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离》 第一百零二章 中秋 三日后。 乔瑾蹲在地上调试琉璃盏的角度,忽见暖阁外闪过一抹明黄。 她慌忙起身时,正看见皇帝指尖捏着片彩纸碎屑,那是她剪来做玉兔耳朵的。 “朕听说你要演光影戏?“皇帝挑眉,目光落在满地琉璃瓶上,“这些花露...倒与你入乾元殿前,朕在御花园捡到的那瓶桂花酿一个味儿。“ 乔瑾指尖猛地攥紧裙角,喉间忽然泛起那年中秋的桂花香——她蹲在太湖石后酿花露,忽闻脚步声,慌忙躲进树影里,却看见微服的皇帝弯腰拾起她遗落的琉璃瓶,月光正落在他眉间朱砂痣上,像她偷藏在心底的一颗星。 “回皇上,“她垂眸避开那道目光,“臣妾只是...想让太后娘娘瞧瞧,这宫里的月光,原也是能长出花来的。“ 皇帝忽然轻笑,将彩纸碎屑放进她掌心:“朕倒觉得,比起琉璃瓦上的月宫,这掌心的碎光更有意思。“他转身时,明黄衣袖扫过琉璃盏,光影骤然摇曳,在墙上投出一只振翅的蝴蝶——那是乔瑾未剪完的纹样。 夜露渐浓时,乔瑾终于将最后一盏琉璃灯摆好。 十二只瓶身分别刻着十二花神,烛光穿过花露,在幕布上投出流动的四季:春日桃花雨,夏日并蒂莲,秋日东篱菊,冬日踏雪梅。当最后一盏“广寒宫“亮起时,她看见玉兔捣药的影子里,藏着极小极小的两个字——“平安“。 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声,珍婕妤带着几个宫女探进头来:“宸嫔妹妹快瞧瞧,元充仪娘娘正让人在御花园搭戏台呢,说是要演一出《嫦娥奔月》,光戏服就用了二十匹蜀锦...“ 乔瑾眨了眨眼,她摸出袖中锦帕,将最后一枚银线绣的流星缝在月宫檐角,轻声道:“劳烦婕妤娘娘转告充仪娘娘,这天上的月亮啊...若是太亮了,星星便瞧不清了。“ 珍婕妤眨眨眼,忽然笑着拍手:“妹妹这话有趣!赶明儿我便说与太后听,就说宸嫔妹妹要在金銮殿上摘星星呢!“她蹦跳着离开时,发间的珊瑚珠串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声响,倒像是提前响起的节庆爆竹。 —— 时间过得很快,后日就到了中秋佳节。 中秋夜,金銮殿檐角的琉璃灯次第亮起,如串起满天星子。 乔瑾攥着绣绷的手心里沁着薄汗,最后一枚银线流星刚缝完第三针,便听得暖阁外传来绿萝的催促:“我的娘娘!朝臣都在丹墀下候着了,娘娘你还在摆弄这劳什子——” 话音未落,珊瑚珠串撞在门框上的脆响已到近前。 原来是珍婕妤刚刚走到君心殿的门口,本来是打算直接走的,但是她也好奇这宸嫔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东西。 所以脚步一转,走进了君心殿。 此时的珍婕妤探进半张粉面,忽然“呀”了一声:“你竟把广寒宫檐角的流星缝成了夜光珠?昨儿我见你对着萤火虫发呆,原以为你犯傻呢!” 乔瑾将绣绷塞进妆奁,指尖蹭过木盒底那片彩纸碎屑——今早她在琉璃盏旁发现这碎屑上多了道折痕,竟成了只振翅的蝴蝶。 她低头将碎光般的珠串别在鬓边,轻声道:“婕妤姐姐且走一步,我...总得带着月亮出门。” 两人穿过九曲桥时,湖面漂着的三十六盏荷花灯正巧转过弯,将乔瑾裙角的银线照得透亮。 珍婕妤忽然拽住她手腕,朝御花园方向努嘴:“你瞧那架势,元充仪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用了蜀锦金线——二十匹布裁件戏服,倒不如给边疆将士多做两床棉被。” 乔瑾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御花园戏台张着霓虹般的帷幔,十二名舞女正捧着金镶玉的捣药杵彩排。 为首的女子穿月白广袖流仙裙,腰间缀着拇指大的东珠,正是元充仪。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太湖石后酿花露,用的不过是碎瓷瓶装野桂花,哪像如今这满目的珠光宝气。 丹墀上的铜鹤香炉飘来沉水香,乔瑾刚在末席站定,便听见阶下赞礼官长声唱喏:“皇上皇后驾到——” 明黄身影踏入殿时,檐角琉璃灯忽然被风拂得轻晃,将一片碎光投在君景珩眉间。 君景珩扶着皇后的手拾阶而上,目光却似不经意扫过她鬓边的夜光珠,嘴角微扬。 “给太后娘娘请安——” 众人俯身时,乔瑾听见环佩叮咚声中混着一声轻笑。 抬头只见太后由两个宫女儿扶着,鬓边斜插的正是她去年送的琉璃花簪。 太后慈眉善目地扫过席间,忽然笑道:“哀家听说,有人要在金銮殿上摘星星?” 阶下朝臣面面相觑,珍婕妤却脆生生接话:“回太后的话,是宸嫔妹妹的巧思!臣妾今日瞧她摆弄琉璃盏,那光影投在幕布上呀,比戏文里的月宫还鲜活!” 元充仪捏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乔瑾却注意到皇帝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琉璃盏——正是她入乾元殿前遗落的那只桂花酿瓶。 皇后端起茶盏轻抿,凤目微抬:“既是佳节,诸位妹妹不妨各展才艺。充仪妹妹的《嫦娥奔月》筹备多日,便第一个罢。” 元充仪欠身而起,水袖扬起时带起香风。 十二名舞女鱼贯而入,金杵捣药的声响中,她旋至幕布前,广袖拂过处,竟用金粉撒出“嫦娥”二字。阶下朝臣立刻爆发出喝彩,唯有太后望着那满台金光,眉间似有淡淡倦意。 一曲终了,元充仪向皇帝福身:“愿陛下如月常明,千秋万代。” 君景珩搁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案上的琉璃瓶:“充仪心意虽好,却不如宸嫔的‘平安’二字来得实在。” 席间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乔瑾抬眼,正撞见皇帝指尖摩挲着瓶身上的“平安”刻痕——那是她昨夜借着烛影,用银簪子偷偷刻下的。 珍婕妤趁机拽了拽她衣袖,乔瑾会意,捧起琉璃盏起身:“臣妾献丑,愿太后娘娘...岁岁常安。” 当第一盏桃花琉璃灯亮起时,幕布上忽然飘起细密的“花瓣”——竟是乔瑾用彩纸剪的碎瓣,混着桂花露香缓缓旋落。 太后轻轻“咦”了一声,就着宫女的手凑近些,只见春日桃花雨中,竟有只振翅的蝴蝶衔着金粉写的“寿”字飞过。 “这蝴蝶...”太后转头看向皇帝,“倒像你儿时书房里的那幅画。” 皇帝目光凝在幕布上,声音轻得像落在琉璃盏上的月光:“是朕年少时随意勾勒的纹样,不想竟有人居然还记得。” 乔瑾指尖微颤,险些碰翻手中的“广寒宫”琉璃盏。 烛光穿过花露,在幕布上投出捣药玉兔,而玉兔耳尖的光影里,“平安”二字正随着烛火明灭,忽又化作极小极小的两个字——“长毋相忘”。 元充仪的帕子已被攥得变了形,却听太后忽然轻笑:“哀家这把老骨头,倒真被星星砸中了。宸嫔,待光影戏毕,你便把这琉璃盏送到哀家宫里,让哀家也瞧瞧,这掌心的碎光如何长出花来。” 乔瑾福身时,瞥见皇帝案头的琉璃瓶旁,不知何时多了片彩纸折的蝴蝶。 她忽然想起那年躲在树影里,看见微服的少年天子拾起她的琉璃瓶,月光落在他眉间朱砂痣上,像她偷藏了半生的一颗星。 而此刻,满殿碎光里,那颗星正穿过重重人影,朝她轻轻眨了眨眼。 第一百零三章 沈砚 乔瑾指尖捏着琉璃盏底座坐下时,袖口的银线流星扫过案几,在月光里划出细碎的光痕。 她低头整理裙角,余光却不经意间飘向前排——靠左首第三席的青衫男子正握着酒盏轻晃,墨发用玉冠松松束起,眉骨如远山衔月,竟比戏台上的嫦娥扮相还要清俊几分。 更叫人留意的是,这般年轻的面孔却坐在三品官员之列。 她记得赞礼官唱名时,这人姓沈,单名一个“砚”字,似是新晋的翰林院修撰,前日里刚因整顿漕运折子得了君景珩嘉奖。 “若是皇上腻了...”乔瑾盯着沈砚耳尖那抹未褪的薄红,忽然觉得喉间泛起苦涩的桂花香。 琉璃盏里的花露泛起涟漪,她这才惊觉自己攥得太紧。 抬眼时,正见沈砚将酒盏轻轻推给一旁的老臣,指节在案上叩出规律的节拍,像极了她昨夜缝流星时的针脚。 若是能把这样的人攥在掌心...乔瑾忽然想起太后宫里的金丝雀,每日清晨都会对着琉璃镜啄自己的影子,原来这宫里的人,终究都在找能映出自己的那面镜子。 琉璃盏里的烛火忽然晃了晃,乔瑾这才惊觉自己盯着人家瞧了太久。 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沈砚忽然抬眸,眼尾微挑时,竟将她仓皇的神色尽收眼底。四目相撞的刹那,她只觉后颈腾地烧起来,指尖不受控地攥紧盏沿,连花露在玻璃上晕开的水痕都瞧不清了。 沈砚的耳尖也漫上薄红,修长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纹路,原本端着的清贵气度竟添了几分局促。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色阴影,像惊起的鹤鸟掠过湖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金銮殿上的丝竹声突然变得遥远。 乔瑾数着案头蜜饯碟子上的缠枝纹,数到第七圈时,忽闻上方传来“砰”的轻响。 她猛地抬头,只见君景珩指间的琉璃酒杯被重重搁在案上,琥珀色的葡萄酒溅出少许,在明黄桌布上洇开深色印记,像他此刻沉下来的眉眼。 四下觥筹交错,唯有皇后敏锐地转头。 她顺着君景珩目光望去,恰好看见乔瑾慌乱中碰翻琉璃盏,而绿萝正伸手欲扶,袖口的麒麟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以及对面的那沈砚,目光落在乔瑾的身上。 皇后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的鎏金护甲,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旋即拿起银匙给君景珩添了盏桂花酿:“陛下今日操劳,可要多饮几盏?” 君景珩盯着案上的酒渍,指节慢慢捏紧酒杯。 乔瑾离得远,却看见他眉间朱砂痣在烛影里跳动,像那年她在御花园偷藏的流萤,明明灭灭间藏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沈砚已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垂眸饮茶,可方才那惊鸿一瞥,却让乔瑾想起太液池里的并蒂莲——她昨日去簪花时,分明见着池子里的锦鲤正围着花茎打转,搅碎了满池月光。 殿角的漏壶滴答作响,乔瑾数到第三声时,忽然听见君景珩开口,声音比往日沉了些:“沈爱卿饱读诗书,可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出自何典?” 满殿朝臣霎时静下来。沈砚离席跪叩时,乔瑾看见他后颈的碎发被冷汗浸得微湿:“回陛下,此句出自《古诗十九首》,乃...乃诉相思不得之意。” 君景珩忽然轻笑,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相思么...”他抬眼时,目光掠过乔瑾鬓边的夜光珠,“倒不如‘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来得直白。” 席下有老臣捋须赞叹陛下好诗,乔瑾却觉得喉间发紧。 她想起方才对视时,沈砚眼中映着的烛火,竟与君景珩案头那盏琉璃瓶里的光一模一样——那是她用了整夜,将萤火虫的磷粉一点点调进花露里的碎光。 皇后适时举起酒盏:“值此良夜,愿陛下与太后福寿安康,愿我朝...星月长明。” 她话音未落,乔瑾忽然看见君景珩指尖轻轻拨了拨琉璃瓶,瓶身上“平安”二字的刻痕正巧对着她的方向,在月光里投出两道细瘦的影子,像谁偷偷伸出的指尖,想要触碰却又收回。 而沈砚始终垂着头,玉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掩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乔瑾忽然想起珍婕妤说过的话:“这宫里的月亮太亮了,星星便瞧不清了。” 可此刻她望着殿上明黄的身影,只觉自己像误入星河的流萤,明明触到了月亮的温度,却被那灼人的光烫得缩回了翅膀。 漏壶的水滴答坠入铜盆,惊起檐角一只宿鸟。 乔瑾看着那黑影掠过幕布,掠过君景珩眉间的朱砂痣,掠过沈砚青衫上的暗纹,最终消失在满殿碎光里。 她忽然想起自己藏在妆奁底的彩纸碎屑,那只被君景珩折过的蝴蝶,此刻是否也像她这般,困在这鎏金错彩的牢笼里,望着可望不可即的星光? 金銮殿的烛火渐次熄灭时,丹墀下已响起朝臣们含混的告辞声。 月光将汉白玉阶染成霜色,乔瑾跟着嫔妃队伍退出殿门,忽闻身后传来皇后的珠串轻响——她回头时,正看见君景珩立在廊下,明黄身影被灯笼拉出细长的影子,像一柄横在月光里的剑。 “陛下今夜...”皇后的声音裹着桂花酿的甜香,尾音却含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乔瑾慌忙低头,却从金砖倒影里看见,君景珩的目光正越过众人,直直钉在她鬓边的夜光珠上。 那目光太过灼热,竟让她想起那年在御花园,他俯身拾琉璃瓶时,睫毛投在面颊上的阴影。 “你先回去。”君景珩的语气寻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乔瑾听见皇后的护甲轻轻刮过袖口织金纹路,抬头时,正撞见对方转瞬即逝的怨怼——那双凤目里的波光碎了又聚,最终化作端方的笑意:“是,陛下早些歇息。” 目送皇后的辇驾转过九曲桥,乔瑾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她摸了摸鬓边珠串,那点夜光磷粉不知何时蹭掉了些,像被掐灭的半颗星子,身后传来靴底踩过落叶的轻响。 “宸嫔留步。” 第一百零四章 突然过来 君景珩的声音像片投进深潭的冰,乔瑾转身时,裙摆扫起几片梧桐叶。 她福身时,看见他腰间坠着的琉璃坠子——正是她去年冬至送的,用碎琉璃磨成的蝴蝶形状。 “今夜的光影戏...”君景珩抬手拨弄廊下灯笼,烛光在他眉间朱砂痣上晃了晃,“倒让朕想起御花园的太湖石。你说,若是有人躲在树影里酿花露,是不是该罚她...一辈子只能对着琉璃光?” 乔瑾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陛下说笑了。”她故意将“笑”字咬得极轻,“臣妾只当陛下更喜欢...会撒金粉的嫦娥。” 君景珩瞳孔微缩,灯笼穗子突然断了一根,啪嗒落在乔瑾脚边。 她望着那截猩红穗子,想起沈砚青衫上的暗纹,忽然觉得这宫里的红都带着血腥味——不论是朱砂痣、琉璃坠,还是皇后护甲上的宝石。 “回去吧。”君景珩转身时,明黄衣袖扫过廊柱,震落几片积灰的蛛网,“夜深露重,莫要学萤火虫乱撞。” 乔瑾的手心里全是汗,直到离开了君景珩的视线,才敢松开手指。 乔瑾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回到君心殿时,绣鞋尖已沾了露水。 她仰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来,却听见廊下候着的宫女忙迎上来:“小主可算回来了!奴婢早温了玫瑰露,您快些洗漱歇息吧。” “嗯。”乔瑾任她扶着跨过门槛,目光扫过案上燃了一半的香篆,忽然觉得那烟缕盘旋的模样,像极了皇帝今夜看她的眼神。 身后绿萝替她解下鬓边珠串时,她忽然按住对方手腕:“今日...可有什么人来过?” 绿萝手顿了顿,将夜光珠放进琉璃盒:“回小主,除了珍婕妤差人送了盒糖蒸酥酪,再没旁人。” 她话音未落,乔瑾已看见妆奁角露出的彩纸边缘——是她今早藏起的蝴蝶,却被挪了位置。 铜盆里的水泛着玫瑰香气,乔瑾将脸埋进温热的毛巾,忽然听见绿萝小声道:“小主的眼底青黑得厉害,可是...方才在殿上受了累?” 毛巾吸走面上的胭脂,她望着镜中苍白的脸,想起皇帝说“一辈子只能对着琉璃光”时的语气,轻声道:“不过是多看了几眼月亮,不打紧。” 鎏金香炉飘来沉水香,乔瑾抹着杏仁膏的指尖忽然停住。 她盯着镜中自己发间未落的桂花,想起沈砚案头的青玉镇纸,又想起皇帝腰间的琉璃坠子,忽觉这张脸太过苍白,像被花露泡久了的纸,一戳就破。 “去把门落了吧。”她起身时,广袖扫过妆奁,那只彩纸蝴蝶轻轻晃了晃,露出底下半片残诗。 绿萝捧着铜盆退出去,关门声像片羽毛落在心尖。 床帐垂下时,檐角风铃忽然叮咚作响。乔瑾望着帐顶绣的并蒂莲,想起皇后攥紧袖口的模样,又想起皇帝最后说的《关雎》《蒹葭》。 “小主,可要留盏灯?”绿萝在门外轻声问。 乔瑾盯着案上琉璃盏里的残烛,那点磷粉还在微微发亮,像她藏在心底的念头,灭不了,也藏不住。 “不用。”她裹紧被子,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锦被里,“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用不着。” 夜风掀起窗纱一角,月光爬上床沿。 乔瑾闭着眼,却看见沈砚青衫上的麒麟暗纹,又看见皇帝眉间的朱砂痣。 这两个影子在她眼前交叠,忽然化作琉璃盏里的碎光,晃晃荡荡,竟比白日里的光影戏还要热闹。 乔瑾正蜷在锦被里半梦半醒,忽闻窗外传来绿萝急促的嗓音:“娘娘!娘娘!皇上...皇上往咱们院子来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绣鞋还未套上,便听见廊下环佩叮咚。 琉璃盏里的残烛被穿堂风扑得明灭不定,映得妆奁上的彩纸蝴蝶忽大忽小。 “快...快点灯!”她拽过外衫往身上披,发丝乱蓬蓬扫过面颊,却在瞥见铜镜里的狼狈时,忽然顿住——为何要慌?不过是寻常的君前奏对罢了。 铜灯盏被“咔嗒”一声拧亮,暖黄的光漫开时,皇帝的明黄身影已跨过门槛。 乔瑾福身时,外衫带子还未系好,露出颈间一点白皙,像雪地里落了片桃花瓣。 “陛下怎的这时候...”她的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尾音却被皇帝指尖抬起下颌的动作掐断。 乔瑾浑身一僵。 那目光不是白日里的灼灼,倒像太液池底的冰,冷得能冻住游鱼。 君景珩抬手挥退宫女,指尖掠过案头的琉璃盏:“朕来瞧瞧,你的星星藏好了没有。” 他忽然拿起妆奁里的彩纸蝴蝶,对着烛火转动,“听说翰林院的沈修撰,字写得不错?” 乔瑾的心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看见他指腹碾过蝴蝶翅膀,那里分明有她今早新添的银线——不是“瑾”字,而是刻意改的“蝶”字。原来他连这点心思都要拆穿。 “陛下日理万机,怎会在意臣妾的小玩意儿。”她上前半步,袖中残诗的边角硌着掌心,“倒是这蝴蝶...原是照着陛下书房的画儿折的。” 君景珩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乔瑾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像被锁在琉璃盏里的萤火虫,明明有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原来注意过。”他的声音忽然低了,指尖抚过蝴蝶翅膀,“居然还将这展示了出来。” 暖阁里的香篆突然飘来甜腻气息,乔瑾想起沈砚诗里的“嫦娥鬓上霜”,忽然福身:“陛下若是累了,臣妾让人备些醒酒汤...” “不必了。”君景珩将蝴蝶放回妆奁,转身时,月光将他的影子叠在她身上,“明日早朝,朕要听沈修撰讲《诗经》。你说,该让他讲《关雎》,还是《蒹葭》?” 门轴吱呀作响,乔瑾望着他消失在月夜里的背影,忽然跌坐在榻上。 妆奁里的蝴蝶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半片残诗。 她伸手按住,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是君景珩方才放进去的碎琉璃,棱角锋利,像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乔瑾吹灭烛火,任由月光漫上妆奁。 琉璃盏里的磷粉还在发亮,映着彩纸蝴蝶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极了君景珩眉间那颗朱砂痣——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暖不了人心。 “去把灯灭了吧。”乔瑾摸着袖口的残诗,忽然笑了一声,“原来《关雎》里的‘参差荇菜’,是这个意思。” 她吹灭铜灯,任由琉璃盏的碎光漫上来,映着墙上那只振翅的纸凤凰——此刻它的影子正慢慢变淡,像极了皇帝转身时,眉间朱砂痣上的那抹笑意。 第一百零五章 心酸 君心殿外廊下,鎏金宫灯在暮色里晃出细碎金光。 君景珩玄色衣摆扫过丹陛时,周公公哈着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刚要开口问“皇上是回乾元殿还是——” 周公公的话头被截断在穿堂风里。 君景珩头也不回,袍袖翻卷间掷下冷硬的尾音:“去皇后宫里。”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阶下值夜的宫女们垂着头,却见那明黄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极深的印子,转瞬又消失在九曲游廊尽头。】 坤宁宫内,鎏金兽首香炉正浮着袅袅沉水香。 皇后执银匙的手顿在琉璃碗上方,碗里的百合莲子羹泛起细碎涟漪。 她望着窗外渐渐浓稠的暮色,指尖慢慢收紧,胭脂点过的唇瓣动了动:“嬷嬷,如今这中秋佳节……皇上都不愿过来了么?” 崔嬷嬷正在整理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闻言转身时眼底掠过痛色。 她放下手中的绢帕,走过来轻轻按住主子发凉的手背:“娘娘何苦作践自己?皇上这月里连着批了七日奏折,昨儿还在御书房歇到子时……” 话音未落,廊下突然传来宫人唱喏声:“皇上驾到——” 琉璃碗底与紫檀桌沿相撞发出轻响,皇后猛然抬头,鬓边珍珠步摇晃出一片碎光。 崔嬷嬷手中的青瓷瓶险些跌落,慌忙扶住博古架,却见自家娘娘已站起身来,月白罗裙扫过满地梨花瓣,指尖还在轻轻发抖。 皇后脸上满是高兴,却是夹杂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开口询问道:“……你、你听见了么?” 崔嬷嬷喉间发紧,忙不迭帮主子理了理坠着东珠的披帛,声音里却带了颤音:“是皇上的步辇声,错不了的。娘娘且放宽心,皇上……到底是惦记着您的。” 殿外廊下响起宫人屏息的动静,鎏金屏风上映出明黄身影时,皇后忽然伸手按住心口。 崔嬷嬷看见她耳后薄纱下透出的绯色,想起三十年前选秀那日,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红着耳根,攥紧了帕子说“愿得一心人”。 皇后轻声,声音有些急促:“快……快把暖炉换成新炭,再去把皇上爱喝的云雾茶……” 脸上带着几分着急,指尖突然勾住博古架垂下的流苏,翡翠珠子在掌心滚出细密的汗痕。 她盯着鎏金屏风上晃动的光影,忽然抓住崔嬷嬷的手腕:“本宫的螺子黛是不是偏了?快帮我瞧瞧……” 崔嬷嬷被拽得踉跄半步,却看见自家娘娘眼尾的胭脂晕开淡淡水痕。 她忙从妆奁里取出象牙篦子,轻轻梳理皇后鬓边碎发,檀木梳齿碰在珍珠步摇上发出细碎轻响:“娘娘且看这烛火,把您的脸照得比月初的白海棠还俊。皇上见了,保管……” 话音戛然止住。 殿外传来明黄靴底碾过梨花瓣的声响,皇后猛地转身,腰间玉佩与香炉相撞,沉水香突然腾起一缕急烟。 崔嬷嬷看见她发间东珠坠子剧烈晃动,像极了那年暴雨夜,娘娘抱着失宠的诏书在檐下站了整宿时,眼角未落的泪。 话未说完,殿门已被宫人轻轻推开。 君景珩跨进门槛时,正看见皇后转身时遗落的绢帕——那是他去年赏的蜀锦,上面还绣着半朵未完工的并蒂莲。 鎏金烛台上,第三根蜡烛已经结出泪斑。 皇后垂着指尖,替君景珩解下明黄缎面龙纹大氅时,袖口坠着的珊瑚珠不小心勾住了他腰间玉带。 她慌忙抬头,却撞进君景珩微阖的凤眼——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半分温度。 “皇上今日可乏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丝帕,轻轻抖开他中衣的盘扣时,指腹触到他心口旧年箭伤的薄痂。 那是她亲自替他敷了三个月金疮药的痕迹,如今隔着一层细棉,触感凉得像殿外的青石板。 君景珩任由她褪去外袍,忽然抬手按灭了床头三盏烛台。 殿内骤然暗下来,唯有墙角鎏金香炉漏出一线暖光。他侧身躺进锦被里时,袖口扫过她膝头,声音含着几分疲惫:“睡吧。” 皇后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攥着他换下的玉带銙。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子时三刻。 她望着床榻上那道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五年前中秋,他也是这样揽着她在御花园看烟火,龙袍上还沾着她撒的桂花糖。】 “皇上明日……”她轻声开口,膝头的铜鎏金暖炉传来渐弱的温度,“可是要去椒房殿用早膳?” 帐中响起绵长的呼吸声。 君景珩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她,腰间玉佩滑出被角,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皇后数着香炉里沉水香的烟圈,第七个烟圈散去时,她轻轻掀开锦被躺下去,脊背与他之间隔着能容下一人的距离。】 “娘娘……”崔嬷嬷在帐外轻声唤,“可要添碳?” 皇后盯着头顶绣着并蒂莲的帐幔,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不用了。” 指尖慢慢蜷进掌心,触到掌心血玉镯子的冰凉——那是今早她特意换上的,他曾说这颜色衬她腕子白。 更声又响了一次。 君景珩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皇后却睁着眼望着黑暗。 忽然有夜风吹过窗棂,吹灭了最后一盏残烛。 她听见自己对着无边的黑轻声说:“中秋的螃蟹……该用姜茶祛寒的。” 身侧的人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的意识昏昏沉沉的,渐渐的也睡着了。 —— 卯时三刻,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蛛网般的碎光。 君景珩已经坐在妆台前,任由周公公替他束发,皇后猛然惊醒时,看见镜中映出的明黄身影,鬓边玉簪撞在紫檀床头发出清响。 “皇上……”她慌忙掀开锦被,月白寝衣滑下半边肩膀,露出颈间淡青的淤痕——那是昨夜她辗转难眠时掐出的印子。 指尖刚触到他冰凉的袖口,却被他侧身避开。 “不必。”君景珩望着镜中自己眉间的朱砂痣,任由金丝蟒纹玉带在腰间收紧。 周公公捧着龙靴的手顿了顿,看见皇后悬在半空的手慢慢蜷成拳,指节泛出青白。 “臣妾习惯了……”她弯腰拾起地上的朝珠,珊瑚珠子在掌心滚出温热的凹痕,“皇上今日要见哪位大臣?可是要穿那件绣着十二章纹的……” “嗯。”君景珩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扫过妆台,翡翠笔洗里的清水溅在她裙角。 他望着铜镜里她惊惶的眉眼,喉结滚动两下,转身时却撞翻了她昨夜放在案头的姜茶盏。 青瓷碎片迸裂声里,皇后看见他袍角沾了茶水,忙蹲下身去拂拭。 君景珩后退半步,靴尖碾过碎片时,瞥见她发间那支羊脂玉簪——是他登基那年赏的,簪头还雕着她最爱的并蒂莲。 “皇上龙体贵重……”她的声音闷在裙裾间,拾起碎片时划破指尖,血珠滴在他明黄靴面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 君景珩瞳孔骤缩,伸手要扶,却在触到她发顶时猛然收回。 “退下吧。”他转身走向殿门,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她膝头的碎瓷。 周公公捧着御玺跟在身后,听见皇上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殿角飘过的风:“把库房里的东阿阿胶……送去坤宁宫。” 崔嬷嬷慌忙进来搀扶时,看见自家娘娘正用帕子仔细擦拭那片沾了血的靴印,像在擦拭一段早已干涸的旧梦。 “娘娘的手……”崔嬷嬷掏出金创药,却被皇后推开。 她望着晨光里渐渐淡去的龙袍剪影,用染血的指尖抚过案头那盏冷透的姜茶:“原来皇上……还记得臣妾畏冷。” 第一百零六章 再见沈现 到了秦安的时辰,坤宁宫暖阁内鎏金香炉正浮着袅袅沉水香。 各宫嫔妃按位序坐定,黄花梨嵌螺钿的圆凳上,贤妃轻揉着膝头暗纹,丽昭仪的翡翠护甲正一下下叩着茶盏边沿,唯有珍婕妤腕间金镶宝石镯随动作轻晃,发出细碎声响。 铜漏滴答声里,殿外忽然响起宫女尖细的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明黄帷帐掀开时,众人齐齐福身,却在抬头瞬间微怔。 往日端坐在凤座上的皇后今日脚步略显虚浮,赤金翟凤冠下,眉梢似凝着薄霜,眼下青黑透进铅粉,连唇角惯常的温和笑意都似被晨露洇淡了几分。 “给皇后娘娘请安。”众人声线里掺着几分探究。 皇后扶着宫女的手坐下,凤纹金护甲轻轻拂过案上《女戒》卷轴,才缓缓开口:“诸位妹妹免礼。昨夜没有睡好,一时忘了辰光,来迟了。“ 她话音未落,珍婕妤已掩唇轻笑,鬓边金镶玉步摇随动作轻颤:“娘娘这话说得臣妾们心疼,昨儿皇上去了坤宁宫,原该多歇些时候的——“ 殿内忽有银针落地般的寂静。 贤妃垂眸饮了口茶,茶盏掩住的唇角似有淡淡讥诮;丽昭仪的指尖在袖中捏紧了鲛绡帕子,面上却堆起关切:“娘娘可要传太医院?这凤体......“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抬手止住。 “不过是些琐碎事。” 皇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镇纸,鎏金麒麟在晨光里映出冷冽光泽,“皇上昨夜与本宫议了翊坤宫修缮银两支用,又说起秋狝宴的仪制......“ 她忽然抬眼,目光掠过珍婕妤瞬间,笑意里添了几分清寒,“妹妹若是觉得本宫怠了中宫事,大可以去养心殿同皇上说说,本宫倒想听听,这六宫协理的担子,妹妹可担得动?“ 珍婕妤的笑意僵在面上,腕间金镯猛地撞在桌沿。 暖阁外忽然掠过一声雁鸣,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皇后忽而抚额轻咳,掌事女官立刻趋前半步:“娘娘昨儿寅时便起身,怕是......”话未说完,已被皇后用眼神止住。 “都起来吧。”皇后挥了挥手,殿内众人这才敢直起身子。 晨风中,珍婕妤望着皇后座上那团明黄身影,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宴上,皇后也是这般笑着替皇上布菜,袖口露出的腕间却有片淡青——那时她只当是妆色不均,如今才知,原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铜漏又响了一声,坤宁宫的朱漆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那抹疲惫的明黄锁进深深宫墙。 珍婕妤摸了摸耳垂上的东珠坠子,忽然觉得指尖发凉——这后宫的恩宠与辛劳,原是刀刃的两面,稍不留神,便要割伤自己。 一直把自己当作透明人的乔瑾此时才悄悄的走了。 —— 酉时初刻,暮色如薄纱漫过君心殿飞檐。 乔瑾攥着袖口的碎玉流苏,沿着游廊往偏殿走,青石板缝里的苔藓被鞋底碾出淡淡水痕。 转过九曲桥时,忽见前头穿湖蓝披风的男子立在梨花树下,腰间玉佩随晚风轻晃,正是中秋宴上替她捡起发簪的沈砚。 她脚步微顿,下意识往廊柱后避了半寸。 沈砚原在匆匆的往前走,听见动静脚步一顿,手中卷宗险些滑落。 四目相对时,他耳尖骤红,慌忙撩袍角行礼,腰间玉带钩撞上石桌,发出清脆声响。 “宸嫔娘娘......”他喉结轻动,目光垂在她鞋面的并蒂莲绣纹上,“臣、臣奉旨往内务府核点秋狝用度,不想在此遇见娘娘......、 话音未落,忽觉眼前人影一动——乔瑾已跨出半步,指尖几乎要触到他袖中露出的明黄卷宗边缘。 她垂眸盯着他腰间系的双鱼玉佩,琉璃眼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沈大人常来后宫当差?”她声音轻得像飘在水面的荷叶,指尖却在袖中掐紧了帕子。 沈砚猛地抬头,撞进她琥珀色的瞳孔里,那目光不似寻常女子的羞怯,倒像宫人冬日里捕雀时的专注,凉丝丝地扎进心底。 “臣、臣不过偶尔......”他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转过月亮门,手里的提灯将人影投在粉墙上,像被风吹皱的墨画。 看见树下并排而立的两人,他手中的拂尘骤然僵住,喉头发出“咕咚“一声。 “沈大人让皇上好等啊......”周公公堆起笑,却刻意往两人中间挤了半步,袖口的金线蟒纹几乎扫到乔瑾裙摆,“皇上还道您遭了什么意外,谁知是在这儿......”他拖长尾音,目光在乔瑾素色披风上打转,嘴角笑意渐深。 沈砚这才惊觉两人站得太近,后退时撞翻了石桌上的茶盏,碎瓷声里慌忙又行礼:“是臣失仪!这就随公公去养心殿...... 他转身时,腰间红绳勾住了乔瑾的流苏,两人同时惊退,红绳“啪“地绷断,银饰滚落在乔瑾脚边。 她俯身捡起,指尖触到银饰背面刻的“砚“字,忽然想起方才他卷宗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却在收笔处带了抹柔和的弧度,像春日溪水解冻时的波纹。 沈砚耳尖红得要滴血,伸手欲抢,却在触到她指尖时触电般缩回。 “宸嫔娘娘......“周公公刻意提高声音,惊飞了树上几只麻雀,“皇上吩咐过,娘娘近来身子弱,该早些歇着......” 他特意将“身子弱”三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瞥见乔瑾掌心的银饰,心底暗叫不好。 乔瑾垂眸将银饰放进沈砚掌心,指尖掠过他掌纹时,触感像宣纸上未干的墨痕,温温软软的。 “沈大人的东西,还是收好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抬头时与周公公对视,目光里忽然漫起薄雾般的疏离。 沈砚攥紧银饰,喉间滚过万千句话,最后却只哑着嗓子道:“娘娘珍重。“ 说罢转身就走,官靴踩在碎瓷上发出“咔嚓“声,惊得梨花簌簌落了满身。 第一百零七章 鸩酒 周公公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又看看乔瑾鬓边沾的花瓣,忽然想起上月皇上翻她绿头牌时,对着她的画像发了半盏茶的呆。 “娘娘且慢。”他忽然福身,指尖轻轻拂去她肩头落英,“皇上今儿新得了江南进贡的蜜渍金桔,奴才这就着人送些去君心殿......” 他刻意将“皇上“二字咬得极重,见乔瑾淡淡点头,这才转身跟上沈砚,袖中拂尘却已湿了半截——方才那一眼,他分明看见皇上赏给沈砚的玉佩,正坠在宸嫔脚边。 暮色渐浓,乔瑾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忽然觉得指尖还留着银饰的温度。 她摸了摸鬓边的素银簪子,她低头看掌心淡淡的红痕,忽然想起沈砚卷宗上的字迹:“翊坤宫修缮银两支用......“ 君心殿的宫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打更声,乔瑾转身时,听见身后梨花落在碎瓷上的轻响,像极了那日中秋,沈砚弯腰替她捡簪子时,玉佩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周公公跟着沈砚进了养心殿,见皇上正对着舆图皱眉,忙不迭跪下:“皇上,沈大人他......”话未说完,已被皇上抬手止住。 “人呢?“皇上指尖敲了敲舆图上的木兰围场,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金光。 沈砚趋前半步,忽觉后颈发寒,这才想起方才在君心殿外,宸嫔望着他的眼神——不似后宫女子的娇媚,倒像他少时在书肆见过的古画,隔着千年尘埃,却能一眼望穿人心。 “臣......臣路上遇见宸嫔娘娘了。”他垂眸盯着地砖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就算他不主动说,皇上肯定也会知道他在宫里面都遇到了谁,又说了些什么话,又待了多久,所以没有必要隐瞒。 君景珩握笔的手顿住,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小团墨渍,像夜空中突然炸开的烟花。 “哦?”君景珩上挑眉,墨渍旁忽然添了道凌厉的笔触,“她说什么了?” 沈砚喉间发紧,想起乔瑾捡起银饰时,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叩,那动作像极了儿时乳娘哄他吃药时的安抚。 “娘娘说......让臣收好东西。”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袖中银饰,触到那枚“砚“字,忽然想起她披风上的并蒂莲,开在素色缎面上,竟比珍婕妤的织金翟衣还要夺目。 君景珩忽然轻笑出声,掷笔靠在龙椅上,烛火将他侧脸的阴影投在墙上,像尊淬了冰的玉雕。 “往后去后宫当差,绕道走。”他声音漫不经心,却在说起“后宫“二字时,指节捏得发白,“尤其是君心殿附近......“ 沈砚心一寒,叩首时,看见皇上案头摆着的《贞观政要》,书页正翻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那页,却在“以人为镜“四字上,被朱砂笔重重圈了个红圈。 殿外晚风骤起,卷着梨花扑在窗纸上,像极了方才君心殿外,乔瑾转身时,素色披风掠过他指尖的触感——凉薄,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 沈砚步出乾元殿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廊风撞出清响。他垂袖掩住掌心微汗,目光掠过丹陛上蜿蜒的云龙浮雕,忽觉那鎏金鳞甲似在日光下泛着冷意。 “陛下今日拨冗听政三刻,却对西北军饷折奏只字未批……” 他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袍角扫过汉白玉阶石时,想起殿内皇帝抚着案头《贞观政要》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是问了两句江南茶税旧案——这是敲山震虎,还是另有筹谋?” 风卷着残春的柳絮扑上他的面,沈砚抬手拂开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三个月前他联名御史台参奏的盐铁使贪墨案,此刻忽然在记忆里清晰如昨——当时皇帝也是这般温言勉励,转眼却将折子留中不发。 “莫非圣心早已属意那边?”他踟蹰着在回廊拐角站定,望着御花园内新栽的松树,想起今早看见的景阳宫方向浓烟——是哪位宫娥又失手打翻了熏炉?还是…… “沈大人留步。”身后传来内监尖细的呼唤,沈砚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却见小宦官捧着鎏金茶盏福了福身:“陛下赐您新贡的蒙顶甘露,说大人议事辛苦。” 茶盏触到指尖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乾元殿东壁那幅《流民图》——去年他冒死进献时,皇帝曾握着他的手感慨“爱卿忠直”,可如今画轴边缘已泛起霉斑。 “这茶……”他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喉间泛起苦涩,“倒像极了建文帝当年赐给景清的那盏鸩酒。” 远处传来景阳钟响,沈砚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玄武门。 抬眼望去,城头“贞观”年号的大旗正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在他掌心的玉佩——那是武德年间老国公随太宗皇帝征战时的赐物。 “父帅若知我如今在这朝堂上如履薄冰……”他按住腰间玉佩,忽闻身后有人低语:“御史台新弹劾了户部左侍郎……” 话音未落,沈砚已转身扣住那人手腕,待看清是同科进士李明远时,才松了力道:“明远,这种话以后莫要在宫外说。” 看着对方袖中露出的弹劾副本,他忽然想起乾元殿梁上悬着的“正大光明”匾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可知今早我在殿内,看见陛下案头放着的不是奏折,是本《韩非子》?” 李明远脸色微变,沈砚却已松开手,将茶盏递给路过的小太监:“劳烦转呈陛下,臣谢恩。只望这茶……” 他顿了顿,望着西沉的日头将自己影子拉得老长,“能如陛下心中所想,苦后回甘。” 暮鼓声声里,他拂袖踏上朱雀大街,听着身后宫墙内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忽然摸出袖中皇帝今早赐的鎏金镇纸——底面刻着的“戒急用忍”四字,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戒急……”他低声重复,抬头看见街边孩童追逐着纸鸢跑过,那鸢尾上“风调雨顺”的题字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是这天下事,又有多少能容人慢慢来?” 第一百零八章 再次梦魇 暮春的风裹着细雨扑在雕花窗棂上时,君景珩的指尖还停在“宸嫔”的绿头牌上。 琉璃灯在纱幔后投下暧昧的光晕,将他眉眼之间的纹路染得更深。 周公公垂着眼皮数着铜漏滴答声,直到第三声更鼓掠过宫墙,才听见御案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冷笑。 “皇上?”他偷觑着帝王阴鸷的脸色,喉结滚动着补了句,“听闻宸嫔娘娘今日用了太医院新制的安神汤……” “她倒知道避清净。”君景珩忽然抬手将整盘绿头牌推到一旁,翡翠牌面相撞发出泠泠脆响。 他起身时明黄蟒纹披风扫过满地奏折,目光在案头那叠西北军报上顿了顿,“备辇,去君心殿。” 周公公指尖一抖,差点碰翻烛台。 这君心殿自先皇时便空置着,直到今年才赐给刚晋位的宸嫔娘娘——可这位小主性子孤僻,竟将殿内鎏金陈设全换成了素白瓷器,连门槛都比别处高出三寸。 他亦步亦趋跟着帝王踏入雨幕,看着御前灯笼在青石路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忽闻轿辇内传来低低的哼笑:“朕倒要看看,这位‘身子不适’的,究竟在躲什么。” 君心殿檐角的冰裂纹琉璃灯果然亮着。沈砚听见动静时正在抄《贞观政要》,狼毫在“君,舟也;人,水也”处洇开墨团。 她起身时瞥见镜中自己素白襦裙上未褪的墨痕,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直到殿门“吱呀”声响,才福身行下礼去:“陛下怎么……” “怎么?”君景珩抬手指了指她案头的书卷,雨珠从鎏金冠上滚落,在青砖上砸出星点水痕,“朕来看望爱妃,倒显得唐突了?” 他忽然逼近半步,嗅到她衣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听闻你今日没递绿头牌?” 沈砚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博古架。她看见帝王腰间悬着的羊脂玉扳指——那是今早她在乾元殿议事时,他反复摩挲的物件。 “臣妾……”喉间忽然泛起苦意,她想起白日里他在殿上对西北军饷的推诿,“只是有些头疼……” “头疼?”君景珩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将人按在博古架上。 翡翠镇纸滚落的声响里,他盯着她泛青的眼底,“朕记得你冬日的时候咳得肺管子都要断了,也没见你推了侍寝。怎么今日……”他忽然瞥见她袖口露出的淡青伤痕,眸色骤冷,“这是何物?” 沈砚猛地抽回手,袖中滑落的不是别的,正是今早周公公送去的蒙顶甘露茶盏碎片。 她望着君景珩拾起碎片时指尖渗出的血珠,忽然笑出声来:“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有闲心管臣妾的伤?” 殿外惊雷炸响,她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凑近他耳边,“不如猜猜看,这伤是被茶盏划的,还是被《韩非子》的竹简硌的?” 君景珩猛然攥紧她下巴,却在触及她颤抖的睫毛时骤然松力。 他转身拨弄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瓶中插着的白海棠被碰得簌簌落瓣:“西北的雪应该化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李将军的折子说,缺的三十万石粮草……” “陛下是要问臣妾?”沈砚打断他,从博古架最深处取出个漆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盐铁使贪墨的账册副本,“还是要问这君心殿的‘心’字,究竟是‘心腹’的‘心’,还是‘心腹大患’的‘心’?” 雨声忽然盖过一切。 君景珩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今早乾元殿上她递折子时,袖口露出的半幅玉佩——那是武德年间的旧物,是他亲手让人缝进她衣里的。 “央央……”这声低唤刚出口,便被她后退三步的动作截断。 “陛下该称臣妾宸嫔。”她低头吹了吹案头墨迹,“若没旁的事,臣妾还要抄经。毕竟……” 她指尖抚过《贞观政要》上“任贤”二字,“这君心殿的每一盏灯,都该照些清明事才好。” 君景珩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忽闻远处传来打更声。 他摸出袖中那方染血的帕子,正是白日里她替他擦拭镇纸时落下的。 “明日早朝,朕要听你说西北的事。”他将帕子压在账册上,转身时披风扫落了她新抄的《出师表》,“至于这绿头牌……” 他在殿门口顿住,声音混着雨声碎成冰碴,“以后你不必递了——朕自会来。” 殿门阖上的刹那,沈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望着地上散落的《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几字被雨水洇得模糊。 “滴——答——”铜漏声里,她捡起帝王遗落的玉扳指,放在烛火下细看。 扳指内壁刻着极小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 窗外惊雷又起,她忽然将扳指塞进博古架最深处,与那叠弹劾折子埋在一起。 “来人,”她对着虚空唤道,“把这琉璃灯换成省油的吧——照亮别人前,总得先保住自己这点灯油。” —— 乾元殿的鎏金兽首香炉飘出最后一缕沉水香时,君景珩猛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惊雷正碾过宫墙,将他额角冷汗照得青白。 他攥着明黄锦被坐起,目光怔怔落在帐外摇曳的烛火上,直到烛花“啪”地绽开,才惊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新月形血痕。 “陛下?”值夜的周公公听见动静,掀帘时撞见帝王发怔的模样——自先皇殡天那日起,他便再没见过君景珩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 铜漏指向丑时三刻,比平日早朝时辰早了整整半个时辰。 君景珩没答话,只盯着帐顶描金云纹出神。 梦中那抹月白身影又在眼前晃过,女子转身时垂落的玉簪流苏扫过他手背,凉得像今晨沈砚递折子时指尖的温度。 他抚过额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女子替他擦拭冷汗的触感——可以往十余次梦境里,她始终是模糊的剪影,为何今夜…… “去取宸嫔的画像来。”他忽然开口,声线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一百零九章 十日 周公公指尖一抖,差点碰翻妆奁:“陛下是说……宸嫔娘娘的?” 话出口才惊觉失言,忙低眉顺眼道,“宸嫔娘娘素日不爱画像,倒是去年冬日,画师曾替她描过一幅《寒梅图》……” “拿来。”君景珩掀开被子赤脚踩在青砖上,忽觉脚踝触到冰凉的玉佩——是昨夜在君心殿拾到的沈砚旧物,此刻正从床榻缝隙露出半角。 他攥紧玉佩起身,烛火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恍若梦中那女子转身时拖曳的广袖。 画像展开的刹那,惊雷恰好劈亮窗纸。君景珩盯着画中女子垂眸嗅梅的侧脸,指腹摩挲着绢布上的墨痕。 画中人眼角微挑,比之昨夜梦中少了三分温婉,却多了两分清冽——像极了今晨在乾元殿上,沈砚弹劾盐铁使时眼底的冷光。 乾元殿的晨光像被筛过的细沙,斜斜漏在君景珩握着绿头牌的指节上。 他盯着“宸嫔”四个字,忽然觉得这烫金字体像蒙着层薄雾,越想看清,越有细碎的沙粒迷住眼。 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沿,直到周公公捧着参茶进来时,才惊觉自己已在原地站了一盏茶工夫。 “国师……”他开口时喉间发涩,目光掠过案头新换的《贞观政要》,书页恰好停在“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那页,“何时能回?” 周公公的茶盏在托盘上晃了晃。他记得上一次陛下问起国师,还是三年前西北战乱时——那时国师刚结束闭关,算出“紫微星东移,主有贤臣现”。 此刻看帝王眉间拧着的川字纹,竟比当年接到急报时还要深重。 “回陛下,”他垂眸数着香炉中升起的烟缕,“前日八百里加急传信,说国师在终南山译经已毕,若快马加鞭……” 他顿了顿,瞥见君景珩指尖突然攥紧绿头牌边缘,“约莫还需十日。” 十日。 君景珩咀嚼着这个数字,忽然想起昨夜梦中女子转身时,银步摇上坠着的十颗东珠——每一颗都像此刻窗外悬着的雨珠,明明触手可及,却在指尖化作水汽。 他松开手,绿头牌“啪”地砸在《流民图》残页上,惊飞了案头一只琉璃蝉。 “十日……”他喃喃重复,目光落在博古架上那套新送君心殿的青瓷茶具上。 “陛下可是有心事?”周公公见帝王忽然抓起案头狼毫,在宣纸上乱划一气,忙低低唤了声。 墨迹在纸上洇成歪扭的“央”字,又被他烦躁地涂成墨团。 君景珩望着窗外掠过的飞鸟,想起昨夜梦中女子下颌的朱砂痣——今早他特意翻看了宸嫔的侍寝记录,发现她自晋位后便再未在脸上点过朱砂。 “去查查,”他忽然将笔掷进笔洗,溅起的墨点染脏了明黄龙纹袖口,“宸嫔未入宫前……”话音未落又皱眉摇头,“不,去查国师当年在五台山的闭关记录。” 周公公喉头一动。 他当然知道陛下为何执着于国师——那和尚曾说,陛下命中有“劫数”,需得“以心换心”方能化解。 此刻看帝王反复摩挲着腰间空无一物的玉佩绳,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君心殿外,曾看见沈小主独自对着月光落泪,袖口露出的旧伤,竟与陛下梦中的描述分毫不差。 “十日……”君景珩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狠厉。 殿外忽有鸽哨掠过,他望着那抹白色消失在宫墙尽头,指尖轻轻抚过锦帕边缘的焦痕——那是两年前他一时动火,用烛火灼出来的印记。 “传旨,”他将锦帕塞进袖口,忽然对着虚空开口,“从今日起,每日卯时三刻,让钦天监将星象密报送至乾元殿——”他顿了顿,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铜漏滴答,“就说是……国师的意思。” 周公公俯身应下,余光瞥见案头宣纸上未干的墨痕,那团乱线里隐约露出个“乔”字,竟像极了昨夜暴雨中,君心殿琉璃灯在地面投下的破碎光影。 殿外风卷着残春的柳絮扑进来,落在“正大光明”匾额上,将那鎏金大字衬得忽而明,忽而暗,恍若帝王眼底翻涌不定的心事。 卯时三刻的朝鼓声里,君景珩的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半幅锦帕。 鸿胪寺卿奏报藩邦朝贡时,他望着丹陛下方站着的沈砚兄长沈勉,忽然觉得那官员腰间玉佩的纹路,竟与梦中女子裙裾上的暗纹重合。 “陛下?”户部尚书的声音惊破殿内寂静,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将“西北军饷”听成了“西王母饷”,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准奏。” 退朝时沈勉有意落后半步,君景珩却径直往君心殿而去。 春末的阳光穿过雕花廊窗,在他明黄披风上织出碎金般的图案,却驱不散他眉间的阴云。 路过御花园时,他踢到一枚掉落的东珠——与昨夜梦中女子步摇上的珠子一般无二,拾起来时才发现是宸嫔宫中的宫娥遗落的。 君心殿的雕花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细碎的翻动书页声。 君景珩抬手正要叩门,却透过纱帐看见床上斜倚着个身影——月白中衣松松挽着,露出纤细的脖颈,发间只插着支竹簪,正晃悠悠翻着本话本子,书页上“鹊桥仙”三个字隐约可见。 “陛、陛下?”乔瑾的惊呼声里,话本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君景珩一步跨进殿内按住肩膀。 他嗅到她衣间淡淡的沉水香,与梦中女子身上的气息分毫不差,喉结滚动着开口:“不必多礼。” 乔瑾抬眼望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这才发现他眼下青黑浓重,竟比昨夜在君心殿时更显憔悴。 她的指尖触到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掌心竟有薄茧——这是今早批奏折时磨出来的?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突然捏起下颌的动作惊散。 “看的什么?”君景珩盯着她泛红的眼角,拾起地上的话本子。 第一百一十章 荣华富贵 封面“金童玉女娇鸾配”几个艳红大字刺得他眼眶发烫,翻开内页却是《长恨歌》插画,乔瑾掩面的侧脸与他梦中女子重叠。 他忽然想起国师曾说“情劫皆因执念起”,指腹重重碾过“君王掩面救不得”一句。 “不过是闲书。”乔瑾别过脸去,发丝扫过他手腕。 她看见他腰间空落落的玉佩绳,想起昨夜藏在博古架深处的羊脂玉扳指,喉间泛起苦意,“陛下今日早朝……” “朕问你,”君景珩忽然将话本子掷到桌上,青瓷笔洗被震得轻晃,“未入宫前,可曾去过终南山?”这个问题他昨夜在乾元殿反复推敲了数十遍,此刻问出口时,却比想象中还要急切。 “陛下为何问这个?”她反问,指尖悄悄攥紧床单。 窗外传来黄鹂鸣叫声,她忽然想起话本子里那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却听君景珩忽然低叹一声,拇指轻轻擦过她下颌——那里并没有梦中的朱砂痣。 “没什么。”他松开手,转身拨弄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瓶中白海棠今早刚换过,花瓣上还凝着露水,“只是觉得……你今日这身打扮,倒像朕梦里见过的一个人。” 乔瑾的心跳漏了半拍。她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幅锦帕的角,那鸳鸯绣纹刺得她眼眶发酸。 “陛下若是累了,”她起身替他斟了盏冷茶,“不妨在臣妾这里歇会儿——这君心殿的茶,比乾元殿的要淡些。” 君景珩盯着她垂眸时颤动的睫毛,忽然想起梦中女子转身前那抹笑。 他接过茶盏,触到她指尖的温度,忽然开口:“昨夜朕梦见有人说‘察纳雅言’,醒来竟忘了这话出自何处。” 乔瑾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溅在案头《贞观政要》上。 她望着晕开的墨字,想起昨夜抄经时故意漏写的“君,舟也”半句,忽然轻笑出声:“陛下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这些闲书——不过臣妾倒记得,这话后头还有‘以人镜,可以明得失’。” 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 君景珩望着她眼底倒映的自己,忽然发现她耳后碎发的弧度,竟与梦中女子在回廊下持灯的模样分毫不差。 他摸出袖中绿头牌,“宸嫔”四个字在晨光中泛着冷意,却在触到她袖口露出的旧伤时,骤然松了力道。 “以后别总看这些闲书。”他将绿头牌压在《长恨歌》上,转身时瞥见她发间竹簪——那是他去年赐的,她却总说“金簪太重,还是竹的趁手”。 殿外传来打更声,他在门口顿住,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明日朕让尚衣局送些月白料子来......你穿浅色,好看。” 门扉阖上的刹那,乔瑾跌坐在床沿。她望着他遗落的话本子,“天长地久有时尽”一句被阳光照得透亮。 指尖抚过腰间玉佩,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君心难测,唯情可鉴”,却又看见案头青瓷杯里,他喝过的茶水上漂着片白海棠花瓣,像极了梦中女子步摇上坠落的东珠。 “来人,”她对着虚空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把这纱帐换成透光的吧——有些事,该让阳光照进来了。” 阳光斜斜切过君心殿廊柱,四个宫女捧着素白纱帐鱼贯而入时,乔瑾正对着菱花镜拔那支竹簪。 青铜镜里映出为首宫女袖口的暗纹——是太液池的水波图样,她记得这是尚宫局新换的绣样。 “娘娘可要移驾偏殿?”掌事宫女银蝉低头盯着她发间晃动的竹簪,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恭谨。 乔瑾将簪子轻轻搁在妆奁上,指尖抚过镜面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不必,就在这儿换吧。” 她转身时,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撞在妆台抽屉上发出细碎声响——那里藏着半幅未绣完的鸳鸯锦帕,丝线颜色与君景珩袖中露出的那角分毫不差。 银蝉示意众人动手,素白纱帐如流云般漫过雕花木床。 乔瑾望着旧帐被撤下时扬起的微尘,忽然开口:“你们说,这宫里的纱帐,是不是都遮着见不得人的事?” 宫女们的手同时顿住。 最年轻的小桃抬头偷瞄她,正对上乔瑾垂眸时眼底的光——像冬雪初融时的太液池,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冰棱子。 “娘娘说笑了,”银蝉将新帐系好,锦带在床柱上挽出雅致的蝴蝶结,“奴婢瞧着,这素白帐子倒比先前的茜纱透亮许多。” 她话音未落,阳光正巧穿过镂空窗棂,在帐面上投下竹影婆娑,仿佛谁用细笔勾了幅水墨画。 乔瑾伸手拨弄帐角流苏,忽然摸到一处线头——那是她昨夜熬夜缝补的痕迹。 想起君景珩昨夜在乾元殿反复摩挲绿头牌的模样,喉间又泛起苦意:“银蝉,你可曾去过终南山?” 屋内陡然静得能听见流苏坠地的轻响。 银蝉的指尖在帐子上猛地收紧,神色有些不解的看向乔瑾。 “回娘娘,”银蝉垂眸盯着地上的光影,“奴婢十三岁进宫,连宫墙都没出过。” 她顿了顿,见乔瑾盯着自己的旧疤出神,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倒是听说终南山上有处清云观,观里的道姑总戴羊脂玉扳指。” 乔瑾的指尖骤然掐进掌心。 案头青瓷瓶里的白海棠恰好这时落下一片花瓣,跌在她昨夜抄经的宣纸上,盖住“君王掩面”四字。 “小桃,”她忽然唤那年轻宫女,“去把博古架第三层的青瓷盒拿来。”见小桃面露迟疑,又补了句,“里头是陛下去年赐的蜜渍金桔,你们尝尝。” 银蝉看着小桃捧着盒子退下,忽然凑近几步:“娘娘可是想通了?” 她盯着乔瑾取下的竹簪,簪头那点朱砂漆已被磨得发亮——那是乔瑾亲手点的,说“权当是个念想”。 乔瑾将簪子插入新挽的堕马髻,镜中女子的侧脸与话本子里乔瑾掩面的插画重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偏爱 她摸出袖中锦帕,鸳鸯绣纹在阳光下清晰得刺目:“银蝉,你说……若是有人就是偏偏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想要出宫又该怎么样?” 银蝉神色愣住了,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他在宫里待了许久,这娘娘们所说的话都要绕个弯,所以乔瑾所说的话她当即就听懂了。 此时窗外传来黄鹂扑棱翅膀的声响,新换的纱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远处乾元殿的飞檐。 银蝉望着乔瑾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前日君景珩替她描眉时,笔尖不小心划破的。 “娘娘,这……这奴婢听不懂是什么意思”,银蝉脸上露出适当尴尬的神情,“娘娘所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奴婢觉得这每个人内心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乔瑾望着帐外逐渐浓烈的阳光,想起君景珩昨夜摸她下颌时的温度。 “把妆奁里的朱砂笔拿来,”她忽然转身,对着银蝉展颜一笑,那抹笑竟与君景珩梦中女子转身时分毫不差,“本宫今日想画个远山眉,再点颗……醒目的朱砂痣。” 银蝉看着她蘸朱砂的笔尖悬在半空,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仪仗声——是尚衣局送月白料子来了。 阳光穿过新纱帐,在她裙裾上织出碎金般的光斑,恰似那年终南山上,她躲在银杏树下,看君景珩骑马经过时,衣摆扬起的鎏金纹样。 —— 酉时三刻,鎏金兽首香炉正吐出龙涎香的轻烟,宁贵嫔对着铜镜拨弄翡翠步摇,簪头珍珠随指尖颤动,像她此刻悬着的心。 忽闻殿外传来环佩叮咚,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宫女通报,明黄织金披风已卷着北风闯入暖阁。 “妹妹这景仁宫的‘冷宫香’,倒比北疆的风雪还冻人。”周筱竹解下披风甩给宫女,狐毛领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我在塞外听说你入宫这么久还没得到皇上的宠爱,而且这位分居然还是因为太后,原以为是谣言——” 她扫过案头积灰的《女戒》,指尖蹭过博古架上落满香灰的鎏金香炉,“如今看来,倒是我高看了你。” 周晚吟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步摇上的珍珠串发出细碎轻响。 她望着姐姐眉间那颗朱砂痣——与自己镜中苍白的脸相比,周筱竹的妆容浓艳得像团火,眉间英气是在北疆骑射时磨出来的,哪里像个深闺女子。 “姐姐……”她喉间发紧,想起方才宫女说太后特许周筱竹免召入宫的事,“北疆苦寒,姐姐怎么忽然……” “自然是瞧着周家的脸被你丢尽了!”周筱竹抓起妆台上的金缕衣往地上一甩,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扫过胭脂盒,丹砂色泼在青砖上,像滩触目惊心的血。 “太后是我姑母,你倒好,放着这么粗的金枝不攀,偏要学那些小家子气的‘贤良淑德’——” 她忽然凑近,盯着妹妹耳后那颗几乎看不见的痣,“你当这宫里是诗社?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猜你那点女儿心思?” 周晚吟望着地上的金缕衣,想起去年除夕她穿这件衣服侍宴,君景珩却只看了宸嫔乔瑾一眼。 喉间泛起苦意,她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腕,翡翠镯子撞在周筱竹的羊脂玉扳指上,发出清越声响:“那……那该怎么办?姐姐教我……” 周筱竹挑眉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像北疆的鹰唳,锋利得能划破窗纸:“怎么办?明日就去给太后晨昏定省,把‘姑母疼惜侄女’的戏做足了——” 她扯下妹妹头上的翡翠步摇,换上自己带来的赤金衔珠簪,“再学些狐媚手段,比如……”她指尖划过周晚吟的唇,“把这唇脂换成‘石榴娇’,皇上当年在太液池见了宸嫔的妆,可是多看了两眼。” “宸嫔……”周晚吟听见这个名字,心口猛地一跳。 她想起上个月赏花宴,君景珩亲自给乔瑾簪花,那支玉簪还是她前年献给太后的贡品,“听说她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凭什么……” “凭什么?”周筱竹从袖中摸出张羊皮纸展开,上面画着乔瑾的侧脸,耳后碎发的弧度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就凭皇上他喜欢,就凭皇上喜欢,所以那宸嫔任何身外之物都不用提,都比不上皇上的一句喜欢。” 她反反复复的话语,反反复复的喜欢让宁贵嫔神色难看。 周晚吟盯着那幅画像,忽然想起今晨路过君心殿时,看见尚衣局抬着月白料子进去,那颜色正是乔瑾最爱穿的。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尖锐:“皇上的喜爱难不成我就不想要了?” 周晚吟盯着地上那袭被姐姐甩落的金缕衣,绣线勾勒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去年除夕宴上乔瑾腕间晃动的玉镯。 她忽然抓起妆台上的琉璃镇纸砸向墙壁,脆响中碎片飞溅,惊得檐下金铃嗡嗡作响:“凭什么她穿粗布麻衣是‘素洁’,我戴翡翠明珠就是‘俗艳’?!”镇纸碎片划过《女戒》书页,“贤德”二字被割裂成两半,像她此刻破碎的体面。 周筱竹挑眉看着妹妹泛红的眼眶,指尖慢悠悠拨弄羊脂玉扳指:“皇上的心思?” 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周晚吟颤抖的睫毛,“就像你永远猜不到,为何他看宸嫔的眼神,像在看一团火——而看你,却像在看块供在佛前的冷饽饽。” “火?”周晚吟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带着病态的尖锐,指甲深深掐进姐姐手腕的旧疤,“不过是个用狐媚子手段勾人的贱人!指不定在当宫女的时候就……” 她猛地噤声,这些话她还是有些不敢乱说的。 周筱竹看着妹妹扭曲的神色,忽然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 翡翠镯子擦过脸颊,在苍白肌肤上留下道红痕:“蠢!若无真凭实据,就把这股子怨气咽回去——”她抓起案头金缕衣抖开,指尖划过并蒂莲花蕊,“但你若想让皇上‘看见’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蛊虫 “怎么让他看见?!”周晚吟抓住姐姐的手腕,翡翠镯子与扳指相撞的清响里,她忽然瞥见对方袖中露出的猩红小瓶,“北疆的……是不是有那种药?能让男人心窍迷乱的……”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周筱竹眼底的阴影扯得老长。 她慢悠悠抽出那只小瓶,琥珀色液体在瓶中晃出细碎金光:“这是‘缠心蛊’,虫卵入体后,中蛊者每见施蛊人一次,心脉就会绞痛一分——”她忽然将瓶子塞进妹妹掌心,“直到他把你当作心口的朱砂痣,再也揭不掉。” “只不过这个是需要你用自己的血喂养半年,不然中下这蛊的人,也不会对你偏爱。” 宁贵嫔盯着瓶中虫影,神色有些着急的开口,“怎么会需要这么长时间?” 周筱竹轻嗤一声,“你不会还以为这个蛊虫可以随处可见的吧,半年你就嫌长了?在宫里忍受那些嫔妃冷眼相待,那么久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再忍受这半年难道就忍不了了?” 宁贵嫔的脸色变了又变,脸色难看不行,最终忍了下来,又想起方才姐姐说乔瑾腕间有旧伤。 指甲摩挲着瓶身刻的北疆文字,她忽然抬头:“若我想让她……消失呢?” 窗外北风骤起,吹得香炉轻烟猛地折向西方——那是君心殿的方向。 周筱竹望着妹妹眼底跳动的火光,忽然轻笑出声,从袖中摸出个雕花木盒:“‘见血封喉’的金蚕蛊,只需将虫粉掺进她常用的胭脂……”她打开盒盖,露出里面蠕动的金色虫蛹,“不过嘛……” “不过什么?”周晚吟的呼吸骤然急促,掌心沁出的汗将木盒边缘洇得发潮。 “不过这蛊虫认主。”周筱竹用银簪挑起一只虫蛹,烛光下,虫身细如发丝的纹路像极了乔瑾腰间玉佩的刻痕。 “需得用施蛊者的血养足一个月,再趁月黑风高时,将虫蛹埋在她常走的宫道下——”她忽然按住妹妹欲碰木盒的手,“一旦种下,便再无回头路。你可敢?” 殿外传来打更声,子时的梆子响惊飞檐下宿鸟。 周晚吟望着姐姐眼中跳动的烛火,想起三年前选秀那日,自己穿的正是此刻地上的金缕衣,而君景珩的目光,始终停在远处穿月白襦裙的乔瑾身上。 指甲刺破掌心,血珠滴在木盒边缘,金蚕蛊忽然昂起头,虫身泛起兴奋的红光。 “有何不敢?”她抓起木盒塞进妆奁最底层,翡翠步摇上的珍珠坠子蹭过盒盖,留下道淡红血痕,“她能让皇上偏爱,我便能让皇上‘只看见’我——” 她忽然凑近姐姐,沾着血的指尖划过对方眉间朱砂痣,“就像姐姐教我的,这宫里的喜欢……从来都是争来的。” 周筱竹看着妹妹染血的指尖,忽然想起北疆草原上的母狼,为了争夺头狼的青睐,会毫不犹豫地咬断竞争者的喉咙。 她抬手替周晚吟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指尖在她耳后那颗痣上停顿片刻:“记住,初七子时三刻,太液池西岸的梧桐树下——”她压低声音,像在念诵某种咒语,“那时的月光,最适合埋蛊。” 窗外,乌云渐渐遮住月亮,君心殿方向的灯火却依旧明亮。 乔瑾正对着孤灯抄写《贞观政要》,腕间旧伤忽然隐隐作痛。 她摸出袖中锦帕,鸳鸯绣纹上似乎还残留着周晚吟方才摔镇纸时的碎光,却不知在百里之外殿里,一只金色虫蛹正顺着妆奁缝隙爬出,在青砖上留下道细不可闻的血痕。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通报:“皇上驾到——”周晚吟惊得打翻妆奁,珠钗滚落满地。 周筱竹却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粒猩红药丸塞给她:“含着,这是北疆的‘醉心香’,能让声线变柔——”她替妹妹理了理衣襟,指尖在她锁骨处掐出抹红痕,“记住,等会儿只说头疼,让皇上给你揉太阳穴——” 脚步声渐近,周晚吟忽然抓住姐姐的手,发现她腕间戴着与自己成对的双鱼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给她们的。 烛光下,周筱竹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却在君景珩踏入殿门的刹那,化作轻蔑的笑:“妹妹且瞧着,这宫里的风啊,就要变了。” 君景珩的身影笼罩在纱幔外,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 周晚吟望着那抹熟悉的青色,忽然想起姐姐说的“醉心香”,喉间泛起甜腻气息。 而周筱竹已退到阴影里,指尖抚过方才塞进妹妹袖口的金疮药——那是她从北疆带来的,专治陈年旧伤。 殿内烛火忽然明灭不定,像极了三年前选秀那日,她在人群中看见君景珩时,自己狂跳的心跳。 酉时末刻,鎏金兽首香炉刚换了龙涎与沉水的合香,周晚吟正对着铜镜补妆,指尖沾着的“石榴娇”唇脂在烛火下泛着妖冶的光。 忽闻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掌事宫女银蝶掀起明黄帷帐时,她已踩着金线绣鞋款步迎出,赤金衔珠簪在鬓边晃出细碎金光。 “陛下怎么有空来臣妾这儿……”她的声音比平日柔了三分,尾音带着姐姐教的颤意,裙裾扫过青砖时,故意露出三寸茜色绣鞋——那鞋头缀的东珠,是今早从姐姐的狐毛领上拆下来的。 君景珩跨进殿门时,正看见她垂眸轻笑的模样。 烛火将她耳后那颗痣照得分明,竟与记忆中某道剪影重叠。 他微怔,目光扫过她腕间新换的赤金镯子——不是他去年赐的翡翠,倒像是周筱竹常戴的款式。 “见过皇上。”周晚吟福身时,故意让赤金簪子蹭过他袖口,“陛下可曾用了晚膳?臣妾方才让小厨房煨了鹿肉羹……”她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腰间玉佩轻晃,那抹青色与乔瑾常穿的月白竟格外相衬。 君景珩望着她刻意晕染的眼尾,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御花园撞见乔瑾给流浪猫儿喂鱼干的模样。 她那时蹲在太湖石旁,素白裙角沾了泥点,却笑得比春日海棠还鲜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簪子都可睹物思人 君景珩的喉间忽有些发紧,他随口应道:“不必麻烦。” “不麻烦的!”周晚吟忙转身对银蝶使眼色,金缕衣上的并蒂莲随动作绽开,“去传膳吧,多添两碟陛下爱吃的糖蒸酥酪——”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把姐姐送的北疆奶酒温上。” “倒是有心。”君景珩在紫檀椅上落座,目光不经意扫过妆台,看见半开的妆奁里露出点猩红——像是北疆的“醉心香”小瓶。 他指尖摩挲着袖口暗纹,忽然想起今早乔瑾替他研墨时,腕间旧伤又淡了些,“听闻你姐姐今日进宫,怎的没见她?” 周晚吟正往茶盏里添蜜渍金桔的手猛地一抖,糖水溅在案头《女戒》上,晕开团暗红。 她想起姐姐临走前说的“避其锋芒”,忙堆起笑:“姐姐说怕扰了陛下理政……”话音未落,膳盒已被宫人抬进殿,鹿肉羹的香气混着奶酒的凛冽,将她未说完的话堵在喉间。 君景珩盯着她盛汤时微颤的指尖,忽然发现她今日换了石榴色指甲,与乔瑾常染的凤仙花汁不同,这颜色浓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接过汤盏时,故意让指尖擦过她腕间金镯,金属相触的清响里,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陛下尝尝这羹,”周晚吟看着他将汤盏举到唇边,忽然想起妆奁里的缠心蛊,喉间泛起甜腻的期待,“臣妾特意让厨子加了……” “且慢。”君景珩的声音忽然冷下来,目光落在她发间赤金簪上,“这簪子……可是你姐姐从北疆带的?” 殿内烛火忽然明灭不定,周晚吟望着他眼底骤起的寒霜,想起姐姐说过这簪子原是边疆部落进献的贡品,曾摆在乔瑾的君心殿博古架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是……是姐姐送的,陛下不喜欢么?” 君景珩放下汤盏,起身时袍角扫过地上的金缕衣。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想起乔瑾此刻该在君心殿抄经,腕间旧伤怕是又要发作。 袖中锦帕触着皮肤,鸳鸯绣纹刺得他心口发疼,忽然开口:“朕忽然想起乾元殿还有折子要批。” “陛下!”周晚吟惊得起身,赤金簪子撞在铜镜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臣妾……” “留着吧。”君景珩头也不回地穿过帷帐,暮色中,他腰间玉佩与周晚吟腕间金镯同时闪过冷光,“往后不必这么铺张。” 殿门阖上的刹那,周晚吟跌坐在妆台前。铜镜里,她眼角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像团即将熄灭的火。 银蝶捧着膳盒进来时,正看见她抓起那支赤金簪子砸向墙壁,碎玉乱琼中,听见她对着虚空低语:“原来……连簪子都能让他想起旁人……” 窗外,北风卷着落叶掠过宫墙,君景珩的仪仗正转过九曲桥。 他摸着袖中未送出的蜜渍金桔,忽然对身边太监道:“去君心殿吧——让小厨房把鹿肉羹换成百合粥,宸嫔今晚该抄到‘君舟民水’了。” 月光下,景仁宫的鎏金顶与君心殿的飞檐遥遥相对,像两颗被夜色隔开的星。 周晚吟望着妆奁里的缠心蛊,忽然抓起那瓶“醉心香”灌进喉咙——辛辣气息灼烧着食道,她却笑起来,笑声混着泪水滴在羊皮纸上乔瑾的画像上,将那道耳后碎发洇成模糊的血痕。 乔瑾刚用完最后一盅百合粥,青竹纹瓷碗还留着余温,忽闻殿外传来熟悉的玄色皂靴声,腕间旧伤竟隐隐发烫。 她起身时带落了案头《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的白海棠花瓣轻飘飘落在裙摆。 “陛下万安。”她屈膝行礼,月白襦裙扫过青砖,发间竹簪与君景珩腰间玉佩同时泛起微光。 抬眸时正撞进他眼底未散的倦意,却在触及她腕间新换的药布时,眸光骤然柔软——那是今晨她替他研墨时,被松烟墨染了伤口,他执意命太医署重配的生肌膏。 君景珩望着她鬓边碎发,想起白日里周晚吟刻意晕染的艳丽妆容,此刻倒觉得这素净模样更教人移不开眼。 他伸手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耳后的碎发弧度,像触碰某种禁忌的珍宝:“怎么又忘了戴护甲?” 乔瑾望着他指尖沾染的墨痕,那是批奏折时留下的,忽然想起方才御膳房送来的食盒里,还藏着她偷偷留下的半块桂花糕。 她笑着转身取出食盒,月光透过窗棂在糕点上织出银网:“陛下若不嫌弃,便尝尝臣妾留的宵夜?” 铜炉里的沉香渐散,混着桂花甜香在殿内流淌。 乔瑾替他斟茶时,手腕不慎晃出药香,君景珩忽然扣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旧伤处的疤痕:“明日让太医再开副安神汤,总见你夜里挑灯……” 话音未落,乔瑾已将半块桂花糕喂到他唇边,软糯的甜意混着温热的呼吸,在两人之间酿出蜜色涟漪。 洗漱时,铜镜映出交叠的身影。 乔瑾替他解下玉佩,冰凉的玉坠蹭过掌心,刻着的“景”字硌得发痒。 他忽然扣住她手腕,指腹碾过她腕间新敷的生肌膏:“今日太液池风大,怎么不多添件披风?”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碎发,惊得竹簪上缀的小珍珠轻轻颤动,恰似她此刻紊乱的心跳。 “陛下明明比臣妾更怕冷。”乔瑾笑着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殿外梆子声忽然清晰,她数到第五声时,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入温热的怀抱。 “看你冻得指尖都凉了。”君景珩的声音混着龙涎香沉入她发顶,掌心隔着月白绢纱摩挲她腰侧,那里有块淡色的胎记,像朵未开的海棠。 乔瑾攥住他衣襟,触到里面藏着的半幅锦帕——是她去年替他补的鸳鸯纹样,边角还留着她咬断线头时的齿痕。 铜漏滴答声里,烛火忽然被夜风吹得骤明骤暗。 乔瑾望见窗纸上两人交叠的影子,他的指尖正划过她衣领,替她将滑落的抹胸往上拽了拽,动作里带着克制的温柔。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耽搁 “明日让尚衣局送些蜀锦来,”他的唇擦过她耳垂,“你穿茜色……该很好看。” “陛下又乱讲,”她轻声嗔怪,却在他咬住她下唇时发出呜咽。 腰间的玉佩硌着她小腹,那是他方才随手解下的,刻着的“景”字正抵着她最柔软的地方。 乔瑾伸手去够案头的鲛绡帕,却碰翻了砚台,松烟墨在青砖上洇开蜿蜒的痕迹,像极了他昨夜在她背上画的山水。 “别管……”君景珩握住她沾了墨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舔舐,“明日让宫人擦……” 他的声音被吻碎在烛影里,乔瑾感觉到他的手掌探入她裙底,沿着小腿内侧慢慢往上,所过之处泛起细密的战栗。 她忽然想起案头未写完的《贞观政要》,“水能载舟”四字恐怕要等到天明才能补全了。 更鼓敲过三更时,雕花拔步床的帷帐已被尽数放下。 守夜宫女银蝉捧着新换的熏香经过廊下,忽闻帐中传来细碎的笑声,混着织物摩擦的窸窣声。 她慌忙低下头,却见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君上的影子正覆在乔贵人身上,她发间的竹簪已不知何时落在枕畔,簪头的朱砂漆蹭在锦被上,像滴刚凝成的血珠。 夜风卷着殿外的白海棠花瓣掠过窗棂,案头的宣纸忽然哗啦作响,“水能载舟”的“载”字被吹得只剩半撇,倒像是个潦草的勾,将满室的温香软玉都勾进了帐中。 银蝉听见帐内传来低低的喘息,夹杂着君上隐忍的笑声:“还说不冷……手怎么这么冰?”紧接着是乔贵人带了鼻音的娇嗔:“还不是陛下……” 铜漏里的水滴答坠入夜壶,银蝉红着脸退到廊角,指尖攥紧了熏香盒子。 远处的宫殿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君心殿的烛影摇红,将寒夜烘得像块化了的蜜糖,连檐角的夜枭都不再啼叫,只蜷在瓦当后,偷听帐中飘出的只言片语——那些被夜风揉碎的私语,比最浓的胭脂还要艳,比最醇的奶酒还要甜。 晨光透过鲛绡帐纱,在乔瑾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她动了动酸涩的腰肢,便撞进君景珩含笑的眼底。 “醒了?”他支起身子,指尖绕着她散落的青丝把玩,袖口垂落的龙纹暗绣扫过她肩头,“尚衣局的蜀锦辰时就送来了,茜色的那匹,比你颈间的绯痕还要鲜亮。” 乔瑾埋进软枕躲避他灼灼的目光,却被他托着下巴轻吻发顶。 昨夜打翻的砚台早已被宫人收拾干净,案头《贞观政要》上,“水能载舟”四字旁多了行瘦金体批注,墨迹未干——“亦能覆舟,覆尽山河,唯不负卿”。 “陛下又乱批注。”她捏着被角坐起,腕间红绳突然松脱,那枚刻着“景”字的玉佩顺着丝缎滑落。 君景珩眼疾手快扣住她腰肢,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后腰:“小心,莫要再磕疼了。” 雕花门外传来银蝉细碎的脚步声,乔瑾慌忙去寻襦裙,却被君景珩按住手腕。 乔瑾听见银蝉在廊下轻咳两声,指尖猛地攥紧了茜色寝衣——昨夜被扯散的系带此刻正缠在腕间,像条调皮的小蛇。 “陛、陛下……银蝉来了。”她推搡着君景珩的肩膀,发间的珍珠步摇却被帐钩勾住,碎成一串轻响。 君景珩懒洋洋支起身子,龙纹中衣半敞着,露出锁骨下方几点淡红指痕。 他伸手替她摘步摇,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慌什么?朕的爱妃,自然要从容些。” 帐幔掀开的刹那,乔瑾慌忙扯过被子遮住肩头,却见银蝉早已垂眸退到屏风后,铜盆里的热水正腾着白雾。她 这才惊觉自己昨夜被扯乱的襦裙正搭在脚踏上,茜色裙摆拖在青砖上,沾了几点未干的胭脂渍。 “娘娘可是要起身了?”银蝉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笑意,“奴婢备了玫瑰膏,给您敷敷……腰上的痕。” 乔瑾的脸“腾”地烧到耳根,余光瞥见君景珩正倚着软垫笑出梨涡,索性抓起枕边玉枕砸过去:“都怪陛下!误了时辰……” 君景珩接住玉枕抱在胸前,墨发凌乱却难掩眉目昳丽:“朕误了早朝是小事,若误了爱妃给皇后请安……”他忽然倾身啄了啄她唇畔,“不如朕传旨,免了你今日请安?” “使不得!”乔瑾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腰间酸软拽回原处。 君景珩低笑出声,替她披上云锦外裳,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后颈红痕:“罢了,朕去去就回。”他在她耳边轻语,“待朕下朝,可要检查爱妃的《贞观政要》,是否补全了?” 殿外传来金銮钟响,君景珩终于披上明黄龙袍,玉带扣在腰间时忽然回头:“若皇后问起……” 他挑眉看她手忙脚乱系腰带的模样,“便说朕让你多读些史书,免得……” “陛下!”乔瑾抓起鲛绡帕掷过去,却被他笑着接了揣进袖中。 银蝉伺候君景珩离去后,才敢抬眼看向妆奁前的乔瑾。镜中人双颊仍染着霞色,鬓边碎发被吻得凌乱,耳垂上还留着枚淡红齿印。 “娘娘的竹簪……”银蝉忍着笑捡起枕边发簪,簪头朱砂漆果然蹭掉了一块,“可要换支翡翠的?” 乔瑾按住发烫的耳垂:“不必了……” 她忽然瞥见镜中自己领口微敞,慌忙拢紧衣襟——锁骨下方那抹淡红,分明是昨夜君景珩咬出来的。 “银蝉,”她声音发虚,“可有遮瑕的螺子黛?” 坤宁宫内,众妃嫔已跪了半盏茶时。 乔瑾踩着金线绣鞋踉跄入门,万福礼行到一半,腰间突然抽痛,险些栽进皇后身侧。 “宸嫔这是……”皇后掩唇轻笑,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和微乱的鬓发,“可是昨夜着了凉?” “回娘娘的话……”乔瑾盯着金砖缝里的缠枝纹,指尖绞着帕子,“臣妾……昨夜研读典籍,不慎读到子时。” 殿内顿时响起细碎的低笑,庄妃掩着金镶玉护甲咳嗽两声:“竟比本宫还勤勉,不愧是君心殿的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