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甜度已超标》 1、Chapter 01 chapter01 十一月初,南城入冬。 钱多多刚拎着几大包中药材走出医院大门,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两手不得空,她转动脑袋左右看,就近找了个长椅坐下,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钱多多只当是普通骚扰电话,没打算接。 可嗡嗡嗡,嗡嗡嗡。 一连挂两次,手机还是震不停,仿佛她不接电话便不肯罢休。 钱多多无奈,迟疑片刻后滑开接听键,试探地问候:“你好?” “你可算接电话了啊妹妹。”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吊儿郎当的,“我是你宇哥。” 钱多多眨了下眼,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宇哥?哪个宇哥? 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沉默。 对面的男人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又说:“上周三晚上我们还一起吃过饭,不记得了?” 她想起来了。 陈宇,做生意的小老板,自己手底下经营着一个酒吧,本地人,家境不错,是同事给钱多多介绍的“优质”相亲对象。 陈宇的家庭条件在相亲市场里确实很有竞争力,长相也是中上等,但钱多多不太喜欢这人身上的气质,总觉得太流气,不正经。 上周两人见面后简单吃了个便饭,陈宇提出要加钱多多微信,她表态婉拒,散伙后没两天就把这人给忘到脑后。 这通来电着实出乎钱多多意料。 钱多多顿了下,困惑地笑笑:“陈总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想问问你今晚有空没,想约你吃个饭。” “不好意思,今晚我要加班。” “你一网红加什么班。”陈宇嗤笑着回了一句。 钱多多皱眉。 钱多多大学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小旅行社当导游。闲暇之余,她会拍摄一些自己做饭吃饭的视频上传到网络。 一是赶上了行业风口,二是钱多多很漂亮,脸型流畅,肤色雪白,美得乖软可人不带丝毫攻击性,非常有观众缘,短短一年时间,她的全网粉丝量便达到了三十万。 经过慎重考虑,最终钱多多辞去导游工作,签入南城最大的一家mcn,成为了一名专职美食博主,也就是陈宇口中的“网红”。 听出这位相亲对象对自己职业的轻视,钱多多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并未过多表露,只笑了下:“无论哪一行,工作没做完都要加班完成。” “得得得。”电话那头一副妥协的姿态,退而求其次,“今晚不行,那就明晚,明晚你总没其他事了吧?” “最近我都挺忙的。”钱多多再次婉拒。 “妹妹,你这就有点儿不给你哥面子了啊。”陈宇恼火,“只是吃个饭,推三阻四傲个什么劲啊,玩儿欲迎还拒也得有度。” 陈宇是第一眼就看上了钱多多。这个小网红一米六五的个头,前凸后翘长腿笔直,皮肤白生生的,一双杏眼含水欲语,娇憨又绵软,尤其眉眼间还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媚色,得劲儿得很。 此时他是打心眼儿里不爽。想想看,自己刚跟人吹完牛逼说泡上了个漂亮博主,转眼就被小网红泼冷水拒绝,今后面子往哪儿搁? “陈总,上次我就明确告诉了你,我们不太合适。”钱多多语气淡淡的,不卑不亢,“而且我确实很忙,请你不要再强人所难。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再见。” 说完,没等对面出声,钱多多挂断了电话。 * 一大早就到医院给爷爷拿中药,忙活了整个上午,粒米未进,钱多多早就饿了。 她拿出从家里带的面包,拆开包装袋,咬下一大口。 绵密的麻薯和黏糊糊的紫糯米同时在舌尖融化开,甜进心坎,几分钟前的丝丝不快瞬间一扫光。 钱多多弯了弯眼睛。 好吃。 正认认真真啃面包,滴滴一声,微信收到新消息:【多多,陈宇陈总今天问我要了你的电话,我给他了,他后面应该会联系你。】 是给钱多多介绍陈宇的红娘同事。 钱多多捏着手机停顿两秒,打字回复:【亲爱的,我和陈总貌似不太合适。】 同事和陈宇打过几次交道,接触并不深,单纯见陈宇模样可以条件也好,便介绍给了钱多多。 对方不知其中内情,继续劝说:【陈总可是青年才俊,多金又帅气,抢手得很。过了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呀!】 钱多多也不想嚼陈宇舌根,只是回道:【陈总太优秀,我觉得自己高攀不起他。】 同事:【?】 同事:【拜托,你性格独立温柔善良事业有成貌美如花!干嘛这样看低自己!哪个男人能跟你谈恋爱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好吧!】 钱多多思考了下,打字:【你说得对。】 同事:【……】 同事:【完全不考虑再接触一下?】 屏幕这一端,钱多多鼓了鼓腮帮,发了个挠头干笑的表情包过去,让同事自行体会。 同事:【ok,了解了。】 钱多多:【不好意思,辜负你的好意。】 同事:【没事,缘分的事本来就不能勉强啦。】 钱多多:【鲜花.jpg】 和红娘同事简单聊了几句,钱多多手里的面包也正好吃完。她扑扑手,包装袋往垃圾桶一扔,拎起几大包药材离开了中医院。 * 回到家,进门就听见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乒乓响。 钱多多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说:“妈,我回来了。” 话音落地,没两秒,张雪兰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瞧着钱多多问:“还是之前那些药?” “差不多吧。”钱多多脱下棉服外套,取下羊毛围巾,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露出来,回话说,“我给邵医生看了爷爷舌苔的照片,他调了几味药,大体和之前没什么变化。” 张雪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笑意温柔:“去洗个手吧,妈妈有事情跟你商量。” 钱多多顿住,茫茫然转过头:“什么事?” 张雪兰没搭腔,看钱多多的眼神耐人寻味。 钱多多一下警惕起来:“妈,你不会又要让我去相亲吧?” 张雪兰嘿嘿笑:“看你这孩子,相个亲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山上打老虎。” “天。”钱多多无力长叹,“您就不怕这么多失败的相亲经历给我造成心理阴影吗。” 张雪兰继续笑:“不至于,不至于。” 钱多多:“我之前就跟您说过,一年最多见十个相亲对象,上一个正好是第十个。也就是说,今年相亲额度已经用完。” 张雪兰两手往胸前一环,摇头:“你上一个相亲对象又不是我介绍的,怎么能用我的额度。” 钱多多:“……” 钱多多没想到老妈会扯这种歪理,瞪大了眼睛,脸也涨得绯红。 这模样瞧得张雪兰噗嗤一声,捂着嘴轻笑。她了解自家的宝贝女儿,打小懂事又乖巧,是家中小辈里最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加上这丫头耳根软,经不起磨,多劝几句,事情准能成。 张雪兰心里琢磨着,柔声道:“闺女,这个男孩子是真的不错,听妈的话,去见见。” 钱多多低声回怼:“之前那些您老人家也这么说。” 张雪兰干咳一声,用力清了清嗓子,戴着金镯子的右手使劲一摆:“这个和之前那些不一样。这个是真的靠谱!” 钱多多摇头,倾身从茶几上拿起一块饼干,咔擦咔擦,左耳进右耳出。 张雪兰见闺女这次是真打定主意跟她对着干,只好一咬牙一横心,下出猛药:“多多,你就去见这一个,见完不管成不成,以后我都不过问你处对象的事,绝对不再催你。怎么样?” 这个交换条件,可谓相当诱人。 话音落地,钱多多乌黑的眸便一亮,钢铁般的意志开始动摇:“……真的?” 张雪兰:“一言九鼎。” “好。” 钱多多点头,“您说的,不能反悔。” “不反悔。”张雪兰见她应允,当即喜笑颜开,“那我等下把这男孩子的基本情况发给你,你们再加个微信,先聊聊。” * 钱多多长了张女明星似的脸,桃花运一直很旺,从初中入学到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 然而却没遇到过一个让她心动的人。 原本钱家二老很自信,觉得以自家女儿的条件,根本不可能为找对象这种事发愁,可就在今年,眼瞧着闺女已经过完二十六岁生日,还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老两口开始慌了。 于是从今年年初开始,钱多多就被动开始了她的相亲之旅。 一连十次的相亲失利让钱多多疲乏,张雪兰口中那位靠谱的十一号相亲对象,她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想早接触,早结束。 今天下午没工作,钱多多吃完饭后洗了个澡,钻进被窝正准备打游戏,微信忽然滴滴一声。 是张雪兰发的消息: 【陆齐铭,32岁,身高190cm,体重90kg,工作稳定,思想进步,长相端正。现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驻南城某旅,中校军衔。】 看见最后几个字,钱多多略微挑了下眉。 陆军中校?军官? 走神的几秒工夫,一条好友添加申请紧接着弹了出来。 钱多多细白的指尖挪过去,点开。 对方昵称:陆 对方头像:一张几近纯黑的夜空图。 而好友申请里写着一行干净清冷的文字:【钱小姐好,我是陆齐铭,很高兴认识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Chapter 02 chapter02 钱多多的小姨父就是从部队退休的。 她骨子里对“军人”这一职业存在些许刻板印象。 小姨父严肃古板,不苟言笑,驻地营区在北疆,每年回南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总共在家待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十天。 钱多多和小姨家的表姐合得来,两个小姑娘经常一起玩。 在钱多多童年的记忆里,表姐对父亲的印象十分模糊,每次提起小姨父,表姐的反应也总是很冷淡。 看着十一号相亲对象发来的好友申请,钱多多走了会儿神,指尖掠过“通过”选项,直接抓起手机下了床,拉开卧室门。 钱多多家住的是洋房小高层,楼层不高,午后阳光被绿植穿剥成细碎的光影,从落地窗外照入。 张雪兰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边晒太阳边打麻将。 “妈。”钱多多扬了下手机,询问,“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你孙阿姨介绍的,说是出众得很。放心,孙阿姨是妈妈的发小,看着你长大的,绝对不会坑你。”张雪兰嗑起瓜子,余光往钱多多的手机扫一眼,露出笑容,“好友加上了?” “还没有。” “那赶紧加呀,先聊。” 钱多多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转身打算回房间,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她步子停住:“爷爷的药……” “泡着呢。”张雪兰注意力全在麻将上,头都没抬,“一会儿熬好了让你爸去送,你先操心自己的事。” * 回到房间,钱多多重新打开那条好友验证。 迟疑数秒后,敲下“通过”。 聊天对话框弹出来,顶端是一条系统发的添加好友成功通知,除此之外,一片单调的白。 钱多多指尖敲了敲手机,见对面半天没动静,耸了耸肩,不再管。 屏幕切回到游戏界面,选英雄,丢技能,大杀四方。 打完三局游戏,一个微信视频电话突然弹出来。 铃声突兀,钱多多看了眼来电备注,是好友赵静希。 她接通。 “你现在没忙吧?”视频对面是一张放大版的美人脸,画染直发,精致红唇,热烈明艳得仿佛冬日玫瑰。 “没有,在打游戏呢。”回话的同时,钱多多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 “快快快,帮我选一下哪个款式好看?”话音落地,对面翻转摄像头,镜头里出现两副美甲图片,白色的法式晕染,和黑金色的立体雕花。 “左边那款太素了。”钱多多审美在线,很快就给出中肯建议,“黑金色适合你。” “知道啦。” 赵静希在美甲店排队,闲来无事,索性和钱多多开着视频瞎聊起来。 无意间,钱多多说起十一号相亲对象。 赵静希听完,好奇心涌动:“军官?一米九?有照片吗?” “没有。” “怎么没问你妈要一张。” “算了。”屋子里暖气一开就有点闷,钱多多起身开窗,发丝被风吹起几缕,拂过她素净的颊,“反正也只是应付我妈,大概率不会有下文。” 赵静希:“万一还不错呢。” 钱多多很轻地笑了下:“我不想找军人。” “为什么?” “这个群体太光辉神圣了。责任太重,束缚太多。”钱多多语气温和而平缓,认真陈述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们大部分没什么情调,不适合恋爱。” 赵静希听完表示理解,点点头,附和:“也是。军人大部分都挺古板的。跟无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两个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 挂断视频,钱多多打了几局游戏之后有些犯困,手机一扔,倒头睡去。 * 钱多多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天色擦黑,暮色下几只飞鸟扇着翅膀掠过。 砰砰,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张雪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入:“多多,准备吃饭。” “哦。”刚睡醒,钱多多长发蓬乱,声线里夹着慵懒鼻腔音,迷迷糊糊地应。 拔掉充电线,手机屏自动亮起。 多了好几条微信未读信息。 她随手翻看,见是一些公众号推送的广告,挨个左滑删除。 删着删着,一个纯黑色头像冷不丁映入视野。 钱多多指尖动作顿了下,眸光微动,点开。 陆齐铭:【你好。】 陆齐铭:【下午在忙,抱歉。】 看完对方发来的两条信息,钱多多有点费解,心想这才刚加上好友,这位在跟她抱歉什么? 但她并未多问,只礼貌地回复了一个:【你好】 消息刚发过去,张雪兰的声音便再次传来,催促道:“再磨蹭菜都要凉了,动作快点。” 钱多多高声应了一句。 想起妈妈说过只要见了这一个,今后就不用再相亲,她略思索,决定速战速决。 钱多多很快在输入栏里编辑出一个问句:【陆先生,请问你这个礼拜六下午有空吗?】 陆齐铭:【有】 钱多多:【那周六下午三点半,我们在汉安路“云朵糖匣”甜品店见个面?】 陆齐铭:【好】 【嗯嗯!】 回复完,钱多多悄然呼出一口气。 晚饭时,一家三口齐聚一堂。 钱多多给爸妈盛好饭,注意到父亲钱海生随手放在桌上的车钥匙,说:“爸,你给爷爷把药送过去了?” “嗯。”钱海生是国企中干退休,身上颇有一种老干部的气质,稳重儒雅。他朝闺女和蔼地笑,说,“每次都是你给爷爷拿药,爷爷高兴得很,一直跟我夸你乖。” 钱多多从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深得长辈们宠爱。两年前,钱爷爷查出膀胱癌,做完手术又化疗了十次,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在吃中药调理,每隔两周就要去医院续药。 爷爷的夸奖听得钱多多鼻子发酸。她低着头笑笑,“应该的。” 张雪兰往钱多多碗里夹了一块海参,柔声问:“微信加上没有?” “嗯。”钱多多说,“约了这周六见面。” “已经约好见面了?”张雪兰喜出望外,“好好好。” 钱海生反应过来什么,扭头看张雪兰,声音压低:“就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小伙子?” 张雪兰回过去一个眼色,难掩得意。 钱海生笑,悄悄竖起大拇指,显然也对这回的十一号寄予厚望。 钱多多对二老的眼神毫无察觉,自顾自吃饭,至于那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她没再点开看过。 * 南城这城市说大不大,比不了云城京城的繁华迷人眼,老一辈的观念仍旧偏向传统,说小又不小,两千万级的人口量,内卷属性拉满,让所有幻想在此地躺平的咸鱼梦想破灭。 钱多多周六上午有工作,是南城本地一个生鲜超市的专场直播。 她起了个大早,做完妆造准时抵达场地。 钱多多的口才一般般,做全职博主的这几年,她一直把重心放在美食探店上,很少接直播。这次的生鲜专场,是品牌方点名要跟钱多多合作。 缺乏天赋,那就付出加倍的努力。 钱多多对这场直播很用心,事前做了充分准备,四个钟头的直播下来,她拿下了不错的销售额。 收工已经下午三点钟。 化妆桌旁,化妆师帮钱多多拆着头发。一旁,钱多多的手机屏停留在和赵静希的聊天界面。 赵静希:【居然是你主动约的见面,可以啊钱多多,刮目相看】 钱多多:【我只是觉得网上聊天有点浪费彼此时间。】 赵静希:【我懂】 钱多多:【记得我们的计划吧?】 赵静希:【当然记得。如果十一号长相过得去,你给我发1,我按兵不动,让你多待几分钟吃完甜品。如果长得太磕碜,你给我发2,我就立刻一通电话把你救走!】 钱多多:【ok】 撕掉不舒服的假睫毛,钱多多拨了拨一头浓密如海藻的黑色卷发,跟同事们打完招呼后起身离去。 * 汉安路是南城的网红打卡点,整条街都是多巴胺色系的甜品屋咖啡店,色彩跳脱,拍照出片,是年轻人们的聚会首选。 而钱多多选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汉安路离她直播的超市很近,开车过去只要五分钟。 把车停进路边的划线车位后,她沿着马路牙步行片刻,来到“云朵糖匣”大门口,推门入内。 周六的午后,甜品店里坐了不少人,女孩子偏多,基本都是过来打卡拍照的。 因此,钱多多扫视一圈,很快就注意到了里侧临窗的一个卡座。 蘑菇造型的餐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店里暖气偏高,他只着一件黑色毛衣,没有其余色彩做点缀,也没有任何穿搭技巧,任凭暖调的灯光裁出宽阔肩线与高大体格。 整个人板正,暗沉,冷峻,浑身气场凌厉充满攻击性,和周围充满少女心的粉墙绿地格格不入。 钱多多呆了下,视线定在对方挽起的袖口处,注意到那截露出来的手臂瘦削而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腕骨处依稀可见一条狰狞的陈年疤痕。 让人联想到“野性”、“狩猎”,与“侵略”这类尖锐的词汇。 老实说,有点被震住。 整个甜品店就这一个落单男客人,钱多多已经猜到他是谁。 只能怪自己没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想过一米九的军人会很有压迫感,没想到光是气场身形就这么摄人…… 神游天外间,钱多多的目光又无意识往上移动几寸。 看见一张轮廓锋利的脸。鼻骨挺直,眼眸深邃,到眉时流畅起伏,唇形长得很有味道,不薄不厚,有种润泽的欲感。好看是好看,但面部折叠度太高,棱角太分明,就显得有些过于冷硬。 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钱多多偷偷打量了男人几秒,微侧身,走到了一个角落。 怕认错人闹出乌龙,她并没有冒然过去,而是准备先在微信上问一问。谁知刚点亮屏幕,一个声音竟在身后响起,音色偏低,带着种骨瓷的听感。 “钱多多?”【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Chapter 03 chapter03 这个声音低沉却突兀,钱多多微愣,顿了半秒才回过头去。 是临窗卡座上的那个男人。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隔几米距离看着她,语气里带一丝疑问。 不知为什么,对方的神态分明很寻常,钱多多的心底却一阵莫名的发紧。 或许他体格太高大,让她感到压力。 又或许是这个男人的眼神,锐利冷沉,直白强烈,让人联想到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岸,大片铅灰色天幕压在他瞳孔深处。 再或许,是因为他手腕上那个骇人的疤痕…… 钱多多走了下神,随即便走过去朝对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落落大方:“是的,我就是钱多多。” “你好,我是陆齐铭。”男人点了下头,自然而然替钱多多抽出对面的餐椅,“请坐。” 钱多多应声谢谢,弯腰坐下。 甜品店的服务生很有眼色。注意到落座的新客人,第一时间拿着菜单走过来,道:“你好女士,请问想吃点什么呢?” 钱多多接过菜单看了看,压低嗓音问服务生:“这位先生点了什么?” 钱多多心想:自己食量不大,如果陆齐铭已经点了甜品,那她就吃他点的好了。 “先生说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什么都没点,只给自己要了一杯柠檬水。”服务生边回答,边给钱多多倒水。 “好吧。我要一份巴巴露亚。”钱多多说完,抬眼看向对面,“陆先生想吃什么?我一起帮你下单。” 陆齐铭:“谢谢。我不吃甜食。” “那就先这样。”钱多多把菜单还给服务生,笑,“麻烦你了。” 钱多多长了副温软甜美的脸蛋,笑起来时犹如春水融冰,极具亲和力。 陆齐铭将那抹浅笑收入眼底,继而微垂眸,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水。无端生出一种感受,仿佛周围空气里烘烤松饼的黄油香,都更浓郁了几分。 这边的服务生也被钱多多的笑容感染,弯起嘴角:“好的,请稍等。” 服务生刚走,钱多多的手机就滴滴一声。 她打开微信消息。 赵静希:【见到了吗,怎么样?】 钱多多眼神不自觉地瞟了眼对面,很客观地回复:【1】 赵静希:【照片照片,无图无真相!】 钱多多:【等下再回你。】 发完这条消息,哒,钱多多熄灭了屏幕,把手机从响铃模式调整为振动模式。 “不好意思。”她放下手机。 陆齐铭视线落在钱多多的脸上,发现,这个女孩子好像很爱笑,客气礼貌的,带着歉意的。 她的脸型小巧,立体的五官错落有致排布在巴掌大的脸蛋上,很适合做出“笑”这个表情。笑意渗出时,最先会在她耳尖染上一层薄红,而后蔓延到眼尾,如同日出时的雪山,寸寸白雪渐次被镀上阳光。 “没关系,你先忙你的事。”陆齐铭说。 钱多多:“忙完了。” 钱多多喝了点水,忽然想到什么,问:“陆先生之前看过我的照片?” “嗯。” 难怪,他刚才一眼认出她。 钱多多又问:“是孙阿姨发给你的吗?” “我也看过你的朋友圈。”陆齐铭语气很平静,“你照片好看,本人比图片更漂亮。” 这句夸奖直白而又真诚,听得钱多多有点窘迫:“谢谢,你谬赞了。” 两人正闲聊着,钱多多点的巴巴露亚端上了桌。 服务生摆了两个甜品小勺,钱多多拿起一个递向陆齐铭,邀请他一起吃。 陆齐铭婉拒。 钱多多便不再勉强他,径自挖起一勺放自己嘴里,细嚼慢品,认真地享受美食。 这之后,好半晌都没有人再说话,桌上气氛微僵。 钱多多一连吃了好几口甜点,忽然开口,说:“陆先生在部队工作?” “对。” “在部队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习惯了。”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钱多多的兴趣。她接着道:“听你这么说,你军龄应该有些年头?” “我是军校生,从入学开始计算军龄,到今年正好是十四年。” 甜品吃多了有点腻,钱多多端起杯子喝水。咕咚咽下一口,又问:“陆先生是南城本地人吗?” “我老家在北原。”陆齐铭说。 “北原……我知道北原!”钱多多拿勺子搅了搅碟子里的奶油,“前段时间北原还在南城这边开了一个农产品展销会,我们公司跟你们当地的水果商有合作。” 她说话时的语调很舒缓,不急不躁,柔风细雨,浓密的长卷发堆砌在双肩,衬得脸庞更加小。 陆齐铭看着钱多多的动作,无意识地,被她手腕上的一串红绳吸引。 那是一根纯手工编织的红绳,腕骨正中位置刚好是一个元宝形态的金饰,手腕皮肤瓷白而清透,干净得不可思议。 为了避免话题终止,气氛陷入僵硬,钱多多一刻不停地接着问:“那你父母现在都还在北原?” “我爸以前在西藏工作,退休之后才回的北原。我妈没离开过老家。” “好巧。我爸爸以前也在西藏待过几年,在那边搞基建。”钱多多随口又问,“你爸爸以前在西藏是做什么工作?” “戍边。” 戍边军人?钱多多听完,眼底瞬间流露出一丝讶异。 相亲这种场合,两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坐一起尬聊,实在消耗人的脑细胞。 这番对话结束,钱多多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战术性埋头,吃她的甜品。片刻,抽出一张纸巾擦了下嘴,又笑着问对面:“我的情况,孙阿姨应该跟你介绍过吧?” 陆齐铭注视着钱多多,点头:“孙阿姨说,你是主播。” 钱多多被呛得干咳一声,汗颜了,“不全是。我是自媒体工作者,目前是签了公司,和团队一起运营账号。主做美食探店方向,偶尔也会接直播卖卖东西。” 陆齐铭目光掠过钱多多浓密的睫毛和挺翘的鼻。 钱多多又说:“我们这一行,工作时间不是很固定。闲的时候一周只工作个三四天,忙的时候也要连轴转、每天加班。”说到这里,她稍顿,又问他,“像你们的工作时间应该就非常规律,对么?” “嗯。”陆齐铭颔首。 聊完工作聊完家庭,还能聊什么。钱多多轻咬唇瓣思索着,眸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的兴趣班招生广告,灵光一闪。 “陆先生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问,同时出于礼貌,也不忘自报家门,“我母校是淮安大学。” 陆齐铭说:“我知道。” “知道?”钱多多视线从广告牌收回,懵懵地望向他,“这也是孙阿姨跟你说的?” 陆齐铭摇头:“你朋友圈里有一组毕业照,拍到了校名。” 钱多多:“……” 钱多多平时喜欢在朋友圈记录生活,无意间吃到的美味小店,路边看到的可爱小花,她都会顺手发个博文。因此,她每年发的朋友圈最少都有三四十条。 大学毕业照都是多久之前发的了。 这人居然翻到了她那么多年前的朋友圈? 钱多多收拾好惊讶心情,努力挤出微笑:“是的。” “我大学也在京城。”陆齐铭看着钱多多,回答她之前的问句。 作为一个在京城待过四年的人,钱多多对首都的各大名校也算了解。她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脱口而出:“京军大?” “嗯。” 钱多多得知后,发自内心地称赞:“那你好厉害。” 京军大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京北国防大学,是全国军校之首,自建校以来,一直在为国内的科技、航天、军事等诸多领域输送顶尖人才,当之无愧的“院士摇篮”。 此时此刻,钱多多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对这个十一号情有独钟了。 这哪儿是相亲对象,这分明是行走的国防利刃。 钱多多感慨完又纳闷儿起来。 她想起身边三十出头的男同事,慢的刚结婚,快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陆齐铭一个陆军中校,京军大毕业,能力出众人长得又好看,怎么三十二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钱多多忍不住问:“陆先生,老实说我有点好奇,军人这个职业社会地位很高,你个人又这么优秀,为什么还需要相亲?” “我工作忙,工作环境单一,平时能接触到女孩子的机会不多。”陆齐铭说,“加上之前一直对找对象的事不上心,耽搁到了现在。” 这段话的前半句其实不太准确。 陆齐铭三天两头出任务,工作确实忙,整个营区的姑娘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工作环境也确实单一,但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女孩子。 好些领导同事都卯足力气,想要给他牵线搭桥。 陆齐铭纯粹是不想谈。 “那你之前谈过恋爱吗?”钱多多突然问,“高中大学的时候。” 陆齐铭:“没有。” 这个答案让钱多多吃惊。她睁大眼睛瞪着他,又问,“那在这之前,你也没有相过亲?” “相过。”陆齐铭道,“税务局的一个女孩子,公务员。” “听起来,职业倒是和你很般配。”钱多多的八卦心被勾起来,“最后怎么没有成呢?” 陆齐铭神情如常:“不合适。” 对于上一段相亲经历,他并未多言,钱多多却好奇:“是你这边觉得不合适,还是女方觉得不合适?” “都有。”陆齐铭说,“女方刚开始找得勤,后面发现我一到白天就失踪,慢慢就不联系了。” 钱多多托腮,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一到白天就失踪?” “因为我的工作性质特殊,私人手机不能带进办公室。”陆齐铭说,“工作用的军机只能打电话。” 钱多多怔住,脑子里嗡的一声,隐约明白过来一件事。 这时,陆齐铭沉冷的黑眸直视向她的眼,道:“第一天加你微信,我是午休期间添加的好友,之后一直抽不出空。没有第一时间跟你联系,抱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Chapter 04 chapter04 听完陆齐铭的话,钱多多微怔,脑子里莫名回想起两人刚加上微信好友时,他给她发的信息。 当时他跟她发的第一条内容,就是抱歉。 之前还奇怪他的说法,搞半天,他是在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跟她联系而抱歉? 这个认知跳入脑海,让钱多多有点匪夷所思。她不禁笑了下,说:“大家都有自己工作要忙,加了好友不立刻聊天很正常呀,为什么要对我感到抱歉?” 陆齐铭静了静,说:“或许,你会觉得我不重视。” 钱多多眼睛睁圆几分:“这怎么能和‘不重视’扯上关系?我当然不会这样想,不会这么小气的。” 陆齐铭:“不是这意思。” 陆齐铭稍顿,注视着她:“我不太擅长和女孩子相处。如果说错话,你见谅。” “没有没有,你只是考虑问题更周到。”钱多多微窘,放下手里的小勺,喝柠檬水。 咕咚,咽下。 钱多多肤白貌美气质婉约,以往相亲,男方们都喜欢盯着她看。 今天也不例外。 从她落座到现在,陆齐铭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几次。 但陆齐铭的眼神不会让钱多多感到不舒服。 他气场侵略性强,看人的目光也坦率而直接,不掺杂丝毫邪念。 钱多多鬼使神差回想起去年除夕,小姨父酒过三巡后跟她爸神侃时说的一番话——“亚洲各国的兵站一块儿,你一眼就能认出中国军人,那种气质很独特。” “中国古往今来太强盛,征伐疆场没打过几次败仗,这样传承下来的血脉,让中国军队天生有种睥睨一切的傲骨和横扫千军的将帅之气。” 钱多多之前还在思考,应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陆齐铭身上的气质,小姨父口中的“将帅气”就很传神。 他给人的感觉确实像古时候运筹帷幄、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钱多多脑子里思绪乱飞。 这家甜品店的巴巴露亚味道是不错,但钱多多吃甜品的习惯是把奶油放到最后。绵密清甜的动物奶油口味单一,就显得腻人。 喝完一口水,嘴里还是黏腻腻的,她很快又给自己灌了第二口。 一连喝了两大口柠檬水,钱多多杯子见底。 陆齐铭注意到,手去拿水壶。 “谢谢。”钱多多视线不由自主望向他修劲的腕骨,窘迫地道谢,“我自己来。” “举手之劳,钱小姐不必客气。” 无法,出于礼貌,钱多多只好僵着两只手扶住玻璃杯,任由对方为自己重新将水杯倒满。 察觉到什么,陆齐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平静地问:“有点儿吓人,是么。” 钱多多怔住,回神后脸色骤红,慌张摇头:“不会……” “之前出任务受的伤,好几年了。” “原来是这样。” 钱多多尴尬得埋头直喝水,声音闷闷的,“你们军人真不容易。” 场上安静几秒钟。 钱多多见气氛陷入僵滞,连忙清了清嗓子,挤出笑容,再次寻找话题。 她说:“那个。我平时喜欢打游戏、看电影、露营、烘焙、做饭、画画,做点小手工。陆先生呢?你有哪些爱好?” 陆齐铭:“喜欢运动。” “哪些运动?” “最擅长的是攀岩和格斗,球类运动也还可以。” 钱多多听完,目光里泛起一丝惊讶同艳羡:“你以前的体育成绩肯定很好吧。我没有任何运动细胞,中学时候考800米,从来没拿过满分。” 陆齐铭:“各行业需求不同。我们经常要在极端恶劣环境下执行任务,对体能方面的要求自然会更高。” “那你平时出差的时间多吗?”钱多多又问。 陆齐铭回答:“今年我差不多有四个月的时间在外面。” 钱多多被口水给呛了下。 四个月?岂不是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出差? 陆齐铭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察觉到她的震惊,停顿了下,说:“不过上一个任务已经结束,后面相对会轻松一些。” 钱多多哦一声,默默摸摸鼻子喝了点水,沉默。 不难看出,对面的男人话很少,整场相亲到现在,几乎一直由她主导。她抛出话题、提问、延展,他配合式地作答。 纤白食指在桌面上悄悄挪,摁亮手机屏。 钱多多扫一眼时间。 距离她进这间甜品店已过去四十分钟,应该可以走了。 “我想了解的都已经了解完。”她抬眼,朝男人弯弯唇,笑意清浅,“陆先生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陆齐铭:“没有。” “嗯……既然大家都是聊得差不多,我等下还有其他事,可能要先走一步。”钱多多把包往肩上一挎,朝陆齐铭绽开一抹带着歉意的笑颜,“不好意思。” 陆齐铭闻言,先她一步站起身来,“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开了车。再见。”说完,钱多多背着包离去。 陆齐铭目送姑娘的背影。 她整体骨架偏小巧,加上米黄色的棉服剪裁得当,并不会让她显得笨拙臃肿,反而给人一种娇憨可爱的美感。一双纤细匀称的腿裹在牛仔裤里,迈步的频率很快,不难看出,她对今天的这场相亲并没有多少留恋。 那抹温柔浅笑如风般,消失在陆齐铭眼中。 他站在原地,须臾,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 * 离开甜品店后,钱多多刚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席,包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是赵静希打的。 钱多多接起来,“喂?” “完事儿了?”赵静希压低嗓音问。 “嗯。我刚从甜品店出来。” “照片呢?我不是让你找机会偷拍一张?” 钱多多有自己的原则,回道:“未经人家允许就偷拍,是不礼貌的行为。” “你这个一根筋,偷拍一下怎么了?十一号又不会知道……”赵静希有点失望,但也没过多纠结照片的事,很快便情绪突转,兴冲冲地问道,“那你见完这个,觉得怎么样?” 钱多多思考片刻,很客观地给出了一个评价:“他本人倒也还不错。” 赵静希听出钱多多语气里的转折,噗嗤一声:“嗯,后面的但是呢?” “但是,他们军人真的好忙好忙。”钱多多道,“他刚才跟我说,今年他有四个月都在出任务。今年才刚十一月份,他十一分之四的时间都在出任务中度过。” 赵静希:“那你能接受吗?” “不能。”钱多多扭了扭脖子,语气轻松,听不出丝毫的惋惜,“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要承担的东西太多。而且他跟我没有任何共同爱好,也没有共同话题,聊不来。” 赵静希想了想,试探着劝她:“相亲市场里奇葩男很多的。这个十一号本人给你的感觉如果还不错,你们其实可以再接触试试。” 钱多多笑:“没有必要。” 听钱多多这么说,赵静希知道她心意已定,不再多说什么。 婚恋市场里的男女,和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不同,大家的生活压力工作压力都很大,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去适应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改变。所以找对象的唯一准则,只有八个字,罗列条件,自主选择。 钱多多找男朋友,有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希望对方能把更多精力投入进家庭,二是能给予她一定情绪价值。 陆齐铭是出色,但很显然,他忙碌又缺乏情趣,并不是她的理想选择。 “算了。”电话那头的赵静希说,“反正你长得漂亮又有能力,也不愁找不到好男人,这个不成咱们还有下一个。” “别别别。”钱多多难得严肃几分,“今年相亲都快给我相出心理阴影了,好不容易才从我妈那儿讨到一份清净,你先消停。” “知道了知道了,我懂。”赵静希说着,稍停半秒钟又想起什么,八卦地问,“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做?” 钱多多懵然:“什么怎么做?” “我说十一号那边。”赵静希说,“你总不可能见完面一句话不说,直接就给人家删了吧?” “当、当然不行。” 钱多多思考了下,小声试探:“我待会儿就给他发个消息。可是,我应该怎么说?”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相亲本来就是双向选择,你没看上他,觉得两个人不合适,直说不就行了?”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点打击人?” 赵静希闻声好笑得很,揶揄她:“钱老师,你这就双标了。前面那十个你分明都是直接拒绝的,怎么不怕打击到他们?” 钱多多:“……” 钱多多脸微热,轻声嘟囔:“我偶尔良心发现,不行呀?” 赵静希笑了好几秒才停下,接着说:“好了说正经的。我问你,你们今天吃甜品是谁买的单?” 话音落地,电话这头的钱多多先是一愣,紧接着就一拍脑门儿低呼出声,窘迫道:“完了完了。刚才我一门心思想逃跑,居然把买单这件事给忘了!” 那份巴巴露亚只有她一个人在吃,她居然忘记结账! 赵静希:“你没买,那最后肯定就是十一号买。” 钱多多还沉浸在讹了人解放军同志一顿甜品的愧疚中,悲催兮兮:“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赵静希:“你晚上回去给十一号转个账,把甜品钱还给他。” 钱多多听完,眸光微微一动。 在相亲市场里有条潜规则,吃饭a钱,就代表着双方默认这次相亲失败,彼此两不相欠,不再有下文。 转账确实是个好办法。 既简单易操作,又避免了双方陷入尴尬。 就这么干吧。钱多多在心里拿定主意。 * 回到家,公司同事发来一条语音,说晚上大家约着一起去锦安道唱歌,问钱多多要不要一起去。 钱多多婉言拒绝,窝在家里吃妈妈煮的鲜虾粥。 吃饱喝足,她回房间往床上一趴,抱着手机,找到了那个已经沉寂很久的纯黑夜空头像。 迟疑了片刻后,她抿抿唇,打开微信的转账功能。 没记错的话,今天那份巴巴露亚,售价是48元人民币。 纤白的指尖输入两个数字,而后,敲下了绿色的“转账”键。 钱多多:【陆先生,这是今天的甜品钱,请收下。】 过了大约十分钟。 陆齐铭回复:【不用。】 钱多多:【你一定收下。那份甜点是我一个人吃完的,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 陆齐铭:【下次钱小姐可以回请。】 钱多多:【。。。】 陆齐铭:【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手机这头,钱多多看着屏幕里两行彬彬有礼的回复,发起窘。 貌似,这人并不懂相亲圈子里的潜规则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Chapter 05 chapter05 转账大法并没有让陆齐铭读懂她的潜台词,钱多多揪了下耳朵,再次陷入苦恼。 本来,她怕伤害到他,想委婉一点的。 钱多多忖度了会儿,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在对话框里打字:【陆先生,钱你收下,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输入完,她点下“发送”。 陆齐铭:【钱小姐对我哪些方面不满意?】 钱多多:【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不太合适。】 钱多多:【无论如何,很高兴认识你。祝陆先生早日找到心仪的对象。】 陆齐铭:【祝钱小姐一切顺利。】 收到这条消息后,过了大概两秒钟,钱多多这边就看见一条系统提示弹出来:对方已退回转账。 解放军同志说什么也不肯收这48块钱,钱多多不好再强人所难,索性耸耸肩,退出了聊天对话框。 打开游戏界面,刚进入选英雄环节,一道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 张雪兰:“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多多,你不是说,约了男方这个礼拜六见面吗?” 钱多多的注意力全在符文设置上,目光都没挪一下:“已经见完了呀。” 张雪兰惊愕:“见完了?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 “哦……”张雪兰眉眼间瞬间漫上喜悦与好奇,几步跨进来,一屁股坐到了钱多多身边,“怎么样?长得好吧?” 已经进入对战界面,钱多多没办法分心,只能抽空回了句:“嗯。” 张雪兰喜滋滋:“我就说这次这个靠谱嘛!你孙阿姨都跟我说了,这个男孩子年轻有为,拿过好多功勋和奖项。” “嗯。”钱多多点头,朝对面的打野丢出一个控制技能。 “你猜,你孙阿姨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小伙子。” “怎么认识的。” “她们家不是干工程的吗,今年竞标接了个活,是帮咱们石水区那边的军区大院修汽车维修厂房,见过那小伙几次。”张雪兰越说兴致越高,眉飞色舞,“你也知道你孙阿姨的性格,跟谁都能聊两句。一打听,这么优秀的年轻军官居然没对象?立马就想着要介绍给你。” 钱多多忙着打怪攒经济,没怎么认真听张雪兰说话,仍是“嗯嗯”地应。 张雪兰:“快快快,跟妈说说,今天见面都聊了些什么?” “就随便聊了下。” “内容呢?” 两方人马正在打第一波团,钱多多一个手滑,操作失误,直接被对面打成残血。 半秒后,屏幕全灰,钱多多这才抬起脑袋看向张雪兰。 她说:“妈,不用问了。我跟这个军官先生没戏。” 话音落地,张雪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蹙眉道:“为什么?这男孩子性格大男子主义,欺负你了?” “不是,妈您别乱猜。他人还不错。” “那怎么就说没戏?” 屏幕重新亮起,钱多多以最快的速度购买好装备重回战场,同时回张雪兰道:“因为他是个军人。我不想和军人谈恋爱。” 这话直接把张雪兰听笑了。 “军人怎么了?根正苗红保家卫国,多可靠啊。你到网上去看看,有多少女孩子想跟自己家的兵哥哥谈恋爱,你倒好,相亲市场里抢破头的职业,居然拿这个来挑剔人家?” “没有,我只是觉得军人身上的责任和负担太重。”钱多多缓声解释,“妈,陆齐铭说他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外面执行任务。” “为国家效力是军人的天职。他出他的任务,你忙你的工作,那有什么不好的。” 钱多多:“可是我不太接受长期异地。” 张雪兰眸光微凝,瞬间收住声。 钱多多轻叹了一声气:“就拿小姨小姨父来说吧。看看我表姐,从出生到现在长大成人,整个成长过程全是小姨操心着忙前忙后。小姨父是边防部队的将士,工作太忙,常年不着家,小姨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还得在两边父母跟前尽孝,这些年她有多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这倒是。”张雪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而且之前小姨跟我说过。”钱多多脸上挂着一丝清浅笑色,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小姨喜欢养花草,小姨父喜欢种大蒜,小姨喜欢茶艺喜欢旅游,小姨父非但不理解不支持,还总说她瞎折腾。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旁人都替他们心累。” 张雪兰听完女儿的话,思索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我理解。虽然我真的觉得那男孩子不错,但是既然你不想谈,那就算了。” 说通了妈妈,钱多多悄然松下一口气,终于能全神贯注打她的团战。 张雪兰在边上坐了半天,望着女儿柔美的侧颜,欲言又止。 钱多多打了几只野怪,察觉到,眨眨眼睛看过去:“妈,还有什么事?” 张雪兰只好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个……明天晚上你有空吧?” “这说不清楚。怎么啦?” “你庄叔叔约咱们一起吃饭,说是两家人好些年没聚过了,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张雪兰说。 “就咱们一家和庄叔叔他们?” “对呀。”张雪兰回了句。说完停顿几秒钟,又摸摸鼻头干笑几声,补充道,“最多还有个你庄叔叔的侄儿。那男孩子之前一直在意大利那边念书,刚学成归来……” 知母莫若女,钱多多一秒就猜到她妈在打什么算盘,好笑道:“说了见完这一个就不再让我相亲,这么快就反悔?” “谁说的!”张雪兰几十岁的人了,觉得自己如果出尔反尔,面子确实挂不住,只好改口,“明天晚上我跟你爸去,晚餐你自己解决吧。”说完,扶额长叹一声,起身离去。 进厨房把切好的秋月梨炖进砂锅,张雪兰坐回沙发打视频,大倒苦水。 “她孙姨,唉我跟你说,今天多多已经跟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儿见过面了,她又不喜欢!这丫头,真是要急死我……” * 石水区四环外郊,中国人民解放军驻南城某旅。 夜幕下,老远就能看见树立在办公楼正上方的红色灯牌字: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大门外的岗亭内端立着一道身影,脸色冷肃,身姿笔挺,着冬季迷彩作训服,持枪戒备。 这会儿已将近夜里十点,办公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空间太安静,军靴踏在地面的声音尤为清晰,从一楼步梯入口直朝三楼尽头的办公室而去。 “刚去宿舍没见到你人,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说话的青年三十岁上下,冬季军装常服外面还套了件军大衣,保暖做得相当到位。 话音落地,里面的人却像是没听见,一片死寂中,只有键盘被飞速敲击的声音。 宋青峰像是对这种场景已经习以为常,无奈地挑挑眉,直接走进去,伸手在那张办公桌上扣了几下,哒哒哒。 “报、告!” “什么事。”陆齐铭干着自己的事,眼皮都没抬一下。 “哟,原来你知道我来了呀。”宋青峰腰身一歪,直接半坐上陆齐铭的办公桌上,“还以为陆队一进入工作状态,就自动把外面的世界给屏蔽了呢。” 陆齐铭注意力都在面前的模型上,重新调数据。屏幕映亮冷峻深邃的眉眼,寒光跃影。 宋青峰见状,探头往底下的电脑屏幕看了眼,瞬间整个人都惊了:“我去,老陆,你他妈是神啊?任务才下来几天,你就把这玩意儿都搞出来了?” “只是初稿。”陆齐铭说,“要调整的地方还有很多。” 宋青峰佩服到五体投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京军大的全科第一。果然首战用你,用你必胜。” 陆齐铭问:“你找我什么事?” “王思琪跟我说,陆队长您今天打球打到晚上七点半,去食堂的时候只捡着俩馒头。喏,不用太感动。”宋青峰说着,随手把拎着的一个保温饭盒丢陆齐铭跟前。 陆齐铭抽空看过去一眼:“这是什么?” “这周我值班回不了家,我媳妇怕我饿着了,给我揉了点儿爱心饭团子。”宋青峰叩开饭盒盖子,取出一个一口塞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来,一起吃,别跟兄弟客气。” 陆齐铭:“你自己吃,我宿舍里还有泡面。” 宋青峰捏起嗓子:“怎么了好哥哥,知道是你弟妹做的,还不好意思吃?这就是独属于单身汉的娇羞吗?” 陆齐铭瞥他,眼风夹杂冷刀。 宋青峰是陆齐铭的学弟。他性格跳脱,平时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是整个特战队里的开心果。 陪着自家队长加了会儿班,宋青峰忽然想起什么,拿胳膊肘碰了碰陆齐铭。 宋青峰:“欸老陆。” “嗯。” “听说你下午那会儿相亲去了?怎么样啊?” 陆齐铭敲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下,眸色微沉,很快又恢复如常,继续。 陆齐铭:“你听谁说的。” 宋青峰干笑两声,胳膊一勾揽住陆齐铭的肩,“这你就不用知道了。你只用知道,作为咱们的镇队之宝,你陆队的终身大事可是深深牵动着每一位同志的心,就连肖老总前几天都在说,‘那个陆齐铭啊,怎么还没女朋友?’。” 陆齐铭信他个鬼,根本无动于衷:“只有你才这么嘴闲。” “真的!不信你问杨哥他们!好多人都听见了!”宋青峰一副要赌咒发誓的架势,完了话锋一转,火速回归到正题,“那今天下午你见的这姑娘,到底怎么样啊?” 闻言,陆齐铭脑海中无意识便浮现出一个画面。 初冬,午后,阳光灿烂,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奶油香味。 姑娘走进五颜六色的甜品店,浓密的卷发下,脸蛋小巧柔白,是他家乡初雪才有的颜色。 她坐在他对面吃蛋糕,吃相文雅,知书达理,面上始终漾着一抹柔美又浅淡的笑意。 偶尔有奶油沾到唇边,她会像只小动物,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一舔…… 冬季的夜晚,气温比白天更低,陆齐铭却无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他扯了下军装领口,垂眸,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你问什么怎么样?”陆齐铭平静地问。 宋青峰:“一是那姑娘本人怎么样,还有你相亲结果怎么样啊。” “她很好。” “那非常可以啊!” “就是太好了,看不上我。” “……”【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Chapter 06 chapter06 那一刻宋青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宋青峰惊了好几秒钟,才一副被刷新三观的模样,怔怔道:“看不上你?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不被你美貌所迷惑的小姑娘……” 陆齐铭闻声,拧了下眉。 “美貌”这个词用来形容他这个一米九几的大老爷们儿,合适? “没看上你是为什么啊?”宋青峰困惑又诧异,弯腰往陆齐铭凑更近,压低声音,“难道是你看人姑娘长得好看,一上来就把持不住展开凶猛攻势,吓到人家了?” 陆齐铭敲键盘的动作骤然停住,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凉凉看了宋青峰一眼。 “咳,我猜你也不能够。” 这目光瞅得宋青峰有点儿怵,干笑两声,又咬了一大口饭团,“这不是帮你复盘,分析战斗失利的原因吗。” 有一个数据半天核不出来,陆齐铭拿笔直接在纸上,几秒就写出了一长串公式,一一代入数值。 还是不对。 陆齐铭放下纸笔,闭眼捏了下眉心。 今天从甜品店出来以后,他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有点不安。不明显的、隐隐约约的、毫无理由的不安。 回到单位,正好遇上几个小年轻喊他打球,他换身衣服就去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全场,对面被打爆,91:44的碾压局。 在军队,除了战场以外,训练场和运动场是最能宣泄情绪的地方。但球赛结束之后,他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还是没能消失。 不安? 可是为什么要不安。 其实陆齐铭在甜品店就已经看出,那个女孩儿看似礼貌温和,实则只是来走过场,内心深处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对这次的事态走向有预判,但还是不安,还是忐忑。 直到收到钱多多晚上发来转账。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透。 他对她充满好感,这样的审判结果,说不失落不可能。但除了尊重和接受,他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事能做。 陆齐铭嘴唇轻轻抿起。 头疼。 “怎么,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旁,宋青峰嚼着嘴里的糯米粒,见陆齐铭这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惜,说,“我说你这个星期怎么每天加班到大半夜,原来是在搞这个。谁也架不住这么高强度的用脑啊。工作是做不完的,快别干了,休息一会儿。” 说完,宋青峰不由分说,伸手就把陆齐铭的笔记本给抢过来。 陆齐铭看了眼旁边的饭盒,动动下巴:“饭盒收起来,我不吃。谢了。” “行吧。”宋青峰知道陆齐铭是不好意思吃自己的爱心便当,盖上了饭盒盖子。 盖完眼珠转一圈,禁不住再次发问:“那,人姑娘到底是为什么没相中你?” “不知道。”陆齐铭回答。 “老总们时常教育我们,要善于总结复盘,在成功中总结经验,在失败中汲取教训。你自己倒是分析分析。” 陆齐铭抬起眼皮看过去,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闲?” 宋青峰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了句:“今天晚上吗?还好,没什么事。” “给你个任务。”陆齐铭语气如常,“我的笔记本拿回去,把上面的所有数据重新核对一遍。” 宋青峰差点吐血:“……陆队,我半夜给你送军粮,你就拿这个回报我?红果果的打击报复!” “真要打击报复,会给你数据?” “……”宋青峰被堵得无言以对,沉默。 行吧。有这些数据做基础,他也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小case。 “下周二之前给我。” “没问题。” 关上电脑,陆齐铭又跟宋青峰聊了些工作上的事,之后两人便一起从办公室离开。 宋青峰是已婚干部,在营区旁边的家属院申请了一套房,但值班期间有规定,所有值班人员不能离开营区,他也只能像陆齐铭一样住单身宿舍。 进了宿舍楼大门,宋青峰对着立式穿衣镜理了理头发,随口说:“陆队,明天你帮我理个发呗。一个星期没出院子,我这头发都长成杂草了。” “明天晚上找我。” “好嘞。” 说定以后,各回各屋。 陆齐铭随手摁亮灯开光,换好鞋洗个手,给自己泡了一桶方便面。 等待的几分钟里,他点亮手机屏。 信息化时代,部队也和地方公司一样,会拉一些微信工作群。偶尔需要统计数据或者人员在位情况,大家都会使用特定暗语,在群里完成。 只说公事,从不闲聊。 陆齐铭每天晚上都会看一眼工作群,确保不遗漏任何信息。 查看完群消息,他退出群聊界面,余光无意识地一扫,就看见一个五颜六色的头像。 粉色背景的卡通手绘,正方形的小格里,画着一只骑猪崽的小女孩。 陆齐铭看了这个头像几秒钟,指尖微动,进入对方的朋友圈。 文案:【告诉桃花不用开了,请发财树开一下,谢谢。】 配图是中国传统的五路财神画像,巍峨霸气,宝相庄严。 陆齐铭:“……” 陆齐铭注意到,钱多多这条朋友圈的发博时间是今天下午的六点多,也就是刚和他见完面后不久。 三分钟过去。 陆齐铭平静地熄灭手机屏,吃泡面。 从十八岁考入军校到现在,他已经在军营中度过了整整十四年。十四载戎装生涯是一把双刃剑,赋予了他铁血、忠诚、英勇、严谨,也让他和外面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脱了节。 他不善言辞,不懂怎么和女孩子相处,也不知道要怎样表现,才能在初次见面中博得心仪姑娘的好感。 吃着面,想到什么,陆齐铭忽然一勾嘴角,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下。 难怪她看不上他。 人家一个博主,活泼可爱时髦漂亮,网络上粉丝百万,接触的都是最新鲜的事物。 看他估计就像看一个土老帽。 * 张雪兰和钱海生年轻时都是文艺青年,退休以后,两人携手加了一个中老年合唱团消磨时间。 这个中老年合唱团的全程叫“南城夕阳红合唱团”,成员年龄在48岁-75岁之间,团长是一个从银行退休的阿姨。 团长阿姨退休之前在银行的工会,很擅长搞团建,成立合唱团后,她除了每周组织团员在公园排练歌曲外,偶尔还会组织一些旅行,让大家伙在晚年时光里能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周五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张雪兰和钱海生就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多多,我和你爸这次要走一个多星期,冰箱里有我给你包的饺子还有一些现成的牛肉丸,你自己记得煮来吃。”张雪兰推开女儿的卧室门,殷殷叮嘱,简直为她操碎了心,“别总是下馆子吃外卖,对身体不好。听见没?” 钱多多还迷糊着,含混不清应了声“哦”,纤细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左右挥挥,“爸妈再见。” 没过多久便听见大门被人关上,轻轻一声“砰”。 昨晚睡得还算早,钱多多打了个哈欠,捞起手机看时间,索性起床给自己做早餐吃。 身为一名美食博主,自然不能放过生活中的任何素材。 简单洗了把脸,她把两个单反相机架进厨房,调试机位,开始录制。 调面,切菜,起锅,喷油。 一通熟练操作后,香喷喷的蔬菜煎蛋饼出锅。 钱多多又把相机拿回餐厅,录自己吃早饭的画面。 半个小时后,这些视频素材便被打包发进了剪辑师同事的邮箱。 剪辑师:【钱老师,是按照以往的视频风格来剪吗?】 钱多多:【嗯嗯,乔老师辛苦了。】 剪辑师:【应该的。】 这一周,公司给钱多多接到了五个商务,三个探店类的视频推广,一场生鲜超市的返场直播,还有一个是去帮南城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剪彩。 达人博主不用在公司坐班,上午,钱多多在家线上跟剪辑师沟通剪视频,下午快两点时,她才不紧不慢去公司做妆造,准备录制今天的探店素材。 钱多多从小就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做博主以来,她对商务的审核十分严格。 今天这家茶餐厅从去年就找到了钱多多团队,想要她帮忙做推广,钱多多觉得这家店味道一般,价格也偏高,拒绝了。 好在餐厅老板也听劝,接连根据钱多多团队提出的意见改良菜品、调整价格,终于在今年十月份,二者签署了合作协议。 晚上六七点,钱多多带着团队的人到达茶餐厅。 正是用餐高峰,餐厅里的位置坐了快三分之二,人气一般。 摄影师拍完餐厅环境后又进了后厨摄制,钱多多和助理则留在包间,跟餐厅负责人聊脚本。 包间外,几个年轻小女孩儿聚在一起,激动地问服务生:“里面那个是钱多多吗?” 服务生点头:“嗯。” “哇!我刚才在门口就觉得是她!”挂耳染姑娘兴奋地睁大眼,对同伴说,“虽然她戴着墨镜看起来很低调,但是我还是把她认出来了!她本人比视频里还好看耶……” 砰,摄影师拍完素材回了包间。 “钱老师,外面好像有你的粉丝。”摄影老师喝了口茶水,开玩笑道,“看来以后得给你请保镖了。” 钱多多不好意思地笑,转头低声对小助理道:“我让你准备的小礼物,待会儿出去分给大家。” “好的。” 不多时,菜肴上桌,钱多多对着镜头一边吃,一边介绍菜品口感。 今晚的录制一切顺利。 见素材量够了,摄影师朝钱多多比了个“ok”。钱多多悄然吐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认真享用美食。 晚上八点多,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钱多多起身去包间外上洗手间。 几个等在门口的粉丝立刻围上来,要签名要合影。 钱多多全程微笑配合。 挥别粉丝,她独自往洗手间的方向走,经过一条狭长走廊时,身后忽然响起道嗓音:“钱多多?” 钱多多脚下步子骤顿。 这个声音,无论是清沉的音色还是略带疑问的语气,都非常耳熟。 她很快回过头。 几步远外站着一道高大身影,身姿笔挺而板正,像是一株矗立在光影下的白杨。 店里暖气很足,他不再是上次那副一身黑造型,浅色衬衣似乎是做旧设计,下装深棕色的休闲裤配白色运动鞋,倒是多了些干净又硬朗的少年气。 “陆先生?”钱多多晶亮的眸闪出光泽,因这奇妙的偶遇而诧异,弯唇,“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见姑娘柔媚的笑色,陆齐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由内而外的燥。 “几个以前的同事来南城出差,约在这里吃饭。”陆齐铭清冷的眸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声音听着略显几分哑。 “哦,那还挺巧的,我今天在这边有工作。”钱多多说。 她落落大方的姿态,无形间便将他内心翻腾的诸多思绪,衬托出几分荒诞的味道。 陆齐铭问:“你吃饭没有?” “已经吃了。”钱多多急着解决三急,顾不上跟他多聊,紧接着便说,“那陆先生你忙,拜拜。” 说完,她也没打算等对方回话,意欲离去。 谁知就在这时候,陆齐铭又开口了。他再次叫住她:“钱小姐。” 陆齐铭身上那种独属于军人的气场很压人,钱多多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还是站定了,态度温和友好:“您说。” “如果可能的话。”这句话过后,陆齐铭定定注视着她,停顿须臾,问道,“我和你,能不能再接触一段时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Chapter 07 chapter07 钱多多没料到会听见这样一段话,愣住了。 茶餐厅里有不少食客,而从大厅通往洗手间的通道只有一条,陆齐铭话刚说完,就有好几个人朝着这边走来。 一个中年大叔刚干完一个分酒器,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前方路被挡,他一抬头,看见一道高大又笔挺的背影。 大叔打了个酒嗝,正准备开口说话,陆齐铭却已提前察觉到,微侧过身。 “谢了啊。”大哥含糊着说了句,后面的几个客人也加快脚步跟上来。 钱多多人还是懵的,稀里糊涂挪动步子靠边站,让其他人通过。 几道人影从眼前交替闪过,她呆站在原地又惊愕了好几秒,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想表达什么。 等人潮过去,钱多多眨了眨眼睛,抬眸看向陆齐铭。 他也正隔着几步之遥,注视着她。 “可以么?”陆齐铭又问了一次。 片刻。 “陆先生,”钱多多耳尖泛热,开口,语气里透出一丝窘迫同为难,“很抱歉。之前在微信上,我以为我已经把我的想法表达得足够清楚……” “该说抱歉的是我。”陆齐铭眼帘垂下几分,“是我冒昧,无意让你困扰。” “没事。我理解你的心情……”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的,开始胡言乱语,“要是没其他的事话,我能不能先走一步?” “再见。” “嗯嗯好的。拜拜。” 回完这句道别,钱多多立刻转身,拔腿往洗手间的方向小跑而去。 冲进隔间,钱多多伸手摸了摸心口。 胸腔里砰砰砰,心脏的速度比平时好像要快一些。脸颊有点烫,身上也有点热。 她猜是店里的暖气开太高,于是把身上的羊毛背心脱下来,挂在一旁。 等心跳和体温都缓下来,钱多多拿出手机给赵静希发消息。 钱多多:【在吗】 过了几秒钟,赵静希的回复从对话框里弹出来:【在片场,怎么啦?】 赵静希从小就有个演员梦,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为了实现自己的这一梦想,她从南城影视学院表演系毕业后,直接就去了京城打拼。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赵静希没人脉没背景,在京城的几年间只能混迹在各种剧组里跑龙套打酱油,钱挣不到,生活成本还高得离谱。 后来她就想通了。 超一线里卷不动,干脆回到南城搞短剧。 再后来,赵静希就成了一名短剧演员兼制片。 钱多多:【我刚才遇到十一号了……】 赵静希:【什么十一号?】 赵静希:【哦,你那个pla相亲对象?】 钱多多:【是的。】 钱多多:【第一次发现南城原来这么小,拍个探店视频都能遇见相亲对象在这儿吃饭。】 赵静希:【遇见就遇见了呗,打个招呼完事。你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钱多多:【没有……】 钱多多:【只是随口跟你说一下。】 赵静希:【好吧。导演叫我过去了,你自己先忙吧,完了再聊。】 钱多多:【okk】 那头的赵静希没有再回复,钱多多随之熄灭手机屏。 上完洗手间出来,她下意识往前面看了眼。 那条并不宽敞的通道里空空如也,已不见那道白杨树般的身影。 抱着衣服走回包间,刚开门,助理李小茜的声音就传进钱多多的耳朵:“钱老师,你这洗手间上得也太久了,我们还以为你被狂热粉堵了。” 钱多多虽然是团队的核心人员,但她个性温和平易近人,在同事面前不仅没有“百万大博主”的架子,还很照顾他人情绪。大家相处起来轻松,经常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钱多多习以为常,笑着回了两句,看眼桌上的一堆空盘:“怎么样,大家都吃好了吗?” “都快吃撑了。”同事们笑盈盈地回。 饭后,助理李小茜去前台买单,钱多多找到茶餐厅的负责人,说:“王总,等视频剪辑完我们会发给你们过目,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修改意见,我们再沟通。” “好的好的。”餐厅经理客气得很,亲自领着钱多多一行往门口走,“辛苦各位老师了,慢走。” 途中,摄影师和经理闲聊着今天的菜品,李小茜在玩手机。 钱多多走在几人身后,时不时转动脑袋左右张望,目光扫视过整个餐厅大堂,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见到十一号同志的身影。 应该是已经用完餐走了。 钱多多心理琢磨着,脑子里鬼使神差,又想起刚才陆齐铭问她的那两句话。 人类大部分都是视觉动物,无论男女,总会对外表出众的异性产生兴趣。 钱多多长相亮眼,这一点在相亲市场里是个很大的加分项,从今年年初她开始相亲以来,几乎所有和她见过面的异性都会对她有好感。 男方的示好,她习以为常。 不过,上次和陆齐铭相完亲,她当天晚上就已经跟他明确表态,原以为彻底翻篇了的…… 这人会不会像那个陈宇一样,对她纠缠不休? 钱多多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只顾着想事情,不知不觉便走出了餐厅大门。 是一阵手机铃声将她思绪唤回。 钱多多看眼来电显示,是公司老总。她接起来:“喂常总,嗯,已经录完了……好,好。”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猝然发生—— 餐厅外的人行道左侧忽然窜出辆蓝色机车,像一条失控又疯癫的食人鲨,横冲直撞而来。 一片嘈杂喧嚷中,看见冲过来的摩托车,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唯独打电话的钱多多没有察觉到危险逼近。 李小茜和摄影师汗都吓出来了,想有动作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握住钱多多的胳膊。 钱多多生生一惊,条件反射般回头,只见这只手的主人脸色极沉,拽住她往身后护,动作利落,高大身躯形成一道铜墙铁壁,瞬间挡在她面前。 那头,蓝色机车在人行道上颠了下,拐个弯儿,没入滚滚车流。 “靠!”摄影师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病啊!人行道上骑那么快!没看差点撞到人啊,真是傻比机车佬。” 李小茜都快吓哭了,一个箭步冲上来,说话的声音里都夹着哭腔:“钱老师你还好吧!刚才差点吓死我!” “别害怕,我没事。”钱多多还有些惊魂未定,安抚着助理。 她缓了下,紧接着便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诚恳道:“谢谢你了陆先生!” 陆齐铭摇摇头,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钱多多稍顿,视线在陆齐铭身上打量一遭,瞳孔骤然紧缩,低呼,“你手流血了?” 闻言,陆齐铭低眸往手背扫了眼,眉心微蹙。 什么时候划烂的?完全没印象。 刚才他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 “皮肉伤,不要紧。”陆齐铭说。 “怎么会不要紧。”钱多多盯着他的伤口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愧疚不已,“挂了这么长一道口子,血都要流下来了!” 她手忙脚乱从包里取出纸巾,想要上手替他擦血。 陆齐铭抬臂轻挡了下,有礼有度:“我自己来。” 钱多多只好把纸递给他。 看着陆齐铭拿纸巾擦拭伤口的动作,她眉心紧蹙,更加过意不去:“卫生纸擦伤口容易感染,还是得用碘伏消个毒才行。” “嗯。”陆齐铭说,“时间不早了,你和你朋友先回去。” 钱多多:“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现在你还在流血,我怎么能撇下你自己回家。” 一旁,李小茜听着两人的对话,终于回过神,问:“你们两个是本来就认识吗?” “认识。”钱多多迟疑了下,硬着头皮介绍,“这位先生姓陆,是我朋友。” “哦。”李小茜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 这时,摄影师插了句话,说:“钱老师,前面几百米就有个药房,要不我去帮你朋友买点消毒的?” “不用不用。”钱多多摆手拒绝,“这么晚了,你和小茜快回去休息。我陪着他就好。” 摄影师周硕和李小茜相视一眼,隐约察觉出钱老师和这位“友人”之间的微妙端倪,扬扬眉,彼此心照不宣。 “好吧钱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嗯,再见!”钱多多冲两人的背影挥手。 脚步声渐远。 须臾,陆齐铭侧过头,目光看向身旁的年轻女孩子:“这点伤过两天自己会好,你也回家。” 钱多多却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絮叨:“前面就是药店,得快点给你买碘伏和创可贴,不然伤口感染,就严重了……” “走吧。”她抬头望向他,神态愧疚里夹杂担忧,“我陪你买药。” 陆齐铭没有再拒绝:“好。” * “一瓶碘伏一包创可贴,一共十块。”药房收银员说。 陆齐铭拿出手机准备扫码。 钱多多见状,赶紧出声把他拦住,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买药的钱当然得由我来出。” 陆齐铭犟不过,只能由她。 付完钱,两人来到药店旁边的一个露天小广场,找了个长椅坐下。 晚上九点多,小广场里很热闹,阿姨们听着音乐跳广场舞,旁边还有好些玩溜溜球和轮滑的少年少女。 钱多多拧开碘伏的瓶盖,拿棉签蘸上药液。 陆齐铭注视着姑娘专注恬静的面容。 街灯高悬在头顶,投落的光线是橘子色。她小巧的脸笼在光影里,睫毛浓密,唇珠饱满,更多几分秾艳和媚态。 “手给我。”钱多多语气自然。 陆齐铭这次没有再拒绝,听话地将右手伸过去。 蘸着碘伏的棉签,在伤口上轻揉涂抹,很快便将男人手背上经络分明的皮肤染成棕色。 “这样会疼吗?”钱多多眼也不抬,轻声问。 陆齐铭诚实地说:“有一点。” 钱多多听后,顿了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略低下头,朝着他手背伤口的地方靠近些许。 距离变得更近。 陆齐铭看见姑娘腮帮鼓起,红唇往外轻吹了一口气。 夹杂清甜香味的气息,软软拂过手背。 他不动声色,轻滚了下喉。 感觉到一股微微的凉,和钻心的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Chapter 08 chapter08 陆齐铭短暂地走了一秒神。 没一会儿,那道细软的嗓音再次响起,随口闲聊的语气,问他:“你不是说你也是和同事一起的饭吗。你同事他们人呢?” “先回单位了。”陆齐铭说。 闻言,钱多多心生好奇,抬眸望向他:“你不用回单位吗?” “也要。” 钱多多更困惑了,笑起来:“那你怎么没和同事一起,反而自己一个人在餐厅门口晃悠?” 陆齐铭:“想跟你打个招呼再走。” “……” 原来是专程在外面等她吗? 钱多多脸上轻松的笑容微凝,下一秒,视线重新回到他手背的伤口上,“也幸好你拉了我一把,不然我现在都在医院里躺着了。真的很感谢你。” “换成任何人遇到那样的情况,都会和我做一样的事。”陆齐铭说,“你不用放心上。” 钱多多笑了下,没有说话。 给陆齐铭的伤口消完毒,她又拆开买来的创可贴,取出一张贴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好了。”钱多多把用过的棉签等物收进塑料袋,作势准备起身。 “麻烦钱小姐了。”陆齐铭说。 钱多多扔完垃圾回来,边收拾东西边随口问陆齐铭:“你开车了吗?” 陆齐铭:“没有。” 钱多多:“那正好。我的车停在茶餐厅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辛苦陆先生走两步。” 陆齐铭轻蹙眉心。 钱多多指了指他的手背,解释道:“我准备带你去医院挂急诊,让医生给你打个破伤风疫苗。” 听完姑娘的话,看着姑娘一本正经的表情,陆齐铭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才说:“不用了。”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你的伤,伤口好像有点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打一针更保险。” 陆齐铭:“真的不用。” “有用的。”钱多多很认真地劝说,“全世界每年有将近一百万人感染破伤风,而且这种病的死亡率很高。我知道陆先生你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请你理解,你因为我受伤,我只是不想你有任何意外。” 陆齐铭眼帘微垂,看着这张诚恳又真挚的小脸,一时竟无言。 还记得十八岁进入军校的第一天,队里的教导员就告诉他们,人民军队为人民。保护人民,保卫弱小,不过是每个军人刻进基因的本能与责任。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值得她感激。 事实上,在陆齐铭看来,这种程度的皮肉伤根本不算伤。 由着钱多多消毒、处理伤口,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为了让她心安,二是他出于私心,想跟她再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可是现在,她还要他为了这种小伤去医院挂急诊? 沉吟片刻后,陆齐铭看着钱多多,问:“是不是一定要去医院?” “去了当然最好。”钱多多本着对救命恩人负责的态度,说,“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想,我也没办法强求。” “这里离军区医院很近。”陆齐铭说。 钱多多愣怔了瞬,反应过来后赶紧打开手机地图,边查找边说:“好的好的。陆先生你稍等,我马上搜一下……” “我知道路。” “哦哦好。” * 茶餐厅地处老街,街道狭窄,没有专属停车位,用餐客人的车都统一停放在旁边的几个老小区,停车费用也不贵,三个小时十块钱,每超出一小时加收三元。 钱多多和陆齐铭一同去取车,经过茶餐厅,左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 夜色已深,小巷内光线昏暗,只有便利店的白色灯光在路面上切出锐利几何。楼上不知哪家在放音乐,九十年代的粤语歌,漫过半空那些五线谱似的电线,流淌而出。 陆齐铭走在钱多多身旁,冷不防出声,问她:“你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走这种夜路。” “很少吧。”钱多多唇角弯起一道浅弧,“平时出来探店都是和团队的同事一起。” 陆齐铭听后,略微颔首作回应,没有搭腔。 “南城的治安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钱多多跟他闲聊,“印象里,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南城发生什么抢劫案。” 陆齐铭:“恶性事件哪里都有,不可大意。” “嗯,你说得对。”钱多多笑,“谢谢陆先生提醒。”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一个老小区。 钱多多的车是去年刚提的,奔驰e级,纯白色,运动系,很有活力与个性的一款车型。 她拉开驾驶室车门上车,陆齐铭则坐进副驾。 他人高马大,挤进来,一双大长腿显得无处安放。 “下午那会儿我助理坐过这个位置。”钱多多见状窘迫,解释道,“她比较小巧,你可能要调一下。” 陆齐铭没说什么,拨动车门上的按钮调节座椅。 发动引擎,钱多多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手机地图上查找军区医院,准备设导航。 “出了小区左转,直接开上主干道。”陆齐铭给她指路。 钱多多点点头,把自己的手机随手放回置物格里。 “我开车技术一般般。”她脚踩在制动踏板上,脸微热,小声给他打预防针,“如果踩了急刹或者方向盘打得急,你多担待。” 借着车窗外零星几缕路灯的光,陆齐铭将她忐忑的神态收入眼底,嘴角不自觉勾了勾,道:“蹭车的是我,你不嫌我碍眼就好。” 闻声,钱多多轻吐出一口气,发动汽车,缓慢从小区驶离出去。 刚开上大路,第一个路口就遇红灯。 钱多多踩了刹车。 等红灯的空档,她目光扫过陆齐铭手里的手机,注意到什么,随口问:“这是你的私人手机吗?” “嗯。”陆齐铭侧目,看向她,“怎么问这个?” 钱多多朝他笑笑,声线轻柔:“没什么。之前听你说过,你们有私人手机和工作用的军机,随口问问。看样子是个国产品牌?” 陆齐铭淡淡地说:“单位有相关要求。现在的窃听装置隐秘度高,涉密人员不能冒险。” “嗯,了解。”钱多多浏览着路线,自言自语似的回话,“你们越谨慎,人民越安全。就是感觉,要遵守那么多规章制度条条款款,有点太麻烦你们了。” 陆齐铭细微牵了下唇,“职责而已。” 军区医院和老街只隔了一公里多,加上夜间路况畅通,车程仅需几分钟。 停好车,两人径直来到急诊大楼。 这会儿已将近夜里十点,军区医院急诊科里依然有不少病患,两三个贴着凉凉贴的小朋友、一个骑车摔伤的外卖员,还有几个穿迷彩服的小战士。 陆齐铭在预分诊台前站定,取出军官证递给做登记的护士。 中年护士接过军官证,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几下,眼皮都没抬一下:“哪儿不舒服?” 陆齐铭静了两秒,回答:“手受伤,来打破伤风。” 护士听完也没说什么,选定诊室和医生,将证件还给陆齐铭,“一诊室,去里面坐一会儿吧。另外显示屏故障了,到你的时候医生会出来叫名字,注意听。” “谢谢。” 陆齐铭折返回来,对钱多多道:“挂好了。” 一旁的钱多多还在环顾四周。她眨了眨眼睛,目光里难掩惊奇,低声问:“我还是第一次来军区医院。军区医院和普通的医院有什么区别,专门给军人看病吗?” “军区医院由军队直接管理运营。”陆齐铭回答,“有的专门服务部队,有的也接诊地方病患。” “原来是这样。”钱多多明白过来,点点头。 走进急诊候诊厅,灯火通明,地砖干净到反光,到处都是空位。 钱多多随便找了个座位,刚坐下,一通电话就打进她手机。 她点亮屏幕,来电显示:老妈。 钱多多想也不想地接通:“喂妈?” “干嘛呢闺女。”张雪兰在电话那头问,“吃饭没有?” “吃了。你和爸爸呢?” “我们刚吃完。”张雪兰哎哟了一声,听着疲惫得很,“唉你是不知道啊,这又是坐飞机又是坐大巴,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到地儿,胃都差点给我颠出来!刚才我就跟你爸放了话,最后一次,坚决最后一次,往后合唱团里再组织什么踏青旅游,我再也不参加了!” 钱多多心下好笑,说:“等明天看到那些青山绿水,您又要改主意。” “这也有可能……” 张雪兰打了个哈欠,顿了下,又问:“那你这会儿在家?” 钱多多脱口而出:“没有。” 张雪兰狐疑:“这么晚了还没回去。那你在哪里?” “……”钱多多眼风悄悄扫过身旁的冷峻男人,挪动足尖背转过一个角度,背朝他,硬着头皮胡诌,“还在忙工作,跟合作方谈事情。” “好吧。”张雪兰不疑有他,继续道,“那你待会儿忙完早点回去,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好的。” 挂断电话,钱多多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放松。倒不是故意想骗她妈,只是害怕张雪兰女士知道此时此刻她和十一号在一起,会脑补过甚,又冒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你妈妈催你回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嗓音,清沉又悦耳。 钱多多被吓了一跳,唰地抬眸,看向陆齐铭:“啊,对。” “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这话从何说起。”钱多多赶紧摆手,“是我硬要你来医院打疫苗的,硬要说耽误时间,但也是我耽误你的……” 就在这时,一诊室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对方一米八左右的个子,白大褂里面是军装常服,白皮肤戴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风度翩翩。 青年军医扬声:“陆齐铭?” “你等我一下。”陆齐铭低声对钱多多道,随后便进了诊室。 钱多多匆忙起身跟过去。 “那个……”她拘谨地站在诊室门口,试探道,“医生,我能不能一起进去?” 军医正要回诊室,闻声动作微滞,看看眼前漂亮温软的小姑娘,又看看里面冷峻硬朗的年轻军官,像是顿悟:“家属?当然可以。” 钱多多:……【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Chapter 09 chapter09 坏了,闹出误会了。 两团红晕倏地升起,一路从钱多多脸颊弥漫到脖子根。她尴尬不已,慌张得都结巴了:“不不。不是,我不是家属。” 青年军医被这姑娘的窘态给逗笑,说:“不是家属?那你大半夜陪人看急诊。” “是朋友。”钱多多一本正经地解释。 “朋友也可以进。”说完,军医领着钱多多进到诊室内,自己打开电脑做问诊记录。 “哪儿不好?”他问。 “他手受伤了,医生,麻烦你给他开一针破伤风。”钱多多抢在陆齐铭前面说。 “哦?手受伤?”青年军医身子转过来,目光一扫,看见陆齐铭手背上的创可贴,“撕下来我看看。” 陆齐铭揭开创可贴,能清晰看见皮肤上那道猩红的裂痕,少许渗血凝在创面上。 军医皱了下眉,仔细端详一番后,道:“什么东西划伤的?” 钱多多:“应该是摩托车的后视镜边缘。” “这伤口看着是有点深。”检查完,军医替陆齐铭重新贴好创可贴,转向电脑敲键盘,“可以把破伤风打上,预防一下也没坏处。自己有碘伏吗?” 陆齐铭点头:“有。” “那你记得每天消毒三到四次,前几天伤口尽量别沾水。”说完,医生打出单子,叮嘱道,“出诊室门右转,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就是注射室。” 从诊室出来,钱多多注意到候诊大厅里又多了两个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和一个小女孩儿。 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一两岁,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奶奶怀里,眼睛闭着,额头贴着退热贴,稚嫩的小脸被高温蒸得红扑扑。 老奶奶紧紧抱着小孙女,右手捏着一个仙女魔法棒玩具,正皱着眉左顾右盼,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 陆齐铭视线也落在那对祖孙俩身上。 钱多多察觉到,轻声询问:“怎么了?” 陆齐铭没有作声。这时,不远处的老奶奶似乎也看见了他们,迟疑两秒,竟迈开步子朝这个方向走来。 钱多多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陆齐铭见状,又注意到老奶奶抱着孩子行动不便,自然地迎上去。 钱多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几步远外,高大的男人在老奶奶跟前半蹲下身,像是询问了老奶奶两句。老奶奶也十分自来熟,随便说了两句后竟直接把小朋友和仙女魔法棒齐齐往陆齐铭怀里一塞,自己忙颠颠地跑开了。 只留下陆齐铭一手抱娃,一手拿着娃的仙女棒玩具,面容平静地等在原地。 钱多多:“……” 钱多多错愕,上前目瞪口呆地说:“陆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 “那个大娘想上洗手间,带着孩子不方便。”陆齐铭说,“让我帮她照看。” 钱多多恍然大悟。 难怪。刚才看老奶奶的表情不太对劲,原来是自己想上洗手间又带个娃,所以才会在情急之下找过来求助。 看着在陆齐铭怀里安睡的小宝宝,钱多多下意识将音量压低,轻声问他:“老奶奶不怕你是坏人吗,就这么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你?” 陆齐铭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用包被将小朋友裹得更严实,淡淡道:“她说刚才急诊大厅,看见了我向护士出示证件。” 钱多多瞬间了然。 的确,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孩子,正义形象深入人心,每个国人,无论男女老幼,对这个群体都绝对信任。 不多时,上完洗手间的老奶奶回来了。 “谢谢你小伙子。”老奶奶从小孙女从陆齐铭手里接过来,满脸都是感激又窘促的笑容,“家里就我一个人带孩子,每次遇上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要跑医院,我连上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让你们笑话了。” 听完老人说的,钱多多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忍不住问:“孩子的爸爸妈妈呢?” “都在外地工作,忙得很。”老奶奶叹气,“本来亲家母还能搭把手,结果年初那会儿,她又查出来胃上有病……” 说到这里,老奶奶摆了下手,续道:“好了,不跟你们发牢骚了,我还得赶紧回去给孩子喂药。谢了啊。” “不用客气。” 老奶奶抱着小朋友走了,钱多多和陆齐铭继续往注射室的方向走。 路上,钱多多不知想到什么,眼风总不由自主,偷偷往身旁瞟。 陆齐铭有所觉,扭头瞧她:“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目光扫来,钱多多回神,耳微烫,视线转向自己的鞋尖,连鼻头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没什么。”她说。 就是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和她刻板印象里的军人形象不太一样。尤其是陆齐铭刚才抱孩子的模样,貌似还挺温柔的? 到了注射室,里面的值班护士正在一个大妈抽血。 看见进屋的两个人,护士伸手:“单子给我吧。” “破伤风,打手臂。把胳膊露出来。” 冬天打针很麻烦,需要先脱掉笨重的厚外套。陆齐铭脱下大衣外套,正准备随手放旁边,两只纤白小巧的手却抢先一步从旁边伸出来,将他的外套接住。 “我帮你拿着吧。”钱多多说。 “谢谢。”说完,陆齐铭挽起衬衣袖口。 她站在旁边等,看见衬衣布料在力的作用下往上移,瘦削有力的手腕上方,男人的小臂血管宛如盘踞的青铜藤蔓,大臂肌理分明,紧硕野性,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几乎是她胳膊粗细的两倍…… 这一拳头下去,怕是能砸沉一艘船。 钱多多琢磨着,咕咚,干巴巴咽了口唾沫。 护士在陆齐铭的手臂上涂了碘伏消毒,然后用力一扎,针尖刺破那片紧实的皮肤。 钱多多看得肉疼,悄然吸了口气,移开眼神看别处。 推完药,中年护士熟练地拔出针头,用棉签压住针眼,口中道:“过来帮他摁一下。” 一旁的钱多多呆了呆,反应半秒才意识到护士阿姨在喊自己,立即上前照做,一手接过棉签,另一只手扶住陆齐铭的臂膀。 那触感坚韧而硬朗,和她指尖的柔嫩细软截然不同,钱多多心口一紧,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 “多按压一会儿。”护士嘱咐,“等不流血了才能松。” “嗯,好的。”钱多多点头。 起身从注射室离开后,陆齐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旁的小姑娘,左手伸出去:“我自己来。” “你反着手不方便,我帮你吧。”钱多多脑袋埋得低低的。顿了下,又轻声说,“要不你坐下?” 他个子真的很高。这么近的距离帮他止血,压迫感太强了。 陆齐铭点头,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 钱多多坐在他身边,神色如常,却还是没有抬头。 从陆齐铭的视角看过去,医院走廊的白灯斜斜描过姑娘的脸,她两颊上的红晕很惹眼,像极了被温柔晚霞吻过的云。 隐隐约约,鼻息间能闻到一股很淡的香味。 甜暖,洁净,不属于任何花果植物,独特而又诱人。 走廊很安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几声人声交谈。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十秒钟过去,半分钟过去,一分钟过去…… 钱多多看着手里的棉签,想着应该差不多了。尝试着拿开,果然,注射过破伤风疫苗的针眼只在那片肌理留下一个微小的点,已不见血珠。 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钱多多定下心神,回头问陆齐铭:“陆先生,你家住在哪里?” “单身干部只能住营区。” “哦。那你方便透露一下你们驻地的地址吗?”钱多多提出建议,“如果顺路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陆齐铭闻言,无声牵了下唇:“你住哪里?” 钱多多老实回答:“我住静宁区,在世纪大厦那边。” “很近。” “是吗?那挺好。”钱多多大眼一亮,“正好捎你一程。” 钱多多做事讲究有始有终,既然自己大晚上把人带到了医院,后续当然就要负责把人送回去。 顺路可以为她省去很多事。 回世纪大厦的路上,钱多多走的快速路。七十公里的时速,全程畅通无阻,从军区医院开回去,总共耗时还不到二十分钟。 眼瞧着已经快到自家小区,身旁的解放军同志还没说出具体地址,钱多多有点急了。 她握着方向盘,问:“陆先生,你单位怎么走?” 陆齐铭:“你在前面路口停车。” “哦好。” 靠边将车停下,副驾驶席的男人解开了安全带。 钱多多微讶:“您这是……” “几百米,我走回去就几分钟。”陆齐铭说,“今晚耽误钱小姐太久。女孩子尽量少熬夜,再见。” 说完,陆齐铭直接开门下车。 钱多多这头都懵了,望着他僵滞好几秒才回过神,说:“我有车很方便,直接把你送到大门口。” 陆齐铭还是说不用。 钱多多没辙了,只好冲他挥挥手,升起车窗,驱车离去。 没一会儿就开出几百米。 马路上车辆稀少,北风凛凛吹,远处的霓虹织成连片光影。 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钱多多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方向盘一打,掉头往回。 深夜的道路寂静又空旷,钱多多车速减缓,隔着车窗玻璃朝外面张望,很快就看见了那道已不算陌生的身影。 陆齐铭还站在原地。 咔的一声,金属打火机的火苗猝然窜起,橙光映亮他半边脸。浓眉深眼,眉骨立体,浅淡的阴翳投落在眼眸下方。 他吸一口烟,喉结滚动时几乎能清晰看见颈侧的青筋。 下一秒,那些烟雾便自唇缝溢出。冷硬的轮廓线条被模糊,只能看清一点明灭闪烁的火星,使人联想到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之瞳。 看着不远处孤单抽烟的男人,钱多多将车彻底踩停。 那边。 陆齐铭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回过头。 看见车里的姑娘,他细微拧了下眉,像是没有想到她会去而复返。旋即自然而然将烟拿远了些:“钱小姐还有什么事?” “我突然想起来,介绍人跟我妈妈说过,你们单位在石水区……”钱多多眼神里写满困惑,“石水区离这儿将近二十公里,你为什么说你单位离我家很近?” 听完,陆齐铭把烟头碾灭,看向她:“你责任心比较强。不这样说,你不会先回家。” 钱多多窘迫而又费解:“那你就应该在医院拒绝我,我们各走各也可以。你跑这么远来,回去不嫌麻烦吗?” 陆齐铭的眸光清正而平静,顿了下,回答:“怕你一个人不安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Chapter 10 chapter10 钱多多总算明白过来了。 这人是担心她的安危,胡诌了个借口趁机送她回家而已。 不过…… 她开着车,有什么不安全,难道还会遇到拦车抢劫的匪徒吗?不知道是该称赞他心细谨慎,还是戏谑他小题大做。 沉默了约莫一秒钟,钱多多视线下移,无意间扫过那截被陆齐铭捏在手里的、刚抽一口就掐灭的白色香烟。 “原来你抽烟呀。”她忽然说了句。 陆齐铭闻声,清俊眉眼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拘谨,道:“偶尔用来提神,没什么瘾。” 钱多多对男人抽烟这种事没太大感觉,也不打算和陆齐铭讨论。听完他的话,她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笑着道:“既然陆先生打定主意不要我送,我就不勉强你了。你路上小心,拜。” “再见。” 下一刻,姑娘柔美的脸被车窗吞没,白色轿车起步驶出。 陆齐铭站在原地目送那辆车。直到它在前方路口掉头,随之平安驶入一个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他才收回视线。 在手机上打了个网约车,订单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接单。 等车的空隙里,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烟头。 他平时其实很少抽烟,多的时候一天两三根,少的时候,一包烟能原封不动在身上揣一星期。 但是今天很意外。从在茶餐厅遇到钱多多开始,他就很想抽烟。 挫败么,说不上来,失落么,沾点边,但更多的,好像是一种生理性的烦躁和原始的悸动。 在注射室外的几分钟里,她离他很近,前所未有的近。 近到他每次呼吸,鼻腔肺腑都能吸进她身上的味道,清淡宜人,甜而不腻。 近到他能清楚看见她睫毛轻颤时描出的弧线,一笔一划,都似柔软笔尖画在他心上。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并且不妙。 陆齐铭甚至自嘲地想,难怪男人会被戏称为“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面对钱多多,他的目光会不自觉被她吸引,思维会不自觉被她影响,生理反应对大脑的影响迅猛而强烈,甚至足以撼动思维与意志。 没理由。 分明才只见过她两面…… 陆齐铭低眸思索着,余光一扫,正好看见网约车从远处的街道尽头驶来,停在路边。 核对车牌号,确定无误。 连续几天都在加班,晚上也没怎么睡好,陆齐铭有点儿乏,上车后便枕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中年司机看了眼目的地地址,语气里透出几分惊愕:“帅哥,你这地址有点儿偏啊,我记得那地儿早些年是火葬场。” 陆齐铭淡淡地说:“是么。” 司机听完,尴尬地笑了下,回话:“你不知道啊,哈哈,不好意思,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陆齐铭:“没事。” “喏,你左手边有个小垃圾桶。”司机好心提醒了句。 “谢谢。”陆齐铭把拿了一路的烟扔进去。 几句对话结束,司机也看出陆齐铭不太想闲聊,闭上嘴,安安静静开他的车。 一旁,陆齐铭合着眸,忽然微不可察地拧起眉心。 那姑娘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刚才又撞见他抽烟,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烟鬼? * 停好车,钱多多拿着车钥匙进了电梯,将楼层数字键摁亮。 然后靠着墙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手机屏亮起,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钱多多打开察看,见消息是张雪兰女士发的:【干嘛呢闺女,不会还没回家吧?等得老妈都困了。】 钱多多一拍脑门,赶紧回复:【已经到家好一会儿了,忘了跟你说。你快睡吧!】 张雪兰:【好,你也快睡觉,别老是缩在被子里打游戏,小心眼睛坏掉。】 钱多多弯了弯唇,打字:【知道啦。】 回复完钱妈消息的同时,叮一声,电梯到达12层。 钱多多家这套房子是前几年新换的,两厅四室的平层,套内使用面积一百五十来平,从电梯出来就是个独立的入户小花园,摆满了张雪兰最喜欢的花花草草和中式摆件。 换好鞋放下包,钱多多回卧室拿了换洗衣物,进浴室洗澡。 衣服还没脱完,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看眼来电显示,她接起来。 听筒对面的人不知在哪儿,背景音嘈杂,有重鼓点摇滚乐,男dj喊麦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女嬉笑打闹的交谈。 “静希,你在哪里?”钱多多蹙眉问。 “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赵静希明显喝过酒,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顿了下,又说,“你回家了?” “刚到家。” “那你现在想不想出门玩?我这里有帅哥,蜂腰翘臀大长腿,正点哦。” “这么晚了,算了吧。”钱多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想洗个澡早点睡觉。” “好吧,睡觉比我重要,我知道了。”赵静希嗲着嗓子跟她撒娇。 钱多多被逗笑,紧接着想到什么,询问:“你跟哪些朋友一起的?” “剧组的同事。”赵静希笑嘻嘻,“今天刚认识的,聊得来,大家收工就约着一起玩。” “刚认识的?”钱多多忍不住担心,“就你一个女孩子吗?” 话刚说完,就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喊道:“赵姐,你都欠三杯了,赶紧,可不许赖账啊!” “去你的臭小子。谁想赖账?姐姐马上就喝。”赵静希豪气万千地嗔了句,随后才对电话这边的钱多多说,“你快睡吧,挂了。” “等一下!”钱多多急得拔高音量,“你在哪个酒吧?” “昌华路这边的‘天阙’。” “你别喝多,注意接电话。我马上到。” 挂完电话,钱多多一秒钟没耽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把衣服穿好,也顾不上妆花没花、头发乱没乱,拿起车钥匙就冲出家门,直奔天阙酒吧而去。 * 前段时间微博上有个很热门的话题,说如果半夜三更,喝醉的男朋友和喝醉闺蜜同时给你打电话,你会是什么反应。 当时这个话题一出来,讨论度直接爆炸,几乎所有女孩子都给出了同一个答案:对男人,懒得理;对闺蜜,马上到。 昌华路离钱多多家的小区不远,一路风驰电掣,二十分钟后,她人已经站在天阙酒吧的大门口。 大城市里夜生活丰富,晚上十二点,昌华路整条街上依然到处都是人。招揽生意的酒保,失恋买醉的年轻女孩,还有三五成群出来释放压力的上班族。 钱多多五官明媚,身材比例也相当好,往人群里一站,活色生香惹眼得很。 赵静希一眼就看见她,笑呵呵地招手:“多多!” 钱多多循声望去。 赵静希靠在卡座的沙发上,旁边还有三个年轻大男孩。到底是吃演员这口饭的,一水儿的长腿帅哥,外形毋庸置疑的出众。 “呐,这就是我好朋友钱老师。”赵静希打了个酒嗝,勾住钱多多的肩膀,跟几个小演员介绍,“全网粉丝几百万,大网红。” 赵静希毕竟是个制片人,三个帅哥演员听话得很,赶紧客客气气地招呼:“钱老师好。” “你们好。” 钱多多朝几人礼貌微笑,看眼赵静希的状态,知道她差不多了,便笑着又说,“我和静希等下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几个慢慢玩。” 说完,她无视几人诧异错愕的眼神,一手拽过赵静希,一手拿起赵静希扔在沙发上的dior戴妃,头也不回地离开。 两个美人的组合引人瞩目。 在钱多多扶着赵静希往车走的路上,遇上好几个来搭讪的。 钱多多一个没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赵静希塞进副驾驶席。 “你干嘛。”赵静希醉醺醺的,纤纤玉手揉眼睛,目光迷离,“我都还没玩够。” 钱多多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反问:“上个月是谁喝进医院挂针,住了两三天才出来?” “……”赵静希被噎得失语,乖乖闭嘴。 钱多多打开手机地图,将其中一个常去地址设为目的地,准备出发。 就在这时,赵静希却忽地出声,平静道:“我不回家。你随便找个酒店,帮我开间房。” 钱多多顿了下,试探询问:“你妈回南城了?” 赵静希点头:“嗯。” 钱多多没再多说,只是笑着道,“那这段时间你住我家吧。我爸妈旅游去了,你来陪我。” “好呀。” 普通朋友之间遇着事了尚且帮一把,更别说,像钱多多和赵静希这种关系。 带赵静希回家的第一天,钱多多就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没用过的生活用品。新毛巾新牙刷,还有一双她买来还没穿的新拖鞋。 “浴巾家里没新的了。”钱多多抱着一堆东西走回卧室,“明天我去买。你今晚先凑合着用我的。” “嗯好。” 钱多多抬眸,赵静希正坐在飘窗上玩手机,眼皮垂得低低的,表情如常。 见状,钱多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过去捏了捏赵静希的胳膊,柔声道:“别想太多了,先去洗澡吧。” 过了会儿,赵静希抬头看向她,语气平平的,“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还想什么。” 钱多多不知道怎么回答,静默。 赵静希失笑,伸手捏了下钱多多的脸,往卧室门口走。 走到半路想起什么,她又顿步,回转身来看钱多多,问:“对了。你车上今天搭过谁?” “同事。怎么?” “刚才我在座位上捡到一个东西。”赵静希扬手一挥,“不知道谁的。” 钱多多接过。 五指摊开来,定睛一瞧,只见此物为冷硬的金属质地,配色给人的观感很庄严,造型小巧,物品上的花纹图案十分简洁。 钱多多眸光突地一闪。 这是,一柄纪念品军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Chapter 11 钱多多看着手里的微型军刀,思索起什么。 赵静希在她脸上打量,挑挑眉梢:“这玩意儿看着冷森森的。你同事还有收集这个的爱好?” 钱多多摇头,“这应该是陆齐铭的。” “陆齐铭是谁?”从好友口中听见的名字很陌生,赵静希疑惑地追问。 “就是我妈之前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钱多多心思坦荡,并不打算对赵静希隐瞒,“晚上那会儿我告诉过你,说我跟他在餐厅跟他偶遇,你应该还有印象。” “然后你们就一起回家了?” “不是。当时一辆摩托车从人行道上冲出来,差点撞到我。”钱多多一五一十地回答,“陆齐铭因为救我受伤,我带他去了趟医院。” 赵静希噗嗤一声,换上副揶揄的口吻,“你们这桥段怎么这么偶像剧。” 钱多多好笑:“你短剧拍多了,看什么都是偶像剧。” “按照一般剧本的套路,女主角捡到了男主角的东西,肯定得找机会还给他。然后两个人接触一多,慢慢就会摩擦出爱的火花……” 赵静希的五官长得妖娆大气,是烈焰玫瑰类型的美人,男女通杀。 她伸长脖子凑到钱多多跟前,玉臂一揽,勾住钱多多肩膀,两片红唇间,酒香浓郁四溢,像个蛊惑人心的女妖:“依我看,你干脆先和这个兵哥哥处一阵,谈恋爱又不吃亏。” “谢谢。”钱多多捧住赵美人的脸,笑眯眯地推开,“他不是我的理想型。” “谁说谈恋爱一定要找理想型?男人不就是用来解决生理需求的玩意儿,身体好硬件好,健康没病最重要。” “我暂时没有什么生理需求。” “切,现在没有,难道你一辈子都不会有?” “……那就等有了再说。”钱多多耳朵一阵发烫,害怕又从赵静希嘴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词,赶紧推着她往门口走,“你快洗澡去。” 钱多多乖巧恬静脸皮薄,赵静希觉得她可爱,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逗她。见此情形,赵静希不由大笑几声,然后才心情极佳地一拨长发、扭着细腰地走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口无遮拦的醉美人,钱多多稍微松一口气。 须臾,她低下头,目光重新看向手里那枚纪念品军刀。 虽然赵静希刚才的长篇大论没几句靠谱,但有一句还是说得对。 既然捡到了陆齐铭的军刀,她得想办法物归原主。 如是思索着,钱多多拿出手机,在微信上找到那个许久未曾联络过的夜空头像,发送信息。 钱多多:【陆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钱多多:【请问这是你的吗?】 文字消息编辑完的同时,她对准掌心的军刀拍了张照,直接发送。 * 石水区某特战旅,干部宿舍楼。 陆齐铭回单位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这个院子是九十年代就修好的,宿舍楼也延续着上个世纪的风格。陆齐铭刚被调来那会儿,每个房间甚至没有独立洗手间,整层楼就配备一个公共洗手间、一个公共盥洗间、一个公共澡堂,每到高峰期,大家伙连上个厕所都得排队。 后来大改造了一番,官兵将士们的居住条件才得以改善。 不过,改造也只能改个卫生间上下水,整栋楼的建筑材料动不了,宿舍之间的隔音依然不佳。 陆齐铭回到宿舍洗完澡,正躺在单人床上酝酿睡意,一阵吆喝声却从隔壁穿墙直入,扎进他耳膜。 “好球!”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翻身面朝里。 “跑啊活爹!你跟球场上散步呢!老太太都比你速度快!倒是跑起来啊!” “……” 陆齐铭冷着脸起身、下床,随便扯件体能服往紧硕精壮的上身一套,趿拉着拖鞋出了门。 两分钟后,经过一番十分友好的“商讨磋商以德服人”,隔壁的夜猫子彻底消停。 陆齐铭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刚毕业那两年,他被上级选中去西藏无人区执行过一次任务。 任务结束以后,陆齐铭拿到了一个二等功,一个一等奖,也落下了睡眠障碍这个病根。 他的睡眠质量相当差,睡眠环境里只要存在一丝异响就无法入睡。 又安静地躺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陆齐铭再次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 为什么睡不着? 隔壁的薛浩热衷足球,最喜欢半夜三更看球赛,那些声响对于一个睡眠障碍患者来说,当然有影响。但陆齐铭知道不是主因。 让他今夜心神不宁的,另有其人。 桌上摆着一盒还没拆过的烟。是同事刚休完假的同事从老家带回来的,科里每个吸烟的同事都有。 喝完水,陆齐铭在黑暗中静立了会儿,接着便放下杯子,伸手把那盒特产烟拿起来。 暗红色的包装盒,正中位置写着两个字:苏烟。 同事给烟的时候介绍过,说苏烟跟其它烟草有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它香气浓郁,带有一定的甜味和花香,并且口感柔和,余味洁净。 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甜味、柔和、洁净这些字眼,陆齐铭脑子里莫名便浮现出一张脸。 柔媚秾艳,眉眼温婉,仿佛一缕春日的风,轻易便能拂过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须臾,两根长指敲了下烟盒,细长洁白的香烟被取出。 陆齐铭随手把烟丢嘴里,正咬着烟找打火机,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光,将满室黑暗灼穿一个洞。 陆齐铭动作稍顿。 他的朋友不多,除了老家的一个发小外,走得近些的就只有军校的同学和单位的同事。 这么晚了,谁会给他发消息? 陆齐铭咬着烟,过去拿起手机,点亮。 几条未读消息安静躺在微信里,发信人是“钱多多”。 一目十行浏览完姑娘发来的文字后,陆齐铭点开了那张图片。女孩子的掌心粉白而小巧,呈轻微的掬捧状,托着一枚微型军刀。 他眯了下眼睛,眸中情绪不明。 然后回复:【是我的】 钱多多:【我在车上捡到的,应该是你不小心落下的。】 钱多多:【你方不方便给我发一个你的收货信息,我明天找个同城速递,把东西给你寄过来】 陆齐铭:【不用】 钱多多:【不用?】 钱多多:【嗯,请问是什么意思……】 陆齐铭:【邮寄太麻烦你】 陆齐铭:【给一个你方便的地址,我明天来取】 夜幕下的城市另一端。 钱多多捏着手机思忖两秒,回复:【也可以吧。静宁区清月台小区。】 钱多多:【你到大门口了跟我说一声】 陆齐铭:【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钱多多眨了下眼睛,没有立即回复。 很快对面的消息又弹出来:【我没有你号码】 钱多多:【哦哦。】 钱多多把自己的号码发了过去。 陆齐铭:【收到。明天见】 看着屏幕里“明天见”三个字,钱多多予以了礼貌回复:【好的,明天到了你打我电话。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 陆齐铭:【晚安】 放下手机,陆齐铭重新躺床上,屈起一只胳膊枕脑后,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夜。 忽然很淡地勾了下唇。 之前翻看钱多多的账号,评论区透露,她今晚会去一家粤菜店录制视频。 同事约吃饭的时候,他特意定在同一个餐厅。 这场意外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偶遇”是从何而来,没人比陆齐铭更清楚。 今天,陆齐铭出门带了五样东西:从来不离身的军官证,手机,烟盒,打火机,和一柄微型军刀。 军刀非制式,而是三年前,一同在无人区并肩作战的老友结束军旅生涯时赠与他的礼物。 这种微型军刀,网上一搜一大堆,却纪念着一段光辉璀璨的无名岁月。 也让他有机会,留下一个机会。 * 两个闺蜜住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洗完澡后,钱多多和赵静希躺在床上聊天,恍惚间,两人都生出一种回到少年时光的错觉。 赵静希的父母在她十二岁时离异,这之后,赵静希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钱多多的印象里,赵静希乐观,独立,坚韧,美丽,自强,是个标准的“大女主”。 但是身为好友,钱多多当然也知道,赵母和原生家庭,一直是埋在赵静希心底的一根刺。 “你上次见我妈是什么时候?”忽地,赵静希看着天花板问出一句。 钱多多食指微曲,挠了下柔软的枕巾,回忆着:“有很多年了……十年前?还是八年前。” 赵静希听后,懒懒地扯了下唇,“我是三年,跟你也差不多。” 钱多多心口一紧,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没有出声。 赵静希淡淡地说:“这次回来,我看她染了个红头发,指甲也是刚做的,脸上的皱纹也没多几根。看起来过得挺滋润。” 钱多多静了会儿,问:“阿姨这次回南城,是有什么事?” “不知道。”赵静希语气漠然,“没和她说话。” 赵静希自幼经历的童年创伤,普通人难以想象,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很苍白。钱多多心疼,握住赵静希的手更收紧几分,抬指轻抚她的眉梢,轻声:“很晚了,睡吧。” * 第二天早上,钱多多被一通电话给吵醒。 叮铃铃,叮铃铃—— 头天夜里睡太晚,她乏得很,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抓起手机,睁开一只眼睛看来电显示。 一长串阿拉伯数字,陌生得很。 钱多多本以为是骚扰电话,想随手挂了,但念头付诸行动的前一秒,她脑子嗡一下想起什么,赶紧接通。 “喂?”她试探着唤了句,没睡醒的缘故,音色绵软,平添几丝慵懒又诱人的腔调。 “钱小姐你好。”听筒对面,回应的声线沉沉的,透着点儿不明显的沙哑,“我是陆齐铭。” “哦是陆先生……”钱多多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想起他今天要过来拿东西,“你现在在哪里?” “刚到小区门口。” 已经到了?晕倒。 钱多多窘迫,只能匆匆撂下句“好的我马上下来,你稍等”便挂断电话,冲进卫生间。 赵静希也被吵醒了,皱着眉问:“大早上的你就要出门,见谁去呀?” “十一号。”刷完牙洗完脸,钱多多随便抓了个羽绒服套在睡衣外面。 赵静希微惊:“十一号?他怎么都找到你家来了?” “我给他拿个东西,你继续睡。” 话说完,钱多多拿起军刀小跑出门。 * 周末的清晨,阳光熹微。 钱多多冲出小区门的人行闸口,左右环顾,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笔挺如画的男人。 陆齐铭站在半枯的绿植景观旁边,气质冷峭,眉眼平静,正端然看着她。 钱多多走过去。 “陆先生。”她朝他微笑着招呼了声,紧接着就把手伸进衣兜,掏那枚折叠刀。 就在这时,视线里映入一只手,骨节分明,腕背处的疤痕骇人,却捏着个印着可爱花纹的塑料袋,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钱多多茫然抬起浓密的睫:“这是?” “你吃早饭没有?” “还没呢。” “我来的时候路过之前那家甜品店,帮你带了份甜品。”陆齐铭稍顿,像是在确认自己不说错,“巴巴露亚。” “……”钱多多诧异瞪大眼。 他继续道:“相亲那次,看你点的这个。”【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Chapter 12 这份巴巴露亚来得很突然,打了钱多多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怎么反应,僵在原地好几秒,才迟迟地挤出一抹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陆先生。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家里零食还挺多……” “这份甜品,算是答谢你捡到我的刀。”陆齐铭回答她,“你不用觉得无功受禄,或者欠我什么。” 钱多多被呛得闷咳出两声,耳根泛红。 有时候她是真佩服这人,这么容易就能猜中别人的心事。她不想接受这份甜品,确实是不想欠他,一来二去,彼此之间的牵扯越来越多,有违她初衷。 可是,既然他说是为了答谢,那收礼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 “好吧,谢谢了。”钱多多思量再三,把东西接过来,同时另一只手也将陆齐铭的军刀递出,笑道,“这个还你。” 他伸出手,交接军刀的须臾间,她手指若有似无从他指尖掠过,触感柔软又冰凉。 陆齐铭心脏慢下一拍。 装着巴巴露亚的印花甜品袋,被她拎了过去,而那枚带来交集的军刀,则回到他手上。 钱货两清,陆齐铭意识到这场会面该结束。 “刚才我打电话的时候,你还在睡觉?”他看着她问,言语间都是朋友间闲谈似的自若。 “对呀。”钱多多朝他弯起唇,不刻意也不拘谨,也没有一丝一毫睡懒觉被发现的窘态,“今天是周六,工作日没睡好的觉,当然要靠休息日补回来。” 她的笑容像霞光,温暖而不刺目,只令人感到舒适。陆齐铭被那抹浅笑晃了下神,一时未做言语。 钱多多看向他,眨眨眼,口吻里多出一丝好奇和探究:“陆先生难道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陆齐铭说:“我睡眠不太好,一般天亮之后很难再睡着。” 说完,他稍顿半秒,又续道:“这么早过来打扰你睡觉,不好意思。” “没事,我今天没工作,想什么时候补觉都行。”她眼角弧度促狭地微微上扬。接着想到什么,笑着说,“你说你睡眠不好,可以试试抓点中药吃。我爷爷前段时间每晚都失眠,找中医院的老大夫开了几副药,吃完就好多了。” 陆齐铭点头,“嗯好,我抽空去挂个号。” 她热心推荐:“你挂名医馆,找那个姓邵的专家。我爷爷一直在他那儿看病。” “好。” “陆先生是怎么过来的?” “开了车。” “哦……”钱多多悄悄看了眼时间,微笑试探,“陆先生,那我就不耽误你了,谢谢你的巴巴露亚。拜拜?” “嗯,再见。”钱多多转身离去。 陆齐铭站在原地驻足观望。 她打扮很随意,睡衣外面套冬装,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姿态,也漂亮得像一幅淡雅水墨画。身姿婀娜,肩颈清丽,柔顺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让人看一眼便难以将目光移开。 好半晌,直到钱多多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他才转身离去。 其实是有点懊恼的。 刚才她说自己今天很闲没工作,他是不是应该主动约她去看场电影,去喝杯咖啡,去公园散散步? 但她会不会同意? 陆齐铭忽然很细微地蹙了下眉,伸手掐眉心。 最近他失眠得越来越频繁,头痛的症状也愈发严重。或许真该听她的话,去看看医生。 * 走进小区大门,钱多多顺便去快递站取了一个包裹。 奶奶前几天打电话给钱多多,说她之前给爷爷买的三角枕有点变形了,让她再买个新的。 钱多多在网上挑选半天,又咨询了自己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朋友,最后下单了一个国产品牌的电动款。 回到家,她随手把那份巴巴露亚放在了餐桌上,找出剪刀拆快递。 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洗手间的门打开,赵静希穿着钱多多的加绒睡裙走出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跟十一号多聊会儿?”赵静希斜斜靠在墙上,站姿懒媚。 “他来拿东西,我还给他就行了呀,还聊什么。”钱多多随口应了句,从纸箱子里将电动三角枕给拖出来,上下左右地打量,道,“看我给我爷爷买的新枕头,怎么样?” “看起来不错。”赵静希弯腰,在钱多多身边蹲下来,“对了,你爷爷的病现在怎么样?” 闻言,钱多多面上的神色并未有丝毫异样,笑着说,“化疗完就一直在吃中药,这段时间看着精神头还可以。” 赵静希点点头:“那就好。” 检查完,见电动三角枕没有质量问题,钱多多拿出手机确认收货,接着又顺手拨出去一个电话。 接通后,听筒里传出老人慈祥和蔼的声音,稍显虚弱:“怎么了呀多多。” “爷爷。”钱多多笑着唤了句,“上次奶奶说你的靠枕坏了。我又给你买了个新的,下午给你送过来。” 钱爷爷咳嗽了两声,不满道:“你奶奶也真是的。那枕头好好的,凑合能用就行了,怎么又让你买……多少钱,爷爷马上转给你。” “哎呀不贵。”钱多多说,“行了爷爷,等下午我过来再聊。” 这时,钱奶奶的声音依稀透过听筒传来,喊道:“让娃娃中午过来吃饭!” 钱多多笑:“中午我和朋友出去吃,下午见啦。” “行。”钱爷爷心情大好,乐呵呵的,“下午见。” 挂断电话,钱多多把电动枕头重新装回纸箱里,东西太大,赵静希赶紧上手帮忙。 折腾完,赵静希直起身子扭了扭腰,眼风一扫,瞧见摆在餐桌上的甜品袋,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哦。”钱多多本来已将这份甜皮忘在脑后,听见赵静希的话才又想起来,随口回,“巴巴露亚。” 赵静希注意到包装袋上的logo,夸张地惊呼:“哇,我的姐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早上起来特别馋甜食,还专程去云朵糖匣给我买他们家的招牌甜品?我快感动死了!” 钱多多弯唇笑,扭过脑袋看她,“是陆齐铭给的,你想吃就吃吧。” 赵静希一听,瞬间没劲:“你的相亲对象买给你的爱心早餐,我吃算怎么个事。” “你吃吧,反正他也不会知道。” “我真的可以吃?” “嗯!”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饥肠辘辘的赵静希恭敬不如从命。 她拆开包装盒,靠在餐桌上吃起来,边吃边随口说,“看样子,这个十一号对你很有意思呀。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 钱多多眸光微微一闪,旋即便笑着摇摇头。 “真没有?”赵静希噗一声,咬着勺子揶揄,“小铁树就是小铁树,一万年都开不了花。人家又是为你受伤,又是给你送早餐,你这铁石心肠是一点儿不为所动。” 钱多多不在意赵静希的打趣,径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打望一阵,问赵静希:“你中午想吃什么?” “我现在无家可归、流浪者一个,有口吃的就行。哪还有资格挑。” “我妈走之前包了饺子。”钱多多拿出一袋冻透的手工饺子,放到料理台上解冻,“就吃饺子吧。” “遵命,亲爱的多多女王。” * 那份巴巴露亚,最后全部进了好友赵静希的肚子。 吃完饺子,赵静希主动揽下洗碗的活,表示白吃白住非人哉,要用做家务来抵扣房费。 钱多多好笑得不行,由她去,换身衣服化了个淡妆,抱着电动枕头准备换鞋。 “桌上的垃圾扔一下,谢谢。”赵静希微笑着提醒。 钱多多看过去。 是装巴巴露亚的甜品盒,和印着云朵糖匣图案的包装袋。 她手一挥,把那些东西一股脑送进垃圾桶,扭头出门。 下午一点多,钱多多驱车来到南城安山区的一条老街。 钱爷爷和钱奶奶住的是职工家属房,整个小区面积不大,总共就六栋步梯楼房。这些建筑饱经风霜,斑驳褪色,就像一个垂暮老人,沉默地矗立在这座现代化都市的浮华之外。 钱海生提过几次,想将两个老人接回家一起住,均遭到了钱爷爷的拒绝。 用钱爷爷自己的话说,就是“人老了,懒得动弹,住了一辈子的老窝,什么都习惯了”。 爷爷奶奶住三楼,钱多多抱着包裹上楼梯,颇有几分吃力。走走歇歇,好一会儿才磨蹭着爬上去。 “爷爷奶奶。” “哎呀!” 见孙女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钱奶奶顿时心疼得紧锁眉心,道:“你这孩子,到楼下了也不说一声,这么重的东西你还自己搬上来?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也不是很重,就是这楼梯太难爬了……”钱多多喘了口气,把包裹往门里一怼,弯腰换鞋,“照我说,你们两个就应该听我爸的,搬到我们那儿去住,也方便我们照顾你们呀。” 钱奶奶接过孙女脱下的厚外套,小声说:“你爷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犟得很,一辈子都没服过老。人家觉得自己不需要照顾。” “你又说我什么话坏呢?”钱爷爷从卧室里走出来。 岁月摧折了他的脊背,也染白了他全部青丝,但他的双眸仍旧清明,依稀可见几分年轻时的神采。 钱奶奶嘀咕:“我明明说的是实话。” 爷爷奶奶吵吵闹闹了一辈子,钱多多很喜欢两个老人的相处模式,只觉得温馨。 她拆开箱子,笑盈盈道:“爷爷,来试试我新给你买的枕头!” “先放着吧。”钱爷爷说,“去洗个手,你奶奶给你炖了鸡汤。” 钱多多目瞪口呆:“我吃过午饭呀。” “就一碗汤,占不了你肚子。”钱爷爷笑容满面,伸手拍了拍孙女的脑袋,“听话。” 说话间,奶奶已经盛出满满一碗热汤,香气四溢。 钱多多没办法,只好洗了手坐下喝汤。 爷爷奶奶坐在旁边,目光都在小孙女脸上端详,只见自家的小孙女脸色红润,皮肤白皙,像颗刚刚成熟的水蜜桃,讨人喜欢得很。 钱奶奶冷不丁出声,道:“多多,最近有情况没?” 钱多多迷茫:“什么情况。” 得,还是没戏。 钱奶奶和钱爷爷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无奈。 “丫头,”钱爷爷语重心长,笑色里平添几丝落寞,“爷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呀,早点找个对象,让我这老头子放心行不行?” “爷爷你好着呢,别胡思乱想。”钱多多笑着回了句,埋头喝汤。 片刻,钱奶奶起身收拾碗筷。 钱多多跟进厨房,抢着干活,眼风往身后方向看一眼,压低声:“奶奶,爷爷感冒了吗?为什么我听他一直咳嗽。” 钱奶奶叹了口气,没说话。 钱多多心一紧:“怎么了?” “上个星期就开始胸闷咳嗽,说有时候会上不来气。你爷爷怕你们担心,又不让我说。”钱奶奶悄悄抹去眼角的泪,“岁月不饶人啊。” 得知爷爷身体不舒服,钱多多立刻不由分说,将钱爷爷带到医院做检查。 中医院的挂号大厅跟下饺子似的,人山人海。 很幸运,钱爷爷平时常看的名医馆老专家今天刚好值班。大夫看诊后询问了一番情况,让检查胸部ct,钱多多便独自去ct室预约,留爷爷奶奶坐在诊室外面等。 正心神不宁地排着队,跟着队伍往前挪动,蓦然,一道侧影从自己眼前晃过去。身姿冷峭,轮廓清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她呆住。 那个人似乎是…… 钱多多眨眨眼,条件反射伸出手,轻拽了下对方的衣服。 察觉到那股微弱力道的牵绊,陆齐铭步子微顿,回过头,视线最先看向自己的袖口。小片布料被两根纤细的指捏住,指甲做了美甲,清新素净的浅绿,将本就白嫩的皮肤衬得犹如雪瓷。 他神色微凝,继而掀高了眼皮。 “真的是你?”姑娘错愕地轻呼。 陆齐铭直视向她。 都说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可这样的缘分,又如何能怪他念念不忘?【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Chapter 13 看见眼前的人,钱多多眼珠子都瞪圆了。 “陆先生也来看中医?”钱多多稍顿,想起早上在她小区门口时,他说过自己睡眠不佳,她还给他推荐了医院和医生,瞬间反应过来,“因为睡不好?” “嗯。”陆齐铭点了下头。 他平时工作忙,周一到周五根本挤不出时间,正好今天有空,就来挂个号看看。 “你呢。”陆齐铭视线鬼使神差描摹过钱多多的五官,落在她涂着口红的唇上,“哪里不舒服?” “我爷爷这几天有点咳嗽,我带他来看一下。”钱多多说着,随手指了下前方排起的长龙,“准备预约拍个ct。” “需不需要帮忙?”陆齐铭询问。 “不用不用。”她赶紧摆手拒绝,笑笑,“没什么要帮忙的。你是要去拿药吗?中药房在挂号大厅的左边。” 陆齐铭站在原地没有动,回答她:“我刚交完药方,药房的人让等一个小时。” “这么久?”钱多多困惑地蹙眉,“可是我平时来拿药,最多也就二十来分钟。” 陆齐铭:“我住单位宿舍,不太方便,需要医院这边煎药。” “哦。”钱多多恍然大悟,“先熬好再出药,时间是会久一些。” “所以我可以陪你。” “……” 他说话的神态如此平和而自然,就像彼此是一对熟识已久的旧友,竟让钱多多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绝。 就在这时,排在钱多多后面的大妈不耐烦地皱起眉,催促道:“小姑娘,往前走,那么大空位是等着别人插队吗。” “不好意思。”钱多多回神,这才注意到自己和前面的队伍已经出现断层,忙颠颠地道歉,提步跟上。 一步之遥,陆齐铭看见窘促染红了姑娘的耳根。那片皮肤吹弹可破,仿佛一团朱砂落进沸水,丝丝缕缕融化开。 “单子给我,我帮你排。”他说。 钱多多愣怔住,抬起脑袋望他,眼神里写满诧异同不解。 “老人身边不能离人。”陆齐铭神情平静自若,忽地又勾了下唇,“你去陪着,预约的事交给我,反正我等药的时候也没其他事干。” 认识以来,钱多多很少在陆齐铭脸上看见笑容。他给她的印象一直清正沉稳,不苟言笑,又带着点不太符合自身年龄段的古板。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浅笑的样子很好看,有种未被驯化的野生气。 通俗来讲,就是颇具少年感。 “可是……”钱多多陷入犹豫。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陆齐铭平静地注视她,道,“男女之间,就算不能在其他层面上深入发展,交个朋友总可以。” 钱多多语塞。 陆齐铭从容自若地总结:“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确实,从小父母老师对钱多多的教育都是“多一个朋友多条路”,这人的说法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且无论怎么说,多一个好人朋友都不是坏事。 正琢磨着,一个电话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看眼来电显示,匆忙按下接听键:“喂奶奶?” “多多,你那边忙完了吗?”听筒对面,钱奶奶的语气听着有些焦灼,“你爷爷刚才去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发现社保卡不见了。你说这多气人!我想返回去帮他找一找……” “我知道了奶奶。你别着急,我马上过来。”安抚好奶奶,钱多多挂断电话。 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没工夫继续纠结了。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吐出,把ct诊疗单往陆齐铭手里一塞,笑说:“那就麻烦陆先生了,预约完你给我打电话。下次一定请你吃饭。” 解放军同志是个靠谱人,让他帮忙排预约,钱多多很放心。 跟陆齐铭简单交代完,她留下他,离去。 医院这地方不分工作日和周末,一周七天,每天都人满为患。加上节假日上班的医生比平时少,每个科室的患者都集中扎堆,整体环境看起来反而比工作日时更拥挤,也更嘈杂。 好不容易挤进一架直达梯,钱多多来到门诊大楼的三楼。 在名医馆的候诊区,她见到了两个急得团团转的老人。 “刚才挂号的时候才用过社保卡,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钱奶奶眉心紧皱,把钱爷爷裤兜里的证件、钱包全都摆在长椅上,一张一张仔细翻找,“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上卫生间的时候拿出来放在哪儿了?” 钱爷爷满面都是愁容,回答:“我又没老年痴呆,上厕所把社保卡拿出来干什么?” “你越老越糊涂,我看你离老年痴呆也不远了!” “懒得跟你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不休。 钱多多连忙加快步子跑过去,笑着道:“没事的爷爷奶奶。说不定就是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像社保卡这种证件,大家捡到了也不会私吞,通常会交给医院的失物招领处。我这就去问问。” 听完小孙女的话,两个老人这才定下心神,点点头。 五分钟后,钱多多去而复返。 “找到了找到了!”她眉眼弯弯,拿着社保卡冲爷爷奶奶挥手,“掉在洗手台那儿,保洁阿姨刚捡到交过去。” 钱奶奶接过社保卡,长松一口气,欣慰道:“幸亏有你。不然我和你爷爷都不知道怎么办。” “是啊多多。”钱爷爷拍了下孙女的肩膀,感慨,“你长大了,爷爷奶奶就老了,不中用了。” “您最近总是这么伤春悲秋。”钱多多帮着奶奶收好爷爷的证件,仔细放进自己的包里,朝爷爷促狭地笑,“打麻将没少输吧?” 这话把钱爷爷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跟着舒展开,轻啐:“去。” 收拾完东西,钱奶奶忽然想起什么:“多多,你不是给你爷预约ct去了吗?预约好了?” “还没有。”钱多多说,“登记处那边人多得很。” 奶奶纳闷儿:“那你跑回来,待会儿不是又要重新排队?” “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他帮我排着呢。” “哦,那还正好。”钱奶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再多问。 帮老人们找回东西后,钱多多就准备下楼去找陆齐铭。两人的关系充其量也就算个普通朋友,刚才让他帮忙是事出有因,现在自己得了空,她哪里好意思继续厚脸皮。 可说来也巧。 这头钱多多正在等电梯,面前的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道高个儿人影就走出来了。 “呀。”钱多多嘴角牵了牵,“我正说下楼去找你。陆先生,你已经帮我预约好了吗?” “嗯。”陆齐铭递给她一个空的ct片袋,上面附着张预约信息单,“下午三点半,还得等一会儿。” “谢谢谢谢。”钱多多双手接过,忙不迭地道谢,“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的药拿到没?” 陆齐铭摇头:“不着急。” 就在这时,候诊厅那边的钱奶奶已经注意到电梯厅这边。老人眼神不太好,远远瞧见小孙女正在和人聊天,隔得远,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长相,但那身高大出挑的体格和硬朗气质却引人瞩目。 钱奶奶眯了下眼睛,一下就猜到:这位估计就是帮孙女排队的“朋友”。 心中忖度几秒,钱奶奶立刻清了清嗓子,高声招呼道:“多多!” “稍等一下。”钱多多低声对陆齐铭道,小跑回奶奶跟前,“怎么了奶奶?” 钱奶奶嘴角的弧度止不住上扬,抬抬下巴:“那就是你朋友呀?” “嗯是。” “叫过来一起坐会儿。”钱奶奶笑眯眯地说,“人家排这么久,腿都站累了。” 钱多多被呛到,尴尬不已:“这就不用了吧……我回头会请他吃饭。” “你这孩子,人家帮了你忙,你连水都不让人喝一口就准备把人打发走?”钱奶奶皱眉,手指在钱多多脑瓜上轻轻一点,“快点,去楼下买瓶水。” 钱老爷子坐旁边,慢悠悠地附和:“你奶奶说得对。” 两个老祖宗一唱一和,钱多多说不过,最终只能妥协。 她走回电梯厅,一瞧,陆齐铭还站在之前那个位置,长腿笔直,脖颈修长。一身浅色羽绒服并未使他的身形显得迟滞,反而使他比一身深色的沉郁状态,看起来更青春,更阳光。 “我要去买点东西。”钱多多笑意温淡,“陆先生,你坐会儿等我。” “我帮你。你要买什么?” “不用。”钱多多面上浮起一丝无奈和窘意,竖起根指头,隔空一指,“你去坐会儿吧,我爷爷奶奶估计想和你聊一聊。” 说完没一会儿,电梯来了。 钱多多进了电梯,不经意一侧眸,刚好瞧见陆齐铭走到两个老人跟前半弯下腰,之后的画面便被重新合上的电梯门给隔绝。 * 中医院有个内部便利店,在住院大楼的负一楼,离门诊这边有一段距离。 钱多多不知道陆齐铭喜欢喝什么,随手给他买了瓶乌龙茶。 口味清淡又养生,适合不爱甜食的人。 结完账,拎着一袋饮料零食往门诊大楼走的路上,她收到一条了老板发来的微信。 常总:【下周二晚上空出来,有一个饭局。】 钱多多无语,隔着屏幕抿了抿唇,回复:【常总,不好意思,这几天我家里人生病了。】 常总:【这次是和政府单位的合作,有很多公司都在争取。对接的领导看过你视频,对你印象很好,听说你是我们公司的签约达人才答应赴宴。人家就是想跟你见一面。】 常总:【钱老师,周二晚上务必要来。下个月开始,广告分成可以给你加到10个点。】 然后常凯就把饭局的地点和具体时间发了过来。 见推脱不得,钱多多回了个表情包“收到”,熄灭手机屏。 像她这种级别的头部网红,在公司话语权大、自主性强,常凯很少给她安排饭局。不过吃一顿饭就能多一个点的分成,不亏反赚,钱多多觉得划算。 回到三楼候诊厅,长椅上只剩下钱奶奶一个人,老爷子跟陆齐铭不见踪影。 钱多多左右张望了一眼,问:“奶奶,爷爷呢?” “卫生间。” “我那朋友已经走了?”钱多多猜测着,莫名松一口气。 “陪你爷爷呢。”钱奶奶说着,忽然一把捉住孙女的胳膊,把人拽跟前,即使压低了嗓音也难掩语气里的欣喜,“丫头,刚才我都问清楚了,小陆在部队工作,是干部,年纪轻轻已经二毛二了!” “嗯,这些情况我了解。” “光了解有什么用!”钱奶奶正色,“要把握住!” 钱多多拿出吸管,给自己开了一瓶娃哈哈,“我们之前接触过,不合适。” “这个都不合适,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合适?”钱奶奶万分不解,“我看这个小陆好得很,是个能结婚过日子的踏实人,外形也配得上你。” 钱多多:“奶奶,具体原因我和妈妈都讲清楚了。不是他个人问题,是他职业。” “职业怎么了?” “军人太忙,责任太重,我不想有那么大压力。” 就在这时,钱爷爷和陆齐铭从洗手间回来了。 钱奶奶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神惋惜又无奈。 钱多多轻拍了下奶奶的手背表安抚,起身把装着乌龙茶的袋子递给陆齐铭,笑吟吟道:“陆先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给你买了乌龙茶。” “谢谢。” 陆齐铭接过袋子,低头扫一眼腕上的表,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钱多多:“嗯?” “预约的ct时间是三点半,下楼五分钟,刚好提前十五分钟到。”陆齐铭从善如流,伸手扶住钱爷爷的胳膊,“我扶您。” 钱爷爷笑得合不拢嘴,直点头:“好好。” 看着陆齐铭和爷爷的背影,钱多多眸光微动,莫名想起在军区医院时,男人怀抱小孩的一幕。 这人…… 是真的蛮好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Chapter 14 陆齐铭对时间的把控很精准,在他的建议安排下,钱多多和两位老人抵达ct室时刚好三点十五分。 门口的等候区坐了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是等着做ct检查的病患,有的是陪同的家属。 陆齐铭扶着老爷子走在最前面。 “小陆,听你口音不是我们南城本地人吧?”钱爷爷笑意温和。 “我老家在北原。”陆齐铭回答,“来南城有几年了。” “准备以后就待在南城了,还是有其他打算?”钱爷爷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又试探性地问。 “准备在南城安家。” “好啊。”一听这话,钱爷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咱们南城可是个好地方,风景好、水土好,物价也比京城云城要低一些,宜居得很。” 后面的钱奶奶一边暗自打量陆齐铭,一边拍了下小孙女挽住自己胳膊的手,压低声说:“看你爷爷和小陆多谈得来。” 钱多多本来不想耽误陆齐铭太多时间,准备找个时机让他先撤的,可这会儿瞧见老爷子跟这人你来我往聊得如此投缘,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想,陆齐铭不是本地人,父母长辈都相隔十万八千里,也许和蔼的爷爷奶奶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慈爱温暖…… 军人真不容易。 钱多多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一旁,钱奶奶是越瞧这年轻军官越喜欢,不禁又夸赞道:“这年头,对老人这么有耐心又温柔的年轻人可不多。” 钱多多弯唇笑,跟奶奶撒着娇自卖自夸:“奶奶,我也是年轻人,我对你和爷爷也很好。” “瞧你这话说的。”钱奶奶一脸宠溺的笑容,低声,“奶奶当然知道你对我们好,你最懂事最孝顺。可人小陆跟我们非亲非故,他对我们好,跟你对我们好不一样呀。对亲人好,是孝顺懂事,对陌生人好,那是人心眼儿好。” 钱多多琢磨半秒,点头,“这倒是。看得出来,他人挺不错的。” 钱奶奶眼睛亮了亮:“那你们要不要……” “心眼儿好的人,值得跟他交朋友。” 钱奶奶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走出ct室,扬声问:“还有没有要交单子的?” “这里!”钱多多赶紧把单子递过去。 女医生看了眼预约信息,道:“钱书华是吧?坐着等一会儿,到你们了会喊名字。” 陆齐铭找了几个空位,搀扶着钱爷爷坐下,而后看了眼开水房方向,说:“我去给您倒点热水。” “不用不用。”老爷子摆手,“我不渴。” “就是!小陆,你都忙活半天了,快坐下休息。”钱奶奶也出声附和。 “没事,我去去就回。” 眼瞧着陆齐铭已径自往开水房的方向走,钱奶奶赶紧拍了下小孙女的胳膊,催促:“你还坐着不动干什么?帮忙去。咱们一共四个人四杯水,你当人家有三头六臂呀?” “嗯好的。”钱多多回神,起身匆匆忙忙地追上去。 中医院的开水房每层楼都有,位于卫生间的左侧,一个独立小单间,里面设了一排清洗台和一个大型饮水机。 陆齐铭进去的时候,开水房里有一个陪护家属正在洗饭盒,筷子瓢盆乒乓响,水声哗啦。 他弯下腰,从饮水机下方的置物柜里取出几个一次性纸杯。 “我来吧。”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道女性嗓音,绵软甜美,每个字都柔得沁进人心底。 陆齐铭手上的动作倏然顿了下,微侧过头。 钱多多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不知是暖气太热还是别的缘故,姑娘瓷白双颊晕着一层浅浅的薄红,眼中隐约可见一丝窘态。 “接个水而已,钱小姐好像很不放心我。”陆齐铭摁下红色出水建,平静地回了句。 “不是不放心……”钱多多尴尬不已,声量也不由地低几分,似乎心虚,“今天真的太麻烦你了。” “我来南城几年,除了单位的同事之外没什么朋友。”接完一杯,陆齐铭在滚烫的纸杯外层又套了一个空杯,用以隔热,再去接第二杯,无论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神态都随意而自然,“两位老人对我十分亲切。举手之劳,你不用总把麻烦两个字挂嘴边。” 钱多多听后,笑了笑,问:“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不必了。”陆齐铭稍顿,视线又落在她俏丽的脸蛋上,“你还不回去,万一老爷子他们又遇到什么突发状况。” “真有什么事,爷爷奶奶会给我打电话的。”钱多多应着,看见他把两个盛满热水的杯子放在饮水机旁边,便伸手去拿,“这个已经接好了吗?我端回去。” 陆齐铭把第三杯水递给钱多多,道,“这是你的。那两杯是爷爷奶奶的,我拿。” 钱多多把他手里的水杯接过来,好奇地眨了下眼:“这三杯水有区别?” “那两杯水的温度,偏高一些。” “为什么?” “老人基础代谢率低,再加上人类年纪一大,味觉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退化,对饮用水的温度要求和年轻人自然有差异。”陆齐铭说着,一手端起一杯水,转身往门口走去。 钱多多跟在后面,忍不住惊讶:“这点我从来都没注意过,难怪他们从来不喝外面买的饮料。你真的好细心哦。” 陆齐铭莞尔:“谢谢。” 回到等候区,陆齐铭把热水分别递给两位老人。 下午出门时走得匆忙,钱爷爷钱奶奶连保温杯都忘了拿,在医院折腾这么几个钟头,确实也乏了。一杯热水下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许多。 没一会儿,之前收单子的女医生再次从ct室里走出来,看眼手里的预约单,喊道:“钱书华?” “到。”钱爷爷应了句。 钱多多连忙把杯子放下,和钱奶奶一起扶着老爷子进去。 做检查前,医生叮嘱道:“脱掉外套,把所有金属饰品都摘下来。心脏有没有装支架什么的?” “没有。” “行,躺上去。家属去外面等着。” 几分钟后,ct检查做完,几人进屋一起把老爷子扶起来,替老爷子重新将棉服穿好。 陆齐铭问医生:“检查报告什么时候能出?” “急诊晚上八点之前,门诊次日下午两点之前,你们得明天去了。”女医生说完,出去喊下一个病人:“李春秀……” 钱奶奶皱起眉,嘴里嘀咕着:“要明天才出结果,那不是还得挂一次号?” “没事奶奶。”钱多多笑着安抚,“明天下午我到家里来接爷爷,到时候我带爷爷来医院就行,你在家休息。” “好吧。” 商量完明天就医的事,钱多多领着两个老人来到电梯厅,准备送爷爷奶奶回家。 “不用送,我跟你爷爷打个车走就行了。”钱奶奶一个劲给钱多多使眼色,沉声,“你不是说要请小陆吃饭吗?你们吃你们的去。” “谁这么早吃晚饭,我都还没饿呢。”钱多多嘀咕了句,乌黑分明的眸又看向身旁的陆齐铭,问他,“陆先生饿了吗?” 陆齐铭摇头:“不饿。” 钱奶奶拿自家的宝贝孙女没一点办法,抬手顺了顺心口,再跟这小祖宗多说一句都怕自己心梗。 “那这样吧。”钱爷爷清了清嗓子,说道,“小陆,你不是还等着取药么,你就先留在医院。等多多把我们送回家之后,她再回来找你。” “行。”钱多多对老爷子的安排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 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车钥匙,冲陆齐铭挥挥手,弯起眼睛笑:“那我们就先走了,陆先生再见。” 陆齐铭也动身,“我送你们。” “不劳烦你。”她婉拒,看向他时的一抬眸,睫影像月光下揉碎的薄雾,“我们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轻描淡写短短四字,是许下的一个约定。 陆齐铭一刹晃神,环境与时间仿佛同时凝固,忘记下一句该说什么。 好片刻,他才平静地朝她点头:“好。一会儿见。” * 老爷子和老太太满意陆齐铭的工作,也喜欢这个年轻人稳重内敛的性格,回家的路上,又对钱多多展开了一番唇枪舌剑攻势。 钱多多也不跟老人们争辩,全程微笑点头,不作多言。 从爷爷奶奶家的老小区出来后,她坐在车里喝了口奶茶,拿出手机给陆齐铭发微信。 钱多多:【陆先生想好今晚吃什么了吗?】 陆齐铭回复她:【你不用特意请我吃饭】 陆齐铭:【钱小姐想吃什么,我请你】 钱多多:【噗】 钱多多现在是真觉得这位解放军同志可爱了。 凭空生出点逗他的心理,她做着美甲的纤细长指慢吞吞敲字:【我请你吃饭,是因为今天下午你帮我跑腿还帮我照顾爷爷。你请我吃饭是为什么呀?】 这一次,陆齐铭那头输入了好几秒才发出来一条消息:【为了感谢你给我介绍医生。邵老先生很负责】 钱多多:【……】 钱多多这下彻底确定,陆齐铭是真没谈过恋爱,也没怎么接触过没女孩子了。 因为换成她另外几个相亲对象,她这么问,对方回复的内容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暧昧。 哪像这位,分明长了张人鬼莫近不怒自威的俊脸,有时候却乖得让人想欺负。 钱多多指尖点着下巴思索片刻,回复他:【好吧。我今天比较想吃湘菜,你可以吗?】 陆齐铭:【可以】 钱多多:【市中心有一家店味道不错。你看是我回医院接你一起,还是我把地址发你,你自己过去?】 其实这句话钱多多只是意思性地问问,她知道陆齐铭早上来找自己的时候开了车。 果然,陆齐铭的回复很合她心意:【我自己过去】 【ok,那我出发了】 【好】 结束和解放军同志的微信聊天,钱多多又给赵静希打了个电话,让她自己解决晚饭,然后才驱车驶离老小区。 冬季的夜晚来得早,六点多,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便开始吞没落日的金箔,街灯亮起,市中心的街道上挤满形形色色的上班族。 晚高峰堵车,钱多多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六点四十五分到达湘菜店门口。 停好车,她根据陆齐铭微信里的信息来到一个雅间。 “砰砰”,服务生扣两下门,将门推开。 钱多多拎着包走进去,看见陆齐铭人已经在雅间内,便施施然落座,面上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让你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陆齐铭说着,动手为她添茶。 雅间里的暖气似乎开得太高。 钱多多坐了会儿,觉得背上汗涔涔的,嫌热,干脆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旁边。 “陆先生点菜了吗?”她边整理衣服边随口问。 陆齐铭看着钱多多,注意到她脸颊浮着两团红晕,大衣里面的浅灰色打底衫薄厚适宜,是修身的圆领款,自然露出一截纤长雪白的颈项。锁骨优美,腰肢纤细,每一寸线条都美得勾人心魄。 很突兀的,一股格外强烈的燥热由内而外窜起来。 陆齐铭莫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移开眼,声音出口略显出几分沉哑,“还没有。” 喉结在吞咽时颤动,被压低的下颔骨妥帖掩藏。 以前从来不知道,跟女孩子相处是件如此难的事。 他内心的悸动分明已汹涌成灾,表面上却要从容冷静,若无其事。难道真应了那句话,星火燎原之前,世界总是格外死寂? 对面的人对此还毫无所觉。 “麻烦给我看一下菜单。”钱多多扬起脑袋望着服务员,浅笑嫣然。 她人长得漂亮,眉眼含笑的模样尤为妩媚,一旁的服务生小姑娘在钱多多的微笑注目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和脸颊都隐约泛红。 “纸质菜单有些菜品没有更新……”小姑娘结巴了下,红着脸对钱多多说,“你可以扫桌上的二维码点餐,更齐全一些。” “哦好的。”钱多多拿起手机扫码,“那等下我是直接在网上下单就可以,对吧?” “嗯嗯。”服务生冲她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你。” “那你们先点菜吧,有什么需要就摁服务铃。”小姑娘说完便离开了雅间。 轻轻一声“砰”,实木大门被带上。 钱多多细白的指尖划拉着手机屏,边浏览各色菜品,边温和而随意地问:“陆先生有什么忌口吗?” 不知不觉间,陆齐铭手里的那杯清茶已经见底。 他并未看她,眼帘自然微垂,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过白瓷杯细腻的沿,回答她:“没有。” “对辣度的要求呢?”钱多多继续眼也不抬地询问,“这家店是可以自由选择辣度的,有重辣,中辣,还有微辣三个选项。” “我没什么要求。”陆齐铭说,“你根据自己的口味来选就好。” 钱多多闻声,抬高视线瞧他:“我很能吃辣。之前我跟我朋友来这家店,所有菜品都点重辣口味。你确定你可以?” 陆齐铭静默半秒,回道:“可以试试。” 钱多多:“可在我的印象里,你们北原那边应该不怎么吃辣吧,口味偏向清淡。还是说我记忆有偏差?” “还好,不是完全不碰。” “ok。” 再三确认完,钱多多在口味那一栏勾选了“重辣”。勾完想了想,又取消掉,重新选中“中辣”。 “陆先生有什么想吃的菜?或者不吃的菜?” “我不挑食。” 意思就是吃什么菜,随她点。 小炒黄牛肉和剁椒鱼头是这家湘菜馆的招牌菜,钱多多刷刷两下勾中,又点了一份酸辣鸡杂和一份青菜汤。 下完单后没事干,她随手打开微信朋友圈,百无聊赖地刷。 刷着刷着,钱多多忽然想到什么,冷不丁出声:“陆先生平时是不是不怎么发朋友圈?” 陆齐铭修长的指骨轻微蜷了下,平静道:“很少。” “难怪。加你好友这么久,从来没刷到过你发的朋友圈。”钱多多稍顿,生出一分好奇,“是不是部队有规定,不让你们在社交平台发东西?” “只要发的博文不涉密,没有特殊规定。” 钱多多一双大眼眨了眨,托腮:“那你怎么一条都不发?” “没什么可发的。”陆齐铭抬眸看向她。 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一年到头,三分之一的时间出任务,三分之一的时间做出任务前的准备,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就是“办公楼、食堂、宿舍”之间三点一线,一成不变。 钱多多提到“朋友圈”这个话题,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要跟陆齐铭深入讨论的意思。听他这么说,她自然也就不再追问,低头默默喝了点水。 就在这时,叮一声,几条新的微信消息弹出来。 张雪兰:【女儿,听你奶奶说陆齐铭今天陪你们去医院了。爷爷奶奶对他赞不绝口,你再跟他相处看看。大拇指.jpg】 张雪兰:【你们现在在一起吃饭吗?吃的什么?点菜的时候别只顾着点自己爱吃的。】 看完消息,钱多多回了老妈一串省略号,熄灭屏幕。 坦白讲,抛开陆齐铭的军人身份不谈,他人确实不错。但也是只能当朋友的“不错”。 她和他是典型的“气场不和”。 这样一个男人,气质冷硬板正侵略性十足,太具威慑感,与他相处,她总是无法自控地局促不安,每个毛孔都不自在。 怎么做到卿卿我我谈恋爱呢? 钱多多喝完一口茶,又喝了第二口,借以掩饰尴尬。 可就在这时,对面的解放军同志却像是忽然记起了哪件事,对她说:“对了。” 钱多多注意力被唤回,望向他,小巧的脸庞流淌出丝丝迷茫与不解。 “我买了这个。”陆齐铭说着,就跟变魔术似的,从自己身侧的座位上拿出来一束花,放在了她面前。 花束精致简约,色泽淡雅,是十一只粉紫色的曼塔玫瑰。 钱多多一时没反应过来,冲他礼貌地笑,夸赞:“这花很漂亮呀。” “之前听说,女孩子收到花心情就会变好。”陆齐铭清冷的黑眸深而沉,如缀星河,语气淡淡,“这是送给钱小姐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20 第15章 (上) 餐厅暖色调的氛围灯下, 曼塔玫瑰安静地躺在桌上,看得出来这束花很新鲜, 花瓣上的露珠顺着玻璃纸滑落。 滴答, 在桌面上溅开。 钱多多看了眼面前的精美花束,眨了眨眼,又看向对面的陆齐铭, 好几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就因为听说女孩子收到花心情会变好,你就买了一束花送我?” 她说完顿了下, 眼神更加困惑, 又觉好奇:“是哪里让陆先生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陆齐铭说:“钱老爷子的身体不好, 你应该费了不少心。” 钱多多瞳孔轻微一颤, 但面色很快恢复如常, 笑问他:“我爷爷奶奶跟你说过?” 陆齐铭说不是。 钱多多:“那刚才的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 陆齐铭静默须臾,道:“上次坐你的车,我看见侧门置物篮里有几个折过的中药袋, 日期相连。你之前又说过钱爷爷一直在吃药。” 钱多多愣了下,想起来了。 爷爷化疗后的中药很多,每次取药都是十来包,长此以往,药袋子就攒下来一大堆。有一次她妈妈抱着药袋子下楼扔, 前脚刚丢完,后脚就被小区里的保洁阿姨捡走卖废品。 钱多多得知这事后, 干脆就把药袋都收集在车上,回回都是攒够一摞后便直接给保洁阿姨拿过去。 她是真佩服这人对细节的观察力。 所谓见微知著,洞若观火,不外如是吧。 “爷爷身体不好,我不是医生, 没办法为他排忧解难。”钱多多朝陆齐铭弯了弯唇,笑里比平时多出一丝落寞和愧疚,“只能定期给他拿点药以尽孝道。” 陆齐铭直视着她,长指抵着曼塔玫瑰,往钱多多跟前轻轻一推,道:“所以这束花送你,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既然是‘好运之花’,那我不收不行。”钱多多语调归于轻快,嘴角微扬的弧度像天边新月,“谢谢你。” 话说完,她双手将玫瑰捧起,低头轻轻嗅,不吝啬赞美:“好香呀。” 人与人相处有时候需要一些微妙的艺术。 就拿送花这事来举例。 一般情况下,一个男人给一个姑娘送花,这个行为本身颇为暧昧暗藏玄机。钱多多原本也很不好意思,但陆齐铭的平静与自持反而给了她一些灵感。 索性“友谊化处理”。 大方收下花,大方道谢。越大大方方,越坦坦荡荡。 两人说话的当口,砰砰两声,雅间门被敲响。紧接着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个服务员依次上菜。 “酸辣鸡杂,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两位请慢用。”服务生姑娘笑眯眯地报上菜名,而后便与同事一道离开。 湘菜色香味俱全,飘出的辣子香勾得钱多多食指大动。 她拿起筷子,没有先夹菜,而是很有礼貌地招呼陆齐铭:“陆先生,尝尝看?” 陆齐铭的饮食习惯其实偏好清淡,平时很少吃重口味的菜系,来湘菜馆,单纯是不想扫钱多多的兴。 但这会儿看着姑娘亮晶晶的眸和嘴角微翘的小弧度,他第一次在面对一桌辣菜时有了胃口。 陆齐铭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薄润好看的唇以一种很微弱的幅度咀嚼。 短短两秒钟,他脸色微变。 对面的钱多多瞧见这一幕,睁大眼睛,有些担忧地问:“还是太辣了吗?我本来点的重辣,怕你吃不了又换成了中辣,早知道我点微辣了……” “还可以。”陆齐铭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没太大变化,顿了下,继续说,“我可以接受。” “真的能接受就好。”看着男人色泽鲜红的薄唇和耳尖处泛起的红温,钱多多尴尬半秒,善解人意地把水杯递给他,“你快喝点水。” 陆齐铭抿进一大口。 茶水放了好一阵,已经微凉,稍稍缓解了口腔内的燥辣。 他抽出张纸巾擦嘴。 “青菜汤应该很快就来了。”钱多多试探地说,“要不,我再给你点一些清淡口的菜?” “不用。”陆齐铭淡淡地回答,“总要习惯这种口味,当提前适应了。” 钱多多听完有点儿茫然。心想你又不喜欢吃辣椒,为什么要强迫自己适应辣菜? 但她并没有把内心的困惑问出口,只是又给陆齐铭续满一杯茶水,好心给出用餐建议:“入口之前,先把菜放到水里涮一下,那样就没那么辣了。” 陆齐铭微颔首:“好。多谢。” 钱多多只觉过意不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咕哝:“害你嘴巴被辣肿成这样,你不怪我就好。还谢什么呀。” * 好不容易吃完饭,钱多多以尿遁做借口,溜出雅间去收银台买单。 “鎏金雅间。”她边说边打开手机上的支付软件,“请问一共消费了多少钱?” “好的,您稍等,我帮您看看。”收银员小姐姐笑容甜美,弯腰在电脑上核对了一番,道,“您好女士,鎏金雅间的账已经结过了。” 钱多多心头一惊,脱口问:“结过了?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旁边另一个小姑娘接话,“反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帅哥。” 好吧。 本来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快,没想到还是被陆齐铭抢先一步。 没办法了。 思索着,钱多多塌着肩膀窘窘地回到雅间,见陆齐铭已经重新穿好外套,正坐在原位等她。 他背脊线条清挺而硬朗,远看去是浅色的一笔,像被碎雪覆盖的青峰。 “你吃好没有?”陆齐铭问她,语气温淡而随意。 “嗯,吃好了。” “那走吧。”说着,他起身离席,经过座椅时随手将她的外套拾起,递给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又顺理成章。 两人之间距离缩短,咫尺之遥,钱多多下意识低眸,看了眼被陆齐铭捏在手里的自己的大衣,又看了眼他手腕骨上那隐约可见的疤痕,心口莫名突突两下,心惊肉跳。 鼻尖空气被一股清冽又浓烈的气息侵占,存在感强到她难以忽视。 条件反射般,钱多多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和陆齐铭隔远些许。然后才支吾了下,轻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单?” “大概半个钟头前。”陆齐铭微顿,“怎么了?” “你请我吃了两次甜品,又帮我带爷爷奶奶看医生,现在还把晚饭的账也结了。”钱多多越说越不好意思,臊得两边脸颊滚烫,“你这样,显得我像个占便宜吃白食的人。”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不等陆齐铭接话,自作主张进行下一步安排:“现在时间还早。旁边有一家奶茶店,味道不错。我要请你喝奶茶。” 光线透过窗斜进来,给姑娘的侧脸镶起一层浅色的边,耳际几绺碎发垂落,在纤长雪白的颈项间投落细碎光影,柔美楚楚。 陆齐铭瞧着她丰富可爱的诸多微表情,几不可察地勾唇:“好。” 钱多多拉开雅间门,出门前余光一扫,注意到落在桌上的花束,步子骤停。犹豫两秒钟,折返回去轻笼进怀中,这才对陆齐铭说:“走吧。” * 钱多多口中的奶茶店,距离湘菜馆很近,几百米的距离,不用开车,走过去权当散步消食。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便利店门口的关东煮在咕噜噜冒泡,白雾缠绕着往上升。不知哪个路人在刷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大:“据国家气象局报道,今晚本市将迎来十一月的第三次大降温,请市民朋友们注意增添衣物……” 突地,一阵寒风飕飕吹来。 钱多多鼻子一痒打出个喷嚏,抬手紧了紧外套领口。 “你冷?”陆齐铭侧眸看向她,蹙起眉心。 “稍稍有一点,还好。”钱多多笑了下,“白天有太阳,怕热就没穿太厚,也没想到会在外面待这么久。” 陆齐铭沉吟了片刻,道:“如果我现在把外套脱给你,你会拒绝穿上。是么?” 这个问题,好别致。 “……应该是吧。”钱多多笑容微僵地挤出四个字,回答。 “那奶茶下次再喝。”他说,“降温了,我先送你回家,不然你会感冒。” “我身体素质挺好的,没那么容易生病。没关系。”她摆手,“再走几步就到了,买奶茶很快。” 陆齐铭视线停在钱多多身上。 典型的南方小姑娘,体格小,骨架轻,腰肢纤细,身段纤柔,小腿几乎只有他胳膊粗细,很难让人不质疑那句“身体素质挺好”的可信度。 但她态度这么坚持,显然是不想欠他太多人情,所以请他喝奶茶,能还一分是一分。 陆齐铭猜到女孩的心思,不再说什么。 两人继续往奶茶店的方向走。 钱多多笼紧领口,脸蛋往温暖的毛毛领里埋了埋,两只手叠在一起摩擦生热。走了没两步,忽然感觉到冷风消失。 她困惑,微侧过头。 只见陆齐铭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右后方,悄无声息,高大伟岸的身躯像座山,将袭向她的寒意隔绝完。 耳根无端端发热,埋了团火似的。 钱多多脸也跟着被那团火烧红,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收回视线。 叮叮一声,听见手机响铃。 她点亮屏幕,发现是赵静希发来的消息:【什么时候回来?!!!发怒.jpg】 【快了快了,你稍安勿躁哦。亲亲.jpg】 刚回复完,耳边就响起了陆齐铭的嗓音。他语调听上去散漫又自然,老友闲聊般对她说:“听钱奶奶说你相过几次亲,也都是你没看上男方。” 这个“也”字用得十分精髓且微妙。 “哈,哈哈。”钱多多干笑一声,“我奶奶不了解情况。大家都挺好的,主要是不合适。” 陆齐铭转过头,黑眸定定看向她细腻雪白的侧颜:“那我能不能冒昧问问,钱小姐具体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中) “这……” 钱多多很认真地想了下,说,“其实没有特别的标准。就是希望对方能顾家,能跟我有相近的兴趣爱好,有能聊得来的话题,有情趣,懂生活,最好还能给予我一定的情绪价值。” 陆齐铭静默,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目前的想法。”钱多多笑容温婉,“人是很复杂的情感动物,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感觉。”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抿唇。 顾家不必说。她口中提到的“相近爱好”、“共同话题”都不是问题,他不懂,可以努力了解,尽力融入。至于情绪价值,虽然他对这个词汇的理解模糊,但他也愿意学习,尽最大努力去满足她的所有需求。 可她最后说的“感觉”,像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挡在了陆齐铭面前。 很显然。她对他没感觉、不喜欢。 这又该朝哪个方向努力? 这时,钱多多见身旁的男人半天不作声,感觉到气氛正区域僵硬,连忙清了清嗓子准备换话题。 眼神乱飞,一下看见抱在怀里的花,灵机一闪,道:“你买的这束花挺漂亮的。能不能把花店的名字告诉我?” “叫‘西西里鲜花店’。”陆齐铭说,“待会儿我可以把地址发你微信。” “嗯好的。”钱多多笑颜璀璨,自然而然地接了句,“我家里有一个小花园,全是我妈种的花花草草。” “你想送花给你妈妈?”陆齐铭看着她。 钱多多:“不是。我是看这束曼塔玫瑰的品质不错,想替我妈跟老板打听一下进货的渠道。” 陆齐铭神色平和,回道:“难怪你会把‘顾家’这一条作为择偶标准。” 钱多多眼神微凝,条件反射望向他,“嗯?” “你是个很孝顺的姑娘。” 这句话像陈述也像夸奖,听得钱多多有点脸红。她神情略显出局促,用一句幽默的自嘲来回应:“是吗。我好朋友也经常说,我是妈宝女。” 聊着天,脚下步子也没停,不消片刻两人便来到奶茶店门口。 这家店是真的火。 晚上八点,门口排着一条长龙,全是等着打卡的时尚年轻人。 看着这幕情景,钱多多不禁瞪大了眼睛,自言自语:“天。忘记了今天是周末,居然这么多人……” 短短几秒光景,她脸上温度飙升。 都怪自己,硬要把人解放军同志拉过来喝奶茶,这下怎么办,这么长的人龙,难不成还得让人家在寒冬腊月的冷风里陪她排队? 琢磨着,钱多多不禁拿眼风偷瞄一眼身边的男人,咬了咬唇瓣清了清嗓子,试着开口:“那个,人好像太多了点。” “嗯。” 陆齐铭那张冷峻又端方的脸,依然看不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对她说,“外面风大,你到店里等。我去排队。” 他一个人去排队?更加不行了! 钱多多本来就觉亏欠陆齐铭,听他提出如此建议,当即想也不想拒绝。她面红耳赤地道:“这么多人这么冷的天,你要排到什么时候?算了算了。” 陆齐铭:“没关系。你想喝,我排队买。” 钱多多汗颜,心想:解放军同志脾气真好,她好心办坏事这么折腾他,他居然都不生气。可是这种天气,他要是为了排队买奶茶而感冒生病,她不是成了残害国家栋梁的大坏蛋? 情急之下,她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上手一把拽住陆齐铭的衣袖,低声又劝:“真的算了。” 陆齐铭微滞,漆黑的眼睫不动声色垂低。 捉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纤白小巧,尖尖的指头像新剥的葱根,力道一点也不大,像只爪子挠在他心尖上。 脉搏失控地律动了几次。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瞬。但角度问题,身前的姑娘看不见,自然也毫无所觉。 “旁边的711最近上架了新品饮料。”见拦阻成功,钱多多很快便将手收回来,说,“不用排队,省时省力。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买饮料给你?” “可以。”他轻声说,视线抬高望向她,“我都行。” * 和人头攒动的奶茶店比,旁边的711明显冷清得多。 钱多多和陆齐铭一前一后来到冰柜前,瞧瞧,各色饮品酸奶琳琅满目。 她弯下腰,视线搜寻,很快便大眼一亮,锁定目标。 “就是这个!”钱多多拿起一个粉红色的饮料瓶,转头望向他,眼角弯弯地说,“我之前也没喝过,只是看网上推的人多。陆先生确定要跟我一起拆盲盒?” 便利店的空气是热的。 陆齐铭就站在她身后,她回头的一瞬间,有一股新鲜的荔枝味混着女孩子温热的体温扑鼻而来,在他鼻尖融化开。 喉咙有点干。 火烧火燎的渴和燥蔓延到胸腔。 他不该将眼帘落那么低,更不该让目光落在钱多多因说话而开合的嘴唇上。 她的唇色如浸过露水的樱桃,嘴角挂一抹笑,在头顶上方灯光的映照下泛起点点光泽,显得饱满又晶莹。尤其那开合时生动变化的幅度,像涨潮时反复冲刷礁石的浪。 如果不看见这张嘴唇,脑子里就不会升起那个念头。 不会想知道,触碰这张唇会是什么感觉。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短短零点几秒,陆齐铭别过脸移开了视线。面上若无其事,修长的后颈却依稀可见一道崩出的青筋。 “就这个吧。”他呼吸放得轻而缓,不露丝毫破绽。 说完,他不再看她,从货架上拿起两个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饮料瓶,转身往收银台方向走。 “陆齐铭!”背后传来一道嗓音,匆忙把他叫住。 这声全名喊得字正腔圆,尾音绵长。 陆齐铭顿步,轻轻挑了下眉,回过头。 “说了我请你的。”钱多多大步上前,直接把两瓶饮料从他手里抢过去,“你等着,我去结账。” 这家711有用餐区,六七张餐桌,每张桌子配两把椅子。 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吃便当。 钱多多找了个位子,准备现场品鉴一番这款新品饮料的口感,结果刚坐下,一阵系统铃声就同时响起。 是陆齐铭的军用机。 他看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凝,接起来:“喂。” 简单嗯哦几句,不到十秒,通话便结束。 陆齐铭收起军机看向钱多多,顿半秒,眉眼间萦绕起一丝迟疑,道:“不好意思,单位那边有急事找我。我先送你回家。” “啊,不用。”钱多多识趣地摆手,笑说,“正好我朋友还在家里等我,催我好几次了。咱们各走各就好,拜拜啦。” 陆齐铭薄唇微动还想说什么,眼前的姑娘却已嗖一下站起身,朝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随着自动门开启,她背影步入夜色,只留下感应器里发出机械又冰冷的声音:“感谢光临,欢迎您下次再来——” 烟瘾没征兆地袭来。 陆齐铭轻皱眉头,手摸到裤兜里的打火机,金属棱角将发烫的掌心硌得疼。 取出一根烟,走到外面点燃。 夜风将白雾吹得东倒西歪,他抬手随意地扇两下。抽了两口觉得没意思,眉心轻拧了下,又把烟头给掐灭。 * 刚才那通电话是肖司令打的,电话里说的内容和几年前陆齐铭在西藏执行的任务有关。 回到单位,陆齐铭停好车便直奔司令部办公楼,敲响了一扇房门。 “您找我。” “来了啊。”答话的中年人一身笔挺军装,两鬓灰白,仿佛被硝烟熏染过的旗穗,将他眼角的笑纹衬得鲜活异常,“坐。” 陆齐铭依言落座。 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搪瓷查岗,红漆的“标兵”字样鲜亮如初。肖成辉端起茶缸喝了口,然后才对眼前的年轻人道:“你明天去一趟暨川。订早上的机票吧,早去早回。” “793所遇到麻烦了?”陆齐铭问。 “嗯。说是后续实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需要咱们这边提供一些技术支持。”肖成辉道,“这次的专家组就由你带队。我看王思琪那小子还有两把刷子,把他捎上,给你搭把手,另外再找谁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知道了。” 从司令部办公楼出来后,陆齐铭去超市买了桶泡面。 晚餐的那些菜都太辣,他初次尝试,不适应,只随便对付了两口。其余时间,就光顾着看钱多多去了。 饿到现在有点儿扛不住。 回到宿舍,烧开水,泡泡面。 等面饼泡软的空闲里,陆齐铭余光一扫,看见了那个从便利店买回来的、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粉色饮料瓶。 陆齐铭拿起瓶子,拧开抿了一口。 很清淡又特别的口感,像椰子混合草莓,甜丝丝的。 还挺好喝。 陆齐铭抿了一口,又抿一口,迟疑好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起手机打开了微信APP,找到那个骑着猪崽的小姑娘头像。 陆齐铭:【饮料好喝】 发送完这一条,修长的指悬停须臾,又尝试着输入了一句话:【看来这个盲盒没有踩雷】 发过去。 “踩雷”这个网络用语,他前几天听宋青峰说过一次,应该适用于这个语境…… 陆齐铭平静地看着手机屏,等待。 十秒过去,没回复。 半分钟过去,没回复。 直到消息发送出去后的第五分钟,一条新消息才从对话框里刷出来。陆齐铭指尖不受控制地震颤一瞬。 钱多多:【哈哈,我也觉得好喝,合你口味就好^_^】 陆齐铭:【你到家了?】 钱多多:【对呀,我比你近。你应该也到单位了吧?】 陆齐铭:【嗯】 钱多多:【好的,那你忙】后面还跟着一个正在挥手说Byebye的卡通鸭子表情包。 熄灭手机屏,陆齐铭拿起筷子吃面。 时间泡得有点久,面已经软得没了嚼劲。 他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吃,脑子里无端端便回响起便利店里钱多多喊自己名字时的声音。 陆齐铭,陆齐铭…… 回忆着,他忽然极细微地勾了下嘴角,莞尔。 想知道那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这么一个五大三粗又毫无美感的名字,怎么能被她喊得那么娇媚好听? (下) 回复完陆齐铭的消息,钱多多随手把手机丢床上,扭扭脖子伸懒腰,准备洗澡去。 这时,客厅里传出赵静希的声音:“你准备转行开超市啊,这么多零食?” 钱多多趿拉着拖鞋出去,定睛一瞧。只见美人闺蜜误闯她的零食间,正对着满满几大货架的零食发出惊叹。 “都是金主爸爸寄的样品。”钱多多故作豪气地摆摆手,“想吃什么随便拿,别跟我客气。” 赵静希:“在你们公司上班,是不是每天都有各种好吃的?” “当然。”钱多多促狭地眨眼睛,凑近,“我们公司的内容总监最近准备离职。怎么样,赵制片有兴趣来吗?” 赵静希噗嗤一声,懒洋洋地摇头,“算了。我对身材管理很严格,才不想入职一个月就发胖五公斤。” “哪有这么夸张。”钱多多低呼,“而且你这么瘦,长点肉不是正好?” 赵静希瞥她:“我长肉,第一个胖的就是脸。哪像你呀,肉全在该长的地方,一百斤体重,十斤都是屁股和胸。” 钱多多被哽住,好几秒才涨红着脸蛋支吾:“我洗澡去了,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我不管你了。” 说完,转身欲走。 “欸等会儿。”赵静希叫住她。 钱多多只好回转身,“嗯?” 赵静希从货架上拿起一大袋薯片,刺啦撕开包装袋,看向钱多多的眼神中闪烁起八卦之光:“你今晚抛下我,跟谁一起吃的饭?” 没等钱多多回话,赵静希又抛出一个猜测:“十一号?” “是的。”钱多多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哈,果然。”赵静希笑一声,换上副意料之中的老成表情,高挑身躯往货架上一倚,凉凉道,“前几天还说得言之凿凿,说自己对十一号不感兴趣,转头就又是一起吃饭,又是收人家的花。女人,啧。” 钱多多心头有点慌又有点心虚,更多则是无奈:“我也没想到会在医院遇见他。那人家帮了忙,我怎么都得请他吃顿饭表达谢意。至于那束花,他买都买了,我难道直接不要吗?” 赵静希嚼着薯片,咔擦咔擦响。 钱多多缩了下脖子,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你有话就直接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赵静希面上绽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挑眉:“人家这么喜欢你,不行就给他一个机会嘛。恋爱是个好东西,美容养颜,滋养身心。” 钱多多琢磨着,嘀咕:“我跟他表态了几次,他知道我的想法,应该已经放弃了。而且我确实不想和军人谈。” “十一号长得帅吗?” “帅。” “高吗?” “高。” “强壮吗?” 钱多多微滞,想起陆齐铭那跟她小腿差不多粗细的臂围,和上面遒劲有力的肌理,无意识咽了口唾沫,点头:“非常。” “这不就对了。”赵静希翘起一根细长的指,勾起钱多多的头发去扫她脸蛋,姿态挑逗意味十足,“和这种男人谈恋爱,赚的是咱们。大不了睡完就踹,你还享受到了。” 钱多多被这番歪理逗得笑,揉揉赵美人的俏脸:“我们老总刚才在微信上找我了,我去回他一个消息。” * 编了个理由遁走后,钱多多抱着睡衣进了浴室。 卸妆,洁面,顺便在手机上调好明天下午取CT报告的闹钟。 没成想一语成谶,正操作着,一条新消息弹出来。 是常凯发的:【钱老师,你看看这份文件,和周二晚上的饭局有关。我们不打没准备的仗,争取一举拿下。】 钱多多随手把资料点开。 南城人民政府办公室文件 XX政办发XXX号 《关于举办“走进炊事班”拥军爱军专题活动的通知》 各瞎区人民政府,市退役军人事务所、各相关企事业单位: 为深入贯彻落实《关于新时代支持国防和军队建设的若干意见》(国发【20XX】X号)精神,进一步深化双拥共建工作,经市政府研究决定,联合南城驻军部队共同开展“走进炊事班”美食专题栏目。现将有关事项通知如下: 一、活动宗旨 通过组织地方美食工作者深入军营炊事班,以“舌尖上的拥军”形式展现我市军民融合成果,弘扬拥军优属优良传统,促进军地饮食文化交流,增强官兵幸福感、获得感。 二、组织架构 主办单位:南城人民政府、南城军区政治工作部 承办单位: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市双拥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 协办单位:南城新媒体行业协会、各相关企业 三、活动安排 (一)时间:20XX年11月至20XX年1月(共三期) (二)地点:南城驻军部队(具体营区由军区统一调度) (三)主要内容: 1.开展“军营后厨开放日”启动仪式 2.组织5名政治素质过硬、专业技能突出的美食博主走进营区炊事班 3.实施“家乡味道进军营”计划(每期推出3道拥军特色菜品) 4.制作《舌尖上的迷彩》专题宣传片 …… 后面的内容还有一大堆,什么参与单位职责、相关要求、联系报名方式等, 钱多多一目十行浏览完,没有再仔细看。 总之,这文件大意就是说南城的政府和军队要联合搞一个叫“走进炊事班”的活动,要找5个地方美食博主走进军营给官兵将士做家乡菜,最后拍摄一个宣传片来突显本市在“拥军爱军,军民一家亲”工作中做出的努力和贡献。 看完文件,钱多多眨了眨眼睛。 难怪常总这么重视周二晚上的饭局,不惜割肉给她大手笔加分成,看来是想让她代表公司参与这个活动。 如此一来,既能在政府部队那边混个脸熟,将来好办事,也能大大提升公司在圈子里的地位。 钱多多回复;【常总,文件我看完了。】 常总:【具体的事文件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常总:【周二的饭局非常重要,钱老师,到时候你提前两个小时到公司,我们一起过去】 钱多多:【好的。】 * 赵静希是个夜猫子,不知养生为何物,每天都要到凌晨两三点才休息。钱多多跟她的作息不一样,两人洗完澡后躺床上聊天,随后便你玩你的,我睡我的,互不打扰。 一夜无梦,钱多多一觉到天亮。 起床时,身旁的赵静希还在睡。 她收拾完便拎上包去公司,临出门前贴心地写了张纸条,告诉好友冰箱里有肥牛卷和水饺,可以煮来吃。 这一周的工作不算多,周一上午只需录制一个做菜视频。 忙完,她驱车接上老爷子前往中医院。 “滴——” 扫完条码,机器吐出一张CT胶片和纸质报告。 “咳咳……”钱爷爷咳嗽了两声,问孙女,“报告上怎么说?” “有一点感染。”钱多多松一口气,悬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朝爷爷笑得轻松,“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就说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怪你奶奶大惊小怪,害你担心。咳。”钱爷爷小声埋怨了两句。 来到诊室,医生看完胶片后开出一副药方,叮嘱道:“先吃中药调一下,一周后再来复查。如果感染没有好转,估计后面还是得上抗生素。我先跟你们说清楚啊。” “谢谢医生。” 老爷子的中药之前一直是张雪兰在熬制,现在老妈不在家,钱多多自然将活往自己身上揽。 熬药,送药,陪老人们吃晚饭。 回家已经是晚上九点。 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赵静希不知去向。 钱多多狐疑,正想打电话问问,下一秒就收到了好友发来的消息:【我回去取两件衣服,晚点回来,么么】 【见到阿姨了吗?】 【没有。也不想见】 钱多多被噎得无言,默默发去一条“注意安全”后结束了对话。 洗个热水澡,温暖水流冲掉一身疲乏。 收拾完,她穿着纯棉睡裙钻进被窝,准备玩会儿手机睡觉。 打开微信朋友圈,往下划拉:有博主朋友在欧洲玩发的风景照,有公司同事参加婚礼发的祝福语,有二姨妈晒的在果园摘的鲜草莓…… 蓦地,一个黑色夜空头像映入她视野。 钱多多指尖顿了下。 图片拍得很随意,没有特意的构图,也没有任何光影。一个浅粉色的饮料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画面背景像是哪条路的街道,街灯昏暗,空无一人。 文字:味道不错 钱多多惊讶地扬了下眉,一眼就认出,这是昨天她在711买给他的那瓶椰子水。 很无意的举动,她点进那个头像。 陆齐铭的朋友圈很干净,近几年只有这一条关于椰子水的博文。就像沙漠里被风化的界碑,所有情绪都沉淀极深,教人无从窥探,也难以察觉。 也正因如此,钱多多才更意外。 没想到他会专程发个朋友圈来夸这瓶饮料。 琢磨着,她视线微转,又注意到这条博文的发送时间:5点45分。 这么早?难怪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这位解放军同志昨天晚上不是还加了班吗,怎么今天天没亮就又跑到外面? 确实好忙好辛苦。 怀抱着对国防一线工作者的崇敬之情,钱多多随手给陆齐铭点个赞,接着就打她的游戏去了。 * 暨川,793所办公楼。 由陆齐铭带队的专家组今天一大早就从南城出发,到793所单位时已经下午。在部队招待所办理好入住后,几人随便吃了点东西,接着就开始开专项研讨会。 一忙就忙到了大半夜。 王思琪拿着一摞文件走出会议室,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高个儿人影,军装笔挺,身姿如画,当即加快步子追上去。 “陆队!”王思琪招呼了声,兴冲冲地说,“我和蒋高工打算去外面吃点烧烤,一起?” “不了,我还得弄个东西。”陆齐铭拍了下王思琪的肩,“你们去。” “那我们留点儿羊肉串什么的给你打包带回来?”王思琪提议。 “我都行。” “好嘞,走了啊。” 王思琪说完,一溜烟跑进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 陆齐铭独自一人回到招待所,打开灯,随手把军装外套挂边儿上,打开了军用笔记本。 趁着电脑开机正加载战术地图,他查看微信工作群。 有干事往群文件里传了份资料,陆齐铭点开扫一眼,瞥见标题里“拥军爱军”“走进炊事班”“专题活动”等字样后,他挑了下眉。 地方政府每年都会搞一些拥军活动,联动军地,增进军民之间的感情,陆齐铭对此见怪不怪。 都是干事办的政治工作,和他们实战部门这边关系不大。 陆齐铭关闭这份文件,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什么。他点进朋友圈。 最上端有一条新的消息提示:钱多多点赞了你的内容。 地图加载完毕,电子沙盘的冷蓝光映亮陆齐铭的瞳孔,里面悄无声息,翻涌着暗沉而灼热的潮。 舌尖还记得椰子水的余甜,结着薄茧的指腹很轻地,划过那条动态提示。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讲了什么?条条款款,记得那么清楚。要他庄重,要他绅士,要他克己复礼。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像中了邪。 明知钱多多对自己不来电,却还是死皮赖脸地不想放手。 学习网络用语,学习分享动态,学习一切能跟她同频的技巧…… 半晌,陆齐铭给自己点了根烟,闭眼捏眉心。 肖想一个姑娘是这种感觉?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视线舍不得离开寸步,任凭自己理智地沉沦,冷静地入魔。 第16章 随手刷了会儿朋友圈, 困意袭来,钱多多熄灭屏幕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 耳畔依稀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声线熟悉,像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和情绪。 “这些年你管过我没有?我高中那会儿你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吗?我大学的时候你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吗?现在突然跳出来说你是我妈要我听你的话,你自己不觉得可笑?” “我在南城待得好好的, 你凭什么强迫我跟你去香港?” “好啊,那个房子你要卖就卖, 我明天就搬走。这样也好, 反正你在南城这边唯一牵挂的就是那套房, 赶紧处理了你也就不用香港南城两头跑, 这辈子都不用再回来了。” “我怎么说话?嫌我说话难听, 当然难听,我本来就没人教养呀。”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电话被愤然挂断。 整个世界重归死一样的静。 “……”钱多多皱了下眉, 起身,抓起衣服往身上一套,走出卧室门。 钱多多家的这套房子是大横厅布局,卧室与客厅之间实行动静分区。她揉着眼睛往前走,穿过狭长走廊, 借着清冷月光抬头一瞧,看见客厅大门开着, 一道纤细高挑的人影斜靠在露台的栏杆上。 是赵静希。 夜色已深,月光像一把银刃,剖开她线条优美的锁骨,丝绸睡裙的裙摆在夜风中翻飞。远远看过去,她就像一只飘零无依的蝶, 指尖猩红的烟头悄无声息地燃烧。 片刻,赵静希抽了一口烟,随手将烟灰抖落,被月色映亮的双眸迷茫而空洞。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暖。 赵静希愣住,下意识微侧眸,两只纤细白皙的手捏着她的羊绒大衣,温柔披在她肩头。 “……是我吵醒你了?”赵静希尴尬,别开脸,手指悄然抹去眼角的泪痕,声音微沉,“对不起。” 钱多多看赵静希的眼神里写满心疼。沉吟须臾,才道:“今天回去还是见到你妈妈了?” 赵静希没有说话,只是又深深吸入一口烟,头埋得很低。 钱多多看不见赵静希的表情,却能通过赵静希蜷紧泛白的指节读出她内心的苦闷和压抑。 “静希。”钱多多握住赵静希冰凉的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有我。” 她说话的语气轻而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赵静希心头动容,表面上却噗嗤一声笑起来,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行了,我没事。看你表情这么严肃,就跟我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多多支吾着解释。 “我知道。”赵静希轻声打断她,接着勾起嘴角笑,淡淡地说,“今天见到我妈,她说她这次回来,主要是准备把金武路那套房子给卖掉。” 钱多多听完,眉心微蹙:“可是你不是住在里面吗?卖了房子,你住哪里?” 赵静希仰头看向天空,夜浓如墨,白色烟雾从她红唇之间吐出,锋利得像把能割裂夜幕的刀,“是啊。所以她压根就没有为我考虑过。” 钱多多想了想,又问:“刚才我听你在电话里说,你妈妈让你后面跟她一起去香港?” “嗯。她说要卖房子,我说房子一卖我无家可归,她就让我跟她一起去香港。”赵静希说着,唇畔的弧度瞬间变得讥诮,“真是笑死人了。她以为生过我,就可以左右我的思想摆布我的人生?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两重。” “你的社交圈、人脉、资源,都在南城,去香港意味着所有事都要重新开始。确实不现实。”钱多多说道。 “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以为惠明淑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罢了。”赵静希纤细的食指掸了下烟灰,红唇衔烟,浑然天成的性感,“她才不管我的事业我的生活会不会受影响。她只是想快点搞定我这个累赘,好把那套房子变现。” “阿姨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卖房?”钱多多不解,“我之前听你说,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应该不会缺钱才对。” 赵静希耸了下肩,语气懒懒:“谁知道呢。她现在的老公是做生意的,兴许资金出了问题,急需一笔钱周转?” “这倒很有可能。” 钱多多琢磨着,又道:“那如果你妈非要卖掉那套房子,你打算怎么办?” “卖就卖。”赵静希表情冷漠,“大不了我出去租房住,正好也就不欠她什么了。” 钱多多闻言,叹出一口气:“房产是归你妈所有,你确实没办法阻止她卖房……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是做房屋中介的,你把你租房的各种要求发给我,我明天就请他帮你找。” 赵静希立马抱住钱多多,嘟嘴给她一个香吻,腻歪道:“还是我家多多宝贝对我最好,爱死你了。” 钱多多笑,手掌推远那张美人脸,“好了。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别为不值得的人和事伤心。” “我知道。” 赵静希说着,面色又显出几分迟疑,苦恼道:“惠明淑催得急,明天我找搬家公司帮我搬家。租到房子之前,我家里那一大堆东西怎么办?” 钱多多思考两秒,道:“可以先放在我公司。我们公司的库房很大,暂时堆个几天没问题。” “嗯,好。”赵静希碾灭烟头丢进垃圾桶,想到什么,又问,“你说你爸妈旅游去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还得两三天。” “我知道了。”赵静希说,“等你爸妈回来之后,我就先去酒店凑合凑合。” 谁知钱多多听了这话,眉头瞬间打结:“我爸妈之前得罪过你吗?你们闹过不愉快?” “你说什么呢,当然没有。” “那你在我家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酒店?” 赵静希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压低声:“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吗。” “这有什么麻烦的。”钱多多弯唇,亲昵挽住赵静希的胳膊,“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就是你爸妈。” 一阵夜风吹过来,赵静希被风迷了眼,眼眶里泛起温热,“多多,谢谢你。有你这个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钱多多鼻子也酸酸的,抬手轻柔捋过赵静希的耳发:“乱说,以后你的幸运还多得数不清。” * 钱多多办事靠谱,隔天一大早,她便给中介朋友打去电话,告知对方要租房的事。 赵静希没有固定的坐班单位,不需考虑通勤。她租房的要求就三个:房龄新,环境好,近地铁。 “好好好,钱老师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朋友在电话里满口答应,胸脯拍得邦邦响。 “谢谢你啊,麻烦了。”挂断电话,钱多多看了眼尚在熟睡状态的赵静希。 她昨晚不知失眠到几点,脸庞底下的枕头颜色明显深一些,眼角位置隐隐可见残留的泪痕。 钱多多心里不是滋味,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步,最终还是定定神,又拨出去一通电话。 嘟嘟几声,接通。 “怎么了呀闺女?”张雪兰女士的声音从听筒对面传出,中气十足,语带笑意。 听着老妈乐呵的语气,钱多多心情也跟着好几分,柔声说:“妈,你和爸今天准备去哪里玩?” “好像是一个什么山。都是团长她们在安排,我和你爸懒得操这个心,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张雪兰笑盈盈地应了句。 “这几天好不好玩?” “好玩呀。”说完,张雪兰话锋一转,哼哼道,“你妈我朋友圈都发六七条了,你也不给我点赞。” “点了呀。你划船那条视频我就点了。” “其他的呢?” “……好的,我等会儿挨着补,每条都给您把赞补上。”钱多多拿偶尔幼稚的妈妈没办法,耐着性子应允。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口吻变得迟疑起来,“对了妈,有个事情我想跟你和爸爸商量。” “什么事?说吧。” 钱多多试探着道:“赵静希家里出了点事情,她妈要把她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事情发生得比较突然,她还在找房子。这段时间能不能……” 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扬声打断。 钱妈妈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直为赵静希抱不平:“赵静希她妈也真是的!这么多年没见她为孩子做什么事,回来就说要卖房?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当妈的……你跟赵静希说,房子慢慢找,这阵子没地方住就来我们家,张阿姨和钱叔叔都把她当亲闺女对待。” 得到张雪兰女士的表态,钱多多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她道:“咱们想一块儿去了。妈,您真好。” “你说要商量的事就是这个呀?”张雪兰说,“你和赵静希关系好,我跟你爸都知道,她家那个情况我们也了解一些。唉,孩子不容易,咱们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母女两人又聊了会儿家常。 忽地,滴滴——手机收到新微信消息。 钱多多点进去。 常总:【钱老师,别忘了晚上吃饭的事】 钱多多回复:【好的】 电话那头的张雪兰见女儿半天没再出声,关切道:“怎么不说话了呀。” “刚才回了个消息,工作上的事。”钱多多随口应道,“我们公司想让我去参加一个拥军主题活动。” “说起拥军,”张雪兰嗓音一沉,郑重,“小陆那边你也上点心,听见没?” “好了好了。你和爸慢慢玩注意安全。”钱多多笑着,“我忙去了。拜拜。” * 下午,钱多多刚到公司就被常凯叫去了办公室。 砰砰砰。 扣响房门,钱多多面上绽开温和的笑意:“常总,您找我?” 钱多多是公司的头部网红之一,常凯对这颗摇钱树一贯十分客气。见到她,常凯立刻停下手上的工作,随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招呼:“钱老师来了啊,坐。” 钱多多依言坐下。 “钱老师,那份公文的内容你已经看过了,公司这边的意思就是想帮你争取一个名额。”常凯看着钱多多,眼底满是期待,“你这边应该也没有什么异议吧?” “文件我大致看了一下。”钱多多稍顿,又接着道,“根据我的理解,简单来说,就是去军营的炊事班给那些军人做饭,对吗?” “对对对,差不多就这意思。”常凯笑起来,随手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钱老师,你在网络上口碑不错,粉丝基础强大,个性也相对稳重温和。我和市委那边的领导都聊过了,咱们都觉得,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领导们抬爱了,我个人当然是非常愿意参加。”钱多多有点犹豫,“只是常总,说实话,我又不是专业的厨师,只会做点家常小菜,真进了炊事班,万一……” “不需要你有多高的厨艺。”常凯随意一摆手,打断她,“文件里写得很清楚,政府和军区联合举办这次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展现我市军民融合的成果’。你政治素养过硬,粉丝又多,是个非常好的宣传口。” 听见这话,钱多多便放下心,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常总放心,如果最后真的确定有我,我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 “好啊。”常凯心情大好,“有钱老师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 晚上的饭局在一家私房菜餐厅。 听总裁办的同事说,这家私房菜餐厅的所有菜品均由主厨独家定制,用餐环境优美,每次公司有高端宴请,老板都会定在这儿。 六点多,天色刚暗下。 一辆纯黑色的奔驰商务驶入餐厅停车场,钱多多跟在常凯身后步入大门,径直来到预订的雅间,同行的还有一个总裁助理,姓许。 菜都是提前点好的。 进雅间以后,常凯低声跟许助理说起事情,一旁的钱多多没事干,索性拿起手机刷微博。 常凯来之前说过,今晚一起吃饭的人里不仅有南城文旅集团的高层、新媒体行业的副会长,还有两个政府办公室的要员,大佬云集。 这种场合,钱多多充当的其实就是个陪餐角色,她自己清楚。 论公事,有长袖丢善舞的老油条常总,论喝酒,有号称“千杯不醉”的许助理,钱多多没任务,自然也就没压力,心情轻松得很。 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 七点整,贵宾们陆陆续续赴宴。 钱多多全程跟在常凯身边微笑致意,直到她脸都快笑僵时,众人才正式落座,开席。 好一番寒暄谈天,推杯换盏。 这时,坐在常凯旁边的一个人忽然笑着开口,对钱多多说:“钱老师,我是你的粉丝,你的每条视频我都看过。” 钱多多正拿着筷子夹红参,闻言,下意识抬起头。 说话的男人很年轻,戴一副无框眼镜,五官清秀,肤色偏白,斯文又俊气的长相。他看样子最多也就三十来岁,但身上的衣着却十分老成。一件深灰色行政夹克,一条黑色西装裤,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一丝不苟,打扮得像四五十岁的人。 钱多多认真回忆了下,想起来。 刚才常总介绍过,说这人姓唐,是政府办公室的人。 “是吗?”钱多多弯起唇,朝对方露出一个温柔又大方的笑,“唐秘书也对做饭感兴趣?” 她人长得美,五官拆开来看都是教人一眼惊艳的类型,可组合在一起后,又变得柔如春水,恰到好处,很容易便让人产生好感。 唐启元第一次刷到钱多多的视频,就被这个博主的美貌吸引。 不过唐启元也知道,网络世界真真假假,在美颜滤镜的加持下,普通人也能变身美女帅哥。 因此在见到钱多多本人之前,唐启元其实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预想好了真人和视频美颜后的差距。 却没想到,这个博主本人居然比视频里还好看。 大约是酒精开始上头,看着钱多多柔美的笑颜,唐启元莫名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身体都跟着热起来。 “我对做饭没什么研究,平时就喜欢随便刷点视频。”唐启元清了下嗓子,回钱多多一个笑,两颊微红,“钱老师的作品质量很高,看了会让人有一种被治愈的感觉。” “你们的认可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钱多多应对这种赞誉有一套固定话术,从容而温婉,“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做出更高质量的视频,也欢迎唐秘书多多指导。” 唐秘书:“指导不敢,倒是很希望可以多跟钱老师交流。” “好呀。”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唐秘书对我的作品有什么建议?” 话音落地,旁边的常凯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下一秒,常凯便半开玩笑地说:“钱老师,你都说让唐秘书给你指导了,那你不得加人一个微信?人唐秘书饭都还没吃完,你就请人家给你指导工作,不懂事。” 钱多多微怔,没等她反应过来,唐启元那头已经拿起了手机。 见她这模样,唐启元试探地开口:“钱老师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没有不方便。”钱多多不好多说,仍是笑。 手机扫一扫,添加好友。 看着手机屏幕,唐秘书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向钱多多举杯:“以后就是朋友了。钱老师,常联系。” 钱多多干笑一声,端起果汁隔空回敬:“您多指教。” * 饭局之后的第二周,最终结果下来,钱多多成功入选,成为了参与“走进炊事班”主题活动的五位美食博主之一。 事情敲定,接下来就是入营之前的准备。 钱多多在微信上添加了军队那边负责对接的人员,从对接的干事那儿得知,参与活动的博主不仅要为营区官兵们制作各种具有地方特色的美食,活动期间,还要求住在营区,与广大官兵同吃同住,充分沟通,了解解放军同志们最真实的味蕾需求。 对于住进营区这一要求,钱多多虽然觉得会有诸多不便,但也只能遵从。 赵静希签好租房合同的当天,钱多多拉上她一起去采买入住军营的生活用品。 “你们这个活动也真够折腾的。” 超市里,赵静希随手拿起一支牙膏扔进购物车,吐槽,“做饭就做饭吧,干嘛还得住进去?就跟录综艺一样。” “说是要充分展现‘军民鱼水情’。”钱多多目光扫过货架,认真挑选着洗发水,“可能英明的领导们觉得,同吃同住最能展现?” “那你要去的军区大院在哪儿?”赵静希忧心忡忡,“那些部队驻地都很偏僻。千万不要是在深山老林,鸡不拉屎鸟不下蛋,方圆十里找不到一个人那种。” “不会的。”钱多多笑着宽她心,“那个对接的同志跟我们说了,五个博主分进两个军区大院,要么是在石水,要么是在锦安,都是市里面的。” “这还差不多。” 两个姑娘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忽然,赵静希想起什么,捏着一瓶洗洁精扭头看钱多多,问:“最近怎么没有十一号的消息了。你们没联系?” “没有。”钱多多很自然地回答,“又不是情侣,普通朋友之间没事当然不会联系。” “那上次加你微信的行政夹克呢?” 钱多多微怔,两秒才想起那位自称她粉丝的唐秘书。 “偶尔会聊两句。”钱多多说。 赵静希挑眉梢:“那你觉得这个行政夹克怎么样?” “没太大感觉。不过他挺主动的,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 唐启元丝毫不掩饰对钱多多的好感。两人加上微信后,他时不时就会给她分享一些日常碎片,上班路上见到的斜阳,喷泉水柱中无意发现的彩虹,甚至是单位食堂的午餐。 钱多多和唐启元存在某些共同点,自然也就能聊起来。 那头,听完钱多多的话,赵静希摇摇头,青春貌美的脸叹出一口七老八十的气,不语。 钱多多见状不解:“你叹什么气?” “我是替咱们的十一号可惜。”赵静希唏嘘,“人多好一个解放军同志,就这样被你彻底pass,打入了冷宫。” 钱多多听得笑,随口回答:“谁让我和解放军同志有缘无分呢。” * 陆齐铭在暨川总共待了快两周。 793所是纯粹的科研单位,不太管实战方面的事,然而理论上的东西要运用到实践中又谈何容易。这次陆齐铭带领的专家组需要攻克的技术难题,就是出在“实战应用”这一块儿。 刚到暨川的第一周,陆齐铭等人几乎是废寝忘食泡在办公楼,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干工作。 第二周的周四,随着一个关键节点的突破,所有问题终于迎刃而解。 他这才有了点娱乐休闲的时间。 部队对干部的管理相当严苛,说是娱乐休闲,也不过就是在招待所刷刷视频,打会儿手机游戏。 周四晚上,陆齐铭冲了个澡,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看短视频。 手机屏里的博主身段纤细,穿件藕粉色的泡泡袖长裙,正在制作一份蔬菜煎蛋饼。整个画面的色彩都是精心搭配调试过的,配着那些造型可爱的餐具,观感相当的温馨减压。 陆齐铭看了会儿,终于等到博主开始用餐。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进入镜头。 姑娘坐在白色餐桌前,拿筷子夹起切好的煎蛋饼,粉色唇瓣微张,咬一口,然后腮帮鼓鼓地咀嚼。吃相斯文又干净,看得人很有食欲。 “好啦,现在一份营养美味的早餐就做好了。嗯,酥脆鲜香,味道还不错。我是随便用了点包菜和玉米粒,你们也可以加点黄瓜丝,口感会更清爽……” Vlog视频的配音都是后期加的,音画并不同步。 陆齐铭听着钱多多的声音,平静直视着画面里正在吃早饭的她。等视频播完,他又去补了最近两周她发的所有作品。 全部看完后,他打开微信。 那个骑猪崽的小女孩头像,之前被他设置了聊天置顶,一眼就能找到。 沉吟片刻,陆齐铭点进对话框。 【一段时间没有联络,钱小姐一切可好?】 打完字默读一遍,他眉心很轻微地拧了下,觉得不好,全部删除。 【这段时间我在出任务,太忙,所以才没有跟你联系】 打完,还是删了个干净。 陆齐铭合上眸,手指用力摁了下眉心。 他向来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即使面对生死都能冷静自若的人,却在面对一个微信头像时,徘徊犹豫乱了方寸…… 就这样删删写写好几次,直到快晚上十点钟,陆齐铭才终有点下发送键。 他最后拍了一张夜空中的寒月清辉,发给她。 手机另一端。 钱多多正在和唐秘书聊一部西班牙电影,看见沉寂多日的夜空头像突然出现,她不禁眸光微动。 下一刻,礼貌地回复:【是在石水区你们单位那边拍的吗?很漂亮哦】后面还跟了点赞的小熊表情包。 陆齐铭:【不是,在暨川】 钱多多:【陆先生又去出任务了?】 陆齐铭:【嗯】 钱多多:【辛苦了。】 想起什么,钱多多抱着手机眨了下眼,又打字:【对了陆先生,有个事情想问你一下。我参加了一个拥军活动,要入住军营一个月给将士们做家乡菜。那个地址是石水区XXXX。部队的驻地好像在地图上都搜不到,你知道这个军区的位置吗?附近会不会很荒,买个东西都要跑好远呀?】 看着那行地址,陆齐铭细微眯了下眼睛。 短短几秒,他眸色骤沉,像是溺进深海的人突然触到浮木,每根神经末梢都炸开细密又滚烫的电流。 如果……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 第17章 结着薄茧的修长手指, 滑过手机屏。 陆齐铭的脸色平静如常,皮肤下的脉搏却在狂跳, 如同被困在摩天大楼里的风。 须臾。 【那个院子位置比较偏, 离最近的地铁站大约两公里。不过院子里都有超市,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你不用担心。】 他回复她。 又过两秒钟, 对面的姑娘又发来条消息:【这样吗……我怕买东西不方便,还专程去了趟超市大采购, 白买了】【发呆.jpg】 隔着屏幕, 陆齐铭视线落在那个表情包上。 小人有圆圆的脑袋和乌溜溜的眼睛, 神态凝固, 呆萌可爱, 莫名和她有几分神似。 他莞尔,打字:【军营超市只提供生活保障,品牌相对少一些, 肯定比不了大型商超。提前采购当然更好。】 钱多多:【也是】 钱多多:【谢谢陆先生为我解答疑问,不打扰你啦,你忙】【拜拜.jpg】 陆齐铭:【我不忙】 城市另一端,清月台小区。 钱多多刚倒了杯果汁,返回卧室看手机, 一眼就瞧见解放军同志回复的最新消息。 咕噜。 她喝进一大口果汁,含在嘴里不咽, 腮帮鼓鼓,像只偷吃完松果的松鼠。 钱多多睁大眼睛,正思索着如何回复,解放军同志又有下文:【我们可以继续聊天】 “……咳。”吞咽得有些急,钱多多被嘴里的果汁呛到了, 一张瓷白素净的脸因咳嗽而通红。 就在这时,滴滴一声,唐秘书的新消息也弹出来。 唐启元:【这部电影的导演今年刚出了一部作品,有消息说是会引进内地。到时候钱老师赏个光,跟我一起去观影?】 钱多多:“……” 虽然和两位男士的聊天内容都很正常,但是为什么她有种自己是渣女、正脚踏两条船的感觉? 钱多多被脑子里这个诡异的念头给惊到了,连忙又喝口果汁压惊。 秉承着先来后到的原则,她先回复解放军同志:【我以为陆先生出任务期间会很忙来着。继续聊天可以呀。你想聊什么?】 然后才敲出一行字回复行政夹克衫同志:【先谢谢唐秘书的好意了,到时候再看情况。】 陆齐铭:【核心工作已经完成】 陆齐铭:【钱小姐是自己报名参加活动?住在院子,每天都会有起床号、熄灯哨,还有各种各样的军事演练,你可能会不习惯】 钱多多:【不是我要参加。是我公司给我报的名,说是能提升公司和我账号的形象呢。】 唐秘书:【哈哈,看来钱老师很不好约啊】 钱多多:【没有没有,只是考虑到后面要住进军营,可能自由方面会受到一些限制】 陆齐铭:【老爷子的身体好些没有?】 钱多多:【吃了几副中药已经好多了,这两天已经没有再咳嗽】 唐秘书:【是会有些影响。那我尽量白天约你,行吗?】 “……”两个对话框不停切换,不停回消息,钱多多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怕一个手滑闹乌龙,整个人快要凌乱。 终于,这种混乱的状态持续到第八分钟时,她大脑濒临卡机边缘。 【唐秘书,我有点事,下次再聊。您早点休息】打完字摁下发送键,钱多多火速关闭了和唐启元的聊天对话框。 呼。 世界终于清净。 唐秘书随后又发了条新消息过来,钱多多没再点开看。她眼睫扇动两下,想起什么,又很自然地打字:【陆先生你的睡眠呢?吃了邵大夫的药有改善吗?】 陆齐铭:【有改善。谢谢你关心】 钱多多:【有改善就好,你可以坚持再吃一段时间,争取剜根】 陆齐铭:【好】 随后,钱多多又向陆齐铭打听了一些军营日常生活的事,他也都耐心细致地一一解答。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钱多多看着手机打了个哈欠,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屏幕右上角已经显示:OO:45分。 凌晨了?天,怎么完全没意识到! 钱多多窘迫,赶紧刷刷打字给对面:【才看到已经大半夜了……不好意思,我比较话痨。陆先生你快睡觉吧,晚安,祝你做个好梦】 同一片月色夜空下。 月光从窗外切入,屋顶悬着的武装带在头顶轻晃。陆齐铭头枕左臂,嘴角懒洋洋牵起一弯弧,回道:【你也晚安】 熄灭屏幕,隔壁岗哨换防的踏步声碾过耳膜。 他翻了个身面朝里,屈起一条大长腿,闭上了眼睛。 她祝他做个好梦? 什么样的梦算是好梦? 他想,这个梦里应该有甜蜜微焦的黄油香,一轮遥远又温柔的明月,和姑娘垂在耳畔脸颊的那缕发。 * 周五下午,一辆红字白底的军车经机场高速驶入露天停车场,熄火等待。 它车身通体为迷彩色,形状方正,有棱有角,就像一只静默蛰伏的钢铁猛兽。 不多时,广播里传出一阵悦耳动听的女声,播报道:“各位迎接亲友的旅客请注意,由暨川飞来的69076次航班已经降落,请您在9号到达口处等待。各位迎接亲友的旅客请注意……” 军用越野的驾驶室内,驾驶员张晓海等了数分钟,有点儿犯困,随手从迷彩裤的裤兜里摸出一盒烟,准备抽一根解解乏。 不料刚拿起打火机,后头的后备箱门便被人给一把打开。 张晓海听见动静并没有太大反应。烟跟火机重新收回去,他脑袋探出车窗外,招呼说:“陆队,蒋高工,琪哥。” 三个穿便装的高个儿男人正在放行李,一手一个登机箱,动作干净利落。 张晓海见状,下车准备帮忙,笑吟吟地随口道:“你们动作挺快啊。我以为还要等至少半个钟头呢。” 王思琪回话:“航班提前落地,咱们几个又都不用取行李。” “幸好提前了。”蒋高工看张晓海一眼,挑挑眉毛打趣儿他,“真让你这小子坐车里等,我看你抽半包都算少的。” 听见这话,张晓海一张黝黑的脸皮登时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蒋高工,您说得我像老烟枪一样。” “你小子。回回去你们宿舍楼,你那屋都烟雾缭绕的,年纪不大,烟瘾倒是不小。”蒋高工嗤了一声,视线上下打量小战士一圈,劝说,“去年单位组织体检的时候,你肺上不是还有俩结节?小伙子,少抽点儿烟,身体是自己的。” 蒋高工全名蒋进,今年刚满四十,是单位里的技术骨干。他平时为人热心,风趣幽默,经常跟年轻人们一起打篮球。 像张晓海这样的战士,都是背井离乡分配到南城这边当兵,亲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蒋进便充当起父兄角色,关心他们。大家伙都把蒋进当老大哥。 听完蒋进的话,张晓海心中一阵动容,深吸一口气才控制好情绪,冲蒋进点头:“谢谢蒋高工关心,我知道。我回头就把烟戒了。” “张晓海你才多大啊,肺上就有结节。”王思琪“砰”一声关紧后备箱门,看向张晓海,眉头微蹙,“去找专科医生看过没?” “体检报告出来的第二天,刘班长就带我去看了。”张晓海语气轻松,“医生说我现在年轻,没什么大问题,定期复查着就好。” 这时,始终未发一语的陆齐铭看张晓海一眼,说:“从今天开始,一根烟都不许抽。再让我发现你抽烟,负重十公里。” 张晓海被呛了下,一下站得端正笔直,敬礼:“是!” 小战士的可爱举动瞬间把陆齐铭几人惹笑。闲扯完,几人陆续上车,出发回石水。 上车以后,王思琪玩了会儿手机,接着便给女朋友打电话报平安,嗓门儿拔得老高:“喂媳妇?欸刚下飞机,嗯准备回单位了……” 正说着话,胳膊肘被人轻碰一下。 王思琪收声,手掌捂住手机话筒,转头看旁边,不解:“怎么了陆队?” 陆齐铭面色如常,没说话,只是轻微动了动下巴。 王思琪顺着一瞧,这才发现副驾驶室里的蒋进不知何时已经睡去,脑袋斜靠头枕,双眸轻合,仔细去听还能听见一阵不甚明显的呼噜声。 见状,王思琪瞬间明白过来,压低嗓子对听筒对面的女友道:“好了,车上有同事在睡觉。等我回宿舍了再打给你……嗯嗯,亲亲。挂了。” 收起手机,王思琪又看了眼蒋进熟睡中的后脑勺,轻声叹了口气,说:“蒋高工毕竟上了点儿年纪。这段时间在暨川,他每天都陪着咱们一起熬大夜,真是辛苦他了。” 陆齐铭细微勾了下嘴角:“这次去暨川,你女朋友那边是不是有情绪?” 王思琪怔住,旋即脸色便极微妙地一变,疑惑皱眉,压低声:“陆队你怎么知道?” “之前在招待所,我就住你隔壁。”陆齐铭说。 王思琪尴尬,干笑两声:“你听见我们在电话里吵架了?真是不好意思,声音太大,让你见笑。主要我跟女朋友这段日子在备婚,刚答应完她陪她选婚纱,转头就有任务下来……”说到这里,王思琪眼底流淌出一丝愧疚和无奈,叹气摇摇头,续道,“她和我在一起,真的不容易,所以每次她吵她闹腾,我都理解。” 陆齐铭拍了下王思琪的肩,没说话。 这时,开着车的张晓海冷不丁咂了咂嘴,纳闷儿地开口:“陆队,思琪哥,咱们开思想政治会的时候,司令总是强调要牢记使命。可我总在想,我每天就开开车接送人,上不了战场也打不了敌人,我牢记使命有啥用呢?” 王思琪听得笑起来,说:“张晓海同志,你这觉悟不行啊,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咱们可是红色基因传承者,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你还得继续学习。” 张晓海两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路口的红绿灯,难掩忧愁:“你们都是核心骨干,没我这种感觉。你们干的都是真正保家卫国的事。我们一腔热血投戎报国,结果只能开开车,唉。” 高速路上军车飞驰,两侧风景急速倒退,串成一片片模糊的影。 陆齐铭平静地看着车窗外。 在很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行飞鸟逆光掠过,翅膀忽上忽下,扇动的弧度描摹出星辰轨迹。 “其实不只是我们,各行各业的中国人都一样。都有自己的使命。”陆齐铭忽然说,语气漫不经心,很随意的一句闲谈。 王思琪和张晓海同时微愣,车厢内鸦默雀静。 “每一件普通的工作,每一个普通人,都能让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变得不同。”他道。 * 南城的机场在绕城外,和石水区分别位于南城的东西两端。军车一路飞驰,下了高速走绕城,下了绕城上快速路,于下午四点半抵达院子。 回到单位,专家组的三人先回各自宿舍放行李,结着便重新汇合,去司令部办公楼汇报工作。 “好。” 得知陆齐铭等人圆满完成任务,肖成辉面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点头赞许,“这段时间你们都辛苦了,周末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落地,三人便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肖成辉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口道:“对了,你们待会儿给我把薛卫叫过来一下,我要问他点事。” 薛卫是干事办的人,办公室在二楼。 电梯厅处,王思琪随手摁亮下行键,笑着说:“陆队,蒋高工,我和薛干事的办公室是一层楼,你们就先回宿舍休息吧,我去叫他。” “我去吧。”陆齐铭道。 话音落地,王思琪和蒋进都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细问,点头说好。 须臾,一道身着军装常服的年轻军官走进肖司令办公室。 约莫十分钟后,年轻军官又走出来,手里还多出一份牛皮纸文件袋。 薛卫手里拿着文件,一边往电梯厅方向走,一边低着头想事情,压根没注意到楼梯拐角站了道高大人影。 蓦地。 “薛干事。”耳畔一道嗓音响起,音色清冷偏低,极有辨识度。 薛卫脚下步子停住,听出这个声音,他回头,咧嘴客气地笑:“陆队?我还以为您都走了。还有什么事?” 陆齐铭踱着步子走过去,问薛卫:“刚才老总找你说什么事?” “哦。前段时间咱们不是和地方政府一起联合搞了个拥军活动吗,这周末有两个美食博主要直接入住咱们院子。”薛卫说,“老总让我负责接待,对接好文旅集团那边,千万不能怠慢喽。” “周末哪一天?”陆齐铭说。 薛卫没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什么哪天?” “你不是说那两个博主周末过来。”陆齐铭语气平静,“周六还是周天?” “哦。周天下午,具体报到时间是15点到17点之间。”薛卫笑起来,伸手挠挠头,“陆队,您平时都不怎么过问我们干事办的工作,怎么突然对这次的拥军活动这么关注?” “之前看了你发在群里的文件,比较感兴趣。” “哦,原来是这样啊。” “那两个博主的住宿安排好没有?”陆齐铭状似不经意一问。 “俩博主一男一女,那个叫‘大宽食堂’的男博主已经安排好了,但是还有一个女博主,我还在协调……”薛卫犯难得很,“您也知道,咱们单位女兵女干部都少,宿舍总共就那么一层楼,早住满了。后面实在不行,可能要安排到男干部的宿舍楼去。” 听见这话,陆齐铭眉心轻微拧起,道:“人家一个女孩子,和男干部住一栋楼,会不方便。” 薛卫无奈:“没办法。招待所最近刚好报了要翻修,估计就是这一个月的事,真把这姑娘安排进去,她后面还得搬出来,最后还是得住单身干部宿舍。与其这样,还不如别折腾这一遭。” 闻言,陆齐铭垂着眼帘未作声,不知在想什么。 薛卫暗中端详这位的神情,又接着说:“陆队,上次改造过后,干部宿舍楼的住宿条件已经好很多了,都有独立洗手间和淋浴室。我琢磨着,那姑娘住进来,房门一关,她自己该干嘛干嘛,也没什么不方便。” 片刻。 陆齐铭冷不丁说:“我隔壁就有个空房间。” 薛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茫茫然:“啊?” “可以安排她住我隔壁。” “好的。” * 赵静希在金武路的老房里住了二十多年,各种七零八碎的老物件一大堆。这次搬家,老物件们丢的丢、送人的送人,最后只留下四个巨型大纸箱。 周六晚上,耗时好几天的搬家工程彻底结束。 钱多多累极,躺在沙发上喘气。 “辛苦了我的宝贝!”赵静希过来一把抱住她,笑眯眯地说,“走,今晚请你去‘蓝微’,再给你找三个一米八八的体育生。” “谢谢你,婉拒了哈。”钱多多伸了个懒腰,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站起身,“明天下午我就要去石水的军区大院报到了,今晚还得收拾行李。” 赵静希诧异:“你生活用品那些早就买齐了,还没装包?” “差不多了吧,只是最后再清查一下有没有遗漏。”钱多多说完一顿,亮晶晶眸望住赵静希,正色叮嘱,“晚上你要去‘蓝微’玩的话,记得少喝点,不然伤了身体,受罪的是你自己呀。” “知道知道!我心里有数。” “走啦。” 赵静希租的房子在市中心,离钱多多住的小区不远,开车十来分钟。 回到家,电视机里放着最新家庭伦理剧,张雪兰盘腿窝在沙发上,边嗑瓜子边追剧,好不惬意。 钱多多弯腰换鞋,柔声笑道:“妈。我爸呢?” “蹲坑。”张雪兰眼也不抬地回答。说完顿半秒,脑袋转过来,“明天就要进部队当厨子了,你菜谱选好没有?” 钱多多囧到:“妈,我是代表地方企业和政府去搞宣传搞慰问的,什么当厨子。” “都一个意思。”张雪兰往嘴里丢了颗黑瓜子,挑挑眉毛,“反正后面要在军营住一个月。那个陆齐铭你不喜欢就算了,在那个单位自己找一个喜欢的。” 钱多多闻声,无言以对,朝妈妈露出一个甜美微笑:“我洗澡收拾东西去了,您慢慢看电视。” * 一觉睡到自然醒。 次日下午两点半,钱多多推着一个超大号行李箱出门。 军营对内部车辆的管理十分严格,钱多多怕自己的车出入军区大院不方便,特意打了个出租前往。 陆齐铭之前在微信上告诉钱多多,她要去的部队较为偏远,果然,出租车驶出市区道路后一路向西,车窗外的街景逐渐变得空旷荒芜。 林立的高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工业厂房。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逐渐放缓。 出租车司机说:“姑娘,你给的地址就是这附近了。你看你是在哪儿下车?” “麻烦你继续往前开一段路。”钱多多说,“我要找一个部队单位,地图上没有具体的地址。” “部队啊?”司机皱了下眉,说,“这儿好像是有个军区单位,挺隐秘的。不过我有点儿印象,可以载你找找看。” 片刻,司机大叔抬了抬下巴,“喏,是这儿么?” 钱多多下意识侧头,往外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巍峨肃穆的大楼。约莫七层楼高,墙体洁白,占地面积宽广,顶部正上方有十二个鲜艳的红色字体: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再往下,八一标志悬于楼体正中,金属五角星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熠熠生辉。 大门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岗亭,两名身着迷彩作训服的战士持枪戒备,站姿笔直得像颗钉子。旁边还有个警示标语立牌:卫兵神圣,不可侵犯。 看见这一幕,钱多多不禁眨了眨眼。 这么个神圣不可亵渎的地方,她要在这里面住一个月? 难以想象。 琢磨着,出租车已在距离明黄警戒线还有几米远的后方停下。 “社会车辆不能靠近警戒线。”司机大叔说,“姑娘,辛苦你走两步自己进去。” “嗯嗯好,谢谢师傅。” 两分钟后,出租车掉了个头绝尘而去,原地只留一人一箱。 起风了。 空气里飘来一股硝烟味,不算浓,但也实在不好闻,远远还能听见营区深处传出的打靶声。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高处的警戒塔泛出重影。 钱多多抬手挡阳光,远远望了一眼戒备森严的大门,和哨兵们年轻冷戾的脸,默默拿出手机。 本来想自己进去的,可是看这阵仗……还是麻烦那个干事同事来接一下好了。 钱多多打开微信,正低头哐哐敲字,没成想,一阵汽车引擎声却从背后传来。 她回眸,看见一辆军用越野车不知何时已经驶近。 随着一阵轻微颠簸,那只钢铁巨兽碾过警戒线前的第三条减速带,驶过她身侧,而后,停下。 钱多多懵然地抬起眼。 在姑娘困惑的注目礼下,后座的防弹玻璃窗缓慢降下,一张冷硬英俊的面容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帘。 军装裁出一副高大修劲的体格。对方直视着她,不说一句话,眼瞳沉郁深邃,像沉淀着雪域青山的重量。 “……”钱多多错愕,唇瓣微张开,人都呆住。 “你是想进去,对么?”陆齐铭问。 太过震惊,钱多多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机器人似的点头。 “欢迎美食博主钱多多老师走进军营,传承革命基因,体验红色生活。”陆齐铭向来清沉的眼神多出一丝难见的兴味,淡声说,“不介意的话,请钱老师上车。” 第18章 听完陆齐铭的话, 钱多多僵立原地,颇有些回不过神。 什么情况。 他怎么会在这里? 钱多多又困惑又惊讶, 忍不住问:“陆先生, 你是过来办事的吗?” “这就是我单位的院子。”陆齐铭说。 “……” 僵滞好几秒,钱多多反应过来,错愕得连说话音量都跟着拔高几分:“这就是你单位?那之前在微信上你怎么不说?” 陆齐铭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回道:“你只问了营区的周边环境,没有问我是不是在这儿工作。”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 轻皱眉头。 她是没特意问过。 可是那天自己专程告诉他营区地址、询问具体情况, 正常人都会顺嘴提一句“好巧, 你要来的就是我们院子”吧? 还是说, 他根本就是故意隐瞒她, 想看她呆若木鸡惊掉下巴的样子? 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的,升起各种荒诞猜测。 这时,陆齐铭余光扫见钱多多旁边的行李箱, 随口道:“成班长,后备箱开一下。” “好嘞。”驾驶室里的年轻战士笑应了声,语调松快。 话音落地,军用越野车的后备箱门随之打开。 陆齐铭不说话,长腿一跨, 侧身下车。 没等钱多多反应过来,就看见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已经走到自己跟前, 一只手就把她的行李箱拎了起来。 钱多多不禁瞪大眼睛。 29寸的箱子又沉又大,她靠万向轮拖着走都够呛,在他手里却轻得像棉花,不费吹灰之力。 “谢谢你谢谢你。”她脸色微红,伸手试图抢夺, “我自己来放就好……” “没事。”陆齐铭侧身绕过去,一把将箱子放到车上,随意扑两下手,回头看她,“你上车。” 钱多多眼神瞄过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哨兵,忐忑地低声:“你确定这样我就能进去?” “你们要在这儿住一个月,个人资料都是审核过的。”陆齐铭嗓音温和,语气里带着安抚意味,“就算你直接走进去,只要出示证件,核对过后确认信息无误,门岗也不会拦你。” 钱多多认真听完,了然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上了车,两人分别坐在后座两侧。 第一次坐军车,钱多多只觉新奇又不安,背脊笔直正襟危坐,呼吸声都不敢太大。 见她这副拘谨的模样,陆齐铭嘴角不自觉勾了下,问:“薛干事怎么没来接你?” “他让我来之前跟他说一声,但是我想着,你们军人平时工作都挺忙,我自己能进来就不麻烦他接我……”钱多多窘迫,说到这里稍顿一下,轻声,“没想到最后麻烦到了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呀。” “顺路而已。”陆齐铭淡淡地回了句。 坐定以后,越野车重新发动引擎。 在军车车头离电子栏杆还有半米远时,陆齐铭侧眸看她,道:“把你身份证给我。” 钱多多一滞,想起他说过门岗要核对身份,赶紧从随身挎包里翻出证件,递给他。 陆齐铭接过来,眼睫垂低。 姑娘的身份证裹在一个卡通卡套里,照片位置刚好被一个青蛙脑袋挡住。 陆齐铭轻抬了下眉峰。 “……”钱多多尴尬,手指蹭蹭鼻头。 紧接着,她身子倾斜,朝陆齐铭靠近些许,纤白指尖捏住卡套里的证件轻轻一抽,把身份证给取了出来。 陆齐铭没说什么,接过,下车去门岗值班室办手续。 拿回卡套,她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小声询问驾驶室那头:“我住这儿的这段时间,身份证是要扣在你们单位吗?” “不会的姑娘。”驾驶室里的年轻班长笑容满面,回答她,“只是核对一下身份,用完就还你了。” 闻言,钱多多放下心,笑笑:“那就好。没有身份证确实会很不方便。” 班长看了眼钱多多,见这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人长得漂亮温柔,也没什么大博主的距离感和架子,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心。 “欸,姑娘,你们这次到咱们营区来搞慰问,时间有多长?” “文件上写的一个月。主要是给你们做饭,让你们尝到家乡美食。” “那有口福了。哈哈。” 两人聊了两句,紧接着,班长目光扫过值班室方向,终于切入了本次八卦的重点主题。 他压低声:“看这样子,你和陆队之前就认识?” 钱多多静默半秒,心想:陆齐铭如果有意隐瞒,刚才应该不会主动招呼她。随后便笑着点头:“嗯。” 听见这个回答,小班长瞬间更来劲,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噌噌放光:“你们是……” “朋友。”钱多多很自然地回答。 小班长像是有点失望,很不想接受地再次确认:“就只是朋友?” 姑娘笑眯眯:“是的。” “哦。”嗐,亏他激动半天,以为见到未来嫂子了呢。 年轻班长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 几分钟后,陆齐铭去而复返。 随着车辆起步,钱多多下意识抬眼,只见军车挡风玻璃右下角有一个长方形的通行证,看样子像是新发的,边角平整,塑封崭新。 进入大门,办公楼前方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正中筑升旗台,五星红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 军用越野顺着车行道继续往前,拐过一个弯,映入视野的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训练场,各种钱多多不认识的武器车身披黑布、排列整齐,军事标语随处可见,铁丝网的尽头处传来军犬的吠叫声…… 眼前的景象壮观又雄伟,钱多多就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看得叹为观止,费了好大劲才压抑住拿手机拍照留念的冲动。 国防安全人人有责。 薛干事给每个参加拥军活动的美食博主都发过“入住营区注意事项”,其中第一条就是军事重地,严禁摄像,钱多多记得牢牢的。 又过了几分钟,终于,军用越野车在车库前停下。 “就在这里下车吧。”陆齐铭说。 “好的。”钱多多应着,忙颠颠推开车门跳下去。 十一月的太阳一点不毒辣,阳光穿过绿植的枝叶缝隙,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落下光影。 今天气温有回升趋势,钱多多穿得厚,这会儿额角已经有些出汗。 她抬手擦了下汗珠,环顾左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还是应该跟薛干事说一声的。这个营区大得没边,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厨子,万一闯进什么军事禁区怎么办?而且她连自己住哪里都不知道。 懊恼着,钱多多连忙掏出手机,找到一个提前存好的号码,拨出去。 嘟,嘟,嘟—— 好几秒都无人接听。 钱多多有点焦急,皱着眉挂断,准备再拨一次。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脚步声从耳后传来。 她回眸,是陆齐铭。 看见男人手里还推着自己的大箱子,钱多多连忙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半晌,陆齐铭启唇,问她道:“你在给薛干事打电话?” “嗯。”钱多多皱了下眉,“我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还是只有请薛干事来帮忙带路,或者跟我说个具体地点也行……问题是薛干事一直没有接电话,估计在忙。” “我可以给你带路。”陆齐铭冷不防接了这么一句。 “……”钱多多抬起眼帘,惊讶地望向他。 “我知道你住哪儿。”他说着,随手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的拉杆,动作自如到几乎让钱多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两人早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跟我来。” 心中虽有疑虑,但也没工夫细琢磨。 钱多多快步跟上去。 走出没几步,她隐约察觉到一丝古怪,眼神里泛出疑惑的光。 抬眼朝前看,身穿军装的男人步伐沉稳而从容,身姿伟岸,气质清正,锋利肩线将天边的云霞切成两半。 很利落的一个背影,连后脑勺都是板正漂亮的。 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禁不住开口,试探地问:“陆先生也负责‘走进炊事班’活动的相关工作?” 陆齐铭: “我知道这事。” 这个回答很微妙。 钱多多听出他的画外音,疑惑地咕哝: “既然不负责,那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之前听薛干事提过一次。”陆齐铭镇定自若,语速也平缓如常,“我记性还不错,刚好记住。” “这样啊。”听他这么说,钱多多也没有过多怀疑,点头不再追问。 * 跟在陆齐铭身后去住处的路上,钱多多顺便又观望了一下整个营区的环境。 之后一个月都要在待这里,提前熟悉一下总是好的。 离开车库,陆齐铭注意到姑娘额角细密的薄汗,又看了眼头顶那轮明晃晃的金乌,略思索,带她走进一条林荫路。 林荫路其实是一条长廊隧道,长廊两侧是宣传栏,绿色的藤蔓弯曲缠绕在长廊框架上,将这片空间隔绝在阳光之外。 钱多多环顾四周。 这些宣传栏的内容红得发紫,全是什么“两会”“人大”“深入贯彻主席思想”之类的内容,每一个宣传栏的侧面都有党徽标志。 她忍俊不禁,随口道:“长这么大第一次进部队,也算长见识了。跟我想象的好不一样。” 陆齐铭闻言侧眸,看向钱多多,视线里映入她白皙的颊、挺翘的鼻骨弧线,还有闪动着点点光泽的粉色嘴唇。 他发现,她似乎偏爱粉调的唇膏。 娇嫩的颜色很衬皮肤,也令她的气质愈发柔媚。 皮肤太薄也太清透,让人联想到秋季田野中,那些指尖一掐就破皮、汁水丰盈甘甜的果。 蓦地,陆齐铭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猜测是军服领带没有系好,抬手轻扯两下。 “你想象里的军营应该是怎么样?”他压抑着喉结处的轻颤,平静询问。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钱多多歪了歪脑袋,道,“可能电视剧看多了,觉得就是个大型训练场,尘沙飞扬。” 陆齐铭牵了下唇:“你说的训练场这儿当然也有,训练的时候,人人灰头土脸。” 钱多多:“可是你们这儿总体来看,环境还是不错。又是人工湖又是亭台楼榭,这些园林设计,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做这些是为大家的心理健康考虑。”陆齐铭语气如常,“长年累月待在单一环境中,工作强度高,任务重,没点赏心悦目的东西,容易憋出病。” 钱多多听后,毫不吝啬地予以赞扬:“你们单位很人性化呀。” “毕竟军人也是人。人有需求,有七情六欲。时代在进步,所有事物自然也都该与时俱进。” 就这样边聊天,边沿着长廊前行,数分钟后,一栋五层高的白砖楼进入钱多多眼帘。 她停下步子。 “就是这儿了。”陆齐铭说。 钱多多注意到大楼上方的“宿舍楼”三个字,点点头,提步准备进去。 谁知刚走到大门口,迎面就遇上两个穿军装的高个儿男人从里面出来。 两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文件,到跟前时注意到陆齐铭,一愣,随之便招呼了声:“陆队也加班呐?” 陆齐铭点了下头,问两人:“去办公楼?” “嗯,还有个项目得收个尾,今天抓紧时间弄完,下周就能轻松一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说完,似有所觉,眼风往边上一转,这才注意到他家陆队身边居然还站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整个人都是一愣。 “陆队,这是……”两人面露疑色。 “你们好,我是钱多多。”钱多多赶紧自我介绍,冲两人笑盈盈地说,“我是来参加‘走进炊事班’拥军活动的。” 一听这话,窦子傲和漆朗这才反应过来。 部队就是男人堆,大家平时没太多机会跟外面的女孩子接触。窦子傲和漆朗现实里都没见过像钱多多这么漂亮的姑娘,被她甜美的笑容搞得有点儿害羞,赶紧回话:“你好,你好。欢迎大厨老师来帮我们改善伙食。” 钱多多:“……” 钱多多努力保持微笑:“好的,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多提建议,我一定尽力帮大家做好每一道菜。” 一番尬聊结束,两个害羞大男孩又跟自家队长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 等两人走远,钱多多转头望向陆齐铭,问:“陆先生,你带我来的是男生宿舍?” “嗯。”陆齐铭顿了下,似怕她不悦,轻言细语解释,“我们单位女兵数量少,女子宿舍总共就一层楼,目前是满员状态。招待所又马上又要翻修,所以只能委屈你住在干部楼。” “原来是这样。”钱多多听完,点头表示理解,随之问出一个关键问题,“宿舍里有独立洗手间吗?” “有。” “浴室呢。” “有。” 栋宿舍楼都是独立卫浴,很好,免除了开门见男的尴尬。 钱多多听后放下心,拍着心口重新绽开笑颜,“那就没问题。谢谢你特地送我过来。你告诉我几楼、房号多少,我自己上去就行。” 陆齐铭看着她:“我也住这栋。” 啊对。 他也是男干部。 钱多多卡了下壳,两秒才憋出个囧囧的回应:“好巧。” 傍晚,微风又起。 这栋宿舍楼没有电梯,两人一前一后,沿楼梯上行。陆齐铭拎着大行李箱走前面,步伐轻盈如履平地,钱多多背着小挎包走后面,竭力调整因运动而加快的呼吸。 心想:幸好有这位热心的解放军同志在,真让她一个人扛着大箱子爬几楼,她估计会累到半路歇菜。 又忍不住感叹:陆齐铭这朋友真不错,身体好,力气大。 爬上四楼,钱多多捶了捶酸软的膝盖,抬头一瞧,谢天谢地体力惊人的解放军同志没有再往上,而是径直走向了一扇宿舍门。 “就是这间。406。”陆齐铭语气淡淡地说。 钥匙就插在门上,他“咔哒”一声拧动,替她打开房门,顺带一抬手,摁亮了墙上的灯控开关。 柔白色的光线转眼洒下。 钱多多手指攥着挎包肩带,迈步进去。 这屋子面积不大,最普通的单身宿舍格局,配备独立卫生间、热水器。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一个大衣柜、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书桌、两把椅子、一台空调,和一台55寸的电视机。 “住宿条件比较艰苦,跟你家不能比。”陆齐铭在她身旁说,“见谅。” “挺好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钱多多冲他弯起唇角,想到什么,又笑吟吟地问,“对了,你说你也住这栋,在几零几?” 陆齐铭注视着她,目光清正而柔和,“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钱多多耳根发烫,窘迫地嘀咕:“这么大个地方,我初来乍到只认识你……” 都说熟人好办事。 他可是她唯一的熟人。万一之后住宿过程里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她自己可能应付不来呢。 宿舍的窗户没关严,微风灌入,冷空气将深绿色的挡光帘吹起一角,钱多多额前的发丝也随之轻晃。 陆齐铭视线掠过姑娘绯红的耳尖和脸蛋,不知为什么,心情蓦然出奇地好。 “我住408。”陆齐铭对她说。 钱多多眸光微跳。 她这里是406,408应该离得很近? 他又道:“就在钱老师隔壁。” * 这间宿舍就是钱多多以后一个月的居所。 毕竟是小姑娘独居的地方,陆齐铭一个大男人,自然不好逗留太久。替她把箱子放好后,他准备离去。 出于礼貌,钱多多动身把陆齐铭送到门口,笑着挥手:“陆先生再……”说到这里她顿了下,咕哝着,“在这里称呼你‘陆先生’好像不合适。刚才我听其他人都叫你陆队……那,陆队再见。” “再见。” 砰,房门轻轻合上,钱多多背抵门板呼出一口气,开始整理带来的物品。 刚才进门的时候她就打量过,这间屋子干净整洁,明显是提前被打扫过。很好,省去了做大扫除的功夫。 衣服挂进衣柜,裤子放在下层,洗漱用品摆进洗手间的置物架。 还有一大堆护肤化妆用的瓶瓶罐罐,暂时摆在书桌上…… 钱多多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地倒腾,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 是薛干事打的。 她接通:“喂薛干事?” “你好钱老师,不好意思,刚才没接到你电话。”薛卫的语气客气而愧疚,紧接着又问,“你快到了吗?” 钱多多:“我已经在宿舍楼的房间里了。” “啊?”薛卫惊得嗓门儿跑调,“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宿舍在哪栋楼哪一层? “我问了一下,有个好心人就把我带过来了。”钱多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在干部宿舍楼的406对吗?” “……对。” “嗯,那我就没走错。” “……你找到地方了就好,招待不周,钱老师海涵。”薛卫稀里糊涂的,又不可能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继续说,“你和另一位老师的就餐卡要明天才能办好,今天的晚饭,你们如果想吃食堂可以刷我的卡。” “现在还早,晚饭的事你不用管我。”钱多多语带笑意。 “那行吧,你大老远过来也辛苦了,今晚就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咱们再碰面说流程上的事。再见。” “拜拜。” 挂断电话,钱多多有点儿腿酸,弯腰坐在床沿上。余光扫一圈,发现床上的被子是军绿色,居然叠成了豆腐块的形状,四四方方,端正硬挺。 这军绿色的被子,和朴素的格子纹床单,让钱多多想起了大学时参加的军训。 她眨了眨眼睛。 军营里的一切都陌生而新鲜。 女孩子出门带的东西多,这天下午,钱多多整整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箱子腾空。 原本冷硬整洁军事化的单身宿舍,这儿放一盒草莓发饰,那儿摆几盒卡通饰品盒,瞬间变得充满少女心。 收拾完,她累得躺倒在床上。 看着头顶的白炽灯发了会儿呆,钱多多轻抿唇瓣,拿起手机点进微信对话框。 钱多多:【趴会儿.jpg】 赵静希:【到地方了?环境怎么样啊,拍个照看看】 钱多多:【军事管理区,严禁拍照】 赵静希:【哦哦哦,是我忘记了】 赵静希:【那里土是不是特别大?】 钱多多:【噗】 钱多多:【我之前也以为这里灰多土大,结果人家这儿环境挺好的!绿化搞得相当不错!】 赵静希:【哇!】 赵静希:【那你住的房间是什么样?】 钱多多:【总体也还挺好的。有独立卫生间,空调电视机热水器衣柜桌椅,也都备得齐齐的。】 赵静希:【不错不错,从今天开始就开启你快乐的军营之旅,哈哈哈】 赵静希:【现在什么感觉呀?是不是就跟自己在录军旅综艺一样?】 钱多多:【没有灯光师摄影师造型师,更没有剧本哦】 赵静希:【捂嘴笑.jpg】 赵静希:【晚饭吃军营食堂?】 钱多多:【还不确定。】 钱多多:【这里吃饭都要刷卡的,就和学校食堂差不多,我的卡还没办好……】 赵静希:【不行就去外面吃,他们总不会限制你自由吧】 钱多多:【嗯嗯】 两个女孩又扯就会儿闲天。 沉吟几秒钟后,钱多多眨眨眼,最终还是敲出一行字:【静希,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 赵静希:【相信呀】 赵静希:【你干嘛突然说这个】 钱多多:【我今天见到陆齐铭了。他就在这个大院工作……】 赵静希:【?】 钱多多:【而且我住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赵静希:【???】 赵静希:【……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钱多多:【也没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和你聊两句】 赵静希:【像这种情况,我确实从来没遇到过,只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钱多多:【我也觉得。托腮.jpg】 漫无目的一通瞎聊。不多时,耳畔砰砰一阵轻响。 有人敲响房门。 钱多多熄灭手机屏,走到房门前,询问:“请问是哪位?” “是我。” “……”听出声音的主人,钱多多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打开房门。 陆齐铭出现在门口,身上的军装换成了一件深色厚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干净而干练。夕阳的光照来,他的影子坠入其中,如同一条笔直寂静的黑河。 “陆队有事找我?”钱多多朝他浅浅地笑,试探性问道。 “听薛卫说你的就餐卡还没办好。”陆齐铭垂着眼帘瞧她,语气轻淡,“我准备出去吃个晚饭,钱老师要不要一起?” 第19章 “就我们两个人吗?”钱多多脱口而出。 “暂时是。”陆齐铭的脸色看上去一如平常, 说着顿半秒,又补充一句, “如果你想叫其他人也可以。” “除了你, 我在这儿谁都不认识。”钱多多弯起唇,“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你的同事或者朋友一起?” 陆齐铭回答说:“没有。” 他平静地看着她, 又继续道:“我的想法是和你单独吃饭,没打算喊同事。” 这直白的话语钻进钱多多耳朵, 她一呆, 两片耳垂噌一下便漾开红晕。 这话, 让人不知怎么往下接。 半秒后, 她飞快调整表情, 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没两样,笑意温和地回话:“那你准备出去吃什么?”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 陆齐铭视线拂过她红润的颊, “钱老师想吃什么?” “我之前很少来石水区这边。”钱多多笑容清浅而谦逊,“陆队在这边待了几年,这一圈有哪些好吃的,你肯定比我了解。” 闻言,陆齐铭微垂眼帘思索两秒, 询问她:“你吃不吃得惯广东菜?” “嗯。” 钱多多点头。她虽然偏好重口味美食,但广东菜清新爽口, 汤品鲜美,偶尔吃一次也不错,刮油又解腻。 “那我们去吃粤菜。”陆齐铭说,“可以么?” “嗯好。” 钱多多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从前几次的接触来看,陆齐铭给钱多多的印象不错。她认为他责任心强、为人正直, 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 这样一个人,恋爱谈不成,跟他发展成朋友却很好。 而且,在前几次均已将态度表明清楚的前提下,再和陆齐铭接触,钱多多没有太大心理负担。 她本质上是个随缘又平和的人。自己的想法一早就已摆明,磊落坦荡。 说定一起吃晚饭后,钱多多想到什么,侧身探出脑袋左右看一眼,随口问:“408是在我房间左边?” “嗯。”陆齐铭回答。 钱多多目光扫过去,406和408两个房间紧邻,两扇门板之间的距离仅几米。 也就是说,这两个屋甚至还有一面共用墙体。 果然近得不能再近。 “这么近呀……”钱多多自言自语地说。随后视线转回,重新笑吟吟地看向陆齐铭,“那麻烦陆队先回自己屋坐会儿,我想换个衣服。” 说到这里,她一顿,怕这位领导觉得自己这个网红住在军营还一天两套衣服地折腾,有损地方企业的形象。 连忙窘迫地小声解释:“今天我对气温的判断有些失误,穿太厚了,准备脱一件薄毛衣……会很快的。” 陆齐铭把她忐忑的小表情收入眼底,冷峻面容流露出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暖色,淡声说:“你换,不着急。” “好的。” 应完声,钱多多重新关上房门。 无声的注视被门板隔断,陆齐铭没有回自己屋,而是站在走廊上等。 柔软像云朵的女孩子,脚步声轻,做事也没什么动静。 但破译工作对听力有高要求,陆齐铭微侧过耳,仍俘获到某些轻微的,浅云拨月般的响动。 吱嘎——或许是她推开了衣柜门。 宿舍楼翻新过,但家具依然是以前剩下的。那个浅棕色的衣柜年生已久,推拉门的滑轨太长日子没抹过油,每回开合都会发出刺耳的噪音。 乒乒乓乓——或许她开始拨动那些悬挂衣物的衣架…… 陆齐铭在门口站了会儿,身体随意往边上一靠。 他眼皮以一种松弛的姿态微垂着,面无表情,直视那面白森森的走廊墙。 一直觉得,视觉是人体五感最重要的部分。 光线进入眼睛,视网膜成像,信号转换,大脑再对所有接收到的信息进行解码。 参与整个过程的器官中,又属大脑最为关键。 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消息,人脑会自发幻想。 比如说现在。 此时此刻,这一分这一秒,陆齐铭的听觉敏锐捕捉到了门板内传出的“窸窸窣窣”。 衣衫窸窣。 结合姑娘关门前说的话,只有一个可能性。 某个认知跃入脑海,陆齐铭眸光微凝,呼吸声无端就抢跳一拍。 他闭眼掐摁眉心。 思绪蔓延到这里,下一步必须强行中断。 非礼不可视。非礼不可念。 可她含笑的眼偏在脑海中萦绕不休,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考验着他的自控力。 陆齐铭发现自己的大脑变得不受理智掌控。 很多念头,病毒般扩散,脱缰野马般疯驰。 他回忆起沾在钱多多额头上的那层汗珠。 应该怪天气善变,那些汗珠会沿着她的脸颊、下巴滴落在雪白锁骨上,再往下,被浅色的领口吞噬。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门锁轻响,紧闭着的房门再次开启。 钱多多走出来,抬头瞧见矗立在门前的高个儿人影,没防备,被惊得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陆队……” 看清眼前冷峻的面庞,她缓下一口气,抬手顺着胸腔轻抚两下,眼神懵然,“我不是让你回房间坐会儿吗,你就一直站在这里?” 陆齐铭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着眸,喉结细微起伏一息,竭力克制。 好几秒,才对她平静地说:“刚出来。走吧。” 解放军同志人高腿长,一步跨出去,钱多多得走两步才能追上他步伐。 她加快脚步跟上去,边低头在单肩包里翻找什么,边随意地笑问:“陆队,你说的粤菜餐厅远不远,我们怎么过去?” “两三公里的距离。”陆齐铭眉眼间看不出太多波澜,头也不回道,“我开车。” “好的。”钱多多冲他很有礼貌地说,“那就先谢谢你让我蹭车啦。” 陆齐铭自顾自往前,“钱老师不必客气。” 后头,钱多多右手在包里东掏西掏,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藏在最底下的一个小物件。 她取出来,迟疑半秒,最终还是伸出几根细白的指,拽了拽男人的衣袖。 陆齐铭身形顿了下,回过头。 他眼帘未抬,看向那只牵住自己袖口的手。 小巧,白净,指尖的美甲换了款式和长度,圆润偏短的指甲盖上涂着粉蓝双色,活泼明媚又不过分张扬。 “这个给你。”姑娘说着,另一只手也伸出来,递给他某样东西。 陆齐铭接过来。 拿透明糖纸包着,拇指大小。 看着像,一颗糖? 陆齐铭静了静,接着才终于抬高睫羽,笔直看向身前姑娘的脸。眉梢轻抬,带着点儿清正端方的疑惑。 “这是雪花酥,我自己做的。”钱多多朝他弯起眼睛笑,语气里那丝小小的得意,掩盖不住,“纯天然,任何添加剂都没放。请你吃,答谢你今天带我进来,给我引路,还帮我搬行李。” 陆齐铭捏着雪花酥,须臾点头:“谢谢。” “不客气。”钱多多乐意跟朋友分享美食,“我带了很多。这个先给你尝味道,如果你尝了觉得好吃,我再多给你拿一些。” “嗯。”陆齐铭把东西收起来,大长腿一迈,沿着楼梯继续往下走。 钱多多跟在他后面,猛想起哪茬,急呼呼提醒:“对了陆队,我们先说好,今晚这顿饭必须是我买单哦。你说什么都不许再跟我抢。” “嗯。”陆齐铭应她一声。 解放军同志本就话少,今天不知何故,更显惜字如金。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对不多说两个字。 见此情形,钱多多只以为陆齐铭是遇到什么事心情不好,也没多想,随手拿出自己刷微博、看八卦。 然而半步之隔,只有陆齐铭知道自己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他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跟这女孩子说太多话,也不能看这女孩子太久。 她身上有种很危险的吸引力。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笑意如涟漪,从她瞳孔渗出,周围的空气都会浸透一层糖霜。 千丝万缕的甜,无孔不入的蜜,足以引诱他堕入魔道。 陆齐铭曾经对自己的自控力那样自信。 认为自身的意志已足够坚韧,定如磐石,不惧任何来自外界的诱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钱多多,他就会换个人。 好像多看她一眼,就会陷入失控。 * 石水这个部队营区,军车和私用车分开停放。前者有专用的军车车库,由专人管理,后者的停车区域则和各个地方单位地方小区一样。 钱多多跟在陆齐铭身后走出宿舍楼后,沿着绿道穿过半个靶场,来到专门停放私家车的露天车库。 钱多多大致扫视了一圈,发现车库里电车居多,好些都是近年新出的“网红款”。 她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问道:“你们单位的人买车都是商量好的吗?这么多一样的。” 陆齐铭知道她说的是哪几款车,淡淡回话:“你说的那些车主都是刚军校毕业分过来的小年轻。平时走得近,买车的时候也一起讨论做功课,买同款,正常。” “你们都怎么做功课?” “查阅资料。”陆齐铭道,“现在相关平台很多。” 钱多多:“微博?抖音?小红书?” 陆齐铭闻声顿了下,淡声回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也都已经注册了账号。” 这下钱多多是真的惊到了,脱口而出:“陆队,你比我想象的潮好多。” “……” 话音落地,陆齐铭脚下步子停住,侧目看她:“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 钱多多呆住,卡了壳,一时不知道怎么跟他描述。 陆齐铭非常平静地问:“像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 “……不是的。” 钱多多被呛得干咳两声,脸色微红,斟词酌句地嗫嚅,“可能是我以前,真的不太了解你们。不了解的人,也许会下意识觉得你们比较严肃,古板……” 陆齐铭把她绯红的耳尖收入眼底,很轻地勾了下唇,道:“军队这种钢铁洪流,严肃是基调。不过,团结紧张之余,也要严肃且活泼。” “至于古板,这个词的含义相对广泛。具体指什么?思想守旧难以变通、行为方式僵化沉闷,还是说单纯觉得,”说到这里,陆齐铭顿半秒,语气淡淡地续道,“我很土。” 咳。 钱多多再次被哽住,疯狂摆手:“绝对不是、不是觉得你土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在慌乱之中说错话,越描越黑,她开始开始飞快转移话题。 “都走半天了,陆队你的车停在哪里?”钱多多故意转动脑袋东张西望,颤着声问。 “到了。” 话音落地,陆齐铭在一辆纯黑色越野车前驻足。 越野车底盘很高,远看去是个庞然大物,车身通体黑亮,车轮干净,几乎看不见什么泥土和污垢。 钱多多看了眼车位和车库门之间的距离,有点儿费解:“你为什么把车停这么里面?” “我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平时很少出营区,用车的时间不多。”陆齐铭眉眼清凛,回答,“已婚干部每天都要回家,车位让出来,方便他们出入。” 钱多多听明白了, 她下意识小声咕哝了句:“所以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这几个字的音量低弱、发音含糊,纯粹的自言自语随口感叹。越野车旁的男人却一下抬眸看过来:“你说什么?” 陆齐铭的眼型锋利,瞳孔黑沉沉的,当那双黑眸笔直望向你,你会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钱多多顿时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只觉更慌张。 但她转念又反应过来:“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不是坏话呢! 想通这一层后,钱多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笑道:“没什么呀,就说你人特别好。” 陆齐铭眼睫淡落,就那么沉郁清正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对视约莫两秒钟。 在那双乌黑眼眸的注视下,钱多多心口无端窜起丝烫,耳也热,移开眼神不去看他,“走吧,去吃饭。” 两人一左一右上车。 车辆缓慢起步。 营区内行车速度有限制,陆齐铭压着速度开,经过一个矮平房时瞥眼窗外,淡声问:“钱老师平时有没有运动健身的习惯?” “嗯。”钱多多点头,“我每个星期会去健身房两到三次。” “这是营区内部的健身室。”陆齐铭说。 钱多多扭头看。 只见车窗外的房子只有一层楼高,隔着两扇玻璃门,能清晰看见一些内部的专业健身器材,还有几个身着体能服、浑身肌肉紧绷、正在举重拉伸的年轻战士。 “这个健身室一般什么时候开放?” “周末全天,工作日是晚上的六点半到八点半。” “我也可以进去锻炼吗?” “嗯。”陆齐铭思考两秒,又细微拧了下眉,道,“不过里面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出过汗之后味比较冲。如果方便,你每次可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适当协调。” 钱多多听完,眼睛瞬时亮了亮,旋即又想起什么,道:“不要因为我打乱其他同志的日常活动,你只用告诉我什么时间能和其他人错开就可以。” “好。” “谢谢陆队。” “这院子一共四个办公大楼,一个未公开军备停放点,都是涉密区,你不能靠近。其他像花园、超市、健身室、洗衣区、运动馆,训练场之类,没有特殊限制。” “哦哦,好的。” “明天一早,薛卫干事应该就会找你去签署保密协议。”陆齐铭道,“上面会有更详细的注意事项,你记得看。” “嗯嗯,我记住了。” 随后陆齐铭就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开他的车。 钱多多透过车窗看着营区内的各处景物,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张雪兰女士发微信。 钱多多:【妈,我到营区了,已经安顿下来^.^放心】 过了大约一分钟,张雪兰女士的回复弹出来:【住的地方怎么样啊?有没有独立卫浴?热水呢?】 钱多多忍住发笑的冲动,回复:【当然有。拜托亲爱的妈妈,这里是现代化的部队营区,又不是没水没电的深山老林,您这问题问得……】 张雪兰:【有就好。唉,听说部队里的日子艰苦得很,你每天多吃点饭,别让自己瘦了,知道吗?】 钱多多:【我是来参加活动搞慰问的,又不是真来参军,不会艰苦的】 钱多多:【这里环境可好了,主要是不能拍照,不然我都录段视频给你看看。人家绿化做得一流】 张雪兰:【那就好那就好】 张雪兰:【工作重要,我跟你说的另一件事,你也要放在心上呀】 钱多多迷茫:【什么事?】 张雪兰:【我让你争取找个对象!军营可是男人堆,环肥燕瘦,什么样的小伙子没有?我要求也不多,你就在里面给我挑一个带回来就行】 钱多多:【……】 钱多多:【妈,你不是说见完陆齐铭之后就不管我的吗,这才多久就又赶鸭子上架?】 张雪兰:【我只是说不给你介绍对象,没说过不管你】 张雪兰:【你是我的亲闺女,我能不管能不操心吗?】 钱多多:【嗯嗯嗯嗯,我懂我知道了】 钱多多:【肚子饿了,我先吃饭去了亲爱的妈妈,么么】 张雪兰:【你这孩子,每次说到关键问题上就避而不答,又想蒙混过关是不是?】 张雪兰:【唉,想起那个小陆同志我就觉得可惜。又高又帅又有能力,孝顺善良对老人好,天底下上哪儿还能找到这么让我满意又放心的小伙子?你爷爷奶奶今天都还在打电话,问你和小陆好上没有,你们多般配啊!】 钱多多:“……” 看着张雪兰女士发来的一长串文字控诉,钱多多下意识侧过头,往驾驶室的方向看去。 陆齐铭扶着方向盘,眸光冷静,侧颜轮廓锐利而英俊。大概是身形太高大的缘故,他的座椅位置调得十分靠后,一双格外长的腿才勉强容纳进座位。 钱多多看了眼陆齐铭的大长腿,又看了眼自己并拢放在座位下的纤细双腿,默默移开视线。 哪里般配了。 她在他面前就像个鹌鹑,他一只手就能直接把她抡天上去。 光是体型就一点也不配。 思索着,钱多多轻抿了下唇瓣,敲出一行字:【您说得没错,陆齐铭真的很好】 钱多多:【所以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 这一次,张雪兰足足过了两分钟才回复她:【行,随你】 钱多多:【您和我爸吃饭没有呀?吃的什么?】 电话那一端的钱妈妈显然是被气到了。钱多多这条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没再收到回复。 钱多多等了会儿不见信,抬抬眉,嘴角浮起一抹宠溺又无奈的笑。又给她亲爱的张雪兰女士发过去一个小熊抱抱表情包,熄灭手机屏。 * 陆齐铭带钱多多去的粤菜餐厅叫“四季酒楼”。 坐下点餐的时间里,她随手在某知名平台搜索一番,发现网友们对这家酒楼的评价普遍还不错。 据说酒楼的老板是广府人,在南城这边做餐馆已经做了好些年头。 这间四季酒楼的粤菜不同于普通粤菜,而是根据南城这边的喜好进行了一定程度改良,更加适宜南城人的口味。 全国各地吃广东菜都一样,吃饭要配茶。 开水冲开茶叶,清新的茶香味瞬间扑鼻溢出。 钱多多正好觉得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很正宗的云南普洱,清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她弯起唇。 陆齐铭绅士地递来菜单,钱多多婉拒,笑眯眯道:“陆队了解菜品,你先点。等你点完我再补充。” 几分钟后。 “我点了一些这家店的特色菜。”陆齐铭合上菜单,再次递给她,示意她再点些自己想吃的。 钱多多接过菜单浏览一番,看向餐桌旁的服务生,柔声问:“请问有几个菜了?” “六个。” “那先这样。”钱多多笑着说。 “好的,请二位稍候。”服务生小哥收回菜单,离去。 座位临窗,低垂的夜幕下道路拥挤,车水马龙连成一条条不间断的光影线。 钱多多喝着茶看了会儿窗外,突发奇想,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陆队饿没有?” 陆齐铭微滞了下,颔首:“嗯。” 营区的开饭时间每天都很固定,长此以往,他的身体已经形成生物钟。 到饭点儿,准时饿。 “估计上菜还得等一会儿。”钱多多乌黑的眼睛亮闪闪,望着他提议,“你可以先吃我给你雪花酥,垫垫肚子。” 陆齐铭抬眸,黑色的眼睛直视向她。 年轻女孩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又说:“这次的雪花酥我加了新配料,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没人吃过。你尝一尝,再给我提点建议?” 听见这话,陆齐铭取出那枚雪花酥。 粉色椰子水,白色雪花酥。这是她给他的第二份礼物。 本来想留下的。 微动指节拆开糖纸,陆齐铭将雪花酥放嘴里,腮帮蠕动,缓慢地咀嚼。 餐桌对面,钱多多倏然紧张起来。 她定定瞧着他,轻问:“怎么样?” 陆齐铭一时没做声。 钱多多心生狐疑,正要追问又猛地想起什么,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还是太不熟。 她这个自封的“塑料朋友”,居然忘记解放军同志不爱吃甜食! 思及此,钱多多霎时窘迫又满心惭愧,正打算勇敢承认错误向对面致歉,陆齐铭的话音却传入她耳朵。 “好吃。”他说。 “……”钱多多一愣,怔怔道:“可是,你不是不吃甜食的吗。” 陆齐铭看着她,神色清沉,情绪深处却涌动着冰层下的熔岩,“但偶尔的破例,感觉很不错。” 第20章 陆齐铭的话说完, 钱多多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 钱多多想:此情此景,让人浮想联翩似乎才是剧本的后续走向。但坐在她对面的人, 表情和目光都如此坦荡率真, 没有一丁点拨撩与戏谑的味道。 滴答,滴答,时间规律流逝。 第三秒时, 钱多多才组织好语言,回道:“谢谢陆队这么给面子。” 说到这里, 她稍微停顿了下, 又抱着真心实意听取口感的态度, 望着他问:“这份雪花酥我没有用白砂糖, 而是用的赤藓糖醇来替代。口感方面, 应该也不会太甜吧?” “嗯。”陆齐铭说,“甜度清淡,比我以前吃过的甜品都好。” 这话引起了钱多多更多兴趣。 她轻扬了下眉, 整张俏脸脸因这一微动作而愈发鲜妍,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觉得自己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因为没吃过真正好吃的?” 陆齐铭随手拿起一张纸巾擦嘴, 闻言,亦学她微抬眉峰, “极有可能。” 钱多多又端起茶杯呲溜吸了口,想了想,随口问:“以前你吃的那些甜食,都是在哪里吃到的?” 陆齐铭看着她:“为什么对这件事好奇。” 钱多多浓密的长睫扇动两下,单手托腮, 非常一本正经地回他:“我是甜食爱好者。了解一下难吃的品牌和店址,好避雷。” 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缘由,钱多多并不准备说出来——在国内绝大多数地区,喜欢甜食的人群里女性占比远超男性。 陆齐铭一个京军大出来的军校生,一毕业就待在部队大院,今天搞训练明天出任务,能接触到甜食,很有可能是因为某个女孩子。 钱多多平时并不热衷八卦。但人就是这样,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事物,总是会多出几分探知欲。 餐桌对面。 听完钱多多给出的说法,陆齐铭微垂眸,若有似无勾了下嘴角。不知信没信她说的。 须臾,他情绪如常地道:“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去边疆待过一年。在那个院子,单身干部都住两人间,我当时的舍友是学语言的,又高又壮一东北小伙,特别吃喜欢甜食。每个礼拜这小子都会跑市区买一堆蛋糕面包回来。” “现在的人做甜品,基本都是使用动物奶油。但是早些年,蛋糕店里的甜品依然是植物奶油居多。那些甜品保质期不长,我舍友回回买一大堆回来,自己吃不完,就硬逼着我帮他一起解决。” “整整一年。” 回忆起刚毕业的那段遥远时光,陆齐铭不禁轻勾嘴角,极淡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甜食就不自在。” “原来是这样呀。”钱多多听得津津有味,一双清澈的杏眼睁得圆圆的,感到有趣,“那,你那个喜欢吃甜食的东北壮汉舍友,还在以前的驻地单位待着吗?” 陆齐铭听完,唇线逐渐平直,摇头:“没在部队干了。” 钱多多霎时微惊:“他是转业了吗?” “两年前参加维和的时候受了伤。”陆齐铭说,“复健一年不见好转,最后考虑再三,申请了病退。” 得知事情始末,钱多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眉心也不自觉地轻皱起。 陆齐铭口中的“病退”,钱多多以前听小姨父说过。 一个军人因病退伍,大部分都是因战或因公,致残致伤致病,基本丧失工作能力。 “你舍友病退以后回了老家?”她轻声问。 “嗯。” “真是太可惜了。”钱多多感叹,内心深处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舍友生出强烈的敬意,“不过办了病退,他往后的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从今以后也就能好好地养病、休息,把重心放回家庭生活……总得往前看的。” 陆齐铭没吭声。他眼帘垂得很低,安静看着手里拆开的糖纸,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陷入一片沉寂。 又过片刻,陆齐铭从放空的思绪中抽离,目光再次落回钱多多面上:“不好意思,今天话多了点。希望没有破坏你吃晚饭的心情。” “怎么会。”钱多多连忙摆手。 她看着他,唇瓣轻抿了下,有些迟疑。过了好几秒才深吸一口气,说:“我能感觉得到你和你舍友关系很近。他出这样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只要,陆队拿我当朋友,我很愿意当一个倾听者,听你说些心里话。” “多谢。” “你别谢我。”钱多多低声嘀咕,“除了和你聊聊天,我也没其它办法帮你调节心情了。” 陆齐铭注视着她,眸光沉郁不明,忽又开口,没什么语气地道:“今年年初,我抽空去了一趟我舍友老家。” 钱多多眸光微微一动,没出声,只安静去听。 “我舍友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一个老爷们儿,爱吃甜食,喜欢粉色,因为他姓邓,大家就都喜欢开玩笑喊他‘邓少女’。”陆齐铭的语气很平静,轻描淡写,像是对这些词句并没有过多情绪注入,“上次在北方见到老邓,他坐在轮椅上。” “那天下雪,他一个人待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发呆。好像感知不到外界的事物。” “我不知道老邓在看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老邓比几年前那会儿沧桑很多。三十来岁的年纪,眼角长了皱纹,两鬓也白了。” “我们已经几年没见过。那次见面,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走到这里走不动了,前面的路,老陆你得替我闯’。” 陆齐铭嘴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像是细微苦涩中夹杂浸入骨髓的痛心,“我只能回答一句‘好’。” 钱多多十指无意识收拢,只觉喉咙里像是生吞进半颗苦柠檬,酸涩的味道直往鼻腔钻,也往胸口钻。 恰于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酒楼的服务生端着菜品走过来。 “你好,这是你们点的水晶虾饺,凤爪,肠粉……”服务生依次将菜肴放上桌面,友好恭敬比出个“请”的手势,“还有一个清蒸石斑鱼是现杀活鱼,可能还要再等几分钟。建议两位边吃边等,请慢用。” 说完,笑容满面的男孩女孩转身离去。 服务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桌上的凝重气氛。 钱多多回过神,赶紧收拾心情挤出个笑,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说:“冬天热菜凉得快,我们先吃饭吧。”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味蕾也是直观的。 这家四季酒楼的粤菜味道确实不错,论口味,毫不夸张地说,它在钱多多吃过的广东菜里能排进前三。 “这家餐厅味道真的还蛮好欸,清淡又不寡味。”她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品尝一番,由衷赞许,“谢谢陆队推荐。对了,我看这餐厅门面不大,在网上的热度也不高,你是怎么找到这种宝藏小店的?” 陆齐铭道:“刚来南城那年,同事带我吃过一次。我觉得不错。” “原来如此。”钱多多明白过来,又忍不住感叹,“这年头,开餐饮店都有一套固定流程,先开店,再随便雇点群演来排队,然后找几个大博主探店推广,打出名气,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网红店’。像这么低调踏实、专心做美食,全靠食客口口相传招揽生意的餐厅,已经是凤毛麟角。” 陆齐铭莞尔:“钱老师对做餐饮的流程还挺熟悉。” “对呀。那些排队的群演工资还不低,两百一天,我妈都去干过……”钱多多说着,顿了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副格外神秘的表情,竖起一根食指在唇间,“不过这都是行业内幕,陆队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钱老师放心。”陆齐铭轻淡笑色里平添一丝漫不经心,“我嘴严。而且也没有对象可说。” “嗯!”钱多多眉眼弯起来,笑得很放心,“我也是信得过陆队才告诉你这些,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两人默不作声吃了会儿。 须臾,陆齐铭似想起什么,淡淡地说:“这家店的菜品应该适合上了年纪的老人。下次,你可以带钱爷爷和钱奶奶过来尝尝。” “对哦。”经这一提醒,钱多多恍然,“我爷爷现在吃不了辣椒,成天嚷着嘴里没味道。倒是能来这儿解个馋。” 之后用餐的过程里,陆齐铭没再提起过老邓。 他不主动说,钱多多自然也不会追问,两人之间流淌出一股默契的和谐。 吃完饭,陆齐铭起身去吧台结账。 钱多多刚从洗手间出来,撞见这一幕,当即小跑过去把人拦下:“说好今天晚上我请,你又想偷偷把单买了吗?那怎么行。” 说完,她二话不说直接掏出手机,亮出收款码:“扫我的。” 负责收钱的老板娘一时为难,手里举着扫码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拿求助的眼神望向先来的高个青年。 陆齐铭侧目看了眼身旁。 姑娘脸色严肃,那副不达目的就誓不罢休的眼神,坚定得像要宣读入党誓词。 有种喜感的可爱。 陆齐铭眸光锁在钱多多脸上,唇角弧度是平的,眼底的光却不动声色柔和许多。 两秒后,他没说话,手机收回去。 接收到这一动作信号,中年老板娘也顿时松了口气,滴一声,扫描钱多多出示的付款码。 * 回营区的路上照旧是陆齐铭开车。 暮色垂落,华灯初上。 路上车灯汇集成一条条光河,高架桥的桥身盘错缠绕,霓虹流转,像神话传说里的巨龙。 “这么多菜才不到三百块?”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席上看收银条,眼珠子瞪得溜圆,“我们的菜里还有现杀石斑鱼呀,光那条鱼的成本都是多少了。这么便宜,老板不怕自己裤子都亏掉吗?” 听完她的说辞,陆齐铭开着车,平静回复:“做生意的人应该不会让自己亏本,最多少赚点。” “那么大个店,房租水电人工这些成本都要算进去。”钱多多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职业病发作,“不过我看那个酒楼的位置比较偏,可能铺面的租金很便宜。比那些核心地段的至少低两倍吧?” 陆齐铭思考两秒钟,摇头:“不太清楚。” “……”不清楚也正常。 这位解放军同志常年关在大院里,和外界的接触少得可怜,更没闲心去关注这附近的门面租金。 还是不跟他讨论这个了。 钱多多琢磨着,随手把收银小条仔细折好,塞进衣兜。 一路畅通无阻不堵车,晚上七点多,黑色越野车驶回部队营区的大门前。 值班的哨兵抬手,示意车辆停下。 看着哨兵战士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钱多多不明原因,心脏瞬间一紧。她下意识往陆齐铭那边凑近些,忐忑不安地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发现我是来人员,要查验我的身份?糟糕,刚才在宿舍换了衣服,我身份证放在桌上没带出来……” “不是。”陆齐铭低声安抚,“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害怕。” 说完,哨兵刚好走到驾驶席的车窗前,站定。 陆齐铭显然对这套流程很熟悉。在钱多多心惊胆战的注视下,他落下车窗,从容低头,薄唇靠近哨兵战士便递过来的某物,然后……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咦? 钱多多眼神里的光逐渐从紧张转变为茫茫然。 难怪觉得哨兵同志递过来的东西这么眼熟,这不是酒精检测仪吗? 查酒驾? 滴——数值合格。 哨兵战士收起酒精检测仪,朝陆齐铭敬了个军礼,道:“例行公事,陆队见谅。”说完,给值班室里的同伴一个眼神示意,抬手放行。 自动识别出车牌号后,电子栏杆随之抬起,黑色越野沿车行道进入营区。 “查酒驾不是交警的工作吗。”钱多多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也要查?” “军队管理永远严于地方。”陆齐铭目视着前方,答她话,“钱老师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刚开始可能会觉得稀奇,等时间一久,就见怪不怪。” “好吧。我只希望之后的一个月一切顺利。” 看着暮色中巍峨神圣的“八一”标志,钱多多心一紧,当即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坐得笔直端正,像个被抓到红旗下念检讨的小学生。 她扭头看陆齐铭一眼。 夜色下,男人冷峻锋利的侧颜似被暮光柔化,比往日多出一分难得的亲和力。 她琢磨半秒钟,忍不住再次出声:“陆队。” “嗯?”陆齐铭应。 “如果,我是说如果。”钱多多斟词酌句,很谨慎地问,“我在你们单位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误,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话音落地,陆齐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侧目看向她:“你想犯什么错误?” “不是我想犯。” 钱多多睁大眼睛瞧着他,“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部队有哪些规矩,我就是害怕自己会闯祸。明天就要正式去见你们大领导了……要不,你趁今天跟我好好说说,我有哪些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陆齐铭听后静默两秒,没说话,方向盘一打,直接变换路线驶向另一个方向。 须臾,黑色越野在一栋白色建筑前停稳。 钱多多白皙的脸蛋流露出一丝不解,懵懵看眼车窗外的办公楼,又懵懵地看向陆齐铭,蹙眉:“这是什么地方?” “先认一下路。”陆齐铭淡声说,“钱老师要记住这儿。” 闻言,钱多多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地听话照做,努力记住这栋宏伟建筑的模样。 然后朝陆齐铭点头:“嗯,我记住了。” 陆齐铭又重新发动引擎,将车开到了第二栋白色大楼前。 “这里也记住。”他说。 “……好的。” 就这样,陆齐铭开着车带钱多多在营区里绕了一大圈。每到某些位置,便刹车停下,给她时间加深印象。 终于,最后一个地点跑完,黑色越野挺进了车库。 停车熄火,陆齐铭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钱多多坐在旁边,脑子里还在认真回忆着刚才经过的几个地点,眉心微皱,若有所思。 静默了大约半分钟,陆齐铭冷不丁出声:“刚才那些地方都记清楚了?” “差不多了。”钱多多点头。 “刚才我带你去的,就是四个办公楼,还有未公开军备停放点外围。”陆齐铭说,“这几个地方都是这个院子的高度涉密点,外来人员一律不得靠近。你务必牢记。” “嗯好的。”钱多多非常用力地点头,“我都记清楚了,一定不会乱跑,你放心。” “只要不误闯这几个禁区,遵纪守法。”陆齐铭一脸平静地注视着她,说,“至于其他的,就算你大半夜披着床单在升旗台上打军体拳,也不算犯错误。” “……”钱多多再次被口水呛住了,挠了下耳朵,默默汗颜。 大半夜披着床单在升旗台上打军体拳?这是什么神奇又阴间的举例。 没看出来,这位古板的解放军同志还有这么冷幽默的一面。 钱多多在心里静悄悄地想。 * 回到宿舍楼,钱多多和新邻居挥手告别,独自回到406号室。 看眼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八点钟。 她伸了个懒腰、左右转转颈项,想着时间还早,不着急洗漱,干脆换上拖鞋坐到书桌前打游戏。 钱多多玩的游戏是一款对战类网游。 在这个游戏中,玩家随机匹配,五人组团,双方对打,哪边先推爆对面的水晶就算取胜。 钱多多游戏玩得不算好,但她人菜瘾大,又喜欢氪金,每天基本上都要在游戏上泡一两个小时。 上线以后,很快就收到了一条好友邀请。 她点击同意,加入了对方战队。 昵称“超级玛丽嘻嘻嘻”的好友发来消息:【你刚才干嘛去了?】 看着赵静希发来的文字,钱多多迟疑两秒,回复:【吃饭去了】 赵静希:【别告诉我是和十一号PLA】 钱多多:【是他】 赵静希:【?熊猫头点烟.jpg】 钱多多:【他帮我搬了行李,我请他吃饭】 赵静希:【你们两个怎么每次都这样,帮忙请客,帮忙请客,就不能为了我们这些吃瓜群众解锁一些新剧情?】 钱多多:【……】 钱多多:【你今天打吗?不打我自己开了】 赵静希:【来】 城市另一端,某娱乐会所的一楼卡座区。 赵静希蜷在沙发上打游戏。昏暗光线下,她红唇卷发,姿态妩媚,裹在牛仔裤里的一双长腿纤细而匀称。 好些男顾客都被这个妖娆的美人吸引,频频朝她投去注目礼。 赵静希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目光,自顾自打游戏,神色专注,偶尔腾出一只手去端桌上的鸡尾酒喝。纤纤十指上的大彩片美甲也吸睛异常。 这局游戏进度很快。 她们这边匹配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上单,十分钟不到就把上路打到通关,到第十五分钟,托上单爸爸的福,赵静希钱多多已经开始快乐虐泉。 一局游戏打完,赵静希杯子里的鸡尾酒也见底。 她招来服务生续杯,正要拉钱多多再开一局,眸光却突地凝住。 纯黑色的镜像桌面,映出了一张脸。 线条清晰的轮廓,狭长微挑的眼型,白皮肤,薄嘴唇,是时下很流行的厌世风格帅哥。整体给人的感觉是傲慢的,冷感的,又是颓废而慵懒的。 西装马甲的第二粒纽扣松着,布料剪裁得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修长清挺的身形。 他懒洋洋地站在那儿,背脊不那么直,背上背着一个吉他,即使不说一句话,周身的颓废气质也教人忍不住侧目。 短短半秒,赵静希挑了挑眉,眼神里流露出困惑。 “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趣。” 男人轻启薄唇吐出一句话,而后竟弯下腰,非常自来熟地在沙发另一侧坐下,两条大长腿懒散交叠,“不如我陪你啊,姐姐?” 赵静希:“……” 赵静希视线从桌面移开,瞧向映出倒影的不速之客本尊,微笑询问:“请问我认识你吗,这位弟弟?” “静希?静希?” 手机扩音器里传出年轻女孩的声音。见赵静希半天没回文字消息,钱多多直接开麦呼喊,“你还继续玩吗?” “我这里临时有点事,你自己玩儿。”随意回应一句后,赵静希纤指一点,退出了游戏。 而后,她优雅地侧过头,直勾勾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没理她,而是径自勾手招来服务生,“给我一杯威士忌,谢谢。” 赵静希笑出一声,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现在的小朋友都是这样跟人搭讪的吗?” “你请我喝酒,我免费送你一首自己的原创歌曲。”年轻男人说着,修长的指尖拨出一个吉他和弦,灯光掩映下,锁骨皮肤上的一片荆棘刺青忽明忽暗,“这样就算认识了。” 老实说,赵静希在夜场泡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像这种突然冒出来随机蹭酒的民谣小歌手,她还真没见过。 赵静希只觉哭笑不得,正想拒绝,男人却已经低低吟唱起来。 烟圈从角落浮上来,他嗓音沙哑低沉,头顶晃动的蓝光漫过肩头,在吉他漆面晕成一片沾着威士忌浓香的海洋—— * “在茫茫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山河……” 天色还没亮,钱多多就被广播里的歌声吵醒。 准确地说,不是直接吵醒,而是被那气势如虹又荡气回肠的军歌,吓得梦里一哆嗦,差点儿裹着被子直接从床上摔下去。 好困。 钱多多认床,出去旅游住酒店都很难入睡。昨晚第一天入住军营,她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不知折腾到几点才迷迷糊糊睡去。 结果呢,还没眯着多久,就又被强行唤醒了。 她欲哭无泪,拉高被子蒙住头,不情不愿地哼唧两声,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砰!”“吱嘎!“砰!” “哒哒哒哒!” 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关门声,迅速而稳健的步伐声,连绵不断,声声入耳,成功接替广播里的军歌成为新一轮的噪音。 钱多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那些脚步声震得整栋楼都在震颤。 好像快塌了。 “……”她吓得连忙起身,抓起搭椅背上的厚外套披身上。 挪着步子到门口,嘎达,开门。 一颗毛躁小巧又圆润饱满的脑袋茫茫然地探出,朝走廊两侧张望。 也巧,隔壁房门正好打开,一道军绿色的高大身影疾步而出。注意到隔壁探头张望的她,对方脚下步子倏然一顿。 “吵醒你了?”那人轻问,语气里带着几不可察的歉意。 钱多多纠结了下,缓慢点头。 “每周有固定几天出早操,动静比较大,不好意思。你再睡会儿。”说完,对方便迈开长腿大步离去。 来无影去无踪,利落得就像一阵风。 “……”钱多多站原地,碎发下的眸无意识轻眨两下。 刚才瞧见的陆齐铭,戴着军帽,穿着军装。帽檐压住他眉峰,却压不住那双眼瞳中浸过风雪的刃光。 整个人像一柄劈开晨辉的仪仗剑,漂亮又锋利。 还…… 真是有点让人移不开眼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30 第21章 随着大部队的脚步声远去, 整栋楼再次归于寂静。 钱多多扶着门框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关门进屋, 打算裹上被子再睡个回笼觉。 刚躺下,一阵口哨声便从远处传来。 紧接着就是队列齐步跑的脚步声,和战士们拔高嗓门齐齐喊口号的声音:“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钱多多悲催地哀叹一声,伸手撩起窗帘, 朝外看。 还未破晓, 天色混黑, 整个营区浸泡在冬日萧条的晨寒中。窗外几棵树的叶子掉得七七八八, 光秃秃的枝干交错在窗前, 将钱多多眼前的世界切割成锐利肃杀的好几份。 训练场刚好位于视线盲区,并不能看见出操晨练的队伍。 须臾,钱多多“唰”一声重新拉上窗帘, 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上,找水喝。 宿舍里有一个崭新的烧水壶,不知道是每间都有,还是部队为方便她入住特意准备的。知名国产大品牌,304不锈钢材质, 质量很好,还有保温功能。 底部一个按钮按下去, 就能让水温长时间保持在45度左右。 壶里的水是钱多多昨晚烧的。她临睡前按了保温键,这会儿一摸壶身,温温热。 看样子还没凉透。 钱多多满意地弯了弯嘴角,给自己倒满一整个水杯,脖子一仰, 咕噜咕噜大口猛灌。 一杯喝完,又喝第二杯。 每天起床后空腹饮水两大杯,这是钱多多从小养成的习惯。可以加快新陈代谢,排毒养颜。 喝完水也就彻底睡不着了。 她索性起床洗漱。 换好衣服,铺好棉被,钱多多又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做完这一切,听见屋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钱多多手上动作慢一拍,狐疑间,把气垫霜染眉膏什么的往化妆包里一塞,过去拉开房门。 走廊上人影晃动,全是刚才去出操的军官干部。他们穿军装戴军帽踏军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装束。 这栋楼毕竟是男子宿舍,钱多多一个姑娘家,忽然看见这么多异性,内心难免会有不自在。 连忙把房门的缝隙掩到最小,悄无声息,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往外张望。 “走,吃早饭去?”年轻上尉向身旁的同伴提议。 “这么早,吃得下去才怪。我还得再眯一会儿,困得要死。”同伴满脸都是懒洋洋的倦意,答。 “就剩一个小时要上班了,还得留时间吃早饭,睡什么睡!走走走。” “我现在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能睡十分钟也行啊。你别拉我……哎呀,让你别拉我。” …… 部队里这些单身干部,小的刚从军校毕业,最大的也就是三十出头,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七。一群大男孩凑一块儿,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气氛融洽又轻松。 众人去食堂的去食堂,回屋睡觉的回屋睡觉,没几分钟,走廊上就不剩几个人影。 钱多多瞧了一会儿,低眸准备关门。谁知就在这时,她落低的视线里却映入了一双男士军靴,尺码看着很大,干净,纯黑,暗沉如浓夜的颜色。 钱多多微微一怔,抬头就看见男人军帽下英俊清冷的脸。 对方个子很高,居高临下的视角望向她,顺理成章,并不会让人感到被轻蔑或不适。 “陆队早上好。”钱多多飞快回神,朝陆齐铭挤出一抹微笑,招呼,“你们已经出完早操了?” “对。” “这么快……”钱多多诧异地小声嘀咕。 “集合点名再跑个操,要不了多久。”陆齐铭说着,稍稍一顿,视线依次掠过她描画精致的眉、眼尾处轻轻牵出的浅棕色眼影,“现在时间还早,钱老师怎么不再接着睡会儿?” “本来是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的,结果没睡着,干脆就起来了。”钱多多没告诉陆齐铭,自己没睡着的原因是他们喊口号的声音太洪亮,只是一耸肩,笑意清浅,“早睡早起有益健康。估计在这儿住一个月,我喜欢睡懒觉的坏习惯能纠正过来。” 说着说着,她嘴巴一张,不受控制地又打了个哈欠。 陆齐铭见她揉着眼睛困得厉害,嘴角弯起一道很淡的弧,道:“军队里就是这样。每天天不亮,广播里就会放军歌、吹起床号。每天六点多起床,短时间还好,长期这样,很多人都无法适应。” “不适应也要尽量适应。来都来了,不可能临时打退堂鼓的……” 钱多多压低声音咕哝了句。说完,她重新抬起脑袋看他,惺忪的眸光里漫出困惑,“对了。陆队您过来……是有事情要找我吗?” “我准备去吃早饭。”陆齐铭脸色平静,“想问你要不要一起。” 钱多多一愣,下意识掏出手机看时间。 早上七点零八分。 苍天大地,她念完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起这么早过…… “嗯……”熄灭手机屏,钱多多干笑了一声,摆手婉拒,“现在太早了,我肚子不饿,应该要晚点才吃得下。陆队你先去吃吧,不用管我。” 陆齐铭看着她:“钱老师一般早上几点吃饭?” 钱多多思索半秒,试探地回答:“九点?八点四十?”这已经算最早了。事实上她经常十点才开始给自己煎饼子煮早餐。 话音落地,陆齐铭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军营食堂的早餐只供应到八点之前。” “哦。”钱多多不以为意,仍旧笑盈盈的,“那也没关系。你们营区里不是有生活超市吗?我等下自己去买点面包吃就行。” 话刚说完,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钱多多看眼来电显示,随即便眼也不抬语速飞快地道:“陆队,我接个电话,你去吃早饭吧拜拜。” 来不及等陆齐铭回应,她滑开接听键,转身匆忙走进房间,“喂薛干事,你好你好。昨晚我睡得挺好的,嗯,谢谢关心……” 轻轻一声“砰”,面前的房门被关紧。 陆齐铭站在原地,喉结无声滚动。嗅觉贪婪且清晰捕捉到,走廊空气里渗入了一丝清甜的香味儿。 那阵香味很特殊,不像是单纯的果香或花香,而是像茉莉融化进温热的奶油、又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水蜜桃,丝丝缕缕,仿佛有柔软的藤蔓顺着毛孔攀爬,透入骨缝和血液,影响一切感官。 须臾,等空气里的甜香彻底散尽,陆齐铭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军靴沿着步行楼梯下行离去。 走出宿舍楼大门,背后一道大嗓门儿冷不丁传来,乐呵呵地喊:“陆队早上好呀!” 陆齐铭回头看了眼,是宋青峰。 宋青峰加快步子跟上,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他追上陆齐铭,紧接着就胳膊一搡碰了碰陆齐铭的腰,压低声:“欸,你刚干嘛呢?” 陆齐铭:“什么干嘛。” “就刚刚那会儿啊。”宋青峰说着,左顾右盼,把音量压得更低,就跟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似的,“我昨晚加班太晚没回家属院,直接睡的宿舍,今天一开门就看见你杵在406门口和一个漂亮女同志搭讪……你这有情况?” “那姑娘是参加拥军活动的博主,女子宿舍满员,薛卫就给安排在了咱们这栋楼。”陆齐铭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静自若,“都是邻居,我在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宋青峰嗤一声:“你别以为我好糊弄。人博主同志住在干部楼,照你的说法,整栋楼的人都跟她是邻居,我怎么没见别人关心她,就你跑得最勤快。再说了,搞拥军活动是干事办的事,分管领导是韩副队,你这个实战骨干咋这么积极?” 陆齐铭表情平静,只回了三个字:“我乐意。” 宋青峰:“……” 宋青峰眉毛一挑,看陆齐铭的眼神瞬间变得荡漾而暧昧,暗搓搓道:“陆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心思别藏着掖着的。你这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啊?” 陆齐铭无动于衷地扯了扯唇,猛一脚勾宋青峰屁股上:“一边儿凉快去。” * 墨蓝色的天穹染上烟青色,岗哨处,战士们的刺刀刀尖凝起肃杀霜气。 干部楼406房间内。 “好的薛干事,那就这么说定,七点半我们在食堂门口见。再见。” 钱多多挂断电话。 给她打来电话的人是薛卫薛干事。 作为部队方的对接人员,薛干事对入住营区的两位博主很尽心,又是跑前跑后给两人办就餐卡出入证、又是询问两人入住第一天的感受,可以说是细心周到、体贴入微,力争最大程度上提高地方人员在军营的居住体验。 薛卫在电话里告诉钱多多,她和另一位博主的就餐卡已经制作完成,要他们七点三十分到食堂门口集合去取卡。薛卫顺便会带着他们一起吃早饭,让他们熟悉军营食堂用餐刷卡的流程。 昨晚从酒楼吃完饭回来,陆齐铭驾车带钱多多转了一圈,她当时特别留意了一下食堂的位置——毕竟自己是过来当“大厨”的,食堂炊事班是她今后一个月的革命根据地,当然要记牢。 坐在宿舍的床上刷了会儿微博,七点二十分的时候,钱多多穿上外套出门。 食堂离宿舍楼并不远,走路过去要不了十分钟。 昨夜似乎下过雨,路面湿润,几滴露珠挂在树叶上,晨光一照,水珠上便被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泽。 这个点儿,食堂里全是吃早饭的官兵。 钱多多步行过去,老远就看见一道道身穿军装的身影,或着常服,或着荒漠迷彩,男性占大多数,偶尔几张清秀飒爽的女性面庞映入视野,万绿丛中几点红,是最亮眼的风景线。 行至食堂侧门,钱多多停步,边等待边拿出手机发微信:【薛干事,我已经到食堂门口了。】 与此同时,旁边的官兵们也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钱多多。 军营是男人堆,连女兵都找不出几个的地方,忽然多出一个这么水灵又漂亮的女孩子,尽管她衣着已足够朴素低调,也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欸。”有齐步行进的小战士红着脸,低声问身旁,“这姑娘谁呀?” 边上人猜测:“不知道。估计是谁的家属吧……” “家属?”小战士皱眉,“这姑娘漂亮得像明星,能看上咱当兵的?你觉得可能吗。” “都乱猜什么呢。”一个知情人士小声透露,“我知道这是谁。” “谁啊?” “之前薛干事不是说了吗,有美食博主要来咱们营区搞活动,这就是那些博主的其中一个!” “张小虎雷大成,你俩交头接耳在瞎讨论什么?说话打报告了吗?”班长沉着脸,斥道,“给我出列!” 被点名的两个新兵战士一僵,硬着头皮大步踏出队列,双手垂直紧贴裤缝,目视前方,背脊挺得笔直。 “每人跑二十圈。”班长冷酷地说。 “是!”两人异口同声扯着嗓子回,齐齐给自己喊口号,“跑步走!” 这头。 钱多多的微信消息发送成功。没一会儿,两道身影并肩从远处走来。 她视线转过去,只见其中一道身影穿着军装常服,身形修长面容清俊,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斯文又儒雅。相较而言,另一位男士就要圆润许多,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偏胖。 但,这人胖归胖,肤色白皙脸庞白净的缘故,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油腻,跟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似的,倒是十分讨喜。 南城的网红圈就那么大,很多大博主之间都是认识的。 钱多多一眼就认出,这位大熊猫般的胖男孩就是这次跟她一起入住石水营区的另一位博主,全平添的账号名叫做“大宽食堂”。 和钱多多一样,大宽也是美食领域的知名博主,视频风格类似“深夜食堂”,每条视频都会在品鉴美食的同时融入一段小故事,演绎烟火人间的各类平凡人物,拍摄手法专业,剧情质量高,被网友们盛赞为“被做饭耽误的电影导演”。 被选来参加这次拥军活动的博主,政治素养无一不过硬。 钱多多之前出席线下活动的时候跟大宽见过一次。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大宽给她的印象已相当不错:谦逊幽默,平易近人。 正琢磨着,两个男同志也注意到了她。 “钱老师你好。”薛卫笑容温和,伸手跟钱多多握手,“我就是薛卫,之前一直跟你在网上联络的那个干事。当了这么久网友,可算是见面了。” 钱多多原本还有些拘谨,被薛卫幽默的言论给逗笑,心情也跟着放松。 “本来吧,我们领导也要过来的。结果上面临时叫开会,我们领导走不开,只好先安排我带你们用个便饭。”薛卫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希望两位别介意,老总他们确实忙得很。” “你好,薛干事。”钱多多嘴角弯了弯,笑着回应,“这段时间给你和你们单位添麻烦了。谢谢,让你和领导们费心了。” “哪里的话。”薛卫说,“一听两个美食博主要来营区给咱们改善伙食,大家伙都高兴得不得了,早就伸长脖子等着了!该是我们感谢你们才对!” 寒暄完,薛卫想起什么,抬手一拍脑门儿,“瞧我糊涂的。站这么久,也没给你们二位介绍。钱老师,这位是大宽老师……” “薛干事不用介绍,我们认识。”大宽大大咧咧一摆手,笑着对钱多多说,“钱老师,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你看我又长胖没?” “没有啊。”钱多多作势打量大宽,一脸认真,“我看大宽老师还像瘦了不少,红光满面,越来越帅呢。” “是吗?看来这段时间的肥没白减,哈哈。”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走进食堂,气氛轻快。 食堂里人来人往,蒸笼里有白雾溢出来,红糖馒头的甜香渗进每个分子。耳畔是压低了的交谈声、军靴皮鞋踩踏地砖的声音,还有筷子跟不锈钢餐盘碰撞的乒乓声。 打饭的队伍排着一条长龙,薛卫带着钱多多和大宽排到最后,递给两人一张卡片。 “钱老师,大宽老师,这就是你们的就餐卡。”薛卫道,“之后的一个月,你们可以刷卡在食堂吃饭。里面的额度都是充好的,应该够用,如果不够的话,你们再跟我说。” “好的。”“好。” 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钱多多打饭。 她学着前面人的样子,从一摞干净的餐盘里取出一个,依次捡取自己想吃的糕点菜品,放入餐盘。 不多时,三人都打完饭,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起得太早,钱多多没什么胃口,只盛了一点青菜粥和一小碟咸菜。空空的小餐盘,和一旁大宽老师又是馒头又是包子还有一大碗红汤面条的餐盘,形成强烈对比。 薛卫看得微皱眉,说:“钱老师,我们食堂的菜品是不合你口味?不好意思,军营食堂的用餐标准都是固定的,我们实在……” “不不。”钱多多见闹出了误会,赶忙否认,解释道,“你们的菜挺好的,只是我早饭本来就吃不了太多。” “原来是这样……”薛卫点点头。 三人各自吃自己的饭。 吃到一半,薛卫想起昨天的事,心生好奇,忍不住打探:“钱老师,你说昨天下午有好心人捎你进营区,还专程带你去找了自己的宿舍……你最后问没问那个好心人叫什么名字?” 闻言,钱多多没留神,一下被嘴里的青菜粥给呛住。她闷咳起来,白皙的脸蛋因咳嗽而涨得通红一片。 “快快快,给我张纸巾。”薛卫去拿桌上的餐巾纸,一抓,空的,又扭头看向大宽。 大宽摆出副尴尬表情,干笑:“薛干事你别看我啊,我一个男的,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 就在钱多多咳得昏天暗地,眼泪都咳出来的下一秒,眼前忽然就多出了一张纸巾。干净雪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在指尖。 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每粒指甲修剪得光洁齐整,手背上有一条被摩托车后视镜刮伤的伤痕,已结痂脱落,通体呈现淡淡的新肉色,像山间某条清冷的溪。 “……”钱多多愣了愣,憋红的脸蛋下意识抬高。 陆齐铭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座位旁边。 他背脊仍是笔直的,但站姿又很随意,低垂着眼睫看她,手上捏着给她的纸巾,军帽帽檐下的面容无波无澜。 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钱多多呛得难受,睁大眼睛呆呆看了他一秒,紧接着便快速接过纸巾,捂住了口鼻。 好不容易缓过来。 她拿纸巾仔细清理好自己,顶着一副红红的鼻头闷声挤出一句:“谢谢。” “陆队?”薛卫这会儿也回过神,笑着打招呼,“您怎么过来了?” “那个人就是我。”陆齐铭说。 薛卫:“……” 这回换薛卫摆出副懵懵然的表情。半秒后,他干笑一声,满头雾水困惑迷茫:“陆队,我这几天搞拥军活动的事,忙得晕头转向,脑子简直反应不过来,您就别跟我绕弯子了。什么人就是你啊?” “你刚才不是问钱老师,昨天是谁带她进的营区、找的宿舍。”陆齐铭语气淡而稳,“是我。” 一听这话,薛卫嘴唇因诧异而略张开,眼睛也瞪圆。 同餐桌的大宽老师则一边努力嗦面,边左看看、右瞧瞧。那副混乱的表情,活脱一只瓜田里找不到瓜吃的猹。 那头,陆齐铭见薛卫没出声也没管他,微侧目,随意扫了眼餐桌。 四人座的桌子坐了三个人,正好空出一个位。 陆齐铭弯腰,从容自若坐在了钱多多旁边的空位上,眼皮抬高,继续表情平静地看薛卫。 “薛干事还有什么想问想打听的,直接问我就行。”他语气如常,“钱老师在吃早饭,我们不要打扰人家。” 话音落地。滴答,滴答,周围安静了足足两秒钟。 食堂就这么大个地方,有点儿风吹草动,所有人都能立马注意到。因此陆齐铭和钱多多所在的这个餐桌,在短短数秒内就变成了全食堂关注的焦点。 众多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中,又数不远处的宋青峰最震惊。 十来分钟前,陆齐铭本打算拿个馒头直接去办公楼吃,宋青峰一番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才终于劝住他留在食堂、好好吃顿早餐。 老爷们儿吃饭速度快,解决战斗就几分钟的事。 宋青峰哐哐干完一大碗面条,把餐盘往回收桶里一放,准备和陆齐铭一起回办公楼。 不料就在那时,他家亲爱的队长忽然朝食堂大门口的方向微挑眉,不知瞧见什么,然后整个人就定住了。既不离开也不说话,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看。 现在更离谱。居然直接跑博主姑娘身边坐下了? 有事吗哥? 您老这是抽风还是中邪,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您对人小姑娘图谋不轨啊,装都不装一下? 宋青峰凌乱地琢磨着。 那头,见陆齐铭就这么大剌剌坐到了自己对面,薛卫的凌乱程度也没比宋青峰好多少。 他足足沉默了三秒钟,才咬了一口手里的红糖馒头,掩饰尴尬:“我就随口问一句,没别的意思。这毕竟是我们干事办的工作嘛……总之,还是要谢谢陆队伸出援手,帮忙安顿钱老师。” “不客气。” 见薛卫没什么要问的,陆齐铭坐了会儿便站起身,准备离去。 军靴刚移半步,他像是又记起什么,回眸,黑沉沉的眸光看向钱多多:“钱老师。” 冷不丁被点名,钱多多惊得瞬间挺直腰杆:“嗯?” “你跟我来一下。” “……哦,好的。” 钱多多很迷茫,不知道陆齐铭忽然叫她是有什么事,但也只好跟上。 吃早饭的围观群众们见主角退场,纷纷作鸟兽散,加上距离上班时间越来越近,食堂一圈眨眼间就没剩几个人影。 钱多多走出食堂大门。见陆齐铭一身军装站在侧门外的台阶上,身姿挺拔,一双眼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莫可名状的,她心跳无端错漏一拍。 “怎么了陆队?”钱多多暗自呼出一口气,朝他笑问。 “这个给你。”陆齐铭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钱多多接过来,瞬间惊讶地眨了眨眼——居然是一个…… 圆滚滚的水煮鸡蛋?还是温热的? “你刚才说要在超市买面包当早饭,我就给你拿了这个。”陆齐铭说,“面包营养成分单一,鸡蛋可以补充蛋白质。” 第22章 不知为什么, 看着手里这枚圆滚滚的鸡蛋,还有周围行色匆匆往办公楼方向去的人群, 钱多多莫名生出一种错觉, 就跟回到了大学似的。 周围人是同学,陆齐铭是好心帮她带早饭的小天使室友…… 恍惚刹那,钱多多回过神, 五指一收将掌心的鸡蛋握紧,朝陆齐铭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你, 陆队。这枚鸡蛋我收下了。” 天边的云散开, 太阳从云层背后透出一丝光, 金色光晕笼在姑娘周围, 将她柔柔笼罩住。从陆齐铭的角度看过去, 能清楚瞧见她面颊上细软的绒。 他被那抹明媚的笑色晃了下神,神情未变,也未作声。 钱多多心里记着还在食堂里的薛干事和博主大宽, 并不打算多留。不等陆齐铭回话,她又笑眯眯地说:“薛干事他们在等我,说是一会儿还要去见几个大领导。那陆队,你先忙,我进去了?” “嗯。”陆齐铭视线注视着她, “再见。” “拜拜。”钱多多挥手,转身小跑回食堂大厅。 陆齐铭目送那抹纤细的背影。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羽绒外套, 下面搭配宽松水蓝牛仔裤,整体着装轻便利索,一头浓密黑发用深色蝴蝶结绑成高马尾。跑动时,乌黑尾辫晃出活泼的弧,头顶阳光穿过树叶间隙, 在她发丝上镀起一层流动的薄金色。 青春与活力肆意洋溢在轻快的步伐间。 陆齐铭不禁细微抬了下眉。 院子里的生活枯燥乏味,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在军营里看见如此鲜活明艳的画面。 忽地,肩膀一沉,背后一股大力压上来。 陆齐铭余光扫一眼,毫不意外看见宋青峰俊朗又欠扁的脸。 “欸,欸欸欸。”宋青峰的个子一米八出头,比陆齐铭矮几公分,手臂环过去刚好能勾住陆齐铭的肩,再自然又熟络不过的姿势。宋青峰声音压得很低,嘴巴凑陆齐铭耳朵边上,“我说,这食堂门口人来人往的,你这眼神好歹也收敛点儿,都快长人家身上去了。” 陆齐铭没说话,胳膊漫不经心一搡,把宋青峰推开,迈开长腿直往办公楼方向。 宋青峰眉毛高高扬起来。 他三两步追上陆齐铭,拖腔带调地说:“哟,我说你看上了那个小博主姑娘,你连否认都懒得否认了?” 陆齐铭说:“工作时间,不聊八卦。” “切,离八点还差几分钟呢。”宋青峰说着顿了下,想起什么,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起,纳闷儿地问,“不过,前段时间你不是刚相过亲?看你当时那个状态,不是对那个相亲对象有想法吗,这一看见小博主,就把相亲对象忘到了脑后?这不符合我对您陆队长的印象啊。” 陆齐铭自顾自走他的路,看都没看宋青峰一眼,只是道:“我相亲对象很好,钱老师也很好。” “……所以现在的局面是你两个姑娘都中意?”宋青峰眉心越皱越紧,劝说道,“老陆,咱可不能脚踏两条船,干这种‘广撒网当海王’的事啊。个人作风问题,坚决不能打马虎眼!” 话音落地,陆齐铭脚下步子停住,终于扭头瞧向宋青峰。 宋青峰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立志做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队优良作风、坚贞形象的捍卫者。 陆齐铭客观评价:“老宋,你的思想很正确。” “那我当然正确了。”宋青峰哼一声,“我和我媳妇可是青梅竹马从一而终。‘专一’是一个爷们儿最好的嫁妆,懂?你要么就继续追你那相亲对象,要么就放弃相亲对象再打人博主姑娘的主意,哪儿能既要又要?” “我之前的相亲对象就是钱多多。”陆齐铭平静地说。 宋青峰眼睛瞪圆,愣住。 “另外,你用‘打主意’这种词来描述我对钱多多,我不爱听。”陆齐铭语气随意,“汉语词汇丰富,你下次最好换个词。” 宋青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触到了这位同志的逆鳞,眼神逐渐茫然:“这些词怎么了,大家不都这样说……你本来就打人家主意么。” “你可以说,我对她有好感。” “……” 好吧,您真够纯情呢。 宋青峰拿这个冷酷铁血又格外纯情的队长没一点儿办法,沉默两秒钟,然后才感叹:“你相亲对象居然就是那个博主姑娘?你们这也有太有缘分了。” 两人边聊边走,说话的工夫,已经走到办公楼大门前。 玻璃大门两侧的战士全副武装脸色冷峻,手持探测仪走上前。 陆齐铭和宋青峰站定,各自从裤兜里取出私用手机放进保密柜,而后便站到红外线扫描仪前。 检测完,战士朝两人敬个军礼。 陆齐铭和宋青峰走进电梯。 摁亮数字键。 等电梯的过程里,宋青峰又像是猛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身旁:“可你之前不是说,你那相亲对象没看上你吗?” 陆齐铭直视前方,脸色淡淡的:“嗯。” 宋青峰被哽住,表群变得颇有几分一言难尽:“那你还一直对博主姑娘献殷勤?人家都明说对你不来电了。钱多多长得那么好看,又是大网红……据我所知,这种女孩子十个里有九个都不喜欢军人。人家的菜是小资小开,嘴甜、会来事,还懂时尚懂潮流的那种。” “再试试。”陆齐铭表情如常,眼瞳里的光却沉得耐人寻味,“万一呢。” 宋青峰静默,接着朝陆齐铭微笑抱拳:“祝你成功。” * 食堂这边,钱多多把陆齐铭给的鸡蛋揣进衣兜,然后才回到之前的座位。 见钱多多回来,薛卫随口笑问:“钱老师的事情处理完了?” “嗯。”钱多多点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 “哪有,本来我们也在吃饭。”薛卫接完话,端起桌上的米粥喝了一口,心中暗暗思忖。 今天早上那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队和这个博主小姑娘有点儿渊源。但单位里共事的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众人心中就算好奇,也不会真去刨根问底打听两人之间的关系,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就行了。 懂得克制、压抑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是作为一名成年人的基本技能。 这头,薛干事心头心思百转,一旁的大宽倒是副没事人的样子,自顾自吃他碗里剩下的面条。 等大宽完成光盘行动,薛卫目光扫过两位博主面前的餐盘,询问:“二位都吃好了吗?” “嗯。”两人点头。 “老总那边还没开完会,我先带你们去炊事班熟悉一下。”薛卫笑着说,随后便主动去收钱多多和大宽的餐盘。 “我们自己来就好!”钱多多见状,连忙抢先一步把自己的餐盘端起。 “就是。”大宽也笑着说,“薛干事,我们既然住进来了,你就一视同仁,别给我们搞什么特殊待遇。大家有手有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行吧。那我也就不跟两位老师客气了,走这边。” 收拾完餐盘餐具,钱多多三人便在薛干事的带领下来到食堂后厨。 跟聘请专业厨师团队负责后厨的地方企业、政府单位不同,在军营,掌勺颠锅的都是实打实的炊事兵。 刚进厨房大门,钱多多就被摆在门口的蔬菜吸引了眼球。 只见门口区域摆着数个塑料大箩筐,每个箩筐里都装着各色蔬菜,番茄、土豆、玉米、胡萝卜……新鲜蔬菜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圆润、新鲜,就像在箩筐里走列队的小战士。 “崔班长!”薛卫笑着招呼了声。 话音落地,洗菜盆前一名身着荒漠迷彩的战士回转身来。瞧见薛卫,战士年轻黝黑的脸上立刻咧开一个笑,一口白牙闪闪发光,笑呵呵地回:“薛干事。” “忙着呢啊。”薛卫说。 “忙啊。”崔班长半开玩笑,“刚煮完早饭又得洗碗,洗完又要开始准备午饭,咱哥几个从凌晨四点就忙活开了。” 薛卫和崔班长聊天的同时,钱多多转动脑袋,眼神环视周围。 后厨空间宽敞,整洁明亮,地面、操作台,全都干净得找不到一棵碎菜叶。数名穿迷彩服的年轻战士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的把一箩筐土豆倒进巨大洗菜盆,拖到水龙头下仔细清洗,有的两手拿刀,正在案板上飞快剁肉,各色响声交织在一起,充满烟火气。 正四处打望着,听见那边的薛卫喊她:“钱老师!” “哦!”钱多多回神,连忙走过去。 “崔班长,我来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薛卫笑着说,“这就是参加‘走进炊事班’拥军活动的两位博主,钱多多钱老师、大宽老师。钱老师大宽老师,这位就是我们营区炊事班的班长,崔育荣崔班长。” “崔班长你好。”钱多多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 崔育荣十八岁出来当兵,被分到石水区院子的炊事班已经六年。因此,虽然是班长,他的年龄也才二十四岁,是个热情阳光又开朗爱笑的大男孩。 看见只在视频里见过的漂亮博主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要跟自己握手,崔育荣脸上一热,赶紧也回以一个腼腆的笑,说:“你好你好。” 大宽也伸手:“崔班长好,希望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合作愉快。” “欢迎两位老师来我们炊事班指导工作。”崔班长说。 之后,崔育荣又把厨房里正在干活的其他战士叫过来,依次介绍给钱多多和大宽。 “刘杰,韩雷,浩子,这是大张,这是小红花……” “什么小红花啊!”一个年轻小战士脸都憋红了,气急败坏地抗议,“班长,我叫肖宏华!你说话能不能别带口音!” “对对对,肖宏华,肖宏华同志!”崔育荣改口大笑。 炊事班的战士们很多都是刚分配过来的,除了崔育荣这个二十四岁的班长外,其他小战士大部分都才十八九岁,性格活泼又欢乐。整个班里的气氛相当和谐、和睦,其乐融融。 从厨房出来,钱多多忍不住笑着夸赞:“薛干事,咱们营区炊事班的氛围很好呀。” “是挺好的。”薛干事步速缓慢,边走边对身边的两人道,“咱们单位既搞科研又攻野战,每天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炊事班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部门,我们几个老总都非常重视。所以通知一下来,我们这边立马就积极响应了。” 钱多多想了想,又问:“薛干事,请问咱们军营,每天在食堂用餐的人数大概有多少?” 薛卫思考两秒,回答:“少数已婚干部每天下了班是回家属院的家里吃。其他的未婚干部加上所有战士……差不多二百号人。” 一听这话,钱多多顿时微皱起眉,迟疑道:“薛干事,你也知道,小灶和大锅饭的制作方法有一些区别。我可能做一两道小菜还行,做大锅饭我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 “钱老师不用担心。”薛卫笑意温和,“你和大宽老师来营区,体现的是地方企业和地方政府对我们军队的关怀。我们的同志就知道,他们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人民群众都是知道的、是认可的、也是记在心里的。‘有这道菜’,比‘这道菜的味道’要重要得多。” 话音落地,钱多多低着眸思索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而且,虽然我和大宽老师以前都没做过大锅饭,但我们可以学习。” “就是啊。”大宽也乐呵呵地接话,“咱们在实践中总结经验。和炊事班的同志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嘛!” 三人一边讨论,一边沿着人工湖旁的小径散步。 没一会儿,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 “不好意思。”薛卫从军裤裤兜里摸出军用机,看一眼,接听起来:“喂肖司令?” 简单两句话,电话挂断。 “老总们开完会了。”薛卫笑着说,“两位老师,请你们跟我移步综合大楼。这边请。” * 几分钟后,钱多多两人在综合大楼的多媒体会议室内见到了几位最高将领。 区别于年轻人们,老总们身经百战,既有年纪也有阅历,军服笔挺地出门来迎,气场之强,震得钱多多和大宽两个地方上来的小年轻连大气都不敢出。 “欢迎欢迎。”肖成辉面上露出和善而亲切的笑,依次跟钱多多和大宽握手,“两位博主真是年轻有为。” “您过奖了。” “本来昨天就应该和二位见面的,我们几个又实在抽不开身,真是不好意思。”肖成辉言语间多出几分惭愧,又道,“希望你们见谅,别怪我们几个老东西招待不周。” “司令您言重了。”钱多多虽紧张,表面上仍笑得落落大方,“您几位都是大忙人,能抽空见我们一面,我和大宽老师都倍感荣幸,哪里还会怪你们。” “是啊老总。”大宽也附和,“之前听薛干事说,你们经常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 “谢谢你们关心。”肖成辉说,“咱们坐下聊。” 落座以后,薛卫和另一位干事替几人送来了热茶。 肖老总神态温和,先是感谢了地方政府和地方企业对军队工作的大力支持、殷切关心,接着又表达了军区方面对本次拥军活动的赞扬和期许,随后拿出一份流程清单,让钱多多和大宽过目。 “两位博主老师,这份流程表的初稿你们应该都看过,这份是我们根据我们营区实际情况微调过后的新版本,涉及内容更详细、也更具体,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钱多多拿起流程表,大致浏览一番。 发现,为了增强这次活动的趣味性、提高广大官兵的参与度,石水这边把原本的“官兵将士试菜品鉴”这一环节,改成了“打分投票制”。 也就是说,在之后的四个星期时间里,钱多多和大宽要分别带队进行厨艺比拼,每周由全体官兵对各队菜肴打分投票,选出胜利一方。一周一次,共需进行四次比赛。 看完,钱多多眨了眨眼睛,脱口道:“领导,你们做的改动当然很好,只是,刚才薛干事领我们去炊事班转了一圈,他们总共也就六七个人,如果要分成队伍,相当于每个团队就只有三四个人,我担心人手不够……” “这个问题好解决。”肖成辉大手一挥,直接扭头看向薛卫,吩咐道,“你回去就发个通知,从后勤保障营里再找两个人。” 闻言,另一个领导笑出声来,说:“老肖,你这是抓壮丁啊。” “不抓壮丁,自愿报名就成。”肖老总说,“今晚八点之前,找齐人手,把最后的名单报给我。” 薛卫点头:“好的。” 肖老总又看向钱多多,笑问:“钱老师,这样你们就不缺人手了。” “谢谢领导们的体谅和支持。”钱多多想了想,又道,“就其他部门同志又要干自己的工作,又要来这边帮忙,太辛苦。” “当兵没有不苦的。”肖老总淡笑着答,“不百炼,难成钢啊。” 交流完,就是简单的欢迎仪式,专人摄像摄影,留下影像资料做素材。 随后,几位日理万机的大领导还得忙各自手上的工作,先行离去。 薛卫继续留在多媒体室,取出两份保密协议,放在钱多多和大宽面前。 “两位老师,麻烦你们把这个签一下。”薛干事道,“对不住,我们这种单位密级比较高,不得不谨慎一些。希望你们理解。” 钱多多和大宽当然理解。纷纷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大名,摁上红手印。 见状,薛干事脸上展露出轻松的笑意,说:“好了好了。耽误了两位老师一上午的时间,辛苦了。接下来你们就先回住的地方休息,等吃过晚饭,咱们再讨论分组分队的事。如果要离开营区也可以,进出刷卡就好。” “嗯,好的。” * 走出综合大楼,大宽念叨着要去市区买点东西,先行离去,薛卫则抱着一个牛皮文件袋直奔办公楼。 钱多多在小湖旁边溜达了一圈,见天气不错,干脆找了个长椅坐下。 边晒太阳休息,边剥鸡蛋吃。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鸡蛋早已经凉透,但钱多多不介意。这会儿已经到了她平时的早饭时间,在食堂吃的青菜米粥早消化完,她饿了。 砰砰,敲碎鸡蛋壳,雪白光滑的蛋白圆嘟嘟的,暴露在阳光下。 钱多多张嘴咬一口,嚼得腮帮鼓鼓,目光无意识望向不远处的训练场。 阳关穿刺晨雾,一双双战术靴碾过煤渣跑道,发出的声响细碎而沉闷,与战士们的口号声彼此呼应。 铁丝网下是匍匐前进的身影,教官们踏着步子鹰眸扫视,口令声与哨声都冷酷缺乏人情味。 “行不行啊?不行就撤,这儿不是你这身细皮嫩肉该待的地方!” 满头大汗的年轻战士咬碎牙关,睫毛上全是前面战友扬起的沙砾:“我、我可以!” “那就给我继续爬!向前进!” “……”隔得远,钱多多看不清那些年轻战士的肩臂膝盖,但光是想象都感到疼。 她不忍再看,移开目光,吃完鸡蛋扑扑手,准备回宿舍睡会儿。 不料刚站起身,步子还未挪动,余光里竟忽然看见一张冷峻又熟悉的脸孔。 十余米高的钢架结构下垂落下一条攀爬绳。 绳索在阳光下崩成一条钢灰色的线,像极了高温淬炼后的铁条。 投落的阴影处,身着作训服的年轻中校装备齐整,面如止水,不知在等待什么。 忽地,他额角青筋突起,紧硕的小臂肌群爆出青色血管脉络,整个人宛如一头蓄力已久的猎豹般纵身跃起,作战靴在沙地上蹬出深坑。 在对方五指扣住绳索的瞬间,粗粝的麻绳在他掌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 钱多多看直了眼,只见那副精悍腰身在半空拧出凌厉弧度,不断引体,不断向上,阳光穿透男人绷直的颈侧,汗珠顺着喉结滚落。 他双掌交替上攀,正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于半空飞快变换身位。 三米,八米,十米……短短几秒钟,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男人野兽般的钢铁之躯已经从最高处一跃而下,飞速跨越障碍区稳稳落地,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身法流畅至极。 那种行云流水又浑然天成的利落劲,任何军旅题材影视剧都无法演绎模拟。 钱多多瞠目结舌。 那头。 演示完,沉寂的新兵队伍静默须臾,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副班递过去一张毛巾,朝演示者感激地说:“陆队,感谢您抽空过来。这帮小子之前犟得很,怎么都不信世界上有人能在7秒以内完成十米绳索攀爬。请您过来给他们开个眼界,也让他们有个奋斗的目标。” 陆齐铭卸下装备,拿毛巾擦了把汗,目光扫过新兵们青春稚嫩的脸庞,说:“多练就好。” 大家伙无言,心想班长也真看得起他们,陆齐铭什么人物,年年拿第一的全能王,大名鼎鼎“狼刺特战队”的队长,想追上他的成就,他们不知道还要拼多久。 陆齐铭又拍了下副班的肩,随手抄起迷彩外套往肩上一搭,准备回办公楼。 走出没两步,似察觉到什么,他顿步侧眸,目光朝某个方向望去。 阳光,长椅,温柔的晨风。 和一个比冬日暖阳更耀眼的女孩子。 陆齐铭被阳光晒得微眯眼,眉峰很随意地抬了下。 这边,钱多多被刚才那一幕震惊,还没回过神,视线就猝不及防和男人的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她心尖莫名一紧,只觉得慌。 印象里,这位新交的军人朋友一直是温和而从容的、极具绅士风度,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野性而又张扬,充满能撞破黑暗、撕裂寒夜般的爆发感。 心思飞转间,钱多多一愣,看见她的新朋友竟忽然调转方向,竟直直朝自己所在的长椅走来。 人高腿长的缘故,没一会儿,对方便已近在她跟前。 “钱老师已经忙完了?”陆齐铭漆黑的眸看着她,问。 “嗯是的。已经和你们领导见完面。”钱多多心跳有些急促,漾开笑容,停顿两秒,复又很礼貌地寒暄,“陆队刚才在搞训练吗?” “新兵营的班长跟我一个篮球队,平时走得近。”陆齐铭淡淡地说,“过来帮他个忙。” “哦哦。”钱多多点头,完了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鬼使神差般往下接出一句,“你刚才很帅呀。” 陆齐铭微怔了下,短短几秒,耳尖处的皮肤窜起薄红。 第23章 话音出口, 钱多多反应过来,瞬间有种想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 为什么要说出来, 在心里夸一夸不就好了。 钱多多两颊升温。她一面懊恼, 一面垂眸咬唇瓣,只觉得窘迫。 半步之外,陆齐铭大概也没想到这姑娘会忽然有此言论, 沉静了约莫两秒钟,点头, 平静地回她:“谢谢你夸奖。” 气氛几分微妙。 钱多多眼神左右飞, 不多时, 又赶紧岔开话题道:“看你刚才挺辛苦的, 快坐下休息吧。”边说边把身子往边儿上挪, 腾出自己身侧的空位。 “不了。”陆齐铭轻声拒绝,“刚才整出一身汗,我站着就行。” 钱多多闻言, 只好也跟着默默站起身。 陆齐铭:“钱老师坐。” 钱多多发窘。心想您这么大个人物站在面前,我怎么可能安稳坐着。 让人看见,还以为网红耍大牌、欺负为人民服务的特战队长。 “这个椅子有点儿硬,我坐久了不舒服,站一会儿当休息。“钱多多一本正经地乱说。说着顿半秒, 又问对面的高大男人,“陆队这是准备干什么去?” “回办公楼那边。”陆齐铭说, “还有工作。” “哦。”钱多多点头。 “你呢?”陆齐铭视线落低,看着她秾艳微红的脸蛋。 “不知道,可能要回宿舍再睡会儿吧……”钱多多思考须臾,接着道,“刚才听薛干事说, 我进出营区可以直接刷卡。意思就是不用再另外跟你们报备,对吗?” “不用报备。”陆齐铭淡淡地说,“你的个人信息已经录入系统,出入卡就是你的通行证。” “太好了。我之前还担心住进来了就不能出去……”钱多多嘀咕着,嘴角弯起一道弧,“能自由出入,生活起来方便很多。” 她的笑容清浅温柔,笑意漾进两颊的梨涡,很有感染力。 陆齐铭眼神不自觉便变得柔和,回她说:“现代化军队都很人性化。你们代表地方企业和政府来军队慰问,我们自然会尽最大努力为你们提供生活方面的保障。自由、便捷,居住体验和舒适度,都是最基本的。” “好吧。”钱多多耸肩,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信息闭塞的是我,之前对你们有太多误解。” “接触不多,有误解很正常。”陆齐铭说,“之后你在营区的日子还长,希望这段经历会改变你的一些看法。” “我的看法已经改变很多了呀。”钱多多笑眯眯地说。 陆齐铭:“比如?” 钱多多掰着手指,细数道:“比如,我以前以为你们军营生活条件很艰苦,但是现在发现你们营区的环境很好,到处都有现代化的配套设施,每个人都干净整洁、着装得体。又比如,我以前以为你们长时间与世隔绝,肯定都很封闭、压抑,但是现在发现,你们其实也是一群很正常的人,该笑笑,该闹闹,和我们地方人员也没有那么大区别……”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下,睁大眼睛,嗓音压低:“尤其是你们那个最大的大领导。他军衔那么高,年龄资历都摆在那儿,我本来以为他会很有官架子,没想到那么平易近人。刚才见面那会儿,他脸上笑容都没断过,真的好亲切。” 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陆齐铭不禁莞尔,语气清淡而随意:“你说的是肖司令?” 钱多多点头,音量压得很小:“嗯,是他。” “肖老总个性活泼,喜欢运动,偶尔闲下来,还会跟我们一起组队打球。”陆齐铭道,“每天下午四点半到六点,是固定的体能训练时间,全体官兵都会参与。后面你应该有机会看见肖老总三步上篮。” 钱多多对这个说法存疑:“肖老总的年龄跟我爸差不多,还能三步上篮?我虽然不懂篮球,但基本的体能常识还是有的。” 陆齐铭:“你不信?” 钱多多琢磨了会儿,摇摇头:“你说肖老总喜欢运动,我信。但是这把年纪,他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体能……” 陆齐铭侧了下脖子,眼神逐渐漫开一丝兴味,语气淡淡:“钱老师,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钱多多白净的脸蛋上显露出茫然之色:“打赌?赌什么?” “就赌肖老总能不能三步上篮。”陆齐铭说,“你赢,我管你一个星期的饭。你输,就你管我的。怎么样?” 话音落地,钱多多不禁有点想笑。 她觉得解放军同志太实诚,连打赌都不知道为自己谋利益,好心规劝:“陆队,我是个外来的,就餐卡是你们单位给我充值,我自己一毛钱都不用出,你们内部人员可是自己往里面充真金白银。拿食堂的饭菜当赌注,你不觉得自己很吃亏?” “国家对部队食堂有餐补。每顿饭,我们自己掏两三块钱。”陆齐铭看着她,“不贵,亏得起。” 好吧。 听完这话,钱多多心道:输赢都是她占便宜,那有什么不能同意的? 反正刚住进营区,没发掘出什么娱乐活动,打个赌,当玩。 “可以呀。”钱多多应下,“我跟你赌。” “正好。今天下午,我们有个内部篮球赛,肖司令是我这个队里的替补。”陆齐铭说,“下午四点半,靶场右侧室内篮球馆,钱老师一定记得来。” “好的。陆队放心,我肯定准时到。”钱多多说。 “我等着你。” 两人很随意地聊了几句。 须臾,陆齐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动身准备离去。余光一瞥,瞧见姑娘身后的长椅上摆着一些剥下的碎鸡蛋壳。 “我给你的鸡蛋,你才吃完?”陆齐铭细微拧了下眉,扭头看向钱多多。 “对呀。”钱多多诚实地回答,“刚才在综合楼那边参加欢迎仪式,一直没时间吃。” 陆齐铭听完,没再说什么,过去弯下腰,把那些鸡蛋壳捡进自己掌心。 这个角度,钱多多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副棱角利落的侧颜,和拾捡蛋壳的双手。 指骨修长漂亮,掌心纹路清晰。 看着男人两只格外有力的大手,钱多多呆了呆,眼前再次浮现出几分钟前他像只荒野上进入狩猎状态的兽类,飞速攀越十米高墙的画面…… 一瞬回魂儿。 “刚才吃完鸡蛋,我顺手就放在这儿了,本来想走的时候再拿去垃圾桶扔掉的。”意识到他在帮自己收垃圾,钱多多瞬间脸色泛红,不好意思极了,“我自己来吧……” 陆齐铭胳膊很轻地动了下,把她抢夺鸡蛋壳的双手挡开。 “你一个女孩子,别总是吃凉的东西。”他眼也不抬地说,“对你身体不好。” “我也不是经常吃凉的……”钱多多随口回了一句,说着顿半秒,乌黑的眸望向他,“不过,还是谢谢陆队关心。” 陆齐铭闻声,动作一滞,紧接着便不紧不慢地直起身,瞧着她道:“钱老师是客人。我尽地主之谊关心你,也应该。” 钱多多笑了下,说:“陆队长拜拜,下午见。” “好,下午见。” 道完别,钱多多转身离去。 陆齐铭目送女孩子缓行离去的背影,片刻,收回视线,把手里的鸡蛋壳扔进训练场旁边的垃圾桶。 走出三两步,想起那句柔软温淡的“下午见”。 陆齐铭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一场篮球赛。像山林中的野果,在盼望一场命中注定的雨。 * 回到干部宿舍楼的406号间,钱多多仰面躺倒在床上。 这张单人床的宽度,只有90多公分,并不宽敞。 钱多多看着天花板发呆,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挠着柔软的床单,突然想:这么窄小的一张床,她睡起来都觉得挤,部队里这些五大三粗的男同志们是如何克服的? 尤其是像陆齐铭那样的大体格。 肩宽腿长,裸高一米九,他估计只有蜷着睡、腿都无法伸直吧?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脑补了一下陆齐铭蜷缩高大身躯、像个巨型鹌鹑般缩在单人床上的画面,噗嗤一声,被自己给逗笑。 一通胡七八糟的思绪乱飞。 本来打算补觉,可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会儿,毫无睡意。钱多多也不为难自己,干脆拿起手机,刷刷微博刷刷朋友圈,借此打发时间。 自从签约公司后,钱多多就把自己的微博交给了团队经营。她平时很少登录这个大号,好几次连密码都忘得精光,还是通过绑定的手机号才重新找回。 用小号点进@钱多多的个人主页。 全是小助理发的她的美食视频,置顶内容更换于昨晚,从原本的“美食探店合集”变成了转发@南城人民政府办公室发的“走进炊事班”拥军活动宣传图。 钱多多点开大图看了眼,又随手戳进评论区。 网友@钱多多的钱罐子:前排!!! 网友@钱多多今天翻我牌子了吗:宝贝好久没有发美照啦!求图求图!我要精神食粮啊【大哭】【可怜望】 网友@钱多多什么时候嫁给我:漂亮老婆,看你最近的视频怎么有黑眼圈啦【抱抱】不要太辛苦哦,不然我们会心疼的! 网友@我是钱多多的腿部挂件:哇,老师是受邀参加拥军活动了吗? 网友@尤克虫虫:这要弃网从政?明年村支书选举我肯定投你一票【狗头】【嘻嘻】【鼓掌】 …… 粉丝和网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钱多多手指下滑,正翻着评论区,忽然一通电话打进来。 来电显示上写着“赵静希”三个字。 她接通。 “喂?” “干嘛呢你。”赵静希的声音听上去懒绵绵的,显然刚醒没多久。 “在宿舍里躺着呢。”钱多多打出一个哈欠,伸伸懒腰,忍不住向好友倒苦水,“你不知道,这地方六点多就开始吹起床号放军歌,我早上六点多就醒了。” 那头的赵静希诧异:“那些军人每天起那么早干嘛?” “说是要出早操,集合点名再跑跑步什么的。”钱多多叹气,“动静太大了,整栋宿舍楼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啊……”赵静希语带同情,“他们每天早上都要出操吗?那你不是再也睡不了懒觉了,好惨。” “就当过来调整作息吧。”钱多多心态良好,笑笑,“看能不能把我这么多年的熬夜坏习惯给改掉。” 赵静希只能给她心理支持:“加油哦宝贝。” “嗯。”钱多多顿了下,问赵静希,“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呀静希?” “我下午想去山姆逛一下。你要一起吗?”赵静希问。 赵静希口中的山姆是一家会员制商店,总部在美国的阿肯色州,分店遍布全球各地。(①) 这家超市里很多进口货,卖的东西有个特点,就是分量大,面粉大米都是十斤十斤地起售,总价高,折算下来的单价却相对便宜,家庭囤货可以首选。 钱多多思考两秒钟,说:“我下午比较闲,陪你逛逛倒是可以。不过,我之前所有生活物品都买齐了,好像没什么要买的。” “买零食呀。软糖果干椰子水,那家超市的网红零食那么多。”赵静希认真地建议,“我还可以当摄像师帮你录个视频,作品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山姆超市买零食?多多严选来推荐’。” 钱多多被逗得噗嗤一声:“算了吧。山姆又没给我打钱,我才不帮这种上市公司资本家打免费广告。” 赵静希无语:“那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约小帅哥。” 这话引起了钱多多的好奇。她狐疑:“哪个小帅哥?” 赵静希笑得神秘,轻声:“一个民谣歌手,弟弟。在酒吧认识的。” “不是吧,我的姐妹。”钱多多瞠目,“我这儿刚开始军训生活,你就谈男朋友了?” “欸,注意你的用词,不是男朋友。”赵静希强调,“只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暧昧对象。” 赵静希和钱多多虽然是至交好友,但两人的感情观有本质区别。 得知美艳女海王的鱼塘又多出一只歌手小鱼,钱多多倒也不稀奇,只是笑笑,说:“那咱们现在就出门吧。” 赵静希被噎了下,茫茫然:“这么早?我还想睡到十二点直接出门吃午饭呢。” “那太晚了。”钱多多说,“我下午还有事,得早点回军区。” “又乱说。才第一天,你能有什么事?” 钱多多想起和她PLA朋友的约定,笑吟吟地回答:“回来看篮球比赛。” * 挂断电话,钱多多拎起自己的挎包离开宿舍楼。 循着昨晚在陆齐铭车上的记忆,她穿过长廊绕过训练场,成功来到军营大门口。 远远望过去,岗哨的持枪士兵身形笔直,像两把直插霄汉的青松,压迫感十足。 尽管已经做过很多次心理建设,但钱多多还是无可避免的紧张。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从包里取出感应卡片捏在手上,朝大门走去。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注意到钱多多走近,哨兵和门岗值班室里的士兵都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没有多余反应。 钱多多压抑着紧张心绪,将卡片贴紧感应区。 “滴——钱多多你好,请通行。” 随着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人行通道的闸机门打开,她悬着的心骤然一松,快步而出。 打了个网约车去山姆。 这个点儿,正是大型商超人流量的巅峰期。 玻璃幕墙折射着淡金日光,自动门吞吐着推购物车的人群。磨砂遮阳棚下,推荐办理会员卡的工作人员挥舞着手中传单,掀起细小气流。 好一番热闹景象。 钱多多捏着包带溜达过来,溜达过去,期间还被一个银发老人拦住问路,她满面笑意耐心细致地解答。 在超市门口等了近二十分钟,一道风情万种的曼妙身影终于姗姗来迟,款款而至。 “拜托,我美丽的赵静希女士。”钱多多说话啊语气无奈又宠溺,佯嗔,“你那儿过来比我近得多,居然让我等这么久?” “打电话那会儿我还没起床呢。”赵静希挽住钱多多的手臂,跟她撒娇,“你看我妆都没化就赶出来见你,真爱中的真爱。你原谅我一次,待会儿请你吃牛肉卷饼!” 钱多多斜眼瞥她:“我还要喝椰子水。” “没问题!” 山姆是个大型仓储式超市,地下两层是车库,上面两层是卖的货品。 两个姑娘进门以后目的地明确,直奔食品区扫货。 看着越堆越高的购物车,钱多多不禁微皱眉头,对赵静希说:“你多买点蔬菜水果,这些速食没什么营养。” “我又不像你,心灵手巧,中餐西餐甜点都会做。”赵静希说着,又把一大盒常德牛肉粉扔进车筐,“这种速食最适合我。” 这话听得钱多多心里不是滋味。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须臾,突发奇想地建议:“不然,你真的找个男朋友吧?” 赵静希动作僵住,转过头,一张花容玉貌上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你不是说,男人就是用来暖床的工具吗?那你找个会做饭的男人,岂不是既能暖床、又能暖胃?”钱多多是真心实意为赵静希考虑,“就当找个男保姆照顾自己。” 赵静希挑了挑眉峰,沉吟数秒,道:“你别说,你这想法还有点儿可行。” 接着,赵静希便从她的香奈儿手提包里拿出手机,低头发消息。 钱多多探头瞧一眼,问:“你在干嘛?” 赵静希:“问民谣弟弟会不会煮饭。” 钱多多:“……” 她沉默了会儿,迟疑道:“你别怪我多嘴。像这种没成名的民谣歌手,大部分都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你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小朋友,懂什么?找弟弟,图的就是青春鲜嫩的肉体,谁在乎他有钱没钱。”赵静希弯起唇角,随口说,“而且他写的歌还不错,挺对我胃口。我发你听听?” “谢谢。不感兴趣。” “切。”赵静希翘起一根食指,戳钱多多脑袋上,“没劲。” * 陪赵静希吃完午饭又逛了两个钟头,下午三点多,钱多多拎着自己的战利品打车回石水。 山姆的椰子水清甜爽口,钱多多每次去都会买一箱。 往宿舍楼走的路上,也巧,正好遇上两个炊事班的战士。 “欸,钱多多老师?”穿迷彩作训服的炊事员一愣,面上立刻展开惊喜的笑,“您刚买完东西回来吗?” “是的。”钱多多也笑,视线仔细在战士年轻的脸庞上打量,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是文浩!今天早上在食堂厨房我们见过的!浩子!” “哦哦,我想起来了。”钱多多笑,“你好。” “还有我,钱老师。我肖宏华!”另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也出声,竖起指头指着自己,“你还记得我吗?” 肖宏华,小红花……钱多多对这个名字倒是印象颇深,点点头:“记得。” 浩子看眼钱多多手上的大袋子,蹙眉:“这东西看着挺沉啊,我们帮你拿吧!” 钱多多赶紧拒绝:“不用不用……” “大家以后都是自己人。”说着,浩子一把将塑料袋抢过去,“钱老师,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 “……好吧。”钱多多感激不尽,“谢谢你们。” 就这样,文浩和肖宏华帮着钱多多把东西提回了宿舍。 钱多多拿出五六袋黑松露饼干递给他们,说:“辛苦你们了,这个你们拿回去吃。” “这怎么行。”肖宏华正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过,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钱多多:“……” 钱多多尬住,强行把几包饼干往两人迷彩服口袋里一塞,说:“以后大家都在炊事班干活,是并肩作战的队友,你们不也说我是自己人,自己人还这么多讲究吗?拿着,不拿就是不把我当队友。” 两个小战士再三推辞,拗不过,最后只能把东西收下。 钱多多这才满意,弯弯嘴角,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听说你们今天有篮球赛?” “咦?钱老师你怎么知道?”肖宏华咧嘴笑起来,“我们正准备往篮球馆那边走。” 钱多多随口说:“你们也是去看肖老总打球吗?三步上篮?” “肖老总?”文浩挠头,反应过来,“哦对,司令是替补,今天应该也会上场。不过,咱们可不是去看他的。” 钱多多好奇:“那你们去看谁?” “看陆队啊!”肖宏华两只眼睛直放光,兴冲冲道,“陆队球打得可好了,咱们这儿好多人都是他的球迷。陆队是出了名的球商高、投篮准,三分球的命中率在80%以上。” “这么精确?” “八九不离十吧。”肖宏华接着道道,“前年他领队,代表南城军区出战全国军篮联赛,打爆八一队,还拿了全场最佳球员。” 钱多多挑了挑眉头,道:“这么厉害吗?” 会不会太夸张。 “对呀。”肖宏华怕她不信,又说,“钱老师,你待会儿有事没?没事的话,你跟我们一起看比赛去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们先去,我等一下就来。”钱多多说。 “好嘞。”两个年轻战士说说笑笑地离开。 钱多多放好物品后,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会儿,略思索,抿抿唇,最后拿出了几瓶椰子水,开门离去。 * 下午四点二十分钟,钱多多抱着椰子水来到篮球馆门口。 还没进门,门缝里溢出的热流便扑面而来,取走了冬日的寒气。 悄悄抬眼朝里望,只见篮球馆内已经有不少人,有打比赛的队员,也有看比赛的观众。交谈声夹杂着篮球撞击地板的弹跳声,声浪一阵接一阵。 场地中央,两个队的球员正在做热身运动。 屋内开着暖气,气温偏高,参赛的人员全都脱下了厚重的外套,只穿定制的球服,荷尔蒙气息渗透每个角落。 钱多多在门口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在观众席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再次抬眼,她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陆齐铭正背对看台做折返跑,球裤式样宽松,隐约能看见两道饱满紧硕的臀腿肌轮廓,汗珠顺着修长的后颈线滚落下去,在凸起的斜方肌上犁出一道浅浅的径。 还…… 蛮性感。 莫名的,钱多多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口干舌燥。她悄然吐出一口气,故作淡定地低头,看手机。 距离四点半越来越近,裁判员就位。 陆齐铭扭了扭脖子活动筋骨,最后一次跟身旁的队友布置战术,来到指定位置。而后,想到什么,他视线若有似无,扫向一侧的观众席。 短短几秒钟,他目光凝住,细微眯了下眼。 观众席的角落处。 悬挂在顶棚的白炽灯洒落下明亮光线,光影错落,交织在女孩白皙的脸蛋和浅色的衣物上。她眼睫低垂,安静轻巧,像一株误入战场的铃兰。 忽地,哨声撕裂空气,厮杀一触即发。 陆齐铭收回视线,脸色在刹那间沉冷如冰。 比赛开始。 进攻,防守,截断。 两队人马激烈交锋,开场仅几秒,陆齐铭便一个利落假动作,闪身骗过对面中锋,为队伍拿下开门红的两分。 电子记分牌蓦然一跳,观众席爆发出夸张的欢呼声。 钱多多本来对这种球类运动不感兴趣,此刻也像被感染了般,神经跟着紧绷,眼神瞬也不离地看着赛场。 对面见势头不妙,开始强势反攻。 陆齐铭面容冷峻,看准时机,一个缠绕抢断,竟硬生生把对方前锋快攻扣篮的势头压下,反手再次三分投篮。 电子记分牌的数字再次跳跃:11:0 “好球!”观众席的肖宏华激动得起身,大吼,“漂亮!” …… 过了数分钟,上半场比赛宣告结束。 陆齐铭所在的队伍已经将比分拉到30,几乎已经奠定本场比赛的胜负。 就在这时,一道嗓音从篮球馆外传进来,笑道:“又忙到现在,只能来打个下半场了!” 钱多多循声看过去,是肖成辉。 这位年过五十的少将满面笑容,进门后便褪下军装,换了身统一样式的篮球背心,小跑着朝赛场跑去。 只见肖老总跟候场区的年轻人们笑谈几句,随后便也坐下来,伸手用力拍了下陆齐铭的肩,跟他说了些什么。 陆齐铭笑了下,随手撩起球服下摆擦汗,灯影浮动下,八块格外有力的腹肌被清晰勾勒,人鱼线消失在球裤裤腰的边缘…… 钱多多一僵,默念一遍非礼勿视。匆忙移开视线,继续看她的手机。 中场休息的时间似乎有些久。 她看了会儿短视频,又逛了会儿小红书,仍是半天没等到哨声响起。 正说观望一下场上的情况,眼帘一掀,却瞧见陆齐铭不知何时离开了候场区,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篮球背心,短发浸了汗,已经湿透,被随手全部捋到后面,露出一副光洁饱满的额头。 轮廓锋利,眉骨高挺,还沾了点儿刚才近身肉搏留下的血珠。 还挺像个意气风发、又张扬恣意的少年。 钱多多脑子里想着事,思索间,穿球服的年轻中校已经走到她面前。 “肖司令比较忙,一般都是来打下半场。”陆齐铭垂眸瞧着她,“钱老师需要稍等片刻。” “……哦。”钱多多下意识应了句。 接着,她想起什么,拿起椅子上的椰子水给他递过去,笑得友善而温柔,“诺。我带了水,给你喝吧。” 第24章 大院内部的篮球赛, 观众自然也都是营区内的官兵,钱多多是现场唯一一个“外来的”。 上半场球赛结束, 参赛队员们坐在候场区喝水休息, 场下观众则激烈讨论着刚才的战况,没几个人注意到钱多多所在的这个角落。 这头。 她手里捏着一个白绿相间的瓶子,递向陆齐铭, 没等他伸手接,她又似反应过来什么, 试探地问:“要不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陆齐铭看眼姑娘身旁的一排座, 没说什么, 弯腰坐下。怕自己身上热气太烈, 中间特意跟她隔出一个空位。 “你留着喝。”陆齐铭目光扫过钱多多手里的水, 又看向她的脸蛋,“单位给我们打球的准备了运动饮料。” “我拿了三瓶水过来。”钱多多笑着回答,“反正也喝不完。” 尽管两人之间隔了半米距离, 但强烈的雄性荷尔蒙侵蚀着钱多多周围的空气。 那不是一种单纯的气味,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弥散的存在感,混杂着体温、汗液,与肌肤下涌动的性张力。 原始、炽烈,燥热、野性。 像是荒野上灼烧的烈日, 又像暴雨中盘旋在海面上空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旁。 听完钱多多的话, 陆齐铭这才把瓶子接过去,垂下眼皮打量一圈,轻挑眉,像疑问句又像自言自语,“你很喜欢喝椰子水。” 这个问句让钱多多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一滞, 视线抬高几分看他:“嗯?” 陆齐铭很淡地笑了下,“上回吃完湘菜,你请我喝的也是椰子水。不一样的品牌。” “是有这回事……”钱多多回忆两秒,想起来了。 “椰子水比较爽口,而且没有添加剂,比一般的甜味饮料要健康一些。”她笑时眼尾轻弯,“我其实也算不上特别喜欢。只是今天下午正好陪我朋友去了趟山姆,那儿的椰子水味道好,顺便就买了一箱。” “山姆?”陆齐铭重复一遍,语气轻而微扬,表疑惑。 “就是一个大超市。” 钱多多看出陆齐铭对此不了解,耐心跟他解释,“里面卖的东西品质不错,而且还会有一些大牌美妆的全球购,价格方面比专柜的低。总体来说,很划算。” 陆齐铭没什么表情地听她说着,拧开椰子水的瓶盖,仰头,灌进一大口。 钱多多瞧见这一幕,眼睛眨巴两下:看出来这位解放军同志是真渴了。 不过。 如此这般的豪饮法,能尝得出来这纯天然非浓缩的进口椰子汁是什么味道吗? 她不禁在心里悄悄可惜。 “怎么样?” 打量完陆齐铭面上的神色,钱多多又看向他手里的椰子水,单手托腮、笑意清浅,“味道应该还不错?” “可以。”陆齐铭客观地评价,“不是很甜。” 似乎甜食不甜,对他来说就可接受。 发觉这一点,钱多多不禁扬了下眉毛,随口感叹:“你好像真的很不喜欢甜品。” “可能只是没习惯。” 大约是热,陆齐铭再次拿球服下摆擦汗,语气听上去平静而随性,“毕竟我也没吃过高品质的。” 托这位大佬的福,他衣服一撩,掩在布料下的腹肌人鱼线再次大大方方映入钱多多视野。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眼。 刚才隔得远,造成的视觉冲击力远没有现在强。 那根根分明的肌肉轮廓线,那整齐排列的光面与阴影面,随他呼吸而起伏,仿佛蕴蓄了无穷生命力。 后腰位置隐约还能瞧见一条血印子,色泽鲜红,显然也跟眉骨上的血珠一样,是刚才对抗时不知被谁误伤…… 钱多多两颊微热,没敢多看,眼神飘忽着向别处转,随之便无意识般落在陆齐铭棱角分明的脸。 再次注意到两滴沾在陆齐铭眉骨上端的血珠。 钱多多盯着看了几秒钟,强迫症发作,终于没忍住、从挎包里掏出两张干净纸巾,递到他眼皮底下。 “……”伸入视线的手五指纤纤,白生生的,皮肤像上好骨瓷。 陆齐铭擦汗的动作顿了下,掀高眼帘,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你眉骨这里好像受了点伤……”钱多多低声着说,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给他指位置,“有血。擦擦吧。” 陆齐铭闻言,接过纸巾擦两下。擦完一瞧,果然,白色纸巾染上一道鲜红。 钱多多坐在旁边盯着他,试探问了句:“你都流血了,感觉不到疼吗?” 陆齐铭摇头,随手把纸巾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没什么语气地说:“别人的,蹭到了我脸上。” 钱多多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停顿半秒,压低声,说:“难怪你们会受伤。刚才看你们打球,好凶残,就跟在搏命一样……只是一个院子内部的小比赛,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这不是你来了吗。”陆齐铭随口答了句。 “……我?”钱多多怔住,困惑不解地皱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钱老师代表地方住进营区,第一次看我们内部的篮球赛。”他深邃的黑眸注视着她,语气沉静,听不出太大起伏,“我们有必要好好表现,向地方同志展现我军的优良素质。” 钱多多:“……” 很有道理的样子。 “嗯,”钱多多深以为然,冲他点头,“明白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篮球场忽然传来一阵口哨声。 钱多多一下回过神。 转头看去,下半场比赛已经开始。肖老总顶替陆齐铭上场,成为了队伍的控球后卫。 肖成辉年轻时也是打篮球的一把好手,上了年纪以后体力下降,却仍坚持活跃在篮球场上。 他身姿不如年轻队员矫健、反应速度也比年轻人慢许多,但多年球场厮杀为他积累下了宝贵且丰富的经验。 下半场开场的第四分钟,肖成辉瞅准一个时机,略微吃力地绕过对面。 紧接着,在球馆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只见老将肖总向篮筐方向跨出一大步,调整身体方向后,另一只脚快速跟进,将自己与球框之间的距离缩短,做出了起跳动作。 再然后,他球鞋着地、用力蹬踏、一个纵身完成起跳,手中的篮球掷向篮球筐—— 圆润的球体撞击篮板,啪一声,掉落方向偏移几公分,擦着篮筐的外侧边缘落下去。 “……”肖成辉落地,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两分失之交臂,他瞳孔中的光瞬间黯淡。 失手了。 失落和遗憾交织在肖成辉眼角的细纹上。晃神的刹那,球被对面截获。 球场如战场,风云变幻只在瞬息间。肖成辉没有时间懊恼太久,很快便重新投入战斗。 “肖总,刚才那个球抢得漂亮啊!”一个年轻战士从肖成辉身旁跑过,朝他竖起大拇指,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肖成辉摇头失笑,小跑着前进:“这人啊,真是不能不服老。送上门的分都拿不住。” “总有机会的!”年轻战士说,扬手将球凌空扔出,“肖司令,接球!” 肖成辉伸长双臂稳稳接住,快速由防守状态切换为进攻状态。 …… 赛场下的观众席。 钱多多握着椰子水皱了皱眉,惋惜道:“太可惜了。刚才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肖老总就能得分。” “场上除了肖总,其他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陆齐铭看着激烈胶着的球场,平静地说,“一个五十岁的老同志,能和一帮体力巅峰的小伙子打得有来有回,已经十分难得。” 闻言,钱多多认真想了想,忽然低呼出声,脱口道:“我知道了。难怪你上半场要把分差拉那么大!” 陆齐铭视线微转,看向她。 “你把分差拉大,这样,肖司令上场之后就不会有太大的精神压力,可以认真享受比赛。这样,既照顾了老同志队员的自尊心,也不会影响比赛结果。”钱多多自言自语地说着,随之便唰一下抬眼,望着陆齐铭,“我说的对吗?” 陆齐铭无声勾了下嘴角,收回视线喝椰子水,没说话。 “你笑什么?”钱多多眼睛睁得圆圆的,“到底是不是我猜的这样?” 陆齐铭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我们两个,算谁赢?” 钱多多一怔,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个赌局。 她想了想,道:“虽然肖老总没有把球投进去,但他确实也完成了三步上篮这个动作……算你赢吧。愿赌服输。从明天开始,我请你吃一个星期的饭。” “好。”陆齐铭轻抬眉峰,“就这么说定。”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球服的高个儿青年忽然从候场区的长椅上站起身。 宋青峰转动脖子左右张望,视线在篮球馆内环视一圈后,终于在观众席一个最不起眼的旮沓角落里瞅见了他亲爱的队长……和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女孩子? 这不是? 那个博主姑娘嘛。 宋青峰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把眼睛认真再看,确认无误。 短短几秒,宋青峰的表情从震惊到错愕到迷茫,最后归于一片暧昧了悟。 又过了半晌,陆齐铭回到候场区,手里还多出一个包装清新的小瓶椰子水。 “哟,稀客。陆队还知道回来啊?”宋青峰翘着二郎腿,穿在脚上的篮球鞋优哉游哉地晃着,边打量陆齐铭,边低声揶揄,“人小姑娘专程跑这儿来,你不继续陪人聊天?” 陆齐铭一屁股坐回长椅上,后脑勺抵墙面,看都没看宋青峰:“人家来看肖司令。” 一听这话,宋青峰瞬间狐疑:“她怎么知道肖老总也打球?” “我说的。” “啥?” “我说,肖老总能三步上篮。”陆齐铭看他一眼,“她不信,我就邀请她过来看比赛。” “……” 宋青峰多精一个人,脑子一转就回过味来,好笑道:“你小子可以啊,够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费尽心机把人姑娘请过来,是不是就想在人家面前展现一下你的球技?” 手里的椰子水不经喝,转眼功夫就只剩三分之一。 陆齐铭没搭腔,边拧紧瓶盖,边把脚边的篮球踢到宋青峰那边,下巴轻轻一抬:“杨子桥不行了,得有人换他。你还是我?” “我也不行了……”宋青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呲牙咧嘴,“好些日子没动弹,扛不住这么高的强度。你上吧。” 陆齐铭在宋青峰肩膀上拍了把,起身上场。 宋青峰本来就腰酸肩痛,让他一拍,痛得喊出声来。哭丧着脸嘀咕:“靠了。” 不就是戳破了你那点儿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至于这么公报私仇? * 钱多多本来打算把整场篮球赛看完的。 陆齐铭上场后,她视线跟随他的身影移动至场地中央,心也莫名悬起来。 可就在三分钟后,一阵电话铃声唤回了钱多多的注意力。 来电显示上的备注是:唐秘书。 钱多多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讶,没多想,兀自滑开手机的接听键:“喂,唐秘书您好。”说话的同时,人也从观众席站起来。 “钱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听筒对面传出的嗓音年轻悦耳,带着柔和又儒雅的笑意。 钱多多没有在意这个稍显暧昧的问句,冲那头礼貌地笑:“军营这边搞了个内部篮球赛,我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 “哦,在看篮球赛啊,难怪。”唐启元轻笑,“听你那边的背景音有点嘈杂。” 篮球馆内到处都是人声,吵得很,打电话确实有点听不清。钱多多走出场馆,来到室外的空地上。 “唐秘书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钱多多询问。 “其实没什么。”唐启元回答,“昨晚上给你发了几条微信消息,没收到你回复……” 钱多多想起来了。 昨晚唐启元给她分享了几首音乐,还有自己昨晚吃的法餐照片。她当时忙着打游戏,看见之后没时间回,再后面就把回消息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在打游戏,本来说打完再回你消息,太累又给忘了。”钱多多直言,顿了下,又道,“你打过来,就只是说这件事吗?” “不。”唐启元干咳了一声,接着才说,“我还想问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朋友新开了一家餐厅,如果你明晚有空,我们一起去吃?” “唐秘书,抱歉。公司有规定,我们博主不能私下接推广。”钱多多道。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让你帮我朋友的餐厅做推广,只是单纯想邀请你一起吃个晚饭。” 到底是在政府办公室工作的人,唐启元说话的语速很慢,每个停顿抑扬都颇为考究,也不乏幽默色彩,“刚开业,全场八折,就当我请你一起去薅个羊毛?” 钱多多为难:“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最近我刚在军营里安顿下来,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您也知道,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 见她婉拒,唐启元也没再强求,只是道:“确实,工作要紧,我理解。那就不打扰钱老师了,我们之后再约。” “好的。再见。” 挂断电话,钱多多放下手机吐出一口气。 篮球馆里暖气开到了三十度,又热又闷还缺氧,这会儿一出来,夕阳西下冷风一吹,她瞬间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 呼吸到了难得的凉爽空气,钱多多放松几分,扭着脖子松动筋骨,视线一转,正好看见食堂厨房的方向升起袅袅炊烟。 这个点儿,里面的篮球赛估计已经打到最后一节,快要结束。 她今天穿得厚,让暖气蒸得直出汗,打底衫浸着汗水黏在身上,怪不舒服的。 还是不回去了…… 反正赌局的胜负已分,明天开始到下周二,她记得请陆齐铭吃饭就行。 思索着,钱多多打定主意,接着便提步往食堂方向走去。 * 每天的饭点儿前后,炊事班的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又要往外面端大锅菜,又要收拾狼藉不堪的灶台。 钱多多挪着步子走进后厨时,正好听见班长崔育荣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骂骂咧咧:“这俩混小子,我就不该同意他们两个请假!他们跑去看陆队打篮球,那叫一潇洒,那叫一痛快,我们几个在这儿哼哧哼哧累成狗!还有天理吗?” 一旁的其他炊事员听得直笑,说:“班长,反正六点钟浩子跟小红花也就回来了,到时候让他们俩洗碗。” “必须的!”崔育荣哼哼两声,“你们也是运气好,遇上我这么通情达理的好班长。想当年我刚当兵那会儿,还请假看篮球赛?发着烧都得哐哐剁菜!烧到三十八度六,手里拎着菜刀都是飘的,把土豆切大了,班长一巴掌就拍我屁股上,还以为我偷懒呢。” 大张目瞪口呆,说:“啊?班长你以前也太可怜了……那最后你去医务室没?” “当然去了,不然脑子还不烧坏?”崔育荣说着,摇头失笑,“其实也不赖我以前的班长。谁让我浑呢,十八岁那会儿滑得很,嫌当个炊事兵没意思,成天装病偷懒,躲宿舍里睡大觉,要不是我班长耐心好、给我做了整整一年的思想工作,没准儿我都当逃兵了。” “真是幸亏你没有。当逃兵那是一辈子的污点,要进档案的。”一道清脆嗓音冷不丁响起。 几名战士闻声,回头一瞧。 年轻姑娘俏生生地站在后厨门口,白净的脸蛋上,表情正经而严肃。 “钱老师?”崔育荣眼睛亮了亮,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钱多多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细手臂,走上前,“你刚才不是说,文浩和肖宏华去看了篮球赛,你们缺人手吗?我来帮忙。” “使不得使不得。”崔育荣连忙拒绝,“您虽然是来指导工作的,但是总归还是客人,而且你还是个女孩子,我们哪能让你来干这些粗活。” “崔班长,你这话就不对了,毛主席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不也和你们一样两只眼睛两只手。”钱多多道,“而且我本来就是到军营来做饭的,早一天下厨晚一天下厨,有什么区别?” 崔育荣被硬生生一噎,无话可说。 钱多多视线过一圈,见大铁盆里还有一堆白色手撕鸡肉,伸手一指,问:“调味料还没放吗?” 有炊事员接话:“还没,刚把油烧热。” 闻言,钱多多没再说什么,直接上手,依次放入各类料汁、姜葱蒜末小米辣,最后舀起一大勺热油往上一泼——刺啦一阵响,眨眼间香气四溢。 炊事员们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都有点儿震惊。 原本他们还在想:这年头,大都市里像这么精致漂亮的小姑娘,有几个是真会下厨的?更何况,网络红人背后都有团队有公司,人设全靠打造。 这几个地方政府选出来的美食博主,来军营搞什么“走进炊事班”,十有八九只是走个过场。 却没想到,就钱多多刚才制作凉拌手撕鸡的那几下,熟练又老道,居然真有点儿东西。 不多时,鸡肉拌好了,钱多多摘下一次性手套,看向崔育荣,笑意温柔:“崔班长,你尝尝这味道怎么样?还差不差什么?” 崔育荣上前,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眼睛亮起:“好吃!” “其实放点紫苏叶会更好。”钱多多眉眼弯弯,“不过这里没有,就算了。” 最后一道凉拌手撕鸡做好,今晚的菜品全部准备完成。 六点整,军号声再次响起。 忙碌劳累了整天的官兵战士带着一身疲乏走进食堂。吃着饭,几乎所有人都对那道凉拌手撕鸡赞不绝口。 晚上七点多,钱多多吃完饭回到宿舍休息。 刚拿起换洗衣物、准备洗澡,听见手机叮一声,收到新消息。 是干事薛卫发的,通知她去食堂抓阄分组。 钱多多回复一个【收到】,随后便动身出门。 很巧。 拉开宿舍门,低头朝外走,竟与一个身影迎面遇上。 钱多多正在看手机,走的步伐又偏快,余光瞥见那抹高大人影时被吓了一跳,步子刹太急,差点儿直接撞对方怀里。 好在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稳住了身形。 鼻腔里嗅到了皂荚的清爽味道,不香也不腻,很纯粹又直白的干净。 混着男人身上的雄性荷尔蒙,匪气与斯文在这些气息中达成微妙的和谐。 “……”钱多多抬起头。 陆齐铭大约是刚洗完澡,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体能服,漆黑短发下是深邃而湿润的眼睛,睫羽微掩,正看着她。 钱多多视线不由自主下移几公分。 看见这人手里拿着…… 嗯? 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没拆的。 她眨了眨眼睛,呆住:“你……你没去食堂吃饭吗?” “打完球已经没饭了。”陆齐铭很随意地说。 “可是,”钱多多迟疑,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人精壮伟岸的体格,“光吃这个,你能吃饱吗?” “垫垫。”陆齐铭说,“我宿舍还有俩馒头。” 钱多多:“……” 这么大的个子,这点食物怎么吃得饱呢。 思及此,钱多多有点儿于心不忍,道:“我马上要去食堂。这样吧,我帮你问问炊事班那边,看厨房里还没有菜?今晚那道手撕鸡拌了很多,应该有剩。” 陆齐铭闻言,仍笔直注视她,清朗目光中轻缓漫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 须臾。 他淡淡开口:“我能不能理解成,钱老师在关心我?” 第25章 关心? 这个词用在这个语境下, 似乎无可厚非。 钱多多身子微僵,下一瞬便朝陆齐铭挤出个笑, 说:“我把陆队当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关心。” 陆齐铭瞧着她, 不出声,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这个点儿食堂一个人都没有。你去做什么?”他随口又问了句。 “是这样的。”钱多多耐心回答,“你们这边完善了这次拥军活动的细节。准备让我和大宽老师各自带队, 在军营食堂搞一场美食小比赛,把你们军队的拼搏、争先精神融入活动。现在大家伙都在食堂集合, 等着抽签分组。” 闻言,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扬了下眉, 说道:“干事部的人就是事儿多。一个拥军活动, 给你们搞这么麻烦。” “不会很麻烦的。”钱多多回他话, “只要战士同志们没有意见,我们都好说。” 陆齐铭闻声,没再说什么, 只是视线微转打量钱多多一圈,道,“你的衣裳有点单薄。晚上降温吹北风,别感冒了。” “哦,谢谢提醒。” 队长同志气场摄人, 钱多多几乎是无意识便顺着他点头,老老实实, “那我回去换个厚点的外套。” 她站在走廊的微光里,脸蛋洁净,不施脂粉,模样有种知书达理的温婉, 陆齐铭嘴角细微勾了下, 点头:“不谢。” “陆队再见。”礼貌地道完别,钱多多转身回了406室。 脱掉大衣,找出一件鹅绒羽绒服套身上。嗯,果然暖和了许多。 钱多多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整理衣物、捋捋头发,接着便再次推门而出。 出门一抬头。 陆齐铭跟座青山似的继续杵她门前,仿佛步子都没挪一下。 钱多多被惊了一跳,脱口:“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陆齐铭说。 她面露茫然:“等我做什么?” “我也要去食堂那边。”陆齐铭从善如流地回答,“正好顺路,一起。” 钱多多稀里糊涂的,也没多想,只默默跟在陆齐铭身侧走向楼梯口。 下完几个台阶,她余光瞟过男人拿着的桶装泡面,终于想起来丁点不对劲。 于是奇怪地道:“陆队,我去食堂抽签,你去食堂那边做什么?” “我去食堂旁边的小超市。”陆齐铭说,“买泡面。” 钱多多一呆,食指隔着空气戳了下他手里的东西:“可是,泡面不就在你手上拿着吗?” 陆齐铭神情不显露丝毫破绽,面不改色心不跳:“每回都吃这个口味,有点儿腻了。去换一个。” 钱多多:“……” 好吧。 其实挺不理解的:为什么这位同志前一秒刚从超市买回一盒红烧牛肉味,这一秒能做到说腻就腻。 难怪赵静希女士经常说:“男人心,海底针。你永远猜不到男人这种生物他下一秒的想法。” 就这样,一路无言同行。 走出宿舍楼大门,冷飕飕的风卷着几片枯叶吹过来。 钱多多之前一直在室内待着,又刚洗完澡,身上暖呼呼的还不觉得,这会儿来到室外、体温也逐渐回归正常,她才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幸好陆齐铭刚才提醒她换厚衣服。 要是穿刚才那件大衣,她估计会被冻得直冒鼻涕泡。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由心生感激,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向身旁。这一瞧,差点儿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位善良热心的同志,身上居然是一套深蓝色的体能服。 这种体能服是春秋款,虽然是长袖长裤,但布料就薄薄一层,根本不足以御寒。 “我的天。”太过震惊,钱多多直接脱口而出,“你都知道让我换厚外套,怎么自己穿得这么薄就跑出来……你不怕生病进医院吗?” 陆齐铭语气平静:“不会。” 钱多多瞠目结舌,人都快傻了。 陆齐铭转过头,冷沉的黑眸继续注视她,很自然地回答:“以前搞演习,我在北方的冬季时段徒手游渡过沧郁江,用时十七分零九秒。” “……”跟她说这,是想表达什么呢? 他淡淡地续道:“我身体素质还行。” “……好吧。”钱多多被哽住,彻底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解放军战士之勇,属实万夫莫挡。 北方的冬天徒手游渡一条大江? 这是正常人类能完成的事吗……他们特战队的日常训练未免太严苛。 心头嘀咕着,钱多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又忍不住再次瞄向那副裹在体能服下的男性身体。 穿球服时明明肌肉虬劲充满爆发力,这会儿穿着宽松的长裤长袖,倒显得修长匀称起来。脱衣有肉,穿衣显瘦。 倒是十分养眼。 就在钱多多神游天外的当口,两人已经行至食堂附近。 小超市在军营食堂的左侧,离宿舍楼的距离稍近些。 抵达目的地,钱多多看眼身旁的超市大门,笑着说:“超市到了。陆队你进去买东西吧,我先去食堂。再见。”说完,自顾自转身就走。 谁知步子才迈出去,背后一道磁性低沉的嗓音便将她叫住。 “钱老师。” “……”钱多多不解地回头,看过去。 陆齐铭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嘴角很轻地勾了下,忽问:“你喜不喜欢欢吃辣条?” 钱多多微懵,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嗯?什么辣条?” “我们超市有一款辣条味道不错。”陆齐铭说,“我可以帮你带两包。” 钱多多本来想谢绝他好意,但转念一想:后面一个星期都是她请他吃饭,她吃他两包辣汤,也不算占人的便宜。 钱多多想了想,而后笑眯眯地回:“可以呀。那就先谢谢陆队。” “好。”陆齐铭说,“那你晚上回宿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送过来。” “嗯嗯。” * 挥别好心要帮她带辣条的陆齐铭,钱多多只身一人前往食堂。 没到门口,远远便听见大厅里传出交谈声。 声量不大,音色各异,听起来挺热闹。 身着军装常服的干事薛卫站在门口,边低头看手机、边迈着大长腿左右踱步,模样像在等人。 钱多多加快步子走过去,笑着招呼:“薛干事,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久了。” 听见这声音,薛卫回身朝后看,当即也笑:“这么晚打扰钱老师,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 两人寒暄两句,一前一后走进食堂。 只见食堂靠门的几个餐位前坐了好些人,除了由崔育荣代领的炊事班全体成员和博主大宽外,还有两个生面孔。 这两个战士看上去相当年轻,年龄目测不超过二十三,穿迷彩服戴迷彩帽,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面容稚气未脱,眼神里透着种清澈的坚毅感。 钱多多猜测,两人就是保障营抽调给炊事班的借调人员。 “钱老师,这两个同志都是保障营的。”薛干事看出钱多多面上的疑惑,主动开口做介绍,“许志高,王飞。” 钱多多立即伸手,面上漾开热情的笑容:“你们好。” 两个年轻战士愣了下,忙忙起身跟她握手,四只耳朵全都染上薄红。 这时,坐在一边的崔育荣也站起来,笑吟吟地说:“大家伙可能不知道,许志高同志和王飞同志都是保障营的尖兵。这次为了支持咱们炊事班的活动,保障营可是派出精兵支援啊!” “就是。”薛卫说,“我提议,让我们以最热的掌声,欢迎两位新战友的加入!” 话音落地,在场众人纷纷鼓起掌。 许志高和王飞本来就都是腼腆性子,被这盛大的欢迎仪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挠头说谢谢。 掌声逐渐变小。 薛卫看向崔育荣,给对方递了个眼色,低声:“小崔班长,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吧?” “那肯定的啊,我办事,薛干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崔育荣说着,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装满折叠小纸条的盒子,往薛卫跟前一送,“瞧,都在这儿。” “好。”薛卫点点头,又道,“东西是你准备的,怎么个抽签规则,你来跟大家讲讲。” “薛干事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小崔做事情就喜欢简单。”崔育荣说一半,面朝在座众人,续道,“这个盒子里的小纸条一共十份,五份写着数字1,五份写着数字2,数字1代表被分进钱老师这组,数字2代表被分进大宽老师那组。兄弟们自行抽签,选到哪组就哪组,不能私下交换。简单吧?” 年轻战士们听后,连连点头:“懂了!” “懂了就成。”崔育荣把盒子放桌子正中间,说,“抽吧。” 话音落地,大家伙纷纷把手伸进盒子里,各自取出一份签条。 过了几分钟,薛干事环顾四周,说:“都看到自己的数字了?全体都有!抽到数字的1的,起立!” 数道穿军装的身影齐刷刷站起来,站姿笔挺。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个。 薛卫看了一下,说:“我宣布,钱老师炊事组的炊事人员有崔育荣、肖宏华、文浩、王飞,还有张大千。请坐。” 五人又整整齐齐坐下去。 “剩下的人就是大宽老师小组的。”薛卫说。 抽完签,两个炊事组的人员划分完毕,队伍就算彻底组建完成。 这时,大宽开口,建议道:“薛干事,既然组已经分完了,剩下的时间,咱们两个组能不能分开讨论?” “也是。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咱们好歹还是有点儿竞争关系在里面。”薛卫笑着说,“那就散会,两位组长自行安排!” 交代完,薛卫转身走出食堂。 大宽带着他的组员们离开座位,到后门那边找了个地儿坐下,低声商量起来。 钱多多这组。 崔育荣摸出衣兜里的冬枣,咬一口,咔擦咔擦地嚼。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他慢悠悠地打趣儿:“瞧咱大宽老师这阵仗,搞得还怪神秘的。这星期五的第一轮‘战菜’,他该不是要祭出满汉全席吧?” “别人组做什么菜,我们就别猜了。”钱多多嘴角弯起一道弧,“还是先想想我们周五做什么。各位有想法没?” 年轻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是满脸迷茫。 钱多多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见众人不说话,便柔声道:“那这样吧。做什么菜品我回去想几个备选,明天我们再来确定。” “报告!”肖宏华忽然出声。 钱多多还有点儿不习惯战士们这种发言方式,愣了下才回:“肖宏华同志,你有什么想说的?” 肖宏华唰一下站起身,挺直着脊背道:“钱老师,之前薛干事发的那份政府文件,我也看过,上面写得很清楚,要做家乡菜。” 文浩:“你这不废话吗,谁不认识字一样。” 钱多多见两人互呛起来,赶紧打圆场劝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别为这点儿事起争执……” 崔育荣笑出声,说:“钱老师,你不知道,这俩活宝平时就喜欢拌嘴。他们就这性格,一天不互怼就浑身刺挠。不是起争执,以后熟悉了你就知道了。” 一个组的成员简单交流了会儿。 突地,钱多多想起什么,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摸出手机,笑眯眯地问:“对了。大家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不如拉个微信群?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在群里交流。” 一呼百应。 组员战士们纷纷掏出手机。 钱多多打开微信扫一扫,先添加崔育荣为好友,接着由崔育荣建群,将组员们一次拉入。 看着出现在聊天界面上的新群聊,钱多多琢磨两秒,给群聊改名为“中华小当家”。 “好啦。这个群就供大家交流沟通用。”钱多多笑着说,“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散会,祝各位今晚做个好梦。” “钱老师再见!”“走了啊组长……”战士们对钱多多都很客气,都是打完招呼才离席。 崔育荣和钱多多走在最后。 等跟前面的几个组员拉开距离,钱多多才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问:“小崔班长,今天晚餐的凉拌手撕鸡还有吗?” “有啊,还剩一大碗,我都放冰箱了,准备一会儿拿去给小白吃。”崔育荣狐疑,“钱老师要那玩意儿,是准备钻研菜谱?” 钱多多不好跟他多说,只是道:“你分一小碗给我就行,剩下的留给你用。” “成,没问题。” * 几分钟后,钱多多回到宿舍楼,手里端着一份凉拌手撕鸡。 爬楼梯,上四楼。 她径直走到408号房门前,站定。 屋子里相当安静,隔着一扇门,只有白色微光从门缝里透出,昭示里面有人。 钱多多在门口迟疑两秒,而后抬手轻轻敲响房门。 砰砰,砰砰。 须臾,她听见屋内传出脚步声。 像是……塑料拖鞋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频率不快也不慢,自带一种沉稳自若的悠然感。 捏住塑料餐盒的纤细十指,无意识收拢几分。 钱多多轻咬唇瓣,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很奇怪,她察觉到了自己情绪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表情管控是公众人物的必修课。 在房门打开的前一秒,钱多多已调整好脸上的表情。 宿舍楼的走廊光线明亮。 陆齐铭拉开门,垂眸便瞧见一张娇艳的脸蛋,弯着眼睛漾着笑,手上还捧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塑料餐盒。 恬静大方,人如晨曦,温暖而又明媚。 周围空气渗入了一种香气,食物的香气。很浓烈,甚至掩盖住了姑娘身上清新淡雅的甜调气。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抬了下眉,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如常。 “打扰了,陆队。” 钱多多笑着说,“我来取我的辣条,顺便给你带了点吃的。” 陆齐铭视线扫过她手里的餐盒,静半秒,道:“请进。” 话音刚落,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微僵。 请进? 进哪里。 “走廊上随时会有人开门出来。”陆齐铭低眸瞧着她,语气平而缓,“我和你站在门口吃,让人看见,怕对你影响不好。” 钱多多听后,囧了,忍不住心生窘迫。 暗暗道:所以在这位同志看来,他们两个要么就一起站在门口吃东西,要么就一起进屋吃东西。 就不能他直接把辣条给她、她把手撕鸡给他,他们各回各屋吗。 非要一起不可吗。 然而还没等钱多多把这个疑问提出,陆齐铭已从容自若地侧过身,高大身躯让开一条通道,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钱多多有点迟疑,嗫嚅着说:“这么晚了,要不我们还是……” “钱老师怕我?”陆齐铭冷不丁问。 钱多多眸光微动,一下抬眼看向他:“什么?” “是不是怕我对你不规矩。” “……当然不是了!” 钱多多脱口否认,一秒钟的犹豫也没有,“陆队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而且这里可是军营,军纪森严条令如山,你怎么可能对我不规矩。” 陆齐铭浅垂着眼皮看她,听她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通。 也不知是真的在跟他强调信任,还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似乎觉得有趣,乌沉沉的眼带上一分笑,语气轻淡,“你都知道这里是军营,我绝无可能对你不轨。还有什么可害怕?” “我没有害怕。”钱多多做了个深呼吸,纠正他,“我只是担心你不方便。” 陆齐铭:“我很方便。” “……” 无法,钱多多找不到说了,只好心一横,硬着头皮跨进去。 陆齐铭住的这间单身宿舍,和406室是同样的空间布局。 钱多多进门后,下意识转动脑袋,左右观望,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制式军床上摆着的被子。 军绿色,标准至极的豆腐块样式,棱角锋锐,没有任何被褥物品的柔软感,每条皱褶都驯服地臣服在某个固定角度。 衣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床尾一侧放着一个小型的收纳架,亚克力材质,纯黑色,摆着一些压缩干粮、净水药片、止血带等,每个都整整齐齐地码成矩阵。 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单调、冷硬,完全军事化。 只有那桶还未拆装的红烧牛肉面显露出了一丝生活气息。 看着陆齐铭居住的生活环境,钱多多眼中流露出惊讶,忽然又想起自己大学时图好玩儿、跟着宿管部的舍友去检查男生寝室。 记忆里的男生寝室,都不用进门,走在走廊上就能闻到一股味儿。门内更是重灾区,随处可见堆积的烟头和乱扔的鞋袜。 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的房间可以是这样。 不像人住的。 像个随时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的利器存放库。 正啧啧称奇地打望着,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嗓音,说:“你想喝什么?开水,或者茶。” 钱多多回过神,转头笑着摆摆手:“不用。我不渴。” 陆齐铭听完没有回应,只是弯下腰,从书桌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个干净的透明玻璃杯,倒满一杯热水,放到钱多多面前。 随后,随手把唯一一把椅子拉到她身后:“坐。” 钱多多点头,抱着手撕鸡坐下了,眼帘微垂,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感觉到拘谨。 陆齐铭自己坐到床沿上,看眼她手里的餐盒,下巴微动:“这就是你给我带的加餐?” “嗯。”钱多多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揭盒盖,边说,“凉拌手撕鸡。崔班长说还剩了一大碗,他本来准备留给其他人吃,幸好我问得及时。 “呐,给你抢下一点。不然陆队你就没口福了。” 盖子揭开,油泼辣子的香味儿飘满整间屋。 陆齐铭听后,有点儿疑惑,随口问她:“崔班长想把菜留给谁?” “我不认识。”钱多多诚实地摇头,回忆了下,道,“只是听他管那个人叫……好像叫小白?” 谁知此话一出,整个408室竟倏然一静。 素来不苟言笑的男人沉默几秒钟,竟低头笑起来。起初还只是无声一弯唇,到后面,甚至很轻地笑出了声。 钱多多脑门上升起一个问号:? 看着陆齐铭面上的笑意,她表情逐渐变得茫然。蹙眉:“陆队长,请问我的话有什么笑点吗?” 话音落地,下一秒,这位解放军同志总算笑够。 陆齐铭抬起眼帘重新看她,直勾勾的眼神里隐含一分笑色一分兴味。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非常平静地回道:“小白,是我们院子养的一条军犬。今年三岁,犬种为比利时马林诺斯犬,擅长执行各类高强度任务。” 他说什么。 军犬? 意思就是说,剩下的手撕鸡本来是要拿去喂军犬的? 得知这一事实,钱多多彻底尬住。一张俏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因窘迫而涨成血色,甚至连两只小巧的耳都一并红透。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钱老师投喂。”陆齐铭莞尔,心情竟好得难以言说,“替我犬口夺食,令人感动。” 钱多多:“……”OTZ 第26章 陆齐铭的话犹如几记闷锤, 砸得钱多多脑子发懵。 她又窘迫又尴尬,只觉手里这份手撕鸡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沉默好半天才支吾着道:“……我之前不知道、不知道这些剩下的食物是你们用来喂军犬的。” 光线下, 陆齐铭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笑意,眉眼显得似笑而非, 充满玩味。 钱多多被他看得脸更热,轻轻咬住唇瓣。 手撕鸡是崔班长准备洗一洗之后充当的狗粮, , 当然不能再拿给陆齐铭吃…… “实在不好意思。”钱多多脸色通红, 头埋得低低的, 轻声又说, “我本来是出于好心,没想到闹了这么大笑话……我这就给崔班长送回去。” 说着,她端着手撕鸡起身欲走。 谁知急中出错。 钱多多心里乱糟糟的, 脚下步子迈得又快,晃神间没走稳,竟被椅子腿给生生一绊,整个人低呼出声,手里的餐盒也随身体的踉跄而倾斜。 身体撞上金属床架, 空间里响起细微震颤声。 陆齐铭距她仅半米远,见状, 怕她摔,出于本能伸手扶她。 “……“ 钱多多惊魂未定,心慌意乱地一侧头,看见十根修长有力的长指扣在她的肩臂处,力道沉而稳, 瞬间阻断她的跌势。 眨眼工夫,两人间距离急剧缩短。 一个慌张无措抬起头,一个关心则乱眼帘微垂,急促的呼吸在某一刻缠绕缠绕交错。 “……”对上男人沉黑的眸,钱多多心尖莫名一颤,心跳错序。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白炽灯明亮的光线竟突兀消失。 黑暗降临的瞬间,钱多多微微瞪大眼,感觉到男人有力指掌带来的束缚感在胳膊上无限放大。 本来就慌,视觉猝然砸落的漆黑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钱多多轻扭了下手腕,想要从陆齐铭的指间脱离。 冬天衣物厚重。没成想,这一扭一挣,笨拙的衣摆竟又打翻身后桌上装了热水的杯子。 “哐当!” 脆弱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钱多多被那声音吓一跳,手腕下意识更用力地往回抽。 “别动。”男人的嗓音落下,擦着耳尖刺入钱多多的神经,语气稍沉,带着微不可察的关切和紧张,“踩到玻璃你会受伤。” 钱多多一下僵住。 隔得太近,他身上清爽的皂荚味变得浓烈,夹杂着火一样炽烫的体温,熏得她脑子有点不清醒。 极短暂的几秒钟,漫长得像过了半个世纪。 待身前的姑娘情绪平复下来,陆齐铭才又开口,轻声带着安抚意味道:“应该只是跳闸,电很快就会通。你不用害怕。” 钱多多心跳如雷鸣,很轻地“嗯”一声。 随后,感觉到男人握住她手臂的十指缓慢松开了。 视野逐渐习惯周围的黑暗,钱多多视线微转,看见月光透过窗帘侧面的缝隙泄入一缕,刚好在陆齐铭冷峻的侧脸投下阴影。 他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落低的视线沉如黑海,定定凝在她身上。 眼神交接的前一秒,钱多多一愣。 又等待了约莫三秒钟。 军队对突发事件的反应速度快到超乎普通人想象。就像刚才突然的跳闸停电一样,光芒再次亮起也相当突然。 眨眼的光景,一室之内灯火通明。 人类的本能是追逐光明。 安全感回归,钱多多紧绷着的神经骤然一松。再次看向陆齐铭,她注意到什么,猛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你的衣服!” 对面的陆齐铭闻声,眼皮微垂,在自己身上扫一圈。 原来姑娘刚才差点摔倒,端着的手撕鸡汤汁泼洒,溅了他一身。 “你已经洗过澡了,那这件衣服应该是你刚换的吧……”钱多多愧疚不已,诚恳道,“把你衣服弄脏了,对不起。” “待会儿脱下来搓两把就行。”陆齐铭不以为意,“没事。” 钱多多又看眼洒在地上的水迹和玻璃杯,更感窘迫,恨不能原地刨个地洞钻进去。 她简直就是个添乱的。 余光瞥见靠在衣柜旁的扫帚,钱多多赶紧放下手撕鸡站起身,准备先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玻璃渣子扫起来,然后再清理水渍。 可下一秒,陆齐铭已先她一步拿起扫帚,弯腰打扫起来。 “还、还是我来吧。”钱多多站在旁边干瞪眼,脸涨得通红,“你先去洗你的衣服。我妈说这种油渍弄脏的衣服必须马上洗,不然时间一久,就洗不掉了。” “不着急。”陆齐铭扫着地,眼也不抬地说,“给你买的辣条在我床头旁边的收纳柜里,第一个抽屉。你可以拿出来吃。” 钱多多很无奈,又不能冲过去抢扫帚,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到收纳柜旁边。 站定弯腰,拉开第一个抽屉。 果然。抽屉干干净净,只一个白色塑料袋,两包辣味羊肉串造型的素肉辣条静静躺里头。 分量瞧着还挺足。 钱多多把辣条拿出来,随手翻到背面一瞧。包装袋背部的条形码旁边贴着个很小的价格标签:6元。 “这么大包辣条才6块钱?”她诧异,“这么划算。” “国家有补贴,军营超市的商品比外面实惠。” “原来是这样。”钱多多点头,捏着辣条回头看了眼,正好瞧见陆齐铭把所有玻璃碎片碎渣往簸箕里一拢,再拎起来倒进垃圾桶的画面。 钱多多不禁眨了眨眼睛。 想起以前听赵静希吐槽男人,说现在很多男人婚前靠老妈照顾,婚后靠老婆照顾,一辈子拿自个儿当“皇帝”,活到六十岁都没做过几件家务,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让钱多多意外的是,陆齐铭扫地的动作很利索。单从他拿扫帚和拿簸箕的动作就能看出,不是赵静希口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角色。 扫完地,倒完垃圾,陆齐铭放好扫帚簸箕,又进洗手间拿出一个拖把。 往地上一放,三两下又把地上的水渍也给拖得一干二净。 钱多多悄然观察着这个身影,鬼使神差地出声,道:“陆队,你看起来好会做家务。” 那头。 陆齐铭刚洗完拖把从洗手间出来,闻声,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钱老师这算夸奖?”他很平静地问。 “嗯……”钱多多僵滞半秒,干巴地朝他呵呵两声,“算吧。” “我十八岁就离开家进了军校,常年在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陆齐铭说,“洗衣服、打扫卫生、整理内务,都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钱多多听完这些话,由衷朝他予以肯定:“看来你们军人都很勤快。” “不敢说全部,但至少大部分都不会太懒。” “也对。不然检查内务的时候不过关,遭罪的也是你们自己。”钱多多笑着接了句。 陆齐铭看眼她手里的辣条,嘴角勾了下,提议道:“尝尝?” 钱多多这会儿刚好也有点饿了。 她点点头,撕开包装袋,拿出一个串在竹签上的素肉辣条,尝试着咬了一口。 “味道如何?”陆齐铭问。 钱多多嚼吧两下,眼睛亮起来,惊喜地抬眸看他:“真的不错欸!”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吃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把手里的辣条给他分过去,“你也一起吃呀。” “你自己吃吧。” 陆齐铭重新取出一个新的玻璃杯,拿烧水壶倒满热水,“这种零食味儿比较重,吃完容易口渴。你多喝水。” 看着腾腾冒热气的新水杯,钱多多抿了抿唇,忍不住又小声解释起来:“刚才停电停得太突然了,我有点紧张,加上冬天的衣服厚,所以……”说着,她顿半秒,摆出最端正的态度,“你那个杯子多少钱?我转给你。或者我重新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赔你?” “不用。”陆齐铭很随性地说,“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钱多多不知道答什么了,只能坐下来,继续默默吃她的辣条。 凉拌手撕鸡的味道很大,沾在陆齐铭的体能服上,他整个人都是一股油辣子味儿, 怕给第一次来做客的客人留下邋遢印象,他拉开衣柜门,从里面随手取出了一件作训服外套。 钱多多吃着辣条,没其他事可做,眼风不由自主跟着那道高大身影打转。 只见这人取出作训服后,随手往床上一扔,接着便背对她,“刺啦”一声拉开拉链,把沾了油污的长袖体能服脱了下来。 外套褪去,只着黑色背心的上身大大方方露出来。 整副上半身呈一个标准的倒三角形,脖颈修长,肩宽而腰窄。两条裸在黑色布料外的手臂漂亮又精壮,上面的每块肌肉都贲张有力,仿佛有生命般紧咬在骨骼上……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跳。 其实她知道,军营里的男人糙惯了,换衣服没那么多避讳跟讲究。 里面有打底背心的情况下,背个身脱外套,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是,她一眼看见陆齐铭后颈位置有一条奇怪的伤痕。 和他手背上那条蜿蜒如蜈蚣的疤不同,这处伤痕不像利器留下,而是像被什么高温物品擦刮灼伤。 伤痕位置隐秘,差不多在后颈往下四指处,因此平时穿衣、甚至穿着轻便篮球背心都无法暴露。 看着那道不知由来的疤,钱多多心生好奇,禁不住轻声、试探地开口:“你背后那个疤痕……” 话音落地,床沿旁的男人动作稍顿,下意识侧头往后看一眼,“后颈下面那道?” “嗯。”钱多多点头。 “弹道伤。”陆齐铭没什么语气地回答。 “弹道伤?”这三个字听上去很生疏,钱多多愣了下,没能第一时间解读出更具体的含义。她轻皱眉头追问,“弹道伤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敌人的子弹没有击中我,只擦边而过,在我身上留下了弹痕的烧灼痕迹。”陆齐铭说。 闻言,钱多多心口突的紧了下:“是你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受的伤吗?” 陆齐铭把作训服套身上,回头看她,眼神静得像一片深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度、研判,和戒备。 他只是回答:“很久了。” 轻描淡写三个字。显然,他不愿多提,又或者不能多提。 钱多多后知后觉想起,这人说过他们的工作性质高度涉密,当即懊恼地咬咬唇,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多问的,没其他意思。你不要误会,也不要多想……” 陆齐铭把姑娘面上的惊慌和窘促收入眼底,没再说什么。 看眼桌上的手撕鸡,他从亚克力收纳柜里取出一幅制式不锈钢碗筷,坐回床沿,拿筷子夹起一块放嘴里。 钱多多看见这一幕,差点儿被嘴里的辣条呛到。 她睁大眼睛,只觉不可思议:“本来就是剩菜。都要喂军犬了,你还吃?” “又不是从它碗里抢的。”陆齐铭低头吃他的菜,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大不了我买狗粮赔给它。” 钱多多:“……” 这是买狗粮赔的事吗? 看着男人吃得浑不在意的模样,钱多多低声嗫嚅:“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讲究。” 陆齐铭闻言,轻扯嘴角笑了下,忽然道:“我大学那会儿去戈壁滩搞拉练,也是有炊事班专门给我们做饭。野外搭灶,煮出来的饭里什么高蛋白都有,我们不照样得吃。” 钱多多有点没听懂,茫然地说:“野外都有那么多高蛋白?你们伙食真好。” 话音落地,陆齐铭静默了将近两秒钟,才停了筷子撩起眼皮瞧她。 他饶有兴味地问:“姑娘,你以为的高蛋白,是海鲜牛肉?” 钱多多更茫然:“难道不是吗?” “我说的高蛋白,是蟑螂蚂蚁、蜈蚣蝎子。” “……” 钱多多眼珠子都瞪圆了,惊得闷咳出声。 陆齐铭看着她,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我们那个班,所有人都从碗里吃出了蟑螂和蝎子。有个小子趁教导员不注意,偷偷把饭给倒了,后来被发现,教导员就让我们整个班一起去找他倒进沙子的饭,一粒米一粒米地捡回来。捡完,再一起分着吃。” 说到这里,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每个人都吃了满嘴的沙。” 钱多多听完,有点替陆齐铭抱不平:“一个人倒的饭,为什么要你们一个班的人一起为他的个人错误买单?你们也太无辜了。” “在军队里面,个人就是集体,集体就是个人。”陆齐铭道。 好吧。 难怪不嫌弃这份凉拌手撕鸡是犬食…… 钱多多又往嘴里放了一块辣条,边缓慢咀嚼,边悄悄看身旁的男人吃鸡肉。 平心而论,陆齐铭吃东西的速度虽然快,但却并没有那种狼吞虎咽的野蛮劲儿。 不知是因为他英俊又出挑的长相,还是他冷峻的气质,这副吃相还真挺耐看。 看着看着,钱多多禁不住往他凑近些许,问:“你觉得这份凉拌手撕鸡好吃吗?” “好吃。” 陆齐铭很客观地评价,“崔班长的手艺渐长。” 钱多多咬下一口辣条,安静几秒钟,很自然地说道:“这是我调的料。” 闻声,陆齐铭手上的动作倏然顿住,而后视线抬高,笔直定定地看向她。 “我下午的时候不是没事干吗,就去厨房那边溜达了一圈,正好看见他们在做饭。”钱多多说,“当时这道手撕鸡刚煮好过完凉水,就放在案板上,我顺手调了个料汁就给拌了。” 陆齐铭定定看着她,须臾才缓慢道:“难怪我同事说,今天晚上食堂的菜是超水平发挥。” 钱多多一听这话,心里美滋滋,嘴角的弧度不自觉便往上翘,但表面上却还是很淡定。她说:“哪有,崔班长他们也都是专业人士。不过,我看好几个炊事般的同志都才二十来岁,最小的才十八。把一群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成天关厨房里做饭,确实也是为难人家了。” 陆齐铭看着姑娘甜美的笑,也勾了勾嘴角:“看来,你和炊事班那帮小子相处得不错。” “嗯!”钱多多毫不吝啬对炊事员们的赞美,“他们人都很好,活泼开朗,每个都像我弟弟一样。” “你刚才说,你们一共分成了两组。”陆齐铭问,“你组里都有谁?” 钱多多老实回答:“我的组员有崔育荣崔班长,肖宏华同志、文浩同志,王飞同志,还有张大千同志。” 陆齐铭是专攻实战的,平时和后勤部门的人来往不多,钱多多口中提到的这些人名里,他只对三个人有印象。一个是炊事班班长崔育荣,另外两个就是文浩和肖宏华。 “小崔是炊事班的老人,也是第一大厨。他为人正直、责任心强,管理能力也出众,跟他合作,你应该会比较省心。”陆齐铭说。 “嗯,看得出来小崔班长很厉害。”钱多多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又肩膀一塌轻轻呼出一口气,“可是周五就要第一次比拼,我都还没想好我们组要做什么菜呢。” 她苦恼起来眉心微蹙,一张脸蛋皱得像颗包子,有种说不出的娇憨与可爱。 “今天才周一。”陆齐铭说,“慢慢想,来得及。” “早点想好,可以早点做准备。” 陆齐铭轻轻挑了下眉:“你很在乎这个比赛的输赢?” “我倒不是在乎输赢,本来就是搞拥军活动,重在参与。”钱多多低声念叨,“只是……我看小崔班长他们好像挺在乎成绩。” 陆齐铭笑:“军队的男人骨子里都有狼性。不争强好胜,不正常。” “好吧,我理解。”钱多多叹气,“所以我才觉得有压力。” 时间静静流逝。 钱多多坐在陆齐铭的单身宿舍里,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转眼就到了晚上十点钟。 察觉到天色已经极暗,她摁亮手机屏看了眼时间,惊呼:“居然这么晚了!陆队你们明天早上还要出操,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她忙颠颠从椅子上起身。 两包辣条,姑娘吃完一包,还剩一包在塑料袋里装着。陆齐铭也跟着站起来,把塑料袋子递给她,道:“这个拿上。” 钱多多本来想说不拿的,可话到嘴边迟疑两秒,还是伸手接过来,“谢谢陆队请我吃辣条。” “不客气。” 陆齐铭送钱多多到门口。 钱多多手握住门把手,正要开门出去,余光扫过,忽然看见男人脖子上好像沾了点青白色的墙灰,便伸出根食指隔空轻戳一下,好心提醒:“你脖子上好像有点灰。” 陆齐铭随手抹了一把。 那位置是他视线盲区,手偏了,墙灰还在那儿。 正好,钱多多兜里揣着一包纸。 她取出一张干净纸巾,展开叠好,捏在手里。纯粹是很顺手的一个举动,她捏住纸巾的细白手指,伸向男人的颈侧。 陆齐铭没料到她会伸手过来,神色微凝。 墙灰沾在颈侧的动脉血管处。 她拿纸擦拭,力道轻而柔,忽地,微翘的小指指尖无意滑过男人性感凸起的喉结。 凉却柔软的触感,痒进人的骨头缝,像小虫顺着被她碰过的皮肤钻进骨血。 在啃噬心脏。 陆齐铭滚了下喉,落在姑娘发顶的眼神骤然一沉。 短短零点几秒,他感觉到身体在疯狂躁动,灵魂在极限拉扯。 有一种名叫“欲念”的东西在他用自制与隐忍筑起的高墙内厮杀搏斗,想要冲破那该死的桎梏。 好近。 她离得这么近,近到危险。 近到他只用轻轻低下头,就能撕开最后一道防线,精准无误,虏获她的唇。 陆齐铭十指收拢,眼神越来越暗,渐有失控之势。 突地,他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钱多多不解,迟迟地抬起眼帘望他。 就在她僵滞的刹那间,陆齐铭的手又再度松开了。 他别过头,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成平静无澜的常态:“回去吧,晚安。” 钱多多稀里糊涂挤出个笑容,“晚安。” 告别完,她开门离去。 动静很轻,甚至没有惊亮走廊里的声控灯。 直到回到一墙之隔的406室,钱多多在黑暗中背抵门板,方才迟钝地回过神来。 刚才…… 已经是第几次了? 第几次,她在陆齐铭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睛里看到那样的目光? 直白、赤裸、充满最原始的侵略性,像荒原上的野兽锁定势在必得的猎物,看得人心惊肉跳。 是错觉吧?钱多多在心里疏导自己。 毕竟陆齐铭同志是那样端方如玉的一个人。知礼守节,从容冷静。 第27章 周二一大早, 钱多多照例是被营区的起床号给吵醒。 在部队,就算是一只蚂蚁也睡不了懒觉。 透过挡光帘边沿处微开的缝隙, 钱多多揉了揉眼睛, 望向窗外的天幕。世界仍是昏沉的一片黑,除了广播里的红色歌曲声外,依稀还能听见一阵犬吠声。 汪汪汪, 汪汪汪。 似乎是从训练场的方向传来。 钱多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待走廊里那一阵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悉数消散远去, 她才坐起身, 进卫生间洗漱。 宿舍楼的厕所不是马桶, 蹲久了容易腿麻, 钱多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完生理问题, 然后便拿起电动牙刷,摁下开关。 嗡嗡电流声,震得她脑子也嗡嗡响。 困。 钱多多眼皮子打架, 刚弯腰将嘴里的牙膏泡沫吐出,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她随手扯了张洗脸巾擦嘴,快步返回单人床旁,弯腰手一捞,拿起放在枕头下的手机。 匆匆扫眼来电显示, 钱多多滑开接听键。 “喂妈。”她语气里带着柔柔的笑意,又夹杂一丝疑惑, “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你已经起床了?”那头的张雪兰听着女儿的声音,难掩震惊。 “对呀。”钱多多伸了个懒腰,举着电话扭脖子,“部队里的人早上都要出早操,军号声太嘹亮了。我想不起都不行。” “哦……”张雪兰语速稍快, 并没有闲心跟闺女东拉西扯。她停顿半秒,口吻中透出几分犹豫和试探,“你今天忙不忙?” “说不清楚,大概率会去炊事班那边帮忙。”钱多多微蹙眉,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妈,你怎么问这个。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的钱妈妈犹豫得很,支吾半天,硬是没把下文挤出口。 钱多多见状,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眉心也皱得更紧:“妈您怎么不说话。” 话音刚落,听筒对面便传来另一道中年男性的嗓音,是钱父钱海生。 钱海生压低声对妻子道:“让你给女儿打电话说一声,你磨磨唧唧一句话不讲,这不耽误事么?” 说完,不等张雪兰回话,钱海生一把将手机拿过去,对着听筒那头便道:“闺女,你爷爷昨天半夜上厕所摔倒了,我和你妈刚把人送到医院。现在在急诊科这边做检查,你要是有空就过来一趟……” “闺女不工作啊,你一个电话说来就来!起开,一边儿待着去。”张雪兰低啐了句,抢回手机。 “喂多多,工作要紧,你爷爷好着呢,没有什么大问题。” “好端端的,怎么上个厕所还能摔倒呢?”一听是爷爷出事,钱多多整颗心都悬到嗓子眼儿,急得团团转,“摔到了哪里?医生怎么说?你们在哪个医院?” 张雪兰抿唇,捏着手机瞪钱海生一眼,然后才柔声安抚对面:“说是卫生间的地砖上有水,爷爷当时又有点头晕,没看清就踩滑了。但是你爷爷他老人家反应还算快,摔下去的时候拿胳膊撑了下地,没摔到脑袋什么的。你别担心。” 闻言,钱多多心神稍定下几分,仍是追问:“那你们这会儿在哪个医院?” “你工作忙的话就别来了。”张雪兰体恤闺女,劝道,“这边我和你爸都在,你大伯和大伯妈也都在赶来的路上,人手够用。” “妈。”钱多多皱眉,“爷爷从小就最疼我,我就算再忙也得去医院看望他。” 此言一出,立刻把张雪兰堵得没了话。 无法,张雪兰只好报上医院名。 “好,我知道了。我跟这边打声招呼就立马赶过来。”说完,钱多多挂断了电话。 市人民医院急诊科,CT检查室外。 张雪兰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转眸看向钱海生,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钱海生察觉到妻子目光不善,皱起眉:“你看我干什么?你看闺女多懂事,爷爷生病她再忙也要来看望,多孝顺的好孩子,你还不想告诉人家,不是让人家干着急。” “我安什么心?”张雪兰叹气,“我能安什么心,我就是心疼她。” 钱海生似乎不解:“心疼她,就不让她来医院看自己的亲爷爷?” “自从你爸查出来膀胱癌,化疗陪护,咱们这一辈就不说了,小辈里就多多跑得最积极。再后来,老爷子要吃中药调身子,多多再忙都会去中医院拿药,雷打不动,还有上一次你爸咳嗽,也是多多带着去医院做检查、拿报告。”张雪兰越说越难受,音量也不由地拔高几分,“都说谁的姑娘谁心疼,你这个当爹的,成天就知道使唤你闺女跑这儿跑那儿。你不觉得她太辛苦了吗?” 听完张雪兰这一通控诉,钱海生瞪大眼睛,着实是有点意外:“可是,多多领她亲爷爷看个病、给她亲爷爷拿个药,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张雪兰瞪大眼睛:“那你那两个侄儿呢?你爸是你大哥的亲爸,也是那俩小子的亲爷爷。钱勇勇和钱平平怎么从来就见不到人影?” 此话出口,钱海生被生生一噎,呛咳两声:“……勇勇和平平,一个是在厂里干活的,一个自己开火锅店,平时工作都忙。” 张雪兰两手往胸前一环:“什么话呀。他们忙,我女儿就闲得很?就因为我家这是个闺女,就活该跑腿承担更多?我嫁进你家这么多年,最近才发现你家还搞封建社会重男轻女那一套。” “别别别。”钱海生赶紧伸手搂过妻子的肩,低声细语地解释,“你这就口不择言了啊。老太太和老爷子对咱闺女怎么样,你我清楚,多多更清楚,真要说三个小辈里老人最喜欢谁,那肯定是多多。” “我没说她爷爷奶奶。”张雪兰哼了一声,“我说她大伯妈。” 钱海生闻言,吓得脸色都白了,紧张地左顾右盼一阵,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让人发现。 见四周没有认识的人,他才稍松一口气,拽过妻子的胳膊压低声:“你小声点儿。大哥大嫂都在来的路上。大嫂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她听见,今天这医院的房顶都得让她掀翻咯。” “我敢说,还怕让她听见吗?” 张雪兰说到这里,愈发感到愤懑委屈。她抬手拿袖子擦了把脸,忆起往事,“当初我怀孕的时候,大嫂就成天奚落我,说她怀平平和勇勇的时候都是圆肚子,生下来果然是小子,又说我肚子尖,肯定是个女儿。后来多多出生,她跑你爸妈面前嚼舌根,说女儿早晚都会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像男娃有担当能扛事……这些事你以为我不记得了?我告诉你,我只是懒得跟她计较。” “我知道,你受了气受了委屈。”钱海生不停轻抚妻子的脊背,嗓音也愈发轻柔,“但是你瞧,现在三个小辈里是多多最有出息!真要论担当和责任,那俩小子连我们闺女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可是大嫂现在又有话说。”张雪兰气得胸口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哭,“昨天晚上你四姑叫着大家一起打麻将,我听有大嫂在,说不去,可是你四姑一直念叨,我又一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孩子大了人也老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结果呢,你猜你大嫂在牌桌上说什么?” 钱海生大气不敢出,很配合地应声:“说什么?” “她说女孩子就是操心的命,再有能力再出色,以后也要料理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张雪兰说,“她以为我听不出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拐弯抹角把勇勇和平平摘出去,意思是咱们多多是个姑娘,所以她为老爷子为整个家付出跑腿,那都是该做的。” “行了行了,消消气。”钱海生一个劲安慰,“大嫂那就是嫉妒,嫉妒咱们女儿比她两个儿子有出息。” “咱们多多招谁惹谁了。你大嫂一边酸她‘高处不胜寒,女孩子能力太强太会赚钱,以后没男人要’,一边又理所当然让自己的儿子偷懒,把所有尽孝道的责任丢多多这个妹妹身上,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想不通。”张雪兰愤懑,“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要为难一个才二十六七的小姑娘?” 话音落地的同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张雪兰察觉,立刻拿手背擦了把眼睛,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钱奶奶上完洗手间回来了。 见儿子儿媳面上的神色不大对劲,微蹙眉,瞅瞅左来瞅瞅右,狐疑地问:“你俩怎么了这是?吵架了?因为你爸摔跤的事?” “不是。”钱海生笑,“妈你别瞎想,我和兰兰好着呢。” 钱奶奶瞥小儿子一眼,苍老布满褶皱的手伸出去,轻轻握住张雪兰的,柔声道:“兰兰,海生要是欺负了你,你就跟妈说。妈永远坚决地站在你这边,给你做主!” 这话听得张雪兰心头一暖,憋了两天的怨气也随之消散许多。 她朝钱奶奶笑了下,说:“妈,我和海生没吵架,您别操心。” 几人正说着话,紧闭着的CT室隔离门打开。 钱海生三人赶紧走进CT室,将躺在检查床上的老爷子小心翼翼扶起,重新搀回轮椅上坐好。 “唉,天亮那会儿我就是有点头晕,不小心踩滑摔了一跤。不是什么大毛病。”钱爷爷性子强,胳膊完全动不了也一个劲说自己没事,“手腕折了就折了,在家养一个月就好了。” “爸,您就听话吧。”钱海生耐着性子,跟哄小朋友似的,“医生老师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听。” 钱爷爷没辙,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两句,由着儿子把自己往住院部推。 不多时,张雪兰交完住院费追上来。 钱海生看眼妻子,压低声,用只有他和张雪兰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问:“刚才我没细问。医生跟你说了什么?” “医生说,老人摔跤这种情况,在急诊科很常见。理论上,爸只是摔到了手臂,并不是很严重。但是考虑到爸之前有膀胱癌病史,就要深究他头晕的原因,如果只是普通眩晕症,那就问题不大。”张雪兰音量极低,说到这里顿了下,眉心轻轻皱起一个结,“就怕是膀胱癌复发转移到头部,肿瘤压迫到了神经导致的晕眩。” 钱海生心一抽,表面上却还是不甚在意地笑,回道:“医生想得多是正常的。但是爸做完手术才多久,不会。” 张雪兰也点头,笑着拍拍丈夫的手,“嗯,咱爸是个有福气的人。” * 营区这边。 挂断电话后,钱多多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把出入卡往包里一塞,大步出门。 往食堂方向疾行的路上,她掏出手机给薛卫打电话,告知对方自己家里人生病,需要请半天假去医院。 薛干事对这一突发状况表示了十二万分的理解。他安慰钱多多几句后,又叮嘱道:“钱老师,你先去医院,如果有需要我们这边帮忙的,只管提。” 钱多多感激不尽,结束通话后又去了趟食堂后厨,向崔育荣等人说明情况,并许诺午饭之前尽量赶回。 知会完,她转头离去,同时在手机上发出一个网约车订单。 边等平台接单,边箭步如飞直奔营区大门。 这会儿还不到早上七点,天色未亮,整个世界笼在一片柔薄的晨雾里。 跑操的人群已经散去,训练场只剩零星几个晨练的战士,哨塔上的巡逻探照灯左右扫射,发出的白光森冷而威严。 看着叫车界面上的“等待接单中”提示语,钱多多皱眉,轻咬了下唇瓣。 她入住营区才几天,打车次数不多,之前都没发现这里打车如此困难。 订单已经发出了整整八分钟,仍是待接单状态。 难道是现在时间太早,石水这边又太偏,还没有司机师傅到附近跑单子? 也不知道爷爷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须臾,钱多多点下“取消”键,重新叫车,继续等待。 正沿着大门附近的小路焦灼踱步,忽地,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身后传来,吸引了钱多多的注意。 她下意识转过头。 两束车灯直射而来,柔和的近光,像巨兽低头时温柔的眼。 一辆纯黑色越野车沿车行道缓慢驶来,距离她已经不足二十米。 钱多多眨了下眼。 这辆车,似乎有点眼熟? 神游天外的两秒间,越野车已经驶近至她左侧。驾驶室的车窗落下,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映入钱多多视线。 看清对方的五官,她眸光突的一跳,直接喊出声:“陆队,你这是要出门?” “嗯。” 陆齐铭天没亮就被司令叫去说事,让他派人去接两个从东部过来交流的老专家。 回宿舍经过406,正好听见里屋传来姑娘打电话时的交谈声。 隐约不甚真切,只大概得知她要出门。 “钱老师在这里做什么?”陆齐铭隔着一扇车窗看着她,询问。 “我在叫网约车,可是估计现在时间太早了,附近没车接单……”钱多多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朝他露出个笑容,道,“我再等等吧。” “你要去哪里。”陆齐铭又问。 这人气场冷厉,不笑的时候平静注视你,眼神沉沉的,压迫感很足。 钱多多一滞,条件反射便乖乖回答:“市人民医院。” 陆齐铭看着她,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整个南城的路网地图,开口:“你把订单取消,上车。” “……”钱多多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眼神里平添一丝茫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去机场,会经过人民医院附近。”陆齐铭说,“可以送你。” * 换成平时,钱多多肯定不好意思麻烦陆齐铭。但此刻情况特殊,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道完谢,她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 等身旁的姑娘系好安全带,陆齐铭松开制动器,黑色越野车以一种平缓速度驶过减速带,越过升起的电子栏杆,驶出大门。 天边泛起鱼肚似的白光,透过云海,依稀能瞧见一层浅金色。 钱多多坐在车里,看眼驾驶室里的陆齐铭,好奇道:“你这么早出门,不会又要出什么紧急任务吧?” 陆齐铭摇头,“去机场接人。” “那你怎么开的自己车?” “单位的车今天检修。”他如此回答。 “哦……”钱多多心思都在医院那边,聊完几句就没了话,只抱着手机一个劲给张雪兰女士发微信、碎碎念。 【医生都开了哪些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为什么卫生间的地上会有水,水管子漏了吗?爷爷奶奶那个房子太老了,卫生间的地砖没做过防滑处理,我之前就担心他们会踩滑摔倒。】 【我在来的路上了,估计二十分钟就能到】 …… 一连几串消息轰炸过去,没等到张雪兰女士的回复,倒是等来了一个清沉磁性的声音。 “你家里谁生病?”陆齐铭询问,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关切。 “是爷爷……”钱多多眼神黯下几分,声音也低低的,“刚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爷爷不小心摔了一跤。” 陆齐铭闻言,眉心轻拧起一个好看的结:“严重吗?” “应该还好。”钱多多朝他挤出一个笑,尽量让自己语气听上去轻松,“我妈说我爷爷还挺灵活的,摔倒的时候拿胳膊撑了下地面,没有撞到脑袋。” “你父母都已经在医院?” “对,他们都在。” “你不要太担心,先看医生怎么说。”陆齐铭神色不自觉便变得柔和,宽慰她,“如果只是伤到筋骨没有其他问题,后续静养就好。” “医院估计是看我爷爷年龄太大了,我妈说开了好多检查,还直接让办理住院。”钱多多轻声说,“阵仗搞得怪吓人。” “老人大部分有基础病,对于年龄偏大的患者,医生总会更谨慎。” “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有点乱。”钱多多抬手抚了下眉心,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怔怔续道,“爷爷以前身体很好,听奶奶说,他六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在体育馆跟年轻人一起打篮球。这几年,我发现爷爷是真的老了。” 陆齐铭开着车,安静听她说着,没有出声打扰。 钱多多又自顾自地说:“今天我说要去医院看爷爷,我妈本来不同意,不想我耽误工作。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什么。” “我妈就是觉得,我大伯家的两个孩子太‘轻松’了。自从爷爷查出那个病以后,我两周一次去医院拿中药,每周固定回去陪两个老人吃饭,她觉得不公平。为什么都是亲孙女亲孙子,我两个堂哥就可以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可是我不这样想。”钱多多无声地弯了弯唇,眼帘垂下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爷爷奶奶对我好,我就要对他们好,为了我爱的家人,我可以付出所有,至于什么公不公平吃不吃亏,我不在乎。” 话音落地,车厢内一片静。 片刻,钱多多倏地回神,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才暗道一声糟糕。 张雪兰同志说过,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忌交浅言深。 她和陆齐铭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朋友,聊到这个深度,实在不应该…… 他恐怕,会觉得她自来熟吧? 钱多多蹙眉咬唇——都怪她才起床、不清醒。 头脑一热,居然把大家庭之间的内部矛盾告诉给了一个外人。 思索着,她越想越后悔,连忙找补似的干咳两声,说,“那个,我刚才胡言乱语,都是瞎说的。请陆队不要放在心里,听过就忘。”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忽道:“其实,我觉得这样不错。” 钱多多一僵,不解极了:“哪样不错?” “你愿意跟我倾诉自己的烦恼。”陆齐铭很淡地勾了下嘴角,“这种感觉还不错。” 钱多多试探:“你不会觉得,我有点话多吗?” “不会。” “也不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都很小题大做?” “不会。” “……好吧。”钱多多支吾着应。 这人情绪稳定,永远有种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从容。钱多多受陆齐铭感染,心头的窘迫和懊恼淡去许多,笑笑,回道:“之前你也跟我说过你战友的一些事。我们各自当一回彼此的树洞,也算扯平。” 一路闲聊三四,时间就这样和谐地流逝。 不多时,钱多多扭头看一眼车窗外,发现陆齐铭将越野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路上行人来往如梭,市人民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象征救死扶伤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钱多多边说话,边动手解开安全带,不忘再次向身旁人致谢,“再次感谢陆队,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 “不客气。” “拜拜,我走啦。”说完,钱多多推门跳下车。 陆齐铭看着姑娘整理衣物的柔美侧影,蓦地又启唇出声,问她:“你一个人行不行?” 这句话问得有些古怪。 钱多多动作顿住,迷茫地回转脑袋望他,小声嘟囔道:“一个人行不行?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我陪你。 这句话哽在陆齐铭的唇齿之间,几欲出口,又被他硬生生按下。 须臾,他平静地回答:“没什么。再见。” 姑娘便展颜笑笑,冲他挥手,转身小跑着融入人潮。 路口不能长时停车,陆齐铭一脚油门踩下去,驱车驶离。 就在这时,上衣口袋传来一阵震动声。军机响起。 陆齐铭接通:“喂。” “陆队,你早上那会儿交代说要派车到机场接人,我这会儿把车腾出来了。你看是安排谁去?” “用不上了。” 电话那头一阵懵:“啊?” “我上午没事,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 “您亲自去接?”派车的干部诧异,“开的自己车?” “嗯。” “哦哦好好好,我知道了。陆队再见。”对面惊疑交织又不好多问,挂断电话。 陆齐铭随手把军机放回原处。 回想起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他不禁自嘲地失笑。 想陪她一起去医院,陪她看望生病的老人,陪她应对不友善的近亲,陪她面对生活里的意外状况。 难道机场不去了,工作不干了? 最重要的是,他能以何种身份哪类角色出现在她左右? 陆齐铭感到不可思议。 他明明是那么理智又克制的一个人,却为她破例不知多少次。 可近来这些诡异的变化,心境上的、身体上的,又是如此新奇荒谬,让人上瘾。 第28章 告别陆齐铭, 钱多多直奔市医院住院部。 钱妈刚才发来微信,告诉钱多多, 他们已经办理完住院手续, 这会儿正陪着钱爷爷在骨科9号病房休息。 微信消息里,张雪兰女士还特意强调,大伯和大伯妈也在。 清晨时分, 住院部这边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病患和陪护的家属。 钱多多冲进电梯厅, 只见一架电梯门开着, 里面已经下饺子似的站了好些人。 她眼睛一亮, 加快步子直接跑起来。 电梯内, 一个手提保温盒的大妈刚好站在门口。看见从不远处疾奔而来的小姑娘, 她出于好心,悄悄伸手摁住了“开门键”。 在保温盒大妈的帮助下,钱多多最终顺利挤上了电梯。 “不好意思, 让大家久等了。”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朝电梯里的人们表达歉意。说完回转身,又朝门口的大妈露出个感激的笑,压低声音说:“刚才谢谢您。” “没事儿。”大妈见这小丫头长得面善又乖巧,年纪也和自己的闺女一般大, 面上浮起和蔼笑容,“你去几楼?我顺手给你摁了。” 钱多多回答:“7楼骨科。” 大妈摁亮数字键“7”。 电梯平缓上行, 每经过一个楼层都有人进出,站在门口的钱多多被挤来挤去,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稳住身体。 不多时,叮一声,7楼到了。 钱多多边说着“不好意思让一下”边吃力地往外挤, 好不容易突破人墙包围圈,一道熟悉的尖细嗓门儿便钻进她的耳膜,带着不满和责备。 “多多,你怎么才来呀,我和你大伯都到老半天了。” 钱多多脚下的步子顿了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看去,毫不意外,看见了一道穿亮紫色貂皮大衣的富态身影。 是大伯妈杨美玲。 这位年过五十的妇人保养得当,除了眼角和嘴角能看见少许细纹外,她面上的皮肤整体光滑而白皙。脚上踩着一双尖头高跟鞋,手里拎个高仿的老花麻将包,染成酒红色的卷发在脑后盘起一个结,口红颜色过分鲜艳,在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下泛着光泽。 “大伯妈。”钱多多嘴角勾起一抹笑,跟长辈打招呼,“我爸妈他们在病房里吗?” “在啊。”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杨美琳脸上写满嫌弃,捏着镶满水钻的美甲捂住口鼻,不悦地吐槽,“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闻到这股味儿就犯恶心,你奶奶非让我们来……真是的。你们一家子都在这儿,又不是找不到人伺候你爷爷。” 钱多多听得有点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仍是有礼貌地笑:“大伯妈,我先进去看爷爷了。” 说完,她转身便准备往病房走。 杨美玲抬着手扇风,盯着侄女的背影上下打量两眼,忽然又出声:“对了多多。” 钱多多抿唇,鼓起腮帮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回头:“怎么了大伯妈?” “你刚才上楼,瞧没瞧见你哥?”杨美玲问。 钱多多微皱眉,有点儿诧异:“我哥他们也要过来?” “你勇勇哥孝顺,听说你爷爷摔折了胳膊,就说要来看看。”杨美玲说,“我专程等在这儿接他。” “哦。”钱多多摇头,“没看见。” 杨美琳闻言,没再多说,做了满钻美甲的手随意摆两下,“你大伯父也在病房里头,进去叫人吧。” “好的。” 谢天谢地从大伯妈处脱身,钱多多呼出一口气,快步进了病房。 钱爷爷的住院手续是张雪兰办的。 张雪兰温和正直,心地善良,对公婆数十年如一日的好,是街坊邻里间人人称赞的“模范儿媳”。 钱老爷子年龄大了,睡眠不好,晚上睡觉有点儿动静就容易惊醒。张雪兰担心其他病友会影响到老爷子休息,特意要了一个单人间。 来到位于走廊尽头处的9号病房门口,钱多多习惯性地敲两下门,砰砰,随后才推门入内。 病房里,钱爷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脸色虽然不太好,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是很足。瞧见孙女,钱爷爷苍老的面容上立刻绽开笑色,说话的语气里也满是宠溺:“瞧,说曹操曹操到,咱家姑娘这不就来了。” “爷爷奶奶,爸妈,大伯父。”钱多多依次跟长辈们打招呼,随之走到病床旁,盯着钱爷爷仔细打量,满眼的关切,“爷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就是手有点儿疼,其他一点毛病没有。”钱爷爷说着,声音压低几分,给小孙女递眼色,“我刚才说要出院,你爸妈不同意。快,帮我给你爸妈做思想工作。” 钱多多好笑,只觉爷爷此刻可爱得像个小朋友:“那可不行。爷爷,什么时候出院得听医生的,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 一听这话,老爷子顿感失望,叹着气道:“行吧。反正我现在老了,自己给自己做不了主,只能由你们。” 钱多多浅笑了下,柔声哄道:“最多也就一周。爷爷你忍一忍,实在不行,让我爸把平板电脑给你拿过来,你在网上打麻将。消磨消磨时间,几天很快就过完了。” 钱爷爷闻声,一琢磨,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可以。对对,帮我把平板电脑拿过来!” 病床旁,大伯父钱月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忍不住笑着夸奖:“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咱多多。你爷爷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跟市侩精明的杨美玲不同,钱月生是个老实人,少年时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钱海生,自己则为补贴家用,早早进厂,成了棉花厂的一名车间工。后来赶上下岗潮,钱月生又自己开了一个五金铺,帮着街坊邻里通下水道、换锁、安装烟机灶具,一辈子赚的都是辛苦钱。 本分、勤恳,踏实。 钱多多心里敬重大伯父,面上的笑意也出自内心,回话说:“大伯父,好久没见到你了。最近你身体怎么样?腰疼的老毛病还犯吗?” 听见侄女的关心,钱月生心头一阵动容,笑着回答:“好着呢。上回你爸给我拿了一些苗药贴,我连续贴了一两个月,腰已经好多了。” “是吗。”张雪兰闻言,赶紧拿胳膊肘撞了下身侧的丈夫,说,“你那些苗药贴是在哪儿买的?大哥贴了又用,你再给买几个疗程。” 钱海生:“没问题。” “不用不用。”钱月生不好意思地婉拒,“你给我个联系方式,我后面自己买就行。” 张雪兰语气轻松,开玩笑说:“大哥,那药是海生在网上买的。你终于学会网购了?” 钱月生脸皮一下发热,窘迫道:“我、我让勇勇和平平给我买。” “得了吧。那俩小子有你弟弟可靠么。”张雪兰嘀咕了句。 钱海生皱眉,赶紧拽了把张雪兰的腕子直递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 钱月生的眼神却黯淡下去,笑容也添上几丝说不清的落寞。 一屋子人正拉家常闲聊,就在这时,一阵动静从走廊外面传入。是高跟鞋的金属鞋跟在地砖上敲出的“哒哒”连响。 “哎哟喂,这屋子里味道更重!把门关那么紧干嘛呀,消毒水的味儿好闻还是怎么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张雪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整理整理衣服,不冷不热地别过头看窗外。 杨美玲翘着小拇指推开病房门。 背后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人抱着孩子急匆匆跑过,似乎擦到了杨美琳的衣角。她立刻蹙眉,纹绣店里新出炉的雾眉拧得像蚯蚓,朝中年人的背影翻去一个白眼,走进病房。 臃肿的身形一让开,众人才看见,原来她背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对方穿加绒皮夹克,梳时髦大背头,两只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嘴里在嚼口香糖,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蠕动。脸型五官和大伯父有几分神似,但却没有大伯父身上那种淳朴劲。 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 “大伯妈。”钱多多礼貌地笑笑,目光又落在年轻男人身上,招呼,“勇勇哥。” 看见小堂妹,钱勇勇眼睛里顿时放光,笑着抬抬手,热络得很:“哟,这不是咱们钱老师么。上次见你还是去年春节,这快一年没见,怎么感觉你又更漂亮了,果然,这红气就是养人哪。” “哪有,哥你别取笑我。”钱多多笑着随口回。 招呼完家里最大的一颗金勃勃,钱勇勇拿拇指指腹蹭了下鼻尖,这才看向屋里的其他长辈,说:“爷爷,奶奶,二伯,二伯妈,都在呢哈。” 张雪兰闻言,冲钱勇勇挤出个不太自在的笑,接着便拿起床头柜上的开水壶,说:“爸妈,我去接点热水。” 钱多多作势动身:“我去吧。” “不用,你陪你爷爷聊聊天。”张雪兰拒绝,拿胳膊肘顶了下钱海生的背,说,“你一起来帮忙。” 钱海生正坐在床沿上剥橘子,听完“欸”一声,把剥出来的橘子瓣递老爷子手里,扑两下手,忙颠颠跟在妻子身后出门。 9号单人间病房位于走廊尽头,对面就是开水房。 张雪兰两步跨进去,回头看一眼背后掩上的病房门,这才压低声问钱海生,道:“搞什么。勇勇怎么来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钱海生说,“就像你说的,亲孙子来看望一下爷爷,多正常。” 张雪兰沉声:“你那侄子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读书的时候不用功,成天跟社会上那些混混来往,到处惹是生非,高考都没参加就被学校退学了。在家啃老好几年,你大嫂心疼她小儿子,硬逼着你大哥把全部积蓄拿出来给他开了个火锅店,听说现在都还没回本……还有,你别忘了,勇勇当初开店找你借钱,现在都还差咱们家十万。” “都是自家孩子。勇勇那火锅店没挣到钱,我总不能逼着他还吧?”钱海生看了妻子一眼,“再说了,你说的这些,跟勇勇孝不孝顺老爷子有什么关系?” “你啊,真是老糊涂了。”张雪兰眉心紧蹙,“老爷子之前又不是没生过病,勇勇什么反应?这次他突然这么积极,不对劲。” 钱海生思索几秒,也觉得有点儿纳闷,回道:“人嘛,都会变。也许这孩子经历了些什么,懂事了。” “我看不像。”张雪兰琢磨着,“而且,他刚才一进门就跟多多打招呼,还那么热情……” 蓦地,张雪兰脸色一变:“这小子,该不会打咱闺女坏主意吧!” “怎么可能。”钱海生笑起来,“别胡思乱想。” * 病房里。 橘子汁沾到了钱爷爷的嘴角,他手不方便,钱多多立刻抽出纸巾,细心替老人擦拭。 钱勇勇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摸裤子,眼风时不时就往小堂妹身上瞄两眼,似乎在纠结什么。 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唤道:“多多。” “嗯?”钱多多回过头,眼神疑惑,“怎么了哥。” “这儿说话不方便。”钱勇勇笑呵呵的,“咱们兄妹俩外边儿聊?” 钱多多思考两秒钟:“好。” 出了病房,堂兄妹两人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站定。 张雪兰和钱海生正好接完水从开水房出来。 看见窗边的两道人影,张雪兰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出声道:“勇勇,你拉着你妹妹说什么呢?” “没什么,就随便聊聊。”钱勇勇嬉皮笑脸地回了句。 亲戚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张雪兰不能把话挑明,只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叮嘱:“不许带你妹妹干坏事。” “我知道。”钱勇勇说。 张雪兰和钱海生拎着开水壶走了。 钱勇勇视线收回来,打量起自家的小堂妹。 这会儿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太阳升至半空,浅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刚好将堂妹笼罩。她站在那里,不施脂粉,双眸清澈,眼波流转间自带一丝不经意的柔,美得不可方物。 确实是个顶顶漂亮的尤物。 难怪这么让人惦记了。 钱勇勇眯了下眼睛,心头静静琢磨着。 对面,钱多多见这位堂兄半天不说话,忍不住询问:“哥,你找我出来是要说什么事?” 钱勇勇回神,咧开嘴角冲她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哥哥有个朋友是你粉丝,想跟你见一面。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哥做东,咱们一起唱个K?” “这……”钱多多有点为难,笑容也僵硬几分,“之后再说吧。我最近工作很忙,这次来看爷爷都是专门请了假的。” 钱勇勇:“我知道。刚才我都听奶奶说了,你最近在一个军营里搞美食宣传。” 钱多多没纠正这种说法,而是顺着点点头:“是的。我住的地方环境特殊,出来一趟都很麻烦。” “部队管得是挺严……”钱勇勇摸着下巴思索起来。须臾,他又提出解决方案,“反正你今天都出来了,干脆就今晚,今晚咱们一起组个局玩一玩,明天一早我亲自开车把你送回军营?” “我只请了半天假,午饭之前就得赶回去。”钱多多道。 钱勇勇无语了,又问:“那你要在军营住多久?” “一个月。” “得,我知道了。”钱勇勇摆了下手,无奈道,“那就等你忙完这一阵再约。” 聊完,钱多多返回病房。 事儿没办成,钱勇勇只觉心烦,在走廊里踱了两圈步,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 点燃一根烟,蹲楼梯间里吞云吐雾打电话。 没几秒,连线接通。 “这么早打电话,你他妈有病啊?”听筒对面传出一个声音,暴躁至极。 “我的错,我的错,宇哥你消消气。”钱勇勇满脸堆起狗腿的笑,不住赔不是,“我急着跟你汇报情况,没注意时间。” 对面静了两秒,像是才想起来他名字:“钱勇勇?” “对,是我。” “哦……”电话那头的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我让你帮我约你堂妹,约上了?” 钱勇勇面露难色:“本来都没问题的。但是,最近我堂妹工作太忙,她确实挤不出时间……我也知道她没骗我。” 说到这里,钱勇勇停顿半秒,又低三下四陪个笑脸,试探:“那,陈总,上回你答应我借钱的事……” “没问题啊。”对面的人笑了一声,道,“答应你的事,难道我还能反悔不成?” 闻言,钱勇勇大喜过望:“真的?谢谢陈总,谢谢陈总!” “行了,做人做事讲诚信嘛。”电话那头的陈宇语气随意,“你今天抽个空,过来我这儿把协议签了吧。” “好好好。”钱勇勇乐呵呵的,确认道,“那就还是咱们上回说好的,七十万,三年还,年利率24%?” “是啊。” “感谢陈总,您真是个大好人!”钱勇勇悬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连声道,“这下我那火锅店总算有救了。到时候开始盈利,我赚了钱,一定重金答谢您!” “兄弟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好嘞。那我一会儿下午就抽空过来签字摁手印。” “行。到了说一声,我让人出来接你。”说完,陈宇挂断了电话。 卧室床上,一只水蛇样的纤纤玉手攀上来,缠住陈宇的脖子。 “宇哥,那人事儿没给你办成,你还要借钱给他?”女人嬉笑出声,“这是要改行做慈善呀?” 陈宇搂过女人的肩,皮笑肉不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然要作数。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是穷鬼。” * 在医院里又陪着爷爷坐了会儿,十点半左右,钱多多离去。 张雪兰好几天没见过女儿,心里不舍,一直把人送到住院部的大门,路上问这问那,关心完她的衣食住行,又绕回到找对象的话题上。 钱多多也不和张雪兰起争执,不管张雪兰说什么,她只管乖巧点头。反正口头上先答应下来,要不要落到实处,由她自己定。 市区里打车方便。 网约车订单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被抢单。 钱多多坐上车,落下车窗冲张雪兰挥手。 张雪兰直到这时才想起什么,弯腰趴车窗上,问:“对了。忘了问你,刚才钱勇勇跟你说什么了?” 钱多多老实回答:“就说他有个朋友想约我唱歌。我拒绝了。” “拒绝得对。”张雪兰点头,“你那堂兄不是什么正经人,身边也不会有正经朋友,少跟他来往。” “知道了。” 又趴在车窗户上和女儿闲聊两句,张雪兰目露不舍,伸出指尖轻捋过闺女额前的碎发,柔声笑道:“看你忙得估计都没时间跑理发店。刘海长了,这周抽空去剪一下,知道了吗?” 钱多多乖巧颔首:“嗯。” 中午时段,路上的车流量明显比早上大,汽车走走停停,速度提不起来,晃悠得钱多多直犯困。 她早上本来就没睡够,见前方堵车堵得厉害,索性脑袋往椅背上一靠,闭眼打盹儿。 谁知,盹了不到三分钟,一阵手机铃声便将她再次惊醒。 钱多多迷糊地掏出手机,见来电显示上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她整个人都一怔。 这个号码,透着种陌生的熟悉感。 直觉告诉钱多多,这不是一通骚扰电话。她迟疑几秒钟,懵懵地滑开接听键,试探地挤出三个字:“喂,你好?” 听筒那头的人听见她的声音,静默片刻,问她:“你没有存我的电话?” “……”果然。 真的是他。 钱多多莫名心虚,语气里流露出一丝难掩的窘促,带着歉意说:“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微信上联系,打电话的次数不多,所以就忘记存了。” 对面沉默,没做声。 钱多多捏着手机,眨眨眼,倏地反应过来:糟糕。她这么说,他会不会产生什么误解? “呃,陆队你别误会。我刚才那些话只是单纯向你说明,我没有存你电话的原因。”钱多多慌张地解释,“绝对、绝对不是怪你给我打电话打太少的意思……” 话音落地,听筒那头的男人竟很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这头,钱多多察觉到自己在越描越黑,不禁抬手掩面,脸蛋脖子、甚至雪白的耳朵根都一并红透。 须臾。 又听见陆齐铭在电话里问:“钱爷爷情况如何?” “腕骨有点骨折。”钱多多快速调整好心情,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回答,“但是整体状态还不错。”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营区?”陆齐铭似心情极佳,语气散漫里透着温和,“我刚出机场,大约30分钟后会经过市人民医院。” 钱多多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我来接你。”陆齐铭说。 “……啊,谢谢陆队。”钱多多感到意外,旋即又重新弯起唇,“不用麻烦你,我已经在回程的车上了。” “那,”陆齐铭稍顿半秒,“午饭时候见。” “……”咦? 电话那头又轻声提醒:“你还欠我一周的食堂餐。” “好的。”钱多多恍然,脸颊被车窗外的日光照成娇艳的樱花色,允诺,“一会儿见。那我先挂了?” “嗯。” 对面应完声,钱多多把手机拿远几公分,指尖挪动,轻触下屏幕正中的红色小圆。 听筒内的所有声响随之消散。 她微抿唇,脑袋斜靠在车门上,举着手机,视线定定落在通话记录最上端的黑色数字上。 153开头的号,似乎属于中国联通? 她身边好像还没有用联通号码的朋友。 钱多多觉得挺有趣,眨眨眼,指尖轻点两下,把这个号码加入了通讯录。 做完这一切,她又顺手截了个屏,打开微信,给某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发送过去。 并诚恳地附上文字,接受检阅:【陆队,你的号码我存好了】 * 城市另一端,机场高速服务区。 两个老专家上洗手间去了,陆齐铭的越野车上只他一人。刚点一根烟,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下。 陆齐铭食指懒懒掸了下烟灰,点亮屏幕。 一张通讯录截图穿透烟尾升起的烟雾,映入男人黑色的眸。 看见姑娘给他的备注:【陆齐铭】 文字后面还跟了两个emoji自带的表情包,一个“敬礼小人”和一枚“军功章”。 陆齐铭轻轻挑了下眉。 他拿着手机安静片刻,给她回复了一个表达友好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两个穿便装的专家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 陆齐铭嘴角的弧度平下去,收起手机,灭了烟。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大校同志坐上车,拿纸巾擦了把脸,用随口闲聊的语气,半开玩笑说:“陆队长,您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忙人,这回居然劳烦您亲自来接我们,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啊。” “您二位是前辈,我跑腿也应该。”陆齐铭应道。 大校态度客气而温和,笑了好几声,另一位专家也加入对话。 三人说了会儿南城这几年的城市变化,聊着聊着,莫名其妙就扯到了陆齐铭的个人问题上。 大校笑呵呵地问:“对了陆队,你家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吧?” 话音落地,旁边另一个高工立刻笑出声,说:“老金,你胡说什么呢,人陆齐铭同志还没结婚。” “什么?”金高工错愕不已地看着陆齐铭,惊到声音都跑调,“这都几年了,陆队长你还单着呢?那对象总有吧?” 陆齐铭莞尔,淡淡地道:“我努把力,争取尽快有。” 第29章 网约车上。 看着黑色夜空头像发来的“微笑”, 钱多多眉梢很轻地抬了下,随手从聊天对话框切出。 打开朋友圈, 翻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内容, 发送于一分钟前。一张九宫格拼起来的图片,糖醋里脊肉、麻辣青笋,还有红酒牛排蔬菜沙拉……每张食物的图片都调过色, 加了美食专用滤镜,卖相美观。 钱多多微挑眉, 以为是某个和自己一样喜欢diy美食的同事同学, 指尖掠过博文, 继续往下翻看。 两秒后, 隐约觉得不对劲, 又下拉屏幕刷刷翻回。 定睛一瞧,博文发送者的头像是一只欢快摇尾巴的白色小狗,备注名:赵静希。 钱多多:“……” 钱多多被惊到了, 迟疑数秒,在这条博文下留言:【?】 赵静希秒回:【嘻嘻】 钱多多眉心轻皱。朋友圈博文的评论区,共同好友都可见,为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她火速切换至私聊界面, 给赵静希发消息。 钱多多:【你朋友圈的那些菜是谁做的?】 赵静希:【你猜~】 钱多多眼睛瞪圆,打字的指尖微微颤:【我的天。你真把那个民谣小歌手带回家了呀?】 赵静希:【不是你说要我找个会做饭的男保姆吗?】 赵静希:【民谣弟弟手艺不错, 做的饭好吃】 钱多多:【……看上去是还不错。】 钱多多:【你们这算是正式开始同居了吗?】 赵静希:【算吧。】 赵静希:【困死了。】 钱多多:【怎么大中午犯困呢。你今天也起得很早?】 赵静希:【怪弟弟太生猛。昨天晚上从凌晨十二点大战到三点,今天天还没亮又拖着我搞两次,我这把老腰都快累断了】 钱多多:【……】 赵静希:【行了先不说了,我补会儿觉,下午还要去片场】 钱多多:【好吧, 那你再睡会儿】 发送完,钱多多脸蛋热热的,盯着赵静希发的“弟弟太生猛”那段话反复观看好几遍,迟疑再三,仍是忍不住补了句提醒:【你们玩归玩,记得做好安全措施】 赵静希:【哈哈哈你怕我闹出人命?】 赵静希:【放心吧姐妹,我比你有经验得多,知道分寸】 钱多多:【嗯嗯。】 过了几秒钟,手机对面的好友又发过来一条歌曲链接。 赵静希:【虽然你不喜欢民谣,但是我还是想让你听一听!】 赵静希:【弟弟声音太好听了,烟嗓和民谣的适配度100分,请钱老师吃下我的安利!!!】 钱多多抿嘴笑,沉默数秒才回复:【我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赵静希:【切】 赵静希:【男人可是生活的重要调味剂,愉悦身心,益寿延年。你还没开过荤,你不懂】 钱多多略微挑了下眉,回复:【你去年谈的那个前任,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个上市公司高管。风度翩翩事业有成,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他能“愉悦身心、延年益寿”?】 赵静希:【那个啊,算了吧,都三十五了。有研究表明,男人过了二十五岁,精子质量就开始下降,有些夸张的还会患上勃起障碍。我说的“美好调味剂”,特指青春鲜嫩的年轻男人。】 钱多多:【……】 赵静希:【真是的,明明说补觉,怎么又跟你聊上了?】 赵静希:【这回真睡了。再见.jpg】 熄灭手机屏。 钱多多掌心汗湿,两边脸蛋也又红又烫。缓片刻,不见好转,索性将手机的金属背面贴住脸,物理降温。 男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不行? 也不知道静希是从哪里看到的研究报告,靠谱不靠谱。 如果真是这样,那……陆齐铭是不是也不行了? 钱多多胡七八糟一通琢磨。想到“陆齐铭”三个字,她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双清冷深邃的黑眸,注视着她,用一种野兽在进入狩猎状态时,冷静蛰伏、等待给猎物致命一击的眼神。 短短几秒钟,钱多多被吓到,一个激灵,面红耳赤地清醒过来。 乱想什么? 陆齐铭行不行,关她什么事呀! * 路况不佳,堵车得厉害,钱多多回到石水营区附近已经十一点。 军队食堂的开饭时间固定,中午十二点整到十二点五十,下午六点整到六点五十。 这个点儿,营区里的全员还是工作状态。 行至靶场附近,远远就能听见重型狙击枪独特的子弹射击声,一停一顿。狙击手们伏在掩体后,呼吸在瞄准镜前呵出白雾。 忽地,几名狙击手集体扣响扳机。 随着食指第二关节的匀速施压,撞针激发,7.62毫米的子弹头旋转着撕裂空气。 几百米外的胸靶应声倒下,留下数枚焦黑的弹孔痕迹。 枪声震荡鼓膜,震得人心口都一阵阵发颤。 钱多多毕竟是个外来的。在住进这所营区之前,她在现实生活中没听过枪声、没见过真枪,甚至连血腥点的枪战片都很少看。 忽然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难免不自在。 钱多多脑袋埋下去,下意识加快脚步,没敢在靶场外围过多停留。 经过战术训练场,战士们匍匐在泥浆中前进,经过办公楼,几名身着常服的年轻军官从她身旁疾行而过,口中讨论着即将上报给中央的侦查方案书。 每个人都很忙碌,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忠职守、发光发热。 衬得地方人员钱多多,像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她窘了。 思索两秒钟,钱多多往宿舍楼方向的鞋尖方向一转,掉头奔向食堂。 分组工作已经完成,宽敞明亮的军营后厨也被一分为二,像割据开的两个阵地。 钱多多走进食堂一瞧,只见除了几道身着迷彩作训服的身影外,博主大宽也在里头。 他腰间系个半截式的迷彩图案围裙,正熟练地在灶前掌勺。 钱多多见状,想到炊事班的同志们都在后厨奋战,自己一早上不见人影,实在不该,心中更加愧疚。 急忙挽起袖子过去帮忙,笑吟吟地问:“大宽老师,在做什么菜呀?” “哟,钱老师回来了。”大宽抽空看钱多多一眼,笑答,“随便给咱同志们搞个烫千丝,也不知道大家吃不吃得惯。” 钱多多:“大宽老师也太谦虚了,您可是一级大厨,国家认证。” “嗐,一个证顶什么用。同志们的口碑,胜过金杯银杯。”大宽一边接话,一边用汤勺舀起锅中热汤,腕骨下劲,匀速浇透大盘里的扬州豆腐丝,口中还不忘夸钱多多,“上回钱老师拌的手撕鸡,那可是得到了大家伙的一致好评,我要向钱老师学习。” “您二位都是大拿,就别在这儿互捧了。”崔育荣把刚出锅的红烧狮子头舀进盛菜的大铁盘,忽地,他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钱多多,关心道,“对了钱老师,你早上说你家里人进了医院,这会儿应该没事了吧?” “小问题,谢谢关心。”钱多多愧疚,“因为个人私事耽误了一上午,都没帮上忙,实在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啊。”肖宏华端着刚洗好的一盆香菜走进来,说,“钱老师,你这话太见外了,咱们炊事班不是什么核心部门,但有一点特别好,那就是咱们班里都是一条心、一家人。跟自个儿家人你不好意思什么。” “嗯,小红花同志这话说得不错。”崔育荣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有点儿小大人的模样了。” 肖宏华脸唰的一红,瞪眼:“班长,我今年十九岁,早就是大人了!真男人!纯硬汉!”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钱多多被这融洽的氛围感染,心情也轻松不少,过去和文浩一起舀米饭。 舀着舀着,她抬眸看眼窗外的办公楼方向,思索须臾,轻声随口道:“刚才经过靶场,看到有狙击手在打枪。你们每天都有这些训练吗?” “每天的训练项目不一样。”文浩笑着答她话,“钱老师,你刚才看到的应该是狙击3分队。他们那个分队今天下午要考核,还是陆队当监考官,想不练都不行啊。” 钱多多不解:“陆队当监考官又怎么?” 话音落地,文浩左右环视一圈,然后才将声音压低,说:“你不知道,陆队严得很,合格线也定得高。每次考核,狙击兵们都最怕遇到陆队。” 说到这里,文浩顿半秒,悠悠长叹:“咱们陆队是传说级的神狙手,百发百中例无虚发。” 钱多多半信半疑:“神狙手?” “我骗你干嘛。”文浩沉声,表情愈发神秘,“我刚进来那会儿,就听过陆队的好多事了。钱老师,知道‘非对称狙杀’吗?” 钱多多茫然地摇头。 她不懂这些军事类的专业术语。 “六年前,央视有个新闻,现在应该都还能在网上查到。说我军一名狙击手在3420米外,用TAC-50狙击步枪击杀了一名境外恐怖分子,子弹在空中飞行了9.99秒,依然精准无误命中目标。”文浩说,“那个新闻里的狙击手,就是陆队。” 听完文浩的话,钱多多不禁睁大了眼睛,只感惊愕。 陆齐铭原来,这么厉害吗? * 十一点半左右,菜肴统统出锅,香气四溢。 钱多多和炊事员们一起忙前忙后,把食物端出后厨,放到自助盛饭区的台面上。 好不容易忙完开饭前的准备工作,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掏出手机。 进入微信界面,给一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发去一条新消息。 钱多多:【陆队,我已经在食堂。你回营区了吗?】 过了大约一分钟,对面的回复弹出。 陆齐铭:【刚到,路上堵车】 钱多多眨了下眼睛,回复道:【我回来的路上也非常堵……】 钱多多:【那你现在在哪里?】 陆齐铭:【宿舍。我换身衣服过来】 干部宿舍楼,408室。 回完这条消息,陆齐铭把手机丢桌上,进洗手间放水。 解决完,他摁下冲水按钮。 蹲便器的进排水阀并非静音材质,冲个水像泄洪,哗哗啦啦,噪音刺耳。 陆齐铭扭了扭脖子,两手捏住衣服下摆往上一褪,随手把身上的毛衣里衣给脱下来。 明晃晃的白炽灯就在上头,光线洒落,半身镜里映出一道精壮紧硕的身体,转身刹那,背阔肌阔开一道扇形的阴影面,每块肌理都似在呼吸。 陆齐铭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镜中自己的后颈。 那枚弹道伤像枚勋章,寂静无声地悬挂。 伤口结痂那会儿,军医提过建议,说这处伤痕的面积不大,相较他腕骨上那道过长的刀伤而言,这枚弹道伤的疤可以处理。 坚持抹药贴药,时间一长,能显著淡化。 当时陆齐铭没当回事。 行军的男人,身上的每处伤都有故事。再说了,他觉得自己一个糙老爷们儿,又不参加选美比赛,留不留疤,无关紧要。 可现在陆齐铭的想法却发生了微妙变化。 昨天晚上,钱多多注意到了他后颈的弹道伤疤,好奇询问其由来。 那一刻,他从她清澈晶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敬佩,惋惜,怜悯……还有一丝不易捕捉的惧意。 惧意?当然理解。 哪个小姑娘不害怕丑陋的疤痕,哪个女孩子不怕浑身是伤的男人。 陆齐铭细微拧了下眉。 她不喜欢这道伤。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现在用药还来不来得及。下次得挂个皮肤科的号看看…… 陆齐铭注视着镜子,短暂地走了几秒神,随后便关灯出去,从衣柜里取出作训服套身上。 贴好袖扣领扣,他理了理领子,捞起桌上的手机余光一扫,这才瞧见,微信又多出两条新消息。 来自骑猪崽的小姑娘头像。 【好的。】 【那我是在食堂门口等你吗?】 低垂眼睫下,陆齐铭的眸光不自觉便柔几分,回复她:【来了】 * 陆齐铭到食堂时,瞧见钱多多正站在门口的第三层台阶上,和一个年轻的上尉聊天。那眉眼间温软清浅的笑色,比今天的阳光更柔。 这个年轻同事,陆齐铭有印象。 安志成,是军事语言学院出来的硕士高材生,刚毕业没两年,目前在另一个部门,主攻破译和解码。在校期间参加过一次大型军演,拿过一个三等功,履历还不错。 此刻,安志成含笑跟钱多多说着什么,她耐心温柔地认真听,偶尔点头回应。男俊女美,同样的青春正好,同样的朝气蓬勃,竟透出种刺目的和谐。 陆齐铭细微抬了下眉。 他平时和安志成没太多来往,偶尔一起踢场球、跑个步,见面客客气气。 以前是真没发现。 这小子居然长得这么不顺他眼。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同事从办公楼方向过来。 看见陆齐铭,几人眼睛一亮,笑着过来打招呼,说“陆队,听说下午的狙击考核是你守?” “是我。”陆齐铭漠然地说。 同事打趣:“可怜的小兵娃子们,又要遭老罪咯。” 这番对话传入耳朵,食堂门口的钱多多脸色微凝,下意识转过脑袋。这一转,视线穿过数米距离,刚好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眸。 男人倚在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作训服的袖口略卷起,露出半截瘦削修劲的小臂,身形利落,站姿随意。 他不知已来了多久。无声瞧着她,目光在周围空气里形成一股无形的强压,直令钱多多有些心慌。 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抓个现行似的。 奇怪。 自己心慌什么? 和人正常聊个天而已,也不算亏心事吧……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地想。 一旁,察觉到钱多多神色的细微变化,安志成脸上的笑容也敛去几分,试探着轻唤:“钱老师?” “嗯。”钱多多回神,看向安志成,礼貌微笑,“安哥,那什么。我准备去吃饭了,自媒体方面的事,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说,你看可以吗?” 安志成问:“钱老师是吃食堂?” 钱多多点头:“是的。” “我也要在食堂吃饭。”安志成正聊到兴头上,热情不减,“这样,我们俩打了饭坐一块儿吃,边吃边聊?” 钱多多想了想,道:“也可以吧……” 话还没说完,从容散漫的脚步声响起,紧贴她耳畔。 钱多多身子微僵,侧眸瞧,陆齐铭已经迈开长腿走过来,行至她和安志成身前。 “让钱老师久等了。”陆齐铭垂眸看着钱多多,语气平静,“进去吧。” 听见这话,还处于状况之外的安志成整个人都是一愣。 安志成脑袋向左转,看看水灵灵的博主小姑娘,往右转,看看冷沉沉的特战队队长,茫然道:“钱老师,原来你站在食堂门口,是在等陆队?” 钱多多动了动唇,正要答话。 边儿上的陆齐铭却先她一步开口,道:“对啊,钱老师在等我。”末了稍稍一顿,拿余光瞥安志成一眼,“你以为她站在这里干什么。” “……”安志成被生生一呛,无言。 一旁的钱多多见安志成有点尴尬,连忙笑着解围:“安哥,你想了解自媒体方面的信息,我后面可以发你一些资料。反正微信也加上了,后面我们微信沟通也可以。” “好的。”安志成冲钱多多感激地笑,“谢谢你啊钱老师。” “不客气。” “那……陆队,我先撤了。你们慢慢吃。”安志成察觉到自家队长今天状态不对劲,打声招呼,脚底抹油开溜。 进食堂门遇上一个关系好的同事,当即凑过去,压低声嘀咕:“你快帮我想想,我今天犯啥事了,怎么陆队看我的眼神跟想刀我似的……” 这个点儿,食堂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 钱多多不想引人瞩目,等安志成走后,她连忙压低声,对陆齐铭道:“走吧陆队,吃饭。” 陆齐铭看了她几秒钟,一言未发,只轻轻抬了抬下巴,表示“女士优先”。 钱多多转身就走,陆齐铭踏着步子跟上。 “滴——滴——” 刷完两次卡,钱多多把就餐卡收回衣兜,边拿餐盘,边低声对陆齐铭道:“卡我已经帮你刷好了。待会儿,你可以多取一点烫千丝,那可是国宴菜,平时很难吃到。” 陆齐铭目光描摹过她秀美的侧颜,微扬眉:“你做的?” “不是。”钱多多说,“这道菜是大宽老师做的。主料是扬州豆腐干,辅料有姜丝、大虾干,应该还不错。” 排队取完餐,扫视一圈,只有食堂里侧还剩一些座位,没找到炊事班那些熟面孔。 钱多多随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开始享用今日份午餐。 没吃两口,只听哐当一声轻响,桌面上多出另一份制式餐盘。捏餐盘边沿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钱多多一呆,诧异地抬起眼帘。 陆齐铭眸微垂,平静地看着她:“你对面有没有人?” 钱多多还出于蒙圈状态,糊里糊涂地摇摇头。 陆齐铭见状,径自弯腰落座,埋头吃饭,丝毫不在意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惊奇目光。 可他不在意,钱多多却脸皮子都快烧起来。 她窘迫,红着脸小声问:“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呀?” 陆齐铭:“吃饭。” 钱多多:“……” “我的意思是,明明还有其他的空位,你为什么要坐这里?”钱多多声音压得更低,“周围这么多人,各个部门的同事队友一大堆,你不怕别人在背后议论吗?” 陆齐铭语气如常,吃着饭,眼皮都没掀一下:“他们没有这么闲。” 钱多多无言。 心想:这是他的单位,他都无所谓,那她一个只待一个月的人更不用在意什么。 忖度着,钱多多暗自呼出一口气,定下心神,继续吃碗里的烫千丝。 就在这时,坐对面的陆齐铭却冷不丁出声,没什么语气地问:“刚才,你和安志成在聊什么?” 钱多多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笑着说:“哦。安志成的妹妹今年大学毕业,对自媒体行业感兴趣,想了解一下怎么入门。他问起来,我顺便就跟他聊了两句。” 陆齐铭动作顿了下,抬起眼皮看她。 “添加微信好友,也是顺便?”他平静地问。 “嗯。”钱多多点头,“我们公司之前有一些内部的培训资料,很实用。我到时候用微信发给他。” 陆齐铭:“为什么叫安志成哥哥?” 钱多多被哽得瞪大眼,低声,无比认真地反驳:“我是听肖宏华文浩他们这样叫他,才跟着叫的。而且不是‘哥哥’,是‘安哥’。这种称呼,本来也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更亲切、更尊重。” 他神色淡淡:“那你怎么不这样叫我。” “……”噗。 第30章 陆齐铭话音落下, 钱多多神情顿时微僵,卡壳好几秒才组织好语言, 回他:“你是队长, 大家都叫你陆队呀。” 陆齐铭看她的目光清沉而笔直,道:“也有不这么叫的。” 钱多多有点困惑,轻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也应该用‘哥’字当后缀来称呼你?” 陆齐铭不语。 钱多多又问:“那你希望我叫你‘陆哥’还是‘铭哥’?” 陆齐铭细微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他很清楚, 自己这会儿不爽的点, 根本不在于她想喊他“陆队”还是“铭哥”。 他不悦, 纯粹是因为她对其他人表现出了胜过他的亲近。 他们这一行, 出任务搞国防, 常年与世隔绝,走出驻地的院子,就像一滴水墨落在五彩斑斓的油画上, 处处都显露出不和谐。 在面对犹如彩色玫瑰般的钱多多时,他总会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拘谨。 陆齐铭的根在铁血军营中,也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 营区大门口的电子栏杆一抬一落,便画出两个世界,外面是属于她的彩色, 里面是属于他的黑白。 所以,当得知钱多多要住进营区一个月时, 陆齐铭心情很不错。 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机会,能够向这姑娘展现自己除了落伍、古板、不善言辞这些缺点之外的,正向积极的相反面。 宋青峰说他耍心眼,借肖司令的名头哄她去看篮球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说他像只开屏的雄孔雀。 陆齐铭很坦然。 向心仪的女孩展现优点,引起她的注意,光明正大,天经地义,没必要愧于承认。 陆齐铭看得出来,钱多多刚来营区,这里的环境、人员,甚至每天天不亮就准点响起的起床号,都让她不适应。因此,对于他这个唯一的“熟人”,她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和丝丝微不可察的依赖。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循序渐进。 可直到刚才,看见她和安志成在食堂门口谈笑的和谐画面,陆齐铭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个点。 她漂亮得太耀眼,明媚得太出众。 这样活色生香的一抹娇艳颜色,走在军营的男人堆里,怎么可能不引起关注? 他怕吓到她,规矩守礼,不敢逾越半分朋友间的度。 再看看那些胆大包天的混小子,居然上来就找理由跟钱多多瞎聊,又是加微信好友,又是心安理得让钱多多叫自己“哥”。 偏偏这姑娘单纯又热心,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清澈,根本就看不出来那些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太阳穴蓦地一阵抽抽。 陆齐铭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抬指掐眉心,只觉头疼。 须臾,强迫自己转开落在姑娘脸蛋上的视线,看向别处。 一旁。 看见陆齐铭的举动,钱多多的注意力从讨论到一半的“称呼”话题转开。她观察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担忧,小声问:“怎么了陆队,你不舒服吗?” “昨晚没睡好。”陆齐铭淡声回了句,“没事。” 垂下揉额头的胳膊,筷子一拿,继续吃他碗里的饭。 钱多多闻言,只好也转回身子,默默进食。 是错觉吗? 感觉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心里琢磨着,她夹起一颗青菜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见身旁的男人只安静用餐,不再跟自己说话,钱多多也不再多想,随手点亮手机屏,刷起微博。 娱乐榜上充斥着各种明星八卦。 某某顶流被爆隐婚生子,某某鲜肉被爆私会粉丝,翻来覆去那点事,看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钱多多觉得无趣,又从娱乐榜单切出,点进总榜。 随便浏览着,忽地,看见总榜第六位的标题:#东风导弹可爱视频# 钱多多被这个标题吸引,挑了挑眉,点进去。 话题首页是一个营销号发的搬运视频,视频内容是东风导弹试射的部分影像资料,配了一首原创歌曲,曲调欢快,充满趣味:“我是东风小宝宝,哪里需要哪里飘,同胞叫我‘东风四幺’,敌人叫我死神镰刀,我的性格很暴躁,除了妈妈没人能把我管教,万里长城雄关漫道,五岳巍峨海浪滔滔,我要璀璨盛开,我要用灿烂的烟花对妈妈告白,中国意志,星辰大海……” 钱多多弯起唇,指尖微动,给有才的网友点了个赞。 点完,她眨了眨眼,脑子里忽然又想起,不久前从文浩口中听到的“神狙手”传说。 哒。屏幕熄灭。 钱多多放下手机,余光悄悄往旁边瞄,带着探究和好奇。 传说的主角照旧埋头进食,腮帮子因咀嚼食物而一鼓一鼓地蠕动,侧颜英俊,神态自若。 片刻。 钱多多没按耐住汹涌的好奇心,清清嗓子,轻声开口:“陆队。” “嗯。”陆齐铭眼也不抬地应一声。 “刚才听你同事跟你说,下午有个狙击分队要考核,你是监考官?”钱多多问。 “嗯。” 钱多多闻言,顿了下,紧接着又试探道,“你能当监考官,那你的枪法应该特别好?” 陆齐铭平静地说:“凑合。” 钱多多本来下一句就想直接问他是不是枪法准到上过央视新闻,刚要开口,想到什么,又收声。 文浩同志和陆齐铭毕竟是上下级关系,如果被这人知道,文浩在背后议论他,可能多少会对文浩在上级心中的形象造成影响。 钱多多思索着,决定换种更加迂回的话术:“这么说,陆队你是狙击手出身?” “不算。”陆齐铭拿纸巾擦了下嘴,语气如常,“我在学校学的是实战类的综合专业,狙击只是最基础的一门训练课。” 钱多多放下筷子定定望着他,听得津津有味:“除了狙击之外,你们还学习什么?” “我大一就被选进了特战队,后续接触的课程和其他同学不一样。” “都有哪些课程?” “爆破、排雷、情报、技术,闭路潜水,高空伞降,都系统地学过。”陆齐铭说。 钱多多听后,目露讶色。 虽然他口中的这些术语,她不是很了解,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原来你会这么多东西。”钱多多脸上浮起诚挚的笑,顿了下,续道,“那之前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经历,让你印象深刻?比如……有没有因为某个军事行动,上过新闻报道之类的?” 话音落地,陆齐铭动作微顿,擦完嘴的纸巾扔进制式餐盘,侧过头来看她,视线笔直,脸色自若。 “他们跟你说我什么了。”陆齐铭问。 钱多多被口水呛得干咳,莫名慌张心虚,下意识便顺着接了句:“他们什么都没说。真的。” 陆齐铭直勾勾盯着她,一句话不说,眼神沉得迫人。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 第三秒的时候,在这道威压视线的炙烤中,钱多多败下阵来。 她低声嗫嚅着回:“就说过你篮球打得很好,年年的军篮联赛都是最佳球员,说你枪法很准,隔着3000多米都能击杀恐怖分子,还上了那一年的央视的新闻……” 陆齐铭挑了下眉,“是炊事班那帮小子?” “……是谁说的你就不用管了吧。”钱多多一着急,白皙双颊涨出粉润的红,“而且,我向你保证,他们说你的都是好话,半句坏话都没有。你不要对他们有看法。” 陆齐铭见她急得两颊绯红,食指轻摩了下掌心纹路,淡声问:“钱老师在担心什么?” 钱多多眨巴两下眼睛,没说话。 陆齐铭:“怕我找小崔他们的事儿?” 钱多多还是不语,乌黑分明的眸子巴巴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缓慢点头。 陆齐铭看着她,回道:“他们一没违反纪律,二没违反规定,你没必要这么紧张,也不要觉得我是个野蛮人,做事不讲道理。” “……不是觉得你不讲道理。”钱多多支吾了下,声若蚊蚋,“只是,之前听说你的做派风格比较严。是我想多了。” 他不冷不热地一扯唇,道:“这就是你口中的‘没有半句坏话’。” 钱多多:“……” 钱多多抬手掩面。 多说多错,越描越黑,他们内部的事情,爱怎么就怎么样吧。她决定摆烂不管了。 两人正没有主题地瞎聊,忽地,一阵脚步声从过道尽头传来。 紧接着就是一道年轻男性的嗓音,语气热络而随意,唤道:“陆队!” 钱多多闻声,下意识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道高个儿身影正朝她和陆齐铭坐的位置而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吃完了的空餐盘。 对方穿军装常服、佩戴军帽,皮肤白皙五官俊朗,外形条件十分优越。 钱多多觉得这人面熟,轻皱眉头思索须臾,想起来了。 之前在篮球馆见过,这人和陆齐铭同属一个篮球队。 宋青峰脚下的步子轻快,走过来,眼风若有似无扫过陆齐铭身旁的小姑娘,继而弯了腰,凑陆齐铭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我说大中午的怎么不见你人,原来背着我在这儿跟心上人约会?怎么地,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陆齐铭面无表情地看着宋青峰,没有语气地问:“你最近是不是欠扁?” “……” 宋青峰被噎得无言,低咒一句“没良心的死相”后方才直起身,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变回一个成熟稳重的少校。 “找我什么事?”陆齐铭问。 “哦,今天照镜子发现我头发长了。”宋青峰笑眯眯地说,“想请陆队帮老弟稍微剪一下。” 陆齐铭:“上回不是才帮你剪过。” “什么话。你家头发剪一次管一年啊?”宋青峰说着,干脆放下餐盘,一屁股坐到陆齐铭边上。 眼神不经意和对面的钱多多撞上,宋青峰赶紧弯弯唇,露出这辈子最温和无害的笑容,举手挥两下,半开玩笑说:“钱多多老师好,我宋青峰。” 钱多多还以礼貌微笑:“你好。” 招呼完博主老师,宋青峰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陆齐铭身上。 “陆队你瞧,我这头发都长成什么德行了。”宋青峰摘下军帽,手指随意在黑色短发上抓两把,“今天一定得剪。” 陆齐铭瞥他一眼:“找别人去。” “别啊哥,整个队里我就只信任你的理发技术!”宋青峰不死心,“上回找王思琪给我剪,丑成鬼了都,被我媳妇笑了整整两周,我差点哭死!除了你,谁都别想碰我一根头发!” “这周你又不值班。”陆齐铭没什么语气地说,“建议你去外面办张卡,向专业人士求助。” “现在理发多贵,随便拿剪子咔擦几下,就是一两百出去。”宋青峰说,“我才不当冤大头。” 陆齐铭脸色淡漠无动于衷。他下午一堆体力活,有给这小子理发的功夫,还不如午休时间眯个觉。 就在这时,一道温软甜美的嗓音却在对面响起,带着试探和讶异的口吻,说:“陆队还会剪头发?” 周围忽地一阵静。 陆齐铭眼神凝了下。宋青峰也是一愣。 两个男人都不约而同转过眸,看向餐桌对面。 数道着军装的身影在周围走动,年轻姑娘一身浅色衣物,漂亮又清澈的眸子睁得圆圆的,瞳仁乌黑,正满脸好奇地望这边。 见此情形,宋青峰眼珠子一转,旋即有了主意。 “那当然了,这天底下就没几件我们陆队不会的事。”他表情严肃,语调夸张,对钱多多说,“钱老师,我告诉你,我们陆队那可是十项全能型选手,上得战场下得厨房,千米狙敌徒手杀狼,拿上枪他是特战队长,拿上剪子他就是咱们全军最牛的托尼。” 钱多多:“……” 最后一句没有押韵呢。 不过,不是重点。 听完宋青峰的话,钱多多沉默片刻,十分配合地点头:“嗯,很厉害。” 宋青峰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又说:“钱老师,之后日子还长,你慢慢还会发现我们陆齐铭同志身上,更多更多的闪光点。” “其实不只是陆队长。”钱多多语调真诚,很认真地说,“我发现,你们所有人都很好也很有趣。” 宋青峰闻言,抬手轻轻捋了下鬓角:“唉。这大实话说的,夸得人怪不好意思。” 话刚说完,眼前人影一闪。 钱多多和宋青峰微怔,同时抬眸,只见陆齐铭已经站起身,长身玉立,左手端着他吃完的那份制式餐盘。 “你吃好没有?”他低眸看着钱多多,语气平缓地问。 钱多多下意识点头:“嗯,吃好了。” 陆齐铭没再说什么,右手把钱多多面前的空餐盘也端起来,长腿一跨,径直朝门口方向去。 钱多多微惊,耳根子着火,起身忙不迭地追上去。 怕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她可以把嗓音压低,在陆齐铭身边窘迫道:“陆队,餐盘我自己来放……” 走到餐盘放置区前,陆齐铭看眼身前的小姑娘,轻声道:“地上有油渍,你看着路,当心滑到。” 钱多多低头一瞧,果然,她脚边就是团油污,应该是谁不小心洒落的。 钱多多侧身让开几步。 担心有其他人踩到油渍,她环视一圈,找来一个靠在门边的拖把。正准备清理,掌心一空,拖把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拿过去。 陆齐铭弯下腰,动作利落。还没等钱多多反应过来,那团油污便不见其踪。 钱多多惊得睁大眼,小声说道:“你干嘛呀?” 陆齐铭:“拖地。” “我本来要拖的……” “你一个女孩子,做这些粗活不合适。” 钱多多微皱眉,嘀咕着说:“我现在也算你们炊事班的一员,这些活我看见了,顺手就能干。” “谁说这些活只能炊事班的人干。”陆齐铭神色如常,“我也顺手。” 钱多多不知道说什么了,无言。 这时,宋青峰放完餐盘回过身,刚好看见陆齐铭把拖把放回原处,回来。 宋青峰挑挑眉,过去拿胳膊肘搡陆齐铭一下,压低声音说:“陆队,我够义气吧?看,又帮你宣传了一项新技能。建议你立刻拿我的头发打样,巩固一下你十项全能王的形象。” “给你两分钟。” “几个意思?” “带上工具去理发室。” 陆齐铭漫不经心扭了下脖子,语气淡淡,“狙击3队下午两点开始考核,我还要睡个午觉。” “好嘞!”目的达成,宋青峰一溜烟跑出食堂,去宿舍楼拿工具去了。 钱多多站原地,目送宋青峰同志兴高采烈的背影。 须臾,她转回脑袋看向一旁的冷峻男人,思索两秒钟,眨眨眼睛:“陆队,你们平时剪头发是不是都不用去外面的理发店?” “看情况。”陆齐铭说,“比较闲的时候会去。” 钱多多再三确认:“那你的理发技术,真的很好?” “还行。”陆齐铭静半秒,黑眸直视向她,“怎么了?” 姑娘略迟疑,接着便朝他绽开一个赧然的笑,试探道:“我的刘海也有点长了。本来说,这个周末再找时间去理发店……如果方便的话,你帮宋青峰同志剪完以后,能不能顺便帮我也修一修?” * 数分钟后。 钱多多赶到自助理发室时,理完发的宋青峰已先行离去,不见陆齐铭人影。 她转动脑袋打量周围,只见这间理发室的空间并不大,十来平米的屋子里设了两个理发位,除了两面落地的高镜外,桌上还配了两把理发剪,一把推子,两把细齿梳,和一管黑色吹风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挺像那么回事。 正新奇地观望着,一阵军靴碾过地面的脚步声从里间传出。 钱多多转头。 陆齐铭不知从哪儿走出来,作训服的袖口卷至上臂,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和一把剪刀,正微垂眸,拿纸巾擦拭上面的水渍。 她伸长脖子朝里看了看,道:“里面还有空间吗?” “有个冲水区。”陆齐铭随口答了句,踏着步子行至两个理发位正中,站定了,抬眸看她,“钱老师,选个位子。” 两个座位没什么区别。 钱多多左右看,随便选了个靠里侧的黑皮椅,坐下。 理发剪在磨刀皮上轻滑而过。 陆齐铭在钱多多身侧站定。她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的角度,刚好能看见窗外的阳光斜斜洒入,吻过姑娘浓密的睫毛,和挺翘鼻尖上细软的绒。 陆齐铭不动声色地滚了下喉,开口时语气如常:“只修刘海?” “嗯。”钱多多有点忐忑地抬眸,看向他,用小拇指比划出微弱距离,“就稍微修短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他被她可爱的小动作逗笑,嘴角轻淡地勾了勾,随意道:“放心。我手还算稳,一般不会毁人形象。” 小心思被看穿,钱多多一阵发窘,耷拉着脑袋未作声。 须臾,陆齐铭抖开理发专用的斗篷围布,伸手抬臂,从她身前环过。 黑色的布料柔软而光滑,将女孩整个身体包裹其中。 围布后方的绑带是粘贴式。 他眼帘低垂,将她散在脑后的浓密卷发缠绕在指尖,往侧面轻拨。 小片后颈部位的皮肤映入视野,白生生的,细腻如绸,上头若隐若现一枚朱砂小痣,像落在皑皑雪色中的红缨。 陆齐铭看着那枚小痣,一走神,指尖一瞬轻颤。 若有似无,有意无意,刮蹭过那片瓷白如雪的皮肤。 下方。 钱多多低着头,毫无防备,后颈被男人修长的指摩过。触感粗粝,和她的雪腻光滑形成强烈反差,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弄疼你了?”陆齐铭察觉到她的反应,蹙眉问。 “……没有。” 钱多多摇摇头,深呼吸,强自定下心神。 脸上有点烫,身体有点热,后颈被他碰过的皮肤麻麻的,像有无数只小虫踩着火苗爬过。 露在围布外的小巧双手,不自觉收拢,将那片布料揉皱成糖纸状。 这时,又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平静地说:“头抬起来。” 钱多多微僵,迟疑地掀高眼睫,十指蜷得更紧,大气不敢出。 男人军帽下冷峻的脸距她仅咫尺。 他定定盯着她,眼神格外专注,瞬也不移。 钱多多轻咬了下唇瓣,心尖莫名一紧。 好近…… “别动。” 说完,陆齐铭拇指抬起来,轻压住她眉心,作训服袖口的铜扣也轻轻抵住她的脸侧。 剪刀开合的脆响,一声接一声,数道纤细乌黑的发丝应声断裂。 时间在阳光中静谧地流淌。 理发室内寂静无声,没有人说话。 忽地,几缕碎发偏离掉落轨迹,落在男人胸前的资历章上,金线缠绕住姑娘黑色的发尾。 钱多多注意到,睫毛无意识地轻扇两下。 距离实在近,柔软的睫羽扫过陆齐铭虎口处常年握枪结出的茧。 钻心的痒意在眨眼之间席卷全身。 陆齐铭眸色转深,指微蜷,理发剪锋利的金属尖刃悬停在女孩的耳垂处。 钱多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待几秒钟,见对方还是没下一步动作,不由地抬眸,望向他。 “怎么了陆队?”她迷茫地问,“哪里剪错了吗?” 陆齐铭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低眸看着她,没吭声。 忽然起了阵风。 门口的迷彩帘布被吹得扬起,剪刀锃亮如新,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颔线。似乎在极力地隐忍什么,克制什么。 克制到人的身体都在疼痛。 陆齐铭直勾勾盯着姑娘黑发下小巧白皙的脸庞。隔得这么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种果酒般的甜香味。 温暖的,甜蜜的,带着他无法抵御的蛊惑的。 如此诱人。 能不能触碰到更多?除了眉心、发梢之外的,她的更多…… 陆齐铭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悄无声息,就逾越这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理发室内很安静, 一方天地内,只能听见两道呼吸声。 半天等不来陆齐铭的下一步动作, 钱多多心口紧紧的, 黑色罩衣下,纤细的食指无意识地蜷拢。 有点心慌。 今天在食堂,听宋青峰说陆齐铭会剪头发, 并且技术不错,她想到临别时妈妈提醒自己理发, 脑子一热, 随口便提出了让他帮她修剪刘海的要求。 也是真没预料到, 他会爽快地一口应下来。 分明他前一秒还各种拒绝宋青峰同志的请求…… 正胡乱思索着, 谢天谢地, 停顿良久的剪刀开合声终于又再次响起——咔擦。 陆齐铭垂着眸,脸色清冷如水,小指勾过她耳畔的一缕发, 以梳为尺,丈量着修剪下发尾部分。 细碎的发丝掉在他腕骨上,触感凉而软,像被墨色染过的雪粒。 男人执刀的修长手指,不着痕迹地轻绕一下。 下一秒, 他指尖微动,将手腕上的几粒碎发扫落, 眉眼神色平静,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陆齐铭一边继续替她修剪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随意道:“你的发量很多。” 钱多多原本很紧张,听见他开启话题, 注意力被转移,脑子里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懈几分。连忙绽开一抹笑,答说:“是的。我爸妈的头发都又多又密,我应该是遗传到了他们。” 左侧刘海修剪完。 陆齐铭收剪,侧身两步,作训靴碾碎地砖里的少许尘埃,来到钱多多的右侧方。长指绕起她右侧的一绺耳发,缠在指尖,不动声色地轻柔碾摩。 她的发质很特别。 乌黑,浓密,但是一点不显粗硬,而是柔软的、细腻的、光滑的,好似最上乘的苏绣绢缎。 “咔擦。” 又是一剪,他修去少许分叉的发尾,左手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掬握住她一束黑色长发,轻放至另一侧。 视线描摹过那些妖娆起伏的弯弧,陆齐铭食指掠过去,淡淡地问:“钱老师的卷发,是天生的?” “不是。”钱多多面上始终挂着一抹温和浅笑,继续回答他,“这是我两个月前去理发店烫的,现在很流行的一款发型,叫‘法式卷’。” 时尚与流行,向来是陆齐铭的知识盲区。 他没听过她口中的“法式卷”。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卷曲的长头发,还能划分出很多种款式与名称。 陆齐铭安静思索着,没有搭腔。 下方,见头顶上方再次沉默,半天不回应,钱多多以为陆齐铭是因为不懂“法式卷”,不知如何接话而陷入了尴尬,急忙补充道:“这些都是女生关心的话题,没几个男生感兴趣,你不了解也很正常。” “我没有不感兴趣。”陆齐铭说。 钱多多怔住,从镜子里茫茫然望向身旁的男人:“嗯?” 陆齐铭眼帘微抬,漆黑的眸透过镜子跟她目光对视,道:“我们工作生活的环境相对封闭,没有太多渠道能了解到外界。尤其,相较你们互联网从业者而言,我们会更闭塞,也会更落伍。” “……不会的。”钱多多耳根子发热,犯起窘来,停顿两秒才接着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落伍,你不要这样想。” “不过,我学习能力还不错。” 陆齐铭继续说:“通常情况下,只要你愿意跟我说的事,我都可以去接触、去了解、去适应。”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被他这番话弄得有点儿懵,思考须臾,方迟迟回道:“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你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很高,而且不会有排斥心理,对吗?” 陆齐铭点头。 这张冷峻沉肃的脸,配上一本正经又好好学生的神态,有种神奇又充满趣味的割裂感。 钱多多看得忍俊不禁,忽然就起了点逗他的心思,促狭道:“如果陆队想了解女孩子的卷发发型,我倒是也可以跟你科普。” 陆齐铭注视着她:“你说。” “女孩子的卷发类型,主要可以根据卷度大小、发型风格、长度来划分。” 钱多多竖起一只手掌,掰着指头耐心讲解,像个教书育人的老师,“首先,按照卷度大小,可以分成大卷、中卷、小卷。小卷里根据发型风格,又有泰迪卷、羊毛卷、拉美卷。中卷里可以分成水波纹、木马卷。” 说到这里,钱多多顿了下,仰起明媚的笑颜望向他,说:“像我烫的这种法式卷发,它就属于大卷发类型的,强调慵懒感和随意感,日常百搭,方便打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更细化的分类。” 姑娘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各种五花八门的“卷”,无数新奇古怪的新名词。 全是陆齐铭此前从未听闻过的。 他垂着眼皮认真记忆,几秒后,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钱多多仰头,后脑勺不经意蹭过陆齐铭作训服的衣角,眨了眨一双晶亮的眼,笑眯眯:“陆队,我刚才跟你说的,只是长发类型里的卷发分类。中长发和短发里的分类,我都没有讲到。你还想听吗?” 陆齐铭:“……”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回道:“你想讲,我就可以听。” 这话彻底把钱多多逗乐了。 她垂下脑袋闷闷笑出好几声,然后才摆摆手,促狭道:“算了吧。再跟你科普下去,你估计晚上做噩梦都是一堆顶着各种卷的假人头。” 初冬的午后,日光和煦。 女孩坐在理发椅上,黑色围布包裹住她大半身子,脖颈纤长,线条优美,微微露出的颈部皮肤在阳光下泛出浅淡光泽。不笑时是一幅静止的画,一笑起来,整副画面便都变得生动。 并非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宁静的一流浅溪,柔进骨子里。 陆齐铭被那鲜妍的笑色晃了下神。 所以说,在面对这个叫钱多多的姑娘时,他的心态很容易自相矛盾。 一面忍不住的想触碰,一面又不敢靠太近。 于是他用理智设下一道防线,圈出一片雷区,告诫自己不可逾越。 然而,随着与她的相处日益增多,陆齐铭发现,他的心里凭空生出了一头猛兽,无数次撕咬理智、冲撞防线,试图引爆那片满是炸弹的雷区。 想要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心理层面的,身体层面的。 欲念汹涌时,他甚至难以自已。 这对一个经受过十四年铁血训练的军人来说,何其危险。危险到致命。 可是又能怎么做? 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拒绝过两次,再有第三次,他恐怕连“当个朋友”的机会都会失去…… 窗外装甲车的引擎轰鸣消失了。 女孩身上清甜的香气,和冷风送来的一丝极淡枪油味,二者在暖气炙烤下被混合,钻进陆齐铭的鼻息。 像混了毒药的甜美果酒,将他心里的那头兽引诱得垂涎三尺,几欲破戒而出。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隐忍的煎熬。 又是一声清脆的剪刀开合。 最后一道碎发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钱多多铺了围布罩衣的膝上。 “好了。” 陆齐铭收起剪刀,侧过身边整理工具,边语气淡淡地说,“你照一下镜子,看看有没有地方需要调整。” 钱多多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正细细端详着,余光一瞥,竟愣怔住。 眼花吗? 明亮的镜子里,年轻的中校侧颜如画,那只干净漂亮的左耳骨,是红的。 但很快,陆齐铭的身影从镜中消失。 钱多多下意识扭头,只见男人一言不发,径自转身进了理发师里间的冲洗区,拧开水龙头,在哗啦水流下冲洗起剪发工具。 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的面容神态,只看得见一副高挺硬朗的背影。 应该是看错了吧。 钱多多心头暗自嘀咕着,没再多想,收回视线继续照镜子。 宋青峰少校所言非虚,陆齐铭的理发技术确实很好。 钱多多的刘海是空气八字款,这种刘海造型看似简单,实际上手却非常考验理发师的功底。稍不留神,就会翻车。 即使是在外面的专业理发店,她也踩过几次雷,要么被修成厚重的“八字门帘”,要么被修成傻乎乎的狗啃式。 陆齐铭给她修剪得却刚刚好。 长短适宜,轻薄自然,很有当下流行的“少女感”。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钱多多开心地弯了弯唇,发自内心称赞:“谢谢陆队。你头发剪得很好呀。” 这时,陆齐铭刚好洗完工具从里间出来。 他随手将剪刀等物归入收纳袋,低着眸,嘴角随意散漫地勾了下,“钱老师满意就好。” “看来之后这一个月,我可以把修头发的钱省下来了。”她眉眼都是笑色,边说话,边低头抬手摘围布,“节约下来的钱请陆队喝奶茶。” “稍等。”陆齐铭忽然说。 钱多多动作一滞,僵住,不明所以地抬眸。 对上一双专注沉郁的视线。 陆齐铭脸色平静,似注意到什么,抬手摘去几根沾在她脖颈上的碎发,微凉的指节从锁骨处摩擦而过。 钱多多察觉到那丝粗粝的触感,眨眼工夫,面红耳赤,浑身都激起一阵隐秘的颤栗。 她连脖颈都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坐定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须臾,碎发清理完。 陆齐铭撤身往后退半步,指尖微动。只听“撕拉”一声轻响,钱多多颈后的围布粘贴带被扯开。 周身的束缚感消失,连同空气里强大的威压气场也淡去些许。 钱多多悄然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整理衣物。 心跳还有点快,脸也有点热,背部皮肤汗涔涔的。 她暗自平复着思绪,理好衣摆后转眸一瞧,看见身后的男人就跟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副战术手套。 钱多多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解,说:“你不回宿舍楼睡午觉了吗?”刚才在食堂,她记得听他跟宋青峰说要午休。 陆齐铭将手套一戴,修长的手指随意摆动两下,道:“狙击考核还有二十四分钟开始,时间不够。” 钱多多:“……” 钱多多心一沉,赶紧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看时间。 果然,已经是下午的十三点三十六分。 狙击分队的考核是两点整开始。 糟糕。就因为给她剪头发,他连睡午觉休息的时间都没了…… 想到这里,钱多多心头顿时翻起浓烈的愧疚感。她脸色一阵青红一阵白,支吾好几秒才挤出几个字,声音很轻:“对不起。都怪我,耽误了你午间休息。” “没什么。”陆齐铭语气随意地说,“我睡眠质量差,入睡困难,中午一般也睡不着。” 闻言,钱多多眉心微不可察地皱起:“邵大夫开的中药,你吃了没有效果吗?”怎么还是睡不着。 陆齐铭静了静,回答:“有效果。” “什么效果?” “至少不会再彻夜失眠。” 钱多多:“……” 钱多多眼睛瞪圆,愕然而又担忧:“天。你之前跟我说你睡眠质量不好,我一直以为,就是像我爷爷那样,梦多睡不踏实,半夜容易惊醒。原来你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说到这里,她想到什么,“去医院系统地检查过吗?” “检查过。”陆齐铭平静地看着她,“不是器质性问题。” “不是器质性问题,那是神经或者心理方面造成的?”钱多多蹙眉,“你是从小就这样吗?” 陆齐铭:“不是。”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钱多多问。 “毕业第二年。”陆齐铭稍顿半秒,续道,“那年,我在9号边境线执行过一次任务。” 他神态淡淡,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陈述“明天可能会下雨”一般自然。 钱多多心头却无端一沉,像被压上来一块巨石。 敬重、惋惜、同情…… 看着男人军帽下年轻英俊的容颜,她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屋子里很安静,半晌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齐铭才听见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轻柔,像一阵吹过麦田旷野的风。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他:“陆队,你知道春天来临时,什么地方最美吗?” 陆齐铭只是看着她,没有出声。 “是下过大雪的松林。”她浅笑,“你们的一切经历,都是勋章。” * 从自助理发室出来后,钱多多和陆齐铭并肩走在路上,两人好一阵都没有说话,不知各自所想。 片刻,钱多多想起什么般,突地开口:“邵医生上次给你开的药,你吃完没有?” “还有几袋。”陆齐铭回答。 钱多多轻皱眉头:“可是,我记得距离上次你去中医院,已经过去好多天。邵大夫每次开药也就三四副,你怎么吃得了那么久,现在药都还没吃完?”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回答:“有时候忙,顾不上吃。” 钱多多正色:“你都不按时按量吃,当然没办法发挥最大功效。中药治病的原理是调气,你一定要坚持才行。” “好。”陆齐铭应她。 钱多多想了想,又说:“还有,药吃完了要继续挂号去看,内调虽然慢,但是能治根。” “好。” “也不要经常熬夜。” “好。” “睡前不要喝茶和咖啡,有咖啡因的饮料都尽量不碰。” “好。” 无论钱多多说什么,陆齐铭都一概应允,态度好到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侧目看他:“你就先按时按量服药,然后把我跟你说的这几点全部落实践行,试个一周,看看能不能改善你的睡眠情况。”说着顿须臾,补充,“如果还是不行,我再帮你问问我妈。” 话音落地,陆齐铭眉峰微微挑了下,似有疑惑。 钱多多察觉到,嘴角带着窘意地牵了牵,向他解释:“我妈对南城的中医圈子很熟,哪个名医擅长哪类病,她都了解。” 陆齐铭不禁无声一弯唇:“何德何能,让钱老师这么费心。” “你帮过我那么多次忙,我为你的身体健康费点心,也是应该的。”钱多多认真地说,“而且,我们本来也是朋友。” 陆齐铭闻声,眼底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语速缓得耐人寻味:“是啊,朋友。” 又往前走了数米。 钱多多抬眸,见不远处就是靶场方向,随口问:“你现在要过去了吗?” 陆齐铭看眼天色,点头。 “那我先回宿舍了。”钱多多朝他礼貌地挥手,“陆队你忙,再见。”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去。 然而脚下的步子还没迈出,耳畔男人的嗓音却再次响起,语气平静地唤她:“钱老师。” 钱多多步子停住,重新转眸看他。 “这次考核的枪支、设备,都已经公开过。”陆齐铭道,“地方政府的宣传部门之前联系了军区,要摄制一些特定图像,用于市委新闻网。” 这话听得钱多多有点茫然。 她眨了眨眼,不解:“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场考核不涉及机密内容。”他看着她,目光清定而柔和,“你如果想在外场观看,我可以带你去。”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跳,只觉惊喜:“我可以去?” 陆齐铭颔首:“嗯。” 真的假的? 能亲眼目睹一场特战部队的狙击考核,千载难逢,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一次机会吧。 “只要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当然愿意去现场观摩。” 钱多多绽开笑,应完也不忘跟他作保证,“陆队你放心,我签过保密协议,规矩都懂,一定不会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陆齐铭勾嘴角,下巴漫不经心地一抬,“这边。” * 南城冬季的天气,像少男少女看不透的脸,说变就变,一点多还是晴朗的天,还差五分钟快两点时却骤然暗下。 大片铅云从西南方飘过来,压在人头顶,黑沉沉一片,狂风大作,为整个营区平添几丝肃杀气息。 陆齐铭军靴踩过草叶上的泥浆阔步而至,狙击3分队全员已列队完成。 他视线扫过面前数张青涩的脸庞,问道:“准备好没有?” 狙击兵们神情刚毅,异口同声地大吼:“准备好了!” “开始。” “陆队……”担任本场考核观测员的是分队教导员,叫王成义。 他走上前,抬头看眼头顶乌压压的天幕,低声试探着道,“这天说变就变,看这样子要下大暴雨了。目前的突风已经达到8米每秒,湿度也在增加,这个分队都是新兵蛋子,没怎么遇到过这种天气。不然,咱们等这场雨下过了再考?” 陆齐铭看一眼王成义:“难道遇上刮风下雨,就不用打仗。” 王成义犹豫:“陆队,不是这个意思。这些都是特战预备营的兵娃娃,在原单位都是一等一的尖兵。这刚过来咱们这儿,第一次考核,成绩太差可能会打击到他们的积极性啊。” 陆齐铭:“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不适合留下。” 王成义被堵得没了话,不再吭声。 哨响为令,考核正式开始。 与此同时,豆大的雨珠也连成了串,从天空砸落下来。不过一转眼的光景,暴雨模糊掉了所有人的视线。 靶场外围区域,钱多多在屋檐下抿了抿唇。 她虽然不懂狙击考核,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 狙击手要在百米外命中目标,意味着子弹出膛要在空中飞行数百米,这个过程中,风速、湿度都会对子弹的飞行轨迹造成影响。 这样的暴雨天,狙击难度巨大。 “张泽,脱靶!”“姚玉虎,脱靶!”“何旭,脱靶!” …… 一阵阵报靶声接连响起,王成义眉头深锁,还未参与考核的狙击兵们的心理压力也达到峰值。 队伍里甚至有人议论起来:“这种天气考核,这不是坑人吗?” “就是。这种暴雨天,是个人都会脱靶。” “人人都脱靶,还考个什么劲啊,亏我认真训练半天。一会儿随便打两枪应付应付算了。” 众人窃窃私语,王成义脸上的表情也越发难看,沉声道:“闭嘴!少在这儿说丧气话!全部给我认真打!” “教导员,不是我们不想认真,你看看这天气!”一名狙击兵嘀咕着怼道,“谁家下大暴雨的时候考打狙啊。” “天气是差了点,但这不是你们不用心的理由!你们……” 再后来,王成义的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外场的钱多多眸光微动。 陆齐铭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一管M2010狙击步枪,往肩上一扛,大踏步走向了考核区,枪管在雨幕中折射出森森冷光。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诧异地睁大眼睛,暗中观望。 须臾。 陆齐铭面无表情地卸下枪,将枪托抵住肩部,挽起的迷彩袖口下,臂肌紧绷成流畅弧线,人与枪皆静默无声,像一座暴雨中的花岗岩雕塑。 远处,800米靶位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忽地,电子靶车开始横向移动。 他眸色极冷也极静,细微眯了下眼。 没有人看清陆齐铭是何时扣动的扳机,也没有人有时间做出反应,随着一声重狙声击穿大雨,报靶器应声亮起光,刺目至极的绿色—— 十环。 短短几秒钟,原本还在议论不休的队列鸦雀无声。 新兵们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那么强的突风,那么大的湿度,那么多不稳定的气流,十环? 怎么可能?! 远处的钱多多也愕然瞠目,整个人都震惊。 枪口的消焰器还残留着一丝呛鼻白烟。 陆齐铭起身收枪,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看向队伍,淡淡道:“考核继续。” 钱多多:“……” 她抬起手,隔着衣服摸到突然加快的心跳。 神狙手,好酷。 第32章 队列里的狙击兵都被陆齐铭的十环成绩给震住。 都觉得这样的暴雨天, 打狙是天方夜谭。可现在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谁还找得到理由划水。 数秒死一般的寂静后, 担任观测员的王成义先回过神。 “好了!全体立正!都睁大眼睛看看, 谁说暴雨天没办法打狙?”王成义一双虎目冷扫过全场,沉声命令,“下一个刘海涛, 拿上你的枪,准备!” “是!” 被喊到名字的狙击兵抬手敬军礼, 而后便背着狙击步枪跨步出列, 径直走向打靶区。 举起枪托抵紧肩, 刘海涛眸光极沉, 视线穿过雨幕死死盯住前方的靶。 心跳速度会影响狙击精度。 要成为一个合格狙击手, 那就要时刻保持住冷静的头脑与止水般的心境,无论周围环境有多恶劣、多艰险。 他们虽然是新兵,但能作为“苍狼特战队”预备营成员走到这里, 身上怎么可能没点真本事? 刚才暴雨突降,影响了心态,所有人对这次考核的态度都变得消极。 导致了接二连三的脱靶、失误。 但几分钟前的那记“十环”,犹如一枚定海神针劈天砸下,击碎了大家的负面情绪, 极大鼓舞了士气。 刘海涛十指紧紧握住枪,凝神、眯眼, 屏住了呼吸。 口哨声刺破天穹,靶车开始移动。 数道目光注视下,狙击兵刘海涛沉心静气,扣下扳机。 子弹飞射而出,他食指却未第一时间拿开, 而是在扳机护圈上多停留了小片刻—— 白色硝烟形成微妙的螺旋状,报靶器随之在雨幕中亮起:九环! “好!”王成义大喜,握着拳头喊出声来。 队列的其他狙击兵见到队友打出九环高分,既是诧异,又由衷替队友高兴,纷纷欢呼着鼓起掌:“涛子牛逼!” “可以啊刘海涛!深藏不露!” “看来下一届枪王就是你了啊!” …… 这头,看着自己亲手打出的好成绩,刘海涛还有点儿回不过神。看看手里的狙、又看看不远处的靶车,眼神又惊又喜。 王成义大步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刘海涛肩膀上,笑说:“你小子,本事大啊!这种天气,换成我都不一定能命中九环!好样的,好样的!真给老子争气!” “教导员,您别夸我了。”到底是个大男孩,刘海涛被这些赞美弄得不好意思,腼腆地挠头,黝黑脸庞隐隐泛红,“说实话,我刚才就是随手瞎打了一次,不知道怎么就能打中九环。运气好罢了。” “谦虚了。” 忽地,一道低沉嗓音淡淡在两人背后响起。 王成义和刘海涛都是一愣,转身回过头。 陆齐铭踏着步子走过来,在刘海涛面前站定。他注视着眼前的年轻狙击兵,把人上下打量一圈,语气随意道:“刚才扣完扳机,你手指压了护圈零点三秒才松开。说说理由?” 闻言,刘海涛当即立正站直,高声道:“报告队长!刚才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你命中十环的那次射击,发现,你的子弹在距离靶标一定距离时,弹道行径出现了折角式微调。而前面几名队友子弹脱靶,都是因为没有察觉到那个位置的上升气流,所以我仿照了一下你的打法。” 话音落地,队伍里又是一阵惊讶议论。 “就是,刚才我子弹打出去,明明看着是直冲靶标,快命中了却发生偏向,最后直接脱靶……原来是有上升气流?” “涛子这眼力真绝了啊,还能观察到陆队弹道行径的变化,人眼摄像头。” “这是真让人佩服!不服都不行!” 陆齐铭也缓慢点头,对刘海涛刚才的解释予以肯定:“不错。”说完,他注意到什么,抬手将战士略斜的姓名贴重新调整好,嘴角极淡地勾了下,“刘海涛,很不错。” 能得到队长夸赞誉,刘海涛心里别提多欢喜。但为了给自家队长留下“稳重成熟堪当大任”的好印象,他努力维持着淡定,背脊笔直如松:“队长过奖了,我会继续努力!” 须臾,陆齐铭撤身提步,视线扫过队列中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沉声道:“在现代战争中,狙击手依然是出奇制胜的关键。狙击战术,讲究精准性与隐蔽性结合,其中的精准度,需要你们观察、计算。” “考核场上,脱靶一次无所谓,你可以总结经验,考第二次。” “战场上,你只有一次机会。任何失误,都会导致局面扭转,造成极其惨重的损失。明不明白?” 话说完,数名狙击兵立刻高声应答:“明白!” 考核继续。 有了一发十环和一发九环的成绩在前,后面的狙击兵逐渐摸索到了窍门,依次上场考核。 八环、七环…… 报靶器上不断跳出醒目成绩,再无一人脱靶。 钱多多所在的位置是靶场外围区域。 一栋小平房,占地面积很大,其中两间是供打靶人员休息、更换衣物用的休息室,其余都是存放枪械弹药类装备的小武器库,铁门上装密码锁,闲人勿入。 钱多多很自觉,乖乖待在休息室门前,一眼不往武器库方向多看。 考核区那边步入正轨,不多时,几个穿便装、挂工作证的地方人员到达现场,还带了相机摄像机等设备。 钱多多扬眉略思忖,反应过来,这些应该就是陆齐铭口中,政府宣传部门的人。 这些人员中,领头的是一道穿白色羽绒服的身影。 距离较远,钱多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从那头飘逸及肩的长发和清丽脱俗的气质来看,应该是一名年轻女性。 一个穿军装的高个儿男士打着伞在前面引路,穿白色羽绒服的姑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没一会儿,她径直走到陆齐铭身旁。 那女孩子身形娇小,看陆齐铭需要仰起脖颈。 她不知在说什么。 而他低眸,安静地听。片刻,点头作为回应。 女孩子便转身和同事们交代,几人分工合作,摄制起本次狙击考核的部分画面镜头…… 钱多多安静观望了会儿,转身进屋,在一张略微泛旧的黑色沙发上落座。 看眼手机屏,时间显示,现在是下午的两点四十八分。 这个点儿,自然没法再回去午休。 钱多多想了想,打开微信APP,找到了之前建立的炊事班小群。 钱多多:【各位同志,你们现在在后厨吗?】 第一个回复她这条消息的是班长崔育荣。 小崔:【小红花他们已经过去了】 钱多多好奇:【那崔班长你呢?】 小崔:【我蹲坑呢,趁机看两眼手机】 小崔:【捂脸笑.jpg】 钱多多:【哦哦】 钱多多:【宏华他们这么早就去备菜了呀。】 小崔;【对啊,一堆东西等着洗】 钱多多有点诧异地眨眼,打字:【中午那会儿我来后厨,看到晚上的菜都已经洗好了呀。怎么又要洗?】 小崔:【说是政府那边来了人,要拍点东西,老总觉得人家几个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说要留人在食堂吃饭】 小崔:【一般咱们晚饭吃得都比较简单,但这不是来客人了吗,就得加几道菜】 钱多多:【准备加什么菜?】 小崔:【刚好还有一些鸭腿跟五花肉,让一起做了】 钱多多思索片刻,打字:【大宽老师晚上会来吗?】 小崔;【没听大宽老师说。】 小崔:【不过中午就是大宽老师掌的勺,晚上估计他就不来了。上午那会儿听说,他们那个小组下午要开会,讨论周五比赛的菜品】 钱多多试探地敲下一句:【那,今天的晚饭我主厨?】 小崔;【可以呀,没问题!】 小崔:【钱老师准备给大家伙做点啥好吃的?】 钱多多回复:【鸭腿做成香辣鸭腿煲,五花肉就做个粉蒸肉吧】 钱多多:【我的厨艺有限,只会一些家常菜。】 小崔:【家常菜多好啊,家常菜符合大众口味】 小崔:【虽然大宽老师的国宴菜系有档次、食材名贵,但是就我个人的口味而言,我还是觉得钱老师你上次的凉拌手撕鸡更好吃哈哈】 虽然知道崔育荣同志所言,是捧场的场面话,但钱多多还是由衷感激。 钱多多:【谢谢小崔班长】 钱多多:【我这就过来】 回完最后一句,钱多多熄灭屏幕,把手机揣回衣兜口袋,转头朝外看。 暴雨就有这特点,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这会儿雨势比起之前小了很多。 这种程度的小雨,应该不至于把她淋成落汤鸡。 钱多多边琢磨边站起身,准备和陆齐铭打个招呼就走。 也巧,她这边刚踏出休息室大门,一道高大挺拔的迷彩身影便朝这休息室的方向走来。 是陆齐铭。 刚才在大雨下站了好一会儿,他身上的作训服、军靴军帽,全湿了个彻底。嫌帽子淌水不舒服,索性一把摘去。黑色短发随意往后捋,下面是一双被雨冲刷后的湿润的眸。 “陆队?”钱多多笑着打招呼,“你们考核完了吗?” “嗯。”陆齐铭应了声,随手拧了把湿帽子。 滴答滴答,一帘水串顺着他骨节修长的指缝滴落。 钱多多看眼陆齐铭手里的帽子,紧接着又在他湿透的衣裤上打量一圈,眉头轻皱。再转眸朝靶场方向看,参与考核的狙击分队正列队整齐、小跑着从靶场出口离去。 “大家是还要继续训练吗?”钱多多问。 “淋了雨,我让他们先回宿舍换衣服。”陆齐铭语气随意,“换完再练,不耽误事。” 闻言,钱多多目光落回他身上:“你身上也湿透了,也应该赶紧回宿舍换衣服。” “我知道。”陆齐铭看着她,说,“但是不能丢下你。” 钱多多刹那怔忡,回过神,朝他挤出个微僵的笑容:“你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就可以的。” “在下雨,我得去给你找把伞。”陆齐铭道。 “不用……不用这么麻烦。”钱多多婉拒,“雨已经小很多了。而且我是去食堂。食堂离这边不远,跑几步很快就能到。” 两人在屋檐下说着话,就在这时,一道人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语调轻快地唤道:“陆队!” 闻声,钱多多和陆齐铭同时看过去。 对方穿军绿色常服,手里打着一把浅蓝色的雨伞,皮鞋微湿,是之前为政府人员领路的干事。姓金,叫金骆朝。 金骆朝身后还跟着道小巧的白色身影。 钱多多定睛细看,认出,那道身影穿着白色羽绒服,正是政府宣传部门派来大院拍素材的领队女孩。 之前始终隔着段距离,女孩在靶场忙前忙后,钱多多只看见她清丽纤细的身形,未曾一睹庐山真容。 近了才发现,这是个教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略施淡妆,骨相清绝,一头黑色长直发在脑后随意挽个髻。配上清淡色系的衣着和清透的妆感,用现在网上的流行语来说,是个知性风格的韩系美人。 而且,之前觉得这女孩身形小巧,原来仅是因为,和她同框交流的男士都太过高大。 单独来看,这个氧气美人的身高至少都是一米六八。 两人各撑一柄伞,没一会儿便一前一后来到休息室门前。 “陆队,你还没走呢?”金干事笑着寒暄一句,注意到陆齐铭身旁的钱多多,忙又笑盈盈招呼,“钱多多老师好。” 钱多多还以笑容:“你好。” “你没见过我吧?我金骆朝,跟薛卫一个部门的。钱老师叫我小金就行。”金骆朝说着,不忘介绍身旁的白衣女孩,道,“哦,这是市委宣传部来的领导,安小姐。” 话音落地,白衣女孩不禁失笑,回说:“金干事快别打趣我。什么领导,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螺丝钉。我叫安梦。” 说到这里,安梦停顿了下,对钱多多露出个温和的笑:“钱老师,我可是你的粉丝,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你的视频。你的声控助眠全集我都看完了。” “谢谢支持。”钱多多一点不拘谨,落落大方又从容礼貌,“安小姐喜欢看,以后我多拍点助眠系列。” 寒暄完,陆齐铭看向安梦,公事公办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安小姐,这次考核遇上暴雨,大家的成绩可能不是特别理想。你们不用有负担,如实记录,如实报道。” 安梦莞尔:“其实暴雨天的考核,更加能突显出我军战士坚强的意志力。”说到这,她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下雨耽搁了,没能亲眼目睹陆队那一枪十环。让人遗憾。” 陆齐铭语气淡漠:“运气好罢了。” “好了,快别聊公事了。” 金骆朝出声将两人打断,催促道,“陆队,你身上湿成这样,再不回去换衣服会感冒的。” 陆齐铭:“你去哪儿?” “我?”金骆朝愣了下,回答,“我和安小姐要去综合楼那边。她们相机里的图像资料我们得先审一遍,完了还得呈给老总过目。” 陆齐铭点头,道:“你的伞借我。” 金骆朝本来想问为什么,可目光一斜瞄到旁边的钱多多,瞬间顿悟。 金骆朝看向钱多多,问:“钱老师这是打算回哪儿?宿舍楼吗?” “我去食堂。”钱多多回答,“还得过去做大家的晚饭。” “看来今晚有口福了。” 金骆朝是个大大咧咧的粗线条,没多想,随手把自己的雨伞递给陆齐铭,道:“喏陆队,给。” 四个人,两把伞,分配起来顺理成章。 彼此告别,金骆朝和宣传部来的安梦打着一把伞往综合大楼的方向去。 钱多多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背影。 雨声渐弱,由最初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到淅沥,此刻已润物无声。 须臾,她转头看向陆齐铭,再次劝说:“陆队,你打着伞先回宿舍楼,我淋一点点雨真的没关系。” 男人却像没听见她这番话,自顾自将伞举高。 钱多多轻声支吾:“你先回宿舍楼,我自己再等等。” 看这雨势,或许再等几分钟,雨就完全停了。就不用再麻烦他专程绕路一趟送她去食堂。 陆齐铭却平静地说:“我不想等,现在走。” 再等,雨就真停了。 * 让一个刚淋完暴雨、浑身湿透的人,送一个衣衫洁净干爽的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从靶场去往食堂的路上,钱多多心里颇不自在。 低着头,垂着眸,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金干事的伞虽然是把双人伞,但陆齐铭体格高大、肩膀也宽,一个人就会占据伞面投影下的大部分区域,为了不淋湿身旁的人,他特意将伞面倾斜出一个角度。 钱多多走着走着,隐约察觉到什么,侧眸一瞧,见男人半副身体都暴露在雨中,惊得低呼出声:“伞拿斜了。你的肩膀和手臂都在淋雨……” “反正都湿透了。”陆齐铭走着路,全然不当回事,“没事。” 钱多多轻轻咬了下唇瓣。 余光来回偷瞄他被雨水染成深色的衣物,片刻,她忍不住开口,带着试探意味地道:“谢谢你。” 陆齐铭侧目,看向她:“怎么忽然谢我?” “谢谢你的关照……”钱多多沉吟两秒,又由衷感叹似的道,“你对我真挺好的。” 陆齐铭嘴角勾了下,接话的语气多出几分随性:“你不是说过,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可是,”钱多多迟疑,“我没怎么帮过你呀。” 陆齐铭朝她轻抬了下右手,道:“帮过。” 钱多多不懂他这个举动想表达什么,脸色茫茫然:“嗯?” 她懵然的神态娇憨可爱,引得陆齐铭勾了下嘴角,淡声说:“我手背被后视镜划伤那次,你带我去了医院,打了破伤风。” “哦……”钱多多记忆被唤醒,窘迫地干笑两声,“那是我应该做的。不足挂齿。” “你帮我捡回了军刀。” “刚好掉在我车上,我顺手而已。” “你给我介绍老中医,治疗睡眠障碍。” “那只是想到了,顺口跟你提一句而已……”钱多多嗫嚅着回答,意识到再这么盘下去会没完没了,赶紧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毫无技巧地将话题转移开,“我刚才看到你打狙击枪,打中十环。” 陆齐铭闻言,点点头:“嗯。” “很厉害呀。”她眼眸晶亮,言辞诚恳,每句话都出自内心,“暴雨里打出800米十环,感觉是我在好莱坞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剧情。” 陆齐铭不咸不淡地应:“艺术总是源于生活。” 一来一回几番对话后,钱多多忽然又不知能说什么,摸摸鼻子,沉默。 不多时,军营食堂的建筑轮廓出现在不远处。 钱多多手伸到伞沿外,明显感觉到雨丝已经细如头发丝,当即转头朝陆齐铭一笑,说:“好了陆队,你就把我送到这里,剩下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陆齐铭薄唇微动,还想说什么。 未他回神,身旁的小姑娘却已径自小跑出去,一双细长的腿轻快迈步,眨眼光景便行出十余米。 陆齐铭注视着那道纤美的倩影。 女孩跑了会儿,忽地又顿步,像半路想起什么般回转身来望他。连雨丝都待她温柔,在她眼前织起一张薄薄的网,她半抬双手挡住眼帘,眼睛微眯起,浓密额的睫毛扇啊扇。 像只逃跑到半路又停下的食草动物,睫毛扇得他心里发痒。 “晚餐我要做粉蒸肉和香辣鸭腿煲。”她朝他清浅地笑,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促狭,“提前跟你透露一下,记得早点来排队。” 陆齐铭笑,轻声应她:“好。” 得到满意答复,钱多多脸上的笑色更加明媚,这回一扭头,一溜烟冲进食堂后厨,消失了踪影。 陆齐铭撑着伞站在原地,静默数秒钟,转身朝办公楼的方向走。 来到门口处。 收伞,全身红外线扫描,将私人手机放入保密柜。 陆齐铭一路脸色冷沉地前行,直到走进电梯,和一个高级工程师同事迎面遇上。 同事一眼瞧见他此时的状貌,大惊失色,说:“陆队,你刚干什么去了?怎么湿成这样。” 陆齐铭唇微抿,抬手轻摁了下眉心,没什么语气地回同事话:“淋了雨。” 而后走出电梯,取出保密柜里的手机往作训裤的裤兜里一揣,无视俩安检小战士怪异又微妙的注目礼,大步离去。 走出数步远,陆齐铭终于忍不住,摇头嗤地笑出一声。 笑自己淫虫上脑。 满脑子想着那张脸、那抹笑,神魂颠倒,鬼迷心窍。连换衣服的事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第33章 钱多多到食堂后厨时, 正巧遇上一个穿作训服的小战士从里面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个洗菜用的不锈钢大盆。 认出是肖宏华, 她热情地挥手打招呼:“宏华同志。” “欸, 钱老师!”肖宏华回钱多多一个阳光灿烂大笑脸,露出满口整齐漂亮的白牙,语气轻松, “刚崔班长在跟我们说,今晚你要跟大家伙露一手, 大家伙都翘首以盼呢。” “就做两道家常小菜而已, 你们快别给我脸上贴金。”钱多多开玩笑似的回话, 又问, “你这干什么去?” “你不是要做香辣鸭腿煲么, 班长让我提前把冰柜里的鸭腿拿出来解冻。”肖宏华回答,“厨房这边水龙头有点问题,放个水半天挤不出来两滴, 我打算把盆子拿到洗衣区那边接水。” 钱多多点头,笑意柔和:“那辛苦你了。” “行。钱老师你先进去吧,我先忙去。” 聊完两句,肖宏华抱着一盆子鸭腿大步往洗衣区走,钱多多则转身踏进后厨门。 进厨房一瞧, 几道穿军装的干练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烧水的烧水, 切菜的切菜,菜刀敲击案板发出的“哒哒”声明快而规律。 钱多多挽起袖子走上前,在灶台前观望:“崔班长,五花肉解冻了吗?” “五花肉是今早刚送来的,新鲜得很。”崔育荣抄起一大坨肥瘦相间的三线肉, 递钱多多眼皮底下展示,“瞧,这花纹多漂亮,拿来做钱老师你说的粉蒸肉,合适。” 钱多多点头,又问:“蒸肉米粉有吗?” “有。”文浩边接话,边拎起一个蓝色包装袋放上来,说,“上次采购的时候买得多,还剩一大袋没用。钱老师你看够不够,不够我立刻让人再送。” 钱多多看一眼米粉包装袋上的克数:“应该差不多。” 过了几分钟,五花肉冲洗干净。 崔育荣把肉“当”一声撂上案板,问钱多多:“钱老师,是不是切厚片?” “我来吧。”钱多多主动抄起切肉刀,拿磨刀片一裹,熟练地拉磨两下,弯弯唇,“你们做其他菜。粉蒸肉和香辣鸭腿煲都交给我。” 崔育荣笑容满面,爽朗地应了声“成”,又扭头招呼边儿上的其他人,说:“赶紧,把咱们给钱老师准备的行头拿出来。” 闻言,钱多多心生好奇:“什么行头?”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崔育荣卖起关子。 不多时,穿作训服的年轻战士从后厨的储物间走出。钱多多认真一瞧,见对方手上多出一套崭新的厨师服,纯白上衣,深蓝色围裙,腰间还搭配了一条纯黑色的皮腰带,款式时髦。 钱多多:“这是……” “是陆队的意思。”崔育荣笑眯眯,接过厨师服递给钱多多,“陆队说,你和大宽老师都很辛苦,厨房里油烟重,得给你们配套专门下厨的厨师服,免得把你们自个儿的衣服弄脏。” “不止。” 接完水的肖宏华走进来,接话说,“陆队还说,油烟对人的头发皮肤有损伤,定了这套厨师服之后,他还亲自给你和大宽老师选了防油烟的帽子跟面罩。” 钱多多闻声,略微怔愣了下。 没等她反应过来,文浩又从储物间里拿了个面罩和帽子出来,展示给她:“喏,就这个。” 钱多多把几样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 指尖无意识摩挲过厨师帽纯白柔软的帽檐,和那个透明的全脸式面罩。 确实惊讶。 陆齐铭……比她以为的还要细致入微。 钱多多有点晃神。 几秒后,是崔育荣磁性的大嗓门儿重新唤回她思绪:“钱老师,别发呆呀。大宽老师的衣服我们都给他送过去了,他穿着尺码刚好。你也快套上试试,看怎么样?” “嗯好。”钱多多回神,笑着应下。 随后转动脑袋左右转,寻找起什么。 崔育荣见状,反应过来。人一个小姑娘,当着一屋子老爷们儿套衣服,成何体统?于是伸手指了指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建议道:“钱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间屋子换。里头我们每天都打扫,干净。” “好的。”钱多多朝崔育荣投去感激的眼神,浅笑了下,抱着厨师服走进储物间。 军营后厨的这间储物间,平时作堆放各味干货用。 制式铁架上,柴米油盐,木耳香菇,均摆放得整整齐齐。 地面,墙面,干净得没有一丝灰,玻璃明亮,几乎能当镜子用。 钱多多在一个货架旁脱掉外套,穿上厨师服,惊奇发现上衣的里料蓬松柔软。看眼吊牌上的材质,填充物那一栏写着:冰岛鹅绒。 身上暖暖的,心里似乎也跟着暖起来。 钱多多嘴角不自觉勾起一道弧,又将浓密卷发挽到头顶,全塞进厨师帽。系上腰带、戴好面罩,反光的窗户映出一道纤细人影,还真像那么回事。 有星级酒店大厨的风范。 对着玻璃窗照了几秒,钱多多走出储物间。 炊事班的战士们听见脚步声,举目望来,全都眼前一亮。 “钱老师觉得这衣服怎么样?”崔育荣关心询问,“尺码合适吗?不合适可以找商家换。” “嗯。” 见围裙下摆起了点褶,钱多多弯腰抚平。想起什么,又抬起脑袋看几人,眼神里流露出困惑:“崔班长,你们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 “衣服是陆队亲自挑的,码数也是他在跟商家那边沟通。”崔育荣回答。答完似乎也有点儿疑惑,“陆队之前问没过你吗?” 钱多多闻声,诧异地眨眨眼,一句“没有”滚到唇齿边,又咽回。 片刻,她小声,掩饰心虚般:“好像问过。” 小组里另一名叫张大千的战士随之开口,笑着对钱多多道:“钱老师,咱们陆队可是大忙人,手上一堆核心任务数都数不过来。平时他大部分精力都在实战那边,经常半夜三更还泡在办公楼加班,这次亲自给你和大宽老师选厨师服,可见对你们的拥军活动相当重视。” “知道陆队的行为诠释了什么吗?”崔育荣不愧是炊事班的班长,思想觉悟颇高,抑扬顿挫道,“完美诠释了‘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军地共奏和谐曲’。” 这番话把所有人都给逗乐,哈哈笑起来。 钱多多找了个干净袋子装换下的外套,洗干净手,走到案板前。 粉蒸肉的做法并不难。 先将洗净的五花肉切成厚片,加入生抽、老抽、腐乳汁、白糖、姜蒜水、五香粉抓匀腌制。腌三十来分钟,再少量水裹米粉,最后把切成块的土豆往碗底一铺,水开上锅,蒸一个半小时就大功告成。 钱多多刀法很娴熟。 眼瞧着一张张肉片在姑娘刀下诞生,每片厚度均在半公分左右,崔育荣等人不禁瞪直了眼。 都没想到,这个小博主年纪轻轻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样子,竟然有这种刀功? 同组的炊事兵王飞忍不住出声,惊道:“钱老师,你这刀法比我们好多了啊。” “我从初中开始就对做饭感兴趣,经常自己在厨房里倒腾。熟能生巧。”钱多多腼腆地回了句,手上动作也没闲着。 刷刷几下切完肉,她顺手把切肉刀洗净,插回刀架。 “腌肉我们来吧。”王飞主动过来帮忙。 “这两道菜很简单,我不用帮手。” 粉蒸肉这道菜,钱多多平时经常做,操作起来熟练。 没一会儿,所有肉片裹上米粉。 蒸锅里的水还没动静,她弯腰坐在小马扎上,边等水烧开,边从兜里拿出手机。 思索片刻,钱多多轻咬唇瓣,打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陆队,厨师服我拿到了,很合身也很漂亮,谢谢】 发完这句话,她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捻着空气绕过几个小圈,又落回对话框。 钱多多:【可是……】 钱多多:【你没有问过我的身高体重,为什么会知道我穿衣尺码?】 消息发出去,等待片刻,没收到回复。 钱多多这才想起,陆齐铭说过,他白天工作时不能使用私人手机。 估计要晚饭时间才能收到回复。 想到这里,钱多多心中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将手机收起。 * 傍晚六点整,军营食堂准点开饭。 白天的训练与工作告一段落,各部门的官兵向食堂方向集结,有人在教导员的带领下列队前进,也有人三五成群独立行动,秩序井然。 军队就是这样,连吃个饭都有数不清的条例与规定。 忙活完,钱多多随手摘下帽子和面罩,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倾泻如瀑,被她用抓夹随意固定在脑后。 等了会儿,仍未见到陆齐铭人影。 钱多多心里生出几分奇怪,正准备发个消息询问对方,余光一瞥,瞧见两道身影从超市方向过来。 男人身位稍靠前,白天湿透的作训服换回了冬常服,肩骨凌厉,在军装下画出的线条犹如起伏山峦,眉眼平静,冷硬俊朗。 女孩走在他身侧,黑长发白皮肤,气质清冷出尘。 两人似乎正在交谈。 不知说到什么,女孩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变得鲜亮生动。 二者身影和谐,竟有种天造地设似的般配感,像一幅画。 钱多多眸光轻闪,认出和陆齐铭同行而来的女孩,自己白天时在靶场见过。她叫安梦。 正悄悄观望着,耳畔传来几道压低了的人声。 “陆队旁边的那是谁?”有人问同伴。 “地方宣传部的,过来拍一些军营素材。”同伴语气随意,“估计在和陆队谈新闻稿的内容吧。” 又有人接话:“天真了吧。哪儿这么简单。” “哟?听你这意思,还有内情不成。” “这女孩儿叫安梦,父母都是京城军区的,跟肖老总私下都认识。”知情人大方透露,“我刚听参谋办的杨谦说,下午老总专程把陆队和这姑娘单独叫去了办公室,估计是想给他俩做媒。” “肖司令也真是的。成天就盯着我们陆队,就跟生怕陆队娶不到老婆一样。” “谁让司令是个热心肠。再说,陆队年纪也确实不小了,南城军区唯一一个没结过婚的单身中校,身上功勋奖项一大堆,能不惹眼吗?” 听着耳畔传来的交谈声,钱多多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 原来安梦是陆齐铭的相亲对象,父母和肖老总还是故交。 难怪,司令要专程留宣传部的人在营区吃饭。 这是要牵红线、制造机会,多给陆齐铭和安梦小姐一些相处时间呢…… 钱多多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思绪飞转。片刻,远处的一对璧人已经走到食堂门口。 暮色如轻纱漫过,察觉到两人走近,钱多多打消掉出声招呼陆齐铭的念头,识趣回转身,准备独自刷卡用餐。 谁知,身形旋移的刹那,余光和一道视线撞到一起。 陆齐铭看见了她。 周围人影闪错,男人目光精准无误落在她身上,沉郁深邃,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直,不知已经注意到她多久。 没由来的,胸腔内的心脏猛撞一下。 钱多多心尖发颤,这一瞬慌张到手指尖都轻轻蜷起。 又是这种眼神。 那种野兽看见猎物的眼神,充满征伐和掠夺意象的侵略感,总是让她无法控制的心慌意乱。 “……”深吸一口气轻吐出,钱多多缓半秒,定下心神,接着便迫使自己忽略那道目光困缚,继续往食堂大厅走。 可没想到,下一秒陆齐铭竟直接出声叫住她。从容不迫的语气,彬彬有礼的称谓:“钱老师。” 话音落地,钱多多身形顿住。 周围人被这声呼喊吸引注意力,不由朝钱多多的方向看来两眼。陆齐铭身旁的安梦也是一怔,脖子转向,看向钱多多。 被直接点了名,再想遁走是不可能了。 钱多多鼓起腮帮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若无其事地转眸、弯唇,朝款款而来的两人露出一抹浅笑,招呼道:“陆队,安小姐。” 这笑容温和有礼落落大方,看不出丝毫有违常态的拘谨。 安梦对这个年轻有为的漂亮博主本就有好感,也漾开笑容说:“钱老师,好巧。你也在食堂吃饭?” 钱多多点头。 “刚才我都听说了,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军营食堂做主厨,同志们对你的厨艺高度认可,赞不绝口。” “才刚开始,还没做几顿呢。”钱多多道,“大家太捧场。” “既然都遇上了……”安梦说到这里,语气里缱出一丝试探,看眼身旁的英俊中校,“不如,让钱老师跟我们一起吃?” “不用不用。”钱多多想也不想,摆手拒绝,“你们吃吧,我要去找我们炊事班的组员,还得商量点事情……” 话还没说完,被一个声音突兀打断。 “吃饭的时候还要商量事?”陆齐铭脸色平静,冷不丁冒出一句。 “是的。主要是讨论一下……”钱多多发窘,胡诌的话底气不足,声音也愈发小,“星期五比赛的菜品。” “一顿饭的工夫,耽误不了什么。” “可是……” “愿赌服输。”他低眸注视着她,说,“一周的饭,除去早餐,钱老师还欠我十三顿。” 钱多多被生生一堵,白皙双颊涨通红,眼睛睁圆,后面的话语被迫吞回肚子里。 忽然提起那场赌局,难道以为她想趁机赖账? 心头一急,钱多多红着脸支吾:“我记得我还欠你十几顿饭,不会耍赖的。我不是这种人。” 陆齐铭神色淡淡,将姑娘绯红的耳尖和脸蛋收入眼底,嘴角细微一勾,“嗯。我信得过钱老师为人。” 钱多多很轻地抿了抿唇。 本来不想在相亲局里当电灯泡,可现在男主角本人硬要她当,她无计可施。 “那就一起。”钱多多无奈地应下,“只要你们不介意。” 安梦是个聪明人,隐约察觉出陆齐铭和这个漂亮博主之间的微妙气息,心中瞬间生出一个猜测。 半秒后,安梦眼底透出几分了然的光,微微一笑:“当然不介意。” * 食堂用餐都要先刷卡,再排队取餐。 安梦先找座位去了。 钱多多排在队伍最前面,本想刷三次卡,顺便替安梦也把饭买下的,可就餐卡刚刷完两次,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便从后面伸出,将她拿卡的手给轻挡开。 钱多多眸光一跳,扭头看身后,低声道:“你干嘛?” 陆齐铭没说话,自顾自刷了下自己的卡。 钱多多见状,轻皱眉心:“我卡上余额多得用不完,而且刷一顿饭就几块钱,我帮安小姐刷不就好了。” “司令有交代,安梦的晚餐由我负责。”陆齐铭脸色冷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只是在工作。” 钱多多一呆,没怎么听明白:“所以呢。我都能帮你刷卡,为什么不能帮安小姐刷?” 陆齐铭回答:“两码事。” 钱多多不好再多说,默默收起就餐卡,端起自己的那份餐食。 刚才在门口耽搁了会儿,三人进食堂时,大厅里的座位已经坐得七七八八。安梦找的位置就在取餐区旁边,几步远。 取完餐,钱多多和陆齐铭来到餐桌旁。 “谢谢你们。”安梦笑意随和,拿干净纸巾擦拭一遍桌面,说,“陆队,钱老师,请坐。” 餐桌是四人位,钱多多很自然地在安梦身旁落座,将女主角对面的位置空出,留给男主角。 哪料到,男主角不按常理出牌。 钱多多坐下后,陆齐铭直接餐盘一放、腰一弯,坐在钱多多对面。 钱多多:“……”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微僵。 相较而言,两个主角的神色倒显得稀松平常。陆齐铭垂着眼皮自顾自吃饭,安梦则转眸看向钱多多,笑着询问:“钱老师,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粉蒸肉和鸭腿煲是我做的。”钱多多也冲安梦笑,回答,“其他都是炊事班的其他同志做的。” 安梦低头,轻轻嗅了嗅,而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鸭腿,咬一口。 “嗯,很好吃。”她如实评价,“色香味俱全。” “是吗。”钱多多笑眯眯,说,“那安小姐一定要多吃点。” “放心,不跟你们客气。” 整个用餐过程,钱多多和安梦两个年轻女孩边吃饭,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陆齐铭全程不参与,沉默进食,安静无声。 吃到最后,钱多多甚至生出一种凌乱的错觉,仿佛对面的解放军同志只是个置身事外地局外人,她才是安梦小姐的相亲对象。 夜幕乌泱泱垂落。 晚餐结束,钱多多趁着陆齐铭收拾餐盘的工夫,和安梦打了个招呼便悄然离席,回后厨帮忙。 正和小崔班长一道清理着剩菜,肖宏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唤:“钱老师?” 钱多多抬头:“嗯?” 肖宏华怀里端着一个只剩菜汤的方铁盘,笑得天真无邪:“陆队在到处找你呢,估计有什么急事。” 闻言,钱多多眼底瞬间跳出几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点点头:“哦好,我知道了。” * 日光被黑暗吞噬,几只飞鸟徐徐振翅,划过远方的城市天际线。 钱多多洗了个手走出食堂,一抬眸,陆齐铭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 站姿很随意,左手虚拢在军裤口袋边缘,一双黑眸睫毛微垂,笔直注视着她,情绪莫测。 不知怎么的,钱多多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 想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发现。 清清嗓子,她挪动步子走过去,冲军装笔挺的男人弯起眼睛笑,招呼:“陆队找我吗?” 陆齐铭直勾勾看了她片刻,平静地说:“下午我很忙,才看到你发的微信消息。” 钱多多回忆半秒,反应过来。 应该是那条问他为什么知道她穿衣尺码的信息。 “所以……”钱多多仰着脖颈望他,脑袋微侧,询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尺码?” “我看人,眼睛就是尺。”他目光瞬也不移定在她身上,“通常不会出错。” 钱多多被这个答案惊了瞬,眨眨眼睛,缓慢颔首:“我明白了。” 话音落地,四周静了静,空气似都凝固。 “还有。” 陆齐铭忽然又开口,说,“我跟安梦,没有除工作对接以外的任何关系。” 这句话的诞生,没有任何铺垫和前奏,直听得钱多多有点懵然。 她怔了怔,旋即迷茫地问:“陆队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陆齐铭低眸注视她:“因为这件事很重要。钱多多,我不想你误会。” 第34章 看着陆齐铭郑重而冷静的神色, 钱多多忽而一弯唇,不大自在地笑了下:“刚才听别人说, 肖司令想给你和安梦小姐做媒, 所以我才不想打扰你们。” “司令是有这个打算。”陆齐铭语气平缓,“但是我已明确拒绝。” 钱多多:“安小姐在市委工作,个人能力出众, 干练漂亮,而且, 听说她家里父母和你还是同行。” 陆齐铭只道:“别人如何, 跟我没有关系。” “吃饭那会儿, 我看安梦小姐一直想跟你聊天。”钱多多又说, “对于肖老总的想法, 她应该不排斥。” 陆齐铭说:“这也与我无关。我只想跟你解释清楚。” 钱多多不知说什么了。 须臾,她笑意依旧温和,点点头:“陆队说的我都记下了, 以后不会再误会你和安小姐的关系。”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又续道,“你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陆齐铭薄唇微抿,笔直瞧着她, 目光沉沉,好几秒都没吭声。 钱多多等了会儿, 见这人半天不言语,不禁疑惑,试探地询问:“陆队长?你还有没有其他事要跟我说。” 晚风忽起,寒意侵袭,几片枯叶从枝头落下, 拂过男人军装常服上的肩章。 陆齐铭侧头极轻地吐出一口气,旋即合了下眼又睁开,这才摇头,平静地答她:“没有。” “那……”钱多多翘起细白的食指,隔着空气一戳,低声,“我就先回后厨?” 小崔班长他们都还在忙,她和他站这儿大眼瞪小眼,有偷懒之嫌。 陆齐铭应道:“嗯。” “再见。”礼貌地道完别,钱多多转身离去。 陆齐铭安静地目送。 年轻女孩轻盈的脚步声小跑着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也像踏在他心间。 这一刻心里的感受着实复杂,郁闷和低落交织。 几分钟前跟这姑娘交谈时,他正色解释自己和安梦的关系,忐忑不安,生怕她对此有丁点的误会,怕她不高兴,怕她生他气。 可她呢。 笑靥如花,应对自如,平和淡然得就像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所谓的不高兴、生气,全部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 也是。 在钱多多心里,只把他当个无关紧要的劳什子“朋友”。她为什么会不高兴?凭什么要不高兴?怎么可能不高兴? 想到这里,陆齐铭不禁哑然失笑。 在自作多情什么? * 与陆齐铭分开,钱多多神色怔忡而茫然,好一会儿才甩甩脑袋收拾好心情,回后厨帮忙清洗锅碗瓢盆。 心里其实有点乱。 今天,看见陆齐铭和安梦并肩行来,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人对一幕场景最直观的第一印象,来源于视觉。安梦清冷妍丽,陆齐铭英俊无俦,两人外形般配,画面赏心悦目。 可她欣赏不起来,怎么看那两个人,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一时间,钱多多思潮翻涌。琢磨数秒没结果,她不愿再为难自己,决定埋头干活,不想其他。 经常和锅灶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做饭这件事,后续的“清扫厨房战场”比前期烹饪更累。 进了门,她把两只袖子高高挽起,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主动跑到水龙头底下刷大铁盆。 崔育荣看见这一幕,忙忙过来阻拦,口中道:“钱老师,刚才你都忙半天了,洗碗的活哪儿能再交给你干?快放下我们来。” “没事,就几个菜盆子而已,我两三下就洗完了。”钱多多回答着,手上动作一刻不闲。 “这使不得啊!”崔育荣眉头紧蹙,“拥军活动的文件里写得清清楚楚,你们地方博主是过来做菜的,没写你们要洗碗干活。” 这话把钱多多惹得轻笑两声。她转头看崔育荣,眉眼间笑意盈盈:“小崔班长,文件可没写不许我们洗碗。” 崔育荣:“……” 好吧,文件确实没写不许。 姑娘打定主意要干活,小崔班长见自己一说说不动,二劝劝不听,彻底没辙,只好由着钱多多去。 众人拾柴火焰高,炊事员们分工协作有条不紊,没一会儿,狼狈的后厨空间便焕然一新。 所有制式餐具重新摆放整齐,灶台洁净不染纤尘,连炒菜时飞溅到墙壁上的油污都被彻底清除。 打扫完,钱多多看着这一劳动成果弯了弯唇,成就感满满。 放下袖子揉了揉微酸的腰,她安静了会儿,转眸看向自己小组的成员们:“大家一会儿有什么事没?” “没事。”肖宏华和文浩回答。 “一会儿我准备去超市买点吃的。”王飞应了声,顺便问其他人,“你们要什么不?我帮你们带回来。” “我要两包香辣鸡翅。” “帮我带个咖啡,要香草拿铁味的!” “浩子,你大晚上喝咖啡,准备大半夜去地里拔草啊?” “去你的。我喝咖啡又不会失眠,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忙碌完一天,炊事员们心情放松,说着说着就七嘴八舌开起玩笑。 崔育荣目光含笑,依次从一张张年轻脸庞上掠过,提步走到钱多多身边,爽利道:“钱老师,大家伙晚上都没什么事。你有什么安排,只管说。” 钱多多面上绽开一丝腼腆的笑,对众人道:“那就占用大家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开个小短会,商量一下周五比赛要做的菜?” 话音落地,众人纷纷响应:“没问题!” 离开后厨区域,钱多多和炊事员们在食堂里找了个空位坐下,讨论起正事。 作为团队领头人,钱多多先是给出了数个预选菜品:软兜长鱼、宫保鸡丁、麻婆豆腐、油焖大虾、什锦汤、白切鸡、东坡肘子、清蒸武昌鱼等。 并坦然地说:“大宽老师是专业大厨,各大菜系都很擅长,而我平时做家常菜居多,没有必要以己之短搏人之长。所以,这次的比赛,我还是想从比较常见、做法也相对简单的菜品入手。” 这番话得到了组员们的肯定。 崔育荣等人点点头。 大家伙各抒己见踊跃发言,不多时,钱多多小组的参赛菜品便初步敲定。这周五,他们准备做的菜品组是软兜长鱼、麻婆豆腐、油焖大虾和什锦汤。 确定好菜品,钱多多笑着道:“那就这么定了。”说完,她停顿半秒,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崔育荣,“小崔班长,食材方面咱们这边有采购的途径吗?” 崔育荣回答:“各类食材都有固定的供应商。” “那就好。”钱多多说,“那我晚点把这道菜品需要用到的所有材料清单发给你。” “行。” 钱多多开会向来不说废话,正事说完就散场,一分钟时间也不耽误。 散了会,文浩和肖宏华去超市买东西,崔育荣和另外两个组员前往篮球馆方向,钱多多独自一人往宿舍楼走。 夜幕扣在军营上方,像一匹浸透墨汁的绸缎,探照灯的光芒划破浓重的黑,与路灯灯光遥相呼应,在铁丝网上反射出浅银色的涟漪。 岗亭旁,白杨树沙沙摇晃,天上,星空辽阔而疏朗。 办公楼安静矗立在这片寂静的夜色中,庄严雄伟,好些办公室的窗户都还亮着光,不知又是谁要加班到深夜。 钱多多从楼前的大路经过,被那些灯光吸引,下意识抬头多看两眼。 一个疑问无端端从脑海中升起。 忽然有点好奇。不知道陆齐铭的办公室在哪一层、哪一间? 又想起傍晚时他在食堂门口时说的话,和那双深邃沉静的眼…… 钱多多思索着,脚下步子也不知不觉放缓。 就在这时,嗡嗡一怔震动声从兜里传来,将她思绪打断。 掏出手机扫一眼来电显示,钱多多顿都没顿一下便滑开接听键,“喂妈,怎么了?”她语气里透出丝丝紧张,“是不是爷爷那边有什么情况?” “没什么,别担心。”张雪兰听出女儿的焦灼,轻言细语安抚她,“我打个电话就是跟你说一声,你爷爷的各项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有哪些问题?” “之前主治医生担心你爷爷头晕摔倒,是肿瘤复发转移到了脑补,所以特地让检查了脑袋。现在这个可能性已经基本排除。”张雪兰说。 听见这话,钱多多悬着的心落回半颗进肚子,紧接着又追问:“那爷爷凌晨的时候为什么会头晕?” 张雪兰说:“就是眩晕症。很多老年人都有这个毛病,医生说是很常见的老年病。” 钱多多蹙眉追问:“那要怎么治疗?” “我听医生那意思,好像是说眩晕症不好根治。”张雪兰轻叹了口气,续道,“这病不严重,也要不了命。但每次发作都会导致头晕……总之,医生说你爷爷身边以后24小时不能离人,不然,万一在大街上晕一次再发生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啊……”钱多多思忖着,道,“奶奶现在年纪也大了,她自己都需要照顾。不然,我们给爷爷请个护工?” “我跟你爸也是这样想。”张雪兰回道,“就看你大伯和大伯妈那边怎么说,这事儿咱们一家也决定不了,还是得跟他们商量。” “嗯。每个月请护工的费用,我来出。省得大伯妈跟你和爸爸计较。”钱多多提议。 闻言,电话那头的钱妈立刻不乐意:“人家现在就是吃准了你心软,好欺负。你爷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长辈,他们怎么可能既不出钱又不出力。先说好,这次你爷爷要是真请护工,所有费用你一概不许管。” 钱多多被堵得须臾无言,安静一会儿才柔声问:“大伯和大伯妈他们还在医院吗?” 张雪兰气恼,说:“你前脚刚出医院门,你堂哥和大伯妈就溜了,都说有事忙得很。谁知道又上哪儿逍遥自在。” “你和爸还陪着爷爷奶奶?” “对呀。” “真是辛苦你们了。”钱多多挂心爷爷奶奶,也心疼父母,缓声问,“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你爸去医院食堂给我们买的盒饭。” “那就好……” 母女两人拉着家常闲聊了会儿,挂断电话。 钱多多独自走回宿舍楼,在406室前站定,低头在包里翻钥匙。 正摸索着,余光不自觉扫过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 底部的门缝里没透出一丝光,黑漆漆的。 没人。 难道又在加班吗? 本来就在吃中药,长期高强度工作不仅影响药效,还伤神伤身…… 想到这里,钱多多眉心很细微地皱了下。 开门进屋,换鞋挂包,她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犹豫几秒钟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 很好心地输入一行提醒语:【陆队,你记得吃中药】 消息发送过去,没有任何意外地无人回复。 钱多多也没傻等,猜到人解放军同志这会儿根本没时间看私人手机,很快切出对话框。 进入手机游戏APP,准备打两局游戏来消磨时间。 今晚钱多多运气不佳。 第一局游戏就遇到报复社会的挂机怪。 她和三个队友拼命刷兵守塔攒经济,挂机怪像樽入了定的佛,站在温泉里不动如山。 四打五的局,胜算几近于无,十几分钟后,有队友发起了投降。 钱多多见大势已去,无奈地点了同意。 首战告败,扣了将近三十的经验分。看着战绩表,钱多多肩膀一塌,蔫蔫地点下“再开一局”选项。 等组队的时候,滴一声,一条微信新消息弹出来。 钱多多以为是陆齐铭回的,眼睛亮了亮,第一时间点开。 【我亲爱的姐妹,你在干嘛?】——赵静希发的。 一丝极淡的失望从钱多多眼中飞快掠过,转瞬即逝。 她敲键盘回复:【打游戏】 赵静希:【感受到你住在军营的生活有多无趣了】 赵静希:【除了打游戏,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别的娱乐方式?】 钱多多:【这里有健身房,可我懒得不想动。】 钱多多顿了下,难得地冒出一句颜色玩笑:【你呢,又在和民谣弟弟深入交流?】 赵静希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赵静希:【弟弟今天换了个酒吧驻唱,我过来玩,顺便给他捧个场】 这条消息过后,对面还发来一张现场拍摄的照片:昏暗灯光,蓝色酒液,画面主角是前方舞台正中一个穿皮夹克的男歌手。 他坐在一个黑色高脚凳上,抱吉他、染银发,舞台昏昧的光影描摹出一副英俊立体的侧轮廓,鼻骨丰隆挺直,唇薄而眼深,充满厌世感的长相。 赵静希:【怎么样,我眼光可以吧?】 钱多多很中肯地予以点评:【颓痞型帅哥】 赵静希:【和那个十一号比,哪个更正?】 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钱多多指尖动作微顿,回想了一下陆齐铭那张充满攻击性的俊颜,回复:【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赵静希:【最近和十一号有什么进展没?】 钱多多沉默。就说怎么忽然提陆齐铭。绕了一圈,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钱多多:【就正常相处,没有特别的进展】 赵静希:【还是对人家没感觉?】 看着这行文字,钱多多指尖动作迟疑了下,回复:【没有吧】 赵静希敏锐嗅到一丝异常:【吧?】 钱多多:【今天我路过他们的办公楼,这个点儿了,灯火通明,几乎所有人都还在加班】 赵静希:【敬业!】【大拇指.jpg】 赵静希:【所以呢,钱老师有什么感慨?】 钱多多:【就觉得能接受一个军人对象的人,不是伟人都是勇士】 赵静希:【……】 东拉西扯瞎掰了会儿,赵静希以要听民谣弟弟的天籁歌声为理由,结束了对话。 钱多多收起手机刷了会儿朋友圈,看时间差不多了,收拾东西准备洗澡。 就在这时,隔着一扇门板,楼道有脚步声传来。步速平稳沉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钱多多听见了,眸光轻闪了下,身形顿住。 莫名想起小时候,她和父母还住在老小区的步梯楼,每次爸爸下班回家,妈妈听脚步声就能把人认出来。 用张雪兰女士的话说,就是当你对一个人熟悉到极点时,甚至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可是为什么。 她对陆齐铭并不熟悉,却还是能听出,这会儿楼道传来的脚步声就是他的? 钱多多抱着睡衣站在原地,有些走神。 窗外依稀传来意义不明的号角声,将夜色下的一池寂静打碎。她同时回魂,把睡衣放进浴室的置物架,花洒拿手里,拧开水龙头,调试起水流温度。 水声哗啦轻响,近在耳畔,她注意力却不受控制,集中关注外头。 听见那阵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来,由模糊至清晰。 稍停顿半秒,一阵人声交谈,最后停在了很近的门前。 再然后,十分顺理成章又突兀异常,一阵敲门声响起:“砰砰。” “……”钱多多始料未及,心一慌,手也跟着一滑。 金属花洒砸向地面,失控的水柱犹如银蛇飞窜,劈头盖脸浇向她。 短短一两秒工夫,钱多多长发湿透,身上轻薄的浅色针织也被水浸得半透明状,蚕茧一般黏住她白皙的皮肤。 冷不防变成落汤鸡,钱多多又窘又恼,两颊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成石榴色。 匆匆将水龙头反向一转,关紧,轻抬音量问:“谁?” 一门之隔。 陆齐铭细微拧了下眉。 女孩的声音传出,慌张又故作镇定,尾音轻飘飘钻进他的耳,像黏在骨瓷边沿将坠未坠的水滴,娇弱得不可思议。 结合刚才那阵金属撞击瓷砖的哐啷声,陆齐铭隐约猜到,她可能遇上了点麻烦。 “是我。”他音色清冷如常,略快的语速却暴露出关切,“钱老师是不是摔倒了?” 门外的人是陆齐铭,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的答案。 钱多多只觉更加窘迫,红着脸语无伦次地回:“不是摔倒,是花洒里有水喷出来……”讲着讲着,反应过来这些完全没必要告诉他,于是咬唇强自镇定,深呼吸,询问,“陆队有什么事?” “有一些东西给你。”门外的男人回答。 “那……麻烦你稍等我几分钟。可以吗?” “嗯。你不着急。” 话音落下,钱多多暗自松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将花洒放回原处,拖地是没时间了。她手忙脚乱将身上湿透的打底衫褪下,套上睡裙,最后拎起棉服外套往身上一裹,过去开门。 宿舍走廊装的是声控灯,一片寂静中,四下漆黑。 门锁弹开的刹那,亮眼的白光刺破黑暗。 陆齐铭半靠门框等着,闻声,抬起眼帘,和光线同时袭来,一朵奶白色的云絮闯入他视野。 姑娘湿漉漉出现在房门口,造型滑稽可爱,轻薄睡裙外罩一件棉服,纤细长腿裹在牛仔裤里。 外套来不及系扣子,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和锁骨皮肤,长发湿透,黏在颈间,发梢位置还有点淌水。 忽地,一粒水滴吻过她脖颈曲线滑下来,眨眼没入睡裙领口…… 陆齐铭喉结猛地滚动一瞬,仓促移开眼,不去看她,颈侧青筋却突起,耳骨也泛起红潮。 门外光线稍暗,钱多多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状。 她自顾自沉浸在窘促心境中,面红耳赤,低着头柔声致歉:“让陆队久等了。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放水,手一抖,花洒就掉在地上了,所以弄得有点狼狈……” “不好意思。” 陆齐铭开口,声线低而哑,像暴风雨前的闷雷积压在云层深处,“不知道你在洗澡。” 空气微妙地静了两秒。 须臾,钱多多抬眸望向他,唇角习惯性挤出礼貌微笑,“你说有东西给我,是什么?” 陆齐铭左手指节无意识摩挲过军服袖扣,暗自呼出一口气,将手里一个白色塑料袋递她跟前。 钱多多见状,眨了眨眼:“这是……” “同事从老家带的特产。”陆齐铭淡淡地说,“水果。” 钱多多打开袋子往里一瞧,只见里面装着四五个大果子,每个都色泽鲜艳,圆润饱满。 “是橙子?”她语带惊喜。 “嗯。”陆齐铭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脐橙,赣南一带产这个。” “我知道,赣南脐橙很出名的。”钱多多仰头看向他,乌黑分明的眸亮晶晶,“之前有当地果农给我们公司寄过样品,酸甜可口水分足,很好吃。” 陆齐铭还是没有和她对视。 他目光锁在墙面斑驳的一角,话音出口,语气听上去与往日无异:“你喜欢就好。” “你同事给了你很多吗?” “都在这。” “那你自己留着吃呀。”钱多多诧异低呼,“都给我了,你吃什么?” 陆齐铭静默半秒,说:“你是女孩子,多吃水果可以补充各种维生素,增强心脑血管健康,改善代谢。对身体有益处。” 钱多多被这说法逗得噗嗤一声,眼睛睁得更圆:“女孩子要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那你们男孩子呢?难道就不需要?” 陆齐铭语气很平静:“男的,活着就行。” 钱多多:“……” “不打扰钱老师了。再见。”说完,陆齐铭转身就准备回自己屋。 天知道,他这会儿浑身血液如暗河奔涌,亟需一桶冷水降温。 让自己冷静。 步子迈出没两步,背后女孩的嗓音又将他叫住,尾音轻柔绵软,云纱般缠住他四肢百骸、心肝肺腑。 “陆齐铭。”那样动听的声音,喊的是他名字。 陆齐铭站定,回头看向门口的年轻姑娘。 “谢谢你的橙子。”她举起塑料袋朝他轻轻一挥,巧笑嫣然,“另外,记得看我给你发的微信。” 微信?陆齐铭轻蹙眉。 晚上他一直在做事,手机没从保密柜里取出过。好不容易忙完手上的活,又急着把脐橙趁新鲜带给她,压根忘记查阅未读消息。 “我晚上太忙……”他问,“你发的什么?” 钱多多笑眯眯:“放心,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提醒你吃中药。” 话音落地,空荡荡的过道悄然一静。 陆齐铭未作声,只是低眸取出手机,在屏幕上操作了两下。 下一秒,钱多多的手机就震起来——收到一条新消息,是串由11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 她不解:“这是……” “我的军机号码。” 陆齐铭目光一落在钱多多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他看着她,嗓音都不自觉柔几分:“以后想找我,可以打这个电话,我工作时间也能接到。” “这样,你就不用再长时间等回复。” 第35章 几分钟后, 那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在钱多多的通讯录里有了名字。 她给号码的备注是“陆队工作号”。 拿着陆齐铭给的脐橙回到房间, 钱多多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 快步走进浴室,脱衣服、洗热水澡。 钱多多的皮肤不太耐热,平时洗澡, 她喜欢把水温控制在40度左右。 但今天夜间的温度又降了些,40度的水温冲着有些凉, 她沾水后轻轻打了个颤栗, 旋转开关, 将水温得更高。 一个热水澡冲完, 钱多多全身皮肤都泛起深粉色的柔晕, 双颊也红,娇艳欲滴。 困困的,有点儿乏。 她懒得不想动, 随手把一头湿发裹进干发帽,趴床上玩手机。 余光扫过桌上的塑料袋,钱多多撑身坐起,从袋子里挑出一个最小的。 钱多多小时候很喜欢橙子类的水果。但在那段时光里,家里的购物大权由父母掌控, 妈妈嫌橙子皮不好剥,每次从超市菜市回来, 都是用橘子充数打发她。 那时候,小小的钱多多求橙若渴,无数次握紧小拳头发誓,等自己长大后赚了钱,一定要斥重金买上几百斤橙子, 一次性吃个撑吃个够。 可随着年龄增长,童年时的伟大心愿消没在时间长河里。 她自己买了几次橙子,才发现橙子皮不能用手剥,只能用刀削。小时候的她爱吃的橙子,是父母每次去完皮、用刀切分好后放在盘子里的橙子…… 思绪飞转间,钱多多目光落回手里那枚赣南脐橙。 掐一把。 皮还算薄。但是比橘子皮硬很多,徒手大概率无法剥开。 这个发现再次将钱多多吃橙子的热情扑灭。 掂着橙子思索片刻,她眨了眨眼,随手取出厚外套将身体裹住,拎着一带脐橙开门出去。 夜深人静,拖鞋在瓷砖地上踏出清脆的哒哒声。 行至408室门前,钱多多站定,迟疑两秒后,抬手将这扇紧闭的房门敲响:咚咚。 夜晚的营区静悄悄。 敲门声在楼道内荡出空灵回声,像山雀的鸣叫散落在风里。 安静等待片刻,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和她脚上轻快随意的拖鞋声不同,那阵脚步踏出的音色沉稳而从容,是制式皮鞋特有的质感。 屋内人开了门,室内光线倾洒而出,明晃晃白莹莹。 照亮女孩因热水澡而氤氲绯色的脸。 她颊色明艳,一头湿润长发还裹在卡通干发帽里,就这样俏生生地出现在房门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陆齐铭对此显然意外,目光触及她时略微一怔,半秒才开口:“怎么了?” 钱多多脸上漾开一抹柔笑,手里的塑料袋举高几分:“这个还你。” 没等陆齐铭询问理由,她便又笑着解释起来:“我那儿没有水果刀,吃橙子不太方便。陆队你留着自己吃。” 陆齐铭微蹙眉。 心里不想把送出的水果收回,可怕袋子太沉、提环太细,会勒得她手疼,只好又主动接过来。 陆齐铭试着开口:“你……” “别再说‘男的活着就行’了。”钱多多轻笑着打断他。想起这人刚才一本正经的言论,她嘴角的弧扬得更高,眼睛里都是忍不住的笑意,“男孩子多吃水果也有很多好处,可以帮助你们提升运动表现,也有助于肠道蠕动。” 说完,没等陆齐铭给出回应,钱多多已径自转身回了406。 还了水果,她弯腰坐回床沿,准备玩会儿手机再去吹头发。 打开小红书随便一滑,刚好刷到一个美妆博主更新的妆教视频。 封面图上,博主老师的妆容底妆清透、眼妆部分色彩明艳又极富创意。钱多多被吸引,移动指尖点开。 津津有味看到一半时,今晚她的房门第二次被人敲响——砰砰。 钱多多熄灭手机屏,清清嗓子开口:“请问是谁?” “是我。”门外传入一道男性嗓音,清冷而磁性,于钱多多而言已相当熟悉。 她听出声音的主人,眼中顿时闪出一丝惊疑,过去把门打开。 陆齐铭站门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拿个制式中号铁碗,碗里装着的是…… 几块切好的脐橙? 钱多多讶然,浓密的睫扇动几下,抬起脑袋望对面,“陆队您这是……” “我有刀。” 陆齐铭神色平静,说完便将手里装了月牙橙的碗递她跟前,左手腕骨处的旧疤藏在阴影里,“帮你切开削好了。” 钱多多愣住,目光掠过男人腕上狰狞的疤痕,再次看向制式碗。 只见橙肉被切成均匀的月牙,整齐码在碗中,每瓣果肉上还沾着晶莹的汁水。 甚至连橙子瓣上的白络都处理过,被剔得干干净净。 “你吃。”陆齐铭又说了句。 两个字的句式,却不是命令,因为他的语气温和而轻缓。 钱多多这才回神似的,迟疑地将碗接过来,嗫嚅着轻声挤出几个字:“谢谢你。” “怕你吃不完,我只切了两个。”陆齐铭垂眸注视着她,淡淡地说,“剩下的脐橙也暂存在我那儿,你想吃的时候说一声,我再帮你处理。” 钱多多微抿唇。 心跳有点快,耳尖有点热,掌心里的制式铁碗分明冰凉冷硬,却烫得她指尖发紧。 对面。 陆齐铭见钱多多半天不吭声,以为她对自己的说法有异议,又轻声询问:“行么?” “哦好。可以。”钱多多还处于有点懵神的状态里,糊里糊涂点头应下。 “你早点休息。”陆齐铭清挺的影投在对面的墙上,说,“晚安。” “早点休息。晚安。”她像个九宫鸟,窘窘重复他的话。 陆齐铭走了。 钱多多一手端着制式碗,一手重新关上门。 窗外起风了,冷空气撕扯着训练场周围的铁丝网,吱嘎乱晃,啪啦作响,像极了她此时混乱失序的心跳。 呆站了足足三秒钟,钱多多眼帘垂下,再次定睛看向碗里的橙。 长大以后,连爸妈都没有再为她的橙子削过皮、剔过白络。 端着橙子走回书桌旁,钱多多弯腰坐下,迟疑须臾,伸出两根细白的指,捏起一牙脐橙。 送到唇边,轻轻咬一口。 橙汁丰润充沛,酸甜的口感在舌尖炸开,眨眼便令钱多多神游的思绪彻底归位。 吃完一牙,她紧接着又吃了第二牙。 橙子清冽的香气弥漫在鼻息间,钱多多连呼吸都沁满甜味。 一连吃掉四牙脐橙,她抽出纸巾擦拭嘴角,而后思考了下,拿出手机,对准碗里剩下的脐橙拍了张照。 * 一墙之隔的408室。 浴室里水声淅沥,军刀在男人指尖翻出冷银色的光。 清洗完切过脐橙的刀,陆齐铭又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简单冲了个澡。 黑色短发湿漉漉淌着水,他浑然无所觉,干毛巾随便扒拉两下就丢一边,躺回窗下的单人床上。 窗帘没拉严,半开着一道缝隙,任由微光流入。 浓云厚重,所以微光不是月色,而是宿舍楼外那盏六米高的路灯。 寒风猎猎地吹,白日里不甚明显的异响,在夜晚被无穷尽放大。训练场那边的铁丝网在风中呼号,忽地“哐当”一声,有重物被拉扯着砸落在地。 陆齐铭知道,那是一块写着“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标语牌。 在石水这个院子待了这些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闭上眼睛都能清点得毫厘不差。 标语牌坏了,明天安排后勤部门的人修缮就好。 可是。 那块铁皮牌是不是太重,砸在地上的响动,会不会又过于大声? “……”不知想到什么,陆齐铭细微拧了下眉,随手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 点亮屏幕,他点进微信APP。 那个卡通头像,在对话框的置顶位置,不必翻找,一眼看见。 陆齐铭神色平静地打出一行字,点下“发送”键。 * 一墙之隔的406室。 钱多多刚编辑完朋友圈的文案,掌心忽然一震,提示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她切出去。 纯黑夜空头像跳入对话框上端,右下角多出一个小小的红色“1”,让它在一堆五花八门的头像里突围而出,第一时间映入钱多多眼帘。 她单手托腮,眨了眨眼,戳开。 陆齐铭:【训练场的标语牌掉了】 钱多多有点迷茫,想了想,回复一个:【嗯】 陆齐铭:【刚才动静有点大,跟你解释一下。你不要害怕】 “……”手机这一端,钱多多愣怔了瞬,旋即忍俊不禁。 钱多多:【我没有害怕】 钱多多打字的指尖停顿半秒,忍不住好奇:【陆队这么说,是觉得我看起来胆子非常小吗?】 一旁的408室。 看着姑娘发来的最新消息,陆齐铭捏着手机微蹙眉,长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下。 陆齐铭打字:【我没这意思】 陆齐铭继续打字:【只是怕你已经睡下了又被惊醒】 这条消息发出去,数秒都未收到回复。 “……”陆齐铭眉心的结拧得更紧。 为什么不回消息。 睡着了? 还是他说错话,把她惹生气了? 一时间,陆齐铭脑中涌出许多猜测,种种思绪纷扰复杂,直令人不安。 就在他已经把“对不起”三个字打进对话框,准备道歉的前一秒,对面的骑猪崽小女孩头像“嗖”的弹出,发过来新回复。 钱多多:【我刚发了一条朋友圈,现在才准备刷牙睡觉】 钱多多:【陆队晚安,祝你做个好梦】 读完,陆齐铭眉眼间拘谨之色缓慢归于平静,输入一行字:【晚安】 退出聊天界面后,手指便像有自主意识,点开姑娘的头像,视线也紧迫跟上,像生怕遗漏一点迟到一步,去查阅她提到的“最新朋友圈”。 钱多多:[开心]赣南脐橙好吃,去过皮切好的更好吃。人间大事,吃喝二字。人生苦短,再来一碗① 配图是制式碗里还剩几瓣的脐橙,用美食滤镜调过色,看上去颇有食欲。 “……”陆齐铭眸色柔几分。 这是第一次,那个女孩的生活轨迹里,有了一丁点关于他的痕迹。 尽管只是一份由他亲手切好的脐橙。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张图片,陆齐铭指尖移转,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熄灭屏幕,宿舍空间再次归于黑暗与寂静。 他仰面躺倒,直视着天花板上那盏朴素干净的灯罩,忽的一勾嘴角,很轻地笑了下。 好像也不算是全无进展。 至少,那些他亲手切好的脐橙,都讨得了她喜欢。 * 次日早上,晨雾尚未散尽,训练场方向整齐的口号声响彻天际。 新兵在泥潭里匍匐前进,泥浆糊了满头满脸,作训服也脏得看不出原样,一帮子年轻战士却像完全感觉不到,只顾咬紧牙关前进。 陆齐铭站在外周,目光掠过训练场上的数张面孔,面上神色冷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一枚制式军哨,看不出多余情绪。 不多时,军靴敲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传来,节奏稳健从容。 是后勤管理科的科政委孙肃。 他走到陆齐铭身旁站定,客气招呼了声:“陆队。” 陆齐铭视线未移转分毫,看着训练场方向,语气平静:“什么事?” 孙肃神态间显出几分不甚明显的紧张,低声道:“刚接到一封紧急通报,是边防三连发来的。” 陆齐铭闻声,指尖动作骤然一顿。 孙肃说:“司令让你去一趟,就现在。” 数分钟后,司令部。 办公室的金属门框被扣响:“报告。” “进。”肖司令的声音听上去较往日稍沉,像一把老式的铜镇纸,沉甸甸压住光影下的满室浮沉。 暴雨过后,今天的南城又是个好天气,晨光穿过百叶窗,在实木办公桌上画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陆齐铭跨步入内,视线有意无意一扫,注意到司令办公桌上放着一份牛皮文件袋。文件右上角印有军字“绝密”字样,封口处的暗红色火漆印章静静躺在阳光下,窗外树叶摇晃,印章上的光斑随树影摇曳而变幻着形态。 须臾,老将军从沙盘模型前直起身,陆齐铭目光冷静,注意到司令军装常服的袖口沾着零星两滴墨。 “刚接到边防三连的通报。”肖司令说着,拿钢笔的手随意点了下文件袋方向,而后略弯腰,布满老茧的指压着文件袋推过去,牛皮纸摩擦桌面,沙沙作响,“可能需要你们去一趟。” 陆齐铭没有说话,径自伸手取过文件袋,拆封,阅览。 “机密等级是红色。”肖司令语气很随意,说话的同时转过身,目光望向墙上布满标记的西南边境地图,淡淡续道,“天气预报说那边午后就会暴雪封山,直升机已经在后山停机坪待命,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做准备。” 陆齐铭眼神坚毅如冰,睫毛都未颤动分毫:“请组织放心,全员保证完成任务。” 闻言,肖司令转头看了身后年轻的特战队长一眼,嘴角勾了勾,笑:“早去早回,这个礼拜天,让炊事班给你们整顿庆功宴。” 陆齐铭也弯了下唇:“谢谢司令。” 肖司令注视着陆齐铭,忽地抬起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拧了把,“老规矩,一个都不少地回来。” “明白。” * 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7楼骨科9号病房。 消毒水的气味渗透每个角落。 查房的医生团队前脚刚走,一阵刻意压低的尖锐女声便从微掩的门板内传出,字里行间都是讥诮。 “为什么要请护工?你和海生现在都退休了,大把时间大把精力,你们照顾老爷子不就行。而且妈不是还在么。现在的护工都是按天计费的,一个月几大千,谁负担得起啊。”杨美玲冷哼着道。 话音落地,张雪兰脸色顿时一变,气急反驳的话已经冲到唇齿边,又在余光瞥见老爷子枯瘦的睡颜时生生咽下。 她闭眼做了个深呼吸,竭力克制着内心怒火,低声说:“嫂子,爸在睡觉,请护工的事咱们出去商量。” 杨美玲闻声,眼风瞄了眼病床方向,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撇了下,没再说话,手包一拎,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出去了。 张雪兰放轻脚步跟上,出门后顺便反手一带,将病房门掩住。 一对妯娌来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面对面站定。 安静两秒后,张雪兰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嫂子,上次医生说得很清楚,爸有眩晕症,身边24小时都不能离人。我和海生现在虽然已经退休,但也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再说妈。妈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她倒是想照顾爸,但是她精力有限,身体条件也比不上年轻人。” “我和海生商量了半天,都觉得请个护工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张雪兰耐着性子,跟杨美玲摆事实讲道理,“一来,护工可以帮着老人们做做家务跑跑腿,他们也不用太累,二来两个老人出什么事,专业护工也能第一时间妥善处置。” 杨美玲听后,哈地怪笑一声:“说得好轻巧。你们多多果然是大网红,有钱人啊,一个月几大千的费用一点儿不心疼。” 张雪兰:“我都问过了,老爷子这种情况很好护理,专业护工陪护照看再加日常做点家务,咱们找熟人,一个月的费用打完折是七千来块钱。”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下,做出一定让步,“我也知道勇勇这儿刚开店,你们手头紧张。这样吧,护工费我们多承担一些,我们家一个月拿四千,你们出三千。” 谁知此言一出,杨美玲的情绪却忽然激动起来,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张雪兰鼻尖:“你们多多现在随便接个广告,抵得上我们大半年的工资,要名气有名气要粉丝有粉丝,多风光多能耐。你们居然还想让我们掏钱?真是掉钱眼子里去了!” 张雪兰气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在颤抖:“嫂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之前多多隔三差五就给她爷奶拿钱,上回爸做手术,大头也全是多多在出,总不能一直让孩子承担吧?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那以前都是她出钱,现在怎么不行?”杨美玲理直气壮,“一个月七千块,对我们来说得勒裤腰,对你闺女来说算什么呀?” 张雪兰沉声:“爸妈生病我们做儿女的才最应该尽孝!这是责任,我和海生不能推,你和大哥也推不掉,你们不能什么都指着我们家,更不能什么都指着多多。” “啪”一声,杨美玲直接把手往防火门上重重一砸。 “你什么意思啊张雪兰,你是说爸妈生病咱们家没出力是吧?我们怎么没出力了,上回老爷子做手术我才给买了几百块钱的蛋白粉,全忘光了是吧?”杨美玲像被踩中了痛脚似的,嗓门儿越拔越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而且老爷子最疼的不就是他孙女。你们多多不是有出息吗,不是能赚钱吗?护工费她不出谁出!” “嫂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勇勇开火锅店还问爸借了钱的。现在老爷子要请护工要花钱了,你们这样推脱是想……” “你少拿我儿子说事!我们是找爸妈拿了钱,那又怎么了?我家勇勇做的是正经生意赚的是辛苦钱!”杨美玲越说越激动,耳朵上的水钻耳环也跟着左右甩,“哪像你女儿,随便卖个笑就挣个几千几万!” 这字眼尖锐难听,不堪入耳,一句话彻底点燃张雪兰压抑已久的怒气。 她忍无可忍:“你说什么?什么卖笑?谁卖笑?你今天把话一句一句说清楚!”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多多说得好听是网红,说难听了不就是给那些有钱人提供乐子……” 就在这时,哐哐一阵敲门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转头。 原来是钱奶奶长听见楼梯口这边的动静,蹙眉道:“这是医院,你俩在这儿大呼小叫什么,当我跟你们爸都不存在?” 杨美玲抬手捋了下头发,悻悻别过头。 张雪兰窝了满肚子火无处宣泄,又不好在钱奶奶面前表现出来,抬手抹了把脸,埋头回了病房。 片刻,兜里传出手机铃声,杨美玲接起来,立刻换成一副慈母嘴脸:“喂勇勇。嗯,在医院里呢。没什么。”她语气凉下去,添满讥诮,“你二伯妈想给你爷爷请个护工,她请就请吧,居然还想让咱们家一起出钱。你那妹妹真不是个好鸟,越有钱越计较,居然还想压榨咱们家……” * 城市另一端,市中心零度酒吧某包间。 挂断电话,钱勇勇缓慢放下手机,试探性地看身旁,一双眼睛里惧意和犹豫交织。 背光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像是刚酒醒,转动脖子活动了下筋骨。抬指勾两下,底下人立刻弯腰俯身,替他点燃一根烟。 钱勇勇清了下嗓子,出声:“陈总,你交代的事我可都办妥了。” “放心,有你的好处。”陈宇抽着烟吐了口烟圈。 钱勇勇眼珠子转两圈,像是仍有几分迟疑,又道:“您之前说过,只是和我妹妹喝顿酒交个朋友,不会对她怎么样。这事儿您得说话算话。” “那当然了。” 不多时,陈宇一根烟抽完,随手把烟头戳熄在烟灰缸里。随口问身边人:“新请的那个小歌手,昨天第一晚登台,反响如何?” “反响很好。”旁边的跟班回答,“那小子长得帅个子高,唱的歌还都是自己写的,有才!昨晚好多富婆姐姐点歌下单捧他的场。” 又有人哈哈大笑,道:“宇哥,要不是为了小网红,你也不会专程请她闺蜜的男朋友来驻唱。看来这小网红挺旺你啊。” 陈宇手摸下巴,满意地笑起来,“嗯,还不错。” * 石水区某特战旅,营区。 清晨刚过,晨露像融化的蜂蜜酱漫过围墙。 钱多多在食堂里忙活了会儿,独自来到军营超市,准备给炊事班的同志们买点零食吃。 不多时,一款黄桃罐头映入她视线。 之前小崔班长跟她提过,说军营超市的黄桃罐头很好吃,钱多多每次来买都是缺货状态。 她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铁皮盖子特有的金属凉感,手背处却忽然蹭到一丝温热。 钱多多略怔,一道低沉嗓音随之便擦着耳畔落下:“抱歉。” 她下意识转头,竟是陆齐铭。 他站在货架投下的阴影中,身上的军装笔挺如刀裁,眼帘微垂,神色平静,骨节分明的右手已经收回去。 “陆队?好巧。”钱多多漾开笑容“你也想要这个罐头吗?那我忍痛割爱,让给你啦。” “我刚才去食堂后厨找你,他们说你在这。”陆齐铭看着她说。 钱多多闻声,眸光轻微闪了闪:“你找我有什么事?” “临时下来个任务,得出去一趟。这几天钱老师不用再刷卡请我吃饭。”陆齐铭语气很淡,说话的同时,随手把货架上歪斜的几瓶饮料摆正,“过来跟你说一声。” 他出任务是常事,钱多多没怎么在意,笑吟吟地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 陆齐铭:“不出意外的话,周末。” “还会有意外吗?”钱多多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陆齐铭稍顿,转眸看向她,领章星徽在白炽灯的映射下反光,细碎微光在那张英秀冷峻的侧颜上跳跃。 “说不清楚。”他回答,轻描淡写又冷静如常。 不知为什么,这短短四个字,却令钱多多的心一阵抽紧,指尖也像浸入了寒冬腊月的井水般。 余光无意识扫过男人腕骨上的疤痕,她动了动唇想说话,喉咙里却犹如塞了团棉花,噎得人心里发慌。 好片刻,钱多多才调整好心情,朝他仰起脸笑:“祝你们顺利平安。” “承钱老师吉言。” 话说完,陆齐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朝她细微牵了下嘴角:“上头催得急,得先走了。钱老师再见。” 男人转身准备离去。 “那个……”背后姑娘忽然出声。 陆齐铭步子倏然一顿,停住,回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最近上了一部新电影,我打算周末晚上去看。”钱多多笑容清而浅,柔若晚风,“到时候如果方便,我请陆队一起呀。” 风中飘来炊事班熬大骨汤的香气,混合野山茶甜涩的淡香。 阳光染透陆齐铭立体的眉骨,在他眼底凝成两团浓墨似的影。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瞬,声音出口,哑得像被粗砂纸磨过。 他只是应她:“好。” 第36章 回到后厨, 钱多多整个人有点心神不宁。 淘米的时候,她甚至不小心把锅里的水洒在了地上, 还是崔育荣眼疾手快帮她扶一把, 才避免锅翻米扬的悲剧。 “不好意思。”钱多多两颊瞬间因羞愧而涨红,嗫嚅道,“我刚才走了下神, 差点把米打翻,多亏你了小崔班长。” “没事。这锅本来就沉, 你一个女孩子不好洗。放着我来吧。”崔育荣口中说着, 大手一挥就把两边袖子都捋起来, 作势洗米。 钱多多不好再说什么, 站到一边。 炊事班的主要工作是做饭, 但这群战士们日常也要训练,跳台攀岩过泥地,一样都不落下。 别看崔育荣看上去瘦高瘦高, 手肘子一露出来,臂肌紧硕,满身都是充满力量的疙瘩肉,可有劲儿。 眼瞧着小崔班长轻轻松松将铁锅举高,钱多多观望了会儿, 想起什么似的说:“小崔班长,那天我给你列的食材清单, 请问都采购好了吗?” “都发过去了,预计今天中午就能给咱们送过来。”崔育荣笑着回了句。 闻言,钱多多点头,转身走到案板前去帮张大千切菜。 几人正忙活着,一阵脚步声从食堂方向传来。 钱多多听见动静, 微抬眼帘看过去,见来人一身军装常服文质彬彬,是有几天没见的干事薛卫。 “哟,薛干事。”崔育荣扬声招呼了句,笑容满面,“又来咱们炊事班视察工作啦?” “小崔班长又拿我开涮。”薛卫视线随意转两圈,也乐呵呵的,“什么视察工作,我是来跟咱钱老师汇报工作的。” 钱多多被这句风趣的台词逗笑,忍俊不禁,原本因陆齐铭出任务而微紧的心脏也跟着放松几分。 她看着薛卫,柔声笑问:“薛干事找我吗?” “对。”薛卫踏着步子走到钱多多跟前,看眼她手里捏着的大菜刀,又看眼案板上切了一半的白萝卜,微皱眉,“哟,钱老师忙着呢,看来我这来得不是时候啊。” “没有。”钱多多放下手里的刀,“薛干事,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是这样的钱老师。”薛卫道,“现在咱们炊事班队伍壮大,除原班人马以外,还多了你、大宽老师,和两个从其他部门调过来的同事,这一顿饭,确实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手一起做,你觉得呢?” 钱多多听后,点点头,表示赞同,“是的。昨天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两个组的同志都挤在厨房里,你干你的我做我的,人太多,效率反而更低。” “是啊。”薛卫道,“所以我目前有个想法,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和大宽老师就轮流带队,一个团队做午饭,另一个就操持晚餐。反正几场正式比赛也是午饭晚饭打分制,咱们干脆平时也这么操作,提高大家伙做事的效率。你意下如何?” 钱多多眸光亮一分,笑道:“薛干事的建议很好,我没意见。”说到这里,她稍停顿半秒,又问,“大宽老师那边怎么说?” “我先来找的你,跟着就要去找大宽老师。”薛卫笑意不减,“我的拥军活动补充方案书都写好了,就等你们两个主心骨点头。你们都认可,我就好呈件给上头过目。” 钱多多随意问了句:“给肖司令吗?” “理论上得先给陆队看。”说到这里,薛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自顾自嘀咕道,“不过陆队出任务去了,就只能拿给韩副队过目,最后再呈给老总。” 钱多多轻声试探:“听陆队说,他周末就能回来?” “这应该是最理想的情况。”薛卫随口回她一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什么突发状况延误。说不清的。” “嗯,我明白了。”钱多多眼睫垂低,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那钱老师你忙,我就先找大宽老师去了。” “好的,薛干事再见。” 炊事班的战士们在灶前忙碌,薛卫边迈着长腿往外走,边琢磨自己补充方案书的措辞,钱多多稍显低迷的情绪被她悄然掩藏,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昨天是大宽小组做的午饭,今天的午饭自然由钱多多小组负责。 钱多多带着几名年轻小战士分工协作、忙而不乱,中午十一点多,几道香喷喷又热腾腾的菜肴便准时出锅。 一道盐焗鸡腿,一道糖醋里脊,一道炝炒包菜,再配一碗萝卜丝煎蛋汤。菜品摆上取餐台,百米飘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官兵们吃得开心,身上心里都暖暖的,就连肖司令都连声不住地夸,说地方派来的博主小同志厨艺精湛。 换成平时,自己做的食物被那么多人喜欢,钱多多必定心情极佳,甚至还会发个朋友圈来嘚瑟一下,夸自己。 可今天她提不起劲。 收拾好厨房已经是下午一点。 钱多多穿着厨师服回到宿舍,摘帽子,取围裙,一件一件将身上沾了油烟气的装束脱下,拿衣架挂起来。 然后“啪”一声,打开排气扇开关,除味儿。 机器运作发出嗡嗡声,绑在出风口上的红绳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 站得有点累,钱多多身子靠在门框上,脑袋后仰,呆呆望着衣架上的厨师服走神。 明显感觉到自己低落。 为什么呢? 因为陆齐铭突然说走就走,去出那个“紧急任务”? 一个军人,本来就应该为国效力。她明明一早就知道他的工作异常忙碌。 这不过是他日常的一部分,是他十几年来最普通的常态。 可是道理都明白,还是忍不住“低落”。 又或许,这种感觉不是简单的“低落”,更确切来说,应该是……担忧? 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像打翻了一口染料缸,各种颜色的思潮翻涌成浪将她吞没,沉郁的蓝,惊诧的黄,窘迫的红,交缠融合,混乱而又鲜艳,最后全部被吸进两汪浓墨似的黑—— 是一双锐利冷静犹如鹰隼般的眼眸。 陆齐铭英俊的脸冷不防闯入脑海,钱多多心尖一颤,心跳的频率都跟着错漏几拍。 噗通。 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脸发热,耳朵也烫。 钱多多抿唇,抬手摸了摸心口,安静几秒后缓过神,这才拿出手机给赵静希发消息。 钱多多:【静希,我需要你。】 过了大概三分钟,赵静希的回复跳出来:【怎么啦?】 钱多多:【你现在在哪里,方便聊一聊吗?】 赵静希:【今天约了一个编剧谈本子,这会儿对方还没来呢。】 赵静希:【你是想跟我打电话吗?】 钱多多:【发消息也可以。】 赵静希:【OK,你说我听着】 钱多多轻咬了下唇瓣,抓耳挠腮,有点不知怎么开口。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又框框打字:【那个……今天陆齐铭出任务去了】 赵静希:【哦。然后呢】 钱多多:【虽然我不知道他去执行什么任务,在哪里执行,但是感觉有危险……】 赵静希:【你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电影里那些执行任务的军人不都是上战场,什么解救人质,去战乱地区维和。拜托,战场欸,子弹又不长眼睛,枪林弹雨怎么可能不危险】 看见赵静希发的“枪林弹雨”四个字,钱多多微蹙眉,一下又想起陆齐铭背上那枚弹道伤痕。 也是。 看他身上这个伤那个伤的,估计每次任务都没少吃苦头。 想到这里,钱多多心头那种不安的情绪莫名更浓。 这时赵静希的下一条回复又刷新出来:【你这么着急找我,就是跟我说这个?】 钱多多回复:【对啊】 钱多多又继续打字:【其实也不单纯是他出任务这件事】 钱多多:【主要是知道他这个任务有危险之后,我心里就很郁闷。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赵静希:【这……】 赵静希:【不太懂。你郁闷什么?】 赵静希:【军人出任务不是很正常】 钱多多:【我知道很正常。可是我感觉……】 手机屏幕这端,钱多多斟词酌句地打出一行字:【我感觉自己好像很担心陆齐铭,很怕他受伤,或者他发生什么别的意外】 这条消息过后,赵静希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文字,而是发了个斜眼坏笑的熊猫头表情包过来。 看着对话框里的熊猫头,钱多多微皱眉:【你干嘛呀?】 赵静希:【我感觉吧】 赵静希:【你这状态十有八九是喜欢上十一号了】 钱多多:【……】 钱多多:【我觉得你的结论稍显草率】 钱多多:【就是有没有可能,我对他出任务的担心,和对你喝醉酒的担心是一个性质?】 赵静希:【切】 赵静希:【你跟我认识了多少年?你跟十一号才认识多久?】 赵静希:【别给自己找理由】 赵静希:【你就是住进军营后跟人兵哥哥朝夕相对,相处时间太长,处出感情了】 406宿舍内,钱多多举手机的手垂下去,抬起头,氤氲红霞的脸庞写满迷茫和惊异。 片刻,勉强消化吸收掉这一信息,她低眸继续敲字:【好吧……】 钱多多:【可能我最近对他,确实好感度直升】 钱多多:【那现在怎么办?】 赵静希:【什么怎么办,有好感就谈啊】 赵静希:【这种根正苗红又高冷禁欲款的帅哥,洁身自好,不怕有病。睡了他你又不吃亏,试试床品尺寸技术,腻了再说】 钱多多被呛了一下,默默打字:【好的,我考虑看看】 结束和赵静希的对话,钱多多熄灭手机屏,仰面躺倒在窗畔的制式单人床上。 瞪着天花板木然发呆。 难怪最近和陆齐铭见面,她心口总是突突的,脸上身上也总无端发烫。 原来喜欢是这种感觉吗? 怕他受伤,担心他有意外,希望他平安归来。 为一个人心思百转,坐立难安。 * 军营里的生活相对单一,永远不会有太大变化。 陆齐铭出任务的这几天里,钱多多白天忙着兼职炊事员,晚上忙着和赵静希开黑打游戏,过得也算充实。 周五的美食比赛,钱多多小组抽到的是“晚餐”。 比起中午时大宽小组制作的山珍海味国宴菜,淳朴的官兵将士们似乎更偏爱家常系列,做法简单,色香味美,带着些许记忆深处的味道。 最终的比赛结果,是由钱多多率队的炊事小组以“1”分之差险胜。 作为拥军活动的重头戏项目,这场比赛全程都有市委和军委的宣传员从旁记录,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还有新闻台记者采访官兵们菜品口感,以及大家伙对这次拥军活动的感受。 毫无疑问,得到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正面反馈。 司令员对第一场比赛的赛程结果相当满意,不仅当众赞扬了全体炊事人员,还特意找到钱多多和大宽,表达对两人辛勤付出的认可。 赛后,宣传员们拉着全体官兵大合影。 司令员站中间,左右分别是钱多多和大宽,还有一众平日里很难走入大众视野、永远默默无闻奋战在军营后厨的炊事员。 拍照纪念后,宣传员们整理素材去了。 肖司令还得忙工作,带着几个核心骨干回了司令部开会。 眼见人群散去,钱多多这才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组员,笑吟吟道:“恭喜大家拿下开门红呀。” “都是钱老师率队有方!” “我当兵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刚才合影的时候,司令员就在我旁边的旁边,我的妈呀。你们是不知道,我这小心肝儿紧张得都要跳出来了!” “王飞,肖司令站你旁边,你紧张什么呀?做贼心虚吗,犯什么错误了怕被发现?” “去你的。” 战士们哈哈大笑,充满朝气的爽朗笑声犹如雷鸣,震飞几只训练场那边的鸟雀。 钱多多被这种氛围感染,眼底盈满笑色。 忽地,小崔班长凑过来,小声说:“钱老师,下周咱们做什么菜啊?争取一鼓作气,给另一个组直接干趴下!” 军人好胜心都强,钱多多被崔育荣的言论逗笑,噗嗤一声,道:“刚忙完第一场,这个周末大家先好好休息,下个礼拜一我们再来讨论下场比赛的事。” “好嘞。” 跟大家笑闹了会儿,钱多多主动自掏腰包,提出要请全组的炊事员吃零食喝饮料。 小崔班长等人拒绝再三,架不住钱多多盛情难却,最后只能乖乖跟着她去超市,选吃的。 在军营正式开展拥军活动的第一周,就这样结束。 独自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钱多多吹着晚风踏着月影,突发奇想,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打开微信找到一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陆队在忙吗?】 钱多多:【第一场美食比赛我们小组赢啦,大家都很开心】 然而两条消息发送出去,却像石沉大海,直至钱多多回到宿舍睡下,也没有收到回音。 * 凌晨十二点多,市中心“零度”酒吧。 光线昏暗,气氛暧昧。 暗红色的光影中,做旧款马丁靴在舞台上轻踏着节拍,褪色的木吉他横在男人膝头。 他脸垂得很低,虎口压住震颤的琴弦,荡出的余音在鸡尾酒冰块的碰撞声里破碎。 距离舞台最近的卡座内,赵静希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眼神定定凝视着舞台上的男人,一瞬也不舍得移开。 追光灯第三次扫过。 男人在光下微合双眸,汗湿的银发黏在断眉的尾端,眼角一颗泪痣若隐若现,像天边遥远又神秘的星。 “接下来这首歌,同样是我的原创作品,叫《风鸽》。”男人对着立麦哑声说,细微电流声融进他独特的烟嗓,性感得不可思议,“送给此刻正坐在台下的Z小姐。” 话音落地,底下瞬间爆发出一阵起哄似的口哨声。 赵静希慵懒地挑了下眉。 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与她四目交缠,而后薄唇微启,极轻地吟唱起来:“我养过一只迷路的信鸽,她像风中散落的云朵,在我的世界悄悄降落……” 赵静希调整坐姿,两条裹在牛仔裤里的纤细美腿交叠在一起,妖娆又美艳,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几分钟后。 随着最后一声泛音消散,舞台灯光全灭,男人鬼魅般隐匿进黑暗。 短短几秒,台下掌声噼里啪啦,惊春暴雨似的响起。 换了场,衣着清凉的女DJ上台打碟。 酒吧里光线暗昧,赵静希一眨眼就没再看见男人的影,转动脑袋左右张望。然而下一瞬,她的下巴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捏住,一个混合着威士忌和烟草味的吻袭向她。 男人吻得太凶,几乎令赵静希无法招架,整个人都被他压进柔软的黑色沙发里。 仅数米之隔的另一个卡座,陈宇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瞧那对纠缠成一绺的重叠人影,掸掸烟灰呼出烟圈,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觥筹交错,酒瓶酒杯撞得叮当响。 这纸醉金迷又混乱缭绕的夜,才刚拉开序幕。 过了会儿,陈宇抬手招来底下人,在对方耳畔吩咐了些什么。 底下人听后脸色微变,蹙着眉头迟疑:“陈总,别的都好说,你是没跟这个赵静希接触过,这妞耿直讲义气,性子泼辣得很,绝对不会帮咱们。” “你蠢啊。”陈宇一巴掌扇人脑袋上,低骂,“这妞捧她小男友的场,每晚都来,你倒是往这儿琢磨琢磨。” * 周天转眼就到。 一大早,钱多多就跟薛干事那边请了半天假,去医院看望尚未出院的爷爷。吃过午饭打道回府,想着睡个午觉,却不知是不是近来都没休息好的缘故,一觉睡醒,暮色已然四合。 周末两天,除去加班和特殊情况外,已婚的干部都可以回家。 路灯晕开鹅黄色的光斑,整个军区大院安静异常,只能听见几声不甚真切的犬吠声。 钱多多睡得迷糊,揉揉模糊的睡眸,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的九点钟。 看着“21:09”这一电子数字,她倏地愣住。 陆齐铭临行前说过,不出意外的话,他周末就能完成任务回南城。 现在已经是周末晚上的九点多,他回来了吗? 钱多多抿唇,顾不上思索太多,当即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鞋袜套上外套,冲出门,径直来到隔壁的408室前。 猫着腰细看底下的门缝,黑漆漆一片,和前几天没差别。 没有灯光,没有人。 “……”意识到屋主仍未归来,钱多多心中泛起阵阵失落。 须臾,收拾好心情,她转身下楼,准备去军营超市买点辣条吃。 院子里种了山茶花和腊梅,十一月份,腊梅还没开,只有山茶花的暗香浮动在空气中。 钱多多裹紧棉服走在路上,中途还遇上了两名刚跑完步的年轻战士,穿春秋体能服,衣着单薄,满头满脸却汗涔涔的。 看着两个身体素质相当过硬的大男孩,钱多多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将羊毛围巾又多缠两圈。 同时莫名想起不久前,某位队长同志也是这身打扮走在寒冬的冷风里,亲自送她到食堂开会…… 军人的体魄,都很强悍的样子。 正思绪乱飞间,远处传来一阵重型卡车的轰鸣声。 钱多多被那声响吸引,下意识转过头。 只见一辆军用卡车不知何时驶进的院子,驾驶室里的汽车兵在空地上掉了个头,踩下制动器。 军用卡车停下,车厢门打开,数名身着作训服的高大身影依次从车上下来,一张张面孔或严肃冷峻,或阳光俊朗,都十分眼生。 钱多多呼吸一凝,心跳加快好几拍。 无端端,好像期待起什么。 终于,最后一道人影纵身从车厢跃下,作训服上的肩章将路灯的光带切割开,光影交错的瞬间,男人立体的五官映入钱多多视野。 陆齐铭脸上没什么表情,正和身边的队友说着什么,下一秒似察觉到什么,他侧过脸,视线也随之转来。 两道目光就这样撞在一起,突兀又顺理成章。 钱多多垂在身侧的十指无意识收拢,双腿像被灌了铅,再挪动不了一步,任凭军用卡车驶离的轰鸣将她剧烈的心跳声掩盖。 目之所及,男人和队友们打完招呼,随后便迈开长腿向她的方向走来。 行至近处,似乎嫌慢,他甚至跑动了几步。 终于近在咫尺。 “你……”钱多多两颊热热的,喉咙也干干的,声音出口,带着一丝难言的窘迫意味,“回来了?” “嗯。”陆齐铭点头。 钱多多嘴唇蠕动两下,又问:“受伤没有?” 陆齐铭黑眸笔直注视着她,沉默一秒后,诚实道:“一点小伤,石头划的。” “伤口处理过了吗?”她问。 “已经消过毒。”他嘴角很轻地勾了下,“就是太匆忙,还没来得及打破伤风。” 钱多多:“……” 钱多多听出这话是在揶揄她之前硬拉他去医院打破伤风的事,脸蛋的红晕更浓几分,也弯起唇,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鼻腔却袭来一丝不甚明显的涩意,眼睛也无端泛潮。 小孩子才有莫名其妙想哭的权利。钱多多心里百味陈杂,说不清为什么心酸,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忽然想哭,只觉窘迫。 怕被对面的人发现异状,她浓密眼睫悄然垂下去,声音出口低低的,像卷过落叶的清风,柔而平缓:“肖司令之前交代过,给你们留了手工水饺。去吃吧。” 陆齐铭仍只看着她,眸色深沉,没做声。 姑娘静默几秒钟,而后温言软语,更轻地补充一句:“你可以多吃白菜猪肉饺。这种馅儿,是我亲手包的。” 第37章 夜浓如墨。风从靶场方向吹来, 捎带的硝烟味被沿途的山茶花香消散,送到陆齐铭鼻息间时只剩一丝清雅的甜。 陆齐铭低眸注视着钱多多, 黑色的眼清定而柔和:“今天包的?” “不是。”钱多多摇头, “饺子是我们昨天包的,因为只听说你们今天回,不知道具体时间, 想着万一是早上或者中午……你们回来就能第一时间吃顿热乎的。” “那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上午去了趟医院看爷爷,回来之后说睡个午觉的。”她说着, 两只耳朵尖因羞赧而蒙上层粉雾, 声音也越发低, “结果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晚上九点钟……” 陆齐铭闻声, 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拧, “你是不是这几天晚上都没休息好?” 钱多多两只手无意识地对绞两下。 难怪她总有点怕他。 好像世界上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沉默一秒,钱多多朝男人不甚自在地弯了弯唇,解释道:“其实也是能睡着的。就是梦多, 睡不太踏实。” 陆齐铭看着她,又问:“所以你没有吃晚饭?” 钱多多:“嗯。” 得到这个回答,陆齐铭道:“走吧。” 钱多多问:“去哪里?” “食堂。” 她愣了下,视线在男人身上扫一圈,询问道:“你不用先回宿舍换衣服吗?” 陆齐铭说:“本来打算先换的。” 在几千米的高原雪域摸爬滚打好几天, 他这身作训服又是雪又是泥,血渍混汗渍, 脏得快要包浆,穿在身上的滋味自然不好受。 钱多多闻言,愈发不解:“那你就应该先回去换衣服。我看你那些队友都往宿舍走了。” “可你还没吃晚饭。”陆齐铭自然而然回了句。 钱多多眸光轻颤了下,怔住。 “我回去换衣服,算上来回路程, 你就还得等至少十五分钟才能吃上东西。”陆齐铭说,“饿太久会伤胃。” 听完这番话,钱多多脸色微红,心头悄然涌起一流暖意。她嘴唇开合好几下,忍不住小声咕哝:“你不是也在饿肚子吗,明明大家都一样。” 陆齐铭:“不一样。” 钱多多略狐疑,抬起眼帘望他:“哪里不一样?” “我一年跑好几回无人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早习惯了。”陆齐铭注视着她,神色和语气都再寻常不过,“你是姑娘家,要记得对自己好。” * 同钱多多猜测的无异,核心小队的队员们回到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宿舍洗澡换衣。 雪域作战环境艰苦,生活条件也十分有限,四五千米的海拔上,住的是军用帐篷,吃的是压缩饼干,每天晚上,间隔两个钟头就要换人轮班放哨。 他们一去四五天,别说热水澡,连把热水脸都没洗过。 刺骨雪风里待了这么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他们有多想念热水冲洗身体的感觉。 因此,钱多多和陆齐铭走进食堂大厅时,里面空空如也,一个特战队员的身影都瞧不见。 倒是后面的厨房灯光通亮,依稀传来交谈的人声。 “你动作快点儿啊,陆队他们都回来了,估计这会儿都在宿舍换衣服洗澡。赶紧把水烧开,别一会儿人全来了,还在这儿等咱煮饺子。”崔育荣压低嗓音催促。 之后是肖宏华同志的声音,听着悲催兮兮,跟个受气包小鹌鹑似的:“班长,不是我不想快。这么大一锅冷水,要烧开得时间啊。你催我有什么用,你催这炉子啊,让它加大火力使劲烧。” 崔育荣被这话气得笑出声:“炉子要听得懂人话,还要咱干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拌嘴。 钱多多很喜欢炊事班日常相处的氛围,温馨,融洽,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她轻轻弯了下嘴角,说:“看来饺子还没煮好。陆队,你先坐下稍等一会儿,我进去帮忙。” 说完,钱多多自顾自提步走进后厨。 打眼一瞧,灶上架着一口黑色大铁锅,装满清水。水处于将开未开的状态,一串串透明小水珠排成队从锅底往上窜,就像从小鱼嘴巴里吐出来的泡泡。 “小崔班长,宏华同志,你们准备煮饺子了吗?”说话间,钱多多随手将衣袖捋高。 听见这声音,崔育荣和肖宏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是钱多多,两人笑盈盈招呼:“钱老师。” 崔育荣接着回答道:“对啊,那些饺子本来就是给陆队他们准备的,在冰柜里冻了一天一夜,再不吃就不新鲜了。幸好他们回来得及时。” 两人说话间,锅里的水终于咕嘟嘟冒起泡。 肖宏华拎起一大袋冻饺子站锅前,犯难地看向崔育荣:“班长,这人都还没来呢。我们要不等人到了再煮?” “先煮一些吧。”钱多多小声给建议,“陆队已经过来了。” 崔育荣和肖宏华瞬间瞪大了眼珠:“啊?” 话音刚落,一阵军靴踏地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地传来。 厨房里的三人转头看,只见身着作训服的年轻中校走了进来。他随手解开战术背心最上端的贴扣,挽起袖口,语气淡淡:“还有什么活要干。” 崔育荣看见自家队长,下意识立正站好背脊挺笔直,高声回答:“报告陆队,炊事班一切正常,没有需要你干的活。” “客气什么。” 陆齐铭眼神扫视一圈,径直走到开水翻滚的铁锅边,把那袋冰冻饺子从肖宏华手里接过。顿了下,转眸看不远处的女孩子:“这些是一起下锅煮,还是分批次?” 钱多多没听见般,目光怔然落在男人作战服的右襟。 刚才在室外,光线昏暗看不清,这会儿厨房的白炽灯明晃晃的。她才注意到,那片布料染着一小片暗褐色印记。 像血凝结太久后干涸,在灯火照映下泛起金属质地的冷光…… 一旁。 见钱多多半天没搭队长的话,肖宏华微皱眉,拿胳膊肘轻撞了下她的手臂,凑近几分低声道:“钱老师,陆队问你呢,饺子是一起煮还是分批煮?” 她这才回魂,清清嗓子,掩饰什么似的别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淡定:“先煮一人份吧。剩下的都其他人都来了再一起下锅。” 陆齐铭拿起一把冻水饺。 有覆在表面的冰渣掉下来,类似高原洁白的雪粒。 “哪些是白菜猪肉饺?”他忽然淡淡问了句。 “啊?哦。”崔育荣是个直心眼儿,没多想,翻开袋子随手一指,“白菜猪肉馅儿都是钱老师包的,她的手法比我们细。陆队你看哪些饺子小巧可爱圆嘟嘟,一般就是白菜猪肉馅儿,哪些饺子个头大又破皮,就不是。好认得很。” 钱多多低下头,掩饰什么般捋了下耳发。耳朵脸颊,没由来地隐隐发烫。 陆齐铭没再回话,余光不动声色,看向几步之遥的纤细身影。 后厨是个密闭空间,寒风进不来,灶上还在烧火,温度比外面要高出许多。她低着头不知在看哪里,眼帘低垂,大约是离翻滚的开水锅太近,蒸腾热气在两扇浓密的睫毛上凝成透明的银珠。 她眨一下眼,银珠便消失。 隔着缭绕白雾望过去,人胜画卷,美得虚幻缥缈,宛如抓不住的梦境。 短短几秒,陆齐铭有些晃神。 作训服下,胸腔那片有一个地方窜起痒意。 不在皮肉表面,而是比骨肉血流更深的某处,像有虫子在钻他心。 风中飘来熟悉不过的号角声。 陆齐铭收回视线,将袋子里形状较为小巧圆润的冻水饺挑拣出来,丢锅里。 饺子熟得很快,没一会儿,一大盘热腾腾的白菜猪肉饺便出锅。 崔育荣找来一个大瓷盘,将几十个饺子一股脑全捞起来,端进食堂大厅,笑呵呵地招呼:“陆队,你先吃。其他人来了我再给他们煮。” 说完,小崔班长自顾自回了后厨。 等人的时间没事干,崔育荣索性搬来凳子一屁股坐下,跟肖宏华吹牛聊天,说起自己当新兵的那段岁月。 钱多多靠门框上听了会儿,想起什么,转身走进大厅。 本想问问陆齐铭,饺子味道如何,谁知走出去一看,桌上的大盘饺子纹丝不动,还是刚端出去的造型。 “这个天气,饺子几分钟就凉透了。”钱多多微惊,抬起眼帘望他,“你怎么不吃?。” 陆齐铭说:“等你。” 钱多多错愕:“等我做什么?” “一起吃。”陆齐铭神色自若。 说完,他进厨房又取出一个小瓷盘和一双筷子,将大盘里的水饺分出几个,眼也不抬地道:“你先吃,吃不完的再给我。” 随后这人也不等她回话,抄起小盘里的一个饺子就放嘴里,自顾自吃起来。 钱多多瞬间发窘。 心想,就算是分成两份,那也应该是她吃小盘,他吃大盘才对——这些饺子全都皮薄馅厚用料扎实,就是再给她三个胃,她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而且两个人分一盘饺子吃,会不会不妥?显得有点暧昧。 但是没办法。 这位同志已经开吃,钱多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也拿起筷子,默默进食。 空间安静无声。 饺子的食物香气里掺杂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钱多多嗅觉灵敏,很快便捕捉到。 捏制式铁筷的指节略微泛白,她咽下嘴里的饺皮,迟疑半秒,终于声音很轻地问:“你……你们任务顺利吗?” “嗯。”陆齐铭点了下头,没有多提半个字。 钱多多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不再深入这一话题。她视线下移,看向男人前襟处的暗褐色血迹,又道:“你说被石头划伤的地方,是在胸口?” 陆齐铭动作稍顿半秒,回她话,语气仍旧平和而轻淡:“那个地区这几天天气不好,所以出了点意外。小问题,不碍事。” 钱多多猜测:“天气不好。是遇到下雪了吗?” “差不多。”陆齐铭吃着饺子眉毛都没动一下,“暴风雪。” “……” 钱多多嗓子发紧,卡了半枚苦橙似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钱多多喜欢露营,相关常识她都具备。 自然知道,荒野地带遭遇暴风雪,稍有不慎就会要人命。在这人口中竟轻描淡写,成了“天气不好遇到的小问题”。 他穿上戎装后的这十几年,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身侧的陆齐铭神色端然,照旧安静吃他的饭。 看着那张冷峻漂亮的侧颜,钱多多却怔怔神出,思索着,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一线大都市,总是越夜越美丽。 市中心零度酒吧。 舞台上,聚光灯打亮男歌手修长高大的身影,他垂着眸扫着弦,仅一副棱角分明的轮廓便足以令场下的女客人尖叫。 台下,舞池内的男男女女在酒精作用下放肆起舞,身躯扭动如蛇,暧昧昏暗的镭射灯鬼眼似的扫过全场。 赵静希上完洗手间出来,正对着洗手台的镜子补口红,一个声音却在耳畔突兀响起,笑着唤她:“赵小姐?” 赵静希动作一滞,困惑地转过头。 一张笑眯眯的脸映入视野,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走大街上她不会多看一眼的类型。就是一头红毛蛮吸睛。 “你认识我?”赵静希漫不经心回了句,别过头,随手把口红放回手包。 “当然了。”红毛男笑回,“自从梁原老师来这里驻唱,您场场都来,大家都知道赵小姐您是梁老师的女朋友。大家私下经常说,梁老师有福气,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还特别支持他的事业。” 听见这话,赵静希眼神微动,来了几分兴趣:“你是零度的人?” “没错。”红毛男回,“赵小姐,相遇就是缘分,我们的老总今天也在,他想请你过去小酌几杯,不知道赵小姐肯不肯赏脸?” 赵静希皮笑肉不笑:“替我谢谢你们老总的好意,我要专心听我男朋友唱歌,酒就不喝了。再见。” 说完,赵静希绕开这人便准备离去。 “赵小姐,实不相瞒,我们老总非常欣赏梁原老师的才华,而且也正巧。”背后那人不紧不慢,笃悠悠地说,“老总的表弟在南城的星光传媒当总监。” 话音落地,赵静希脚下的步子骤然停住。 她极缓慢地回过头。 “赵小姐也是圈里人,应该听过星光传媒吧?旗下一线歌手无数,星光想捧谁,谁就能红。” “……”赵静希蹙眉,面色犹豫。 对方又续道:“我们老总请你过去,是要商量帮梁老师出个人单曲的事。机会只有一次,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 石水,军区大院。 吃完饺子,钱多多和陆齐铭离开食堂。 身为队长,任务结束后当然要向最高指挥官汇报工作。因此钱多多只能自己回宿舍,目送那道冷肃清挺的背影走向夜色下的司令部办公楼。 回到406室,她脑子里想着事情乱糟糟,索性洗了个澡敷了个面膜,坐到床沿上刷短视频。 她总共要在营区待一个月,也就是说,足有四周多的时间无法录制视频。 流量为王的网络时代,一个视频账号断更一个月,无疑会流失大批粉丝。好在钱多多之前的存货素材多,剪辑师按照一周两更的速度,足够支撑。 钱多多的博主号一直是团队在打理,她平时上网都是用小号,关注的也都是一些吃播和沙雕视频搬运号。 看完几个给动物配音的搞笑视频,她闷闷笑出声,连带着混乱的心情也被安抚。 细白指尖往下滑,正准备继续看下一条,一个电话打进来。 来电显示:赵静希。 看见这个备注名,钱多多顿都没顿便滑开接听键,对着听筒笑吟吟唤:“怎么啦静希?” 然而出乎钱多多意料,下一秒,听筒对面传来一道极其陌生的嗓音,听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女生。 “喂,是钱多多吗?”对面的人问,语气隐含焦灼。 “我是。”钱多多一下紧张起来,眉心微蹙,“请问你是谁?为什么会拿着我朋友的手机?” “我们这儿是零度酒吧,赵静希喝醉了,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一声。”女孩说到这里,似乎还在推搡身边某个人,低声提醒,“赵小姐?赵小姐?你朋友的电话打通了,你快来跟她说。赵小姐?” 一连喊了好几声,毫无回音,显然那位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钱多多:“赵小姐的男朋友呢?” “没见到人。”对面说。 钱多多扶额,在心里无奈吐槽了一句“男人果然不如朋友靠得住”后便回道:“好的。零度酒吧是吧?我这就过来。” 挂断电话,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物穿上鞋袜,开门冲出去。 谁知踏出房门,钱多多前脚才把冻得通红的耳垂藏进厚实大围巾,后脚便撞进一片带着雪松气息的阴影。 她怔住,唰的抬起脑袋。 陆齐铭拎着一个白色食品袋站在过道里,身上沾了血迹雪碴的作训服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米白色的冬季卫衣。 短发清爽,黑眸干净,整个人看上去清冷而利落,乍一瞧,像个刚跑完一千米的男大学生。 “陆队?”钱多多诧异地低呼,“你这是……” “回程路上买了点当地特产,风干牦牛肉。”陆齐铭说着,把手里的白色袋子递给她,“给你。” “哦好的,谢谢,谢谢。”钱多多连声道谢,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时间跟他拉扯推拒,只好一把接过袋子丢回屋里的书桌上,反手将门关紧。 陆齐铭视线上下端详她一秒,微拧眉:“这么晚了,你要出门?” “嗯。”钱多多长话短说,语速也稍快,“我好朋友在酒吧喝多了,我得去接她。” “是你朋友亲自打的电话?”陆齐铭问。 “不是。”钱多多摇头,忧心忡忡,“是其他人用她手机给我打的,估计是喝太多,已经没办法自己打电话。” 陆齐铭盯着她,觉得不对劲:“这么晚了把你叫出去,你确定没问题?” “应该没事。”钱多多想了想,续道,“以前也有类似的事。她喝多了,都是我去接她。” 得到这个回答,陆齐铭没再多言,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道:“好。我陪你去。” 钱多多被呛住,连忙摆手:“这么晚了,怎么好麻烦你?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让我陪你。” 陆齐铭神色冷静,语气却是不容质疑的沉,“否则我不放心。” * 晚间的风更加冷。 黑色越野在马路上疾驰,车窗之外,霓虹飞逝。 数分钟后,陆齐铭和钱多多在零度酒吧门口站定。 这栋造型风格独特的建筑物矗立在夜色中,门内依稀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透出的彩色流光迷幻而诡谲,像魔女美杜莎勾人心魄的瞳。 里头的重鼓点的金属乐一声接一声,光影流转,灯红酒绿。 钱多多进门,举目四顾,到处都光线昏暗人影憧憧,所有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分不清谁是谁。 她抿唇,拿出手机给赵静希打电话。 无人接听。 听着听筒内传出的盲音,钱多多心头的担忧更浓几分,只能尝试穿越舞池正中那片水浪般荡漾扭动的人海,往更里面的卡座区寻找。 陆齐铭寸步不离跟在钱多多身后。 然而就在两人踏进舞池的第一瞬,周围人潮翻浪。 陆齐铭凛目,伸手去捉她的手臂,却已来不及。 身形小巧的钱多多踉跄半步,被人潮推搡着移动几米,等她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再回头看时,背后已不见那道熟悉的伟岸身影。 两人被冲散了。 钱多多一会儿被左边人撞一下,一会儿被右边人推一把,东倒西歪好几秒,终于挤出这口群魔乱舞的盘丝洞。 站在几个卡座中间缓了几口气后,她拿出手机,准备先找到陆齐铭跟他会和。 谁知就在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阴阳怪气道:“哟,我没眼花吧,这是咱们的大网红钱多多小姐?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这个声音…… 钱多多蹙眉,转身回头。 卡座沙发上懒洋洋坐了一个人,暗金色衬衣搭配蛇纹皮鞋,品味不好评价,但一身行头实打实将近六位数。 几秒钟后,钱多多辨认出这人是陈宇。 她之前的一位相亲对象。 周围音响声巨大,声浪像半干的泥黏在人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钱多多一门心思寻找赵静希和陆齐铭,甚至没空和陈宇寒暄。她一句话没说,转身就准备离开。 没成想,下一秒面前便多出一个彪形壮汉,挡住她去路。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 钱多多心一沉,转头朝沙发上的人露出个笑容,语气却冰凉:“陈总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陈宇摇晃着手里的洋酒杯,笃悠悠站起身来,“就是想跟你喝几杯。” 钱多多无言,不想和这种人多费口舌,换另一个方向走。 又一名壮汉挡过来。 钱多多轻咬了下唇瓣,正要开口,一道嗓音却传来,沉声没有任何语气地道:“让开。” 钱多多愣住,回首抬眸。 陈宇和在场的几名打手也是一愣,也不约而同地回头。 陆齐铭面无表情站在流光飞掠的暗影中。凌厉,冷峻,像雪域高原上覆满冰凌的一株白杨。 陈宇被这人的气场给震住,僵滞好几秒才干咳一声回过神来,不爽地皱眉:“你谁啊?有资格在这儿多管闲事。” 陆齐铭:“我是钱多多的男朋友。” 第38章 零度酒吧内, 射灯转成蓝紫色,刀刃般剖开翻涌的烟瘴, 无数玻璃杯的杯沿在灯下反光, 投射出数个抽象迷幻的世界。 恰好在这时,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消失,被舒缓的音乐取代。 一个穿长裙的女歌手登上舞台, 弹唱起了《乌兰巴托的夜》。 这边。 陆齐铭话说完,钱多多晶亮的眸瞬间睁大, 只觉惊愕。 陈宇等人也是一愣, 旋即又回过神来。 “男朋友?”陈宇缓声重复, 不怀好意的目光将眼前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遭, 又转头看看身旁的钱多多, 皱起眉。 “钱多多有男朋友?”他抬手唤来底下人,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懊恼不解, “钱勇勇之前跟你们说过没?” 手下摇摇头,也纳闷儿地小声回:“没听他说啊。” 陈宇见状,朝手下投去一记嫌弃眼神,摆摆手,把人挥退到边上, 视线重新看向陆齐铭。 陈宇眯了下眼睛。 只见这人身形硬朗高大而又清挺,刀削般的轮廓线隐匿在光影中, 上衣袖口半挽,一条蜿蜒狰狞的疤痕蜈蚣般乖顺,伏在紧实的腕骨肌理上。平添几分血腥气。 对方亦直视着他。 与陈宇打量审度充满警惕性的眼神不同,这人的眼神静得像一片潭,冷而沉, 笔直盯着陈宇双眼,教人心头发虚,不寒而栗。 陈宇不知道这人哪条来路,但光从这身气度便能得出结论,不是个简单的角儿。 今天他使这出小计灌醉赵静希,借机将钱多多骗来,说到底,还是对这个小网红数日前的拒绝耿耿于怀。 这里是他的地盘。 想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落入他掌心,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还不是只能任凭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陈宇家境殷实,虽算不上顶级豪门,但在南城也能排上名号。家中父母在商界混得开,各个圈子都有点儿人脉。如果今天来的只是钱多多,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小网红乖乖就范。 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男朋友”,着实不像个善茬。 现在怎么办? 陈宇眉头越皱越紧,举高杯子喝了口酒,心头琢磨着。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染红毛的小混混动了歹念。趁着陆齐铭和陈宇无声对峙的空隙里,他眼珠子贼溜溜转了两圈,边挪着步子上前,边悄悄伸手,摸向别在腰带后侧的弹簧刀…… 陆齐铭察觉,余光扫过去,小混混便身形骤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定在原地。 那眼神根本不像人类,而是像某种掠食者,带着金属的冰冷和嗜杀的暴戾。 风轻云淡的一个侧目,足够令人胆寒。 小混混被震慑住,又灰溜溜地退后几步,站到了陈宇身后。 空间内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 气氛紧绷。 又过了大约三秒钟,陈宇终于故作轻松地轻笑一声,踏着步子朝陆齐铭走近两步,说:“原来是钱小姐的男朋友啊。这位老哥,怎么称呼?” “我姓陆。”陆齐铭淡淡地说。 陈宇闻声,挑了下眉:“陆先生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和钱小姐之前是故交,关系好得不得了,这不,有段日子没见面了,在这儿遇上,我就想做东请钱小姐喝两杯而已。可别误会老弟的一番好意啊。” 陆齐铭语气冰凉:“我女朋友不喜欢喝酒。” 见这人油盐不进套不了近乎,陈宇心头恼火,但仍强压着不显露在脸上。 生意场上虚与委蛇是常态,陈宇的笑容信手拈来,仿佛之前和钱多多的过节只是一场梦,真把她当做至交好友似的。 “对对对,我的我的。女孩子嘛,不喜欢喝酒也正常。”陈宇边说边踱步走回卡座,随手倒满一杯威士忌,折返回来,“那就请陆哥赏脸,替你娇滴滴的小宝贝儿喝一个,怎么样?” 陆齐铭面无表情看着陈宇,没有任何动作。 这一幕落在钱多多眼中,直令她心惊肉跳,整颗心都悬上半空。 她和陈宇有过接触,知道这人是什么德性,家境好的二世祖,仗着家里有点小钱,爹妈也溺爱,喜欢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待人,对女孩子更是没有半分尊重。 陈宇刚才说,只是偶遇到她想请她喝杯酒?钱多多一个字都不信。 真是偶遇的话,刚才会那样拦她吗? 如果不是陆齐铭及时出现,陈宇手里那杯威士忌,这会儿估计不知道会以什么手段灌进她嘴里……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由更加焦急,眼帘颤动,眼珠子定定盯着陆齐铭垂在身侧的右手。 千万不能接。 说不定酒里下了毒药。 那头。 陈宇手举酒杯,直勾勾瞧着陆齐铭,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破绽——比如他的镇定和冷静只是伪装,其实心里也跟自己一样发怵。 然而仅仅一秒,陈宇便懊恼地发现,这人是真的没有任何情绪。 对方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甚至没有任何刻意的恫吓,而是平静的,淡漠的,就仿佛,他甚至还不够格让这人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 “……”这个认知跳进脑海,瞬间让陈宇鬼火直冒。 他暗自咬了下牙,捏玻璃杯的手指也收紧几分,骨节摩擦,咯吱咯吱地响。 又过须臾,陈宇彻底绷不住了。 他皱着眉极不耐烦地道:“怎么了啊陆哥?喝不喝你倒是给句话,是不是嫌老弟的酒次了?” 陈宇说这番话的音量已然抬高,甚至盖过了空气里的摇滚乐。 一帮子手下全都听出自家老板的怒气,全都一改之前的懒散劲,慢慢站直了身子,目露凶光。 见此情景,钱多多心提到嗓子眼儿,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个酒吧是陈宇的,在这里和他正面冲突,他们无疑吃亏。而且静希也还不知道在哪儿…… 就在钱多多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之际,陆齐铭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接过陈宇手里装满威士忌的酒杯。 “好!”陈宇勾起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恶劣又狰狞的笑意,顺手把自己的酒杯也端起来,“喝了这杯酒,从今以后,陆哥就是我陈宇的朋友。” 说完,清脆一声“叮”。 陈宇手里的水晶杯撞过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陆齐铭拿着杯子却不往唇边送。安静半秒后,腕骨漫不经心一翻,杯子里的酒液便哗啦啦倾洒下去。 深金色的酒液被地面衬得暗黑,像条蛰伏在暗处的蛇,沿镜面地砖爬向陈宇的鞋尖。 价格不菲的蛇纹皮鞋被浸湿。 “操。”陈宇下意识跳了下脚往后挪步,再抬头时,装不下去了,直接瞪着陆齐铭怒道,“你他妈耍我呢?” 陆齐铭随手把杯子扔一边,平静地说:“不好意思,手滑。” 陈宇:“……” 陈宇气得七窍生烟,攥紧拳头想揍人,可一瞧这位的体格,和对方臂肌上若隐若现的紧绷线条,又有点儿不敢。 可毕竟当着这么多手下人,吃瘪碰了一脸土,还是在自己地盘里。真要传出去,他在圈子里还能混? 纠结再三,陈宇愈发恼怒,索性直接拽过红毛混混的领子把人揪过来,沉声命令:“妈的,躲那么远干什么,没看老子让人玩儿了?给我揍死他!” 说完,陈宇手一搡,红毛混混直接被赶鸭子上架,推到陆齐铭跟前。 “……” 红毛混混在小姑娘面前还能充“壮汉”。但实际上他个子只有一米七几,人也细条,往陆齐铭眼皮子底下一杵,跟个毛都没长齐屁孩儿的。 仰头瞟一眼上面,男人垂着眼皮冷淡瞧着他,像在看猴。 刚才他想暗中偷袭,让这位一个眼风便震得动弹不得,已经留下心理阴影。这会儿老板自己害怕不敢上,就把他推出来当替死鬼?当他大傻蛋! 红毛混混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又不想让兄弟们觉得自己怕,只好深呼吸,一咬牙,豁出去似的拔出弹簧刀,直直朝陆齐铭刺去。 “小心!”钱多多吓得惊呼出声。 眼前寒光闪过,陆齐铭眼皮都没动一下,一个利落侧身,闪避开。并不下狠手,只是顺势攥住红毛的手腕轻轻一拧,卸下那把利器。 “哐当”一声,弹簧刀应声落地。 红毛甩着手腕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哭爹喊娘溜回同伴中。 短短几秒钟,在场其余打手都看得双腿打颤,心想:这行云流水的身手,一看就是练家子,再上去,那不等于送死? “都愣着干什么……”陈宇怄火得脸都发绿,一脚踹在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屁股上,斥道,“老子平时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关键时刻一个都不敢上?养你们吃干饭啊!” 怒骂完,数名手下仍是埋着头,一声不吭。 陈宇眼前一黑,简直要气昏过去。 就在他被怒火冲昏头脑,准备捋起袖子亲自干一场时,陆齐铭终于开口,眉眼冷静地说了一句话。 他淡声道:“劝你别再挑衅。” “哈?”陈宇怒极反笑,“老子挑衅你又怎么了?你当我真不敢和你打架?” 陆齐铭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比起打架,我更擅长的是绞杀。” 陈宇:“……” 钱多多:“……” 所有酒吧打手:“……” 趁着众人愣神的当口,钱多多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而后便沉声道:“陈宇,我是接到我朋友的电话才来的你这儿。我想,整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最清楚吧。” 话音落地,在场打手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有种被猜中真相后的心虚。 陈宇倒还算淡定。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说:“几个意思?钱小姐是怀疑我绑架了你朋友?我提醒你,咱们是法制社会,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讲证据,不然我可要告你诽谤。” 钱多多没想到这人如此无耻,气结:“这明显就是你设的一个局,静希在外面喝酒从来不会不省人事,这明显就是你……” “我再跟你说一遍。”陈宇打断,阴恻恻地扯起唇角,“我这个酒吧开了好几年,工作日晚上少说也有八九百个客人,周末直接翻三倍。男男女女那么多,我哪儿知道哪个是你朋友?怎么,你的朋友自己在我的酒吧喝多,也要赖到我头上?”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模糊不清晰,融进女歌手沙哑柔缓的歌声中。 钱多多察觉,转过头。 脚步声源于一个身形修长而高挑的男人。他染银发,五官立体,轮廓清晰,穿一件慵懒的黑色丝质衬衫,领口往下的三颗扣子都没系,锁骨处依稀可见一团火焰形状的刺青,每走一步,便有一片霓虹的影在他脚下被碾碎。 银发美男子并非只身一人。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睡美人——睫毛浓密,双颊酡红,艳丽夺目如四月桃花,渐变紫裙摆垂在男人腿侧,布料似乎浸过酒渍,颜色略深。 舞池上方悬挂的镜面球映出两人的身影,被切割成了支离破碎的好几片,两人穿过人潮走来,画面有种危险又堕落的美感。 “静希!”钱多多眼睛一亮,惊喜地呼喊出声。 看见这一幕,陈宇的脸色却倏地黑成锅底。他暴躁又不解,气得一巴掌扇红毛混混脑门子上,压低声音啐:“用完这妞的手机之后,我不是让梁原把她带走了吗?怎么这两个人还在这儿!” 红毛男被打得眼冒金星,揉着脑门儿哭丧脸:“我也不知道啊陈总,我看着他俩走的。谁能想到还能半道折回来……” 见到赵静希人,钱多多崩成直线的神经总算松缓几分。 她小跑过去,站定了,在赵静希安静的睡颜上仔细端详,轻声道:“我接到电话说静希喝多了。”说到这里,稍稍一顿,抬高眼帘看向好友的小男友,“到底怎么回事?” 赵静希的小男友长得十分精致。 钱多多之前看过赵静希发的他在舞台上的照片,颓痞暗黑。却没想到,此刻见到真人,小男友冲她礼貌地浅浅一笑,笑容竟如春风般沁人心脾。 “是这样的。”小男友回答,“我在这个酒吧驻唱,静希每晚都会过来给我捧场,点歌什么的。今天陈总把静希叫过去,说认识人,可以帮我出个人专辑,想和静希聊一聊。” 听完小男友的话,钱多多心头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瞪陈宇一眼,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静希就喝醉了。”小男友说着,微皱眉,似乎很是自责,“都怪我当时正在台上演出,没有注意到静希喝了多少,没有照看好她……” “是谁给我打的电话?”钱多多追问。 “打电话?”小男友面露惑色,“不知道。陈总把静希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周围空气突地陷入凝固。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照顾静希。” 钱多多说完,转头气冲冲看向陈宇,拳头一握,愤然道:“陈总还敢说这不是你搞的鬼?你找理由灌醉我朋友,把我骗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陈宇见东窗事发,已经彻底慌了,干咳几声用力清嗓子,厚着脸皮道:“我本来就准备给你朋友的男朋友出专辑,这也没骗她啊,她自己酒量不行喝多了,关我什么事?拿她手机打电话给你,骗你什么了?她本来就醉得起不来。” “你!”钱多多愤怒到浑身发抖。 忽地,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道:“气大伤身。为这种人,不值。” 也是。 生气会长乳腺结节,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思索着,钱多多闭上眼别过头,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来,竭力调节自身情绪。 “对了,陈总。”小男友忽然又出声。 众人目光看过去。 “谢谢你对我才华的欣赏。不过还是要遗憾地通知你,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小男友笑容温柔,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似的讥诮,“另外,刚才我回来的路上看到有警车,好像就是潮咱们酒吧这方向来的。” 此言一出,陈宇等人的脸色当即大变。 “谁他妈报的警!”陈宇火冒三丈,眼神恶狠狠扫视全场一圈,“谁!” “是我。”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 “……”陈宇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怒目瞪着陆齐铭,气急败坏,“我他妈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你报什么警?!” 陆齐铭充耳不闻,只是侧眸看向身旁的姑娘,目光像冰川上倒映的星群,道:“确认你朋友安全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嗯。” 钱多多朝他弯起眼睛笑,随即又招呼抱着好友的美男子,“我们开了车,一起,先送你和静希回家。” 四人无视周遭的各异注目礼,大大方方离去。 陈宇想着要应付即将到来的条子,也没工夫顾这头了,慌乱不已地吩咐手下,道:“快!把仓库里的‘奶油弹’全藏起来!让那些刚买完的也别磕了!这玩意儿虽然不是毒品,真被查到也够咱喝一大壶!快去!” “好好,我们这就去!” 一眨眼的工夫,整个酒吧乱成一锅粥。 陈宇点燃一根烟,抽两口又丢地上,拿鞋尖发狠地碾灭——小网红没搞到手,还要赔波大的,真是点儿背! * 深夜,黑色越野行驶在路上,两侧街道人烟寥寥。 陆齐铭安静开着车,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后座则是赵静希和她的民谣歌手男友。 赵静希和小男友处于热恋期,平时和钱多多聊天,她十句话里三句都与小男友有关。 第一次打照面,钱多多想着要帮闺蜜把关,视线透过车厢前部的中央后视镜,悄然在年轻男人身上观察。 观察没一会儿,她清清嗓子开口,道:“回去之后,你给她泡一杯蜂蜜水。她喝了这么多,晚上估计胃里会不舒服,最好让她保持侧躺睡姿,提前把垃圾桶放在床旁边。” “嗯,我知道。” “这几天给她做饭的时候,麻烦你多做一些清淡的菜。”钱多多认真叮嘱,生怕小男友照顾不好她的静希,“辣椒和醋对胃刺激性大,少给她吃。” “好的。” “另外,你,你……” “我叫梁原。”小男友温文尔雅,介绍起自己,“梁山的梁,平原的原。钱老师叫我名字或者小梁都可以。” “哦,梁原。”钱多多顿了下,真诚地道,“今天晚上估计会有点辛苦,麻烦你了。” 梁原闻声一笑,“静希是我的女朋友,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梁老师和静希是怎么认识的呢?”钱多多忽然又好奇地问。 梁原似乎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面上笑意更加柔和清浅,回答:“在另一个酒吧。那天晚上她坐在那里,像幅清冷又淡漠的画,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后来我鼓起勇气走过去,过去给她唱了首歌,问她能不能请我喝杯酒。” 听到这里,钱多多禁不住睁大眼睛,感叹:“你们的相遇好浪漫。” 梁原莞尔,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驾驶室方向,“钱老师和陆先生呢,你们怎么认识的?” 钱多多心一紧,知道梁原误会了自己和陆齐铭的关系,又不好多说,只能轻声挤出两个字:“相亲。” “相亲?”梁原失笑,“还真是没想到。” 驱车往赵静希住处的路上,钱多多和梁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大部分都是围绕赵静希。 一番接触下来,钱多多对小男友的印象还算不错。 把小情侣们送到小区门口,黑色越野在空无一人的路口掉了个头,朝石水区方向驶出。 车上只剩钱多多和陆齐铭两个人。 车窗外街景飞闪,车厢内寂寂无声,只有暖气出风口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没人讲话,气氛微妙。 过了大约三分钟。 “你……”“你……” 男人低沉的声线和姑娘细软的嗓音同时响起,重叠缠绕在一起。 “你先说。”陆齐铭绅士地礼让。 “你……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来的路上。” 原来是这样。 这句问答结束,钱多多轻咬唇瓣沉吟好几秒,才像是鼓起莫大勇气般,续道:“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我男朋友?” 陆齐铭顿了下,回答:“当时只想着要维护你。” 钱多多一怔。 又听他继续道,“给自己个名分,好像更有底气。” 钱多多眼帘垂下去,睫毛在瓷白肌肤上投下浅浅的影,耳尖泛红,像胭脂初融的颜色:“当时那么多人,没准就有看过我视频的。万一传出去,被我家里人知道了,我都想不到该怎么解释。” 这番话仔细听,隐隐含着几分委屈,像月色下悬在青草枝叶上的露,柔弱得教人心怜。 只一息,陆齐铭心神骤乱。 她轻言细语的几句话,竟比剜除子弹时的阵痛更让他无措。 他想自己是着了魔。 道歉的话语分明已卡在喉间,出口时却面目全非,变成一句:“那你能不能,让我做你真正的男朋友?” “……” 副驾席的车窗玻璃映出钱多多侧脸的剪影:眼眸微微睁圆,唇角的弧度也僵住,素净白皙的颊泛起薄红,娇艳如樱花初绽。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钱多多,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对你很有好感。”陆齐铭语气平静,瞳孔深处却浮动着胶片般的噪点,只有用力握住方向盘,才能不暴露指尖的轻颤,“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你。” 这场告白很突然,直令钱多多无所适从,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旁的男人说完那番话后,静默两秒,轻问:“吓到你了?” 钱多多大脑宕机,面红耳赤,木呆呆地摇了下头。 “我倒觉得轻松。” 陆齐铭平静地说,“这些话在我脑子里反复演练了不知道几万次,终于说出口。” 第39章 汽车挡风玻璃外, 路灯灯光隔得远,光影模糊, 被深沉夜色晕开几团毛茸茸的金色光圈。 热风凝成的雾气在车窗上形成一层透明的膜。 须臾的死寂。 几秒后, 钱多多回过神,心跳瞬间快了好几拍。 陆齐铭之前对她有好感,她当然知道。只是, 面对他初识时的示好,她态度坚决, 一连拒绝他好几次…… 心口噗通噗通。 钱多多两颊的温度越来越高, 手掌心沁出细密汗珠, 心头诸多情绪蛛网似的交织, 只觉心慌意乱。 她慌得不敢再看他, 眼神很快便错开,望向车窗外,故作镇定, 思考着要如何回话。 霓虹灯飞速闪退,光带拖出流星般的轨迹。 驾驶室内,陆齐铭沉默不发一语,安静地等待。 心思微转间,竟生出种诡异的错觉, 仿佛他正在军事法庭上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宣判。 她轻易一句话,甚至都不需要说话, 仅仅一个眼神便能左右他人生,定夺他生死。 陆齐铭极轻地抿了下唇。 看似心如止水,握住方向盘的修长指节却依稀泛白,棱角分明的下巴太显眼,完美掩盖住脖颈上的喉结。 没有人看见陆齐铭喉结上下起伏的幅度, 没有人洞悉他内心竭力掩藏的忐忑,和惊涛骇浪般疯狂汹涌的悸动。 又过了大约十秒钟。 钱多多看着窗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清清嗓子,终于尝试着开口。是一个轻而柔缓的问句。 她问他:“你们军人都是这样吗?” 闻言,陆齐铭眉眼间的神色细微一凝,侧眸看向她。街灯光影在女孩素净的侧脸上流转,她脸颊嫣红,唇瓣轻咬,乌黑的发丝也泛起光泽,像散落在无边沙漠的星。 “什么?”陆齐铭低问,嗓音出口略带一丝哑。他不太懂她这个问句的含义。 “是不是所有军人都像你这样,执着坚持,”女孩顿了下,又声音轻柔地继续,“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放弃?” 陆齐铭眸色沉几分,没有接话。 一旁,钱多多闭眼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般,调转视线望回他:“世界上好女孩多到数不清。我之前拒绝了你那么多次,换成其他男生,应该早就放弃了。你为什么要继续喜欢我?” 陆齐铭静了静,下一秒,竟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 钱多多捕捉到男人的淡笑,轻皱眉心,感到不解:“我这么认真地在问你,你笑什么?” 陆齐铭还是不说话。 他把着方向盘又将车往前开出数米,一脚刹车,靠边停下。 钱多多下意识转动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 这条路她以前没走过,周围街景陌生,马路沿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加上这会儿实在太晚,连路边的商铺都全部打烊,只有两只流浪的野猫慢悠悠走在老居民区的围墙上,忽而纵身轻跃,跳进小区,喵喵几声消失踪影。 夜晚容易催剧人类的各种情绪。 本来,钱多多只是有点窘迫心慌,这会儿陆齐铭忽然把车停在这么个地方,她慌乱的情绪瞬间便被无穷尽放大。 车厢内寂静无声。 她心脏狂跳,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一阵阵,速度之快,频率之高,几乎跟古时两国交战前击的战鼓有一拼。 咕咚。 钱多多悄然咽了口唾沫。 就在她紧张到手指都快发颤时,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出声。 “你问的这个问题,”陆齐铭看着她,嘴角的浅弧缱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味,语气淡淡,“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闪,愣住。 “在你之前,我没有喜欢其他人的经验,和你有关的所有,具象的抽象的,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陆齐铭沉黑的眸注视着她,“因为你的出现,我开始接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你身上的活力与新奇让我向往。同样的,你,也让我向往。” 话音落地,车厢里又是一阵静。 钱多多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点头,回道:“能……能给你传达到这些,让你的生活发生一些正向的变化,我很为你感到开心。” 陆齐铭又平静地说:“也是因为你,我才知道人的情感彩色多元。” 钱多多不太理解,顿了下,问他:“什么意思?” “以前我一直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念书那会儿就没什么爱好,后来考上军校参加工作,环境跟性格双方面作用,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不是在搞项目,就是在出任务,偶尔闲下来,也只能靠运动打发时间。”陆齐铭说,“无趣到,连情绪都不会有太大的起伏和变化。” 钱多多端详着陆齐铭的面色,察觉什么,连忙换上副安慰的口吻,道:“这应该也跟你们的职业有关系。” 陆齐铭:“是吗。” “对呀。”钱多多回答,“之前炊事班的同志跟我说过,狙击手握枪的时候,连心跳频率都会影响最终射击的精度,你情绪没有变化,可能是长期训练的结果。不是因为你本身无趣。” 陆齐铭视线笔直落在钱多多脸上。 她说话的语速很平缓,一双眸清澈晶亮,闪动着银河点点,这副煞有其事、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态度,颇有说服力。 他唇畔再次勾起一道弧,问她:“钱老师说这些,是想安慰我?” 被一语道破心事,钱多多瞬间有点窘。 她尬住,旋即又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笑着强调:“不是。我是真的觉得,你挺好的。” “那要不要试试看?” “……” 陆齐铭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面色平静,左手食指却不动声色地微蜷,“和我交往。”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语气如常,随出风口的暖气一起灌入钱多多耳朵,让她耳朵尖都烧起来。 车厢形成密闭环境,两人距离不远,钱多多能闻到陆齐铭身上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不是浓郁的花香,而是类似杉木或雪松。 一丝又一缕,钻进她鼻息,在这一分这一秒,被晕染出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钱多多再次低下头,纤细十指无意识捏紧束缚身体的安全带。 怎么办? 要答应他吗,尝试着与他交往? 虽然她确实也对他抱有一些好感,但…… 想到这个男人的工作性质,钱多多倍感烦恼。她纠结而又彷徨,不知该如何选择,不禁轻合双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静希不久前才劝过她,说和陆齐铭交往,她不吃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睡完分手,没什么大不了。 可钱多多如果和赵静希持相同感情观,她不会单身到现在。 城市与夜都无比静谧,车内气氛为妙。 突地。 “陆齐铭。”钱多多轻声唤了句。 以往,她总是习惯于称呼他为“陆队”或者“陆先生”,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 陆齐铭应她:“你说,我在听。” “我对待感情的态度很认真,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敢直视他双眼,钱多多睫羽垂得低低的,眼神慌张乱扫,不经意便落在他腕骨上的疤痕上,声音不自觉更低,“我们如果就这样在一起,坦白说,有点欠缺考量。因为万一之后我们……”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突兀而又自然地,陆齐铭轻声将她打断。 钱多多懵然地抬起眼帘,望向他:“什么?” “用我们军事术语来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野外军演的临时搭档。” 路灯的光掠过陆齐铭眉骨,在深邃的眼窝处留下一片浅淡的影。 他看着她,语速不紧不慢,目光沉郁莫测,“哪天你找到真正的营地,你就勇敢地大步向前,我会负责替你断后。” 钱多多呆住了,一时未作声。 她发懵的样子很有意思,糊涂可爱,有种钝感而天真的娇憨。 陆齐铭被她此刻表情惹得笑,语气散漫:“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只是尝试交往,成为情侣。在这期间,你如果遇到自己真正心仪的对象,我愿意无条件地随时退出。” 这些话音量不大,每个字音却无比清晰,敲在钱多多的心口。 她怔怔瞧着陆齐铭,像是完全没料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样一番话。 手指无意识蜷缩,精致的方圆美甲并不尖锐,钝钝硌住掌心那片细嫩的软肉。 一旁。 陆齐铭也安静注视着钱多多,不催促也不出声,等待她的判决结果。 很短暂的数秒钟,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片刻。 “你……”钱多多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惊碎一池静默,轻柔尾音甚至在发颤,“你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陆齐铭听完,挑了下眉,眼底神色耐人寻味。 “明天。”她暗自一横心,做出许诺,“明天我告诉你考虑的结果。” “好。”陆齐铭说,“我等你答复。” * 约定好明天给答复后,两人便默契地收声,不再延续这一话题。 陆齐铭重新发动汽车引擎。 震颤感顺着座椅靠背爬满椎骨,钱多多悄然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之后的十来分钟,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黑色越野在夜色中急速穿行。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钱多多有点儿乏,脑袋随意往车窗上一靠,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猛想起什么,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对了!”她转头看向驾驶席。 仪表盘的冷光向上投。陆齐铭的睫毛长而浓密,在他脸颊上形成的阴影像两个小栅栏。 “我刚才跟你道谢了吗?”钱多多眨了眨眼睛,问。 陆齐铭听后,似乎认真回想了下,答道:“没有。” “我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钱多多嘀咕着,稍顿,随后便看着他很认真地道,“今天晚上幸好有你陪我。要不是你在,刚才在陈宇那个酒吧,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恶劣的事……” “我只是报了个警,举手之劳。” “也不是吧。”钱多多支吾,“当时那种情况,我其实也想报警的,奈何没机会。要不是你警惕性强,提前跟警方联络,今晚的结果不堪设想。” 话音落地,陆齐铭开着车,回她:“这次准备请我吃什么。” 钱多多没听懂,微蹙眉:“什么吃什么?” “之前每次我帮你忙,你都是请我吃饭,或者请我喝奶茶、饮料。”陆齐铭侧目看了她一眼,“这次准备请我什么?” “……”钱多多卡壳,默默发窘。 是真没想到,这位解放军同志不仅有一身正气,还会阴阳怪气。 他这话,可不就是在拐弯抹角,取笑她想不出更有新意的答谢方式吗? “谁说我这次准备请你吃东西。”她心虚又窘迫,低声咕哝着反驳,“至于,具体怎么谢你,你等我回去好好想一下。” 陆齐铭忍俊不禁,眉眼间常年萦绕的霜色也淡去不少。他安静了会儿,想起她口中提到的“陈宇”一名,眸色瞬时微冷:“那个陈宇,之前跟你认识?” “嗯,他是我之前的一个相亲对象。” 想起这茬钱多多就来气。她握紧拳头用力锤了下大腿,气鼓鼓道:“当时相亲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给我的感觉不舒服,眼神到处乱看,说话也不着调,没聊两句就直接问我身高体重三围。很不尊重人。” 陆齐铭眉头拧起一个结,问她:“有没有对你不规矩?” “你是说肢体接触?”钱多多摇头,“这倒没有。毕竟当时在餐厅,周围又是工作人员又是食客,他要真动手动脚,我马上大喊非礼,大家都会站出来帮我。他没那个胆子。” 陆齐铭眼底阴晴不定,没有接话。 钱多多打量着他面色,好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陆齐铭淡淡地说:“刚才我碍于身份,不便动手。” “嗯,理解。” “很后悔。” “……” 钱多多被口水给呛了下,“也没什么,不用因为没揍陈宇一顿而惋惜。最后警察都过去了,他做那么多坏事,肯定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陆齐铭没再说话,侧颜轮廓隐匿在飞逝的灯影中,不知在想什么。 钱多多本就犯困犯得厉害,见身边的解放军同志不说话,索性脑袋后仰靠上椅背,从衣兜里拿出手机。 看眼右上角,竟然已经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呀。” 钱多多微惊,自言自语念叨了句。拿余光偷偷瞄一眼身边,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陆队,我们这么晚才回去,会不会挨批?” “事出有因,不会。”陆齐铭道。 “那就好。” 钱多多放松下来。她停顿几秒钟,想到什么,眉毛又打起一个结,“可是明天是周一,你们工作日那么早就要起床……是我耽误你休息了。对不起。” 陆齐铭静半秒,侧眸看她:“你跟你其他朋友也这么客气?” 钱多多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差不多,我习惯了。” 陆齐铭说:“跟朋友可以客气,跟男朋友不用。” 钱多多一滞。红潮如蔓延的丝藤,再次爬上雪白小巧的脸。 她轻咬住唇瓣,定定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夜景,没做声。 陆齐铭视线收回来,道:“希望我有荣幸,成为你的例外。” * 出门前就已经洗漱完,但冬季的夜实在太冷,出去一趟,冻得手脚耳朵冰冰凉。 回到干部宿舍楼的406室,钱多多三下五除二脱掉衣物,直奔浴室,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热水澡。 完事灯一关,拖鞋一踢,“嗖”地钻进被窝。 盖上被子睡大觉。 然而一分钟过去,没睡着。 五分钟过去,没睡着。 …… 整整十五分钟过去,还是没睡着。 被窝里的一团发出声悲鸣,终于认命般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回来的路上还困得要命,真躺在床上,所有的瞌睡虫又都跑得精光。 钱多多捂住脸,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脑神经此刻竟无比活跃,兴奋得可以原地跳一套广播体操。 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失眠呢? ……还能是什么原因。 钱多多下意识拉高被子捂住脸。 几秒钟后,意识到再这么纠结下去不是办法,她揪了揪头发,一把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识别到人脸,屏幕自动亮起。 钱多多打开微信APP,找到和赵静希的对话框。 刚发过去一行【静希我又来求助了】就动作卡顿,抬胳膊,懊恼地一敲脑袋——今晚才去零度酒吧接了人呢! 静希军师现在还醉得不知东南西北,根本没办法给她出谋划策。 这可怎么办? 钱多多抿了抿唇,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没一会儿,灵光闪现,她有了主意。 进入国内某知名匿名论坛,钱多多登录账号,很快便在新帖主楼中输入了一串内容。 【求助:今天忽然被告白了,答应了对方明天给答复,现在非常纠结,请论坛的友友们帮帮忙,给一点建议。感激不尽!】 【主楼补充:对方身高一米九几,身材长相都非常出众,工作也挺好的,我对他其实也有点好感……但是他工作很忙,一年可能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外地,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基本可以确定就是经常异地恋的状态。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再补充:对方告白的时候还说,这只是尝试交往,如果交往期间我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他就立刻退出,绝对不给我造成困扰。】 敲完字,钱多多通读一遍修正了几个错别字,点击“发送”。 这个论坛流量很大,活跃用户数常年高居榜首。 钱多多这条帖子放出去,没几秒就收到了热心网友们的回复。 【一楼:?什么?世界上还有这种男的?我不信】 【二楼:疑似绿帖,鉴定完毕】 【三楼:啊这……如果按照楼主的说法,这个告白的又高又帅什么都好,还愿意给楼主当备胎当舔狗,那楼主为什么还要纠结?凡尔赛啊?】 【四楼:三楼没认真看帖吗,楼主说了这个人工作很忙,她不想一年几个月的时间都在异地恋啊】 【五楼:有什么好纠结的,听楼主这个描述,这个男的不是挺好的吗,告白而已又不是跟你求婚,这个年代了,恋爱不都随便谈,答应了呗】 【六楼:回五楼,任何年代都有对待感情很认真的人谢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人生如戏游戏人间的谢谢】 【七楼:这男孩子不错欸!楼主其实不用这么纠结啦,喜欢是一种感觉,你喜欢他就接受,不喜欢他就拒绝,人生短短三万天,不是有句电影台词吗,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八楼:看一圈下来就七楼在认真给建议。】 【九楼:连愿意遇到喜欢的人随时退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个男的根本不喜欢楼主,只是想和楼主玩玩,要么就是爱惨了楼主,加上心里有点自卑预感到楼主总有一天会离开他,所以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 …… 几分钟工夫,这条帖子就收到了几十条回复。 钱多多上完洗手间回来,抱着手机依次浏览网友们的留言内容。 半晌。 回了条“感谢大家的建议,我知道怎么做啦”,她退出论坛,熄灭手机屏。 室内空间再次回归黑暗。 她躺回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发了几分钟呆,而后便转个身,闭眼睡去。 * 翌日,晨间。 晨雾刚散去,一粒飘落在战士脸上的霜花被体温融化。训练场方向传来口号声,只听扑啦啦几声,栖在树上打盹的麻雀们被惊醒,扑闪着翅膀飞向天空。 陆齐铭从司令部办公楼出来,军靴踩在凝霜的地面上,发出冰晶碎裂般的轻响。 正朝训练场方向走,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嗓音,仿佛甘泉撞碎冰面,钻进他耳膜。 “陆齐铭!” “……”陆齐铭脚下的步子骤然停住,转身回眸。 背后几步远外,年轻女孩俏生生地站在晨光下,奶油色的羊绒大衣很抬肤色,将她五官衬得愈发秾艳,艳若桃李。 姑娘径直走过来。 陆齐铭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下意识收拢了瞬,指腹上的薄茧相互碾磨。 想说点什么,跟她寒暄,又怕隔得远她听不清,只好安静等待。 终于终于,等到她走近,站在距他一步之遥的身前。 陆齐铭垂眸直视着钱多多,轻滚了下喉,声音微哑:“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钱多多笑着回。 心跳快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她脸是红的,手掌心是湿的,但表面上仍是副轻松神态,唇角的笑弧明媚而温婉。 干站半秒,想到这人工作繁忙,不好耽搁他时间,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转动脑袋左右看,确定周围没人注意到他们。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用最稀松平常的口吻,朝他浅笑道:“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已经考虑好了。” 话音落地的一息,陆齐铭面容平静,心口却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钳住。 接着,一枚裹着甜蜜糖衣的子弹便凌空射出,精准无误,击中那颗从来因她而狂跳的心脏。 “可以先试一试。”钱多多说。 “以后,人前我们还是工作伙伴,你叫我钱老师,我喊你陆队。” 说到这里,她似不敢看他眼睛,侧过头,两腮颜色胜过榴花,低声温和地说,“人后,我们就先尝试确定关系,当男女朋友。” 第40章 女孩最后几个字音落地的瞬间, 陆齐铭呼吸微滞,心中仿佛有一道春雷乍响。 昨夜她说要考虑一晚, 他应下来。 表面上淡然镇定, 实际上,只有陆齐铭知道昨夜的数个钟头里,他究竟有多忐忑、多不安。 辗转反侧整宿未眠。 好不容易捱到浓夜将尽, 他起床洗漱穿衣,满心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钱多多思考后的答案。 那会儿还不到六点钟。 走廊漆黑寂静, 每扇房门都闭得紧紧的, 除去陆齐铭居住的408室外, 整层楼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换好鞋走出房门, 陆齐铭稳步行至406室前, 正要敲门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 他想起钱多多说过,她以往一直有睡懒觉的习惯。 入住营区后, 每天的军歌、起床号已经够打扰她睡眠,他这么早过来敲她门,岂不是雪上加霜,让她更睡不好? 想到这里,陆齐铭眉心细微拧起一个结。 准备敲门的手臂垂下来, 他沉吟两秒,转身回了自己屋。 陆齐铭听力很好, 406室和他住的408只隔一面墙,每次,钱多多在洗手间刷牙洗脸的咕噜声,甚至是她化妆时,化妆刷敲击粉饼盒而发出的砰砰轻响, 他都能一丝不落地收入耳。 独自坐回书桌前,他看着电视机漆黑的屏幕发呆,静默片刻后,余光扫见手边的运动饮料,拿起就喝。 陆齐铭热爱运动,常规状态下,他每天都要进行一到两个小时的体能锻炼。 这瓶饮料是什么时候买的?不记得了。 但大概率超过两天以前。 科普视频里说,开了封的饮品保质期极短,隔夜就会滋生细菌,不能再喝。可这会儿的陆齐铭,哪有闲心思计较这个。 他手掌心是湿的,背脊是僵硬笔直的,连吞咽饮料时喉结滚动的幅度,与往常相比都不自然。 内心其实很矛盾。 一面迫不及待想知道最后的答案,一面又无法控制地隐隐惶惑,心神不宁…… 就这样,陆齐铭把自己困入了这个复杂又怪异的情绪牢笼,直至窗外的东方天际泛起青灰白,广播里传出数年如一的军歌声。 夜晚告一段落,光明即将降临。 整栋宿舍楼都从消寂中鲜活。渐渐的,各色声响都明朗起来。 今天是礼拜一,营区的全体官兵都得出早操。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陆齐铭抿了抿唇。 军营里就是这样,集体生活,前一秒还鸦默雀静的宿舍楼,这会儿已经到处都是人影,走廊,楼梯口,人头攒动。 还有几个相熟的小年轻抻长脖子招呼同伴,大嗓门儿拔得老高:“江超,你磨蹭什么!上回你就差点迟到,动作快!别磨磨唧唧赶鸭子了!” “……”陆齐铭合眸,蹙眉,指骨发力掐了下眉心。 难怪她每次都被吵醒。 这帮混小子。 这下再想去敲门问结果也没机会了。 陆齐铭琢磨着,一时间,心头那种焦躁的不安更浓几分。两秒钟后,他随手把喝完的饮料瓶子扔进垃圾桶,起身出门跑操。 本来准备等中午的。 按照他们之前的赌约,钱多多和他还有好几天都要一起在食堂吃饭。他打算吃午饭的时候见了面,再试探询问她结果。 陆齐铭没想到这个“果”会提前而至。 她风轻云淡几句话,就轻而易举摧毁掉他提前做了一整夜的心理建设。 晨光下的营区庄严沉静。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就这样相对而立,隔着几步远距离。 耳畔只有依稀的口号声,和鸟雀清脆的鸣啼声。 又过了大约五秒钟。 这头。 见对面的男人只是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看,乌沉沉的眼眸深邃而专注,跟吸满了昨夜星辰似的,钱多多只觉愈发紧张,头微垂,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吃力。 心口噗通狂跳,频次混乱,已经达到人类心率的极限。 又等须臾,对面还是没动静。 钱多多不由轻蹙眉,鼓足勇气偷瞄他一眼,声音出口,听上去飘飘的,音调透出慌张的不稳:“你……你没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吗?” “听清楚了。”陆齐铭回答。 钱多多:“那你怎么不回话?” 陆齐铭闻声,静了半秒,说:“我还在组织语言。” 这话令钱多多一呆,迷茫地脱口而出:“组织语言?组织什么语言?” “昨晚你说你要考虑,我回去之后,预想下多种结果。”陆齐铭看着她,眼神清而沉,嗓音却略带一丝意味不明的沙哑,“我预想你同意、拒绝、或者表示要再考虑一段时间,并且都针对性想好了对应的回应。” 钱多多闻言,更加懵懵然:“既然你都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场景,都在脑子里模拟过一遍了,还需要组织什么语言?不都是现成的吗。” “你拒绝,或者要再考虑,我都可以立刻做出回复。”陆齐铭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秒,接着才又继续,冷峻眉眼间淌出一丝极不明显的拘谨,“唯独你直接同意,让我有点无措。” 惊异漫上钱多多的眸。 她呆住了。 陆齐铭浓黑的睫稍掩下来,半挡住那副沉郁的眸光,道:“因为在我的分析中,你直接同意的可能性最小,所以我做的准备不充分。” “你只是准备不充分,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这番严肃正经又局促可爱的言论,引得钱多多想发笑。她忍俊不禁,又强压住嘴角的弧度,柔声问他,“如果我同意,你之前是怎么打算怎么答我呢?” 陆齐铭:“就说‘好’。” 话音落地,一丝清新的甜意爬上钱多多心尖。犹如春雨浸过的笋,在潮湿竹林中破土而出。 “可以呀。”她眼角弯弯,“你就这样回答我。” 陆齐铭笔直注视着她,道:“就这一个字,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认真?” 钱多多摇头,继续朝他柔和明媚地笑:“不会。” 心想:怎么会觉得你不认真呢。 你从眉眼神态到细微的肢体语言,分明都在对我说,你郑重其事,认真无比。 * 这之后,陆齐铭还得赶回训练场忙事情,和钱多多会宿舍楼的方向不顺路。两人并肩同行一段距离,在人工湖畔的小凉亭处停步,准备各走各。 一路上不知什么原因,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这会儿快分别,钱多多才悄然鼓起腮帮呼出一口气,定定神,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那个……”她支吾了下,眼神飞快瞟他一眼又移开,故作镇定道,“陆队今天工作忙吗?” 陆齐铭回答:“有几个会要开。” 几个会?看来是非常忙。 钱多多听明白了,心头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低低回道:“好吧。” 陆齐铭看着她柔美的侧颜,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钱多多察觉自己失态,迅速管理好面部表情,冲他弯弯嘴角,“上次你出任务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最近上了一部我感兴趣的电影吗,本来想着昨晚你要是回来得早,我就请你去看。” 陆齐铭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瞬也不移,问:“昨晚没看成电影,所以你想约我今天去?” 心思被说中,钱多多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须臾,缓慢地点点头。 短短零点几秒,陆齐铭的脉搏抢跳半拍。 “今天我手上的事比较多,可能确实走不开。”他面色如平湖,风平浪静,稍顿半秒钟来思考,而后便又轻声向她提议,“明晚?” 钱多多闻言,微愣了下,条件反射地掀起眼睫,看他。 陆齐铭低眸注视她,瞳孔深处沉淀着黑曜石般的光泽感。大概是没得到她回音,又再问一次:“我们暂定明晚一起看电影,可以吗?” “我这边当然可以。”钱多多支吾应了句,稍顿,又忍不住表露疑虑,“但你这么忙,万一明天晚上也有工作呢。” 陆齐铭:“所以是暂定。” 钱多多反应过来,不禁“噗嗤”一声轻笑,用半揶揄的口吻打趣他:“用词真严谨。你要是不跟我强调一遍,我都注意不到。” 陆齐铭被她鲜活的笑色感染,也勾了下唇,淡淡地说:“我们这一行,不清楚什么时候会有突发状况、紧急任务,所以我没办法把话说死。明天晚上,我会尽量腾出时间。” “陆队不用解释这么多。”钱多多语气轻松而随意,笑着,“你们的工作性质,我一早就了解。” 日光不刺眼,在她眼尾长睫上轻盈跳跃,睫毛浓长却不那么翘,于面颊处投落一圈温柔浅影。 陆齐铭目光无意识追逐那道光影,有刹那的晃神。 “网友们经常开玩笑说,你们都已经上交给国家了。”钱多多被阳光晒得眯起眼,抬起手略遮挡一下,转眸望他,微眯的眼眸笑意晶亮,“国家大事比看场电影重要太多了,我明白的。” “谢谢你的理解。”陆齐铭平静地注视着她,道。 “不客气。” 说完这一句,迎面正好遇上一道穿便装的身影迎面走来。对方一米八左右的个头,短发利落身形魁梧,五官长得颇为出众,浓眉大眼,鼻骨挺直。就是浑身气质凶了点,眉心到鼻骨位置有一条很淡的疤痕,乍一瞧,跟香港电影里的“大哥”似的。 钱多多余光瞧见这人,怔了怔,有点儿害怕,下意识悄悄往陆齐铭在的方向挪动两步。 正困惑军营里怎么会有“大哥”出没。 没料到,“大哥”一眼瞧见她身旁那位,竟一咧嘴角展开个灿烂笑颜,朗声招呼:“陆队!” 身上哪里还有半分的凶痞气影子。 钱多多:“……” “高煜!”陆齐铭也笑,阔步上前握住魁梧大汉的肩,视线将其上下打量一遭,道,“好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见到久违的队长,高煜心中百感交集,再开口时声音也哑得厉害,跟快哭了似的,“陆哥,你是不知道,这次我一去就是两年,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乱说什么,你这不活蹦乱跳的。”陆齐铭蹙眉,在高煜肩上拧了把。 这一拧,力道颇重,像是责备高煜胡说八道,更多的确是战友之间最寻常贴己的玩笑。 两人寒暄两句。 这时,高煜眼风一转注意到陆齐铭身旁的钱多多,愣了下,茫然询问:“陆队,这位是……” 不等陆齐铭开口,钱多多便一弯嘴角温和笑起来,回答:“你好,我叫钱多多,是来营区参加拥军活动的美食博主。”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摊开右手礼貌地往陆齐铭身前一比划,落落大方,“我刚才正在向陆队长咨询事情呢。” “哦……”高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伸出右手,“博主老师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幸会幸会。”钱多多笑着和高煜握手。 打完招呼,高煜的视线重新回到陆齐铭身上,笑呵呵地说:“你这是往哪儿去?” 陆齐铭道:“去训练场那边。” “哦,我去司令部,得去跟肖老总汇报工作。”高煜表情感慨,“在外头一待七百天,刚才进了院子大门,我连路都差点忘记怎么走……好了陆队,博主老师,我不耽误你们了,回头见。” “再见。” 待高煜渐行渐远,钱多多左右挥动的右手垂下来。她扭头看向身侧。 陆齐铭目送着那道背影,眉眼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见周围没有第三人,钱多多一双清亮的眸眨了眨,略迟疑,而后便壮着胆子屈起手臂,拿胳膊肘撞了下他左臂,低声:“欸。” 陆齐铭注意力被唤回。 撞击他手臂的力道,轻而柔,无形中,仿佛一只洁白羽毛滑过他心脏。 陆齐铭侧目,沉黑的眸看向旁边的女孩。 “陆队。”钱多多音量不大,神色雀跃着一丝好奇,“刚才那个是谁呀?也是你同事吗?” “嗯。”陆齐铭淡淡地说,“高煜是单位的骨干之一,两年前被上头抽调参与了一项任务,今天才正式归队。” 钱多多闻言,睁圆了眼睛:“两年?这么久?” 陆齐铭点点头。 “天。”钱多多一副大为震惊的神色,讷讷道,“我以为你们出任务的时常,最多也就是几个月了。居然还会以‘年’为单位吗?” 陆齐铭听出姑娘潜台词里的顾虑,心头无端生出一分慌。 但他面上并未显露,只是朝她勾了下嘴角,温声细语,带着安抚的味道:“这种情况是极少数。通常不会。” 听他这么说,钱多多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些许:“好吧……” 说完,随手掏出兜里的手机看时间。 居然已经快九点钟! “呀!”钱多多暗道一声糟糕,窘迫道,“不好意思,我话太多,一聊起来就会忘记时间。陆队你快忙去吧,我也先走了。拜拜。” 说完,她一秒钟不敢再耽误,转身就走。 可步子还没迈出去,背后的人却再次将她叫住,唤的是:“多多。” 钱多多身形微僵,眸光也跟着轻闪一下。 从小到大,无论是家中长辈还是身边亲近的朋友,都习惯称呼她“多多”这个小名。 但没记错的话,陆齐铭用他那副清冷又低缓的嗓音这样喊她,还是正经八百的第一次。 她缓慢回过头。 陆齐铭端立在晨光中,军帽帽檐半挡住眉宇,投落的阴影处,是他清正如水朝她望来的目光。 钱多多怔然地与之对视。 “刚才你说,人前我们要隐瞒关系,你称呼我‘陆队’,我称呼你‘钱老师’。”陆齐铭语气平静而轻淡,“但是没有说,私下我们怎么称呼对方。” 钱多多两颊隐隐发烫,尝试着清了清嗓子,回道:“嗯,我是没有说。” “我听钱爷爷他们叫你‘多多’。” 陆齐铭看着她,继续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钱多多努力克制心底的波澜,点点头。 “以后只有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对我也可以换个称呼。” 钱多多认真想了下:“那我怎么称呼你?” “直接叫名字,或者别的什么,都行。”陆齐铭说。 “直接叫名字好像也挺生疏的……”钱多多沉吟两秒钟,无果,于是说,“你等我回去想一想。” “嗯。” * 之前钱多多团队和大宽团队已经完成分工,日常三餐中,早餐由炊事班正常制作,中餐由大宽团队烹制,至于钱多多团队则主要负责营区官兵们的晚餐。 中午食堂有大宽老师坐镇,人手众多,钱多多去了不仅占地方,反而还有喧宾夺主之嫌。因此她并不准备露面,而是准备回宿舍楼休息。 与陆齐铭分别后,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 走着走着,依稀听见靶场方向传来重狙的枪声,闷而沉,敲击人耳膜,威慑感重若千斤,直将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钱多多抬手摸了摸脸颊。 还好,温度已经降下来,不再烫手。 生活果然处处都充满变数。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义正言辞表态,自己绝对不会和军人谈恋爱。 谁能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她居然真的和陆齐铭确定关系,成为了男女朋友? 思及此,钱多多不禁摇头失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地回到宿舍楼。鞋子一脱,外套一挂,她没骨头似的趴回床上玩手机。 忽然想起什么,钱多多眼神一凝,匆忙翻出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敲下拨号键。 第一次打,嘟嘟嘟一阵盲音,无人接听。 钱多多蹙眉挂断。心想:已经过去一整个晚上,喝得再醉的人,这会儿也应该恢复了几分意识…… 思索着,她继续拨打了第二次。 终于,数声空洞的“嘟”音之后,那头的人接起了电话。 “喂……”赵静希的声音听上去沙哑又疲惫,蔫耷耷的,有气无力,和被霜打过的茄子没两样。 钱多多总算长舒一口气,说道:“你终于接电话了,我都快怀疑你那个小男友人面兽心把你卖了呢。” 这话把赵静希逗笑了。 她噗嗤一声,懒洋洋地说:“别瞎说,我小男友可太靠谱了。昨晚回来我就吐一地,人家又是给我擦脸,又是给我清理身上,最后还把地都拖了。明明是二十四孝好男友。” 钱多多笑:“那还差不多。” 赵静希像是还困得厉害,打了个哈欠:“你打电话给我要说什么呀?” 钱多多闻声,面上的笑容凝固一刹,声音也低几分,愧疚不已:“主要是给你道歉。对不起。” 赵静希茫茫然:“道什么歉?你把和我的聊天记录发网上了?” 钱多多:“……” 钱多多汗颜,道:“不是。是因为昨天晚上。” “昨晚?” “嗯。零度酒吧的老板陈宇,哦,就是昨晚说可以帮你男朋友出专辑,灌你酒的那个人渣……”钱多多轻咬了下唇瓣,真诚道,“他是我之前的一个相亲对象。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你是我朋友,所以才设了这个局。是我连累你,对不起。” “嗐,我以为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呢。”赵静希轻笑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这事儿昨天晚上我就听梁原说了。那狗东西别落我手上,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他。而且你跟我道什么歉?” “毕竟是因为我,陈宇才……”钱多多声音越来越小。 “行了行了,别什么锅都往自己身上背。”赵静希啐她,顿了下,忽而话锋一转,换上副八卦兮兮的口吻,“欸,不过我听梁原说,你那个十一号正点得很。你要知道,我们梁原一般可不夸人的,他都盖章认证是帅哥,肯定极品。” 钱多多顿了下,客观回答:“他是长得可以。” “欸。”提起这茬,赵静希兴致一下就来了,连瞌睡虫都跑个没影,“你上次不是说,你对十一号有点儿感觉了吗?昨天人家又陪着你勇闯虎穴冲锋陷阵,有了这份深情厚谊做基础,你俩这关系不得升华一下?” 闻言,钱多多耳根子蓦地一热,思量再三后,平心静气回赵静希道:“已经升华了。” 电话那头的好友没反应过来:“嗯?” 钱多多:“他昨天晚上跟我告白了,我今天早上同意的。” “咳……” 大约是此消息过于劲爆,赵静希震惊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惊呼:“你是说,你们在一起了?” “是。”钱多多斟词酌句,尽量还原事实,“我们约定好,先交往试试看。” 赵静希不解:“试试看?什么意思。” “之前我拒绝了陆齐铭好几次,他昨天就跟我说,先尝试交往,在这个过程里如果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他随时退出。”钱多多道。 “噗。”赵静希喷笑一声,“他觉悟还挺强的。” “不过也要恭喜你呀,结束单身,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 “谢谢。” 两个姑娘闲聊了会儿。 忽地,钱多多想起关于情侣间称呼的事,思考几秒钟,问电话那头的赵静希:“对了。你平时和梁原,私下都怎么称呼对方?” “叫宝宝啊。”赵静希很自然地回答。 钱多多听完,表情瞬间变得微妙几分,质疑道:“叫宝宝……不会太肉麻了吗?” “拜托,谈恋爱!二人世界的时候都不肉麻,还谈什么?男人很闷骚的,表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最喜欢腻歪。”赵静希轻描淡写地回答。完了又有点儿奇怪,“你问这干嘛?” 钱多多干咳:“没什么,随口问一下而已。” * 上午十点四十分左右,一辆军用越野车缓慢驶出营区大门。 后座区域,军装如画的年轻中校端坐在右侧,正微垂眼眸、眉眼平静,在手机微信上编辑文字消息。 陆齐铭:【临时有公事,要外出一趟,中午你不用等我吃饭】 点下“发送”键后,他沉吟须臾,又补了一句:【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 消息发完,陆齐铭并未熄灭手机屏,而是看着对面那个骑猪崽小女孩的头像,安静等待。 今天派给陆齐铭的驾驶员是张晓海。 晓海同志心情很不错,开车的同时还乐悠悠哼着小曲儿,不知遇上了什么开心事。 在张晓海优哉游哉的曲调中,陆齐铭似乎也被感染,只觉心脏轻盈,仿佛被一层柔软温甜的轻纱笼罩。 过了大约十秒钟,滴一声,姑娘的两条回复弹出来。 钱多多:【好的】 钱多多:【办事顺利哦,宝宝^_^】 陆齐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车厢前排, 张晓海哼曲儿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陆齐铭听清。 院子里这些小年轻, 平时没少网上冲浪, 什么网络神曲、抖音流行音乐,张口就能唱上两段。 现在张晓海哼的这首歌,陆齐铭之前在网上听过。 刚开始他还能留意张晓海的词有没有唱错, 调子有没有走音。 可就在钱多多的消息发进手机的那一刻起,陆齐铭耳畔的所有声音便都消失无踪。 像整个人被凭空置入异度空间, 只剩下对话框的一双汉字, 无比清晰, 映入他眼帘。 宝宝? 陆齐铭面无表情地回想起来。 早上分开那会儿, 她说会好好想一个私下对他的称呼。就是这个? 静默了约莫两秒钟, 陆齐铭低垂着眼帘在手机上打字,回复她:【为什么是“宝宝”?】 又过须臾,对面姑娘回复他。 钱多多:【我回来想了半天, 总觉得男女朋友之间,称呼应该亲昵一点,所以我就问了一下身边的朋友……】 钱多多:【我之前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男生喜欢女朋友怎么叫自己,只是随便叫一声试试】 钱多多:【不好意思。如果你觉得这个称呼太肉麻、不喜欢, 我以后不这样叫你就是了】 军用越野后座。 陆齐铭视线一息不离地落在手机屏上,看着姑娘接连不断发来的一长串文字消息, 几乎可以想象屏幕对面她窘迫无措的表情。 陆齐铭很轻地挑了下眉,下一瞬,莞尔。 思索半秒后,修劲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几个文字:【没有不喜欢】 钱多多:【?】 钱多多眼睛眨了眨:【什么意思?】 陆齐铭:【这个称呼还不错。你可以就这样叫】 与此同时,石水军区大院。 干部宿舍楼406室。 哗啦咯一阵水声传出, 洗手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钱多多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擦手,擦完,垃圾一扔,重新捡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 边察看陆齐铭发来的微信新消息,边随手端起一旁的杯子,喝水。 看完,钱多多瞪大眼睛噗嗤一声,被嘴里的温开水给呛到。 真是好大好大好大的一只宝宝。 钱多多:【你是说,你还挺喜欢的?】 陆齐铭:【嗯】 钱多多:“……” 收到这一确认答复,钱多多眼珠子睁得更圆。 本来,她在微信上给他发那句“宝宝”,一是采纳赵静希的建议,二也是心血来潮想逗逗他。毕竟这位解放军同志往常的形象,实在肃朗高冷,她这么喊,带点儿调戏纯情良家男的邪恶心理。 感觉得出陆齐铭情绪稳定,脾气好,所以她也料定他不会因这点小事跟她生气。 只是没想到,解放军同志不仅没生气,还夸她取的称呼不错、欣欣然接受了? “……”钱多多稀里糊涂地琢磨着,只觉有点儿凌乱。 难怪她亲爱的闺中密友会口出金句,直言男人都很闷骚。往往表面上越一本正经的,私底下的反差越大。 不过。 既然这位本人都没意见,那她也就不用纠结了。 想到这里,钱多多忍不住很轻地弯起嘴角笑了笑,再次回复:【好的】 随后,她将陆齐铭在她微信通讯录里的备注也改掉,从【陆齐铭】三个字改成了【宝宝】。 改完咔擦一截图,也给对面发过去。 城市另一端。 军车行驶至堵车路段,速度放缓,荒漠迷彩的颜色在车水马龙中格外醒目。四面防弹玻璃都是纯黑色,隔绝开来自周遭的一切窥探视线。 张晓海同志已经哼起他“个人车载演唱会”的第七首歌,是刀郎很多年前的一首经典曲目,叫《2002年的第一场雪》。 为了尽量还原歌曲灵魂,年轻的战士刻意压紧声带使声线沙哑,连唱几句,别说,还真学出了几分神韵。 陆齐铭眼帘垂得很低,目光在女孩最新回复的截图上描摹片刻。 回复:【称呼改了,下一步做什么】 钱多多:【嗯……】 钱多多:【或许应该开始约会?】 陆齐铭:【我建议,下一步适当改变我们交流时的习惯】 看着新上任男朋友发来的消息,宿舍里的钱多多鼓着腮帮子在床上翻个身,换成趴姿,一双纤细小腿翘起来,懒绵绵地轻晃。 这人说话总是一股正式官方的腔调,和他聊天,很有意思。 她脸上的笑意更浓,打字问他:【比如呢,什么习惯?】 陆齐铭回她:【不要太客气】 钱多多挑起眉毛。 下一秒便又收到陆齐铭的新回复:【男女朋友是很亲近的关系,相处时,言行举止都和普通朋友有极大差异。客气,显得生疏】 陆齐铭:【我们都要尽快适应彼此的新身份。】 颊温蹿升少许,钱多多耳尖脸蛋都浮起一丝薄红色。 钱多多:【嗯,这我知道,我会适应】 陆齐铭那头静默片刻,又回她:【我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可借鉴,成为你的男朋友,于我而言是人生一项全新的体验。但我会尽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读完这一段,钱多多彻底笑出声, 指尖无意识抚上手机的金属边框,往日里冰凉的触感,在这一刻竟泛起暖意。 窗外阳光正好,她心里的光却比太阳更明媚,光下,慢慢开出一朵迎风摇曳的小花。 钱多多给了对面一个熊猫头表情包。 随后,陆齐铭那头似乎忙起来,回复她一条“稍后跟你联系”后便没了人影。 钱多多抱着手机等了会儿,半天等不来对面人,只好从对话框切出。 很早之前小姨就跟钱多多吐槽过,说自己当年和小姨父处对象,是趁小姨父休年假待在南城期间。 两人刚确定完关系,谈上没多久,小姨父就返回了西藏的驻地。 钱多多心想,这大概就是和军人谈恋爱的常态。 他们上一秒还能跟你甜蜜蜜聊天,下一秒就不知道又会去哪儿执行任务、忙工作。 思索着,她视线扫过自己给陆齐铭的新备注,觉得有趣,忍不住便又想同赵静希分享心情。 上午刚和赵美人聊完天,对方的头像就在聊天界面上端,很好找。 钱多多点进去,感叹地敲下一行字:【男生真的是好神奇的生物】 那头的赵静希估计已经彻底醒酒,这会儿正在玩手机。因为钱多多的消息发送过去,得到了美人闺蜜的秒回待遇。 赵静希一头雾水:【啥】 钱多多:【我本来以为,只有像梁原老师这种文艺青年才会喜欢女朋友叫自己“宝宝”,像陆齐铭那种糙汉子类型,必然不能接受】 赵静希:【打住】 赵静希:【你别告诉我,你也叫十一号宝宝?】 钱多多:【对啊】 钱多多:【我今天试着叫了一下,没想到他说他喜欢】 赵静希:【???】 赵静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靠!太离谱了吧!我真的笑死了……】 对于铁树开花这种万年难遇的奇景,赵静希不愿错过任何细节,发送完这一段,她立马又八卦兮兮地打听。 【说起来你们才确定关系,准备什么时候干那个啊】 钱多多没反应过来,糊涂地回复:【干哪个?】 赵静希发了一串鼓掌的emoji表情过来。 鼓掌?鼓掌……为爱鼓掌…… 短短几秒钟,钱多多顿悟,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涨红成石榴色,汗颜回复:【不知道,完全没想过】 赵静希:【哦】 赵静希:【那应该亲了吧?兵哥哥吻技怎么样?】 钱多多脸红得都快滴血了,羞窘地哐哐打字回过去:【我们今天早上才刚确定关系,进展哪有这么快。】 赵静希仿佛啼笑皆非:【你们啥事不干,也叫谈恋爱?】 钱多多:【总不可能一来就又亲又睡吧。明天晚上我们要约会,约好了一起看电影】 赵静希:【那你明天就知道他吻技】 钱多多心跳猛地加快几拍。 她迟疑了下,回赵静希:【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赵静希:【这还用说吗?电影院黑灯瞎火的,简直是作案的绝佳场地,加上温香软玉在身边,哪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能顶得住?】 赵静希:【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赵静希:【男人都是色胚,绝无例外】 钱多多胸腔里咚咚乱跳,强行镇定:【陆齐铭不像】 赵静希:【呵】 钱多多:【我洗个手准备吃饭去了,你宿醉,今天记得吃清淡点。】 退出对话框,钱多多熄灭屏幕,看着窗户外面的几株枯树发呆。须臾,发觉脸颊火烧火燎烫得厉害,随手将手机背面贴上去。 看电影是她主动邀约。 如果真像静希说的,陆齐铭会在电影院对她……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错乱失序,钱多多心乱如麻面红耳赤,最大的感受就是慌。 现在的人谈恋爱,节奏这么快吗。 刚确定关系就要亲嘴? * 弥散着玫瑰香氛气息的卧室内。 昨夜赵静希被灌了不少高度威士忌,数个钟头过去,宿醉的胀痛感仍旧如潮水涨落般在她颅腔内肆虐。 和钱多多聊完天,赵静希本想起床的,可刚坐起身,一阵晕眩感便劈头盖脸袭来,她不舒服,索性蒙头继续睡。 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下午一点半。 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是大晴天。 南方的冬天,太阳招人喜欢,赵静希起床后随便裹了条加绒睡袍,一边拿指节揉摁发胀的太阳穴,一边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 餐桌上摆着好几份菜品,白瓷盅里飘出几缕清淡好闻的粥香,几粒枸杞浮于粥面,乍一瞧,像被雨水温柔碾碎的花瓣。 看着桌上那一系列美味佳肴,赵静希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异,挑挑眉,过去舀起一勺清粥低头轻嗅,而后,转头看向厨房。 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还在里面忙碌。 男人系着围裙,不知还在煮什么,阳光透过厨房窗户照进来,为他棱角清秀的轮廓镶起一层金色的边。颈部的荆棘刺青野蛮生长,被光一晒,洇开点点暧昧的暖色。 赵静希斜靠墙壁看了男人片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劲瘦的腰。 “睡醒了?”梁原微侧头,柔声轻问。 “嗯。”赵静希闭上眼,脑袋在他脊背上软软地蹭,整个人像只被阳光晒化的猫,慵懒而妩媚。 “昨天晚上,我们给你的朋友添了不少麻烦。”梁原笑意温和中带些歉意,“改天找个时间,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吃饭。” 赵静希弯唇笑:“好呀。” 锅里在炖银耳汤,香气四溢。 梁原拿汤勺翻搅着,须臾,颇不经意地问:“对了。你之前说,钱多多是个网红博主……她那个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赵静希指尖勾起梁原的下颌,看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美眸含情,艳得夺人心魄:“你觉得他像什么职业?” 梁原想了想,猜测:“特警?” 赵静希噗嗤轻笑出声,满意地揽住小男友脖子,“猜对一半。人家在部队工作的,还是涉密单位,可牛。怎么样,我姐妹挑男人的眼光好吧?” “嗯。”梁原眉眼宠溺,“眼光和你一样好。” 赵静希哈哈笑起来,啐他:“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梁原拥住她,也笑,眼睛透过窗户看远处,瞳色不明。 * 营区内部的生活节奏快,人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一天的时间晃眼便过完。 周一晚上,陆齐铭依旧忙得不见人。 钱多多和自家这位PLA新男友,在周二中午才终于打上照面,说上话。 因事先有约定,两人在人前只维持工作伙伴关系。因此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里,钱多多在排队时刻意和陆齐铭保持了一臂距离,帮他刷完卡后,便低眉垂首目不斜视,只顾自己捡菜。 所以说,人就是这样奇怪。 关系清白时,走得再近也坦荡自若。 不清白时,哪怕只是打饭时站得离他近一点,她都无端端地慌,紧张得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然而,就在钱多多打完饭,准备转身找位置坐实,一道低沉嗓音却在她耳畔响起,轻轻淡淡、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说了句:“别忘了今晚。” “……”钱多多眸光倏地一闪,下意识抬高眼帘。 陆齐铭乌色的睫羽微垂着,黑眸清冷,就那么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她。 对上她视线的瞬间,他又低声补充道:“看电影。” 简短悦耳的三个字音,钻进钱多多耳膜,竟无端让她的心尖一阵轻颤。 害怕被其他人察觉他们之间的异样,她也没敢多说,干咳清嗓子,小声留下一句“微信上说”后便逃离现场。 这头。 看着姑娘匆忙离去的纤细背影,陆齐铭极细微地蹙了下眉,若有所思。 背后,宋青峰隐约看出点儿什么,端着制式餐盘凑上来,循着陆齐铭的目光探头张望两眼。而后,充满关切意味地压低声:“怎么了啊老陆,你惹人钱老师不高兴了?” 陆齐铭摇头,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没言声。 不知是在军营里住了一段时间,钱多多吃饭的速度在周围官兵将士们的影响下大大提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顿饭,她十几分钟便解决完。收拾好餐盘碗筷,提步往宿舍楼方向走。 午饭是大宽团队做的。 菜品延续了大宽的精致风格,照旧是一道制作流程复杂的国宴级菜系,配几道精美大菜。 像这种色香味美的大餐,换成平时,钱多多肯定会沉下心来认真品味。 但今天她没什么心情。 更准确地说,是自从陆齐铭低声敲定晚上一起看电影的事情后,她就陷入了一种荒诞怪异,根本说不清原因的不安…… 心里有点儿慌,脑子也有点儿乱。 钱多多独自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走着走着有点儿渴了,正好经过军营超市,打算给自己买瓶果汁喝。 摆饮料的货架就两排。 她挑出一瓶卖相不错的青葡萄汁,到自助收银台结账。刚拿起扫码枪,超市大门的感应器便传来一阵机械女声:“欢迎光临。”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钱多多回眸,朝门口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整个人瞬间微僵。 足足呆滞了两秒钟,她才故作镇定地收回视线,鼓起腮帮呼出一口气,继续给自己的葡萄汁扫码。 “滴——”红外线感应到价格码,扫码枪发出轻鸣。 三块零五毛,相当划算。 钱多多在显示屏上确认完价格,随后便掏出手机,准备扫码。 可就在这时,一只修劲漂亮的大手却抢先一步,拿起手机靠近扫码区,替她把钱付清。 “谢谢……” 鼻息里窜入了熟悉的男性气息。是种很阳刚又清爽的味道,很好闻,像被阳光晒得发烫的乌木,丝丝缕缕,侵袭人感官。 心里那种没由来的慌张更强烈。 钱多多没敢往旁边瞧,只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谢谢陆队。” 一旁,陆齐铭军装齐整,军帽下的黑眸深而沉,直勾勾注视着眼前的姑娘。 听她说完,他薄唇极细微地抿了下,以一种教人难以察觉的幅度。 “为什么又叫陆队?”陆齐铭冷不丁开口,道。 这话把钱多多问得有点懵。 她眼底泛出几丝惊异,浓密眼睫掀高些,怔然望向他,都没反应过来:“啊?” “昨天才约定好要和普通朋友区分开,亲近一些。” 自上而下,陆齐铭乌沉沉的视线锁住她,又淡声问,“昨天隔着网络跟我发消息,你都一口一声‘宝宝’。今天面对面,怎么不这样叫?” 钱多多:“……” 钱多多哪料到这人会在意昵称,干咳一声,脸也被呛得泛起红潮。绞尽脑汁想理由,须臾才支吾着回答:“这里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但毕竟是超市,公众场合,我觉得叫你‘宝宝’……不太自然。” 陆齐铭沉默。 他目光在她柔美的脸庞上逡巡流连,顿了下,又道:“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没有……”钱多多几乎是下意识否认,但嗓音太轻,便显得底气不足,“没有躲你。” 陆齐铭又低声问:“往常坐一起吃饭,今天见到我就跑。没有躲?” 钱多多心口在噗通狂跳,每根神经都崩得紧紧的,稳着嗓音回答:“我看到你和其他同事一起的,以为你们要聊工作上的事,不好打扰你们。” 陆齐铭紧盯着眼前的姑娘,面容冷静一如平日,眼底神色却沉若暮霭,复杂难辨。 一连几个问句,她都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就给他抛回来。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 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道一落上去,就被她卸得一干二净。 想问她的。 想问她,是不是昨晚考虑得不够清楚,答应完他,回去又过一整夜,开始懊悔自己冲动下的决定,所以今天才刻意回避他,不跟他亲近。 想问她,是不是后悔同意交往…… 可是,甚至不敢问。 他怕听到一个肯定答复。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席卷全身。 陆齐铭忽然意识到,自己栽得是如此彻底,拿这姑娘根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相无言,超市里一阵死寂。 见对面的男人不再出声,钱多多等待几秒钟,态度温和地试探:“你……还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陆齐铭依旧笔直看着她,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午休了。”她朝他弯唇,挤出个不甚自在的浅笑,“下午还得早点去食堂做晚饭。” 说完,钱多多又对陆齐铭道了声“再见”,而后便准备离去。 步子迈出没两步,手腕却一紧。 陆齐铭不说一句话,直接伸手捉住她,阻断她去路。 “……”钱多多愣住。 男人的手掌修长宽大,温度滚烫,结着薄茧的指腹掌心覆上来,像粗糙火舌在舔舐她皮肤。 她惊慌无措地看向他。 下一秒,陆齐铭的话却出乎钱多多意料。他捏住她纤细的腕骨,轻声对她说:“对不起。” 钱多多呆住,感到困惑:“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不知道。”陆齐铭应道,“我只是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好。” “……我心情不好,你就要道歉?”钱多多更懵然,“我不懂你的逻辑。” “昨晚我回院子已经凌晨一点多,想去406找你,又怕打扰你休息,所以只给你发了条微信。今天一见面,就发现你好像不高兴……” 说到这里,陆齐铭眼帘垂下几分,语气淡而轻:“除了追过来道歉,哄你,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第42章 在恋爱这件事上, 他们两个都是新手。 此时此刻,陆齐铭那副向来冷峻沉静的眉眼间隐含着一丝异样。 钱多多认真望着他, 在某个瞬间一下顿悟过来。 因为察觉到她今天的异样, 这个男人感到困惑,同时又忐忑不安。 没有故作淡定地遮掩,没有摆出从容自若掌控全局的姿态。 他从食堂追到超市, 就那么率真直接地告诉她“除了道歉,自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有了这个认知, 钱多多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勾, 轻笑出声。 这次换陆齐铭眉心微蹙。 他盯着她, 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紧张, 也太敏感了。”钱多多回话, “我没有生气,也不是你猜测的心情不好。” 今天在食堂看见他,再结合赵静希那番“今天晚上一定接吻”的预言, 她莫名就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 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陆齐铭。 但,眼见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队长同志都显露出失常,钱多多紧张窘迫的心情反而神奇地平复下来。 原来大家的状态都差不多。 那头。 听完钱多多给出的回答,陆齐铭顿了下, 又道:“你今天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 钱多多嗫嚅半秒,回答:“这个问题, 你刚才问过了,我也回答了。” 陆齐铭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看她的目光平添几分无奈。 钱多多低眸,看一眼自己被陆齐铭大掌攥住的手腕, 两颊微热。她轻声说:“你先把我的手放开。” 陆齐铭直视着她,像是没听见她的要求,指下力道纹丝不变。 钱多多见这人不动,只好自己试着将手往回抽。 然而对方修劲有力的五根手指就跟在她皮肤上生了根似的,任凭她再三使劲,怎么都挣脱不出。 见此情景,钱多多是真有点儿慌了。 她轻皱眉头,红着脸催促:“这里是军营超市,随时可能有人进来。你答应过我,不会暴露关系。” 陆齐铭语气平静:“现在没人。” “现在没人,不代表等下没有。” 钱多多习惯了这人端方清正的一面,骤然听见他说这么不着调的话,整个人都一懵,“而且就算没有人,你们这个无人超市还有监控摄像头,我们这样也会被看见的。影响不好。” “监控坏了。” “啊……”钱多多惊讶,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角落上方的黑色摄像头,“什么时候坏掉的?” “昨晚。” “……” 钱多多被堵得哑口无言,还想说什么,眼前的高大男人却有新动作。 陆齐铭低着眸,目光瞬也不离地看她,脚下步子微动,竟朝她所在的位置又近寸许。 他眼神直勾勾的,本就是具有极强气场的人,平时掩藏锋芒与她相处,到此时,竟像是暴露出本性般,从头到脚都透出侵略性。 钱多多有所察觉,几乎是条件反射便往后退,逃离的意图根本无法掩饰。 一个往前进,一个向后逃。 忽地,脚后跟抵住货架腿,背后凉沁沁的触感似乎在提示她:已经无路可退。 “你……” 钱多多看陆齐铭的眼神破天荒多出一丝警惕,清了清嗓子,仍然竭力维持着镇定表象,“你现在是想怎么样?” 陆齐铭看着她,没有出声,倏然抬起右手朝她伸过来。 尽管两人已经是情侣关系,但钱多多从小到大,并未与任何异性有过亲密接触。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无所适从。 钱多多以为陆齐铭要摸她脸。因此微侧头,想要躲开。 然而出乎她意料。陆齐铭的手指只是轻触了下她垂在右肩的发,而后便收回去。 与此同时,禁锢她腕骨的力道也随之消失。 钱多多不解,正想问他在做什么,余光一扫,看见一颗白色米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被男人捻在修长的两指指尖。 这是…… 他从她头发上拿下来的? 钱多多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回过神,只觉一阵窘迫。她脸发热,小声挤出句解释:“应该是中午吃饭那会儿,不小心沾上去的……。” 超市收银台上正好放了包公用抽纸。 陆齐铭随手扯出一张,擦拭掉指尖的饭粒,眼帘微垂,说话的语气淡而平缓:“你刚才那么紧张。” 这话没头没尾,钱多多不明白,疑惑:“嗯?” 擦完手,陆齐铭把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接着便抬高视线看她,继续说下半句:“是以为我要对你干什么?” “……” 干什么? 鬼使神差般,钱多多目光恍惚游移,落在了男人高挺鼻骨下的嘴唇上。 第一次在甜品见面,陆齐铭的唇形就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整体线条薄而锋利,唇色偏淡,像随时都有冷清清的月色在上面跳跃流淌。 很好看。 看上去也是柔软的,让人想起可口的果冻…… 也不能怪她思想不健康吧。 他刚才的眼神那样直白强烈,所以那短暂的几秒光景里,她确实以为他要做什么…… 钱多多脑子里神思乱飞。 须臾回神,她掩饰尴尬般抬手整理头发、清清嗓子,说:“没什么。” 说完,察觉自己两颊的温度出现飙升之势,心跳也愈发急促,钱多多不打算再和他单独待下去。 “我有点困了,准备回去睡一觉。”她作势打了个哈欠,欲盖弥彰,“你回宿舍楼午休吗。” 说着,想起这人几分钟前纠结的“称呼”问题,又稍顿,暗自深呼吸,用自己这辈子最随意自然的语气,小声补了句:“宝宝?” 陆齐铭:“……” 陆齐铭正在给这姑娘拧她葡萄汁饮料的瓶盖。闻声刹那,他眸微沉,手上动作也蓦地凝固住,整个人都像被按下暂停键。 一秒后。 咔一声轻响,盖子打开。 他把饮料瓶子递到她手上,淡声回答:“今天工作多,中午时间我得加班。这样晚上才出能出去。” 钱多多哦一声,了然地点点头。 心想:还好刚出锅的男朋友不跟她一起回宿舍。不然,一路同行,语言交流再来点儿若有似无的肢体接触,她估计又要紧张了。 “那……”钱多多翘起一根食指,指着超市门方向试探询问,“我先走?” “你想看的电影叫什么名字?”陆齐铭看着她,问。 “是阿莱杭德罗的新片。”钱多多如实回答,“西班牙原名叫《EI Tiempo Entre Las Rosas》。” 后面的这串电影名,钱多多说的是西班牙语。 她念原名的发音流畅而清晰,配上那副柔润清婉的嗓音,出口便别有一番风情。 陆齐铭觉得钱多多说西语好听,却没有听懂这段西语的含义,轻淡地问:“有没有中文译名?” “中文译名是《被玫瑰遗忘的时光》。”钱多多笑了下,随口道,“不过,我个人觉得,这个译名不太符合阿莱杭德罗一贯的风格。” 话题延展至此,陆齐铭沉默。 他眼帘微垂,在大脑储备的知识库中仔细翻找,试图能找到相关的信息。 想和她在这个话题上聊两句,哪怕只言片语也是好的。 只可惜,数秒无果。 陆齐铭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听过这个西班牙导演。 那头。 钱多多见他不做声,也像是察觉到什么,带着试探意味问:“你……是不是不太了解阿莱杭德罗这个导演?” 一丝微不可察的局促蛛丝般蔓延,爬上陆齐铭心脏。 他脸色如常地摇头,回答她,“不了解。” “阿莱杭德罗是西班牙籍的文艺片导演,很小众。”钱多多连忙道,“知道的人没几个,你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这没什么。” 陆齐铭:“嗯。” 一旁,钱多多打量着男人的神色,禁不住微蹙眉心。 糟糕了。 她是阿莱杭德罗的影迷,喜欢阿莱杭德罗那些文艺气息浓厚的爱情电影。可却忽略了,她和陆齐铭的性格截然迥异,她喜欢的,他不一定喜欢。 正思索着,又听见陆齐铭淡声道:“我下午订票。你对影院硬件设备有没有什么要求?” “没有。”钱多多赶紧摆手,“随便什么影院都可以,最好近一点,大家都方便。” “好。”陆齐铭朝她很淡地笑了下,道:“你先回去午睡。等下班,我来找你。” “嗯……”钱多多缓慢点点头,转身朝超市门口走去。 刚迈出几步,纤细的身影又停下。 她站在自动感应门前方,微垂着脑袋轻咬唇瓣,似乎思想激烈交锋,正在犹豫纠结什么。 陆齐铭看出钱多多的异常,轻问:“怎么了?” “不然,我们换一部电影看?”钱多多回头看向陆齐铭,建议。 他问:“你之前都打算好了,怎么忽然想换?” 钱多多诚实地说:“阿莱杭德罗的电影都是文艺片,我怕你不感兴趣。” 话音落地,军装笔挺的中校略微一怔,不多时,倏然莞尔。 “你能为我考虑,我很开心。”陆齐铭清凌含笑的黑眸注视着她,道,“不用换。” 钱多多沉吟:“可是……” 他淡淡地续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很乐意当做人生的新课程,去尝试、去体验。” * 回到宿舍,钱多多躺床上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十分,闹铃准时响起。 她起床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喝完才慢悠悠地换上厨师服,去食堂。 众人拾柴火焰高。 经过一周多的磨合,钱多多和崔育荣等人已经十分默契,一顿大锅饭从备菜到各类菜品香喷喷出锅,总共耗时也就三个来钟头。 晚饭时,钱多多独自拿着餐盘刷卡取菜,眼风在一众军绿色的身影中扫视一圈,并未见到陆齐铭的身影。 她猜测他还在忙工作,没想太多,独自找了个位置吃她的饭。 吃到中途,她顺手给张雪兰打了个电话,询问爷爷这两天在医院的情况。 嘟嘟几声过后,连线接通。 “喂闺女。”张雪兰女士的声音从听筒内传出,语气里透着几分疲乏,“吃饭没有呀?” “正吃呢。” 钱多多挑起一根青菜放嘴里,小口咀嚼,含糊着问,“医生有没有说爷爷什么时候能出院?” “估计就这两天的事。”张雪兰道,“医生早上来查房,说明天早上还有一个检查,等报告出来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那就好。”听见爷爷很快就能出院,钱多多心情一下放松许多,脸上笑容也更加灿烂。她顿了下,想起什么,又问,“那给爷爷请护工的事,你和大伯妈商量得怎么样了?” “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一肚子火。”张雪兰冷哼了一声,语气也变得尖锐,“人家一家人放话说了,要请护工可以,但是想让他们掏钱,绝对不可能。” 钱多多汗颜。 她了解大伯妈爱占便宜又抠门的性子,对这一结论并未感到多意外。 思考片刻后,钱多多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那请护工的费用还是我来出吧。妈,你趁这几天找一下,别到时候爷爷都出院回家了,这事都还没着落。”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女儿越懂事,张雪兰越心疼,“你的钱也是你辛苦赚来的,怎么能因为你有能力、收入高,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我告诉你,你大伯妈现在这种德行,就是被你和你爸给惯出来的。” “您消消气,别激动。”钱多多情绪稳定,耐着性子安抚妈妈,“我知道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憋着火。但是妈,请护工是为了爷爷,我们不能拿这件事和大伯妈赌气。” “可是……” “先把燃眉之急给解决了,之后的护工费怎么分担,我们再慢慢和他们商量。”钱多多笑盈盈的,温声细语,“大伯妈那儿说不通,我们可以找大伯父。” 张雪兰一把年纪的人,这些道理当然懂。 确实。女儿说得对,护工是请来照顾老爷子的,继续在这护工费上跟杨美琳掰扯,没意义。 思索几秒钟,张雪兰长叹一口气,终是妥协:“行吧,那我这两天在网上找一找,再去劳动市场溜达溜达,争取尽快把护工定下来。” “辛苦啦。” “对了。”张雪兰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钱多多,“你最近在那个军营里有什么消息没?” 钱多多干咳一声,打马虎眼:“工作吗?一切顺利。” “少来,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你工作。”张雪兰说着,嗓音忽然低几分,“那么多男孩子,有没有看对眼的呀?” 钱多多知道,妈妈是个直性子,心直口快藏不住事,一旦被她知道自己已经和陆齐铭确定关系,隔天这件事就会传遍家族群。 毕竟还在“试交往”期,等她和陆齐铭感情再稳固一些,确定可以长期发展下去,再告诉爸妈也不迟。 琢磨着,钱多多呲溜喝了口菠菜汤,慢悠悠道:“缓慢推进中,找着呢。” 和妈妈煲完电话粥,钱多多餐盘里的饭也正好吃完。 她收拾好餐具,正准备起身,手边的手机屏忽然再次亮起,提示接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宝宝:【吃完饭没有?】 还不太适应这个肉麻又和陆齐铭本人形象太过反差的备注名,钱多多抿嘴笑了下,然后才回复:【嗯。】 钱多多:【你刚忙完吗?】 宝宝:【嗯】 宝宝:【我在车库等你】 钱多多:【你不过来食堂吃饭吗?】 宝宝:【电影八点开场,来不及】 钱多多:【哦哦,好的】 钱多多:【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 晚上七点多,暮色低垂,天空呈现出一种很深的烟灰色。 钱多多回宿舍补了个妆,随后便背上挎包前往营区的私家车库。 远方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夕阳余晖所剩无几。 熟悉的黑色越野车照旧停放在里侧车位区,驾驶席的车窗半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半支出来,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一根烟,青烟袅袅升到半空,又被晚风吹得消散无影。 钱多多步子停下。 她认得这辆车,也认得那截盘踞着浅色疤痕的修劲腕骨。 径自走到副驾驶一侧,她拉开车门,坐进去。 私家车库这边是声控感应灯,环境安静的缘故,目之所及,光线昏暗。 车厢里也是黑的。陆齐铭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驾驶席里,只有烟尾火星的猩红色在燃烧,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整个人透着几分莫名的危险。 “怎么忙到这么晚呀。”钱多多坐定,边系安全带边说。 为掩饰内心的慌张,她语气已尽可能的自然,“这部电影时长将近两个钟头,你会挨很久饿。” “事情太多。”陆齐铭淡淡回了句,怕烟味飘到她那方,随手将烟头掐灭。 他说完,她就有点儿不知怎么往下接了。 这番开场白式的对话,仅仅进行一个来回便终止。 片刻,引擎发动,黑色越野平缓驶出车库,一路畅通无阻出军区大院的门,驶上大路。 沿着快速路跑了大约十分钟,车厢内依旧寂静。 副驾驶室的钱多多微抿唇,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她和陆齐铭大概是世界上像不像情侣的情侣。 其他年轻人谈恋爱,如胶似漆,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时时黏一起。 哪像他和她,每次相处都要冥思苦想找话题。 钱多多脑袋微垂,十根手指无意识搅了下衣摆,正准备随便聊点什么来打破僵局,驾驶室那位出声了。 “刚才等你的时候,我看了一遍这部电影的简介和预告片。”陆齐铭冷不丁开口,说。 钱多多赶紧顺着他的话发散,询问道:“是吗。那你觉得怎么样?” 陆齐铭回答:“有点儿没看明白。” “……预告片嘛,一般不会有详细的剧情。”钱多多清清嗓子,笑了下,“就看看画面和人物,也不需要看得太懂。” “简介上说,这是一部爱情影片,战后重逢主题?” “对。”钱多多点头,笑着说,“男主角是二战时期的一个西班牙军官,我看了一些影评剧透,这部电影应该类似男主角的回忆录,从他的视角回顾自己和所爱之人的一生。男女主演都是西班牙国宝级演员,他们凭借这部影片,双双提名了戈雅奖。” “哦……”担心他不知道戈雅奖,钱多多又赶忙解释,“戈雅奖是西班牙本土的一个电影奖项,含金量非常高。” 陆齐铭开着车,认真聆听她讲述。 等年轻姑娘最后一个字音落地,他极轻地勾了下嘴角,道:“感觉很好。” 钱多多不解,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猜测:“你是说,听了我讲的这些,所以感觉这部电影很好?” 陆齐铭说不是。 他微侧头,乌沉沉的视线就那么落在她化着淡妆的小脸上,“这样跟你正大光明地独处,我感觉很好。” “……” 钱多多一怔。一丝暖意从心底涌流而出,一点一滴,渗入她掌心,夹杂甘美清甜的甘蔗味。 耳根红了又红。 万分庆幸车厢昏暗,能完美将她的赧态掩埋。 片刻,钱多多清了清嗓子看前方,嘴角止不住往上弯,语气却清浅而随意,道:“好好开你的车吧,不要乱看。” * 阿莱杭德罗是欧洲文艺电影的中流砥柱,经他手诞生的文艺片,每一部都堪称经典。 这部《被玫瑰遗忘的时光》也不例外。 故事一开篇,男主角出场的形象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躺在病榻上,满是褶皱的苍老大手翻出一枚尘封已久的玫瑰标本,慢慢陷入回忆,一段消散在时代硝烟中的禁忌之恋也就此拉开序幕。 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总是凄美而壮阔。 男女主角历经数次生离死别,最终仍旧天各一方,只能在漫长的回忆中度过余生。 片尾字幕升起时,座位上的钱多多早已泪湿眼眶。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 影院所处的商场关灯打烊,楼下的商业步行街也很冷清,小酒馆和奶茶店都门可罗雀,看不见几个人。 只有几片枯叶垂落在北风中,轻悠悠打个旋儿,飘向不知何处。 钱多多不说话,自顾自往前走着,眼帘低垂,还沉浸在电影那虐心结局带来的巨大后劲中。 一旁,陆齐铭身姿笔挺而利落,安安静静跟在她身旁。 看着姑娘因哭泣而红彤彤的小巧鼻尖,他微蹙眉,眼底神色无奈中又混杂着一丝不知如何是好的宠溺。 没吭声,只给她递去一张面巾纸。 “谢谢。” 钱多多接过来,怕弄花妆不敢使劲擦脸,只能小心翼翼地拿纸巾沾眼角。沾完,鼻头还是酸,肩膀不受控制地抽了下。 陆齐铭专注而笔直地注视她片刻,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多多。”他唤她乳名。 “嗯?”钱多多应,声音里都是鼻腔音。 陆齐铭嗓音低柔:“刚才的电影剧情,是假的。” 钱多多闻言,湿漉漉的眼睫毛掀高,有点儿奇怪地望向他:“我知道呀。” “所以,你不要难过。” “就算是假的,也真的很感人……男女主相爱不能在一起,一个终身不娶一个终身不嫁,想想都虐心。” 钱多多吸了吸鼻子,稍顿,似觉窘迫,别过脑袋不让他看自己哭成花猫的脸,嗫嚅说,“我这人偶尔就是这么矫情,看了感人的东西就容易情绪失控。你不用理我,我哭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闻声,陆齐铭静默,良久才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可是看你哭,我很心疼。” 第43章 陆齐铭话说完, 钱多多一滞。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清冷,每一声都撞在她滚烫的太阳穴上, 短短零点几秒, 她连耳尖脸颊都泛起珊瑚色。 窘迫之余,钱多多飞快瞄了陆齐铭一眼。 他安静站在她身旁,黑眸低垂注视她, 身形轮廓与整张棱角分明的脸都浸泡在夜色的暗影里。 钱多多拿纸巾擦了下鼻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感受,换成数日之前, 她怎么都不可能相信。 这样一个沉肃, 冷硬, 铁骨铮铮的人, 禁欲铁血的外表下竟会蕴藏如此多温热柔软的裂痕。 “陆齐铭。”钱多多忽然喊了一句。 刚哭过的缘故, 女孩子的嗓音柔而闷,像隔了张塞满棉花的棉被。加上眼睛睫毛上挂着的星点泪珠,愈显得无辜可怜, 柔媚楚楚。 陆齐铭看她一眼,心便跟着软。答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更低柔:“嗯。” “我以前是真觉得你挺不一样的。”钱多多朝他轻声嘟囔,“至少,和我之前接触过的相亲对象都不一样。” 陆齐铭视线流转,描过她微红娇媚的颊和泪晶晶的眼, 随口接话:“那些男人是什么样?” “他们职业各种各样。有的家境殷实,有的是海归精英, 还有白手起家自己开公司的创一代。”钱多多如实回答。 陆齐铭听后,神态很平静:“听上去,都很出色。” “是都挺出色的。” 钱多多说着,稍顿半秒,又续道:“但优秀的男孩子本来就会吸引优秀的女孩子。就是因为太出色, 他们身边从来不缺女生,和他们相处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很会说话,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甚至能根据不同女孩子的性格特点,一眼就看出我们的喜好。” 陆齐铭笔直瞧着她,微侧头,黑眸里浮起一丝不露痕迹的兴味:“我不一样在哪里?” 钱多多:“以前觉得,你是个很正很正的人。” 陆齐铭闻声,眉峰细微抬了下:“听这意思,现在你对我有改观?” “是的。” 钱多多猛一下抬眸望他,神情很严肃:“我现在发现,原来你并不是我想的那么正直。你也会油嘴滑舌、花言巧语。” 陆齐铭静了静,问她:“哪句话是花言巧语?” “就……就是刚才那句。”钱多多脸色再次泛红,停顿近一秒钟,才嗫嚅着答他,“你说看见我哭,你会心疼这句。” 陆齐铭淡淡地说:“这不是花言巧语,是事实。” 钱多多:“……” “我喜欢你。所以看见你笑,我会比你更开心,看见你哭,我会比你更难受。想要分享你的快乐,也心疼你的眼泪。”陆齐铭语气很平静,“所以刚才我说那句话,只是客观陈述我的感受。” 钱多多一时竟无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能用如此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这么暧昧撩人的情话? 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又来了。 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就面红耳赤,实在有点没出息。 钱多多不想表现得像个幼稚高中生,因此她清了清嗓子,仍是竭力以若无其事的神态,道:“看了心疼,那你就不要总是盯着我看。” “控制不住。”陆齐铭回了句。 钱多多闻声一愣,整个人再次呆住。 陆齐铭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淡声说:“只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的目光就会无意识地跟随你。” “……” “之前,我怕给你造成困扰,所以尝试过自控。”陆齐铭接着说,“但是发现控制不住。” “……” “你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他弯了弯嘴角,带着一丝无力抗争所以心甘情愿沉沦的自嘲,“我的眼神,我的思想,包括一切的心理感受,都只能被你主导。” 话音落地,周围空间似乎陷入了一阵寂静。 几秒后,还是几个玩轮滑的少年少女从钱多多身旁过去,嬉笑打闹声灌入她耳膜,才将她游离的思绪唤回。 钱多多睁圆了眼睛看陆齐铭。 她鼻头是红的,脸也是红的,被泪水打湿的浓密睫毛几根裹成一绺,有种脆弱又喜感的娇憨。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半晌,钱多多终于重新找回自己的发声功能,望着他,怔然而由衷地发出了一句感叹:“看来,以前真的是我对你误解太深。” 到底是谁告诉她,军人不会输出情绪价值的? 听听这些张口就来的情话,看看这张冷峻又专注的俊脸。 他嘴巴都要翻出花了! “今天是我们正式交往的第二天。” 陆齐铭低垂眼睫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语气却轻而柔和:“来日方长,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会日益增多。” 解放军同志几秒前的那几段话,声声入耳、字字入心,钱多多整个人还处于有点懵乎的状态。 闻言,她也不知道能会什么,只能稀里糊涂地点头:“嗯,好。” 夜风忽至。 一丝寒意顺着凉风钻进钱多多脖根。她觉得冷,条件反射缩了缩脖子,将整张脸蛋往软乎乎的毛领里埋。 陆齐铭见状,微侧身,眨眼便将姑娘小巧的身体挡自己背后,与此同时也顺手将身上的大衣脱去,披在她纤细的双肩上。 夜深了,风寒霜重,钱多多被凉风吹得鼻子发痒。正拿手背揉鼻子,忽觉肩头一沉又一暖,整个人都是微僵。 转眸看向肩侧,才发现,一件过分宽大的男士外套已将她囫囵包裹住。 大衣是羊绒质地,柔软而厚实,爽利的洗衣液清香糅合男人身上残余的体温,很好闻,并且暖暖的。 胸口一连抢跳好几拍。 钱多多窘迫地发现,她耳朵又不争气地滚烫起来。 “我没有很冷。”她支吾着挤出一句话,“你不用把自己的衣服给我穿。” 说完,她作势就要脱下来还给他。 “你穿上。”陆齐铭说。并非命令,因为他语气如常,看她的目光也那样直白清沉。 “可是现在毕竟是冬天。”钱多多不是矫情,是真心为他身体着想,“寒冬腊月的天气,你身体素质再好,不穿外套也容易着凉。” 陆齐铭:“不会。你穿着。” 难怪小姨经常开玩笑,说铁血三军出犟种。 见这人态度坚持油盐不进,钱多多在心里轻叹出一口气,无法,只好继续穿着这件大衣。 陆齐铭的车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 这个点儿,商场关门,电梯也已经停止运行。好在,解放军同志做事靠谱,早就提前了解了从步行街通往车库的路线。 并肩同行一两分钟,钱多多默不作声,自己低着头想事。 刚才在电影院,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影片主人公凄美的爱情故事中,根本没注意到身边陆齐铭是什么反应。 对于这部电影,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思及此,钱多多不禁清了清嗓子,扭头抬眸,望向男人那张轮廓锋利又漂亮的侧颜。 “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她试探性地问。 “还不错。”陆齐铭道,“故事剧情合理连贯,全员演技,光影构图和色彩美学是一个很大的亮点。” 陆齐铭轻描淡写,是闲谈似的随意口吻,但回答的内容却很认真。不难辨别出,他确实用心观看了整部电影。 这一发现让钱多多生出了点意外的惊喜感。 “看来,你看得也很投入。”钱多多弯起眼睛笑,“这么说,你好像也不是不喜欢文艺片。” 陆齐铭静了静,回答:“兴趣不是很大。” 钱多多诧异,不解地问:“兴趣不大,你还看那么仔细?” 陆齐铭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认真观影,是因为担心观影结束后你和我讨论影片,我无话可说。这样,你会觉得和我看电影没意思。” 闻声,钱多多睫毛轻不可察地颤了下。 过了会儿,她故作淡定地撤回视线,不看他,左腮处樱花色的粉晕却泄露出丝丝悸动:“……我觉得,我们两个年龄都不小了。成年人谈恋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迎合对方。” “不是强迫。”陆齐铭说,“是心甘情愿。” 钱多多眸光微动,指尖悄悄蜷缩起来,没出声。 “比起电影本身,事实上,我更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体验。” 他眉眼间清定无澜,自然而然地续道,“只要能和你相处,无论做什么,对我来说都很愉快。” 心底的悸动起初只是一弯浅溪,随着这些字句的流入,逐渐翻腾。 钱多多胸口发热,脸颊的温度也蹿升至更高。 张雪兰女士曾经告诉钱多多,一段好的恋情,双方之间的相处模式一定是平等的、相互的,不会单纯以某一方为中心,另一方无底线付出。 接纳自己做自己,也接纳他人是他人。 可陆齐铭现在的言行举止,不就是完全以她为中心吗? 钱多多思索着,忍不住看身旁的人一眼:“你别总是想着我,也应该多关注自己的感受才对。” 说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下,又继续道:“希望我们在这段感情里,都能随心所欲,做最真实的自己。” 陆齐铭闻言,不动声色,不知在想什么。 继续前行几步,一家奶茶店出现在车库入口的左侧。 陆齐铭视线扫过奶茶店的招牌,冷不丁开口,问道:“你想不想喝奶茶?” 钱多多这边刚收到赵静希发来的消息,正准备打字回复。骤然听见男人骨瓷质感的嗓音,一愣,懵懵然地抬起眼帘。 “什么?” “奶茶。”陆齐铭下巴漫不经心一抬,语气淡淡,“上次你想喝这家店,不是因为人太多,没买上。” 钱多多循着他视线看过去。 回忆须臾,想起来。 上次吃完湘菜,她准备带他买奶茶,结果人太多,他们最后只好去711买椰子水。眼前这个奶茶店,是同品牌的另一家分店。 钱多多眼神里流露出诧异,脱口低呼:“都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那家奶茶店的名字?” 陆齐铭朝她很淡地勾了下嘴角:“这家没什么客人。你想喝的话,我去买。” 钱多多的性子,向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本来打算说不渴,拒绝这个提议的。 但…… 麻烦一下“男朋友”,貌似也还好? 纠结几秒钟后,钱多多漾开一抹笑:“那我要一杯‘草莓乌龙啵啵’,七分糖,温热。谢谢。” “好。”陆齐铭应道,“你稍等。” 说完,他转身进了奶茶店。 钱多多身上穿一件棉服又披一件大衣,这会儿暖和得很,站在原地,注意力重新回到和赵静希的聊天对话框上。 赵静希:【亲没有!】 钱多多汗颜,默默打字:【没有。】 赵静希秒回过来:【???】 赵静希:【电影院那么好的作案场所,陆齐铭居然忍得住不亲你?】 钱多多:【对啊,他没亲我。】 赵静希:【吻没接成,总有点其他的亲密接触吧?】 钱多多捏着手机,回忆了一下,回复:【没有】 赵静希:【……】 赵静希:【姐妹,你这个男朋友别是外强中干,有点儿什么毛病吧……】 钱多多:【不是】 钱多多:【是因为阿莱杭德罗的这部新片很精彩。看得这么投入。哪还有精力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赵静希发来一个失望叹气的表情包:【害我白激动一晚上】 赵静希:【拜托,赶紧有点进展吧!】 赵静希:【自从知道你俩开始谈,我都快变成你们的CP粉头子了!一天天的急死我】 “……”钱多多忍俊不禁,正准备继续打字,余光里映入一抹素净清冷的蓝调。 她微滞,视线逐渐笔直。 陆齐铭买完奶茶出来了。 印着卡通印花的纸制奶茶杯,在他骨节分明的指掌间显得小巧而又滑稽。他的蓝色毛衣是高领款式,将修长的脖颈遮挡,上沿刚好齐在棱角分明的下颔线。 不好用确切语言来描述,但就是干净爽利的好看。 “这么快。”她惊喜地眨眼睛,伸手将奶茶接过,笑容显出几分促狭:“谢谢你呀。” 咬住吸管吸一口,草莓的酸甜混合乌龙茶的清香,在唇舌间弥漫开。 味道不错。 钱多多满意,边喝奶茶边问:“我们现在是准备回去?” 陆齐铭视线落在女孩裹住吸管的嘴唇上。少许橘子色沾在白色的吸管口,不知是她太渴,还是奶茶太好喝,吸速稍快,一粒浅棕色的液体甚至从吸管口迸出来,溅湿她的嘴角。 被她察觉到,舌尖灵活又俏皮地钻出来,轻轻舐去,又飞快躲回唇齿间。 一闪而逝的浅粉色,湿润绵软,在夜色下泛着浅淡光泽。 陆齐铭轻滚了下喉,呼吸微重,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不去看她的唇。 “嗯。”他答,嗓音听上去略显得沙哑,应完以后稍作停顿,又绅士地补充,“如果你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再晚点回。” 钱多多反问回来:“你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陆齐铭面色平静,结着薄茧的粗糙指腹,无意识交叠摩挲了下。 还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怎么会没有。 可是不能说出口。 他心底那些强烈的、原始的、压抑多时不见天日的念头,桩桩件件,随便一个挑出来,都怕玷污圣洁的白色铃兰。 脉搏在血管下失序地冲撞好几下。 陆齐铭摇头,淡声回道:“没有。” “那我们就回你单位吧,明天大家都还要忙工作。”钱多多并未察觉到这个男人的异常,照旧笑意明媚,“今天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电影,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大约是被她秾艳的笑容感染,陆齐铭也莞尔:“好。” 两人步行至地下车库,取回车,驱车返回位于石水区的院子。 和陆齐铭成为情侣恋人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宣告结束。有种既在钱多多意料之中、又有点在她意料之外的顺利。 返程路上,黑色越野疾驰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八十码的车速将繁华的霓虹夜景、呼啸风声,全远远抛在后头。 看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钱多多有点儿犯困,发了几秒钟呆后,闭上眼,准备小憩片刻。 不料眼皮子刚合上,耳畔便传来熟悉的磁性嗓音。 陆齐铭忽道:“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钱多多原本都要睡了,闻言,唰一下掀开眼帘,一双眼睛努力睁得溜圆。 表面清醒了,意识还模糊着,她含混地回了句:“有吧。”说着顿了顿,转过脸蛋茫茫然地望他,“问这干嘛?” “你有空的话,”陆齐铭语气如常,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却无意识地收紧几分,“我想约你出去。” “可以呀。”钱多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追问,“去哪里,做什么?” “这两天比较忙,我暂时还没有详细规划。”陆齐铭道,“具体的游玩安排,我最迟周四晚上跟你说。可以么?” 听完这话,钱多多像是没忍住,嗤的笑出一声。 他侧目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钱多多摇摇头,努力把笑憋回去,然后才道,“就是觉得,你的说话风格很有意思。” 陆齐铭没做声,开着车,安静等她下文。 钱多多眼眸晶亮,面含笑意瞧着他,又道:“我们是情侣,是男女朋友,不是上下级。但是你跟我说话,感觉就像在跟你们司令汇报工作一样。” 话音落地,陆齐铭细微抿了下唇,“抱歉,我尽量改。”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钱多多自言自语嘀咕了句,接着又道,“那周末的时间我就留出来,等着你约我。” “嗯。” 这番对话结束,两人便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车厢内鸦默雀静,气氛微妙。 回到营区已将近夜里十一点。 升降杆自动抬起,黑色越野车放缓车速,沿车行道缓慢驶入车库。 停好车,陆齐铭熄灭引擎,车厢内的所有光线顷刻消失,只剩下满目没有边际的浓夜。 一镰弯月悬在空中,清辉疏冷,和车库旁的白色路灯遥遥呼应,成了这片区域唯二的光源。 钱多多在距离院子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就睡着了。直到察觉到车辆停稳,她才睁开惺忪的睡眸。 转眼看看四周,见他们已经回到营区车库,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随手给自己解开安全带。 右手扣住车门把手,正欲推门下车。 驾驶席一侧却忽然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修劲有力,很突兀地,一把将她细生生的手腕扣住。 不准她走。 “……”钱多多身形微僵,诧异地转过头去。 车窗外,水泥墙上投落着摇晃的树影。 一窗之隔的内部,男人面容轮廓隐匿在沉冷的暗影中,五官与神情全都看不清,唯有一双黑色的眸笔直不移注视着她,倒映出零星微光。 钱多多心尖猛地一震。 又是这种眼神。 像是荒原上的兽类锁定猎物的眼神,露骨直白,似乎带着滚烫的温度,能将浓沉夜色灼穿一个洞。 男人虎口处的枪茧是粗糙的,在她细嫩的手腕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他沉默地盯着她,不发一言,身上冷冽的雾凇气息却已织起天罗地网,将她困缚其中,无处可逃。 口干舌燥,心跳飞快,钱多多感觉到,自己的整颗心似乎下一刻就会从嗓子眼里蹦出。 无声对峙数秒钟,她终于咽了口唾沫,尝试着挤出一个尾音发颤的句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陆齐铭注视着她,片刻才开口,声音沉而微哑:“刚才在电影院,我本来想牵你的手。” 一簇火苗点燃耳廓和两腮。 钱多多在黑暗中红了脸,嗫嚅着轻问:“那怎么又没牵?” “一是因为你对电影剧情很入迷,我怕打搅。”陆齐铭语气很平静,“二是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怕你觉得冒犯。” 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尽量也学他那样平静,问:“所以你想现在牵手吗?” “现在,不止是想牵手。” “……” 钱多多全身的温度越来越烫。 两颊燥燥的,身上也燥燥的,像无数只踩过火堆的小虫在她皮肤上乱爬。 仅仅隔了半米不到,这距离近到人害怕。她像被卸去所有勇气,在这一瞬,无论如何不敢再直视他。 不知怎么回话,钱多多很轻地咬了下唇瓣,头也无意识埋下去。 须臾。 后颈处袭来雾凇般冷冽的气息。 下巴紧了紧,被两根长指轻柔捏住,再抬起来。 视线游移,她心慌意也乱,被动溺进陆齐铭那双幽沉晦暗,又沉如雾霭的眼睛。 “多多。” 男人哑声唤她名字,如此亲昵,小心翼翼,“我可不可以,进一步?” 第44章 车内空间黑暗。 车载香氛不知用的什么品牌, 气味宜人,像是冷调质感的雪松。 短暂的零点几秒间, 钱多多看着陆齐铭沉郁的眸, 心率震荡,不知怎么又想起小姨对小姨父的吐槽。 小姨说,部队出来的男人不仅犟、认死理, 脑子一根筋不懂转弯,还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大男子主义, 最喜欢一意孤行。 受小姨影响, 钱多多心目中的军人形象也一直是冷硬古板的。 可是陆齐铭这个新男友, 似乎和小姨说的不一样。 他甚至, 连想与她有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都如此谨慎小心、耐心克制地征求她意见…… 思绪乱糟糟一通神游。 钱多多被强烈野性的男性气息兜头笼罩,呆愣在原位,忘了答话。 那头。 见她未作声, 陆齐铭也不催促,乌沉沉的眼眸注视着她,安静等候。 又过数秒,他像意识到什么,捏住钱多多下巴的手指缓慢松开, 高大身躯同时后撤,重新将自己逾越过的距离拉回至原处。 “对不起。” 他哑声说, 嗓音听上去显得暗沉而隐忍,像在竭力压抑某种汹涌的瘾念般,“当我没有问。” 钱多多脑子还是乱的,听他这么说,糊里糊涂地就应了一句, “没事。” 这句话过后,车厢内再次一静。 钱多多调整坐姿,背脊紧贴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心跳如雷,两边脸蛋烫得快要失去知觉。 陆齐铭则靠坐在一旁,微垂眸,两根手指用力掐摁眉心,眼底情绪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滴答滴答,时间溜过去两秒。 片刻。 陆齐铭右手垂下来,再开口时,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已恢复成往常的波澜不惊,“很晚了,走吧。” “嗯……” 不知是被他的气场给震住,还是尚未从慌张中平复过来,钱多多脸红红的、耳朵脖子也红红的,下意识点头,再次伸手去推车门。 手指滚烫,金属把手却是冰凉的。刚触上去,她泛红的纤细指尖便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动作顿住。 驾驶室一侧,陆齐铭察觉,视线微转,再次看向她绯红如火的脸蛋。 “怎么了。”他低声问,语带关切。 “……”钱多多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鬼使神差般也转头看向他,问了句,“你想进到哪一步?” 这个疑问句让陆齐铭意外。 他说:“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我,可不可以更进一步吗?”钱多多说着,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神态看上去不那么慌张,“具体是指什么?” 陆齐铭微抿唇,右手食指不露痕迹地轻蜷一瞬。 目之所及,这姑娘面红耳赤,分明慌得要命,但一双乌黑分明的眸却像吸满了浩瀚银河的繁星,璀璨夺目。 从大范围的漆黑寂静中突围而出,成为一座指明灯。 这种危险又致命的吸引力,是陆齐铭过去三十年人生中从未经历感受过的。 如何抗争?根本无力抗争。 他早就为她着了魔。 哪怕明知是深渊,一脚踏进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也甘之如饴…… 看着年轻女孩子秾艳明媚的面容,陆齐铭未作声。 “是指一些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吗?” 见这人不答话,钱多多自顾自猜测,尽量佯装出最镇定自然的语气,“你想跟我牵手,拥抱,还是接吻?” 陆齐铭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须臾,眉峰很轻地一抬。 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这姑娘前一秒还紧张得不敢看他,这一秒,忽然变得大胆起来。 “你别一直这样看着我。”钱多多硬着头皮又说了句,轻皱眉心,嘀咕,“回答我的话。” 又是两秒钟的死静。 而后,沉默良久的陆齐铭才终于开口。他直视着她,道:“我刚才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话音落地,钱多多眸光突地微闪,有点没理解:“……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我亲密行为的程度,完全取决于你能接受到什么程度。”陆齐铭目光落在她面容上,语气很平静,嗓音却略显几分哑,“如果把决定权完全交到我手上,对你来说,或许出格。” 这一堆弯弯绕绕,让钱多多晕乎:“听不懂。” 陆齐铭听完,静默几秒,把刚才的言论用直白简单的措辞做了个翻译。 “我想和你睡觉。” 钱多多:“……” “但是我知道这个进程太快,你不会接受。”陆齐铭眸色沉沉的,表情平静,“所以决定权交给你,能进行到哪一步,在你。” 钱多多僵在原地,惊呆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从他口中听见如此一番虎狼之词。 听听他在说什么? 凭空一簇火焰嗖地窜起,直将她从头发丝到脚趾都烤到熟透。 “你……”钱多多睁大眼睛瞪身旁的男人,羞恼交织,被窘迫冲昏头脑,直言道,“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你居然脸皮这么厚?真是没看出来。” “对不起。” 陆齐铭看着她,目光坦然而清定,眼见眉梢不见半分被责骂的懊恼和窘态,平静自若道,“我跟你道歉,也接受你的批评。” “……”钱多多真的无语了。 本来还想怼他两句,可人家道歉道得这么坦率又真诚,竟让她哑口无言。 几分钟前,她忽然问他到底想要怎么样的“进步”,深究心态,其实颇为复杂——带着点儿对男女之事的好奇、调戏正人君子的戏谑好玩,也带着点儿恋爱初始阶段,不愿意被男方牵着鼻子走的好胜心理。 本来就是。 先心动的人是他,先告白的人也是他,现在他们正式开始恋爱,她被他随便两句话就弄得阵脚大乱,多没出息。 所以想顺便戏弄他一下。 可谁能想到,这男人说话做事安全不按常理出牌,脸皮既薄又厚,不仅会严肃克制地说情话,还会冷静沉稳地讲荤话! 钱多多羞愤又郁闷地琢磨着。 一旁。 陆齐铭的视线始终瞬也不离,平静而直接地注视着她。见这姑娘耷拉着脑袋不做声,一副生闷气的姿态,只觉得她娇憨可爱。 “还在生气?”他轻声问。语气平静而温淡,含着一分若有似无的兴味。 钱多多闻言,脑袋往车门方向转过一个角度,不搭腔。 “对不起。”陆齐铭只能再次道歉,语气更低也更柔,温声细语地哄,“是我的错。” 钱多多自幼性格温和,耳根子软心也软,不高兴了也只会生闷气,从来不会与人正面冲突。 这人第一次道歉时,她的态度就已经松动,没隔几秒钟,又听见他不厌其烦道歉第二次,心里的恼意当即消散得一干二净。 怎么就这点出息呢? 想跟他闹别扭都闹不起来。 无法,她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好脾气,终于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掀睫望向陆齐铭。 “你说你知道错。”钱多多眼睛睁得溜圆,像一对黑葡萄,“那你又说,你错哪里了?” 陆齐铭平静地回答:“错在说想和你睡觉。” 钱多多差点昏过去。才刚退热的脸蛋再次火烧火燎地燃起来,羞斥,“你怎么还提这两个字?” 陆齐铭:“你问到,我才如实说。” 钱多多:“……” 陆齐铭稍作停顿,又道:“而且,之前我也想委婉,是你要听更直白的表述方式。” 好好好,道理全在你这儿! 钱多多涨红着脸,低声:“你说的事太离谱了。翻篇,不要再提,我当你没说过。” 陆齐铭细微抿了抿唇。 一双深邃的眼直勾勾盯着她看,瞳色沉黑如墨,犹如两汪幽深的潭,稍不注意就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钱多多知猜到这人还在惦记“进步”的事。 她咬了咬唇,感到呼吸变得困难,全身皮肤也变得燥痒不已。 很短暂的一两秒,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接着,钱多多忽而伸出双手一把抱住男人的脖子,倾身贴上去。 陆齐铭只觉鼻腔空气被一股暖淡馨甜的香气侵占,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影子闪过,一个薄如蝶翼又柔软轻盈的吻,落在他右边脸颊。 “……” 那一刻,陆齐铭眼神凝固。 女孩的唇柔软而小巧,带着被夜露浸润过的凉,转瞬即逝。 “今晚……就先这样。”钱多多退开来,带离一阵温暖的气流。坐定以后停顿几秒钟,声音轻几分,继续,“也可以当成,上次你陪我去酒吧的谢礼。” 陆齐铭定定盯着她,没吭声。 钱多多也不等他回答,手一抬,车门推开,留下句“再见”便飞也似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夜空中,遮挡月亮的云层被风吹散。 心跳过速的余震还回荡在陆齐铭的胸腔内。 半晌,他微垂眸,手指轻碰了下右脸那抹残留的甜温,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是一只被锁链绞紧的困兽,无数念头病毒般蔓延。 在寂静中急切想要挣脱束缚,暴动不安。 * 周三上午查完房,主治医生便给钱爷爷开了出院通知单。 钱海生昨晚守了整宿的夜,困得不行,强打精神和主治医生沟通过后,双方约定好当天下午给老爷子办理出院手续。 九点半左右,正是上班早高峰,医院大门外的路段堵得水泄不通。汽车喇叭声、行人尖锐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异常。 张雪兰费了好一番力气挤下地铁,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换丈夫的班。 病床上,钱书华的状态已经比刚入院时好许多,苍老凹陷的面颊也多了几分血色。 张雪兰把保温桶放柜子上,又找出一个碗,笑吟吟地随口说:“爸,昨天你不是说想喝乌鱼汤吗,我天刚亮就去菜市场给你买了。” 说话的同时,张雪兰将保温桶里的汤倒进碗里,一摸碗身,不烫不凉,温度正合适。 她摇起病床床位的升降杆,将老爷子扶起来,亲手喂老人喝汤。 一口喝得有些急,钱书华呛咳了几声。 张雪兰赶紧拿纸巾替老人擦嘴,小心翼翼,神态紧张,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和嫌弃。 片刻,老人缓过来,看向儿媳的目光慈爱而和蔼,温声道:“雪兰,又给你添麻烦了。” “爸,咱们是一家人,你跟我见外什么。”张雪兰笑着应了句。 就在这时,钱海生拎着热水壶从开水房出来了。进门看见妻子,他疲乏的面容上总算绽开笑色,说:“来了啊。” “嗯。”张雪兰舀起一勺汤喂给老爷子,顿了下,又道,“乌鱼汤我炖得多,爸一个人喝不完的,待会儿你把剩下的喝了。” “嗯好。” 夫妇俩照顾老人喝完汤,又辅助老爷子刷牙洗脸,做完这一切,两人走到病方面的走廊上闲聊。 “大嫂那边还是不同意请护工?”钱海生问了句。 张雪兰闻声,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无踪。 钱海生皱起眉,连续守夜几宿,他白头发似乎多出了好几根,配上一副眉头紧缩的表情,整个人愈显得憔悴。 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张雪兰有些心疼,也不好再跟他埋怨什么。只能叹出一口气,反过来宽慰:“大嫂是个什么德行,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吗?但凡要她出钱的事,她躲得比谁都远。” 钱海生:“那大嫂一直不同意,护工咱就不请了?” “本来我也很气愤,心想,大家都是当晚辈的,你都能把事情做绝,我又有什么不行。”张雪兰语气无奈,“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都不管爸了,那不是和杨美玲成一种人。” 钱海生:“你的意思是……” “护工还是要请。”张雪兰道,“大嫂他们不想掏钱,那就还是老规矩,我们家先垫着。我们两个每个月的退休金,再加上多多也愿意出钱……问题不大。” 听见这话,钱海生不禁动容,伸手用力握了下妻子的胳膊,“雪兰,有你这么明事理的媳妇,我祖上积大德了。” “少给我戴高帽。”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高跟鞋鞋跟敲击地砖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 听出这阵脚步声的主人,张雪兰眼中的神色瞬间冷下去。连头都不稀得回,她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哟,都在呢。”杨美琳拎着一个高仿大牌手提包,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过来,“你俩不在里面伺候爸,在这儿外面嘀咕什么呢?” 钱家几代人都是温吞的老好人性子。 对这个刻薄市侩的大嫂,钱海生心中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为了一个大家庭的和睦,他表面上依然和气,不愿把脸撕破。 瞧见杨美琳,钱海生笑了下,客气地招呼了声:“大嫂。” 杨美琳点了下头,描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往侧面一斜,瞟了眼钱海生身边的张雪兰。 钱海生等了会儿,见妻子半天没反应,只能轻扯了下张雪兰的袖子,示意她招呼人。 张雪兰面露不悦,袖子往回一拽,瞪钱海生。 “怎么了啊这是。”杨美玲踏着步子走到张雪兰身前,打量张雪兰一番,轻嗤,“弟妹摆脸色给谁瞧呢?让爸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你……”张雪兰气结。 钱海生赶紧把妻子拦住,笑着对杨美琳道:“大嫂,不是你想的这样。雪兰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一来就跟我说她头疼,身体不舒服,你见谅。” 杨美琳听后便没再说什么,瞟了两人一眼,转身进病房。 张雪兰懊恼:“你对她这么客气干什么?你知道她怎么说咱们、咱么说咱闺女吗?” “你消消气吧,老爷子还没出院,和大嫂闹什么。”钱海生压低声,劝说,“再说了,狗咬你一口,你难不成还要咬回去?” 张雪兰无言,被钱海生不情不愿地拉回病房。 “来老爷子,我给你买了点橘子,剥一个给你吃呀。”杨美玲脸上笑眯眯的,坐在病床边剥橘子皮,顿了下,又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欸对了爸,你和妈在西三环的那套老房子,现在收的租金是多少钱一个月?” 钱书华:“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杨美玲笑得格外灿烂,“之前有消息说,西三环那边要搞拆迁。你们知道不?” 钱书华摇头,说不知道。 “这事儿好多人都在传。”杨美玲说着,动作稍稍顿了下,试探,“爸,你也知道现在年轻人压力大。那套房子要是真拆了,拆迁款你和妈留一部分,剩下的不然就先分给我们?平平和勇勇还等着……” “八字还没一撇,说这太早了。”钱书华不冷不热打断。 杨美琳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下去,剩下的几瓣橘子往嘴里一丢,没再出声。 老人安静了会儿,想到什么,视线又看向忙着收拾东西的二儿媳,笑说:“雪兰。” 张雪兰回头:“怎么了爸?” “一会儿,给多多打个电话。”钱爷爷说,“让孩子这个礼拜六去我那儿吃饭,就说啊,爷爷奶奶想她了。” 张雪兰满口应下:“好呀。” * 老人的身体状况,是整个家庭的晴雨表,钱爷爷一出院,一家老小悬着的心都跟着落下。 周五傍晚,钱多多忙完第二场美食竞赛,正在后厨接受记者采访,一通电话打进她手机。 采访结束后,她回到宿舍将厨师服换下,洗了把手,然后才给张雪兰女士回电话。 嘟嘟几声,接通。 “喂妈?怎么啦。”接到妈妈电话,钱多多心情颇好,笑意渗进每个字眼。 “刚才忙着呢?” “对呀。” “吃饭没有?” “吃过了。” 寒暄完,张雪兰女士切入正题,乐呵呵道:“你爷爷说想你了,让你明天过去吃晚饭。” “明天晚上吗?”钱多多语气迟疑几分。 “嗯。”电话那头的张雪兰顿了下,察觉到什么,“怎么,你没时间吗?” “……有。” “那就好。”张雪兰重新绽开笑颜,又禁不住感叹,“你们年轻人工作忙,我们都理解,可是再忙也得多抽时间陪陪长辈。爷爷奶奶都那么大岁数了,见一面,少一面。” “我知道。”钱多多笑着应下,“明天晚上我一定到。” 挂断电话后,她捏着手机眉心轻皱,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步。 星期四时,男朋友同志确定了周末的行程安排,准备约她去近郊的一个湿地公园露营。 针对这次的短途旅行,他甚至还制定了一份极其详细的计划表,相当用心。 公园离市区不远,早上出发,下午就能返回,倒是不影响她去爷爷家。 不过……就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了。 想到这里,钱多多内心泛起一丝失落。须臾,她转身走出房门,准备当面向对方说明这一突发状况。 今天是周五,晚上八点左右的光景,年轻干部们外出见女友的见女友、聚餐的聚餐,整个宿舍楼很安静,几乎见不到几个人。 钱多多的小皮靴踩在走廊纤尘不染的白瓷转上,脚步声轻盈而清晰。 见四下无人,她径直来到408室门前。 正要抬手敲敲,却听“吱嘎”一声轻响,原本紧闭的大门竟自己开了。 她一愣,抬高眼帘。 陆齐铭英俊的脸进入视野。五官太立体、轮廓太锋利的缘故,带着很强的闯撞感。 寒冬腊月的天,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和一条深蓝色的拳击裤,浓睫淡垂,眉眼清冷,就那么平静又笔直地看着她。 “……我正准备敲门。”钱多多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朝他笑,眉眼温柔,“你这是要出去吗?” 陆齐铭摇头:“来给你开门。” 钱多多呆了下:“你怎么知道我要过来找你?” “你的脚步声好认。”他说。 这么说,他是提前在屋里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所以特地提前给她开门? 钱多多了然,紧接着便继续说道:“哦,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 “进屋再说。”陆齐铭轻声打断她,“我下午训练那会儿受了点伤。你进来,帮我上药。” 听见“受伤”这个字眼,钱多多心脏瞬间一紧,也没再多问,点点头便动作飞快地进了屋。 前脚刚迈入,后脚便听“咔哒”一声。 房门被男人关紧。 “训练的时候怎么会受伤呢。”钱多多微蹙眉,目光上下打量那道高大身躯,面上尽是担忧的神色,“没有及时去卫生所处理吗?伤在哪里……” 后头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陆齐铭眉眼清冽,往回走几步,两只大手捏住黑T下摆往上一撩,竟直接就把上衣给脱了下来。 钱多多睁大了眼睛。 男人赤裸精壮的上身映入她眼帘——肌肉线条根根分明,每处沟壑都如同刀刻。 强悍,野性,而又充满欲感。 第45章 钱多多目瞪口呆。 前脚刚进门, 后脚就看见这位同志二话不说直接脱衣服,这种视觉冲击力, 语言都难以形容。 其实平心而论, 陆齐铭的身材相当好。 典型的大骨架体格,肩宽腰窄,一双大长腿在整体比例中的存在感极强。 钱多多偶尔也要去健身房的。印象里, 那些男教练的身材也不错,胸肌有, 腹肌有, 但和陆齐铭身上的截然不同。 这男人身上的每块肌肉、每条肌理纹路, 不是一天几大杯蛋白粉精心养出。而是出自常年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无数次枪林弹雨真刀真枪的实战。 短T恤一脱, 剥去布料的遮挡, 那副强悍精壮的高大身躯就这样赤条条展现在钱多多眼前。 因他背着身,从她的角度看不见这副身体的正面,只能看见一副线条舒展漂亮的背阔肌, 往下敛出紧窄的后腰,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倒三角。 钱多多来不及害羞,很快便注意到在陆齐铭后腰正中偏左的位置,有一条很明显的鲜红色印子。 少部分位置有破皮,大部分淤血积在表皮以下, 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这……”她眉心轻蹙, “这是怎么弄的?” “下午和一个新兵搞双人绳索配合。”陆齐铭语气如常,“出了点儿状况。” 钱多多往陆齐铭走近几步,定住视线端详他后腰位置的血印,感到担忧又费解:“这种训练是你们的常规项目,按理说, 都很熟练才对。怎么会出意外?” “那个小孩儿前晚打球拧了胳膊,手上没力气。绳子一溜,刚好在这儿划了一道。” “……胳膊拧了应该提前说一声的。” 得知事件始末,钱多多不禁生出几分懊恼,嘀咕着说,“你个子这么大,体重又这么重,胳膊没力气怎么可能拉得住你。还害得你受伤。” “无心之过。”陆齐铭道,“本来也是孩子,二十来岁,考虑事情没那么全面。” 钱多多叹出一口气,低声:“你一口一句小孩儿,搞得自己像长辈一样,事事包容样样理解。明明都是同辈人。” 陆齐铭闻言,嘴角很轻地勾了下,回她道:“我大那些新兵十来岁,也不算同辈。” 钱多多进门以前,陆齐铭本打算自己上药,碘伏药水等物品都已提前摆在书桌上。 她瞧见了,自觉过去拿起医用棉签包,取出一根,蘸取碘伏。 棕色液体眨眼便将柔软的棉花头浸透。 蘸完,钱多多扭头看了陆齐铭一眼。 单身宿舍的内部面积也就二三十平米,家具家电再占据一些,供人活动的范围本就有限。 这人又高又壮,巨大的一只,往屋子正中直愣愣一杵,存在感极强,整个空间似乎都被他衬得更加逼仄。 钱多多心跳变快,捏棉签的右手也湿湿的。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绪,然后才尽量自然地说:“你先坐下。” 陆齐铭:“我站着,你更顺手。” “……还是坐下吧。”钱多多轻咽了口唾沫,耳朵脸颊都隐约泛热,续道,“你太高了,我不习惯。” 陆齐铭视线落在钱多多脸上。 屋子里开了空调,温度比室外要高许多,不知是气温偏高让她觉得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年轻女孩两颊的颜色白里透粉,妩媚精致的五官也显得更加娇艳,整个人像一颗刚成熟的蜜桃,汁水甜蜜,诱人采撷。 身上没由来窜起一股燥热感。 口干舌干,喉咙发紧。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陆齐铭想抬手扯领口,可胳膊还未抬,才想起自己这会儿打着赤膊。 她赋予他的,是生理上的燥和渴,和来源于原始野性的一种悸动。 但这不为人知的所有感受,他并未暴露分毫。 须臾。 陆齐铭眼神转开了,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不看她。同时侧过身,坐到了床沿上。 钱多多略迟疑,定定神,也坐下来。 男人后腰上血印明晃晃的,光看一眼,就能想象粗粝麻绳磨破皮肉的痛感。 她琢磨着,捏棉签的手指轻得不能再轻,缓慢落向那条鲜红可怖的伤痕。 碘伏不是酒精,不会蛰痛伤口。 但药液冰凉,人体温热的表皮温度形成强烈反差。湿润的棉签头触及伤处的第一瞬,陆齐铭眸色骤沉,修劲的腰部肌群小范围地僵硬。 钱多多察觉到男人肌理的震颤,指尖下意识跟着一抖,心也紧起来。 “很痛吗?”她轻声试探着问。 陆齐铭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只能看见一副漂亮的后脑勺。 他摇头,答话的语气轻淡,嗓音却略显几分沙哑:“凉。” “觉得凉是正常的。”钱多多指尖的动作更加轻,柔声带着安抚意味道,“你这片皮肤好多位置都破了,有渗血。本来火辣辣的,碘伏抹上去就会有点刺激。忍一忍就好。” “嗯。”他应道。 隔得近,钱多多手上替男人抹着药,眼风却不由自主往上游移,看向他伟岸如铜墙铁壁般的脊背。 陆齐铭的身上有好几处疤痕。 除了钱多多之前见过的、那枚位于后颈下方的弹道伤外,他的后背正中还有几道很浅的旧疤,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现在又多出一道麻绳勒划出来的血印子,旧伤才愈又添新伤。 沉默几秒后,钱多多一边继续给他抹药,一边忍不住轻声开口,道:“其实,我刚才想说的重点不是那个。” 陆齐铭闻声,脸朝肩侧转过一个角度,头顶灯光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问:“什么?” “我想说的重点不是你比新兵同志大多少、不是你和他们是不是同辈,不是这些表面的这些年龄问题。” 说到这里,钱多多停顿了下,接着才续道,“我是希望你能多心疼自己。” 陆齐铭说:“这种小伤,抹了药休息一晚,第二天就能好得差不多。” 钱多多听得有点无语,忍不住小声回怼他:“之前你为了救我被摩托车划伤,说的话和现在这些基本上没差别。好像对你来说,什么都是小伤、什么都是小问题?” 陆齐铭淡淡地说:“只要死不了,就不算大事。” 钱多多语塞,拿棉签的手顿了又顿,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什么。 这人轻描淡写,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没有丝毫异常,镇静到近乎随意,仿佛“生死”这种事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 沉默了将近三秒钟,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忽然问:“你受这些伤,应该没有跟你父母说过吧?” 陆齐铭静了静,回答:“没有。” “我猜你也不会告诉他们。”钱多多应了句,顺手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又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生长因子凝胶。 “这个药也要抹吗?”她低眸看向功效一栏的小字,问。 “嗯。”陆齐铭道。 人体表皮生长因子,功效是促进细胞增殖与组织修复,能加速伤口愈合,修复黏膜损伤。 钱多多读完,扬了扬手里的小盒子:“卫生所的医生给你开的药?” “对。” “你都去卫生所了,为什么不让军医顺便帮你把药抹上?”钱多多疑惑地问。 陆齐铭这样回答她:“当时急着去司令部开会,没时间。” 听完,钱多多在心里很轻地叹出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她动手拆起包装盒,撕拉两下扯去表面的塑料薄膜,取出里面的管状凝胶,眼帘微垂,很自然地继续道:“你不告诉你父母,自己这些年受的伤吃的苦,因为你知道,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两个老人要是知道,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宝贝,在军营里三天流次血、五天受次伤,不知道会难受成什么样。” 她个性温软,无论何时,说话的语气都是平稳的、舒缓的,像涓涓流淌的细流和吹过清涧的山风。 陆齐铭认真听她说完,随之应道:“其实,我倒觉得自己幸运。” 钱多多挤药的动作稍微一滞,眼帘抬高,看向陆齐铭冷峻的侧脸。 他脸色沉静,字里行间也听不出过多情绪:“我大学在京,参加工作以后,也只在边疆待了几年,之后就常驻南城。南城地处内陆,繁华宜居,比我爸戍边的驻地好太多。和父辈承受的相比,我谈不上苦。” 说到这里,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又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道:“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很没意思?” “当然不会。”钱多多说。 “我们的每一天,除了工作训练,就是一些政治思想方面的建设。”陆齐铭语气神态尽皆如常,“也许对你来说,枯燥无趣了些。”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钱多多边挤药,边笑着回他,“你觉得我们自媒体工作者,每天的生活丰富多彩,接触到的新鲜事物也多,但网络环境可比你们这种单纯的工作环境复杂几百倍。” 陆齐铭没有作声,做一个沉默安静的聆听者。 “你们部队这个大环境,人际关系相对单纯,不会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地方就不一样了。”钱多多笑了下,续道,“就拿我们公司举例子。我们是南城最大的MCN,像我这样的签约达人有几十个,大家表面上是好同事、好朋友,私底下都是竞争关系。尤其同领域博主之间,竞争更大。” “再加上网络上那么多是非,流言蜚语,乌烟瘴气,这些根本不是你们能想象的……”说到这里,钱多多似乎有些感伤,神情晦暗几分,“只能说,各行各业各有利弊,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个人,自然也不会有完美职业。” 陆齐铭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在你们营区住了这么长时间,对你们整体的氛围、人际关系,都有一个大概了解。” 钱多多忽然又笑了下,道,“你知道,我觉得你们这儿像什么吗?” 陆齐铭:“像什么?” 她眉眼弯弯,语气带着几分松弛轻快的随意,“知道《桃花源记》吗?” 他没回头,颔首作为回应。 钱多多笑着道:“你们这里,像一个远离人心纷争的世外桃源。所有人都一条心,干一件事。” 生长因子是透明凝胶质地,挤在棉签上,大部分药物都被棉花吸收,能涂到伤口上的所剩无几。 钱多多尝试几次,无果,只能试探性地询问:“棉签吃药。这个凝胶,我能不能直接用手帮你抹?”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过来之前刚洗过手。” 陆齐铭颔首,没有作声。 背后窸窣轻响,接着便感觉到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似羽毛又如流云,轻轻拂过他伤处…… 凉丝丝的痒意从伤口一直侵蚀至心尖。 血液隐有沸腾之势,内心有凶兽在嘶吼着撞击桎梏,想要破戒而出。 陆齐铭沉沉呼吸,眼神深而暗,十根修长有力的指在膝上收拢成拳。仍竭力地隐忍、克制。 忽然意识到,请她帮忙上药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本就备受煎熬。 负责智性思考的神经全都崩成一条条拉满的弓弦,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导致弓弦断裂。 而现在,女孩冰凉的指尖一而再再而三、不断温柔抚摩过他后腰的伤痕,激起阵阵颤栗。 每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上药动作,每一次上下左右地描抹,对陆齐铭而言都是甜蜜的折磨、要命的酷刑。 色字头上一把刀。 只有天晓得,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用尽全部的理智和自控力,才能不让那把利刃落下。 不多时,陆齐铭薄唇微动,试图和她聊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你过来找我。”他语气寻常,带着竭力不显露丝毫破绽的冷静,音色却低得发哑,“是有什么事?” “哦,你不提我都差点忘记。”经他这么一问,钱多多这才想起来,弯唇浅笑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我爷爷摔倒住院了吗,他做完全身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闻言,陆齐铭微颔首:“嗯。” “刚才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爷爷想我了,让我周六晚上去他家吃晚饭。”说到这里,钱多多停顿了半秒钟,试探,“那,周六等我们从湿地公园回来,我就先去爷爷那儿?” 陆齐铭眉峰微抬,回道:“你一个?” 钱多多一滞,下意识点头:“对呀。” “钱爷爷住院,我抽不出时间去探望,一直很惭愧。”陆齐铭视线朝后微转一个角度,“周六去爷爷家,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 “……” 钱多多完全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整个人都一惊。怔忡之间,手上力道没把控好,纤细指尖刮擦过血印中段一块破皮的新肉。 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痛感,在这种境况下却掀起一片异常强烈的浪潮。 像蝴蝶振翅,游走在他理智与欲望的边界处,蝶翼不经意间落下一粒霜花,于是界沿被模糊,微妙的平衡也随之打破。 短短几秒,陆齐铭浑身肌肉紧绷,喉结急剧滚动了一下。 一股汹涌的热流窜上尾椎骨。 那头。 察觉到男人肢体的瞬间微僵,钱多多回过神。她只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连忙窘迫地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凝胶将大片血印伤痕浸得发亮。 出于补救心理,她低头往血印子呼出几口气,指尖沿着伤处边缘的皮肤缓慢揉摁,试图帮他减轻痛楚。 啪一声。 陆齐铭脑子里那根名为自控的弓弦,绷断,眼底的最后一丝冷静,彻底粉碎。 药瓶子药管子被呼啦啦扫落一地。 钱多多还沉浸在先前的窘促情绪中,惊觉腕骨一紧,被男人五根有力的长指给禁锢住。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整个人天旋地转,已经让陆齐铭给一把拽过去,摁到了身下。 熟悉清冷的雪松味道变得浓烈,强大到极点,完全包裹住她。 “……”钱多多心跳如雷,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无措。 头顶上方,男人高大赤条的上半身漂亮得像头野豹,投落下的巨大阴影将她笼罩。 陆齐铭自上而下盯住钱多多,瞳色沉得像一片黑海,直白强烈,深不见底。 完全是狼看猎物的眼神。 “你……”钱多多面红耳赤,慌得尾音都是抖的,嗫嚅着挤出几个字,“你干嘛突然压住我?” 陆齐铭薄润的唇轻抿了下,乌沉沉的眸仍目不转睛地看她,不吱声。 钱多多见他不答话,更慌了,试着扭动手腕挣了挣。 可男人的指掌就像一座五指山,她成了被如来佛祖收服的孙悟空,任凭使尽浑身解数,无法脱身。 “放开。”她又低声说。 吸进来的空气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脑子都快晕乎了,没等几秒又给出第二个解决方案,“你要么放开我,要么就说话,别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 陆齐铭又定定看了她须臾,总算开口:“你想听我说什么。” 钱多多结巴了下,乌黑晶亮的眸瞪得溜圆。 还没答话,陆齐铭又冷不丁扯唇,镇定自若地接出一句:“说完,你又要骂我脸皮厚。” 钱多多瞬间想起上次他那句“想和你睡觉”,短短几秒,连脖子根和一双耳朵都跟着红透。 “委婉了,你听不懂。直白了,你不爱听,最后还得我赔礼道歉哄着认错。” 陆齐铭说着,单手钳住她两只手腕拉高过头顶,腾出只手裹住她下巴,贴她更近:“钱多多,你说,我到底能拿你怎么办?” “我……”她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手掌那样宽大,掌心指腹都结着薄薄一层茧,裹住她细嫩的颊和下颌,触感粗粝,糙糙的,硬硬的。 温柔地游移、轻缓地碾磨,磨得她整副头皮都在发麻。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迷恋你。” 他嗓音低而哑,紧贴着她滚烫绯红的耳廓响起,滚烫气息灼痛她耳垂,“你知不知道,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是怎样的煎熬。” “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克制要忍耐,不能吓到你也不能冒犯你,忍得快成和尚。”陆齐铭说着,忽然自嘲地轻笑出声,“你呢,变着花样地撩拨我,应该是我问你想干什么。” 钱多多两腮已经烫得失去知觉,听他说完,有点迷茫又有点委屈地说:“我做什么了?” 拨撩?好冤! 陆齐铭注视着她:“你总是对我笑。” “那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钱多多都被他说糊涂了,“我对谁都满脸笑容。” 陆齐铭:“你亲了我的脸。” 钱多多脸蛋通红地解释,“那是你先说想亲密接触,我才亲你的。” “你还用手摸我。” “……什么时候?” “刚才。” “?!” 钱多多着实无奈了,想哭又想笑,“不是你先让我帮你擦药的吗?我还提前问过你,跟你说了棉签不好用才用手的。” 陆齐铭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黑眸灼灼,没有搭腔。 的确。 她说的句句属实。 其实陆齐铭自己清楚,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为自己的色欲熏心找借口。 他早就想要她想到发疯。 走火入魔到,她仅仅只是站在那儿,他都觉得是种无法抗拒的引诱…… 陆齐铭没什么表情地思索着,眼神瞬也不离,依旧直勾勾盯着身下的女孩看。 钱多多心惊胆战地等了会儿,摸不准这位同志下一步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清清嗓子,试探性地又道:“……你有什么话,先放开我,我们坐下再慢慢说,好吗?” 然而出乎钱多多意料。 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陆齐铭,否决了这一提议。 “不好。”陆齐铭拒绝。 钱多多脸蛋红红的,心跳也急促失序,只能强行镇定地问:“那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要亲你。”他看着她,说。 “……这个要求会不会太突然了。”钱多多两颊的温度更高,嗫嚅地说。 上次电影院约会,赵静希预言她和陆齐铭当晚就会接吻,她本来已经把心理准备做得差不多,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这怪不了她。 陆齐铭听后,问:“你的意思是不同意?” 钱多多涨红着脸蛋望他,没吱声。 陆齐铭定定端详她几秒钟,细微挑了下眉,道:“不同意没关系。” “……?” “因为这次,我不想听你意见。” 话音落地,钱多多眸光惊跳还想说什么,男人的大手却已经抬高她下颔,固定住。 下一秒,他唇倾轧,狂风骤雨火花四溅,失控而躁烈地吻下来。 第46章 这个吻来得突然。 眨眼光景, 钱多多来不及出口的抗议被封堵,心脏狂跳间, 感觉到男人薄润的唇开始碾压她的唇瓣。 男女之间的亲昵, 按理说,他和她是一样的新手,就该一样的青涩生疏。 但男人在情事上似乎生来就有天赋, 无师自通。 陆齐铭的唇一压下来,便吞噬尽她全部呼吸。 钱多多脸色通红, 脑子里像打翻几罐浆糊, 晕乎乎昏沉沉, 只能任凭他清冽滚烫的气息侵占一切感官。 然而没一会儿, 一片更湿润也更柔软的触感袭来, 抵住了她的唇缝。 钱多多懵然地眨了下眼。 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片湿软是什么,心慌意乱试图躲避时,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与下颌全被男人锁得死紧, 根本不得动弹。 停留在嘴唇的浅表试探仅持续了几秒钟。 男人的舌像一把蛇刃,精准又强势地撬开她齿缝,钻进来,一路开疆拓土攻城夺地,瞬间攻陷她口腔内的每一寸领土。 这感觉陌生得让人心尖发颤。 钱多多整个人像过了电般, 全身皮肤都烧起来。 他亲得那样凶,根本不顾她是初次尝试, 直将她吻得头昏脑涨、心乱如麻,生涩的唇舌无力招架这种强度的索取,瑟缩着想逃。 陆齐铭察觉到钱多多的意图,却不给她一点机会。 宽大修长的指与掌坚毅而温柔,藤蔓般缠绕她脖颈脸颊, 舌霸道卷住她东躲西藏的小舌,勾过来,重重地吮。 她像秋季的果,饱满多汁,咬一口就能尝到甜蜜入骨的汁水。 “……”钱多多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短促而轻闷,像是难以承受,也像是无法自已。 迷迷糊糊间,脑子里生出一个有点奇怪的念头:这个男人嘴里的味道,很清爽。 没有小说里常写的“颓懒烟草味”,而是清淡的,冷冽的,纯粹的,类似某种没有甜味的荔枝…… 走神不到两秒,钱多多的注意力被强行唤回—— 陆齐铭用他锋利的牙齿咬了她一口。 位置在已经被蹂躏到发麻的柔嫩舌尖,力道很轻,带着一丝惩罚意味,又有点像勾惹。 摸不准这一“咬”所传达的具体含义,钱多多浓密的睫轻微扇动两下,望向上方,雾气迷蒙的眼睛同时流露出疑惑和窘怯。 依照常识,接吻的双方应该闭上眼。 但说不清什么原因,这个亲吻的过程,陆齐铭沉黑的眸始终一瞬不移盯着她。 眼神暗潮汹涌,露骨而强烈,像是在认真留心她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生理性的微反应。 钱多多本来就不好意思,这种直白的注视让她窘迫,甚至连跟他对视的勇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微僵,下一瞬很鸵鸟地选择了闭上眼睛。 头顶上方,陆齐铭将女孩的一系列举动尽收眼底,眉峰细微地抬了下。 而后,他唇舌离开,眼帘垂低,直勾勾看着她。 “你身上好烫。”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呼出的气息沉而微乱,摩擦过她滚烫的耳廓。与此同时,手指轻抚过她滑腻的颊,来回流连,“好像快熟了。” 男人的指腹触感粗糙,从她脸上刮过去,痒痒的。 钱多多被他欺负得面红耳赤眼眸迷离,脑子都还有点懵。被他手指一蹭,条件反射扭了下脖子,想要躲开,嗫嚅着挤出一句话:“你空调温度开太高了,有点热。” 闻言,陆齐铭没说什么,右手臂撑在她脸侧,精壮上身略支起一定高度,从床头柜上抓起空调遥控器,操作两下。 滴滴两声,显示屏上的暖气数值由“30”降至“28”。 调完空调温度,他又随手把遥控器往柜子上一放,重新折返回她身边。 那头,钱多多本来已经坐起身,准备下床,头顶上方的巨大阴影再次笼罩而来,她动作一顿,整副脊背也瞬间微僵。 “你……”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淡然,“药都涂好了,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我不冷。”陆齐铭回答。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沉默半秒后,红着脸小声怼他:“这和你觉得冷不冷没太大关系。主要是因为,你是男生,我是女生,哪有男生不穿上衣在女生面前瞎晃悠的。” 陆齐铭神色平静,道:“男女朋友之间,没这么多讲究。” 钱多多被生生一噎,左思右想,想不出怎么反驳,只能囧巴巴地把实话说出来:“可是,你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点尴尬。” “不用感到尴尬。”陆齐铭黑色的眼睛幽沉沉的,注视着她,“以后你每天都会看我,适应就好。” 钱多多本来脸上就烫,听他这么一讲,耳根子都火烧火燎地燃起来。 继续跟这人东拉西扯没意义,她转过头,错开视线不看他,只是边起身下床,边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你受了伤,自己好好休息吧,晚上睡觉记得用趴睡姿势,尽量不要碰到伤口。我先回去了……” 然而话说完,人刚站起来,手腕便被男人漂亮的大手给捏住。 他掌心热热的,温度炙得人心惊肉跳。 钱多多心尖颤了下,强行淡定地回过头,低眸看向他,用自己最镇定的口吻问:“你还有什么事?” “多多,晚点回。”陆齐铭五指收拢,若有似无磨了下她皮肤下蓝青色的纤细血管,“再陪我待会儿。” 男人坐在床沿上,肩宽腰窄身形高大,她即使是站着也没比他高多少。 因此,即使他此时是自下而上地仰视视角来看她,她仍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手腕被陆齐铭攥在掌心。 钱多多走不了,只能干站在原地,思考。 今天晚上自己有什么事吗?视频有存货,团队的人会如常更新,炊事班那边也刚忙完比赛,有一个周末的休整时间。 她回到住处唯一能干的事,可能就是和赵静希一起打几局游戏。 打游戏和陪男朋友,后者貌似更重要。 就在这时,坐在床沿上的男朋友笔直看着她,又开口了。他低言细语,问她:“好不好?” 闻言,钱多多暗自吸气呼气做了个深呼吸,拿定主意:“好吧,我再陪你一阵子。” 话音落地,屋子里就静下去。 陆齐铭没有应声,钱多多也不知道可以聊什么,只能垂着眸继续僵在原位。任凭男人揉捏自己手腕,一双漆黑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难耐的静默继续蔓延,像冰川下尘封万年的病毒,悄无声息侵蚀人神经。 钱多多一只手在陆齐铭掌中,另一只手完全是下意识地,轻绞了下柔软的衣摆。 确定关系的这几天,她本来已经快习惯和他单独相处。 结果,这男人几分钟前二话不说,把她拽过去就是一顿猛亲。亲得她头发乱了衣服乱了,脑子和心也跟着乱成一团糟。 乱得她又无所适从起来。 仿佛一对上他的目光,全身皮肤就燥燥的,耳根起火心跳混乱,控制不住地想逃离…… 正胡七八糟地琢磨着,察觉那只原本捏玩她腕骨的大手,忽然下滑几公分,握住了她被汗湿透的掌心。 钱多多微怔,落低的视线下意识看过去。 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她的手如此小巧。被陆齐铭修劲宽大的手掌收进去,轻而易举就能完全包裹住,对比鲜明,夸张得像大人和小孩子。 不止钱多多一个人看见了两人新奇的手掌大小差。 陆齐铭也注意到。 掌心里的小手手型精巧,五根手指雪白纤长,皮肉下的骨骼都像没有硬度,纤柔绵软。对比他的大手,那娇小的一枚,跟个娃娃掌似的。 他垂着眸,眉眼清沉,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道浅弧。 觉得她的手漂亮又可爱,放掌心里观察端详须臾,长指捏了下她软嘟的掌心,又轻抚过小指的每一寸指节,爱不释手。 钱多多本来还没察觉异常,懵懵地站在原地由他观赏。 直到这人的拇指指腹第六次刮蹭过她细嫩的掌心,刮得她头皮一阵麻,她才脸微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把她的手当玩具在玩呢。 “你别……”她脸红扑扑的,试着把手往回抽。 陆齐铭洞悉女孩的意图,指骨下一分力,不许她躲开,五指分别从她四道细细的指缝间穿过去,与她十指相扣。 “别什么?”陆齐铭抬起眼皮,雾沉沉的眼神锁住她 “别总摸我的手心。”钱多多呼吸都紧了几分,轻声,“很痒。” 陆齐铭扣住她小巧的手掌,漫不经心轻摆两下,实在喜欢得不行,忍不住送到唇边,在她无名指的指背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唇软而凉,但棱角分明的下巴有极少数的胡茬。 她皮肤娇嫩,被扎得不舒服,被他亲了两下就又抗议起来,红着脸道:“也别亲我手背。” 闻言,陆齐铭静默了大约三秒钟,随后也不玩她的手了,而是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直接往怀里勾。 钱多多在这股勾拽下重心不稳,轻呼一声,面对面跌坐在他大腿上。 她一下慌神,想要重新站起来,环过腰肢的胳膊却有力限制住她行动,令她无法脱身。 “你松手……”钱多多两腮而耳朵都烫得灼手,格外窘迫,“这样压着,你不觉得重吗。” “不重。”陆齐铭手臂收拢,将她搂得更紧,低眸定定注视她绯红的脸,“你很轻。” 他手环在她腰背部,一摁一搂,她瞬间被这股温柔的力道压得弓起脊背,全身所有曲线都与他严丝密缝地贴合。 钱多多整个人快要烧起来。 在今天之前,她不曾和任何异性有过越界的亲密接触。 在钱多多预想中的恋爱进程里,她和未来男友的进展应该是细水长流的,循序渐进的。 先牵手,再拥抱,彼此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随着情感进一步加深,再接吻,以至更为亲密的身体交流。 她原本以为,端方清正的陆齐铭和她是同类人。 他们的交往也会如她预想中那样,一点一滴试探,一寸一步递进。 可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数分钟里,这个男人完全打破了她对他的固有认知。 他不仅一步完成了她规划中起码耗时半个月的进程,抱了她吻了她,还丝毫不知餍足,想要在她身上索取更多…… 思绪乱成了一团麻线。 陆齐铭身上混着强烈男性荷尔蒙的雪松气息,熏得钱多多脑子发懵,她心跳重如鼓点,每一声都敲在鼓膜上,几乎让她丧失思考能力。 “多多……” 他忽然低低念出两个字。声音沙哑,语气亲昵,不像是喊她小名,更像是把这个昵称放在唇齿间轻碾,“多多。” 钱多多身体有点僵,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一直好奇。”陆齐铭手指轻柔抚过她一缕耳发,又若有似无,捻了捻发丝下小巧嫣红的耳垂,“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爷爷。”钱多多努力控制着呼吸频率,借此稳住声线不抖,“爷爷引用了一个典故——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说到这里,她停顿半秒钟,又掀起眼睫,目光试探地望向他:“你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陆齐铭眸光沉郁而柔和,“也很特别。” “是吗……”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又道,“其实我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不过上学那会儿,这个名字没少被大家开玩笑。” 陆齐铭视线流转过她秾艳的五官,落在侧面那只红到透明的耳尖上,应她:“什么玩笑?” “其实,可能也是他们的真心话。”她弯弯唇,笑容透出一丝窘态,“小孩子不懂藏住心事,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们讲我爸妈肯定都是财迷,掉钱眼子里了才会给我取名叫‘钱多多’。” 陆齐铭看着她,静默片刻后,又冷不丁出声,问她:“你喜不喜欢我喊你‘多多’?” 这个问题弄得钱多多一怔。 她茫茫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这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叫陆齐铭。”对方语气淡淡的,“你不是喊我‘宝宝’。” 钱多多被呛了下,仍旧感到不解,支吾着说:“多多这个名字我听了二十几年,当然喜欢。” “‘你喜不喜欢我喊你多多’。”陆齐铭注视着她,复述一遍,“这个问句的重点,不在‘多多’两个字,在我。” 钱多多眼睛睁圆,反应两秒,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喊‘多多’,总嫌不够亲密。人人都可以这样称呼你。” 陆齐铭说话的同时,手掌裹住她下巴,将她整张滚烫的小脸托高,额头贴下来,跟她亲昵抵在一起,声音微哑:“我也叫你‘宝宝’,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钱多多睫毛颤动好几下,低声应他,“也可以。” “嗯。”陆齐铭眼帘微合,懒懒应了声。 这番对话结束,他没再说话,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在单纯抱着她闭目养神。 钱多多则僵着身体坐在他怀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个姿势,她双腿被他窄瘦的劲腰分到两边,整个人像只树袋熊,被他半搂半托地挂在身上,禁锢在只有他的空间里。肩颈交缠,鼻息交错。 她脸很热,手掌心很热,全身都燥得难受。 甚至莫名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巨型大烤箱,正在经受两百度高温的炙烤。 神思飞转间,听见陆齐铭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性感得可怕。 “宝宝……” 他轻声唤她,高挺鼻梁蹭过她小巧挺翘的鼻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诱哄味道,“可以再接一次吻吗。” 钱多多脑子混乱,字听清了,词句经由耳道传入大脑后却完全无法解读,迷迷糊糊地就点了点头。 他莞尔,唇贴上来,轻轻咬住她的。 * 这天晚上,钱多多一直在408室待到快十点钟,才打开房门,趁四下无人、红着脸偷偷摸摸溜回隔壁。 刚破戒的男人就像刚开荤的狼,食髓知味,说什么都不放她走。 钱多多本来都要绝望了,又羞又恼,好在九点四十五那会儿,一通打进陆齐铭军用机的电话解救她于水火。 听见铃声响起,男人眼底浓如雾霭的欲色在刹那间退了潮,消失殆尽。 接通电话。 双方的对话言简意赅,三两句便挂断。 陆齐铭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作训服,三下五除二往身上一套,随后便踩上军靴准备出门。 当时,钱多多躺在男人的制式单人床上,气息都还是乱的,还晕乎乎出于状况之外。他弯腰在她额头亲了亲,柔声留下一句“临时有点事,你洗个澡早点睡觉”后便开门离去。 房门开启又关上,只留下从室外灌入的一丝冷空气,盘旋在半空。 钱多多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等呼吸和心跳都完全平复,才起床关掉空调关掉电灯,回到自己屋。 窗外传来几声军犬的犬吠声。 她被声响吸引,下意识抬眸看向窗外。隔着一扇窗玻璃和高大绿植,看不见多余景观,只能窥见一丝萧条而肃杀的夜色,和来回扫射灼穿黑暗的探照灯。 不多时,军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又再度远去,车轮碾过道路的声音在浓夜中尤为清晰。 钱多多在窗前站了会儿,轻皱眉心。 这么晚了,陆齐铭还要出门?去哪里?干什么去? 算了。 都是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多想无益。 钱多多在心里轻叹出一口气,两手抬高各拽住一边窗帘,刷一声,拉严实。 有一个军人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体验? 上一秒还把你压在床上接吻,下一秒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要立刻穿上戎装奔赴战线。倒还挺符合武侠小说里的那些侠客形象: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 胡乱思索了会儿,她拍拍脸蛋整理思绪,找出干净衣物去卫生间洗澡。 热气蒸腾,水声哗啦。 数分钟后,钱多多反手关掉水龙头,拿浴巾往胸前一裹,来到洗手台的镜子前护肤。拿起眼霜罐子一抬头,被镜子里的自己生生一惊。 镜中的女孩五官精致,眼含秋水,即使素颜状态也有种浑然天成的媚态。 最重要的是,她小巧的唇瓣又红又肿,让人联想到《东成西就》里欧阳锋那张中毒后的香肠唇。 “……”钱多多瞪大眼,被自己过分红肿的嘴巴惹得笑。 她交的这个男朋友,是属狗的吗? 这哪里是接吻。分明是把她的嘴巴当肉骨头,又咬又吮又啃! 仔细端详镜中人数秒,钱多多鼓了鼓腮帮,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拿起了置物架上的手机,打开微信。 解放军同志工作忙、任务重,确实也很辛苦。直接怪他啃肿了她的嘴,好像不合适。 钱多多认真思索了会儿,决定还是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表达一下对解放军战士们的关心。 钱多多:【今天晚上好像又降温了。外面一直在吹风,你衣服穿够了吗?】 陆齐铭这会儿应该还在车上。 没过多久,他的回复便弹出来:【嗯】 钱多多:【你们晚上工作是在室外还是室内?】 陆齐铭:【室内】 钱多多:【那就好。】 钱多多:【是紧急任务吗?那明天是不是就不去湿地公园了?】 陆齐铭:【只是处理一点技术故障,今晚就能回。】 钱多多:【哦哦。】 钱多多想了想,又问:【那明天我们还是早上九点出发?】 钱多多:【不好意思,主要是想提前跟你确定一下,我好安排时间明天早上的……我要化妆,比较麻烦。】 陆齐铭那头过了大约十来秒,回复她:【明天下午去你爷爷家,需提前购置礼物。公园可以改天再去】 钱多多看着这行文字眨了眨眼睛:她回爷爷家还需要买礼物? 嗯…… 爷爷刚出院,是应该给他买点营养品什么的。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弯了弯嘴角,回复:【你考虑问题很周到】 陆齐铭:【早点休息】 陆齐铭:【我晚上回来估计比较晚,明天一早再找你】 “……”钱多多看着手机屏眯了下眼睛,并未忘记自己此番兴师问罪的目的。顿半秒,开始框框打字。 军用越野车在夜色中疾驰。 后座区域,陆齐铭只身一人坐在右侧,神色平静眼帘微垂,还在等那个卡通头像的回复。 忽地,新消息刷出。 钱多多:【那个,宝宝,先说我倒也不是怪你。我就是觉得,下次我们两个接吻能文静淡雅一点吗?我现在嘴巴肿得像被蜜蜂叮过^_^】 “……”陆齐铭浏览完这段话,眉峰轻轻一挑,正要回复,又一条信息刷出来。 是一张现拍的图片。 陆齐铭随手点开。 画面的背景是宿舍楼的洗手间,背后的白色瓷砖墙上还凝着水珠,显然刚被热雾冲刷过。 画面正中是一个女孩,一个只裹了一条浅蓝色纯棉浴巾的女孩。 她大约是想展示他留下的罪证,只拍了半张脸,珠润的唇瓣呈红肿状态,往下是尖俏的小下巴,雪白纤细的颈项和线条优美的锁骨。 长发湿漉漉散在莹润肩头,几滴水珠,沿着胸口皮肤滑落,刚好没入那道若隐若现的奶白色沟壑…… 短短几秒,陆齐铭全身的肌肉紧绷,明显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尾椎骨爬遍自己全身。 喉咙燥热得发干,他薄唇紧抿,随手扯了下军装领口。 没有回复,陆齐铭径自熄灭手机屏。 一连做了两个深呼吸。 无果。 躁动的欲念平复不下来,裤子也顶得发紧。他脸色沉几分,只能又读一遍手里那份已经倒背如流的文件,转移思绪。 她…… 她是故意的? 思及此,年轻中校闭上眼,捏了下眉心。 无论是不是故意,他都严肃地认为,那个漂亮的宝贝需要好好教育。 第47章 因为要去爷爷家吃晚饭, 钱多多和陆齐铭的湿地公园之行暂时性取消。两人约好,周六上午先去商场购置带给老爷子的礼品。 一夜多梦, 不得好眠。 第二天清晨, 天色仍浓黑一片,钱多多便从睡梦中惊醒。 昨天晚上一直在做梦,各色梦境光怪陆离。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肉骨头, 被陆齐铭变成的大野狼追着啃。 醒来以后,喉咙里干得发涩, 钱多多揉着眼睛赖了会儿床, 起身给自己倒水喝。 两大杯温热纯净水下肚, 通宿做梦的疲乏感这才减轻些许。 扭扭脖子松动筋骨, 她随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抓过来, 点亮屏幕。 时间显示:五点四十九分。 这么早……难怪她困到快变形。 钱多多肩膀一塌叹了口气,本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可刚重新躺下翻个身, 肚子里便哐哐当当来回响——喝了那么多水,好撑。 辗转反侧好几遭,睡不着。 她蔫了,拉高棉被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躲被窝里玩手机。 昨夜洗完澡后, 钱多多随手拍了一张自己被亲到红肿的嘴巴,用微信发给了陆齐铭。 对方那时可能在忙, 并未立即回复。而她忙着吹头发做护理,也没特意等,没过几分钟就给忘到九霄云外。 因此,在钱多多重新打开微信APP,看到那个纯黑夜空头像发来的两条未读消息时, 她还愣了下。 反应两秒才想起具体事件。 钱多多细白的指尖挪过去,一戳,敲开和对面的聊天对话框。 陆齐铭:【抱歉】 陆齐铭:【第一次亲你,反应过激加之缺乏经验。下次我会注意】 “……”看着这两行平实无华又格外书面化的文字,钱多多轻抬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隔着手机屏都能想象得出,陆齐铭说这两句话时的表情:面色冷静,眉眼清沉,一双好看又深邃黑眸笔直看着她。 正经得有点乖。 钱多多晶亮的眸子里笑色盈盈,想了想,正准备敲字回复,余光又瞥见这两条消息的发送时间:半夜的一点十七分。 她笑容瞬间一滞。 一点多才回消息,忙到那么晚? 本来平时工作就累够呛,还总是这样早出晚归、熬大夜,睡眠质量怎么可能提升得上去啊。 思索着,钱多多不禁轻皱眉心,迟疑地敲出一行字:【你昨天凌晨一点多才回来吗?】 现在还不到早上六点钟,打鸣的公鸡都还没起,陆齐铭昨晚忙工作忙到大半夜,这个点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肯定还在睡觉。 因此消息发送过去后,钱多多并不打算等对方回复,而是随手切出对话框,准备打两局游戏过手瘾。 然而,刚登入游戏界面、领完几个系统宝箱,滴滴一声,她手机便提示收到了新微信。 钱多多怔住,眼睫扇动两下,点开。 她男朋友的回复映入眼帘:【嗯。到宿舍大概一点过五分】 钱多多一下瞪大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框框打字:【什么情况。你那么晚才回来,为什么现在就能回我消息?】 钱多多:【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加班了!】 老天,这到底是个什么工作狂人…… 陆齐铭回她:【没有】 陆齐铭:【昨晚没睡好,醒得早】 钱多多这才放心几分,回复过去:【那就好。差点吓我一大跳。】 陆齐铭:【你呢,怎么也没睡觉。】 钱多多:【我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好,也是五点多就醒过来】 陆齐铭:【为什么没睡好】 陆齐铭:【因为冷?】 陆齐铭:【这所院子修筑年代早,内部没有配暖,你晚上睡觉可以把空调打开,调成热风模式】 对面一连三个消息发过来,关切的心思跃然纸上。 钱多多心里泛起一丝浅而甜的暖流。在被窝里勾起两条小腿,一只手托腮,一只手在屏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思索两秒钟,回他消息:【是有点冷。但是空调暖风太干了,不太习惯】 那头的男朋友同志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条消息发出,数秒未收到回复。 钱多多支着下巴等了会儿,指尖点点脸蛋,又输入一串文字:【你又是为什么没睡好?】 这次,依然没收到回复,倒是等来了一通电话。 看着来电显示上的三个汉字大名,她整个人都怔了怔,迟疑两秒才滑开接听键,手机挨近耳边。 “你……” 钱多多清了清嗓子,支吾着道,“微信发的好好的,你怎么忽然打电话。” 听筒外的世界静悄悄,万籁俱寂,听筒里面也同样。 话音落地,男人的嗓音便穿过沙沙电流声,紧贴她耳廓传入。他语气平静地说:“直接电话交流,方便一些。” 钱多多捏紧手机轻咬唇瓣,没接话。 不知道为什么,文字信息上她分明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这会儿听见陆齐铭的声音,她的从容和随意便不翼而飞。 或许…… 文字上看不到人听不到音色,她才没那么怕他。 沉吟须臾,钱多多悄然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故作自然地问:“那你打电话过来,主要想说什么?” 陆齐铭:“刚才是你在问我问题。” 钱多多一愣,没反应过来,九宫鸟似的呆呆重复:“我问你问题?” “你问我,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睡好。” “哦……”她心口热烘烘的,顿半秒,没话找话般接了句,“为什么?” 陆齐铭回答:“因为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想你。” 他是冷静又随意的口吻,轻描淡写说明原因。钱多多闻言,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住。 以为自己没睡醒听岔了,她睁大眼睛,懵懵然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我睡眠一直有问题,失眠是常态。”陆齐铭说,“但是昨天晚上的失眠,是因为你。” “……”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须臾,续道,“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你。” 这番话灌进耳膜,钱多多眸光微动,感觉胸腔里的热流丝丝缕缕漫上来,眨眼就烫红了她的脸颊脖子根。 静默了会儿,钱多多深呼吸来调整情绪,回话的语气轻松如常,声音却哑哑的。 “我们昨天晚上一直待在一起。而且,今天就又能见面……”言及此处,她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一句,“你应该是最近太累了,工作压力大,所以才导致昨晚失眠。” 电话那头的陆齐铭静了静,问她:“听你这意思,是说我睡不着跟你没关系,说‘想你’只是往你身上甩锅?” 钱多多被噎得呛了下,红着脸小声嘟囔:“我只是客观分析事实,说明你说的‘想我想到睡不着’不成立。” 这句话过后,对面的人再度沉默。 钱多多攥着手机等了好一阵,没听见陆齐铭回话,不由纳闷儿。她眉心打起个结,低声问道:“喂?你还在听吗?” 然后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 一直以来,钱多多都觉得陆齐铭是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他像一片广袤无垠的深海,一如任何巨石投进去,都会石沉大海般,任何情绪试图掀起风浪,都会被同化为静态。 她几乎没有在陆齐铭身上看见过较大的情绪起伏。 这样一个男人,连笑容都是克制的。 正因如此,听筒里的这阵轻笑才更令钱多多无言——这人笑得好开心,都笑出声了。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得到,这位同志愉悦到根本不想掩饰的心情。 可是,他在笑什么? 一秒钟过去,三秒钟过去……足足十秒钟过去。 就在钱多多眉毛轻皱,忍不住想打断那阵悦耳又低沉的笑声,问问这位同志到底被戳中了哪个笑穴时,他才总算是勉为其难地笑够,笑声渐止。 “你开门。”陆齐铭冷不丁道。 钱多多面露茫然:“什么?” 陆齐铭说:“我在你房间门口。” “……”打电话不到三分钟,钱多多再一次被惊到。 呆滞两秒,她脑袋嗖一下从被窝里钻出,目光惊疑,看向不远处的大门,捏手机的指也不自觉收紧几分。 想开口的,问他怎么这么突然地跑来找她。听筒里的人却提前预知到她的疑问,平静自如地给出了答案:“你不是说开空调太干燥。我有个加湿器,给你拿来。” 须臾。 钱多多只能应声好,捏着手机下了床,过去开门。 六点左右的天空,漆黑得还像浓夜,走廊很安静,声控灯没亮,屋子里也没开灯,一室寂暗。 她心跳错漏好几拍,右手伸出去,握住冰凉坚硬的金属门把。 往下轻轻一压,空气里跳出门锁开启的脆响。咔哒。 门开了。 满目都是昏沉的暗景,钱多多眼帘掀高,甚至还未看清门外那道高挺的身形轮廓,人已被一把搂过去,落入男人清冽又炽热的胸膛。 钱多多始料未及,瞬间慌得脸色红透,手机都差点拿不稳。 随着轻而闷的一声“砰”,开启的房门被重新关紧。 “你……”她慌张地想说什么。 没等她话音出口,对方已经长驱直入,勾住她纤细的腰肢反身一抵,直接将她给压在门背后。 周围静极了,钱多多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你不是来送加湿器的吗?”她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有种自己被戏弄了的感觉,呼吸不稳地问,“东、东西在哪里?” 黑暗中,男人沉郁的眸笔直注视着她,瞳孔亮得逼人,脸色不明。 听她问完第一遍,他没有出声,像是没听见。 钱多多最害怕他用这种眼神看她,侵略感强烈,肆无忌惮。她急了,忍不住再次开口:“问你话。” 陆齐铭还是没搭腔,只是拿右边胳膊环住她腰身,另一只手腾出来,略举高,展示装在盒子里的微型加湿器。 “谢谢。还这么早,你可以回去再睡会儿……”钱多多心跳如雷鸣,边故作镇定地说,边伸出手,准备将加湿器从他手中接过。 然而,就在她指尖碰到加湿器的前一秒,陆齐铭五指松开,加湿器盒子便被漫不经心撂到书桌上。 钱多多抓了个空,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下巴一紧又一抬,他大手覆上来,几乎将她整张小巧滚烫的脸完全裹住。 钱多多呼吸停滞住。 陆齐铭的手掌一点也不细腻,一点也不柔软。 常年握枪的茧刮擦过她皮肤,淬炼过雪域风霜和大漠黄沙的掌纹很清晰,在她唇角和脸颊之间来回抚摩,力道温柔,亲昵到不可思议。 钱多多巴掌大的脸陷在他指掌间,被他摩挲过来,摩挲过去,睫毛颤个不停,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又热又麻。 脸烫到失去知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已经红透。 心跳很快,思维很乱。她眼帘垂低下去,不跟他对视,上齿习惯性地轻咬下唇瓣。 时间分秒流逝,气氛微妙旖旎。 片刻,陆齐铭拇指游移,粗粝指腹缓缓碾过女孩咬紧的唇,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再咬,又要肿了。” 这句话明显别有深意,似乎在内涵。 钱多多微怔,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起自己发给他的那张“控诉罪证”的照片。 “……”她没搭腔,咬住唇瓣的齿尖悄悄松开,视线依然没抬高,只顾盯着他脚上那双黑色的运动鞋看。 这个款式的鞋,她看小崔班长他们都有,人手一双,显然也是军用制式、统一发放。 但鞋子造型很有设计感,主色深黑,辅色浅灰,还点缀着一些线条花纹,不似军靴或制式皮鞋那样严肃沉稳,所以用来搭配便装应该也不错…… 钱多多神游天外,东琢磨西思量,努力缓解自己此刻紧张又慌乱的心情。 眼瞅着神游大法起了点成效,脸上那只修长又漂亮的讨厌大手,居然又勾了下她正熊熊灼烧的耳垂。 钱多多心尖一颤,条件反射地侧过头,蹭蹭耳朵,躲开。 “昨天晚上。” 陆齐铭的声音钻进她耳朵,字里行间都轻淡,听不出多余情绪,“为什么给我发那张照片。” 钱多多这下不能再装没听到了。 她愣怔一秒,迟疑地掀起眼睫望向他,讷讷道:“我照片之前还有一条文字消息,你看漏了吗。因为你昨天把我嘴唇……咬肿了,发照片是想让你看看,肿成什么样。” 陆齐铭道:“那张照片,就是原因。” 钱多多懵然,眼神里流露出困惑。 啊……他在说什么?什么原因。 陆齐铭在混黑的暗处注视她,缓慢倾身、贴近,灼热呼吸喷在她颤动的眼尾,语气平缓:“害我睡不着,想你想了一整夜的原因。” 钱多多更加茫然,望着他糊里糊涂地问:“我照片……怎么了?” 对上她迷茫的眼神,陆齐铭细微抬了下眉。 洗完澡后第一时间拍的照片,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只裹着一条浴巾拍的照片。 半夜发进他手机,还是在他刚和她第一次有唇舌之亲、用尽所有自控力才回归理智状态后。 而现在,这一分这一秒。 面对他的疑问,她居然用这么娇憨无辜的目光迎视他,反问“照片怎么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 分明只是随手一拍的图,没有找角度,没有任何刻意的造型,偏偏惹得人心神大乱。 昨晚收到那张照片后,陆齐铭看完就退出了跟钱多多的对话框。 坐在车里,表面上冷静自若面如止水,实际上,手里的文件他一个字没看进去。 气血一股接一股地往上涌,呼吸凝滞心跳停摆,为了当天的故障处理能顺利推进,他必须确保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不能分神,不能分心。 那张照片,他整个晚上根本都不敢再看第二眼。 直到一切工作完成,回到宿舍,陆齐铭才给自己灌了一大瓶纯净水,打开微信回她消息。 回完,躺床上睡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睡得着什么? 昨天一整个晚上,他脑子里都是那女孩裹着浴巾的身体。 他猜她洗澡的水温应该是有点高,把她雪白的皮肤烫得泛起浅粉色,锁骨上的粉晕凝了两三团,深浅不一。 又想,她那么晚的时间还洗了头,上次帮她理发时就发现她头发又多又密,洗完以后,湿漉漉淌水。 他怕她没有耐心,不会认认真真一缕一缕地拿吹风机吹干,导致自己着凉感冒…… 除去这些奇怪的念头外,再剩下的,就全是男女之间那点事。 甚至有极其强烈的某种冲动。 “……陆齐铭?” 一个轻软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重新将他游离的思绪唤回。 陆齐铭盯着怀里的姑娘,黑眸沉沉,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那头。 见对方半天不说话,钱多多试探地唤他,连名带姓喊了一声,对方总算有了下一步反应。 然而,这个反应完全在钱多多预想之外。 他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寸许,而后,一句话不说,径直亲下来。 “……”钱多多眼睛一下瞪圆,脸红如火,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陆齐铭唇抵住她的,轻微开合,声音轻得像几颗拂过她耳际的雪粒:“乖宝贝,放轻松。不要总是一和我亲近就紧张,好吗?” 钱多多窘迫,很想答一句“我不想紧张,但我控制不了”,但陆齐铭没有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他强势顶入她唇齿的舌。 和上一次把她唇瓣咬肿的吻不同,这个迷离昏暗的清晨,他将她抵在宿舍卧室的门板上,亲得细腻又缠绵。 钱多多本来慌张得像只弓起脊背的小猫,与他唇舌交缠,没过多久,眼神便蒙上一层黏湿的雾。 脑子乱了,神经放松,整副身体也跟着软下来。 但有力的手臂环紧了她腰身,她不会跌倒,至多完全融化在他怀里。 唇舌交缠,气息相融。 年轻姑娘在迷乱中不知道能用鼻腔换气,混乱无频的呼吸一阵绵长,一阵短促,夹杂着栀子味的甜美气息,全喷在男人的脸颊上。 陆齐铭竭力克制自己,调用起自己全部的耐心,勾住柔软的小舌细细疼爱。 被她毫无章法的呼吸节奏惹得想笑,嘴角轻勾了下,低言细语,循循善诱:“鼻子可以呼吸。” “……”钱多多闻言,抬起满是水雾的眼看向他,还有几分云里雾里。 陆齐铭见她懵懵不知所云,扬眉,在她泛红的鼻尖上轻咬了口,提示:“鼻子。宝宝。” 钱多多脸一下变得更热。 男人唇又一次压下,她几乎是下意识抬起小巧的下颌,配合地迎上。 本以为他会将温柔贯彻到底,可下一秒,陆齐铭的声线砸进她唇缝,沙哑得教人心惊:“闭眼。” 鬼使神差,钱多多听话地闭上眼睛。 和先前温柔的吻不同,这个吻结合先前的温和,综合来看,像是一场标准化的战术围剿。 他咬住她下唇,舌尖由浅入深,舔舐过她嘴里的每一寸角落,又卷住她的舌,吮得她舌根都隐隐发麻。 钱多多被亲得难受,腿打颤,几乎快站立不住时,男人忽然托住她的臀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书桌上。 她睫毛颤抖个不停,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的反差,前一秒柔风细雨,下一秒又会强硬夺取绝对主导权。 他连情欲都沾染着军事化的侵略…… 过了不知多久,走廊里依稀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 钱多多听见那些响动,微不可察地抖了下,在陆齐铭的唇齿间轻咛出声。 谁能想象这样的场景? 走廊上人来人往,这个人前铁血冷硬又端方清正的男人,把她禁锢在一扇门间隔的昏暗室内,半楼半抱压她在桌上,吻到她全身都发软。 感觉到怀中人不安的颤栗,陆齐铭手指轻抚过她的发丝和脸颊,带着一丝丝安抚意味。 “别害怕。” 他唇流连在她耳垂附近,低声轻语,“不会有人发现。” 她眼睛是湿的,不解地望向他,语气里带着羞恼的委屈:“为什么这样?” “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提醒。”陆齐铭注视着她,眸色沉而静,语气如常,“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惩罚。” 惩……罚? 钱多多眼睛瞪得更大,匪夷所思道:“我到底做什么了,居然需要陆队长亲自‘惩罚’我?” “昨天那张照片。”陆齐铭额头抵住她的,微合眸,低沉嗓音里揉着宠溺的轻叹,“钱多多,你太让我分心。 第48章 钱多多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驳,但转念又觉得没意义, 作罢。 他亲也亲了, 抱也抱了,辩驳出个结果又能怎么样? 她总不能再还回去。 沉默片刻,钱多多伸手推了陆齐铭一下, 低声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给你发照片。你先放开我。” 男人手放在她腰上, 头埋在她颈项间, 这个动作, 亲密又霸道, 是完全据为己有的姿态。 浅浅的胡茬蹭着她皮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刮得她发痒。 老实说,面对这样的陆齐铭,钱多多会生出一种错觉, 很难将眼前的男人,和数日前在甜品店初见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犹记得初见之时他穿件黑色毛衣,暗沉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很矛盾, 很反差。 也很让她……难以抗拒。 听完钱多多的话,陆齐铭脸抬高几公分, 一双眼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沉,看向她。 “照片可以发,但要区分一下场合。” 钱多多卡壳。 都说分享欲是一段关系的开始,无论友情还是爱情。自己平时也经常拍点花草树木,发朋友圈、发给妈妈发给闺蜜, 一张展示红肿唇瓣的自拍,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争论这种事毫无意义。 “嗯。”她仍旧点头。表现出的不是乖顺,而是纯粹的谦让与温和,“你不喜欢,我会注意。” 陆齐铭闻言,把玩她发丝的手指往上移了移,指掌扣住她半张脸庞,像在抚摸一件精美的瓷器。 “不是。” “不是?” 陆齐铭沉声,纠正她的说法,“我很喜欢。” 钱多多着实越听越糊涂。 一方面说喜欢,一方面又告诫她不要乱发照片,这是什么逻辑?不过,也不是很重要。 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奇怪问题的时候。 钱多多脸依然很红,第一次推他,没推开,又使了力道推搡他第二次,轻声催促:“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也记住了。先放开。” 走廊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声响,自己跟他在这里……就像是“偷情”。 陆齐铭看着她,视线在她流露窘色和请求的眼眸上停留片刻,终于松手把人放开。 脱离开桎梏,钱多多如蒙大赦,当即逃也似的从书桌上溜下来,站到旁边靠住衣柜门,整理头发和身上衣物。 两人身体分开了,眼神却没有。 窗帘翻动着分开一道缝隙,有微弱的路灯光线投入。 陆齐铭站在原地,冷清清的白光穿过他身体,高挺的影子投落在钱多多红晕遍布的脸蛋上。 他盯着她看,眸光流转过她的眉眼,两腮,最后落在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纤细颈项。 她皮肤暖玉色的白,有种莹润诱人的暧昧。 应该咬一口她的脖子。 刚才他的唇已经快亲到那两弯锁骨,咫尺之遥。 陆齐铭目光里沉着暗黑色的潮,面容平静地思索着。 刚才好一通折腾,毫不夸张,钱多多的头发和睡衣,乱得像刚和人在床上激战过。 她边整理衣服,边暗暗调整呼吸,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二十六岁的成年女性。 是的。 她要随时记住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不是十七八的高中生。 只是接吻而已,哪至于脸红心跳大半天?不过是个男人。 她才应该尽快掌握主动权。 因此钱多多抬手胡乱顺了卷发好几下,然后便故作淡然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加湿器盒子。 这个盒子,本来被陆齐铭随手放在书桌上。 但刚才两人闹的动静大,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加湿器打翻在地。 “这个加湿器……”她深呼吸,清清嗓子站直身,转头看向他,“这个加湿器怎么用?” 陆齐铭没说话,上前把加湿器接过来,拆开包装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好看的人,好看的手,做什么动作都赏心悦目。 钱多多目光不由自主便跟着那双手移动,只见一个深绿色的圆柱体物件,被男人捏在宽大的左手指掌间。 “两个档位。”他眼帘微垂,边耐心给她讲解,边翻转物品,向她展示位于后侧的按键,“按这里打开,往上拨一格,就是强档。每次使用之前往里加纯净水。” 钱多多认真听着,点点头:“好的。” “使用过程里遇到不懂操作的,可以问我。”陆齐铭说着,稍顿一瞬,又道,“也可以翻说明书,在盒子里。” “谢谢。”钱多多把东西接回怀里。 垂睫打量一番。只见这个微型加湿器不仅外观干净崭新,保修卡和使用说明书也都整齐收在包装盒内,保存完好。 “这还是新的吗?”她随口问。 陆齐铭说不是,“买了两三年。不过我每年冬天大部分时间不在,使用频率不高。” 钱多多听后,由衷感叹了句:“用了这么久的东西还新新的,连灰都没有,你好爱干净。” 陆齐铭收加湿器的动作顿了下,像跟她说话,又像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这也算优点吗。” “当然算。”钱多多恰好听见,脱口而出地回他,“我一直觉得,大部分男生都不会很爱干净。” 陆齐铭转眸,视线定定落向她面容,“这么说,我在你眼里还算有点竞争力?” 钱多多点头:“当然。” 钱多多又接着说:“我眼光还是挺挑剔的。能选你当男朋友,就已经侧面印证了你不错。” 这话引得陆齐铭轻勾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也从清冷的眼睛里缱出。 他从出生到现在,长到三十二岁,还是第一次知道,被一个年轻小女孩选中当对象,原来是种值得骄傲的荣誉。 静默几秒钟,陆齐铭淡淡答了一句:“那我很荣幸。” 对话一来一回地进行。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对白,但钱多多觉得不自在。 她猜测是室内空间昏暗,使得她和陆齐铭之间气氛暧昧,总会有种预感,仿佛他不知哪一秒就又会突然把她拽过去,压倒桌上亲。 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钱多多牙齿咬了下唇瓣,果断地摁亮灯开关。 啪一声,一室之内灯火通明。 忽然降临的光明,给两人的视觉都造成了一定冲击。 钱多多下意识偏头挡了下,缓过劲后,她将加湿器摆在床头柜上,插头接电,摁下电源开关试用。 陆齐铭贴心周到,早往蓄水格里提前装好水。 袅绕水雾升腾而起,一缕缕,一绺绺,缠缠绕绕。 看着那些白到透明的水雾,钱多多想起今天上午的行程,扭头看向身后的男人,有点儿疑惑,问:“去看我爷爷,买点水果和牛奶蛋白粉什么的应该就行了吧。我们真的需要专程拿一个白天去采购吗?” 女孩子的卧室,零碎小玩意儿摆得到处都是,多,杂,但并不显得乱。 陆齐铭注意到书桌上的几个装饰品布偶歪倒成一团,自然而然地伸手扶正。听她问话,他平静地说:“还有你父母的,钱奶奶的。” 话音落地,钱多多突然懵了:“……又不是过节过生日。只是回去吃个饭,我不用给我爸妈奶奶买礼物。” 陆齐铭:“不是你,是我。” 钱多多错愕地瞪大眼:“你?你买?” “按照传统习俗,第一次上门拜访你父母和爷爷奶奶,我理应准备好礼物。”陆齐铭语气淡淡,“不是吗。” 这倒是…… 是个头呀! 他恢复成人样,再没了半分先前狼吞虎噬的凶恶状貌,抬眸看向她的眼神,清正笔直,端然如玉,差点把稀里糊涂的钱多多给绕进去。 她僵滞好几秒,才蹙眉应声:“等一下。你……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晚上是我一个人回爷爷家,你不用去的。” “你不让我去,理由是什么。”陆齐铭问。 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很平静,不沾情绪,也不加起伏,自带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感。 钱多多再次被慑住,老老实实回答他:“我们才刚交往,现在就告诉我父母,我怕他们影响到我们的正常发展。” “什么正常发展。” “我家里人都很传统,觉得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要谈恋爱,结婚……”钱多多支吾了下,声音变得低几分,“现在恋爱我谈了,下一步,他们很有可能就要开始催婚。” 这句回应,让陆齐铭眉峰轻抬。 她之前讲过他说话官方,意思模棱两可,喜欢让人猜。这番半是撒娇的吐槽,他不反感,相反还受用得很。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不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她实在温软无害,诚恳得没有丝毫攻击性。 片刻的沉默后,陆齐铭再次出声,道:“我想去看望钱爷爷,这是我的心意。至于你的担心……” 他说话的同时,动身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近几步,“个人理解,让他们知道你有交往的对象,其实对你更有利。” 钱多多被他说迷糊了,不解地眨了下眼,仰起视线望他:“为什么?” “催相亲和催结婚,性质相近。前者需要你付出时间精力,后者,只需要全部推给我。”陆齐铭说。 钱多多听完他的话,眼珠子略微睁圆几分,像是诧异。 “男朋友就像你的配枪,要用。”他抬起手,拨过她柔软浓密的长发到耳后,又顺手捻了下她的耳垂,“才有用。” * 陆齐铭那番“男朋友等于枪”的比喻,很新颖,至少钱多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闻。 这番话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钱多多。 他说得有道理,催相亲和催结婚,本质上都是让她头疼并疲于应对的事,应付相亲,她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还有可能再遇到像陈宇那样的人,而应付催婚,她被催得不乐意答了,确实只用推给陆齐铭。 这么一想,晚上带解放军同志回家见家长,倒成了件很有必要的事。 商量好要一起回家后,钱多多首先做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提前知会家里的几位长辈,自己已经脱单恋爱。 天色亮透,陆齐铭回了隔壁。 钱多多一个人待在住处,坐床上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给张雪兰女士编辑出一条微信消息,十分简洁明了: 【妈,今天晚上回爷爷家吃饭,我要带一个人】 钱妈这个年龄段的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因此消息发送出去,不到半分钟便收到回复。 张雪兰:【带谁?】 张雪兰:【男朋友啊?】 钱多多:【嗯。】 张雪兰:【你不是吽(哄)你妈我槁(高)兴呢吧?真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啖(谈)上的?】 钱妈妈不会用拼音,一贯都是采用手写输入,平时短句还好,句子一长加上情绪激动,错别字能占一大半。 钱多多忍俊不禁,回复:【妈您别激动】 她又打字:【刚谈上不久,就这几天】 张雪兰:【男方什么条件?干什么工作的?多大年龄?哪里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钱多多:【男方的条件您都知道的】 张雪兰:【我上哪知道去呀?】 钱多多回复:【我恋爱对象就是陆齐铭,上次孙阿姨介绍的那个】 都说“老来小老来小”,张雪兰女士年轻时候的性格还挺文静,上了年纪之后反而活泼起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得知女儿要带回家的男朋友是陆齐铭,她又是惊讶又是高兴,连发了一长串【大拇指】给钱多多,后又连番追问,问钱多多之前不是说不喜欢,怎么又忽然处上了,还问两人是怎么恢复的联系。 钱多多忙着选衣服化妆,面对妈妈密集的轰炸式消息,她只抽空回复几条。 大意就是“接触下来,自己对陆齐铭还挺有好感,但依然介意他职业,只是先谈一段时间看情况”。 了解完这段“破镜重圆”的始末,张雪兰女士开心得很,话糙理不糙地打了个总结语:【就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谈着。衣服合不合身,要穿过才知道。】 看见这条消息时,钱多多刚好涂完口红。 她皮肤白,衣服彩妆,从来不挑颜色。 今天要带第一位男友回爷爷家,钱多多特意找出了自己很喜欢的裙装,针织鱼尾裙,长度及膝,刚好露出纤细匀称的小腿肚。 这条裙子,车厘子色系的口红是标配。 拿指腹晕染开唇线边沿,钱多多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微笑。接着便语音回复妈妈:“我要出门啦,晚饭时候见。” 城市另一端。 和女儿聊完微信,张雪兰放下手机就直往卧室冲,在衣帽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还没剪吊牌的驼绒大衣。 正在看报纸的钱海生打量着妻子,好笑道:“你这么花枝招展干什么?下午要开同学啊。” “你赶紧把胡子刮了。我上个月不是给你买了件新夹克,找出来穿。”张雪兰心情好,不跟他见识,“晚上闺女要带男朋友去她爷爷家,一会儿我们再去市场买点菜,晚饭呀,搞丰盛点!” * 下午五点半左右,一辆黑色越野车从主干道右转弯,拐进老街区。 老街区的道路狭窄,两旁还有不少推着餐车售卖煎饼炸串的小摊贩,车辆行驶的速度大为受限,几乎只能轻点油门挪着走。 钱多多对爷爷奶奶家附近的路况很熟悉,边降下车窗观察路况,边礼貌提醒买东西的行人让路,一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终于在十分钟后抵达老人住处。 老小区的停车位不多,这个点儿已经停满,两人只能把车停在离小区几百米远的露天停车场。 停好车,陆齐铭打开后座车门,取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钱多多想帮忙,遭到拒绝,只好默默把手收回来。 步行进小区门。 “哪栋?”陆齐铭目光扫过几栋老楼。 “这边。”钱多多说,“你跟我走就行。” 两人静默无言,一前一后进到单元楼门口。 钱多多走在前面,上了几层台阶后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跟他闲聊:“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房子老掉牙了?我爷爷奶奶可喜欢得很,让他们搬去住新房子,都不愿意。” 陆齐铭环视一周。 上个世纪的单位职工宿舍楼,年头已久,步梯甚至没有铺砖,墙面也斑驳脱皮。好在物业管理尽心,楼道内干净整洁,没有垃圾和异味。 “老人上了年纪,都不爱动弹。”陆齐铭淡淡地说,“可以理解。” 钱多多听得微扬眉,没再说话。 老小区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冷清寂静,只有周末,遇上年轻人们领着孩子回来看望,才能显现出一丝活力与朝气。 钱爷爷和钱奶奶是中午那会儿知道消息的。 一听孙女要带男朋友过来,两个老人高兴得不行,早早就把冰箱里的羊腿肉拿出来解冻。还不到下午五点钟,便敞开大门,忐忑地等待。 不多时,楼道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钱多多累得喘了两口气,不敲门,脑袋伸进门框里左右瞧,试探地唤:“爷爷奶奶,爸妈?” “哎哟,我的宝贝儿可算来了!”厨房里的钱奶奶动作最快,笑容满面地迎出来。 打眼一望,只看见孙女一个人,老人立刻不解地皱眉:“多多,不是还有客人吗?” “来了的。”钱多多有点不好意思,埋头换鞋,闷闷回了句,“后面。” 话音刚落,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大门口。 老房子的楼道本就逼仄,陆齐铭往那儿一站,瞬间将整个空间挤压得更加狭小。 看见老人,他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浅笑,打招呼:“奶奶好。” “好好好。”钱奶奶乐得合不拢嘴,上前握住陆齐铭的胳膊,笑眯眯地端详,自言自语,“看看,多俊哪,比新闻联播里那些主持人还好看。” 说到这里,眼风往下一扫,看见青年手里的一大堆礼品,惊呼:“人来就行了,怎么还买这么多东西?小陆,你这就见外了,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上爷爷奶奶这儿来就像回家。知道吗?” 老人的话听得钱多多耳根泛热,没等陆齐铭吱声,她赶紧递给他一双鞋套,红着脸道:“你脚太大了,家里没有你能穿的拖鞋。你用这个。” 陆齐铭点头,听话地弯腰穿上。 趁这功夫,钱多多连忙伸手把奶奶扶到边上,压低声音:“奶奶,我们才刚谈,八字还没一撇呢,什么一家人。” 钱奶奶只当小孙女是害羞,笑呵呵道:“差不多。” 听见大门口这边的动静,张雪兰和钱海生也忙颠颠从厨房里出来了。 陆齐铭此前和两位老人有过一面之缘,相对熟悉,但钱多多的父母,他是第一次见。 “叔叔阿姨,你们好。”他上前和两人握手,嘴角含笑,温文尔雅,“我叫陆齐铭,是多多的男朋友。” 眼前的年轻人气度沉稳,仪容不凡,身上自带一股行军之人特有的纪律性与冷硬感。钱海生和张雪兰都有点被对方的气场震住,顿了一秒才绽开笑容,热情地把手伸出去,“你好小陆。坐。” 陆齐铭目光环视一圈,犹记挂钱爷爷的病体,询问:“请问,爷爷是在卧室休息?” “嗯对。”张雪兰下意识点头。 “我方不方便进去探望?” “当然方便呀。”张雪兰笑起来,拿胳膊肘搡了搡钱多多,叮嘱,“带小陆跟你爷爷打招呼去。” “好。”钱多多乖巧颔首,领着陆齐铭进了主卧。 客厅里,张雪兰和钱海生相视一眼。 张雪兰抛给丈夫一个眼神:怎么样?她孙姨介绍的这个男孩子。 钱海生也不说话,竖起一个大拇指作为回应:好。 *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爷子的胳膊还挂着胸前,查出眩晕症的缘故,医生建议钱爷爷多卧床休养。 老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正无聊得慌,两个小年轻的到来让钱书华格外喜悦,眼角的皱纹看着都像淡了几根。 晚饭时,两人扶着钱爷爷从卧室出来,于餐桌的主位落座。 等众人都各自落座,钱海生便从厨房里取出一个纯净水瓶子,试探问:“小陆,我知道你们部队现在有禁酒令。周末能喝不?” “节假日不做要求。” “那正好。”钱海生一拍大腿,喜上眉梢,“今天礼拜六,陪叔叔喝两杯?” 陆齐铭点头应下。 钱海生欣然,立刻找出两个白酒杯,满上。 一旁,张雪兰眼神左右转,看了看自家心情奇佳的丈夫,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女儿男友,侧过头,朝钱多多贴近过去,声音压得很低:“小陆酒量怎么样?” 钱多多自顾自吃着羊腿肉,摇头:“不知道。” 张雪兰面露忧色:“你爸也真是的,人家第一次来,非得跟人家喝两杯。我劝都劝不住,希望别闹出什么洋相。” “不至于。”钱多多弯唇,“我爸心里有数。” * 男朋友的第一次登门拜访,一切顺利。 晚上十点多,钱多多和陆齐铭从爷爷奶奶家离去。 老街区基础设施落后,路灯也没几盏,昏昧灯光被高大绿植的枯枝横七错八地分割开,洒向地面时不剩多少。 四周昏暗,一阵夜风吹面而来,像裹了雪沫。 陆齐铭喝了酒,驾车回营区的任务落在钱多多脑袋上。 走到车头前,她朝他摊开白皙的手掌心:“车钥匙。” 陆齐铭递给她。 两人驾驶员与乘客的身份发生调换,她第一次坐进这辆越野车的驾驶席。 这台车的座位有记忆功能,平时都是陆齐铭开,座椅高度为他的腿长体格量身设置。 她的身体陷进来,腿伸到最直,依然踩不到油门。 钱多多只能拨动车门上的调节按钮,全部重设。 设置完,她手握住方向盘,垂眸去看操作盘上的各个按钮,又去试按两下。 等熟悉得差不多,她准备启动汽车。 就在这时,车顶的一盏小灯突然亮起,车内空间由黑暗转为昏暗。 钱多多微怔。她没有开灯,显然,灯是陆齐铭开的。 她有点奇怪地转过脸,望向副驾驶席。 男人姿态随意地坐在座位上,后脑勺靠着头枕,一双眼看着她。目光冷静,轻淡,而又专注。 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有无醉意,又或者醉了几分。 对上陆齐铭的眼神,钱多多两颊莫名一热。甚至怀疑,他开灯就是为了看她看得更清楚。 “要、要准备出发了,你系好安全带。”她匆匆收回视线,道。 然而没等她发动引擎,嘴角一凉,他手指掠过去。 钱多多不解,视线下意识落在陆齐铭修长干净的指尖,这才注意到,那上面多了一点暗白色的酱汁。 钱多多眨了下眼,反应过来。 刚才吃完晚餐,她看见奶奶家电视柜上放着的糖盒,顺手取了几个白巧克力吃。 他手上的是沾在她嘴角白巧克力酱? “是巧克力……不好意思。”赧意将钱多多脸蛋染得更红。她低头,忙慌慌寻找纸巾,想要帮他擦拭手指。 陆齐铭没有动作,仍旧神色如常地注视着她。 视线顺着女孩五官轮廓,下移数十公分,依次流转过她全身。 她的口红颜色已经很淡,身上那条墨绿色的鱼尾裙是修身款式,勾勒出纤细的腰,和浑圆肉感的臀。 再往下,是质地良好的黑色丝袜,和一双黑色冬靴。 陆齐铭视线重新往上,回到她绯红如蜜桃般的脸。 越慌张越出乱,钱多多忙了半天,没找到纸。 下一瞬,沾着巧克力酱的修长手指,送到她嘴唇边。 她睫毛颤了两下,望向他,莹润的眸湿漉漉的,似懂非懂。 男人沉默而平静地与她对视。 两道视线无声纠葛。 半晌。 他指尖往前又抵近寸许,分开两瓣唇。 侵入了她湿软的口腔。 第49章 男人手指的意图已显而易见。 钱多多脸本来就热, 这下更是“轰”一下整个灼烧起来。 他…… 他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要求。 怔愣之间,陆齐铭漫不经心地侧了下头, 沾着白巧的手指触到阻碍, 是姑娘两排雪白的牙齿。 “你可以舔干净。”他平静地说。 钱多多心跳如雷,眸光闪动一瞬 “愿意的话。”男人悦耳的嗓音继续钻入耳朵,依然是轻淡如水的语气, 却蛊惑着她的心,“张开。” 这次不止是两颊起火, 钱多多连耳朵根和掌心都变得滚烫。 不知道要怎么拒绝, 又或者说, 在他眼神注视形成的压迫感与诱惑下, 她根本没想到要拒绝。 身体里好像有某根神经, 被悄无声息地触动。 下一秒,钱多多鬼使神差便乖乖张开了两排齿,将他手指含入。 白巧的味道甜得发腻。但男人的手指很凉, 包裹指骨的皮肉薄且少。 舌尖偶尔扫过他指腹区域,会刮到一层茧,很粗糙,硬硬的。 整个过程,陆齐铭目光始终凝固在她的嘴唇上。 两瓣深粉色沾了点水迹, 泛着光泽,看上去晶莹、剔透, 而又诱人。 他看得入迷。 巧克力酱不多,没一会儿就被钱多多吃干净。 舌头尝不到甜味了,她小心做了个吞咽的微动作,将嘴里混了巧克力的口水咽进肚子。然后就想将他的手指吐出。 可嘴里的手指并没有配合地后撤。 而是长驱直入,往里进得更深, 甚至还多加了一根食指。 钱多多身子僵住,呼吸仿佛都凝滞。 两条修长的指像两条灵活的蛇,缠住了她的舌尖。 车厢里那盏本就昏暗的小灯,不知何时被关掉。 黑漆漆的空间异常安静。钱多多脸色如火,只能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和细密暧昧的啧水声。 不多时,她眼睛愈发湿润,眼角溢出两颗生理性的眼泪。睫毛眨一下,水珠子便顺着脸颊滚落。 他是不是喝多了?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陆齐铭会这么坏…… 男人的手指顺着舌根越进越深,几乎要捣到钱多多嗓子眼。这样,他像还嫌不够,又两指并拢捻住她的舌,像小孩子得到喜欢已久的玩具软糖,翻来覆去捏着玩。 因为生理上强烈的侵略感,钱多多眼睛更湿了。 赵静希以前跟她说,酒品即人品。 男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平日里道貌岸然一本正经,都有可能是假象,只有醉酒过后,他们的所有本性才会暴露无遗。 喝过酒的陆齐铭,几分钟前还非常的清明自持。 在离开爷爷家之前,他甚至能一清二楚地替老人换药,帮助妈妈打扫厨房卫生,下楼时怕她跌倒、还贴心温柔地握住了她手腕…… 他现在这种状态是什么? 俊容清冷,衣冠楚楚,眼神都是平静的。又为什么会这样欺负她? 思及此,钱多多嘴唇一抿,舌尖强行将他作乱的指给抵出,别过脸气息不稳地说:“已经干净了。” 陆齐铭还是没说话,视线掠过被她吐出的手指。 湿漉漉的,沾染透明水光。刚才那抹从她嘴角蹭下来的浓白色已经消失,融化在她柔软的唇舌间。 “什么味道?”他看向她绯红的侧颜,忽然淡声问。 钱多多愣了下,一时不解:“什么什么味道。” “巧克力。”陆齐铭回答。 “就是……就是正常巧克力的味道。”钱多多此时已下意识认为他喝醉,心里既窘又慌,强行镇定着,“甜味儿。” “我想尝。”陆齐铭说。 喝醉的男人真难伺候。 钱多多微皱眉,转头看他,耐着性子柔声说:“刚才那个白巧是我在爷爷奶奶家拿的,吃完就没有了。”说到这里,她稍顿,后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我想尝。”他黑眸注视着她,像是完全没听见她刚才的解释,还是重复一样的要求。 她有点无奈了。 没办法,钱多多只能声音更轻嘴角弯起,像幼儿园的老师哄小朋友:“那款巧克力是一个比利时品牌,品牌方之前寄过样品给我。你实在想吃,我下次回家拿一些带给你,好不好?” 陆齐铭看她的眼神笔直又沉寂:“不好。”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钱多多提出解决方案,“先开车出发。前面有个便利店,路过的时候我进去帮你找找看。” 陆齐铭摇头,平静地说:“不用这么麻烦。” 钱多多眼神流露出几分疑惑,不明白。 未等她把这一疑惑问出口,忽闻“咔哒”一声,绑住她身体的安全带被旁边的人随手解开。 紧接着,腰上一股大力侵袭勾卷,陆齐铭揽住钱多多的细腰,把她整个人直接抱过去,裹紧入怀。 她分开唇,想说什么,混杂酒香的气息已经兜头盖脸将她笼罩住。 陆齐铭结着枪茧的虎口扣住她下巴,不许她偏头也不许她出声,舌趁势顶进她嘴里。 几个钟头前,钱多多还觉得和他接吻是件享受的事,但这个认知在这一秒被全部推翻。 他亲得毫无章法,像匹野狼,带着对猎物强烈而汹涌的占有欲。 舌头在她口腔里翻搅,每颗牙齿、每块肌理都不放过,逐一掠夺,风卷残云,吞噬尽她凌乱的呼吸。 大概是受赵静希影响,和陆齐铭确定关系到现在,钱多多总时不时有种念头:她是事业有成的独立女性,思想和行为都应成熟,不能像毫无经验的小女孩一样任由男方摆布。 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可从目前的状况看,这个男人喜欢她迷恋她,精神情感上她占据绝对上风,可身体上,他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溃不成军。 窒息的湿吻中,钱多多快要喘不过气。 缺氧的痛苦让她眉心轻蹙,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呜咽,像被夺去食物的小动物。 好难受…… 这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在浅溪般淌出。 最要命的是,这回他手还不规矩。 那只原本环住她腰肢的、腕骨带疤的大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逡巡过她的脖颈,脊背,伸进最下方的裙摆。 这条裙子是钱多多去年生日时,赵静希陪她一起去商场买的。国际上的一个奢侈品牌,打折后的售价都是八开头的四位数,价格并不亲民。 钱多多不是铺张浪费的性格,花钱也还算有数。换成平时,这种价位的裙子她不会买,那天愿意刷卡付款,一是想到生日一年就一次,购置一件大牌犒劳自己不过分,二也是因为,它实在美丽。 当时她从试衣间出来,赵静希便看直了眼睛,拍手叫绝,怂恿着她拿下。 钱多多长相乖软,鲜少尝试这种妖娆的熟女风格。 但这条裙子的剪裁太得宜,裹得她胸是胸,腰是腰,臀部挺翘浑圆,风情万种。 之前觉得这条裙子堪称完美,直至这一刻,她才发现它的致命缺点——它的裙摆太短了。 只到膝盖。 她往他腿上一坐,那片鱼尾便直接上滑到大腿根。 这个高度天生为陆齐铭服务。 他手覆上来,沿着她黑色的丝袜抚摩,纤细匀称的小腿肚和腿窝都磨一遍,也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还要一路往上。 往上,最先沦陷的是小腹。 钱多多的身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纤瘦。她骨架小,圆身子,全身肉都软乎乎。 前两年博主圈子都流行练马甲线,钱多多也跟风。 请专业教练陪练三个月,毫无成效,她肚子上的肉还是又软又平。钱妈妈得知这事后,把她教育了一顿,说女孩子有一点小肚腩才好,有肉有福气。 张雪兰女士的话安慰到了钱多多,从那之后她就想开了。 然而,当陆齐铭的手砰到她小腹的第一瞬,她湿漉漉的眼一下睁开,条件反射般推挡他,不想让他摸。 她的肚子和他的可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一丁点的赘肉,只有腹肌,硬邦邦的八大块。 她之前跟他亲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过,手感紧实充满力量感,很野性。隔着衣服都让她手指发颤。 哪像她。健身都是打酱油,身上就找不出几块有训练痕迹的肌肉。 虽然这种心态没必要。但她还是有点怕,怕他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她,笑她是小胖子。 “你说不要。”陆齐铭嗓音很低也很哑,听上去带着克制,压在她颈侧,“我就停。” 钱多多被他身上的酒气蒸得脑子发晕,声音出口也是沙哑的,没喊停,只是嗫嚅地说:“别的都还好,可是……能不能不要摸我肚子。” “很软。”他唇贴上她颈窝,高挺的鼻梁骨有意无意蹭她耳垂,“喜欢。” “……”钱多多微抿唇。 她觉得自己应该生一下气,让他知道她也有脾气,不是任由他予取予求的好好小姐。 “多多。”他又轻轻念她的名字,声线低柔,亲昵的热意融进她耳边的每粒空气,“宝宝。” “……”真不能怪她没脾气呀,实在气不起来。 喝醉酒的男朋友,居然会撒娇,有种蛮不讲理又幼稚的可爱。 钱多多脸颊和耳朵全都是红的,迟疑几秒钟,捉住他手腕的纤细十指,妥协地缓慢松开。 解脱桎梏,男人的手化身一条重返深海的蛟,在她衣衫布料下放肆地游走开。 钱多多眼帘垂得很低,睫毛轻颤,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抖。 牙齿咬住唇瓣。 发现这人说话不讲信用。他哪里只是摸肚子? 等钱多多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出声叫停时,已经晚了。 他手在衣服下面,把她搓扁又揉圆,唇也隔着针织裙吻上来。 背心的扣带什么时候解开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脑子里浑浑噩噩又迷糊,所有感官都飞到很远,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那两只指骨修劲又结着薄茧的粗糙的手。 指尖捻弄。 指甲盖恶劣刮拨颤巍巍的小果。 钱多多终于再也忍不住,在男人怀里轻轻哭出声,接着豆大的泪水便大颗大颗争先恐后涌出。 短短零点几秒,陆齐铭所有动作全都停止。 手从她裙摆撤出,转而抚住她的脸颊,泪水眨眼就浸透他指缝掌心。 他低眸看着怀里的姑娘,眼底浓重的欲色未散,眉心拧起一个结。抬起她的下巴,他专注端详她,轻问:“怎么哭了?” 钱多多雾蒙蒙的眼睛隐约泛红,看着他,只顾抽泣,不说话。 “疼?” “……”钱多多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摇摇头,直接抬起双手把脸捂住,只露出一双娇红欲滴的耳朵。 陆齐铭沉默两秒,忽而道:“对不起。” 钱多多一愣。 “你不喜欢,不会再有下次。”他嗓音低柔,几乎将姿态放到最低。 钱多多面红耳赤,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一句:“没有不喜欢……” 车厢内悄然一静。 陆齐铭看了怀里的姑娘片刻,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搂更紧。掌心顺着她的长发一路缓慢抚至脊背,一下再一下,安抚。 钱多多身体是软的,提不起力,脑子也有点晕乎,半天缓不过来。 但她脸颊贴在他胸前,耳畔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听起来让人安心。 她完全是下意识,抬起两只胳膊,抱住他脖子。 察觉到她放松的依赖,陆齐铭眼底的光不禁更柔,十指绕到她后背处,将散开的两条细带重新扣好。 不可避免的,指尖擦过那片细嫩滚烫的皮肤。 钱多多抖了下。似乎难为情,脸庞往他怀里埋更深,要把绯红的颊藏起来。 车厢内寂静无声,两个人都默契地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 钱多多呼吸顺下来。意识到再这样待下去,他们可能天亮都走不掉,只能试着清了清嗓子,抬起脑袋看陆齐铭 她眼睛还是湿湿的,像蒙了一团轻纱和薄雾,语气透着笃定:“陆齐铭,你喝多了。” 陆齐铭盯着钱多多媚态妖娆的脸,须臾,配合地颔首:“嗯。” “今晚你喝了多少?” 钱多多问他,“两杯?三杯?” “忘了。”他平静地回复。 钱多多点头。 也是。喝醉酒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喝过的杯数有清晰记忆……说到底还是爸爸太热情。陆齐铭平时根本都不喝酒,酒量想也知道不会太好,为什么第一次上门就要灌他酒呢? 随后,钱多多吸吸鼻子,抬手将眼角残余的泪痕抹去,动身准备从他腿上起来。 陆齐铭这台越野车,车内空间已经很宽裕,但一个成年人要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之间横向穿梭,依然不是件容易事。 钱多多手脚施展不开,后来还是被陆齐铭握住腰举起来,才给重新放回驾驶室的座椅上。 系好安全带,点火。 她手握方向盘,聚精会神看向挡风玻璃前方,提醒身边的人:“坐好,准备出发了。” 陆齐铭静默半秒,忽问:“要不要叫个代驾?” 钱多多闻言,转眸看他:“我会开车,又没喝酒。为什么要叫代驾?” “我怕你身上没力气。”他看着她红潮未褪的侧颜,一本正经地续道,“通常女性在这种情况下都需要休息……” “喂。” 钱多多浑身烫的起火,怕这人再说出什么,低声将他打断,“你喝醉了就闭上眼睛睡觉,不要再讲话。” * 陆齐铭的车,钱多多是第一次开。手生不习惯,一段原本只需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她龟速前进,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 回到营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 小心翼翼把车停进车库,她暗自松出一口气,挂挡熄火。 下了车一抬头,陆齐铭也从副驾驶席那一侧下来了。身姿清挺,目光暗沉,像一株沉寂在消寂夜色中的乔木。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半分醉意的样子。 钱多多目光流露出一丝惑然,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他真的喝醉了吗?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还是这么清醒正常。 清醒正常的想吞人。 走神了大约一秒,钱多多挪动步子行至他身旁,出于好意地询问:“要不要我扶你……你自己可以走得稳吗。” 陆齐铭盯着她看了几秒,视线收回去,“嗯。” 钱多多没再说什么。 并肩同行,一道沿着车库往干部宿舍楼走,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也没有再提过数分钟前在车里的荒唐事。 今晚夜色那样浓,浓得像一片墨染过的绸缎。 和陆齐铭礼貌地道别,钱多多开门进房间。 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衣柜里翻出睡裙,和一条干净的内裤,冲进浴室洗澡。 除去衣物,温热水流冲刷过全身。 黏黏的,不舒服。 钱多多脸滚烫,在热水淋浴下做了个深呼吸,伸手去清洗。手掌触及一片滑腻,是和清水截然不同的乳液触感。 “……”她轻轻咬住唇,不敢深思,飞速把自己清理干净。 洗完澡,穿上睡衣,钱多多坐到床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明显异于平常。 纠结几秒钟后,她打开手机,红着脸在网页里输入了一个问题: 【女孩子那种时刻是什么感觉?】 而后,点下“搜索键”。 网速飞快,瞬间就弹出一大堆词条。 屏幕亮光照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诸如“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过电”之类的字眼映入她眼帘。 一目十行浏览完,钱多多脸上写满震惊。 ……刚才车上,她难道真的? 钱多多抬手摸了下脸,脑子里无数只黄色小人打架。片刻,她又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准备就这一严肃问题和赵静希同志进行一番探讨。 钱多多:【在吗?】 这个点儿,夜猫子赵静希正在熬夜追剧,很快便回复:【怎么啦】 钱多多抿着唇纠结几秒钟,随之才敲出一行字:【我问你个问题】 赵静希:【问】 指尖悬在屏幕上端,字打出来又删,删掉了又重输,如此往复循环数次,她依然难以启齿。 最后只能发了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问,还是算了。你早点休息】 赵静希:【哇靠,你这反应很容易让人想歪啊亲!】 赵静希:【你和十一号睡了?】 钱多多汗颜,打字回过去:【怎么可能那么快……】 赵静希:【那你一副含羞胆怯欲言还休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钱多多做了个深呼吸,回复:【我今天和陆齐铭,有了点比较激烈的接触】 赵静希:【?】 钱多多:【我好像那什么了】 赵静希:【High?】 钱多多:【就是不太确定,所以才来问你】 赵静希:【你们做到哪一步?】 钱多多脸红得像颗石榴,把车上的事用文字简单描述了一遍。 消息发送过去,赵静希那头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回复:【只是胸?这个程度居然会高?你确定?】 钱多多要疯了:【都说了我就是不能确定啊】 赵静希:【你难道从来没有过吗?你别告诉我你活到二十六岁了连被子都没磨过?】 钱多多:【没有】 赵静希:【……好吧,不理解但尊重】 赵静希那头过了几秒钟,又发来一条:【你这情况叫早泄。】 钱多多:【…………】 赵静希:【你只适合三分钟十公分的男人】 赵静希:【不然下场就是再床上x尽而亡】【点烟.jpg】 钱多多:【……睡了拜】 熄灭手机屏,钱多多绝望不已地扶额。 早…… 泄? 今天在车上,陆齐铭是不是都已经看出来了? 老天,她还能再丢脸一点吗。 * 一墙之隔的408。 浴室里同样水声淅沥,但冷水没有热雾,从花洒里冲刷下来的水柱,每一流都冰冷刺骨,寒弹般砸在男人精悍健硕的身躯上。 他像毫无感觉,额头抵墙,双眸紧闭。 今晚喝了多少酒? 两个分酒器加三杯。 她询问时,他故意轻描淡写说不记得,是因为知道,她潜意识里希望他是醉的。 只有陆齐铭自己知道,他今晚有多清醒。 清楚记得她的眼泪,清楚记得她小兽似的呜咽,清楚记得她迷乱的眼神。 清楚记得她两腮桃粉色的红晕,更清楚记得她唇舌裹住他手指的湿腻触感…… 那点酒不至于让他醉。 只是平时想做又没做的事,可以多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手上频率渐快,陆齐铭在冰冷的水流中扬起下颌骨,沉沉喘了一声。 她的嘴唇很柔软,也很温暖。 他的手指,舌,都已经细腻体验过,脑子里很多念头毒素般蔓延,他忍不住就想要得到更多。 快要到顶的前一秒,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是她高潮时一瞬失神的表情。 妖媚又勾人。 美得他心颤。 从来没有过的刺激感席卷陆齐铭每根神经,他感到无比的亢奋,尾椎骨一阵接一阵的电流涌上大脑,接管了所有感官。 这一波潮浪久久难以平息。 好半晌,陆齐铭才睁开浊沉的眼睛。 对面的墙壁上一大片。他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拿花洒,仔细冲干净。 为什么这里是一面墙壁。陆齐铭冷静而淡漠地想。 如果不是墙,又应该是什么呢? 第50章 前一天刚带着陆齐铭回家吃了饭、见过各位长辈。钱多多从今天上午九点开始, 就陆陆续续收到了小姨和表姐发来的微信问候。内容很统一,都是想打听一下她这位男朋友的具体情况。 小姨:【多多, 听你妈说你恋爱了, 对象是部队上的?】 看着手机屏上小姨发来的消息,钱多多颇有几分无奈。她知道妈妈和小姨姐妹情深,彼此之间没有秘密, 像自家女儿恋爱谈对象这种大事,两人肯定会交流心得、互出主意。 这也是钱多多最开始选择, 在张雪兰面前隐瞒自己和陆齐铭开始交往的原因。 小姨的忽然问询, 在钱多多意料之中。 琢磨两秒后, 钱多多礼貌地发去回复:【嗯嗯, 是的小姨^_^】 小姨:【你妈说, 这小伙子今年三十二,已经是中校了?】 钱多多:【嗯对】 小姨:【刚才我把这男孩子的情况,跟你小姨父聊了一下。你小姨父说这年龄和军衔好像不太对呀】 钱多多:【嗯嗯?】 小姨:【部队里都是按年龄按资历调衔的。这小伙才三十二, 正常来说应该只是少校军衔,他说自己是中校,会不会有水分?】 小姨:【那个孙阿姨本身也外行,就只是在部队营区干点工程,一个项目干完就走人的。这些军官干部的实际情况, 她估计也了解不到太多。我担心她没搞清楚状况】 屏幕这头,钱多多扬了扬眉。 小姨和张雪兰女士都是同样的热心肠性子。小姨看着钱多多长大, 钱多多小时候去小姨家,表姐有的,无论玩具零食,小姨都会给她也备一份,对她疼爱有加。 小姨提出这样的质疑, 初衷无他,纯粹就是觉得她年纪小、社会经验不足,担心她吃亏被骗。 钱多多回复小姨:【小姨,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为我好。】 钱多多:【我妈没跟你说吗,我最近在他们院子里搞拥军活动。他的实际情况,和孙阿姨了解到的没有出入。】 小姨:【哦】 小姨:【这你妈倒是没跟我聊。】 小姨:【没有出入就好。三十二岁就是中校,这升得也太快了。你小姨父说,部队里背着功勋奖项的,调衔才可以提前,看来你这个男朋友非常优秀】【大拇指】 钱多多:【谢谢小姨给我提供情报,让你和小姨父费心了。】 消息发过去,这一次,小姨过了两三分钟才又回过来一条。 小姨:【多多,本来你刚恋爱,小姨是不应该跟你说什么扫兴话的。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多一句嘴,和军人在一起,你将来要承受的东西会很多很多,你自己一定要考虑清楚呀】 钱多多眸光凝了凝,指尖悬在触屏上方迟疑两秒,打字:【我目前还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 小姨:【你们年轻人都是新思想、新观念。这样也不错,没有心理负担,认真享受恋爱】 钱多多回了小姨一个可爱表情包,作为这段聊天的结束语。 相较于作为长辈的小姨,表姐陈繁这个同龄人关注的点就大众许多。 对方发来的消息简明扼要,直接就是一句:【谈恋爱了?男方照片有没有,发来看一看】 钱多多忍俊不禁,回复:【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对他的长相这么好奇?】 陈繁:【大家都想帮你把把关而已。你这么漂亮,要是恋爱脑上头找个歪瓜裂枣的,我第一个不答应,马上逼迫你分手】 钱多多:【你看我像会恋爱脑的样子吗?】 陈繁:【嗯,是不太像】 钱多多:【下次我带他出来跟你吃饭。照片没有,你直接看真人吧】 陈繁:【你别告诉我,你们谈恋爱连个自拍合照都没拍过?不是吧】 钱多多:【没有】 钱多多:【我们刚在一起不久。确定关系到现在,就只一起看过一场电影,一起回我爷奶家吃过一顿饭,还没有机会做你说的那些“常规行为”……】 陈繁:【好吧。】 陈繁:【那等你们什么时候有合照了,我再来帮你品鉴】 钱多多:【哈哈,OK】 钱多多想了想,又接着打字:【你和许亮节最近怎么样?上次听小姨说,你们在看婚房?】 表姐陈繁比钱多多大两岁,有一个从大学开始交往、至今已相恋八年的男友。双方感情稳定,于半年前开始商讨婚事。 陈繁回钱多多:【看了几个新盘。价格低的品质不行,品质看得上眼的又超预算,我和他正发愁呢。我有打算,想把我现在那套房子卖了,再把总预算拔高一个档次】 钱多多:【你和许亮节现在手上总共有多少?】 陈繁:【我们俩毕业这些年存了大概七十万,加上我爸妈还给我准备了五十万的嫁妆,我那套小公寓现在还能卖个一百多万,估计最后能掏个三百来万当首付。】 反复读了几遍这行文字,钱多多不由轻皱眉心:【你们两个工作几年的存款,加上你的嫁妆,再加你卖房子的钱?许亮节家里面呢?】 陈繁:【说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他们家倒闭了好多厂房,只剩一个汽修厂还在辛苦维持。存款又大部分都焊在股票里,拿不出钱】 钱多多:【房本名字准备怎么写?】 陈繁:【写我和许亮节两个人的名字】 【……他家这样有点欺负人】——文字输入进对话框。 钱多多打完字,犹豫半秒钟,又默默删除干净——表姐和这位准姐夫相恋八年,已经谈婚论嫁,她发这句话,虽然是心疼表姐,但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不妥。 纠结过来纠结过去,最后钱多多发过去一句:【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如果男方家里确实有困难,他自身又勤奋上进有能力,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怕遇到那种偷奸耍滑,想空手套白狼的人。】 陈繁:【哈哈,没想到你平时是个天然呆,这方面倒是挺清醒】 【放心。】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看着表姐发来的三段话,钱多多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转移话题,跟表姐东拉西扯了点别的,结束聊天。 在宿舍里吃零食、打游戏,优哉游哉磨蹭到大中午,钱多多换了身衣服,准备去食堂觅食。 开门走出去,经过走廊时,她目光下意识看向隔壁那间宿舍。 房门紧闭,静谧无人。 今天八点多那会儿,陆齐铭就给她发了条消息,说今天上午临时有个紧急会议,估计要下午一两点才结束。让她午饭按时吃,不用特意等他。 钱多多从衣兜里取出手机。 打开通讯录,翻出陆齐铭的军机号码。 盯着发了两秒钟呆,她又熄灭屏幕。将手机收起来。 陆齐铭给她这个号码时告诉她,如果想找他,她可以拨打这个号码。这样他即使在办公楼里也能接到。 但钱多多很清楚,那仅限于正常工作期间,开紧急会议的情况、很多很多特殊的情况,均不包含在内。 他已尽可能地多陪伴她,为她提供良好的恋爱体验。 只可惜。 她的军人男朋友,真的太忙太忙。 * 陆齐铭手上又来了活。 任务由中央直接下达,经由肖司令之口通知到他时,他刚开完会从会议室里出来。 前脚刚出会议室大门,后脚就被召进肖成辉的办公室。 “哐哐。”陆齐铭抬手扣响房门。 肖成辉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听见响动后随意抬了下眼。看清来人,他脸色没太大变化,应了句“请进”。端起桌上的茶盅喝水。 陆齐铭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军装常服往肖成辉面前一矗,几乎把窗外的阳光都给挡住大半。 肖成辉喝完茶,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又笑道:“站着不累么,自己找地方坐。” 陆齐铭依言落座,面容平静无澜。 周末两天,军区各部门都是正常休息,但肖成辉闲不住。这个两鬓花白的男人矜矜业业大半辈子,如今儿女都长大成人,不用他再操心,他便将全部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在了工作中。 堪称拼命三郎,每天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加班。 “这周值班干部是谁?”肖成辉问。 “韩越韩副队。”陆齐铭回答。 “你待会儿跟他说一声,之后两个礼拜不记你的考勤。”肖成辉语气稀松平常,像谈论午饭吃什么时般自然,“你得往葛东去一趟。” 闻言,陆齐铭眼帘微不可察地垂下几分,没说话。 “具体要做什么都写在文件里。”说话的同时,肖成辉把一份印有“机密”字样的牛皮文件袋推过去,面上浮起抹和蔼又随和的笑,“放心,这次任务是技术方面的活,跟天军的基地建设有关。只用动动脑子和手指,没有危险。” 陆齐铭伸手把文件接过来,应道:“好。” 肖成辉在年轻中校冷峻英秀的脸庞上仔细打量,须臾,冷不丁问了句:“有点儿不乐意?” 说到这里,肖成辉稍顿,思索片刻后像是才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也对,你和你那帮小子前几天才刚出过一趟远门……是不是都还休息好?” “不是。”陆齐铭平静地否认。 “那你这表情怎么看着怪怪的。”肖成辉换上纳闷儿的口吻,在办公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道,“陆齐铭同志,你是核心骨干,你的任何想法跟情绪,都会对意识形态工作产生影响。我希望你开诚布公,告诉我们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便是对组织的某些决议有异议,也可以提出你的意见和建议。不必有所顾忌。” 陆齐铭:“作为一名军人,为国效力是我的天职。我自愿服从组织的一切安排。” 肖成辉蹙眉:“那你是……” 陆齐铭:“我只是在思考,要怎么跟女朋友汇报。” 闻言,肖成辉倏地一愣,旋即大为惊喜:“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刚谈没两天。” “好小子!”肖成辉面上绽开灿烂笑颜,是真心实意替这年轻人高兴,食指敲敲空气,“不老实啊,处对象也不知道说一声。” “原本准备下个礼拜一打报告。” “嗯,不错。三十二岁的小伙子了,是该好好操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肖成辉颇为欣慰,说到这里稍停一瞬,又揶揄,“难怪上次我给你介绍安梦,你一口回绝,原来早就有情况。” 陆齐铭:“谢谢司令好意。” “你那对象又不是我介绍的,谢我做什么。”肖成辉心情放松,随口又问了句,“女方是谁,怎么认识的?” 陆齐铭淡声回道:“我和她有约定,关系暂时保密。司令见谅。” “你们这些小年轻,有情趣得很,我这老古董是一点儿跟不上趟了。”肖成辉哈哈大笑,摆两下手后又想起什么,表情细微变化,“你是担心,你女朋友不支持你的工作?” 陆齐铭垂着眼没出声,看不出情绪,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这老骨头也年轻过,也腻歪过,理解。小年轻谈恋爱,初期难舍难分再正常不过。”肖成辉说着,身躯往椅背上一靠,语重心长,“不过陆齐铭同志,咱们这一行,最难的就是平衡工作跟家庭,自古无两全,有取就有舍。就看你们两个心里的那杆秤,到底认为哪头轻,哪头重。” 半晌。 陆齐铭说:“我明白。” * 在食堂吃过午饭,钱多多回宿舍睡了个午觉。 下午两点多,一阵手机铃声忽然从床头柜传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睡得迷迷糊糊,胳膊伸出被窝胡乱捞两下,抓起手机。 看清来电显示,她眸光轻微一动,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滑开接听键:“喂?” 才睡醒的人,声音里总是夹杂慵懒的鼻腔音,她声口细软,鼻腔音融入声线,懒得发软,一个字便透着渗入骨缝的媚态。 电话那头的人静了静,答话的嗓音略显沙哑:“打扰你睡觉了?” “还好……”钱多多手背揉了揉眼睛,边伸懒腰打个哈欠,边含糊着应,“睡了一个多小时,我本来也差不多该这个点起床的。” 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下,又问:“你才刚开完会吗?” “开完有一阵了。”陆齐铭说,“刚从司令部出来。” “午饭吃了吗?” “嗯。” 一来一回的几句问答结束,两人同时沉默。 钱多多耳朵贴着手机,在床上懒绵绵地翻了个身,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卷发在枕头上铺开,宛如黑色香云纱。 她调整姿势趴在了床上,单手托腮,指尖轻敲下巴。 “你打电话给我,就是想跟我说你开完会了?”钱多多再次发问。 “不是。”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从床上坐起来,耳朵夹住手机,两只手拽住牛仔裤的裤腰,往一双纤长匀称的腿上套,语调轻而跳跃:“那你想干什么呀。” “想问你下午有没有空。”陆齐铭道。 钱多多裤子穿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褪下。 她起身来到衣柜前,打开抽屉,动作缓慢地翻找起来,语气也慢吞吞的,“下午我没事。你要约我出去?” “嗯。” “去哪里?” “城西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听同事说还不错。” “好呀。”瓷白的手指在层层衣物间停住,她把东西取出来,目光浏览一番,作对比。接着,又问了句,“你觉得是黑色的好看,还是裸色的好看?” 电话那头的男人略微一怔,顿了下才回她:“什么?” “女士的丝袜。”钱多多指尖无意识微蜷,滑过手机冰凉光滑的金属外沿,说话间,语气带着故作镇定的随意和懒漫,“你觉得黑色和裸色,哪个更好看。” 末了,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我穿的话。” 陆齐铭这会儿还在回宿舍楼的路上。 从司令部出来,他下了楼梯取过私人机,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 任务明确规定,明天下午五点之前就要到葛东的天军基地报到。葛东地处偏远,没有直达航班,从南城过去最少要七个小时。他最迟明天上午十点之前就要乘机出发。 也就是说,他只剩下半天的时间能和她待一起。 对于如何跟女孩子约会、相处,陆齐铭脑子里的概念较为模糊,只能遵循她曾经提过的喜好来确定。 她喜欢露营,所以他规划去湿地公园露营区。 她喜欢吃甜食,所以一听同事说新甜品店开业,他立刻就想到邀她同去。尽管他自己对甜食无感。 打这通电话,陆齐铭提前在脑子里预设了很多备选方案,如果她答应,他们就去吃甜品,如果她没兴趣,他也可以约她去喝咖啡,或者去电玩城……去做当下年轻情侣约会时能做的所有事。 陆齐铭确实没想到,钱多多会在电话里询问他这种问题。 她是穿黑色丝袜好看,还是裸色丝袜好看? 无法控制的,他回想起姑娘裹在黑色透明丝袜中的双腿。 修长,雪白,笔直。 小腿肚莹润可爱,曲线优美而纤细,大腿根又透着一丝匀称丰腴的肉感,惹得人浮想联翩。 想知道如果被那双腿缠住腰,会是什么感觉。 没由来一阵口干舌燥。 陆齐铭很轻地做了个深呼吸。 语气出口却依然很平静,所有恣意妄为的念头,遮掩在楚楚衣冠与端方面容下,一丝都未显:“都很好。” 这个回答没有让钱多多满意。 她轻叹了口气表达失望,小声嘀咕:“你这说了等于没有说。”顿半秒,又问,“如果非要选一种颜色呢?” 钱多多难得骄纵一回。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股不依不挠又蛮不讲理的劲,完全就是撒娇。 喉咙更紧了。陆齐铭捏着手机走在午后的日光下,右手抬起来,将军服上端的领带扯松。 她不能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 他受不了。 在黑色丝袜和肉色丝袜之间,如果非要选…… 陆齐铭回答对面:“黑色。” “是吗。我也觉得我穿黑色更好看。”两人的审美达到统一,这个发现让钱多多有点欣喜,弯弯唇角,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宿舍换便装?” 开会是正式场合,印象里,他们上班都要穿全套军服。 “嗯。” “正好,我换了衣服还要化妆。”钱多多说,“我们半个小时之后再碰面,行吗?” “好。” * 陆齐铭口中那个“城西新开业的甜品店”,叫“大理石与猫”,名字取得很新颖。 钱多多最开始查到这家店时,还以为类似猫咖,但真的抵达目的地才发现,这家甜品屋和猫没关系。 玻璃门刚一推开,焦糖香便混着银铃声涌过来。轻法式风格的装修,奶白雕花穹顶垂落下吊灯,仿佛一簇簇融化的星光,墙面上有许多浅金色的墙饰,抹茶色的丝绒卡座错落地排布其中。 大约是定位偏向高端的缘故,服务生们的衣着也十分考究,一个个制服笔挺,丝质衬衫搭配糖果型胸针,浪漫而又俏皮。 两人进门,在一个男服务生的引导下一路前行,至窗边一处卡座落座。 新开业的店,服务就是好。 点完餐不到十五分钟,两份甜品蛋糕便送上桌,摆盘精美。 钱多多知道陆齐铭不喜欢甜食,这次也不劝他,自顾自拿起勺子吃自己的。 这家甜品店的招牌是酒心巧克力慕斯。 尝完第一口,酒心巧克力在唇齿间融化开。 酒香浓郁,馥郁芬芳。 还不错。钱多多很快又挖了第二勺。 对面,陆齐铭目光落在女孩红润饱满的唇瓣上,淡声问她:“味道怎么样。” “还可以。”钱多多回答。 她边吃甜品,边突发奇想,随口跟陆齐铭说起表姐陈繁最近选购婚房的事。 她不满意准姐夫家的某些做法,言辞带有谴责色彩。 陆齐铭喝着杯中咖啡,全程安静地听,很偶尔应上一两句。 半个钟头不到,钱多多盘子里的慕斯便吃掉四分之三。 不知是太久没沾酒的原因,还是酒心巧克力里的“酒心”太浓,一连数口下去,她眼尾洇开了一丝胭脂般的红。 意识不受影响,但她是上脸体质,沾点酒精两边脸颊便红扑扑,像含苞玫瑰浸入了霞光,耳畔碎发随呼吸颤动。 陆齐铭笔直注视着她,忽而道:“你脸很红。” “……我一沾酒精脸就会红,没事的。”钱多多解释,顺便喝了一口柠檬水掩饰窘迫。 抬手贴了贴,果然,两边脸蛋热得烫手。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已经红透。 “我去一趟洗手间。”钱多多嗫嚅着道,起身离去,准备用冷水给自己物理降降温。 这家高端甜品店,连洗手间都是法式风格。 独立的四个单间,位于甜品店的二楼角落区,门上同时画着高跟鞋和烟斗标志,示意男女通用。 内部空间宽敞明亮,每间都配有一个智能马桶,一个洗手台、还有一个供休憩用的小隔间,摆着沙发和小台灯,野山茶味的香氛气息飘散在空气里,光线是暖橘色,很西式的罗曼蒂克。 钱多多行至最后一个单间,走进去。 回身正要关门,门板外侧忽而袭来一股力,阻挡了合势。 她一愣,懵然迟迟地抬起眼。 原来是陆齐铭。 他不知何时跟过来,就站在一门之隔外。漆黑的眸居高临下,沉沉看着她,一句话不讲。 “你也要用洗手间吗?”她茫然又好心,伸手指了指隔壁,对他说,“这家店没什么人。旁边那两间应该都是空的。” 陆齐铭还是不语。 他视线掠过钱多多绯红的脸、珠润的唇、脖颈,身上那条修身的鱼尾连衣裙,最后落在她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上。 女孩很懂穿搭。黑色丝袜配细高跟会流于庸俗,所以昨天和今天,她都是穿的羊皮小冬靴。 娇媚魅惑,一点也不俗气。 就是勾得人心痒。 开车过来的那一路,他和她正常地聊着天、说着话,面如平湖神色冷静,实际上,脑子里不知道已经把她的裙子和丝袜,扒掉扯碎过多少次。 陆齐铭薄唇微抿,眸光幽沉,直勾勾盯着钱多多看,没回她话,径自推开门,步入。 “……”钱多多糊里糊涂地往后退,不理解。 空气里响起一声“咔”,门被锁上。 钱多多愣住,想问陆齐铭“为什么锁门”,可眼帘刚抬,腰身忽而被扣紧。 男人吻住她略微张开的唇,舌头顶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黄铜色的水龙头造型古典而精致, 往上是面半身镜。 镜子里,映出两道重叠的身影。 陆齐铭一只手勾住钱多多腰身, 另一只手穿过她耳侧的碎发, 低头吻她,暴烈又狂热。 她始料未及,睫毛轻颤个不停, 恍惚间尝到了他唇齿间那丝属于咖啡的焦香和微苦。 这些冷感的味道被那条舌裹着卷着渡过来,跟她嘴里酒心巧克力的醇甜相融合。 隔间没有顶灯, 只有一盏氛围台灯发出暖橘色的光。 一室光影都被女孩混乱的呼吸声撞碎。 酒香和咖啡香搅乱了钱多多的五感。 她脸更红了, 身上皮肤像被火苗炙烤, 大脑卡壳, 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忘记了这里是甜品屋的洗手间, 随时可能有人来。 忘记了这种场合,不该做这种亲密缠绵的事。 忘记了要拒绝。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仰头去迎合。 陆齐铭自幼便颇具学习的天赋。 小学到大学, 他从来没有在学业知识上费过劲,军校课程繁多,各位教导员讲过的所有知识点,他一听就会、触类旁通,且极其善于总结经验。宋青峰口中的全科第一, 不掺任何水分。 这样的天赋似乎也适用于恋爱。 几次下来,他已经知道如何在亲吻中取悦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她纯美的身体青涩而敏感, 很多时候,仅仅只是最浅层的尝试都会让她无力招架。 他乐于为她服务,舌尖细腻疼爱过她柔软口腔的每一厘每一寸,先礼后兵,然后才卷住她小巧的舌, 深深地吃、重重地吮,汲取她舌根处醉人的甜酒味。 忽地,钱多多细微皱了下眉。 某个冰凉的锐物刮到了她。 她困惑地眨了下眼睛,僵滞几秒才反应过来,刮到她舌头的是陆齐铭的牙齿——这是她和这个男人正式交往之后才发现的。 他有两颗虎牙,锋利且尖锐。 人的虎牙,多数会在笑容绽放时才会展露,因为这人平时总是一副淡漠又平静的表情,所以在和他唇舌相亲前,她根本不知道他有虎牙。 尖尖的两粒牙,常见于狮子和猎豹这种野生动物。放在人身上,就有一种漫画里反派少年的邪恶感。 只能说PLA的军装制服设计师是个天才,这套军服实在是太凛然,也太压邪。 往陆齐铭身上一穿,浑然天成的正派气。 再配上那张冷峻立体人鬼莫近的脸,清正又自持,谁能想到他骨子里这么坏呢? 那天从爷爷奶奶家出来,居然在黑漆漆的车上让她舔手指。 走神的几秒光景间,钱多多脑子里鬼使神差,又浮现起那晚的诸多画面,静态的,动态的…… 神思飞转。 嘴已经麻了,舌根也是,脚上也像没了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站立。 钱多多步子虚软踉跄半步,站不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贴进陆齐铭胸怀。 下一秒,感觉到腰上那只有力的手臂有了新动作。 他两只手握住她腰肢。 那样纤细柔软的一把,被他毫不费力地提起来,举高。 双脚离地带来的瞬间失重感让钱多多心慌。 她害怕摔倒,完全是下意识的依赖和求助,抬起双臂去楼他脖子,腿也往上盘夹他劲瘦的窄腰,化身考拉,将他上半身紧紧缠住。 陆齐铭也怕摔了她,一只手掌护住她脊背,另一只手自然下滑,托稳她被修身鱼尾裙勾描出浑圆形状的臀。 姿势变换,唇没分开。 他一边亲她,余光扫过隔间的整体布局,一边抱着她踱着步,慢条斯理走到休息区,坐在了那张供休憩用的单人沙发上。 单从这个洗手间隔间就看得出,设计师对甜品店的装潢很用心。就连这个沙发都是法式红丝绒质地,陪着矮几上的一盏台灯一束干花,气氛浪漫。 沙发材质柔软,质量也是上上佳。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陆齐铭坐上去,所有椅凳空间被压榨得一干二净,钱多多没办法,只能把他的大腿当凳子用,与他面对面,乖乖坐好。 高挺的鼻梁骨和挺翘小巧的鼻尖摩擦着,好亲昵。 咖啡和酒心的味道早就被吃光。 只剩下男人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日出前最后一层轻覆雪松的薄霜,侵占她所有感官与全部呼吸。 好半晌,这个吻才勉强中止。 是陆齐铭先松口。 他手臂搂紧她,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低垂眼眸平复呼吸,薄透的耳骨皮肤依稀泛着红。 钱多多的脸蛋和耳朵也是浅红色的,眼里氤氲着水雾,让旁边的台灯一照,亮晶晶的。 身体被男人修长的四肢禁锢。她试着动了动,动不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微侧首,想要观察他脸色。 这一看,居然生出一种神奇又喜感的联想:此刻的陆齐铭就像某种体量巨大的烈性獒犬。 钱多多被自己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脑补出了这个男人长出两只犬耳的形态…… 笑意才显,下巴就被两根手指捏住,不轻不重地掰过去。 钱多多眼睛眨了两下,睫毛掀高。一双眼睛正从上往下直勾勾注视着她,瞳色格外的深邃漆黑,且暗沉。 “你在笑什么。”陆齐铭嗓音喑哑,问她。 “没什么……”钱多多两边脸颊滚烫,摇头支吾着应,“没笑什么。” 她不愿意说,他也没有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意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瞬也不移,一只手在她绯红的脸颊和下巴之间来回轻抚,另一只手沿着脊梁骨那条单薄的线,漫不经心滑下去。 修身款式的衣裙,将她妖娆的腰臀曲线勾勒得纤毫毕现。 脊背和尾椎骨之间畅通无阻。 他修长的四指并拢,贴合着针织布料,缓缓没入那道紧致的沟,虎口一嵌,掌心刚好跟她右侧峰型吻合。 钱多多有所觉,脸涨得更红,下意识反过手抓他手腕。 指腹摸到他腕骨上凸起蜿蜒的伤疤,像被烫到似的抖了下,半是抗议半是请求地小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笑你。” 陆齐铭指根已经抵住她。 他的手和她之间,分明还隔着好几层布料。 裙装,丝袜,底裤。但他体温很高,连带指掌的热意清晰也侵入,灼烫她,她连强迫自己忽视都做不到。 想并拢腿保护自己。但两条膝盖之间横亘着男人的身体,伟岸挺拔犹如青山。 没有任何自保的方法了。 钱多多心脏乱跳慌乱不安,牙齿咬住唇瓣,不敢再抬头。 “你的腿很好看。” 与她形成强烈对比的,陆齐铭说话的语气依然平静,平静到随意,天生自带一种掌控局势处变不惊的从容。 抚摸她脸蛋的手转移阵地,指背若有似无,描过半透明的黑色薄丝。他淡淡地续道,“在我之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钱多多呼吸急促了一瞬,迟迟点头:“嗯。” 很多明星艺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会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帅哥”,或者“一直觉得自己姿色平平”。对于这一点,钱多多其实很惊讶。 她外形出众,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夸她漂亮。 高中时有个高年级的学长为了追她,给她写过一篇长达九百字的小作文情书。教导主任发现后,揪着学长的耳朵把人拎上升旗台,要他当着全校师生进行“国旗下演讲”,将这封情书声情并茂地朗读出来。 学长追人手法拙劣,情书也写得毫无亮点,通篇内容,百分之八十都在吹彩虹屁。什么肤如凝脂眉如远黛,秋水剪瞳纤纤玉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把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给夸了个遍。 从那之后,钱多多就彻底在高中出名。全体校友都知道了自己学校有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女”。 所谓的“美而不自知”,在钱多多这里是不存在的。 陆齐铭不是第一个夸她腿好看的人。 她知道自己的腿漂亮。腿型纤长匀称,细而不柴,腿上皮肤也没有任何瑕疵。 用赵静希的原话来讲,就是“天生的腿精,少一分肉和多一分肉都没这种味道”。 今天钱多多是故意穿黑丝出门的。 那天在车上她就发现了,陆齐铭好像很中意她的腿,中意到爱不释手。 也是故意在电话里那样带着撩拨意图地问他,觉得黑色好看还是肉色好看,要他做那道引人遐想的选择题…… 想到这里,钱多多两只手掌心不由沁出一阵细汗,整个人都变得有点紧张。 她今天耍了点小心机。 但是,应该没关系吧? 之前和静希聊天,静希说过,和男朋友约会,适当的“心机”不仅可以提升乐趣,还可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对于这位情场高手海王闺蜜,她一向深信不疑…… 钱多多又开始神游天外。 直至一阵细微又甜蜜的痛楚从下嘴唇袭来,她意识才重新回归。 陆齐铭察觉到她分心,低头在她唇瓣上咬了一口。 “这么容易发呆。”他淡淡地说,听不出态度和情绪,“接吻的时候走神,聊天的时候也走神。” 钱多多窘迫,沉吟两秒才嗫嚅着回道:“因为我现在很紧张。我一紧张,就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紧张什么。”陆齐铭随意回了句,唇缓慢游移到她颈侧。 他呼出的气息凉悠悠的。颈窝本就敏感,被那股气流吹得痒,她下意识别过脑袋,想躲开。 “……在这个地方。”钱多多低声挤出几个字,“我不紧张才奇怪吧。” 陆齐铭不让她躲,薄唇贴上去,偏偏还吻在她颈项正中。 “目前为止,我还只是想亲一下。”他唇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开开合合,暧昧得教人心尖颤栗,“你再动来动去,就不只是亲了。” 话音落地,钱多多动作骤顿。 他威胁她? 这个坏男人! 她面红耳赤,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整副身体都在他怀里僵住,一动不敢动。 虽然他语气如常,但这句话字里行间的威胁意味十分明显。 钱多多虽然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 乖乖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 又过半晌,钱多多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着询问:“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有点热。” 她身上的针织鱼尾裙是秋冬款,材质加了羊绒,手感轻薄,但保暖效果极好。 甜品店里本来就开了暖气,这个隔间又是密闭空间,两人这么搂在一起,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导过来,她都被热出汗了。 这一提议遭到了陆齐铭的拒绝。 他脑袋埋在她颈窝,修长有力的双臂将她搂得更紧,回答:“再等等。” 钱多多脸红扑扑的,眸光微动。 在一起之前只觉得他端方清沉、成熟稳重,像樽国礼瓷,完全没想到私底下这么黏人。 抱着她不撒手的样子,透着点可爱的孩子气。 女孩子都受不了喜欢的男生对自己撒娇吧? 钱多多心底一软,同时也察觉到了他今天的丝丝异样与反常,手掌小心摸索着,找到他的脸颊。 陆齐铭一身紧硕的腱子肉,体脂率很低,但他脸上的皮肤却薄而细,摸上去滑滑的,一点也不符合他平素的糙汉子形象。 钱多多喜欢他脸颊的手感,摸了一下觉得很舒服,迟疑半秒,不见他反抗,索性壮起胆子捏了捏,把玩起来。 “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她揉捏着他的脸颊,嗓音轻柔,语带关切,“感觉你好像不开心。” 陆齐铭的脑袋被钱多多抱在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收更拢,几乎将她嵌进他身体。 陆齐铭说:“没有。” 陆齐铭稍顿一息,才又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她还没反应过来,话音出口带着由衷的天真:“明天什么时候?” “上午出发。” “嗯。”她点头,手指缓慢抚过他立体凸起的眉骨,深邃的眼窝,最后捏住他微微发红的耳垂,“回单位吃晚饭吗,需不需要我等你。” 陆齐铭没说话,忽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抬起头看她。 钱多多一下愣住了,被对方幽沉混黑的眸盯得心里害怕,怔怔地咕哝:“好吧。看来是不用等你吃晚饭。” 陆齐铭忽然淡淡地问:“好不好玩。” 钱多多迷茫:“什么?” “我。” “……” 他低头贴近她,声音微沉:“问你呢。” 钱多多被陆齐铭的气场一慑,下意识就点了头:“好玩。” “还想玩其他地方吗。”他又轻声问。 “嗯?”什么其他地方。 钱多多人是迷糊的,不知道他指什么,雾气溟濛的眼底流露出困惑。 陆齐铭没说话,掌心裹住她脸蛋,抬高,唇再次覆上她的,温柔细腻地亲,另一只手扣住她柔软的小手,循循善诱,牵引着往下寻。 钱多多身上软,手也软,整只手像摸不到骨头,指腹柔滑细嫩。 之前去美容仪做皮肤管理,小护士们发现钱多多的手比她们这种专业人士还光滑,还好奇地打探过她如何保养。 陆齐铭知道她年纪小,有玩心,她摸他脸和眉毛头发的时候,他都强行忍住了。耐着性子随她处置。 直到她玩他的耳朵。 柔嫩指腹在耳垂上反复捏,那种钻心噬骨的痒,要把人逼疯。 钱多多眼睛睁得大大的。 唇舌被碾磨,每寸肌理都被仔细地娇宠、疼爱,这次亲吻甚至可以用“享受”来形容。能感觉到,陆齐铭很用心地在服务。 但手在他指掌间,被他带着不知道要去哪里,钱多多疑惑又忐忑,根本不敢闭眼。 稀里糊涂又云里雾里,指尖就碰到了什么。 虽只是火山一角,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旋即便回过神。 这! “……”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脸色红透,手腕不由分说往回收,想要从他的五指山中挣脱。 男人在力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陆齐铭腕骨下劲,将她的手掌牢牢锁住,吻她吻得更深。 本就稀薄的空气被掠夺殆尽。 钱多多缺氧了,大脑意识变得混乱起来,回吻他的频率随着周围升温的空气变高,手上抗拒的动作也渐缓。 真的很排斥吗?她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好像也没有。 “男性”这个概念在钱多多脑海中一直是个很抽象的存在。 从小到大,形形色色的男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她不讨厌他们,也不中意他们,即使在性意识刚开始萌芽的青春期,她都没有对任何男性产生过好奇。 还记得高二那年,赵静希每天放学都会和邻校的校草约会。隔天一大早,赵静希到学校的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钱多多分享前一天的“探索心得”。 钱多多每次都耳根发热满脸通红,根本不好意思听。 从事实出发来看,陆齐铭确实是第一个让她产生探索欲的男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 她本来就是喜欢他的。 想到这里,钱多多睫毛轻微颤动了两下,犹豫数秒后,方含糊地问出口:“是……是要我帮你吗?” 新手也有基础概念。 虽然只碰了碰…… 但是那个可怕的状态,他肯定好难受。 思忖着,同情和怜惜开始逐步取代原始的惊慌心情。钱多多心惊肉跳深呼吸,鼓起勇气,主动碰了第二次。 只一瞬间,陆齐铭眉心用力拧起一个结,颈侧青筋凸起。 “但要怎么帮你呢。” 她抱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眼睛望住他浊黑狂乱的眸,努力维持镇定,克制着尾音不因过度的紧张而跑调。 用手,还是别的? 钱多多以前看言情小说,没少偷偷关注这种羞人的情节。 陆齐铭喜欢她的腿,但好像她的手,他也情有独钟……具体怎么操作? 好复杂的样子,早知道今天会有这种流程,她就在网上查清楚,或者提前问一下静希了。 钱多多胡七八糟地琢磨着,心跳越来越快。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和交谈声忽然从隔间门外传来。 她被那些声响吓一跳,正准备压低嗓音和陆齐铭说什么,对方一言不发,扣住她的下巴吻上来,瞬间将她所有声音都吞吃入腹。 “这家店的装修很漂亮欸,拍照还挺出片的。” “是吧!就是贵了点,随便一份蛋糕居然都要卖三位数……” “你看我这张照片怎么样?” “超美啊!不过你修图的时候要注意一下背景,后面有墙画,小心不要把线推歪了。” “哇。难怪收费这么高,卫生间装得比我家客厅还好看。” 是一对来甜品屋打卡拍照的小姐妹顾客。两个女孩边聊天,边各自找了一个空着的隔间进去。不多时,静音马桶发出微弱的水流声,两人边聊天边修着手机里的美照,欢欢喜喜离去。 声响渐远。 最后一个隔间内。 钱多多眼睫毛上挂着泪,脸色绯红双眼迷离。 针织裙的裙摆,不知何时被撩到腰上。 背心位置的扣带分开成两半,松垮垂落在纤细的脊背双侧。 钱多多惊讶这人竟可以一心三用。又要热烈地吻她,还要当一个耐心的老师,引导生疏的学生去探索。 他手轻捏着她手腕,指尖不断抚摩她跳动的青色脉络,掌心纹路与她的重叠。 极度羞赧与高度紧张,让钱多多全身皮肤都泛起潮粉,掌心指缝里也全是汗。 指尖被烫得抖。 无数次生出退缩的念头,但手腕被他扣得很紧,她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胡乱的一通磨。 呼吸像是潮热的雾,又像是沾着甜香的丝绸,缠绕在两个人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 年轻女孩眼角流出泪水,红着脸,在男人唇齿间抱怨地轻声嘟囔:“我手好酸。” 陆齐铭深邃的黑眸盛满欲色,盯紧她,仍在竭力隐忍克制,哑声一句一句地哄着:“乖宝贝,你做得很好。快了。” 他沙哑的音色性感得可怕,像粗砂纸摩擦过她耳朵皮肤,每一声每一弦,都拨在她心尖。 钱多多哭得更凶了。 后来手实在酸得没办法,她犯懒了,说什么不再动,脑袋软趴趴搭在他胸前。平复数秒钟,又突发奇想似的抬起头,看向陆齐铭。 她整个人像被蒸熟,他居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脸颊,耳朵,全浮着一层清薄的红,与她对视的眼神黯得像要吃人,比浓夜更沉。 “怎么办。”钱多多伸出手,轻轻从他腰腹两侧环过去抱住,仰起脸跟他撒娇,“我手没力气了。” 她其实也不太懂怎么和男人相处,只是潜意识觉得,可以这样耍赖。 陆齐铭低垂眼帘。 看着这张娇俏糜乱的小脸,他除了自己忍着硬着疼着,简直没一点办法。 她是天生的主宰者,太懂得怎么拿捏他。 正准备收拾残局,年轻女孩又眨了眨一双湿润而晶亮的眼,向他提出新的解决方案,“我们可以用别的。” * 丝袜弄得全是,不能再穿。 钱多多身上没力气,绵懒地趴在男人怀里,在心里小小心疼了一下自己才穿几次的腿袜。然后就看见他小心温柔地将它从她腿上褪下,扔进垃圾桶。 两只白生生的脚裸露在空气中,小巧肉软,脚趾头圆润可爱,抹了精致又妖娆的甲油。 像浆果色的贝壳。 陆齐铭玩了会儿她的脚,随后便将她抱起,放回沙发,自己则找来湿巾替她仔细擦拭清理。 钱多多低下头。 发丝垂落下来,柔软微凉,扫过她的锁骨。 她觉得有点痒,随手将那缕卷发拨到耳后,目不转睛,盯着陆齐铭看。 他脸上汹涌的情潮和欲色都已褪尽,从她的角度看,他眉眼冷沉,神色平静,又恢复成往日里清风拂山岗般的从容模样。 忽然发现,他还挺有服务精神的。 这大概就是静希一直强调的“男人的床品”。 这次体验新颖而刺激。 唯一不好就是那座巍峨火山。她刚才红着脸心惊肉跳观察了好半天,大。 大得好像过分夸张了…… 想起某一幕,钱多多大脑再次响起高温预警,连忙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许再回忆。 须臾,她轻声说:“你等下,记得赔我一条袜子。” 话音落地,陆齐铭手上的动作倏然顿了下,而后开口,淡淡地道:“对不起。” 钱多多脚尖踩在他半跪着的膝盖上,俏皮地晃了晃,嘀咕:“干嘛道歉。” “明天一走,半个月之后才能再见到你,有点失控。” 他说着,抬眸看向她,“不过,这次印象很深刻。应该足够让你每天想我。” 第52章 没有袜子, 钱多多只能光脚踩进她的皮靴。 好在这双鞋是冬季款,鞋子内部都是柔软暖和的绒毛, 光脚穿也不会硌脚。脚底脚趾像被裹进软绒绒的云朵, 还蛮舒服。 下午快四点钟,日光渐疏。 钱多多在地图上查找,发现附近正好有一家商场。她用微信将地址发给陆齐铭, 两人驱车过去。 电商冲击下,实体店生意不好做, 大型商场只能靠节假日赚钱。 周末是人最多的时候。 好在商场一层就有一家卖贴身衣物的店铺。 “你好两位。”销售姑娘很有眼色, 没等钱多多和陆齐铭进门, 她便率先热情地迎出来, 笑眯眯问道, “请问需要点什么呢?” 钱多多微笑回答:“我想要一条腿袜。” “没问题。我们品牌是专业做女士内衣和袜品的,各种款式各种厚度的都有。”销售见两人气质出众,一看就是有实力的消费群体, 笑容也变得愈发灿烂,“您先坐,喝点水,我去多拿一些样品过来。” 店铺外人来人往。 钱多多坐在店里的沙发上,边喝水, 边认真听销售小姑娘介绍产品。 第一次陪女孩子逛街,第一次进这种展示着各式女士内衣的商店, 陆齐铭整个人显得有点儿拘谨。 他脸色冷静,站在沙发旁默不作声地等待,手上还提着几分钟前钱多多随手递过来的包。 米白色,单肩款,包扣上有一个“GG”Logo。简洁大方, 挺好看的,就是容量太小了点,看着像装不了什么东西。 那头。 钱多多听销售姑娘讲了一大通,最后做出选择,“这个。” “好的。”销售姑娘应完顿了下,又说,“女士,我们家还有很多内衣内裤,都是才上的新款。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呢?” “暂时不需要。”钱多多笑容如旧,“帮我开单吧,谢谢。” 销售姑娘眼底流露出一丝失望,拿着丝袜走向收银台,经过陆齐铭时恭敬温和地说了句:“先生,这边结账。” 陆齐铭点了下头,跟上。 销售姑娘在电脑上操作录单。接着,她转头望向男人英俊成熟的脸庞,抿抿唇,不死心地又道:“先生,您女朋友又美又白,身材还这么好,穿我们家的内衣肯定很好看。您真的不考虑帮她选一件内衣吗?” 陆齐铭闻言,手上动作略微顿一瞬,道:“你有没有推荐。” “当然有!” 销售姑娘一听这话,知道有望开大单,妆容精致的小脸笑成一朵向日葵,几个箭步就冲向了展示区,说,“您看,这是我们家今年新上的设计师款,美背天蚕丝,穿上会显得胸型非常饱满,夏天还可以直接当成背心外穿……” “不了,还是直接结账吧。” 这些话都是内衣销售的常规话术,但不知为什么,销售小姐当着陆齐铭的面讲这些,直令钱多多两颊泛热,格外的难为情。 她压低声,继续朝销售姑娘道,“我只想买袜子,内衣不需要的。” 销售姑娘看钱多多长得漂亮又面善,像是个耳根软好说话的客人,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女士,我们是十几年的老品牌,做的内衣透气性强,塑形效果有专利认证。好多女明星私底下都穿我们家的内衣。你试穿一下吧,耽误不了你们多少时间。” 见对方这样苦口婆心地极力推荐,钱多多眼帘垂低,犹豫。 销售看出她态度松动,心下欣喜,又将满是希冀的目光投向一旁英俊高大的男人,添上最后一把火:“先生,您女朋友穿什么尺码,我取一件女士的码数来给她试试?” 陆齐铭看着钱多多,倏然问:“你觉得这件内衣不好看?” 钱多多愣了下,很老实地回道:“我觉得好看。” 陆齐铭语气淡淡:“那怎么不愿意试穿?” 钱多多窘迫得耳根滚烫,眨了下眼睛,不知说什么。 心想,要是今天跟她逛街的人是赵静希,或者其他任何一位女性长辈女性友人,她都不会这么纠结…… 谁和男朋友第一次逛街就试内衣呀! “觉得好看,更要穿上身试试了。”销售都是专业培训出来的,话术一套接一套,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她努力吹耳旁风,“女士你穿上身,肯定比我们的模特图还漂亮几百倍,相信我!” 钱多多架不住销售姑娘的热情劲,勉强答应下来:“那我试试。” “好嘞!”销售姑娘喜滋滋应完,又顺着钱多多丰盈的上围端详一圈,以专业眼光做出推测,“您平时内衣至少是穿75C吧?” 钱多多下意识瞄了眼陆齐铭,小声回答她:“你帮我取一件75D。” “我知道了,二位稍候片刻。”说完,销售姑娘一秒钟不敢耽搁,转身小跑进库房。 钱多多耳垂隐约发烫,故作自然地捋了捋耳发。不经意间一转眸,只见陆齐铭那张冷峻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眼帘略微垂低,正注视着她。 他眼神笔直而又专注,落定区域并非她面容,而是…… 反应过来这人在看哪里,钱多多整张脸以摧枯拉朽之势红了个透。 完全是下意识,她面红耳赤地屈起手肘、遮挡住胸前,身子也侧过一个角度,背向他。 陆齐铭视线随之上移,看向她红润如蜜桃的侧脸,平静而礼貌地询问:“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钱多多:? 钱多多是真没想到,这人会问得这么直接,两腮瞬间更烫,嘀咕着回她:“内衣又不能从试衣间穿出来,你没办法看。” “我进去。”陆齐铭道。 “……” 见搪塞不过,钱多多找不出其他理由,只能红着脸毫无技巧地憋出三个字:“不可以。” 这时,销售姑娘拿着一件包装完好的内衣从库房里出来了。 她笑容满面,快步行至钱多多身前,说:“来女士,这边请。” 这家内衣店占地面积将近五十平,属于中型店面,试衣间划分在一个独立区域。 销售姑娘带着钱多多走在前面,说这件主打款是天蚕丝材质。而且现在店里在搞品牌十周年店庆,各种折扣加下来,价格划算。 钱多多听销售姑娘说着,余光一瞥,看见陆齐铭肩宽腰窄一大只,正安静跟在她们身后。 她眼睛顿时睁圆几分,窘迫地说:“那边有沙发,你坐下等我就好。不用跟过来。” “先生可以帮你一起参考嘛。”销售姑娘笑着接话。 钱多多不说话了。从女孩手里接过内衣,选了最近的一个试衣间走进去,转身将门锁上。 锁完,她还捉住门把手往里拽了拽。 确认牢固,从外面打不开,这才放心。 不能让陆齐铭进来。 这位同志平时看着克己复礼一本正经,失控起来吓人得很。总觉得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钱多多心里琢磨着,动手脱去衣物,将手里的内衣穿上。 换完,她对着落地镜左照照,右照照。 销售没吹牛,这件内衣确实版型上佳。无钢圈设计,不勒肉不紧绷,却能将白生生的两团最大程度聚拢,看上去沟壑深深。黑色天丝肤感光滑,后背是美背式样,她本就瓷白的皮肤被衬得犹如暖玉。 好看。 钱多多满意地弯了弯唇。 几分钟后,试衣间的门再次开启。 销售姑娘听见响动,赶紧殷切地迎上来:“怎么样女士,要带一件吗?” “还不错。”钱多多询问,“多少钱?” “你们还要买丝袜,店庆活动加上两件商品九五折的基础活动,很划算的。”销售道,“稍等我马上帮你们算一下。” 销售姑娘在收银电脑上忙活几秒钟,抬起满是笑容的脸:“打完折一共是一千六百四。” 钱多多眉心轻皱,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陆齐铭已经过去扫码买单。 内衣店旁边是个车展展台。 三辆玛莎拉蒂停在展台正中,售车顾问们西装革履,正在向有意向购车的顾客讲解车辆性能。 钱多多走出店门,目光无意识扫过展台区,略思索后,她低头从包里掏出手机。 打开微信APP,找到那个纯黑色的夜空头像,指尖飞快地操作两下。 下一秒,陆齐铭的手机便“叮”一声。 陆齐铭点亮屏幕查看。 只一眼,他薄唇微抿,眉心拧起一个好看的结。 钱多多小心观察着他脸色,清清嗓子,说:“你赔我一条丝袜就行了,内衣我自己买。”停顿两秒钟,试探地继续,“我刚才看过收银单,那件内衣打完折就是这个数。” 须臾,陆齐铭放下手机,抬眼平静地看向她。 “钱多多。” “嗯?”她应。 “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你的对象。”陆齐铭语气微沉,“一对正常交往的情侣,男方给女方买东西,送自己喜欢的姑娘礼物。有哪里不对?” 他气场本就凛冽凌厉,忽然正色跟她说话,钱多多整个人都有点被震住了。下意识就乖乖回了句:“没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给我转账。”陆齐铭问。 钱多多卡壳:“我……” “不想欠我,还是不想和我牵扯太深。” “都、都不是。”钱多多发现他误会了,忙忙摇头否认,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们平时工作又辛苦又危险,赚点钱很不容易,所以才不想让你破费……” 本来就是。 他隔三差五在外面跑,今天去无人区明天遇暴风雪,身上大伤小伤一大堆,那都是拿生命和热血挣来的工资。 而且,他平时天天待在院子里,日常就是搞训练、干工作、执行任务,吃饭在军营食堂,买东西在军营超市,估计根本没时间、也没任何想法给自己花什么钱。 她又怎么好意思,让他花一千多买块还没他手掌大的小黑布呢。 对面。 看着女孩因窘促而涨红的娇艳脸庞,陆齐铭静默半秒,而后,眉峰极细微地挑了下。 觉得他赚钱辛苦危险,所以不想让他破费。 换种说法,就是她认为售价四位数的内衣,超过了他的日常消费水平,所以在帮他勤俭节约。 这样? 陆齐铭黑眸里漫出一丝微妙的光,安静思索着。也是在这一刻,陆齐铭忽然意识到,他很有必要向这位美丽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坦白一下自己真实的财政情况。 片刻。 陆齐铭低眸取出一个黑色钱夹,打开,从卡层第三格取出一张银行卡,给钱多多递过去。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 认真一瞧,只见被男人修长手指捏住的卡片,居然也是国有银行给军队的特制款,印有“八一”标志,卡片正中也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等字样。 看得钱多多肃然起敬又一头雾水。 她懵懵然地抬眼,望向他:“你做什么?” “这是我的工资卡。”陆齐铭淡淡地说,“我的所有存款,还有今后每个月发放的工资,都在里面。” “哦。”她顿悟地点点头,将卡接过。 翻转着仔细打量片刻后,又给陆齐铭还回去,十分真诚地说:“第一次见。原来你们的工资卡都和地方单位不一样。” 这举动可爱又呆萌,惹得陆齐铭无声一勾唇,笑了下。 陆齐铭没伸手接,只是轻声道:“给你的。” 钱多多闻言,更迷茫了:“……什么意思?” “以后这张卡放在你这儿。里面的钱你自由支配,理财、购物,或者拿去旅游、学习深造,都可以。”陆齐铭神色平和,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好像这不过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才刚谈恋爱,你要把你的钱都给我?”钱多多错愕,在巨大的震惊下脱口而出,“你不怕我卷款跑路吗。” “全国各地都有天眼。”陆齐铭淡声说,“你跑路成功的概率,不大。” 钱多多被哽住,在心里默默腹诽:现在是冷幽默的时候吗? “……就算我不跑路,我也可能会铺张浪费,把你的钱都花掉。这可是你辛苦好多年的积蓄。” 钱多多感到无法理解。 她想,这位单纯的同志一定是在军区大院里待久了,没怎么接触过社会,不懂外面的世界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即使是结发夫妻和亲人之间,都会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最终因财产反目,他怎么能对她这个“女朋友”这么放心? “我是个物欲很低的人。平时没有要花钱的地方,也没有要花钱的爱好。”陆齐铭道,“你能帮我把钱花出去,是件好事。” 钱多多呆住,怔怔问他:“好在哪里?” 陆齐铭给出了如下回答:“消费,可以促进内需,推动我国经济实现内循环转型。” 钱多多:“……” 好吧,服气。 不愧是根正苗红的解放军同志,时刻忧国忧民,将国家和人民放在心上。 话题进行到这里,高度已经上升到国家经济转型的层面。 这张卡,她似乎不收都不行了。 钱多多看出陆齐铭心意已决,自己再百般推辞也没什么意义,只好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打开自己的马蒙包,将银行卡妥善收好。 放置妥当后,她沉吟了会儿,还是决定先把自己的态度表明。 钱多多认真地道:“我自己的收入还可以的。所以你放心,我不会乱花你卡里的钱,最多就是帮你买点理财产品。”说到这里,她顿了下,又正色补充,“而且每笔理财支出,我都会问你意见的。” 陆齐铭莞尔,抬指轻轻捏了下她温软微红的颊,“你比我厉害很多。你做主就好。” 工资卡交接完毕,两人继续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走着走着,钱多多忽然又想起什么,低声提醒陆齐铭:“微信转账,24小时不接收就会原路退回。你等下记得收了。” 陆齐铭摇头:“不收。” 一副“任何事都能依她,唯独这事没得商量”的姿态。 “……你不要跟我见外好不好,陆齐铭同志。” 钱多多一着急,抓住他袖口下宽大修长的右手,捏了捏,“你傻吗。我不是要跟你划清界限,我是心疼你呀。” 滑腻的指尖挠过陆齐铭的掌心,力道那样轻,又无意识般顺着他手背上明显的青筋脉络,若有似无地描摹。 粗粝和细嫩的触感反差,强烈又令人悸动。 陆齐铭垂眸,睫毛在眼睑处投落暗色的阴影。 周围人影晃动,女孩仰着脸蛋直视他,表情认真里透着点倔强,仿佛他不收下那笔转账,她就会一直这样撒娇耍赖地拽着他。 陆齐铭心尖无端一紧。 片刻,他右手从她指缝里滑进去,与她十指相扣,控制住那只动不动就在他身上胡乱点火、引诱他破戒的小手。 “我有钱,而且也乐意花在你身上。”陆齐铭说,“不要再做这种事。” 这番话堵得钱多多哑口无言。 她没辙了。 陆齐铭见她消停下来,不再多说,牵起她的手径直往商场大门走。 他本来就很高,人高腿也长,迈步的速度稍微一快,钱多多跟得就有点吃力。 走出大约百来米,钱多多已经有点喘了,整张脸蛋也因加快的步速而微红。她不解,看着那颗漂亮的后脑勺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车上。”陆齐铭头也不回地说,“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 钱多多更困惑了:“然后做什么?” 陆齐铭:“亲你。” * 留下一张工资卡后,陆齐铭就飞到不知哪里去执行任务。 钱多多心里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这是他的工作和使命,抱怨没有用,还不如想开点。 礼拜三的下午,她待在宿舍里没事干,便随手拿起手机下载银行APP,准备用陆齐铭工资卡里的钱帮他买点理财。 首先得弄清楚他到底有多少钱。 陆齐铭临行前,已经把他的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密码都告诉给了她,有了这些信息,要查询余额只需要给银行打电话,转接人工客服。 钱多多点下拨号键。 几分钟后,她得到了一个数字。 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电话挂断,钱多多惊讶了一阵子。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军人的薪资待遇和军衔直接挂钩,陆齐铭的工资应该本身就不低。而且他平时又没有别的开销,估计赚到的所有工资,包括出任务、去高原拿到的津贴补助,绝大多数都纹丝不动,一直在这张卡里。 难怪他不收那笔转账…… 她虽然收入高、赚钱过程比陆齐铭轻松数倍,但她每年要买各种大牌包包、大牌化妆品、大牌护肤品,又要定期去美容院做皮肤管理,还要报瑜伽私教课,健身私教课,买各种拍摄道具和设备……开支也很大。 淳朴的陆陆同志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喜好,存款比她多也很正常。 思索着,APP也已经下载完成。 钱多多登录了账号,正浏览着各种理财类产品的介绍,一个微信消息忽然弹出来。 是赵静希发的。 赵静希:【这个礼拜六去不去泡温泉?】 钱多多有点心动。最近南城的气温已经跌破十度,倒确实很适合泡温泉。 她先询问:【去哪里泡?】 赵静希:【就在市里。有个朋友开了个温泉酒店,刚开业嘛,想着给她捧个场】 钱多多思索片刻,回复:【好呀】 赵静希:【那就周六晚上见,我到时候提前把地址发你】 * 周六下了场雨,南城阴雨绵绵。 钱多多抵达目的地,跟赵静希会合后,两人一起去更衣室换泳衣。 赵静希身材高挑火辣,为了上镜一直将体重控制在九十斤左右,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泳衣也是比基尼款式。 不到两分钟,赵静希就把衣服换好了,裹着浴衣在隔间外面敲门:“多多,你还没好吗?” “我还在脱衣服。你先去汤池那边吧。” “好,你快点儿啊。” 脚步声离去。 钱多多是慢性子,做事慢吞吞,这辈子都学不来赵静希的雷厉风行。她脱掉大衣,脱掉毛衣,脱掉打底衫,身上只剩最后一件内衣时,动作停住。 抬眸,镜子里映出纤美白皙的身体。 腿上的蓝色牛仔裤还没脱,和上身的天蚕丝黑胸衣组合在一起看,很夏天也很性感。 标准的辣妹穿搭。 打量自己片刻,钱多多举起手机,对镜拍了一张全身照。 然后打开微信,红着脸迟疑两秒后,把照片发给了一个账号。 钱多多:【你送的内衣,外穿也不错。等夏天到了可以当背心^_^】 第53章 这条消息发出过后, 钱多多料想陆齐铭应该在忙,不会很快回复, 准备熄灭手机屏。 然而没想到, 过了不到五秒钟,对面直接弹出一个视频电话。 叮叮叮,叮叮叮。 纯黑色的夜空头像跃入屏幕正中, 手机响个不停。 不可控制的,钱多多的心跳加快好几拍, 咬咬唇, 指尖一滑。 挂断。 隔着网络交流跟面对面交流, 是两个概念。她敢给陆齐铭发照片, 也敢用文字撩拨他, 却不敢接他视频。 钱多多:【我和静希今天出来泡温泉,还在更衣室里,不方便】 钱多多:【你今天没在加班?】 陆齐铭回复:【刚从办公楼出来】 钱多多瞄了眼对话框里的数字, 时间显示,现在是晚上的八点十五分。 钱多多:【晚饭吃过了吗】 陆齐铭:【没顾上】 这个答案虽在钱多多意料之中,但她仍皱了下眉,输入的文字里也透出一丝带着担忧的抱怨:【都八点多了还没吃饭……食堂都已经关门了吧。你准备吃什么?】 陆齐铭:【不知道】 陆齐铭:【待会儿去超市转一圈】 钱多多无声叹了口气,由衷敲字:【你真的好忙啊】 怎么会不无奈呢。 身为女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的男友去了哪里,是城市还是无人区, 是南方还是北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除了焦急等待他回来以外,她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做。 陆齐铭:【最后攻坚阶段,不能懈怠】 钱多多不知道说什么,抿抿唇, 回他:【好吧。你先去买东西吃,我要换泳衣泡温泉去了】 陆齐铭:【什么颜色】 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钱多多不解,茫然地敲出一行:【什么什么颜色?】 陆齐铭:【你的泳衣】 “……”钱多多掌心泛起湿意,两颊也热热的,顿了下才回复:【树莓色】 陆齐铭:【样式?】 钱多多:【挂脖的那种……】 发送完,她咬唇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大着胆子,用细微发颤地指尖发出一个问句:【你想看照片吗?】 这回对面没有即刻回复。不知在干什么,沉寂了数秒钟才回她:【你什么时候回去】 钱多多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直接忽略了她提出的问题。 琢磨半秒,回:【十点半之前应该能回去】 陆齐铭:【路上注意安全】 【嗯好的。】 简单回了句,钱多多把手机塞进防水袋,连袋子一同挂旁边,褪去牛仔裤和贴身衣物,将泳衣换上。 * 同一时间,葛东天军“玄甲”基地。 戈壁滩深处的风凛冽如刀。 裹挟着砾石的沙暴一如往常,撞击着锈色的金属闸门,发出一声声沉闷而密集的金属哀鸣声。 这座伪装成雅丹地貌的入口钳在赭红色的岩壁中,表面凹凸不平,不知用的什么材质。 一阵军靴踩踏金属板层的声响回荡在幽闭广袤的空间内。 行至基地生活区入口,军装笔挺的男人摘下防辐射面罩,冷峻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完全暴露在扫描以下。 虹膜扫描仪的红光穿透黑色瞳孔,数秒后,一道机械女声从监控器内传出:“身份核验通过。工作辛苦了,欢迎您进入‘玄甲’基地生活区娱乐休闲,陆齐铭中校。” 话音落地,浑身泛着金属冷光的机械狗摆动四条腿上前,一顿一卡地仰头,电子大眼睛望向陆齐铭:“汪,汪,汪。” 陆齐铭嘴角很轻地勾了勾,屈起一只长腿半蹲下,将防辐射面罩放在机械狗背上的机械臂上,随手摸了摸它的金属脑袋。 机械狗又一顿一卡蹭了蹭他的大手,转过身,摆动四肢离去。 进了生活区,死寂沉肃的气氛眨眼消失。 健身房里有军官战士在做力量训练,汗水湿透衣衫,浑身肌肉油亮;篮球馆方向传出球鞋摩擦地板的呲呲声,数道带着热气的矫健身躯对抗碰撞,活力四射;生活广场正中的液晶显示器上正在播放央视新闻:“据中央气象台最新讯息,我国葛东地区近期将迎来近十年最大的一次沙尘暴……” 陆齐铭边听新闻,边踏着步子走进超市,从货架上依次取下一桶加量装泡面、三根火腿肠、两颗卤蛋,到无人收银台自助结账。 扫完码,随手扯了个塑料袋把东西一装,回基地宿舍。 路上遇到两个夜跑的同事。 陆齐铭站定,和两人聊了些任务上的事。 中国天军“巡天大队”近期接到一项紧急指令:部署于地球静止轨道的“青鸟-3号”量子通信卫星遭不明电磁干扰,导致瘫痪,同时,侦测到某敌对势力“黑星-12”攻击型卫星正试图接近我方另一颗气象观测卫星。 任务要求修复“青鸟-3号”的同时,拦截“黑星-12”对我方气象卫星的破坏行为。 聊完回住处一看时间,已经八点二十七分。 烧水泡面。 正站在桌前拆调料包,陆齐铭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钱多多不知什么时候又给他发了条信息过来。 陆齐铭把消息点开。 一张照片。 和她发给他的上一张照片背景相同,都是更衣室隔间。 只是这次,她身上换成了一件泳衣。 很鲜艳明媚的树莓色,挂脖连体款,侧腰部分大面积镂空,再往下,三角式泳衣的布料在腿根处尽数消失,只剩两条匀称笔直的腿,白得晃眼。 陆齐铭神色平静地看着这张照片,心弦被轻轻一叩。 这个秾艳的女孩,关于她的所有,不管看过多少次,第一眼给他的视觉冲击都极其强烈。 冬季衣物厚重又保守,钱多多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踝骨,都纤细得不盈一握,所以总会让人觉得她纤瘦。 没几个人知道,她的身材其实相当丰腴,脂肪集中分散于胸、臀,大腿根部这些性征地带。 不用有任何动作,也不用刻意营造什么氛围,光是站在那儿,就有种风情万种的媚态。 很诱人。 陆齐铭没有回复,而是直接熄灭了手机屏。闭上眼,手指用力拧了拧眉心。 在这黄沙漫天的戈壁滩深处,他没日没夜泡在办公楼、实验室,就是为了能早一刻完成任务回到南城。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每天想她想到发疯,每晚做梦都是她的样子? 如果她知道…… 如果她知道,在他看见那些照片的第一瞬,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她还敢这样吗。 还敢这样胆大包天地诱惑他吗? * 这间温泉酒店分了公用汤池和私用汤池。顾名思义,公汤在酒店花园,所有顾客都能使用,私汤则分布在室内的VIP区,每个汤池之间有隔断和各自的休息区,私密性良好。 钱多多在微信上发起位置共享,几分钟后,她按照地图指示来到了私汤14号池。 私汤温泉池的面积不大,鸟瞰视角,形状类似蟠桃。 袅袅水雾升腾起来,萦绕在水面上方,再加上汤池四周的莲花石雕与仙鹤石雕,乍一瞧,像误入了瑶池仙境。 看见钱多多,水池里的赵静希连忙招手,笑着唤她:“快下来。” 温泉的水温很高,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氤氲着层层潮热。 钱多多还没下水,两颊便被热汽蒸出了一丝薄红,看上去粉面桃腮,比平日更加娇艳。 她站在岸边脱浴袍的工夫,赵静希泡在水池里仰眸打量她,忍不住托腮扮出花痴脸,啧啧称叹:“我的宝贝,你真的太正点了。” 看看这胸,看看这腿,再看看这身吹弹可破的皮肤。 赵静希忍不住想:得亏自己是个女人,并且性取向大众。否则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美人和自己一起泡温泉,她能把持得住才怪。 不过真别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别说男人喜欢,女孩子也喜欢呀。 “你成天嘴巴像抹了蜂蜜一样。”钱多多笑着打趣,“这么会说话,应该开个班授课。” 怕水太烫,她翘起脚尖在水面上轻点两下,确定在皮肤可承受的温度范围内,缓缓下水。在池子里挪着走到赵静希身边,坐下。 “我又没说假话。”赵静希隔着水雾看着钱多多,故意跟个采花大盗似的贴上去,用手指轻轻勾勒出她湿润的轮廓弧线,“你放在古代绝对是个妖妃。往皇宫里一送——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钱多多被惹得笑出声,正色:“诗都背错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上一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 “都一个意思。”赵静希随口回了句。 钱多多不仅脸蛋软嫩,身上也同样,高中那会儿,赵静希有事没事就喜欢捏她的脸和胳膊玩,感叹言情小说里的“娇软美人”原来是这么个软法。 摸完钱多多的脸,赵静希又捉起她的细手臂,放在掌心里团着揉,跟小孩子玩黏土似的。 团着团着,想起什么,赵静希忽然又压低声,换上副神秘表情:“欸。所以你和你家十一号进行到哪一步了?” 钱多多坐在台阶上,踢着小腿随便扫两下,水面顿时荡开圈圈涟漪。 思考片刻,她回答:“正常进度。” 赵静希蹙眉,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正常进度是什么进度呀?你倒是说具体点。” “就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进度。”不知是热还是窘,她两颊颜色变得更红,但面对赵静希这位多年挚友,没什么好隐瞒,“亲过了,也摸过了。” “啊?”赵静希惊讶,“才只是摸过?” 钱多多茫然地转过头:“这个进度有什么问题吗?” 赵静希神色怀疑:“天天面对你这么个极品尤物,我一个女生都心猿意马,十一号居然能忍得住?他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钱多多被呛了下。 回想起某座巍峨狰狞岩浆奔腾的火山,她手指头和耳朵都跟着滚烫,嗫嚅回道:“……他,应该挺健康的。” “健康那就更想不通了。”赵静希狐疑地皱起眉,手掌勾过钱多多的下巴,转过来,盯着她更仔细地端详,“是你不愿意?” 钱多多老实巴交地摇头:“没有不愿意。”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下,小声补充,“主要,他也没提过。” “你们是情侣啊。小情侣在一起不搞那个,那你们平时单独相处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赵静希好奇地问。 赵静希的虎狼之词,钱多多早就见怪不怪。她沉默两秒钟,回答:“其实除了最后一步,我们该做的也差不多了都做了。” 赵静希:“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没多久。”钱多多说到这里,肩膀一塌轻叹出一口气,幽幽道,“而且他这个礼拜出任务去了,还要十来天才能回来。” 赵静希一听,睁大眼睛:“又出任务?我记得前段时间你才跟我说他执行任务很危险什么的,这才过去几天,又走了?” 钱多多转了个身,面朝岸边的几株高大绿植,单手托腮撑在瓷砖上,语气低落:“这不是很正常吗。人家相亲的时候就说清楚了,他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外面。” “那现在怎么办?” “除了等他回来,我还能怎么办。”钱多多怅然,“我看人家其他情侣,男方或者女方出差,另一方还能跟过去探班给惊喜。我连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都永远不知道。” 赵静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低声道:“你也太不容易了。” 好在钱多多生性乐观,并未在低落情绪中沉迷太久。很快,她便转头朝赵静希弯了弯唇,说:“比起陆齐铭,我有什么不容易的。他们才是真的披荆斩棘倾尽所有,鞠躬尽瘁……” 后面那句话听着不吉利,钱多多警觉地收声,没再往下说。 赵静希看着钱多多,忽而轻扬眉梢,贴近她几分,“钱老师。我发现你对这个兵哥哥的感情,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钱多多蹙眉:“怎么说?” “之前你对他可能只是有好感,勉强够得上‘喜欢’。”赵静希沉声,“但是看你现在这个状态……” 钱多多心口突突两下,试探:“你是说?” 赵静希表情深沉,缓慢地点头:“对。你像是陷进去了。” 泡温泉确实养生,但长时间待在热水里,人容易疲乏,所以每间隔数分钟就要上到岸边休息。 钱多多觉得有点胸闷,手撑着瓷砖沿坐到岸边,扯过一旁的干净浴巾裹住身体。 赵静希在水里仰视她,顿了下,忽然又道:“你之前说过,不能接受这种长期异地的相处状态。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酒店给每个私汤池都配了饮品。 钱多多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红糖姜茶,吸着抿入一口,语气温和:“你的建议呢。” 赵静希眼神复杂几分,沉吟片刻才开口:“多多,说实话,你一直是我很敬佩的那类人。你没有尖锐的性格,但有强大的内核,从来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也正因为你的理智果断,你给自己人生做的几个重大选择都没有出过错。”赵静希稍顿一息,又道,“我希望你对待感情,也能有这样的理智和果决。” 钱多多和赵静希交好数年,陪伴彼此度过生命中各种晦暗时光,是真正的知心好友。 她听出赵静希隐晦的弦外之音,很轻地笑了下:“陆齐铭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生伴侣,所以在发现自己陷入的第一时刻,应该立即抽身、及时止损。你是这个意思?” 赵静希连忙举起双手交叉在胸前,道:“我先声明,我的话没有任何导向性。我只是希望,你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帮自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钱多多喝着姜茶发着呆,不做声。 须臾,赵静希哗啦啦破水而出,过来手一勾,揽住钱多多的肩膀,道:“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记住,男人只是生活的调味品,无论哪种男人,都不能排在我们自己的感受之前。你最爱的,永远都必须是你自己。” 钱多多挑起眉梢,拿余光看她:“那你那天晚上为了帮小男友拿资源,把自己喝得烂醉?” 赵静希脸色显出一丝尴尬,清清嗓子,故作随意道:“我本来就喜欢喝酒。和人谈恋爱,总会付出点感情。” 钱多多随赵静希怎么狡辩,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 女孩子都美好又感性。 有权威研究表明,女性在恋爱期,对男方的爱恋会随时间而逐渐递增。也就是说,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会越喜欢对方。 静希夸她理智,说她永远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可她如果真的足够理智,在陆齐铭向自己告白的那天晚上,她就该第三次拒绝他。 哪至于在这儿伤春悲秋,日日思君不见君,跟得了相思病一样? * 一场温泉泡下来,钱多多更加疲乏。在淋浴间冲了个澡,她和赵静希挥手道别,独自打了个车回石水的军区大院。 为期一个月的拥军活动已经宣告结束。 陆齐铭离开后的这一周,钱多多的生活其实忙碌而充实,不仅接受了地方媒体的专访、完成了“舌尖上的迷彩”纪录片的部分镜头补录,还参加了营区特意为她和大宽举行的欢送仪式。 朝夕相处了一个月,钱多多跟炊事员们建立了深厚感情。 周五那晚的欢送仪式,她听着小崔班长在食堂大厅弹唱《女孩》、看着肖宏华和文浩表演相声,笑着笑着便泪湿眼眶。 这天,在出发前往温泉酒店之前,钱多多还跟炊事员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饭。 晚上十点多,整个军区大院一如既往的沉寂。 办公楼方向照旧亮着光,探照灯照旧左右扫射,军犬的犬吠声照旧回荡在整个训练场。 钱多多回到干部宿舍楼406室。 推开门,打开灯。整个屋子空荡干净、充斥着军事化的冷硬与单调。她的所有物品均已收进行李箱,一切都恢复如初。 钱多多反手关了门,坐回书桌前。 刚住进来的时候处处不习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又诸多不舍。 环顾完四周,她低头点亮手机屏,在网约车平台上发送了一个预约订单,时间定在明天上午的九点半左右。 离家整一月,张雪兰同志和钱海生同志念女成疾,从这周一就开始询问钱多多具体的归期。 明天她要早点出发,回家赶午饭。 订单发出,没一会儿就有司机师傅接单。 钱多多在平台上和师傅聊了两句,确认好上车地点上车时间后,她换上睡衣,进洗手间刷牙。 刚挤好牙膏,叮叮叮,叮叮叮,一阵铃声响起。 钱多多举着牙刷看了眼,眸光微动。 犹豫几秒钟后,她翘起小指点了点屏幕上的小绿点,将视频电话接通。 咚一声,一张英俊立体的面孔出现在画面正中。 陆齐铭那边的背景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单人宿舍间。他大约是刚洗过澡,身上穿着一件印有PLA字样的短袖体能服,黑发呈半干状态,几绺微垂,稍挡住饱满的前额,和湿润深邃的黑眸。 钱多多看惯了这人军装笔挺气场冷峻的样子,这种居家又生活的状态,显得颇具新鲜感。 她把电动牙刷塞进嘴里,在嗡嗡电流声中含混不清地说:“你晚上吃的什么呀?” 她手机随意搁在洗漱台上,摄像头正对的是洗手间天花板,看不见人。 “泡面。”陆齐铭应了句,稍顿,又语气淡淡地问她,“澡洗了没?” “在温泉酒店洗过了。”女孩声音嗡哝,很随性地回他,“我准备刷个牙,接着护肤,再然后就睡觉。” 陆齐铭想起她明天就要从营区搬离的事,道:“明天你怎么走?” “预约了网约车。” “几点钟出发?” “九点半。”钱多多喝进一大口清水,咕嘟咕嘟漱漱口,扯了张一次性洗脸巾擦嘴,语带笑意,“我妈明天要给我炖海参乌鱼汤,叫我早点回去。” 说完,她往脸上抹了点爽肤水,拿出一个面膜拆开,敷在脸上。 左右照照镜子,将所有边角都理顺后,钱多多这才把手机拿起来,对着摄像头问对面:“你确定十天过后就能回来吗?” 姑娘整张小巧的脸蛋骤然闯入视野,几乎都被白色面膜覆盖,只露出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睛,和一张粉润饱满的唇,模样滑稽又可爱。 陆齐铭被她的样子惹得勾起嘴角,淡声说:“确定不了。” “……”钱多多闻言,眼睛里晶亮的光噗一下熄灭,浑身劲都像没了,小声嘀咕,“早知道不问你。” 不问,她还能假装他就是十天后回来。 举着手机走出洗手间,钱多多趴倒在床上,沉吟片刻,对视频里的人讷讷道:“今天晚上和小崔班长他们一起吃过散伙饭了。相处这么久,忽然要离开,我真的有点感伤。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跟同志们再见面……” 陆齐铭道:“有机会。” 钱多多眼睛一下睁圆:“什么机会?” 他看着她,安静须臾,道:“你跟我的婚礼。” “……”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作为宾客受邀出席。”陆齐铭继续说,“到时候你们还会见面。” 钱多多脸一下红个透——什么婚礼。 她哪里表达过要和他结婚的意愿?想得也太美了。 钱多多瞪着视频对面的男人,咕哝着道:“这事远得跟什么一样,你现在考虑这些,为时过早。” 陆齐铭笑。 她心思纯净,娇憨童趣,时不时就会显出孩子气的一面。这句话带着点怼人的意思,但语气粉绵绵的,没有半点杀伤力。 陆齐铭看着视频里,注意到钱多多小巧的下巴往上一抬,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曲线被拉长,显得更加绵延舒展。 视线再落低,就看见睡衣宽大领口下一道深深的雪腻沟壑。 一刹那,那张她穿树莓色泳装的照片浮现在眼前。 冰肌丰润,浑身奶白,勾得人想狠狠欺负她,想把她捣成一团软烂酥甜的絮,再一口一口吞下去。 他太记得那片雪腻的触感了。 大,软,沉甸甸的白。 陆齐铭垂着薄薄的眼皮注视对面的女孩,忽而说:“你应该非常清楚,自己美得像妖精。” 钱多多一懵,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嗯?”?妖精? 什么妖精。 “经常勾引我,就是想看我被你完全掌控、为你失控发狂的样子。”他眸光与语气都如此平静,“对吗。” 第54章 短暂的几秒怔忡后, 钱多多在男人锐利笔直的注视下顿悟过来。 本就绯红的脸热意更盛。 她有些无措,捏住手机的指不自觉收紧好几分, 嗫嚅好半天不知怎么回答, 最后只能嗫嚅地留下一句“我困了,先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后便匆匆将视频挂断。 冬夜沉沉, 窗户外面的绿植挂满寒霜,整座军营朔风凛冽, 空气里遍布肃杀之气。 钱多多却整个人都像泡在翻滚的岩浆里, 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又热又麻。 心中有种被猜中心事的窘迫, 隐秘而羞耻。 第一次发那张红肿的嘴唇照片给陆齐铭, 她是无心的, 单纯想要控诉他咬肿她唇瓣的罪行,并没有要勾搭他的意思。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的引线, 让她窥见了年轻中校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人前,陆齐铭清冷自持,端方稳重,从十八岁进入军队到现在,人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正的国之利器, 手下的铁血劲旅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所有心思都在工作上。 清心又寡欲,从来不近女色。 然而只有她一个,看得清这个男人骨子里的阴暗面和恶劣面。 清心寡欲?他不知道多喜欢跟她亲近。 每一次抱着她和她接吻,他眼眸幽沉,唇舌滚烫, 那双粗粝修长又骨节分明的大手总是在她身上各处流连忘返,根本都舍不得拿开。 钱多多是个成熟正常的女性。最基本的常识告诉她,自己的身体对这个男人有很强的性吸引力。 好友赵静希从高中到现在,恋爱谈了无数段,男友隔三差五就换一个。她很早之前就对钱多多说过一段至理名言:天下乌鸦一般黑,世界上所有男人,不管什么身份、哪种背景,豪门阔少也好猥琐宅男也罢,全都一个德行,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非常好掌控。 女孩子们只需要略施小计,他们就会心甘情愿、乖乖做你的裙下之臣。 钱多多不想掌控陆齐铭,她只是在日益增多的相处与了解中,发现“冷静克制”只是这个男人的表象。 所以钱多多开始一步一步试探。她没有经验,一切只能凭着直觉、凭着女性的本能摸索。 这之后,误打误撞的每一步又意外地成功。 她觉得有趣好玩,便仗着隔着手机和网线他没办法拿她怎么样,更加乐此不疲地拨撩他、勾引他。她真的以为自己手段高明,意图很不明显的。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羞恼地捂住脸,扯过旁边的被子将脑袋整个盖住。 不是说钢铁直男都很笨吗? 被美色和情欲冲昏头的直男,更应该是没脑子的大笨蛋才对。 为什么陆齐铭能一眼就识破她的各种小心机,还要这么直接地一语点破她所有小心思啊? 钱多多越思索,越觉得窘迫尴尬,甚至忍不住闷闷吸了吸鼻子。 这下好了。 本来想念他得很,盼星星盼月亮、每天数着日历盼他早点回来。 现在闹出这么一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再见面的时候她会有多社死。 钱多多在被窝里蠕动两下。 纤细胳膊伸出来,抓起手机,又“嗖”一下重新缩回。她点亮屏幕,默默把日历备忘录上的“男朋友回归日期”的倒计时设置给删干净。 不解风情的男人,还是继续在无人区待着吧。 * 次日上午,网约车师傅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抵达。 在炊事班全员和薛干事等人的陪送下,钱多多离开住了一个月的军区大院,站到路边。 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不舍。 片刻,是薛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伸手在肖宏华肩膀上拍了把,面上绽开个笑:“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别这么愁眉苦脸的。钱老师只是回自个儿家,大家都在南城,将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打起精神来。” 一听这话,蔫头耷脑的肖宏华这才揉了把眼睛,把手中行李箱的拉杆交还给钱多多,夹杂着哭腔道:“钱老师,一路顺风,您慢走啊。” “嗯。”钱多多眼眶也红红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淳朴的脸庞,弯起唇,“大家都回去吧,再见。” 崔育荣:“钱老师,咱们‘中华小当家’那个微信群,我不会解散的。以后咱们还跟以前一样,随便在群里瞎聊。朋友嘛,常联系。” “嗯,常联系。”钱多多用力点头。 跟众人依次握手道别后,她拉开网约车的车门,坐进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随着白色轿车发动引擎、绝尘而去,石水军区的数座巍峨大楼被远远留在了钱多多身后。 等她再回头去望时,建筑轮廓已十分模糊。车辆拐个弯,远景便也从她眼底消失,再也看不见。 * 离开家四个多星期,再回去,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张雪兰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钱海生在客厅里修理一台老旧收音机,冬日暖阳笼罩着两道身影,阳光在他们眼角的细纹上流转。 钱多多拎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口,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鼻子竟没由来一阵酸。 从何时开始,爸妈脸上的皱纹多了这么条? 父母年轻时的容颜,在大脑中留下的形象过于清晰,导致她忽略了岁月在他们身上烙下的这些不可逆转的印记。 正出着神,下一秒,张雪兰女士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唤回:“快点,回来了就过来帮我剥蒜。” “马上就来!”钱多多绽开灿烂笑颜,行李箱往卧室一放,捋起袖子进厨房帮忙。 母女俩齐心协力,又忙活了快一个钟头,终于开饭。 “吃饭了。”张雪兰拿出三双筷子,分别放在三个饭碗旁边,余光扫一眼还在捣鼓收音机的丈夫,眉心微蹙,“这个年代还谁听收音机,坏了就坏了,修好了也没处用,干嘛费这么大劲。” 钱海生听后,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洗个手坐回餐桌前。 “这收音机还是咱们结婚那会儿,你爸妈给添置的。”钱海生失笑摇摇头,“以前想不通,为什么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喜欢在家里堆东西。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年纪一大,这些老物件都是回忆,根本舍不得扔。” 钱多多夹起一块青菜放嘴里,笑着接话:“爸,您正当壮年,还没到您感叹这些的时候。” “就你会哄人。”钱海生笑嗔了句,目光落在宝贝女儿脸蛋上,端详几秒,又道:“多多,最近和小陆怎么样?” “蛮好呀。” 钱多多说着,眸光稍黯几分,又接了句,“就是他很忙,这儿都又出任务去了。” “忙才好啊。”张雪兰笑吟吟地接话,“我都跟你小姨父打听清楚了。你小姨父说,部队上的这些军官干部,一般都要能力出众、很受上面器重的才会被频繁派去出差,你换个水平差点儿的,想接个任务出个差,领导还不让呢。” 钱多多默默往嘴里塞了口海参,缓慢咀嚼,没说话。 “你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钱海生哼道。 “我就是喜欢小陆,那又怎么了。”提起女儿的这个男朋友,张雪兰整个人都来劲,眉眼间满是骄傲和得意,“多好的小伙子,温和谦逊,端庄大方,对老年人又有耐心。将来多多要是能跟他结婚,我放一百个二十个心。” 钱多多脸微红,低声:“妈。” 张雪兰笑了两声,摆手:“咱们一家三口没外人,随便聊嘛。我知道现在还不到谈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也别有什么心理压力,先处着,慢慢来。” “就是,慢慢来,你年纪还小,什么都不用着急。”钱海生往女儿碗里舀了几块精排,压低嗓音对张雪兰道,“之前没对象的时候,你催人家谈,现在谈上了,你又开始催婚,你说你是不是闲。到时候闺女逆反情绪一上来,跟这个吹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张雪兰干咳一声,闭嘴了。 钱多多拿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的米饭,想起什么,主动开启新话题:“对了妈。繁繁姐的婚事,我小姨家和男方家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呀?” 闻言,张雪兰面上的笑意明显淡了些,不冷不热道:“最近在看婚房。男方那边说手头紧,拿不出钱,想让这边把首付款全部出了,每个月的房贷繁繁和那个男孩子一起还。” 钱多多听得十分无语,道:“也就是说,结这个婚,繁繁姐家出钱出力,许亮节家里就出个人?” “我也觉得不妥。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亲戚也不好多说什么。”张雪兰垂着眼长叹一声,“繁繁和那男孩儿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最好的青春全部在他身上。你小姨和小姨父虽然对男方家里的做法很不满,但也不可能劝繁繁分手,只能认了。” 钱多多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低头吃她的饭。 她心知肚明,表姐陈繁看重许亮节这个人,为对方投入了大量时间、金钱、精力,沉没成本已经高得无法计算。 这顿饭在一家三口的担忧和沉默中结束。 钱多多不是喜欢对他人人生指手画脚的人。按理说,陈繁要跟谁结婚、要以怎样的方式步入婚姻殿堂,她无权干涉。 但这天夜里躺在卧室的床上,她回忆起和表姐幼时的诸多亲昵与美好,终于还是在第二天的上午,给陈繁发去了一条微信。 钱多多:【姐,你这个星期有空吗?】 陈繁回复:【这个星期我双休,周六周天都有空。怎么?】 钱多多:【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好长日子没见面,有点想你了。】 陈繁:【哎呀,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好不习惯】【捂嘴笑】 钱多多:【那这个星期六晚上,我们吃法餐?】 陈繁:【好的呀。】 和表姐约好以后,钱多多打了个电话预定座位,随之便将餐厅地址及用餐时间发送给表姐微信。 并谨慎地附了句言:【姐妹聚餐,你一个人来就好】 * 钱多多的外婆是旧社会的千金小姐,留存下来的每张黑白老照片,都能用“国色天香、人间殊色”来形容。 因这一脉好基因,钱外婆后代中的女性都长得很貌美。 星期六晚上七点半,钱多多准时来到“西爵”餐厅。正坐在座位上打游戏,一阵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 她抬起眼,一张骨相清绝的美人脸庞映入视线。 钱多多眼睛顿时亮起光:“姐!” “刚下班,路上有点塞车,没让你久等吧。”表姐陈繁笑着回她话,将身上的羊绒大衣随手脱去。旁边的侍应生立即恭敬上前,接过大衣挂在一旁。 “我也刚到。” 钱多多回话,随即招来侍应生点餐。 陈繁是设计专业毕业,美术功底深厚,宝蓝色上装搭配象牙白包臀裙,配色清贵又明艳,愈发衬得她五官昳丽、仪态万方。 钱多多看着这样美丽出色的陈繁,愈发不满那个所谓的“准表姐夫”——没安好心的男人,居然联合父母这样欺负她貌美如花的姐姐。 对着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那个准姐夫事怎么狠下心的? 钱多多脸上笑容温婉,喝了口柠檬水润嗓子,继而乱七八糟,随便扯了个话题来当开场白:“你之前说你这周双休……难道不是一直双休?” “今年公司业绩不好,所有部门都开始大小周。”陈繁耸肩,语气如常,“幸好你是在双休的时候约我,遇上单休,我简直不想出门。” “好辛苦。”钱多多由衷道,“工作重要,也要保重身体啊。” “本来想辞职跳槽,结果老总给我加了薪。”陈繁道,“我现在不是缺钱买房吗,每个月能多一点是一点,先撑过去再说。” 钱多多心思细微一转,顺着陈繁的话,试探说:“买房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把所有压力都扛在自己身上,所以才这么累。” 陈繁轻笑一声,描画精致眼妆的眸看向妩媚粉润的小表妹:“你特意约我出来,就是想跟我聊这件事吧。” 钱多多被口水呛了下,脸色微红,不否认也不承认。 陈繁扬眉:“你是不是觉得,买房这件事上,我吃了很大的亏,你觉得许亮节家里是故意不拿钱出来。” 钱多多倏地一怔。 来之前,她打了很多次腹稿,斟词酌句思量再三,纠结要怎么把自己的推测告诉陈繁。却没想到,表姐完全猜到了她的来意。 可是——钱多多轻皱眉心。 表姐分明很聪明,为什么会在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上犯糊涂? “喝点酒吗?”陈繁忽然笑问。 钱多多思索了会儿,说:“你想喝的话,我可以陪你。” 陈繁便招来侍应生,要了一瓶帕图斯。 醒完酒,风度翩翩的外籍侍应生单手背在身后,将酒液依次倒进两个透明高脚杯。 陈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后静默好半晌,才说:“我和许亮节在一起八年了。他是曲岭人。八年里,我只跟他回过六次曲岭,只见过他父母四次。” 钱多多目露讶色。 “曲岭那边的家庭,都不喜欢儿子娶外地姑娘。许亮节的父母不喜欢我,从知道我的存在开始,他们就一直让许亮节跟我分手。”说到这里,陈繁仰头又喝了一大口红酒,“是他顶住了父母那边的压力,跟我走到现在。” 钱多多糊涂了:“那你们又是怎么谈到结婚这一步?” “我们同意结婚、买房,不找他父母要一分钱,他爸妈才勉强同意。”陈繁面容平静。说着,她停顿了下,望向钱多多,“这些事我爸妈都不知道,你要帮我保密,知道吗?” “之前一直不同意,一听所有钱都由你家来掏,还能房本上写自己儿子的名字,就同意了?” 钱多多无比震惊:“是我理解的这样吗?” 陈繁不语,算是默认。 “天。”钱多多两道眉毛皱成一团,“你知道这家人的行为,用封建社会的说法叫什么吗?叫吃绝户,姐,你不要这么糊涂。” 陈繁仰头把高脚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和许亮节感情很好,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一对刁钻又不近人情的父母……” “如果他真的是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男人,他就会想办法去说通他父母,而不是让你承担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钱多多向来不喜欢打断人说话,但此时她眼眶微微泛红,想起这些年陈繁独自承受的一切,只觉痛心,也顾不上这种行为是不是不礼貌了。 钱多多稍顿半秒,又继续不可置信地问:“你居然还瞒着小姨和小姨父?你是他们的心头肉,如果他们知道你在许家受了这么多罪,他们会有多心疼?” 陈繁没说话,只是又倒出满满一大杯红酒。 钱多多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陈繁一口就把所有酒喝光。 红酒度数本就高,她喝得又多又急,此时已经有些晕乎。借着酒劲,她终于能将这些年压抑的苦闷宣泄而出:“我有什么没办法?我爱许亮节,他也爱我,我最好的八年都给他了,我不想因为他父母跟他分开,我不甘心,也舍不得……如果分手,我这些年的付出算什么?所有人都会觉得我错了,好一点的可怜我、同情我,更多的人只会在背后说闲话嘲笑我,我不甘心。我不想!” 钱多多无言。 她因陈繁的苦恼而苦恼,索性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陈繁有点醉了,一句一句长篇大论,开始和钱多多讲起自己和许亮节大学时代的往事。 钱多多喝着酒认真安静地听,偶尔配合着回应一句。 天底下所有姑娘都知道,遇到不合适的人应该及时止损,但真正能做到的人有几个? 她今晚来,是想劝陈繁和那个准姐夫分开。 可看着表姐醉眸中懵懂的爱意和暖光,这句劝告只能卡在钱多多喉咙里,无法出口。 两个女孩子喝着酒聊着天,不知不觉,一大瓶红酒只剩下五分之一。 钱多多有点晕乎了。 忽然手机“叮”一声,收到一条新消息:【在哪儿?】 她意识其实很清醒,但懒洋洋不想打字,随手发了个微信定位过去,心里闷闷不乐地想——问她在哪里干什么。 隔着十万八千里,他难道还能学齐天大圣,一个筋斗云就飞到她身边? 她到底为什么要谈恋爱? 男人都有毒吧? 优秀睿智如表姐,都没能逃过男人的毒网,她如今好像也要踏上这条不归路了…… 这么想着,钱多多不禁生出几分郁闷,一面怒表姐不争哀表姐不幸,一面也在心里鄙夷自己没出息。 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了啊。 陆齐铭这个坏男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 喝多了的人会主动到处找酒喝。 陈繁还想把剩下的帕图斯喝完,好在钱多多及时制止,强撑意志找来服务生埋单,撤下了桌上的所有酒。 见美人表姐已醉得走不了直线,钱多多本打算打个车送她回家。 谁知表姐醉了又没完全醉,居然还能自己掏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二十分钟后,钱多多见到了那个始终活在长辈亲友口中的“准表姐夫”。 男人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五官俊秀,充满了斯文知性的书卷气。纯色毛呢大衣搭配灰色羊绒围巾的穿搭稍显文艺,大约是外面太冷,高挺鼻梁上的眼镜片蒙了层薄雾,被他随手往上推了推。 长相不算特别亮眼的帅哥,胜在还算耐看,气质也尚可。 钱多多看了这人一眼。 了解完对方家中那些事,向来温婉如水的姑娘,此时连一个笑容都不愿意展露,仗着喝过酒,语气并不友好地说了句:“我姐喝得有点多,你带她回去好好休息。” 许亮节看见眼前的年轻女孩,整个人愣了下,一丝惊艳从他眼底闪过。 钱多多注意力全在陈繁身上,毫无所觉。 片刻,许亮节才转眸看向椅子上的陈繁——她半趴在餐桌上,两颊酡红双眸微合,浑身都是酒气。 “你……你是多多吧?”许亮节过去扶起陈繁,目光有意无意,又看了眼女友这位过分惹眼的表妹,“陈繁在我面前提过你很多次……你住哪里?我一起把你也送回去吧。” 钱多多头有点晕,摆手的动作透露出一丝不耐,连说不用。 许亮节又道:“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一个人会不安全。要是你出什么事,等繁繁醒了,我没办法交差。” 钱多多瞪他,醉醺醺又故意凶巴巴:“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许亮节犟不过这位小表妹,只好先带陈繁离去。 钱多多努力睁大眼睛、稳住步子将两人送出餐厅大门,直至许亮节和陈繁双双上了出租车。 看到陈繁安全无虞,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顿时脚下发软,像踩在棉花上般虚浮。 喝多了…… 西餐厅位于市中心。 晚上九点多,街道两旁霓虹闪烁,仍是片繁华景象。 妈妈不喜欢她喝酒,这会儿她醉醺醺,回家免不了要挨一顿唠叨。 不回家的话,又去哪里? 投奔静希?她金屋藏娇,有小男友,不方便。 对了。 公司有她的独立休息间,应该可以去凑合一晚…… 思索着,钱多多稳住步伐行至路边,准备给自己拦个的士去公司。 然而胳膊刚抬起来,手腕忽然被捏住。 钱多多怔住,眼睫懵懵然眨了两下,回过头,男人冷峻熟悉的脸庞和冷静沉郁的黑眸,撞进她眼帘。 霓虹灯交织成光影,在钱多多的世界里变幻流转。 她睫毛颤动,望着眼前这人,迷茫地想:自己是太想见到他,还是醉得太厉害。连幻觉都出现了…… 而这个幻觉里的男人盯着她,居然还发出了声音,低沉而磁性:“喝了多少酒。傻了?” 钱多多微皱眉。 幻觉怎么会说话? 她懵懵懂懂的,但还记得伸出两只手,去捏男人好看的脸颊——轻薄温热。 活的? 陆齐铭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汇集如潮浪,铺天盖地打过来,钱多多开心得直接扑了过去。两手环住男人紧窄的腰身,脸颊在他胸口软软地左右蹭、上下蹭,就差原地在他怀里打几个滚。 陆齐铭浅笑着搂紧她,低头在她鼻尖上亲了亲。 小姑娘张了张嘴。 以为这么久没见,她想跟他说些甜软绵绵的好听话,于是低头侧耳,贴近她的唇。 然而靠很近了,只听见一声呓语似的嗡哝。小姑娘洋溢着小小得意:“我发现自己好厉害。喝了很大的四个大杯子,没醉……” 陆齐铭挑眉。 一别十几日,他想她想到要发狂,任务提前结束的第一时间,便直飞南城。 她呢?是不是也想他? 能想才有鬼。 他不在,这丫头的小日子照旧过得滋润丰富,又是泡温泉,又是聚餐喝酒。见面第一件事是洋洋得意向他夸耀,自己喝了四大杯都没喝醉,好大的本事。 陆齐铭薄唇抿成一条线,静默须臾后,终是妥协。 他抬手轻捏了下她滚烫绯红的耳垂,低柔道:“上车。我送你回家。” 谁知这漂亮磨人的小宝贝听完,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嘟囔着答他:“我不回家。” 陆齐铭好笑,耐心回道:“那你要去哪里。” “去,去。” 她像在思考,仰起头,迷蒙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朝他望过来,认真提议:“我们两个去酒店。好不好?” 陆齐铭:“……” 第55章 分明还是冬日, 今晚的风却很奇怪。一点不凛冽,甚至有种春山微云般的柔, 丝丝生凉。 陆齐铭以为自己听错, 指掌托住钱多多的脸蛋略抬高,感受到她烫到炙手的面颊温度,低眸审视她。 她五官漂亮到无可挑剔, 其中最优越的是眼睛。 杏仁般的眼型,圆而微挑, 自带一种矛盾感, 娇娆而纯真。平时温柔含笑, 恬静乖软, 此时雾蒙蒙的眼底晕满醺意, 又透出蛊媚人心的妖媚劲。 喝完酒的小姑娘胆子大不少。 他安静地看她,她也仰着脸懵懵地和他对视,并不见往常的闪躲和怯意。 陆齐铭问:“你知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脸颊光滑水嫩,像晨间最新鲜的那份豆腐脑。陆齐铭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掌无意识在她耳廓颈项一带摩挲,力道轻而柔,像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 钱多多这会儿脑子晕沉沉的, 身上热脸也热,被他沁过冷风的指掌一摸, 觉得舒服。本能地贴更紧,像只小猫一样去蹭他修劲微凉的指骨。 “知道呀。”她口齿有点含糊,但说出的话还是很有逻辑性,“我说我不想回家,我让你带我去酒店。” 陆齐铭:“为什么不想回家?” “我妈不喜欢我喝酒……” 像是困了, 小姑娘抬手揉她的眼睛,清淡精致的眼妆被她揉得乱糟糟,瞬间变成熊猫眼,语气可怜巴巴:“我喝了酒,回家要挨骂。我妈要数落我很久的。” 听见这个理由,陆齐铭沉默。 因为自己喝了酒,害怕回家被妈妈骂,所以就要他找个酒店让她过夜,她的想法似乎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她难道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何等分量的诱惑。 他在葛东的待了快半个月,荒凉戈壁,风沙漫天。 半个月的时间,每晚想她想到难以入睡,脑子里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和她在一起的情景。 这妮子分明纯洁犹如白纸,却会得很。 好像拿捏一个男人的七寸、让一个男人为她如痴如醉欲生欲死,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在葛东的数日里,陆齐铭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会反复回忆起那个弥漫着柑橘淡香的午后。 她将他踩在脚下。 一边生涩地摩擦动作,一边小心翼翼、羞怯又试探地偷看他表情。 他下颌线崩成弦,额角青筋突起,全身所有肌肉线条都崩得死紧,在她带来的巨大激荡中竭力地冷静、克制、忍耐,最后还是丢盔弃甲。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席卷陆齐铭全身。 他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小姑娘探索情欲世界的玩物,心甘情愿做她的掌中之物,裙下之臣。 但,短暂的满足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虚,和更强烈更火烫的渴…… 她为什么这么会折磨他? 总是一脸的懵懂真诚乖巧温软,说最软的话,做最残忍撩人的事。之前每一次都是如此,现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是不是真以为,他正人君子到极点,这么放心地把醉醺醺的自己交到他手上,还要跟他去酒店开个房间过夜。 她不知道,他想她想到要命? 陆齐铭唇线锋利而淡薄,眸色沉得像一片海。 怀里的醉猫女孩对此一无所知,还在闹腾。身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沉甸甸的软盈存在感太强,即使隔着几件衣物,触感都能清晰传递到他胸膛,像是撒娇又像是耍无赖,嘴里振振有词,念叨个不停。 钱多多仰着脸蛋望他,手臂把他脖子搂得紧紧的:“不行吗?” 陆齐铭不语。 “为什么不行?”她眼神显出困顿,“你一走半个月,执行任务,执行什么任务?去哪里执行任务?” 陆齐铭不做声。 她像是醒悟,长长啊了一声,“忘记你不能说。其实我也不想知道。我提这个只是想让你觉得愧疚,知道对我有亏欠。” 陆齐铭闻声,薄唇开合两下正要出声,姑娘脑袋后撤拉开段距离,望着他,又说话了。 “我这么好看,这么漂亮,半个月没见面,你都不想对我做点什么吗?你不饥渴吗?你是不是真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陆齐铭:“……” “算了,这个不重要。” 钱多多没有看见男人沉郁莫测的脸色,下巴垂下来,整张绯红的脸蛋都埋低,小声说:“你不想就算了,我自己回公司睡。” 她是真的有点醉了。 耷拉着脑袋,神色难掩失落。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语气柔弱楚楚,像被迁徙的鸟群丢弃在雨林中的一只雏鸟,格外的惹人怜爱。 两人站在马路沿上,几步之遥就是大马路。 这个点儿的市中心,车水马龙,往来不绝。 钱多多退后两步,从陆齐铭怀中脱离开,垂着眸留下一句“我先回公司睡觉,明天再联系”后,便努力保持视线清晰神志清醒,再次走向路边。 抬眼一瞧,多的是出租车,她挥挥手就能拦下好多辆——喝多了又怎么样,她可以自己找地方去,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才不用依靠这个脑子里只有任务和工作的男人呢。 这么琢磨着,钱多多觉得自己精神一震,浑身都像充盈起昂扬斗志。 然而就在她再次抬起手,试图叫车时,一个同样带着酒气的年轻女孩从旁边走过来。 这女孩一看也喝了不少酒,指尖夹烟,正皱着眉举着手机,和电话对面的男友骂骂咧咧。 忽地,她脚下踉跄,竟一下朝钱多多撞过来。 钱多多脑子迷糊,没防备,让这一下撞得趔趄几步,身体忽然失去平衡。 就在她快要摔倒在地的前一秒,背后男人修长有力的臂膀环住她腰肢,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勾,她被嵌入对方怀中。 钱多多身体很热,被酒精肆虐的脑神经迟钝而蒙昧。 她越是热,越是晕乎,便越觉这人身上寒霜清冽的气味蛊惑人。 前一秒还想着不理他了。喝醉的美女也可以自力更生。 可人被他抱进怀里,心思就没骨气地开始动摇——她都有男朋友了呀,任何事都靠自己、所有事都自己做,那要个男人来干什么? 她现在喝多了,头晕目眩,路都走不稳。 他本来就应该照顾她、呵护她,替她收拾所有残局才对。 陆齐铭睫羽微掩,定定注视着怀里的姑娘,对她说:“钱多多,我最后问你一次。” 她已经心安理得赖上他,拖长的音调带着慵懒味,醉绵绵的:“嗯?” 他眸色浓酽,像两方端正又漆黑的砚台,语气听上去也是平素的冷静理智:“今晚,你是不是真的要跟我一起?” 钱多多红唇微张想回答,唇瓣却被男人的手指轻轻抵住。 陆齐铭沉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 “想清楚,再回答。” 男人话音落地,恰好一阵夜风吹过来。 钱多多的酒量算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多差,几杯红酒会让她昏眩,却并不止于让她完全昏头。 一个成熟女性,当然听得出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心跳蓦地加快几拍。 钱多多脸一下更红了。 赵静希的话依稀回响在耳畔。她说她一身媚骨,放在古代就是祸国的妖姬,往后宫一送,从此君王不早朝。她又说她陷进去了,明知陆齐铭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但还是陷进去。 想想都有点气。 她本来那么坚决,不要和军人谈恋爱。 怪谁呢? 这个男人,初识之后便各种想方设法出现在她面前,使尽浑身解数吸引她注意力,还会以退为进,得寸进尺……一张肃朗端方的皮囊下藏着蔫坏的骨,心机深沉满肚坏水,简直坏透了。 钱多多忽然坏心眼地想:如果自己的陷入无可转回,那她现在想做的,是让他陷得比她更深。 她要他的冷静理智,在她面前崩塌成废墟。 要他的端清如玉,在她面前碎成一片片残渣。 要他为她如痴如醉,为她癫狂疯魔。 酒精肆虐下,她晕乎乎又邪恶地思考着,转念的两秒工夫,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但她仰着颈项望着陆齐铭,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面红耳赤,故作镇定地反问了句:“你不想睡我了吗?” 陆齐铭闻言,像是有点惊讶她酒后的奔放,眉峰很轻地挑了下。 钱多多心跳已经完全失序,像是马上就要从嗓子里出逃。但她还是仰着小巧通红的脸,毫不避闪地跟他对视。 男人不做言语,但露骨又直白的眼神已经宣示答案。 钱多多端详他两秒钟,再度犯困,揉着惺忪眼眸软糯糯地冒出三个字:“假正经。” 陆齐铭:“……” “我喜欢法式风格的房间。”她打了个哈欠,脑袋软软依偎进他怀里,轻声嘟囔,“要有蜡烛,要有香氛,还要有好多好多慕斯。” * 就在数个钟头前,陆齐铭还在葛东戈壁滩十年一遇的沙暴里。 数个钟头后的现在,他开着车,载着一只迷糊又魅惑人心的醉猫,在南城繁华的大路上飞驰。 满大街找醉猫小姐要的法式酒店。 像南城这种一线城市,旅游业发达,酒店多到数不清,上至象征行业最顶尖水准的白金五星级,下至大学旁边百来块一晚的小宾馆,应有尽有。 可尽管如此,要在这么多酒店里找出符合姑娘要求的“法式风”,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法式风格,陆齐铭之前知之甚少,但在网上查了点资料看了点图片,心里大概还是有了个数。 钱多多要求房间里有蜡烛、香氛,陆齐铭都理解。 一个秾艳妩媚粉雕玉琢的年轻姑娘,喜欢罗曼蒂克,娇气一些,是件再自然也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最后的那个要求,陆齐铭是真有点无奈。 陆齐铭知道钱多多口中的“慕斯”是种甜点。 平时随便一家店就能买到的甜食,在十点多的南城显得格外难得,大部分甜品店都已歇业,陆齐铭真正找了四条街,才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店铺。 得知慕斯蛋糕还剩三块,他一口气全要下。 买完回到车上。 陆齐铭把慕斯蛋糕放到后座,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刚一坐下,旁边的小姑娘便软绵绵地贴过来,像只顽皮的小动物,张开牙齿去咬他喉结。 男人有力凸起的喉结在她唇齿下滚动一瞬,像绵滑有力的滚珠。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觉得口感好,有趣,玩得更加起劲。 她不仅咬他,还用湿漉漉的粉色舌尖,去舔。 头顶上方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像是出乎意料,又像是难以招架。 钱多多脑子很清醒。 她知道在酒精的催化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已经出格,但她懵懵的,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说她美得像妖精,他甚至还曾直言不讳,点破她那些荒唐到一点都不端庄淑女的小心思。 妖精哪有淑女的? 妖精只想吃掉人的心。 陆齐铭压抑克制的闷哼传进钱多多的耳朵,让她生出一种快乐又得逞的成就感。她不禁弯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陆齐铭听见那清脆的笑声,咬紧牙关,抬手用力掐住她细软的腰。 “等不及了?”他问她。嗓音沉而沙哑,很性感,也很好听,但字里行间蕴含浓烈的威胁。 钱多多有点被吓到,心里甚至打了半秒钟的退堂鼓。 她敛了笑容抬眸望他,眸光溟濛,带着些迷惘的天真。 陆齐铭黑眸盯着她,对上这道无辜动人的眼神,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险些断裂。 如果不是,车就停在马路边,周围路灯通明,虽然没几个人行人,但时不时会有车辆从旁边驶过。 如果不是他还死拽着那一丝理智。 陆齐铭眸色极沉,低头贴近女孩绯色的耳垂,温言软语道:“耐心点,宝宝。我有一整晚的时间,让你慢慢玩。” * 十分钟后,陆齐铭电话打了十来个,总算得到了一个满意回复。 听筒对面的前台是个男青年,彬彬有礼而又恭敬含笑,虽疑惑但仍如实地说:“先生,我们酒店从大堂到各个房间,都是法式风格的装修。” 陆齐铭:“预留一个套房。” “好的。”前台那头操作了几下,又问,“请问您这边入住人员有几位,大概几点钟能到呢?” “……”陆齐铭捏着手机,看一眼腿上的小姑娘。 她脸蛋红扑扑的,脑袋趴在他胸前,两只手软软环住他的腰身,不知是醉糊涂了还是闹疲倦了,已经消停下来。 从陆齐铭的角度看过去,她浓密的睫毛垂低掩映,像两把乌色小扇。 睫毛眨一下,又眨一下,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又醉了几分,陆齐铭不得而知。 他又忍不住在心里猜测:等到明天天亮,她想起今晚自己的狂放主动,会不会羞得刨个地洞钻进去? 又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挠他的脸? 陆齐铭抬指,捋过她一缕乌黑卷曲的发,淡淡地说:“两位,十分钟到。” “好的,恭候二位贵宾的入住。”前台先生笑意满满,“再见。” 电话挂断。 陆齐铭指尖绕起那缕发丝,送到唇边,很轻地吻了下。 她挠就挠吧。 他这人就是这样,从来说一不二,用人领兵,行军打仗,没有例外。机会只给一次,错过了抓不住,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事到如今,他逃不掉,她也别想再逃。 * 五星级酒店,无论装潢、配套,还是服务,自然都是一流中的一流。 办理好入住后,西装革履的前台先生看向陆齐铭,微笑着道:“先生,稍后客房部会有工作人员为您送上点心,另外,再免费赠送您一杯蜂蜜水。” 陆齐铭微颔首:“有劳。” “您不用客气。” 接过房卡,陆齐铭将浑身酒气的小姑娘揽入怀中,带她往电梯厅方向走。 醉酒是个复杂并且因人而异的过程。就在二十分钟前,钱多多还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走起路来脚是飘的,这会儿,那种恼人的晕眩感竟淡下许多。 她两手抱住陆齐铭的胳膊,脑袋往后转,瞟过前台,接着又好奇地重新看向他:“那个前台为什么要多送一杯蜂蜜水给你?” 陆齐铭:“蜂蜜水,有解酒功效。” 钱多多迟钝地点头:“我还以为他看上了你。” 陆齐铭:“……” 钱多多睁大眼,竖起一根瓷白的手指,隔着空气戳戳他脸颊,语气天真:“听说,你这种类型最讨0们喜欢。”她说着,手指往前一抵,轻抚过他胸前,“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齐铭看着她,黑色的瞳孔中静如深海。 小姑娘用最单纯无害的口吻,说着暧昧缱绻的话。 他不由在想:她是真的纯真到无畏,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大手扣住钱多多腰身,陆齐铭一语不发,直接带她进了电梯。 酒店套房分了客厅和卧室,暗橘色的光线柔柔洒下,一室生暖。 陆齐铭千挑万选,按照钱多多要求找到的酒店,钱多多进门以后一眼都没细看。 她走到沙发前,栽倒下去。 陆齐铭插卡取完电,进客厅一瞧,看见小姑娘已经侧躺在沙发上,双眼微阖,秀气的眉心蹙着一个结。 门铃响了。 有工作人员送来点心和蜂蜜水。 陆齐铭接过。点心随手放到桌上,他拿着蜂蜜水走到沙发旁边,半蹲下来,手指轻柔抚过女孩的脸颊,唤她:“多多?” 钱多多不是被叫醒的,而是被薄茧刮擦皮肤的瘙痒,给痒醒。 她睁开眼。乌黑湿润的眼瞳盛着橘色暗光,望向他。 “喝点水。”陆齐铭说。 她正好也有点渴了,点点头,手臂撑着身下的沙发,要坐起来。 陆齐铭伸手扶她,手臂从她肩背处环绕而过,指掌下的这副身躯纤软而轻盈,半靠在他手臂上,他几乎没感觉到几分重量。 一丝轻淡的甜香从她颈窝里散发出来,萦绕在他鼻腔周围。 陆齐铭一手抱着她,一手将杯中的蜂蜜水喂到她唇边。 耷拉着眼皮,看她就着自己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饮。 让人想起在溪流边驻足,伸长脖子喝水的羊羔。 陆齐铭看着钱多多略微抻长的颈项,看着她因吞咽蜂蜜水,而细微滚动的雪白咽喉。 清晰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速在加快,心脏也似停摆了一拍。 喝酒误事,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性。喝水的食草动物,知道要时时保持警觉,担心天敌出现给自己致命一击。 食草动物在猛兽面前露出脆弱可怜的脖子,只有一个下场——被咬断,撕裂,再一口一口吞入腹。 她不应该这么自在。 五星级酒店用的当然都是好东西。这杯赠送的蜂蜜水很好喝,清甜解渴,就是还有点烫嘴,钱多多只能小口小口去吸。 杯子在陆齐铭手上。他从始至终静默无言,手腕也始终保持在一个稳定弧度,没有半分偏差。 没一会儿,钱多多就把能喝到的蜂蜜水都喝完。 剩下的大半,在透明的玻璃杯里。 由他操持掌控,他不把手往下斜,她就喝不上。 一连努力好几次,钱多多发现了导致自己喝不上水的根源,不由抬起眼帘,看向拿杯子的男人,喃喃地说:“喝不到了。” 陆齐铭直勾勾盯着她。 她眸子湿气氤氲,无辜而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继续喂她,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瓣,“我渴。陆齐铭,给我。” 一个妖冶又娇媚的年轻姑娘,眼巴巴望过来,在软糯迷糊地求。 叮。 陆齐铭脑子里那根弦,在这一秒彻底断开。 他依然不说话,只是低头,将杯子里的蜂蜜水一饮而尽。 钱多多被这一幕惊到,唇瓣翕动两下想控诉什么,男人有力的大掌揽过来,竟将她一把扯过去,野兽狩猎般、近乎暴戾地吻下来。 唇被封堵住,汩汩温热的水从他嘴里流过来。 钱多多猝不及防,差点被呛,只能被迫咽下去。 本以为蜂蜜水喝完了,这场酷刑便算结束。谁知水流奔腾消散后,攻入她口中的东西变成了男人的舌,风卷残云,又狠又凶。 在对方猛烈的攻势下,钱多多人几乎傻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纤细的身子被男人强健高大的身体完全覆盖,几乎完全焊入沙发里,口腔鼻腔的空气被掠夺得一丝不剩,她脸红耳赤,长发凌乱,只能无助地呜咽。 像只从水里捞起来,被人狠心抛到岸上的小鱼。 “陆……”她在他肆意凌虐的唇舌间挣扎,努力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却只喊出破碎的嘤咛,“我……” 连衣裙下的丝袜,在男人的指掌间碎成几片布。 带着薄茧的大手探入其间,一路往上,抚过腿,抚过胯骨,摸到了她细嫩纤软的腰侧。 那两只手的手指怎么会这样长,掌心怎么会这样宽大,粗糙有力,收拢来,她整段腰身竟然还填不满他两只手掌…… 钱多多忽然如梦初醒。 她慌了,她害怕。 她后悔仗着酒劲招惹他,后悔说要和他睡了……她根本就什么准备都还没做! 就在这时,男人停了下来。 钱多多满脸通红心跳如雷,惊慌地瞪大眼睛,望向上方那张冷峻如神祇的脸。 陆齐铭掐住她的腰,弯腰低头,与她平视,眸色漆黑沉郁。他说:“是你选的。” 她眸光突地一闪,不解,颤巍巍地问:“什么?” “是你先招惹我。” 他温言细语,贴近她耳廓低声哄着:“钱多多,这辈子我认定了你。你也只能,认定我。” 第56章 听见这句话, 钱多多脑子里顿时嗡一声,知道局势已定, 自己没有退路了。 陆齐铭直视着怀里的人, 目光犹如荒原上饿了许久的狼。 在漫长的蛰伏过程中,它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此时目露凶光张牙舞爪, 展露出最凶狠最野性的一面,要享用自己的猎物。 她的面容粉白细嫩, 小小的一捧, 被他有力的指骨固定住, 整张脸不足他手掌大。 数分钟前的大胆和孟浪没了半点踪迹。 她迎视他的眼眸雾气缭绕, 睫毛颤动, 眉眼间萦满慌乱与无措。 这样的柔弱,落入他掌中,根本没有任何抗拒之力, 只能任由他搓扁揉圆。 陆齐铭一时竟觉得好笑。 这些日子,她到底是哪来的勇气哪来的胆子,敢这样放肆地诱惑他? 陆齐铭打量钱多多,忽然倾身,往她贴得更近, 薄唇几乎压在她的耳垂上:“宝宝,酒醒了吗?” 男人身上的气息折磨着钱多多的所有感官和神经。 不同于往常千丝万缕地吞噬, 不是单纯的存在感,亦或者侵略感。此时的他彻底不再伪装,周身气场强大凛冽而又凌厉。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沉淀下的杀伐与暴戾。 将钱多多从头到脚地包裹。 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这个男人最真实的一面。过去种种,只不过是表象, 是皮囊,是假的!他掩藏在层层章法铁律下的血肉,他禁锢在一板一眼严谨军装下的骨,是这个样子…… 这个认知让钱多多愈发害怕接下来要面对的事。 她不停深呼吸,不停在心里劝说自己镇定,但毫无作用,十根手指柔白而纤细,指尖隐隐地颤。 现在认错有用吗? 告诉他,今天晚上是她酒后失态,说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请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钱多多动了动嘴巴。 然而第一个字音尚未出口,她的呼吸便被男人贪婪地卷入他唇舌,狼吞虎咽,吞噬殆尽。 钱多多和世界上的所有女孩一样,都曾在被窝里看着小说、脸红心跳,偷偷幻想过关于初次。 她想象中的体验是温柔的,缠绵的,犹如春日的微风和细雨。 然而真到了实操这一步,发现理想和现实相差甚远。 陆齐铭给她的拥抱不温柔,亲吻也不缠绵。 高大健朗的身躯伟岸得像山,又像一座铜墙铁壁,轻易便将她压制得无法动弹。舌钻进她齿缝,不止亲遍每个角落,还要勾出她微僵的小舌锁到他那边,吮得她全身都发软。 暴烈的亲吻消耗人体力,也让人神迷目眩。 钱多多没力气了,缺氧让她脑子再次陷入晕沉。 根本不知道,身上的连衣裙是何时不翼而飞。 等她再迟钝又缓慢地睁开眼睛时,隔着一层朦胧雾气,她看见的是男人除去了衣物遮掩的身体。 精悍而挺拔,每块肌理的线条都根根分明,沟壑如同刀刻,肤色不浅不深,漂亮,野性,像闻名世界的希腊神像。 很有一种力量美。 钱多多呼吸很急,脸和耳朵滚烫如灼,胆战心惊又小心翼翼,观察着眼前的男性身躯。 她偷瞄他时,陆齐铭察觉到这道小鹿似的视线,也垂眸看了眼自己。 特战旅的男人,每个都要真枪荷弹上战场,行军打仗十几年,陆齐铭身边全是些浑身腱子肉的老爷们儿。他身处其中,觉得人人都差不多,从来没觉得自己浑身是伤的身体有什么“美感”。 在陆齐铭看来,他的身体不仅不美,甚至还带着几分缺陷。 他前胸后背,好几处执行任务留下来的伤疤。 而且…… 陆齐铭眉心很细微地轻蹙了下。视线掠过八块腹肌、下端绵延舒展的人鱼线,扫向还没脱的黑色长裤。 国内征兵需要经过极其严格的体检,无论义务兵还是军校生,这都是必经的流程。 入读京军大之前,十八岁的陆齐铭去了指定的部队医院做体检。 正逢开学季,和陆齐铭一起做体检的人有很多,都是全各国地准备入学的准军校生。 陆齐铭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们一群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关在一个屋,在军医的要求下脱衣服脱裤子,连底裤都不能留。最开始所有人很尴尬,可一见其余同伴都成了不着寸缕的白斩鸡,也就逐渐淡定下来。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陆齐铭就发现,自己和其他同伴有些不同。 听到叫自己姓名,陆齐铭进了体检的单间。 男军医让他平举双手展示全身,注意到那处异样后,还眉心轻蹙、认真询问了他一番,问他平时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疼痛、功能障碍,或者别的影响生活的点。 陆齐铭答没有。 军医这才像放下心,便拿笔在他的体检报告上做批注,边随口叮嘱:“只要对生活没有影响,可以不用管。如果后期出现什么异常,再去挂个专科号看看。” 后来陆齐铭才知道,他这情况在医学上有个专业术语,叫“巨症”。属于一种罕见的生理异常。 陆齐铭在了解到自己的症状后,在网上查过资料。 据说这种症状,通常与遗传或发育期激素分泌有关,多数不会对男性自身健康造成什么影响。如无特殊不适,可不作处理。 唯一的问题是,在进行夫妻生活时,会对女方造成较大困扰。 心思微转间,陆齐铭又想起之前隔着衣物的那次试探触碰。 他的小姑娘那么妩媚,那么柔软,每寸皮肤,细滑得像最上乘的羊脂玉,三月未绽的花骨朵都比不上她一半娇。 回忆起那细致的触感,陆齐铭浑身血液逆流。 他自上而下注视着身下明眸迷离的女孩,情难自已地,喉结上下滚动一瞬。 天知道他有多疼惜她,疼惜到根本舍不得她吃一点苦,遭一点罪。但今晚这事无法避免,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只有竭尽所能,尽量将她的不适减到最低…… 忽而想起什么,陆齐铭眸光微动,手臂撑在钱多多绯红的脸颊两边,直起身,大步离去。 钱多多迷茫地眨了眨眼。 嗯? 怎么突然走了? 不做了吗。 钱多多稀里糊涂坐起身。 沙发上散落着两人的衣物,他的夹克他的衬衣,还有她的裙子和浅蓝色的胸衣,凌乱又旖旎地堆叠在一起。 套房里开着暖气,并不冷。 但总不能就这么赤条条地坦诚相见。 钱多多从堆叠的衣物中扯出男人的夹克外套,罩住自己,纤细的身板笼在宽大的衣物下,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 不知道陆齐铭做什么去了,她眨了眨眼睛。 正发着呆,那道挺阔的身影折返回来,大手拎着一个有浅浅印花的食品袋。 钱多多在沙发上抱膝而坐,微偏过脑袋,好奇地问:“你拿的什么?” “慕斯。”陆齐铭说。 她像是完全忘记自己之前提出的几个要求,懵里懵懂地又问了句:“哪来的慕斯蛋糕?你买的吗?你买这个做什么。” 陆齐铭闻声,轻抬眉峰看了她几秒钟,而后俯身贴近,在她挺翘微红的鼻尖上轻咬一口:“小狗非要。” 大约是喝过酒的原因,姑娘反应有些迟钝,被咬了也只是捂住鼻头,用一双湿湿的眸望着他,带着点儿困顿和委屈。 这副纯欲而又媚惑的模样,落入眼底,没有任何男人能不动邪念。 但还不行。 第一次,他要给她最好的。 陆齐铭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强压下那股想将她狠狠吞进肚子的心思。而后,屈起一只大长腿半蹲在沙发前,将慕斯蛋糕从袋子里取出,拆开盒。 这个过程里,钱多多安静而乖巧,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做事情,总有一种从容冷静的利落,就连拆一个三角形的透明蛋糕盒,都像是拼组枪械般,具有观赏性。 钱多多瞧着瞧着,视线滴溜溜一转,离开那两只指骨分明的大手,又偷看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没有任何瑕疵。 难怪妈妈这么喜欢他,一直念叨着想让她和他结婚。高鼻深目,眉骨立体,眼皮和嘴唇都薄薄的,比娱乐圈大部分的男明星还精致好看…… 以前一直觉得他这长相,攻击性太强,帅是帅,并不符合她的审美。她从小就喜欢温润如玉的含蓄美男。 但这会儿再仔细一瞧,深刻理解到“人类的审美会动态变化”。 这可是她亲自选出来的男人。 硬朗又俊美,好看死了。 钱多多看得有些入迷,甚至极为难得地发起了花痴,直到看见这个俊朗如玉的大帅哥打开了一个蛋糕盒子,竟直接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挑起一团粉白色的奶油,在指尖。 钱多多轻皱眉心,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挖奶油做什么,手都弄脏了。” 陆齐铭缓慢撩起眼皮,视线看向她。 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钱多多心头突的一震——那双向来清冷沉静的黑眸,着了火,在燃烧。 “你……”她脸更热了。 没有经验不代表是个白痴。 钱多多高中大学那会儿,也在赵静希的熏陶下看过好几本嗯嗯啊啊的小黄书。 看着男人手上那团奶油,她只反应了几秒钟,脑中便浮现出了诸多打满马赛克的不纯洁画面。 短短几秒钟,她耳根子都烧起来,心跳如雷面红如火,几乎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 陆齐铭怎么可能给她机会。 “我的乖宝贝。”他语气低柔带着蛊惑,薄唇轻吻住她,“放轻松,让我好好疼你。” 钱多多的眼睫在迷蒙中轻颤。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男人手一拽,直接将她遮住身体的外套丢到了旁边。 * 姑娘家娇嫩的皮肤袒露在光线中,每一处都粉白,莹润,泛着诱人又圣洁的光泽。 陆齐铭脸色冷静,克制着,强忍着,下颔线紧绷,沾着奶油的指尖在微不可察地轻颤。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独立个体,可以对另一个没有任何血缘羁绊、没有任何利益纠缠的个体,产生超出常理的情感。 在遇到钱多多之初,每个夜里,他想起她、梦见她,这个问题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陆齐铭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到答案。 再后来,他懒得再去想。 或许,最纯粹的心动,原本就是一种破除了时间与空间桎梏的量子纠缠,可以超脱数种维度,在混沌中自成一片宇宙。 从他初遇她的第一眼,星火就已坠入心渊,宿命的伏笔就已埋下。 他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爱上了一个璀璨耀眼的女孩,便注定为她沉迷,注定为她沉沦,注定为她疯狂。 而现在,他要占有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姑娘。 要渲染她,涂抹她,弄脏她,吃掉她。 要深深地占有她,要她彻底属于他,以一个雄性对一个雌性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方式。 三个慕斯蛋糕,总共的奶油并不足以抹遍那副妖娆纤软的身体。 战略取舍是陆齐铭的长项。他几乎只用了半分钟不到,便选出了要重点攻伐的腹地。 钱多多被男人禁锢在沙发上,睫毛颤动双肩微抖,像是一只散落在风中的断了线的风筝。 只能任由狂风肆虐,被风裹挟着飞到很遥远的天际。 神思是迷乱的。 她闭着眼根本不敢睁开。 恍惚间,感觉到克制压抑而又滚烫的气息,一路从她颈项心口往下流连,喷在了她平坦软腻的小腹。 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明明睁着眼睛,但是什么都看不清。 感官集中在他呼吸所经之处。 被亲吻的瞬间,钱多多再也控制不住地抽泣出声,扬起脸蛋,眼角泛起妖冶的红。 他起初只是以唇浅触,绵密的奶油涂了薄薄一层,被他轻柔舐入口。 吃完奶油以后,又轻轻描摹起两弯细腻如果冻的唇线,之后才试探着,深入其中。 没有经验借鉴,一切全凭本能。 陆齐铭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生涩。 钱多多眼角沁出泪水,挂在睫毛上将落又未落,纤细腰肢随他动作而款款起伏。 感觉到修劲有力的大掌掐握住她细软的腰,他深深地吻,重重地吃。 钱多多微张开口,晶亮的眸泪光闪闪。 十根纤细的手指在沙发上无措地抓挠,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但又什么都抓不住。 最后只能穿入他黑色的短发间,昂起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快要窒息的天鹅。 潮浪密集拍打而来,她受不住,完全受不住。 终于在某一刻,脆弱的小舟在暴雨中彻底散架。 钱多多哭喊出声,十指用力抓紧给予她空前欢愉的男人,脑子里有无数朵玫瑰色的烟花竞相绽放开…… * 有了那段旖旎的前奏做铺垫,之后的推进便顺利数倍。 男女这回事,钱多多之前多少有些了解,加上两人前几次的亲密,她认为自己再生疏再不济,也看过很多很多书,有很丰富很丰富的理论知识, 总之,肯定比陆齐铭这个每天关在军区大院、单了整整三十二年的古板男好。 钱多多永远记得甜品店的洗手间。 自己随随便便,调戏玩弄似的踩了几下,就让那个强悍如狮豹般的男人溃不成军。 这段经历给了钱多多不少的信心和底气。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自信究竟有多盲目。 原来甜品店那个午后,只是个意外到不能再意外的意外。 真枪实弹地上了战场,自己那点从小黄书里积累来的知识和伎俩,甚至不够给这个又野又剽悍的男人看。 最难捱的时期过去后,钱多多脑子里的白光便一阵接一阵。 最初,她整个人是被他压在沙发上。 绵软无力的身子被叠起来,膝盖几乎抵住心口。 这时的男人仍是隐忍而压抑的,浊重的呼吸滚烫热烈,全打在姑娘泛着媚态樱色的皮肤上。 他抱着她吻着她,亲她亲得那样缠绵,却又一下接一下地占有她。 钱多多身娇体软,一身比水还嫩的肌理皮肉,哪经得住这样。 尽管陆齐铭动作已经尽可能收敛,但强劲的腰力仍旧让她哭吟不止,眼泪流个不停。 两只手也在无助中胡乱地抓挠,精致美甲的尖端滑过男人紧硕的腹肌背肌,烙下一道道红痕。 她在濒临绝境的浮沉中,甚至觉得,自己整副身体连同心脏,都快要被他给凿透。 第一次结束时不知道几点钟。 钱多多已经极其疲惫,嗓子哭到沙哑,仰躺在沙发上怔怔望着天花板,让人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陆齐铭的眼神浓得像两口墨、深得像两口井,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仔细盯着这张小脸端详。 小姑娘的脸蛋、脖颈、心口,甚至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浮现出暧昧又旖旎的粉晕。眼眸里像盛满一池春水,迷离而无助。 哪里是在想什么,分明是已经被折腾到失了神。 陆齐铭直勾勾看着她,面容平静,指腹轻轻滑过她饱满微张的唇瓣,以一种全然欣赏的目光。 那瓷白肌肤上绽放的樱痕,都是他的杰作,他的战果。 他悉心呵护、娇养多日的小铃兰,在今夜为他开出了一颗果实。 汁水丰盈而甜美,勾得人想一尝再尝。 陆齐铭低头,轻轻啄吻姑娘的眉,眼,鼻,唇,像一个虔诚膜拜天神的信徒。 他从来不是个重欲的人。 在遇到她之前,他沉闷,无趣,而又寡淡。对男女间的情爱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极少产生人类那些原始又本能的欲。 陆齐铭曾经认为,生活和生命本来就是这样。 平静得像一片湖水,所有事情都有既定轨道,条条框框,克己复礼,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直到钱多多出现,他才意识到原来世上有那样鲜妍明媚的颜色,原来他黑白单调的世界也可以变得五彩斑斓。 他想那过往的三十几年大概是白活了。 甚至又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她呢?在高中,在大学,或者只是再早几年。 也是在这一刻,陆齐铭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块干裂数年、寸草不生的土地,一直在等待一场命中注定的雨。 现在,雨落下来了。 他便脱胎换骨,由内而外地重生。 心中翻腾起诸多思绪,陆齐铭不由地微合双眸,吻她吻得更深。 渐渐地,不再只满足于亲吻。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动了心思,手便顺着姑娘纤细的脊背滑向那截腰肢。 小姑娘软糯糯地哼唧了一声,像是终于迟钝地缓过神来,湿润双眸重新聚焦,看向他。 “你是不是还想要?”她问这话时,嗓音绵软微哑,气若游丝,眼角眉梢都缱出摇曳的媚色。但语气又带着很实在的疑问。 这种反差有点好笑,有点可爱,又有点儿别样的魅惑。 陆齐铭唇往右侧移,贴着她粉软的耳垂亲了亲:“可以吗。” 果然。 钱多多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言情小说黄段子,果然还是没白看。她就说啊,男人干这事不都为了最后那一波? 他根本都还没出来。 自知还有一劫,怎么都不可能逃得过,钱多多绵软无力乏得很,也不想白费口舌跟他掰扯,索性很好说话地表态:“你等我先洗个澡,完了我再帮你。” 话音落地,陆齐铭很轻地挑了下眉,缓声重复:“你帮我?” “嗯。” 毕竟刚做过那么不堪回首的事,钱多多羞得很,拉高陆齐铭的外套挡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亮水盈的眼睛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叫:“我太累了,需要休息。等下,我可以用手或者……踩踩,帮你。” 钱多多是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采用叠音词替代。 叠音词放在寻常时候,会让人觉得低幼可爱。 但她怎么会知道,这词运用到眼下的语境,再配上自己那张妖媚又纯欲的脸,只会让潜流的暗潮愈演愈烈。 陆齐铭盯着钱多多,眼底情绪不明,似在考虑她的提议。 片刻。 他不置可否,只是胳膊一捞,直接将她连人带衣裹进怀,起身往浴室方向走。 钱多多心一慌,光裸纤细的胳膊从衣服里伸出,处于本能地抱住他脖子, 她小声问他:“你带我去干什么?” “不是要洗澡。”陆齐铭答话的语气很慵懒,甚至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去浴室。” 于是,这晚的第二次便发生在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两个人都湿了个透。 当钱多多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出声抗议时,她人已经被男人掐住腰,抵紧在潮湿的洗脸台前。 □*□ “……” □*□ □*□ 女孩满脸绯色眼眸失神,男人神情冷静,盯着镜子里的她,眼神昏暗而执拗,竟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 她怔住。 随后便听见他嗓音在耳畔响起,温柔地低语:“看。” “这么美的宝贝,只属于我。”陆齐铭耷拉着眼皮,缓慢吻咬她耳廓,动作却越发地猛烈疯狂,“多多,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 泪水挂在钱多多的眼角,被他撞得扑簌簌掉落,像绵绵春雨串成的珠帘。 她丁点力气都没了。 被身后的男人轻轻一施压,便膝盖一软,跪倒在柔软的毯子上。 忽而一声软哼,她仰高迷醉妖红的脸。 陆齐铭强势地要,缱绻地亲。问她:“喜欢吗。” 钱多多开口,只发出几声破碎旖旎的吟哦。 无意识地轻扭。 陆齐铭瞬间头皮发麻,脊椎骨窜起电流,咬牙忍下。同时,所有动作都暂停。 她懵懵然,被男人抛到半空不上不下,难受了,迷糊地,挪凑着来蹭。 他全身肌肉紧绷,控住她,不给。继而俯身,完全裹覆她红莓点点的身子,低声诱哄。 “说,你爱我。” 第57章 [锁] 第58章 [锁] 第59章 停车的地方离餐厅很近, 不长的一段距离,钱多多和陆齐铭却走了将近十分钟。 隆冬的晚风凉意沁骨, 但两人十指交握, 男人温暖的体温透过指缝源源不断传入皮肉骨血,钱多多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两颊泛热,满心都甜丝丝的。 行至车畔, 停车场唯一的一盏路灯光线昏昧,整个空间被笼罩在暖而暗的橘子色里。 钱多多拉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 坐进去。 正准备动手系安全带, 余光不经意一扫, 瞄向车窗外。注意到什么, 她眸光闪烁, 手指微僵住。 黑色越野车旁边停了一辆深蓝色的跑车,以钱多多的视角,看不见车标, 不知是什么品牌。 她只看见,那辆车的后座车窗半落,依稀可见两道身影。 是一对年轻小情侣,正在后座忘我地拥吻。 女孩染了一头酒红色短发,跨坐在男孩身上, 自上而下地亲吻对方,狂野而又恣意。 这一幕落入眼底, 直令钱多多耳根发烫,手掌心都一阵汗湿。 她想起昨天晚上在酒店,自己似乎也做过和女孩类似的事…… 心思一刹迷转,钱多多回忆起什么,脸不由地更红。 就在这时, 耳畔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将她的注意力强行唤回:“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钱多多回神,瞬间羞窘得埋低脑袋,手忙脚乱地继续系安全带。 可她越是慌乱,越是紧张,手指就越不听使唤。 安全带从右肩斜上方拽过来,径直往锁孔里怼,光线暗看不清,竟半天对不准位置。 正面红耳赤地焦灼着,视线里闯进一只修长的大手,捏住锁扣,“咔哒”一声,替她将安全带系好。 钱多多头还是垂得低低,嘴唇开合两下,嗫嚅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下一秒,她尖俏的下颔被两根手指捏住,轻柔却不容悖逆地抬起来。 迎上男人的眸,钱多多心口莫名收紧几分,睫毛颤了两下。 陆齐铭的眼神沉郁而冷静,正直勾勾地打量着她,教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四目相对,片刻无言。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钱多多莫名感到更加的心慌心虚,无意识般咬了咬唇瓣。 陆齐铭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眼帘垂低几分,拇指微抬,轻轻碾住她粉润饱满的唇。 “我问你。”他说话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甚至显出几分慵懒和随意,“在想什么?” 钱多多十指蜷起来。 男人的指腹全是薄而硬的茧,在她嘴巴上来回往返地刮蹭摩挲,暧昧又充满某种暗示,磨得她脸热,耳朵热,整副身体都痒痒的。 钱多多尝试着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一声轻呼却抢先一步破口而出。 她小巧的脸蛋瞬间涨得更红。 感觉到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开始作乱。 “今晚吃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陆齐铭低头,贴近她,薄唇的每次开合几乎都摩擦过她微张的两片唇瓣,嗓音轻淡,“你总是发呆。” 钱多多抬起手,咬住自己的手指,根本不敢答他的话。 害怕声音出口就是破碎的吟哦。 她眼睛湿了,呼吸乱了。 感官被迫集中到男人肆虐游走的指尖。 实在想不通,这人此时的状貌堪称衣冠楚楚,端方得像一柄砚台,怎么能满脸平静地对她做这种事…… “正常情况下,人发呆,是在放空自我,是一种放松舒适的状态。” 陆齐铭淡淡说着,碾磨她唇瓣的右手往侧面微移,捻住她敏感细致的耳垂,爱不释手地把玩,“可你不像。” 钱多多咬手指咬得更加用力,眼角有泪珠渗出。 “发呆的时候脸这么红。”他唇贴向她绯红的耳,用极低的音量,轻声问她:“你是在想那些事,对吗?” “……” 巨大的羞耻感席犹如潮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钱多多本就经历着砒霜蜜糖般的煎熬,心理上的刺激引发更剧烈的海啸,她泪流得更加凶,轻轻抽泣,几乎快咬不住手指。 “嘘,别出声。”男人勾起她迷乱的小脸,注视着她,善解人意而又温声细语地提醒,“旁边的车还没走。” 钱多多懵然地望着陆齐铭,眨了下迷离湿润的眼睛。 她脑子晕乎乎,跟打翻了一坛掺杂蜂蜜的浆糊似的,半天反应不过来。足足过了好几秒,才逐渐找回一丝理智。 陆齐铭知道旁边的车上有人,居然还这样欺负她…… 他怎么能这么坏? 想到这里,钱多多又羞又委屈,一下哭得更厉害,泪水大颗大颗,从嫣红妖异的眼尾流淌而下。 沾湿了男人落在她耳朵上的指尖。 陆齐铭眸光微凝。 须臾,鬼使神差,他将沾着她泪珠的食指送到唇畔,轻轻舔了下。咸涩微苦的味道眨眼便在唇舌间弥漫开。 很莫名的,这种口感让陆齐铭上瘾又着迷。 心念涌动,他拿开那只被姑娘咬出指印的小手,倾身,埋头,含住她的唇。 这下钱多多是真的发不出声音了。 安全带将她禁锢在副驾驶席的座位上,加上陆齐铭沉重高大的体格压下来,她根本无力挣脱,连呜咽声和轻泣声都被这个男人一滴不落地吞噬。 这个吻没什么技巧,只有最原始而纯粹的劫掠。 他以舌为刃,一来便撬开她的唇缝和齿关,一路攻城劫地杀进来,险些将她亲到窒息。 舌根被吮到疼,整张嘴都麻麻的。 钱多多不由轻蹙眉心。 她之前就知道,陆齐铭这辆车的车窗是单视玻璃,隐私性良好。 但前面经他提醒,她已经想起旁边的车上有人,再跟他做这么亲密的事,只觉心惊胆战,紧张得要命。 好在没过一会儿,一阵汽车引擎声便传来。 旁边的车走了。 “……”看着车窗外渐行渐远的跑车背影,钱多多紧绷着的神经骤然一松,当即伸手,用力抵在陆齐铭胸前,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她边挣,边在他唇齿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好困。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我要回家睡觉了。” 陆齐铭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今晚不跟我睡了?” 钱多多呆了呆,想起自己昨晚仗着酒劲霸王硬上弓,非要跟他去酒店开房的事,顿感窘迫欲绝。 支吾半天,只能红着脸小声挤出一句:“明天大家都要上班,要保存体力,养精蓄锐。还是别一起睡了吧。” 一个晚上都折腾得她腰都快断掉,连续两晚,她怕是要进医院。 其实,昨晚第一次的时候,她除了开始时难受,后半程都还不错。 第二次开始,差不多勉强适应了,就是很喜欢的。 可再美味的食物,吃多了也会撑人。 陆齐铭拉着她一个晚上做六次……六次啊!每一次都那么久,第二天白天还要搞个违规的加赛,谁能招架得住他这么个榨法? 回想起某些细节,钱多多不禁身子发软,连耳朵根都一并红透。 陆齐铭手臂环住姑娘细软的腰,片刻,又拿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小巧微粉的鼻尖,忽而问:“喜不喜欢。” “嗯?”钱多多有点懵,“喜不喜欢什么?” 陆齐铭平静地注视着她,回答:“跟我睡觉。” 钱多多:“……” 和这人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他偶尔的语出惊人。几秒的无言后,还是满脸通红、很羞涩但也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除了太累人,其他的…… 他真是没得挑。 小姑娘的答案无疑让陆齐铭满意。他莞尔,唇在她绯色的左腮印下一个吻,低声道:“能让你多一个喜欢我的理由,我很开心。” 钱多多心里暖暖的甜味快要溢出来。 她手臂抱住他脖子,脑袋也钻进他怀里,撒娇似的蹭蹭,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就这样抱着腻歪好一会儿。 须臾,钱多多似想起什么,掀高眼帘,试探地望向头顶上方那张冷峻又温柔的俊脸,轻轻唤了一声:“宝宝。” 陆齐铭静滞半秒,仍是耐心地应:“嗯?” “我觉得我们好腻歪。”钱多多很认真地问,“所以,这算是已经进入热恋期了吗?” 陆齐铭想了想,说:“不知道。” 钱多多默默摸了摸鼻头。 也是。 他和她是一样的母胎单身,一样的第一次谈恋爱,怎么可能知道热恋期是什么样子。 正琢磨着,陆齐铭的声音便又传入她耳膜。他淡淡地说:“我只知道,遇见你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热恋。” 钱多多脸本来就红,这一下更是烫得没边,伸手在他耳朵上轻轻一捏,羞斥:“明天就正式归队了,陆齐铭同志。收收心吧。” * 钱多多本以为,这次任务归来,她那位爱岗敬业忙碌异常的男朋友,怎么说也会闲上个十天半月。 然而,事实并不如她愿。 陆齐铭依然很忙。 工作日,他别说跟她约会,就连微信上跟她打个视频电话都只能在晚上,白天则是长时段处于完全失联、找不到人的状态。 他们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见面。 好在这个星期,钱多多的工作内容也不少,几乎每天都有探店视频的外景拍摄。拍视频剪视频,周一到周五的时间一晃便过完。 转眼就到了礼拜五的晚上。 钱多多洗完澡吹完头发,正在客厅陪张雪兰和钱海生打牌,一通电话忽然打进她手机。 来电人是表姐陈繁。 钱多多随手滑开接听键,笑吟吟招呼:“喂姐。” “多多,在忙吗?”电话那头传出陈繁含笑的嗓音。 “没,跟我爸妈打牌呢。”钱多多说着话,随手往嘴里塞了一颗桃子软糖,“你有事找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陈繁顿了下,续道,“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有空没,我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新盘,想约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房子我哪懂呀。”钱多多噗嗤笑了声,又说,“不过也可以去长长见识。你约置业顾问了吗?几点?” “约了,约的明天上午十点。”陈繁说,“大概中午十二点能完事儿,你看你这边时间合适吗?” 钱多多暗自估摸了两秒,笑着回陈繁:“可以。那你把售楼中心的地址发我,明天我自己过去。” “好的。” 电话挂断。一分钟后,陈繁的微信账号就发过来一个地址。 钱多多点开察看一番,随后,将这个地址转发给备注名为“宝宝”的纯黑色夜空头像。 钱多多:【明天上午我要陪我姐去看个房子,地址在这里。】 钱多多:【你十二点左右过来接我哦。我们在市区吃完午饭再出发,差不多^_^】 宝宝:【好】 钱多多:【明天见-3-】 宝宝:【明天见】 * 周六上午十点,钱多多准时抵达售楼中心。 因要帮表姐做参考,来之前,她特意在网上查询了一番。得知这个楼盘是南城最近很火的一个网红盘,热度颇高,全小区容积率仅2.0,所有户型均是南北朝向、自带入户小花园,地段和品质都不错。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价格太高。 钱多多猜测,表姐这次让她跟着一起来,八成是想让她帮着砍价。 为此,钱多多还特意保存了一些网友们总结的砍价话术。 正在手机上温习着,一道清柔悦耳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温柔地唤道:“多多!” 钱多多抬起眼,脸上的笑弧绽到一半,又硬生生僵住。 表姐陈繁是真的很美,一袭黑色呢大衣搭配宝绿色连衣裙,愈发衬得她唇红齿白,乌发柔顺。 美人如画,自然令人心情舒畅,但美中不足的是,表姐身旁跟着一个男人。 戴眼镜、披围巾,还是那副充满书卷气的斯文打扮。 许亮节?他怎么也来了? ……也是。 姐姐陈繁看的是婚房,许亮节这个准新郎官当然有权一起参考。 钱多多不喜欢这个准姐夫,但又碍于表姐的面子,不好表现,只能硬挤出一个礼貌笑容,招呼道:“姐。” “你们还没见过吧?” 陈繁面上笑意灿烂,左臂挽着许亮节的胳膊,走上前,“这是我男朋友许亮节,多多,你可以叫他杰哥。” 钱多多态度微妙,不冷不热地喊了句:“杰哥。” 陈繁又转向许亮节,字里行间满满骄傲:“这是我表妹多多,怎么样,我没跟你吹牛吧?我妹妹超美的。” 许亮节视线在钱多多秾艳的脸蛋上流转几圈,又看回陈繁,笑了下:“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上回去西餐厅接你,我和多多就见过。” “对哦。”陈繁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这时,一个穿职业西装的年轻男人注意到了正在寒暄的三人。 他走上前,笑着询问:“请问是陈繁女士吗?” 陈繁点头:“嗯。” “您好,我是您的置业顾问刘博,您可以叫我小刘。”置业顾问绅士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几位请进,我们坐下聊。” 买房置业的流程都差不多。 置业顾问们都有固定的套路:先把客人领到售楼中心里一坐,咖啡点心端上桌,然后就开始对着PPT讲规划,什么未来的城市中心啦、名校环绕啦、园林优美啦,吹完一通,再带人到样板间晃一圈,最后才是谈价格。 整个看房过程里,钱多多发言次数寥寥。 只有陈繁主动征求她意见时,她才发表一些看法。 毕竟婚房是表姐和未来配偶的,钱多多是个有边界感的人,不会喧宾夺主。 她始终谨记,帮表姐砍价才是自己此行的核心任务。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 一个价格谈了一个多钟头,置业顾问的面色已经十分无奈,直言道:“陈女士,我给你报的确实已经是我们的最低价了。六个点的优惠,折扣力度已经相当大,不可能更低。” 陈繁对这套房很是心动,但售价超出预算太多,她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跟顾问磨。 陈繁:“刘经理,我看你是个仗义人。这样吧,你再帮我跟你们领导申请一下。” 置业顾问:“这真的是最低折扣了。” 这头还在打价格拉锯战,那一头,钱多多兜里的手机已经响起。 她看了看来电显示,眼睛瞬间亮起光。 “喂。”钱多多脑袋转到旁边,声音压得低低的。 听筒里传出男人磁性好听的嗓音,淡淡地问 她:“还在忙?” “嗯……”她小声回他,“在谈价格了。” 陆齐铭问:“大概还要多久?” “……”钱多多捏着手机,瞄了眼不远处的表姐和置业顾问,犯难了:“不知道。你先在门口等我吧,谈完我跟你说。” “好。” 简单聊完,钱多多将电话挂断,准备帮着表姐再压压价。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陈繁便先凑过来,轻声问:“男朋友接你来了?” “嗯。”钱多多老实巴交地回答,“他刚到门口。” 陈繁:“那你先走吧。” 钱多多赶忙摆手:“不用,他等一会儿没事的。我先陪你把这边……” “你和你男朋友不是还要去玩吗,我们这儿估计还有好一会儿,别耽误了。”陈繁抬手捋了下小表妹浓密的卷发,满脸姨母笑,“去吧。” 钱多多便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拿起包离去。 陈繁和许亮节起身,送来帮忙的表妹出门。 刚行至售楼中心的大门口,两人便被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只见路边一辆纯黑色的越野车旁,站着个男人。身量颇高,体型优越,隔得远看不清轮廓和五官,但,光是那身青山霜雪般的气质便足够惹眼。 漂亮的小表妹走在前面。 看见那道身影的第一瞬,她漾开甜甜的笑脸,朝对方挥了挥胳膊。 随后,那个男人便迈开长腿走过来。 钱多多迎过去,伸手挽住陆齐铭的手臂,自然又亲昵。小声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我?外面这么冷。” 陆齐铭说:“你家里人在,过来打个招呼。” 钱多多听后一怔,脱口而出地回了句:“你好懂事哦。” 陆齐铭被她稚气又天真的夸奖惹得弯了弯唇,手指轻抚了下她的眉:“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当然应该重视。” 钱多多脸微红,挽着他走到陈繁跟前。 “姐,你不是一直想看他照片。”钱多多语调轻松里带着几分调皮,“喏。我男朋友,陆齐铭。” 陆齐铭礼貌地微颔首:“表姐好。” 陈繁连连应声:“你好你好。” 钱多多又看了眼许亮节,语气平平地介绍:“许亮节。” 陆齐铭神色微凉:“你好。” 许亮节的身高有一米八几,肤白俊秀,单看也是文质彬彬的帅哥一枚。但眼前的青年气质冷峻,表情淡漠,身上那股凌厉又凛冽的气场竟压得他有些无所适从。 许亮节拘谨地点了点头,也笑:“你好。” 打完照面,钱多多再次跟陈繁道别,随后便与陆齐铭一道上车离去。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晒得许亮节眯起眼。 他目送黑色越野车绝尘而去,不多时,收回视线,问陈繁:“前段时间还听你说,你三姨在到处给你表妹找对象。她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 “有一阵子了。”陈繁说完,看许亮节一眼,“怎么,你本来想给我表妹介绍吗?” 短短几秒,许亮节为自己某一刹的荒诞念头失笑,道:“不是。随便问问。” * 告别表姐陈繁,钱多多和陆齐铭驱车前往苍玉峰。 苍玉峰位于南城以北400公里,是一座常年积雪的雪山,近年被当地旅游局打造成了一个专业滑雪场,名气颇大,享有“雪上乐园”的美誉。 黑色越野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约莫四个钟头后,两人抵达位于苍玉峰山腰处的停车场。 几天前,钱多多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几条滑雪视频,玩心大起,顺手就给陆齐铭分享了过去。 并附上星星眼表情包,加文字:好想玩。 第二天晚上,周到全面的解放军同志便给她发来了一份详尽的“苍玉峰出行计划安排”。 计划书做出明确指示,两人周六从南城出发,到苍玉峰峰顶处住一晚,第二天清晨看雪山日出,再去滑雪场玩到下午三点,最后驱车返回南城。 停车场距离峰顶还有一段距离。 钱多多本来还雄赳赳气昂昂,准备爬个山,当做第二天滑雪的热身运动。 然而到了入口处才得知,苍玉峰这段时间天天下大雪,长梯上又有积雪又有冰凌,极易打滑发生事故。景区为了保障游客们的生命安全,将步行通道直接给封了。 钱多多虽失望但也无法,只能肩膀一塌,蔫蔫地乘索道上山。 峰顶的温泉酒店是提前就定好的。 陆齐铭定的房型是私汤房,温汤就在房间内部,足不出户就能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泡温泉。 倒是很惬意。 “这就是二位的房间。” 酒店的工作人员将两人的行李送至房间门口,微笑着道,“祝二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有任何需求,欢迎拨打内线电话。” “谢谢。”钱多多朝对方感激地笑笑。 “您不必不客气。”说完,工作人员转身离去,顺便反手一带,关了门。 钱多多走进房间,抬眸,环顾四周。 一眼就注意到位于小花坛旁的私汤池。很常规的椭圆形,里面的瓷砖是暖蓝色,干净得不染纤尘。 没放水,还是空的。 算了。 山没爬成,泡泡温泉也不错。 这么思索着,钱多多重新打起精神,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厚重的外套、换上拖鞋,去给温泉放水。 温泉水淅沥叮咚,从水龙头里冲刷而下,霎时间,整个屋子都缭绕起一层淡白色的雾。 水流暖暖的,驱走指尖寒意。 钱多多觉得手浸在温泉水里很舒服,索性边放水,边趴在沿上拨弄水浪,玩起来。 于是,陆齐铭归置完行李一回眸,看见的就是如此一幕: 背后是落地窗,满山白皑皑的雪景,万籁俱寂。 一片静谧又空灵的世界里,多出一抹生动又曼妙的颜色。 姑娘半趴在温泉池的池沿处,浅色的长裙被水雾洇得微湿,领口微敞。 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眼睫垂得低低的,神色恬静,两只瓷白纤细的手臂在水流中扫过来,荡过去。偶尔腾出一只手捋一下发,几滴水珠便顺着她的指尖,落在发梢,再沿着脸颊侧面的弧线滑落,没入沟壑…… 陆齐铭的眼神冷静而克制。 他安静看了这一幕好一会儿,接着便指骨微动,摁下了墙上的一个开关。 落地窗的两扇窗帘,在钱多多身后缓慢合拢。 她察觉到,回神般,懵懵然地抬起脑袋望他:“你干嘛关窗帘?” “泡温泉。”陆齐铭回答。 说话的同时,随手就把上衣脱了。 屋内的暖气温度很高,加上温泉水的热气,钱多多身上本就被蒸得发热,这会儿冷不丁又看见男人精壮强悍的上半身,更是窘得脸红透。 “……这是雪景房,外面就是雪山,又没人。” 为掩盖羞涩,钱多多只能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嘀咕着续道,“再说了,穿着泳衣都能去水上乐园玩呢,泡温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马上太阳就快下山了。 她还想边泡温泉边欣赏雪山夕阳呢。 钱多多耳根红红的,耷拉着脑袋,不太敢看陆齐铭,只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手指在温泉里泡的时间有点久,已经隐约泛红,像偷摸过胭脂。 走神的刹那工夫,眼前人影晃动。 下一秒,哗啦啦一阵水声响起。 钱多多怔住,掀睫就看见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进入了温泉池中。 水流很大,几个水龙头同时作业,又已经放了好一会儿,此时这个私汤池已经蓄满大半的水。 但这里的天然温泉水无色透明,清澈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钱多多只看了陆齐铭一眼,就惊得脸蛋起火,捂住眼睛轻呼:“你、你泳裤呢?” “没穿。”陆齐铭格外平静地说。 钱多多差点被口水呛到,红着脸胡言乱语留下一句“那你先泡,泡完我再来”后,便准备逃跑。 然而话音刚落,手腕便被钳住。 男人的指骨修长而有力,捉住她,往下一拽,将她整个人拖进了汤池。 水花四溅。 一瞬间,钱多多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都彻底湿透。 纤软柔滑的腰肢被一把勾过去,她睫毛颤动,人都还是懵的,就狠狠撞进一副滚烫又紧湿的胸膛。 随之而来,是躁动到失控般的吻。 陆齐铭扣紧女孩纤细的腰,将她囚禁在这片只有他的春潮岩流中,几乎疯狂地热吻她。 钱多多呼吸不过来,又在水里,尽管明知水深只到腰部,仍本能地抱紧他。 稀里糊涂地由着男人亲了好一阵。 直到身上黏腻的裹缚感全部消失,才惊觉,裙子和衣物都不知何时被扒了个光。 钱多多羞得快晕倒了。 虽然初次的狂野经历为她积累下宝贵的经验,但是,在水里,她简直难以想象…… 忽地,钱多多所有混沌的思绪都被强行中断。 她皮肤泛起红晕,轻合着眸子仰起头,呜咽出声。 两腿几乎快站立不稳。 男人微凉的薄唇从她的嘴,下巴,脖颈,一路往下绵延逡巡。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两只大手握住她的腰往上一提,便将她放在池沿边的毯子上。 继而吻遍她全身。 甚至连十只小巧粉润的脚趾头都逐一疼爱。 被抱回水里时,钱多多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但还是害怕得又哆嗦又躲,两只纤细的手臂紧紧缠住男人的颈项。 陆齐铭肌理紧绷,颈侧青筋凸起,忍耐已濒临极限。 但察觉到姑娘的怯意与封闭,他仍咬紧牙关忍下肆意征伐的渴望,哑声轻柔地问她:“怎么了?”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在水里。” 怀里的小宝贝怯生生地望过来,眼眸里盈盈一汪水,妖冶妩媚,动人心弦,“我怕不舒服。” “不怕。” 他啄吻她的唇,“我会让你很舒服。” 初尝情事,钱多多对这个神奇的情海世界其实很好奇。 陆齐铭给了她绝佳的初体验,让她感受到了作为女性的快乐,她潜意识里对他信任依赖。 听他这么说,她便颤巍巍地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 池子里的温泉水被激荡起来,水花规律而猛烈。 钱多多脑子完全无法思考了。 剧烈的震荡,颠得她魂魄都快飞出去。 满世界什么都感知不到,唯有这个男人,跟她深入骨髓地缠绵在一起。 全世界只剩下唯一一个他。 她全身粉晕,眼角不停流出泪水,亮晶晶的眸也早已失神。 这样风情旖旎的媚态,陆齐铭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他黑眸浊沉,一瞬不离地盯着她,在某一刻,竟忽然感到惶恐。 他是这样地痴迷她,迷恋她到近乎病态的地步。 现在,他已经把能给的所有都给了她。 钱,人,心,都交了底。 还有什么能给,还有什么能永远留住她? 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他,他又能怎么办? 这些念头犹如毒素般蔓延开,丝丝缕缕,开始侵蚀浸透陆齐铭的每根神经…… 忽而一刻,怀里的宝贝哭得更厉害,哭声也愈发地妖媚而娇弱。 激得陆齐铭仰起头,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被勾起来了,更加激进迅猛,大掌在背后当人肉垫,将她直接抵在了温泉池的池壁上。 浑身的亢奋,满脑子的患得患失,满心无处宣泄的浓烈爱火。 都在阵阵猛攻下灼烈燃烧。 “不,不要了……” 姑娘似再也受不住,哭着求起来。 陆齐铭在这一刻,深切意识到自己是个矛盾又混账的混蛋。 明明怜爱她到极点,却根本不想停。 “可怜的宝宝。” 他吻咬她的耳垂,低哑呢喃,像是种蛊惑,“那说点我喜欢听的,好吗?” 小姑娘便软绵绵地,带着哭腔对他说:“陆齐铭,我最喜欢你了。” “我也是。”他抱紧她,哑声道,“最爱你,只爱你。” 第60章 在水里剧烈运动了一通, 钱多多浑身快要散架,晚饭也不想出去吃, 挂在陆齐铭身上撒娇耍无赖, 要他出门给她打包烧烤。 苍玉峰当地的特色烧烤很出名。 钱多多很早之前就听几个博主朋友安利多次,难得来一回,不想错过。 陆齐铭对钱多多, 事事迁就千依百顺,抱着小姑娘耐着性子哄了好一阵, 之后就换了衣服出门。 趁着独处的空闲时间, 钱多多躺在床上玩手机。 顺便看了眼第二天的天气。 很幸运, 天气预报显示, 周末是个大晴天。 意味着她和陆齐铭明早能顺利看到雪域日出。 关于苍玉峰的日出, 有个很浪漫的说法:一起在这座雪山看过日出的情侣,都能携手到白头。 想到这里,钱多多嘴角弯起一道清浅的弧。 虽然平时她不是个迷信的人, 但是…… 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雪的地方,他们一来就遇上大晴天,着实神奇。或许,陆齐铭真的是注定和她相伴一生的人。 * 峰顶的日出时间很早。 入睡时分,钱多多提前设置好了第二天的闹钟, 时间定在五点整。 温泉池那一波太消耗体力。 钱多多早就困得不行,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 闭眼入睡。迷迷糊糊快要见到周公之际,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身后的男人揽入怀中。 她身上的睡衣是轻薄夏季款,不足以抵御那副体温。 脊背触碰男人胸膛的刹那,钱多多的所有瞌睡虫就被惊得没了影。她脸倏地一红, 忙慌慌翻转身体面朝他,睁大眼睛说:“你做什么?” 不久前才交完公粮。 虽然只有一次,但是在那么热的水里啊,还那么激烈…… 她再喜欢跟他亲热,也只是副血肉之躯,总不能真舍命陪君子吧? 目光相触,陆齐铭一眼看见姑娘眼底的羞怯和惊恐。 他被引得微勾唇角,垂着眸定定注视她,道:“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抱着你。” 听见这话,姑娘才像是放下心,迟疑两秒钟,随后便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很自觉地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雪域的夜晚尤其静。 只有寒月,清辉,漫山白雪,和永无休止的风。 钱多多手臂抱着陆齐铭的腰,耳朵紧贴在男人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有力而规律,沉沉的,像有小人拿着槌,在一下一下地敲鼓。 一丝清幽幽的月光从窗帘微开的一丝缝隙里溜入,两人安静无声地相拥。 时光仿佛在此刻静谧。 过了半晌。 钱多多忽而仰起头,借着悄然泄入的一弯月色,去看陆齐铭。 头顶上方是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她的角度瞧不见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一个由下巴与颌面形成的折角,窄而流畅,很好看。 她看着他,蓦地有些出神。 须臾,察觉到姑娘打量的视线,陆齐铭垂了眸看向她。唇贴下来,亲了亲她的脸颊,嗓音轻淡而略低:“怎么一直看我。” 钱多多望着他,由衷感叹似的道:“我总觉得,现在太美好了。” 陆齐铭闻言,很淡地笑了下,“美好,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 钱多多摇头,身子在他怀里往上蹭了蹭,脑袋埋进他颈窝里,小声咕哝着说,“就是觉得,美好得有点不现实。” 她和陆齐铭,像是超脱了现实,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陆齐铭注视着她,问:“什么是现实?” 钱多多像是被问住,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好几秒才说:“现实……现实应该有很多问题和烦恼,只有童话才会事事顺人心意。”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眼帘垂低下去,语气里平添几丝担忧和惆怅,“估计因为我们现在是热恋期,被甜甜的爱情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等热恋期过去,很多现实问题才会暴露。” 陆齐铭淡淡地说:“生活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本身就是寄托于生活之上的产物。” 钱多多点头:“嗯。” “我跟你之间,必然也会经历各种挫折。”他语气很平静,“这点,无可避免。” 钱多多不知在想什么,还是点头:“嗯。” 片刻。 陆齐铭指骨微抬,轻托起姑娘小巧的脸,直视向她的眼睛,沉声道:“多多,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我能给的全部。但我只是个凡人,无法预测未来,也不能保证今后的一切安顺无虞。” 钱多多很认真地听他说着,没有出声。 “如果将来,你发现这段感情并不是童话。”他眉眼间的神色沉静而柔和,语气却尤为郑重,“也请你一定不要轻易选择放弃。遇到问题,我们就去解决,遇到困难,我们一起克服。好吗?” 男人最后一个字音落地的刹那,钱多多睫毛极轻微地一颤。 半晌的静默。 而后,她朝他绽开一抹笑,一双纤白的手臂攀高来,重新抱住他脖子,笑意甜婉地说:“那也要分情况的呀。” 这个回复模棱两可,显然不符合陆齐铭的期许。 他看着眼前明媚秾艳的女孩,唇微抿,握住她细腰的十指也不由收得更紧。 这一刻,陆齐铭意识到一件事。 他的患得患失,他的担忧,他的恐惧,并非毫无依据。 或许,未来某一天,她真的会离他而去? 这个猜测跃入脑海,犹如一柄冰锥,从天灵盖直直刺入陆齐铭神经。 那样的冷,那样的锋利,直令他遍体生寒,甚至连心脏都一阵接一阵地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攥住,袭来刺痛。 忽而想到什么。 陆齐铭低下头,在距离钱多多半指距离的地方,与她平视。 “北原有一座玉兰山,每年二月,花开如玉,很漂亮。” 他出口的话音仍然轻淡而平静,亲昵如常,而又不动声色地试探,“我的休假安排在下个月,刚好赶上玉兰节,你有时间的话,我带回你北原玩几天?” 钱多多听完,怔了下。 整座山的玉兰花,听起来就美不胜收,她其实还挺感兴趣的。但…… 北原? 他的老家? 如果真跟他回北原,不上门拜访他父母,肯定说不过去。 思索着,钱多多齿尖轻咬住唇瓣。 这么说或许显得不近人情。然而事实却是,正如她之前回复小姨的话,现阶段,她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和陆齐铭的以后。 她只想和这个男人谈一段快乐甜蜜、愉悦身心的恋爱,并不想这么快就和他父母见面。 而且最初跟她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不是也对她表态过吗?一旦出现任何变故,他会无条件随时退出。 彼此之间,认真热爱,不问前程。 这么思考着,钱多多勾住男人的脖子,柔声回道:“你下个月休假吗?那我们可以另外找个地方去旅行。” 说到这里,她稍顿,跟他开心地推荐起旅行目的地:“我看这两年东北旅游很火呀,网友们都在说,东北菜经济实惠分量大,我想吃好久了。” 陆齐铭抱着她看着她,手指把玩着女孩柔软乌黑的发,脸色平静,眼底的光却黯几分。 见男人半晌不再出声,钱多多察觉到什么,抬眸,仔细端详他脸色。 怎么也肌肤相亲深入交流过好多次。 钱多多或多或少也对陆齐铭有些了解了。 她看得出,这位男朋友同志此刻的眼神此刻的状态,是有些不高兴。 好在钱多多别的不好说,哄这位,刚好是拿手的强项之一。 “怎么不说话?” 钱多多嗓音轻软,大着胆子红着脸,带着些故意的成分,身体往他贴得更紧,“因为我不想去看玉兰花,你生气了吗?” 陆齐铭摇头,语气不冷不热:“不是。”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钱多多眼眸晶亮,盯着他看,“你就是生气了。” “没生气。” 陆齐铭情绪不佳,但还是耐着性子,柔声对她道,“明天还要早起,你快睡觉。” “你不高兴,我怎么睡得着。” 姑娘柔声嘀咕着,一双手臂抱着他脖子往上蹭。 陆齐铭想制住她,可手刚碰到她的腰,喉结便被两排小兽似的牙齿咬住。他没防备,让她激得倒吸一口凉气,分神的刹那,姑娘跟只小野鹿似的,使出全身力量一撞,竟直接将他压得躺下去。 位置颠倒,钱多多成了在上面的那一个。 她两腮和耳根都滚烫一片,低头,靠他很近。 近到两人鼻尖相触,呼吸都缠错在一起。 陆齐铭平躺着,怕她乱动惹出事,指掌下力握住那截细软的腰,自下而上看着女孩红扑扑的脸蛋,竭尽全力克制着。 咫尺之遥。 女孩定定看过来,陆齐铭也直勾勾盯着她。 他声音压低,透出一丝危险的威胁意味:“下来。” “不下。” 钱多多红着脸跟他耍无赖,倔强地说,“你没有不高兴了,我再下来。” 陆齐铭极轻微地眯了下眼睛。 是谁嚷着要滑雪,要看日出? 考虑到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起床,他怕她太困睡不够,左忍右忍,硬憋着什么都不做。 她倒好,明明可以安然入睡,非要趴上来天雷勾地火。 暗自做了个深呼吸。 陆齐铭合了下眸又重新睁开,非常好心地提醒:“你先从我身上下来,乖乖睡觉,不然明天看不了日出。” “可你还是不高兴啊。”钱多多皱起眉,眼巴巴的,“你怎么样才能心情好起来?我亲亲你可以吗。” 说完,她也不等身下的男人回话,自顾自便将唇贴上来。 在他左脸上亲一下,又在他右脸上亲一下,最后毫无技巧又异常生猛地,一口咬住他漂亮的薄唇。 “……”陆齐铭要炸了。 这样的温香软玉,一抹长在他心尖上的柔,含苞待放,羞怯又热情,这会儿已经不是忍不忍的问题。 他简直想把她一口给生吞进肚子里。 雪山日出,姑娘念叨了几次,得让她圆满看上。 所以,次数不能多,时间也不能长。 务必速战速决。 陆齐铭心思定下来,也就没什么好顾忌,握住钱多多的腰肢一个利落翻身,便将她牢牢掌控在身下。 夏季睡裙就是一块布,宽松又薄,脱起来最容易。 钱多多满脸通红发丝散乱,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为了转移重点,确实是故意胡搅蛮缠,主动引诱他的。 但是真如愿了,又忍不住心惊肉跳…… 猛一下,纤白的十指紧紧收拢,用力到骨节泛青,瞬间将洁白的床单揪扯得皱巴一片。 陆齐铭全程都很沉默。 动作激狂,强硬,猛烈。 野得像一头在驰骋在山林间的兽王。 漆黑的眸里烈火灼灼,从始至终死死锁住她。 清楚看见钱多多全身浮现的粉晕,她额头沁出的薄汗,和沾着湿润泪珠的,眼尾处妖娆糜艳的红。 终于还是忍不住,温柔吻上去。 才几分钟,姑娘被折腾得,思想意识已经飞到很远,湿润的眸子怔忡而失焦,像是已经完全迷失了理智。 感觉到他的吻,她迷迷糊糊地,完全是出于本能,下意识迎合。 软软的小舌有自己的生命力,热情妖媚地探过来,像条满是毒刺,能扎透他心脏的金丝藤。 陆齐铭合了眸在心里叹息,认命地纳入,更深也更虔诚地吻她。 他爱她。 他好爱她。 他们明明如此般配,连身体都契合,像天生为对方而生。 偏偏…… 这个已经吃掉他心的姑娘,从来没有真正将他,纳入过自己的未来。 * 天气预报也会骗人。 次日五点整,当钱多多拖着腰酸背痛的身子,在闹铃的催促下睁开眼时,耳畔响起男人隐含一丝倦懒的嗓音。 “下雨了。” 陆齐铭淡淡地说,手臂从背后亲昵地抱着她,薄唇在她发顶落下一个吻,“你可以继续睡。” 钱多多一愣,定下神,仔细去听。 果然,窗外淅淅沥沥,是雨声。 下雨了…… 钱多多侧躺在床上,怔然望着闭合的窗帘,一时间竟有些无法接受。 “昨晚看天气预报,今天是大晴天,而且昨晚还有月亮……”她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忽然下雨呢。” “雪山的天气复杂多变,天气预报不一定准确。”陆齐铭轻声安抚她,“没关系。你想看日出,以后我再陪你来。” 钱多多听完,朝他点了点头,随后又轻叹一声,忧心道:“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如果今天整个上午都下雨,我们就滑不成雪了。” “我会时刻关注。” 陆齐铭亲了下她的耳廓,轻哄道,“你昨天很累,再睡一会儿。” 钱多多脸泛热,没再多说什么,重新闭上了眼睛。 放在枕头上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蜷缩起来。 昨晚和陆齐铭的谈话,今早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是太神经质了吗? 为什么,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这个礼拜天,苍玉峰的雨下到上午九点半。 还算走运,九点半雨停,并不影响两人事先规划好的行程安排。 在酒店吃过早餐,钱多多和陆齐铭拿着自备的雪具来到滑雪场入口,过安检,换装备。 苍玉峰是一个四A级旅游度假区,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游客众多。但托清早那场雨的福,这个点儿,整个雪上乐园的人并不多。 这里的雪道有三种难度,初级道,中级道,以及高级道。 钱多多虽然有一点滑雪基础,但也只算得上“花拳绣腿”,这点三脚猫的雪上功夫,只能在入门级的雪道玩一玩。 雨过天晴,太阳从云层背后露出半张脸。 浅金色的光芒从穹顶洒下,整座雪峰渐次被镀上金边,愈发显得巍峨而壮阔。 乘坐雪道电梯到达顶部。 钱多多在电梯口旁的长椅上落座,护目镜下,白皙的脸被雪域的风刮得微微泛红。 穿戴滑雪板的工夫里,她想起什么,转眸看向身旁一袭深色防雪服的男人。 “你会滑雪吗?”她问陆齐铭。 陆齐铭:“嗯。” 钱多多听完,不由有点诧异,脱口就接了句:“怎么你会这么多运动。” 套好雪板,陆齐铭直起身,黑色护目镜挡去眉眼,只能看见一副利落分明的脸型轮廓。 他很随意地说:“我在北方出生,北方长大,会滑雪正常。” 钱多多恍然,点点头。 也对。 差点忘了他是北方人。 钱多多想了想,又建议道:“那不然这样,你去旁边的中级雪道和高级雪道玩,我们分开?” 陆齐铭拒绝,说:“不分开。” 钱多多:“可是,你跟我一起滑这个入门级的雪道,连个弯道都没有,不具备任何挑战度,多没意思呀。” “我来这里,重点本来也不是滑雪。”陆齐铭道。 她莫名地望向他,茫茫然:“你专程从南城开了400公里过来,到雪山的滑雪场玩,重点不是滑雪?那是什么。” 陆齐铭回答道:“和你待一起。” “……” 钱多多无言,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将护目镜戴正。 她脸小,护目镜又大,半张面容几乎被遮挡完,加上天寒地冻造成的两颊冻红。 完美遮盖住她两腮因赧意而飞起的红霞。 “出发吧。”钱多多望向下方银白色的坡道,笑容灿烂地说,“陆队长,看我们谁先到终点。” * 在雪山实地滑雪,和普通的造雪场滑雪,完全是两个概念。 过了不到四十分钟,钱多多便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坐在雪场的空地上休息。 人类的悲欢不相通,人类的体力也不相同。 同样的时间,相近的运动强度,陆齐铭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发生太大变化,只是略发了点汗。 发汗也不是因为累,纯粹防雪服太厚。 他常年出入雪域无人区,那些地方可不是政府斥巨资打造的景点。气候环境恶劣,地理环境复杂。 对陆齐铭来说,苍玉峰的雪道,确实就是个过家家的儿童乐园。 眼瞧这男人滑了这么久雪,居然连大气都没喘过几声,累到变形的钱多多不禁感到震惊。 她仰着脖子看他,一面自尊心饱受打击,一面又感到不可置信,喃喃道:“你、你一点都不累吗?” 陆齐铭对上女孩严重受挫的眼神,静默半秒,回答:“累。” 钱多多视线在他身上打量:“那我怎么完全看不出来。” 陆齐铭平静如常地说:“你看起来我不累,其实我非常累。我只是为了让你觉得我不累,所以装得不累。” “……” 一番话听下来,钱多多都快绕晕乎了。 算了。 管他是真的累,还是假的累,反正她是累迷糊了。 网上潇洒恣意的滑雪视频都是别人的,她潇洒不了一点。 钱多多不禁有点沮丧。 怪自己平时健身锻炼都打酱油,以至如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体力都成了她永远翻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喝了点运动饮料充能,又在平地雪道上溜达了几圈,两人便从雪道区离去,往滑雪场更深处的其他区域走。 滑雪不是苍玉峰唯一的游玩项目。 钱多多之前在网上做过攻略。得知,这座雪峰上还有一间寺庙,叫苍玉寺。常年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不断,求财求福灵验。 雪不想滑了,空余出不少时间,两人卸下雪具装备往苍玉寺进发。 行至滑雪场大门口,钱多多拉住一个穿工作制服的中年大叔,礼貌笑道:“您好,请问苍玉寺离这里远吗?” 热心大叔满面和善的笑意,回答道:“苍玉寺?不远不远,就在滑雪场西北方向,走路一会儿就到了。” “好的,谢谢您。” “客气了姑娘。慢走啊。” 钱多多和陆齐铭于是步行过去。 可雪地的路不好走,钱多多今早起来,本来腿上腰上就没什么力,刚才又滑了好一阵子雪,这会儿更觉疲惫。 看出姑娘的吃力,陆齐铭索性把人往背上一放,背着她走。 起风了。 细小的雪花从天际簌簌落下,又被雪山的风吹得打起旋儿,飘零坠落。 陆齐铭的脊背比钱多多想象得更宽阔。 她伏在他背上,不经意间一个抬眼,刚好看见一粒碎雪落在男人立体的眉骨间。被体温一炙,很快融化掉,变成一点晶莹的水滴。 阳光沿着雪山的脉络棱线描摹,整片雪峰都被镀上层暖色。 新雪落下,泛起微光,男人和姑娘影子在雪地上被拉成长长两道,也亲密地相拥。 钱多多将脸颊轻贴上男人的颈侧。 他身上的防雪服已经染透雪粒的寒意,但她一点不觉得冷,手臂抱住他脖子,玩儿似的,戴着手套的小拇指,轻轻拨弄起他的耳垂。 陆齐铭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纤细的腕骨,嗓音微低:“别乱摸。” 这妮子又在乱点什么火。 消停不了一秒钟。 钱多多笑了下,脑袋一歪靠在他肩膀上,紧贴着他,轻声说:“苍玉寺很灵的。我其实想去给我家里人求个健康。求菩萨保佑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能长命百岁。” 说到这里,她稍顿,又问:“你呢,准备求什么?” 陆齐铭神色淡淡,摇头:“不知道。” 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很少进寺庙。 这种东西,他不信。 “……这怎么会不知道。”钱多多认真道,“你心里希望什么,就求什么呀。” 陆齐铭闻声安静了会儿,回答:“那就求,山河永固。” 这个大义凛然、一本正经,而又红得可爱的心愿,听得钱多多噗嗤一声,笑了好几秒才停下。 她从后面捏了捏男人脸颊,又笑盈盈问:“还有呢?” 陆齐铭说:“吾爱长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二月初, 隆冬已近尾声,春季伊始, 春寒料峭。 在陆齐铭去年上报的休假计划里, 他二月份的假期算上周末,一共有十天。时间充裕,足够实现钱多多念叨许久的东北旅行。 “去东北?” 得知宝贝闺女过两天就要和准姑爷前往东北旅游, 张雪兰手上剥花生的动作倏然一停,嘀咕道:“这才二月份, 东北还冷得很呢。你们俩怎么也不另外挑个时间, 非要明天就去?” 闻言, 正在收拾衣物的钱多多弯了弯唇, 笑道:“妈, 人家陆齐铭的休假计划每年都是定好了的,除非是有出任务之类的特殊情况,否则不能随便改。没您以为的那么自由。” “好吧。”张雪兰无奈, 手里的煮花生揣回衣兜,过去帮女儿一道归整行李,不忘叮嘱,“那你们衣服带够,穿厚点, 别着凉了。” “嗯嗯。” “怎么想到要去东北玩呀?”张雪兰觉得东北太冷,生怕冻着了她的心肝宝贝, 内心不太赞同,“这个季节,去云南、去海边多舒服。” “我想去东北好久了,想吃地道东北菜。”钱多多语气温软,“而且, 陆齐铭有个战友在那边,我们还要去看望一下。” “这样啊。”张雪兰明白过来,点点头。 “机票定了吗?” “定了,后天早上八点半。” “八点半的飞机,那你们两个最晚六点多就要出发……” 张雪兰微皱眉,觉得这个时间点太早,便拔高嗓门儿朝卧室外喊,“孩子爸,多多和小陆后天早上要搭飞机,你起来早点,送送。” 钱海生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在客厅里捣鼓他的口风琴,高声回了句:“没问题。” 钱多多想到爸爸年纪大了,不想爸爸早起辛苦,忙说:“不用,我们打车。” “打车多麻烦,家里又不是没人。”张雪兰心意已决,“你爸闲得很,让他给你俩跑腿去。” 钱多多犹豫:“可是也太早了……” “傻丫头。”张雪兰伸手轻抚了下女儿的发,满面慈爱笑意,低声,“小陆一看就是懂感恩、会记情的好孩子。他一个人在这边,孤孤单单的,我和你爸对他好,他自然会加倍对你好。这叫一举两得。” 钱多多心里一阵温暖,伸手抱住张雪兰的胳膊,腻歪道:“还是妈妈对我最好。” 张雪兰促狭地眯眼,捏她脸蛋:“当然了。世上只有妈妈好。” * 钱海生办事靠谱又精细。 因为要送闺女和准姑爷去趟机场,出发前一天,他特意把自己的车从里到外洗了一通。 次日清晨,这辆购于八年前的老款奥迪,在机场高速上一跑,跟刚提的新车似的,锃亮反光。 晨光熹微,奥迪车一路飞驰。 钱海生坐在驾驶席上开车,偶尔和副驾席的准姑爷闲聊两句,内容全是什么多边关系、军事新科技、国际□□势。 钱多多对这种话题没太大兴趣,由着爸爸和男朋友聊,自己窝在后座,在手机上完善她的旅行攻略。优哉游哉,格外清闲。 忽地,驾驶室里的钱海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眼后座的女儿。 “多多,你妈跟你说没有。”钱海生目视着前方,语气随意,“你爷爷西三环那套房要拆了。” 钱多多一听,诧异地睁大眼:“没有。什么时候的事?” “意见征集工作都结束了。”钱海生说,“你爷爷最近又开始咳嗽,还总说脊背疼。手续什么的全是我领着你奶奶在办。上个月,刚完签字。” 钱多多好奇:“不是说现在市区的房子都拆不动吗。这么顺利,没遇到几个犟种?” “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老业主们病的病、走的走,现在住那儿的都是子孙或者租户,没几个人真对那地方有感情。”钱海生说,“搞拆迁等于天上掉馅饼,白送的钱,不要白不要。” 钱多多顿悟,是这个道理。 父女两人拉了会儿家常。 不多时,钱海生视线一转,看向身旁的英俊青年。 见陆齐铭坐在旁边神色平静,怕他融入不了这种家庭话题、觉得被冷待,连忙又清了清嗓子,随便扯了句:“小陆,听多多说,你们这次去东北,先要去看望你一个老战友?” “嗯。”陆齐铭点头,神态平和。 钱海生:“你每年都会去看他?” 陆齐铭:“算是。” “那你们这关系还真够铁的。”钱海生笑起来,眼底流露出一丝向往,感叹道,“都说战友情最深厚,我就特别后悔年轻那会儿没去当兵。可惜了。” 说到这里,钱海生稍顿一秒钟,又乐呵呵地问:“老战友这么久没见,那不得约着好好打几场球,比划比划?你们年轻人嘛,就是要在运动场这些地方挥洒汗水个青春……” 谁知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压低的嗓音给打断:“爸。” “嗯?”钱海生狐疑地回头。 只见后排的闺女已经放下手机,正微蹙眉头、神色紧张地看着自己,时不时地,还要往副驾驶室一侧偷瞄两眼。 钱海生见状,依稀察觉到什么,也狐疑地看了眼身旁。 陆齐铭的神色倒是没变化。 他目光无澜,淡淡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晨光,冷峻眉眼沉如深海,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钱海生看了眼准姑爷,不由奇怪:闺女这反应是怎么个意思。 他说错什么话了? 钱海生心里直犯嘀咕,拿不准,只好默默闭上了嘴巴,继续认真开自己的车。 车厢里陷入了数秒的静默。 就在这时,车窗外,远方天际一行黑色的飞鸟振翅而过,很快又消失在薄金色的云层彼端,不留痕迹。 陆齐铭看着那些自由的鸟,良久,才说:“我们打不了球。” 钱海生闻言,微怔,面露惑色。 又听年轻男人平静地续道:“他两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站不起来了。” * 这是钱多多第一次来东北。 二月的南方已经是初春,但北方尤在寒冬,一出机场,铺面而来的冷空气便令她打了个寒战。 钱多多不由搓了搓耳朵。 一旁,陆齐铭察觉到她的动作,微蹙眉,握住姑娘裹在手套里的五指,轻声问她:“很冷?” “也还好。”钱多多笑着摇头,“我穿得挺厚的,刚下飞机,有点不适应而已。” 陆齐铭这才放下心,抬手轻抚了下她的颊。 钱多多望向他,乌黑的眼眸晶亮晶亮,问他:“我们去哪里吃午饭?” 虽然在飞机上吃过午餐,但以他的饭量,那点食物,肯定不够。 陆齐铭垂眸看着她,目光缱出温润的宠溺:“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钱多多说,“只是陪你吃。” 她虽然是美食博主,但并不是走的大胃王路线,饭量也很正常。 刚才的飞机餐是咖喱鸡肉饭,她拨了三分之一给他,剩下的三分之二,便秉承着光盘原则,一粒不剩吃了个精光。 肚子都快撑成皮球了,哪里还吃得下? “那可以继续出发。”陆齐铭说。 钱多多眉心轻皱:“你不吃东西了吗?” “包里有饼干。”陆齐铭语气淡淡,“我吃两片,垫个底就行。” 南城距离东北有两千多公里,直飞航班需飞行四个钟头。 来的路上,钱多多嫌搭飞机无聊,缠着陆齐铭跟她讲这讲那,要听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他军校时期的大学生活,还有一些关于老邓的事。 陆齐铭告诉钱多多,老邓名叫邓凌川,是东北吉佐县人,家里父母务农为生,有一个妻子。 吉佐县距离市区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钱多多想着,早点看完战友,自己和陆齐铭就能早点开启快乐的旅行时光,出行前特意将“探望战友”这一行程排在首位。 一天内要往返,时间紧张。 因此两人没再耽搁,在机场外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目的地。 * 北方的乡村雪色绵延。 太阳金灿灿,雪地银皑皑,地面反射出的光芒迷幻而瑰丽,远望去,宛若一个完全独立在喧嚣之外的世界。 这样一望无垠的白,像是能净化人心。 计程车在道路上颠簸着,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钱多多坐在车里摇摇晃晃,被颠得有点犯困。就在她眼皮打架、快要睡着的前一秒,熟悉的低磁嗓音在耳畔响起,对她说:“前面就是老邓家。” “……”钱多多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转过头。 贴着起雾的车窗朝外看,只见厚厚积雪压着几排小平房,红砖墙上斜插着几根玉米棒子,玉米须随北风摇摆,像飘荡在这片白雪世界里的絮。坡面屋檐,顶部尖尖,有点像少儿童话书里那种房子。 钱多多清醒过来,连忙坐正身子,清点起放在身旁座位上的几个礼品盒。 “带的这些礼物、特产……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她小声问陆齐铭,“还有我买的羊毛护膝,你战友会喜欢吗?” 陆齐铭道:“我们准备得用心,老邓知道。” 钱多多点头。 来之前,陆齐铭事先和邓凌川联系过,从机场过来的一路,邓凌川问了陆齐铭三次“还有多久到”。 下了车,远远便看见屋前等着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 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一个安静站在后面、推轮椅的女人。 他们安静无声,在雪色与风声中,不知已经等候多久。 钱多多跟在陆齐铭身旁,小巧的脸庞埋在宽厚温暖的围巾中,定睛望向那对男女,已经猜到二者身份。 随着距离变近,两人的身形与面容也逐渐清晰。 男人长了一副很英气的五官,是副帅气耐看的好相貌,但大约是在轮椅上坐了太久的缘故,他的身形显得有些消瘦,加之眼角细纹隐现,下颔依稀可见青色胡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 像一坛沉淀了许多故事的酒,飘出醇厚而沧桑的酒香。 钱多多视线缓慢下移,看向男人的腿。 深色的裤腿很宽松,但依然能看见一副腿型的轮廓。 一个上过战场、正值壮年的男人,两条大腿竟然瘦得没几两肉,大部分肌群已经出现了萎缩症状。 见此情形,钱多多呼吸一滞,心里莫名泛起丝酸涩。 而在男人身后的姑娘,目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浅色羽绒服包裹着一副瘦长身条,杏仁眼,柳叶眉,五官秀丽,脸上不带一点妆,整个人透出一种很天然的、朴实无华的美。 “陆队。” “老邓。” 陆齐铭上前,用力握了下邓凌川伸出的右手,而后微抬眼,朝站在一旁的年轻女人淡淡点了下头,“弟妹。” “陆队好。”女人招呼完陆齐铭,又看向他身边的女孩子,眼中瞬时绽出一丝惊艳的光,“这是嫂子吧?” 陆齐铭:“嗯。” “你们好呀。”钱多多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心情,绽开笑容,“我是钱多多,是陆齐铭的女朋友。” “嫂子好。” 打过招呼寒暄了一番,邓凌川夫妇领着钱多多和陆齐铭进了屋。 这对老战友的久别重逢,并没有出现钱多多想象中的“喜极而泣”或者其他电视剧里常演的场景。 平实得,就像两片深海的交汇。 进了堂屋,暖炕烧得正旺。 钱多多环视一圈,没见到其他人,猜测邓凌川的父母应该是出了门,不在家中。 正左右观望着,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递给她一颗冻梨:“嫂子,吃不吃得惯这个?” 钱多多回神,赶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谢。” 小心咬了口冻梨,她眼睛噌的放光,喜道:“好吃。” “你喜欢就好。” 见这位满意,邓凌川的妻子,也就是苏悦弯唇笑起来,又道,“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烧水泡茶。” 说完,苏悦转身走进厨房。 陆齐铭和邓凌川已经开始聊天叙旧,钱多多不愿让苏悦一个人忙活,起身跟过去。 苏悦这头刚拿出几个干净的纸杯子,放好茶叶。听见脚步声,她下意识转了下头,随口问:“嫂子需要什么?” “没什么。”钱多多笑意清浅,“不是要泡茶吗,我来端出去。” “不用。”苏悦勾了下嘴角,“你出去歇着吧。” 这间厨房空间宽敞,空气里飘散着一种浓烈的中药气味。 钱多多鼻子微动,循着药味飘来的方向一瞧。 见独立小灶上架着一口黑色药罐子,没盖盖,不知煮的什么药材,颜色棕黑,正咕噜噜地冒泡。 “熬药呐。”钱多多很自然地说了句。 “嗯。”苏悦点头。 钱多多:“家里最近有人生病吗?” 苏悦:“老邓的。” 钱多多微惊,迟疑了下,试探道:“老邓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吗?” 听陆齐铭说,邓凌川是两年多以前,在维和时伤到的腿。 “不是腿的事。” 苏悦拎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眼帘微垂,看着那些茶叶在滚水中被冲得翻涌上浮,语气没什么异样,“跑了好多医院,看了好多专家,都说,他腿只能这样了。” 钱多多指尖轻蜷了下,没有接话。 苏悦又淡淡地说:“这个药是助眠的,可以缓解他的抑郁症。” 闻言,钱多多瞬间惊愕,尾音隐约发颤:“……抑郁症?” “不是严重到活不下去的那种。” 苏悦故作轻松地笑了下,稍顿两秒,嗓音低几分,“想想也是。那么爱跑爱跳爱运动、阳光开朗的一个人,忽然这样了,他心里肯定很苦……偶尔自暴自弃,不想接受现实、或者脾气差一点,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能慢慢走出来,我已经很开心。” 话音落地,厨房内一阵死静。 只有罐子里的药还在咕噜噜地沸腾。 听苏悦说到这里,钱多多一阵鼻酸,心里压抑得难受。沉吟半晌,忽然忍不住问:“老邓后悔过吗?” 苏悦摇头。 钱多多看着她秀美坚毅的侧颜,又问:“那你呢?” “我?”苏悦怔然,旋即又一阵失笑。 她把四个杯子都倒满水,淡淡地说:“我是东北人,从小我爹妈就告诉我,现在的太平日子来得不容易。就是因为太不容易,所以一定要有人去守,去杀,去拼。” “很多事情,老邓他们不承担,要承担的就是下一代。”苏悦神色寻常,“我既然选了他,那结果如何,我都认。” * 堂屋的窗户外,天空飞落细雪。 邓凌川坐在轮椅上,透过窗看着外面的世界,像是想起什么,道:“之前听说,上一批派到赫拉特地区的人要回来了?” 陆齐铭:“对。” 邓凌川听后,顿了下:“今年过去的人定好没?” 陆齐铭:“暂时没得到消息。” 邓凌川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两道纤细的身影闯进两个男人的视野。 年轻南方女孩衣着厚实,裹得像一头白色小熊,开心地冲到院子里,在漫天飞雪中挥舞手臂。 东北姑娘被对方惹得笑,主动提出帮对方拍照,留作纪念。 两道人影便在飞雪中找机位、摆造型,快门咔擦咔擦不停按,玩得不亦乐乎。 邓凌川看着这一幕,嘴角难得地勾起一道弧。 “她们合得来。” 他目光在妻子展露的笑颜上流连良久,又看眼陆齐铭,“这么好的女孩子,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娶回家?” 陆齐铭喝着茶笑了下,语气里带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惆怅,“也得人家愿意。” 话音落地,叮铃铃。 一阵手机铃声忽而响起。 陆齐铭眸色微凝,眉心很轻地拧了下,取出贴身携带的军用机,滑开接听键。 “喂?” * 跟男朋友的东北之行,钱多多开心又满意。 他们一起压马路,一起吃东北菜,一起拍雪景。 一起在晨光未醒中,在松花江畔看水雾凝结成冰晶,看冰层下偶尔透出的有蓝光晕,看穿马面裙的汉服少女们集结打卡,举着糖葫芦在晨雾中穿梭,像从天宫踏云而来的仙子。 一起看冰雕师拿电锯雕刻冰砖,一起在冰雪大世界玩百米滑梯,一起和游客大军一起排几个小时的队,只为品尝一份最地道正宗的铁锅炖鱼。 他们在民国建筑群的冰灯下拥抱。 也在不眠的暗夜中热烈亲吻,尽情缠绵。 一晃过去六天。 旅途已接近尾声,窗外夜色无边,大雪纷飞。 酒店套房的浴室内,温热的水雾蒸腾缭绕,水声淅沥。 女孩娇媚旖旎的哭吟声被男人吞噬。 钱多多整副身体悬空,让陆齐铭叠着给抱在怀里。 失重让人心慌。 她怕摔下来,只能用力抱紧他脖子,两条湿滑粉白的腿挂在紧硕的臂弯。上下地甩,无助地晃。 分明眼眸迷离,脸红得快滴血,呜咽不止,却舒服得连十根脚趾头都紧紧蜷缩。 浓烈滚烫的爱意,像燃烧的火,多得让她无力承受。 唇又被他封住,发不出声音,只好全部都憋在里面。 越积越多的,快要爆裂开。 终于在某一刻,小姑娘哆嗦着身体再也受不住,竟在迷乱中,小兽般呜地一口,咬破男人的唇。 铁锈的腥甜味弥漫进彼此的唇舌。 陆齐铭尝到这丝血腥味,体内征伐与狩猎的本能被彻底激起,简直亢奋到无以复加。 喉间溢出一阵性感至极的低吼。 他狠狠地深吻她,起伏的咬肌线条凌厉而剽悍,动作愈发地狂野、激进、疯狂。 风卷残云,再不留丁点余地…… 凌晨许,浴室内的热雾消散殆尽。 一连数次的欢好消耗尽钱多多的所有体力,她几乎瘫倒在男人怀里,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感觉到一个个温柔又怜爱的吻,像是清挺点水,又像是羽毛拂过,逐一落在她的脸颊、耳垂和颈侧。 她困了,伸手推搡他的脸,嘟囔着抱怨:“睡觉。” 男人却像是打定了注意,要将“厚脸皮”和“无赖”贯彻到底,高大的身躯竟直接往下一压,覆裹着抱住她。 脑袋也埋进她软盈盈的心口。 钱多多:“……” 钱多多面红耳赤,手指捏了下他柔软的耳朵,轻声羞斥:“你好重,不要压着我。睡你枕头去。” 陆齐铭没有说话。 他轻合眸,侧耳去听她的心跳,一阵阵,一声声,每一个节拍都跳在他的心尖上。 这样的时光太美好,也太幸福,让他眷恋,让他沉迷到无法自拔。 他甚至想就这样埋在她身上,一睡不起,永远不要醒来。 然而,陆齐铭知道不行。 “宝宝。”他声音沙哑而轻柔,呼吸清薄,喷在她心口的皮肤上,“我有事跟你说。” 钱多多这会儿都还没缓过来,气若游丝,软绵绵地回了句:“嗯?” 陆齐铭淡淡地说:“上面下了召回令,我得走了。” “……” 钱多多迷糊着,刚听完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愣了足足三秒钟,才惊得唰一下睁开眼,两手拽住他,不可置信地道:“召回你?回哪里?”说着稍顿,带着丝侥幸心理,小声试探,“南城?” 陆齐铭直起身来,乌沉沉的眸注视她。 他说:“不是。” 这个答案让钱多多的心凉了个透。 “又是出任务?” “嗯。” “……” 出任务出任务出任务,到底为什么这么多任务要执行? 不去会怎么样?地球第二天就要爆炸吗? 他的假都还没休完,他们的旅行都还没结束啊。 钱多多又难过又郁闷,想挑起来叉腰和他闹几句,但转念一想,出任务这种事,根本不是陆齐铭自己能决定的。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也没办法。 和他闹有什么意义? 所以…… 还是算了。 思索着,钱多多整个人如同霜打茄子般蔫下去,别过头,垂低眼帘不看他,只闷闷地回了句:“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飞机。” 陆齐铭语气低柔,“情况紧急,只能直接从这边走。” 钱多多:?! 钱多多听完,差点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看着他,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女孩刚被狠狠疼爱过,眼尾和两颊都还泛着妖异红潮,再配上这副雾蒙蒙又委屈的眼神,惹人怜到极点。 陆齐铭对上她的目光,心都一紧。 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 “对不起。”他手指轻抚过她的颊,“随你怎么骂,我听着。” “骂你,你就能不走吗?”钱多多问。 陆齐铭:“不能。” 钱多多肩膀一塌,叹气,嘟囔着道,“对啊。那还不如祝你任务顺利,早去早回。” 陆齐铭莞尔,贴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夫人深明大义。” 钱多多脸腾的更红,轻嗔:“谁是你夫人。脸大。” * 陆齐铭买的机票,是从东北这边直飞西藏亚束。 航班的起飞时间比钱多多回南城要早。 和陆齐铭分别后,她独自一人在机场找了个咖啡厅坐下,决定边打游戏,边消磨等航班的无聊时光。 第一局,她操作失误,导致团灭,队友开麦骂她菜。 第二局,她操作失误,导致大龙被抢,队友问她是不是来报复社会。 …… 一连三局游戏,全输。 “哐当——” 钱多多放下手机,脑袋无力地趴倒在桌子上,郁闷地想:都怪陆齐铭那个坏男人。 出任务也就算了,居然还告诉她,归期待定,少则二十天来天,多则两个月? 不能两天就搞完任务,飞奔回她身边吗? 害得她好难过,精神萎靡跟个游魂似的,连游戏都不会打了…… 正悲催地思索着,忽地,手机响起。 钱多多看眼来电显示,眨眨眼,将电话接通。 “喂妈。”她笑着问,“怎么啦?” “多多,你是不是今天回南城?”听筒里传出张雪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 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蹙眉道:“对,我下午一点就到。怎么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边的张雪兰像是再也崩不住情绪,脱口而出:“你和小陆在外面旅游,我怕影响你们心情,本来打算不想说的,本来准备瞒到你回来的……” 钱多多心急如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奶奶两天前突发脑溢血,病情危重,这会儿还在ICU。你那个大伯妈,她简直疯了?居然要逼着你爷爷在医院写遗嘱,还要硬拽着奶奶的手摁手印,想把那套拆迁房的赔款全拿走……” 钱多多大惊失色,手指都发起抖,拼命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道:“爸爸呢?” 张雪兰:“也在。早上幸好有你爸,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钱多多沉声道,“妈你别害怕,你和爸爸先安抚好爷爷。等我回来。” 挂断电话。 钱多多闭上眼,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开始在网上搜索起老人立遗嘱的相关法律规定。 正查阅着,叮一声,张雪兰的微信弹出来。 张雪兰:【女儿,你要不带着小陆一起过来?】 张雪兰:【你大伯家那两个小子牛高马大的,我们这边就一个你爸,他腰腿还不好,万一……】 钱多多:【法治社会,他们敢动手,我马上报警】 张雪兰:【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切出对话框,点开纯黑色的夜空头像—— 【家里突然出了一些事……我有点害怕】 钱多多轻咬唇瓣,迟疑再三,还是将对话框里的内容删除干净,熄灭手机屏。 算了。 陆齐铭是去执行紧急任务。 告诉他这些糟心事又能如何?他回不来,只能干着急。不仅给他徒增烦恼,还可能让他分心,从而影响到工作。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钱多多全身。 她疲惫地合了合眸,忽而又轻牵唇,泛起丝微苦的笑意。 此时,她多希望他在。 第62章 下午两点多。轰隆隆, 惊雷划破南城上方的天际。 黑云压城,大雨倾盆而下, 整座城市都被笼罩进一片暗色。 市人民医院, ICU病房外的走廊。 钱海生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检查报告单,头埋得很低, 教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一旁,张雪兰两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沿过道来回踱步, 眉头深锁, 面容憔悴, 眉眼间满是焦灼与不安。 过了大约三分钟, ICU病房的门打开,一个年轻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出来。 见状,张雪兰赶紧大步迎上去, 颤着声询问:“你好,请问余秀清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看她一眼:“几号床?” “三号。”钱海生也起身走过来,竭力镇定,“三号病床,是个78的老太太。我们是她家属。” “还没醒呢。”护士忙着干活, 也没多说,留下一句话后便快步离去。 钱海生闭眼捏眉心, 颓然地重新坐回长椅,两只手用力插进头发里。 张雪兰见丈夫这模样,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上前轻抚了下他的肩。 “你也别太担心了。”张雪兰哑声说,“妈的身体一直都挺硬朗的, 一定能逢凶化吉。” 连续两天没合过眼,钱海生眼睛里全是血丝。 听妻子这么一说,他整个人的精神似是略微振奋,背脊稍挺直几分,点了点头。 须臾,钱海生想起什么,转头看张雪兰:“你中午那会儿送爸回去,爸状态怎么样?” “挺好的。”张雪兰不愿让丈夫焦虑,柔声安抚,“爸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老人家比我们稳得住。虽然妈现在情况不好,但爸说他相信妈,相信老太太能挺过来。” 说到这里,张雪兰想起什么,语气微沉几分,续道,“只是……杨美玲早上闹的那一出,确实把爸气得不轻。你是不知道,回去的车上爸一直在顺心口,说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遇上杨美玲这种儿媳妇,不知道是哪辈子的孽障。” 一听这个名字,向来温厚的钱海生也脸色骤寒,愤然道:“大嫂这事做得实在过分。我以前一直觉得,她这人也就是嘴碎市侩,爱搬弄点是非,爱占点小便宜,本性不会太坏……居然硬逼着爸在医院立遗嘱分财产,亏她干得出来!” 张雪兰怅然叹气,道:“西三环的房子赔了那么多钱,杨美玲早就在打主意了。她那两个巨婴儿子,一把岁数连婚都还没结,突然掉下来几百万,她当然眼馋。” 钱海生气结:“她想要钱,就不能等妈出院了,大家再坐下来慢慢谈?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一家三口又不是不讲理。” “你把杨美玲当一家人,她不一定这样想。”张雪兰摇头,只觉无比寒心,“这些年我们体谅了她多少难处、给了她多少帮助,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并不感谢咱们,她只觉得我们家条件好、我们女儿收入高,她恨不得趴在咱们身上把血吸干……” 话说到这里,夫妻两人的心情都愈发沉重。 钱海生一面担心病房里的老母亲,一面又放心不下家里的老父亲,想了想,又道:“这段时间不知道杨美玲还要闹什么幺蛾子。你跟吴姐说,让她这段时间别带爸来医院了,气大伤身,让她多给爸做点好吃的,补补。” “放心吧,我都交代好了。”张雪兰挤出一个笑,手握住丈夫已不再年轻有力的大掌,“吴姐是我亲自选出来的护工,又专业又机灵,她知道该怎么做。”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走廊那头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碾进声。 张雪兰闻声抬眸,只一眼,眸光亮起。 “爸、妈!”年轻女孩飞奔而至。 钱多多拖着行李箱,满头满脸全是汗,不知是累得还是急得。她紧皱眉头,和父母打完招呼后,抬眸看向紧闭着的ICU病房门。 “奶奶现在怎么样?” 张雪兰眸光黯淡下去,没出声,只是朝女儿摇了摇头。 钱多多抿唇,强压下心中铺天盖地的担忧和诸多可怕猜测,迫使自己镇静。 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又问:“爷爷人呢?” “送回家休息了。有吴阿姨陪着,你别担心。”张雪兰一个母亲,万事当前,最心系的依然是这个宝贝女儿。 她目光在钱多多脸上爱怜地描摹,伸手捋了捋闺女的发,关切道:“看你着急忙慌的。吃饭没有?” “吃过了。”钱多多边回答,边握着妈妈的手,一起坐下。 “妈。”钱多多沉声,“你在电话里说,大伯妈逼着爷爷在医院写遗嘱、还要昏迷的奶奶按手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张雪兰也不再隐瞒,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尽说给女儿听。 得知事件始末,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随之便绽开笑,柔声安抚父母:“爸妈,没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爷爷奶奶。随大伯妈怎么折腾,老人在被胁迫、和意识不清醒状态下立的遗嘱,并不具备法律效应。” 钱海生长叹:“可你爷爷身体本来就差。她这一闹,我担心你爷爷会气出毛病。” 钱多多稍顿,忽又想起什么,狐疑道:“大伯父呢?大伯父也由着她这么闹?” “你大伯父上个星期去外地了。”张雪兰接话,“说是杨美玲的亲戚在晋州那边给他寻了个活,帮一家污水处理厂安装管道,要干大半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 最后这句话,似乎别有几分深意。 钱多多心思剔透,瞬间就听出,妈妈是怀疑,大伯妈早就动了拆迁款的心思,所以才提前找个理由支走大伯父。 “早上的事,你们跟大伯父说了吗?” “打过电话了,没打通。”钱海生一脸的焦头烂额,“估计在忙。” 父女俩正说着话,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不知怎么的,钱多多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轻皱眉,眼瞧妈妈从包里取出手机,接听起来:“喂吴姐,怎么了?” 上了年纪的人,耳力多少有些减弱,张雪兰这个手机音量一直设置在最高位。因此,她滑开接听键的下一秒,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便从听筒内传出,清晰刺入在场几人的耳膜。 吴姐慌乱道:“你们还在医院?赶紧回来吧。你大嫂带着她两个儿子找过来了!” * ICU病房每天只有二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其余时段,家属进不去。 想着老太太这边有专业医护人员照料,钱海生跟主治医生打了个招呼,携妻女暂离。 数分钟后,钱多多一家三口赶到爷爷家。 老楼房隔音差,说话的声音稍微高点,能传遍整栋楼。 钱多多三步并作两步走,刚行至门前,便听一道尖锐熟悉的女声隔着门板劈出来—— “爸,月生最老实,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从来没跟他弟弟争过什么。以前家里条件差,他把唯一的读书机会让给弟弟,自己傻不拉几地进厂打工,帮海生赚学费。” “我就想问问您,您说西三环的拆迁款全分给我们,对海生一家不公平。那当年月生没念上书,海生成了大学生,这就公平?” “月生也是个聪明人,他脑子可不比海生差,如果当初他们兄弟俩颠倒个个儿,海生进厂打工、月生念书上大学,我们家至于这么多年,只能指着个五金铺过日子吗?!” ——这是大伯妈杨美玲的声音,语气尖酸愤懑,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当初我说过让他们兄弟一起读书,是月生执意不肯。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老提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再跟你说一遍,拆迁款你家和海生家各拿八十万,多的一分没有!” ——这是爷爷钱书华的声音,有气无力,间或剧烈咳嗽几声,显然被怄得不轻。 听见屋内传出的争执声,钱多多再也忍不住,上前用力拍响房门。 邦邦。 门打开。 “……”看着终于赶到的三人,护工吴姐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她毕竟是个外人,不好掺和这些家务事,很快又默默躲回厨房。 钱多多不停深呼吸,十指用力收握成拳,走在最前面,带着父母步入室内。 环视一圈。 爷爷背脊佝偻,坐在轮椅上不停地咳嗽,大伯妈杨美玲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高跟鞋在脚尖一点一点,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男人。 左边那个表情凉凉、眼皮耷拉,正抱着个手机玩,坐得跟全身骨头都被抽干净了似的。 右边那个年长几岁,梳个偏分发型,一副小领导的打扮和气质,初看比左边那位有人样些,但一双眼睛太邪,总爱在人身上打量,好像眼珠一转就会翻出个坏主意。 钱多多认出来,是她的两个堂兄,钱勇勇和钱平平。 她无视大伯妈和两个年轻男人,径直走到爷爷身前,弯腰,柔声唤了句:“爷爷。” 钱书华愣了下,抬头看见小孙女,面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颜:“快坐下,坐……” “哟。” 瞧着忽然出现的三个不速之客,杨美玲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越来越热闹了。” 看清了这位大嫂的真面目,钱海生已经无法再摆出好脸色。 他走过去,语气生硬地道:“大嫂,我们送爸回家,是让他好好休息,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谈正事。”杨美玲说,“不然你以为我这么闲,带着勇勇和平平过来喝茶?” 张雪兰听不下去了,怼了句:“你谈什么正事,你的正事就是趁妈重病,过来逼着爸分钱?” 杨美玲冷冷哼笑一声,目光扫过新来的三人,下巴抬高:“你们来得也算正好,今天当着老爷子的面,咱们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这些年,你们欠我们的每笔账,都算个清楚。” 话音落地,钱多多着实是匪夷所思。 她睁大眼睛看着杨美玲,低声:“大伯妈,我要是没记错,之前勇勇哥开店借了我们家十万块钱,现在都还没还。我们欠你们?不对吧。” “没大没小的,你两个哥哥都没出声,哪有你说话的份。” 杨美玲厌恶地瞥了钱多多一眼。 她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小侄女。小侄女从小就漂亮乖巧,说话也甜甜的,细声细气,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奶奶”,哄得两个老人心花怒放。 有这个小侄女在,她的两个儿子根本就没一点存在感。 当年丈夫的弟弟抢了她丈夫念书的机会,考上大学,有知识有文化,还有一份光鲜又体面的工作,而丈夫弟弟的女儿——这个小侄女,又抢走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偏爱与宠溺。 钱海生一家如今多风光,街坊邻里人人称羡。 再看看她们家呢? 她的丈夫,只有一间收入微薄的五金店,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厂里工作,混了六七年,升迁无望,一个到处借钱开了个火锅店,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却过着大老板的生活,挥金如土挥霍成性,亲戚们的债还没还完,又在外面欠下几十万的高利贷。 杨美玲心理怎么平衡? 她怎么能不嫉妒、怎么能不恨? 钱海生一家凭什么过得这么好?钱多多凭什么这么有出息?一个赔钱货丫头,就应该一辈子不如她的两个儿子才对。 最可恶的是,这家人明明不缺钱,明明卖个笑就能入账一大笔,居然还想跟她抢老屋的拆迁款? 杨美玲越是想,越觉得,钱多多一家就是导致她和孩子们悲惨生活的罪魁祸首。 也愈发坚定,这笔拆迁款,钱多多一家休想拿到一毛钱! 那头。 钱多多听完杨美玲的话,倒也并未动怒。 她的面色依然很平静,续道:“大伯妈,我爸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爷爷需要休息,您待在这儿不合适。请回。” 这话不知踩到杨美玲哪只痛脚,她竟一下拔高音量,瞪着眼发疯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打什么主意。想把我们娘仨支走,然后让老爷子把拆迁款都留给你们是吧?欠你爹妈钱怎么了?我就不还,你能拿我怎么样?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心思这么坏,跟你爸妈一个德行,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音落地,钱多多细微抿了抿唇。 “杨美玲!”张雪兰勃然大怒,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这一家子!” 杨美玲尖声嘶喊,浑然一个骂街泼妇:“我呸!不要脸!当年上大学的机会都给你们了,还想对我们娘仨赶尽杀绝啊!我就不走,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来啊,有本事今天你们拿刀把我剁了,一块一块丢出去!” 钱海生沉声:“大嫂,你这些话太过了,当着爸的面,适可而止。” “你少在这儿装文化人。”杨美玲冷笑,“要不是你哥,你能活得这么人模人样吗?钱海生,你就是个万恩负义的混蛋,卸磨杀驴,你哥当年那样帮你,你书念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 钱书华被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昏倒过去,拐杖用力敲着地板,怒斥:“别吵了!杨美玲,你今天是不是要翻钱家的天?” 钱老爷子身上有一股从容又威严的长者气度,打从杨美玲进钱家门开始,她就对这位老公公十分忌惮。 但也只是以前。 这几年,这位公公年纪大了、身体垮了,这样癌那样病,身上早没了壮年时的神采精光。 杨美玲这会儿非但不怕钱书华,反而还有种看好戏的悠然感。 她勾了下嘴角,凉悠悠道:“爸,你还是这么偏心。明明是弟弟一家欺负我们哪。” 见此情形,张雪兰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她情绪有些失控,大步走过去,拽起杨美玲的胳膊就往大门口拖,冷冷道:“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啊!打人了!杀人了!” 杨美玲夸张地尖叫一声,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儿子:“你们愣着干什么,看着你妈被打吗?” 钱勇勇和钱平平愣了下,赶紧站起身,过来拖拽张雪兰。 “混小子,你们干什么?这是你们二伯妈!”钱海生急了,怕妻子吃亏,赶紧过去护人,“放开,不许动手。” 杨美玲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泼辣,哪肯吃一点亏。 见钱海生揪住了钱勇勇的领子,她咬咬牙,反手就去揪张雪兰的头发。 张雪兰吃痛,闷哼了一声,抬腿踢她。 杨美玲便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去抓张雪兰胸前的衬衣。 霎时间。 两家人你抓着我,我扯着你,就这么扭打成一团。 轮椅上的钱书华看着这一幕,只觉又丢脸,又痛心疾首。 亲兄弟亲手足,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为了点拆迁款闹出这副洋相。 都说子女不睦,皆因老人无德。 钱书华叹息着,老泪纵横,暗叹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他再也没有脸,去面对老钱家的各位祖宗。 就在这时。 一大盆冷水蓦地泼来。 短短零点几秒,杨美玲母子三人被浇成落汤鸡。 “……”杨美玲傻了。 钱勇勇和钱平平傻了。 钱海生和张雪兰也愣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按下暂停键,僵在原地,怔然地转过头。 年轻女孩子怀里抱着个大脸盆,脸色惨白十指发抖,连睫毛都在止不住地轻颤。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为了保护已经年迈的父母,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一次架的钱多多,终于一咬牙一横心,彻底豁出去。 她看着杨美琳,竭力稳住声线,寒声道:“大伯妈——以前,我客气地叫你一声大伯妈,是看在大伯父的面子上,从来不是因为我敬重你。既然你不拿我们当家人,我也就不用再跟你客气。” “刚才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我都已经录下来。”钱多多继续说,“包括但不限于你胁迫老人立遗嘱,欠钱不还,辱骂他人。这个视频,我既可以交给警察,也可以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到网上。你们应该,不希望自己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吧?” 杨美玲惊呆了,目眦欲裂:“你这臭丫头,你……” “从今天开始。” 钱多多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续道,“我们家和你们,只剩下债务关系。如果你再敢骚扰我爷爷或者我父母,我立刻报警,说到做到。” 杨美玲母子都慌了神。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小侄女小堂妹,自幼温软懂事,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温顺小绵羊。 本以为,这只羊羔崽子没见过什么雨,人傻钱多,吓一吓自然就范。 却没想到,钱多多竟真敢跟他们硬碰硬。 录了视频?要报警,还要发到网上? “爸。”杨美玲转头看向钱书华,怒道,“你听这丫头在说什么混账话?她一个小辈,居然要跟我断绝关系?” 钱书华却冷冷一摆手,道:“滚出去。” 杨美玲:“那拆迁款……” “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钱书华脸色如冰,对这个儿媳失望至极,似乎看一眼都嫌脏,“从今以后,多多没有你这个大伯妈,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媳妇。” 寒冬腊月的天,杨美玲母子全身湿透,很快便喷嚏连天。 钱勇勇眼瞅着形势不对,扯了扯杨美玲的袖子,低声说:“妈,先走吧。冻死了,赶紧回家换衣服。” 杨美玲也冷得直哆嗦,不再多说,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去。 一场闹剧总算收尾。 钱多多紧绷着的神经骤然一松,顿感全身脱力,险些瘫坐到地上。 张雪兰眼底泛着泪光,伸手将女儿抱进怀里,柔声安抚道:“乖。你很勇敢,做得很棒。” “……”钱多多鼻子酸得厉害,用力把头埋进妈妈怀里。 钱海生看了母女两人须臾,侧目,问钱书华:“爸,大哥那边……您有什么打算?” “要么,月生跟杨美玲离婚。”钱书华咳嗽了一声,摇头道,“要么,我没有这个儿子。” * 杨美玲走后,留下一屋需要收拾的烂摊子。 钱海生怕ICU那边有情况,先回了医院。 钱多多将爷爷扶回床上躺下后,便来到客厅,帮着妈妈和吴阿姨打扫起卫生。 正拿着抹布擦地板,胳膊肘忽然被轻轻搡了下。 钱多多抬头,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妈妈。” 张雪兰靠近她,面上带着丝疑惑,语带试探:“……闺女,你和小陆吵架了?” “没有啊。” “那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到医院?”张雪兰嘀咕着,“看那孩子挺孝顺,也挺有爱心的啊。” 听见这话,钱多多眼底的光略黯几分,垂眸笑了下,“出差去了。” 张雪兰目露惊色:“这次又是去多久?” 钱多多肩膀蔫蔫地一塌:“说是最少二十天,最长两个月。” “好吧……”张雪兰脸色有些复杂,没再多说什么。 吴姐在厨房做爷爷晚上的晚餐,妈妈年纪大了腰不好,因此,钱多多主动将绝大多打扫工作都揽到自己身上。 忙活完,时间已经快下午五点半。 她直起累到僵硬的腰,忍着疼、轻揉两把,一走一顿地,到洗手间搓擦地的毛巾。 热水冲下来,水声哗啦。 洗完,坐马桶上小解的工夫里,她拿出手机,这才有时间给男朋友同志发微信消息。 钱多多:【你到目的地了吗?】 钱多多:【今天下午家里一堆事……】 ——“要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T_T” 敲完以上内容,她轻咬唇瓣,迟疑了几秒钟,又默默将这行文字从输入框内删除。 前两条消息发送出去,等待片刻。 没收到回复。 “……”钱多多眼底流露出一丝失落,抿抿唇,熄灭手机屏。 * 陆齐铭这次出差,较前几回更加忙碌。 忙到经常都是只在深夜,才能回她几条微信。 从东北回来以后,钱多多的生活工作重新回到正轨。 探店,拍摄,直播,带货。偶尔闲下来,就去医院看望已经转入普通病房的奶奶,或者和小姐妹们一起打打游戏、喝点小酒。 再次消失的男朋友,让钱多多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单身状态。 两个星期的时间一晃而过。 陆齐铭依然出于长时间失联状态,看起来,没有一点能收工的预兆。 钱多多最开始的时候很想他,看到可爱的小狗,拍一张发他,吃到美味的甜点,拍一张发他,各种心情琐事,各种碎碎念。 但他真的太忙。 尽管她的每条消息,他都会在深夜时分逐一回复,但那时候,钱多多早就睡着了。 他们对彼此的认真和热情,像处在两个错位的时空。 次数一多,钱多多发的消息便少下来。 她原本觉得,半个月的异地恋,和两个月的异地恋,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只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等陆齐铭回来,他们就又能如胶似漆,甜蜜幸福,再次犹如童话般地热恋。 然而,钱多多忽略了一点。 她和陆齐铭都是活生生的人。 现实生活,从来就和童话世界不沾一点边。 二月底一个很寻常的工作日,周三。 钱多多前一天的外景拍摄,是在一个夜市的烧烤摊。当晚吹大风,公司只为她准备了一件上镜好看的春装碎花裙。冻得钱多多鼻涕泡直冒。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本着敬业精神,边认真介绍菜品口感,边对着镜头微笑,硬是在不知几级的大风里录完了全场。 最终的结果,就是钱多多从周三早上开始便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到下午六点那会儿,直接烧到三十九度。 好心的同事给了她一粒布洛芬,她服用后发了点汗,回家饭也不想吃,倒头就睡。 到夜里十点半,再度复烧。 张雪兰发现后,吓得不轻,赶紧和钱海生一道将女儿送往医院。 高烧让钱多多的脑子很迷糊。 她懵懵地坐在候诊区,看着妈妈和医生交流,看着爸爸跑去药房给自己买药,最后被父母左右搀扶着,来到急诊输液室。 此时已经是十一点多,治疗室里灯火通明。 除钱多多以外,病房里还有两个和她一样,半夜高烧,过来挂点滴的年轻女孩儿。 不同的是,陪着两个女孩的是她们的男友。 滴答,滴答。 输液管里,透明药水规律滴落。 钱多多呆呆地坐在输液椅上。 身体又烫,又在发冷。 喉管像是塞满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动作,都像是生吞进破碎的玻璃残渣。 什么坐姿都不舒服。 她萎靡地,皱起眉,索性将收拢双腿,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继续望着输液瓶发呆。 “感冒了要多睡觉。”张雪兰在旁边坐下来,伸手顺了顺她耳后的发,嗓音轻柔,“闭上眼,睡一会儿。” 钱多多看着妈妈,眼神迷惘而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张雪兰对上她的视线,扬眉,倾身往女儿贴更近:“睡不着?是不是渴了?” 钱多多依然不语。 “你爸给你倒热水去了。” 张雪兰轻声说,“别着急,多多很快就能喝到水啦。” 妈妈用哄小孩儿似的语气,让钱多多忍俊不禁。 她声音哑哑的,说:“妈,我都多大了,你搞得我还像三岁。” “有什么区别。”张雪兰眼底满是怜爱,“不管你三岁,还是八十岁,生病了,妈妈都会这样照顾你。” 钱多多目光游移,在眼前这张脸上仔细端详。 大概生病的人都尤其脆弱。 看见妈妈斑白的两鬓、和眼角嘴角的根根细纹,没由来的,她竟鼻子一酸,生出流泪的冲动。 她的爸爸已经快要六十岁了,她的妈妈也不再年轻。 两个已经步入“老年期”的人,却要在深夜送自己的女儿进医院,忙前忙后、守夜陪护。 是她太不孝顺…… 也是在这一刻,钱多多脑子嗡一下。 她猛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坚持和陆齐铭走下去,这或许就是她今后人生的常态。 其他女孩生病,有男朋友陪伴在身边。她没有。 因为陆齐铭是一个军人。 在他心中,国家与任务永远在第一位,他再爱她、再宠溺她,也永远不会让她凌驾在自己的职责与使命之上。 未来,要处理家庭的各种琐事、纷争时,只有她。 高烧进了医院,也只有她。 不。 不止如此。 她还会连累最爱她的父母。让两个不再年轻的老人,也一起经历那些本可以不必经历的磨难,承担那些本可以不再承担的责任……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去考虑将来,就能规避掉很多现实问题。她和陆齐铭就能一直没有负担地恋爱。 这种心态只是自欺欺人。 心思百转间,钱多多眸光突地一闪。 也许。 这段时间她和陆齐铭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只是幻象。 现在,她终于醒了过来,才看清真正的现实。 * 同样的深夜。 葛东无人区戈壁,狂风凛冽,黄沙漫天。 天军“玄甲”基地办公楼。 巨型电子屏前,数道身着特制军装的身影伏首于操作台前,偌大的大厅内鸦雀无声,只有机器细微的电流声。 “有点问题,你再验算一下。” “是,陆队。” 年轻上尉点点头,转身坐回自己的工位。 跟同事交流完,陆齐铭微侧目,视线重新看向眼前的巨型电子屏,眉眼冷冽,若有所思。 忽地,一个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说道:“陆队,有你的件。” 数分钟后,生活区宿舍。 一份印有红色“机密”字样的文件袋放在书桌上,红头文件的标题是《关于任命陆齐铭中校担任赫拉特地区维和大队队长的通知》。 文件第一栏便清晰写着:“任命陆军中校陆齐铭同志为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队长,全权负责本次任务的统筹指挥与协调事实。 陆齐铭同志需率维和大队于3月30日前完成集结部署。” 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暗。 陆齐铭脸上表情平静,垂着眸,看了这份文件良久。 最后,他目光落定在某一行的时间安排上。 任务指示,这次的维和行动,为期四百天。 整整一年有余。 陆齐铭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掐了下眉心。 他是一个军人,军令如山,责无旁贷。 可是…… 仅数日的分别,已经让他的思念翻涌成海,每个晚上,想那个姑娘想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陆齐铭想,自己大概是中了某种不治之毒。 毒进了骨髓,也病入了膏肓。 从来冷静从容,连死亡都不曾畏惧的人,竟在此刻感到了无措。 要如何度过四百个没有她的日与夜? * 三月初,南城已经处处可见初春的生机。 正是周六的下午,市中心的喷泉广场很热闹,围满了拍照打卡的游客。 不远处的一间高档咖啡厅。 “……” 钱多多一不留神,被嘴里的咖啡给呛了下,睁大眼睛,“什么?你和许亮节分手了?” 对面,陈繁表情淡淡,正拿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液。 听见表妹的疑问,她抬眸一笑,语气随意:“嗯。” “怎、怎么这么突然。”钱多多惊愕。 她记得很清楚,数日之前,陈繁还像个英勇无畏的女斗士,愿意为许亮节对抗全世界,铁了心要跟他结婚。 这才过去多久,分手了? 钱多多忍不住猜测:“你抓到他在外面有人?” “没有这么狗血。”陈繁失笑。 她顿了下,又继续道,“那天晚上,我给许亮节做了他最喜欢吃的醋溜鱼,我们说好,我做饭,他洗碗。可是等我洗完澡敷完面膜出来,那些吃过的锅和碗,依然在洗碗池里……后面我看不下去,就动手洗了。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想嫁给他。” 钱多多认真听着,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件事?” 陈繁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转眸,望向窗外起伏跳跃的喷泉水柱:“人就是这么奇怪。八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洗碗的那几分钟,一下就通透了。” “我喜欢许亮节,也爱许亮节,但是我其实很清楚,这份感情不对等,他并没有多么爱我。在他心里,父母、前途、工作,甚至是一本他喜欢的哲学书,都比我重要。因为一个执念和一时的冲动,赌上未来的一辈子,不值……” 说到这里,陈繁之后的话音戛然而止,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过去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钱多多看着陈繁,眼底一阵湿润,道:“姐,你好勇敢。” 陈繁潇洒地扬起眉,拿咖啡和她碰杯:“取舍是人生的必修课。敬,所有勇敢坚强的女孩。” 钱多多不知想到什么,眼泪一下流出眼眶,却仍努力地笑:“敬,勇敢理性的我们。” * 日升月落,白驹过隙。 眨眼间,距离陆齐铭离开已经过去四十五天。 钱多多所在的公司,为她筹划了几期欧洲美食专栏,要求钱多多团队一行七人去欧洲出差半月。 国际航站楼里好些外籍面孔。 金发碧眼的美女帅哥衣着随意,背着旅行包,穿梭在宽敞明亮的候机厅。 钱多多坐在麦当劳里吃快餐。 汉堡,薯条,炸鸡,麦旋风。 她认真吃东西,直到整个胃被撑得没有一丝空间,几乎快吐出来,才终于停下。 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开始编辑消息。 钱多多:【公司安排了我去欧洲出差,为了等你回来,我把时间往后推了好几次,实在没办法再推了……所以陆齐铭同志,我现在人已经在机场的国际航站楼。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要飞走了,飞到一个离你更远更远的地方】 钱多多:【本来有些话,我想等到你回来再亲口跟你说,但是你当我是缩头乌龟,也是胆小鬼吧,我害怕一看到你,那些洋洋洒洒准备了一大篇的话,就说不出口】 【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是很有缘分的,相遇至今,就像命中注定要成为情侣,什么都很契合】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很开心。可惜的是,这些日子太少了】 【你真的特别特别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也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想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 【但是喜欢你,真的好累】 —— 打完最后一个字。 钱多多又难过又心虚,双肩抽动,视线模糊,哭得快要岔气。她飞快熄灭屏幕,将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 走回候机区,团队的同事见她这副模样,被吓一大跳,惊道:“钱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钱多多接过纸巾,像是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哇地哭出声:“没事,我哭会儿就好。” 表姐为了一个不合适的男人,付出整整八年的青春。八年感情,尚且能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 她和陆齐铭才交往多久?没有这么难的。 时间会治愈一切。 * 同一时间,葛东“玄甲”基地。 陆齐铭灰色夹克黑长裤,一袭干练的便装打扮,拎着行李箱走出,刚坐上飞往南城的直升机,兜里的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 数条消息传入。 他低眸,每一条,逐字逐句阅读。 越往后读,薄唇就抿得越紧,黑眸中的光亦越冷沉。 直到骑猪崽小女孩的最后一行文字,跃入年轻中校的眼帘。 【所以,陆齐铭同志,我们分开吧。】 陆齐铭:“……” 陆齐铭眉心拧起一个结。 他这是,被她甩了? 第63章 读完钱多多发来的分手通知, 陆齐铭脸色极沉,下一秒, 他给对方拨去了一通微信视频。 被系统自动挂断, 打不通。 又切回通讯录,给她打电话。 提示对方已关机。 找不到人。 “……”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吸一口气, 沉沉地吐出。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止水般的心海乱了,海面掀起了狂风暴雨, 惊涛骇浪。 无数复杂纷乱的情绪交织成一团团麻线, 将他的大脑、心脏, 捆绑束缚, 密不透风, 几乎令他难以呼吸。 陆齐铭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像只误入蛛网的幼虫,正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又像是落入了南极的冰海。 海水冰冷刺骨,淹没了他的全身,连同耳目口鼻。他感到窒息,感到恐惧,却又无力挣脱, 只能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深渊中越坠越深。 直升机螺旋桨高速旋转,带起巨大的风浪与噪音。 千米高空鸟瞰, 整片荒凉的戈壁大漠犹如一片枯死的荒海,方圆百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几团风滚草在呼号的狂风中盘旋飘落,成了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一点动态。 陆齐铭平静而麻木地看着这片戈壁滩,忽而, 在心中嘲笑自己。 这一天很突然,又似乎早有预兆。 死寂荒漠开不出铃兰。 像钱多多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孩子,是比铃兰和山茶更娇贵的花。 而他的生命却像这片戈壁,沉默无闻,永远处于太平盛世的喧嚣与繁华之外,注定一辈子和苍凉为伍。 他何德何能,拥有她? 她发的信息里说,觉得他们很有缘分,好像命中注定就会在一起。 “……”陆齐铭勾了勾唇,无声地苦笑。 她哪里知道,她和他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以为的那些“缘分”,不过是他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的强求。 大梦一场。 或许他应该践行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体面退场。 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只是…… 她走得未免过分洒脱。 留下几条简单又冰冷的微信消息,就这么把他踹了,发完立马关机消失,还要以出差为由躲到欧洲去? 他这么爱她,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到她面前,她却连最后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隔着十万八千里,几行字、几个标点符号,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怎么能对他这么残忍? 种种念头绞缠在脑子里,陆齐铭面无表情,看着下方越来越远的戈壁地形轮廓,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收握成拳。 * 这日天气状况尚可。 午后两点半,由葛东基地飞来的军用直升机降落南城。 回到军区,陆齐铭回宿舍换好军装,穿戴齐整后便直奔司令部,汇报上一阶段的任务完成情况。 一个钟头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最后在干部宿舍楼408室前停下。 军服笔挺的少校敲响房门。 砰砰两声,门打开。 一别几十天,宋青峰甚至没功夫和陆齐铭寒暄,打头就是一句:“我去老陆,我才得到消息。听说你马上要去赫拉特了?” 陆齐铭很平静地嗯了声,转身垂眸,继续收拾行李,眉眼间神色淡漠。 得到肯定答复,宋青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他跨进门,目光下意识环顾周围。 陆齐铭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冷硬整洁,单调乏味。各处细节,军事化到不剩几丝人味儿。 宋青峰随便打量屋子两眼,注意力又重新回到陆齐铭本人身上。 想到,后面整整一年多见不到自家亲爱的队长,宋青峰心中感伤,不禁叹了口气,怅然道:“你真是忙得跟陀螺一样。好不容易从葛东回来,这儿又要出远门。” 说到这里,他稍停半秒,又续道,“不过,听说这一年赫拉特那边情况还行,比前几年好多了。” “嗯。” “晚上有什么安排没。一起打场球啊,聚聚?” 陆齐铭正在往行李箱里放衣物,闻声,手上动作倏然一顿,淡淡地说:“今晚不行。” 宋青峰狐疑:“你今晚要干嘛?” 陆齐铭:“和人聊点事。” * 钱多多团队欧洲之行的第一站,是法国巴黎。 长达十余个钟头的长途飞行后,巴黎时间下午三点多,钱多多一行人落地戴高乐机场。 三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巴黎街道上弥漫着初春的清新。 午后阳光和煦,鹅卵石小径被太阳一照,泛起微光,塞纳河畔左岸的咖啡馆露台上,缀满早开的郁金香,空气里弥漫着可颂与可可豆的香气。 街头画家在圣母院旁支起了画架,勾勒出哥特尖顶建筑的轮廓,衣着前卫的摩登男女们也在此集结。 现代时尚与古老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无声碰撞,摩擦出热烈的火花。 酒店是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提前定好的。 一连当了十几个小时的“空中飞人”,大家很疲乏。回到酒店之后都懒得不想动,约定休息两个钟头,再一起外出拍摄吃晚餐的外景。 和摄影师等同伴暂别,钱多多独自待在房间休息。 迟疑好半晌,她才顶着一双红肿成核桃的眼睛,拿起手机,轻咬唇瓣,进入微信界面。 指尖有些发颤,点进与纯黑夜空头像的聊天对话框。 距离她发送那些分手宣言,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 这段时间里,陆齐铭总共只发过来两条回复。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落地说一声,我们谈谈】 格外的情绪稳定,也格外的冷静克制。总之,完全没有任何被分手后的“恼羞成怒”或“破防”。 也正是对方这份万年不变的沉定与平稳,让钱多多混乱抑郁的心情得到了安抚。 她鼻子一酸,忽然又有点想哭。 其实…… 陆齐铭真的很好。他身上有一种青山海原的气质,包容,坚毅,可纳万象,好像所有难题与矛盾,遇见他,都会迎刃而解。尤其让人安心。 若非现实过于具体,她是真的,很舍不得跟他分开。 思索着,钱多多轻合双眸,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指尖微动,敲击页面下端的“视频通话”键。 只过了几秒便接通。 钱多多视线落在屏幕上。 很长一段日子没打过视频、没见过面,她注意到,男人额前的黑发似乎长了点。 他身上穿着军装常服,没有戴军帽,冷峻立体的面容笼罩在幽暗光线里,黑眸注视着屏幕这边的她,眼神晦暗不明。 对上这道目光,钱多多心蓦地一阵抽紧,十根纤细的指也不自觉蜷起。 但她表面上依然如常。 “你今天……”她试着弯起唇,朝他挤出一个笑,“怎么有空打视频。” “我在南城。”陆齐铭回道,声音低得有点哑。 钱多多微讶:“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哦。”她点头,眼帘垂低几分,轻声说,“那有点不巧。” 她刚飞来欧洲,他就回了南城。 话音落地,视频两端都悄然一静。 片刻。 是钱多多先开口,打破了这池僵局。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和泪腺,尽量语气自然地说:“我要说的话,都已经用微信发给你。你看过了吧?” 陆齐铭看着屏幕里女孩,眸色极静也极深,须臾才道:“是。” “那我们要聊什么呢?”钱多多挤出笑,眼底泪光闪烁。 “在我的思想认知里,遇到问题和矛盾,第一件事是去解决。”他语气很沉,“而不是轻易放弃。” “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钱多多感到迷茫而困顿,“你没有错,我觉得我也没有。我们都已经足够努力。” 早在两人相识之初,她就知道他很忙,非常忙。 问题不是突然出现的,只是因为各种契机暴露。 她是个清晰且坚定的人,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恋爱试着谈过了。 所有美好与甜蜜,心酸与苦涩,也都一一体验。 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她理应让脱轨的一切回归正轨。 这才是对彼此负责。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们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只是尝试。你亲口说过,我们只是尝试交往。如果发现不合适,随时停止……陆队,你应该还记得。” 闻声刹那,陆齐铭竟觉喉间像生吞进一枚苦柠,无尽的酸涩与苦楚,同时在心口蔓延开。 他记得。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她有顾忌,他就打消她的顾忌,她仍迟疑,他就信誓旦旦,说自己随时无条件退出,不让她有任何心理负担。 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只为她能看他一眼。 如果不是去赫拉特的任命,如果不是后续四百天的维和任务,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如果。 这一刻,陆齐铭多想抛下一切,不管不顾所有事,直接飞到他的姑娘身边…… 然而没有如果。 从穿上这身衣服的第一刻起,他就注定身不由己。 半晌的死静,而后。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只要你回答我‘是’,我一定谨守诺言,从你的世界消失,山高水远,绝不纠缠。” 陆齐铭眼眶隐约泛红,动了动唇,声音喑哑地问,“你是不是铁了心,一定要分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视频对面的女孩不再看他,眼帘垂落,头也埋得很低。 良久,她点头。 又轻声开口,嗓音低柔,像吹过塞纳河上方的一缕晚风:“陆齐铭,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旅程,和你拥有的每个瞬间,我都会珍藏在心底。” “你的未来不再有我。” “但是世界很繁华,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祝你前路光明,诸事胜意。” * 在欧洲的半个月里,钱多多团队先后去了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四个国家,拍摄美食vlog的同时,顺便也旅游了一大圈。 网上说,旅行是治愈失恋的最佳秘方。 钱多多亲身试验了一番,却发现,这个秘方并不如广大网友们说的那么神奇。 她依然很难过。 跟同事们一起拍摄工作、嬉笑打闹的时候都还好,可每当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和陆齐铭相处的点滴便会在脑海中自动浮现。 温馨的,气人的,甜蜜的。 有时想着想着,钱多多会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 在欧洲的十五天转瞬即逝。 知道她回国以后,赵静希兴高采烈打来电话,约她去一家新开业的恐怖密室玩。 钱多多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消沉得很,连陪张雪兰女士去买酱油都没劲,更别说去费脑子、解谜探险。 她蔫蔫地回话,说“没意思,不想去”。 赵静希毕竟是情场老手。 听出钱多多语气不对劲,旁敲侧击一番询问,这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宝贝闺蜜和人兵哥哥吹了。 赵静希生性耿直,眼见好友为一个男人黯然神伤,心疼得不行。 直接杀上门,硬是把钱多多从家里给揪了出来。 之后,一连几个月,钱多多除了工作,就是被赵静希拉着参加各种局。 短途旅行,密室逃杀,医美护肤项目,韩式辣妹热舞课。 但凡能消耗精力转移注意力的,赵静希全给她安排了一遍。 就这样,在好友的关怀陪伴下,钱多多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从失恋的打击中走了出来。 一个很寻常的周末。 钱多多晚上要去上舞蹈课。 午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起床,坐到梳妆台前化妆。 刚涂完粉底液,叮一声,桌上的手机收到新微信。 钱多多动作顿了下,腾出一只干净的小指,点亮屏幕。 一瞧,发信人的备注是“唐秘书”。 自从拥军活动结束后,这位市委的唐秘书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钱多多几乎都快忘记这人的存在。 但就在上个月的一天,唐启元忽然半夜三更,给钱多多发来一张火锅照片。 钱多多当时正好在刷火锅吃播视频。 认出唐启元照片的背景,是她合作过的一家火锅店,便随手选了个表情包,回复过去。 两人便恢复了联系。 唐秘书:【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钱老师喜欢什么花?】 钱多多读完消息,视线收回来,继续拿粉扑刷往脸上扫。然后是眉毛,眼影,眼线,修容,眼头提亮。 直到把整副全妆化完,她才拿起手机,出于礼貌地打字。 钱多多:【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唐秘书:【我猜,像钱老师这么清新脱俗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比较小众的东西?你应该不喜欢红玫瑰吧。】 钱多多:【玫瑰很好看呀】 钱多多:【我这个人和我的爱好,其实都挺俗气的】 唐秘书:【哈哈,钱老师还是这么有趣,幽默诙谐,跟你聊天总是能让人感到放松】 钱多多:【是吗】 两人一来一回地聊着。 唐启元对钱多多很热情,自从恢复联系后,他几乎每天都会耗费大量时间跟钱多多发消息。 聊天话题也很丰富,从经典文学到电商互联网,从八大行星到最近很火的网红店,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也不仅限于隔着网线神侃。 唐启元约了钱多多几次,有时约她吃饭,有时约她看电影,有时约她去踏青。 钱多多都拒绝了。 公司老总说过,唐秘书在市委身居要职,不能怠慢,也不能得罪。 回唐启元微信消息,一则出于礼貌,二则要维护公司形象。至于私下的见面约会,不在钱多多的业务范围内。 简单应付完唐秘书,她看眼时间,走出了卧室。 张雪兰中午炖了一大锅乌鸡汤。 他们的晚餐,是鸡汤挂面。 “好香。”看着桌上的三大碗面条,钱多多笑弯了眼睛,夸赞道,“妈,你做的面条也太香了。” 张雪兰递给女儿一双筷子,笑说:“香就趁热吃,别放凉了。” 一家三口吃着面,闲聊起来。 “对了。”钱海生挑面的动作顿了下,抬头看闺女,“你大伯前天去领的离婚证。” 钱多多没留神,被鸡汤呛了下,睁大眼睛:“大伯还真跟杨美玲离了?” 张雪兰夹了点青菜放嘴里,感叹道:“不离能怎么样。你爷爷都放话了,要是你大伯不离婚,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还好你大伯虽然人太老实,这么多年一直被杨美玲欺负,大是大非上,还算拎得清。” 钱多多:“那件事都过几个月了,大伯才提?” “提了好久了。”张雪兰说,“杨美玲不想离,一哭二闹三上吊,不然早离了。” 钱多多:“两个哥哥没有反对吗。” “那俩混小子,才不管他们爹妈死活。”张雪兰说着,顿了下,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续道,“而且我才知道,原来钱勇勇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利滚利,上回半夜回家,差点让人把手指剁下来。” 钱多多一惊:“这个年代,还有放高利贷的人?” “听说是个酒吧老板,还挺年轻的,姓陈。” 听见这话,钱多多瞬间眉心轻蹙。 数月前,赵静希在零度酒吧被人做局的事还犹在眼前。 姓陈的酒吧老板,钱勇勇欠下的高利贷?再到大伯妈为了拆迁款逼着爷爷写遗嘱,闹得一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最后走到中年离婚这一步…… 一切好像都串了起来。 正出神间,钱海生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抬手在她眼前挥舞:“怎么了多多,想什么呢?” 钱多多朝爸爸笑了下,道:“只是突然发现,坏事做多了,真的有报应。” 张雪兰往闺女碗里夹了一块鸡腿肉,静默片刻,欲言又止。 钱多多眨了眨眼:“妈,你有话要跟我说?” “嗯……” 张雪兰清清嗓子,压低声试探,“你别怪妈多嘴。我就是想问问,你和小陆,后面就真的没再联系过?” 闻声,钱多多眼底的光微黯几分,摇头。 张雪兰皱眉:“你们就真的分了?” 钱多多没说话。 张雪兰忍不住劝说:“多多,你们各方面都合适,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走到分手这一步。慢慢磨合嘛,你们都是成年人,不要草率,要为自己的选择和感情负责的。” 钱多多很淡地弯了弯唇,道:“妈,就是因为要对选择和感情负责,所以我们才会分开。” 张雪兰惋惜极了,轻叹出一口气,道:“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缘分这种事,来了挡不住。 尽了,就再也强求不得。 * 生活充实起来,时间便过得尤为快。 春去秋来,光阴飞逝,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晚上十点整。 南西路一家新酒吧高调开业,老板人脉广人缘好,恭贺开业的花篮在门口堆满几层,香槟瓶塞直冲天际。 赵静希身着一件天水蓝的大露背礼服裙,妆容精致,眼波流转,穿梭在各桌客人间应酬着。 好不容易忙活完,她一屁股坐回最里侧的卡座,两手捧脸,哀叹:“太累了太累了,早知道开酒吧这么累,我就不干了。” “开业第一天,所有朋友都来给你捧场,累点是正常的。” 说话的女孩身着轻奢小洋装。淡粉色抹胸裙的款式,前短后长,极富设计感,愈发衬得她五官秾艳,气质柔婉,一双笔直的长腿雪白惹眼。 “也是。”赵静希点头,“要是开业第一天就生意惨淡,我估计才要哭晕在厕所。” 说着话,她酒杯伸过去,和钱多多的相碰。 清脆一声叮。 钱多多抿了口果酒,看眼腕上的手表,脱口低呼:“呀,都十一点了,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赵静希不解:“收拾什么?”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钱多多笑意温和,“我要去马里达尔,待两个月。” 赵静希愣了下,旋即又反应过来。 钱多多去年的欧洲行栏目,在外网意外地大火。 一家国际媒体注意到了钱多多。对方欣赏她的个人风格,也看重她在中国互联网上的影响力,便找上了她所在的MCN,邀请她远赴马里达尔,参加一个中东传统饮食文化纪录片的拍摄。 记起这一茬,赵静希当即一拍脑门儿,连声道:“这段时间忙着酒吧开业的事,我都忘记你要出远门了。”说着稍顿,又问,“你们团队几个人去?” “加我四个。” “那还好,要是你一个人,我真担心你被骗去卖掉。” 钱多多噗嗤一声,“我们已经跟当地大使馆联系过,什么都核实清楚了。” “行吧。”赵静希目露不舍,伸手在钱多多胳膊上捏了捏,促狭道,“祝钱老师的录制工作一切顺利,最好还有意外收获。” “承赵老板吉言。” * 次日,由南城飞往马里达尔的航班准时起飞。 当地时间下午五时许,飞机在首都扎曼国际机场平稳降落。 时值二月,这个沙漠国度的天气并不算好,昼夜温差巨大,白天可达30度,晚上又经常骤降至10度以下,且时不时还会遭遇风沙。 钱多多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与团队的同事一道走下飞机。 三十度的热浪裹着砂砾撞进几人鼻腔。 “你们好?” 忽地,耳畔响起一道稍显蹩脚的中文发音。 钱多多闻声转头,只见接机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佩戴工作证的年轻男女正面含笑容,试探地跟他们打招呼。 这两人均是很典型的中东人外形。 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宽肩,长腿,白衬衣的袖口随意挽到手肘处。很健康的橄榄色皮肤,修剪整齐的胡茬沿下颌线勾勒出青灰色的阴影,高鼻深目,五官很立体。 女人二十五六岁,踩着一双半褪色的沙漠靴,浑身装束休闲而干练。满头栗色长卷发搭配甜蜜的哑金肤色,像一朵热情盛放的沙漠玫瑰,笑容爽朗,落落大方。 他们是马里达尔国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了解到钱多多一行的航班信息,特意等候在此。 “你好。”钱多多朝两人笑起来,用英语招呼道。 “你好,钱多多小姐,我叫尤娜,是现场制片,主要负责和你们对接,协调你们的行程、住宿、餐饮等问题。” 热情大方的中东姑娘走上前,抄着一口流利英语做介绍,“这是我的同事法鲁克,是我们团队的内容顾问。” “欢迎钱小姐。”法鲁克跟钱多多打招呼,眼底光芒惊艳,“久仰大名。” “您过誉。” 寒暄完,尤娜和法鲁克领着钱多多一行走出扎曼国际机场,坐上一辆纯黑色的商务车。 尤娜和钱多多本就是同龄人。 她喜欢这个含蓄温婉,像一弯月牙似的东方女孩儿,话匣子一打开,说个不停。 “你以前来过我们这边吗?”尤娜兴冲冲地问。 钱多多诚实地摇头:“没有。” “那你这次过来,可以好好玩一玩。”尤娜说。 就在这时,一旁的助理李小茜忽然接话,问了句:“你们这边不会打仗吧?” “不会的。”尤娜笑着说,“马里达尔自古以来就是红海一带的‘香料之邦’,‘和平之邦’,是被诸神眷顾的国度。在这里发生任何武装冲突,都是对神明的亵渎,会被神明降罪。没有人敢把这里变成战场。” 几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法鲁克像是想起什么,眉头打起一个结。 钱多多瞬间有点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卡里亚特那边正在战乱。”法鲁克叹了口气,说,“那边最近的城邦,离我们国境线只有几百公里,所以这段时间偶尔会有难民逃过来……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 “几百公里?这么近?”李小茜大惊失色,“你们确定我们是安全的?” 尤娜语气坚定:“我非常确定。” 法鲁克见这几人还是有些担忧,不禁笑了下,道:“你们不相信我们,总该相信军队吧。” 钱多多诧异:“军队?” “是的。” 法鲁克真诚地颔首,“我们的政府认为,本次纪录片拍摄,是中马双方人民交流的一个重要机会,必须高度重视。所以事先联系了维和大队,派遣精锐,保护纪录片团队的人身财产安全。” * 随后,法鲁克和尤娜还告诉钱多多,赫拉特地区的维和大队在扎曼市本就有驻地。 为了确保摄制全程万无一失,受邀拍摄的中国团队人员,在摄制期间,可在自愿情况下,直接入住维和部队营区。 不得不说,马里达尔政府考虑得很周到。 服下了这颗定心丸,钱多多一行四人的精神便放松下来,开始认真欣赏起窗外的城市街景。 初来乍到,这个沙漠之国的一切都很新鲜。 一路打卡拍照。 从机场出来后,钱多多团队先跟随尤娜和法鲁克去了一趟电视台,跟电视台的总导演和总制片人见面。 中东地区的特色美食,融合了千年文化传统与多元的地理环境,形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饮食体系。 经典主食与酱料、各种肉类烧烤、甜点饮品、特色沙拉冷菜……均是本次纪录片推荐的重点。 马里达尔想通过美食这张名片,借用网络力量,以及中国强大的国际影响力,将自己的国家推向全球。 在当地的特色餐厅吃过晚餐,尤娜将钱多多等人送往维和大队驻扎曼的营区。 夕阳西下,入夜了。 气温骤然降低,卷着沙砾的寒风从沙漠深处吹来,猎猎作响。 驱车数分钟,一个由蛇形铁丝网圈出的建筑群,进入众人视野。 联合国国旗在夜风中飘扬,探照灯左右扫射,幽冷的白色光线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巡视。 除铁丝网外,营区外围还有沙袋、装甲车等防御工事,看上去极其森严。 车行至大门口,被两个哨兵模样的维和军人拦下。 “……”钱多多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小心翼翼往外面张望。 只见那两个维和兵都是外籍面孔,看着像是欧美地区的人,牛高马大,身形魁梧,正用英语和尤娜交谈。 尤娜出示了一份文件。 哨兵低下头,仔细地翻阅。 没一会儿,尤娜重新回到车上,对钱多多等人道:“我的车没办法开进营区,只能先停在外面,钱小姐,我们走进去。” “好的。”钱多多点头。 要在马里达尔待两个月,团队四人的行李很多,好在除钱多多和李小茜外,另外两个同事都是男生,力气大,搬东西是把好手。 众人在两个哨兵的帮助下,齐心协力,很快便将几个大行李箱、大旅行袋取出。 刚才搬箱子的时候发力太猛,钱多多一不留神,腰闪了下。 她怕同伴们担心,不好意思声张,只能抬起手,悄悄摁在后腰上揉。 正揉着,军靴踩踏地面的响动从背后传来。 步伐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紧随其后,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响起来,标准而流利的英式发音,问尤娜:“请问哪位是负责人。” “……” 只一瞬,钱多多整个人像被惊雷击中,僵在了原地。 “这位就是。” 尤娜让对方的气场一震,下意识便乖乖回答,“中国团队的负责人,钱多多小姐。” 猝不及防就被点了名,钱多多脑子里万千思绪翻涌,嗡嗡的,只能用极缓慢的速度转过身,掀高眼帘。 沙漠的夜风倏然停了。 咫尺之遥,年轻的中校身形挺拔,身着荒漠迷彩服,右臂为联合国标志,左胸位置依稀可见绣上去的“中国维和”字样,和中英双语式个人姓名牌。宛如无边黄沙之上的一株胡杨,沉默威严地矗立在天与地之间。 他军帽下的面容沉静而冷峻,乌沉沉的视线自她头顶上方投落,不沾染丝毫情绪。 神祇一般。 看着眼前这张脸,目光对上这双眸,钱多多神情恍惚,整个人几乎傻了。 随后便听对方开口,语气平静疏离,字正腔圆的中文。 “维和大队陆齐铭,中国籍。本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工作,由我全权负责。” 第64章 钱多多不是没想过, 有朝一日会和陆齐铭重逢。 但她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会在马里达尔, 这片红海与黄沙上的异国他乡。 都说时间一久, 人的记忆会模糊。 可奇怪的是,距离她和陆齐铭分手已过去整整一年,她脑海中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 还是异常的清晰且强烈。 就仿佛,他们前一天刚在漫天大雪中拥吻过。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都还残留着他热烈的爱意和体温…… 钱多多怔然出神, 一时竟忘记回应。 这边, 见这中国姑娘半天不吱声, 只是睁大了眼眸、愣愣看着面前的英俊中校发起呆, 尤娜又是困惑,又有点着急。 她忍不住伸手扯了下钱多多的衣服,压低声提醒:“钱小姐, 这位长官在跟你说话。” 听见尤娜的声音,钱多多眸光细微一闪,这才迟钝地回过神。 “……你好。”她暗自深呼吸,调动微僵的脸部肌肉,硬挤出笑容, “我是钱多多。” 陆齐铭未作声。 两道视线在空气里无声相触。 她显得格外慌乱而无措,浓密的睫轻颤着, 总想躲避。而他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她,眼底冷静而理智,像一片没有风浪的深海,不见涟漪。 尤娜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没有察觉到这两人之间微妙的端倪。 她转头看向钱多多, 开心地小声道:“这位长官也是中国籍,真巧!你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没有语言障碍、生活习惯应该也差不多,相处起来应该会很融洽。” 意外和这个男人重逢,钱多多整副头脑和心,都乱得像团麻线。 听完尤娜的话,她不知说什么,只能弯弯唇,表示友好地笑了下。 之后,营区办公楼又出来两个维和官兵,身量修长,穿维和部队军装制服,都是亚洲人面孔。 在遍地都是阿拉伯人的中东地区,亚裔长相显得格外亲切,钱多多下意识观察了一番。 后来发现,这两人虽然是亚裔,但彼此交流是用英语,而且部分发音能听出依稀的东南亚的口音,并非中国人。 他们是接到上级命令,过来帮钱多多一行人搬行李的。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便将一个个沉重的行囊搬运回营房宿舍区。 正如尤娜和法鲁克所言,马里达尔享有“红海香料邦”的美誉,自古以来就是赫拉特地区最核心也最繁华的贸易枢纽,可谓战火硝烟中的一片净土。 因此,扎曼营地也是维和大队的最高指挥中心,住宿条件还算不错。 男子宿舍都是双人间,团队的剪辑师和摄像师正好住一起。 而女子维和官兵,是维和部队里的凤毛麟角,数量少得可怜。女生宿舍空房间一大堆,足够钱多多和李小茜一人一间。 在尤娜的陪同下,两个中国姑娘来到各自的宿舍。 钱多多转动脑袋打量四周。 全世界的军队宿舍都大差不差。 和石水军区的宿舍类似,这间屋子也是单身宿舍格局,有单人床、衣柜、书桌,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挂式空调,独立卫生间,以及一个老式的电热水器。 她在屋子里走动几步,注意到面前的单人床是木制的,便弯腰坐下,试着压了压。 还好,挺结实。 正认真规整着行李,背后响起一道笑盈盈的女声,关切道:“怎么样钱小姐,对住宿环境还满意吗?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别的生活用品。如果有需要,尽管开口,我帮你们准备!” 是尤娜。 这位善良的本地女孩热心而周到,前脚替隔壁的李小茜放好行李,后脚便过来帮助钱多多。 “谢谢你。”钱多多看向尤娜,朝她绽开一抹真诚的笑,“尤娜小姐,这里什么都有,我暂时不需要别的。” 尤娜走近钱多多,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歉意,说:“按理说,你们从遥远的东方远道而来,我们应该为你们提供最好的环境……但是亲爱的,我们赫拉特地区跟你们中国完全不一样。” “你们的国家广袤、和平,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地方。”言及此处,尤娜似乎有些感叹,苦笑着摇摇头,“相较而言,我们马里达尔的周边环境着实糟糕。你们是贵重的客人,把你们安排进军队住宿,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钱多多连忙道:“这里真的很好,干净卫生,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两个姑娘简单聊了几句。 考虑到要来中东待两个月,钱多多怕自己吃不惯当地食物,特意带了很多零食。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包小鱼干,递给尤娜,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鱼干,送给你吃。” “喔我的天呐。”尤娜双手接过,惊喜地睁大眼,“看上去就非常赞!你好厉害!” 钱多多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我平时喜欢做点吃的,胡乱倒腾。你不嫌弃就好。” 尤娜也不客气,拆开包装袋便吃起来。 手指大小的小黄鱼被炸得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爆汁。 尤娜吃得满足又激动,眯起眼睛,情绪价值给满:“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自己制作的食物大受好评,钱多多也忍不住开心。 和尤娜一起吃了会儿小鱼干。 很突兀地,一双沉静无澜的黑眸跃入钱多多脑海——对方直勾勾盯着她,让人看不穿一丝情绪,也猜不到他半分所想。 毫无防备,她心一慌神一乱,指尖抖了下,捏在手里的小鱼干“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怎么了钱?”尤娜担忧地看着钱多多,问。 钱多多弯腰将地上的小鱼干拾起,垂眸静默几秒,试探道:“尤娜,这些维和军人,是什么时候到你们这里的?” “各个国家组建的维和军队,都是轮换的。上一批离开,下一批又来。具体时间我倒真不清楚,就记得,好像很久了。” 尤娜沉吟须臾,回答:“嗯……大概一年多了吧?” 闻言,钱多多手指忽地轻蜷。 一年多? 也就是说,在他们分手后不久,陆齐铭便只身一人来到赫拉特地区执行维和任务。 他居然已经静默地、孤独地,在这片黄沙漫漫的战乱之地,待了三百多个日夜…… 思及此处,钱多多的心口忽然一紧,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给硬生生揪住。 回想刚才那匆促的一眼。 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肩宽腿长,俊美冷厉,荒漠迷彩军装和马里达尔夹杂沙刃的夜风遥相呼应。周身气场不怒自威,犹如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淡淡蛰伏的兽王。 一年时光,不长也不短,在他身上安静地流淌而过,他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钱多多记起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似乎比以前,瘦了点。 还有那副看她的眼神。冷静、沉郁、淡漠,理性得让她陌生,就像在看一个没有丁点纠葛的陌生人…… 胸口翻涌起一丝难言的酸楚。 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只觉深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丝裂痕,时隔一年,又开始隐痛。 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钱多多又用力甩了甩脑袋,猛地抬眸,清醒过来。 分手是她提的,结果是她选的。 好奇怪。 她在伤感什么?酸楚什么? 一个合格的前任,本来就应该保持距离,不给对方增添任何苦恼。 陆齐铭现在的处理方式才是成熟的,正确的。 她应该向他学习,彼此见了面,心如止水、大方自然地打招呼说话。 就在这时,“砰砰”一阵敲门声响起。 住隔壁屋的李小茜过来了。 担任助理职务的小姑娘动作飞快,已经洗完一个战斗澡、换上了更为舒适宽松的家居服。 见尤娜和钱多多在吃国内带来的零食,李小茜眼睛放光,直接把钱多多手里的小鱼干拿过去,咔擦开吃。 李小茜问:“对了尤娜小姐,纪录片什么时候开始拍?” “总导演说了,你们大老远过来很辛苦,先休整。”尤娜笑答,“今天礼拜六,下周三我们正式开机。” 钱多多点头:“好的。” 钱多多之前看过马里达尔电视台方写的纪录片策划书。 这部以中东美食为主题的纪录片,摄制周期有将近两个月。 那之后的这段时间,自己就把那位尊敬的前男友维和队长,当做一个普通的工作伙伴,来相处好了。 钱多多琢磨着,暗自下定决心。 安顿好钱多多四人,尤娜见没什么事了,先行离去。 告别尤娜,钱多多和李小茜继续待一块儿加餐。 中东美食味道是不错,但晚饭时,两个姑娘刚下飞机都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叫。 不到一个小时,她们便消灭完一袋小鱼干、四颗雪花酥,和两个虎皮凤爪。 钱多多嘴里咸咸的。 她想喝水,转眸一瞧,桌上正好摆着两瓶印有马里达尔本地商标的纯净水。 便顺手拿起来,拧开盖子。 谁知刚喝进一口,耳畔竟冷不丁响起李小茜的声音,很自然又狐疑地问她:“钱老师,今天那个中国籍的维和军官,不是你朋友吗?你们看起来怎么怪怪的,都不聊天。” “……”钱多多毫无防备,被嘴里的清水给呛住。 咳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看向李小茜:“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 “上次见过啊。” 李小茜满脸认真,提醒她,“录外景那次。你朋友为了保护你,被机车佬挂伤,你不是还给他买了药。” 钱多多摸摸鼻子,支吾:“你记性倒是好。” “那么帅的帅哥,不容易忘的。”李小茜少女心发作,托腮发了下花痴,紧接着又道,“当时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 钱多多心虚,低头沉默地喝水。 李小茜按捺不住内心燃烧的八卦之火,再度发问:“所以你俩现在这么冷淡,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特殊原因。” 钱多多笑了下,轻声回道,“只是太久没见面,有点生疏了而已。” * 马里达尔和中国位于不同时区,经纬度差异明显,有将近五个半钟头的时差。 住在扎曼维和大队营区的第一晚,钱多多的生物钟还没调过来,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没有一点睡意。 就这么翻来覆去烙了会儿煎饼,被子里的一小团无奈了。 索性被子一掀,抓起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给万里之遥的好友发消息。 现在是马里达尔时间的半夜十二点。 中国时间应该是傍晚六点多,并不会打扰到对方睡眠。 抱着手机,冥思苦想斟词酌句,钱多多终于摆动细白的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下一行文字。 钱多多:【我到马里达尔了。】 遥远的中国南城。 赵静希新店刚开业,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点闲,正在酒吧里吃一份外卖石锅饭。 收到钱多多发来的消息,她很快回复:【哇,中东欸,是不是特别有异域风情?】 钱多多:【嗯,蛮神奇的。】 钱多多:【大沙漠里的一个国家,白天三十度,晚上十度,风沙漫天,现实里的香料之国和平之邦,神话里海妖盘踞的大本营。】 赵静希:【听起来很酷】 赵静希:【见到纪录片制作方了吗?安排你们住的几星级酒店?】 钱多多:【我们住在军队】 赵静希:【军队?】 赵静希:【住在军队里?什么意思?】 钱多多:【这边的政府比较重视,担心我们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所以请维和部队派了人来保护我们……所以我们就住进了维和部队营区】 赵静希:【噗,好扯啊姐妹】 赵静希:【这要是再冒出一个你的前男友,这剧情不就跟你之前住进石水军区一样了哈哈哈哈】 钱多多:【……】 好友很幽默,但钱多多笑不出来。 自己跟前男友同志的这份“不解之缘”,她实在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钱多多:【我也是才知道,这一年,陆齐铭在赫拉特地区维和】 赵静希:【啊?】 屏幕这段,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稳住微抖的手指,继续打字。 她:【他就负责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 赵静希:【……?】 钱多多:【是这样。】 足足过了半分钟,赵静希才回复过来:【你们见过面了?】 钱多多趴在被窝里,鼻腔再次涌起酸涩感,红着眼眶打字:【嗯。】 赵静希:【天呐,都一年多了,我费了那么大劲才让你走出来忘掉他……怎么又会见面!】 赵静希:【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啊啊!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复合了!】 钱多多:【当然没有】 钱多多心情复杂,抬手抓了下耳朵:【我们没怎么说话,他态度很淡。】 赵静希:【这= =】 赵静希:【呃。实话实话,当初是你甩的人家】 赵静希:【你留下几条分手短信,拍拍屁股就飞欧洲了。再见面,你希望人家干什么?还像以前一样一口一个小宝贝地哄你,直接跪你面前吻上来吗?】 钱多多回:【我没有这么想……】 她当然知道,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很合理。 只是,这就是人性。 他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揣在心尖上,宠着护着,疼爱有加,柔情百转。 现在忽然这么疏离,她懂再多道理、再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心里依然忍不住感到失落。 那可是陆齐铭,除了父母以外,全世界最爱她的人。 他好像真的放下了、忘记了。 不再喜欢她了…… 赵静希:【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缘分啊,几万公里都能重新遇见】 赵静希:【我简直都被神奇的命运震惊了】 赵静希:【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要跟他和好吗?】 钱多多大为汗颜,回复:【……当然不会】 钱多多:【他太忙,我不想总是活在漫长的等待里】 钱多多自认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军人们的那些责任那些使命,太虚幻也太缥缈了,摸不到、抓不住。 她只是个俗人。 只想有一个普通平凡的男朋友,谈一段快乐的恋爱,未来组建一个温馨的家。 钱多多:【只是确实还喜欢,所以再次见面,心里难免有波澜。】 赵静希:【唉,其实我也理解你。感情没有问题,因为现实原因要分开,这种情况最让人难以释怀。】 赵静希:【不过多多,又见面了,我好怕你又头脑发热。】 赵静希:【好难啊。】 赵静希:【要么你从内心深处接纳他的忙碌,接纳他肩上的责任,要么……他能不能改行?】 钱多多:【人家可宣过誓,一辈子效忠党和人民。很伟大又坚定的信仰,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懂的】 赵静希:【那完了,此题无解。】 话题进行到这里,往后再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两人都知道,于是默契地不再继续。 倒是“前男友”这个议题,让钱多多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随口闲聊似的,问赵静希:【对了。好久没听你说过梁原,你们最近怎么样?你酒吧开业这么多事,怎么没见他来帮忙。】 赵静希:【分了啊】 钱多多诧异:【什么时候分的?好突然】 赵静希:【分开两三个月了。】 钱多多:【震惊。我还以为这个小男友是你的真爱。】 赵静希:【噗】 赵静希:【我没跟你说吗?这小子之前被警察抓了】 钱多多瞬间目瞪口呆:【被抓了?他犯了什么事?】 赵静希:【分手之后被抓的,我也是听共同朋友转述,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只是隐约听说,好像是什么间谍罪?让国安警察带走的】 钱多多:【……】 赵静希:【哈哈哈哈离离原上谱。笑死,好莱坞剧情照进现实。以后我简历上都要特别标注一下,谈过敌方特务】 脑海中记忆倒退,钱多多轻皱眉,瞬间想起那次梁原生日,他主动索要陆齐铭联系方式,被陆齐铭拒绝一事。 当时,她虽然明面上表示理解陆齐铭,但内心并不明白他是何用意。 万万没想到,现实生活能如此魔幻。 闺蜜在酒吧里捡回来的可怜小奶狗,居然是间谍? 如果当初不是陆齐铭极高的警惕性和精确的判断力,一旦他真的和梁原扯上什么关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钱多多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后怕。 她抿了抿唇,心有余悸地回赵静希:【吓人。以前一直以为我们身处和平年代,什么国防、战争,都离我们很远。】 赵静希:【对呀】 这位向来游戏人间、仿佛除去生死不是事的好友,随后又回给钱多多如下一段话:【所以啊,这个世界真的有很多面。只是我们生活的圈子太小了,容易一叶障目,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们能见到更多,从而思考到更多,收获更多。】 这段好友间的闲谈,最终以赵静希的一句“有客人来了,我先去忙”而结束。 聊完一大通,钱多多依然没瞌睡,只好抱着手机继续上网。 登入社交平台,大数据自动推送来马里达尔旅游攻略。 钱多多随手点开一篇。 这篇博文提到,马里达尔近期将迎来一个相当盛大的传统节日,叫“沙海星陨节”。 关于星陨节有一个神话传说。 据马里达尔古籍《沙之卷》记载,女神努尔萨玛曾与沙暴魔神交战,星辰碎片散落人间,形成了绿洲与矿脉,这也是马里达尔这个国度在神话中的起源。 每年这个时期,马里达尔境内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自然与文明的平衡,祈求雨季丰沛,国泰民安…… 钱多多对这种异国文化很感兴趣,正逐字逐句看得入迷,忽闻“砰砰”两声。 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钱多多视线掠过发光的手机屏,抬高,穿过一室黑暗,看向紧闭的房门。 在这片沙漠绿洲上,她一无远亲二无近友。 而且这里还是维和大队的营区。 这么晚的时间,谁会来敲她的门? 难道是尤娜?刚才落下了什么东西,折返回来取? 心中猜测着,钱多多起身下床,随手拿起一旁的外套披肩头,摸黑走到了房门边。 “你好。” 钱多多用英语轻声询问,“请问谁在外面?” 无人应答。 她蹙眉,又问了第二遍:“是谁?” 这回,外头静默半晌,终于响起一个字音,嗓音低沉微哑,说的中文:“我。”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闪,瞬间辨认出这道音色的主人。 心跳如雷,呼吸失序。十指也控制不住地抖。 足足僵滞好几秒,她才竭力深呼吸,颤着声、尽量若无其事地答话:“请问您有什么事?” “例行检查。”门外给了个回答。 “……”钱多多看了眼手机。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例行检查? 她无言以对。 人在门外,不开门说不过去,没办法,钱多多只能握住门把手往下一压,开了门。 下一秒,眼前人影晃动,钱多多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扯拽过去,抵在了门板上。 砰! 一声闷响,房门再度被关紧。 夜里不足十度的冷空气、裹挟着沙砾的寒风还有男人浊重混乱的呼吸。一股脑地、兜头盖脸罩下来。 黑暗中,钱多多错愕地睁大眼,完全懵了。 只能呆呆地僵在男人怀里。 感觉到扣住她腰身的双臂,修长而有力,带着她熟悉的体温,用力到要将她勒进那副滚烫的胸膛。 良久,良久。 仿佛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她听见头顶上方终于传来男人的嗓音,低哑不成语调,犹如寒玉骨瓷在寸寸碎裂开,自嘲地含着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真的有缘,走到哪儿都能遇上。” “哪来的缘分?” “当初的偶遇是假的,军刀是我故意丢的。还有这一次。我打报告提申请,连夜赶几千公里到扎曼。” 起沙暴了。 城市之外,沙海被狂风掀起巨浪。 夜色本就容易让人卸下防备,放松警惕。 她是他命中的劫数,一遇上,所有冷静与理智便崩塌瓦解。 只在这一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陆齐铭选择了短暂放任,放任自己肆意拥紧怀里的姑娘。 时间安静流逝。 男人高挺的鼻梁埋进女孩的颈窝,贪婪汲取那些比酒更醉人的甜香。 “钱多多,我还有什么能给你。”他哑声轻喃。 “是不是一定要剜出我的心,拿走这条命,我才有资格爱你。” 第65章 来到马里达尔的第一晚, 钱多多在失眠中度过。 沙漠国家的气候,跟宜人舒适的南城没有可比性, 昨晚那场大风, 使扬沙天气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 钱多多团队一行都是第一次来到沙漠国度,没见识过这种恶劣天气。 整个晚上,大家躺在维和大队的宿舍内, 听着阵阵呼啸沙风,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次日早上七点多, 钱多多便被窗外的日光给晒醒。 被沙风嚷了一整晚, 她脑子昏沉沉的, 四肢也虚软提不上力。不想起来, 索性拉高被子将整颗脑袋蒙住, 继续摊床上。 然而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根本睡不着。 没办法,钱多多只能挠挠头、在被窝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起床洗漱。 半夜那会儿,扎曼市区的温度还只有10来度,但这会儿太阳爬上天空,明晃晃的日头一照,整片沙漠便迅速升温, 变回夏季。 看着手机天气界面上醒目的数字“30”,钱多多安静两秒, 默默收起厚外套,转而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轻薄的短袖夏装,换上。 沙漠地区,风沙大,湿度低, 紫外线也十分强劲。 补水和防晒是重中之重。 钱多多一直很精致,家里的护肤品、护肤仪器一大堆。这回出远门,她力求轻装出行,精简再精简,各类瓶瓶罐罐也还是塞满整个洗漱包。 正对着镜子仔细涂防晒霜,砰砰两声,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钱多多动作一顿,问:“哪位?” “是我,钱老师。”一道甜美的女孩嗓音从外面传入,说的中文,“你起床了吗?” 听出是李小茜的声音,钱多多站起身,打开房门。 显然,昨晚的沙暴狂风也令助理姑娘饱受摧残。她眼下青黑,肩膀塌塌,精神萎靡得就像一颗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儿透了。 “亲爱的,你是生病了吗?” 眼见李小茜这副状貌,钱多多眉心瞬间拧起一个结,担忧不已,“看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没有生病。我就是失眠,困得很。”李小茜自顾自走进房间,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昨晚的风也太大了,呼啦啦的,我还以为黑山老妖在攻打扎曼市。” 钱多多噗嗤一声,耐心又温柔地安慰:“沙漠地区是这样的。主要是我们刚来,生物钟还没顾上调整,过几天应该就会好很多。” “但愿吧。”李小茜说着,稍顿半秒,又忍不住小声吐槽,“都怪制片方,给的实在太多了,不然咱们才不来遭罪。” 钱多多继续开导:“也不算遭罪,就当是一段新的人生体验。” 李小茜听后,眼底流露出一丝向往:“真羡慕你啊钱老师,心态永远都这么好。在你这里,天大的事都是小事,小事根本都不是事。” 钱多多脸转回镜子,边化妆,边笑着摇了摇头,“我要真有你说的这么豁达,就好了。” 李小茜坐在旁边,没事干,索性认真观摩钱多多化妆。 她皮肤白、五官立体,底子好得无可挑剔,素颜状态就已经足够美。略施淡妆,整张脸多出几分清透的色彩做点缀,便愈发娇娆妍丽,明媚动人。 欣赏美女是全人类的共同爱好。 李小茜看了钱多多片刻,忽地一眨眼,想起件什么事。 “对了钱老师。”李小茜微蹙眉,迷茫又好奇地说,“昨天半夜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吗?” “……”钱多多心口猛跳一下,手不稳,眉笔直接划拉出去。 眉头上端瞬间多出一道深棕色的线条,又粗,又滑稽。 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心慌意乱,指尖也不可控制地轻抖。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垂下眸,拿棉签蘸了卸妆水,在化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没人来过。”她竭力装出淡然随意的口吻,答道。 “是吗?”这个答案让李小茜越发狐疑。 她低头,眉心深锁地回忆着,自言自语:“昨晚我隐约听见,你这屋子有人说话的声音……难道我身体真有什么毛病,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李小茜在旁边碎碎念,钱多多低眸听她说着,脑海中的记忆却开始自动倒带,流回数个钟头之前。 凌晨两点左右,夜风呼啸。 扬起的沙幕遮天蔽日,几乎将扎曼上方的月亮完全遮挡,整座城市,黑暗犹如末日。 陆齐铭来了。 就像当年她参加拥军活动,暂住在石水军区宿舍楼那会儿一样,他又一次背着周围所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只是昨晚,他带着一身浓烈又孤勇的颓废。 钱多多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态出现。 只知道,他无视了所有的规定、礼节,也懒得管他们曾经发生过的矛盾、延续至今的分别隔阂。 就那么毫无任何预兆地,不计后果,横冲直撞,带着一腔混沌与迷乱,闯回到她面前…… 忽而想起什么,钱多多无意识般,轻轻碰触自己的颈项。 昨晚陆齐铭冲进来,在黑暗中死死抱住了她。 像只被丢弃在漫漫荒漠中、孤单走了很久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主人,于是失控地扑了上来。 双臂执拗地环住她腰身,高大强悍如野豹的身躯,以一种近乎佝偻蜷缩的状态,将脸埋进她颈窝。 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再做。 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些话。 声音沙哑而破碎,像呢喃又像梦呓。 他说,最初茶餐厅的偶遇是假的,他说,那把纪念品军刀,是他故意丢的。 他还说,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是他争取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脑子很懵,懵到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几分钟后,她如梦初醒。 回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住汹涌如潮的泪意,抬起双臂,强迫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 而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竟更用力地环住她,语气低得卑微,卑微得近似乞求。 他哑声说:“就当送我一场梦。宝宝,不要推开我。” …… 指尖滑过脖颈处的那片皮肤,而后,蜷缩了下。 钱多多清晰记得,这片皮肤上留下的,温热湿润的触感。 至于那些触感到底是什么,她不敢深思。 回忆如潮浪般用来,将人淹没,钱多多发了会儿呆,后来还是一阵敲门的声音刺破虚无,才将她思绪唤回。 “……”听见响动,钱多多下意识转过头,看向门口。 “我去开门。”李小茜笑着说了句,起身开门。 几秒后,一道穿维和军服的身影映入两人眼帘。 对方是个二十八岁左右的女军官,身着荒漠迷彩服,高鼻梁白皮肤,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结,塞在头上的贝雷军帽中。极易辨认的北欧人面孔。 看着这张陌生脸蛋,李小茜倏然愣了下,用英语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你们好,我叫伊莎贝拉,就住在你们楼上。”女军官笑容温和,对两人道,“我的上级特意交代,让我过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起床了,就带你们去餐厅吃早饭。” 得知伊莎贝拉是来带她们吃早餐,钱多多和李小茜顿觉欣喜又感激。 钱多多睁大眼睛,道:“我们还可以在营区吃饭吗?” “当然。”伊莎贝拉挑眉,这个微表情使她看上去愈发地飒爽,“你们可是从中国来的贵宾,扎曼政府早就跟我们谈过,请求我们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活泼的李小茜一拍手,接话道:“我明白了,也包括食品安全,所以你们还给我们管饭。” “可以这么理解。”伊莎贝拉道。 “谢谢你们,真是让我们感到受宠若惊。” 善良友好的人们不分肤色、也不分国界,钱多多心中颇为动容,稍顿了下,又好奇地问,“不过……能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吗?” 伊莎贝拉回答:“是Ming。” “Ming?”这个英文名,好特别。 “没错。他是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的队长,同时也是这次安保任务特勤组的组长。” 伊莎贝拉笑道:“他的中文名叫陆齐铭,你们昨天应该已经见过。” 话音落地,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下。 在场的另外两个姑娘并未发现钱多多的异常。 一晚上失眠加饥肠辘辘,李小茜此刻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面上洋溢着礼貌的微笑,问伊莎贝拉:“长官女士,请问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称呼令伊莎贝拉哭笑不得。 “我和你们年龄差别不大,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吧。”伊莎贝拉说,“正好我也要去吃饭,走,你们跟我一起。” * 比起色香味俱全、包含数种菜系的中餐,马里达尔这个营区的食堂,显得单调许多。 一方一俗。同样,赫拉特地区在休息日方面也和中国很不一样,国内是周六周末放假,但在马里达尔,每周的休息日是周五和周六。 今天是周末,新一周工作开启的第一天。 正是用餐早高峰,餐厅里人不少,有男有女,都是身着各国维和军服的年轻官兵。 和石水军区的食堂一样,这里也是自助餐制,取餐区摆着几个大盘子,装着烤饼、各色酱料,一些煮鸡蛋,和以小麦碎、欧芹、薄荷,以及番茄为主的塔布勒沙拉。 伊莎贝拉递给钱多多和李小茜两个盘子。 两个姑娘围着台面转了一圈,选了些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找座位坐下。 刚吃两口,团队的两位男同事来了。 看见后期老师和摄像老师的身影,钱多多嘴角一弯,坐在座位上朝两人挥手,轻声招呼:“周老师于老师,这边。” 李小茜定睛打量两人一眼,抿嘴笑,低声:“大家都好惨。你看周硕,黑眼圈都要掉地上了。” 钱多多拿烤饼蘸了点鹰嘴豆泥,回道:“这次你们太辛苦了。出差回去,我跟韩总申请一下,咱们去马尔代夫度个假。” “哇,谢谢钱老师!”李小茜夸张地惊呼一声,脑袋贴到钱多多肩上,“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的领导。” 正边聊天边吃饭,周硕和于成端着餐盘走过来。 钱多多抬起头,脸上绽开阳光又明媚的笑,余光不经意扫过,却看见周硕忽然微侧身,跟身后的人说话。 阳光帅气的脸庞往边上一晃,远处另一张更为立体、又冷峻极具攻击性的脸,便随之闯入她视线。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她看过去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 两道目光冷不丁地,就这样撞在一起。 钱多多:“……” 她嘴角的笑弧瞬间凝固住。 昨晚陆齐铭忽然跑到她房间来,抱住她说了好些话,之后便又离去。 隔了几个钟头,再见面,他竟然已经恢复成平日一贯的样子,从容理智,冷静得毫无波澜。 黑色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直勾勾的。 “……” 前任相见,分外尴尬。 依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钱多多很快移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吃她碗里的饼。 摄像师和后期在男子宿舍楼的房间,跟陆齐铭正好在同一层楼。 三人是一起来的。 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中国人,在异国偶然遇上,自然倍感亲切。 周硕对陆齐铭有一种由衷的敬佩,和男人之间纯粹的欣赏,当即热情地招呼:“陆队长,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陆齐铭单手端餐盘,在餐桌前站定。 他眉眼平静,眸微垂,注视着正在吃烤饼的姑娘。 一年多的时间没见,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 浓密的卷发不再乌浓如墨,而是染成了一种亚麻质感的深棕,让人联想到被晒褪色的松果,还有秋日阳光烘烤过的麦田。 不浓烈,不张扬,也不过分含蓄。 这种冷调和暖调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像她如今整个人。 那是岁月摩挲后沉淀下的温淡、沉静。 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黄昏,柔美朦胧,暖意清浅,却又透出一丝灰褐色的疏离。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握住餐盘的修长五指,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收紧。 有时觉得自己蠢透到家。 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个深夜都躺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听着各种武器轰鸣,和人们哀绝无望的啼哭。 这样的环境中,对她的思念,几乎成为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偶尔做梦。梦里,会看见几万公里外的南城。 看见那个让他魂牵梦断,痛彻神魂的女孩子。 明知道,每多想她一次,心底那把尖刀就会扎得更深一寸。 明知道,他血淋淋的心脏已经被她撕裂碾碎过数次,痛到失去知觉。 还是忍不住去窥探她的世界,忍不住去关注她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欧洲美食栏目在全球范围内走红,看着她成为新一代“互联网文化输出工作者”,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优秀与美好。 尤其如今重逢,目光再次落于那副容颜,他更是一秒都不舍得移开。 钱多多当初提分手时,那样笃定,那样决绝,显然是彻底铁了心,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陆齐铭知道,理论上来说,释怀才是他该走的正道。 可是,怎么释怀? 他曾经信誓旦旦回复她,说:山高水远,绝不纠缠。 这八个大字,陆齐铭回忆起来都想笑。 骗鬼的话,她真的相信? 他早就疯了。 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人前,他雷厉风行沉稳果决,指挥的各项行动没出过一点纰漏。 人后,他却满脑子都在想她。 他爱她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爱到想拿把刀,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切成一片片,再掰开她的嘴,一口一口喂进去…… 感觉到头顶上方投落的目光,钱多多背脊汗湿,头皮都是麻的。 但眼下这种情形,除了装作相安无事,她没有别的选择。 鹰嘴豆泥取的不多,很快吃完。 可烤饼还剩大半张,她只能又吃点了点沙拉,就着饼子继续往里塞。 不料没蘸酱的烤饼太干巴。 钱多多一个不注意,整张白皙的脸涨通红——被饼子给噎到了。 “……” 钱多多眼泪都憋出来,说不出话,两只手在情急之下胡乱比划,望着李小茜,用眼神示意:她想咳嗽了,纸巾! 李小茜完全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 以为她要喝水,赶紧抓起桌上装橙汁的纸杯,递过去。 “……”钱多多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只属于男性的左手伸到她眼前。 腕骨处蜿蜒着一条狰狞骇人的疤痕,指骨修长而清隽有力,捏着几张纯白色的纸巾。 钱多多微惊,也顾不上别的了,飞快接过纸巾捂住嘴。 终于可以放开咳出来。 “咳咳,咳咳……” 咳完,舒服了。 她眼眶和鼻头都红彤彤,沉吟两秒,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声若蚊蚋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陆齐铭没有言声。 又盯着她看了片刻后,他才收回视线,淡声回周硕的话:“不了。我还有其他事,你们慢慢吃。” 说完,陆齐铭转身离去。 看着年轻中校走远的背影,李小茜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惊异地看向钱多多:“你们果然是朋友。他居然能读懂你的哑语,厉害。” 钱多多心绪万千,拿叉子拨了拨沙拉,没出声。须臾,目光又仿佛有自主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起男人的身影。 陆齐铭的体格很漂亮,后颈修长,肩线宽阔,即使是背影,辨识度也相当高。 很快,她再次看见他。 只是这一次,钱多多惊讶地发现,男人身边竟多出几个小朋友。 那些孩子的年纪不一,大的十来岁,小的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穿着干净整洁的衣物。但,他们似乎有些营养不良,裸露在袖口外的胳膊瘦得不成样子,像干枯的细树枝,狂风一来便会被吹得断裂。 其中两个小朋友还带着伤,骨瘦如柴的手臂上缠着几圈白色的绷带。 男人和孩子们坐在餐厅最里侧的座位上,开始吃饭。 有个孩子挖出果酱,往同伴的医用绷带上抹。 被涂果酱的孩子像完全没感觉到,继续吃手里的面包,毫无反应。 好奇心作祟,钱多多盯着那张餐桌看。 只见热食白腾腾的蒸汽中,孩子们睫毛扑扇。蓦地,其中一个小女生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动脑袋,看过来。 对上那道目光的刹那,钱多多一怔。 小女生拥有一张圆圆的小脸、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和纯天然的棕色卷发,粉雕玉琢,格外可爱。 但,她的眼神没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童趣与天真,而是惘然的,灰暗的。 像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阴天。 见小女孩也在看自己,钱多多条件反射弯弯唇,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女孩的神色却流露出一丝警惕和不安,飞快把脑袋转回去。 “……”钱多多眉心微蹙。 数秒后,她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军官伊莎贝拉,轻声问:“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伊莎贝拉闻言,顺着钱多多看的方向,扫去一眼。 “难民。” 伊莎贝拉吃着皮塔饼,表情淡漠地说,“从卡利亚特逃过来的。” 钱多多听后,骇然失色:“他们还那么小……难民?” “是的。他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三岁。这就是战争。”伊莎贝拉将烤肉裹进面包,“战争不会对任何群体仁慈。” 钱多多的眉心拧得更紧。 “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有的在逃亡中失散,有的已经在战乱中死去。” 伊莎贝拉淡淡地说,“他们都患有战后应激创伤综合症,不信任任何人。Ming曾经在战场上救下他们,所以,他们只愿意跟他亲近。” 听到这里,在场几人的心情都重重一沉,像凭空压下几千斤的巨石。 李小茜忍不住问:“我之前听电视台的人说,马里达尔开启了人道主义通道,扎曼应该有难民收容营吧?” “有。”伊莎贝拉说,“但是那边医疗条件有限,孩子们也更希望留在Ming身边。” 金属叉柄硌在钱多多的手掌心,钝钝地疼。 其实,她一直知道这个地球很大,和平之外,有许多国家和地区处于战乱中。 她也曾在网上刷到过,那些战乱地区满目疮痍、惨不忍睹的视频。 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所谓的“战争”与“和平”,于她而言,都只是抽象而虚幻的几个词、几种概念。 她生长于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中,并不知道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当那些难民儿童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钱多多只觉喉咙深涩得厉害,像咽进了半粒苦桔。 这些小朋友,还在最喜欢吃糖的年纪。 居然就经历了这些悲惨至极的事…… 钱多多合了合眸,百感交集,内心深处被狠狠地揪扯了下。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餐厅门口传进来,笑着唤道:“钱小姐!” 钱多多回过神,抬眸,见餐厅门口站着两个佩戴工作证的年轻人,男帅女美,模样身材都很出挑。 钱多多收拾好心情,绽开笑容,起身跟二人打招呼:“尤娜小姐,法鲁克先生,你们好早。” “我也觉得很早。”尤娜耸肩,眼光揶揄地瞄向法鲁克,“可是我亲爱的同事还嫌晚呢,好像巴不得自己有翅膀,能飞过来。” 法鲁克用力清了清嗓子:“钱小姐,您……别听她乱说。” 尤娜扬眉,目光在法鲁克和美丽的中国姑娘之间流转一圈,抿嘴笑了下。随后想起什么,左右环顾几秒钟,困惑:“欸,纳迪尔导演呢?刚才还看他跟在我们后面。” “谁知道。”法鲁克耸了耸肩。 注意到钱多多微低着眸若有所思,他好奇:“钱小姐,怎么,心情不好吗?” 钱多多笑着摇头:“没有。” 只是隐约窥见了一点点。 那些陆齐铭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他究竟在做什么事。 * 数分钟后,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办公楼。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阳光从窗外投入,光影映照出他的侧颜轮廓,鼻梁陡直,灰黑色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鬓角隐现白霜。 风沙并未粗粝他的皮肤,反而雕琢出一种学者式的温润,衣冠楚楚,随和儒雅。 “Ming,你给我推荐的这位博主小姐,我对她非常满意。” 纳迪尔·哈桑看着办公桌后方的年轻中校,笑着道,“她身上有一种沉静温和的气质,平易近人,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同时,她有想法、功课做得也到位,见面之初就给我的纪录片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勾了勾嘴角:“她当然很好。” “这部纪录片前后筹备快两年,能找到这么合适的人选,多亏你,我亲爱的老朋友。”纳迪尔感叹,“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这些事,我不想她知道。” “哦……” 纳迪尔纳闷儿地摸了摸胡子,须臾,恍然大悟,笑眯眯道:“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 从餐厅出来后,钱多多下意识在训练场外围的空地上环顾四周,寻找那些稚嫩小小的身影。 难民儿童们不知被安顿在哪里,她环视周围,没见到人。 正出着神地想事情,忽而肩膀一沉,被人从后面自然地勾揽住。 钱多多愣了下,转头,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映入视野。是尤娜。 “今天没有录制安排,要不要去市区转一转?”尤娜语气格外雀跃,“你们来的时间点刚好。马上就是星陨节,很热闹的。” “可以呀。”钱多多弯起唇,说着稍顿一瞬,又迟疑,“只是,陪我们游玩……不会耽误你们的工作吗?” “当然不会。”法鲁克接话,“你们可是最尊贵的客人,你们能在扎曼度过一段美好时光,我们才算完成任务。” 钱多多点头:“那就好。” 全球各国的年轻人都差不多,青春洋溢,玩心也大,聚在一起,很快便打成一片,气氛和谐又融洽。 商量好去市区后,钱多多便返回宿舍楼取包包等物品,尤娜和李小茜等人则先行上车等候。 在强紫外线地区进行户外活动,墨镜口罩防晒服,每样都是必备品。 片刻,全副武装的姑娘背着挎包,离开女子宿舍楼。 刚走到宿舍外的空地上,一阵汽车喇叭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滴。 钱多多转过头。 只见后方几米远外,一辆军用越野车停在路边。车身通体以荒漠迷彩纹做装饰,刚毅凌厉,四面车窗玻璃都是特殊防弹材质,人从外面看过去,黑咕隆咚一片。 她一头雾水。 摸不准这辆车为什么对自己按喇叭,钱多多只能试探着,走到驾驶室一侧的旁边,小心又好奇地张望。 就在这时,驾驶室车窗落下,男人俊美硬朗的侧颜呈现在阳光下,轮廓线锋利又清晰,被光线勾勒出一道薄金色的边。 她瞬间错愕。 钱多多目瞪口呆的同时,车里的男人目光沉静,正淡淡打量着她。 从陆齐铭的视角看,太阳高悬,年轻姑娘又是防晒服又是大墨镜,巴掌大的小脸被防晒面罩挡得格外严实,浑身上下,裹得像只端午节的小粽子,透出种难以言说的可爱和喜感。 两秒后,陆齐铭薄唇微启,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我……”不知是心慌还是心虚,她跟他说话时明显底气不足,小声磕巴着问,“我为什么要上你的车?” “昨天我说得很清楚。” “什么?” “你们团队的安保工作,由我全权负责,请钱小姐理解并配合。”陆齐铭语气冷静,“只要你踏出营区,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钱多多汗颜了。 怎么办。 他给出的理由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她完全没有丁点反驳质疑的空间。 转念又想:这是他的任务,纪录片团队的任何一个人发生意外,上级都会追究他的责任。 她根本赖不掉的。 在这里忸怩磨蹭,没意义。 纠结来纠结去,无法,钱多多只能硬着头皮挪动步子,坐进军用越野的副驾驶席。 默默低下头,给自己系安全带。 刚扣好,耳畔又响起一道嗓音,轻声说道:“对不起。” “……”钱多多手上动作微滞。 她睫毛扇动两下,转头抬眸,看向驾驶室里的男人。 陆齐铭注视着挡风玻璃外,冷峻面容不见任何表情,又道:“昨晚我喝多了。冒犯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闻声,钱多多不禁面露疑惑,呆呆地回他:“可是,当时我完全没闻到你身上有酒味啊。” “不重要。” 她更加茫然:“?” “你就当我是喝多,”陆齐铭平静地说,“或者半夜发疯。都行。” 钱多多:“……” 第66章 钱多多不知道说什么了, 沉默。 营区内部,就连行车速度都有严格要求。 军用越野匀缓行驶。 从女子宿舍楼到营区大门, 平时看着很短的一段路, 此时不知为什么,像是变长了几千倍。 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室,摘下墨镜和面罩, 目光透出车窗,假装欣赏车道两旁的绿植与建筑。背脊笔直, 如坐针毡, 没勇气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 这种场景实在是太熟悉。 曾几何时, 他们也经常像现在这样同乘一辆车。 陆齐铭这个野男人很喜欢在车上跟她亲近。 拥抱, 接吻, 甚至更亲密的事。 偶尔,她会不好意思地拒绝掉,但多数时候都是紧张到手指发颤, 红着脸害羞又热情地迎合…… 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神游天外。 想着想着,就回忆起很多热辣又出格的画面。 嘴巴干干的,心跳加速,身体也莫名有点发热。 这些超乎思维意识的、完全出于生理本能的诸多反应, 让钱多多感到一丝羞耻和懊丧。 一年了。 她以为她清风拂山岗。 虽不可能完全释然,但至少, 对他的喜欢已经变淡一大……一大半有点吹牛。 那,至少变淡个三分之一吧? 可是当陆齐铭重新出现,站在她面前,钱多多才发现,她不仅盲目乐观, 还高估了自己。 她没有忘,她什么都还记得。 不仅是思想还牢牢记得他,就连身体,都还记得被他狠狠疼爱时要死要活的感觉…… 钱多多脸发烫,头埋得低低的。 只觉无语。 随后甩了甩脑袋,一面强行中断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回忆,一面在心里唾弃自己:跟陆齐铭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这男人的沉稳内敛自律严谨,她一点没学会。 他不为人知的浪荡,反而被她一滴不落捡了个全。 净学坏的了。 正胡七八糟地琢磨着,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又再次开口,说道:“钱爷爷和钱奶奶,近来身体怎么样?” 听见这个问句,钱多多回神,尽量神色自若地回答他:“身体都不错。前段时间我爸开着车,还带他们去泰安玩了一趟。” “看样子,叔叔阿姨也一切安好。” “嗯,挺好的。” 说到这里,钱多多眼风下意识往陆齐铭偷瞄两眼,安静数秒,声音轻几分:“你呢?” 陆齐铭闻言,沉黑的眸微凝一瞬。 钱多多暗自深呼吸,不敢看他,只能转过头,故作淡定地看窗外:“我听马里达尔当地的同事说,你们这一批次的维和人员,已经过来了一年多。陆队……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话音落地,车厢内陷入了一阵安静。 男人半晌都未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钱多多在这片死寂中,呼吸都快感到困难的前一秒,她才终于听见陆齐铭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语气很淡,轻描淡写:“钱小姐觉得呢。” 钱多多表情略僵。 “你想听什么答案。” 陆齐铭开着车,字里行间没有丝毫的情绪外泄,整个人平和,沉静,淡漠。仿佛一口永远不会有波澜的井,“希望我回答你‘好’,还是‘不好’。” 钱多多被问住了,呆愣数秒才重新找回发声功能。 她稳住快要发颤的声线,由衷对他说:“我……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你,很好很好。” 陆齐铭:“那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 “我不好。” 他说这话时,侧头看向她,黑色的眼睛沉郁幽深,像氤氲着深冬时节的暮霭,“跟你分开后的每一天,我都不好。夜不能寝,食不知味,非常糟。” 岂止是不好,岂止是非常糟。 如果当初她不是去了欧洲,而他要赶赴赫拉特、执行任务抽不开身,他或许会在冲动之下头脑发热,做出很多不可挽回的事。 在赫拉特的一年多,他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她。 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深夜,于他而言都是刀山地狱般的煎熬。 并非因为战乱地区的硝烟。 特战旅的男人,枪林弹雨冲锋陷阵,都是家常便饭,大不了就是个死,他心如止水,没有一丝的惧意和迟疑。 让陆齐铭感到煎熬的根源,是他和钱多多已经正式分手的事实。 他们分开了。 意味着,她又恢复成单身状态,可以正大光明、顺理成章去开启新的恋情,去接触其他人。 她那样明媚的耀眼的女孩子,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 陆齐铭很清楚,当初自己能得到她的青睐,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他有点运气身上,二是他足够放得开,也足够不要脸。 否则,他这么一个不懂潮流不懂网络,完全不知道怎么讨女孩欢心的土老帽,她能看得上他? 理论上来说,一对情侣分手了,双方应该彼此祝福。 他知道自己应该打心底里祝福她,祝她前程似锦,祝她健康平安,祝她早日找到另一个比他更爱她的男人。 道理陆齐铭都懂。 前两项他由衷希冀,至于最后一条,祝不了一点。 什么比他更爱她的男人。 在哪儿?有吗? 绝无可能。 陆齐铭无比确信,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爱她的男人,超脱血缘和利益之外,爱她超越生命。所以把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不…… 哪里是不放心。 这个说法显得太冠冕堂皇,也太具有迷惑性,完全是在美化他内心的龌龊和阴暗。 他是嫉妒,是愤怒,是要发疯。 只要一想到,他的姑娘有可能会被其他男人染指,可能会有其他男人能见到她的风情和媚态,陆齐铭便浑身血液逆流,整颗心脏都快爆裂开。 她太招人。 不单是秾艳妖娆的外表。 任何人,无论男女,只要跟钱多多接触过,都会被她身上的气质和魅力吸引。这一点,没有人比陆齐铭更清楚。 那是一种比冬日阳光更和煦的暖,和比三月春风更轻和的柔。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陆齐铭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理可以自私阴暗到这个地步。 他完全无法接受她和其他任何男人在一起。 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所以,他渴求她能回心转意。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愿意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 一旁。 听完身旁男人口中的话,钱多多抿了抿唇,内心深处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生出一种尖锐的隐痛。 都说心疼男人是悲剧的开始。 可心是一团软肉做的。 人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保持距离不再靠近,可内心的想法要怎么控制?她要怎么狠下心、怎么无动于衷呢? 她本来就还喜欢陆齐铭。 “为什么会这样……”钱多多声音透出丝沙哑,支吾着道,“是因为工作太繁重吗?” 吃早餐的时候,伊莎贝拉和她聊过。 那位来自丹麦的维和女军官告诉钱多多一行,虽然马里达尔不受战火叨扰,是一片繁华富庶的净土,但整个格赫拉特地区,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地方都处于乱局中。 小国之间为了争夺资源、割据地盘,军阀武装力量频繁制造冲突,导致人道主义局势持续恶化,平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国际社会的各方力量开始介入,给予各类紧急支援。 伊莎贝拉也透露,就在他们团队一行落地扎曼的72个钟头前,陆齐铭还在阿卡什加索。 那座小城曾经住着二十余万阿夫拉人,而如今,在连续数月的炮火轰炸下,阿卡什加索已经变成了一座彻底的死城。 满地废墟,哀鸿遍野。 是赫拉特地区最残酷的“绞肉机”战场之一。 来扎曼接手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前,陆齐铭连续八天没有系统地休息过,指挥统筹,四处搜救,成功救出了数百名幸存的平民,并将他们成功转移至安全区。 哪副血肉之躯经得住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他是真的很累。或许已疲惫不堪。 陆齐铭回答她:“不是。” 钱多多一愣,感到困惑:“那是为什么?” 陆齐铭目光注视着她,平静如常地说:“因为我很想你。” 钱多多:“……” 两颊耳根腾地燃起火,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面红耳赤。她嘴唇开合翕动好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 本来想义正言辞提醒一下这位队长同志:她和他已经分手。 前任之间,讲这种话有点不合适。 想想还是算了。 可就在钱多多暗自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将心情调整回平和状态的下一秒,边儿上的男人又出声了 “想你,所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陆齐铭说着,语气格外的轻淡,“每天做梦都会梦见你。” 钱多多这次是真的听不下去了。 她两腮温度更烫,整张脸红得像石榴,睁大眼睛说:“陆齐铭同志,我们已经不是情侣了。” 陆齐铭看着她:“你问我,我才回答你。” 钱多多结巴了下,嗫嚅地说:“就算是我先问的你……但我们现在,只算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或者朋友,不是情侣。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 陆齐铭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变:“不是情侣,就不能讲实话?” “……” 钱多多两只耳朵尖都快烧起来了,窘迫地压低声:“你这是讲实话吗,你像在勾搭我一样。” 陆齐铭:“我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你硬要给我扣个帽子,我没什么可辩解。” 钱多多转头看向车窗外,红着脸,闷声不语。 直到这时候,龟速前进的军用越野才终于驶出营区大门。 透过窗户,她看见了昨天乘坐过的黑色商务车,就停在距离警戒线大约十米远的路边。 看见开过来的越野车,李小茜赶紧降下车窗,坐在商务车里挥手,笑着高声招呼:“钱老师,陆队长!你们怎么这么慢,我们都等你们好久啦!” “刚才在宿舍取东西,所以耽误了点时间。”钱多多笑回。 说完,她顺手将副驾驶席一侧的车窗升起来,紧接着便扣住门把手轻轻一推,打开了车门。 陆齐铭手扶着方向盘,视线往左侧落,直勾勾盯着身旁的漂亮女孩。 只见小姑娘手持墨镜和面罩,动作飞快,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地就给重新戴回脸上。 眨眼工夫,小巧红艳的脸蛋便被挡严实。 连黑莹莹的眼珠都藏到墨镜之后。 “我、我和同事们还要聊工作上的事,坐一辆车更方便。”钱多多故作镇定地推了推墨镜,温和道,“陆队您就跟我们后面吧。” 陆齐铭看着她,眉峰极细微地挑了下,没吭声。 随后,钱多多便推门下了车,直朝黑色商务车走去。 不能老是跟这男人单独相处。 他对她的吸引力不容忽视,无论心理还是生理。 钱多多是真的很害怕。 她怕自己一个头脑发热,就又稀里糊涂地跟他搞到一块儿去。 惹不起,躲总躲得起吧? 心中琢磨着,钱多多不由地加快脚步。走到商务车旁边,握住门把手往后一拉。 车门开启,数双眼睛直溜溜看过来。 钱多多弯腰低头,正要踩着踏板上车,余光随意环视一周,竟发现,这辆商务车上除了尤娜、法鲁克,以及她的三位团队同事外,还有一个身形高大、西装挺刮的中年人。 对方坐在中间靠里侧的座位上,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正面含笑容、和善又亲切地看着她。 钱多多一愣,飞快在记忆中翻找。 两秒后,她脑子里灵光闪现——想起来了。 这位儒雅温和的中年先生,昨天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叫纳迪尔·哈桑,是本次美食纪录片的总导演,同时也是马里达尔国家电视台的高层之一。 “纳迪尔先生?”钱多多睁大眼,惊喜地英语招呼,“您也跟我们一起去玩吗。” “你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孩子,我一个四十几岁的糟老头跟着,多扫你们的兴。”纳迪尔哈桑笑着摆手,“等下尤娜先送我回电视台,你们去玩。” 钱多多了然地点头。 就在这时,坐在副驾驶席的法鲁克微蹙眉心,压低声对钱多多道:“钱小姐,车上的座位……您如果还要搭乘我们这辆车,可能会稍显拥挤。” 虽然这是一辆七座商务,但六人以下,乘坐状态才能较为舒适。 而且…… 本来后面就还有一辆很空的车。 钱多多无奈,肩膀细微一塌,转身折返。 军用越野车这边。 驾驶室里,陆齐铭坐姿随意,后脑勺漫不经心枕着座椅靠背。眼帘微垂着,视线从始至终跟着一道纤细身影移动。 看见粽子小姑娘从他这儿逃走之后,跑向黑色商务车。 过了不到三分钟,又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挪回来。 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开启。 又听轻微一声“砰”,被关紧。 陆齐铭眼神瞬也不移,笔直看着重新回车上的女孩。 钱多多摘下墨镜,正低头系安全带,忽而察觉到什么,动作微顿,脑袋嗖一下抬起来,望向身旁。 四目相对。 目光触碰的刹那,男人不动声色移开眼,直视向前方。一丝浅淡笑色从黑眸深处晕开。 钱多多察觉到,眉心轻皱:“你在笑我吗?” 陆齐铭摇头:“没有。” “……我本来以为能坐下的。”钱多多小声嘀咕着,又对他说,“没想到,纳迪尔导演也来了。我硬坐进去,会很挤,所以我才又回你这边。” 听见这话,陆齐铭侧眸看她一眼:“跟我说这做什么。”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下意识便老实回答:“我怕你误会,怀疑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陆齐铭视线收回去,边淡声答话,边发动引擎:“以后遇到类似的事,不要解释。” 她不解:“为什么?” 陆齐铭:“你不解释,我能多高兴会儿。” “……”钱多多呛咳一声,白皙的两腮瞬间通红。 只能悄悄庆幸,遮住整张脸的面罩还没摘,那些翻涌的赧意和悸动,他看不见。 * 扎曼市的市中心有一个地标建筑物,叫哈维曼塔。 哈维曼塔有整整489米高,是整片赫拉特地区最高的建筑物,玻璃幕墙映照出大片的金色沙海,充满现代建筑的几何美感与光影美感。 尤娜和法鲁克是两位尽心又热心的东道主,他们准备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带钱多多团队游览整个扎曼市,带这几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充分感受马里达尔的古老与富庶。 今天的“市区一日游”,第一站便是哈维曼塔观景台。 登上观景台,城市全景尽收眼底。 日光灿烂,沙风在耳畔呼啸。 “瞧!” 忽地,尤娜抬手指向远方,灿烂微笑在阳光下格外生动。 钱多多几人循声望去。 只见很遥远的城市边缘线处,沙丘与绿化带形成强烈的色彩差,边界感分明,蔚为壮观。 “马里达尔是盛开在漫漫荒漠中的一朵玫瑰。”眺望扎曼市全景,尤娜眼中浮现出强烈的自豪感,“自然与城市,在我们这里和谐共处。” 正在拍景色的钱多多弯起唇,由衷称赞:“很美。” “钱老师!快来快来!” 李小茜找到一个绝佳的拍照机位,招呼着大家伙一起合影,“你脸最小,你站最前面挡一挡我们。” “哦好。”钱多多点头,赶紧站过去。 几个年轻人站好队形摆好pose,露出大笑脸。然后就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底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茫然。 “哎呀。”周硕拍了拍大腿,“我们都站这儿了,谁给我们拍?” “是啊,谁给我们拍。” “不然自拍吧?” “我们这么多人,自拍根本拍不到后面的景。” 钱多多正苦恼着,一旁的尤娜忽然拽了拽她袖口,下巴朝某个方向一台,眼神暗示。 钱多多怔了怔,扭头望去。 只见观景台的角落处,站着一道高大身影。 简单的体能短袖搭配深色长裤,在他身上显得干练而利落。他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盖子拧开了,三不五时喝一口,面容很平静,眼神却极其的冷沉而锋利,扫视人群,警惕一切可疑的动向。 钱多多轻咬唇瓣,迟疑两秒钟后,定定神,提步走过去。 “陆队。”她试探着唤道。 陆齐铭看向她:“嗯?” “我们准备在这儿拍个合影。”钱多多轻声嗫嚅地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白纸一样纯净的女孩子,所有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我帮你。” 陆齐铭重新拧好瓶盖,淡声问,“拿谁的手机?” 钱多多心下一喜,朝他弯起眼睛笑,紧接着便双手捏着手机递给他,“就用我的。” 陆齐铭伸手接过。 “来,你站这边。” 身为一个博主,拍照是钱多多的强项。她指挥陆齐铭站近几步,而后靠过去,就着他的手调试手机相机的各项参数,认真叮嘱,“人物放到三分线上,嗯,曝光太强了,可以适当拉暗点。我看看?对现在就好很多。然后注意后面有栏杆,你拍的时候借一下位,挡住……” 甜软的嗓音轻而柔,像裹了蜂蜜的丝絮,从耳膜席卷大脑。 眨眼之间,糖水便浸透陆齐铭每根神经。 他眼帘微垂,定定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看着她浓密扑扇的睫,精致微挑的眼线,小巧耳垂下悬挂的蓝耳环,还有那张一开一合的、不停发出动听曲调的、粉润珠润的嘴唇。 一丝清透的甘果香钻进鼻腔。 这种甜丝丝的香味,陆齐铭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身上皮肤自然散发的。 平时隔着衣物,淡得几不可闻,但是衣服一脱,那股香味便会从她每寸肌理逸出。 她越热,越动情,味道就越浓。 每次,他听着她软媚甜腻的哭吟,闻着她身上诱人的甜香,总是亢奋到无以复加。 整副身体和灵魂,都为她臣服。 某些细节浮现在脑海中。陆齐铭顿感喉咙发紧,腹部和尾椎骨同时窜升起燥意。 “陆队?陆齐铭?” 这时,小姑娘好像发现他走神,眉心轻皱,接连唤他好几声,问:“我刚才跟你说的,你记住了吗?” 她说了些什么? 一个字没听进去。 陆齐铭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平静地回她:“嗯。” “那麻烦你了。谢谢!”钱多多朝他笑,随后便小跑开,站到了同事们身旁。 陆齐铭举起手机。 咔擦咔擦,摁下快门键。 * 距离哈维曼塔两公里处,是扎曼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有水族馆,艺术展区,高端的购物中心,和一条古老神秘的香料巷。 大街上车水马龙,售价高昂的豪车也不少。 一辆迈巴赫停在商场前的喷泉池旁,后座车门打开,穿白袍的富豪抽着雪茄下了车。 就在富豪身后数米远处,一个推货架的中年人打着赤膊佝偻着脊背,缓缓走过去。 钱多多目光不自觉跟着那道身影移动。直到中年人推着货架转过一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劳工。”法鲁克叹了口气,道,“他们大部分是逃亡到这里的难民,薪资很低,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钱多多微蹙眉。 马里达尔并未发生战乱,尚且随处可见战争的缩影与阴霾。 那么真正的战场,到底是片怎样的景象? 在扎曼市最大的商场里闲逛了一圈,尤娜提议众人去香料巷。她告诉来自中国的朋友们,因为星陨节的到来,香料巷里近日涌入了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占星师,很有意思。 这个提议得到了钱多多等人的赞许。 数分钟后,几人走进一条狭窄幽长的街道。 刚到香料巷大门口,便看见一个打扮奇异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巨型大火盆。 妇人身着清凉古老的部落式服饰,裸露在外的皮肤涂满黑色和紫色彩绘,花纹繁复,像是用阿拉伯语书写的某种咒文。 她在火盆旁边动作着,手脚同时晃动,像跳舞,但舞姿又实在算不上优美,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许多民众簇拥在妇人周围,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 火光在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跳跃,所有人的神色都极为虔诚。 这阵仗神秘又怪诞,看得钱多多和李小茜有点发怵。 她们寸步不离,紧跟在尤娜身后,手指牢牢攥着尤娜的衣摆。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忽然走上前。 钱多多被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吓了一跳,惊慌间,却见老人眼睛一亮,脸上洋溢起惊喜笑容,竟直接跟走在最后的陆齐铭闲聊起来。 陆齐铭神色平和,用阿拉伯语同老人交谈。 钱多多惊呆了。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她小声问尤娜。 “当然。”尤娜语气轻松而随意,“这个老人得到过这位长官的帮助,正在表示感谢呢。” 钱多多听后,若有所思,望着不远处男人英秀的侧影,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老人离去,继续在人群中祈福。 陆齐铭收回目光,不经意间,一个回眸,刚好捕捉到空气中那道小鹿般的视线。 他眼神凝固住,直勾勾地回视她。 “……”偷看人被抓个现行,钱多多回神后,霎时大囧。 她干咳两声,抬手捋了捋耳发,转头看天看地看大火盆,掩饰尴尬。 李小茜的注意力还在围着火盆跳舞的中年女人身上。 她好奇地问尤娜:“那是什么人?她在干什么?” “是祭司,在跳祝火舞。”尤娜笑眯眯地说,“这是星陨节的一个重要仪式,祈福驱邪。她会在这里连续跳二十九个白天加晚上。” “原来是这样。” 一行人围观了会儿女祭司,正准备继续香料巷的更深处走,人群里却忽然爆出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小偷偷面包!” “哪来的小毛贼,居然在祭祀仪式上偷东西!” “抓住他!” “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钱多多听不懂周围的阿拉伯语,踮起脚张望一番,只见一个现烤面包铺门前围满了人。 人群中心,中年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骂。 小男孩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左眼蒙着纱布,身形瘦弱,灰头土脸。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分辨不出颜色的短裤,整体着装又脏又破,到处都糊着某种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看上去,就像在垃圾堆里泡了整整一周。 此时,面对满脸怒火的面包铺老板,小男孩头埋得很低,全是脏泥的小手将手里的面包捏出几道黑印子,却仍倔强地不肯松开。 “这么小就出来偷东西!”老板使劲晃了晃手里的小男孩,“你父母呢?!” 小男孩实在太瘦了。 全身就一层皮包骨头,让老板的大掌一晃,仿佛骨架都会散开。 钱多多有点不忍心,转头问尤娜:“发生什么事了?” “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尤娜用英语进行实况翻译,“看这老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估计要遭殃。” “说话啊,说话。你父母呢混小子?”老板继续质问,“这么小的年纪就当贼,该不会没爹妈吧!”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小男孩。 他瘦弱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下,仍旧没有抬头,但是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小得像几天没进食过的蚊子:“我可以去捡瓶子。我会付你钱。请你把面包给我,我妹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真的非常需要……” “我让你找父母过来!像你这种装乞丐的小毛贼,我见多了!”老板气结,扬手就要打下去。 手掌挥到半空,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拦截。 中年老板愣了下,转头。 一张立体英秀的东方面孔出现在眼前,眼神很沉,没有任何表情。 “……”老板被这个亚洲人充满侵略性的冷峻气场给震慑住,一时间竟忘记做出反应。 须臾。 陆齐铭松开对中年男人的钳制,取出几枚银色硬币,放在烤摊的空置铁盘上,用阿拉伯语道:“钱付了。人,我要带走。” 老板捡起硬币,嘀咕着说了句什么,放开了小男孩。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看了,议论着逐渐散去。 小男孩头埋得更低,身体抖个不停。 他想逃走,但又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腿也那样长,估计没等他跑出三步,就会被对方揪着领子抓回来,打断双腿! 小男孩脸色惨白,攥紧脏脏的面包,越想越感到恐惧惊惶。 就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帮他买面包的高个子男人,半蹲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男人看着他,表情平静而温和,说的阿拉伯语。 小男孩沉默了良久,挤出几个颤抖的发音:“阿卡什加索。” * 后来钱多多才从陆齐铭口中知道,小男孩名叫塔米,来自阿夫拉的阿卡什加索市。 塔米虽然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九岁三个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导致他的个头和体格发育较同龄人缓慢。 塔米还有个妹妹,莱拉,今年只有三岁。 自从阿夫拉发生战乱后,两个孩子便与父母亲人失散。他们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跟着逃亡的难民队伍行进,于半个月前,进入马里达尔境内。 塔米告诉陆齐铭,自己和妹妹曾被马里达尔的官方难民营收留。 但妹妹年纪实在太小,总是没日没夜地啼哭,想要妈妈。 吵闹的小莱拉引起了难民营其他孩子的不满。 常年笼罩在战争阴影下,难民营的许多少年,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隐疾。 他们厌恶总是嚷着要妈妈的莱拉,开始拉帮结派,排挤欺负这对兄妹。 塔米也曾向难民营的工作人员求助。 但难民营人数众多,工作量大得惊人,“集体妈妈”出面调节过几次,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年幼的塔米只能带上更加年幼的妹妹,离开难民营,踏上寻找父母的征程。 返回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后,两个孩子被暂时安顿下来。 当晚,钱多多陪着塔米和莱拉直到半夜。 经历过战争阴影的孩子都有睡眠障碍。尤其莱拉,一丁点风声都会让她应激,哇哇大哭。 钱多多眼眶湿润,寸步不离守在床畔,柔声用中文给小姑娘唱《虫儿飞》。 后来,回到宿舍楼,她听着沙漠深处猎猎的寒风,又一次彻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大袋亲手做的雪花酥,纠结迟疑、迟疑纠结好半晌,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界面。 点开那个,已经沉寂几百个日夜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你起床了吗?】 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对面秒回。 陆齐铭:【嗯】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敲字:【你昨天带回来的两个小朋友,我想去看看他们】 陆齐铭:【嗯】 钱多多:【我们语言不通。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一起过去,在旁边……当一下翻译?】 陆齐铭那头静默几秒,回她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答复,钱多多心里感激,嘴角弯起来,回复:【谢谢】 陆齐铭:【怎么谢?】 “……”钱多多被噎了下,抿抿唇,打字:【送你一袋小鱼干,最多,再加五颗牛肉粒。】 * 男子宿舍区营房。 陆齐铭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看着对话框了刷出的新回复,不禁莞尔。 一年前,姑娘态度拒绝,坚持要跟他分手。 最初的痛苦褪去后,陆齐铭冷静下来,就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和钱多多的这段关系。 他十八岁入伍,从高考结束进入军校之后,就一直待在部队。 生活环境很单调,思想观念封闭,接触的人群也只有单位上的同事、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 他想,自己确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钱多多不止一次跟他撒娇,说他太忙,也不止一次地随口抱怨,说不知道他隔山差五就奔走在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到底在忙些什么。 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是苍白而空洞的。他说再多,解释再多,实际意义不大。 所以陆齐铭需要一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机会。真正地带她走一次,走进他所处的世界。 也许一段好的感情,并非简单的互相凝望,双方眼底只能望见彼此。 而是,他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斑斓绚丽的繁华,她也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繁华盛世之外的世界。 他的责任和使命,过于抽象虚幻,他就真切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看见。 杯子里的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 陆齐铭抬眸,望向远处沙尘涌动的天空。 他要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 挖心掏肺,步步为营。 包括维和结束回国后,向上级提交已经写好的情况说明,适度调整工作强度。 此举并非取舍,更非逃避责任。而是在国与家、集体与个人,使命信念与生活情感之间,努力寻求一个三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万千小家集成国之大家,这两者,原本就相依而生,密不可分。 陆齐铭心意已决,要把自己能给的全给完,能做的做到极致。 之后,是生是死,他心甘情愿等她宣判。 第67章 除塔米和莱拉以外, 扎曼营区还有七八个难民儿童。 为了方便军队医生每天对他们进行身体检查、心理疏导,孩子们被安顿在一个单独的白色小平房, 和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们住在一起。 头天夜里刚住进营区, 周围完全军事化的环境、和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让塔米和莱拉的精神高度紧张。 两兄妹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蜷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直至天快亮时,才彼此依偎着, 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晨, 一个穿护士服的黑人护士敲响了两个孩子的房门。 跟维和军人们一样, 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也来自世界各国。大家日常都是用英语交流, 只有极少数人懂阿拉伯语。 黑人护士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叫安吉莉, 法国籍,有二分之一的也扎德血统,是去年年底才来的赫拉特。 “塔米, 莱拉?”胖胖的安吉莉嗓音轻柔,隔着门板对里面说,“天亮了宝贝们,是时候吃早餐了。” 话音落地,过了大约半分钟,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营区有现成的热水。 昨晚被陆齐铭和钱多多等人带回营区后, 塔米痛快地给自己和妹妹洗了个热水澡,随后又换上了维和大队给姐弟俩准备的干净衣物。 此时的小男孩,肤色黝黑,卷发蓬松,覆盖左眼的纱布也更换过,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也较昨日更精神了些。 只是,长期颠沛流离的难民生活,让塔米的内心始终处于恐惧和戒备状态。 看着眼前笑意温柔的护士,塔米并没有感到安全或放松。 他将门板打开一道缝,灰蓝色的右眼透过门缝看着安吉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只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怎么了宝贝?”察觉到男孩的警觉,安吉莉扩大笑容的弧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友善,“是还没有睡够,想继续赖床吗?” 片刻。 大概是发现这个护士确实没有恶意,塔米嘴唇蠕动了两下,挤出几个字音:“早饭……早饭在哪里领。” “不需要领取,这里有餐厅。”安吉莉温声道,“带上你的妹妹,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们去餐厅吃。” 塔米似乎惊讶:“你要我和我妹妹……去餐厅?” “对呀。”安吉莉点头。 塔米沉默。 自从打仗以后,他和莱拉就再也没有进过餐厅,再也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饱饭。即使在条件较好的官方难民营,他们每天也只能领到几块面包干、一枚鸡蛋,和一瓶水。 就这些只够勉强饱腹的食物,还经常被难民营的大孩子抢夺走。 片刻的安静后,塔米转头,看了眼房间里还在安睡的妹妹。 莱拉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干净的床铺上,单薄、瘦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一张纸片。浓密的长睫毛湿漉漉的,眼角泪痕斑驳。 “可是……”塔米迟疑地说,“莱拉害怕人多的环境,害怕嘈杂的声音。餐厅里,是不是有很多人?” “啊,确实。”安吉莉犯起难。 但很快,善良的安吉莉便再次绽开笑颜,向塔米提出解决方案:“那这样吧。我去餐厅,帮你和你妹妹拿点食物。今天这里的早餐有鹰嘴豆泥、口袋饼,还有茄子泥跟沙拉,你们想吃什么呢?” 对于一个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的孩童来说,这些丰富而美味的食物,光是听名字就让塔米的唾液腺分泌。 他轻轻吞了口口水,支吾着说:“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只要能吃饱,什么饼子茄子泥沙拉,都随便吧。 “好的,那你稍等我片刻。”说完,安吉莉转身离开。 黑人护士前脚刚离开,塔米便一秒钟不再耽搁,飞快将打开的房间门给关上。 屋子里,挡光帘拉得密不透光。 回归到黑暗而封闭的环境,塔米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他松了口气,挪蹭着回到床铺旁边,俯身弯腰,替妹妹盖好被蹬开的被子。 就在这时,门外再度传来敲门声。 塔米皱起眉。 其实刚才他对护士说了谎。并不是只有妹妹害怕人群、害怕声音,他也同样对人潮与声音感到恐惧。 恐惧到,甚至是厌恶。 塔米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交谈,这种普通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行为,于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只有天神知道,即便是不说话,只是和那些陌生人目光接触,他都会由内而外的惊惶,害怕得忍不住发抖。 塔米不想开门,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在维和部队的营区。 昨天那个高大伟岸、冷沉得像座庞大沙丘的中国籍军官,在集市上救下了他和妹妹,从这个行为来看,他可以暂且判定对方是好人。 是那个军官把他和妹妹带进这个营区,让他们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塔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拒绝那个军官,也没有资格拒绝军官身边的其他大人。 询问,交谈,甚至是强迫他走出门去晒太阳什么的……都不能拒绝。 想到这里,塔米内心的不安和烦躁更加强烈了。 别跟他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也千万别来跟他说教,讲什么“你们的家园虽然被摧毁了,但是你们要坚强,要相信自己依然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塔米烦透了这些被包装得金灿灿的大道理。 未来在哪里? 他的国家已经快灭亡了,阿夫拉人被杀得还剩多少?跟一个国破家亡的人跟说“未来”,还不如多给他几块烤得酥脆流油的面包…… 须臾,塔米抬手拍了拍有点僵硬的脸皮,重新走回门边,将房门打开。 屋外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 高的是个男人。他拥有一副强壮且精悍的体格,双臂双腿都很修长,不再是昨天见面时的短袖长裤打扮。而是换上了成套的军服。 老实说,塔米现在看穿军装的人就惊恐。 哪怕这套军服印着联合国标志,象征着和平与守护。 更何况这个男人长得还那么高大,五官立体深邃,眼神沉郁有力。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时,真是让人止不住胆寒。 “……”塔米不敢多看这个军官,很快便又调转视线,看向那道矮一些的人影。 对比起穿军装的冷脸男人,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映入塔米眼中,观感舒适万倍。 她头发是松果的颜色,蓬松柔软,像轻飘飘的云朵,穿件米白色的短袖T恤衫,看起来休闲而随意。 东方面孔有纯天然的基因优势,比西方人婉约,比中东人精致,加上她眼型圆而大,眼神始终清澈柔静,这种没有任何伪造模拟、完全发自内心的温柔和暖意,竟让塔米有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了妈妈。 有多久没见到过妈妈了呢?三个月?四个月? 战争毁掉了他还没长大的小小世界,让一切停摆,让时间混沌。 很莫名其妙、又仿佛自然而然的,塔米想吃妈妈做的库纳法了。 塔米用唯一的灰蓝色右眼,看着钱多多,一时间发起呆。 “早上好呀小朋友。” 对上孩子迷惘的眼神,钱多多鼻子发酸,心里不是滋味。但她依然扬起嘴角,朝塔米绽开一抹柔煦的笑颜:“昨晚睡得怎么样?” 塔米茫然,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钱多多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拽了拽身边男人的袖子,低声提醒:“你不是会阿拉伯语吗。帮我翻译给他。” 陆齐铭便微动身,屈起一只膝盖半蹲下来,看着塔米,将钱多多的话用阿拉伯语复述了一遍。 塔米瘦弱的身子缩在门板后面,好几秒,闷闷挤出一句当地话。 钱多多听完,也蹲下来,一双晶亮明媚的眸子定定望向陆齐铭,认真专注,等翻译官发言。 女孩眼神直勾勾的,无遮无拦投过来,竟像带着热度。 不知是今天白天气温太高、太阳晒得人身体发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那短暂的刹那光景里,陆齐铭喉咙竟有些发干。 他耳骨泛起一丝不甚明显的红,静默半秒后,说道:“他说他没睡着,妹妹哭了一晚上。” 得到这个回答,钱多多心口揪了下,眉心也随之轻蹙。 昨晚她给两个小朋友唱儿歌,唱到了两点多,当时,莱拉的情绪已经平稳很多,一副疲惫到快要睡着的样子。 怎么又会哭了一晚上? 钱多多:“昨天我陪着莱拉给她唱歌,她看上去状态还比较平稳,后面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受到了刺激吗?” 陆齐铭用阿拉伯语说了一遍。 塔米右眼的眼睫垂低几分,小声回答:“莱拉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最喜欢听妈妈唱歌。你昨天唱歌,安抚了她,所以她平稳。后面你一走,她被外面的风声一吓,就又哭起来。” 听完陆齐铭的复述,钱多多眉心瞬间拧得更紧。 她直起身,轻手轻脚,往门缝里张望一眼。 只见房间里光线昏暗,小女孩侧躺在单人床上,孱弱身体缩成一团小小的虾米形状,怀里紧紧抱着个枕头。就连在睡梦中都无意识皱着眉、泪迹斑斑。 钱多多无声注视了莱拉一会儿,而后侧目,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让你妹妹再睡会儿吧。” 塔米点头。 钱多多又看向小男孩,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关心地问:“你吃早餐了吗?” 这回,陆齐铭面容平静,直接回答她道:“刚才来的路上,安吉莉给我打过电话。安吉莉说,这孩子的妹妹害怕人群和声音,没办法去食堂。她会将食物带过来。” 昨晚送塔米和莱拉过来的时候,钱多多和安吉莉见过面。 听完陆齐铭的话,她旋即便想起那是一位法国籍的护士姑娘,胳膊圆乎乎的,肤色黝黑牙齿雪白,十分的友善热情。 钱多多又柔声问塔米:“肚子饿了吗?” 塔米条件反射地摇头。过了一两秒,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说不饿是假的。 昨天来营区后,这个中国军官给了他和妹妹很多食物,但是他当时又紧张又害怕,食欲不振,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几块烤肉和几口饼。 此刻一夜过去,精神状态稍微放松,饥饿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明显。 见小朋友别扭又可爱地承认了,钱多多弯了弯眼睛,低头在食品袋里一阵摸索,取出来几个雪花酥。 她把这些糕点递过去。 塔米知道这个年轻女孩是好人。但潜意识里的防备心,不会在短短两面中就消失。 他低着头,没有伸手接。 但是又带着孩童骨子里的好奇,掀睫偷看,仔细盯着年轻女孩手上的那些东西瞧。 奶白色的块状物,分装在印有小碎花图案的透明袋子里。 每个小袋子都密封着,闻不到什么气味。 但是…… 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这是什么?他从来没见过。 “这是雪花酥,是我们中国的一种传统糕点。”钱多多看出孩子眼底的疑惑,笑容清浅,“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和你妹妹吃。” 塔米灰蓝色的右眼眨了一下,等待片刻,没听见下一步的声音,下意识转过脑袋仰起脖子,看向女孩旁边的高个子男人。 虽然……这个中国军官确实长得威严冷峻,让自己不敢直视。 但,他不是来当翻译的吗? 他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对上小男孩胆怯又隐隐期待的眼神,陆齐铭细微挑了下眉,用阿拉伯语道:“这是她亲手做的一种传统糕点。叫雪花饼干。” 像雪花一样的饼干? 自己在沙漠里长大,还从来没见过雪呢。塔米不由生出一丝好奇。 他盯着那些雪花酥看,却还是没有伸手接。 钱多多见状,索性直接“刺啦”一声,替他把包装袋撕开。 好闻的奶香味飘散出来,每一丝都甜滋滋的,蛊惑一个九岁孩子的味蕾。 不多时,塔米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终于试探地、极缓慢地伸出手,从钱多多手里接过了这枚雪花酥。 轻咬一口。 霎时间,小少年灰蒙蒙的右眼亮起一丝光——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味的食物? 实在太好吃了! 对面,钱多多半弯着腰,笑眯眯端详小男孩的表情,问他:“好吃吗?” 塔米轻轻点头。 此时,小男孩的肢体虽依然有些拘谨、面部表情也还是稍显不自然,但明显放松了些。 吃着手里的中国糕点,塔米忽然感觉到一阵破天荒的愉悦。 这个中国女孩做的雪花饼干,是甜的,这种甜蜜奶酥的口感,居然真的和妈妈做的库纳法有几分类似。 所以他可以暂时假装…… 妈妈就在身边吧。 * 这天早上,塔米一口气吃掉三个雪花酥。 在他还想吃第四个的时候,一阵奶声奶气的哭声从房间里传出。 莱拉醒了过来。 这个年仅三岁的宝宝对所谓的战争、死亡,还没有多少概念。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小幼童一样,清晨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 听见妹妹的哭声,塔米瞬间顾不上吃东西。 他急匆匆冲回房间,把床上的妹妹抱进了怀里,一手抱紧妹妹,一手在妹妹的后背上轻拍,嘴里还轻轻哼着家乡的童谣。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兄妹,钱多多眼眶有些泛红。 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塔米努力模仿着妈妈和爸爸的样子,照顾年幼的妹妹。 可是,这个孩子本身也才九岁啊。 就在这时,安吉莉端着两个装满食物的餐盘返回。 看见陆齐铭和钱多多,黑人姑娘愣了下,跟两人打招呼。 和安吉莉寒暄两句后,钱多多目光扫过桌上的餐盘,旋即便动身走到床边,柔声对塔米道:“你先吃早饭吧。” 塔米摇摇头:“我妹妹还在哭。” “我会唱很多儿歌。”钱多多说,“让我试试。” 塔米了解完她的意图,迟疑两秒,缓缓抬起眼帘。 年轻女孩的身影沐浴在窗外的阳光里,长发柔顺,眸光温和,整个人有一种春风暖日般的光辉。 半晌,纠结再三后,他把怀里的啼哭不止的妹妹抱过去。 莱拉妹妹哭得像只小花猫,眼泪鼻涕都糊成一团。 看见钱多多,她先是很抗拒地挣扎了下,但听见一阵轻柔舒缓的歌声从钱多多嘴巴里发出,又逐渐安静下来。 奇怪的发音,听不懂的词句,但曲调和歌声柔得不可思议。 小莱拉眨巴了下哭红的大眼睛,眼神逐渐从惊慌转变为好奇,咬着手指,望着钱多多。 钱多多唱的是儿歌是《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下的娃娃想妈妈。”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沙漠的风轻缓吹拂,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 只有年轻女孩的歌声,被风吹卷着飞上天空,飞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陆齐铭背靠墙,注视着不远处怀抱孩子、低声喃喃吟唱的姑娘,神色平静,眼底目光极深。 半晌。 一首歌唱完,小莱拉总算安静下来,张开小嘴,乖乖吃哥哥喂过来的沙拉和烤饼。 钱多多坐在桌子旁边,看这对小小的兄妹吃东西,两手托腮,目不转睛。 她人长得漂亮,五官尤为明艳,很快便将小少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塔米吃烤饼的动作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你……你为什么一直看我们?” 话说完,年轻女孩子面露迷茫。 塔米沉默。 下一秒,小男孩和姑娘便同时回过头,巴巴看向背后军装笔挺的男人。 陆齐铭的站姿透着点儿漫不经心。 对上两道视线,他说:“他问你,干嘛一直看着他和妹妹。” “哦,我就是怕他们没吃饱。” 钱多多嘴角勾了勾,对陆齐铭道,“你再帮我问问他们,吃好了吗?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东西。” 陆齐铭依言提问。 塔米埋低脑袋沉吟好几秒,挤出句话。 钱多多:“塔米说什么?” “他想吃库纳法。” 陆齐铭神态很淡,黑眸中却沉着一池晦黯,静默半秒钟,才续道,“他说,以前妈妈经常做给他吃。” * 塔米和莱拉刚入住营区,医疗队准备对两个孩子进行一次系统且全面的身体检查。 早餐时间结束后,钱多多本来还想陪孩子们聊聊天,尤娜和法鲁克却找了过来。 两人告诉她,纪录片即将开机,他们今天要开个会议,敲定内容方面的部分细节。 钱多多只好先行离去,跟随尤娜跟法鲁克前往电视台演播大厦。 之后连续一个多星期,钱多多白天忙着纪录片的开机工作,晚上回到扎曼营区,就是去哄小莱拉睡觉。 小丫头很喜欢钱多多的歌声。 有时听着儿歌沉入梦乡前,还会对钱多多笑一下。 孩子珍贵罕见的笑容,总是让钱多多格外受触动。 钱多多来到马里达尔的第十二天,出外勤数日的心理医生终于归队。 当天,钱多多晚上拍完纪录片的街道外景,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给她的前男友发微信。 钱多多:【陆队,请问你现在忙吗?】 仅过了半分钟不到,对面的回复便弹出来:【不忙】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直接开门见山,问重点:【这段时间你们陆续在给塔米和莱拉做各项身体检查,情况怎么样?他们身体还好吗?】 陆齐铭:【报告都出来了】 陆齐铭:【你很关心,可以亲自过目】 钱多多连忙回复:【那些报告现在在哪里?医疗队那边吗?我应该找谁,是不是要联系安吉莉护士?】 陆齐铭:【报告在我手上】 手机这端,钱多多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她细微抿了抿唇,犹豫须臾,打字:【陆队长现在在哪里,方便的话,我来取】 陆齐铭:【不用】 陆齐铭:【我马上到】 * 收到男人的最后两条消息,钱多多没再回复,起身上了个洗手间。 刚洗完手,砰砰一阵敲门声便响起。 钱多多愣了下,心中惊疑不定,走到门边试探地问:“谁?” “是我。”一道低沉嗓音从门外传入。 玉瓷似的音色质感,止水般的口吻,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钱多多瞬间错愕——他说马上到,她以为至少也要过个十几二十分钟……怎么这么快? 这男人是会飞吗? 心里胡七八糟地思索着,钱多多伸出手,打开了房门。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正值昏晓交接,夜幕低垂下来,沙风隐隐呼号,整座扎曼营区都浸泡在一片深蓝色的暮霭中。 陆齐铭出现在门外。 大约是走廊灯太暗,天色也昏沉的缘故,他身上的荒漠迷彩服显得很暗,几乎让人看不清上面冷硬的纹路。 “……你。” 钱多多清了清嗓子,在对上那双清冷黑眸的前一秒,移开了视线,尽量用最平和的语调,说,“来得这么快,是刚才就在女子宿舍附近吗?” 陆齐铭:“不是。” 陆齐铭又道:“跑过来的。” 钱多多眼睫颤动了下,随即由衷对他说:“白天录外景,你们跟着纪录片团队满城跑,已经很辛苦了……不算多着急的事,你不用这样赶时间。”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说:“因为不想让你再等。” 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很寻常,但仔细剖析,又似乎带着某种潜在含义。 钱多多心口紧了紧,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只能将目光往下扫,去看他捏在手里的一摞白色纸张。 “这些就是这段时间的所有检查报告?”她问。 陆齐铭颔首,将报告单递给她。 钱多多伸手接过,低眸正要浏览,想起什么,又顿了下。接着便抬眸看他一眼,支吾着说:“报告我看完就还你,你进来等吧。” 她可没忘记,李小茜就住在隔壁。 那妮子八卦得很。要是等下一开门,发现这位杵在她门前,事后肯定会缠着她问东问西。 钱多多不想费工夫去跟人解释,索性一横心,直接把大佛请进房间。 “哒”,房门被关上。 钱多多手握着门把,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绪。 回头一瞧,陆齐铭肩宽腰窄一大只,进屋以后也不知道自己找地方坐,就那么直杠杠地站在书桌旁边,看着她。 他这身量和气场,压人也压空间。 一年的战场硝烟为他增添了几分杀伐气,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侵略感也强得人心惊。 白天录外景,周围一大堆钱多多的同事,加上特勤组除陆齐铭以外,还有伊莎贝拉等人,她专注工作,没觉得有多不自在。 可是,像这会儿这样近距离面对面,钱多多竟觉耳根泛热,掌心汗湿,心里也生出几分慌乱。 只能故作镇定地捋了下头发,对陆齐铭说:“你随便坐。” 男人闻声,听话地弯腰坐下。 见这人虽然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但眉眼清沉、神色冷静,看上去还算乖的样子,钱多多内心的紧张情绪稍缓下来点。 随后,便强迫自己不再关注他,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检查报告上。 报告是纯英文,看起来没有中文直观,而且还有很多医学方面的专业术语。 钱多多的英语水平,只能跟外国人日常交流。 医学方面,一窍不通。 “这……”钱多多抬起脑袋,有些无措地望向陆齐铭,“这写的什么?陆队,我看不懂。” 从钱多多开门到现在,陆齐铭的视线一直游移在她身上。 因此,他也是第一瞬便注意到,那张白皙小脸上飞起的红霞。 窘迫让姑娘两腮涨得通红。两片红晕吻住她脸上的皮肤,像被火烧过的云朵,妩媚而娇憨。 陆齐铭看着她,满腔怜爱和柔情无处宣泄。 只能在心里叹气。 看不懂英文检查报告,所以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红着脸、巴巴地朝他望过来,眼眸写满无措,习惯性地向他求助。 这样毫无不设防的撒娇和依赖,简直掐在他的命门上,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片刻,陆齐铭伸手把检查报告接过来,耐心轻声地对她说:“两个孩子有点贫血和营养不良,除此之外,没有器质性的大问题。” 钱多多认真听着,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词,眉心轻皱:“你专门提了器质性问题。意思是说,塔米和莱拉有心理病?” 陆齐铭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而后,略颔首,“主要是塔米。” 众所周知,心理疏导一直是难民救援任务中的重要环节。 就在今天白天,医疗队的专业心理师,对两个孩子进行了一场姗姗来迟的面诊。 陆齐铭告诉钱多多,最初与心理医生接触的时候,塔米表现得十分排斥,可以说是极度不愿配合。 还是心理医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小少年的情绪稳定下来,进入诊疗环节。 面诊评估结束后,心理师反馈给陆齐铭一个很残酷的真相:这个九岁男孩的的内心世界,已经是一片灰色废墟。 塔米不喜欢阳光。他说,炫目刺眼的日光,像大兵投过来的闪光弹。 塔米也不喜欢白天。原因是在惨白混着沙砾的白昼时段,大兵们总能毫不费劲地找到躲在废墟里的幸存者,然后,予以精准的机枪扫射。 塔米的外祖父、塔米一位叫吉卡的邻居叔叔,还有好几个跟塔米年龄相近的小伙伴……都是以那样的方式,在塔米眼前死去。 同时,塔米也非常害怕人群、厌恶人群。 因为大量人体聚集在一起的画面,总是让塔米想起,以前他家附近的那个“人坑“。 人坑是后来才被大家取的名字。事实上,那个地方曾经只是一个小工地,经常有挖掘机和吊车施工作业,当当作响。听说是马里达尔的富商想搞投资,准备修成一个小商场。 开战以后,大家充满希望的日子到了头,工地也停工了。 阿卡什加索每天都有大量人死去。 随便一颗炮弹砸下来,就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断臂残肢。 渐渐的,没有人再去处理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 大兵们索性开着挖掘机,铲子一起一落,将那些尸体都堆到了废弃工地。 军人、平民,老人、小孩,男性、女性。 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打地基留下的大坑,几乎要被各种人填满。 所以它有了“人坑”这个新名字…… 沙海的风声中,男人垂着眸,一句一句,平静而低缓。 小少年塔米那片只剩废墟的内心世界,便随之一幕一幕、一帧一帧,展现在钱多多的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所剩无几的白昼彻底被暗夜吞噬,只留下枯萎绝望、死寂萧条的黑。 陆齐铭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宿舍内便彻底静下来。 年轻姑娘看着窗外的夜色,始终没有作声。 背对的角度,陆齐铭看不见女孩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好半晌。 “库纳法。”女孩忽然低声开口,嗓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 陆齐铭微怔:“你说什么?” “那天塔米说的库纳法。”钱多多说话的同时,脸转向他,若有所思,“是什么东西?” 陆齐铭回答:“是阿卡什加索当地的一种甜品。” “你知道做法吗?”她问。 陆齐铭:“只知道要用哪些原料。具体做法,不清楚。” 钱多多眼帘低垂下去,沉吟几秒后,道:“这个好解决,现在网络发达,一查就知道。” 陆齐铭看着她,隐约猜到什么:“你想给那个孩子,做他家乡的甜食?” “嗯。” 钱多多应完,抬眼迎视他,眸光竟亮得像一片缀满星光的湖面,“这是我的长处。只要知道做法,我相信自己可以完美复刻。” 听见这话,陆齐铭嘴角很轻地勾起一道弧,语气温和地道:“对你来说,这当然不是难题。” “今晚我先在网上搜一下,然后去购买原材料。”钱多多计划着,已然在心中做出一个决定,“未来一段时间,我要借用你们的餐厅厨房。” 陆齐铭感到一丝困惑:“除了库纳法,你还想做什么?” “不知道。” 姑娘摇摇头,笑着回望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我还想做更多,也还能做更多。” 糖果和甜食,是全世界每一个小朋友都喜欢的。 经历过战争重创的孩子们,已经那么那么苦。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需要多一点甜。 无论是味蕾、身体上,还是精神、灵魂上。 也是在这短暂的几秒时间里,钱多多鬼使神差般,想起了赵静希给她发过的那段文字。 【这个世界有很多面。生活的圈子太小,容易一叶障目,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们能见到更多,从而思考到更多,收获更多。】 如今,她窥见了这个世界冰山一角的另一面。 忽然就发现,自己时尚亮丽、看似丰富多彩,被周围人艳羡的生活,确实光鲜,却也稍显得单薄。 她可以做更多。 顷刻之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内心深处涌动出来,漫向她的四肢,她的骸骨,她的每根神经。 她是有自信的。 相信,凭自己的才华、能力,以及在国际互联网上的影响力,可以做成很多很多事。 可以建起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可以汇集一条奔流不息的江…… 无数念头像从地底深处涌出的喷泉,激荡在钱多多的大脑中。每一汩每一流,冒着泡,此起彼伏,撞得她甚至有点晕乎。 钱多多感到一阵隐隐的兴奋与雀跃。 神游见外之间,耳畔响起一道嗓音,促使她从自我意识中抽离,回归到现实。 “多多。”那个声音轻唤。 “……”闻声刹那,钱多多几乎愣住。 甚至以为是错觉。 重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温声细语,亲昵而又缱绻。 手掌心沁出层薄汗,钱多多心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十指轻蜷。 她暗自深呼吸,努力用最自然的口吻回道:“嗯?” 陆齐铭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眸,问她:“什么事,让你想得这么入神?” “……没有。”她笑了下,有种被撞破心思的腼腆,双颊隐约泛红,“只是忽然有了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都是一些雏形,不具体也不成熟,还需要深思熟虑。”钱多多清了清嗓子,支吾着糊弄过去,又说,“总之,明天先把食堂后厨借给我。“ “好。” “我等下如果要出去买各种原料。”她顿了下,小声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 她记得他说过,这段时间,只要她离开扎曼营区,就必须和他形影不离。 陆齐铭回答:“是。” “那你就一起吧。”钱多多抿唇,嘀咕着回了句,“顺便帮我拎东西。”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好。” 二十分钟后,一辆军用越野车平缓驶入营区大门。 维和大队营区附近一公里处就有一个生活超市。 但钱多多想让除塔米以外的其他孩子,也吃到自己做的库纳法。怕小超市的备货量不足,提出去更大的商场。 陆齐铭便驱车,带着她前往哈维曼塔下的购物中心。 抵达目的地,钱多多一秒钟没闲逛,直奔食品区。 小麦面粉、糖浆、奶酪、各式坚果……不多时,她就将需要的各色物品全部放进购物车。 结完账走出商场,远处沙漠上空的天际黑压压一片。 又要起沙暴了。 车上,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席,遥望着夜幕下依稀起伏的沙丘轮廓,只觉沙暴下的沙漠平地起沙浪,铺天盖地滚滚呼啸,像是末日电影里的镜头。 “陆齐铭。” 她脑袋趴在车窗上,冷不丁,轻声开口,“你见过很多真正的战场。像塔米和莱拉这样的小朋友,是不是多得数不清?” 陆齐铭沉默好一阵子,才回她:“嗯。” 事实上,在陆齐铭见过的、救助过的难民儿童中,塔米和莱拉已经算是幸运的那部分。 “战争真的太残酷。”她沉沉叹息,“战争都源于人祸,都是人心的贪婪和恶念所致。如果世界上没有战士,是不是就不会有战争?” “不是。” “……”钱多多眸光微动,转过头,看向夜色下,年轻中校坚毅英俊的侧颜。 “绝大多数战士的存在,并不是天生为了打仗、战斗。是为了守卫和平。” 陆齐铭的声音平静而沉缓,“每一片和平的土地,都曾经历战乱和牺牲,战力和国力,才是和平的基石。” 钱多多单手托腮瞧着他,微挑眉:“所以你才像陀螺吗。” 话音落地,陆齐铭薄唇很细微地抿了下。 随后,他开口,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耐心与温柔,低声,近似哄慰地道:“有些事是比较难办,但不是完全不能办。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复杂。明白吗宝宝?” “……先暂停一下。” 他说话总是绕来绕去,她一个字都没听懂,重点偏移了,两颊便唰的红透:“同事之间,你在这里乱喊什么?” 陆齐铭静了静,态度依旧良好:“抱歉。” “一时口快,没忍住。” 第68章 听完男人的话, 钱多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只能收回视线, 面红耳赤地看向车窗外。 对不起、抱歉。 这人永远都是这样, 道歉道得比谁都快,每次的态度也端正良好,典型的“我知道错了, 但我不改”。 脸皮厚到没法说。 望着沙漠方向翻涌的风沙,钱多多脸是红的, 心是乱的, 半晌都没再出声。 陆齐铭察觉, 语气不由便更柔也更低, 说:“还在生气?” 她听完, 眼帘垂低几分,继续看着自己的指甲发呆。几秒后,闷闷地挤出一句话:“我没有生气。” 陆齐铭平视着前方的街道, 继续开自己的车。 须臾静默后,他忽而又开口,淡声对身旁的女孩说:“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聊几句。” 话音落下,没由来的, 钱多多心脏骤然一阵紧缩。 来马里达尔已经将近两个礼拜,这段时间, 因为要负责纪录片团队的安保工作,每个白天,陆齐铭都和他们待在一起。 纳迪尔导演个人是个中国迷,对钱多多这个中国来的美食博主,也相当的友好且重视。 整个纪录片, 全是从钱多多这个外来人的视角来展现。 没有剧本,没有演员,只做最真实的记录。 十几天的时间,钱多多几乎走遍扎曼市的大街小巷,也接触到了很多本地人。 这个大沙漠上的绿洲小国,让她感受到了瑰丽神秘的异域文化,同时,也引起了她的一些思考。 马里达尔是战火纷飞中的一片净土。 也许就如同很多当地人引以为傲的那样,这里是被诸神眷顾的土地,所以它成了一个幸运儿,在贫困中置身事外地富饶,在战乱中置身事外地和平。 钱多多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包括自己身边的许多人,都像极了赫拉特地区的马里达尔。 因为并未遭受过创伤,没有经历过动乱,所以始终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外界。 战争与和平,是一项太过宏大且复杂的课题。 很难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真正理解。 但如今,蒙住眼睛的纱帘被撕开了很多裂口,铺天盖地的信息涌入钱多多的大脑,应接不暇,几乎将她淹没。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镜头,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展现出战后地区的实况。 也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敢真正直视难民儿童的眼睛。 十几天的时间,并不长,但钱多多亲耳听到了很多,也亲眼见到了很多,随之便陷入深思。 人类是最理智也最感性的灵长类动物。 有时,一个灵感的诞生,一个愿景的迸发,只在弹指瞬间。 就在今晚,就在数十分钟前,钱多多从陆齐铭口中,间接了解到了小少年塔米的故事。 于是这数十日积攒的诸多念头,偶然又必然地汇成了江海。 中国有和谐富强的社会环境、无可撼动的国际地位,这样的太平盛世,滋养出了娱乐经济新模式。 娱乐圈的明星艺人、和像她一样的网红博主,都是娱乐经济的最大受益者。 而现在,她收获了这么多的财富与名利,又是不是,应该为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做些什么? 一个体量庞大的互联网工作者,有足够的影响力。 她想帮助更多的难民儿童,她想帮助更多遭受了战乱的人。 同时,她也想让无数无数、像她一样活在澄净天空下的人,看到繁华安定之外的世界。 这项算不上伟大、但让自己澎湃而激动的心愿,也令钱多多重新审视起了身旁的这个男人。 夜色已经很深。 路灯的光从车窗外投落进来,陆齐铭俊美的脸庞半边在明处、半边在暗处,仿佛在无声昭示着什么。 他的生命好像也始终如此。 光明和黑暗同在。 他和所有来赫拉特的维和军人一样,在漫天战火之中,力所能及地庇护遭受灾难的人民。也和无数在国内工作生活的军人一样,在安定的国土之上,坚守岗位、尽忠职守,维护更多人平凡幸福的生活,守卫更多孩子快乐无虑的童年。 以前那些抽象的无形战线,那些无法理解的信仰和使命,在这一刻统统具象化。 她并不是作为一个曾经交往过的对象,理解了这位前任。 陆齐铭只是万千迷彩轮廓的一个缩影。 在这一刻,钱多多是作为一个享受到安定生活的普通人,对以陆齐铭为代表的整个群体,感到敬重。 片刻。 钱多多暗自吸了一口气,回答他道:“我知道你想聊什么。” “是吗。”陆齐铭说话的口吻无波无澜,像幼发拉底河蜿蜒的支流,“那你说,我想聊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 她眼帘开合一瞬,静了静,声音愈发轻,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现在有了很多想法,但是这些想法还很混乱。我需要认真梳理,考虑清楚很多事。所以,现在还不是谈的时候。”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在陆齐铭意料之外。 发起会谈遭拒绝,他眉眼依旧清冽而平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食指指尖很轻地敲了下方向盘,继而便续道:“好。什么时候能谈了,你说一声。我等你通知。”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嗫嚅地回了三个字:“……可以吧。” 说完,她停顿几秒钟,忽又后知后觉般,想起男人不久前那段弯弯绕绕不知道在表达什么的话。 “你刚才说的什么事情难办,但不是完全不能办。”钱多多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是指什么?” 姑娘话说完,陆齐铭细微抿了抿唇,随即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方向盘一打,靠边停车。 夜晚的扎曼市街道,人烟寥寥。 不知为什么,见他将车停下,钱多多掌心的汗珠霎时分泌得更多,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一旁,陆齐铭转眸看向她,目光深沉,道:“前两年我接手了一个重大项目,导致出差频繁,陪你太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全是我不好。” 闻言,钱多多眼底突地一闪。 未等她反应过来,又听男人续道:“这些事,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 远处狂风凛冽,沙暴开始往城市的边缘地带逼近。 夜浓如墨。飞卷的黄沙遮天蔽日,整片天空都笼罩一层阴影中,甚至看不见一片云彩。 车厢内陷入一阵静默。 钱多多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当初她选择分开,确实是因为他太忙碌,长时间的聚少离多,让她活在漫长到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思念和等待里。 加上那段时间家里的各种烦心事,自己高烧生病……诸多外界因素叠加下,她彷徨、无助、消极,认为继续和他走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决定当断则断。 但是,她心里是真的怪他吗? 其实并没有。 以前她尚且不会责怪他,在已经深切了解到他所经历、所承担的现在,她更不会。 一切都是职责所在,他没有错。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钱多多嘴角很淡地弯起一道弧,回陆齐铭道,“虽然我以前,总是开玩笑说你欠我很多,但是我并没有真的怪过你。毕竟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话又说回来。 看看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看看他过的生活。 谁不想每天在大都市里待着,谁不想每天坐在办公室里,谁不想每天吹空调喝咖啡吃大餐? 难道有人是天生的受虐狂,喜欢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与世隔绝当个苦行僧? 陆齐铭自己根本没得选。 再看看他每次和她独处时的饥渴劲,狼凶虎猛的。 这个男人恐怕巴不得,一天掰成十天用,24小时1440分钟,分分秒秒都和她黏在一起。 钱多多有点感伤、又有点唏嘘地思索着。 就在这时,驾驶室里的男人再度开口,说道:“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上一阶段交往的时期,我陪伴你太少,这是客观事实。我有很大问题。这一点必须承认,也必须认错。” 钱多多抬手捏了下眉心。 这男人犟起来完全就是一根筋,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给他拉不回来。 何况争论他到底有没有错、需不需要道歉,意义不大。 她于是回话:“好吧,你非要说自己做错了事,那就算你错吧。” 陆齐铭直勾勾盯着她,语气依然平静而郑重:“所以,我从上一阶段的失败中汲取了经验,也总结了教训,力争改进。” 闻言,钱多多不由被呛了下。 这些措辞适合用在正常的“恋爱分手”事件上吗?怎么像是在讨论行军打仗,战略布局。 她坐在副驾驶席里,十指不由自主收紧,抓住了身前的安全带。 不多时,钱多多听见自己的声音再度响起,试探性地轻声问:“你打算怎么改进?” 男人静默须臾,答道:“我已经写好了一份情况说明,等回国之后,就往上递。” “什么情况说明?”钱多多怔愣住。 僵滞两秒后,她脑子嗡一下反应过来,瞬间皱起眉,急得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男人的衣袖,“你、你该不会,以后都不出任务了吧?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姑娘小巧的脸蛋上神色担忧,不止一连抛出几个问题,情急之下,居然还习惯性跟他拉拉扯扯起来。 陆齐铭眼帘垂低几分,视线扫过她揪紧自己衣服的细白手指。而后,眉峰很轻地一挑。 钱多多见男人不搭腔,狐疑之间,也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 眨眼光景,她耳尖撩起几片薄红,窘迫慌乱地松开手、收回来。 “不好意思。”钱多多支吾着说了句。 陆齐铭将女孩两颊的绯色收入眼底,嘴角细微牵了牵,而后便道:“不可能完全不执行任务,但是可以降低频率,缩减每次的任务期。” 钱多多神色微凝。 的确,一个军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出任务呢。 任何职业任何任何工种,都会隔三差五地出差,她这次也一来中东就要待两个月。 可是……降低频率,缩减任务期?真的可以吗? 钱多多持怀疑态度:“你说的这个,能行吗?” 陆齐铭看着她,嗓音更轻:“我们是一支现代化、人性化的队伍,钢铁洪流,严肃活泼,军风开明。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钱多多瞳孔里的光微闪。 “在军队,一切耗时长的艰巨任务,都会优先派给单身干部。”陆齐铭说,“因为已婚干部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是丈夫也是父亲,是一个家庭的支撑。这个群体有效忠组织的义务,也有对家庭尽责的义务。这些都是上级着重考虑的点。” “可是……”钱多多困顿,“我小姨父跟你是同行。他退役之前,和我小姨每年只有几十天的时间在一起。” “小姨父单位驻地在哪儿。” “西藏。” “小姨定居在哪个城市。” “南城啊。” “两地分居,只有年假和探亲假能和妻子家人见面。”陆齐铭淡淡地说,“我跟你,本来就在一个地方。” “……”好像还真是。 听到这里,钱多多琢磨了半天,顿觉醍醐灌顶。 她脱口而出:“那你这么忙,除了因为你个人能力出众、上级老是给你派任务以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是个单身汉?” 陆齐铭闻言,眉眼间的神色逐渐微妙几分。 调兵遣将,其中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不全是她理解的这样。 陆齐铭在军校期间就一直表现突出,再难再苦的任务,落到他手上,他都能交出一份成绩醒目的答卷。 日积月累之下,他越来越受器重,接手的任务也就越来越多。 然而事实上,能进特战旅的干部士兵,个个百里挑一,头脑身手,全是一流中的一流。 队里年轻的将士都渴望建立功勋。 然而,陆齐铭这个队长光芒太强,就像一座永远不可翻越的大山,挡在大家的前方。 钱多多不知道的是,那份即将上呈的情况说明,是陆齐铭的一个机会,也是无数新人虎将的机会。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将重点完全放在了“未婚”和“已婚”的区别。 这…… 不失为件好事。 于是陆齐铭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得到这个答案,钱多多眼珠子一下睁圆,觉得自己恍然大悟。 啊,难怪了! 当时在石水军区那一个月,她和炊事班的战士们经常聊天,大家都说,整个特战队里,就陆齐铭最忙。 她当时还觉得很困惑来着——就拿宋青峰举例子,他也是核心骨干,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年龄还比陆齐铭小。 相较之下,宋青峰平时出差的频率就低很多,就算执行任务,也经常是一两周就能回南城。 原来,导致他们出差频率差距的核心原因,是宋青峰已婚,而陆齐铭没结婚?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扶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农场剔羊毛都知道今天剔这只,明天剔那只,不会逮着一只羊使劲薅。 陆齐铭这个大龄剩男真的好惨,好可怜。 任务那么多,没时间找老婆,没时间找老婆,任务就更多。 他、他简直都快被薅秃了! “那,你只要把情况说明递上去,你以后出任务的频率真的就能降低吗?” 钱多多很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晶晶,“确定?” 陆齐铭思考两秒钟,回答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稳妥起见,最好是再加一份结婚申请报告。” 钱多多:“……” 两腮蓦地袭来热意,直蔓延到耳朵根,钱多多心慌意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复这句话。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跟男人平静沉郁的黑眸对视好一会儿,才咬咬唇,嘟囔着憋出一句话:“这些事,之前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陆齐铭看着她,嗓音轻淡:“怎么说。” 钱多多被他问得有点懵,想当然地回他:“比、比如就直接告诉我,只要结了婚,你就可以减少出任务的频率,不会再动不动一走几个月找不到人,可以多很多时间留在南城、待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这有什么复杂的。” 陆齐铭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道:“上个阶段,我们还没开始谈婚论嫁,你就打定主意要分开。先斩后奏去欧洲,只留下几条微信。” “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真的很忙很忙啊,谁知道你们这行还有这种规矩。” 钱多多说着,顿了下,又小声咕哝地补充,“而且,你应该相亲的时候就告诉我,你们只要结了婚,就能少出任务。” “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跟你说这些,你会怎么想?” 陆齐铭拿这宝贝没一点办法,语气微沉,“你只会认为,我是带着目的跟你接触,是为了摆脱‘单身干部’这个身份,是为了逃避身为军人的责任,是为了随便找个人结婚。” 话音入耳,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倏地呆住。 好像确实是他说的这样。 如果刚认识不久,他就告诉她这些,她肯定会当他是个骗婚的,有多远躲多远。 “再说回上次你提分手。” 陆齐铭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态度坚决。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跟你说结婚,你会同意吗?” 钱多多微僵,而后,诚实地摇摇头。 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即使他说了,她也极有可能当成他的缓兵之计。 而且,当时的她思想不够成熟,处理工作、生活中的各类事务,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并没有准备好要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跟他在一起也只是抱着谈谈恋爱、享受甜蜜的心态。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此处,车厢内又是一阵安静。 陆齐铭目光游移,仔细描摹过她娇妍灵动的五官,再开口时,神色和语气都柔下来,又道:“而且,当时我已经接到要来赫拉特的任务。” 闻言,钱多多睫毛轻颤了下,没有出声。 陆齐铭注视着她,嗓音出口,竟透出几分低哑:“四百天的时间太长。让你一个人孤单地等待一年多,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听到这里,钱多多内心忽然酸涩得厉害,掀起浓密的睫,望向他:“幸好你没有那个时候就告诉我,你要维和一年。否则……否则,以我那个时候崩掉的心态,我说不定会气到,把你所有联系方式拉进黑名单。” “拉黑没关系。” 陆齐铭淡淡地说,“我会找到你,不管多少次。” 钱多多偏了下脑袋。 这男人日常永远都是这副模样。遇事只思考解决方案,不急不躁,情绪稳定,坚毅犹如青山。 她被激起了一点逆反心,忍不住小声怼道:“如果不是纳迪尔导演看到了我的视频,如果不是他刚好欣赏我,邀请我拍摄他的纪录片,我根本没有机会来马里达尔,也根本就不会再跟你见面。” 陆齐铭微抬眉,倾身往她贴近几分,语气散漫里缱出一丝耐人寻味:“钱小姐就没有想过,国际上有名气的中国美食博主,不止你一个,纳迪尔·哈桑为什么偏偏选中你?” 周围路灯的光本就昏暗。 男人身形高大,靠过来,眨眼之间,所有落在钱多多身上的光源都被遮挡完。 熟悉好闻的雪松气息凌厉而浓烈,也同时袭来,将她的感官悉数侵占。 她心一慌,面红耳赤,条件反射般缩着脖子往旁边躲。 强行同他拉开一段距离。 “为、为什么?”钱多多嗫嚅地问了句。 陆齐铭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须臾,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因为你业务出色,美丽可爱。” 钱多多:“……” 这么近的距离,钱多多耳朵和锁骨都是烫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在轻颤。 但她表面上依然努力镇定,用最自然也最有礼貌的口吻说:“要聊天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先坐好,不要离我这么近。” 陆齐铭:“不能。” “……” 这个男人脸皮厚起来,子弹都打不穿。 钱多多没办法了,又不敢直接上手推他,只能僵着身子维持现状。 她沉吟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眼帘垂低下去,声音淡而轻:“如果我这次没有来马里达尔,你这些话,岂不是永远没机会说了。” 陆齐铭:“你会来的。” 钱多多怔了怔,重新掀起眼帘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现在,也会在未来。”陆齐铭说,“因为你足够优秀且强大,会站得越来越高,也会看得越来越远。世界的很多面,你都会看见。” 钱多多倏然微怔。 陆齐铭直视着她,继续说:“而且,即使你这次没来,等我回国,也会第一时间去找你。”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山高水远。绝不纠缠。”钱多多抿了抿唇,道,“你来找我,用什么理由?” 陆齐铭:“反悔不需要理由。” “……” 钱多多一双眼睛愕然地睁圆,整个人都惊呆——难以想象。这位人前光风霁月的解放军同志,脸皮怎么能厚成这样? 随后,男人又从容温和地继续说:“如果非要一个理由,也有。” 钱多多一头雾水:“是什么?” “我的工资卡。”陆齐铭道。 听见“工资卡”三个字,钱多多先是一愣,茫然三秒,反应过来什么,顿觉凭空一只大棒敲下来,敲得她眼冒金星大脑发懵。 陆齐铭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那张卡,不是一直在你那里吗。” 钱多多:“……” 她想起来了。 一年多以前,早在陆齐铭和她交往之初,他就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她。当时她不好意思拿着他的工资和积蓄,再三拒绝,最后还是被硬塞了过来。 这个年代,国内支付都是用手机扫码,很少人会把银行卡钱包什么的带身上。 因此,她拿到陆齐铭的银行卡后,先是给他买了些理财产品,接着便将卡随手放在了书桌抽屉里。 再然后就直接给忘到九霄云外。 现在,那张卡估计都长草了。 导致现在两人已经分手一年,她居然还攥着这个男人全部的钱…… 好多地方都隐隐不对劲。 加上这人之前说的什么制造偶遇、故意丢军刀…… 钱多多白皙的脸上写满迷茫。 看着这个眉眼如画、气质清沉、俨然一个端方正人君子似的男人,她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直白。 少倾。 “陆齐铭同志。”钱多多动唇,试探着喊了一声。 男人依旧面如平湖,温和地轻应她:“嗯。”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诚实稳重,是个想法很单纯的人……”她斟词酌句,在脑海中搜寻着合适词汇,随之,迟疑地续道,“可是,是我一直对你有误解吗?还是说是我的错觉。怎么你好像心思挺多的?” “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 陆齐铭乌沉沉的眸锁住她,低声说道:“钱多多,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爱你,很爱很爱。” “……” 霎时间,一阵热意从钱多多的心口涌出,烫得她两颊更红,指节无意识揪紧衣摆。 陆齐铭:“我想跟你和好。” 心脏蓦地加快好几拍,钱多多全身滚烫,睫羽颤动,连呼吸都快停止。 她眼睛回望着他,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我今晚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立刻答复我,只是在你做出某些决定之前,向你表明我的态度。” 陆齐铭注视着她,轻抚她一缕耳发,修长有力的手指若有似无,刮过她娇红细嫩的耳垂,循循善诱,“我希望你知道,你曾经的顾虑,并不是不可解决的难题。” 数百个日夜的战地经历,使男人指腹上的薄茧变得更深,触感也更加的硬而粗糙。 摩挲过女孩耳垂上的软肉,像是裹着粗沙砾的纸,瞬间激起她一阵不可自控的战栗。 车外狂风凛凛,黄沙漫天。 密闭的车内空间里却异常安静,静到,只能听见两道呼吸。 耳朵上男人的手指,在钱多多耳廓和耳垂上来回轻扫,时不时还要捻两下。 那些细密的薄茧摩擦着如水的皮肤,很痒。 渗进骨缝的那种痒。 心跳如雷,呼吸也乱了。 红晕一路从钱多多的脸颊,弥漫到眼尾,耳根,锁骨心口。她全身都滚烫一片。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和陆齐铭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给的都是最好的。 一汩汩热烈如火的蜜浆,不要命地浇灌,她完全是在他的疼爱娇宠下开出的花。 这种感觉,这些甜蜜到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钱多多很熟悉。 那只大手沿着她的耳垂,从侧面轻抚上来,下一瞬,男人捏住她的下巴,托起她小小的脸庞。 陆齐铭垂着眼皮,自上而下,端详掌心里这张娇艳欲滴的小脸。 姑娘和他对视,齿尖轻咬住下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水雾洇开,眼神懵懂楚楚中夹杂一丝羞涩无措,格外的惹人心怜。 有时觉得,她美到失真。 像个一不留神就会消失的幻象。 让人恐惧遗落,恐惧失去,恨不得,把她生吞进肚子里。 血液在陆齐铭的血管里逆流奔腾,在这目光相触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饥渴和冲动席卷他每寸骨血、每根神经。 濒临失控的渴望在放肆叫嚣,驱使他去撞击,去侵占,去征伐。 然而这一次,陆齐铭没有放任自己。 失而复得的喜悦不能只主导他。延迟满足才能获得最佳体验,掌控欲望是最后也最关键的一步。 “我很想你。” 他目光落低几分,停在她粉润润的嘴唇上,嗓音轻柔而慵懒,“哪里都很想,想你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他拇指轻压上她的唇,以最温柔的力道,左右碾磨。 钱多多在他指掌之间,无法逃离,眸子里的水汽愈发浓。 她的呼吸在颤抖。手指,纤细的肩线,整副身体的每一处,都止不住地抖。 迷蒙不清的视野里,看见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往她贴近,近到他唇齿间清爽洁净的气息,都快跟她的交缠在一起。 “你也想我。”他黑眸注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温言轻语,像是来自魔魅的蛊惑,“对吗。” 钱多多意识已经快迷乱了。 想他吗? 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带她体验了最甜蜜也最热烈的爱情。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在被炽烈狂热的爱火焚烧。 曾经以为的不可调节的矛盾,原来并不是不可调节。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你看见一片漆黑死静的潭水,以为里面有毒蛇怪兽,于是你惊慌、恐惧、提心吊胆,甚至是绝望。 但最后真的拿了网去捞,却发现里面的怪兽只是个布偶。 果然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 不过…… 钱多多瞳孔沉定地聚焦。 这场阴差阳错的分别,也并非毫无益处。 她走进了他的世界,也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透过这个男人的眼睛,她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见到了繁华之外的众生,也见到了真正的自己。 至于到底想不想他…… 回忆这一年多的心酸和思念,钱多多不知怎么,忽然就有点难受,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眨了眨眼睫。 看着咫尺距离处,男人看似冷静克制、实则暗潮汹涌的眸,她迟疑几秒钟,终于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一下抱住他颈项。 然而他定定凝视她,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你还没有回答。” 她全身都燥燥的。脸色更红,没吱声,只是壮着胆子往他靠更近,试探着轻轻地,用嘴唇贴了贴他的。 “可是,我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赖在他怀里嘟囔,软声撒娇,“陆齐铭,我只想你亲亲我。” 第69章 钱多多的掌心后背全是汗, 浓密的睫颤动不停,只觉心跳都快从喉咙眼蹦出。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见他沉沉注视自己, 仍无进一步反应,便动了动唇准备再说点什么。 然而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下巴先被固定住。 钱多多眸光微动。 下一秒, 男人的唇狠狠吞噬她,堪称疾风雷霆。 车窗外是被吹到半空的沙砾, 滚滚黄沙将整座沙漠之城包裹, 整个世界朦胧不清, 像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厚纱。 月亮不见踪迹, 星河被沙云遮蔽。 每寸空间, 每颗粒子,都折射出一丝神秘而诡魅的光。 这个吻暌违太久。 将近四百个日夜的等待和蛰伏,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如此柔软, 如此甘美,如此诱人。 陆齐铭胸口涌动起强烈的悸动和躁动,扣紧怀里女孩的腰身,力道之大、过于猛烈的挤压,几乎将她深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 他像历经了数年大旱的一片土地, 在濒死的皲裂和绝望中,迎来了拯救灵魂的甘霖。 彻底不再伪装, 不再克制。 撕碎所有的耐心,露出锋利的爪牙,贪婪地索取,蛮横地侵略。 蜻蜓点水的亲吻,不足以慰藉干渴的身与灵。 陆齐铭仿佛原始森林里年轻雄健的狮王, 刚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于是抖动油亮茂盛的鬃毛,咆哮着、嘶吼着,兴奋而狂躁,开始享用他最珍贵最挚爱的猎物。 他把钱多多揽过来,锁死在自己的大腿上。 舌尖撬开女孩粉软饱满的唇缝,抵住雪色的齿。 他的宝贝好乖。 没有一丝推拒抵抗,懵懂羞怯而又热情地分开两排牙齿,甚至小心翼翼,主动将他的舌含入。 粉绵柔软的小舌像一条调皮的鱼,游过来,像是拨撩又像是好玩,轻轻勾了他一下。 陆齐铭呼吸骤乱,喉咙里溢出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喘。 压抑了三百多个日夜的火被激起来了。他全身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都变得紧绷,躁动失控,情潮肆虐,只想狂烈澎湃地驰骋。 迷乱的几秒间,他卷住那那条粉软甜蜜的小舌,不由分说拽进嘴里,狠狠地吸吮。 太过激狂而热烈的吻,让钱多多的脑子感到晕眩。 她的呼吸,津液,甚至是舌头,都被男人吃得一干二净。 快要喘不上气,缺氧让她的两腮愈发绯红,快要滴出血来一般,整个人几乎融化进男人滚烫的胸膛。 晶亮的眼眸失去焦点,漫开层层水雾,湿漉漉的,恍惚而迷离。 神思抽离大脑的光景之中,钱多多觉得自己像春季林间的一汪泉,又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垂柳絮,柔润而飘摇。 她脸红心跳地抱紧陆齐铭,以全副热情与爱意去迎合,去回应。 唇舌相亲,灵欲融合。 纠缠得密不可分。 他问她想不想他,似乎非要听一个答案。 钱多多不给出正面回答,是因为她潜意识觉得,这个男人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人类的身体很诚实。 爱不爱,爱有几分,爱到多深,生理层面的反应最为直观。 虽然羞于启齿,但钱多多很清楚,她对陆齐铭的触碰,气息,甚至只是他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说这一年中,他每天都在思念她,想她想到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其实也没好多少。 表面上风轻云淡,对家人朋友们说着“还好没事,都过去了”,生活工作也全都回归正轨,事业变得越来越好。 只有钱多多自己知道,她几乎夜夜梦见他。 独处时半夜醒来,甚至会感到迷惘,会想:人和人之间的羁绊、那些抽象化的情思爱欲,何以如此难解。 迷惘之后,就是苦闷和沮丧。 钱多多是真的很想知道,她和陆齐铭认识的日子不算长,在一起也不过几个月,为什么自己会对他这么的念念不忘。 为此,钱多多还去问答论坛上匿名提问。 网友们给出的答案里,提到最多的就是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句话出自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写的《牡丹亭》,讲述了一个跨越生死、充满浪漫奇幻色彩的爱情故事,核心主题是“情至深处,超越生死”。 爱情一直是人类最复杂、最神秘的情感之一。跨越文化、哲学、生物、心理等诸多领域,时至今日,古往今来的各种哲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苦心钻研,做遍各种研究和实验,也仍旧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定义。 钱多多查了半天问了半天,得不到答案。 但是看见诸多名家大师都无法给这种情感做出诠释,对之束手无策,她也就懒得纠结了。 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去追究深层的原因和理由。 爱一个人,或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她闭上双眼,更用力地抱紧陆齐铭,也更热烈地回吻他。 以前他们在一起,也经常接吻,但都停留在身体的悸动与欢愉。 但这一回,透过唇舌亲密的交缠,钱多多的灵魂在震颤。 她知道,她触摸到了这个男人内心的最深处。 那些震颤,是两个灵魂的共振。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钱多多已经彻底迷糊,几乎要因为长时间的大脑缺氧而昏昏欲睡时,陆齐铭的唇终于从她嘴巴上离开。 她脱力了,疲乏而又晕乎,身体软绵绵趴在他腿上,绯红滚烫的脸蛋也深埋进他胸口。 男人亲了亲她蓬松柔软的发,往下轻柔流连。眉梢,鼻尖,耳垂,最后在她湿润嫣红的眼尾处啄吻。 缓了将近一分钟,钱多多才勉强有了点力气。 她抬起脑袋,雾滢滢的眸望向他,语气透出种说不出的委屈,可怜巴巴的:“以后我再也不要分手了。分手真的让人好难过,元气大伤,我感觉自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怪我。”陆齐铭亲了亲她的脸颊,语气低柔,“我十恶不赦,我罪该万死。” 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有点新生的胡茬,她皮肤又嫩,让他磨来磨去的,刮得脸蛋痒,身上痒,心里也像有小虫子在爬。 钱多多呼吸更烫了。 她微侧头,往旁边躲了一下,停顿几秒钟,才又轻声嗫嚅地说:“其实,我现在仔细想想,当时跟你提分手,我确实也有不妥。我应该跟你把话说清楚的,也应该多听听你的想法。” 陆齐铭眸色沉黯,注视着她,道:“之前我们会分开,责任全部在我。” “不是的。” 钱多多表情平静,正色,“一年前你这么跟我说,或许我会认可你、我会感动,我还会觉得你特别好,遇到事情只会从自身找原因,简直完美对象。但是现在,我只觉得你盲目溺爱,你根本不是真心希望我成长。” 姑娘一股脑说了好些话,陆齐铭听后,神色微凝。 “其实当时我跟你提分手,有几个原因,一是我生病了,半夜发烧,被爸爸妈妈送去医院。再加上那段时间老房子拆迁,家里突然凭空多出一大笔钱,导致我一个亲戚找上门闹事……” 钱多多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续道,“当时我觉得自己很无助,我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话音落地,陆齐铭眉心骤然拧起一个结。 “半夜发烧?”他问,“检查结果是什么?” “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感冒,早就好完了。”钱多多随口回了句。 “谁去爷爷家闹事。” “我大伯妈。” “我堂兄欠了高利贷,我大伯妈想分拆迁款的钱,闹得很难看。后面我大伯父跟她离了。” 钱多多语气很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用在意。” 说完,她扭了一下身子,在他怀里调整成更为舒适的坐姿,脑袋往他颈窝里一贴,温声再次开口。 “这些事,我因为不想打扰到你工作,选择了隐瞒。可是我现在回头去看,又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家庭矛盾,你可以给我建议,我生病了挂针,你也可以陪我说话聊天解闷。我什么都不说,然后自己郁闷悲伤纠结难过,一声不响做完所有决定,这本身就是种很不成熟的行为。” 陆齐铭听后,手臂无意识收拢,将怀里的女孩抱得更紧。 半晌。 他嗓音微哑,心疼得不行:“不是你不成熟,归根结底,是我不够好。” 如果他再好一点,再完美一点,她就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告诉他。 “不是你不好。而是有很多原因。”钱多多嘴角轻扬,“不过,我们之前都是第一次谈恋爱,做得不完美也正常。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需要总结教训,加以改进。” “嗯。”他啄了下她的唇。 她脸更红几分,眨眨眼,抱着他继续说:“我认为一切的核心原因,其实是我们沟通太少,缺乏心灵上的交流。” 是真的很少很少。 在钱多多的印象里,上一阶段的恋爱,她和陆齐铭静下心来聊天的次数,寥寥无几。 安静下来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接吻,就是在做那种事。 这种恋爱模式,让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契合,心和灵魂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今时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嗯。” 陆齐铭深吻她的眉心,轻声道,“以后我们每天都聊天,说很多话。” “还要每天都抱抱。”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从他颈窝里仰起眸,羞怯又大胆地偷瞄他,“每天都亲亲。” 陆齐铭莞尔,鼻梁蹭了蹭她小巧红润的鼻头,低声细语地回她:“这是必须。” 车窗外的风逐渐停了,沙尘消散,扎曼市的街道、建筑,以及路边找不大主人的破旧三轮货车,都变得清晰起来。 压在心底一年多的话,全都说了出来,钱多多的心情瞬间变得轻盈而愉悦。 阴云消散。 钱多多望着车窗外,隐约生出种预感。 预感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可以看到期待已久的沙漠星河。 车厢内,两道身影亲昵依偎在一起。 须臾,钱多多冷不丁又再次开口,唤他:“宝宝。” 陆齐铭轻应一声。 她眉眼灵动,语气显出几分促狭的神秘:“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那些想法是关于什么?” 陆齐铭手指轻抚过她的发,眉峰轻抬:“你愿意告诉我?” 钱多多两手勾住他脖颈:“你先猜一下。” 说这话时,她身体有意无意往男人贴更紧,眼尾妖红,媚态横生,细白的指尖也轻描过对方修长的后颈线。 陆齐铭瞬时紧绷。 沙漠地区的白天气温炎热,女孩在车上脱下了厚外套,里面只剩一件奶黄色的连衣裙。布料轻薄透气,像纱又像纸,包裹着一副妖娆曼妙的曲线。 贴得那样紧,两团沉甸甸的水嫩直往他的胸前压。 陆齐铭呼吸微沉,察觉她的小心思,大掌收拢,掐住她纤软的腰,不许她动。 他盯着她,眼神黯得危险,嗓音沙哑,透着强烈的威慑性:“钱多多。维和任务期,禁色禁欲。” 她这样点火,是在扰乱军心。 “我知道呀,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忍着。”女孩的笑容更加明媚,带着几分天真的娇憨,“所以我才觉得好玩。” 陆齐铭:“……” “你猜一猜。”她眼眸亮得像缀满天上星辰,“我们交流聊天。” 这个节骨眼上,温香软玉在怀,陆齐铭被她一扭一蹭,勾得邪火滕腾窜,全身肌肉崩得快要炸开,根本没办法静下心跟她聊天,跟她进行所谓的“交流”。 满脑子都是等任务结束,等回国,立马休年假。 跟她去看山,看雪,看海,弥补一年多肝肠寸断的分离。 然后,跟她睡觉。 做到她浑身红晕目光迷离,一边粉绵绵地哭,一边娇声浪语地求饶。 陆齐铭盯着钱多多,须臾,微合眸,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吐出来:“你想给那些难民儿童提供帮助。” 姑娘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猜对了一半。” 陆齐铭:“还有一半是什么。” “具体没想好。”钱多多琢磨着,说,“总之,有了一个新的方向。” 陆齐铭闻声,点了点头,随即问她:“你还有没有其他想交流的话题。” “……暂时没有了。”她认真想了想,而后好奇,“你问这做什么?” 陆齐铭垂睫看眼手表,很平静地说:“现在是九点十五钟,如果要在十点之前回营区的话,还有四十五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 钱多多呆住了,红着脸蛋懵懵然:“抓紧时间……做什么?” 任务期,不是要禁色禁欲吗? “不能睡觉,亲嘴可以。” “……” 第70章 制作甜品, 对钱多多来说信手拈来。 她做的库纳法,甜而不腻, 口感绵滑, 一经问世就受到了孩子们的喜爱。 不止是塔米和莱拉,还包括住在营区的其他难民儿童。 钱多多很开心。 她白天跟团队一起摄制纪录片,晚上回到营区后, 便撸起袖子走进后厨,给小朋友们制作各类中东地区的特色甜品。 不到两周, 便有许多孩子放下了戒心, 开始发自内心, 喜欢上了这个来自东方国家的漂亮大姐姐。 钱多多为难民儿童制作甜食的事, 很快传到了纪录片导演的耳朵里。 纳迪尔·哈桑对此颇为惊讶。 诧异过后, 这位睿智的传媒高层思考良久,便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找到钱多多,表示想将她在扎曼营区, 为难民儿童制作甜食的画面镜头,也拍进这部纪录片。 纳迪尔·哈桑认为,钱多多制作的甜食不仅喂养了难民儿童小小的身体,也在很大程度上,喂养了这些孤独而残破的灵魂。 他想, 等纪录片问世,这些镜头能让更多人了解到赫拉特地区的现状。 这个提议正好跟钱多多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欣喜不已, 对纳迪尔道:“我太同意了。其实,我之前就想向您建议,在纪录片里加入一些孩子们的镜头,又担心您觉得不合适……您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真的非常开心。” 纳迪尔显得若有所思。 他充满智慧的目光在年轻的东方姑娘身上端详一遭, 随后,笑着道:“钱小姐,看来这次的马里达尔之旅,给了你一些触动。” “是的。”钱多多感慨万千,真诚道,“我很受触动……虽然我的力量微弱,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什么,但是,我想试试。” 纳迪尔闻言,沉吟良久,随之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名片,递给钱多多。 钱多多双手接过。 名片上映着一个英文名:索菲娜·史密斯,以及邮箱地址、电话号码等联系方式。 钱多多抬起眼帘,感到疑惑:“请问您这是?” “史密斯女士,她是NGO国际难民理事会的会长。”纳迪尔回答道,“钱小姐,你的想法,可以跟这位女士聊一聊。” * 星月低垂,扎曼营区办公楼笼罩在暮色中,矮而稀疏的树木,在地面投落下斑驳阴影。 这时,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脚步声传来,而后停下。 伊莎贝拉抬了抬眸。 办公楼的廊檐下站着一道军装笔挺的背影。男人两只手都插在迷彩军裤的裤兜里,望着不远处,黑色的眼眸中,眼神温和而专注,好像从此世间再无他物。 伊莎贝拉心下诧异,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餐厅外的空地上,美丽的东方女孩儿正带着几个难民儿童做游戏。她扮演大灰狼,孩子们扮演小羊羔,一大几小数道身影在暮色中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每个儿童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看着这一幕,伊莎贝拉不由很轻地挑了下眉,诚恳地感叹:“真是个神奇的女孩子。” 陆齐铭视线清定不移,没有接话。 “钱多多小姐来营区不过一个多月,却收获了许多难民儿童的喜爱和信任。在我过往的维和经历中,从未见过。” 伊莎贝拉遥望着那道沐浴着暮光的身影,弯了弯唇,续道,“难民儿童是最难对外界敞开心扉的群体,我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齐铭淡声道:“在心理学上,有一种人格划分,叫‘治愈型人格’。在这类人身上有一些特质,亲和力强大、敏感度高、热爱自然、内在丰盈,同时还具备深度共情能力与情绪感知力。” 伊莎贝拉听后,略思索,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嘀咕:“怪不得之前,我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钱多多小姐,总觉得她温柔阳光。原来,她真的有一种治愈能力。” “治疗队的约翰之前找我聊过,说看到孩子们的这些变化,他作为专业心理医生也感到惊奇,欣慰。” 陆齐铭说这些话时,眸光悠远中隐藏着一丝含蓄而发自内心的自豪,“约翰还说,在心理学和灵性学上,这类人被称为‘天然疗愈师’。” “温柔又有治愈力的女孩子。”伊莎贝拉发出满是喜爱的赞美,“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疯狂追求她,争取把她娶回家。” 话音落地,陆齐铭微挑眉,看了伊莎贝拉一眼。 伊莎贝拉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当即清清嗓子,恢复成往日的平淡神情。 陆齐铭注意力重新回到远处的“大灰狼姑娘”身上,问身旁的同事:“找我什么事。” 伊莎贝拉这才想起正事,公事公办道:“哦,是这样。明天晚上就是星陨节庆典,纳迪尔导演那边说,这场庆典是纪录片的重点之一,钱多多团队四人均会到场。” “知道了。” * 在马里达尔的这段时间,钱多多又要拍纪录片,又要给孩子们做好吃的、陪他们做游戏、哄小莱拉睡觉,可以说是每天都过得格外充实。 这天晚上,陪孩子们玩完老狼游戏后,钱多多回宿舍洗了个澡。 之后便给远在国内的妈妈,打去了一通视频电话。 时差的缘故,此时的南城还是大白天,阳光正好。 “妈,今天跟爸做了些什么呀?”钱多多柔声笑问。 镜头里,张雪兰正戴着老花镜织毛线,闻言随口回:“你爸那辆车开很多年了,各种出故障,今天陪他去4S店转了几圈。准备跟你商量一下,重新买一辆。” “看的哪几款?” “你也知道,你爸就喜欢大奔。”张雪兰顿了下,抬起眼帘看镜头里的闺女,“我想着反正我们存款也花不完。该给你留的都留了,剩下的,随你爸造去,省得他成天说我亏待他。” 钱多多睁大眼:“我收入这么高,哪需要你们给我留什么。赶紧使劲给你们自己花,辛苦大半辈子,正是该享受的时候。” 张雪兰笑容欣慰,又道:“最近在那边怎么样?” 钱多多静默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语气试探:“妈妈,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张雪兰:“什么事?” 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正色说道:“我想加入NGO国际难民理事会。” 张雪兰一听,人都愣了,满头雾水地皱起眉:“什么什么会?” “难民理事会。”钱多多耐心跟妈妈解释,“就是一个国际组织,专门帮助受到过战争伤害的人。” 张雪兰皱眉反应了好一阵,明白过来:“哦。” 钱多多继续道:“这段时间,我在这边接触到了很多小朋友,他们都是难民儿童。给了我很深的感触……我想要做点什么。” 张雪兰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看新闻里那些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多可怜。是很需要帮助。你要加入这个会,那是好事呀。” “可是……”钱多多面露难色,犹豫,“那样我可能会比较忙,万一以后,我不能经常陪在你们身边,我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雪兰狐疑,“我跟你爸才五十多,没病没痛,硬朗得很,什么事都能互相照应。” 钱多多还是苦恼:“那万一你们同时生病呢?” “呸呸呸。” 张雪兰说,“这种事情概率多低。你别觉得妈说话糙,生活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都可以用钱解决。生病就去找医生,身边缺人就去请个专业护工,你看吴阿姨,把你爷爷奶奶照顾得多好。我跟你爸缺钱吗?” 钱多多认真想了想,摇头。 张雪兰又问:“你缺钱吗?” 钱多多接着摇头。 看着手机视频里的小脸,张雪兰静默半晌,又轻叹出一口气,道:“闺女,这么多年了,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前两年,我催着你相亲,让你早结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莫名其妙?” 钱多多表情微滞,顿了下,低声回答:“我没这么想。” “你就是这么想。” 张雪兰低声,“今天妈跟你说明白,当初我老催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你爷爷得过癌症,说不准哪天就会复发,老爷子最心疼最喜欢的就是你,他最大的心愿是看见你成家,我不想给你爷爷留遗憾。” “第二个原因,是我怕你一直单着,等以后我跟你爸变成两掊土,剩你一个孤家寡人的老姑娘,你日子不好过。”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闪,没有出声。 张雪兰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笑了下,续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想法。现在看你爷爷一切稳定,你也越来越有出息,在国际上都有名气了,我也就没什么话说。” “我跟你爸最爱的就是你。” 张雪兰语气坚定,“你想永远守在我们身边,当我们的开心果,我们支持。你想飞去更广阔的天空,去追寻自己的理想,我们更支持。” 听完妈妈的话,钱多多眼眶隐约泛红,带着哭腔撒娇:“您再说,我就要哭了。” “傻丫头。”张雪兰抹了把脸,眼底也闪烁起一点泪光,续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多多,你真的长大了。现在的你想去帮助更多的人,也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妈妈不会阻拦你,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钱多多内心一阵动容,半晌,由衷道:“妈,谢谢你。” * 星陨节的沙海庆典是在晚上。 结束一天的摄制工作后,钱多多和团队的同事先是回了趟营区宿舍,简单休整了一番。 晚上七点左右,一行人出发前往庆典现场。 钱多多照旧和陆齐铭乘坐一辆车。 马里达尔的星陨节来源于这个国家的神话古籍《沙之卷》,古老、浪漫,充满了奇幻色彩。 钱多多对这个异域节庆感兴趣,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 路上,她低着头浏览手机上的各类图片、文字信息,忍不住开口,赞叹道:“星陨节,连名字都好美。” 陆齐铭闻声,淡淡地回道:“这是中文译名。用阿拉伯语直译,其实是‘沙与星辰的时节’。” 钱多多抬起眼帘看向他,瞳孔莹亮:“你对这个节日有了解?” 陆齐铭回答:“知道一点。” 她好奇:“上次在香料巷,我见过祭司跳祝火舞。那今晚的庆典呢,会有哪些仪式项目?” “沙画占星,勇士角斗,骆驼赛跑……星陨节在马里达尔,等同于中国的春节,很盛大,群众们玩的项目也丰富。” 陆齐铭说到这里,稍顿,嘴角很轻地牵起一道弧,“还会从民众中选出一位‘神女’,为大家赐福。” “神女?”钱多多惊异地眨了眨眼睛,“是在现场随便选吗。” “听说以前是随机,祭司泼洒圣水,洒中哪个女孩子,她就是当晚的神女。”陆齐铭开着车,语气轻淡而随意,“不过这几年都是内定。” 钱多多想了想,缓慢点头,小声吐槽似的接了句:“没想到,马里达尔这边也兴关系户。” 话音落地,开车的男人倏然莞尔。 她察觉到他的微表情,眼睫疑惑地扇动两下:“你笑什么?” “只是有点期待。”陆齐铭说。 “期待什么?” “今晚的神女。”他眼底的神色漫不经心,缱出几分慵懒意味,“肯定相当漂亮。” “我也期待。我想看沙海星空,还想看骆驼赛跑。”钱多多两手握紧手机,满眼憧憬,“今晚一定会很难忘。” 陆齐铭很轻地笑了下,没有再说话。 * 钱多多一行总体来说很幸运。虽然来马里达尔的这一个月,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遇到扬沙天气,但星陨节庆典这日,风力只有1-2级。 沙丘之上,清冷月色蔓延千里,星光将整片夜空点亮。 因是国内最盛大的节庆,每一年的星陨节庆典,都会有官方媒体对现场进行报道。 钱多多和陆齐铭抵达现场时,整片庆典区热闹非凡。 祭司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占星师们正在沙子上作画,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中年人牵着驼队缓缓走来,驼铃声一阵接一阵,在这片无边黄沙中显得清脆而空灵。 四处都是身着传统服饰的人群。他们有的在虔诚祈福,有的在拿着手机相机拍照直播,有的在参与娱乐项目。 占星师们明码标价,号称可以通过沙画星象来预测未来。 景象奇异,光怪陆离。 钱多多这头正东张西望地看热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高声喊:“钱老师!钱老师!” 钱多多回转身。 人潮的另一端出现几张熟悉脸孔,是李小茜、尤娜,连同录制团队的其他工作人员。 钱多多绽开笑容,挥挥手。 大家伙拨开拥堵的人流,于祈福台前集合。 “钱小姐,你们的车开得很快,我们差点没跟上。”尤娜笑着寒暄了句,接着目光扫过钱多多全身,诧异地睁大眼睛,“哦天,钱小姐,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没有工作人员来联系你吗?” 钱多多纳闷儿地皱眉:“换什么衣服?” “到现在都没人告诉你吗。”尤娜笑出声,“你是这场庆典的‘神女’啊。” 钱多多目瞪口呆:“……啊?” “我马上联系造型师和化妆师,她们已经等很久了。”尤娜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边上,掏出手机打电话。 趁着这阵工夫,钱多多转眸看向身旁的高个男人,用眼神质问。 陆齐铭回视过来,眉峰懒洋洋地一抬,眸中笑意清浅。 钱多多:“?!” 他果然早就知道,是故意瞒她的! 钱多多又扭头看向李小茜几人,问:“你们也知道吗?” “对呀,大家都知道。”李小茜满脸笑色,“是纳迪尔导演内推的你。大家都悄悄的,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钱多多又窘又慌地说着,这时,已经打完电话的尤娜却打断了她。 尤娜挽住她的胳膊,笑说:“走吧钱,带你去换衣服。” * 庆典区域在沙漠和城市的交界处,周围没有建筑物,一切隐私活动都在数个搭起的巨型帐篷内进行。 钱多多被尤娜带进一个缀满小星灯的帐篷。 等候在此的化妆老师站起身,主动跟两人打招呼。 简单交流,确定完中国姑娘的妆容喜好后,她们动手褪去了钱多多身上的卫衣牛仔裤,用乳香熏过她的发梢,替她换上了一条银丝长裙。 这个过程里,化妆师告诉钱多多,每年星陨节的神女服饰都有变化。 钱多多身上这条裙子,出自马里达尔最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之手。 罩袍以七层亚麻布料叠织,缀满宝石和银色丝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轻晃的风铃。 做完全部造型,钱多多整理了一下头发,边从尤娜处了解着待会儿的赐福流程,边缓慢地走出帐篷。 听见脚步声,在门口静候多时的男人转过头。 夜色已经彻底暗下,沙风如丝,银河倒扣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之上,像神明失手打翻的水银。 身着银色长裙的姑娘,映入陆齐铭比浓夜更沉的瞳仁。 他微怔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静止。 星河流转,一眼万年。 察觉到男人的视线,女孩条件反射看过来。 四目交接,对上那道直白灼热的眼神,钱多多两颊倏地微红,怕被周围人看出异样,又抿抿唇,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陆齐铭被深深吸引,再也移不开眼。 她从身旁经过,发丝轻拂,风铃叮叮,又宛如电影里才有的慢镜头。 他目光下意识追随,一阵清淡的奶香味从她身上飘出来,一丝一缕,蛊惑他的呼吸与感官。 整个晚上,陆齐铭就那样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安静看着那个让他深爱入骨的姑娘。 看着她走上祈福台,看着她被异国民众们簇拥,看着她伸手蘸取透明清澈的圣水,指尖温柔轻缓,点在每一个孩童和大人的额头。 沙海星辰洒落,在她周身织起一层浅淡的光晕,她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圣洁而又神性。 犹如笼罩在光华万丈中。 在某个瞬间,陆齐铭甚至生出一种荒诞而又奇妙的猜想:或许,她真的是一位神女。 带着天宫的使命而来,来到这片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土地,注定会改变些什么。 而他,是她永恒而虔诚的信徒。 * 祈福仪式结束后,好些民众都围了过来,想要跟钱多多合影。 东方面孔在中东地区本就罕见,更何况,这个靓丽的中国姑娘是那样美丽温柔而圣洁,就像真正从神话里走入现实的神女。 钱多多欣然配合。 今晚这种场合,人流量巨大,除马里达尔本地人外还有不少游客,对安保工作是项考验。 因此陆齐铭寸步不离,始终守在钱多多身边。 这场隆重盛大的庆典一直持续到了夜里的十点多。 沙漠的夜空里,星光愈发亮。 “今晚的庆典因为有你而格外成功,钱小姐。” 说话的帅哥身形高大,眼窝深邃,看上去像是欧洲与中东地区的混血儿。他含笑看着钱多多,眼底满是爱慕,殷切道,“希望今后我们还能见面。” “一定有机会的。”钱多多笑回。 混血帅哥转身离去。 跟对方添加完联系方式,钱多多肩膀微塌,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软的胳膊,又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坐到远离人群的小椅子上休息。 就在这时,一瓶纯净水递到她眼前。 钱多多眨了眨眼,转头一瞧,陆齐铭正直勾勾地瞧着她,眸色不明。 “谢谢。”她礼貌道谢,接过水。 本准备费些力气拧瓶盖,可腕骨一旋,竟轻易而举便松脱。显然有人提前帮她拧开。 这个男人的细心和温柔,从来没变过。 钱多多心里漫开一丝温暖的甜,弯唇很轻地笑了下,低头喝水。 随后,一件纯黑色的男士外套披在她肩头。 钱多多愣住,转眸看陆齐铭,眼睛担忧地睁圆:“你把衣服给我了,你穿什么?” 陆齐铭弯下腰,径自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淡淡的:“我不冷。” 钱多多焦灼:“现在只有十几度,你想感冒吗?” 他漫不经心地回:“如果感冒,不出意外的话你会照顾我。也不错。” 钱多多:“……” 钱多多急得脸蛋都红了,嗓音压低:“陆齐铭。” 男人侧目看过来,很轻地弯了弯唇:“开玩笑的。我不冷,你裙子很薄,我只是怕你受凉。” 沙漠地区夜间的温度确实低,但化妆老师很贴心,提前给钱多多准备了足够的发热贴。 她前胸后背用了好几张,加上人始终处于新奇而愉悦的状态,并没有感觉到寒冷。 ……算了。 看他又高又壮一身腱子肉,跟头大狮子似的,估计也没那么容易生病,他不穿就不穿吧。 心知自己犟不过这人,多说无益,钱多多也不跟他争了。 她拿出手机,对着漫天星光取景拍照。 就在这时,耳旁冷不丁又响起男人的嗓音,状似颇不经意地问了句:“刚才那男的是谁?” 钱多多反应了半秒钟,回神:“哦,是一个Ins上的博主。他的视频都是反战方面的内容,想跟我进一步合作,所以我们互留了邮箱地址。” 陆齐铭听后,沉默地喝了一口纯净水,没出声。 钱多多定睛盯着他看,睫毛扇动两下,倾身靠近他:“怎么了?你又不高兴了吗?” 陆齐铭:“不是不高兴。” 钱多多:“?” 陆齐铭侧目,视线落在她娇娆秾艳的面容上:“是后怕。” 钱多多眼底流露出惊诧。 “钱多多,有时我觉得,你璀璨明媚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注视着她,黑眸平静却又执拗,每个字都很沉,“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星河洒下清幽微蓝的光,映照着男人英秀硬朗的面容,钱多多看着他,短暂的数秒惊愕后,恍然。 她意识到,陆齐铭是真的一直在后怕。 心有余悸的后怕。怕到即使他们已经重归于好,他依然处在随时恐惧失去的状态里,担心她又会离开。 这个男人,分明如朝阳一般耀眼,如青山雪峰一般坚韧,强大到无所不能。 在面对她时,却总是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这一发现令钱多多的心口猝然收缩。 她深深看着陆齐铭,半晌,忽而柔声道:“陆齐铭,我有没有跟你过,我真的超级喜欢你呀?” 男人蓦地一怔。 “我对你的仰慕、敬重,还有爱意,一点不比你对我的少。”钱多多说,“我认定了你,就会赖你一辈子。往后余生,我会坚定握紧你的手,跟你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姑娘神色真诚,嗓音很软也很轻,像层层绵软如丝的纱。将陆齐铭的心脏轻轻包裹住,缠绕住。 他目光描摹过她五官的每一寸,伸出手,轻抚过她鬓角的发,“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钱多多眼角倏然湿润,手指握住他的,“我也是。” 陆齐铭低头,在漫天星光中啄吻她的唇。 她害羞得红了脸,推他一下,左右环顾,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这才稍微放下心,大着胆子挽住他的胳膊,脑袋枕上他的肩。 男人的肩膀宽阔而有力,让钱多多安心。 她仰望着漫天星河,须臾,又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好像终于知道了。” 女孩声音太低,陆齐铭没有听清,眸微垂:“什么?” “一段好的爱情,不是互相凝视,而是我们能透过对方的双眼,见世界,见万物。见众生,也见自己。” 钱多多仰起脸,笑盈盈地回望他,“是我们两个的眼睛,看向同一片远方。” 陆齐铭被她的笑容感染,轻轻挑了下眉,问:“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入会手续已经在办理过程中,我很快就能正式成为NGO国际难民理事会的一员。我的全网账号,未来也会逐步完成转型,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尝试。” 钱多多眼瞳晶亮,“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男人凝视着她,轻淡一弯唇,一如当年初见。 “当然。”他嗓音温和,语气却格外坚定,“我可爱优秀的钱多多小姐,有一天会改变世界。” 钱多多哑然失笑,脑袋埋进他胸怀,望向天上的熠熠繁星,轻声道:“我的心愿很小的。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这样,她最爱的人,肩上的担子也能更轻一点,再轻一点。 “陆齐铭同志,未来很长,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好不好?”钱多多问。 陆齐铭望向她,深邃的黑眸中蓄满万千柔情:“能与你并肩同行,我荣幸之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ND】 第71章 每年的庆典仪式都在星陨节的最后一天举行。神女祈福仪式结束后, 整个星陨节的高潮部分便算彻底落下帷幕。 之后的环节相对自由,群众们可以观看骆驼比赛, 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勇士角斗, 或者花上几十几百个马里达尔币,请占星师为自己预测运势。 钱多多扮演的神女赐福环节是纪录片本场次摄制的重点。 录制完,纳迪尔哈桑导演摆了摆手, 让各位工作人员先行休息,自己坐到旁边观看素材。 这位中年人虽然已不再年轻, 但他业务水平有目共睹, 在马里达尔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传媒界, 都有着相当高的社会地位, 堪称传奇。常年富足且自律的生活, 并未使得他的体态大腹便便亦或走形。 相反,此时的纳迪尔身着一袭纯手工定制西服,气质矜贵, 仪态极佳,浑身都流淌着一种被岁月温润打磨过后的儒雅气。 他安静地坐在媒体工作区的大帐篷里,手边放着一个造价不菲的精致紫砂壶,正边看素材边品茶。 不多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帐篷外传来。 纳迪尔微侧目, 气质温婉的中国姑娘在门口驻足。 和陆齐铭聊完天后,钱多多拍了些沙漠星空的照片跟视频, 随后便折返回庆典区这边找纪录片团队的其他人。 “嗯?”看见只身一人坐在帐篷里的纳迪尔,钱多多面露疑色,下意识转动脑袋环视左右,狐疑地用英语问,“导演, 尤娜和我团队的其他同事呢?大家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都是些年轻孩子,他们嫌跟我待一起没劲,玩儿项目去了。”幽默风趣的纳迪尔故意叹了口气,一副受伤的表情。说完稍顿,又十分绅士地询问,“钱小姐愿意陪我说说话吗?” 钱多多平时很繁忙。除了工作时间跟这位导演有接触外,二者私下的交流很少。 她并不了解纳迪尔哈桑偶尔的童真和顽皮,听见这些话,只以为导演是真的心情失落,当即点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太好了,谢谢你,善良的姑娘。”纳迪尔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朝自己身边的椅子上一比,“请坐。” 钱多多弯腰坐下。 起风了。 帐篷的门帘被风吹起一角,她无意识般转过头,朝外面张望了一眼。 陆齐铭的身形修长挺拔,漂亮到惹眼,周围人再多,总能让人一眼就看见他。 此时,男人就站在离帐篷不远的位置,背靠着一家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车车厢,手抱肩,左手懒懒把玩着一枚打火机,眉眼清冽,神色平静,正直勾勾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两道眼神穿破数米的空气,无意间撞个正着。 “……”钱多多一时愣怔住。 男人盯着她,手指轻蹭了下自己的嘴唇,而后,散漫地一挑眉。 “……”钱多多脑袋微偏,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人在干什么。 她茫然地看着他,直到纳迪尔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思绪才重新回笼。 纳迪尔打量着钱多多,眉心微蹙,关切道:“钱小姐的嘴唇似乎有些红肿,是吃了什么食物导致过敏了吗?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短短几秒,钱多多脑子里“嗡”一声,瞬间反应过来那男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就在不久前,她和陆齐铭在星空下交流了一番心灵,畅聊了一番人生。 格外清新美好。 然而,清新美好了不到十分钟,那个坏男人就故态复萌、暴露了本性——趁着角落偏僻无人在意,他竟直接把她给摁倒在了沙地上。 沙子柔软而细密,在星光下呈现出深金色。 她被亲得迷迷糊糊,全身发软,差点缺氧晕过去…… 回忆起这一茬,红潮从锁骨一路蔓延到钱多多的脸颊耳根。她窘迫又羞恼,把整副身体都转个方向,隔绝开帐篷外那道露骨又充满侵略性的视线。 “我没有过敏。”她掩饰般干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胡扯,“是,是刚才遇到了一只很大的蚊子,被它给叮了一下。” 纳迪尔导演闻声蹙眉,叮嘱道:“这边远离市区,蚊虫会多一些。以后外出,建议钱小姐准备一些驱蚊驱虫的药水。” 钱多多笑:“好的导演,我记住了。” 纳迪尔听后点点头,没再关注钱多多红肿的嘴唇,而是低头给她倒了一杯茶,说:“这是你们中国的茶,名字叫‘竹叶青’。钱小姐可以品尝一下。” 竹叶青三个字,纳迪尔哈桑是用的中文来发音,配上他醇厚的嗓音和不算准确的声调,听上去颇具喜感。 钱多多忍俊不禁,端起小茶杯抿了一口。 “嗯,很不错。”钱多多稍顿,也说了句中文,“芬芳馥郁,口齿留香。” 纳迪尔哈桑笑出几声,又邀请钱多多跟他一起看祈福仪式上录制的片段。 钱多多五官立体,底子好,再加上化妆老师们的几双巧手,今晚她的整体妆造可以说是非常成功。 无论是肉眼直看,还是呈现在高清镜头中,都很美。 纳迪尔看着自己作品里的“神女形象”,越看越欣赏,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称赞:“钱小姐,你穿上这身衣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简直像努尔萨玛亲自选中的神女。” 钱多多淡淡笑了下:“您过奖。” “Ming真是太有远见了。”纳迪尔神色里带着由衷的感激和庆幸,自言自语般嘀咕,“多亏了他啊。” 纳迪尔哈桑说这句话时的音量并不大,但钱多多听见了。 她愣怔了瞬,轻皱眉心,用英语不解地问:“为什么您会提到Ming?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纳迪尔哈桑顿时尴尬不已。 他遮住嘴用力干咳两声,又赶紧端起桌上的杯子喝茶,趁这工夫,飞快思索找补之道。 几秒后,纳迪尔哈桑镇定下来,嘴角一勾,朝钱多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没什么关系。” 钱多多语带试探:“导演先生,您确定跟他没关系?” “当然。” 纳迪尔放下茶杯,淡然而随意地说:“我只是突然想起,Ming最近一直负责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很辛苦。事后,我应该好好感谢他和他的队员们。” “可是……”年轻姑娘还想问什么。 “别可是了。”纳迪尔已经不敢再多说一句,摆摆手,转移话题,“庆典上很多项目都很有趣。尤娜已经带你的中国同事们去逛集市,钱小姐,你也找他们去吧。占个星,骑骑骆驼什么的。玩去吧。” * 从帐篷里出来后,钱多多若有所思,满脑子都是纳迪尔哈桑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她站在夜风中,正垂着眸出神地思索,一道活泼欢快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说的中文:“钱老师!” 是李小茜。 几个年轻人在尤娜和法鲁克的带领下已经玩了一圈,没在人群里见到钱多多和陆齐铭,便返回了直播车这边。 钱多多意识回归现实,朝同伴们绽开笑颜:“你们刚才去了哪里?” “我们刚才围观占星去了。”李小茜很兴奋,眉飞色舞地给钱多多比划着,“在沙画上绘制星盘,然后根据星盘预测未来,姻缘、事业、财运,都可以占卜!听说很灵的!” 钱多多乐于接触新事物,一听,瞬间兴致满满:“哇,来都来了,我们也去占一个。” 这时,周硕在旁边轻嗤一声,凉凉接了句:“都是些骗人的东西,哪有这么神奇。” 李小茜哼了一声,低声怼回去:“让那些占星师听见,你马上会被围起来群殴。自己不信就算了,别打击我们的热情好不好?” 周硕一滞,也知道自己泼人凉水的行为讨人嫌,赶紧高举双手:“OK,我嘴欠我的错。我不说话了,你们想去玩占星,就去玩你们的。我对占星毫无兴趣,申请不参与,这总没问题吧?” 于成听完,胳膊肘撞了周硕一下,低声道:“我也对什么占星算命不感兴趣。走,咱俩骑骆驼去?” 周硕笑:“好啊。” 周硕说完,脑袋一扭又望向刚走过来的高个儿男人,笑着提议:“陆队,你估计也不喜欢什么星盘占星吧?女生这边有伊莎贝拉小姐跟着,你和我们一起行动?” 话音落地,在场几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不约而同,望向陆齐铭。 听完周硕的话,陆齐铭脸上表情平静,看一眼伊莎贝拉,没什么语气地问:“你对占星感兴趣吗。” 伊莎贝拉清冷美丽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茫然。 她和陆齐铭共事了将近八个月,印象里,这个中国来的陆军中校个人能力极强,但也铁血冷静,沉默寡言。除工作以外,他从来不会和大家闲聊个人生活方面的事。 而现在,这位中校先生居然问起她喜不喜欢占星? 明天的太阳是会从西边升空吗。 伊莎贝拉沉默了大约两秒钟,诚实地回答:“兴趣一般。” 陆齐铭:“那就由你跟随周硕和于成,保护他们的安全。” “是,队长。”伊莎贝拉点头。 周硕在旁边挠了挠头,狐疑道:“陆队,你让伊莎贝拉跟我们一起,那你呢?” 陆齐铭语气自若地说:“我对占星非常感兴趣。正好,可以跟钱小姐她们一起。” 钱多多:“……” 其余众人:“……” 周硕嘴角抽搐两下,强行干笑着缓和气氛:“哈哈。看不出来,陆队喜欢的东西,跟你个人的形象,还挺有反差的哈。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哈哈。” “也就是说,大家接下来要分成两组行动,对吗?” 尤娜竖起一根食指,开始自顾自清点起人头,“伊莎贝拉、周硕、于成,三个人去驼队区。我们几个女孩子,跟Ming队长一起去占星区?” 说到这里,尤娜想起还没表态的法鲁克,侧头看他一眼,问:“嘿,你呢,跟哪边一起?” 法鲁克眼风若有似无,扫过正在和李小茜交谈的东方姑娘。 她已经换回自己的衣物,长发卷曲而浓密,唇色娇艳,眼含星辰,仍旧漂亮得让人心跳加速。 法鲁克手掌心里不自觉沁出一层汗,眼神挪不开,讷讷地回答尤娜:“我也去占星。” 尤娜:“OK。” 钱多多只顾着和朋友聊天,对法鲁克充满热情的目光毫无所觉。 法鲁克看她看得入迷,就在这时,另一张冷厉英俊的脸冷不丁闯入视线,将姑娘的面容挡了个完。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漠,透出格外强烈的威慑意味。 像是一只察觉到入侵者的兽王。 法鲁克愣了下。思绪回归的下一秒,他扯了扯脸皮,朝眼前冷峻的中校露出了一个表达友好的笑容。 中校对这抹笑视若无睹,冷冷打量他两秒,转身离去。 法鲁克:“……?” * 队伍划分清楚,两组人分头行动。 周硕等人找驼队老板去了。 钱多多这边照旧是尤娜当领队。她走在最前面,一边讲述星陨节的神话传说,一边给几人推荐靠谱的占星师。 “我有个朋友就是占星师,她今晚也在这里。”尤娜笑容满面地说,“她取得了国际占星研究协会官方认证,在业内很有权威,绝对不是打着占星师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 钱多多好奇:“你找她帮你占卜过吗?” “是的。”尤娜回答,“我问过一些事业发展方面的问题,她根据星盘为我做出了指引,让我受益匪浅。” “那确实很厉害呀。”钱多多由衷称赞。 “瞧,这就是我的朋友!”尤娜顿步,眼神一亮,带着几人走过去。 占星师友人很年轻,看上去和尤娜差不多年龄。 她坐在一个简易的星光帐篷下,穿件深紫色纱袍长裙,戴着紫色的透明头纱,立体深邃的脸庞画着各色咒文,金属蛇纹手链缠绕两只手臂,妖异魅惑,仿佛马里达尔神话里的巫女。 尤娜上前和占星师寒暄。 两人说的是阿拉伯语,钱多多和李小茜听不懂,只能站在旁边静静地等。 没一会儿,尤娜和占星师交谈完。她回头朝两个中国女孩儿热情地招手,笑道:“我已经跟我朋友说好了。钱小姐,李小姐,你们谁先来呢?” 李小茜握住钱多多的肩膀,将她摁到座位上,笑着说:“领导先。” 钱多多只好深吸一口气,定定看向占星师。 占星师说了句阿拉伯语。 尤娜张了张嘴,正要替钱多多翻译,一旁冷峻青年却先一步开口,语气平静地说:“她要你的出生年月日,以及出生地点。” 占星师递过来纸笔,眼神示意,让钱多多写下来。 钱多多照办。 随后,有点紧张又有点忐忑地等待。 占星师目光扫过纸张上的信息,随后便取来一个长方形沙盘,用指尖在上面描画起来,神色专注而严肃,时不时还抬头观察一下星象。 李小茜见状,忍不住压低声,对钱多多道:“她一直抬头看星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好神秘啊。” 钱多多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 李小茜当即闭上嘴,只看不说话。 占星集市上到处都是游客和占星师,四处都是交谈声、风铃与宝石撞击的清脆声,热闹而喧嚷。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一个庞大复杂的星盘图绘制完成。 占星师抬眸看向钱多多,问了句阿拉伯语。 钱多多迷茫,眨眨眼,下意识仰起脑袋看陆齐铭。 陆齐铭柔声翻译道:“她问你,想占卜什么。” 钱多多呆住了——糟糕,她刚才只顾着看热闹看稀奇,根本就没想好要占卜哪件具体的事情。 对面,占星师见这漂亮女孩儿犯起难,笑了下,又开口说了几句话。 陆齐铭:“她说,你如果没有想问的问题,她可以直接根据星盘盘象给你讲解。事业方面,姻缘方面。” 钱多多闻言,点点头:“好呀。那请老师给我讲一讲,分析一下。” 之后,占星师就开始大段大段讲解起来,陆齐铭则在一旁做同声传译。 简单总结一下占星师的结论,就是:根据星象显示,钱多多未来十年将迎来事业腾飞期,做任何事的成功概率都很高。 聊完事业,接下来就是姻缘。 占星师仔细盯着星盘看,须臾,忽然冒出一句话。 陆齐铭闻言,静默了大约半秒钟,淡声说:“她说,你未来的丈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音落地,在场几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几分。 “……”钱多多脸突的一红,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准备跳过这个话题,“姻缘什么的就不用……” 占星师自顾自又说了一句话。 陆齐铭:“她说,你跟你的丈夫感情非常好,婚姻会很幸福。” 钱多多听了,心里一甜,嘴角不自觉便弯了弯,忽然又觉得:占星师占卜这么辛苦,她的姻缘都测出来了,确实应该认真听完。 占星师紧接着又发出数个音节。 钱多多听不懂这句阿拉伯语,乖乖等了会儿,然而这一次,半天没等来解放军同志的翻译。 她不解,抬起眼帘望向陆齐铭,巴巴地问:“占星师又说什么?” 陆齐铭俊脸上的神色清冷如常,沉默了将近五秒钟,才回道:“她说,你未来的丈夫会永远宠你,爱你,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欸……不对吧队长。” 一旁的尤娜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直接用英语打断道:“我朋友明明说的是‘钱小姐这次能来马里达尔,冥冥之中也是受她未来丈夫的牵引’。你刚才的翻译不准确。” 话音落地,一阵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摊位现场一片寂静。 尤娜意识到自己导致了冷场,挠着头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忘记跟你们说,虽然我中文发音不行,但是日常的语句,基本都能听懂。” 钱多多沉默了。 占星师的话,陆齐铭“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乱翻译,再结合今晚纳迪尔哈桑导演说漏嘴似的那番言论…… 她嘴唇轻轻地抿了下,转过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高个儿男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动出质问的光。 继而展露微笑,压低声,用最礼貌温柔的声音问:“陆队,请问您为什么要把占星师的话翻译错?” 陆齐铭的神态淡然如水,照旧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说:“阿拉伯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刚才理解有误,抱歉。” 小姑娘眨了眨浓密的睫,轻声:“到底是理解有误,还是欲盖弥彰,您自己最清楚。” 陆齐铭挑了下眉,黑眸笔直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呀。” 姑娘冲他粲然一笑,柔柔的,视线重新看回占星师,“麻烦老师了,请您继续。” 占星师继续认真尽责地说着。 后面的话,钱多多却没什么心思认真听。 录制纪录片的前因始末,实在有太多疑点,真要串联起来,并不需要费多少脑力。 钱多多忍不住捏紧了两只拳头。 所以,就连纳迪尔哈桑找上她,也是他在从中主导? 啊…… 坏男人,坏男人,他真的坏透了! 心机、腹黑,还是个很会装正经装无辜的绿茶!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更加羞恼。羞愤交加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起来。 被套路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 她应该想个什么办法,一报还一报,让这个道貌岸然的坏男人吃点苦头呢? * 庆典现场的热闹劲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 返回营区后,陆齐铭独自回到宿舍。 洗完澡,他随手将换下的衣物丢进脏衣篮,坐到书桌前看其他部门提交上来的文件。 刚看没几分钟,桌上的手机叮一声,收到新微信。 钱多多:【开一下门,谢谢】 陆齐铭眼瞳里的光略微一凝。 他静了静,回给她一个标点符号:【?】 钱多多:【我在你宿舍门口,宝宝^_^】 陆齐铭:“……” 这会儿已经是凌晨,夜重风寒,整个营区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来找他? 生病了?热水器坏了?还是说遇到了其他紧急状况。 心里这么想着,陆齐铭没再耽搁一秒,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宿舍门口,将房门给打开。 星陨节已经过了,夜空中却还是有星辰和月亮。 陆齐铭打开门的瞬间,就看见一道纤弱的身影。 姑娘轻薄睡裙外披着件外套,正仰着小巧白净的脸蛋望他,眼眸乌黑朦胧、湿润妩媚,整个人都被清冷月色镀上一抹柔晕。 颈项修长,很白,皮肤莹莹发光,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幼鸟,柔弱得教人心怜。 陆齐铭眉心瞬间拧紧,轻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刚才做了个好可怕的噩梦,醒来半天缓不过来。好害怕。”纤软细白的小手,轻轻捉住他的几根指。 她两颊浮着红晕,嗓音轻而软,又柔柔地问道:“今天晚上,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