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嫡女:首辅大人天天护短》 第六十六章:身世之谜 重重宫闱深处,慈安宫之中。 殿内燃着名贵的龙涎香,烟雾袅袅,丝毫驱不散那股子沉沉的暮气。 赤金凤纹的香炉、掐丝珐琅的摆件、满室的奢华,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压抑感。 白若璃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低垂着头。 她身上已换去了那件素缟孝服,只着一件略显素净的藕荷色衣衫,但那惨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黑,依旧昭示着她“丧兄之痛”的憔悴。 然而,她微微蜷缩在袖中的指尖,却泄露了她那丝极力掩饰的紧张。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 白若璃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 却让堂下的白若璃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凤座之上,太后斜倚着,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她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佛珠,目光牢牢锁在白若璃脸上。 “哀家让你接近沈知修,取得他的信任,是让你在关键时刻,成为插/进沈家心脏的一把刀。” 太后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如刀,“哀家要的,是在他回京途中,让他和他带回的所谓‘人证’,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让他沈家军群龙无首,让北疆通敌案,成为永远钉死在沈万亭身上的铁证!” 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山雨欲来的怒意: “可你呢?” 佛珠在她指尖摩擦,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野马谷的埋伏,你做了什么?你替他挡刀!山匪窝里,你又做了什么?你替他周旋,助他逃生!回京路上,哀家派了多少波死士?你又是怎么做的?一次次地‘恰到好处’地示警!一次次地‘机缘巧合’地让他避开杀招!” 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冷, “如今倒好!他沈知修活蹦乱跳地回了京!北疆通敌案被当庭翻得底朝天!顾砚之虽暂时入了刑部大牢,可那拓跋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证据搅局,竟被他全身而退!连沈清霜那个贱人,也命硬得很,没死成!” 她猛地将手中的佛珠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白若璃!”太后直呼其名,眉目含煞,似要将白若璃钉穿,“你告诉哀家,你这一而再、再而三地阳奉阴违,处处维护那个沈知修,究竟是为什么?!” 太后的目光探究,想要狠狠揭开白若璃面具下隐藏的真相。 “你是不是...对那个莽夫动了真心?”太后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白若璃紧绷的神经上, 她眸光又忽地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只是温情寒暄一般,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哀家费尽千辛万苦将你生下来,给你荣华富贵,是为了什么?” “母后息怒!”白若璃身体剧烈一颤,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更多的是急切地辩解,“女儿不敢!女儿时刻谨记母后大恩,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对沈知修...有半分私情!” 她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信于他,为了更深地打入沈家内部!沈知修此人重情重义,女儿只有表现得为他豁出性命,才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心,将他牢牢掌控在掌心!女儿...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完成母后的计划啊!” “掌控?”太后冷笑一声,“掌控到北疆通敌案被翻案?掌控到沈清霜还活着?掌控到拓跋律那个漠北小子还在上蹿下跳?” 句句诛心。 白若璃脸色惨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辩解的话语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是女儿...是女儿低估了顾砚之的手段...也未曾料到那沈清霜命如此之硬...”她声音艰涩,带着自责。 “够了!”太后厉声打断,显然已不耐烦听她这些苍白的辩解。 她凤目微眯,里面翻涌着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哀家不管你是真动了心,还是假戏做得太投入忘了收场。”她缓缓靠回凤座,指尖再次捻动起那串佛珠,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慵懒,却更令人心底发寒。 “男人而已。”她轻飘飘地吐出四个字,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 “哀家可以答应你,待到大业功成之日,这万里江山尽在掌握之时,沈知修就留给你便是。是锁在笼中赏玩,还是挫骨扬灰泄愤,都随你心意。” 白若璃的身体猛地一僵,匍匐在地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但是现在——”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心思!若再因你误了大事...”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已让殿内的温度骤降。 一卷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密函被太后随手丢下,精准地滚落在白若璃面前冰冷的金砖上。 “玉门关军饷。”太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黏腻,“这笔烂账,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里面是当年经手人和部分‘损耗’的去向。哀家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个月内,哀家要看到新的罪证,稳稳地扣在沈万亭头上!让沈家,彻底、永远、再无翻身之日!” “这一次,若再办砸了...”太后微微倾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牢牢锁住白若璃惨白的脸,红唇勾起一抹弧度,“你应当是知道后果的。” 白若璃看着脚边那卷密函,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间有些干涩发紧。 最终,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女儿...遵旨。” 第六十七章:拱火 白若璃脚步虚浮地退出慈安宫,厚重的朱漆宫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和无处不在的威压。 她扶着廊柱喘息片刻后,才勉强站稳。 暮春的风穿过长长的宫道,带着御花园深处残花的微香,却丝毫吹不散她心中的寒意。 太后的声音反复在她脑海中回荡。 “男人而已……” “挫骨扬灰泄愤,都随你心意。”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眼前浮现出那双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白若璃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扭曲执念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 不!那是她的!是她豁出命去,用血肉和清白换来的!沈知修只能是她的!是她在这冰冷旋涡里,唯一抓住的、带着温度的光!哪怕是同坠地狱,她也绝不可能放手! 她挺直了脊背,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副哀婉柔顺的面具,一步步走下阶梯。 宫道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前方宫墙的转角阴影里,一个穿着一身深紫的锦缎常服之人,负手而立。 暮色勾勒出陆靖琪颀长的身型,嘴角噙着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冷笑。 “白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脸色如此难看,可是被娘娘训斥了?” 他向前踱了两步,从阴影里走出,眼神扫过她苍白的面颊。 白若璃的心一沉,强行压下胸口的厌恶。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颈,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后怕:“劳陆大人关心...怪妾身无能,险些误了娘娘的大事...” 她抬起眼帘,眸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泫然欲泣,将那份楚楚可怜演绎得淋漓尽致。 陆靖琪嘴角那抹冷笑加深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踱步靠近,声音压得更低, “险些误事?白姑娘,你真该庆幸你这性命,还有几分用处。”他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密函上, “陆某奉劝白姑娘一句,娘娘的耐心是有限的,这恐怕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白若璃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低声道:“大人教训的是,若璃明白轻重。” 陆靖琪听到满意的回答,这才缓和了神色,“沈清霜如今傍上顾砚之这艘大船,对我们已成威胁。若想要扳倒沈知修,那就要先斩断最后那丝血脉牵绊。”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宫门外的马车,继而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白若璃一眼,“沈知修回京这么久了,陆某也该去与他好好寒暄一番了。” 白若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一片冰凉。 但她无路可退,压下心口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我见犹怜的脆弱神情,对着陆靖琪盈盈一拜:“多谢陆大人提点,妾身明白。” ...... 将军府的书房内,松烟墨的清冽气息弥漫。 沈知修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军策。 白若璃安静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清茶,她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眸底翻涌的暗流。 “将军,”管家李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陆大人来访。” 沈知修眉头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不耐。 “他来做什么?”沈知修的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悦,自见过沈清霜身上那些伤之后,他对这个妹婿,已是厌恶至极。 他还没登门找他算账,倒是自己找上来了。 “陆大人说...是有关清霜小姐的事,务必面禀将军。”李管家的声音有些迟疑。 “让他进来。”沈知修的声音冷得像冰。 陆靖琪很快走了进来,脸上布满憔悴,就连带着步履都似乎有些沉重。 一进门,目光先是扫过沈知修,随即在白若璃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大哥。”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委屈? 沈知修并未起身,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也并未开口让他落座:“陆大人到访,有何贵干?” 陆靖琪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冷意,径直坐在一侧的椅子,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指节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开口,声音带着难以启齿的屈辱:“妹婿此来,实乃心中积郁难平,有些话...不吐不快!事关家门清誉,更关乎大哥、关乎沈家一世英名,思来想去,纵使家丑不可外扬,也断不能再替她遮掩下去了!” 白若璃适时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起脸看向陆靖琪,小声劝慰道:“陆大人...有话不妨慢慢说,将军近日也甚是不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红丝,直直看向沈知修,“大哥!我陆靖琪自问待清霜...一片赤诚!当初清霜求陛下赐婚,我也亦是真心仰倾慕她相府嫡女的风华!可谁曾想...谁曾想...” 他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自她嫁入我陆府后,就一直与我离心,起初我也不懂,后来才明白,她心悦之人一直是她那位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沈知修冷硬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顾砚之将她护在身后的姿态,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起。 “不错!”陆靖琪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继续道:“此事我本不愿提及,怕污了大哥的耳朵,也怕说出来损了沈家清名!可如今,她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毫无廉耻可言!” 他痛心疾首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念及与大哥袍泽之谊,更念及她终究是沈家女,一直隐忍不发,只盼她能迷途知返!可谁知,她竟多次私会外男!被我撞破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以死相逼!” 他语速加快,情绪激动,“大哥,你说我...我能怎么办?我陆靖琪再不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啊!我只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替她遮掩这些丑事...” 他仿佛承受不住巨大的屈辱,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一片真心待她,她却不知从何处染上了那要命的噬心蛊...我曾想为她延医问药,她却威胁我,说若我敢声张她失德之事,她便立刻自戕,让沈陆两家一同蒙羞!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沈清霜是为情...为那奸夫所困才落得如此下场!” 陆靖琪几乎是声泪俱下,语气中满是绝望,“求大哥看在你我两家有姻亲之谊,看在沈相一生清名的份上,管束一下清霜,莫要再让她做出有辱门楣、累及父兄的丑事来了!” ‘私会外男?’ ‘以死相逼?’ 他本就对沈清霜失望透顶,此刻陆靖琪的控诉,更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够了!”他脸色铁青,周身散发出骇人的煞气,书案被他一掌拍成碎屑。 白若璃发出一声惊呼,像是被怒火吓到,下意识地往沈知修身边靠了半步。 她抬起那张苍白柔美的脸,眼中迅速蓄满泪水,带着无尽的担忧和委屈看向沈知修,“将军息怒!沈姐姐她...她或许...或许...” 她欲言又止,仿佛想为沈清霜辩解,却又被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堵住一切话语。 这副模样,落在怒火中烧的沈知修眼里,无疑是另一种证明。他的妹妹,不仅背叛家族,认罪构陷,还要牵连得无辜的若璃为她担惊受怕! 沈知修眯起眸子,双目之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情,只剩失望,“我沈家世代忠良,诗礼传家!从未出过如此寡廉鲜耻、败坏门风之人!” 他霍然转身,不再看陆靖琪和白若璃的反应,“今日,我沈知修当着你的面言明,沈家,没有沈清霜这个女儿!从今往后,她是生是死,皆与沈家无关!你与她之间是恩是怨,也无需再来问我!我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白若璃在他身后,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扭曲的笑意,慢慢挂上嘴角。 第六十八章:求娶 暮春的京都,被一阵不同于往日的喧沸惊醒。驼铃悠长,马蹄声如踏着塞外风沙般滚滚而来。 入目只见一面巨大的苍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量异常魁梧的漠北汉子。 他便是此次使团的正使,漠北王庭的重臣,亦是拓跋律的亲舅舅——阿史那鲁。 古铜色的脸膛棱角分明,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一股睥睨生死的豪迈。 他身后,是上百名同样剽悍精干的漠北骑士,队列森严,沉默中透着铁血的味道。 这般阵仗,绝非寻常邦交礼仪所能有。 整个京都百姓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深宫里的太后都派了心腹太监在城楼角远远眺望。 阿史那鲁入宫递呈国书时,教坊司便迎来了风尘仆仆的拓跋律。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目光急切在厢房内巡视。 沈清霜半倚在窗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已经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冰魄雪莲的药力正在缓慢地修复她濒临崩溃的身体。 “沈小娘子!”拓跋律的声音洪亮依旧,翡翠色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身子可好些了?那些太医开的苦药汤子,有没有按时喝?” 沈清霜微微颔首,唇边牵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多谢挂心,我已经好多了。”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气若游丝。 拓跋律拖过一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榻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我舅舅来了!你放心,有我舅舅在,定能说服你们皇帝,让那狗屁陆靖琪签了和离书!到时候天高地阔就能任你翱翔!” 沈清霜听完一怔,“漠北怎么会突然派使团前来?” 拓跋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传信回漠北的时候说,是我心仪之人受伤,他们怕我看中的姑娘被人欺负了去...” 看沈清霜略显无奈地表情,立刻连连摆手,“没事,你若是愿意跟我回漠北当然更好,我父汗母妃也定会待你如珠如宝。但是若是不愿意,我也想帮你脱离困境!”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霜,语速快了几分,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直爽,“沈清霜,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也是看准了就不轻易回头的人。我不会逼你,更不会拿什么恩情来要挟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份心意,坦坦荡荡!” 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们漠北人也不在乎你们中原那些繁文缛节,不在乎什么婚史过往!我们敬重的,是能在风雪里站直脊梁的勇士,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就算你现在把我当朋友,那也行。让我待在你身边,以朋友的身份看着你,护着你,让你看看我拓跋律的心意,行不行?” 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却略显固执的脸颊,语气渐渐软了下来,“至少...让我帮你先摆脱陆靖琪那个畜生!只要你点头,他陆家算什么东西?小爷立刻就能让他双手奉上和离书!” 他的话语直白热烈,如同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带着滚烫的温度。 ...... 翌日,金銮殿。 九重宫阙,庄严肃穆。因着漠北使团的正式朝觐,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谁也没料到,此次漠北使团带队前来的,竟然会是阿史那鲁。 他虽只是漠北王庭朝臣,但阿史那这个姓氏在漠北便地位超然,他本人在漠北民间声望更是堪与漠北王比肩。 萧承煜端坐于龙椅上,身着明黄龙袍,气度威严,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漠北使臣。 阿史那鲁立于使团最前,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他单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漠北礼节,声音洪亮如钟,带着草原特有的豪迈穿透整个大殿: “漠北使臣阿史那鲁,奉我王拓跋宏之命,特来拜见冀朝天子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愿两国永息干戈,共享太平!”他身后随从恭敬地呈上盖有漠北王金印的国书。 内侍总管徐公公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国书,转呈御案。 萧承煜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贵使远来辛苦。漠北王拳拳盛意,朕心甚慰。愿两国自此化干戈为玉帛,边民能永享安宁。”场面话滴水不漏。 阿史那鲁虎目炯炯,并未立即退下。 他环视了一圈金殿上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在王雍鸣那微带不屑的老脸上略一停顿,最后再次投向御座上的帝王,朗声道, “陛下!外臣此行,除递交国书外,尚有一件私事,乃奉我王之命,亦是我漠北小王子拓跋律的殷切心愿,还望能请陛下成全!” 来了! 殿中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漠北王派此人前来果然不是和谈这么简单的事情! 王雍鸣捻着胡须的手顿住,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 顾砚之站在文臣首位,垂着眼睑,折扇静静拢在袖中,唯有袖口的布料摩擦声泄露了他并非全然平静。 “哦?贵使但说无妨。”萧承煜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微微悬起。 阿史那鲁声若洪钟,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我漠北小王子拓跋律,自入贵朝京都,得遇贵国奇女子沈清霜!沈小娘子虽历经磨难,身陷囹圄之中却依旧风骨铮铮,其心志之坚,令小王深为折服,心生倾慕!” 他话语铿锵,带着敬重:“我漠北儿女,敬重此等永不屈服的灵魂!外臣今日斗胆,代我王及小王子,向陛下正式求娶沈氏清霜!愿以漠北王庭最隆重的王妃之礼相待!此姻缘若能缔结,必将成为漠北与冀朝两国邦交基石,永固边陲和平!恳请皇帝陛下玉成姻缘!” 一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锅! 惊愕、哗然、窃窃私语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谁也没想到,漠北使团此番大张旗鼓而来,竟是为了替小王子求娶一个罪臣之女!还要以王妃之礼相待?! 龙椅之上的萧承煜,握着龙椅扶手的指骨瞬间泛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第六十九章:嘲讽 “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一声尖利的怒斥率先出声,却立刻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拽住衣袖。 王雍鸣浑浊的老眼眯起,嘴角却向下撇着,挂着一丝鄙夷的冷笑。 他微微侧首,对着身旁另一位同样年迈的大臣,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送/入不少朝臣耳中:“呵,一个声名狼藉的罪女,被夫家厌弃的弃妇,也配登漠北王妃的尊位?确实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冀朝女子的清誉,怕是都要被她一人玷污殆尽了!” 王雍鸣这番话,如同点燃了一根引线。 那些依附于太后或纯粹因循守旧看不惯女子“出格”的朝臣,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王大人所言极是!此等行径,人神共愤!”一个御史激动得胡子乱颤,“沈清霜身陷教坊司,本就是戴罪之身,竟然不知收敛,还敢魅惑外邦王子!其心可诛!” “陆大人何其无辜!家门不幸,娶此毒妇,如今还要受此奇耻大辱!”有人假惺惺地为陆靖琪鸣不平,目光却瞟向站在武将队列中,脸色铁青的沈知修,话里话外满是诛心, “沈将军,令妹如此作为,你身为兄长,难道就不该给朝廷、给陆家、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漠北蛮夷之地,果然不知礼义廉耻!竟要捡我朝一个破鞋当王妃?可笑至极!”刻薄的声音混杂其中。 无数条污言秽语,似是要将沈清霜的女子钉死在万劫不复的耻辱柱上。 陆靖琪站在朝臣中,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屈辱,唯有那掩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扭曲快意。 沈知修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那些恶毒的言语扎进耳朵里,直教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感在他胸腔里冲撞。 他想呵斥这些搬弄是非的小人,想用银枪将那些满嘴喷粪的同僚捅个对穿!可沈清霜做出那桩桩件件的事,又像枷锁一般拖住了他的脚步。 他只得死死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目光扫过那些叫嚣得最凶的嘴脸,却终究没有开口。 就在这污浊的声浪几乎要将金殿穹顶掀翻之际—— “哈!” 一声洪亮如惊雷的大笑,猛地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阿史那鲁矗立在大殿正中,他环视着这群面红耳赤的中原朝臣,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 他嘴角咧开一个凶悍的弧度,清晰的声音盖过所有噪音: “够了!”他声音之大,震得离他近的几个文官耳膜嗡嗡作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阿史那鲁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我们敬重的是像孤狼一样,能在绝境里找出一线生机的勇气!那是流淌在血脉中,压不垮的烈性!”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王雍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阿史那鲁扫视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狠狠抽打在那些道貌岸然的脸上: “沈小娘子的事,我阿史那鲁一路入京,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身中奇毒,受尽折辱...若是换做你们这些只会躲在朝堂上摇唇鼓舌的人,只怕膝盖都早就跪烂了!可她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她一个弱女子,可曾向那些加害她的人摇尾乞怜?”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脸色难看的王雍鸣身上,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 “她非但没有,而且还顶着你们泼出去的脏水,咬着牙在查!我相信,我们王子也正是看中了她身上这股宁折不弯的劲儿!这才是我漠北儿女真心想求娶的女子!不是什么狗屁的家世门第,更不是你们嘴里那些可笑的,用来锁住女人手脚的陈腐枷锁!” 他重重地啐了一口,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雍鸣的官袍下摆:“至于你们念念不忘的什么陆家妇?哼!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身陷火坑,受尽折磨却无动于衷的懦夫,也配称为丈夫?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阿史那鲁一番话如同狂风般,掠过大殿,吹得许多朝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王雍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史那鲁“你...你...”了半天,却硬是憋不出一句有力的反驳。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间隙,一个清冷如玉击,却又带着几分慵懒讥诮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 “阿史那将军此言,确是振聋发聩。” 一直静立文官首位的顾砚之,终于动了。他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玉骨折扇,悠然展开。 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深邃的眸子缓缓扫过方才叫嚣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被扫视之人瞬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般。 “只是...”顾砚之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刻薄, “诸位同僚食君之禄,担着治理天下的重任,本该殚精竭虑于社稷民生。怎地今日对一个弱女子的私事,倒比那市井长舌妇还要热衷几分,编排起是非来,唾沫横飞,引经据典,这劲头若是用在正途上,何愁我冀朝不兴?嗯?” 他尾音微微上挑,那一声“嗯?”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威压。 “莫非,”顾砚之折扇轻摇,目光在王雍鸣那张青红交错的脸上略一停留,唇角的讥诮更深, “诸位大人平日里案牍劳形,太过辛苦,唯有在嚼弄舌根,踩踏他人以显自身清高时,才能寻得几分为官的快慰?这等功夫,顾某当真是自愧弗如。” “噗嗤——” 一声憋不住的嗤笑在武将队列中响起,随即又猛地被捂住。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窒息感。 许多方才被阿史那鲁骂得抬不起头,又被顾砚之讽刺得无地自容的官员,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王雍鸣更是气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顾砚之的手指抖如筛糠般的模样,简直狼狈至极。 “哈哈哈!骂得好!顾大人骂得痛快!”阿史那鲁见状,爆发出更加洪亮酣畅的大笑。 他大步走到顾砚之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顾砚之肩上,力道之大,让顾砚之那看似清瘦的身形都微微晃了一下。 阿史那鲁却浑然不觉,虎目中满是赞赏,仿佛遇到了多年知交。 “我就说嘛!律儿那小子在书信里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他初来乍到,多亏了你提点照拂,才没在你们这弯弯绕绕的京都城里栽跟头!” 阿史那鲁声如洪钟,毫不避讳地大声道,全然不顾周围朝臣们瞬间变得异常精彩的脸色。 他用力又拍了两下顾砚之的肩膀,表达着草原汉子最直接的感谢:“这份情谊,我阿史那鲁代王庭记下了!若有机会,定要请你痛饮一番!” 他豪迈地许下承诺,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殿中诸人,尤其是那些面色难看的文官,声音洪亮而坦荡, “沈小娘子之事,我漠北行事,向来只问本心!我们求娶的是她沈清霜这个人!我们草原上的雄鹰,根本不会在乎身上沾了哪片泥沼的污迹。” 他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更为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重:“更何况!沈小娘子的父亲,沈万亭沈相,当年在玉门关外与我漠北铁骑对阵,虽是敌人,可他的为人风骨,连我王,拓跋宏提起,都要赞一声真豪杰!这样的父亲教导出的女儿,品性如何,难道还用得着你们这些只会躲在后方指手画脚的人来置喙吗?” 说到此处,阿史那鲁浓眉一拧,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他再次环顾整个金殿,“说来也怪,如此重要的朝会,事关两国邦交,沈相这般国之柱石,为何不见列席?难道今日身体抱恙?” 第七十章:醒悟 阿史那鲁一句询问,让原本就安静的朝堂,瞬间针落可闻。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哗然低语。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沈知修。 沈知修挺拔的身躯猛地一僵,衣衫遮掩下的手背瞬间青筋暴突。 他下颌绷紧如铁,几乎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吱声。胸口翻涌着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刺痛,狠狠攫住了他。 父亲身陷囹圄,这污名如同跗骨之蛆,此刻竟在他视为仇敌的漠北人面前被赤/裸裸地揭开! “呵!”一声尖利刻薄的嗤笑打破了凝滞。 王雍鸣捻着稀疏的胡须,老眼掠过一丝恶毒的快意,慢悠悠地开口,“阿史那将军有所不知。您口中这位‘国之柱石’沈万亭沈相,早已身陷囹圄,锒铛入狱了!”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阿史那鲁骤然错愕的神情,这才继续说道, “您方才提及的玉门关前一战,正是他通敌叛国罪责中其一!他身负罪责桩桩件件,令人齿寒!此等滔天罪孽,岂能容他再立朝堂,玷污我冀朝清明?” “什么?!” 阿史那鲁魁梧的身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几个文官腿肚子发软。 “荒谬!滑天下之大稽!”阿史那鲁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指向王雍鸣,“通敌?你说沈万亭通敌叛国?这简直是我此生以来听过最可笑的污蔑!”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终落在御座之上, “皇帝陛下!玉门关血战,我阿史那鲁就在坐镇阵后,沈相以文臣之躯,亲临刀锋箭雨之地,此等胆识,我虽立场不同,亦是敬其担当!” 他声音陡然拔高,“当初,确实有人暗中将布防图泄露给我漠北叛将乌孤!沈万亭察觉军情有异时,战机已失,他为保身后城池百姓性命,才临阵更改军令,命沈家军死守城门,以血肉之躯硬撼我漠北铁骑!此乃忠烈泣血之举,何来通敌叛国?!” 他目光炯炯地直视萧承煜,朗声道:“我王曾亲口言道:‘沈万亭,其风骨气节,当为我等楷模!’皇帝陛下!漠北尚知敬重忠勇,难道冀朝要自毁城池,让忠臣良将含恨九泉吗?!” 轰——! 方才还窃窃私语,幸灾乐祸的朝臣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 漠北使臣正使,亲历玉门关之战的重臣,在他们冀朝大殿之上,亲口为沈万亭洗刷冤屈。这份量,远非之前任何孤证亦或是人证所能比拟! “竟...竟有此事?” “莫非此事当真是被构陷的?”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动,无数道目光投向沈知修,又飞快地移开,最终汇聚到龙椅之上。 萧承煜指尖微动,北疆通敌案,这几年以来始终因证据不足而无法了结,如今终于迎来铁证!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维持着帝王的沉稳,“阿史那将军!”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阿史那鲁身上,“你所言之事,关乎我朝重臣清白,更关乎两国战事真相,干系重大!你方才提到乌孤,可还掌握有其他详实证据?” 这才是关键!翻案需要铁证!萧承煜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瞬间将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王雍鸣再也坐不住了,脸上带着一股激动的潮/红, “尔等蛮夷!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挑拨离间,乱我朝纲!想为那沈家翻案,不过是为尔等求娶一个罪妇铺路罢了!其心可诛!陛下!万不可听信此等荒谬之言啊!” 他身后几个心腹也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正是!漠北狼子野心,其言不可信!” “阿史那鲁!你有何凭证?空口白牙就想颠倒黑白?” “陛下!此乃漠北乱我大冀的毒计!当立即驱逐此獠!” 然而,他们心中早已没了成算,透着浓浓的心虚。 “王尚书此言差矣。”顾砚之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王雍鸣一/党的聒噪。 他唇角噙着一抹嘲讽,“阿史那将军代表漠北王庭,金殿之上,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之面,陈诉当年玉门关战事秘辛。此等关乎国格与王庭信誉之事,岂是儿戏?岂容轻飘飘一句‘挑拨离间’便能抹杀?” 他悠悠往王雍鸣的方向踱了几步,轻飘飘地便给几人带去莫大的压迫感:“王尚书如此急切地给远道而来的漠北使者扣上‘包藏祸心’的帽子,甚至不惜污蔑其为王子求亲是‘别有用心’...莫非,是怕阿史那将军继续深挖下去,会牵扯出什么要人命的线索?” “顾砚之!你休要血口喷人!”王雍鸣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与沈家...还有那漠北小子沆瀣一气...” “够了!”萧承煜猛地一拍御案,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让整个金殿再次陷入死寂。 他目光扫过争吵的双方,最后落在阿史那鲁身上,沉声道:“阿史那将军,朕亦相信沈相为人,但服众还需要确凿的证据。” 阿史那鲁迎着帝王的目光,毫无惧色,重重抱拳:“回陛下!乌孤此人连同那密信残卷,均已被我王秘密收押!若陛下允准,外臣即可传讯漠北,命人快马加鞭,将此人证物证,押送京都!是非曲直,一看便知!” 直到散朝之后,沈知修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父亲玉门关血战前那决绝的面容还历历在目,沈清霜在面前众人嘴里全然不同的遭遇,白若璃在他身边那些无意地低语...所有的画面都在脑中疯狂冲撞,重组。 原本在脑海中沈清霜那根深蒂固的形象,似乎在此刻被阿史那鲁一番话击得粉碎。 巨大的愧疚,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抬起头,撞开门前的几个走得稍慢的官员,不顾一切地朝着殿外狂奔而去! 他要立刻!马上!见到沈清霜! 他要问清楚,这三年来,她到底背负了多少! 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前回荡,就在他冲出宫门拐角的瞬间,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宫墙的阴影里,两道身影极其迅速地一闪而没。 其中一抹月白色的裙裾,刺眼得让他心头猛地一悸! 是...若璃?她怎么会在这里?和她在一起的是谁?这个念头倏然滑过脑海,带来一阵不祥预感。 但他此刻满心都被对妹妹的愧疚和急于求证真相塞满,那点疑虑如同投入大海的小石子,瞬间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他脚步丝毫未停,朝着教坊司的方向,直直奔去。 第七十一章:闭门羹 教坊司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沈知修脚步踉跄,几乎是扑到门前,沉重的门环被他用力拍响,急促的敲门声回荡在空气中。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吴嬷嬷那张脸,与她往日布满和善笑意不同,她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沈知修时,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被疏离覆盖。 “沈将军?”吴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身子牢牢挡在门缝前,“您来教坊司有何贵干?” “吴嬷嬷!”沈知修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一手撑住门板,力道之大让门框都发出声响,“让我进去,我要见沈清霜,我有话问她!” “将军,”吴嬷嬷的声音冷硬起来,直言拒绝道:“姑娘说了,不想见您。您请回吧,莫要在此喧哗,惊扰了其他姑娘。” 她手上用力,试图合拢门扉。 此时,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传来,那声音像重锤一般狠狠砸在沈知修的心上! “清霜!”沈知修心头猛地一揪,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猛地发力就要强行推门而入,“你让开!” “将军自重!”吴嬷嬷脸色一沉,声音也拔高了,“这里是教坊司!容不得您乱闯!姑娘也不想见您,您请回!” 两人在门缝间角力,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自身后传来。 沈知修动作一僵,一股带着冷冽气息的威压瞬间笼罩了他。 顾砚之不知何时已立于阶下,那双眸子,清晰地映出沈知修此刻的失态。 “沈将军,好大的威风。”顾砚之的声音不高,“如今倒是在我这教坊司门前,对掌事嬷嬷逞起威风来了?” 他径直走到两人僵持的门前,并未看吴嬷嬷,目光瞥过沈知修慢慢涨红的脸。 “顾砚之!让开!我要见我妹妹!”沈知修低吼。 顾砚之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手腕微抬,手中折扇带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横亘在沈知修胸前。 “妹妹?”顾砚之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拖长, “沈将军莫不是忘了,是谁当众扬言‘沈家没有沈清霜这个女儿’?是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对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他目光扫过沈知修下意识紧握成拳的手,眼底的寒意更甚, “迟来的悔悟,比野草还轻贱。” “你!”沈知修被噎得气血翻涌,脸上红白交错,他想怒斥顾砚之的刻薄,可喉咙里却像被堵着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砚之冷冷地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一眼,只对吴嬷嬷微微颔首,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嬷嬷,关门。” “吱呀——”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沈知修面前缓缓合拢,似乎在将他与沈清霜最后的联系隔绝掉。 ......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沈知修脚步沉重地踏入前厅。 “将军!”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呼立刻响起。 白若璃从内室扑了出来,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寝衣,脸色苍白如纸,眼尾泛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了的。 她脚步踉跄,仿佛随时会晕倒,直直扑向沈知修的怀抱。 “您可算回来了!妾身听闻金殿上的那些漠北人,竟敢那般污蔑您和沈家!妾身在府上都快要担心死了!”她仰起脸,泪水滑落,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意,双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抓沈知修的衣袖寻求依靠。 若是以往,沈知修早已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笨拙地安抚她的恐惧。 然而这一次,就在她即将触碰到他袖口的刹那,沈知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张开双臂,甚至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 白若璃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她愕然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和惊惶。 “将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泪水凝固在脸上,脸上精心维持的柔弱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沈知修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直让白若璃心头发毛,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今日已时,你在何处?” “我...我在府上。”白若璃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个更加哀婉凄楚的表情,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莫不是您也信了那些漠北人的话?觉得妾身是故意离间您和沈姐姐?妾身真的没有!妾身只是心疼将军,心疼沈家蒙受不白之冤...”她试图再次靠近,声音哽咽,肩膀微微颤抖。 沈知修依旧沉默地看着她,此刻,阿史那鲁的话语,顾砚之的嘲讽,沈清霜的哭诉声,似乎在他眼前交织在一起。 让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藏着些精心编制的谎言。 这念头攀上心头就再也挥散不去。 “够了。”他终于开口,带着一股疲惫,打断了白若璃尚未诉完的委屈。 白若璃的哭声戛然而止,连眼泪都忘了流。 沈知修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只道:“金殿上的事,我自有分寸。你身子弱,不必为这些事劳神费心,早些歇息吧。”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他说完,不再停留,径直绕过她,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白若璃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泫然欲泣的姿态,眼睁睁看着沈知修的背影消失。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脸上那副柔弱惊惶的表情迅速褪去,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近乎狰狞的恐慌。 他变了!他居然推开了她!他居然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他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白若璃。 沈知修是她在这盘死局中唯一的活棋,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沈知修已经开始动摇,那么她必须在他彻底查清真相之前,让沈万亭的罪责彻底坐实,让沈家永无翻身之日!只有这样,她才能将沈知修牢牢绑在身边,让他彻底成为她的所有物! ... 书房之中死寂一片,直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时。 呆坐着的沈知修才仿佛回过神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蘸了蘸早已干涸的砚台,又探入杯中蘸了些冷茶,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迹。 茶水写就的字迹在纸上迅速晕开,最终只留下几乎难以辨认的浅淡水痕。 他拿起那张纸,确认字迹已完全隐没,才将其折好,压低声音道:“赵阔。” 赵阔的身影悄然在屏风后出现,身上还穿着便服,显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将军。”赵阔抱拳。 沈知修将那张看似空白的素笺递给他,“即刻动身,去找我们在江南道的老暗桩。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彻查白家商队在边境被屠一事,尤其是关于白明辉家室情况。” “第二,”沈知修眼中寒光更甚,“调一队从未在京都露过面的兄弟,给我盯住陆靖琪的行踪,事无巨细,全部报于我。” 赵阔接过那张素笺,感受到将军周身凛冽的杀意,心口一颤。 “末将领命!” 第七十二章:隔阂 卯时,天色渐明。 诏狱两扇沉重的大门紧紧闭合,门前石阶冰冷,常年浸润着一种洗刷不去的阴湿气息。 沈知修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孤身立在阶下。 “沈将军,请回吧。” 门后传来狱卒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铁门,显得沉闷异常,“沈相乃重案待审之身,依律不得探视。您也莫要为难小的们。” 依律? 沈知修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父亲已被关押三年,北疆通敌案在金殿上几近翻盘,可这诏狱的大门,依旧死死关闭。 “劳烦通禀,”沈知修的声音低沉,他竭力压着那份胸口充斥的无力感,“家父年迈,身陷牢狱已有三年,沈某只求通融片刻,送些家中旧物,聊慰亲心...” “将军!”一个略显年轻的狱卒打断了他,“不是小的们不通人情。实在是上头严令如山,沈相牵连甚广,未结案前,任何人不得接近,以防串供或生变。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请回吧。” “串供?”沈知修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家父一身傲骨,岂是此等卑劣之人?!尔等...” 他上前一步,周身那股在沙场磨砺出的凛冽气势骤然爆发。 门后两人脸色瞬间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沈知修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紧绷的肩膀还是颓然松垮下来。 ...... 教坊司后巷中,沈清霜刚送走一位前来送绣样的绣坊娘子,正欲转身回去,下一刻脚步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似乎已经在巷口站了很久。 晨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轮廓,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萧索。 是沈知修。 看他的方向,显然刚从诏狱的方向过来。 她刚想离开,沈知修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得,倏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诏狱前的挫败感还尚在胸口憋闷着未散去,此刻又猝不及防地撞上妹妹这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问她御前认罪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想问她身上的噬心蛊是谁种下?想为那日在将军府门前的一巴掌道歉,想... 可所有的言语,在触及她那张漠然的脸时,瞬间冻结。 过往的伤害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最终,他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还好吗?” 沈清霜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依赖的杏眸里,如今只剩冷漠。 她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眼睛,声音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不劳沈将军挂心。” 每一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寒霜。 说罢,便要从他身旁绕过。那姿态,疏离得如同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霜儿!” 沈知修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 “哟!这不是威风凛凛的沈大将军嘛!” 一个清亮张扬的声音瞬间挥散凝滞的空气。 拓跋律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颀长矫健的身影,几步就跨到了沈清霜身侧。 他翡翠般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上上下下扫视着僵立的沈知修。 “怎么?前几日还一副恨不得立刻划清界限的样子。这才过了几天,沈将军的脸皮,真是比野牛皮还厚。”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还是说,昨个在金殿上听了我们几句大实话,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妹妹了?这想起来的速度,也真够快的!” 沈知修猛地抬头,被一个漠北小崽子如此奚落,还当着他妹妹的面,简直难堪至极! “拓跋律!”他压低嗓音吼道,“此乃我沈家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家事?” 拓跋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沈知修杀人的目光,高大的身躯甚至隐隐将沈清霜护在了身后, “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现在知道是家事了?晚了!沈知修,告诉你,沈小娘子的事,小爷我管定了!我舅舅已经答应,明日便向你们皇帝正式提请,让陆靖琪那个狗东西签和离书!等沈小娘子不再是你们冀朝那劳什子的陆家妇,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沈家这潭浑水,她也不稀罕趟!” 拓跋律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沈知修耳膜嗡嗡作响。 和离?拓跋律竟真为霜儿做到了这一步? 他看着被拓跋律护在身后的妹妹,她依旧低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拓跋律口中说的人不是她一样。 这种彻底的漠然,比拓跋律的任何嘲讽都更让沈知修感到无力。 拓跋律见他脸色铁青,哑口无言,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他转身看向沈清霜,脸上的戾气瞬间褪去,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沈小娘子,别理这些糟心事。走,我今日得了些上好的血燕,让吴嬷嬷炖了给你补补身子,你瞧你这脸色,白得跟雪似的。”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虚虚护在沈清霜身侧。 而沈知修却像个彻底的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被另一个男人带走。 ...... 将军府的凉亭之中酒气蔓延开来。 地上四散滚落着酒坛,桌上更是杯盘狼藉,沈知修颓然瘫坐在角落。 他仰头,又将一碗烈酒狠狠灌下喉。 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挫败感。 他沈知修,独守漠北三年,浴血拼杀,满心以为护住了身后的家国与亲人。 可到头来,父亲身陷冤狱,咫尺不得相见。妹妹受尽折磨,如今也视他如仇寇。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抓起手边仅剩的半坛酒,仰头就往喉咙里猛灌。 “将军?” 白若璃端着一只青瓷小碗,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她目光落在狼狈不堪的沈知修身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暗色。 不能再等了,必须在他彻底清醒,查清一切之前,将他牢牢绑死在自己这条船上!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砌起满满的担忧和心疼,快步走到沈知修身边。 柔荑轻轻搭上沈知修因醉酒而滚烫的手臂,“莫要再喝了,酒大伤身...” “滚开!” 沈知修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差点将白若璃掀翻在地,“别碰我!” 白若璃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一颤,“将军...妾身只是担心您。” 她说着,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在月光下闪着晶莹地光泽。 沈知修看着她的眼泪,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别开脸,不想再看,只觉头痛欲裂,胸口更是闷得喘不过气。 白若璃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恐慌,再次上前,将手中的青瓷小碗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碗里是半碗温热的的汤汁,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药味的甜香。 “将军...”她的声音放轻, “您喝得太多了,妾身特意为您熬的醒酒汤,您快趁热喝了吧...” 她将碗又往沈知修唇边递了递,“喝了它就不难受了...所有的烦心事,就都忘了。” 第七十三章:同衾 头痛欲裂,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尖针在脑海中反复扎刺一般。 沈知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熏得他自己都有些反胃。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按额角,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一片温软滑/腻的肌肤。 那触感陌生而柔软,带着活人的温热。 沈知修浑身猛地一僵,宿醉的混沌感瞬间被劈开! 他霍然转头,瞳孔收缩。 白若璃!她竟睡在自己身侧! 月白色的寝衣凌乱地散开,露出一段光洁却布满青紫掐痕的肩颈。 她就这么蜷缩在他身侧,距离近得甚至能看清她眼睫上挂着的那滴未干的泪珠。 沈知修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宿醉带来的滚烫瞬间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 “砰!” 宿醉的身躯不听使唤,让他直接滚下床榻,震得整张雕花大床都似乎晃了晃。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身旁的人。 白若璃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眸子里初时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和一丝茫然,但在看清眼前脸色铁青的沈知修时,茫然迅速被惊惶取代。 “将军...您醒了?”她慌不迭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像是力不从心一样,又重重跌坐回去,手忙脚乱地去拉扯滑落的衣襟,试图遮掩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沈知修声音干涩,“你...你为何在此?” 白若璃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昨夜...昨夜您醉了,”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凉亭...吐得很厉害...妾身实在担心,就想着扶您回房歇息...” 她抬起泪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 “是若璃不好...将军醉了,拉着若璃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沈知修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煞白。 昨夜零碎混乱的记忆碎片如走马观花一般窜进脑海中。 浓烈的酒气,挥之不去的烦躁,她递到唇边的醒酒汤...最后是彻底吞噬神智的黑暗和燥热! 难道...难道他当真在醉酒的情况下失去理智,对她... “将军...”白若璃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勇气,泪水流得更凶,“妾身这副残花败柳之身,将军能容我留在身边,已是天大的恩典,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分。昨夜之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是若璃自己,心甘情愿的。” “残花败柳。”四个字,狠狠砸在沈知修的心上! 他猛地想起她曾遭受过的屈辱,想起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想起她夜夜被梦魇缠绕的痛苦尖叫... 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颓然地垂落下来。 “我会找喜娘看看日子,我们择...”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沈知修的话。 “将军!末将赵阔,有事禀报!” 听到赵阔的声音,沈知修心底轻吁一口气,出言安抚床上的人,“等我回来再说。” 打开大门,便见赵阔风尘仆仆站在石阶下,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 赵阔抬眸目光快速扫过沈知修身后房门一眼,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还未察觉到,便已经垂下眼帘。 “末将赵阔,奉命归来!” “如何?查清楚了?”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仿佛急需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来暂时逃避眼前的局面。 赵阔脸色凝重,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将军,江南道的老暗桩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亲自乔装潜入被屠商队最后出现的那片区域,仔细勘验了现场残留的痕迹,也寻访了周边侥幸逃过一劫的零星目击者。”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薄册,双手呈上:“这是暗桩绘制的现场痕迹图录及几位目击者的口供摘要,请将军过目。” 沈知修展开图录,入目只见粗糙的纸张上被炭笔勾勒出凌乱的现场,重点标注着几处关键的痕迹。 赵阔在一旁低声解释,手指点在图录上: “车辙印痕经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漠北人出行惯用的宽轮,而是我冀朝境内常见的制式车辙。这些货物箱上刀口劈砍的痕迹,亦是冀朝军中专供的破甲刀留下的刀痕。” 沈知修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道刀痕示意上,眉头拧成了死结。 冀朝军中的刀? 赵阔继续道:“还有几处残留的脚印,虽被刻意破坏,但仍能分辨出靴底的磨损纹路,根本不是漠北人贯穿的马靴!” 赵阔似乎没察觉到沈知修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过...关于白姑娘的身世,倒是确认了。” 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信函。 “这是老暗桩辗转多人才查到的户籍拓本,白明辉早年确有一女,因幼时体弱多病,一直养在老家,鲜少露面,故外人知之甚少。其女锁骨处,天生有一淡红色鹤形胎记。” 赵阔双手将信函呈上,“白姑娘确系白明辉之女无疑。”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铆钉,将沈知修心中最后那一丝摇摇欲坠的疑虑彻底钉死。 原来她真是白明辉的女儿,身世都是真的。 她父亲离世以后,承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因为他,而他...竟还在怀疑她...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再次汹涌而上,他之前的种种猜忌,在此刻显得如此卑劣不堪。 沈知修一把夺过信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目光急急扫过上面的文字记录和那个模糊的户籍拓印,白若璃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长长地吐出闷在胸口的浊气,紧绷到极限的肩膀颓然松垮下来。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了。 “好...好...” 他没有看到,在他低头看信的瞬间,赵阔垂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在赵阔那黑色劲装的袖口深处,还藏着一角未被完全焚尽的信笺残片。 残片上,似乎还有几个依稀能辨认出来的字, ‘两人并无关系。’ 第七十四章:荒唐 漠北浩势荡荡的车队中央,一辆特制的精铁囚车异常醒目。 囚笼内,一个蓬头垢面,手脚都被铁链锁住的汉子蜷缩其中。 他便是当年玉门关外战前先锋将军,乌孤。 金殿之上,气氛凝重。 阿史那鲁泰然自若地站在金殿之中,身后两名剽悍的漠北武士押解着乌孤。 乌孤踏入大殿时,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殿众人,最终死死钉在王雍鸣那张老脸上。 “陛下!”阿史那鲁声如洪钟,打破死寂,“人证乌孤带到!请陛下允其自陈当年玉门关布防图泄露始末!” 萧承煜端坐龙椅,沉声道:“准!” 乌孤被推搡着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三年前,玉门关...大战前夜,联络冀朝...内应...” 他伸长了脖子,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好像每一个字都说的异常费力一般。 “在黑风隘口...接头,接头的是个...蒙面人。他...他递给我...布防图...还有一封密信...说事成之后,漠北...漠北王庭...保我...荣华富贵...” 他说完喘息了半天,而后猛地指向朝臣队列中几乎站立不稳的户部侍郎,刘启明。 “我...记得他的眼睛,蒙面人...是他!信...信上还有...有他...的私印...启明二字!” 满殿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刘启明身上。 “血口喷人!一派胡言!”刘启明如遭雷击,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同僚。 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陛下!陛下明鉴!此乃漠北蛮夷构陷!臣...臣从未...” “拿下!”萧承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 御前侍卫瞬间上前,扭住刘启明的双臂。 官帽滚落,他涕泪横流,口中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冤枉,目光却绝望地看向王雍鸣。 王雍鸣老脸煞白,一双老眼死死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刘启明,胸口剧烈起伏,捻着胡须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阿史那鲁再次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个狭长木匣,匣子缝隙间露出内衬的明黄绸缎, “此乃乌孤叛变前,与冀朝内奸往来密信原稿!其上笔迹、暗记、印鉴,经我王庭大巫与贵朝翰林院数位老供奉反复比对,确凿无疑!另有当年乌孤亲兵统领血书证词一份,详述其如何受冀朝重金收买,背叛王庭,构陷忠良!请陛下御览!” 徐公公颤巍巍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 铁证如山! 萧承煜缓缓起身,他目光如炬,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武将队列前方。那个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却仿佛瞬间卸下千斤重担的身影上。 沈知修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双目之中,水光隐现。 “众卿!”萧承煜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金殿中,清晰而坚定,“漠北使臣阿史那鲁呈递人证、物证,经三司会审,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反复勘验核查,北疆通敌一案,实属构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沈万亭沈相,忠君体国,临危不惧,以文臣之躯坐镇玉门关,洞察敌情有异,为保身后城池百姓,临危更改军令,令沈家军死守城门,阻漠北铁骑于关外,挽狂澜于既倒!其心昭昭,可鉴日月!” “即日起,免除沈万亭死罪!即刻移送刑部天字号官房,着太医署妥善调养,待其身体稍复,再行恩旨,重归朝堂!” 赦令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金殿每一个角落! “吾皇圣明——!”顾砚之率先躬身。 “吾皇圣明——!”更多的声音随之响起,汇聚成洪流。 沈知修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液体,沿着刚毅的脸颊无声滑落。 三年风雪,父亲在诏狱中受尽的折磨,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 沈知修霍然转身,他踏前一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声浪,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他面向御座上的帝王,抱拳,单膝跪地, “陛下!臣沈知修,斗胆恳请陛下恩典!” 萧承煜眉峰微蹙“沈卿有何事,但讲无妨。” 沈知修抬起头,目光掠过龙椅上的帝王,扫过满殿神色各异的同僚,最后垂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沉重: “蒙陛下天恩,沈家沉冤得雪,父亲免罪在即。然臣心中,尚有一桩心愿未了,日夜煎熬,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臣欲娶白氏若璃为妻!求陛下恩准!” 顾砚之拢在袖中的折扇“咔”地一声轻响,玉骨折扇的扇骨似乎被捏出了一道细微裂痕。 他深邃的眸子瞬间眯起,目光直刺沈知修,仿佛要穿透表象,看清他到底被灌下了什么迷魂汤。 陆靖琪站在人群后方,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快意斥满眼底。 而武将队列中,那些曾与沈知修并肩浴血的袍泽们,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请奏,此刻都有些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不解。 沈知修对众人反应恍若未觉,依旧单膝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翻腾的愧疚与酒醒后看到白若璃身上青紫痕迹时,那灭顶的负罪感。 赵阔带回的户籍证明,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自边关归来以后,先是将霜儿的心伤了个彻底,导致兄妹离心。继而又害得一心为他的若璃重伤失了清白,如今能娶了若璃,让她能够名正言顺地后半生安稳,也算是一种赎罪了。 萧承煜看着阶下跪着的人,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叹息: “沈卿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 教坊司内,气氛与金殿截然不同,却同样压抑。 拓跋律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厢房门口堵住,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翡翠色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沈小娘子!你听说了吗?!陛下刚赦免了沈相,沈知修居然就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求娶白若璃那个毒妇!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那毒妇下了降头?!” 他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把我舅舅想让你和离的话都堵了回来,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拓跋律猛地停在榻前,俯身看着沈清霜,“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就这么看着他跳火坑?看着他被那毒妇啃得骨头都不剩?!” 吴嬷嬷端着一碗刚温好的药汁进来,低声劝道:“小王子,你也消消气,姑娘身子还弱,经不起这般...” 拓跋律猛地回过神来,嘴唇嗫嚅着道:“我不是生气...只是看沈知修脑子不清醒,他若是娶了那毒妇,不是亲手把刀塞进别人手里吗...” 沈清霜终于有了反应。 她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拓跋律愤怒涨红的脸上,又似乎穿过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不是早说了么...” 她顿了顿,胸口传来阵阵熟悉的灼痛,噬心蛊的余毒又在蠢蠢欲动。 “沈家,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娶谁,与沈家何干...又与我何干...”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剧烈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发黑的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 吴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 沈清霜却摆摆手,“嬷嬷,我无碍。不过是积郁在胸口的淤血罢了。” 吐出来,倒也畅快了。 第七十五章:启程 “哐当——哗啦!” 一套上好的天青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滚烫的茶水混着锋利的瓷片四溅开来,烫得侍立在旁的小太监猛地一缩脚,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吭声。 殿中央,跪伏着几个身着官袍的官员,个个抖如筛糠,头埋得几乎要钻进地砖缝隙里去。 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沈万亭下狱,现在竟被当朝赦免了!原本北疆通敌案,那可是铁板钉钉的罪证,被漠北蛮子带来的人证和几封破信,给硬生生掀翻了! “废物!一群废物!”太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她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因为愤怒扭曲得变形,“三年!整整三年!连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匹夫都摁不死!竟让他活着爬出了诏狱?!” 她胸膛剧烈起伏,沈万亭出狱,那老狐狸在朝中经营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只要他喘过这口气,必定会循着蛛丝马迹反扑回来!到时候,她费尽心力掩盖的那些东西...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户部尚书王雍鸣跪在最前,老脸煞白,声音带着哭腔,“臣等无能!臣等万万没想到,那漠北蛮子竟如此狡诈,连乌孤那等叛将都没除之而后快,留着性命至今!实在防不胜防啊娘娘!” “防不胜防?”太后猛地踏前一步,凤履狠狠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王雍鸣!哀家看你是在这尚书的位置上坐得太安稳,脑子都被猪油糊住了!沈万亭活着走出诏狱,下一步就是反咬!你告诉哀家,到时候是你去顶这个雷,还是哀家亲自去金殿上跟那老匹夫对质?!” 王雍鸣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臣...臣等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让沈万亭有翻身之机!绝不让娘娘忧心!” “呵,”一声嘲弄轻笑响起,便见慈安殿的阴影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踱出。 陆靖琪一身深紫锦袍,径直走到太后座阶下,姿态从容地躬身一礼。 “娘娘凤体要紧,何须为了这些跳梁小丑气坏了身子。”他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众人,“沈万亭不过是暂离了诏狱的牢笼,挪到了刑部的官房罢了。说是东山再起,那也还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太后布满血丝的凤眸转向他,戾气稍敛,“哦?陆卿有何高见?” 陆靖琪直起身,唇角的弧度加深“娘娘莫不是忘了,沈万亭身上,可不止一个案子,就算是误打误撞洗清几个,又能如何,剩下的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陆靖琪的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阴冷,“只要将这些案子的证据摆出来,旧事重提,陛下就算想保他,也得掂量掂量民愤和朝议。到那时,他沈万亭别说重归朝堂,只怕连刑部那间官房都待不住,立刻就得被打回诏狱的死牢!”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况且沈万亭出狱,也并不绝对是坏事,反而是我们的机会。娘娘...浑水才好摸鱼,乱局才利落子啊。” 太后眼中翻涌的狂怒渐渐平息,她缓缓坐回凤座,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的佛珠。 “好...很好。”她红唇微启,吐出冰冷的字句,目光扫过阶下众人,“都听见陆卿的话了?是时候将玉门关军饷案一事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直到等众人散去以后,太后的目光才转向阴影里侍立的白若璃, “至于你,沈知修不是求娶你吗?哀家准了!你给哀家牢牢抓住他!让他彻底成为我们的人,明白吗?” 白若璃心头狂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屈膝深深拜下,声音柔顺:“谨遵母后懿旨,若璃定不负所托!” 太后的目光最后落在陆靖琪身上,带着一丝深意:“沈清霜那个贱人,命硬得很。漠北那小子又死赖着不走...陆卿,你多费心。” 陆靖琪微微一笑,“娘娘放心,臣明白。” ...... 京都城门下,漠北使团的车马已整顿完毕。 阿史那鲁立在使团最前方,古铜色的脸膛在晨光下更显刚毅。 他正与前来送行的冀朝官员拱手作别,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旁边。 “舅舅!”拓跋律的声音带着执拗,他一把将自己那根镶着红宝石的马鞭塞进阿史那鲁手掌里,“这玩意儿您替我带回王庭,给我的马用,我要在冀朝待一段时间,现在不想回去!” 阿史那鲁浓眉一皱,瞪着眼前这个最受妹妹宠爱儿子,声音带着无奈:“胡闹!王命在身,岂容你儿戏?快跟我回去!” “我不!”拓跋律梗着脖子,侧身指向不远处站立在马车旁的沈清霜, “她伤还没好全!蛊毒也随时会发作!顾砚之那家伙看着就不靠谱!我得留下看着她,不然我不放心!”他声音洪亮,坦坦荡荡,毫无顾忌,引得周围几个冀朝官员侧目,面露异色。 阿史那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沈清霜一身素净的衣裙立在那里,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眸子却是沉静如水。 她身旁不远处,顾砚之一袭玄色常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沈清霜身上,那眼神虽然看似平静无波,眸子深处却带着一种他都能感觉得到的克制。 阿史那鲁心中暗叹一声,自家这傻外甥,心思纯粹,喜欢便是喜欢,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人看。 可眼前这沈小娘子,周身的气质,就如同深潭古井,不是轻易能照透的。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心思深沉的顾砚之,遑论金殿之上的那位,他提起沈清霜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 侄儿这条情路,恐怕艰难。 “律儿,”阿史那鲁收回目光,大手重重拍在拓跋律肩上,力道沉厚,带着长辈的叮嘱,“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舅舅只提醒你一句,这京都的水深得很,护着人,也别忘了护好自己!可别给咱漠北人丢脸!” 拓跋律感受到舅舅话中的关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他特有的无畏,“放心吧舅舅,我心里有数!您一路保重,代我向父汗母妃问安。” 阿史那鲁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沈清霜一眼,大步走到她的马车前。 “沈小娘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此番入京,未能替你摆脱孽缘,是我阿史那鲁无能,愧对律儿的托付,也愧对你了。不过漠北王庭的承诺依然作数,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他单手抚胸,郑重地行了一个漠北礼。 沈清霜微微屈膝还礼,脸上浮起一丝真诚的笑意, “将军言重了,能为我父洗雪冤屈,已是天大的恩情。清霜感激不尽。此等小事,不敢再劳烦将军挂心。前路如何,清霜自有分寸。” 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却平静而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阿史那鲁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心中那点歉意更深,却也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女子,心志之坚,远超常人。 他点点头,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启程——!” 第七十六章:奚落 自漠北使团离京后,京都又重归喧嚣。 朝堂之上,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秩序,奏对、议事,按部就班。 然而此番平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暗流汹涌。 每日的朝会上,气氛依旧如往日一般沉闷。 就在一位老臣颤巍巍奏报完南方春汛事宜后,殿内陷入短暂静默的当口... “咚!咚!咚!” 宫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混乱的撞击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瞬间撕裂了殿内宁静的表象。 “陛下!求陛下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开开眼吧!我的儿死得冤啊——!” “沈家军喝兵血!天理不容啊——!” 那声音凄厉、绝望,直直穿透厚重的宫门,传进殿中,所有人脸色皆是一变,齐齐望向那紧闭的殿门。 侍卫统领进殿汇报,额头上还有滴落的汗珠,“陛下,宫门外突然闯来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捧着血书,在宫门外哭喊着告御状。说是...说是为玉门关军饷被克扣一事而来...” 一边说着,眼神还偷偷看向沈知修的方向,还未等他看清这位镇北将军的脸色就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 沉重的朱漆殿门竟被人用蛮力从外面撞开了一道缝隙! 数个身影就这么显现在殿外,被御林军刀剑相向,抵挡在大门外,再不敢上前一步。 殿外之人,个个形容枯槁,面色蜡黄,身上的衣物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破洞处还能依稀看到里面嶙峋的肋骨。 萧承煜蹙起眉头看着殿外的这群人,挥手让御林军都退下,让他们直接进殿。 为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泥垢,她手中高高举着一块脏污不堪的白布,上面遍布血迹,歪歪扭扭写满了字。 “陛下!草民为三年前玉门关军饷克扣一事而来。” 老妪扑倒在地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婆子的儿子...叫王铁柱!在沈家军前锋营当差!三年前,他托同乡捎回最后一封家书,信上说,玉门关的军粮...断了快一个月了!每日只能分到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饿得连刀都提不动啊...呜呜呜...” 她身边的另一个中年汉子,扯开自己破烂的衣襟,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刀疤, “陛下明鉴!小的张二牛!也是从玉门关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军饷?狗屁的军饷!说好的粮秣、冬衣、饷银,层层克扣!到了我们当兵的手里,连塞牙缝都不够!那年大雪封山,军中冻死饿死的弟兄,不计其数!小的亲眼看着同铺的兄弟,活活饿死在我怀里!他临死前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发霉的窝头...说是要留给家里瞎眼的老娘...呜呜呜...”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让他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陛下!请给草民做主啊!” 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捧着另一份血书,声音嘶哑,“我爹是押送粮草的民夫,他说明明亲眼看见军粮进了沈家大营的库房,可没过几天,大营里还是传出断粮的消息,我爹觉得蹊跷,想去问个明白,结果...结果就再也没回来!”少年绝望地哭喊,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一时间,整个金殿如同炸开了锅!悲怆的哭嚎声、愤怒的控诉声、惊惧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那数十份血书,被一双双枯槁的手高高举起,灼人眼球。 群臣之中多数人见此惨状都有些面露不忍,但更多的则是将目光投向了沈知修。 前几日沈万亭才刚被当朝赦免,人还没出诏狱,今日就被百姓投了御状... 沈知修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狠狠击中一般,猛地晃了一晃。 他脸色瞬间褪尽,眼前这群人,多数他是识得的... 第七十七章:字字珠玑 字字诛心! 太后每一句不经意的话都像是一记巴掌,明晃晃打在萧承煜脸上。 他坐在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椅上,却遭人如此奚落,冕旒垂落的玉珠遮挡了他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面容,只有那紧握着紫檀御案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怒意! “砰!”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被淹没在满殿的哭嚎声之中。 没人看见,萧承煜右手握着的那个薄胎青玉茶盏,已然被他失控的指力捏地粉碎。 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了他明黄的龙袍袖口,而更灼热的是他掌心被瓷片割破涌出的鲜血! 掌心割破的刺痛,却远不及太后说的那些话带来的羞辱万分之一!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那灼灼的目光透过冕旒玉珠的缝隙,如利刃般射向珠帘后的身影,燃烧着无声的怒火。 他年少登基,本就处处受制,太后这番话,当着满朝文武和这群苦主的面,无异于将他身为帝王仅存的威严彻底踩在脚下,更是将他推向了重新处置沈万亭的风口浪尖! 他若再为沈家说话,便是坐实了“昏聩”、“偏袒”! 群臣的目光,如同无数根芒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沈知修身上。 同情、鄙夷、幸灾乐祸、冷漠...种种情绪交织。 王雍鸣嘴角那丝冷笑几乎不加掩饰,陆靖琪则微微垂着眼睑,掩去眼底那抹快意。 整个金殿,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刑场。 太后的声音如同冰凌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沈知修的耳膜,绞进他的心脏! “放虎归山”、“惹出塌天大祸”、“动摇国本”...一个个指控如同千斤重锤,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那些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哭诉着亲人被饿死冻毙的褴褛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化作了一具具在玉门关外风雪中僵硬倒下的沈家军兄弟的尸骸! 绝望、愧疚、愤怒,还有被当众剥皮抽筋般的巨大屈辱,如同洪流一般在他胸中不断冲撞撕扯...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玄铁重甲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死寂的金殿中格外刺耳。 那张棱角分明、曾令漠北铁骑胆寒的坚毅面庞,此刻血色尽褪。 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冤屈,此刻都被这滔天的悲愤和太后的诛心之言堵得严严实实! 他能说什么?说这军饷克扣案背后另有主谋?说这些苦主受人指使?在那些血淋淋的控诉和太后轻描淡写的定性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会被视为推卸责任! “臣...”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下一刻,在满殿死寂、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珠帘后那道冰冷玩味的视线注视下,在御座上那年轻帝王压抑着狂怒的沉默中——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重重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弦之上! 镇北将军沈知修,这位曾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令漠北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双膝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之上! 第七十八章:反唇相讥 萧承煜胸腔里翻腾的怒火瞬间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冷静下来,便也想通了,若是此刻发作,便正中太后下怀,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沈家这一门,当真是人才辈出。”太后突然顿住,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 “大的通敌叛国,虽侥幸翻案,却也难洗那身污名!小的嘛...” 她冷笑一声,“那个沈清霜,沈家嫡女,顶着陆家正头娘子的名分,还公然与漠北人拉拉扯扯,倒是比她兄长更有本事!” “哗——!”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瞬间被打破!群臣悚然,连那些跪在地上哭嚎的苦主们也忘了继续,惊愕地抬起头。 朝臣们没想到此事会被太后在这个时候提起,而那些苦主们则是震惊沈清霜竟与漠北人有来往。 虽然现在漠北已经称臣,也答应每年都会进贡。可他们的亲人是在与漠北交战时死去的,又怎么能接受战争统领的女儿与敌国之人不清不楚! 太后却仿佛嫌这火不够旺,语速越来越快, “身为有夫之妇,不知恪守妇道,安分守己!反倒顶着罪妇的名头,整日里抛头露面,东奔西跑!教坊司里待不住,将军府里搅风搅雨,刑部大牢也敢闯!呵,真当自己是那戏文里替父伸冤的奇女子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腌臜东西!” “勾搭完顾首辅不够,连漠北来的蛮夷小崽子,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惜举国之力来求娶!这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做派,简直丢尽了我冀朝女子的脸面!败坏纲常,辱没门风!这等祸水妖女,合该与她那个通敌叛国的爹一同下狱!锁进诏狱的水牢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一个妇道人家,就该有妇道人家的样子!少在外面丢人现眼,妄图插手朝堂之事,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 恶毒的言语不断抛出,狠狠砸在殿内某些人的心上。 太后的话刚说完。 “啪!”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断裂的脆响,陡然炸开,瞬间压过了太后尚未消散的余音! 一直静立的顾砚之,手中那柄折扇竟被他硬生生折断! 顾砚之缓缓抬起头,那双眸子,此刻再无半分平日的淡漠,只剩下几乎能冻结灵魂的冰寒! 他目光穿透珠帘,看向后面那道模糊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太后。” 他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反而带着一股子低沉的清冷感。 “还望,慎——言——!” 两个字,便让珠帘后捻动佛珠声戛然而止。 顾砚之向前踏出一步,官袍下摆纹丝不动,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大气场。 他唇角微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沈姑娘为父鸣冤,也曾身陷囹圄,受尽酷刑折磨,噬心蚀骨之痛加身,犹自九死未悔,其心志之坚,其孝义之诚,昭昭如日月行空,朗朗乾坤可鉴!此等至纯至孝的奇女子,到了太后嘴里倒是不堪了。”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怒意,响彻金殿: “倒是太后您——” 顾砚之的目光牢牢锁定珠帘后,每一个字都精准无比地刺向太后最在意的地方! “年逾半百,凤体又违和已久,就该在慈安殿中静心礼佛,颐养天年,何苦拖着病体,在这朝堂之上劳心费神?” 第七十九章:金锏悬顶 慈安殿中,满殿的华采几乎都被砸了个稀碎。 连平日太后最喜欢的那个珐琅百鸟朝凤花瓶,都被狠掷在柱子上,无数流光溢彩的瓷片飞溅开来,落在各处。 “荒谬!简直荒谬!”太后的咆哮声一声接着一声,将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簌簌落下。 她再不复金殿之上的雍容闲适,一副凤冠歪斜,那精心梳理的发髻散落几缕,衣袍前襟上还沾染着方才泼洒的参汤污渍,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宛若一个市井泼妇一般。 “顾砚之!好一个顾砚之!”她猛地一挥袖,将紫檀桌上剩余的茶盏果碟尽数扫落在地,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 “他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羞辱哀家!此等悖逆狂徒,目无君上,大逆不道!若是不能将他碎尸万段,难消心头之恨!” 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又要厥过去一般,手指颤抖地指向殿外,声音嘶吼, “去!传哀家懿旨!即刻将顾砚之拿下,剥去官服打入天牢之中!给哀家用遍诏狱三百六十五道酷刑!哀家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让他知道,得罪了哀家究竟是什么下场!”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娘娘!娘娘息怒!息怒啊!”徐公公听到太后的话,立刻连滚带爬地扑到太后脚边,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瞬间红肿一片,抬起头时已是涕泪横流,连声音都在发抖, “娘娘,万万不可啊!” 徐公公一张老脸上满是惊惧,一个眼神示意,殿内的侍从立刻就都退下了,他这才压低声音道,“娘娘!您难道忘了...忘了先帝临终前,赐给顾首辅那...那柄“斩昏侯”金锏了吗!” 此话一出,如同三九寒天里的一桶冰水,让太后的怒意彻底噎在了喉咙里。脸上扭曲的怒意僵住,随即便被忌惮取代。 先帝赐给顾砚之的那柄金锏,上打昏君,下斩佞臣,简直是悬在冀朝朝堂之上,甚至是她这个太后头顶的一柄利剑! 徐公公见太后怒意稍窒,终于把心放了回去,继续开口努力劝道:“那金锏可是先帝爷亲赐,当初还张贴皇榜昭告天下,持锏者,可代天巡狩,先斩后奏!莫说是拿下他入狱...便是娘娘您...您此刻若是真下了懿旨动他,那顾首辅若是以此为由,祭出金锏...说娘娘您...您干涉朝政...是那...那......老奴万死不敢言呐娘娘!” “佞臣”二字,就算是再借上十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但话中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自古以来,后宫女子,干涉朝政便是大忌。 若是顾砚之当真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纵是身为太后,也承担不起那滔天的非议! 太后僵立在原地,胸口因怒意无处释放而剧烈起伏着,喘息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金锏...”她喃喃自语,“先帝,好好好!死了都要给我找不痛快!” 话音刚落,厚重的殿门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陆靖琪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常服,步履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绕过伏跪在地的徐公公,走到太后身边才停下来躬身行礼, “臣陆靖琪,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可还安泰?”声音温润,听不出半分波澜。 太后猛地转头,死死盯住他,“安泰?哀家没被那顾砚之气死,已是万幸!你这个时候才过来,是准备来看哀家笑话的吗!” “臣不敢。”陆靖琪微微垂首,唇边笑意却扩大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娘娘息怒,那顾砚之恃宠而骄,不过是仗着先帝遗泽,便猖狂至此,然那金锏悬顶,却是不好妄动。” 他话语间顿了顿,话锋悄然一转,“不过,娘娘。眼下他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软肋,正捏在您的手心里吗?” “软肋?”太后眉头一蹙,不耐烦地冷哼,“你是说沈知修那个莽夫?他如今自身都难保,收押在刑部之中,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娘娘,虽沈知修自身难保不假,但您可别忘了,沈万亭那老东西,才被陛下赦免死罪,移出了诏狱...如今正养在何处?”陆靖琪眼中精/光一闪。 第八十章:断臂之痛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京都上空。 白日里天字号官房的那块‘天恩浩荡’牌匾,此刻在浓重的阴影中,只能依稀看见狰狞的轮廓。 子时刚过,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连虫鸣声都渐渐息了。 官邸后墙之外,几道比夜色更为浓重鬼魅身影,悄无声息地贴在墙根。 三个人全身包裹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带着倒钩的精钢飞索,在夜色中划过几道微不可查的银线。 “笃...笃...笃...” 三声轻微的闷响,精准地扣在飞檐斗拱的阴影处。 黑影借着绳索之力,几个起落间便悄无声息地翻上院墙。 墙内两名负责后半夜值守的刑部侍卫,正抱着长刀,背靠在廊柱边上打盹。 惯常的平静,让他们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几分,其中一人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墙头的黑影看准时机,瞬间欺近! 没有刀光剑影的碰撞,只有两道极其细微如同锦缎撕裂的轻响。 薄如柳叶的短刃,在火把的光芒下,甚至还来不及反射出任何光亮,便已精准无比地抹过两名侍卫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两道猩红的弧线,喷溅了一地。 两名侍卫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便瞪大着茫然惊海的眼睛,身体已经软倒在地。 解决掉守卫,三名黑衣人没有丝毫停留,目标明确地扑向院内唯一亮着烛光的东厢房。 那里是沈万亭的牢房! 一道细微的碎纸声,窗户被破开一个小口,一根细长的小管探了进来。 厢房内,浓重的药味慢慢掺进丝丝迷香的味道。 沈万亭躺在床榻上,而沈知修被沉重的铁链锁着双手双脚,因极度疲惫加之心力交瘁,竟也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丝毫没有察觉到门外的动静。 两个黑衣人如同门神一般守着门口,另一人足不点地,瞬间就已飘至沈万亭的床榻前! 油灯昏黄的光晕跳跃着,映出来人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未曾加重一分,右手闪电般从腰间皮鞘中拔出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刃,那刀身狭长,刀背却是极厚,一看便是专为斩骨断筋而打造的凶器! 目标清晰,手起刀落间,左臂便被齐肩斩断! “噗嗤——” 一道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是筋肉骨骼被硬生生斩断的声音! 粘稠的鲜血如同爆裂的水囊,猛地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床头的白墙,也溅了沈知修满脸! “呃啊!”无法想象的断肢之痛,瞬间将昏迷的沈万亭硬生生痛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球因极致的痛楚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不可自抑的发出濒死的凄厉惨嚎。 这道声响如同惊雷一般,瞬间劈醒了昏睡中的沈知修。 第八十一章:只身赴会 沈清霜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瞬间瘫软在地,双手死死地抱住那截冰冷僵硬的断臂。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心口翻涌而上的腥甜,汹涌而出! “爹...爹啊——!!” 就在她崩溃的哭喊声中,包裹内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飘然落下,恰好落在她手边, 纸条被断臂残留的鲜血浸透了大半,边缘因血迹干涸变的有些黏腻。 沈清霜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两行用浓墨写就的字迹“ ‘牢狱之中每日死人无数,不知沈相还能挨过几日功夫?’ ‘辰时三刻,禾风亭中,为夫在此相候。’ 短短几个字,已是在无声地在向沈清霜宣示着威逼。 只是片刻功夫,她紧握的拳头中,便有鲜血滴落在地。 去!她必须去。 ...... 禾风亭中,沈清霜独自一人站在其中,她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素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 身侧的石桌上静静摆着个素布包裹的匣子。 她只身赴会,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能也不愿再将任何人拖入这纷乱的纠葛之中。 “夫人,果真是一如既往,守时得很。”陆靖琪的声音仿佛鬼魅一般,从身后传来,惊得沈清霜猛地回头。 他身型颀长,身着暗色衣袍,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手中折扇半开,正轻晃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闲适。 沈清霜攥紧手中的纸条,拇指内侧因过度用力泛白, “陆靖琪,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声音清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憎。 “夫人这话,问得可有些糊涂。”他唇角的笑意加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你我之间,夫人心里最清楚。” 他抬手,将折扇一收,扇尖直指石桌上的包裹,“这断臂,夫人总不至于不认得罢?” 沈清霜喉间一哽,晨风将包裹吹起一个角落。 她怎么可能会不认得,陆靖琪故意将父亲的左臂折断,左手的墨玉扳指,是沈家家主的标识。 “你...畜生!你竟下得去手!”她眼眸赤红,仿若要喷出火来,浑身上下透着股凛然怒意,胸口悲愤与痛苦交织。 陆靖琪却像是被逗乐了一般,忽然开始朗声大笑,眼中尽是幸灾乐祸, “这才几日不见,夫人的脾气是越发大了。” 好半晌,他才敛住笑意,目光落在木匣上,眼底掠过一丝病态的满足。 他伸出手,如同抚/摸情人肌肤一般,在那木匣表面缓缓划过,最终停在匣盖边缘。 “咔哒。” 一声轻响,他掀开了匣盖。 沈万亭那截白骨森然的左臂,静静地躺在铺着黑色绒布的匣子里。墨玉扳指套在拇指上,隐隐泛着光泽。 陆靖琪俯下身,凑近了仔细端详,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断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某种绝世珍馐的香气,脸上露出一种极其陶醉的表情。 “啧啧啧...”他摇着头,发出遗憾的叹息,“岳丈大人戎马半生,这手臂,倒是枯瘦了些,想必在诏狱里,没少吃苦头吧?” 他直起身,目光重新投向脸色惨白的沈清霜,脸上的惋惜瞬间被狞笑取代。 他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木匣里的断臂,看向沈清霜,笑道: “夫人怎么抖的这般厉害?怎么...这就怕了?” 他猛地将盖子‘啪’地一声合上,“怕就对了!” 陆靖琪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沈清霜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次送来的,是手。夫人猜猜,下次会是什么?”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沈清霜瞬间绷紧的身体,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是岳丈大人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亦或是他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恶意,“也可能会是,他那颗装满了所谓忠君爱国的心?” 陆靖琪突然神情一转,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夫人该明白,身中噬心蛊,又有沈家的血海深仇,若是不做些什么,哪能在京都这不安的世道里活下来呢。” 他缓缓靠近,目光如炬,“夫人若是不想这断臂成为我岳丈的尸体一部分,便随我来。” 说罢,陆靖琪转身扬长而去,并未回头。 沈清霜僵立在原地,心中波涛汹涌,只觉自己被这算计几乎要逼入绝境,满腔愤懑却无处发泄。 片刻后,她咬牙切齿,紧随其后。 陆靖琪引着沈清霜穿过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最终停在一座看似平常的宅院前。 宅院外表毫不起眼,门扉半朽。 陆靖琪轻车熟路地推开院门,径直跨入其中,沈清霜紧随其后,目中警惕未散。 庭院幽深,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面洒下斑驳光影。 陆靖琪将沈清霜引入一间陈设简陋的书房,室内只有一张石桌和两把石凳,桌上摆着一套文房四宝,旁边还有一罐不知放了多久的冷茶。 陆靖琪落座后,示意沈清霜也坐下,语气中透着丝冷然,“夫人坐吧,咱们夫妻俩也合该好好谈谈了。” 沈清霜犹豫片刻,终于在对面坐下,眼神始终警惕地盯着陆靖琪,双手交叠在膝头,仿佛这样便能护住自己一般。 陆靖琪端起桌上冷茶,轻抿一口,苦涩之色稍纵即逝,随后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 “夫人,今日请你来,只为一件事。” 他目光如剑,直指沈清霜眼眸深处,“沈家最近案情波动,想必夫人早已知悉。而你,身中噬心蛊,这世间,除了我陆某人,再无人能解。” 他说得笃定,满是自信。 沈清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应道:“那又如何?” 陆靖琪微微一笑,眼中精芒毕现,“夫人何必如此冷漠?我们夫妻,理当同舟共济。” 他起身,绕过石桌,踱至沈清霜身畔,沈清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被陆靖琪一把抓住手腕。 “夫人莫怕。” 陆靖琪俯身,吐息喷在沈清霜耳畔,“你只需按我说的做,这岳丈的性命,我又何尝不是记挂心中呢。但倘若不配合...那我们可就要好好在岳丈大人身上选个位置才好了。” “够了!!” 沈清霜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一声低吼,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陆靖琪。 陆靖琪满意地笑了,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素白宣纸,摆在桌上。 “夫人,请吧。” 他笑容温煦,“为夫已经将笔墨备好,就写...罪妇沈清霜,勾结漠北外敌,构陷朝中忠良,意图颠覆大冀江山......嗯,这认罪书,夫人应该很熟悉了?至于细节,就靠夫人提笔润色了。” 沈清霜手心沁出冷汗,手腕似有千斤重。她缓缓提笔,笔锋轻颤,却始终难以落下。泪水也丝毫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宣纸上。 “罪...罪妇沈清霜...” 第八十二章:认罪书? 沈清霜写完之时,陆靖琪脸上那抹得意洋洋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也不看桌上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嫌恶,两根手指捻起纸角,随意一折,便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沈清霜苍白的脸,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终于被踩进泥里的蝼蚁, “夫人今日这份‘孝心’,为夫记下了。岳丈大人的性命,暂时无虞。至于后面送来的是眼睛还是舌头,就全看夫人你...是否安分了。” 说完,他不再看沈清霜一眼,径直转身,步履轻快地踏出书房。 门外斑驳的光线落在他的锦袍之上,勾勒出颀长挺拔却透着无尽阴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庭院深处。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书房内死寂一片。 沈清霜依旧僵坐在冰冷的凳子上,方才强撑着挺直的脊背瞬间坍塌下去。 她缓缓抬起方才书写的那只手,指尖冰凉,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 指甲缝里,残留着几缕干涸发黑的血痂,混着墨汁,污浊不堪。 她慢慢地将这只沾满血与墨的手,用力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重新按回去。 “爹...”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从紧咬的唇齿间逸出,带着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她不知道这步棋走的是对是错,她只知道,她已退无可退。 ...... 翌日,金銮殿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玉门关军饷案还在候审,沈家父子被收押在刑部官房,昨日却传出沈相遭断臂酷刑的消息。 每个朝臣的脸上都带着或明或暗的凝重与猜疑。 萧承煜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遮挡了他眼底的疲惫与焦虑。 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在沈知修空出的武将位置停留了一瞬,又在顾砚之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掠过。 刑部官房的惨案,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徐公公尖细的嗓音打破沉寂。 就在这压抑的静默延续时,一个身影突然越众而出。 陆靖琪步履从容,带着一脸沉重,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臣陆靖琪,有本上奏!”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王雍鸣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萧承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陆卿何事?” 陆靖琪抬起头,脸上是露出沉痛与不忍,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卷折叠整齐的素白宣纸,双手高高捧起: “臣要奏的,乃是臣之发妻,沈清霜!” “沈清霜?”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正是!” 陆靖琪的声音拔高,“臣万万没想到!臣妻沈氏清霜,身为罪臣沈万亭之女,身受皇恩浩荡,不思悔改,反因陛下未能赦免其父一事,心怀怨怼!竟在暗中,勾结外敌,构陷朝中忠良,意图颠覆我大冀江山!” 他猛地将手中那卷宣纸再次高举,声音激愤:“此乃沈氏清霜,亲笔所书的认罪供状!铁证如山!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臣虽万般不忍,然国法昭昭,纲纪不容!为臣者,不敢因私废公!臣恳请陛下,圣心明鉴!严惩此等不忠不孝、祸乱朝纲的罪妇!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哗——!” 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沈清霜认罪?” “勾结外敌?构陷忠良?她哪来的胆子?” “难怪那漠北的拓跋律对这沈清霜情有独钟!” “陆大人大义灭亲,真乃我辈楷模啊!” 王雍鸣一/党瞬间如同打了鸡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幸灾乐祸。 昨日沈万亭断臂带来的些许惊惧,此刻被这认罪书冲得烟消云散。 “肃静!”徐公公尖声高喊,却压不住殿中的喧嚣。 萧承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瞬间收紧。 他死死盯着陆靖琪手中那卷刺目的白纸,脑中一片轰鸣。 沈清霜...这个时候认罪了? 为了救她父亲,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屈服?还是说,断臂的消息,彻底将她心里最后一道堤坝击垮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猛地攫住了萧承煜的心脏,他费尽心机,顶着巨大的压力,才为沈家撕开一线生机,这种时候,她竟亲手写下了认罪书? 难道她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巨大的失落感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让萧承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声音冰冷,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嘈杂: “呈上来!” 徐公公亲自小跑着下阶,从陆靖琪手中接过那卷认罪书,又回到御座旁,双手恭敬地呈给萧承煜。 陆靖琪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嘴角却已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笑意。 萧承煜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一丝不愿相信的侥幸,展开了那卷宣纸。 目光扫过卷首—— “罪妇沈清霜,泣血伏惟,顿首百拜,泣陈冤情于御前...” 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虚浮的颤抖,确实是沈清霜的笔迹。 萧承煜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当他看清紧随其后的内容时,那双布满阴霾的眸子,骤然凝固! 他的呼吸一窒,脸上的阴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裂开一道难以置信的缝隙。 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笑,又被他死死压住。 捏着纸卷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侍立在御座旁的徐公公,习惯性地微微侧身,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那展开的卷轴。 作为御前总管,他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所书写的内容上时,他那张总是挂着谦恭微笑的老脸,肌肉猛地一阵剧烈抽搐! “噗嗤——” 一声极其突兀又响亮的嗤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徐公公的嘴巴里吐了出来。 第八十三章:骂夫书! 响亮的嗤笑声,在金殿中回荡。 “呃!” 徐公公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瞬间意识到失仪,老脸涨得通红,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向皇帝,“陛、陛下恕罪!老奴...老奴该死!” 然而,他这声失控的嗤笑声,瞬间点燃了所有朝臣的好奇心。 众人这时候才发现,高座朝堂的陛下脸上的阴沉早已被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取代。 陆靖琪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阶下隐隐显出得意神色的陆靖琪,又掠过王雍鸣等人按捺不住的喜意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顾砚之身上。 顾砚之依旧垂着眼睑,姿态沉静如渊。 萧承煜心中一动,那股涌上心头的荒谬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失望和愤怒,只剩下快意。 他清了清嗓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徐公公,” 萧承煜的声音在金殿中响起,“既然陆爱卿大义灭亲,将此铁证呈于御前,那便由你,当众宣读。也让满朝文武,都听听这位勾结外敌、构陷忠良的罪妇,究竟是如何认罪的。” “啊?老奴......老奴遵旨!”徐公公看着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手中的“认罪书”,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纷呈。 他定了定神,努力压下嘴角疯狂想要上扬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高声诵读起来: “罪妇沈清霜,泣血伏惟,顿首百拜,泣陈冤情于御前:” 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然临死之前,胸中块垒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妾身所犯之滔天大罪,桩桩件件,皆因所嫁非人,遇人不淑,引狼入室,贻害无穷!” 开篇这自白,瞬间让所有等着的朝臣们懵了。 王雍鸣脸上的得意僵住,陆靖琪的笑容也凝固在嘴角,这调子...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劲? 徐公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唱戏的韵律感,字字清晰,响彻大殿: “妾之夫君,陆靖琪,实乃世间罕有之奇男子也!” “其面若冠玉,心如蛇蝎,口蜜腹剑,豺狼其性!实乃阉竖遗毒,天阉之身!空负昂藏七尺,内里却......却形同朽木枯枝,无能之极!”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 整个金銮殿如同被投入了真空,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干!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雍鸣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他身后的党羽们,一个个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武将队列里,几个性子粗豪的将领,先是愕然,随即脸上肌肉扭曲,拼命地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老高,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陆靖琪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原本挺直的腰背猛地一僵,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了脊梁骨上! 他死死地盯着徐公公手中的纸卷,仿佛要用目光将那纸烧穿! 不可能!绝不可能!那女人写的明明是认罪书!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骂他?! “她...她...”陆靖琪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巨大羞辱感,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徐公公的声音还在继续,念得更加抑扬顿挫, “此獠身负天阉之疾,非但不思修身养性,反生妒恨扭曲之心!其恬不知耻,攀附权贵,以男色侍人,行那龙阳断袖、雌伏求/欢之下作勾当!视纲常伦理如无物,视祖宗廉耻如敝履!此其一罪也!” “噗——!” “咳咳咳!” 终于有人再也憋不住,压抑的喷笑声在角落率先爆发,随即迅速蔓延开来! 那些原本还强自忍耐的武将们,此刻再也顾不得朝堂威仪,一个个捂着嘴,脸憋得通红,发出沉闷的“吭哧吭哧”声。 连一些较为持重的文臣,也忍不住以袖掩面,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个不停。 陆靖琪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他耳朵里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嗤笑声! 那些目光,仿佛像是把他扒光了,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不...不是的...假的!这是假的!” 他失声尖叫,猛地就想扑向御座,“陛下!陛下明鉴!这是构陷!是沈清霜那个毒妇构陷于我!她血口喷人!她...” “拦住他!”萧承煜厉声喝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努力憋笑导致的颤音。 徐公公仿佛没听见下面的混乱,念得更加声情并茂,唾沫星子横飞: “其二,此獠忘恩负义,豺狼成性!沈家待其恩重如山,视若亲子!然其不思报效,构陷忠良!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致使沈相蒙冤下狱,身陷囹圄,饱受酷刑,竟至...竟至断臂伤残!” “其三,其心狠手辣,禽/兽不如!以发妻生父之性命相胁,逼写此等颠倒黑白之书,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呜——!!”被侍卫架住的陆靖琪,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那卷宣纸,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然临死泣血,唯愿陛下圣心烛照,明察秋毫!此獠陆靖琪,实乃祸乱朝纲、断送国祚之元凶巨恶!妾身所言,若有半字虚言,甘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徐公公念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宣纸,双手奉还御案之上。 金殿之内,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死寂。 方才压抑的嗤笑声和咳嗽声消失了。 所有人,无论是王雍鸣一/党,还是其他朝臣,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陆靖琪身上。 这哪里是认罪书?分明是一纸骂夫书! 用最丢脸的方式,将陆靖琪的所有体面,彻底撕得粉碎! 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力,让整个朝堂都懵了。 萧承煜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御案! “砰!” 一声震响惊醒了所有呆滞的人。 “岂有此理!”萧承煜的声音带着震怒,“金殿之上,竟闹出如此不堪入目之事!陆靖琪!” “你身为朝廷命官,竟被发妻以如此不堪之言控诉于御前!天阉之身?逼妻认罪?构陷忠良?”萧承煜每说一个字,声音就冷厉一分, “做出此等玷污朝堂之事!来人!” “在!”殿前侍卫应诺。 “即刻暂停陆靖琪所有官职爵位!若无诏令,不得跨出陆府半步!” 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给朕彻查!一查沈清霜供状所控诸事是否属实!二查玉门关军饷克扣案!三查沈相诏狱受刑、断臂惨案!务必水落石出!无论牵扯到谁,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 三司主官立刻出列领旨。 第八十四章:东风起 沈知修是被两名玄甲卫“护送”回将军府的。 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 沉重的府门在他身后吱呀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喧嚣,也将他彻底封在将军府中。 天恩浩荡?他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陛下是开恩了,开恩让他不必在天字号官房里发疯,开恩让他回府邸独自待着。 可父亲还留在那官房之中,他走时,父亲的断臂处还裹着层层染血的麻布,气息微弱得几不可查。 而他,堂堂一个镇北将军,却只能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被驱赶回来,什么都做不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书房内,直到窗外暮色四合,浓重的阴影压入室内,吞噬掉最后一点光亮,也将沈知修僵坐其中的身影吞没。 父亲断臂处喷涌的滚烫鲜血,那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还有父亲从昏厥中被痛醒时的凄厉惨嚎,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尖痉挛般死死抠住自己左肩的衣料,仿佛那里也被剜去了一块血肉,只剩下空荡荡的痛楚。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纸文书,正是徐公公在金殿之上当中宣读的那份认罪书抄录副本。 上面的字字句句,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天阉之身...形同朽木枯枝...” “以发妻生父之性命相胁...逼写此等颠倒黑白之书……” “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身体晃了晃,重重靠在椅背上。悔恨如同藤蔓一般,缓缓缠绕勒紧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想起金殿之上,沈清霜被构陷时自己的沉默,想起将军府门前,她拒人千里的眼神;想起更早以前,她每一次试图接近自己时,都被他粗暴地推开。 霜儿堂堂相府嫡女,知书达理。不仅在陆家受尽折磨,如今,还要被逼着写下这等自污清白的血书来保全父亲......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间溢出,猛地砸在身侧廊柱上,碰撞发出沉闷的钝响,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斑驳的漆面。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白若璃端着一盏温热的参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脸上布满担忧,看到沈知修痛苦埋首的模样,她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暗芒,随即被更加浓重的忧色掩盖。 “将军...” 她柔声唤道,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将参汤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纤纤玉指带着试探,轻轻搭上沈知修微微颤抖的肩头。 “别碰我!” 一声沙哑的暴喝声响起,沈知修猛地退开,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痛苦与混乱尚未散去,望向白若璃的眸子中更添了几分惊疑不定的审视。 白若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和那噬人般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将...将军?是若璃做错了什么吗?若璃只是担心您啊!沈伯伯他...他怎么样了?” 沈知修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荒谬想法。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和悲怆。 他看向桌案上的文书,声音干涩。“你自己看吧。” 白若璃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强压着惊疑,展开纸张,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抄录的字迹。 只看了开头几行,握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碎。 沈清霜!这个贱人!她竟敢...她竟敢如此破釜沉舟!将一切都撕开!这哪里是认罪书?这是同归于尽的战书! 之前她维护陆靖琪的言行,此刻像是一把回旋刀狠狠扎在她身上。 沉默片刻后,白若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开口道,“将军莫要自责...”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沈相无辜遭罪,沈姐姐定也是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才被逼无奈写下这些...” 她顿了顿,带着同情,“若非真的痛彻骨髓,以沈姐姐那般刚烈的性子,又怎会...怎会自污至此?连...连女子最不堪的私/密之事都......” 她恰如其分地停住,后面的话自是不言而喻。 那未尽之言,在沈知修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妹妹遭受的屈辱,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不堪! 陆靖琪那个禽/兽,以父亲的性命相胁,更是用尽了下作手段来摧毁她的尊严! “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沈知修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些愚蠢的过往连根拔起, “若非我对她如此苛责冷漠...她或许...或许就不会被逼到这般绝境!我枉为人兄!枉为沈家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再无半分清明。 白若璃心中一喜,面上却泫然欲泣,朝着沈知修再靠近一些,柔荑轻轻覆上沈知修紧握的拳头, “将军切莫如此说......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谁又能想到陆靖琪竟是那等披着人皮的豺狼?如今陛下已下旨彻查,沈相和沈姐姐的冤屈,定有昭雪之日...” 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意味:“将军连日操劳,忧心如焚,身子要紧。妾身熬了参汤,您多少用一些,才有力气,等沈相和沈姐姐回来啊。” 沈知修将自己彻底钉在了罪人的十字架上,而白若璃,则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能理解他痛苦的救赎。 他颓然地靠回椅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口中反复低喃着, “陆靖琪...” 白若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婉, “将军稍歇,妾身...去小厨房看看药膳的火候,再给您添些安神的药材进去。” 沈知修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白若璃悄然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转身的刹那,脸上所有的哀戚与温柔瞬间褪去,眸子中只剩下冰冷。 她步履匆匆,迅速穿过回廊,避开所有耳目,闪身进了暖阁,这是将军府中最僻静的一处。 暖阁内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百合香,与她此刻的眼神格格不入。 她迅速走到临窗的书案前,铺开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没有磨墨,她直接用指尖蘸了蘸早已备在青瓷小碟里的特殊药水,药水无色,写下的字迹片刻后便会消失无踪。 指尖如飞,在素笺上留下四个清晰的小字: ‘东风已备’ 墨迹未干,她已迅速将素笺卷成极细的小卷。 推开窗棂,一只通体纯黑的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歪着小脑袋,红宝石般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 白若璃将纸卷熟练地塞入鸽子腿上特制的细小铜管,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低语道:“去吧。” 信鸽振翅而起,融入沉沉暮色之中,眨眼便消失不见。 第八十五章:希望 白若璃在暖阁之中,确认信鸽已再无踪迹后,立刻迅速离开,穿过回廊。 夜风穿过廊柱,发出呜咽的低鸣声,将她的脚步声彻底掩盖住。 她没有走向灯火尚存的后厨,而是脚步一折,闪身进了与沈家书房仅有一墙之隔的祠堂之中。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光亮全部隔绝。 祠堂内烛火长明,肃穆幽深,堂中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微弱的光线下安静地伫立着。 白若璃冷笑一声,没有丝毫敬畏,径直走到祠堂最深处供奉着沈家先祖画像的供桌旁。 目光扫过供桌后,一块边缘磨损严重的墙砖,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沿着砖缝摸索片刻,指尖在一处砖缝凸/起处上用力一按!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眼前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洞口。 这是她之前,借口给沈知修在祠堂祈福时,偶然发现的密道。 这条道连接将军府祠堂和沈家东厢房,虽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暗道存在,但如今倒是让她派上用场了。 她不做多想,立刻委身钻进洞口,暗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冷的墙壁。 暗道不长,在指尖触碰到前方石壁之时,她立刻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沈家虽然现在没人住在其中,但是却因沈万亭入狱,一直被重兵把守 若不是她在将军府中发现这条暗道,怕是插翅也难进。 白若璃等了三息功夫,确定外间无人之时,屏住呼吸,立刻按住面前石壁上的卡榫,轻轻一旋。 “嚓——” 一声细微的石板摩擦声传来,沈府东厢房内样子映入眼前。 时机稍纵即逝,白若璃闪电般从东厢房之中走出,窜到沈府书房之中。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严密包裹的长方形硬/物,迅速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一本毫不起眼的册子,她将其塞进书房中一处狭小的暗格深处。 在下一次守卫巡逻之前,她立刻通过暗道,重新回到了将军府祠堂之中。 将一切恢复原状时,她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中却燃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 与此同时,教坊司那间熟悉的厢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清霜蜷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死死抱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的是父亲已经冰冷僵硬的断臂。 吴嬷嬷看着沈清霜的模样,心急如焚。 可自从她带着这个散发着血腥气的包裹回来之后,不管她怎么问,沈清霜就是不说话。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带进一股夜风,拓跋律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闻到浓烈的血腥气,脾气被瞬间点燃。 “沈小娘子!”他几步冲到榻前,看着她沾染的血迹,脸色骤变。 “你受伤了吗?是陆靖琪那个畜生?!他对你做了什么!”拓跋律高昂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顶冲破。 还没等沈清霜有反应,他便猛地转身腰间那柄漠北弯刀‘锵啷’一声弹出半截,凌冽的寒光映着他暴怒的脸, “老子这就去宰了他,把他剁碎了喂狗!” 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转身就要往外冲。 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恰好挡住了拓跋律的去路。 “姓顾的!好狗不挡道!”拓跋律怒气冲冲骂道。 顾砚之面色沉静,一双眸子却如同寒冰一般,冷冷盯着拓跋律。 拓跋律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熄火,但还是硬着头皮吼道:“快让开,再拦着,小爷连你一起劈!” 顾砚之丝毫没有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拓跋律, “劈了我,然后呢?是让整个漠北给你陪葬?还是让沈清霜看着你被千刀万剐?” 拓跋律脚步一滞,握着弯刀的手背青筋暴跳,却不再向前迈出一步。 顾砚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榻上蜷缩着的沈清霜,看到他怀中紧抱着的包裹,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他缓步走到塌边,无视了拓跋律等人的眼神,在沈清霜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空洞痛苦的目光平齐。 他没有试图去触碰那个包裹,也没有询问,只是定定地望进沈清霜绝望的眼底, “关于陆靖琪胁迫一事,你做的很好。” 沈清霜还是没有丝毫反应,片刻沉寂后,顾砚之轻叹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但还是开口说道, “臂非其臂,人且尚安。” 短短七个字。 让沈清霜原本空洞的瞳孔猛地一颤,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一丝微弱的生机,她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死死盯着眼前人,仿佛要从他脸上确认这话语的真伪。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泛起嘶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怀中的断臂冰冷的触感是如此真实,那枚墨玉扳指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顾砚之没有再开口,只是眼神平静地望着她。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依旧僵立在门口的拓跋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别像个莽夫一样。” “臂非其臂,人且尚安...”沈清霜一遍一遍低声呢喃着,巨大的认知差让她有些混乱不堪...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冲淡了她心口沉甸甸的自责和绝望,却带来了更深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包裹,但身体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似乎终于稍稍平复些了。 ...... 户部尚书府,深藏于重重院落之后的书房内,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王雍鸣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刚刚呈上来的素笺。 素笺上,那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小字,在烛火下清晰地显现出来,印照着他浑浊老眼中骤然爆发的精/光! “好!好!好!”他连声道好,声音激动的发颤,脸上的皱纹都舒展许多,“太后娘娘这步棋,当真是妙哉!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沈万亭,沈知修,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顾砚之...”王雍鸣走到窗前,眼中闪烁着狠毒而亢奋的光芒。 “你们的死期,到了!” 他猛然一声厉喝,“来人!” 书房大门无声滑开,一个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黑衣侍卫躬身而入。 “传令。”王雍鸣声音中满是即将攫取猎物的兴奋,“联络张御史,李侍郎...所有我们的人!告诉他们明日早朝,便是收网之时!” “这次证据确凿,给我把玉门关军饷贪墨案一事,彻底钉死在沈家父子身上!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让顾砚之也尝尝,就算是金锏也护不住沈清霜的滋味!” 书房内烛火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巨大而狰狞。如同吃人的妖魔,对症风雨飘摇的沈家,张开了血盆大口。 “明日金殿之上,老妇要亲眼看着沈家,是如何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