇角那抹她自己看不见的,被咬破后透着异常绯红的伤痕。 小玉整个人如遭雷劈。 他的唇很软,也很凉,只是平静地贴着,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可小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回过神,当即猛地挣脱开,双手捂嘴,向一侧藏去。 自她有记忆起,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惶恐不安,一抬头,却对上他清冷阴郁的眼眸。 青年望着她的眼神温和专注,静谧如湖水般笼罩着她。 见她对自己的亲近如此抗拒,眼中有受伤的神情一闪而逝,短暂的让小玉以为是个错觉。 他缓慢直起身。 放下葡萄,往外走去。 门外,几个侍从战战兢兢地候着,中间搀扶着一个从凡间掳来的医馆大夫。 他踏出房门,开口,“进来。” 转过身时,他又补了一句,“让她快些好起来。” 那大夫正迈过门槛,闻言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青年神识一直在感知屋内。 床幔间那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正坐起来观察四周。 他不自觉地收拢五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温软的触感,如初春融雪般稍纵即逝。 刚刚他没说的是,她生病是因为那日在森寒的洞穴深处,他将她死死锁在怀中,整整两日,才勉强压下那股肆虐的冲动,将她带上来。 那两日小玉只能靠他用唇舌,一口一口将地下冰泉渡给她唇间来喂养。 他控制不住自己,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筑巢本能。 血液中恶劣的独占欲疯狂叫嚣,催促他将她折断、缠紧、禁锢,用她柔软的身躯来抵御这次发晴期。在过往千万年有记忆的轮回里,他向来都是独自锁住欲.望,将自己困在禁地中熬过去的。 若非她莽撞地闯进来,这次本该也是他独自捱过情潮。 可她偏偏找过来了。 她身上的气味,柔软温热的身躯,让从未碰触过女子的他感到痴迷和喜爱。 实在情难自禁。 可即便理智几近崩断,他仍旧小心翼翼地收着力道,想要对这个凡人温柔一些,哪怕将人吞咬在口舌之间整整两日,也不过是用唇齿细细丈量,始终舍不得真的伤她分毫。 意识到她被自己弄伤了的时候已经迟了。 凡人之躯,还是太容易受伤死亡了。 青年缓慢思索。 听说,西荒有凤凰石,乃神鸟精魄所化,可生肌造肉,令世间苍生永生不死。心头血更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灵药,能医死人、肉白骨,乃至逆天而为。 他想,待到破阵,可以将凤凰石取来。 屋内,小玉视线扫过四周,后知后觉发现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比她先前住的地方要小得多,但也精巧华贵。 她忽然蹙眉,察觉到还有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被人换过了。 小玉顿时感觉非常不妙,捂住胸口无助极了。 谁给她换的衣服?? 外间隐约传来脚步声,她艰难撑起身体,从帷幔间看出去,正对上一双惊惶的眼睛。 跟在男人身后进来的年迈老者瑟缩在角落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抱着药箱,吓得浑身发抖。 男人开口,“这是从你们凡间的医术高明的凡人。” 小玉顿时吓精神了。 这人怎么从人间掳了个老人家! 那老大夫看着比她还虚弱,须发皆白,面色青灰,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显然是被强行待命没有好好休息过。 也不知这些日子经历了多少惊吓,才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见到小玉,慌忙哆哆嗦嗦地要往地上跪,双手连药箱都拿不稳。 小玉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老人家!快快请起!” 那老大夫颤巍巍地挪到榻前,枯瘦的手指搭上小玉腕间前,还不忘垫了块洗得发白的帕子。 他佝偻着背,白发稀疏,瞧着是能当她爷爷的年纪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属下的低声禀报。男人眸光微沉,转身离去,房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 房间内就剩下两个凡人。 四目相对,老大夫浑浊的眼里突然滚下泪来。 他哆嗦着嘴唇,突然扑通一声在她床前跪下,“姑、姑娘行行好,救老朽一命啊!” “……” 小玉连忙下床扶人,起身太急,眼前一黑跟着跪下去。 望着她额前磕出的青紫,大夫喉头一哽,“姑娘,你这是要老朽死吗……” 外面传来男人的嗓音,“怎么了?” 小玉心头一跳,立即扬声,“没事,你别进来…大夫在专心诊病。” 脚步声在门外停驻。 “……”小玉捂着头说,警惕的往外看一眼,连忙说,“老人家,你先起来说话。” 老大夫战战兢兢地站着,连椅子边都不敢挨。 “大夫,我昏迷了多久?”小玉缓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 “整、整整十四日……”老大夫结结巴巴地回答。 “十四日?!” 小玉震惊。 昏迷十四日……难怪他要用那种方式喂食,不吃真的会死。 现在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老大夫颤着声继续道,“老朽被抓来时,姑娘已是寒气攻心,经脉凝滞……”他偷偷觑了眼门外,声音压得更低,“说句不过分的话,当时姑娘的脉象,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小玉瞳孔骤缩,“我病那么重?” 大夫点头,喉头滚动,终是没敢说出那个“死”字,“姑娘能撑到病气渐退,全赖这些时日那位大人精心喂养,四处寻来老朽不认得的天材地宝强续命脉,才勉攒了些元气。” 小玉表情有些不自然。 心想大夫看上去这么保守的人,应该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喂养”她的。 ……想想就生气。 待诊完脉,确认只需再服几剂药便能痊愈,小玉在老人家殷切的目光中,再三承诺会设法送他离开。 老大夫这才佝偻着背颤巍巍消失在门外。 小玉攥紧被角,在心底想,不止老大夫要走,她也必须逃。 片刻后,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榻前。 一只冰凉的手探入锦被,轻覆在她额前。 试探她的体温。 小玉后背泛起一层冷汗。 极力克制,强忍着不让自己颤抖得太明显。 她无法接受。 闭上眼还能想起那道恐怖巨大的蛇尾,绮丽诡谲的纹路。 仅仅是回想嵌着四道竖瞳的双眼,就让她几乎窒息。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怕蛇,恐蛇人这辈子做过最恐怖的噩梦不过如此。 第350章 城主 待那人离开后,小玉从怀中取出那本无字书,坐在桌前翻开。 指尖忽然顿住。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 这本书里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先前的空白页上多了一段剧情。 密密麻麻的文字还在不断蔓延,一行接一行地蚕食着空白,墨迹起初极淡,而后逐渐加深,像正从纸上渗出一般。 书页上突然多出几行新内容,讲的竟是几位将领的故事尽忠的故事。 等等,将领? 小玉蹙眉。 这段新内容像是个独立的故事。 故事里写道,魔域的大城之中,几位忠诚的将领协助城主篡位,可一向谋略双全的少城主上位后性情大变,嗜杀冷漠,身边还多了个宠姬。 那姬妾恃宠而骄,常常吹枕边风,是为祸水。 后来少城主被这宠姬操控,多位将领惨遭灭门。 仇恨越积越深, 最终将军怒而设下圈套,进献美人,在少城主被新美人吸引的时候,将宠姬诱出城外,一举斩杀。 其中,这个祸城殃民的姬妾便是妖女的化身。 ……小玉一直对这本书半信半疑。 她不敢轻易丢弃它,总觉得赠自己这书的人不简单,书里说不定其中暗藏玄机。 可这段故事前言不搭后语,与前面那段剧情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 原先看过的那段故事写的明明是失忆青年与妖女的纠葛,套路也十分相似,说青年在朝夕相处中被妖女蛊惑,对她言听计从,最终酿成大祸。直到青年记忆恢复,才漠然将妖女驱逐。 怎么往后翻过一页,就突然变成了妖女与少城主的故事? 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她脑海中前世的记忆正像退潮一样越来越模糊,可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认知却越发熟悉。 比如她颈间这串珠链。 明明醒来时才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她却本能地知道,这是件护身法器。 可她根本不存在所谓护身法器这个概念,为什么会知道? 还有,很多名字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却莫名觉得耳熟。 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就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正悄悄篡改她的认知。 让小玉觉得所有事情都变得恐怖起来。 休养了一日后,她终于攒够力气下床。 推开门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这不是先前住的地宫了。 眼前是无数悬浮的楼阁,像丝线吊起的傀儡戏台,下方接嵌着赤红色的脉络状物,像血管,一直蔓延到地上。 小玉俯身向下,将一切尽收眼底。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着异族装束,风格古怪,她顺着木阶往下走,四周嘈杂的陌生语言不知所云,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极力降低存在感,刚往下走了几阶,忽然,有人注意到了她。 准确地说,是嗅到了她。 人群先是鼻翼翕动,随后接二连三地朝她看过来。 四周安静下来。 小玉僵在台阶上,还未理清状况,一个腰间悬着锋利铁钩的壮汉已逼近身前。 小玉站在楼梯上,正缓慢地判断眼前的情况,就见一个腰间挂着锋利铁钩的魁梧魔物走到她面前,说着奇怪的语言。 小玉完全听不懂。 片刻后,便听那人喊了一声,“玉夫人。” 她顿时感觉到不对。 “夫人?” “城主正在议事,还请夫人回避,不要打扰。” 小玉又捕捉到一个字眼,城主。 后颈倏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瞬间就想到了无字书。 “什么城主?” 眼前人魁梧如山,少说也有两米多。尽管小玉站在台阶上,对方也一口一个“夫人”,二字说得恭敬,可他的眼神居高临下,没有半点敬意。 反而还明晃晃的透着轻蔑,像在看地上的一块污泥。 或是一件待处理的威胁。 “夫人这是生气了?又要称病让少城主整夜守在小小的绣楼上?”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她不理解的事情发生了,眼前的一切正在挣脱掌控。 小玉并没有与那人争执,而是依言转身回到阁楼之上。 房门关合后,外头的喧闹声像涨潮般重新漫了上来。 等待了半日之后,青年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古怪装束。 暗红锦袍上银纹密布,样式繁复得令人眼花。长发如瀑垂肩,漆黑如墨,像水藻一般蔓延下来,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愈发妖异,尤其配上那双湖蓝色的眼眸,让人心生畏惧。 他身形高大得过分,一来便伸手要揽她。 小玉急退两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果然如她所料,他又换了身份。 这次不再是祭司。 而是,这座城池的城主。 第351章 宠姬 “你说你现在是这座城的城主?” 小玉怔怔地消化着,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事情正在以她想象不到的方式和无字书上的文字吻合着。 经过一番询问,小玉终于理清了现状。 在她昏迷期间,男人带着她离开了万骸关,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魔城。 他寻了个新身份,顶替了原本的少城主,还顺便篡夺了老城主之位,如今成了这座城主的新城主。 自己昏迷的时间,男人带着她离开了先前的万骸关,带她来到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魔城。 “少城主……和宠姬。” 是书里的内容。 小玉突然指向自己,声音发紧,“那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的宠姬吗?”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指节一遍遍梳理她的长发。 但刚刚下楼时外面人的态度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她现在是被少城主豢养在摘星阁的凡间美人,可在他们眼中可不就是新城主身边最宠爱的姬妾。 小玉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无字书上的写的故事竟然全都应验了。更令她惶恐不安的是,她看到这些文字记载的内容,早于事件实际发生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本书能预知未来。 ……难道她真的会如书中所写,被那些将她视为祸水的将领斩于刀下? 这是什么无妄之灾? 小玉问,“你现在是城主?那这里原来的城主呢?” 男人似是思索了一下,说,“可能没了吧。” 什么叫没有了? 这样想想,那个原本的少城主更是无妄之灾。 小玉又问,“这座城叫什么?” “涧血城。” 见雪城? 还挺好听。 让小玉无法理解的是,男人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外貌,也没有任何乔装打扮的意思,仅仅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和配饰。而他的这张脸也绝非什么容易认错的大众脸。 尤其是那双蓝瞳,自她转生到这个世界以来,她只在男人身上见过。 而作为见雪城的城主,城中的魔族将领们理应都见过他的真容,可他们竟无一人察觉异样。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城主已经换了一个人,依旧表现得忠心耿耿,这令小玉百思不得其解。 男人垂眸,瓷白的指节托着药勺,无声抵在她唇边。 小玉正出神,忽觉一抹温热触上唇角。 她下意识偏头避开,发现是一勺药汤,伸手欲接,男人却手腕微转,避开她的指尖。 那双蓝眸静静望过来,非要小玉就着她的手喝下去。 小玉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顿了顿。 记忆如潮水翻涌,洞穴里盘踞的巨大蛇尾在脑海中闪过,她的脊背顿时窜上一阵寒意,不敢反抗,只能乖顺地张开嘴。 他专程回来,就是为了亲自喂小玉喝药的。 药碗是深褐色的,散发着热气,小玉有印象,醒来时嘴里有回甘的味道,清甜中带着淡淡草药香,她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 可药汁刚入口,她就后悔了。 苦。 难以想象的苦。 她下意识想要快点咽下去,却因为吞咽得太急,反呛一口吐了出来。 小玉捂着嘴剧烈咳嗽,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歹毒的味道。 更糟的是,吐出来的药汁不偏不倚溅到了他的衣襟上。 小玉心头一紧,慌乱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平静的蓝眸。 他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蓝眸深处甚至隐约流转出一丝…温柔? 小玉心虚,四处翻找东西,最后干脆抓着自己的衣袖,手忙脚乱地在他深浅不一的衣料上擦拭,小声说,“也没跟我说过这么苦呀。” 男人的反应出奇的温柔,和之前不太相同。 这种感觉很微妙。 同样是纵容,可先前对她的温柔,更像是看着一只作乱的宠物,任他翻出什么动静都浑不在意。而此刻他的眼神,分明是在注视一个有情感纠葛的异性。 目光中流转的淡淡柔情就像是……就像有了一层亲密关系的男女,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小玉顿觉不妙。 连忙移开话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又盛了一勺药汁,递到她唇旁,嗓音温和低柔,像水流滑过耳畔。 “我感应到了自己的一部分,为了知道我是谁,必须取回它。” 什么叫来取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个说法实在太过诡异,让她瞬间联想到那些支离破碎杀人抛尸的恐怖片场景,脊背顿时窜上一阵寒意。 尤其是当她不经意瞥见男人衣袖下若隐若现的蜿蜒缝合线时,顿时觉得更恐怖了。 “我的身体被封印在不同的地方。”他平静地补充,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自然。 “……” 这哥好像被分.尸了。 小玉嘴巴失去知觉,麻木地一口一口吞咽。 一碗药见了底。 他眼中似乎滑过淡淡的笑意。 小玉一直跪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递过来一颗葡萄,小玉下意识张嘴,就看到他俯身靠近,极为自然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一动不动地承受着。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小玉,只是仍坐在床边盯着她。 小玉沉默着平复了呼吸,才开口,“之前在洞穴里……你喊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哪两个字?” “玉笺。” 男人的目光平静如水,“是你的名字。” 小玉一怔,“可是我叫小玉。” “那是你现在的名字。”他低声道,“从前,你说你叫玉笺。” “以前?”她皱眉,“难道你以前见过我?” 男人微微颔首。 “在哪里?什么时候?”小玉觉得荒诞,她以前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饶是脑中满是迷雾,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不应该见过他。 可问他具体是在哪里见到她,他却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他说他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我正被镇压在封印中,却被你唤醒。” 她带着东西来看他,送了他花,和一些零碎的东西。 小玉的注意力却停留在“镇压封印”四个字上。 本能地想,果然,他很危险。 如果他是什么纯然无害之辈的话,怎么会被镇压封印? 男人继续说,“第二次见你,是在西荒。” 又来了,那种心慌的熟悉的感觉。 小玉听着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一种浑身都被灼烧了一般的痛感,条件反射生出恐惧。 像是曾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 第352章 避祸 西荒是哪? 小玉听着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一种浑身都被灼烧了一般的痛感,条件反射生出恐惧。 像是曾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 男人说那时他刚苏醒的,被唤醒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没有任何记忆,在寻找其他部分的路上陷入沉睡。 他自漫长的沉眠中再一次醒来,又是被她唤醒的。 意识清明后,他发现自己被她关进了一个逼仄的藤编笼,狭小简陋。他感觉疲倦,想要重新沉睡,可她三番几次用手碰她,不得已,他只能出来。 她又一次送了他东西,一个小小的瓷瓶,不知作何用途。 可就在将他唤醒的之后,她又转身离开了。 他等了很久。 等到笼外的天空被染成血色,等到西荒燃起焚天大火,烈焰吞噬了每一寸土地。 她都没再回来。 听到这里,小玉忍不住疑惑地问,“你见到的人……是我吗?” 男人点头。 小玉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说,“或许……只是和我长得像?” “不,”男人的声音笃定,“你们的灵魂是同一个。” ……玉笺皱眉。 这个世界的世界观确实和她之前不大一样。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小玉继续追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 玉笺想,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镇压了很久,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危险角色。 这时,男人忽然递来一颗晶莹的葡萄,小玉下意识抿了抿唇。 舌尖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葡萄清甜滋味确实能冲淡汤药的苦涩。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法子,多半是那个老大夫临走前交代的。 “你是蛇妖吧?”小玉试探着问道。 男人缓缓摇头,发丝在烛火下泛着层银蓝色的偏光,“我不是妖。” “那你是蛇魔。”她不死心。 “……”男人说,“我不是蛇。” 小玉叹了口气,“那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男人垂下眼帘,长唱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没有。” “可我总得喊你什么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男人确实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连“名字”这两个字都感觉到陌生。 只有零星的记忆碎片告诉他,从未有人唤过他的明辉,这一部分躯体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被她唤醒。 小玉凑近一点,谨慎的打量他,“既然你生得这么高大……” 她的目光落在他蓝色的眼眸上,“瞳色又这么特别……” 青年安静地听着,任由她审视。 小玉说,“那你就叫小黑吧。” “……” 空气凝固了一瞬。 小玉讪笑,摆摆手道,“开玩笑的。” 青年依旧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 小玉正色道,“那我就喊你见雪吧。” 青年眉间浮现一丝困惑,倒是没有意见,只是微微偏头,“这名字…与我身形高大、瞳色特别有何关联?” 前面那些都是铺垫一下罢了,怎么还问。 难道还真要她给他单独想个名字。 一颗剥好的葡萄突然抵到唇边。 小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张口接了。 果肉在齿间迸开,甜得发苦。 “能把那位大夫送回去吗?”她问。 男人修长的手指顿在半空,眉梢微挑,“为何要放?” “他本就不该被困在这里。” “那又如何?”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魔域扣下一个凡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小玉正色道,“那位大夫年事已高,我们总要讲些尊老爱幼……” “区区几十载春秋,”男人侧眸,“也能称年事已高?” 玉笺一噎,“在凡人之中,他已是古稀之龄了。” “放他走,若你以后再生病呢?” 他似乎发现她这凡人之躯经常生病,不清楚这具身子经得起几次折腾。 所以不打算放人。 小玉捏着他递来的那颗剥好的葡萄,指尖发僵。 他好像不明白,问题根本就不出在凡人容易生病这件事上,而是自己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容易生病。 眼前这个人本身就像一味剧毒,越是靠近,越是侵蚀她的生机。整个魔界的浊气都在啃噬凡人的魂魄。 可是小玉没有试图再说服他。 男人将葡萄皮剥开递到她嘴边,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玉笺坚持了一下,终究还是接过。 葡萄的汁水顺着两人交错的指缝滴落。 接下来的日子里,男人依旧每日准时端着药碗出现。 他动作熟稔得仿佛给她喂药是天经地义的事,修长的手指执着玉勺,连药碗的温度都不会烫到她。 然而,小玉开始躲着他。 每每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就立刻背过身去假装熟睡。 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微微打颤,呼吸也有些刻意屏息。 男人站在榻边凝视许久,最终只能将药碗轻轻放在案几上。 若是他执意要唤醒她,小玉就会适时地开始咳嗽,单薄的身子不停发抖,像是很痛苦一样。 男人那双能看透魔界万千幻象的眼睛,却对这样拙劣的演技束手无策。 他确实不懂凡人,更不懂为何这个小小的人儿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 今日,他来了三次,三次她都在熟睡。 再迟钝的人也能猜出她在刻意躲避。 男人停留须臾,最后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放下药碗,转身离开。 玉笺听着关门声响起,才缓缓睁开眼。 床头的乌木圆桌上果然放着一碗药,旁边琉璃盏里盛着一串晶莹剔透的青葡萄。 小玉自然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撑起身子端过药碗,一仰头灌了下去。 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她连忙抓了几颗葡萄塞进嘴里,甜润的汁水总算冲淡了些许药味。 正低头擦拭唇角时,忽觉哪里不对。 抬起头,发现男人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榻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玉笺。” 蓝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他垂眸望着她。 见雪尽可能让声音放得轻,语气平和,“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黑发如墨自肩上垂下,他周身气息冷峻,眉眼看起来却有些迷茫。 像是遇到了难题般蹙着眉。 “你为何躲我?” 第353章 新段落 房间有片刻的寂静。 他很有耐心,安静地垂眸看着她。 “没有做错什么……”玉笺磕磕巴巴,“没有躲你,你别误会。” “既然我没有做错。” 他没有因她的敷衍感到不悦,而是认真的问,“可以不躲我吗?” 玉笺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尽可能的示好,想和她亲近。 可顶着他期待的目光,玉笺沉默许久后,低声说出实话,“可每一次跟你一起我都会受伤。” 她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只要想到他的真身是巨大的半蛇,再在他靠近时,她就会想到那条足以绞碎她蛇尾将她困在暗无天日之中光景。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拿着汤匙靠近,也总会让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它们在她身上游走时的感受。 甚至他还面不改色谈论将老者拘禁在魔域。 他并不在意凡人的生死,玉笺的病愈与否牵系着另一个人的性命,留下大夫看似是对她的温柔体贴,其实是最残忍的威胁。 而他本身就是让玉笺频频受伤生灾的罪魁祸首。 她不想变成宠姬,被魔域将领斩杀。 所以就算现在披着人皮,用极力放轻的语调与她说话,玉笺也害怕。 所以只能避祸。 窗外树影婆娑,烛火斑驳,剪碎洒在地上。 青年站在光影交界处,脖颈像是承受不住重量似的垂下头,没再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玉笺感觉自己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类似受伤的情绪, 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他修长的手指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在床边的圆桌上。 “嗒”的一声轻响,烛火跟着晃了晃。 玉笺始终没有抬头,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看向圆桌。 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天青釉瓷罐,她揭开盖子时,一缕甜香混着花瓣碾碎的湿黏气息扑面而来。 是胭脂。 嫣红的色泽,很是好看。 玉笺一顿,意识到,这好像是那人在向她示好。 之后一连许多天,见雪都没有再来刻意要喂她喝药。 只是她偶尔推开窗时,能看到他站在楼下。 四目相对,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和他之间没有什么话说,对方也十分沉默,来了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仰头与她对视,目光却像黏稠的蜜糖般缠绕在她身上,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不自觉地拢紧衣襟。 玉笺害怕面对见雪的眼眸,忍住后退的冲动,无视了他,关上窗户。 在那之后,他就不会出现在窗下了。 庭院空空荡荡,侍奉她的人换成了几个魔族的美人。 老大夫颤巍巍地又来诊脉,手指隔着帕子搭在她腕间许久,突然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姑娘脉象平稳,病气全消了!” 玉笺困惑地望着老人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这值得您这么高兴?” “自然高兴!”老大夫压低声音,“那位大人许诺过,待你病气彻底消退,便送老朽归家。” 他同意了? 玉笺一愣。 将人送走之后,她在屋子内打转。 人心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前一刻还对那人避如蛇蝎,可当听到大夫这样说后,她心里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小玉拉开妆盒,不自觉地看着那个青瓷小罐。 可转念一想,凡事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还不都是他的错。 老大夫大概这几日就会离开魔域,玉笺想探探口风,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 她下楼绕过绣楼,正往外走时,突然听到城楼阴影处传来窸窣低语。 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躲在廊柱后,声音压得极低。 “……城主近日性情大变,已经处死了十几个忤逆进谏的大臣……手段之残忍,与从前判若两人。” 可奇怪的是,他们却无法从少城主身上看出任何异样,并无被夺舍或中咒的痕迹。于是,都将目光投向了城中唯一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身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绣楼方向。 少城主身上唯一的变数,就是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姬妾回来,整日养在绣楼里。 那凡人美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整日病恹恹的,要用最金贵的千年血芝、万年淬炼的暖玉来吊命养着。绣楼里整日进进出出的都是天材地宝。 侍从络绎不绝,今日捧着东海鲛珠,明日送来西山玉髓,各类珍稀法器、灵丹妙药流水似的往里送,像是在填一个无底洞。 城主怕朝政荒废,杀戮嗜血,却把整座城池的珍宝都堆在她床前,简直是被这个姬妾迷乱了心窍。 听说前些日子喝药还要少城主亲手喂,魔族将领们看在眼里,恨在心头。 他们越想越笃定,所有祸事的根源被归结道那个被豢养在绣楼里的病弱女子身上。 “可不是么?……那人来路不明,防不胜防。” “横竖不过是个凡人女子,难道不能秘密处置掉?” “……敢说这话,你不要命了?” 冷不丁听到这几句,玉笺眼皮一跳。 简直和无字书上说的内容一模一样。 自古昏君误国,总要有个替罪羊。 他们哪敢说城主半句不是,自然要把罪过都推到所谓的''红颜祸水''身上。 玉笺摸着颈间的项圈,屏息贴着墙根藏着。 这个项圈是见雪亲手为她戴上的护身法器,她原以为只能抵御魔域刺骨的寒气,自她醒来就一直环在她脖子上。 现在看来,还有隐匿气息之效。 小玉这些日子都在刻意避开见雪。就是为了避免成为那些将领的眼中钉,甚至于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楼走远过。 每次那人来了,她便装睡,就害怕像书里写的那样被当作是祸国殃民的宠姬。 原以为这样就能避开那本无字书上的预言,不做祸水不担骂名。 可即便她如此小心谨慎,竟然还是这样了。 等那两个侍卫离开后,玉笺心神不宁的回到绣楼,拿出那本无字书。 这一翻,她发现书上又多了一段内容。 第354章 填湖 只一眼,就让她遍体生寒。 大片大片文字映入眼帘,却只讲述了一件事,恃宠而骄的美姬很快会在坠入湖沼,并不慎触发上古法器封印,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少城主则是为了救人跳入湖中,却触及到封印,激发出凶性,由此引发了一场大祸。 玉笺仔细翻阅着书页,却发现这段故事有一个核心导火索,就是溺水。 她喊来侍奴打探一番,得知见雪城中湖沼众多,城主府里就有一座血池。 但只要足不出户,难不成灾祸还能找上门? 玉笺感觉,这场祸事完全可以避开。 正好测试一下,这无字书到底准不准。 她要来了一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又一次开始闭门不出,整日至多只在庭前闲晃,有魔物经过,她就隐在帘后。一日三餐都由侍女送到门口,连半个影子都不愿让外人瞧见。 这一躲,又相安无事地过去几日。 玉笺在房间里闷得难受,同时又想,这书里的内容或许并不是不能改变。 不如就作个大的。 反正那些人已经都将她当成了恃宠而骄的美姬,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就坐实这宠姬的身份算了。 她喊来侍女,让她去给少城主传话,说自己觉得这城中太过压抑,又做了噩梦,要少城主把城主府内唯一一座赏景的血湖填平。 这个要求不可谓不过分,连侍女听了都微微睁大眼睛,脸上的魔纹颤动。 玉笺冷声道:“还不快去?”她狐假虎威用得还行,也不知道是上辈子跟谁学的,脸色一沉真有点不怒自威的样子。 她在侍女震撼的眼神中转头回了房间,拿出无字书仔细翻看。 书上只说,宠姬是不慎落入湖中的。 既然是不慎,便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她不敢堵那个毫无防备,就不再出门,杜绝靠近湖泊可能,再把城主府中唯一一个湖填了,如果这样还不能避祸,那她真的无话可说。 只不过,莫名其妙要填湖,不知道见雪那边会怎么想。 片刻后,侍女带回了消息。 见雪真的去填湖了。 不过半柱香功夫,那片诡艳绮丽的血色湖泊,竟被凭空出现的无数巨石彻底填平。 玉笺听说后也有些惊讶。 她握着书思索,心想,这书中预言并非不可更改,既然能借妖姬身份令少城主填湖,或许……这无字书中因果,本就可破。 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将她写进了这种荒唐命书里? 说不定是那个给她这本书的人在暗中做的手脚,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目的。 恐怕背后还藏着什么蹊跷。 半日过去,她仍沉浸思绪中,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响。 玉笺循声望去,屋内陈设如常,没有半点异样之处。 她回过神,继续垂眸看书,可片刻后,那细碎的声响仍在耳边回荡,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玉笺放下书,站起身,心里涌出警惕,循着声音一点点走到墙边,眯着近视的眼睛仔细看去。 只见昏黄的光线下,墙壁从底部向上裂开一道道细纹,窗外也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一阵阵潮湿的气息从缝隙间透进来。 玉笺一愣,快不起身走到床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只见外面阴沉一片,黑雨从天而降,紧密急促,檐下积水成渊,从高处往下看,像积聚起了一片片不见边际的湖泊。 她的心猛地沉下去,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抬手飞快关上窗户,后退几步,坐在床上。 可还未等她平复呼吸,密密匝匝的破裂声骤然在耳边放大。 可下一刻,整间屋子的墙壁突然爆开蛛网般的裂痕。 她一步踏空,骤然失重,整个人直直下坠,跌入坍塌楼阁下的暗沼。 第355章 封魔 黑雨倾盆,血色湖水翻涌不息。 她直直坠入暗沼之中。 腥冷的水漫上来淹没头顶,却没有让她窒息,脖颈上的护身法器泛着微光,护住了她的性命。可这沼泽深不见底,没有尽头一样,拽着她不断下沉。 眼前一片血红。 水是红的,深处却隐隐透出光亮,映照出繁复的阵法纹路。 书上说的是真的。 玉笺想起无字书上那一行字。 妖姬堕沼日,凶煞破封时。 她被人认作恃宠而骄的姬妾,现在算是应了劫。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避祸了,一直故意走在没有水的地方,到最后甚至足不出户,以为这样便能避开命数。 却未曾料到,会天降黑雨,淹没庭院,甚至不知道这座日日居住的楼阁下面有个暗湖。 这是就连她的随侍都忽略了没有告诉她的事情。 当坠入暗沼那一刻,她才明白,有些事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 她的身体仍然被拉扯着不断下坠。 玉笺尝试过几次向上游,可是却抵不过下面那股拉力,于是便作罢。 按书中说的,她的坠湖会牵扯出下一场事件,所以这场下坠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根本无法反抗。 只是书里说的有一点没有对应上。 按书中预言,她一介凡人之躯坠入暗湖,本该寒气入骨,九死一生。 可现在脖颈上多出的这个护身法器做的项圈,让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甚至没有窒息溺水的感觉。 如果九死一生避免了……她强行镇定下来,冷静想着,那坠湖之后引发的另一道劫难,便是见雪会过来救她。 书中的原话是凶煞破封,激发了他的凶性。 那什么会是凶煞破封? 玉笺正在思索着,突然发现周遭的血水中多了一串串气泡,正急速向上震荡。她旋过身朝下看去,只听“铮”的一声闷响,水中似有锁链崩断。 一阵阵暗潮袭来,将她卷得上下翻腾。 刺目的金光骤然迸发,繁复密集的阵法印纹渐次亮起,在湖底交织成网。 玉笺顿时了然。 这想必就是暗沼深处镇压凶煞的上古阵法。 只是这阵法如此庞大,为什么会激发见雪身上的凶性?难道说…… 还没等她理清脑海中起了薄雾一样的思绪,四骤然一静。 水中的暗潮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整片血湖竟轰然倒卷,向上翻腾。 玉笺彻底怔住。 她料想过见雪过来救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以这般颠倒山河、逆转血湖的方式。 湖水自中央向四面八方渡开,层层叠叠,被无形之力劈开。她周身的水流倏然剥离,整个人悬于半空,看着这一幕景象,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这辈子仅有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什么都没见识过的凡人身上,此前看过最恐怖震撼的画面也就是在地宫洞穴中见到的见雪的蛇身。 可眼前这一幕,彻底超出了她的认知。 血红的湖水浮至半空,像一道道高耸的帷幕,环绕湖泊悬而不落。 水幕中能看到暗纹流转,诡谲莫测。 她低头看去。 湖水退尽后,湖床便裸露出来。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湖底的样子,而更像一座倒悬的城池,阵法纹路繁复诡秘,远比想象中庞大。 可想而知,这里封印的东西,该是多么凶险。 忽然,寒意贴上后背。 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腰际,将她稳稳托起。 玉笺蓦然转过头,撞进一双湖水似的湛蓝眼眸中。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在对方的眼瞳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眼底翻涌的忧惧、后怕。 还有只有面向她时才会流露出的温和和怜惜。 “是我来迟。” 他低缓的嗓音里带着松了一口气的叹息,鸦黑的长发垂落过肩,稍显凌乱,可望她的眼神却很是澄澈。 咚、咚。 胸腔里传来陌生奇怪的回响。 这场景莫名熟悉,玉笺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 她恍惚想起,那日她有一魄离魂,飘荡到黄泉引畔魂徘徊时,他也是这样找来,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是我来迟。’ 玉笺怔怔的看着他。 有一瞬间,很难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得那双好看的蓝眼睛比湖水还潮湿。 明明提前就知道他会来救她,可亲身经历还是会有触动。 他一次次被她刻意避开,却仍毫无芥蒂地前来寻她,这份执着莫名就触动了人心。 “你……” 可在她开口之前,某种锁链破裂的刺耳声音从脚下响起。 玉笺侧过头,便看见漆黑一片的湖底割裂出一道道锐利的光线。镌刻着咒文的玄铁锁链,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开始寸寸断裂。 干涸的河床上有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 书中描述的那个被封印数千年的可怖存在,即将挣脱桎梏。 玉笺瞬间回神,用力推搡他,“快走!离开这里!” “咔嗒……” 一声轻响,湖底光芒大盛。 男人眉心突然浮现出一抹猩红朱砂印。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湖底,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撤离,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之物,身形一顿。 下一瞬,密密匝匝的红光如蜿蜒的蛇类般缠绕而上,顺着见雪高大的身躯攀爬,缠上他的手臂与四肢。 玉笺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量托起。 见雪抬手一挥,她便被迅速推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道红光彻底缠满他的身体,直到刺目的光芒让她再也无法睁眼。 周遭响起撼天动地的声响,无数魔物闻声赶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头顶黑云沉沉翻涌,从那些赶来的魔物眼中,玉笺看出他们显然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景象。 而修为深一些的魔将似乎已猜到发生了什么,眼中除了震惊和惶恐不安之外,还夹杂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敬畏。 紧接着,如同曾在万骸关花楼见过的场景一般,所有魔物体内都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蔓延而出,顺着口鼻涌出。 这一异变完全超出预想,那些魔物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却已来不及。 汹涌的魔气卷成漩涡,被湖底巨大的阵法吸纳。 红光仍在旋转,而围过来的魔物却如同被抽干水分的植物,纷纷枯萎倒地。 玉笺手脚冰凉,头皮发麻,眼睛死死盯着红光中的见雪。 刚刚还沉浸在感动心悸的情绪迅速冷却,整个人清醒过来。 如果说先前她还担忧见雪真如书中所说,被湖底封印影响而引发出凶性,那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见雪并非真正的少城主。 他早说过,他来此是为寻找一样东西。 而这样东西,恐怕正是湖底的封印。 虽不知这封印镇压的究竟是什么,但看眼前景象,她的猜测大概八九不离十。毕竟,先前他摧毁花楼时,也曾出现过类似的场景。 而周围这群倒霉的魔物,更像是眼巴巴送上来献祭的。 第356章 趁乱 玉笺越看越觉得心惊。 前路未卜,身后有避无可避的无字书,面前还有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男人。 她不过是个侥幸重生的凡人,还不想死。 必须想办法逃命。 玉笺强压下不该有的悸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脚步声震得周遭水幕簌簌作响,数以百计的魔族侍卫如潮水般涌来,接着便是数名身量奇高的魔族将领,森冷的魔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看向玉笺的目光也凶戾晦暗,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又夹杂着令她不适的狎亵意味。 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个将少城主蛊惑得神魂颠倒的凡人宠姬,既柔弱可欺,毫无反抗之力,又令人垂涎。 若有一日少城主对她厌倦,失了兴趣,她便会如蝼蚁般被他们肆意碾碎,连尸骨都不会剩下。 然而,当他们瞥见她颈间的护身法器时,眼神骤变。 那枚法器来历不凡,本是足以镇守整座城池的至宝,此刻却被轻描淡写挂在了一个宠姬身上,无疑昭示着少城主的庇护。 令他们不得不忌惮。 玉笺神色未变,与魔将擦肩而过,瞥见他们围聚在血湖周围。 他们的态度 一桩桩,一件件应验了,无论再努力都无法避开。 她被冠以祸水之名,受尽唾骂。少城主为她痴狂,引得魔族上下震怒。而刚刚坠入血湖,见雪赶来,也全都与无字书上预言的分毫不差。 如果全部不可避免……按书上的轨迹,她很快就会被魔将斩杀。 不行,这辈子好不容易重生,她一定要想办法自救。 凭什么因为一个人的偏爱就要让她担上红颜祸水的骂名? 四周喧闹混乱,血湖翻腾的红光映照的半边天空都泛着血色,饶是有法器护体都能感受到那里的凶险。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趁乱脱身,扭转死局。 她不动声色后退几步,转身隐入阴影,脑海中飞速闪过前几日去送老大夫出城主府时,在回廊拐角处瞥见的那扇窄门,许多侍奴进出似乎也都是从那里出府。 绣楼一侧已经完全坍塌,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勉强爬起身,迅速环顾四周,发现几道身影正围在断壁残垣间,她边往废墟的方向爬去,故意装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 “站住!”一个侍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语带狐疑。 玉笺的心一沉,但她很快调整了表情,哽咽着,做出一幅恐惧的模样,断断续续地说道,“城主,少城主他还在下面……那边的将领们要你们过去……” 她的声音颤抖着,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侍奴一看是她,表情就已经收敛许多。 六界间默认有高低贵贱,其中最为人轻视的便是凡人,这在魔界亦不例外。 脆弱无能的凡人,到哪儿似乎都是累赘。 血湖中红光骤然大盛,刺目的光芒将半边天映照得如同血狱,他们顾不得其他,纷纷朝湖心奔去。 玉笺抓住这瞬息间的混乱,悄然向外退去。 她摸了摸颈肩的项圈。 这是见雪亲手为她戴上的,能抵御魔域刺骨的寒气和伤害,自她醒来后就一直环在她脖子上。 现在倒也成了她逃离的助力。 玉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些放在柜中的吃食做干粮,又从妆奁深处翻出一个鎏金手镯,这手镯也是前些日子男人送来的法宝之一,表面上刻着繁复的云纹浮雕,内里却暗藏乾坤。 玉笺摆弄一下,鬼使神差地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手镯上。 圆润润的血滴瞬间被吸收,手镯发出淡淡的金光。玉笺翻看片刻,发现果然是一个储物法宝。 奇怪的是,她对这种法器的使用方法异常熟悉。 手指翻飞间,房间里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被她熟练地收进手镯,就连那些能用来换洗的华美衣裙首饰也一件不落地带走。 就当是这些时日她反复受伤的补偿吧。玉笺这样告诉自己。 其实玉笺也不确定见雪会不会来找她。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或许真的像养宠物一样,只是喜欢将凡人养在身边,高兴时赏些衣食,转头就能抛诸脑后。 她想,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那样危险强悍的人物,身边怎会缺人伺喂,更遑论她又不是真的宠姬美人,兴许过段时日,就会被彻底遗忘。 玉笺换上婢女的衣衫,飞快爬出窗外,纵身跃下。 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金丝牢笼般的绣楼,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血池之中,那道修长的身影已收割无数性命。 无数围拢过来的侍卫仆从,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卷入血光之中,顷刻扭曲破碎,被吞噬殆尽。 众魔将皆心知肚明,这湖底封印之物,本需万千魔物献祭方能平息。原以为今日城主府在劫难逃,谁知这才短短半个时辰,躁动竟戛然而止。 红光渐熄,湖沼重归死寂。 湖沼中的人缓缓抬头,晦暗不明的眼眸似在搜寻什么。 一位魔将猛然警觉,环顾四周,“那凡人宠姬何在?” 侍奴垂首禀报,“回大人,玉夫人回了绣楼。” “荒唐,绣楼不是早已倾塌了吗!”魔将冷声质疑。 另一侍奴慌忙补充,“方才确实回去了……还特意提醒,说是诸位大人传召我等前来。” 第357章 情人泪 魔气如霜雾般缓缓荡开。 见雪踏上湖岸,四周顿时陷入死寂。 无数魔物跪伏在地,临近几个侍奴惶恐不安的情绪却怎么都掩饰不住,谁都不敢赌这位大人发现宠姬不见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周身魔气乱窜,刺骨寒意肆虐,显然还未将那些吞噬的魔气完全炼化。 但想到她还在岸上,这些时日总是对他诸多抗拒,就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吞噬魔物的狰狞模样。 就像在万骸关时那样,她似乎对他吸纳弱者魔气很是恐惧。尽管在见雪眼中,这本就是最简单的生存之道,不明白她为何要怕。 可还是硬生生压制住了体内翻涌的魔息。 岸上跪了一地的人,他连个眼神都没有给。 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没有理会那些人慌慌张张的异状,视线径直落在他先前安置凡人的地方。那里没有受到半分波及,他一直克制着肆意的魔气,不让它往那里凌虐。 可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周围倒是跪了几个涧血城的奴仆。 见雪蹙眉,往倒塌的绣楼走去。 断裂的梁木斜插进地面,纱帐半挂在倾斜的一角,他踏过满地碎石,垂眸看向妆台。 妆奁翻倒着,珠钗散落一地,看上去被人翻箱倒柜过。 却不见人。 残垣断壁间,唯有尘埃浮动。 他抬手,五指凌空一握,一个神色仓皇的侍奴顿时悬空,抓挠着被隔空扼住的咽喉,双脚离地浮在他面前。 “她呢?” “城……城主...”侍奴面色涨得紫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夫人…不见了……” 嗡的一声,见雪脑海中响起一声轰鸣。 “什么?” 周遭更静了。 只剩下那个侍奴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夫人刚刚还在,见到我们时说……让我们去湖中助您。” 他不敢提将领的事,生怕再生波澜。 可波澜已然掀起。 男人眸中血色骤现,周身流窜的魔气如决堤,轰然爆发,狂暴的威压瞬间碾压方圆数丈,一众魔物在扭曲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侍奴惨叫一声,整个身体如断线风筝般飞掠坠落。 未来得及触地,便在空中化作齑粉。 当几位勉强抵御住魔气的中将回过神来时,城主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那凡人女子的出逃着实令人意外,更令他们暗自心惊的是城主的态度。看起来分明是将那姬妾放在了心尖上。 果真是红颜祸水。 但转念一想,一个手无寸铁、享尽荣华富贵的凡人为何要逃?甚至不等他们出手就先行离去,这倒是在意料之外。 魔将强忍着胸口的闷痛起身,低声对身旁侍从吩咐,“即刻去黄泉渡,寻几个凡人来,要样子像她的,眼睛、头发、神态举止…都要照着那宠姬的模样找。” …… 走了许久,仍然在原地鬼打墙,玉笺蹲下身仔细查看四周,发现了几处奇特的石阵。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隐约浮现出“阵法”这个概念,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稍作调整就能破阵离开的直觉。 这就很荒谬了。 她后背发凉,心跳得很快,伸手缓慢拨弄石块,重新排列组合。 脖颈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搞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玉笺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莫名其妙的顺着直觉摆下来,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 诡异的是,她竟然真的摆对了这个阵法。 继续往前走,她的双腿发软,脑海中一阵阵眩晕。 这太不对劲了。 她一个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学生,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六爻周易之类的玄学,怎么可能懂得破解阵法?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确实从这片鬼打墙中走了出来。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见雪说过曾见过她。 难道……他真的见过自己?哪个自己?什么时候? 她想的太过投入,连周围不知何时悄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都没有发现。 护身法器将寒意隔绝在外,玉笺无知无觉走出密林,直到脚下一滑,手掌摁在地上,才终于感觉到冷。 她忍着脚踝处熟悉的刺痛勉强站起,捂着嘴没发出声音,怕惊动了周遭的魔物。 这条腿先前扭伤过,前些日子一直被精心调养着,才好不容易康复过来,这一摔脚踝又开始疼痛,不停地打着哆嗦。 她扶着树干,沿着幽僻的小径蹒跚前行,一路上谨慎地躲避巡守,朝着出城的方向走去。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再快些。 不能被发现。 逃出这里,逃到人间,摆脱书中既定的凄惨下场。 城门轮廓已隐约可见,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面前却陡然压下一片阴影,瞬息间将天光尽数遮蔽。 玉笺缓缓仰起脸。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高挑冷峻的人影。 他一身黑衣立于高处,漆黑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周身翻涌着未来得及消化的凌厉魔气。 那瑰丽的蓝眼缓缓掀开,淡漠得覆着万年冰霜的寒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拖着跛足,满脸错愕的她。 玉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后退。 细碎的冰晶自天上坠下来,簌簌地扎在她发间肩头,冻得她睫毛不住颤抖。 不知何时,地面青石,枯枝落叶都覆上了一层惨白的寒霜,头顶阴云如漩涡般翻涌,处处透着股不祥。 男人苍白的面容俊美至极,却也冷得吓人。 缓慢开口,声音低缓,“我有何处对不起你?” 玉笺摇头,“没有。” 是她不知分寸。 以为趁他在湖中破封,能逃出去。 “那为何要逃?” 他向前一步,魔气缭绕间,腰腹以下的位置缓慢幻化为纹样斑斓繁复的巨大蛇尾,鳞片表面像吸饱了水光一样折射出溢彩流光,在窸窸窣窣声中,从周围围拢过来。 层层环绕,缓慢逼近她。 玉笺攥紧衣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我想去人间……能不能让我离开这里?” 男人沉默地凝视着她,原本面对她时总是极富耐心的眼睛冷了下去。 如有实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为何非要去人间?”他薄唇轻启,声音低缓。 玉笺说,“我是凡人,人间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这里不好吗?”他微微歪头,像是无法理解,“我对你不好吗?” 可这不是好不好的事。 冰冷的鳞片碰到后背,玉笺浑身紧绷,抿唇不语。 见雪缓缓降下上身,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唇瓣。 声音依旧低缓得令人心惊。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她被蛇尾卷住,托起来。 被迫贴进他怀里。 “你想去的地方,我自会带着你去。人间……很快了。” 见雪看起来很痛苦,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浑身紧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冰晶般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苍白的脖颈上浮现。 眉头深深地蹙着,深蓝色眼眸此刻诡异地分裂着成双瞳,瞳孔细长,如同四条尖锐的竖线。 风寒交加,玉笺在惊惧中被拖入旁边的山林间。 男人浑身魔气失控,剧烈相搏。 他垂下头,和玉笺额头相贴,抱着她浑身发颤。 蛇类求爱,会展示斑斓的尾部。 他不是蛇,已经盘踞在魔域成千上万年,却在求偶时展现出与蛇类相似的古老本能,会忍不住不停地追逐和缠绕所爱之人,舔舐和轻轻啃咬。 他不住向她展示自己斑斓靓丽的巨尾,那是力量和血脉的象征。 魔域以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他用本能吸引她,展现出最强大的姿态,却引来惧怕。 她不停在颤抖,拼命后退。 可明明他并不会伤害她,也绝不会咬伤她。 为什么要逃跑。 见雪有些茫然、挫败,僵硬.了一瞬。 他感觉到受伤,诡谲的双瞳中浮现出不知所措与痛楚。 这是他自万年来第一次求偶,却遭到拒绝。 覆满花纹的尾部不自觉蜷缩一下,像是感到疼,可下一刻更加密不透风地围住她,用最柔软的腹部将她绞紧。 他伏下腰身,处于发晴期无法自控地想要衔住她,雄蛇总会伏于雌蛇背部,然后蛇尾逐渐靠近并缠绕在一起,拧紧,圈禁,无法放开。 玉笺拼命挣扎,颤抖着伸手阻挡,却如蜉蝣撼树。 她狠狠咬住他的咽喉,却换来更窒息的禁锢。 冰冷修长的手臂如铁箍般将她搂得更紧,几乎像要将她碾碎。 他已经听不见她的哀求声了。 也听不见哭泣。 他只觉得痛苦又满足。 幸福又悲伤。 直到怀中人在无法承受,陷入昏迷。 他想,或许他的血脉中流淌着与生俱来的掠夺天性。 在这个以力量崇拜的天地间,世间强者如果不去掠夺征服、占有吞噬,是无法站上众生之巅的。 见雪环抱着怀中的人,怜爱无比地轻轻抚摸她的侧脸,情不自禁亲吻她的发丝、额头、紧闭的眼,小巧的鼻尖和柔软嫩红的唇瓣。 直到指尖触及到一抹湿润。 他俯下身,尝到了玉笺的眼泪。 湿湿的,咸咸的,不好吃。 见雪迟钝的想,等将人间吞并后,她应当就不会再流泪了。 第358章 桎梏 在众多魔物们在城中四处搜寻他们失踪的少城主时,玉笺被困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 无边的混沌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发丝雪白,红眸白肤,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衣服,走在繁华而古怪的街巷里。 周遭来往的满是古怪高大的过客,她从中穿过,停在一个摊贩边上,似乎在寻找什么。 摊贩摆放的笼子里装的不是货物或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似乎就是来买人的,买走了两个,玉笺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却见梦中那个自己付了钱准备离开时,摊贩忽然拦住了她,说要送她一个“添头”。 起初,那个她拒绝了,可当她转身要走,摊贩说,“若你不要的话,我便把他拆成块儿,便宜卖给旁人罢了。” 于是梦中的她动了怜悯之心,最终带走了他。 在第三视角中身为旁观者的玉笺,看清了笼中之人的模样。 那人身形高大,双目紧闭,陷在沉眠里。 她突然回神,对着梦中那个无知无觉的自己喊。 不要……不要买他!不要带他走! 可都是徒劳,梦中那个自己根本听不见。 转瞬间,梦中的自己已经走到一处河岸,打开笼子,将那个沉睡的男子唤醒,放了出来。 他缓缓抬首,那双湖水蓝的眸子深深地凝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记住。 接着,梦境又一次转换,天地变了个模样。 这次的场景就很熟悉了,她跌跌撞撞地奔逃着,越过满是纱帐的长廊,身后有可怖的千足魔物紧追不舍。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出现一道高挑身影。 “救救我!”她仓皇的对那人喊。 男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与笼中囚徒一模一样的脸。他看着朝他跑来的玉笺,眸色里也有一丝讶异。 在第三视角中,玉笺深深怔住。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如果梦是真的,那这两段梦境更像一场因果轮回。 当初从摊贩的笼中将救下他是因,后来玉笺被抓入花楼变成奴隶,求他来相救是果。 她一心只想逃离,却忘了正是与他的相遇,才让自己得以活到现在。 如果当初在万骸关的合欢窟没有遇见他,自己恐怕也已经死了,死状不会比现在更加光彩。 一切似乎都是因果轮回。 玉笺惊醒时,浑身冷汗涔涔。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像经历过这一切。 前半段梦境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时候经历的事? 她倏然睁眼,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四枚竖瞳嵌在眼眶里,细线的瞳线如同冰裂。 他正贴着她,以唇相渡,将食物送入她口中。 玉笺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见雪优美如雕塑般的上身覆满冰晶状的细鳞,在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非人的色泽。 看到她终于苏醒,他似乎很高兴。 用手指缓慢摩挲了一下她的脸庞,动作很轻,透露出某种细腻的情愫。 像是遇见了极喜爱的事物,爱不释手,既想紧紧攥住,又怕稍一用力就会弄伤碰坏她。 玉笺看着他的眼睛,直直坠入一片死寂中。 见雪并没有恢复人性,双瞳没有丝毫温情,也透不出任何光亮,此刻看她的目光只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唯有猎食者打量猎物时,才会如此垂涎。 只是这种垂涎并非是要将她吃进胃中才能得到满足。 随着知觉的渐渐苏醒,女主很轻易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她在这里多久了? 绝不可能只有一日。 他仔细的端详她,饶有兴致的观察她的反应。 冰冷的指尖顺着她的脖颈和脸颊反复摩挲揉捻,流连忘返。 玉笺眼睛缓缓睁大。 眼前是一片阴沉的墨绿色,黑压压的树冠遮蔽了上空,周遭大片树林倒伏破碎。 粗长美丽的蛇尾几乎在她周身围成一座小山,压坏了城门楼阁,碾平了山川树林。 这里的天不会亮。 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玉笺无力地瘫软在蛇尾之上,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 浑身遍布冷汗,脸颊一次的发丝湿透了,粘在皮肤上。 见雪的头埋在她怀中,垂下的黑发像铺开的绸缎,湿漉漉的吻从后背来到了前面。 她目光一颤,眼中水光破碎,不得已抱住他的头,上身弓起,手指紧紧攥着他的长发。 玉笺感觉到痛,还有更多的无法言说的酥麻,极为陌生,令她恐惧。 黑发死死勒进她的手指间,紧绷到快要割裂皮肤,被他察觉,寻到并反握住,一点一点地掰开。 他轻轻捏了捏她被勒红的指节,然后裹着她的身体,继续埋头下去,贴在她温热的怀中。 细致地亲吻、嗅闻,体验着这种新奇的感觉。 像个口.欲期无法满足的婴儿一般眷恋地依偎着她,回到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母体之中,渴求得到她的滋养。 他喜欢吃以前吃不到的东西。 每一寸都被他尝过了。 最喜欢的还是雪上樱。 玉笺双手无意识攥紧了他的手臂。 这个动作被他误以为是某种鼓励,见雪那双怪异的双瞳中流露出意外又受宠若惊的神色,以为她也动了情。 直到嗅到血腥味。 见雪错愕,抬手捏开她的下巴。 玉笺嘴里血肉模糊一片。 “为什么?” 他脸上的喜悦迅速冷却,只剩下震惊与茫然。 “啪”的一声。 一记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 他偏过头,墨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 身体僵住。 玉笺浑身剧烈颤抖,嘴角溢出鲜血,她痛得说不出话来,死死盯着他。 性格中那一部分极少被激发出来的刚烈显露无余。 见雪迟钝的回过神,表情变了变。 其实以凡人的力道,是无法伤到他的,甚至不会让他觉得痛。 可玉笺眼中的厌恶和恨意却逼退了他。 她冷声说,“离我…远点。” 咬破的舌根传来一阵阵刺痛,大股大股鲜血从顺着唇缝涌出来,滴滴答答砸在他的鳞片上。 红得刺目。 见雪发出一声极为压抑的喘息,像是受伤了一般,就连快被流窜的魔气撕裂时都不曾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他缓慢的抬起上身,目光缓缓移开,不敢再与她对视。 依言退离了一些。 玉笺颤着手指拢好被他蹭开的衣领。 站不起来,微微俯身,弓着腰,即便忍耐着莫大的痛楚也要摆脱他的桎梏。 第359章 驱逐 暗无天日中,不知过了多久,玉笺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了一座陌生的城池。 这里也是魔域里赫赫有名的大宗古城,固若金汤,却在他们抵达前就已易主。 毫无疑问,见雪又成了这里的新城主,而上一座涧血城的魔将如今成了见雪忠实的拥趸,仍然恭敬地侍立在他身侧。 玉笺醒来时仍然是被一种冰冷柔滑的触感唤醒的,唇齿被抵开,喂入碾碎的食物,她在睁开眼之前已经做出了反击,用力地回咬过去,像是要将对方咬出血来。 他没有动,只是低低闷哼一声。 随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是安抚一样,带着些近乎怜悯的宽容。 “啪”的一声。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回响。 门外的侍从听得心惊,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 门内,见雪的脸甚至没有偏过去分毫。 他缓缓握着玉笺打人的手。 指腹摩挲着泛红的掌心,平静地陈述,“红了。” 他问,“疼么?” 明明挨打的是他,眼里却带着心疼。 疯子。 玉笺浑身发抖。 用力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控住手腕,指节强硬地挤进她指缝,将两人从对峙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见雪被她打过许多次,不喜欢她看他时带着厌恶的眼神,但喜欢被她打的感觉。 在他看来,这也是亲密的一种表现。 他缓缓低头,将冰凉柔软的唇贴在她用力后发烫的掌心, 轻轻亲了亲。 玉笺害怕又愠怒,被舔舐后濡湿的手心让她瞬间颤栗,浑身僵硬。 可这样的亲近还是少数。 大概是害怕她在反抗过程中再次受伤,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由,见雪退让了。 他正在试图理解她的感受,并去适应和顺从她,迟钝地学着如何共情。 这是一间华贵的房间,玉笺的身下铺的是柔软的绫罗绸缎。 她醒来后便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决绝地抗拒着见雪的靠近。 他仍旧会来,只是次数并不频繁。 来时也只是沉默地站在珠帘外,浮动的光影在两人之间划出明灭不定的界限。 他来了又走,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惊动玉笺的戒备,又固执地想方设法在她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又一次来,他眼含期待,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鳞片递到她面前。 那是从他巨尾上最珍贵的部位生生撕下的,是他觉得最为漂亮柔润的一片,希望她能喜欢。 玉笺面无表情,看着他将那枚流光溢彩的鳞片放在她床旁的小桌上,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在他看来就是好兆头。 见雪似乎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很淡。 以为自己打动了她。 直到下楼后,听到阁楼上雕花木窗突然被人推开。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那枚鳞片从楼阁之上被人抛下来,坠入雨后泥泞的地面。 咔哒一声,窗户重新关上。 见雪站定片刻,脊线紧绷。 缓缓俯身,顺着发梢垂落的水珠与地上积水混为一体,他将鳞片捡起来,擦干净。 可不被喜欢的尾麟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他突然收拢五指,鳞片在掌心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散灭在风中,实在不值一提。 此后,玉笺渐渐发现,漠视比反抗更能刺痛见雪。 她发现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男人其实拥有十分细腻的情感,而这些情感致使他的情绪很容易被摧毁。 她似乎找到了报复他的绝佳方式。 见雪送来的食物,她一口不吃。 送来的美酒,被她随手打翻。 一件件带着讨好之意的珍宝与罗裙,要么被她赏赐给侍奴,要么被她从绣楼上扔了下去。 见雪对此无可奈何,眉眼间渐渐染上了忧郁之色。 偶尔玉笺看到他那低落的神情时,眼中似乎才松动些。 看,他伤害她,她也可以伤害回去。 他撕裂她的衣裙,她就撕碎他的心意。 他让她流血,她就对他微笑,再驱逐他,让他的期待一次次落空。 长此以往,玉笺清醒时,见雪不敢靠近。 可发热期若没有求爱对象相伴,只会让他愈发痛苦,直至失控。 若是失控,又会伤害到她,这样只会使他与她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 所以他只能在她熟睡时悄悄靠近,从她身边得到一点点可怜的慰藉。 他来得无声地,轻手轻脚掀开锦被,动作缓慢地将她的衣裙往上拢了拢,指尖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为他弄出的伤痕涂药。 他们的体型确实不匹配,相差太多,她是受了许多苦。 他看着她,心口处的软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既疼惜,又诡异地满足。 陌生的倾诉正在给他空白了千万年的的七情六欲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看到她,又想碰碰她。 指尖终于移上去,他下意识抿紧了唇。 浑身紧绷,手臂上浮起筋络,轻轻落下。 可下一秒,她睁开了眼。 初醒时的茫然让玉笺显得格外柔软,他觉得可爱。 然而很快,那双眼睛里填充上怒意。 他又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不痛,甚至习惯了。 但心口处很难受,像被狠狠剜去了一块软肉。 见雪在她冰冷的目光中沉默,一点一点退出去,又一次被驱逐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