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梦角哥同名怎么办》 第1章 第 1 章 穗城一中是老城区里的老学校,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 过了桥,就是一中的校门。 虞安娜被着急忙慌的大姨挤得站不稳,刚想后退几步,就被浩荡的电瓶车大军堵住了退路,她只好往不知道什么方向又走了几步,与校门口杵着的值班保安肩并肩。 在第三次和手持钢叉的保安对视之后,浑身不自在的虞安娜选择先去扒保安亭旁边栏杆。 手机里唯一一首粤曲已经循环播放了五六遍,这会儿大佬倌在叮叮当当的配乐里又唱到那句: “心又喜,心又慌,何幸今宵会我郎,会我郎……” 虞安娜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纤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歪头倚在栏杆尚未被锈迹侵蚀的部分。 下课铃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人群中又是好一阵骚动。 “好巧。”一道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响起,不太粗犷的男声,主人温和地放慢了雀跃的语速。 她触电一般直起身来,抬眼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铅灰色绸制衬衣,下摆束进西裤,松垂的面料更显身姿挺拔。冷白皮肤,英挺眉目,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直直望进去,却感觉与眼前人相距甚远,看不懂,猜不透。 所幸男人面色柔和,语调轻缓,唇边明显的笑意更是中和了长相的冷冽。 虞安娜礼貌地朝他颔首,牵起僵硬的唇角:“好巧。”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笑过。 别误会,她不是霸道总裁小说里打小不爱笑,长大后笑一次就会得到家里的张妈王妈欣慰感叹的高冷总裁,以前她总是笑,现在保存下来每一张照片上,都会有她露出十颗牙齿的狂野笑容。 只是在慢慢长大的某一天里,虞安娜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变得高兴了。 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出门,不想思考,不想做一切事情。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她变成这样,她一点儿都没有印象。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千里之堤崩溃的那一刻,不会有人会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某一个小小的蚁穴。 男人静静地陪着虞安娜愣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才欲言又止地指指自己的左脸,语气关切:“你这是……怎么了吗?” 虞安娜想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团糟,可她并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揭自己伤疤的习惯,只好使劲地凭着肌肉记忆扯出了又一个扭曲的笑:“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没事,只是被老妈骂作“贱骨头”。 没事,只是被老妈抽了一嘴巴。 没事,只是耳朵里嗡嗡的。 没事,只是皮肤太敏感,巴掌印才在脸上肿成了没有时尚的造型的一大片。 没事,没事,其实只要没有人来关心她,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偏偏这个不知好歹的第二次见面的好看的男人来问这一句有的没的。 他站在她身前,单手扶着面前的铁栏杆,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虞安娜恨死了这样的寒暄。 人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早就浑身麻木,对寒冷不会有太强烈的感知,若是忽然间触到一点点若即若离的暖,才更使人感到冷——彻骨的冷,寒心的冷。 求求他不要再追问下去,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这样她才能再次藏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然后像一滩烂泥一样流入潮湿的夜色中,流到无望的未来里去。 男人用他那双极亮的眼睛看着虞安娜,没有再追问。 “来给家里人送东西?”他换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虞安娜点点头。 沉默片刻,他忽然勾起唇,屈指叩响身前的栏杆,歪了歪脑袋,问:“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安娜,虞姬的虞,安娜是最常用的两个字。”虞安娜感激他的进退有度,也敲敲面前的栏杆。 “虞,安,娜,”男人直起身子,一脸郑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了,我叫……” “林校!” “虞——安——娜——”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高度近视的虞杰森不负所望地没有找到他老姐虞安娜,此刻正站在校门口大喊她的名字。 “你叫林笑,我也记得了。”虞安娜朝眼前的男人摆摆手,“我该走了,再见。” 虞安娜终于撑开了前一晚上自己叠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雨伞。 雨伞隔断了男人追寻的视线。 虞杰森见了虞安娜,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仍是立在校门口的一侧,大口大口地把汤喝完,然后把保温桶交还到虞安娜手里。 没有问好,问候道谢,一个字也没问是什么汤、为什么汤少了这么多。 见到虞安娜脸上红肿的一片,更不会多问一句“你还好吗”。 能动手就不会动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乱占小便宜,绝不见义勇为——这是所有虞家人的行事作风,包括虞安娜自己。 然而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虞安娜初识“林笑”,就是始于一场心血来潮的“见义勇为”。 “林笑”第一次走进虞安娜的生活,是一个月前,在汉城。 明明是兵家必争之地,却已不见烽火狼烟,更无遍野尸横。 哪怕下着淅淅沥沥的冻雨,也不难感受到一派清朗的城市风貌。 虞安娜考研二战依旧选择了汉城大学,最后以0.5分的差距光荣地在复试中被刷下,因为实在不想马上面对老妈连珠炮一般的冷嘲热讽,便决定在汉城多待两日。 她自小就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特地选了个冷僻又不要门票的军事博物馆。 地方不大,展品不多,多日后她脑中残存的记忆,不过是鲜红色展板上刺目的黑白照片——那是一段血淋淋的岁月。 从小学到高中,九册篇幅有限的历史必修课本,无奈地浓缩了中华上下五千年。 其中属于近代抗战历史的部分,更是只用寥寥数语,便轻而易举概括了中国人百年的苦难,隐去了万千英烈的舍生忘死,掩埋了无数先人的一生风华。 而博物馆向来是最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历史书。 那些真实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百年前敌军侵华的罪证,妇人活生生地被军刀划开孕肚取出胎儿,小孩儿被肢/解,男人被割下的头颅充作敌人的玩物,老人被活/埋…… 罪行昭著、罄竹难书。 “呕——” 虞安娜的胃仿佛被照片中耀武扬威的敌军抓在手里,开始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连忙捂住嘴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 作为一个生于和平年代,成长于盛世的中国人,她尚且如此揪心,如果……那个年代的人能借一双眼睛,看看今日中国之盛景,心中该会是怎样的百感交集。 为了不让自己如此狼狈,虞安娜转而走入了档案陈列馆。 展馆正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展柜,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残缺的信纸。 寄信人不知,收件人不明,看起来似乎是个大学生。 尚能被辨别出来的语句像是友人之间的玩笑话,断断续续的,也提及一些寄信人的近况和忧虑。 那张单薄的红线稿纸不知经历了多少辗转和磨难,竟能以支离破碎的姿态流传至百年后的今日,把一段亦师亦友的真挚情谊呈于后人眼前。 不知收件人看到此信该是怎样的愉悦。 又或许,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信纸上的三言两语载不动许多真挚的情谊,薄如蝉翼的纸张也如同草芥的人命,湮灭在遍野哀嚎中,终其一生都无法送达收件人的手中。 虞安娜这会儿没想吐了,她抬起头来,空旷的展馆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男人,正站在展柜的对侧,和自己相距不过一臂。 男人低着头,手扶在展柜的一角。 分明的指节停靠在两面玻璃相接的棱角处,手背突起的脉络隐隐搏动,发颤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玻璃的边角摩挲着,留下一种难言的珍重。 他的身量很高,肩背宽阔却不显笨重,哪怕垂头低落,也难掩骨子里倜傥的风度。 他的眼睛隐于眉骨下的阴影,半明半灭的光影间,虞安娜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有振翅的蝶停落眼睫。 蝴蝶欲飞,蝶翅挥动间,露珠毫无征兆地滑落了。 虞安娜心下一动,挪开了冒犯的视线——窥探陌生人的悲伤从来都不是值得称颂的美德。 她本想离开,转身时,视线触及男人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的指节,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礼貌,但虞安娜还是不得不感慨:好看的男人哭起来只会更好看。 为了惩罚自己不礼貌的想法,她抛下惯常的冷漠作风,从包里取出一包全新的纸巾,悄悄放在男人的手边,转身离开。 正要踏出展馆大门时,她神使鬼差地回头望去。 男人也望向她。 第2章 第 2 章 太远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虞安娜看不见他怔愣的瞳孔,男人也望不见她的无措。 她和陌生的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相遇,连对视都显得无所适从。 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洗澡时哼歌被听见的羞耻感,一阵惊恐之余,竟是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这个男人便是“林笑”。 那天以后,虞安娜又回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再次偶遇,她也许不会想起博物馆里的惊鸿一瞥。 提着保温桶回到家,恼羞成怒的老妈已然平静下来。 “我想过了,你刚刚说不想考公,就先把这计划搁置一下,”她平静的样子让虞安娜不禁怀疑那一巴掌只是自己的幻觉,“过两天跟我去见人。” 虞安娜见怪不怪地点点头,老妈总是有很多安排,她总是猜不透老妈的心思。 天底下总有这么一些人,越是有人管着他们,他们就越是不爱管自己。 很不幸,虞安娜是其中的一员。 自她有记忆以来,小到衣裙的长度,发型的样式,大到高考和考研的志愿、人生的规划,没有一样不是由老妈来发号施令的。 虞安娜麻木于接受老妈的安排,更是早就习惯了沿着老妈规划好的路线行进。 她没有任何的反叛心理,因为她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也懒得自己去想。 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又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傀儡。 还是那句话,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到目前为止,二十三岁虞安娜的人生有两次偏离了老妈的计划。 第一次是大学录取。 虞安娜严格执行了老妈让她填报穗城医科大学的命令,并且乖乖选择了中医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志愿。 然后她被调剂了。 最后录取她的专业叫公共管理。 在医科大学里学管理!多么独特!多么个性!多么前途光明! 老妈理所当然地动了让虞安娜转专业的念头。 可虞安娜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让她同其他想转专业的疯狂学生争夺转专业的名额,属实是不太现实。 究其根本,是她在念了一个学期之后,发现这真的是最适合她的专业。 虽然她至今都不太清楚公共管理是学什么,干什么的,但在作为一个大学里拥有边缘地位的边缘专业的边缘人学生,她的事情永远是最少的。 这才让她不太艰难地混过去本科四年。 第二次,也就是今天,她被派出门给老弟送汤以前,对老妈的新安排明确表示了不接受的想法。 然后她得到了内力深厚的一巴掌。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傀儡也会痛。 老妈朝虞安娜招手:“过来,我给你挑一下过两天去见人的衣服。” 您的新命令已送达。 虞安娜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两天后,她依旧跟在老妈身后,走进了穗城当地一家有名的老牌酒楼。 老妈今天穿了一件长及小腿的驼色大衣,胸口处别着一只贝壳质地的胸针,和她耳垂处低调的宝石耳钉相互映衬,很是讲究。 “一会儿进去记得叫人,”老妈停下脚步,“大方点儿,要笑,别成天摆出你那丧气的样子来。看到身边的人茶杯里没有茶就给人添一点,夹菜夹自己跟前的,要上手吃的东西别夹到自己碗里,不要吧唧嘴……” 虞安娜低头扣着手指,等老妈的话一完,便惯例地点点头。 “看看是谁来了——”包间的门刚被服务生推开一条缝,都还未见到里面的人,刺耳的嗓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看看谁来了—— 看看这一桌子的人—— 看看这吆喝得像是在卖猪肉的大姨、戴着大金链子的地中海老叔、头发卷曲得像是爆米花机里炸出来的小姐姐、黄头发杀马特小哥、缺了两颗虎牙的流鼻涕小孩儿、还有已经走到虞安娜跟前的这个,头发上仿佛喷了一瓶发胶的蓄着络腮胡的男子。 坐在主位的卖猪肉大姨刷一下站起身来,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被她又是招手又是大笑地跑过,好似什么热血偶像团体的奇怪开场。 “看看这闺女——” 卖猪肉大姨一把推开络腮胡男子,绕着虞安娜转了整整一圈儿。 “漂亮啊,真漂亮,看看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大姨拉起虞安娜的手,不隐蔽地瞧了几眼她的屁股,兴奋地嚷嚷,“一看就好生养!” 络腮胡男子走到另一边,朝虞安娜伸出手:“安娜你好,我是陈文炳,很高兴能见到你。” 她使劲拽了拽自己被大姨攥在手里的左手,没抽出来,只好尴尬地朝他点头,“你好,我是虞安娜。” 身后传来老妈装模作样的咳嗽声,虞安娜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微笑了。 请颧大肌、颧小肌、口轮匝肌听令—— 嘴角!动起来—— 请眼轮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待命—— 眼睛也笑起来—— 请原谅虞安娜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皮笑肉不笑,前几天面对“林笑”那种级别的帅哥尚且没有真的笑出来,在这被六神花露水和古龙水填满的空气中,面对着满头的发胶和浓密的络腮胡,背对着老妈审视的目光,被两只沾满手汗的手握着,这怎么能让人笑得出来呢。 “妈,你别一个劲儿拉着安娜呀,让人过来坐。”爆米花头小姐帮助虞安娜在第一道关卡脱困。 “对对对,我一见娜娜就心里高兴,”大姨松开手,转而挽上了虞安娜的胳膊,半个人都贴在她身上,“来,来,就坐文炳旁边,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天!” 虞安娜这才确定了,敢情不是大姨想卖猪肉,是老妈要卖女儿啊。 “安娜现在在哪里高就呢?”络腮胡问。 “这丫头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我正让她准备考公呢,”老妈在一旁笑得谄媚,“不过她这脑子呀,我是不敢指望她能考上了。” “公务员好啊,稳定!”地中海老叔开始发表他的高见,“女孩子就应该去考个公务员,朝九晚五安安稳稳的,方便照顾家庭,说出去也体面呐!” “瞧你这话说的……”大姨的眼珠滴溜一转,“依我说,考得上考不上都不要紧,嫁个合适的人家才是正理呀!” 爆米花头小姐连忙拉住大姨的手,却挤眉弄眼地看向络腮胡男子“可不是嘛。瞧这丫头生得这么标致,要是嫁进我家,我是肯定舍不得她到外面抛头露面的!” “说的是啊,我也是这么看的,”一旁的老妈做作地叹了口气,附和起来,“安娜要能嫁到个好人家,我这心也就能放在肚子里头了。” “文炳,你说是吧?”大姨把话抛给络腮胡男子。 “是,是。”陈文炳看起来局促得不行,熟透的虾子红从他的络腮胡根部晕开来,没一会儿铺了满脸,衬得一旁的虞安娜愈发沉着冷静。 一桌子的菜终于上齐,虞安娜略略松了口气。 地中海老叔率先挖了一勺清蒸多宝鱼:“要说这里的海鲜,完全说得上穗城最出名的,很多外地人都特地跑过来吃。” “文炳呐,你给安娜夹点菜呀。”大姨略显不耐烦地开口催促,颇有几分老妈的风格。 谢谢您了,我的手不是用来衬衣服的。虞安娜咬牙切齿地想。 “安娜,你,你尝尝虾。”络腮胡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一只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他不知道洗没洗过的充满手汗的手剥了虾壳。 带着头的虾肉落进了虞安娜碗里。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要她吃掉这只虾吧。 如果那天喝掉老弟的汤是她的罪过,她愿意接受一切后果,但也不需要用这么可怕的方式惩罚她吧? 虞安娜垂眸看着碗里的虾,非常绝望。 “辛苦了,谢谢你。”她真情实感地笑了,苦笑。 辛苦了,谢谢你的好意,请你到此为止。 络腮胡男子明显没有留意到虞安娜笑容里凝滞的苦涩,好不容易见到这个高傲的漂亮姑娘对他笑了,便喜形于色:“没事没事,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怎么就是你应该做的? 你究竟是什么新鲜萝卜皮,怎么就轮到你应该了? 虞安娜抓狂地想着,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安娜,快尝尝这龙虾!” 虞安娜万分后悔,真的,她不该道谢,更不应该笑,她应该严格遵守”冷漠做人“的虞家家训,她应该时刻警惕保持冷脸,她应该唯我独尊不屑一顾冷若冰霜!!! 可她没有做到上述的任何一条。 所以她得到了满满一碗,由络腮胡男子徒手剥壳的,海鲜。 络腮胡男子一边剥壳剥得正起劲,一边面红耳赤地劝虞安娜多吃两口,另一边,他奇形怪状的家人们时不时起哄,使他愈发干劲满满,不眠不休。 虞安娜惶恐地瞄了一眼他手中即将剥好的下一只虾,无比真诚地按住他发力的手臂:“够了,陈先生,真的够了,你也快吃点儿吧。” “文炳,你就听娜娜的,快吃点儿吧。”大姨满意地眯起眼。 没想到老妈此时也搭上腔:“是呀,你看这丫头都心疼你啦。” 虞安娜听见老妈故作娇俏的声音,不禁一阵毛骨悚然,都忘记了逼迫自己继续把络腮胡男子的手剥虾肉咽进肚子里。 老妈这话就像是某种通行口令,让饭桌上的几个牛鬼蛇神喜笑颜开,愈发没有边界感地介绍起络腮胡的工作和买房计划。 这整个过程里,老妈一直在与卖猪肉大姨和地中海老叔交谈,低声讲话高声笑,一派热络的模样就像几人认识了八辈子,连眼尾都没有瞧一下虞安娜。 她默不作声地吃掉了整碗手剥海鲜——比起老妈的态度和做法,这一碗海鲜在此时此刻居然成了唯一一样不那么令她反胃的东西了。 “安娜,你们两个年轻人加个微信,方便以后联络。”老妈忽然发话。 身旁的陈文炳已经干脆利落地拿出了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递到虞安娜面前。只要虞安娜扫了码,那就是加上了,她连考虑要不要通过好友申请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归根结底,虞安娜气的是老妈,这位徒手剥壳的络腮胡男子从头至尾都算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好也拿出手机,加上了对方的微信。 这顿饭开始得很早,众人吃饱喝足时居然还不到八点。 虞安娜无知无觉地度过了这两个小时。 包间里的空气暖热,耳边的交谈声嘈杂,眼前是被夹得七零八落的菜肴,她的心中却只有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她第一次,想要逃离。 她想逃离这个饭局,想逃离这些人,想逃离他们编织的她和络腮胡男子婚姻美满儿女双全的幻梦,想逃离老妈咄咄逼人的视线,想逃离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无趣生活,想逃离永远按照老妈规划的、步步紧逼的人生。 想要逃离当下——这是虞安娜得过且过的二十三年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迫切想要做一件事情。 第3章 第 3 章 络腮胡一家非常热情,虞安娜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异乎寻常的喜爱和满意。 明明她沉默寡言,不善于察言观色,更拙于周旋交际。 明明她只是个没有想法、没有个性、没有情绪、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的人。 她甚至没有积极乐观的心态。 就因为觉得她长得好,个子高吗? 可虞安娜不知道,她给自己贴上的这些标签,从来都是传统家庭最喜爱的儿媳妇的标准。 沉默寡言,没有个性,没有情绪——代表她没脾气,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丈夫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受了委屈也只会咬碎牙咽进肚子里。 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代表她没有收入,婚后吃穿住行所用的钱都得手心朝上向丈夫讨要,哄得丈夫高兴,就多给点儿,惹得丈夫不快,就爱给不给。 长得好,身材好——大家看着心情好,带出去给丈夫长脸,回了家又能生出带着优良基因的漂亮小孩,一石二鸟,多么令人得意。 再加上一对和男方家里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亲家,那真是顺理成章,天上掉馅儿饼啊! 只是,这所有的所有,对于大部分年轻女孩来说,都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噩梦吧。 虞安娜不想做任何事,同样地,她也不想相夫教子,仰人鼻息,一辈子受人掣肘。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如果忽略她略显惊恐的神色,那真真是再文静、再温驯不过了。 老妈代表虞安娜,已经和络腮胡一家商议好了转场去江面夜游,于是众人理头发的开始理头发,上厕所的上厕所,穿外套的穿外套,只有虞安娜坐在原地,宛如老僧入定。 “走了。”老妈的手掌落在她的肩膀上。 “我……”虞安娜望向老妈,“我事先不知道要转场,晚点儿约了人。” 老妈凉凉地看她一眼:“什么人?和对方说一声,推掉吧。” 约的什么人? 自然是约的没有人。 虞安娜心下绝望,这原是她临时编造的理由,为了完成她人生中第一次有强烈愿望想要做的事情……难道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吗? 不过这个酒家一直都是穗城本地最有名的食肆,虞安娜小的时候跟着家里人三五不时地来吃饭喝茶,常常能碰见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或者家里的亲戚。 碰见熟人,一个接一个地问好,接受熟人对她的审问或者点评,是让虞安娜从小到大都感到浑身不自在的事情。 可今天她无比希望能碰见熟人。 哪怕是仇人也行。 只要能算得上认识的,见过面的,真实的一个,人,或者别的活物,就行。 “很早就约好了。”虞安娜依旧嘴硬。 “安娜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不成的话我们过几天再约也一样。” 感谢卖猪肉大姨——她今晚是继爆米花头小姐之后,第二个拯救虞安娜的女人。 “是的,”络腮胡男子没有丝毫不悦地点点头,“我虽然工作比较忙,有时候要加班,但是见你总是能找到时间的。” “谢谢你的理解,”虞安娜心中一阵感动,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了笑,“也谢谢你们今晚的盛情款待。” 此刻,络腮胡男子,不,陈文炳,已经在虞安娜心中拥有了姓名。 老妈早早看穿了她的诡计,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是不是记岔了,上回我听你提起,你说的是明天啊!” 虞安娜很想对陈文炳一家人再说声“谢谢”,然后反驳老妈的话,只是……她没有偶遇到自己的理由。 见虞安娜没有再说话,众人便默认她是记错了,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她和陈文炳向室外停车场走去。 她今天被老妈安排着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软麻料衬衣,带点儿欧式宫廷风的式样。 下身搭配米黄色的及膝包臀裙,温吞的配色,勾勒出玲珑的身材曲线,既不显得过于热情,也不至于冷淡,疏离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矜持。 不得不承认,老妈很有品位。 只不过包臀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虞安娜的步幅,别人走一步,她得穿着高跟鞋走两步,偏偏这一行人谁也没看出她的吃力,怀着激动的心越走越快,让不好意思开口的虞安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在虞安娜吃力地想要跟上一旁陈文炳的步伐时,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今晚离开的“借口”。 这就是吃掉那碗手剥海鲜的奖励吗? 看来老天爷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几个男人正有说有笑地从大堂一侧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虞安娜眼尖地看见了其中最帅的家伙,连忙喊住他:“林笑!” “林笑”愣了愣,转头就看见了一脸刑满释放,重见光明,如释重负的虞安娜,和身边的几人说了两句话,便独自往虞安娜这边走来。 她心里激动的小人正努力地穿起草裙,准备来一段火辣辣的草裙舞,此时她也顾不上裙子包不包臀了,一见“林笑”往这边走,就赶忙拎着自己的包“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林笑”见虞安娜一个劲地往自己跟前跑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帮她刹住车,以免对方当场跌进自己的怀里。 他笑着看她,轻声道:“这么巧啊。” 虞安娜对上他的一双笑眼,心想这人笑起来这么好看,怪不得父母给取名叫“笑”了。可就她愣神的这一会儿功夫,老妈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她的余光。 “不巧。”虞安娜站定身子,“我们不是约好了一会儿见面吗?” “林笑”挑起一边的眉毛,刚想问些什么,就看见虞安娜极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他马上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歉,是我忘了时间。” 虞安娜第一次在老妈面前撒谎,心里发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正好,我的车停在外面停车场,”他礼貌地朝虞安娜身边的几人点头示意,视线在络腮胡男子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接过她手里的小包,“我们现在过去?” “哦,好,好的。”虞安娜应道。 因为虞安娜过于心虚,生怕自己哪里露了怯,加上“林笑”和另外几人压根儿不认识,也没等来虞安娜的主动介绍,几人只能心思各异地往外走着,相顾无言。 可怜的“林笑”费劲地在几人中辨认出打扮得最讲究、且长着一只和虞安娜一模一样的鼻子的中年女士,投去歉意的笑容:“阿姨,我和安娜先走一步,失陪了。” 这回虞安娜机灵了不少,马上假笑着同几人挥挥手:“谢谢各位的款待,再会。” 陈家几人连忙笑着摆手,老妈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天要亡她! 谁能想到,“林笑”的车正正好好停在了老妈的车和陈文炳一家开来的七座车对面,几人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得两人有如芒刺在背,虞安娜更是连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 “林笑”刚开了车锁,虞安娜就忙不迭地走到后座,想要马上躲进车子里。 谁知“林笑”在她刚扶住后座门车把时幽幽开口:“你去后备箱拿两瓶水,然后坐到副驾上来,不然显得我俩不熟。” 虞安娜惊恐地撤回自己的右手,照着“林笑”的话,打开后备箱取了水,然后从车子后头绕到副驾的位置上了车。 “林笑”结了十五块的停车费,发动车子徐徐驶离酒楼的范围,虞安娜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林笑,真的太谢谢你了。” 他撇了虞安娜一眼:“别叫我林校。” “那我叫你什么。”她问。 “活雷锋。”他说。 “噗——哈哈哈哈哈哈……”虞安娜突然抽风一样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猛拍自己的大腿。 真畅快啊。 长这么大,虞安娜还是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老妈的安排,甚至无视老妈的警告,当着老妈的面儿扭头就走,真是太酷了! 原来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一次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原来她还可以和朋友一起撒谎糊弄老妈! “林笑”默默地给虞安娜降下一半车窗,凉丝丝的晚风吹得她身心舒畅,好像连心间的褶皱都被抚平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又说。 “客气。”一旁的男人勾起唇角,笼罩在昏暗光线下的侧颜显得风流不羁,“我强调一次啊,学校外面就别叫我‘林校’了,不然我会感觉自己在加班。” 虞安娜歪了歪头:“为什么?你不是就叫‘林笑’吗?” “等等……“她一拍手,“你说你在学校里才叫‘林笑’……你不叫‘林笑’,你是校长?!” “真聪明。”男人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给虞安娜竖起拇指,“我叫林禄存,福禄寿的禄,存在的存。” 禄存。 林禄存。 这个留在蔫黄书页上,熟烂于心的姓氏。 姓氏之后,是她找寻多年,杳无音讯的名字。 “林禄存”三个字,被裹在他收敛的笑意中,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的心房。 虞安娜不知所措,唯有愣在原地,心跳若擂。 “这么难听吗?”林禄存收回手,“那你继续叫我‘林校’吧,我不介意了。” “不,不,”虞安娜回过神来,“很好的名字。” “你知道紫微斗数吗?嗯……这是一种算命的方法。”她接着说,“禄存,也就是禄存星,是紫微斗数里的星耀之一,北斗第三星,真人之宿,主人贵爵,掌人寿基。是财星,也是吉星。” 林禄存惊喜地笑了一声:“你还懂算命呢。” 虞安娜摇摇头,面上有些怅然:“偶然了解到的。” “我们现在去哪里?”虞安娜又吹了一会儿风,才想起来问最关键的问题。 “去糖水铺,”林禄存回答,“我妈刚发信息让我给她带碗糖水回去,我们顺便去宵夜。” 虞安娜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片刻,林禄存犹豫地开口:“不乐意啊?” “我点头了,你没看见吗?”虞安娜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反问。 林禄存一脑门儿黑线地把方向盘打向左边:“……我当然没看见。” 第4章 第 4 章 “你要什么?我去柜台点。”刚在糖水铺里找到空座坐下,虞安娜便非常积极地站起身,“你妈妈要什么?我请客。” 林禄存从容地翻开菜单,示意虞安娜先坐下来:“客气什么。我点得多,应该我请才是。” “不,”虞安娜皱眉,“今天是我麻烦你了,你不让我请客,我会失眠。” 林禄存笑着抬起头:“你们年轻人的睡眠质量这么差?” 她坚定道:“总之我来请。” 林禄存还是看着她笑,没有说话。 “你……”虞安娜顿了顿,“不许笑,快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吧。”林禄存低下头,一脸严肃地开始翻菜单,“我要一碗双皮奶,打包一份杏仁糊。” 林禄存看着眼前的四碗糖水:“是不是多上了一碗?” “不是,”虞安娜把双皮奶推到对面,另外的番薯糖水和姜撞奶拉到自己面前,“我刚刚没吃饱。” 她岂止是没吃饱,方才简直是食不下咽。 为了阻止陈文炳制造更多的手剥海鲜,她只能吃得慢条斯理,一只虾肉分五口,连蘸酱油碟的动作都得重复三次,简直是在考验她所剩无几的耐心。 思前想后,这整场“鸿门宴”里她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只有那碗手剥海鲜了。 “你今晚……”林禄存拿着勺子,欲言又止,“是去见家长吗?” “算是吧。”虞安娜不明白他为什么支支吾吾的。 他点点头,又问:“走的时候,我看令堂挺生气的。很不顺利?” 这话让虞安娜想起刚刚结账时打开微信,发现居然没有任何未读信息,想来老妈是气得不轻。 林禄存见她一脸茫然,心中有些懊恼:“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没有不方便,”虞安娜喝了一口番薯糖水,皱起眉,“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禄存没有作声,慢条斯理地吃起面前的双皮奶。 “在走进那个包间以前,我完全不知道我妈要带我见什么人。”虞安娜突然开口。 林禄存挑眉:“被迫相亲?” 虞安娜重重地点头:“就是这个词儿!” “很尴尬,非常尴尬,”她接着说,“你知道吗,他们全家都来了,我妈好像也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林禄存心中了然:“嗯,我看到了,男女老少,连小孩儿都来了。” 她叹了口气:“他们聊得像我明天就要跟络腮胡结婚一样。” 林禄存被“络腮胡”这个外号逗笑了,安慰道:“理解,家里人着急嘛。” “可我去年才大学毕业,”虞安娜简直欲哭无泪,“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 林禄存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他放下勺子,擦擦嘴:“可以试着跟令堂说说自己的想法嘛。” 虞安娜不说话了。 上次她鼓足勇气和老妈坦白,说自己不想考公考编,被老妈驳回来,她试着争辩了几句,然后被老妈狠狠抽了一耳光,最后把她打发去给老弟送汤。 送汤回去以后,老妈就再没和她说过话了。前两天突然和她说了两句话,没想到今天就把她带到了这场相亲宴上来,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好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巴巴凑上去拉着人家帮自己圆谎。 就算是这样,回家后老妈会如何处置她,依旧是个未可知的问题。 “今晚这样,实在很抱歉,”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虞安娜一脸纠结地开口,“你朋友还看见了,要是,要是你爱人误会了,我可以解释的。” 林禄存望向她,笑得连眼角的细纹都挤出来了:“没有人会误会——我没结婚,也没有对象。” 虞安娜半张着嘴,愣愣地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禄存,你说你是校长,那你还会给学生上课吗?教哪门课呀?” “怎么不上?先是老师才有校长。”林禄存答,“我教历史,不过我今年只带高二纪律最差的那个班。” “我弟也在你那儿念高二,他在重点班。不过我和他不太熟。”虞安娜托着腮。 “你弟弟?” “嗯,他叫虞杰森。我还有个姐姐叫虞艾米。” 林禄存点头:“令堂取的名字都挺洋气。” 虞安娜应了一声,突然疑惑地问:“你居然去教纪律最差的班,你看起来也不凶啊。” “自有治他们的办法。”林禄存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林禄存开车把虞安娜送回家,这才带着老妈的宵夜往回赶。 “儿啊,你今天也太晚了点。”林妈妈指指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你八点多的时候不是发信息说结束了吗?” “嗯,碰见个朋友,就一起去宵夜了。”林禄存把打包袋拆开。 林母问:“你们高中寝室那几个贪吃鬼?” “不是他们。”林禄存在客厅的红木长凳上坐下,“这碗糖水还是她给你结账的。” “除了那几个孩子,你还有那么贴心的朋友?”林母眼珠一转,“不对,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林禄存打了个哈欠:“女的。” “女孩儿?”躺在太师椅上一直没睁开过眼睛的林父一骨碌坐起来,“漂不漂亮?” “非常漂亮。”林禄存笑着站起身来,扫了一眼电视屏幕,“我明天早上还得去校门口值班,先去洗漱了。这部《烽火迷情》明天上午会重播,你俩别追到深更半夜的,早点睡。” “诶——我还没问完——” 林禄存替父母关上大门,往楼上自己住的那一层走去。 同一时刻,虞安娜在楼底下的花坛转到第二十二圈。 她不敢面对老妈。 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到: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1926年,刘和珍英勇牺牲在枪声之下,年仅22岁。 刘和珍的一生,坚定、无畏、果敢、不屈。 虞安娜还记得高中时自己读到这样一位女子的一生,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时,16岁的她在周记中写到这样一段话: 【刘和珍在内忧外患、人心摇晃、朝不保夕的动荡年代,尚且能迈步向前,拼尽全力地为了宣扬新思想,反抗旧制度宣传奔走,与当局权威为敌,与封建愚昧的统治者为敌。偏见和处罚接踵而至,却从未熄灭她心中反抗的火种。】 23岁的虞安娜,生长于盛世中华的虞安娜,比当年的刘和珍,还要虚长一岁。 可23岁的虞安娜没有22岁的刘和珍勇敢。 23岁的虞安娜甚至不如16岁的自己,那时她心中尚能有反抗的冲动。 试想,一个腿脚受伤却不至于瘫痪残疾的人,若是在治疗后坚持进行康复训练,哪怕过程痛苦,在一年半载之后仍旧能恢复得与正常人无异。可要是在治疗后懒于参加康复训练,日日贪图舒适依赖轮椅和拐杖,久而久之,肌肉萎缩,神经退化,再想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便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 虞安娜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懒于思考,依赖老妈替自己安排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决策,现在她发觉自己难以接受老妈的安排,想要在短时间内逃离当下的处境,却发现自己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改变。 事实上,虞安娜对于老妈的恐惧极其有限。 因为老妈是个直来直去的炮仗脾气,生气了会马上发作,有时候喜欢动个手,但只要忍住不和她对着干,过后再冷上几天,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虞安娜早就习惯了不去思考有关自己的事情。 老妈不一定总能给她最好的安排,却一定不会害她。 老妈的脾气不好,但只要服从她的命令,总能得到她的好脸色。 老妈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的人,从前家里一个亲戚听了她的主意,在人人都追求铁饭碗的时代去做生意、搞投资,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失去了后半辈子所有为了钱财发愁的时刻。老妈看好的路,听起来再怎么难以接受,也不会指向绝境。 最重要的是,虞安娜并不确定反抗老妈会有什么后果。 她现在一无所有,习惯于服从老妈的安排,习惯于待在温室,连骨头都被温室里常年温度适宜的风吹软了,她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冲出去。 更可怕的是,在此之前,她连走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算了,不想了。虞安娜踢走脚边的石子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儿死了,人只能在地上走了。 虞安娜刚拧开门锁,便听见里头的人鼓起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被高高抛到空中又落在地上,摔成粉末,一个新的掌声又从老妈手里掉下来。整个房子里只有一根灯管亮着,惨白的光落在死去的掌声上,掺了灰的死气漫出来,淌了满地。 老妈果然在等着她。 第5章 第 5 章 “妈妈。”虞安娜走到老妈跟前站定,垂着眸。 老妈的目光从虞安娜脸上一路浇到脚底,沁满寒意地刺进她的皮肤里,重新凝成冰,遇到能够交融的血液也不曾软化,直直地刺入柔软的心脏,刺烂满腔鲜红的肉。 虞安娜不怕老妈发火,却怕老妈不发火。 “天衣无缝啊!”老妈由下至上地看向虞安娜,鼓突的眼珠极力转向上方,翻出来大面积森森然的眼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虞安娜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妈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想随随便便结婚。 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应下邀约。 我不喜欢相亲。 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妈妈,妈妈…… 虞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这么难? 她拼尽全力说出了第一句,却只有第一句。 老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要老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老妈的理解,想要老妈的支持。 可是虞安娜带着脚镣走了太长的路,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脚镣的束缚和沉重,明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解开镣铐,却始终不去动手——她已然不知道怎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迈开步伐了。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想做什么。 老妈会问,既然你不想接受她的安排,那你想做什么? 对啊,虞安娜问自己,我想做什么? 她无法回答。 然后妈妈会抓住她沉默的间隙,乘胜追击,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好。 妈妈是为了你好。 可既然是要为虞安娜好,也该是她感觉到好,那才是真的好。 若是虞安娜不认为好,那老妈这算是哪门子的“为了她好”呢? “陈文炳你很不满意?”老妈问。 虞安娜摇头,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陈文炳不会成为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向来只对生命中重要的人做出评价,喜欢、爱、讨厌、憎恨。 连虞杰森在她这儿都从未得到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说陈文炳了。 “你知道他家老太君是当年打仗的时候一路在军队里熬过来的吗?”老妈继续说,“老人家到现在,在省里都是很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你爸生意上能有助力不说,说不好你姐夫也能沾点光,再升个两级。” “这和我没有关系。”虞安娜渐渐平静下来。 祖上的功德,是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荣耀,是该引以为豪,但不应当充作后辈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谈资,更不应该成为子孙谋取利益的抓手。 然而,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利益的分配。 百年抗战,死伤的中国人无法胜数,英烈诸如黄继光、邱少云等,尚且名留青史,事迹口耳相传,可尚有诸多英勇献身的烈士,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更无身后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事物逐渐消逝,他们就真的如同黄沙一般,湮灭在故土之下了。 就像他一样。 身前事、身后名,难寻踪迹。 如同他从未来过这世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祖国发展如日中天,没有辜负前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可虞安娜还是心中发闷。 他,她,他们和她们,到底是谁? 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有怎样的一生? “你嫁过去就有关系了。”老妈不再盯着虞安娜。 虞安娜定了定神:“我不想和他结婚。” “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老妈喝了口茶水,“妈妈不会害你的,陈家人我认识的时间不短,平日里说话办事是有些不拘小节,可陈文炳是个老实孩子,以前学法的,现在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行业里有点小名气了。” “况且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就和他相处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她无视虞安娜的表情,接着说,“想想你姐姐,当年没考上大学,只能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将就做着,后来听我的,嫁给了你姐夫,现在不用上班,家里又请了保姆干活儿,她每天就是在家里陪陪女儿,多舒坦。” “总而言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想想妈妈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陈家那边约时间见面。” 老妈没有继续等待虞安娜的回应,径自起身回了房间。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反锁了房门,无力地靠在门背后,任由自己滑落,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一夜无眠。 “叮——” 翌日一早,来自微信的消息提示音把虞安娜从恍惚的梦境中唤醒。 林禄存:【早。回去同令堂谈得怎么样?没吵嘴吧。】 是林禄存发来的慰问消息。 他的微信名称就是本名,头像是很有中年人气息的蓝天白云草地图,以及略显卑微的个性签名:【工作忙碌,有事请留言,看到马上回复,感谢理解。】 Anna:【早】 Anna:【不怎么样】 Anna:【没吵嘴】 虞安娜发信息的风格和她说话的风格如出一辙,除了精华部分,一个字也不爱多说。哪怕心中狂风暴雨,说出来的话依旧毫无波澜,简直是一流的话题终结者。 林禄存没有回复,估计是在忙。 “叮——” 又有新的信息进来。 娟:【小友安娜,早上好。我今天在市场买了新鲜的牛小排,打算中午做黑椒小排,你有空过来吃吗?如果你过来,我再多做一些。另外,上次你教我《黄鹂》一曲,我照着你上次说的,录下了弹奏音频。但是我听回放时发现有几处怪异,不知道是琴走音了还是我的指法出了错,想请你帮忙看看。祝好。——陈秀娟留】 Anna:【陈奶奶早,我今天有空,十点过去】 娟:【好的。】 虞安娜一出房门就碰到了收拾整齐的老妈,她心里仍装满了昨夜遗留的情绪,此刻有些尴尬,只看了老妈一眼就匆匆转身。 “教你的礼貌都忘光了?”老妈显得中气十足。 一听见老妈不冷不热的责备语气,虞安娜的脚就像被胶水黏在地上一样,再想往前一步也无法做到,只好僵硬地把自己扭回去面向老妈,讪讪地应道:“早上好,妈妈。” 老妈这才面无表情地绕过虞安娜走了。 好不容易说了两句心里话,虞安娜便感觉老妈整个人的态度都冷硬起来,连最平常不过的说教都带上更甚以往的讽刺,让人难以招架。 虞安娜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赶紧去卫生间收拾自己,这两天穗城升温迅速,她穿了一件吊带打底,外头套上运动外套,又穿了一条牛仔裤,把古琴套进琴袋里背上,便匆匆出了门。 活了这么些年,虞安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迟钝的人。 其实对于老妈的某些安排,她也会觉得厌烦,难以接受,甚至是恶心。但这些负面情绪从产生到被她感知总是要经历一个不那么迅速的过程,以至于在她终于觉得需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早早过去了。 也正因为这种迟钝,导致老妈每次替虞安娜做决定的过程都异常顺利,久而久之便助长了老妈事事过问的行事风格。 这次的相亲事件,实在算得上是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不迟钝的时刻。 虞安娜在单元楼下停好共享单车,拿着水果和花摁响了陈奶奶家的门铃。 陈奶奶很快开了门:“安娜——好久不见!” “陈奶奶好。”虞安娜扯了扯嘴角,衷心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实且真诚。 “谢谢你的礼物,”陈奶奶把花白的麻花辫拨到背后,接过虞安娜带来的东西,“这次的姜花真是香!” “您喜欢就好。” “诶——我的汤——”陈奶奶嘴里喊着,风风火火地跑进厨房。 虞安娜本想跟进厨房去看看,听见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便打开看了一眼。 是工作忙碌感谢理解的林禄存给她回了消息。 林禄存:【本来想安慰一下你,看你这信息我都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Anna:【好的收到】 林禄存:【?】 Anna:【你可以回复这个】 林禄存:【我可说过我不喜欢加班啊。】 Anna:【没忘】 Anna:【校长平时也要“好的收到”吗】 林禄存:【我只是校长,不是奴隶主。】 Anna:【哦】 林禄存:【所以令堂还是坚持她的想法,继续给你安排相亲?】 Anna:【对,非常坚定】 林禄存:【我猜她昨晚没责怪你,但是给你分析利弊了。】 Anna:【下次见面不喊你雷锋,喊你妈妈】 林禄存:【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林禄存:【看你状态还不赖,就不说虚的,有事儿要帮忙可以找我,出出主意也是可以的。】 Anna:【谢谢小雷】 林禄存回复了一个滴汗的小黄豆笑脸,再没说什么。 虞安娜心中莫名一阵松快,又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林禄存很应该有个小名叫“林笑”才对。 “来,安娜,先尝尝这汤,”陈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紫砂汤煲整个端了出来,“五指毛桃煲乌鸡骨,健脾祛湿,补气血,提高免疫力!” “陈奶奶,十点多就吃饭啊?”虞安娜问。 陈奶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只汤勺:“汤得趁热喝,饭晚点儿吃。” “奶奶,”虞安娜吹了吹碗里的汤,“您说录了音但听起来奇怪,是怎么回事?” “对,对对,正想给你听来着。”陈奶奶打开手机,点击了播放。 虞安娜皱了皱眉:“应该是羽弦走音了,您的琴在哪里,我调一调音,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安娜,你太厉害了!”陈奶奶用虞安娜调试过的古琴又弹了一遍《黄鹂》,大为惊喜,“你很该正经收些学生才是。” 虞安娜连忙摆手:“我都是自己胡乱练的,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嘿——”陈奶奶嗔怪道,“怎么这么说自己?” 虞安娜不接话,只是坐在原地,一脸无欲无求。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觉得你成。”陈奶奶撇过头去,嘟嘟囔囔的。 虞安娜刚吃下一块黑椒小排,放空时正瞧见了陈奶奶亡夫的遗像,心中好奇:“陈奶奶,当年您和老何是怎么认识的?” “他呀,”提起老何,陈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怅然的神情。 “他原就是个山里的农民,那年我下乡,很不习惯那边的生活,身边又都是下乡时间比较长的知青,个个都嫌弃我,有个长得高的女孩儿还联合其他知青一起孤立我,我当时觉得日子真是过得太艰难了,每天放工后都要躲去没有人的地方哭。” 虞安娜点点头。 她无法想象出当年知青下乡的场景,也没有尝过被孤立的滋味,倒是有不少被老妈嫌弃的经历,委屈也是偶尔会有的。 “有一天我躲起来哭的时候,听见附近有人在唱山歌,叽里呱啦的我也听不懂。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我躲那儿哭就能听见这个男的在唱山歌,有一天我好奇,特地去看了一眼。” “这个人就是老何?” 陈奶奶笑着点点头,音容笑貌间,依稀有少女时的娇俏天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一见对方就开始笑,都停不下来,老何当时还笑得打嗝打个不停,可逗了。”她说。 “后来我们常常见面,有时我听他唱歌,有时他听我讲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关系就很好了。后来收到消息,过两年我就可以回城里,我们就商量着,我去学校当个数学老师,他去哪里谋个职位,他认识字儿,找工作倒也不难。我父母最是开明,我写信告诉他们我和老何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还张罗着先给他看看去哪里工作更好。于是我俩就商量着,等入了城安顿好,就去打结婚证。” “当时真的是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啊……”陈奶奶平静地望着远方,“可就在我们要回城的前一晚,他忽然被一只狗咬伤了……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只狗。” “他连一周都没熬过,就这么走了。” 虞安娜愣在原地。 “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陈奶奶喃喃道,“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他就不会碰见那只该死的狗了……” 在虞安娜看来,陈奶奶和老何的故事,其实很圆满。 陈奶奶在人生低谷时,遇见了只要看一眼就能令她笑起来的老何,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人生中艰难的岁月。 没有人阻挠他们相爱,没有人阻止他们结婚,没有战乱,没有动荡的时局,没有偏见,没有任何现实上的阻碍。 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心。 第6章 第 6 章 故事的下半部分,是虞安娜早就听陈奶奶讲过的。 陈奶奶在老何去世后,得到他家里人的允许,得以把老何的骨灰带回城里,安葬在郊区的公共墓地。陈奶奶还是像两人从前说好的一样,成为了老师,供职于穗城四十六中,几年后学校给教职工分房,她便就此住进了现在的房子,至今已有五十余载。 陈奶奶没有再恋爱,也没有再结婚,在这间存放着老何遗像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 虞安娜望着墙上笑得灿烂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老何在两人爱意正浓时逝去,陈奶奶余生没有将就着嫁给一个某先生。 这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圆满的是爱,不是生活的结局。 “我和陈家约了后天中午吃饭,吃过饭你和陈文炳两个自己去玩一下。” “这回只有陈文炳妈妈和姐姐一起陪着,人少些,你们放开点儿玩。” 虞安娜刚回家就收到的老妈的通知。 她看了看老妈,还是那双鼓突的无神的眼睛,下撇的嘴角,皮肤很白,是一种渗着冷汗的假白,显得老妈的头跟石膏像似的。 虞安娜安静地经过老妈跟前,没有回应她的话。 房门外是老妈借着教育老弟,却指桑骂槐地数落虞安娜的尖利语调,一个个刻薄的字眼从老妈薄得几乎消失的嘴唇里蹦出来,砸到地面上,把平整的地板砸出一道道裂纹。 虞安娜坐在飘窗上,摸了摸琴弦,很想弹一首什么曲子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可她还记得老妈嫌吵,从不让她在家里弹琴,想起老妈的样子,她讪讪地收回手。 在大部分长辈眼里,相亲,恋爱,结婚,是到了年纪的女孩子逃不掉的课题。 可逃不逃得掉也不是别人说了算,总得要本人愿意才能成事,现在早已经不是包办婚姻,强买强卖的年代了。 虞安娜有些疲惫,她是真的对陈文炳没有任何想法,真的不想现在考虑结婚的事情,更是真的不想再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凭老妈宰割了。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老妈面前,模仿着老妈发号施令的姿态:“妈妈,后天我不去。” 老妈惊讶道:“你说什么?” 虞安娜直截了当:“后天,我不去。” “我已经约好了。”隐约的怒意在老妈薄薄的脸皮下鼓动。 “你可以和他们说明事情真相,”虞安娜看着她,“或者我和他们说明事情真相,又或者,你自己过去。” 老妈扬起手就是一耳光,喊道:“你真的是变坏了,啊?” “妈妈,我们就事论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去。” 老妈的巴掌扇得猝不及防,虞安娜没有任何准备,口腔内壁重重地砸在了牙齿上。此刻她的口腔连着脸颊,皆是一片浑浊的疼痛。 老妈气急败坏,再没有耐心和虞安娜分说同陈家结亲的利弊,只站在原地直直地瞪着她。 虞安娜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她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 入夜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虞安娜,是我。”虞杰森面无表情地举着一个医用冰袋站在门外。 她没有把自己搞得又伤又残的癖好,马上接过冰袋:“谢谢。” 她能猜到冰袋是老妈让给她的,因为老弟是典型的冷漠虞家人,而且她认为自己和老弟的熟悉程度并没有达到相互关心的程度。 虞安娜只当老妈是良心发现,把冰袋贴在脸上。 冻得嘞。 “安娜,醒了吗?”第二天上午十点,虞安娜被老妈温柔地叫醒。 虞安娜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地扯掉脸上的冰袋,做出了几个张嘴闭眼皱鼻子的夸张表情——很好,没有被冻得面瘫。 “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面。 “赶紧洗漱穿衣服啦,”老妈笑着说,“文炳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呢。” 虞安娜猛地惊醒。 外面? 什么外面?? “哎呀,年轻女孩子打扮都要点时间啦,“一个女声说,“安娜你慢慢来,啊。” 虞安娜绝望地应声:“好,好的,稍等。” 她这才明白了老妈昨晚送来冰袋的用意。 对啊,老妈根本不担心她的脸会不会肿,上一次老妈扇她的时候就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这次怎么就这么好心,这么麻溜地送来了冰袋? 她非常后悔昨天晚上用了这个罪恶的冰袋。 如果她没有用这个冰袋,她就能顶着高肿的半张脸,在所有人面前揭露老妈逼迫相亲的罪行,由此展示自己对于相亲的抗拒,揭露她被压迫的悲惨生活! 小学时,民警来学校宣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没有如果。 虞安娜只能认命地承受她使用冰袋的后果。 又是一番假笑,客套,恭维,以及撮合。虞安娜盯着陈文炳的络腮胡,简直忍无可忍,不过说到底,她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老妈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算准了以虞安娜的素质和教养,算准了她做不出任何当面不给客人面子的举动,这才放心把陈家人请到家里来,逼着虞安娜相见。 好不容易结束了老妈一天的安排,虞安娜拉住陈文炳:“阿姨,姐姐,我能和文炳单独说会儿话吗?” 陈家的两位长辈以及陈文炳本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忙把他往虞安娜身边推,并且马上表示她们要回家了。 虞安娜道过别,和陈文炳走到不远处一个无人停留的凉亭。 “陈先生,我想先和你道个歉。”虞安娜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盯着对方的络腮胡研究,“很抱歉上一次见面我以那样的方式逃跑了,我想你能猜到,我没有提前约人,那天那位先生是我碰巧撞见的朋友。” 陈文炳没有回话,虞安娜也没有去留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进去那个包间以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一场相亲。从头到尾,都是我妈妈在替我安排,我甚至没有见过你的照片。” “目前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相亲,也暂时不考虑结婚。”她一鼓作气,“以后我们可能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如果我妈妈的任何举动让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误解,我替她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 虞安娜松了一口气——在妈妈面前很难才能说出来的话,在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如此平静,有条有理地讲出来。 她再把目光移回陈文炳脸上时,对上了他震惊又恼怒的眼神。 意料之中。 然后陈文炳就意料之外地转身走了。 他屁股上沾了一团杂草,虞安娜看见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老妈估计已经知道了。 那才是一场硬仗呢。 虞安娜走到最近的奶茶店,买了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甜得她想吐。 “哟——回来了?”老妈刻薄的问候在虞安娜打开家门的时候准时甩到她脸上,不痛不痒的一巴掌。 “你和别人家孩子说的那叫什么话?啊?”老妈质问道,“什么叫都是我一手安排?什么叫你不相亲不结婚?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见面了?” “都是字面意思,还有,我说的是目前不考虑结婚,不结婚太绝对了。”虞安娜打定主意把话说开,在老妈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老妈喊道:“你……你真是不知好歹!” 虞安娜油盐不进:“妈妈,我早就跟你说了。” “你小时候从不这样……”老妈喃喃道。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妈忽然瞪大眼睛,“还是有什么喜欢的人?” 虞安娜没想到老妈会这样问。 她没有谈恋爱,从来都没有过。 可是……喜欢的人…… 老妈敏锐地发现了虞安娜稍长的停顿时间:“回答我!” “没有。”虞安娜条件反射地否认。 “你不说实话是吧,”老妈忽然冲进虞安娜的房间,“你不说实话是吧……” 她翻出虞安娜藏在书柜深处的铁皮月饼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一个布满划痕的棕色羊巴皮笔记本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