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墨》
1. 【壹】缝尸人
夜已深沉。礼部尚书杜衡的宅邸梁上柱上满垂白幡白幔,挽联上的新墨黑得发亮,在银色的月光下,透着诡异的肃杀。府上下人尽着白衣,提着各色香炉、祭器、纸扎,往来繁忙。
停灵的棺椁在第三进正堂,此时大门紧闭,地上端坐一人,身穿黑色长袍,衣襟上绣金色八卦纹,一顶精巧的镂空云纹玉冠将头发高高束起。
此人皮肤白皙,韶颜朱唇,面目平静如水,手里捻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细细将放在素布上的一颗头颅与尸身缝到一起。
这杜衡死了已有七日,他在凝香居的包间里被发现时早已身首异处。头被生生割下来,滚在桌子底下,瞪着的双眼如何也闭不上。
不过此时他已瞑目,祁襄的手艺天衣无缝,眼皮上轻轻缝上几股细线,再用脂粉稍作掩饰,便是亲近之人也瞧不出异样。
她一针针缝着他的头颅,人死不过一张皮囊,任由她摆布,堂内烛火摇曳,她的手却很稳。她时不时伸出手指,将已经干涸的血肉掖进脖子里去。缝合处走线平整,她低头查看针脚,仿佛在欣赏一件工艺品。尸体的腐臭味钻进她的鼻腔,她毫不在意地吸了吸鼻子,用牙咬断了线头。
将身首缝到一处后,她开始为他穿寿衣。尸体在刑部放了许久,早已僵硬,这杜尚书又膀大腰圆,足像一块半风干的肥肉,便是将他塞进衣服里,也须小心,否则气力过大,肚子上凹进一块,破坏了遗体,可不是小事。
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替他穿戴完毕,她将他搬进金丝楠木的棺材里,捏开他的嘴,放进玉晗,口中念了几句往生咒,缓缓走到门口,打开门来。
“小敛已毕,亲人们进去为大人守夜吧。”
杜衡的妻妾子女披麻戴孝,齐齐跪在门外,呜呜咽咽哭作一团。大夫人由人搀扶着起身,对她连连谢道:“先生费心了!”
她朝一旁的管家递了个眼色,那人连忙掏出一锭银子来,往她手里塞。
祁襄接过银锭,揣进袖子里,肃然一揖道:“还请夫人节哀。”
天色渐明,哀乐大作,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进门。祁襄站在棺椁边上,手执拂尘,一边念经一边眯眼偷偷瞧着那些人,尽管个个穿得素净,这腰上别的、手上戴的、头上簪的,无不彰显着身份来头。
一束灼灼的目光从远处射来,那双眼睛的主人站在门外,他方才已经进门吊唁过,却始终未走。她移开眼,抬高念诵的音量,装作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一位身量修长、面目清冷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朝棺椁的方向郑重颔首,又转向一旁跪着的家眷。
他俯下身,沉声对大夫人道:“夫人请节哀,不过,之前那件事,夫人可有想起什么?”
大夫人抬起红肿的眼睛,面露不满之色:“侍郎大人,我已同你说过,我家大人在朝为官一向谦和谨慎,人缘极好,有什么仇家,我真真想不出来!况且,命案现场的纸花不是已经说明一切?这凶手,分明就是那花间公子!合该你们刑部尽快捉到人,我倒想好好问问他,我们家大人与他无冤无仇,究竟为何下此毒手!”
那刑部侍郎默默瞟了一眼一旁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尚书长子,道:“还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尚书大人公道。”
似乎是感觉到祁襄窥视的目光,他朝她的方向微微侧颜,她连忙直视前方,摇头晃脑继续念经。
出殡的时辰一到,杠夫抬起棺椁,祁襄一挥拂尘,大喝一声:“起—灵—!”
杜衡的长子摔碎瓦盆,扛着引魂幡走在最前头,送葬队伍自府邸大门口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墓地,杠夫们将棺材放进墓穴里,随葬品也被一件件放了进去,祁襄对着杠夫和乐队中的几人使了个眼色,吹拉弹唱声骤起,祁襄开始了表演。
她舞着铜钱剑上蹿下跳了一阵,又拿过引魂幡,左右摇晃,嘴中咿咿呀呀唱起招魂曲来。
那束目光仍然跟着她,远远隐在人群里,她一抬手,猛地将幡子往那个方向一挥,白布在风中发出闷响。她若无其事地收回引魂幡,从腰上取下一个法铃。
嘀零——嘀零——
她振动法铃,继续唱着抑扬顿挫的曲调,一曲唱罢,铃声渐歇,那边墓已封上,祁襄收起铃铛,高声吟道:“点主主兴旺,主字添上一点红,代代子孙状元郎,朱笔坠地府,杜尚书三魂七魄归神主。”
这样便算做成了这场白事,祁襄这般卖力气,自然少不得又从主人家得了些赏钱。她神清气爽,请归鹤坊诸人大吃了一顿,这单生意是来京后的第一票大买卖,有了尚书大人的好口碑,今后这京城但凡有显赫人家办白事,总有能想到她的。
一夜未睡,一群人吃饱喝足,歇了一下午。入夜时分,祁襄换上黑衣,带着两个手下又出发了。一男一女,男的叫何田,女的叫张瑶,白天他们还是杠夫和乐人,此时也和祁襄一样换上了夜行衣。
三人趁着夜色,回到了杜尚书下葬之地,何田率先溜到墓碑旁,掏出一把手铲,在地面土上摸了几把,小声道:“就这个地方,我特意留了块石头做记号,这边土松,就从这里挖。”
祁襄和张瑶也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墓穴中的随葬品便露了出来。
“挑些好的带走,这杜尚书死得惨,好歹给人家留几样东西傍身。”祁襄命令道。
何田开始往兜子里装东西,突然,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住手!”
祁襄对二人使了个眼色,何田飞速又拣了几样东西装进布兜里,张瑶开始往墓穴里填土,两人将墓地恢复原状,提着兜子跑进树林。而且祁襄则淡定起身,一拍身上的泥,朝来人迎了过去。
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原来是白天见过的那位刑部侍郎。他审视了祁襄一遍,冷声问:“你是白天那个跳大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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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觉得你鬼鬼祟祟,很有问题。”
祁襄笑道:“大人说笑了,谁家办白事不请阴阳先生,不是小的吹嘘,这死者身后极乐,还得靠我们呢。”
他冷笑一声,道:“哼,东西都被你们偷光了,还身后极乐?”
她两手一摊:“诶,大人空口无凭,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东西了?”
“偷没偷,跟我回刑部审审便知。”那侍郎一步向前就要来擒祁襄,她身姿轻盈地贴着他溜了过去,拔腿就跑。
他反应也极快,紧紧跟了上来。祁襄灵活穿梭在树林间,一地落叶,身后脚步声沙沙作响,越来越近。
忽然,一只大手揽上她的腰,将她拽到一棵大树后头。她一抬头,那人又来捂她的嘴,被她抽出的匕首挡住了。
看清来人的样貌,她将匕首收回胸前,此人剑眉星目,皮肤比祁襄更白,不见血色,却又反衬出唇瓣的殷红,深邃的双眸嵌在微陷的眼窝里,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他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莫出声,腰间的手轻轻松开,从她身后绕了出去。
那侍郎已然追到跟前,一见这男子,露出惊讶的神色,躬身一揖道:“怀王殿下,您怎么在此处?”
怀王淡淡道:“刚好路过而已,林大人又为何在此?”
“下官正在追捕一名盗墓小贼,殿下可有见到一黑衣人往这边跑过来?”
“未曾见到。”
林侍郎显然有些不信,又说:“我见他往这边来的,也是奇怪……”
“没见到人。”怀王一边说着,一边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
林侍郎见状,只好说:“夜深露重,还请殿下保重身子,早些回去。”
“嗯。”
林侍郎离开后,怀王一回头,对躲在树后边的祁襄道:“没事了,出来吧。”
她悠悠转出来,笑盈盈道:“多谢怀王殿下救命之恩。”
她往林子外迈开步子,却被拽住胳膊:“你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去啊。”
“跟我回蓟州。"
“不去。”
祁襄一甩手,却被他顺势拉近怀里,他低下头,与她鼻尖相抵,嗓音低沉略带蛊惑:“襄儿,我寻了你整整7年,你觉得我还会让你走吗?”
祁襄一肘打在他肋骨之下,挣脱出来,恼道:“躲了7年你还找,也不嫌烦。”
她正要跑,周围忽然冒出来一圈穿甲戴胄的士兵,她叹了口气道:“萧允墨,你这人好生难缠!”
她纵身一跃,攀上边上一棵树,萧允墨也跳上枝头,两人在半空中你追我赶。
祁襄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像在黑夜中疾飞的燕雀,然而,一个没注意,脚下的细枝骤然崩断,她整个人往前一倾,就要跌落地面之时被萧允墨捞进怀里,他伸手在她颈后一拍,她瞬时昏了过去,脱力靠在他的胸膛。
2. 【贰】血墓碑
祁襄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她的身子也软软的,像飘在云间。
接着她看见萧允墨的脸,他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她半睁着眼,对上他凄然的目光。
“襄儿,我好想你。”
她无话,只觉心头一阵烦闷。他扣住她的十指,骤然吻了下来。嘴唇还是如七年之前一样冰冷,他急切地撬开她的唇齿,她又感受到他口腔的温热。
“唔……”祁襄想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只得任由他愈加粗暴地掠夺。他的温存挑逗着她身体深处的渴望,她整个人热起来,脖颈微微弯仰。
他的指尖轻易挑开她的衣带,往衣襟里探,酥痒的触感惊起她一阵颤栗,理智突然像潮汐般回笼,她用尽力气脱开手,“啪”,一巴掌下去,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他一愣,松开她,眼神透着几分委屈。
“别碰我。”她这么说着,却没了什么气势。
他苦笑道:“不然呢?再给我一剑?”
他抓过她扇巴掌的那只手,放进他的衣服里,她摸到他胸前那道疤,七年过去了,仍留着粗糙的印记。
她抽回手,垂着眼帘道:“陈年旧事了,咱们早就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若这一剑便能还了对你的亏欠,你今日又怎会对我这样冷漠?”
“你亏欠我的,是还不清,但我不要你还了。”
萧允墨面色阴沉下来,压低嗓音道:“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如今怀王府是我说了算,我要你留下,你便不许走。”
“你以为区区王府就能留得住我?”
他又伸出手,捏起她的下巴:“你功夫确实长进不少,但方才在马车上,我喂你吃了软筋散。襄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可是我没办法,我找了你七年,没办法再放你走……”
祁襄试图驱动内力,果真使不上劲儿,她呵呵笑了,语气却冷若冰霜:“你还是一点没变,像个疯子。”
“你知道便好,我就算疯,也是为你疯的。”
她耸耸肩道:“不让我走,总能让我休息吧。”
“嗯,你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蓟州。”萧允墨总算还没到丧心病狂,真的退了出去。
祁襄脱力倒在满床软枕被褥里,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忽又无声地笑了——被自己气笑的。她望着雕花床榻上挂的丝绸布帘上绣着的鸳鸯,一阵凄苦涌上心头。
次日清晨,萧允墨果然吩咐左右备齐车马,即刻赶回蓟州。
蓟州是新皇登基后特赐给怀王的封地,毗邻京师。将如此机要之地赏给藩王,还是大齐建朝以来绝无仅有的礼遇。这既是当今圣上为了酬谢当年先皇驾崩之时怀王率兵镇压晋王谋逆之乱,亦是为了向世人彰显他对怀王这位堂弟的信任之心。
不仅如此,怀王还不受大齐祖训“就藩之王无召不可回京”的约束,可以随意出入京城,随时面见圣上,可谓是显贵已极。
怀王殿下的车架既宽敞又豪华,里头软塌靠垫小几应有尽有,几乎是一间小厅,两人相隔远远就坐,许久相顾无言。祁襄透过小窗掀起的帘子看着外边热闹的街市逐渐被荒凉的山路取代。
“你不要作出一副笼中鸟的表情,只要你不跑,我又不会一直关着你。”萧允墨双臂交叉在胸前,语气略带嘲讽。
“我向来不都是王爷您养的玩物么?鸟儿?猫儿?还是狗儿?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论阴阳,祁襄自不会落了下风。
“我从未将你当玩物。”
“那你将解药给我。”
“不给。”
“萧允墨!”祁襄脸都气红了,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嘴角现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嗯,直呼本王的名讳,这样才比较像你。”
见来硬得不成,祁襄又放软了语气:“殿下,小的还有买卖要做,手底下一大票人等我养活呢。”
萧允墨一挑眉:“买卖?送死人上路么?”
祁襄用力点头、一脸认真道:“归鹤坊可是正经买卖,阴宅风水、丧礼白事、招魂驱鬼,样样周到。”
“样样周到?那偷死人的东西又怎么说?”
她讪讪一笑:“嘻嘻,人死魂灭,哪用得着那么多好东西,还不如拿出来接济接济穷人,我也算帮他们做功德,怎么不算周到呢?”
萧允墨嘴角微扬:“那成,你跟我回蓟州,封地范围内所有富户的白事生意,全给你做,如何?”
祁襄看着他的眼睛,显然有些心动。
“无功不受禄,只怕王爷所求,小的答允不了。”
“我所求不过你留在王府,别再逃跑罢了。”
她忽闪着大眼睛,问道:“王爷以什么身份留我在府里呢?若要我当殿下的侍妾,那小人实难从命。”
“我原本是要说怀王妃,想你不肯,那就当个幕僚,如何?”
祁襄想了想,轻轻一叹:“若我还说不肯呢?”
“那我便抓你回去关着,左右都是一回事。”
她撇撇嘴道:“我干这买卖,实在不吉利,王爷就不怕我坏了你王府的风水,给你招来灾祸么?”
萧允墨冷笑道:“那不正好,我本就只剩一副残躯,你若克死了我,岂不又是一桩大生意?”
祁襄翻了个白眼:“殿下若有个好歹,自有朝廷料理,哪里轮的着我?”
见他一脸得逞的笑,祁襄的脸色却冷了下来:“况且,殿下面相,克妻克子,您命格刚硬,定能长命百岁的。”
萧允墨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时哑口无言。
马车缓缓行在山路上,身后忽地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外头的怀王侍从问:“来者何人?”
只听见一个女声喊道:“先生,先生你可在车里?”
祁襄连忙从小窗里探出头去,对着声音的方向招着手道:“阿瑶,我在这里!”
萧允墨叫了一声“停车”,祁襄钻下车来,他也麻溜跟了出来。
张瑶与何田下了马,却被怀王的人拦住,萧允墨一摆手,侍从让开路,两人焦急地跑到了祁襄面前。
张瑶继续道:“先生,杜尚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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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墓碑流了血,现下杜夫人正请你快去呢!”
“哦?这是尚书大人魂魄不安呐。”
何田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夫人心焦,请你回去想办法呢!”
祁襄一回头,眼里带着央求:“殿下,十万火急,您就让我回去吧。”
萧允墨当下说:“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折返回京,到了墓地一看,那杜衡的墓碑上果然从顶上渗下血来,血一直流到地上,染红一片土。
杜家人和一群官差围在墓地周围,昨夜那位林侍郎也在,尽管祁襄已经换了一身常服,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迈着大步走过来,厉声道:“是你这小贼?还敢来这里!”
祁襄连忙往萧允墨背后躲了躲,他倒也配合,向前跨了一步,挡在她和林策之间,拿着王爷的威严道:“祁襄是我府上的人,不是什么盗贼,林大人怕是对她有误会。”
林策紧皱眉头,却也不敢再多言。祁襄从萧允墨身后探出头来,笑着说:“林大人,早说了,我就是个阴阳先生,今日来此,也是受了杜夫人的嘱托,来替尚书大人安魂宁坟呢。”
“哼,什么安魂,装神弄鬼。”林策不屑地嘟囔了一句。
杜夫人见了祁襄,仿佛见了救星,紧紧握着她的手,恸哭道:“先生,这好端端的,墓碑怎么会流血呢,是不是我家大人有什么冤情要诉啊?”
祁襄一边安慰,一边从腰上取下法铃来,在空中摇了几下,双眼紧闭,口中念起咒来。念了一阵,她的脸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开始大口喘息,颤颤巍巍抬起手,朝着杜夫人和她儿子站的方向用力一指。
她猛地睁开眼,怒视二人,额上暴起青筋,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我死得如此悲惨,你们竟还瞒着那事,是想叫我做个冤死鬼吗!”
那杜夫人到底见过大风大浪,只是面露恐惧之色,倒还存着几分镇静,而那杜公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爹爹……爹爹……不是我们故意隐瞒,我和娘实在是为了您的声誉着想啊!”
祁襄这会儿已然恢复了正常,她平静地捋了捋衣角的褶皱,对杜夫人道:“我已去下头问了问杜尚书,他说你们知道一些他被害的内情,却迟迟不说出来,横死之人背了业障,到了阴曹地府有可能要拔舌头、下油锅的,大人实在害怕得紧呐。”
杜公子一听这话,连忙扯着杜夫人的衣袖劝道:“娘!那封信的事,你就说出来吧!”
林策也走上前来,问:“杜夫人,尚书大人的死另有隐情,是确有其事吗?”
杜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低着头道:“一个多月前,我们家中收到一封匿名信,我们都以为只是恶作剧而已,所以才没说……”
林策又问:“什么匿名信?里头写了什么?”
杜夫人抬起头,眼中充满疲惫:“侍郎大人,您随我回府,自己看罢。”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两人转过身往马车走去。林策回过头,对上祁襄的眼神。她嫣然一笑,低声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林大人。”
3. 【叁】河底尸
祁襄和萧允墨也一起跟着回了杜府,杜夫人从内院拿出一封书信来,里头的内容大抵是说杜衡纵容礼部官员收受考生贿赂,还收钱不办事,将穷举子逼上绝路云云。
林策读罢信,问杜夫人道:“信中所说之事,是否属实,大人可否与您提过?”
“自然是一派胡言!”杜夫人情绪激动,忿忿道,“我家大人为官清正廉洁,从未收受过考生贿赂,更不会姑息手下人作奸犯科!且不说这封信来路不明,就算真是什么穷举子写的,那也是此人自己才华不济,落榜后心存怨恨,伺机报复!”
林策将信交到萧允墨手里,他看完后,缓缓道:“科举事关我大齐用人之本,须禀明皇上,再做定夺。”
他看了一眼祁襄,对自己的近身侍卫许年说:“我即刻进宫一趟,你在这陪着祁襄,等我回来。”
林策忙道:“殿下,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出杜府大门,林策才又开了口:“怀王殿下,下官有一事,想请您赐教,若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你但说无妨。”他跨上马车,面无表情地瞧着林策。
“昨夜在林子中,是不是您替那位祁公子打了掩护?”
“她是我的人,我自然护着。”
“下官很是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一个小小的风水先生,竟能让殿下亲自出面袒护,还特意关照许侍卫陪同照顾?”
萧允墨轻轻咳嗽,淡然道:“她自然有她的本事,林大人不也看到了,若不是她,杜夫人怎会如此轻易就交出那封信来?”
他的目光骤然犀利起来,语气也透着寒意:“与其关心我府上幕僚的闲事,林侍郎倒不如想想,一会儿见了皇上,预备怎么说吧,此案牵连甚广,林大人可有的费心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萧允墨回来了。杜夫人早已不在堂上,只留祁襄一人百无聊赖地看着杯中的茶水颜色越变越深。她身边站着一言不发的许年,整个杜府寂静无声,唯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鸦鸣从墙外传来。
他走过去,指尖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轻轻道:“回去了。”
祁襄抬起头,看了看门外,问:“林侍郎呢?”
萧允墨皱了皱眉,冷声道:“他回刑部去了,你找他做什么?”
她一耸肩,语气很是随意:“不做什么,还以为他又要来抓我呢。”
“有本王在,他敢么?”
祁襄笑了:“也是,您都已经把我抓了。”
萧允墨无视她的讥讽,朝外面迈开步子:“走吧。”
蓟州怀王府仿佛就是把当年京中世子府原样搬来的一般。除了园子大得多以外,所有殿宇、楼阁皆是印象里熟悉的模样。
祁襄住的院子也是原本的模样。大齐祖制,藩王世子十二岁进京为太子、皇子伴读,祁襄当年便是随萧允墨一同进京的。
时值初夏,院中芍药开得正盛。绯红的重瓣花层层叠叠,随风而动,如美人轻盈的裙摆。
“你的花都栽了过来,一棵都没落下。”萧允墨立在院中,语气怅然。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反正花都是花,何苦折腾这些。”祁襄不禁挖苦道。
萧允墨面容僵硬,顿了片刻,才有所缓和,转移了话题:“祁延去川蜀游历去了,我已写信让他回来。”
祁襄一脸无所谓:“不必催,我也不很想见他。”
“那我呢?你也不想见我吗?”
祁襄凝视他的眼眸,浅浅一笑道:“王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是假话,就不必说了。”萧允墨转过身,往院门外头走,“你好生歇息吧,需要什么跟伺候的人说便是,我有事忙,晚些再来看你。”
祁襄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少年老成”四个字浮上心头。她浅眉轻抬,亦回过身往屋里去了。刚进门便有两名侍女迎上来,朝她恭恭敬敬行了礼。
年岁稍长的那位盈盈道:“小姐万福,奴婢云芷,她是晚翠,王爷吩咐我们伺候小姐,您有需要,随时招呼我们便是。“
祁襄笑道:“好说好说,我且问你们,这怀王府附近,可有好玩的去处?”
叫晚翠的小丫头神情紧张,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您才回来,不如先歇息一下,就别……别出去了吧!”
“怎么,你家王爷吩咐了不让我出去?”
云芷答:“王爷说了小姐是贵客,自然哪儿都去得,只是奴婢若是对小姐照顾不周,恐怕王爷会怪罪。”
祁襄哑然失笑,用这法子防着她逃跑,着实像萧允墨的手笔。
“那你俩跟我一同出去转转,总行了吧。”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祁襄领着她们就往外走,一路出了府门,门前的守卫虽未阻拦,但才走出几十步便发现后头有人悄悄跟了上来。她毫不在意,迈着流星大步往前行进。
怀王府独占了大片苑囿,周围并无人家,她们走了好一阵,来到河边,晚翠指着一片林子方向说:“沿着河,穿过林子便是蓟州城了,咱们王爷喜静,特将王府建在城外。”
祁襄道:“那咱们就去城里瞧瞧!”
三人走入林中,又行了一里地,看见河边围着许多人。有背着鱼篓的渔民,也有扛着柴火的樵夫,人群中时不时传出惊呼。
祁襄带头钻进人群,走到最前面,看见岸边潮湿的泥土里嵌着一团东西。凑近一看,竟是一只断落的人手,那只手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然鼓胀成皮口袋一般,表面白到透出下边的筋脉纹理,截断处凹凸不平,缀着散碎的皮肉。
晚翠吓得惊叫出声,云芷捂着口鼻发出一声干呕。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周围人议论纷纷。
“这河里怕不是又有死人吧?”
“有也不稀奇,单说这几年,这沩河之中就飘上来多少个冤死鬼!”
“难道河里真的有水鬼找替身么?”
“千真万确!沩河闹水鬼这事难道还新鲜么?”
祁襄蹲下身,看着那只断手道:“这手应是腐烂之后,被鱼啃下来的,从此处这难闻的气味来看,手的主人,应该就在河底下呢。”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好歹也是条人命,不如下去捞一捞吧!”
人们的目光聚焦在一名渔夫身上,那人大惊失色,吓得连连摆手:“诶,我可不下去啊!你们都说了这河里有水鬼,到时把我也带走了你们谁管我呀!兴许就是底下那位正等着有人下去当替身呢!”
他又看向几个年轻人,说:“你们这几个小伙儿年轻力壮,阳气重,倒可以一试。”
那几人瞬间面如土色,一个个也支支吾吾地推脱起来。
祁襄微微一笑道:“区区水鬼有什么可怕的,你们不去,本公子去!”
这会儿轮到云芷和晚翠慌了:“小……公子!万万不可,这太冒险了!要不咱们还是去报官吧!”
祁襄已经脱了外袍,塞到云芷手里,她亮了亮腰上别的八卦镜,语气无比松弛:“本公子也有点道行,二位妹妹无需担心。”
她扫了一眼人群,对一位樵夫道:“这位大哥可否将捆薪的绳子借我一用?”
那樵夫赶忙递上来绳子,祁襄将绳子捆在腰上,将另一头交到云芷手里。
“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我还不上来,便将我拽上来。”
晚翠急得快哭了:“公子,要不还是回去叫……叫主君派人来吧!”
祁襄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放心,这点小事,用不着你家主君操心。”
说完,她纵身跃入水里,河面激起的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岸上诸人盯着水面,焦急等待着。云芷感受着手中绳子的颤动,心悬到了嗓子眼。
少顷,祁襄破出水面,臂间扛着一具巨大的尸体。她将尸体拽回岸边,人群迅速散开,一个个仿佛见了鬼一般。
祁襄大口喘着气道:“他被水草缠了个严实,这才浮不上来。”
那尸体和断手一样,被水泡发膨胀,肚子高高隆起,肌肤泛着绿色,宛如一只大葫芦。那人的面目早已变了形状,一双眼睛却向外突着,仿佛仍在凝视着众人。
祁襄跪在尸体旁,闭上眼默默念起往生咒。超度完死者的亡魂,她缓缓站起,还未站稳就被快步穿过人群的一个身影拽了过去。
“一个没看住,就下水捞死人?”萧允墨脱下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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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袍就往她身上披,脸色煞白,也不比地上躺着那位更有人气。
“我又没事,殿下不必如此着急。”
“你这样要得风寒的,快随我回去。”他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怀王殿下安。”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祁襄探头一看,又是那位林侍郎,身后跟着几个刑部差役。
他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的祁襄,又看了看地上那具尸体,表情有些惊讶:“是你下去捞的尸?”
祁襄咧开嘴笑了:“正是小的,真是好巧,林大人查案又查到蓟州来了?”
林策蹲下查看了一遍尸体,从他衣服里掏出一本被泡软的书册来,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看了几页,对萧允墨道:“确实好巧,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李定之。”
萧允墨也面露惊诧之色:“李定之?写匿名信的那个举子?”
林策凝重地点点头,目光又移到祁襄身上。
“祁公子的体质怕是特殊,这样的事总能被你碰上。”
祁襄憨笑着,萧允墨却将她拢到身后,对林策道:“那这里就交给林大人了。”
他牵起祁襄的手,携着她往王府的方向走去。她任由他牵着,水下属实冷,她最畏寒,而萧允墨的手心却是热的,她觉得很温暖。
回到祁襄的小院,萧允墨绷着脸吩咐两个噤若寒蝉的小丫头道:“替小姐沐浴更衣。”
祁襄嗅了嗅身上的气味,笑道:“这尸臭确实好难闻,可能几天都洗不掉。”
“气味倒无妨,我只是担心你生病。”
“我哪像殿下这般身娇体弱,水里泡一会儿就生病。”
萧允墨一把揽住她的腰,凑在她耳边道:“本王是不是身娇体弱,你难道不清楚?”
祁襄的脸颊微微泛红,揶揄道:“王爷离我这般近,莫不是喜欢死人的气味?”
这时,两个小丫头已经准备停当,正站在不远处红着脸瞧着二人。
云芷到底是沉稳,努力作出平静的样子道:“小姐,热水已放好,请您去沐浴更衣吧。”
萧允墨松开箍着她腰身的手臂,淡淡道:“确实难闻,快去洗吧。”
祁襄跟着她们走进里屋,晚翠正要上前替她脱掉衣服,却被她制止:“你们去外面候着吧,我沐浴不喜欢有人看着。”
祁襄脱下黏在身上的外衣和中衣,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面缀着一道道浅浅的疤痕,像名贵的丝绸上蛀了霉斑,更加触目惊心。她听见外边有人用力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无奈一笑,踏进浴桶里。
热水缓解了湿冷带给全身的隐隐疼痛,空气中的尸臭也被水中蒸腾的栀子花香掩盖。
沐浴完毕,云芷为祁襄梳了个素雅的矮髻,她这会儿终于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女装,慢悠悠往前厅走了出来。萧允墨仍在那里,见她出来,眼中仿佛蒙了一层雾。
她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抬眼问道:“那个举子李定之是怎么回事?”
“刑部核对了三年前会试考生原卷的字迹,确认了写那封匿名信的,是一个叫李定之的落榜举子。他落榜后一直在蓟州当教书先生,林策才会追查到这里来。”
“那礼部官员,是否参与了科场舞弊呢?”
萧允墨摇摇头:“并未发现上届科举有官员收受贿赂或者参与舞弊的行为。”
“已然过了三年,当年中榜的早就坐稳了位子,就算有什么沆瀣一气的事,也早就把证据抹了个干净,查不到也不奇怪。”
“可那李定之的卷子首辅大人和皇上都亲自看了,的确资质平庸,落榜是必然。”
祁襄抿了抿唇,喝了口茶道:“就算李定之没本事,也不代表礼部就干净,尤其他偏偏现在死了,难道不可疑么?”
“可疑,但同你我没什么关系。”
祁襄端着杯子,望着门外的夕阳洒在满院的芍药花上。
“话说又快到秋闱了,殿下说我现在开始苦读,还有机会么?”
萧允墨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道:“所以这事你想管?”
祁襄托着腮道:“人是我捞上来的,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4. 【肆】陈年痛
接下去的几日,祁襄缠着萧允墨问了好几回,他才终于答应带她进一趟京,去刑部问问那具浮尸的事。
祁襄仍着男装,绀色织锦窄袖长袍配一根同色发带,利落飘逸。萧允墨则穿玄色云纹罗袍,袖口绣金线,腰带缀白玉,明明不张扬,却处处透着贵气。
怀王殿下亲自驾临,又点名通传,林策自然风尘仆仆赶来。他对萧允墨恭恭敬敬行了礼,却没瞧祁襄一眼。
萧允墨问:“那个李定之,确实和杜尚书之死有关联么?”
林策答:“据凝香居的人说,当日确实见过他。”
“那就是他杀了尚书大人?”
“死无对证,目前只能说,他嫌疑很大。”
萧允墨又问:“那么李定之的死因,可查清了?”
林策答:“回殿下,查清了,应是失足落水,或是自寻短见。”
祁襄坐不住了:“真不是被人杀害的么?”
林策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尸身符合溺亡的特征,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最重要的是,我们询问了他书院的同僚,事发前他已经精神恍惚,流露出轻生的念头,曾经多次自言自语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呢?”祁襄追问。
林策并未回答,反问:“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允墨悠悠开了口:“前次我与大人一同进宫,皇上也说了,此案非同寻常,希望我也能助刑部一臂之力,祁襄所问的便是我想问的,林大人照实回答便是。”
林策蹙了蹙眉道:“禀殿下,我们询问了李定之的家人,他父母早亡,一直由兄嫂供养其读书,他倒也算出息,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可惜会试接连两次都落了榜,三年前又进京赶考,曾问家中要了一笔钱,说是用来‘疏通关系’,但是据他兄嫂所说,自第二次落榜之后,他便染上了赌瘾,这笔钱多半是被他赌完了。”
祁襄道:“但也可能确实是用来行贿了。”
林策的语气平静而冷淡:“是有可能,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礼部官员收受贿赂的证据,反倒是他的同僚都能证实,李定之其人嗜酒好赌。”
祁襄突然笑了:“科场行贿这种事,定是极其隐蔽,你们从外面查自然不好查,但若进到里头去看看,也许有意外收获。”
林策困惑道:“进到里头……是何意?”
祁襄朗声道:“小的不才,今岁秋闱也想尽力一试,若能中举,倒要看看,这进京赶考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门道。”
林策讽道:“祁先生竟还是秀才?”
“咱们这行虽说是三教九流,但风水相术、周易八卦、地理风俗无不得通一点,识文断字自不必说,圣贤书也读过不少,我祁某人只不过对做官无甚兴趣,不然,也未必不能与林大人同在朝堂。”
“呵,口气不小。”
祁襄撇撇嘴,对林策的傲慢很是不悦。萧允墨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看着林策道:“祁襄若能查到什么,对朝廷也是大功一件,她自小在我身边伴读,听的是首辅大人和太学师傅们的教诲,自然不会差,林大人何必如此冷嘲热讽?”
林策暗暗一惊,忙揖道:“下官并无冒犯之意,望殿下恕罪。”
萧允墨一摆手,缓缓起身,领着祁襄往外走:“罢了。”
两人走出刑部衙门,祁襄仍在闷闷生着气。
“哼,这个林侍郎什么来头,就连殿下的面子都不给。”
“我朝有几家姓林?”
祁襄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太后母家的人么?”
“嗯,林氏世代簪缨,他又是太后的亲侄儿,也是有傲气的资本。况且,他这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你偷随葬品被他抓了个现行,也难怪他对你颇有偏见。”
祁襄冷哼一声,嘀咕道:“干他屁事!”
萧允墨笑了:“你要金银财宝,怀王府什么没有,何必去死人墓里偷。”
祁襄不以为然道:“殿下赏的和我凭自己本事得的,终究不一样。”
在怀王殿下的举荐下,祁襄被补录进熙宁三年蓟州府的乡试名单,一个多月后,参加了秋闱考试。
这段时间她很少外出,几乎都在怀王府日夜苦读,连白事生意都全权交给何田跟张瑶去打理。这让萧允墨心情很是舒畅,王府上下的氛围也比之前松快了一些。
考完那天,他让厨房做了一桌子菜,早早在祁襄的院子候着,她闻着香味进到屋子里,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中了状元呢,我看外头个个高高兴兴的,殿下这王府总算有点活人的味道了。”
萧允墨冷冷一笑,苍白的脸却比平日添了一丝气色。
他们默默吃着饭,云芷和晚翠在边上悉心伺候着,小姑娘们的眼神一会儿飘到萧允墨脸上、一会儿飘到祁襄脸上,对两人的关系甚是好奇。
用完膳,云芷端着一碗药上来,萧允墨看也没看一眼,一口干完。
“你们退下去吧。”他对两名侍女道。
二人退出去后,祁襄问:“老王爷都不在了,你还喝这药给谁看?”
萧允墨淡淡道:“人人都知怀王自小体弱多病,这戏既做了,自然要做到底。”
祁襄无言,老怀王为防先皇猜忌,从世子还在娘胎时便暗中下毒,致使小世子先天不足,王妃母体受损,在萧允墨七岁时撒手人寰。
她至今记得,十五岁的萧允墨在得知父亲派人从封地月月送来的补药竟是毒药之时,脸上的神情。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如纸,嘴角抽搐着,他就像在狂风中挣扎的纸鸢,仿佛随时就要支离破碎。
然而此时的他平静异常,已然看不见当年那个无助少年的影子。
祁襄喝了口松茸汤,故作轻松地问:“当今圣上很是信任殿下,这病还有装的必要么?”
“树大招风,皇上越是信任我,越是有人虎视眈眈,但我若是废人一个,又无子嗣,自然就没什么把柄能落到他人手里了。”
“王爷高瞻远瞩,小的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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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允墨翻了个白眼道:“你我之间,这些违心的奉承话就免免吧。”
祁襄挑了挑眉,转移了话题:“我在考场上结识了几个富家子弟,他们请我一起去书院听习呢。”
“这秋闱才考完,书院就开始招揽生意了?”
“这是自然,开了春就要科考了,现下不是放松的时候。我听他们说,那书院的先生个个学富五车,还能请到翰林学士来讲课,明日我便去看看。”
萧允墨一皱眉:“明日?这才安分了几天又开始往外跑?”
“要查李定之的案子,就得打入考生内部。”
“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
祁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边继续给自己斟酒,一边说:“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一个穷教书先生,对当朝尚书下此毒手。”
“或许不是他,而是那个花间公子干的呢?”
“你若是花间公子,杀了人,难道会故意留下信物么?生怕别人不知道?”
“也许他就是想挑衅朝廷呢?”
“若是想挑衅朝廷,此时总该有所动作才是,杀害朝廷命官究竟所求为何?可是如今别说花间公子,连寻花阁的人都隐匿了行踪,哪像是挑衅的样子呢?”
萧允墨不以为然:“兴许是他杀人时,不小心落下了纸花。”
“坊间都传花间公子‘可定天下大计’,这样的人物,竟会如此不小心?况且,花间公子每年发花笺无数,每一封都附一支纸花,殿下觉得,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有人蓄意栽赃可能性更大?”
萧允墨的面容冷若冰霜:“你倒是会为他辩白。”
祁襄又干了一杯酒,双颊泛红已现醉意,她托着脑袋,微微笑道:“我既送了尚书大人一程,总不能让他白白冤死,抓到真凶,也算还了他墓里那些好东西的人情。”
萧允墨不置可否,伸手来抓她的酒壶:“少喝点。”
她挡开他的手,仰起脖子直接拿壶灌了起来,透明的酒液从她嘴角渗下来,萧允墨指尖一颤,喉结轻轻滚动。
“喝了酒身上才不痛……”她抹了抹嘴角,脸上仍挂着笑,眼底却染上了霜。
“襄儿……”他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局促,“都是我的错。”
“殿下若真心觉得亏欠,就把好酒都拿出来。”
“想尝好酒?可以,去我房里,有的是。”
“王爷这是图谋不轨。”
“没有图谋不轨,我图谋的就是你。”
祁襄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道:“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怕是要让王爷失望的,殿下何必如此执着呢?”
“襄儿变成怎样,都是好的。”
“你若见过我的身子,就不会这么说了。”祁襄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往里间走。
“我乏了,殿下请回吧。”
萧允墨望着她的背影,飘动的绀色发带撩在他的心上,又化作利刃,仿佛要从身体里头将他绞碎。
5. 【伍】神算谋
那晚,祁襄是抱着酒壶睡着的。天明醒来,云芷已经打好热水等着给她净面。
“王爷刚刚遣人来告诉小姐,说是被圣上召进宫去了,这几日都不回来呢。”
“哦……”祁襄打着哈欠,接过她递上来的手巾。
她用罢早膳便出发,只让怀王府的车送她到蓟州城门口,下了车,她不紧不慢地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在麓枫书院门口和乡试时认识的那帮公子哥碰了头。
带头的刘孟卿是城中巨富的独子,都传刘家的院子,要论奢靡,比之王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见到祁襄却很是热情。
“时安老弟!”他唤道。
祁襄摇着手中的折扇,笑着回应:“孟卿兄安,各位哥哥好。”
刘孟卿上前看了看折扇的扇面,叹道:“这竟是苏子瞻的真迹!”
祁襄淡然一笑,这把扇子也是从一位富贾的随葬里淘来的,自然是好东西。
钱确实是好东西,一把名贵的扇子,便让祁襄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刘孟卿边上的位置。
他领着她和众人进到书院里头,边走边道:“这麓枫书院很是了得,上届探花郎就在此处听过学。”
“当真如此厉害!”人群响起一个亢奋的声音,祁襄转头一看,是个着布衫的年轻人,髻上插一支木簪,站在一帮锦衣玉帛的公子哥之中,他显得格外突兀。
刘孟卿果真没搭理他,继续说道:“这次秋闱之前,我在此处听了一个月的学,感觉应是能中的了。”
那布衣年轻人忙又奉承道:“刘公子才华出众,定能中的!”
刘孟卿冷冷瞧了他一眼,又对祁襄说:“我家祖上也是有功业的,可惜家道中落,如今凭借买卖又有了些起色,只是族中子孙迟迟未能在学业上有所建树,我祖父和父亲都只盼着我能考取功名,重振家族荣光。”
祁襄若有所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轻轻捻动指尖,肃然问:“刘兄,你十岁之时,可曾受过一次大伤?而十七岁时,又可曾生过一场大病?”
刘孟卿霎时变了脸色,颤声道:“奇了!我十岁时初学骑马,曾重重摔伤过……十七岁……没错!十七岁时,我确实感染过疫病,险些丧了性命……时安,这些事我从未对人说过,你是如何得知的!”
祁襄浅浅一笑,言语间不无得意:“实不相瞒,小弟家学渊源,略通一些风水相学、占卜之术。”
刘孟卿双眼放光:“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祁襄微微蹙眉,接着道:“方才替兄台一算,你家祖上确实荣光无限,可惜祖墓风水格局似乎欠佳,才使得后世子孙不能蒙祖宗福泽庇佑,兄台少时才会频遭横祸。兄台若信得过弟弟,或许可在祖墓上稍下功夫,必能助刘兄金榜题名。”
刘孟卿大喜:“如此甚好!若时安之法真能助我高中,来日愚兄定以百金酬谢。”
祁襄一摆手,笑道:“刘兄不必客气,小弟举手之劳,就当是报答兄台引荐我来此书院吧!”
他们在书院听先生讲评了乡试的策问题目,见解着实不凡。下了学,刘孟卿迫不及待邀请祁襄去家里作客。他将祁襄的妙算与提议禀明祖父和父亲,全家人都如获至宝,当即设豪宴招待,并与她相约第二日一早便去郊外祖坟看风水。
祁襄吃饱喝足,刚从刘府大门出来,便看见怀王府的人已经备着车架候着了。好在马车上并未悬挂王府的灯笼和旗帜,云芷盈盈上前,福了福身道:“公子,时刻不早了,快些回府吧。”
刘孟卿见这阵势,态度更加殷勤:“时安兄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就麻烦你了!”
“好说好说。”祁襄喝的尽兴,乐呵呵上了车。
坐在车上,她对着一脸紧张的云芷和晚翠咧嘴一笑,安抚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瞧把你们吓得。”
晚翠紧紧抿着嘴唇,委屈得快要掉下眼泪来:“小姐,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若是您有个好歹,王爷定不会饶了我们的。”
祁襄连忙握住她的手说:“王爷既把你们给了我,我定会护你们周全,我不跑,我发誓……就算要跑也带着你们,总行了吧?”
晚翠望着她,憋了半天,问出一句:“小姐,您当真看不出殿下的心思吗?他可从未对什么人这般用心过。”
云芷在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她闭嘴。
祁襄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家殿下的心思,我当然清楚,只是你们还小,有些事,你们不明白的。”
晚翠突然倒吸一口气,捂着嘴小声说:“啊!莫非……您是嫌殿下他……身—体—不—好!”
“晚翠,不要命了!”云芷大惊失色。
祁襄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哈哈哈哈……你这孩子……”
次日清晨,祁襄换上道袍,簪上玉冠,吃饭的家伙事带了个齐备,便上路了。刘府的人按照约定,到城门口的一间药材铺门口来接祁襄。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抵达刘氏祖坟。
刘孟卿祖孙三代早已在那等候,祁襄向他们行了礼,托着罗盘在祖坟周围缓步绕了一圈,而后又望向背后的群山,她轻轻颔首,已有成算。
“员外祖墓依山傍水,原是风水极佳,只可惜……”她拉长声音,凝视刘孟卿父亲的眼睛,“只可惜,员外在此处围建了园林,截断了水源,阻断了气运流转,只消将园林周围的围墙拆除,便可盘活气运,先祖的福泽自可绵延。”
刘员外面露难色:“但若拆了围墙,周围农户日日经过,岂不扰了先人安宁?”
祁襄朝远处一指道:“您仔细瞧,这鸣罄山形似猛虎,咱们所在之处,恰好在虎爪下边,背有靠山原是好事,但因着这鸣磬山的特殊形状,虎爪之下暗藏阴煞,须的有活人的阳气方能化解。乡里乡亲自此而过,不但不扰先人清净,还能化煞呢。”
刘氏祖孙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先生所言极是。”
指点了风水,她又写了几张符纸,做法燃尽了才算完事。刘员外对祁襄自是感激不尽,又设宴好生款待,再给了十两黄金才将她送出府。
祁襄又是一夜好醉,一大早,昏昏沉沉泡了个澡,才勉强清醒一些。这边云芷才给她梳完头,前头就派人来说王爷回府了,请她尽快过去。
她跟着来传话的小厮来到常用于会客的若水堂,萧允墨端坐堂上,一旁坐着的是林策。他看见穿着女装的祁襄走进门来,脸上的惊诧藏也藏不住。
云芷替她在头顶梳了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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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髻,留一半头发在脑后垂下,并未簪花,显得既素雅又随意。她的梨黄色衣裙随着身体的微摆飘逸灵动,她对二人轻轻一福身道:“殿下金安,大人万福。”
萧允墨道:“苏州府今岁洪灾肆虐,常宁县大批百姓拒缴田赋,甚至挟持了户部派下去调查匿税的官员,皇上命我与林大人一同前往,彻查此事,平息民乱。”
“那还望殿下此行顺利,诸事平安……”
祁襄话音未落,萧允墨便道:“你且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
林策面露难色,迟疑道:“殿下奉旨出巡,还携家眷,恐有不便。”
祁襄愠道:“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怀王殿下家眷!”
萧允墨面色沉静,淡淡道:“祁襄是我府中幕僚,颇有几分本事,绝不会拖了我们后腿。”
祁襄瞪了林策一眼,转过身,大摇大摆出去了。林策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对萧允墨道:“都说怀王殿下不近女色,如今看来,竟是谣传?”
萧允墨咳嗽起来,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无奈:“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让我近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各自骑在马上,带着一队王府侍卫并刑部郎中和几名刑部差役出发了。
祁襄这会儿又换回了男装,萧允墨闻见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酒气,问:“昨夜又喝酒去了?”
“嗯,替那个刘员外看了看祖坟,人家诚心酬谢,盛情难却啊。”
“又坑有钱人去了?”
“哪会啊,我令他拆了祖坟周围的墙,让普通百姓不必再绕远道,这是替他们家积福行善呢。”
萧允墨微微一笑,又问:“那万一刘孟卿中不了举,又当如何?”
“我算了,他能中。”
“那你自己呢?能中么?”
“我算不了自己啊,殿下。”
林策在一旁看着两人一言一语,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快马加鞭,七日便到了苏州府境内,他们决定在姑苏城中稍作休整,然而刚到驿馆不久,祁襄便提着折扇往外走。
萧允墨和林策正在商量到了常宁后的对策,看见祁襄出去,高声叫住她问:“你去哪里?”
她懒声答道:“此去形势复杂,我问花间公子求一封花笺去。”
萧允墨已然站起身,语气很是不满:“朝廷都头疼的案子,一介江湖草寇能有什么见解!况且他如今自身难保,还会管你的事?”
祁襄没搭理他,自顾自往外迈开步子:“我去去就回。”
“祁襄!”萧允墨不住咳嗽起来,林策只得扶着他跟上去,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驿馆。
“这个花间公子的花笺,怎么个求法?”走在青石板路上,林策问。
“花楼酒楼的姑娘们房里有个锦盒,你将信交给姑娘,她要是高兴,便会把信放进锦盒里,到时自然会有寻花阁的人去收。花间公子呢,则会挑一些有缘人,回花笺解惑。”
萧允墨冷笑:“哼,道德败坏,故弄玄虚。”
林策面色一变,又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此说来,我们现在是……要去青楼?”
祁襄咧开嘴,笑得春光明媚:“正是!二位公子别客气,今天这顿花酒,小的请了!”
6. 【陆】姑苏月
祁襄领着两个男人来到姑苏城中文人雅客最爱光顾的云舒楼门前,一阵香风袭来,姑娘们的水帛云袖几乎拂到他们面上,萧允墨皱着眉头,转身就要走,祁襄挽住他,直直往里进,林策跟在后面,亦是无比拘谨。
“三位公子生得都好生俊俏!”迎客的鸨母格外热情地招呼他们,“公子们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萧允墨挡开她伸过来的手,用下巴指了指祁襄,冷冷道:“找个姑娘陪她喝酒,我们不用。”
他们在二楼坐下,萧允墨沉着脸道:“给花间公子送信,非得来这烟花之地,足见此人何等荒淫!”
祁襄不以为然,望着满楼饮食男女道:“若要将信送到公子手里,就得哄得姑娘们高兴。你们总道青楼女子下贱,可管你是达官还是显贵,想求花笺,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笑脸逢迎,你说,究竟是谁更下贱呢?”
萧允墨沉默无言,祁襄歪着头,笑着问他:“王爷不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玩吧?”
他冷笑一声道:“你想知道?偏不告诉你。”
祁襄一挑眉,转眼看向林策,他没等她开口便抢着说:“莫问我,与你无关。”
一只纤纤玉手扶上她的脸颊,一位紫衫姑娘笑盈盈坐到她身边,肤如凝脂,唇若点樱,绸衫罗裙,乌发云鬓,美得很是不俗。
她另一只手又放到祁襄胸前,很快露出惊讶之色,收回手来,讪讪笑道:“我就说呢,这面上溜光水滑的,原来是位小娘子。”
祁襄也笑了:“姐姐好香,用的什么花露?”
姑娘一边替他们倒酒,一边答:“珍宝街上的芙蓉斋,这种桂花露客人们也都说好闻。”
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两个男人,问:“公子们陪你来玩?倒是新鲜。”
祁襄一指萧允墨:“这是我家弟弟,那位是他朋友,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害羞得紧。”
男人们的脸色更难看了,林策偷偷瞄着萧允墨,怀王殿下咬着牙,眼里似有火光闪烁。
祁襄毫不在意,跟那姑娘说说笑笑喝起酒来,女孩子们推杯换盏,话题也愈发放肆。
那姑娘凑在祁襄耳边说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当真?这人竟如此厉害?”
那姑娘有些害羞,低声道:“千真万确,那次我只收了他一半的价钱。”
萧允墨听不下去,抢过祁襄的酒杯,道:“少喝点,姑娘家大庭广众谈论这些,成何体统!”
祁襄抓着他的手,再给自己斟满酒,面上笑着,眼神却藏着一丝锋芒:“你姐姐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体统”二字!”
她一根根拨开他的手指,拿回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祁襄双颊生红,像盛开的芍药花,萧允墨小声道:“喝够了没有?办了事便走吧。”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楼上跑下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的发髻松了,头发披散下来,脸上泪迹斑斑,肩上背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紧随其后跟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坦着胸口,手执一条长鞭,冲那姑娘怒吼道:“贱人!给我回去!老子既然花了钱,你就该好好伺候老子!”
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孙大爷,您饶了小人吧,我……我实在受不住!”
鸨母见状,连忙陪着笑脸迎了上去:“孙公子,咱们这里都是弱女子,您看要不您这鞭子……还是收起来吧。”
“这点都受不住?你们这儿还做什么皮肉生意?”
“咱们这里是做皮肉生意,但您也不能伤人呀不是?”
她朝周围使了个眼色,几名壮汉走了过来。这孙公子早有准备,从他身后也转出一群家丁模样的人,个个配着刀,将那几人拦得死死的。
鸨母皮笑肉不笑地说:“孙公子,你这是铁了心要在我这云舒楼闹上一闹了?”
孙公子冷笑一声,道:“便是闹了,你又能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秦楼楚馆,仗着有那个什么寻花阁撑腰,这些年也是作威作福惯了。可是如今,那阁主花间公子杀了朝廷命官,自身都难保,你以为还会有寻花阁的人敢站出来自投罗网么?嘁!你们这些娼妓之流,本就应该让客人尽兴才是,打不得、骂不得,还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滚开!”孙公子一鞭挥了上去,吓得鸨母连连后退。他用力推开她,朝着跪在地上的姑娘大步走去。
他伸手就要去拽那姑娘的胳膊,却反被抓住了腕子。
他一低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想挣脱,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纵使寻花阁的人不敢站出来,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敢管的人了么?”祁襄定定看着他,嘴角存着一分讥笑。
孙公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嘴角露出一抹淫邪的笑:“哟,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官人?怎的?你是想替这娼妇来伺候本大爷么?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一会儿到了床上,吃了我这根鞭子的厉害,还能不能拿出这副蛮劲儿来。”
听见剑被推出鞘的声音,祁襄转头看了面色铁青的萧允墨一眼,警告他莫管闲事。
她回过头,冷冷笑道:“想让本公子伺候你?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孙公子忽一使力,祁襄趁势松手,他一趔趄差点没摔倒个狗啃泥。听见周围传来稀稀拉拉的哄笑声,他觉得面上无光,舞起鞭子朝她猛抽过来。
“小畜生!”
祁襄微微侧身,一把抓住他的鞭子,几步挪到他身后,轻轻跃起,用手里那截鞭子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这鞭子的厉害,还是自己先尝尝吧。”
孙府的家丁一个个欲上前营救,祁襄加重手中的力道,威胁道:“再往前走一步,你们公子就没命了!”
孙公子已然喘不上气,面色忽青忽白。他用尽力气朝自己的随从们伸出手,仿佛在示意他们退下。
就在快将那胖子勒断气的前一刻,祁襄松了手。孙公子宛如一块烂肉,瘫倒在地,捂着脖子使劲粗喘。
家丁们围了上去,他指着祁襄,发出嘶哑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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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给我抓住这个小畜生……”
“啪”地一声,祁襄只见面前闪过一个影子,下一瞬,那孙公子的嘴角已然淌下鲜血。
“再用这三个字称呼她,我就砍了你的脑袋。”萧允墨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完了这句话。
孙府的人齐刷刷拔出刀,这就要动手,林策几步上前,将腰牌举到几人面前,大喝一声:“刑部查案,谁敢放肆!”
一听见“刑部”二字,孙府的人立马怂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连连求饶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孙公子见此情景,也不好再逞能,只是悻悻看了他们一眼,对手底下人道:“走!”
萧允墨冷冷“哼”了一声,一挥衣袖,转头问祁襄道,“玩够没有?可以回去了么?”
祁襄浅浅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方才陪酒的那位姑娘道:“这封信,还烦请姐姐帮我放进锦盒之中,我有事求问花间公子。”
那姑娘接过信,忙道:“自然要替小姐放的,包在我身上。”
“甚好,那我先回去了。”她朝萧允墨使了个眼色,他虽不情愿,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那姑娘手里。
三人从云舒楼出来,萧允墨仍是一脸不高兴,阴测测道:“说本王是你弟弟?祁时安,你胆子越发大了。”
“我稍长殿下一岁,如此说也没错吧,伪装身份而已,王爷莫怪。”
回到驿馆,林策径自回了房,临进门前,看见祁襄甩开萧允墨扶着她的手。
“我自己能走。”
“我送你进去。”
“不必……”
他摇摇头,推门进屋,将拉拉扯扯的二人隔绝在外。金尊玉贵的怀王殿下,被一个小毛贼死死拿捏,实乃大齐之耻。
那一边,祁襄也终于打开了门,她贴着门框往里挪步,萧允墨推着她进去,又迅速关上门,捏着她的肩膀轻巧一转身,将她抵在门上。他又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拨开她的唇推了进去,他稍一运力,祁襄被迫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王爷,吃了这药,我手无缚鸡之力,多凶险啊。”
他冷笑:“手无缚鸡之力?我看不至于。方才是谁差点勒断了别人脖子?”
祁襄咯咯笑了,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心中一动,捏起她的下巴,坏笑着问:“方才那姑娘说,有位恩客厉害来着,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怎么个厉害法?”
祁襄眯着眼,带着几分醉意说:“就是……叫她觉得……快活呗……”
他凑到她跟前,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
“你很羡慕?这好办,我也可以……叫你快活。”
祁襄的笑意冷了下去,她一偏头,沉声道:“身上快活有什么用,心里不快活……”
这话像刀子扎在萧允墨心上,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僵硬地缩回手,后退一步。祁襄慢悠悠往屋里走,他垂着眼道:“你早些歇息。”
他推门出去,祁襄打开窗,天幕上一弯孤月,形似一把剜心的刀。
7. 【柒】糊涂账 “不叫相公了?”
在姑苏城短暂停留了一日,一行人便赶往了事发的常宁县。
刚到常宁,知县已亲自站在城门口迎接。这常宁知县娄标是个续着山羊胡的瘦子,他满脸堆笑,很是谄媚:“下官已在本县最知名的妙味居备了酒菜,为怀王殿下和侍郎大人接风。”
萧允墨瞪了他一眼:“水患肆虐,你还有心思吃饭?暴民在何处?他们又将户部的人扣在哪里了?”
娄知县一听这话便慌了,支支吾吾道:“回怀王殿下,那些刁民……他们……他们不敢伤害朝廷命官,只是不愿上缴田赋……我们……我们正在和他们谈判……”
“谈判?谈了这么多天,还没谈出个结果么?”
“这……北境战事吃紧,上头催粮催得急,这些刁民非要我们答应免税,才肯放人,我们哪能做的了这主啊。”
林策道:“今岁虽遇水患,往年亦有之,且去年秋收颇丰,百姓不应如此吃紧,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拒缴?”
娄知县讪讪笑道:“本县今年水患的确受灾严重,先前已经跟朝廷请示过,皇上仁慈,已经特批减免了一部分田赋。此次为了筹措军饷,朝廷又发了征粮令,谁知这帮刁民毫不体恤前线战士的辛苦,只想着已免的田赋不愿再缴,这才生了这么多事端。”
萧允墨道:“那些暴民在哪里?带我们去。”
娄知县慌忙跪下:“哎哟,殿下,万万不可啊!如今那些刁民情绪激动,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您的身份何等尊贵,万一有什么闪失,下官可担待不起!”
跟着前来迎接的一众县官也齐刷刷跪了下去,一个个满面愁容,仿佛真的有多么担忧怀王殿下的安危似的。
萧允墨拔出佩剑,架在娄标脖子上,目光狠戾:“本王要做什么事,也是你能拦的?”
娄知县吓得魂都快飞了出来,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响。
“殿下饶命!并非下官有意阻拦,实在是……实在是下官也不知这些刁民将户部的大人们藏在了何处,他们狡猾至极,每每只派几人来县衙传话,只说见不到免税的公文,便绝不放人……”
林策冷冷问:“他们既派人来了,你们就不能派人暗中跟着,不就能找到这些暴民的据点了?”
“派人跟了……但……但没跟住……”
“一群废物!”萧允墨怒喝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收了剑。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将剑收回鞘中,剑眉深蹙,一只手按在心口。
一旁的许年连忙伸手去扶,一边道:“王爷莫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祁襄看着这一幕,只在心里暗笑这主仆俩演的一出好戏。萧允墨那汤药是太医院范神医的方子,只叫他看着气色欠佳,实则身体根本无恙。
萧允墨摆了摆手,目光又移向匍匐在地的娄知县,厉声道:“将近三年所有税赋账册都拿出来,我即刻要看。”
县官们像见了猫的老鼠往县衙的方向蹿回去,祁襄扫了一眼县城萧条的街市,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圣上亲封的钦差巡按使来到县衙,却被告知存放账册的屋子偏偏漏了雨,站在门口,霉气扑面而来。官员们战战兢兢地从架子上搬下一堆账册来,乱糟糟垒在屋子中间的大案上。祁襄走过去仔细瞧了瞧,那些册子大都泡了水,纸张软绵绵黏在一起,封面上的字都晕了笔墨。
萧允墨不住咳嗽着,林策板着张脸,对那些小官道:“叫人将账册送到驿馆去,仔细着点,漏一本我便找你们问话。”
几个人脚都打起哆嗦来:“回大人话……咱们这儿连日阴雨,前几日好不容易有个晴天,便想将这些账册都拿出去晒晒,谁知才过一个多时辰又下了大雨,咱们往回抢的时候,好多账都乱了位置,实在是……实在是不好找……”
林策揉着眉心:“不好找便都拿来,我们自己看!”
半个时辰后,三人坐在驿馆茶室中,望着堆积如山的账簿陷入沉思。
“总得等它们稍干一些才能看,不然碰一下便碎了。”祁襄双臂环在胸前,语气很是松弛。
萧允墨冷着脸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故意给我们制造麻烦?”
“看出来啦,娄知县那做贼心虚的样子,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林策突然坐得比直,斩钉截铁地说:“纵使税收上有什么问题,这明账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那些暴民,才能知道究竟是什么激发了民怨。”
祁襄笑道:“这倒不难,我有办法,不过,就得委屈二位大人一下。”
“什么办法?”萧允墨像是对她即将拿出的提议有所预感,警觉地看着她。
“那些人在我们看来是暴民,但实际上却是灾民,想要找到灾民,自然要到受灾的地方去,想要套到实话,就得融入他们……”
她看着二人,神秘一笑道:“二位大人稍作休息,我出去一下。”
萧允墨下意识拉住她:“去哪里?”
祁襄正色道:“王爷,您知道我不会在这种时候退缩的,要跑也不是现在,您放心吧。”
萧允墨松了手,林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祁襄出去了一会儿,果真回来了,在二人面前各摆了一身粗布衣服,道:“三个光棍跑去找庇护属实奇怪,咱们得扮成一家人才是。”
萧允墨想也没想,便道:“你扮我娘子,林侍郎扮我兄弟。”
林策面露尴尬,祁襄却笑着问:“那你们俩谁是兄长、谁是弟弟呢?”
“他长我几岁,他是兄长。”萧允墨面无表情地说。
“下官不敢。”
“那成,二位大人且去更衣吧,不如趁着天还没黑,速速出发。”
三人换了衣服,扮作当地农户,从驿馆后院一道挂满蜘蛛丝的小门溜了出去。
走到街上,萧允墨一边掸身上的灰尘一边咳个不停,他问祁襄:“你是怎么找到这扇鬼门的!”
“不想走正门被发现,又不好叫殿下爬墙,只能走这道门了,殿下要是觉得委屈,我和林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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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去便是……”
“我说我觉得委屈了么?”萧允墨瞪了她一眼,兀自往前走。
“那个……殿下……您走的是出城的反方向……”祁襄憋着笑。
萧允墨气呼呼地转身,又踱了回来。
他们走了几里地,穿过一片树林,终于看见稀稀落落几户农家。然而一连走了两三家,都已空置。直到第四家,土房的烟囱里才袅袅飘出几股白烟。
“请问有人在吗?”林策隔着破败的篱笆朝里头喊了一嗓。
天色渐暗,窗里却没点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走出来一名老妪,她颤颤巍巍走到篱笆墙门口,探头看了看三人,问:“你们找谁呀?”
林策客客气气道:“老人家,我和弟弟弟媳家中糟了灾,现下没了住处,奈何官府还催我们缴粮,拿不出来,还要抓我们去狱里呢,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只好出来逃难了。我听说,有人有办法跟官府谈条件,能免了咱们的田赋,你可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那些人呢?”
老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家都被淹了,那些官老爷还不放过你们?真是造孽!”
她指了指西南方向:“沿这条路再走十里,江边鹿溪村有义士收留无家可归的灾民,你们可去问问。”
祁襄道:“老婆婆,今日天色已晚,可否让我们在此借宿一宿?”
老妪点点头,拉开篱笆门,招呼他们进去:“来吧,我两个儿子现下都不在了,后头两间屋子空着,你们就住一晚吧。”
祁襄笑着说:“多谢婆婆,我们着实没什么钱,但我能帮您干活,您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我来做饭,叫我相公和我家哥哥去打只野鸡来,可好?”
她看了两个男人一眼,他们脸上都写着不情愿,却碍于角色加身,只得乖乖去打猎。
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祁襄做的素包子都下了笼屉,她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两位大人,小声笑道:“你们从小就在围场泡着,怎的打只鸡这般费劲?”
林策沉默无言,将野鸡递到她手里。
萧允墨背着手,仍仰着他高傲的头颅:“我在围场猎的是豹、狼和鹿,没捉过鸡。何况,我们又没有弓,自然不同。”
这时,那老妪的老伴儿出现在厨房门口,探头问道:“小姑娘,老太婆让我来问问你们可需要帮忙?”
祁襄笑着摇摇头:“不用,老人家,您去前边等着开饭便是。”
她的目光又转到两位金尊玉贵的少爷身上,略带嘲讽地说:“相公,哥哥,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也出去等着吧。”
林策冷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萧允墨站在原地,看着她一刀割开野鸡的脖子,往外放血,绛色的血污染上她的指尖,他轻轻皱起眉头。
“殿下还不走?一会儿这里烟熏火燎的,您这身体可受不住。”
“不叫相公了?”
祁襄回过头,浅浅一笑:“相公请出去吧,可以了吗?”
萧允墨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嘴角,慢悠悠退了出去。
8. 【捌】瘟疫起
祁襄的手艺着实了得,老人家自然是赞不绝口,两位娇贵的公子哥嘴上虽不说,身体却很诚实,将满满一锅炖鸡就着包子吃了个精光。
老婆婆一脸慈爱地看着祁襄,又对萧允墨说:“小伙子,你这媳妇可真能干,你是个有福的。”
萧允墨仿佛入了戏,竟真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老婆婆瞥见林策,忽然问:“咦?你家怎的弟弟先娶了亲,哥哥倒还未成家呢?”
林策显然有些尴尬,但到底是查案的脑子转得灵光,即刻答道:“弟弟身子弱,须得有人照顾,因而早早成了婚。我刚从军中退役,还没顾上娶亲。”
老婆婆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的脸上现出凄凉之色,深深叹了口气道:“哎……可怜我们老两口,也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却一个也没了下落,生死都未知……”
她的老伴儿皱着眉,责备道:“你这婆娘,这些事跟孩子们说来做甚!”
到了晚上,老两口给他们备出了屋子,三人站在院内,小声商量起来。
萧允墨道:“我们既是夫妻,理应住一间才是。”
祁襄不以为然:“本就是萍水相逢,人家才不管这些。”
萧允墨摇摇头:“弟弟比哥哥先娶亲都要问上一问,我看未必不管。”
林策瞟了二人一眼,径自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我先睡了,殿下若是要来,床让给您便是。”
祁襄无奈,只好撑起最后一丝倔强:“我不喜欢睡地上,寒气重。”
“你可以睡床。”
“那难不成让您打地铺么?”
“有床我为什么要打地铺?”
她叹了口气,无意再持续这场鸡同鸭讲的辩论,垮着脸走进房间去了。萧允墨在夜色中无声地笑了笑,跟在她后面,步履轻盈。
寂夜中天空闪过几道光亮,雷声遮盖了四周的蝉鸣。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窗上,洗掉的不只是暮夏的最后一丝余热,还有本就阑珊的睡意。
祁襄蜷在角落,这张床本就逼仄,萧允墨又高大,身上的温度贴着她的后背,在这样骤然变凉的雨夜实在诱人。
他仿佛听出了她的心声,将薄被裹到她身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逡巡:“觉得冷?”
祁襄没说话,却将被角扯了过去。
“我只抱着你,绝不逾矩,可以么?”
犹豫再三,心还是软了一块。
“嗯。”
他又挪近一些,将她圈进怀里,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襄儿手好凉。”
她闭着眼,困意袭来。她几乎忘了,在这个怀抱里,原是这样好睡。
天明后,雨势渐歇,三人问老夫妇借了斗笠,走进雨雾之中。行了大半日,果真到了一个村落。问村口的人家一打听,此地正叫鹿溪村。
听说他们是来逃难的,那户主人便叫他们往村东口的土地庙去找一位陈大哥。他们来到土地庙,发现里头已经住着许多无家可归的灾民。
陈大哥是位爽利的汉子,身形矫健。他和一群壮丁刚从江边回来,肩上扛着一捆麻绳,浑身湿漉漉的。
他听了旁人的引荐,朗声笑着对他们说:“在下陈秉,算是这里管事的。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粮食管够!当然,两位小兄弟若是愿意,便跟我们一起去大堤上帮忙。”
林策一拱手:“大哥高义,我等自然愿意出一份力,在下任凭大哥调遣,只是我家弟弟自小病弱,怕是……”
萧允墨打断他的话:“哥哥不必担心,我也去。”
林策担忧地瞧了瞧他,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去几日,三人与灾民们吃住在一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获得灾民信任前,他们并未提及田赋和户部官员的事。这日到了傍晚又下起大雨,萧允墨和林策又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去了江边,祁襄则和女人们一起将沙石装进麻袋中。
男人们回来时,已过子时。萧允墨和林策衣襟微敞,湿发凌乱,还真有了几分寻常农夫的样子。祁襄扔给他们一人一条布巾,又从稻草堆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头是两个雪白的馒头。
她把馒头塞到他们手里,小声道:“我特意给你们留的,快吃吧。”
萧允墨犹豫着问:“你自己呢?今日的粥愈发薄了。”
“我吃饱了,你们快吃,别被别人瞧见,这是我干活麻利,陈大嫂给我留的。”
萧允墨不吃,林策也不敢吃,抓着馒头一脸紧张。
祁襄笑了,压低嗓音,仿佛在哄孩子:“好相公,你看哥哥都快饿昏了,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怀王殿下无言,一方面顾着身份,一方面真当他是病秧子,林侍郎事事抢着干。但要论起来,从小被全家人捧在心尖尖上的林策,兴许比他这没爹疼没娘爱的更没吃过苦。
“你且吃吧。”他轻轻啃了一口馒头,对林策说。
一阵恸哭从土地庙一角传来,他们往声音方向看去,一个妇人抱着怀中的孩子,无助地哭嚎。
祁襄走过去,见那孩子不过三四岁,四肢僵硬,微微抽搐,嘴角溢着白沫。她伸手一探那孩子的额头,果真烧得滚烫。
“大嫂,别这样捂着孩子,让我试试吧。”
那妇人呆呆望着她,一时没了反应。祁襄从她怀里轻轻抱下孩子,将他平放在草席上,让他偏过头躺着,用手巾拭去他嘴角的污物。
她解开孩子的衣衫散热,过了一会儿,抽搐渐渐停止,孩子恢复了均匀的呼吸。她伸手一摸,那孩子颈后和胸前布满细密的红疹。
“他是什么时候出的疹子?”
那妇人惊慌失措:“不……不清楚……之前还没有的!”
“孩子发烧有几日了?”
“午后突然烧起来的……”
祁襄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道:“这怕是疫病。”
她的声音很轻,许多人却都听见了,一时间整个土地庙内鸦雀无声,人们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那妇人又抽泣起来:“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陈秉和他媳妇去村里请了郎中来,郎中一看,面色凝重,也说是疫病。经过商量,大家决定将孩子和他母亲先安置到后院的禅房隔离照料。
谁知又过了一两日,越来越多灾民出现高热、起疹的症状,陈秉只能吩咐在土地庙正殿前的院子里起一口大锅熬汤药,以金银花、连翘、黄芩、甘草等入药,替病患解体内热毒。由于病患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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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院内禅房数量有限,只得在正殿内除了原本男女分开的地铺,又另辟出一个区域给感染了疫病的人。
到了第三日,村里来了一群壮汉,堵在庙门口嚷嚷着要将得了病的灾民赶走。
陈秉也带着一队人迎了出去,祁襄三人也在其列。
“赵五,大清早的你嚷什么?”陈秉厉声问。
带头那个叫赵五的额头上有一块灰褐色的胎记,贼眉鼠眼,从面相看便知不是善类。
“陈秉,你可知这疫病是会传人的?你们这里养了那么多病患,是想让全村人都陪葬吗!”
陈秉不慌不忙道:“既然是病就会痊愈,这里的乡亲们平日里不遗余力在堤上劳作,才保我鹿溪村百户田产房屋无恙,如今人家生了病便要赶人走,我们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赵五呵呵冷笑:“他们是帮忙治了水,可咱们也没少出粮食供着,如今村里各户存粮也不多了,哪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呢!”
他身边另一个男人附和道:“就是就是,陈大哥,你说的那件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眉目?咱们听你的话,可不是为了整日给这些外人送粮食的。”
听到这话,祁襄、萧允墨和林策不由地对了个眼色。
只听陈秉答道:“那件事我自有打算,听说朝廷又派了钦差下来调查,那些狗官为了给上头交差,总会服软的。”
赵五上前一步,大声道:“打算!什么都瞒着咱们,究竟是哪门子的打算!有本事就把人交出来,好让我们心里也有个底!”
陈秉怒目圆睁,他身后的壮丁们也一个举起了棍子锄头。
“赵五,我可警告你,别在这时候挑事,不然我绝不轻饶你!”
眼看打不过,赵五那行人只得灰溜溜走了。
人群散去,祁襄拉住陈秉媳妇,悄悄问:“陈大嫂,方才那个赵五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呀?”
陈大嫂将她拽到一边,小声道:“妹子,之前听你说过,你家也是被官府催缴田赋才逃出来的?”
祁襄点点头。
“我看你不错,便给你交个底,咱们呀,有法子让那些狗官松口,免了咱们的赋税。”
“当真么?”她故作惊讶,睁大了眼睛。
“当真,嫂子不骗你。”
“那可真是得救了!”祁襄双眼放光,喜气洋洋地走回殿前,继续熬起草药来。
不一会儿,萧允墨和林策悠悠凑了过来,怀王殿下率先开了口:“什么情况?”
“就是咱们想的那样,户部那几个倒霉鬼,八成就扣在他们手里呢。”
“刁民……”林策的嗓音很低,语气却很是尖酸。
祁襄睨了他一眼,搅着锅里的汤药,不紧不慢地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如此志在必得,定是本地官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且再等等,我找机会套出话来。”
萧允墨一脸嫌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问:“再等多久?这里脏死了。”
祁襄狡黠一笑:“我看此处很不错,林大人你发现没,殿下日日去堤上干活儿,身子骨都硬朗了,我看您呐,得的就是富贵病。”
萧允墨狠狠瞪了她一眼,捂着心口喘着粗气道:“放肆!”
9. 【玖】请河伯
赵五来闹事的当天夜里,土地庙外乌央乌央聚集了大批鹿溪村的村民。他们扛着犁耙锄头,举着火把,火光闪动,人们脸上忽明忽暗。
村民们一遍遍高喊“滚出鹿溪村”的口号,村长见陈秉出来,手中木棍往地上重重一杵,高声道:“陈秉,原本你说有办法对付官府,我们才让你收留了这些别的地方来的灾民,如今不仅官府那边没个动静,这些人将我们的粮食和药材都快吃完了,现下咱们村里也已经有人感染了瘟疫,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连累了咱们全村人!给你两日时间,将这些人都遣走吧!”
躲在村长身后的赵五也帮腔道:“必然就是这些人触怒了土地公,才招来了瘟疫!”
在他的带领下,村民又开始高喊起来:“灾星!灾星!灾星!……”
陈大嫂央求道:“各位乡亲,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时候赶人走,还有那么多老人孩子,又生着病,怕是活不成啦!”
村民群情激愤:“他们不走,那就是我们全都活不成!灾星必须走!灾星!灾星!灾星!……”
祁襄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连日阴雨,偏生今日雨停了,月朗星稀。她缓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头,站在陈大嫂身边,淡定开了口。
“是不是灾星,难道不是土地公与河伯说了算?倒是你赵五说了算了?”
赵五斜眼打量了她一番,讥笑道:“你这小娘子哪里来的?这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从哪里来不重要,倒是你,印堂见疤,面中带煞,鼻悬孤刃,斩断山根,必是幼年丧母……哦,不对,只怕你娘便是生你时难产而亡吧?”
一听这话,村里其他人面面相觑,赵五的脸惊得煞白,显然慌了神:“你你你……你如何得知的!”
祁襄淡淡一笑道:“奴家略懂一些风水之术,依我看,正是因为陈大哥在此处设了避难所,积德行善,才能制住水患,保全诸位到今日。要是将我们赶走,怕是损了好不容易积下的功德,才是要招来大祸呢。”
赵五冷哼一声,对着周围的乡亲们大喝道:“难道你们真要听这小妖女胡诌么?疫病是要命的事,粮食也已然见底,大家可千万不要被她三言两语蛊惑了!”
祁襄稳如泰山,徐徐道:“我是不是胡诌,很好证明,明日我便到江上去问问河伯,若到时江水平息,不将我冲走,便是河伯认可了我的说法,你们也自然信了,如何?”
“襄儿!”萧允墨从人群里钻出来,抓着她的手往回拉,“跟这些人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走便是!”
她轻轻甩开他,冷声问:“相公这是不信我?”
萧允墨语塞,林策这时候也走了过来,低声道:“我们每日去江边,江水何等汹涌湍急我们自然清楚,弟弟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这般才能测试出我有没有真本事,难道不是么?”
村长又一杵拐棍,沉声道:“那就再宽限你们一日,明天便跟你这小媳妇到江上去看一看,若是戏弄我们,仔细自己性命!”
村民退去,陈大嫂握着祁襄的手,一脸忧虑:“林家媳妇儿,没必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大不了我们发动一些好心的乡亲护送大家去找别的地方落脚。”
祁襄微微一笑:“别担心,嫂子,我真不是瞎吹,河伯定会应我。”
陈大嫂犹疑地沉默了片刻,终究不再制止,将她十指紧紧圈在自己手心,有些动容地说:“望你真能成功,我替大家伙先行感怀娘子的大义。”
陈大嫂走后,院子里只剩祁襄,萧允墨和林策三人。她抬着头望着天,就那样瞧了许久。
终于,萧允墨还是没忍住,压着怒火道:“祁时安,你真当自己是神仙?”
祁襄并未看他,仰着头,慢悠悠地说:“我不是神仙,但也不是神棍,殿下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多了解我?我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祁时安了。”
萧允墨咬牙切齿,沙哑的声音从喉头挤出:“是也好,不是也罢,你只能是怀王府的祁时安。”
他愤然转身,朝殿内去了,留下林策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林大人见笑了。”祁襄适时开口,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无妨……”林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积攒多时的疑问,“祁姑娘和怀王殿下,是旧相识?”
“不算吧,我不过就是他的一个奴婢,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奴婢。”
“如今早就不是奴婢了,自然不必卑躬屈膝的。”
“你从前卑躬屈膝?”
“那倒也没有。”
“呵呵……”祁襄一回头,这是她头一遭在林策脸上见到笑容。
他对上她的眼眸,即刻收回了笑意,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殿下终归是殿下,奉劝姑娘还是谨言慎行才是。”
他也转身进了正殿,祁襄再次抬起头,月光如一层银纱裹在她身上,那独立院中的身影仿佛真的飘着一股仙气。
她回到避难所之中,大部分灾民都已睡下,她远远看见萧允墨坐在病患的隔离帐内,只露出半张脸。
她走过去,轻轻掀开帘帐,默默坐到他身边。
“我在这守着,相公去歇息吧。”
“林策与你说了什么?”他凑近她低语。
“他劝我不要对殿下不敬,小心掉脑袋。”祁襄也压低嗓音,几乎在用气声说话。
“嗯,他说的很对。”萧允墨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浅笑。
“不过……我不想砍你的头,将你手脚都绑起来,把你关在屋子里,更能叫你难受。”
“殿下饶命,小的知错了。”
萧允墨看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祁襄移开眼,看着远处道:“殿下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办法。
萧允墨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放到她手心。
“软筋散的解药。”
祁襄笑着倒出一粒吞下:“谢殿下。”
第二日午后,鹿溪村的村民悉数来到江堤之上,风声大作,江面波涛起伏。
祁襄站在岸边,望了望汹涌的江水,又抬头望了望太阳。日光投在她的身上,在土堤上刻下一根斜斜的影子。
等了好一会儿,人群里开始冒出不耐烦的催促:“小娘子,还要等多久?你不会是耍我们的吧?”
“就是就是,别拖时间了!”
祁襄瞟了他们一眼,淡定道:“吉时未到,尔等稍安勿躁。”
又等了片刻,在祁襄眼神示意下,陈秉领着几个汉子将一排竹筏系在岸边的树上,他们将竹筏推入水中,却仍紧紧把着边缘,不让它被水冲走。祁襄站到正中,对汉子们轻松一笑道:“放手吧。”
浪花卷着竹筏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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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飘去,祁襄稳稳站在上头,岿然不动,只有头发和衣袂随风飘扬。萧允墨和林策紧张地盯着绑在竹筏上的那几根麻绳,在江水的起伏间时隐时现。
牵住竹筏的绳子被绷到笔直,竹筏剧烈地摇动,祁襄一踉跄,飞起的水花打湿她的鞋履,岸上响起一阵惊呼。她丝毫不乱,伸开双臂,找了找平衡,又稳稳站定。
她闭着眼,双指并拢,放于心前,口中默默念着什么。江上浪涛翻滚,单薄的竹筏像一片枯叶漂在水面,仿佛随时会被吞噬。终于,她一睁眼,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符纸,众人还来不及细看,那符纸已然付之一炬。她双指超前方一点,目光如炬,扯开嗓大喊起来。
“太上敕令,四方威正;八卦乾坤,阴阳共生;金符在手,水火相济;汝若有灵,速速来应——风—波—定!”
随着众人呼吸的停滞,刚才还在江面上扫荡的大风骤然停息。江上的浪仿佛真应了祁襄的召唤,逐渐平和下来。
堤岸上站着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许多乡民直直跪了下去,口中高呼:“河伯显灵了!河伯显灵了!”
萧允墨和林策赶忙冲上前将祁襄和竹筏拉回岸边,村长也迎了上来,早就没了昨晚的威严,好声好气地对她说:“小娘子果真有法力,老朽佩服,从今往后,我们便听娘子的指示,定能逢凶化吉。”
祁襄嘴角微扬,一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陈秉一脸讥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赵五那群人,大喝一声道:“行了,都散了吧!治水的时候见不着你们的影子,挑事倒是积极的很!”
村民们逐渐退去,祁襄突然拽住萧允墨的衣袖,声音有气无力:“扶我一把,有点乏……”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便倒了下去,萧允墨及时将她抱起,感到怀里像揣了一个火盆。他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看了一眼林策道:“她发烧了。”
林策上前,眼睛落在她白皙的颈上,慌忙撇过头,对萧允墨道:“还是……殿下看一下吧。”
萧允墨轻轻扯开她的衣襟,果然看见一片红疹。他替她重新穿好衣服,将她拦腰抱起,对林策道:“她染了疫病,先回土地庙吧。”
三人回到庙里,萧允墨不停用湿布巾敷在祁襄的额头上降温,然而整整守了一晚上,身上的高烧仍不见退。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还被告知,村里彻底断了药材。
林策看着萧允墨发黑的眼窝,劝慰道:“殿下莫心急,我这就去邻村找找看有没有草药可借。“
“我们一路过来的时候,周围哪有什么村落,你不通药理,在这守着,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采到一些应急的药材。”
萧允墨走后,林策独自守着祁襄。他低下头,第一次仔细看她的面容。她的肌肤和嘴唇都因高热染着绯色,清秀之上更添一分妩媚。他明知不该再看,却移不开眼。
忽然,长长的羽睫颤动,她黛眉轻蹙,薄唇微启:“萧峻清……疼……浑身都……好疼……”
这么多年,鲜少听到有人称怀王殿下的字,他一恍惚,心中又升腾起那股异样的情愫。
他正欲去摘她额头上的布巾,搭在草席边的手却被她握住。冰冷的触感令他一激灵,他本能地想挣脱,她的指节紧紧贴在他的手心,仿佛在汲取他身体的温度。
“别走……”
明知祁襄唤的并非自己,林策却分毫未动。
10. 【拾】仇忘恩
过了半日,萧允墨回来了,带着一篓草药。他马不停蹄地借过一个碾子碾起药来。他跨坐在一条长凳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皇亲贵胄的影子,仿佛就是一位普通的山野农夫,心焦地为生病的妻子磨着草药。
林策走过去,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她手冰凉,许是还要再烧一阵。”
对上萧允墨藏着冷锋的目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我来磨吧,殿下瞧瞧祁姑娘去。”
萧允墨顿了片刻,站起身:“将这几样都磨成细屑便可。”
他缓缓走到祁襄身边,坐到地上,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林策瞥了他们一眼,低头默默去碾草药。药材被石轮截断滚碎,清苦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祁襄喝了药,脸上的红气总算褪了一些。陈秉来唤萧允墨和林策,说是堤上水势又起,请他们去帮忙。陈大嫂也来了,体察到他们的顾虑,忙对萧允墨说:“我在这里亲自照顾你媳妇,别担心。”
他们去了江边,跟其他男人们一起将沙袋垒到河岸边,他们站在湍急的水流中,用麻绳将一排排沙袋系紧。水势渐猛,沙袋筑成的堤防悄然浮动。越来越多的沙袋从岸上被扔下来,混乱中,有一只径直朝林策砸过来。
“小心!”
萧允墨话音未落,林策一闪身,避过了从天而降的沙袋,脚下还未站稳,却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侧身跌入水里。
萧允墨伸手去抓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却发现他的那端断了,林策翻腾了几下,破出水面,身子已然被冲出去几米远。萧允墨抓住他,发力一拽,林策触到岸边的礁石,顺势一蹬,翻上江岸。
他瞥见不远处陈秉和他身边几个壮汉正朝这边看,他迅速看了一眼仍站在水中的萧允墨,两人齐齐出声:“祁襄!”
萧允墨飞身攀上岸,两人开始往回跑。陈秉果然带着一群人围了上来,林策一脚便将两个踹翻在地。另一边,几人试图从背后捉住萧允墨的胳膊,他反手钳住其中一人手腕,用力一甩,连带另外几人一起飞出去。他又伸指一探,扼住一人脖子,喝道:“退下!不然他就没命了!”
陈秉注视着他们,面色铁青,大声道:“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受灾的农户,而是官府的人,是也不是!”
林策冷冷道:“大胆刁民,扣押朝廷命官,罪不可恕!”
陈秉义正辞严:“是那些狗官出尔反尔,要将百姓逼上绝路,我等不过是为民请命,天地自有公道!”
“你们若有冤情,朝廷自然会查明。”
陈秉冷笑一声:“哼!你们和县里那些狗官沆瀣一气,收了他们的好处,又怎会管老百姓的死活!”
林策道:“我等并非常宁县的官员,也没有被收买,你们将实情告知我等,朝廷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你们这些狗官都是一丘之貉,我才不会上当!”
萧允墨加重手中的力道,狠狠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秉露出阴狠的神色,平静地说:“这位大人,可别忘了,你家娘子还在我手里……哦,对了,想必那位也并非大人的娘子吧。”
萧允墨咬着牙:“她在哪里?”
“那就请两位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将萧允墨和林策绑了个严严实实,蒙上眼押上了一辆板车。车子颠颠簸簸行了很长时间才停下,他们被带下车,扯掉蒙在眼前的黑布,原是一座破庙,正中的佛祖金身斑驳,两边的罗汉脸上更是锈迹斑斑,在黑夜中瞪着眼睛,面目更显狰狞。
祁襄躺在地上一张草席之上,手脚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另一边的柱子上则绑着三个中年人,他们冠冕歪斜、蓬头垢面,衣衫上绣的精巧花样都磨出了线头。
萧允墨只扫了他们一眼,视线又回到祁襄身上,他对蹲在祁襄身边的陈大嫂怒斥道:“她救了那么多灾民,你们却如此待她!”
陈大嫂紧张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不敢言语。
陈秉凛然道:“成大事者岂能存妇人之仁!你若想救她,便尽快写信,叫你们的手下带着朝廷的免税令来。我们什么时候见着公文,便什么时候给你们饮食汤药。”
壮汉们将他们一并绑到柱子上,一行人退了出去,用铁链锁住了庙门。
陈秉的声音在门外再次响起:“什么时候想好了便知会一声,我命人拿纸笔来。”
他们离开后没多久,林策便摸出小刀割破了绳索,接着他又替萧允墨松了绑,庙那头的几人也迫不及待地朝这边探头过来,连声求道:“这位小兄弟,替我们也松松绑呗。”
林策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道:“小兄弟?这位是怀王殿下,在下刑部侍郎林策。”
三人吓得直哆嗦,忙道:“原……原来是王爷……和……和侍郎大人!下……下官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请殿下与大人……恕……恕罪!”
林策问:“你们是户部的?”
其中一人答:“回大人话,下官户部税务司主事潘砚霖,这两位是征税使苏茂和柳致材。”
萧允墨解开祁襄手脚上的绳子,将她揽入怀中,打开陈大嫂留在地上的皮水囊,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入她口中。他垂着眼,语气冷淡而尖锐:“好好来调查匿税,是怎么落得如此狼狈的?”
潘砚琳结巴着答:“还不是……还不是因为这帮刁民……太丧心病狂!竟敢……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林策冷哼一声:“你们若好好在县衙和驿馆待着,守卫森严,又怎会被普通百姓掳了来?说吧,你们是在哪里被劫持的?”
潘主事支支吾吾,不敢说话了。
萧允墨抬起眼,悠悠问道:“在酒楼?还是……青楼?”
三人脸色大变,若不是被绑着,这会儿早该满地磕头了。
“殿下明察,实在是当地官员再三相邀,盛情难却……而且……下官……下官也并不知那地方是……”
林策面色凝重,厉声问道:“常宁百姓匿税之事,究竟有何内情?为何百姓敢于冒杀头之罪抵制田赋?”
“这……确实是本地民风彪悍……”
“一派胡言!”林策快步走到他面前,短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常宁县令究竟承诺给你们多少好处?身为户部巡查,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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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图包庇地方贪官污吏?”
潘砚霖张大了嘴,粗声喘着气,不一会儿,他身子底下冒出一股水渍,骚臭味弥漫开来。
一旁那个叫柳致材的,总算还能说出话来:“禀大人……兴许是……兴许是因为这常宁百姓……之前已经……已经以丝绢……抵了部分田赋……因而才……才不愿增缴……”
“以绢抵赋?”萧允墨将祁襄放回草席上躺下,站起身,在庙中缓缓踱步,“朝廷从未有过这样的政令。”
柳致材不免有些心虚:“此事下官等也还未调查清楚……”
萧允墨突然停下脚步,犀利的目光定在三人身上:“我记得,三个月前,大齐与回鹘议和,曾向个州府县征缴丝绢,常宁可有上缴?共计多少匹?”
“这……下官等……记不太清了。”
“废物!作为征税使,来地方调查居然连往年税务账目都记不清楚,你们户部的饷银是白拿的吗!”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三人战战兢兢,苏茂和柳致材看着潘砚霖身下那滩尿渍,拼命想挪远一些,奈何他们被牢牢绑在一块儿,动弹不得。
林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道:“既然这么不中用,办砸了差事,那就这么绑着吧,也算给你们一个教训。”
萧允墨道:“不如跟暴民亮明身份,再怎么胆大包天,也该知道,绑架皇亲国戚,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林策摇摇头:“不妥,不能拿殿下的性命来冒险,况且咱们也没有带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未必会信。再等等,或许有逃出去的办法。”
“这是哪里?……”这时,祁襄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迷茫地望着他们。
萧允墨跑过去,一边去探她的额头,一边问:“襄儿,你醒了!感觉好些没?”
她的额头已不似之前那般滚烫,只是声音彻底哑了:“我没事……这是哪里?其他人呢?”
萧允墨和林策与她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她木然点着头,看起来昏昏欲睡。
说着说着,萧允墨停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还病着,先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会想办法出去。”
祁襄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别担心,我方才在梦里见着了太上老君,乃是大吉之兆,兴许有人会来救我们呢。”
林策听了这话,竟也破天荒地笑了:“那就借祁姑娘吉言。”
“借了我的吉言,可是得还的,若真被我言中,林大人可得记得请我喝酒。”
“好,一言为定。”
萧允墨的脸比夜色还晦暗,仿佛庙里的罗汉上了身:“病成这样,还想着喝酒,喝什么喝!”
祁襄打了个哈欠,从他手里抽回手,懒洋洋道:“嗯,为了早日能吃酒快活,我还得好生养养。”
她躺回草席上,笑着闭上了眼。
萧允墨和林策靠在柱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是被门外的嘈杂吵醒的。争吵声、打斗声、而后是门上的铁链被劈断的声音。
门被一脚踢开,举着大刀的汉子高声喝道:“哪个是祁襄?”
11. 【拾壹】连环局
祁襄拨开挡在面前的萧允墨的肩膀,对着那提刀大汉举起手:“是我!”
那人举着刀径直走过来,萧允墨才站起身,只见他从怀里揣出一支花来。定睛一看,粉色花瓣中缀着红色花苞,却是一朵用笔墨着色的纸海棠。
大汉将花递到祁襄手中:“这是花间公子交代给祁姑娘的。”
祁襄笑着接过纸花,插在发间:“公子真的收到我的信了?”
“公子听说许多百姓受灾,发了寻花令,各路江湖人士皆来响应,我们还带了粮食和药材,就在外头。”
“各位豪杰仗义疏财,祁襄感激不尽!”
大汉收回刀去,叉着腰问:“外头那些人为何将姑娘关在此处?要不要替你教训教训他们?”
“不必,烦请各位英雄护送我与二位大人回常宁县衙便是。”
在绿林豪杰的庇护下,三人踏上了回县衙的路,那三名户部官员仍被绑着,扔到板车上一并拉回去。
萧允墨一脸不悦,语气很是阴阳:“你与那花间公子什么交情?为你一封信便向天下绿林发寻花令?还是在他自身难保的这个节骨眼。”
祁襄甜甜一笑道:“也不算有交情,公子并非为我,只不过心系灾民罢了。”
“心系灾民……日日在泥地里打滚的人是我们,功劳反倒被他得去了!而且,这花真俗气,不如摘了!”
萧允墨气不打一处来,另一边的林策也冷不丁开了口:“嗯,殿下所言极是。”
祁襄笑问:“哪句极是?花间公子抢了你俩的功劳还是这花俗气?”
林策沉吟片刻,道:“功劳确实不在他,这花……也不衬你。”
祁襄咯咯笑了:“好好好,二位大人才是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三人先行回到驿馆,萧允墨嫌弃地瞟了瞟祁襄,头上那支海棠花刺痛他的眼。
“先去沐浴更衣,把这身村姑衣裳换了去。”
祁襄这时才感到喉咙火烧火燎般疼痛,剧烈咳嗽起来。
萧允墨见她这样,尖酸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你还病着,不要洗太久,别又着了风寒,本来身子就不好。”
“殿下还是多顾惜自己的身子吧,小的皮糙肉厚,不打紧的。”祁襄嗓音沙哑,与脚下的落叶作出的梭梭声相得益彰,平添了几分秋日的寂寥。
终于涤净了累日的风尘,祁襄换上一身豆青色道袍,外头罩一件孔雀绿无袖褡护,头戴网巾,髻上只插一支玉簪,浑身透着股书生气。
萧允墨头戴簪金翼善冠,身穿琥珀色四爪坐龙蟒袍,派头做了十足。林策也穿上了青色圆领袍官服,补子上的云雁翅上绣着银线,羽翼分明。
“要不说人靠衣装呢,大人们好生气派啊。”祁襄语气夸张地拍起马屁来。
“你摘了那艳俗的纸花,倒也有几分人样。”萧允墨反唇相讥。
回到县衙,立即叫人提了户部的官员们上堂,娄知县看见被绑着的那三人,腿都软了,一边跪地磕头一边道:“哎呦喂,各位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可把下官担心死了!”
那三人愤愤看着他,潘主事情绪尤为激动:“哼,你还有脸说,你们可把我等连累惨了!”
萧允墨端坐堂上,林策坐在他身边,怀王府的侍卫列队两侧,林策手下那个叫吴奉言的刑部郎中拿着一本账册,递到他们面前,低声道:“怀王殿下、大人,你们不在时我们终于厘清了他们县里这笔乱账,大人刚才问我的那批丝绢,便记在这本里了。”
萧允墨看了看他翻到的那一页,对脸贴着地面跪着的娄标问道:“这账册上记着三月之前,常宁县向朝廷上缴丝绢共计1807匹,全数都是本地绢商自愿上交,是否属实?”
“属……属实……”
萧允墨一抬眼,将账册往地上一扔,怒道:“你说属实,但他们说是百姓交的丝绢以绢抵赋,你们到底谁说的是实话!”
潘砚霖手被绑在身后,却仍竭力弯腰将头磕到地上:“禀怀王殿下,以绢抵赋之事乃是那些绑了我们的暴……百姓所陈之情。如今想来,我等初到常宁,这娄知县和县中富户便百般拖延我等的调查时间,整日邀请我等宴饮作乐,的确……的确很有问题!”
娄知县慌了,忙不迭辩解起来:“潘大人,您这话可有失偏颇了,我们常宁素来以好客著称,我这也是尽地主之谊,你这……”
“够了!”萧允墨大喝一声,伴随着几声咳嗽,压着嗓子道,“娄标,我再问你一次,常宁县是否有百姓缴纳丝绢以抵田赋?”
娄标连嘴唇都在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大人……本县从未……从未有过……以丝绢抵……抵赋税之事……但下官听说……确实……确实有百姓自愿为大齐边境和睦作……做一份贡献,买……买丝绢上供朝廷的……”
“既然有百姓的捐赠,为何在你们账上一笔未记?”
“这……下官也只是听说过有这回事,是民间自发的捐赠,由本地绢商代为上交,并非直接向官府交绢,税账上自然没有记录的……”
萧允墨对侍卫们递了个眼色,冷冷道:“将他们先带下去,传鹿溪村的村民上来问话。”
他瞥了一眼户部那三个倒霉鬼,被劫持了足有一旬,身上都快飞出蚊虫来了。
“给他们三个松绑,三位大人好歹是京官,总得顾着体面,回驿馆收拾收拾再来吧。”
不一会儿,陈秉和陈大嫂被带了上来,他们看见堂上坐的人,不免有些发怵,陈大嫂扑通跪了下去,陈秉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神情。
“您真是怀王殿下?”陈大嫂小心翼翼地问。
站在萧允墨身后的许年厉声喝道:“大胆民妇!殿下千金之躯,还会有假!”
“无妨。”萧允墨摆摆手,问堂下人道,“尔等劫持户部官员,拒缴田赋,究竟有何内情?”
陈秉这时已然恢复了平静,他坦然答到:“原本我们并不想绑了那几人,只是想让户部的大老爷替我们申诉冤情,谁知他们和娄标那个狗官都是一伙的,非说什么证据不足,那我们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们有何冤情?”
“三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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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一大批百姓都已买了丝绢上交,说是能抵田赋,结果现在官府又向我们催缴原本数目的粮食,说是那些生绢根本抵不了田赋,官府也从未下过以绢抵赋的公文。去找那些绢商要钱,他们竟说咱们是自愿向朝廷纳绢,不但不退钱,还将许多老百姓打了出来。殿下您评评理,究竟咱们是刁民闹事,还是那些狗官不配为人!”
陈秉情绪高昂,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都不无动容。
林策问:“既然没有官府公文,那你们是如何得知可以丝绢抵田赋这一消息的?百姓们购买丝绢上交朝廷,又可有留下凭证呢?”
陈秉答:“三个多月前,有自称是县里税官的人上门来推行以绢抵赋的政策,大家想着,若是能为冬日多囤一些粮食总是好的,都很心动。那些人还说,咱们可以去绢商那里买绢,由他们直接上交朝廷,如此还能折减三成绢价,咱们便都这么干了。”
他从怀里揣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购买生绢的凭证自然是有的,但这凭证,官府不认,说上边写的根本不是什么以绢抵赋,而是咱们自愿上交绢贡,县里大部分百姓都是农户渔户,识不得几个字,咱们找秀才来看,原是用前朝的篆字写的。咱们楷字都认不全,还用篆字来写,分明就是那些人联合起来诓骗我们的!”
吴奉言将那张凭证拿过来给萧允墨和林策看,果真在纸张正下方用篆字写着“输绢入贡,自愿献纳”八个字。
萧允墨又问:“那来游说你们的那些人,现下在哪里?”
陈秉面露愠色,握紧拳头道:“自然是人间蒸发,无处可寻!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官府自然推得一干二净,只说我们是受奸人所骗,他们也无能为力。哼,如此精巧的计谋,若无官府暗中撑腰,打死我也不信!”
“奉言,你再将那账册拿与我看看。”一阵沉默后,林策指了指方才被扔在地上的那本册子。
他拿过账册,检视着上头缴纳丝绢的绢商的姓名。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祁襄:“你在姑苏打的那个胖子,是不是姓孙?”
“啊,那个孙公子吗?确实听到他们这么叫他来着,怎么了?”
林策指着账册上的名字给萧允墨看了看,两人对了个眼神,怀王殿下大手一挥,对堂下人道:“陈秉,稍后我们还会逐一查问带来的乡亲,若你说的情况属实,本王自会还百姓们一个公道。这几日县衙会安排你们的住宿,你们且安心留下,待我们查清此案。”
二人被带了下去,祁襄圆睁着眼睛问:“你们二人方才眉来眼去的,是有什么大发现?”
林策皱了皱眉道:“我和王爷在江堤上受到灾民攻击的时候,隐约瞧见两个人,似乎就是那日在青楼遇到的那个孙公子的仆从,方才那本账册上所交匹数最多的绢商,正是一个叫孙望龙的。”
“若那个孙公子就是这个孙望龙,兴许就能抓出这连环套背后的利益集团了?”
萧允墨轻轻颔首:“正是。”
祁襄的兴奋溢于言表:“那现在怎么着?”
“提了那绢商孙望龙来问问便知。”
12. 【拾贰】穆桂英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孙望龙被带了回来。祁襄一看见那肥硕的身影,不禁笑出了声。
“孙公子,你原来是常宁县人士,好巧啊。”
孙望龙见了他们,却也不慌,仿佛那天在云舒楼闹事的是另外一人,他缓缓一跪道:“草民孙望龙,叩见怀王殿下、侍郎大人。”
萧云墨冷着脸问:“既知道我们是谁,问你的话便如实回答,孙望龙,你家绢铺向朝廷上交的500匹丝绢,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百姓花钱购买的?”
孙望龙淡定答道:“回殿下,时隔已久,草民记不清了。”
“记不清数量,那总该记得,那些丝绢里,是否有百姓认购的布匹?”
“这我记得,确实是有的。”
萧允墨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问:“那么,百姓认购这些布匹,是否为了抵去田赋?”
“哪有这回事?百姓们都是自愿为朝廷出力,咱们还给大伙发了自愿捐赠的奖章呢。”
“你说的奖章,就是这个么?”萧允墨举着陈秉拿出的凭据问道。
孙望龙眯起眼瞧了瞧,点点头道:“是啊,殿下您仔细看,这上边是否写了自愿捐赠?”
“哼,明知道百姓们识字不多,还特意用篆字来写,难道不是为了蒙骗百姓么?”
孙望龙作出一副无辜相:“殿下冤枉啊,这朝廷公文、重大典礼,不都有用篆字的传统,以示庄重?”
“都是哪些人替你们去游说百姓买绢的?”
“诶,殿下,您可千万别误会,咱们就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未曾找过什么掮客去游说百姓买绢,那些人只是介绍百姓来怎们店里,说请我们代为上交丝绢,我们也不过给了人家几个茶钱当是酬谢。”
林策脸色一沉,厉声问:“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百姓买绢乃是为了抵田赋?”
“是啊!大人明鉴,草民真的不知!”
萧允墨一瞪眼,怒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知道什么!掮客都有谁?现在在哪里?”
孙望龙这会儿总算表现出了一丝局促,他头磕到地面,大声道:“殿下明察!草民真的不认识那些人,千真万确!”
一个侍卫走进堂来,在萧允墨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他面色铁青,问孙望龙道:“你手下两名仆从,叫多来和有顺的,去了哪里?点卯的时候唯独少了他二人,找遍了你府上,也没找到。”
“这……兴许是去吃酒去了吧,这俩小子向来怠惰,我都管不住……”
林策在一旁冷笑道:“哼,怎么我们要找谁,谁就刚好不见了呢?”
“哎呦大人,这手脚长在他们身上,草民……草民也没有办法啊!”他忽然抬起头,面色归于平静,甚至还露出一分骄矜,“殿下,大人,草民所知道的,都已如实交代了。小的大胆请辞,皆因祖母近日仙逝,丧仪之事,诸多繁琐须得料理,加之小的表叔荣督公已来信,说得了陛下恩典,会遣宫中内监前来吊唁,实在不敢怠慢啊!”
萧允墨剑眉轻蹙:“荣桓是你表叔?”
“正是。”
他对身旁的侍卫道:“你们护送他回府去吧。”
说完这话,他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往堂后头走去。祁襄踩着碎步跟上去,林策走在最后。
从后门出了正堂,祁襄迫不及待问:“殿下,你听见他说的没有?他们家要办丧事!”
萧允墨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只手背在身后,继续往前走。
“嗯,听到了。”
“办~丧~事!”
“怎么?难道他还能找你办?”
“他不找我,难道我就没办法往他府里安插自己人了吗?归鹤坊的业务遍布大齐,这一行哪儿没有我祁时安的人脉!”
林策表示赞同:“这倒是个办法,若能混进他府中,兴许能挖到什么秘密账册之类的物证。”
萧允墨再次回过头,看着踌躇满志的两人道:“那也成,既然荣公公都派人去了,我们也去吊唁一下。”
五日后,怀王和林侍郎亲临孙府吊唁。他们进门之时,祁襄早已画好了脸,正混在一班唱戏的中间,往头上戴花呢。这孙望龙的祖母九十高寿,子孙满堂,无病无痛,于梦中仙逝,因而办的是喜丧,不仅不似传统白事那般哀切肃穆,反而阖府上下除了素布白幡,也用红绸装点,更请了戏班连唱三日。
萧允墨进到里头,正堂中间一顶楠木棺材通身漆成了暗红,棺盖边烫金大字书一个“寿”,下头棺身一端描画莲台与天梯,纹样繁复精致。
孙望龙着白色丧服,腰上却系着红布带,看见二人,带着家人一磕头,道:“怀王殿下、侍郎大人亲自驾临,草民与家人诚惶诚恐。”
“万望节哀。”萧允墨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视线飘到屋子角落,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他们一袭白衣,端着祭祀用的器具跟在一群下人中出去了——是何田与张瑶。
林策压低嗓音,语气带着几分威胁对孙望龙道:“我们的人查到了多来和有顺的行踪了,不知孙公子是否也还在寻找他们呢?”
孙望龙却丝毫没被吓唬到,平静一笑道:“近来诸事繁忙,实在还未抽出空来管他们,若是侍郎大人能帮我将这两个懒货捉回来,孙某感激不尽。”
傍晚时分,大开夜宴,园中戏台热闹开唱。萧允墨和林策身份尊贵,被请到最前头的主桌入座,方坐下,一名宦官打扮的人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走到近前朝他们行了个礼。
“怀王殿下,林侍郎,没想到竟在此处相见。”此人是司礼局秉笔太监罗棋英,司礼局掌印荣桓的心腹。
萧允墨冷冷看了他一眼:“圣上派我来常宁调查匿税之案,罗公公竟不知?”
罗棋英皮笑肉不笑道:“此事下官知道,只是不知道王爷与督公这位表侄还认识。”
“谈不上认识,查案子查到了他家,刚好遇到办丧事,出于礼数,前来吊唁。”
“哦?此案竟还与孙家有关?”
萧允墨一抬眼,加重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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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若孙望龙确实牵涉其中,我想,荣督公应该不会偏私护短吧。”
“自然不会,督公心中只有江山社稷,便是近亲,若有贪赃枉法的,都不用王爷动手,他第一个大义灭亲。”
“如此便好。”
众人入座,一时无话。台上先唱了一出《四郎探母》,小生唱得悲悲切切,台下孙望龙的老父亲听得泪流满面。而后是《天官赐福》,一出喜庆祥和的戏码,感怀老太君福泽深厚。
最后终于到了这日的重头戏,孙老爷颤颤巍巍从座位上起身,抹了把眼泪,动情地说:“这出《穆桂英挂帅》,乃是先慈生前最爱,今日各位贵宾莅临吊唁,孙某阖家感激涕零,还请诸位与先慈在天之灵一同共赏!”
鼓点声混着掌声,全套行头的祁襄亮了相。她头戴帅盔,盔顶两羽银色雉翎随着步伐微微颤动;身披绛红靠袍,上绣金线云纹;背插三角彩旗,执一柄镶银镔铁枪,她舞着枪连连翻身,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她悠悠开嗓,嗓音仍带着一丝沙哑,反倒多了别样的韵味,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婉转绵长。孙望龙盯着台上的身影,眼睛都看直了。他朝一旁站着的管家招了招手,耳语几句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唱到最后,祁襄挥枪朝台下一指,目光定在孙望龙脸上,对他嫣然一笑。萧允墨面色铁青,何田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伏在他耳边低语道:“孙公子房里有密室,我和张瑶没找到进去的法子,我家先生让我告诉殿下,她一会儿亲自去瞧一瞧,让您和林大人在门口把风,别叫旁人进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孙望龙果真悄悄离了席,萧允墨和林策也一前一后下了桌,又在园子一角与何田、张瑶会合。
“那孙公子当真猥琐,祖母的丧事还没办完呢,就点名要将角儿送到他房里去。”张瑶一脸嫌弃。
“这不正中了你家先生下怀?”萧允墨撇着嘴角说。
四人趁着夜色,走小路绕到孙望龙卧房后头,在一棵榆树下站定,门口守着几名家丁,手里抄着家伙,不知是防着外头的人进去,还是防着里头的人出来。
萧允墨背着手,对何田张瑶道:“这几个小喽啰,不必本王亲自出手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无声飞窜出去,何田攀上屋檐,从天而降,骑在一人脖子上,抓着他脑袋一扭,那人身子便瘫软下去。他落地时顺势将另一人踢倒在地,扑倒在他身上一拳下去,那人也昏了过去。张瑶则从墙根溜出来,一个灵巧的滑步,从袖中抽出一根琴弦勒住一人脖子的同时,腿往后一蹬,高踹到另一人面门,二人应声倒地,她收回琴弦,一拂袖,又恢复到原本沉静温和的仪态。
而此时的祁襄,正捧着酒壶,倚在里屋床榻上往嘴里灌着酒。虽已脱了行头,头面上的妆仍未卸,还是方才在台上刀马旦的模样。
孙望龙轻浮的言语从外头传来:“小美人儿,你在哪儿呢?”
“公子,我在这儿呢,你进来呀……”祁襄拖长了尾音,笑呵呵地应道。
13. 【拾叁】暗室焚
孙望龙挺着肚子走进来,看见床上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小娘子还未卸妆呢。”
祁襄超他伸出纤长的手指,笑道:“这身画皮,还得等公子亲自来脱了去。”
孙望龙走近,牵起那只白净的手,摸着她的手背说:“怎么是画皮呢,就是擦去了油彩,你也定是个绝色美人。”
“哦?”祁襄扔掉酒壶,抓住他伸过来摸她脸的那只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擦花了左边眼角的妆,油墨在她的眼下晕了一片,“你这么确定?万一……我实际上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又当如何?”
她手上骤然用力,捉住他的双臂翻转起身,将他用力摁在床上,孙望龙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传出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祁襄一把将他揪起,这胖子本就不灵活,腰上传来“咔嚓”一声,疼得他嗷嗷直叫。
“我是谁?我是你祖奶奶!”
他回过头看着祁襄,眼中先是惊恐,转而又变为愤怒:“是你!不男不女的东西!”
“不男不女?那也好过你看着是个人,干的都是禽兽的勾当!”祁襄抓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往屋里一面墙的方向看去,“那堵墙有个密室,我想看看里头藏了什么,你倒是说说,这密室门,怎么开呀。”
“做梦!”
祁襄的指尖突然扣在他颈后一个位置,她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个地方,我只消稍稍一用力,下半辈子你就得在床榻上了此残生了。”
她的指尖陷进他丰腴的皮肉,孙望龙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雕花博古架,机关在那里……”
祁襄拎着他走过去。
“那头三彩马,下压一下,向左半圈,向右一圈,向左四分之一圈,再向右两圈,便是了。”
祁襄一把扯下头上的束发带,将他的手捆了个严严实实,再照他所说的一试,那面石墙向后轻轻凹进,果真徐徐移动起来,显露出一间密室,其内堆着各色古玩珍宝,三面墙都是书架,上头摆满了古籍账册。
祁襄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下一本账册翻了翻,里头记着古怪的数字和符号,显然是密账。要看懂密账,便须知晓密钥。她回过头,问瘫坐在地上的孙望龙道:“密钥册在哪里?”
“哼,没有什么密钥册,密钥就在我心里记着呢。”他仰头看着她,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当她注意到他的脚伸到了博古架底下时,已经太晚了——他够到了什么机关,书架上方忽然浇下大片火油来,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密室各处火星一闪,四周墙面吹起几股小风——原来是打开了通风装置。祁襄心内大呼不好,几乎同一瞬间,整个屋内火苗四起,每个架子都爆燃开来,她顾不得许多,从架子上捞下几册还没完全烧着的账册,一边用力拍去上面的火,一边往密室外面跑。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蔓延到房里,祁襄拖着地上的孙望龙往外头走,火光吸引到了外边的人,房门大开,门口不仅站着萧允墨、林策和她的两个手下,还有一群太监模样的人。又过了一会儿,孙府的下人高喊着“走水啦!走水啦!”纷纷端着盆前来救火。
太监们看见祁襄便要围上来捉拿她,萧允墨和林策齐齐迈开步子走了过来,将她挡在了身后。
“你们干什么!”萧允墨一嗓子将那些太监们喝退了两三步。
不远处,罗棋英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走来,孙望龙见着他仿佛见着救星,高声求救道:“罗公公,你快救救小侄吧!这妖女想偷我房里的东西,还一把火烧了我的屋子!”
罗棋英走到他们面前,淡淡道:“此女假扮伶人,意图行窃,还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放火烧屋,实在罪大恶极,还请王爷稍稍让一让,由我们缉事司带回去细细审问。”
“怎么,我的人缉事司也敢动?”
罗棋英看了一眼两个男人身后的祁襄,问:“这假戏子是王爷手下的人?”
“是我手下的,特来调查孙府和匿税案的牵连。”他微微转头,问祁襄道,“你告诉罗公公,在里头都发现了什么?”
祁襄低着头,一边偷偷将抢下来的账册往衣服里藏,一边道:“回殿下,孙望龙房内有一密室,里头藏着一些秘密账册,可当我要查看之时,他触动机关,点燃了整个密室,并非小人放火烧屋,而是姓孙的他试图销毁物证!”
萧允墨再次看向罗棋英,语气带着几分严厉:“都听见了?罗公公?”
罗棋英问孙望龙道:“她所说的,可属实么?”
孙望龙自然不认,缉事司的太监刚替他松了绑,他便手舞足蹈起来:“一派胡言!哪有什么秘密账册,不过就是一些古籍罢了,再说那火也不是我有意放的,她将我绑了,又逼迫我打开里间的藏宝阁,我一慌,便不小心误触了机关……”
林策愤怒地打断他的话:“谁家藏宝阁的机关是用来自毁的?究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宝物’?”
孙望龙两手一摊,做无辜状:“就算是烧了,也不愿让贼人得去,草民的东西,草民自己总有处置的权力吧?”
萧允墨冷冷剜了他一眼,道:“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既然是你自己放的火,你便自己善后吧,我们走。”
司礼局缉事司的人还想拦,林策直接拔了佩剑,横在罗棋英面前:“罗公公,你是要妨碍我们查案么?”
罗棋英被剑刃闪出的白光晃了眼,他退了一步,对周围人一摆手,太监们慢慢散开,给他们让出了路。
三人上了马车,祁襄哼起方才在台上的唱段,悠然自得。
“说吧,你从里面拿出来什么东西?”萧允墨问。
祁襄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摸出那几本账册来,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眼疾手快,救出来一些。”
萧允墨拿过去,账册被火烧得有些卷了边,内容还算完整,他翻开看了看,眉头紧锁:“这写的什么东西?”
“是密文,破解须得花些时日。”她看向林策,“你们刑部应该有人会解。”
林策颔首:“嗯,奉言就会,让他试试。”
萧允墨合起账册,忽然拉过她的双手,将手心手背都翻看了一遍,有些激动地问:“手怎么了?”
林策也探头看过去,见她手上被燎了一串红色的大泡,高高鼓起,饱含晶莹的脓液。
祁襄满不在乎地抽回手来:“血肉之躯,碰了火便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年!”萧允墨这么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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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许年从外边掀开帘子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即刻去请个大夫来,让他带着烫伤药,去驿馆候着。”
“是。”
车轮滚在青石板街道上的咕噜声又响起,萧允墨凝视着祁襄花了半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非要做这些冒险的事么?”
她没接他的话,反问道:“二位大人那边呢,有什么收获?”
林策看了看萧允墨,沉默片刻后答道:“物证已经毁了,现在只剩人证,孙望龙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我们找到多来和有顺二人,咱们只要盯紧了他的动作便成。”
萧允墨脸色凝重:“我们刚从鹿溪村回来,那两人就不知所踪,今夜之事连缉事司都出动了,想必,驿馆和县衙处处都是眼线,那个罗公公,也绝不只是来吊丧这么简单。”
林策问:“殿下怀疑匿税案同荣桓也有关系?”
“小小一个常宁县竟敢如此欺上瞒下,朝中不会无人庇护,只是荣桓是否知晓此事,现在还无法定论。”
回到驿馆,萧允墨第一时间押着祁襄瞧郎中。她百无聊赖地坐着等郎中给她上药包扎,耳边听着他喋喋不休地问有什么须注意的,连着打了一串哈欠。
郎中走后,她终于可以回房休息,萧允墨却又像一贴膏药似地跟了上来。
“殿下休息去吧,有事明日再议……”
“你手不方便,我替你把脸洗了。”他冲到前面率先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祁襄无奈摇摇头,缓步跟了进去。
两人无声对坐,萧允墨用沾了澡豆水的布巾细细拭去祁襄脸上的油彩。
外头起了风,吹得窗棂嘎吱作响。指尖隔着布巾触到她鲜红的唇,他开了口:“何时学的唱戏?”
她眉眼微弯,待他擦完嘴上的胭脂才道:“唱得可好?”
“尚可。”
“嘁,自然比不上教坊司的伶娘。”
“跟戏子有什么好比的。”
祁襄的笑容凝固了:“都是三教九流,我跟她们又有什么分别?”
萧允墨一愣,慌忙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殿下何必如此小心,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萧允墨将布巾移到她颧骨之上:“闭眼,再擦一遍。”
她闭上眼,感觉他欺近了身子,呼吸贴着她的面庞。他一只手托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擦着她的眼眶,仿佛在保养一件古董。
“生怕惹了你不高兴,又跑个没影。”
“我才没这么小心眼。”
祁襄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冷不丁转移了话题:“殿下这些年除了找我,还做了些什么?”
“杀人。”
“都杀了谁?那个造反的晋王?”
“嗯,陛下让我杀谁就杀谁,当然……也杀过其他人。”
他松开她,她睁了眼,望进他冰冷的眸子。
“怀王殿下如今如此出息,想必老王爷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吧。”
萧允墨不吭声,脸色愈发阴郁。他将手擦净,甩甩衣袖往外走。
“早些休息吧。”他关上门,留下祁襄和满楼风声。
14. 【拾肆】引蛇出
萧允墨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敲门,祁襄正要安置,这会儿已经松了发髻。
“是谁?”
“我。”林策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他顿了顿,又说,“祁姑娘不必来开门,我给你拿了宫里用的药膏,治烫伤有奇效,我就放在门外,你过会儿出来取吧。”
祁襄慢悠悠走过去打开门,林策已然走出去几步,又回过身来。她捡起地上的白色小瓷瓶,歪头爽朗一笑:“多谢林大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柔顺的黑纱裹着她单薄的肩膀。林策移开目光,语气略显生硬:“刚好翻到而已。”
他快步走向长廊另一头,祁襄拉上门,回到屋内,将瓷瓶放入妆奁之中。
不过两日,对孙望龙的盯梢便有了进展。
清早,三人正用早膳,吴奉言走进来,报说孙府的一帮打手悄悄动身了。
“殿下,大人,我们的人已经跟着了。”
萧允墨一点头:“跟紧了,但不要贸然行动,见不着那二人,便不可出手。”
吴奉言退了出去,祁襄嘴里叼着包子,大声说:“把那二人捉回来,我亲自审审!”
萧允墨连连咳嗽:“祁时安,食不言!”
祁襄咽下那口包子,朝他扮了个鬼脸:“小人粗鄙,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林策也拧着眉头:“人捉回来也轮不到你来审。”
她站起身,捏起一个包子往外走:“哼,二位不愧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贵人,一个两个,好生古板。”
望着她的背影,林策问:“殿下府上的人,都是这般一身反骨么?”
萧允墨瞪了他一眼,语气倏然凌厉:“都说了是我府上的人,怎样都与林侍郎你无关。”
“下官冒昧,殿下勿怪。”尽管立马谢了罪,林策的语气却十分平静,丝毫不怵。
祁襄信步走到书斋门口,看见吴奉言正在几张大纸上写写画画。她好奇地走近看,原来他还在破译孙望龙的密账。
看见祁襄进来,他热情地打招呼:“祁姑娘有何事?”
“无事无事,见你在读密文,觉得有趣,我只在一旁看看,你忙你的。”
他起身,到一旁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小案对面:“那姑娘坐着看吧。”
祁襄坐下,吴奉言回到位子上,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还给她讲解起来。
“他这账册的格式倒不难猜,姑娘你看,这些符号便是金额数字,都在这个位置……你看,每段都有。这些数字并没有用复杂的加密方式,我已经破解了七七八八,不过,数目当真惊人,这小小的常宁县,一个富商竟能抠出这么多钱财来!”
祁襄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你再看这里,是收支明细,但立项和姓名用了特殊编码,有点难解……似乎是用了双重编码,像梅兰竹菊、风花雪月这些字眼,应暗合了某些数字,而这些数字组合在一起,又对应了某本书中特定的文字……没有密钥,着实难解……哎,头疼头疼……”
吴奉言抬头看了看祁襄,憨笑道:“我是不是嘴太碎了?”
“哪有!吴大人你性子如此活泼,怎么在你家侍郎面前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跟那个许年一样,是个闷葫芦!”
吴奉言腼腆地挠挠头:“还不是我家大人嫌我话太多了……”
“怕他做甚!我觉得有话说出来才好,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祁襄拿过一支笔来,翻开另一本账册说:“这样,我替你先把账抄录一遍,一会儿你便可以直接在摹本上圈画,能省不少时间。”
吴奉言满脸感激,看见祁襄手上缠着伤布,却又犹豫起来:“姑娘手上有伤,还是不要了吧……”
她已然写了起来,满不在乎道:“不打紧的,就是你别嫌我字难看。”
“不会不会……那吴某,先谢过姑娘了!”这吴奉言看上去并不比林策年轻许多,但整个人透着股朝气,令人很愿意亲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妨碍手头的工作。忙了好一阵,门外传来冷淡的男声。
“你在这儿干嘛呢?”萧允墨背手而立,跨在门前的阴影里,面容半明半暗。
“殿下稍等,小的有事正忙。”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专注抄起书来。
吴奉言已然起身,朝门口的人恭恭敬敬行了礼。
“下官参见怀王殿下,殿下金安。”
萧允墨继续不紧不慢道:“多来和有顺抓回来了,你不想去听审么?”
一听这话,祁襄“噌”地站了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殿下我这就来!”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吴奉言说:“吴大人稍等我一会儿,我还会回来帮你抄录的。”
“啊……祁姑娘不必着急……”
她跟在萧允墨后头,脚步十分轻快。
“你同姓吴的又做上朋友了?”
“他叫吴奉言,而且,他比您和林大人都有趣儿多了,不会成天板着个脸。”
萧允墨压着火,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怎样算有趣儿?我给你讲个笑话听?”
“好啊,殿下请讲,我洗耳恭听。”
“没大没小。”他加快脚步往前走,与她甩开距离。
他们来到正堂,孙望龙的两个仆从已经跪在堂下。祁襄仔细一瞧,似乎是在云舒楼见过这两人。只是他们此时穿着贩夫走卒的粗布短褂,脸上也黑黢黢的。
萧允墨在正中落座,由林策带头问话。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
“小人付多来。”
“小人张有顺。”
“你们在孙府做什么的?”
两人齐声答:“小的是孙府家丁。”
“说说看,方才被带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付多来瘦骨嶙峋,眼神仿佛总是瞧不直,一看就是心术不正的样子。
“回……回大人,是公子……公子派来的人,要……要杀我们……”
“你说的公子是何人?”
付多来一哆嗦,答道:“是……是孙……孙望龙公子……”
“他为何要派人杀你们?”
付多来转着眼珠子,支支吾吾道:“小的……小的不知道……”
林策沉下嗓音道:“不知道?那行吧,现在就将你们放了,既说不出来人家为何要杀你们,不如将孙家那些人也一并放了,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惊恐地连连将头磕在地上。
张有顺大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真的不知……”
林策朝周围一挥手:“速速将他们的镣铐撤了去,扔到街上去,记得扔远一点,再把县衙大门关好,别叫他们又跑回来。”
侍卫们一窝蜂上前,拽着两人开始撤镣铐。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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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狼号后,付多来死死抓着铁链,随着身体的颤抖,铁链叮当作响,他的哀求穿插在嘈杂中:“小人……小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萧允墨给侍卫们递了个眼色,他们将二人放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站定。
付多来大口喘着气,终于松了口:“回大人,皆因在鹿溪村我们二人被二位大人认了出来,我家公子才会……才会动了杀心。”
林策问:“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鹿溪村,还扮作村民的模样?”
“回大人……我家公子……公子只吩咐我们去告诉那些村民你们是官府的人,其他的……其他的小人们确实不清楚……”
林策思索片刻,又问:“跟你们一起被抓来的那两人是谁?为何孙府的人也要对他们动手?”
付多来眼神躲闪,一旁的张有顺也慌了起来,他结巴着答:“一个……一个是小人的远房表哥,另一个……也是同我们吃酒的朋友……大人有所不知,孙公子他……他向来心狠手辣,应该……应该就是怕留了活口……”
问到这里,二人被暂且带了下去。萧允墨终于开了口:“谎话连篇。”
林策也道:“我们的人出手前,孙府派去的那些打手分明同时要取四人性命,那两个的身份也绝不简单。”
祁襄把玩着从桌上捡的一个笔搁,漫不经心道:“咱们的人证,也不是只有这几个,县衙后院的平房里,还宿了不少呢。”
林策一拍桌子:“倒是可以叫那些百姓来认认!”
祁襄将笔搁藏进袖子里,悠然起身:“恭祝大人们早日破案,我继续抄书去。”
她和吴奉言在书斋一直忙碌到夜里,萧允墨又一次出现在门口。
这一次,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是祁襄先瞧见了他。
她还是没停下手里的笔:“殿下金安。”
“百姓们都去认了,那两个,就是劝他们‘以绢抵赋’的掮客。”
“那他们自己招了没?”
“招了,四个人都招了个干干净净,现下孙望龙也已经捉拿归案,娄标之流自知脱不了干系,一个个抢着要自首。”
他缓步走了进来,叫起身作揖的吴奉言免礼,走到祁襄身后,默默看她写字。看了一会儿,他拿起桌上那个岫玉葫芦笔搁,语气轻松:“这小玩意儿都要偷拿?”
“看着喜欢,借来用用而已。”
萧允墨不动声色扬了扬嘴角,说:“今日怕是要通宵审案了,你早点歇息。”
“殿下特意跑来告诉我,是想让我宽慰宽慰您?”她抬头望着他,眼尾弯弯上翘。
“我要说是呢?你预备如何宽慰?”
“殿下身子弱,切不可过度操劳,小的只懂得劝殿下爱惜身体,宽慰嘛,殿下恕罪,小的真不会。”
“祁襄你!”萧允墨怒从中来,他瞥见一旁低着头似在憋笑的吴奉言,心下更恼火。
他转身便往外踱去,祁襄却又叫住他,语气绵软。
“殿下……这账册,我们当真破译不出来,你问问孙望龙密钥是什么可好?”
萧允墨冷冷看了她一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身子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问出这个来。”
“哈哈哈哈哈……”祁襄大笑,直到萧允墨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连吴奉言也窃窃笑了起来,两个人像发了癫症似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眼角都挂上了泪花。
15. 【拾伍】醉芙蓉
钦差巡按使怀王殿下和巡按副使林侍郎连夜审问了富商孙望龙和一众常宁县官,一个精心罗织的连环局浮出了水面。
县内绢商派掮客假借县衙名义哄骗百姓买绢抵田赋,又借百姓出资之绢上交朝廷,获得减税嘉奖,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常宁县令带领手下官员隐瞒包庇,明知百姓已花重金买绢,仍按原例催缴田赋,激发民怨,就连户部派人下来审查,还妄图使一招“瞒天过海”。
真真是官商勾结,鱼肉百姓,猪狗不如!
当然,以上都是祁襄的遣词造句,萧允墨不会写进他的折子里。他坐在县衙二堂内写奏折,祁襄上半身倚在案上,指尖捏着墨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砚上磨着墨。
她手边放着一本《芙蓉图》,这便是孙望龙秘密账册的底层密钥,从孙望龙嘴里套出来数字对应的文字,再按卷、页、行对应到具体的字眼,便能解出账册的内容。
她打了个哈欠,顺便长叹一口气:“哎,吴大人和我忙活了一整日,结果一个大官的名字都没瞧见。”
萧允墨未抬头:“那个话本你不是读得很开心?”
“殿下可读过?”
“仿佛读过。”
“哎呦,殿下竟也读过此等伤风败俗之作!”
萧允墨面不改色:“写得不错,虽是风月中人,亦有家国情怀。”
他写完最后一笔,待笔墨晾干,合上奏折,他搁了笔,猛地抓过祁襄的手腕,墨条“当”地落在砚上,她重心不稳,几乎跌进他怀里。好在她还是站稳了脚跟,撑着桌案,他的脸就在眼前。
“伤风败俗的部分写得也好,想不想跟本王试试里头的戏法?”
祁襄挣开手:“光天化日,官府重地,怀王殿下请自重。”
萧允墨收起脸上的笑意,冷然道:“明日便回京去,到了京城,老实待着,切勿乱跑。”
“哪有时间乱跑,归鹤坊要搬去蓟州,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几个抬棺材的,几个吹唢呐的,并一堆纸扎小人,有什么难搬的?”
“殿下有所不知,咱们这买卖,法器可多着呢。”
“法器还是从别人墓里淘来的赃物?”
面对萧允墨凌厉的眼神,祁襄讪讪笑着,打起马虎眼来:“殿下这话问的,小的实在惶恐,不知如何答呢……”
萧允墨拿起桌上的奏折,信步朝外走去:“不好拿的东西,怀王府派人替你去搬就是。”
钦差巡按使离开的时候,常宁百姓聚在县衙门口,跪谢钦差大人的恩德。娄标等一众县官被囚车推出来时,不少百姓拿出早已备好的萝卜青菜,往他们脑门上掷过去。
马车正要出发,只听外边传来一人的高声呼叫。
“祁姑娘,祁姑娘!”
祁襄掀开马车前头的布帘,原来是陈秉的老婆。她跪在马车前面,怀里抱着一筐鸡蛋,见她出来,想要起身,对着拦在前头的侍卫,又怯生生跪了回去。
“让陈大嫂上前来说话吧。”
侍卫让出一条路,陈大嫂小跑上前,将鸡蛋塞到她手里,一脸愧疚:“祁姑娘,我知道您是贵人,看不上我们这点东西,但这是我们自己家养的笨鸡下的蛋,很补的。您前段时间染了疫病,全都是为了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我们……我们还对您……对您恩将仇报,实在该死!请您务必收了我这份心意,算是赔罪,您不收,我心里不安呐!”
祁襄接过筐子,握着她粗糙的手道:“大嫂不必自责,为百姓请命,本就是咱们这次来的职责。”
送走了陈大嫂,祁襄提着鸡蛋回到马车里,她将鸡蛋放在脚下,看着两个男人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笑道:“两位大人莫不是又要说我像那位花间公子一般,抢了你们的功劳?”
林策回得斩钉截铁:“没有,花间公子是平白抢功,你这是实至名归,鸡蛋滋补,祁姑娘务必多食几颗才是。”
“我还道林大人回了京会遵守诺言请我吃点山珍海味,结果却叫我多食几颗鸡蛋便想打发了事,哎,人心啊!”
林策瞟了萧允墨一眼道:“祁姑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林某都请得起,只是姑娘是怀王府的人,总得你家王爷同意才好。”
萧允墨冷着脸,抱着胳膊道:“她做事什么时候需要经过我同意了?”
祁襄得意地一抬眉毛:“你看,王爷这么说,便是他同意了。”
林策无奈一笑:“成,只要祁姑娘在京城,便可来刑部找我,断不会少了姑娘一顿饭的。”
由于押了犯人的缘故,一行人比来时整整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抵达京师。已是傍晚时分,林策将犯人先带回刑部去了,两位钦差决定明日早朝再入宫面圣。
萧允墨的人马则转道西城棠梨巷,来到了肃王的府邸。
这肃王萧敬虞生母是宫女出身,出生没多久,老皇帝便驾鹤西归。在先皇一朝,他既未得封号,也未离京就藩,只在宫中与皇子们一同养着。直至当今圣上登基,为表仁孝,才封萧敬虞为肃王,却仍未予封地,只在京城赐府。肃王与怀王素来交好,因而萧允墨每每来京,都会在肃王府落脚,今日也不例外。
肃王按辈分来说是怀王的叔叔,但这位小叔叔不过长他五岁,气质儒雅、空谷幽兰,着一身浅云杭绸束腰长袍,倒像位尘外之人。
他亲自出门来迎,萧允墨难得露出松弛的神情,介绍道:“祁襄,这位是我十三皇叔肃王殿下,皇叔,这是祁襄。”
肃王和善一笑,对祁襄道:“我记得,你便是峻清从前身边那位小伴读,我见过几次,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见过肃王殿下。”她轻轻福身,说来也巧,这日无事,她恰巧换回了女装。
“你以前总着男装,我还以为你是男孩子呢。”萧敬虞说起话来老成持重,倒颇有几分长辈之风。
肃王设宴款待,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祁襄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生人当前,怀王殿下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然而半壶酒下了肚,加之肃王性子实在平易近人,她的本性便有些暴露了。
尤其当肃王殿下问起她的营生时,她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我嘛,民间俗称阴阳先生,实际上就是给人看坟办白事的!”她豪迈地将小瓷杯中的酒液灌入口中,这会儿坐姿也不如方才那般端正了。
“祁姑娘当真是阴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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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敬虞淡然若水的眼中竟闪现出一丝光芒,“那真巧了。”
“殿下此话怎讲?”
萧允墨破天荒露出了真心开怀的笑:“虽然说来不祥,但我皇叔可是出了名的对丧仪之礼最有钻研,先帝的丧仪,几位太妃的丧仪,就连我父王的丧事都是皇叔主持操办的。”
萧敬虞淡淡一笑道:“峻清这话说的,仿佛你皇叔成了那索命的无常,专送人上路似的。我不过对历代丧礼典仪中的规格礼制颇感兴趣,身为宗室成员,又别无它长,想为皇家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总而言之,峻清以后也是要请皇叔送我上路的。”萧允墨难得一见调皮起来,说完这句,他还故意补了几声咳嗽。
“你莫胡说了,年纪轻轻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祁襄对萧允墨的拙劣的佯装看不过眼,一仰头干完满满一杯酒,转移开话题:“如此说来,肃王殿下应是收藏了不少关于典仪风水的书籍了?”
“略有一些藏书。”
“那小人斗胆,能否借阅几册?”
“自然可以,明日你便去书房自己挑,今后还想看什么,让峻清进京的时候给你带回去。”
祁襄起身,深深一揖道:“小人多谢肃王殿下。”
三人又喝了一阵,萧敬虞忽然问:“峻清,你们方才说,是最近才又重逢的,那当年祁姑娘是因何离开王府的?……哦,那会儿你还是世子才对。”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这件事是更在哽在二人心头的一根刺,经年累月,似乎都已忘了它的存在,但若不小心拨到,仍会疼痛刺骨。
一阵沉默后,祁襄开了口:“老王爷心慈,当年放了府里一班奴婢出去,小人也在其列。”
她看向萧允墨,吐字铿锵有力:“老王爷和怀王殿下待祁襄恩重如山,奴婢至今感怀不已。”
萧允墨装病在行,掩饰心绪便稍逊一筹,他此时表情僵硬,她的话显然戳痛了他。
宴饮散场,肃王府的宫人提着灯笼送萧允墨和祁襄去各自的住处。祁襄跟在宫人后头,晃晃悠悠往前走。
萧允墨紧随着她,对那宫人道:“先送祁姑娘回去吧。”
到了屋门口,祁襄一扭头,拉住萧允墨的袖子,盈盈一笑道:“殿下还喝吗?”
萧允墨眼看她就要被门槛绊倒,伸手去扶,她顺势歪进他怀里。
“醉成这样还喝?”他看了一眼宫人道,“我认得路,你退下吧。”
宫人见状,忙提着灯笼走了。萧允墨将祁襄扶进屋去,让她靠在床边的围栏,去桌上倒水。
她只抿了一口茶水,便皱起了眉头:“这不是酒……酒呢?给我酒……”
这日祁襄喝得比往日更多,来推他手中茶杯的臂膀也是软塌塌的。
“襄儿,别闹!”萧允手一手拿着茶杯,一手将她箍在怀里,她像只柔软的八爪鱼,想要溜出他的控制,为了不让茶水洒到被褥上,他只得自己将水喝了。
祁襄睁开迷离的眼,翻过身,笑着攀上他的肩:“萧峻清,你自己喝的什么好酒?”
萧允墨还来不及反应,一对绵软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16. 【拾陆】道不同
她从他口中汲取甘霖,萧允墨脑中一片空白,理智的弦一瞬崩断,他攫住她的后颈,与她唇舌交缠。祁襄“唔”地轻呼一声,却并未反抗,双臂松松垮垮环着他的脖子。
缠绵许久,他留恋地松开她的唇,手上却没停下,他的深眸像黑夜中的野兽亮着火光,里头映着她充血的脸颊和唇瓣,只是他才解开她外袍的衣带,她的脑袋歪歪倒在他肩头,已然睡着了。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替她脱下了外衣和鞋履,将她裹进被子里。
这时,外头传开轻柔的叩门声。
“峻清,你在里头吗?听说祁姑娘喝得很醉,你可需要帮忙?”是萧敬虞。
他打开门,看见十三皇叔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
“我听下头人说了一嘴,你这次出公务又没带人伺候,怕你搞不定,特来看看。”
“皇叔不必担心,她已睡了。”
“你今晚宿在这里吗?我叫宁喜斋的人来这边伺候。”
萧允墨摇摇头:“不,我仍旧回那边休息。这点小事皇叔遣人来便是了,还亲自跑一趟。”
萧敬虞淡淡一笑:“峻清从来都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如今倒也学会照顾人了。”
萧允墨看了侍女一眼,道:“那你进去守着吧,若她再说要酒,不必搭理。”
第二日下了早朝,萧允墨和林策被圣上留下单独问话。进到长明宫后殿,皇帝最信任倚重的司礼局掌印太监荣桓脱去冠冕,当着二人的面,重重跪了下去。
“陛下恕罪,老奴未能尽到对家人管教约束之责,以至老奴表侄假借老奴之名犯下涉税大罪,恳请陛下务必严惩罪犯,连老奴也一并责罚,才能解老奴心中不安呐!”
荣桓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脸上每一丝沟壑都诉说着痛心疾首。
熙宁帝稳坐龙椅之上,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面容清秀,气势却不弱,他望着地下长跪之人,悠悠问站着的两位钦差道:“怀王,林侍郎,常宁之案,荣掌印除了失察之责,可还有其他牵连啊?”
萧允墨与林策对视一眼,答:“回皇上,并未查到此案与荣大人有直接关联。臣弟和林侍郎在搜查荣大人表侄孙望龙的府邸时,被此人纵火烧掉了一批秘密账册,在抢下来的几本账册内,并无记载与荣大人有关的行贿账目。”
荣桓将头磕在地面,高声道:“陛下明鉴,便是余下账册未曾烧毁,也不会在里头有老奴的记载,老奴一心为朝廷、为皇上,从未收受过任何贿赂!”
熙宁帝面色平静地说:“荣桓,怀王也并非说你收了贿赂,只是你那表侄儿所犯之罪确实可恶,若不是朕的弟弟及时查明真相,朕岂不是要背上鱼肉百姓的暴君之名!”
荣桓痛哭流涕,额头咚咚磕在地板上,直至擦破皮肉,渗出鲜血。
“陛下英明!孙望龙其罪当诛!凌迟亦不为过!”
皇帝轻轻一抬手,道:“荣掌印多年以来对朕的忠心,朕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你一心扑在朝廷的事上,总也要记得约束家人,修身、齐家而后才是治国,切不可本末倒置。”
荣桓此时也平静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陛下说得极是,老奴羞愧难当!”
“行了,你下去吧,剩下的事朕与二位钦差商议。”
荣桓匍匐着退了出去,熙宁帝将目光转向余下二人。
“峻清,你的折子朕看了,人证物证俱在,又平了民怨,这案子办得极好,余下的,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审理定罪即可。只是这荣掌印应当如何责罚,还得听听你们二人的意见。”
两人又对了一个眼神,方才皇帝和荣桓主仆的那一出苦肉双簧他俩都瞧在眼里,这会儿哪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是给他们一个铺台阶的契机罢了。
萧允墨看了看地板上那块已然干了的血迹,拱手一拜道:“圣上明鉴,正如您方才所言,荣掌印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夙夜操劳,才会无暇对远亲加以管教约束,加之本案经臣弟等查明,确无证据指向荣公公与犯首勾结,臣弟以为,不宜对荣桓加以重罚,小施惩戒即可。”
熙宁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峻清所言在理。”
二人从后殿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在外头候着的内阁首辅杨致先,此人五十多岁,身姿挺拔、美须豪眉,一双坚毅的鹰眼炯炯有神。
“微臣请怀王殿下安。”
“老师快快免礼。”
这位杨首辅是帝师,当年也教过一同伴读的世子们,萧允墨对他自然很是客气。
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双方分别。二人往台阶下走,林策说出了憋了半天的话:“原来皇上留我们做这场戏,就是为了用我们的话来堵首辅大人的嘴?”
“一边是自己的老师,一边是伴着自己长大的近侍,偏帮哪边都欠妥。”
“殿下真信荣公公与此案没有关系?”
“不信,但没有证据,何苦得罪整个缉事司?况且,皇上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皇上并无兄弟,殿下与皇上一同长大,亲如手足,为何还要忌惮那个荣桓?”
萧允墨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因为荣桓是阉人,他权柄再重,也威胁不到陛下分毫。不怪林大人难以理解,你有太后庇护,自然无须忌惮他。”
这话林策不爱听,却也无可奈何。怀王嘴毒、爱讽刺人是朝野上下皆知的秘密,他性子直,便是不怕得罪人,也想不出回击的话来。
出了宫门,终于拜别了阴阳怪气的怀王殿下,林策才松一口气,回到刑部衙门,又有新的惊喜等着他。
刚走到平素办公的厅堂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打开门,祁襄仍笑个不停,她这日又着男装,却未盘髻,而是在头顶高高梳了个马尾,像个少年。吴奉言则宛如被雷劈中,努力刹住笑声,站得笔直,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大……大人!”片刻后,他抱起书案上一堆公文便往外逃,“大人昨儿个吩咐我给尚书大人送的公文,我给整理出来了……这……这就去送!”
他问祁襄:“你找我?”
“侍郎大人这是又要不认账了?”
林策吐出一口气:“我有公务要忙。”
“您忙您的,我可以等。”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案上的卷宗看了起来。
林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书册,沉声道:“这些是刑部机要,你一个外人看不得。”
祁襄一撇嘴,继而又笑了:“林大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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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若高中,能否来你们刑部捡个主事当当?”
“不能。”林策正襟危坐,目光定在卷宗文书之上,没瞧她一眼。
“为何?”
“我朝从无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你在蓟州参加乡试,是因为有怀王殿下的特殊关照才没暴露了身份,来了京城,进考场前先脱衣服验身,这一关你就过不了,如何高中?”
“凭什么女子就不能考?是怕咱们女人都做了官,令你们男人失了颜面?”
林策终于抬起头,答得一板一眼:“我向来以为应当由贤能者为朝廷效力,无关男女、也无关颜面,只是祖制如此,林某不过陈述事实罢了。”
祁襄翻了个白眼,道:“所以,我进不了科场,考不了举人,因而也进不了刑部,看不得你们这些宝贝卷宗咯?”
“嗯,是这样。”
“嘁,你这人好没意思。”
“我既司刑名,自然要遵循律法。”
早已过了午时,林策总算忙完了手头的公务,期间祁襄终于在书架上找到几本不是“机要”又不至枯燥的律法书,结果还是打了几个小盹,才熬到最后。
“走吧,想吃什么?”他去换了一身常服回来,在门口招呼祁襄。
二人来到城东新开的“临江仙”酒楼,包了个雅间,祁襄毫不留情地点了几道最贵的菜,又叫了好酒。可惜林策是个油盐不进的,无论祁襄怎样劝酒,他始终未喝几杯。
这叫她心下有些气恼,她费了大半日与他周旋,可不是只为吃几口好菜。无奈,她只得转变策略,既然对方不醉,那只好自己装醉。
祁襄把心一横,端着酒杯往林策迎了上去。
“林侍郎,我再敬您,您好歹赏个脸,再喝一杯!”
林策犹豫着去摸杯子,祁襄一个没坐稳,往他身上倒去,一杯酒毫无预警地洒在他身上,祁襄看准时机,这边软绵绵朝他怀里靠,那边伸手在他身上摸起来。
“哎哟,林侍郎,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洒了您一身,如何是好……”
她的手极快,眼见已经摸着他腰间别的那串钥匙,却被他如铁爪般的五指牢牢扣住,他着实使了力气,抓得她手背生疼。
“你干什么!”他怒视她,眼底藏着一丝惊诧,“千方百计叫我请这顿饭,就为了从我身上偷东西?小贼说到底还是小贼!”
祁襄甩开他,确实没料到会失手,她也一时有些恍惚。
“你对怀王那套,对我没用。”他掏出一条绢帕,擦着衣服上的酒渍,语气冷若冰霜。
“我对怀王哪一套?”祁襄的脸也霎时冷了下来,凝视林策的眼眸像刀子闪着寒光,“我与怀王殿下的交情林大人知道多少?还是在您眼里我就是个下贱货色?”
听她这么一说,林策竟无言以对,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他这才看见她手上的伤还未愈合,方才被他一抓,又渗出血来。
这下他彻底没了脾气,尽管心里还是不爽,却只好说:“你若行得端,我自然不会说这话。”
“林大人一身正气,小人定当好好反省,今日多谢林大人款待,祁襄先行告退。”
她快速起身,醉相消失得无影无踪,迈着稳健的步子推门而出。
17. 【拾柒】糖红果
祁襄从雅间夺门而出,走出去没几步,一抬头,看见萧允墨的脸。
“你跟林策跑出来吃饭,都不用知会我一声?”
她心情不佳,语气自然也不客气:“知不知会,殿下不都已经知道了?”
他抓起她的手腕:“伤口怎么回事?”
“没事。”
她不耐烦地甩开他,而他的目光移到了她身后。
“他弄的么?”
“殿下自己问林大人吧。”祁襄绕过他径直朝楼下走,身后传来萧允墨愤怒的脚步声。
她走到“临江仙”门口,兀自登上了肃王府的马车,过了一刻,萧允墨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涌上几分血气。
“殿下将他打了?”
萧允墨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林策虽可恶,却也不会无缘无故伤人,说吧,你做了什么惹得他这般生气?”
祁襄撇过头:“我做了什么,殿下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萧允墨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祁襄,你对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她轻佻一笑道:“林大人容姿甚美,你猜我是什么图谋?”
萧允墨的指尖传来力道,他咬着牙说:“你非要激怒我吗?”
祁襄捏住他的腕子,手上也使了力气。
“我又不是殿下的禁脔侍妾,殿下怒从何来呀?”
目光停留在她手上的伤口,他终究还是松开了她。
“明日便回蓟州去。”他坐到另一头,离她几尺远,抱着胳膊独自生着闷气。
祁襄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烦躁消减了几分。街道上人声嘈杂,马车内寂静一片。她扒着小窗往外看,一群孩童手里拿着糖葫芦飞跑过去,落下一地笑声。她的思绪随脚步声飘远……
那一年她跟着小世子进京,每日清晨跟萧允墨一同进宫听学,午后回世子府陪他习武。
那时萧允墨总以为习武能令他的身体强健起来,便日日勤练。这小世子看着病弱,真打起来手下倒是不留情,祁襄虽然有点底子,却也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对方是主子,还是病人,总不能真的伤了他,祁襄不免吃亏,挂彩是家常便饭。
那一日又吃了他几拳,正掀开衣服往腰上涂跌打药酒,厢房门被骤然推开。她一激灵,差点没将药酒瓶掉到地上去。
“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萧允墨徐徐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串红彤彤的果子。
他走到近前,另一只手便要来掀她慌忙掖上的衣角:“我手也没多重吧,怎得这般娇气。”
她慌忙打开他的手:“是没多大要紧,殿下别看了。”
萧允墨收回手去,又露出那副冷傲的嘴脸:“男人身上没点伤还叫男人?”
祁襄腹诽:不过是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孩子,竟也装起男人来了。
他递过来一串糖葫芦,上头裹的糖浆散发着香气。
她咬破糖壳儿,酸甜的滋味充满口腔。
“我五叔进京了,他这次大挫回鹘,好生英勇!”他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上阵杀敌去。”
祁襄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同情。别人都说,怀王世子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未知。
他吸了吸鼻子,蹙着眉道:“这药酒味真难闻!你下回就不能机灵点?”
“殿下就不能下手轻点?”
“没多重,你不中用。”
……
回到当下,祁襄的视线飘到角落里那个阴郁的男子身上。后来,是他亲手斩下了那位骁勇善战的五叔的首级,当年那个立志要上前线的少年如今有了一副好身体,却全没了朝气,宛若行尸走肉。
她故意叹了口气:“哎,林侍郎这人相貌堂堂,却实在无趣。”
角落里的人“哼”了一声:“你傻还是当我是傻子?”
祁襄放肆地笑开了:“哈哈哈,小人不敢……”
一日后,他们回到蓟州,祁襄的弟弟祁延已从川蜀回来了,晒得面色黝黑,早不是她印象里稚气未脱的瘦弱少年。
“阿姐!殿下!”他到府门来迎,满脸笑意,亮出一口白牙。他冲上来抱住她,如今已是比她还高半头的大小伙子了。
祁襄拍拍他的后背道:“先叫阿姐,再叫殿下,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殿下又不会怪罪的。”
萧允墨冷眼瞟了瞟姐弟俩,带着许年进门去了。
祁延丝毫不在意,继续问祁襄:“阿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叫我们好找。”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你看起来倒过得挺滋润。”
“我姐姐是殿下心尖上的人,谁敢怠慢我?”
祁襄仍旧没接他的话茬儿,又转了个话题:“川蜀有什么好玩的?”
“名山大川,美味佳肴,还有许多漂亮姑娘。”
“最后一样才是重点吧。”祁襄跨进小院的门槛,突然回头看着他,目光犀利,“你可有好好读书?”
祁延一脸慌张,不敢直视她:“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祁襄不过稍稍一抬胳膊,他便捂着脸面后退了一步:“别别阿姐……我……我错了!”
她叹了口气:“既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习武的料,你以后就预备在这王府里混吃等死了?”
“虽然不会读书也不会习武,但我会玩儿啊,到时你们有了小世子和小郡主,我不就可以陪他们玩儿了……”
祁襄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瞪得他头皮发麻:“祈延,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怀王府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若留在这里,就永远只能是下人,方才那种胡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她头也不回走进院内,留祁延一人在原地汗流浃背。
#
这一天,终于到了秋闱放榜的日子。萧允墨比祁襄更积极,大清早已经坐在外厅喝起了茶。祁襄打着哈欠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抢着问:“看榜去吗?”
“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就算中了我也考不了的,林大人说,进考场要先脱衣服。”
萧允墨不以为然:“他懂什么,你要想考,我也不是没办法。”
“算了,谁稀罕当官呢,清廉的饿死,贪腐的损阴德,我还不如给人办白事。”
吃了早膳,祁襄、祁延和萧允墨一道去城里看榜。榜前早已站满了人,有的终于找见自己的名字高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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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的耷拉着脑袋败兴而归。
祁延冲在前面,几下钻到最前面,他在榜头才看了几眼,便兴奋地跳起来朝他们招起手。
“你们快来看!中了中了!我家哥哥好生厉害!”
祁襄走近一看,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在第六的位置。
萧允墨很是欣慰:“嗯,的确厉害。”
“还行吧。”祁襄耸耸肩,转身往人群外边走,这时耳边却传来另外一人的惊呼声。
“哎哟喂,时安兄弟,你竟是位大才子!”
祁襄一看,正是那刘孟卿,他身旁仍然簇拥着一帮蹭吃蹭喝的所谓“文人雅士”,那个布衣书生也在其中。
她一拱手:“运气好罢了,刘兄可中了?”
“中了!刚还想着要向你道谢呢,这么多年了,我总算为咱们家争了口气!多亏时安兄弟的指点,最近我家连生意都格外红火,真是祖宗保佑啊!”
“一是你刘家先祖福泽深厚,再者刘兄才华横溢,自己争气,实在不必谢我。”
刘孟卿这就要上来握祁襄的手,被萧云墨挡了回去。他一愣,即刻注意到她手上的伤疤,忙道:“弟弟这手是怎么了?”
祁襄笑道:“不打紧,前几日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那可得好生将养,手上留了疤可不好看。”
“嗨,大男人的,何必计较这些。”
刘孟卿环顾身边那群人,朗声笑道:“我就欣赏时安这性子。刘某今日便将话撂这儿了,祁时安就是我刘孟卿第一佩服之人!”
他一招手:“走,今日是个好日子,咱们喝酒去!”
一听喝酒,祁延比他姐走得还快,祁襄看了一眼萧允墨,果然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刘孟卿问:“这二位是?”
祁襄想也没想:“我家弟弟。”
“哦……时安的弟弟便是我的亲弟弟!”
“谁是你亲弟弟!”萧允墨眼里闪现杀气。
祁襄伸手抚了抚他的手臂,企图挽救刘氏九族:“大喜的日子,二弟莫动气。”
“二……!”她的手从他胳膊上往下滑,看似无意地勾过他的指尖,怀王殿下一肚子急火就这样老实吞了下去。
酒席间,刘孟卿缠着祁襄给众人批起八字,这一帮人大部分都是纨绔,都好面子,必不会叫她白算,这白得的金子谁不要,祁襄批得很是起劲。
连算几人之后,角落里那布衣书生也开了口:“祁公子,你也给我算算呗。”
祁襄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人已然满是嘲讽地开了腔:“哟,邓有章,你可看到了吧,大家请祁时安算命,可都是给钱的,你连麓枫书院的束脩都凑不齐一次付清,莫不是这回还要跟祁时安赊账吧。”
邓有章显然有些窘迫,急着去衣服里摸什么东西,又听另一人说:“别摸了,每次都演这一出,就你那八百年摸不到的钱袋子里,要能倒出一个铜钱来,就算我瞎了眼!”
其他人脸上也露出看笑话的表情,一双双眼睛里射出鄙夷、嘲弄的箭矢,邓有章强颜欢笑,额头上冒出汗珠。
祁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望着他,严肃地说:“我给免费批一卦,如何?”
18. 【拾捌】自入瓮
邓有章很是难堪,被架到这里又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唯唯诺诺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祁襄沉吟片刻,冷声道:“邓兄八字属巳火,乃是善思善辩的机敏之人……只是,与刘兄的亥水相冲,只怕久在一处,难免互伤啊。”
她一番话说得邓有章面色惨白,刘孟卿的脸色也不好看,嫌恶地看着他说:“既然我们命格不和,那你还是不要再去书院上课了吧,以免惹得大家双双晦气。明日我便叫书院把你已经凑的那部分束脩给你退了去,我再亲自补你二十两银子,也不叫你吃亏。”
邓有章慌了,连连求道:“刘公子,您就让我去书院听学吧,小的家中贫困,唯有科考这一条路可走,您行行好!”
刘孟卿恼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你与我八字相冲,我们在一处听学,谁也别想考中!”
周围人也纷纷起哄:“就是,邓有章你何必自找没趣,你平日里跟着刘公子屁股后面骗吃骗喝也没少得好处,这会儿知道自己克人家,就该识相点自己回避,真是……”
邓有章局促起身,幽怨地望了祁襄一眼,落寞离场。酒席继续,众人相谈甚欢,仿佛走了的人从未来过一般。
“小弟去更衣……”酒足饭饱,祁襄懒懒起身朝门外走。萧允墨也要起来,却被酩酊大醉的祁延拽了回去。
“殿……”在萧允墨警告的眼神下,他总算找回一丝理智,“二哥再陪我喝一杯!”
祁襄到酒楼外吹了吹风,感觉到背后一束窥伺的目光,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酒楼后门遛去,身后的黑影也开始移动。她拐进漆黑的后巷,那人也跟了上来。祁襄从一堆柴里闪身而出,一把捉住那人的手腕,他吃痛叫了一声,一把匕首滚落到地上。
邓有章嗓音颤抖:“你……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断了我的路!”
“我是在帮你,你与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只会人财两空。”
“我巴结刘孟卿,不过为了去麓枫书院听学。”
“那书院的先生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为何非要去听?”
邓有章嘶吼起来:“你知道什么!入了书院,才有保证考上的路子!”
“保证?这个怎么保证?”
他冷哼一声:“你与刘孟卿如此亲厚,你自己问他去。”
祁襄放开他,捡起地上的匕首,看着上头倒映出自己的眼睛。
“没有什么保证能考上的路子,便是有,也不是你这样的寒门子弟能消费得起的,与其到时候被骗了钱财仍旧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把心思花在读书上凭本事去考。”
“你也说了!你们这些有钱人把功名都买去了,我这样的寒门子弟纵使有本事也考不上!”
祁襄平静地凝视着他扭曲的面庞,半晌才道:“是啊,世道就是如此不公,那你又当如何呢?巴结有钱人,盼着他们吃肉施舍你一口汤喝?”
她冷笑:“别蠢了!他们只会将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这样嘴上说着厌恶不公,又巴不得自己也能从这不公的制度中得着好处的,在他们这些豺狼眼里,就是最肥的羔羊。”
巷子口传来一声轻响,祁襄将手中匕首轻轻一抛,萧允墨凭空接住刀柄,他在月光下探出半边身子:“回去了。”
她朝他走过去,拍了一把挂在他胳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祁延:“喂,醒一醒,连喝酒都不行,丢人。”
萧允墨一伸手,那把匕首贴着邓有章的脸颊飞过,插入他身后的柴火堆中。他腿一软,坐到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们拖着祁延上了马车,整个车厢很快被这小子的鼾声填满。
祁襄歪头看着他四仰八叉靠在位子上的样子,目光变得柔软:“废物是废物了点,但真是被养得不错,殿下费心了。”
萧允墨苦笑:“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埋怨我呢?”
“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成色,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他不成器,怪不得殿下。”
沉默片刻,萧允墨又问:“为什么要管那穷书生的闲事?”
“我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人犯蠢。”她的目光从祁延身上移到他脸上,方才那一瞬的温柔已然褪去八分,“而且,他也给了我想要的情报——麓风书院,确实有问题。”
已入深秋,夜晚的凉风自小窗灌入,祁襄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哎,光顾着办正事,今晚没喝够。”她搓了搓手,轻轻蹙眉。
萧允墨挪了挪位置,坐到她身边,直接将她揽进怀里。祁襄这次没躲,反倒将头自然地靠到他肩膀上。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他又飞快将她的双手拢进掌心。她的指节冰凉,他的手心温热,他们在寂静中微妙地交流。
过了很长时间,萧允墨才说:“在肃王府那日,你从我嘴里讨酒喝。”
“还有这样的事?”
“有。”
“什么酒,那么香?”
“不是酒,水而已。”
“啊?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你占我便宜,你亏什么?”
“殿下房里有好酒,是不是?”
萧允墨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嗯”。
祁襄的指尖挠在他的掌心:“王爷居然不请我去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
“想请你去,但不想让你喝酒。”
“哦?那殿下说说看,你房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请我去看?”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回到王府,萧允墨遣许年将祁延扛回房去,祁襄跟着他经过一群守卫,大摇大摆进了正堂后头的“听竹院”。
院如其名,步道两旁满种修竹,秋风扫过,竹叶沙沙作响,其声远近可闻。这院子也同当年世子府的格局一模一样,祁襄离开世子府前的一年里,时常宿在萧允墨房中,此时仿佛故地重游,不免有些感慨。步入正房,绕过屏风后便见墙上挂一幅竹林图,她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因为那幅画正出自她本人的手笔。
“画得一点也不好。”她撇过头去。
“那你再画一幅就是了。”
“五百两。”
“成交。”
祁襄嘻嘻笑开了,眸子里映着烛光。进到里间,她忽然回头望着他,一脸天真地问:“是该我给殿下倒茶还是殿下给我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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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允墨翻了个白眼:“你觉得呢?”
“王爷房里没人伺候,按说该是小的给您倒才对,但小的今日又是客……”
“本王不喝茶。”萧允墨被她念得头疼,在榻上坐下,手臂往小几上一撑,看着她问,“使了这些手段来本王房里,究竟想看什么?”
祁襄莞尔,步履轻盈走到他面前,上半身微微倚在榻边,指尖捻着他衣领上的刺绣,低声道:“难道就不能是想看看王爷你?”
萧允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大手一扬,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到腿上,又捉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道:“襄儿,你真当我这般好骗么?”
祁襄仰起头,在他耳边轻笑:“没骗你。”
她的呼吸吹在他的耳畔,他目色深沉,钳着她腰身的手收得更紧,低头欲吻她,她却灵巧地翻过身来,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占据了主动的位置。
她抬起头,眼中氤氲着一股水汽,她的唇轻轻贴上他的,下一瞬间,他倒头靠在她肩上,失去了意识。祁襄紧紧拥住他,说话声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真没骗你,怀王殿下。”
她站起身,让他躺到榻上,指尖抚了抚他不见血色的脸庞,语气温柔:“殿下好梦。”
接着她将手上捻着的那根银针收回身上的布袋里,径直走进卧房,果真里头和她印象中的布置也是一模一样。床前有一落地烛台,她摸到烛台架上一处凸起的雕花装饰,轻轻一拨,感到烛台松动,她将整个烛台往下一按。
数着地板下传来的齿轮声,她缓缓转动烛台架,时左时右,终于在转到某一下时,房间一角的地面开始移动,一节通往地下的楼梯显露出来。
真是一点都不带改的——祁襄心想。她拿了一支蜡烛,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下去,怀王殿下的密室不像孙公子家的,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毕竟那些东西他压根不必藏着——只有一个个架子的文书卷宗。
萧允墨自发现父亲下毒暗害自己时便在身边培养了一批暗卫,在朝中与各地游走搜集各种机密情报,这里存着的便是这些人给他呈上来的报告和证据。
祁襄点燃密室内的几盏油灯,吹熄手中的蜡烛,开始了搜寻。率先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一卷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有从不同地点寄来的信,每年都有几十封,里头内容大差不差,无非就是没找到。
她合上卷宗,沿着架子继续翻找,在最里头的架子上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混在一堆从老王府搬过来的文件中。
打开外封,扬起一股尘埃,祁襄捂着口鼻,坐到地上慢慢翻了起来。
看着看着,几乎忘了时间,直到阴郁的嗓音从头顶压下来:“虚情假意的,就为了这个?”
她头也没抬,淡定道:“王爷这么快就醒了?”
“可能你下手还不够狠,应该再扎深一点,那我这辈子都不用从床上起来了。”
“这我怎么忍心呢。”祁襄抬起一双杏眼,不无深情地说,“王爷这般英勇,要是站不起来,多少姑娘该伤心了。”
“哼。”萧允墨蹲下身来看她摊在地上的纸张,脸上现出狐疑之色,“你看这个做什么?”
19. 【拾玖】初见时
祁襄停顿片刻,沉声问:“殿下可知道,我和祁延为何会到老王府去?”
他思索片刻,道:“你们不是当时京城查抄的那批官员的家眷么?”
祁襄没言语,萧允墨又看了一眼她手头的案卷,睁大眼睛:“莫非?……”
她翻到一页供词的抄录本,递给他看,他一边读,她一边道:“这个叫余震嵩的镖局当家,就是我爹。”
对于当年的梁王逆案,萧允墨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如今看着这份供词,稍稍唤起了他一些回忆。
“你爹那一趟镖,是替梁王给蒙古人运物资?”
“我爹是被冤枉的!这份供词里也说了,那批镖物原本是要运进京给先皇的寿礼,是中途得了梁王的指令,说还要去边关取一样东西,才改了路线,根本不是去给蒙古人送物资!”
祁襄很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萧允墨看着她血气上涌的脸颊,沉默地翻了翻她手中的案卷,翻到最后一张,他才又问:“当年,余震嵩被判枭首示众,他的家人和镖局余众全员流放岭南,祁襄,你是如何来到王府的?”
她的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声音清冷而疏离:“首先,我的名字不叫祁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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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泰九年冬,爹爹头一天才给余薇娘庆贺了十二岁生辰,第二天官兵就上了门,将镖局上下全都带走,连她和七岁的弟弟都没放过。
自那日起很长一段时间,余薇娘都没再见到天上的太阳。
她是镖局当家的女儿,从小跟爹爹习武,随他走南闯北,常做男装打扮,那些官兵并未细查,便将她关在了男狱。期间,账房先生和几名镖师被相继拉去审问,回来时无不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她和弟弟还是孩童,总算逃过一劫。
又过了几日,监室里忽然又进来一批囚犯,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身份并不相同。后来,在那些官兵和他们只字片语的交流中她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京里一些官员的家眷,那些狗官贪腐,被皇帝抄了家,家人充作官奴,在这儿暂且关着,以后是要去权贵家当奴仆去的。
这群人里也有两个孩子,兄弟俩看上去和她与弟弟年龄相仿。他们与一同来的其他人似乎并不相识,每日蜷在角落,无人问津。刚来的时候,只是那个大的病了,后来,小的也发起了高烧,倒在地上,满脸通红。余薇娘不忍,走过去给他们喂了水喝,就这样又撑了一天,兄弟俩的精神愈发萎靡。
那天傍晚,一群官兵把镖局的人全部叫了去,一个戴着官帽的人向他们宣布,她爹爹犯了谋逆大罪,明日便会被押往菜市斩首,而他们也将被流放到岭南。
回到囚室,她并没有心思去想岭南是怎样一个瘴气密布的恐怖之地,只想再见一面爹爹。他们说爹爹是反贼,她不信,她的爹爹是世上第一忠义之人。
“阿姐……”她的弟弟扯了扯她的衣角,怯懦地说,“我不想去流放,我害怕……”
余薇娘摸了摸他稚嫩的小脸,不禁心疼起来。
到了半夜,她望了望角落里那两兄弟,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寒风吹进昏暗的囚室,衣着单薄的二人甚至都没有作出本能的战栗。
她心一沉,摸着地面缓缓挪过去。她来到他们面前,空气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哥哥的鼻息,她皱紧了眉头,又将手指放到弟弟苍白的嘴唇上方……
她的指尖轻轻碰触他脸上的皮肤,又瞬间弹了回来,身体止不住痉挛。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那一刻,充斥她脑海的并不是如山如海的恐惧,而是一个令她自己都震惊不已的念头。
她无声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其他人都已睡下,她的目光定格在弟弟的脸上,她招呼他过来,然后,她开始脱那两具尸体身上的衣服。她的手又稳又快,脱下那个较小的孩子的衣服,立刻又去脱自己弟弟的,为弟弟换好衣裳,如法炮制,自己和那个大孩子换了衣服。
弟弟在那衣服里扭动着身体,很不自在:“阿姐,我不想穿死人的衣裳……”
“闭嘴!不想被流放的话,就乖乖听话!”
她为那两人穿好衣服,吩咐弟弟和她一起将他们拖到了原本自己所在的位置。
第二日天明,官兵便来押流放的犯人上路了。账房周掌柜和镖师陈伯远远看见了换了衣裳的余薇娘姐弟,他们与她对了一个眼神,忽然抱起地上的两具尸体痛哭流涕:“二位小东家!我们对不起当家的!……”
哭了一阵,他们被官兵强行拉走,又过了一刻,两个孩子的尸体也被搬走了。
她紧紧拥着弟弟,注视着裹尸体的麻布袋消失在牢门外的转角。那一日起,世上再无余薇娘。
五日后,她和弟弟随一批官奴被送入晋阳怀王府。这时她已有了新名字,在籍册上,她叫祁襄。
或许是因为怀王世子年少的原因,和他们一起送来的还有十多个孩子。他们被排成一排,带到世子殿下的宫苑。
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从殿门里出来一人,对领着他们那个管事的说:“世子殿下只要一名伴读,但须得要会武艺的。”
那管事的朝他们问道:“你们谁习过武?”
除了祁襄,还有四五个男孩都举了手。个个都比她身强体壮。
就在这时,从殿内走出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他的衣袍上绣着精巧的麒麟,头戴金簪,半披长发;他的皮肤胜雪,瞳仁却沉如星夜,一双剑眉轻蹙,冷冷瞧着他们。
下人搬来一张椅子,让小世子在门廊上坐下,他招呼来传话的那人过去,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又走过来,对他们说:“殿下有旨,你们互相切磋切磋,谁赢到最后就选谁做伴读。”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孩子率先站了出来,他三两步走到祁襄面前,一脸轻蔑地说:“你说你也能打?”
“嗯。”
“那来吧。”
祁襄鄙夷地看了看他,点点头。这家伙怕是想捡个最软的柿子捏,给旁人立个下马威。
他们在院内空地站定,大个子猛扑上来,祁襄接连躲了几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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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身,绕到他身后,勾拳在他后腰一击。大个子一踉跄,吃力转身,抡着拳头又扑上来,祁襄左手钳住他的胳膊,右臂奋力一挥,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怒目圆睁,毕竟有力量上的优势,将祁襄甩出去半步远。
“臭小子不知好歹!”大个子显然被激怒了,脚下的步伐比方才快了一倍。祁襄被他追得连连后退,眼睛始终盯着他的拳头,等他露出破绽。他们退到庭院边缘的假山石处,祁襄冷不丁变换了脚步的方向,大个子张开双臂,也猛然转身来擒她。她瞅准空档,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一个没站稳,倒进栽着矮松的卵石堆里。
祁襄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一跃骑到他身上,一手扣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拳头举在空中,厉声问:“你可认输?”
大个子动弹不得,脸上又挂不住,僵持了一会儿,才悻悻吐出一句:“好,我认。”
祁襄松开他,从地上站起,朝庭院中间走去。那大个子猛一打挺,捡起一块大鹅卵石,朝着她的后脑抡了过来。听见风声,她一回头,伸手去挡,眼见偷袭不成,他另一只手飞快出拳,打在祁襄脸上。
重重挨了一记,祁襄只觉一阵耳鸣,嘴里尝到一股咸腥的味道,鲜血从嘴角渗下来。昏沉之中,她看见大个子还要出手,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行了。”
他们双双停手,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小世子端坐在门前,面无表情。他对身边的仆从说:“我不喜欢作弊的人,将他给我赶出去。”
他话音刚落,几名侍卫摸样的人便走了过来,将那大个子拖了出去。
祁襄默默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转向其余几人,问:“下一个是谁?”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祁襄已然将那几人都打服了。
“你过来。”那小世子这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台阶边上。
祁襄走上前,带他们来那名管事的在一旁催促道:“那是世子殿下,还不跪?”
祁襄愣神的功夫,只听台阶之上的人又说:“不必跪了,你上来。”
她一级级往上走,走到最高一级时,停住了脚步。
他的脸色比宣纸还要白,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只见寒冬的冰雪。
“你功夫不错。”
“谢世子殿下夸奖。”
他伸出冰冷的指尖,拭了拭她嘴角淌下的血,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巾帕,擦掉食指上那抹红。干净的指节捏着帕子递了过来,他淡淡对身边的人道:“就要他了,让他洗洗干净,身上一股死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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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允墨还未从那时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祁襄已经讲完了她的故事。沉默良久,他将那份供词重新塞入卷宗里头,问:“那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祁襄失笑:“说了半天,你就问出这么个问题?”
他表情无辜:“别的你都说了,单这个你没说。”
“姑娘家的闺名也是能随便问的吗?又不是什么好名字,殿下不必知道。”
20. 【贰拾】情难抑
浅浅一笑过后,萧允墨的脸又冷了下来。
“所以,杜尚书丧礼上,你是故意露面,被我捉回来的?”
她浅浅一笑:“不然呢?我若喜欢死气沉沉,随便找个客人的棺材一躺便可,何必来您这死人墓似的怀王府?”
祁襄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格外明亮,眼波拂动他的心绪,见他的脸冷得像随时会崩碎的冰雕,她的语气终究软了一些:“也不能说故意吧,还不是看你的人太不中用,我小小帮了他们一把。”
“你就是冲着这卷宗来的?”
“碰碰运气罢了,没想到老王爷也有囤公文的习惯,殿下还真有乃父之风。而且,要不是祁延说了一嘴,你房里与世子府那时一模一样,我还想不起这间密室呢。”
听她提起老怀王,萧允墨眉头深锁:“当年这个案子,是我爹和刑部、大理寺一同协办,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准备现身了?”
祁襄叹了口气道:“如今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有案子要查,所以不会跑,你该放心才是。”
他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问:“那查完案子呢?再玩消失?”
她顿了顿,才说:“我不是故意躲着殿下。”
“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许再逃跑!”
“我便说了答应,你信是不信?”
他无言,是啊,祁襄说的话,又有几句能当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我不管,你先答应,你若答应,你父亲的冤情,我便倾尽全力帮你去查。”
祁襄转动腕子,手心覆在他的手背:“萧峻清,这么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他欺近她,将她抵在墙面,嗓音低沉:“你找那个林策喝酒,也是为了查这个案子么?”
“是啊,不然呢?我原本想去刑部看卷宗,但他不让,好在这里有副本。”
他的脸贴得更近,嘴角现出笑意:“直接找我不就好了,若是我要看,他还能说个‘不’字么?”
祁襄扬了扬眉头,道:“我怎么知道殿下与此事有没有牵连?”
“乾泰九年,我才十一岁。”
“那也说不准,老王爷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是我父亲,但也是他给我下的毒。”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幽怨,又很快归于平静,“不过这案子过去十几年了,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捧起她的脸,双唇覆了上来,她骤然抓紧他的衣襟,热烈回应他的侵略。周遭的空气被他们的体温蒸腾,他摘下她髻上的玉簪,栀子的香气随她散开的发丝弥漫开来。
“襄儿……”他陶醉地低吟,转而去吻她的脖颈,他看见她朱红的耳垂,宛如野兽见了血,忽地亮出齿尖,轻轻啃咬,手上的动作更急切,她的外衫落在地上,中衣的领口中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他的指尖贴着中衣的布料向下探索,她却像从梦中惊醒,蓦地坐得笔直,一把抓住他的手,沉重地呼吸了几下,颤声道:“我……我不想……”
萧允墨也是一愣,身体的冲动一时脱了僵停不下来,心却凉了半截,缩回来的手无处安放,胡乱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替她披上。
“当真不想?”
“下回吧。”
她低下头,去拾地上的卷宗,将里头的文件一张张理好,理了半天,终于想到一条打破这尴尬气氛的妙计。
“这里虽然有梁王逆案的卷宗副本,却还是缺了许多物证,比如那些被扣押的镖物,比如梁王通敌的书信……”
“你就直说,想让我带你去刑部走一趟。”
祁襄粲然一笑:“那就有劳殿下啦。”
萧允墨冷哼一声,方才那股子热劲儿彻底退了,脸上又只剩下惨白。
“待下次进京吧。”
“好,我不着急,这不还得去书院听学呢么。”
他站起身,朝外边走去:“整理完了便上去,今夜就睡这里,我宿在书房,本王乏了,别来打扰。”
“哦……”祁襄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正如祁襄所想的那样,麓枫书院的课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一些往年考题的讲评之类。刘孟卿那帮纨绔听学也并不用心,一日的课打半日的瞌睡,却一个个都稳操胜券的模样。
这天,祁襄趁着课间,用扇子戳了戳趴在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刘孟卿,悄悄问道:“刘兄,这书院还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先生?我怎么觉着这课,很一般呀?”
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歪歪笑着道:“祁老弟你放心吧,现在上的这些课呀,都不是紧要的,再过半月,京城里的名师就来了,到时候那一节小灶课,才是真真的压箱宝呢!”
他突然望了望四周,压低嗓音道:“只是要上这节课,门槛可不低,不过祁老弟你放心,你的名额我已经替你买好了,到时你就跟我一起去,什么都不必担心。”
“哎哟,怎么好意思让刘兄替我花钱呢?什么小灶课,竟如此厉害?”
刘孟卿一摆手道:“到时候你去了便知道,不过这占位费呢愚兄替你包了不成问题,但毕竟是京城来的名师,若要得他亲自指点呢,这束脩……还得弟弟自行准备。”
祁襄心领神会,忙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哥哥待我如此真心,他日弟弟必当加倍报偿。”
这日下学后,祁襄谎称家中有事,刻意没与刘孟卿他们一同走,而是转道去了书院账房。
里头只有一名老先生,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打着算盘。祁襄知道他,在书院教孩子们算术,也兼任账房。
“先生,我听说京里要来名师给举子们讲学,我也想报名。”
他抬起头,眯着眼仿佛想看清祁襄的面貌:“名师班?这可得有人举荐才能上的。”
祁襄走上去,靠在柜台前,拿出一块锦帕捂着嘴,那老先生还来不及反应,她已伸手在他鼻尖一扫。
“竟这样麻烦啊……”她话音未落,老先生已经倒了下去,趴在台子上打起了呼噜。
祁襄锁上了账房的门,走进柜台里,开始翻找历年的账目。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在三年前的一本账册里翻到了一个叫李定之的生员的缴费记录。他当年报名的也是“举子班”,与祁襄如今在读的一样。
她又翻了翻,在后头果然又看到几处“名师班”的条目,收费不只是“举子班”的十倍有余,收费项目写的还不是“束脩”,而只是“录入”,正符合刘孟卿所说。
只不过李定之并没有交过这笔“录入”费,想必这就是他未能顺利高中的原因吧——至少他自己应当是这样认为的。
祁襄将这本账册揣进怀里,悄悄离开了账房。
她回到怀王府,发现京城那位肃王殿下来了。他正坐在前厅和萧允墨喝茶,身着一袭月白织金圆领袍,大身上绣一只仙鹤,极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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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尘脱俗的气质。
“祁姑娘回来了?”他端着茶杯,笑盈盈看着她。
“二位殿下金安。”祁襄轻轻一揖。
“过来坐吧。”萧允墨招呼她过去。
祁襄在一侧落座,从怀里掏出账册,故作神秘地问:“你们猜我在书院找到了什么?”
萧允墨面色平静:“无非是科考舞弊案的证据。”
祁襄一撇嘴:“这本账册里,有那个李定之缴纳束脩的记录。”
“他也在这个书院听过学?”
祁襄从小几上的瓷碗里随手拿起一颗青梅,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麓枫书院一定存在某些和科考相关的猫腻,他家那个什么‘名师班’,光是录入,就要一百两银子,束脩另算,若不是帮人作弊,哪敢收这个钱!”
萧敬虞微微笑道:“杜尚书那个案子,刑部都搁置了一段时日,祁姑娘竟还在查?”
祁襄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事关科举,三年前中榜的不少人如今就在各部任职,谁都怕真查出什么,消极怠工是必然的。”
“也不能说是消极怠工,李定之虽有嫌疑,那花间公子不也一样?没有更多证据,也着实查不下去,是不是?”
他喝了一口茶,又说:“不过,我听说,这桩案子是有新进展的。”
“哦?”她的眼眸一亮,来了兴致。
萧敬虞点点头:“嗯,我来之前刚得的消息,说是有个什么江湖门派自称和花间公子有往来,能证明事发那几日,他就在京城。”
祁襄挑了挑眉,很是不屑:“和花间公子有往来的江湖门派多了去了,空口白牙的,他们说是就是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刑部的人对这条情报很是看重。”
她冷笑:“呵呵,他们自然巴不得坐实了是花间公子杀的人,那这大齐官场便又能一团和气,歌舞升平了。”
萧允墨阴沉着脸瞧着她,语气很是不悦:“大家维护自己的官声是人之常情,倒是你,总替这个什么花间公子打抱不平又是为何呢?”
“欣赏他算无遗策,佩服他心怀天下,不行么?”祁襄看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又补充道,“而且,传闻花间公子貌若潘安,天下间仰慕他的姑娘千千万万,我维护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萧允墨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貌若潘安?别是个豹头环眼的钟馗,我看你还仰慕不仰慕了。”
祁襄没搭理他,转眼看了看萧敬虞,问:“肃王殿下怎么来蓟州了?”
“峻清说他新得了一批古瓷,我来看看。”
她瞪圆了眼,怒视着萧允墨说:“那不是我……”
“是你从别人墓里拿出来的,要不是因为这个,我皇叔能特意来一趟么?”萧允墨一脸幸灾乐祸。
萧敬虞笑了:“哦,原来是祁姑娘带来的东西,那我更得瞧瞧。”
祁襄又拿了几颗青梅放在手心,起身浅浅一福,对男人们道:“那就请二位殿下尽情赏玩吧,我手下的人正等我去商量一桩白事如何料理,小的先告退了。”
她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外走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敬虞拿起茶杯与萧允墨的碰了碰,笑道:“你这王妃很是活泼,与你倒是互补。”
萧允墨露出一抹苦笑:“她才不愿给我当王妃。”
“哦?”萧敬虞啜了一口茶,望着殿外的庭院,眼神意味深长。
21. 【贰拾壹】做假戏
祁襄说要商量的那桩白事,就是归鹤坊搬到蓟州的第一桩生意——玉刀门掌门仇巍的丧礼。
这玉刀门在鸣罄山半山腰,她带着何田与张瑶进至山门,弟子们悉数穿白,气氛庄严肃穆。来到正殿饮刀堂,仇巍的大弟子夏凡舟披麻戴孝,红着双眼出来迎接。
“你便是祁先生了?”他哑着嗓子问道。
“正是在下。”她看了一眼堂内摆放的棺材问,“仇掌门停灵已过七日,为何出殡之日还要延后呢?”
夏凡舟看了一眼左右,压低嗓音道:“先生等随我去后面说话。”
他领三人来到饮刀堂后头一间小茶室内,道出了内情。
“根据我玉刀门素来的传统,新掌门应在先掌门出殡之日于灵前接受玉刀试炼,宣布继任。只是……”说到此处,他面露为难之色,“只是这祖传的玉刀……如今不见了踪影。”
“玉刀不见了?”
“玉刀向来由我师父随身携带,他卧在病榻之时,也日夜挂于床头,可是就在师父仙去那一晚,这玉刀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竟有这样的事?莫不是被人偷了去?”
“负责照顾师父的师弟们都说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人物,门内上上下下所有人各处也都暗中搜了一遍,还是没有,就算有人偷去了,也绝不是我玉刀门之人所为。”
“不是你门内的人,偷这玉刀去做什么呢?”
夏凡舟踌躇片刻,才道:“先生有所不知,师父生前遗命,与那寻花阁划清界限,怕是那十恶不赦的花间公子派人做的。”
祁襄露出狐疑之色:“寻花阁?”
夏凡舟面色凝重,正要往下说,一位小师弟闯进门来,急切道:“大师兄,官府的人来了!”
他冷冷瞧了那小师弟一眼,道:“慌什么,我这就去了。”
他对祁襄客客气气一拱手道:“先生稍等,我去去便来。”
他走后,何田与张瑶对了个眼色,他说:“先生,我们去四处探探情况。”
“去吧。”祁襄摆摆手,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转到饮刀堂后门,夏凡舟果真在此处面见官府的人。再说这人,不是林策那还是谁。
听见声响,他朝她藏身的地方探过头来:“谁在那里?出来!”
她缓缓从柱子后面现身,毕竟此前也算不欢而散,两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难堪。
夏凡舟毫不知情,忙对林策道:“林大人,这位是我们请来操办丧事的阴阳先生……”
“我认识祁先生。”林策说得很果断,“办案经常遇到。”
听出他话里的阴阳,祁襄淡淡一笑道:“林侍郎主办刑案,我专门负责送人往生极乐,偶尔遇到也不奇怪。”
她瞟了一眼夏凡舟,又问:“只不过,仇掌门是病故的,怎么也能劳动林大人特意从京城赶来?”
林策板着张脸说:“与你无关。”
祁襄忽然一捂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夏凡舟道:“啊!莫非是夏掌门你说的花间公子那件事?!”
林策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夏凡舟:“此事事关朝廷要案,夏掌门你怎可随意对无关紧要之人说呢?”
“行了行了,我也不过随口问问,林侍郎莫要责怪,小的这便退下就是了。”她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显得林策的火发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他就这样看着她从大门口走了出去,气不打一出来。
祁襄回到茶室饮了半天茶,那夏掌门又回来了。
“我不小心说错了话,那位林大人没为难掌门你吧?”她慢悠悠将小炉上煮沸的水倒进茶壶里,淡定地问。
“其实,没完成继任仪式,我还不是掌门……不过林大人那边倒是无事,毕竟我们玉刀门行得端坐的正,有问题的是那个花间公子。”
“所以他确实为了花间公子而来?”
“花间公子杀了礼部尚书,我师父正是掌握了一些证据,才决定与寻花阁决裂的。”
“决裂?”
“不瞒先生说,我们玉刀门原本与寻花阁关系是不错的,我师父与花间公子本人也颇有些交情,只是近年来此人越发狂妄,如今甚至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师父怕牵连满门弟子,这才准备将他所知道的秘密说出来,与寻花阁彻底断个干净……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赶得及报官便已身故,我作为他的大弟子,必得完成他的遗愿。”
“原来如此,那你师父说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
“礼部尚书被杀那日是六月十八,而六月十五的时候,花间公子来玉刀门拜访了我师父,此事白纸黑字,有他自己的书信为证。我师父说,他第二日便离开了,直到六月十九才回来,你说,这时间上是不是也太巧了一些?”
“嗯,着实巧合。”
“这还不是最最可疑之处,那次他来玉刀门,原本说好要和我师父一同闭关的,结果中间不辞而别,回来后又求我师父不要对外说出他曾离开之事,我师父重情义,当时便答应了下来,然而后头得知了命案之事,又实在心中不安。我想,也是因着这件事让他老人家受了折磨,才会这么早就撒手人寰……”
说到此处,夏凡舟动情地落下眼泪,哽咽数遍才继续说:“祁先生,我之所以与你把内情全都倾吐出来,也是希望你能看在我师父实在可怜的份上,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夏掌门但说无妨。”
“玉刀不知所踪,我师父难以下葬,魂魄难安,若是先生有办法让继任仪式顺利进行,那我师父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祁襄不解:“玉刀既然只是道具,做一把假的便是了,有何难?”
“祁先生有所不知,玉刀乃我门圣物,是真有灵性的,继任者以血试刃,若是玉刀认可的继任者,刀身则现蓝气,若不认可,刀身则现红气,我听闻祁先生法力高强,是否可让那替代的玉刀……显灵啊?”
“哦……”祁襄听了半天,终于品出了这话里的深意,她扬起嘴角,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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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这样的事,倒是难不倒我,只是得额外费点功夫,这报酬嘛……”
夏凡舟赶忙满脸堆笑道:“报酬必然不会少了先生的,只要先生替我办成此事,便再加五十两黄金酬谢,如何?”
祁襄与他碰杯:“夏掌门快人快语,祁某人定当竭力。”
夏凡舟一拍手,外面两个小师弟捧着一个盒子进来了。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柄白玉鞘的大刀。刀把和鞘身上还嵌着各色宝石,精巧无比。
祁襄将盒中之物捧起,倏然拔刀出鞘,那两名年轻弟子被刀锋闪出的亮光晃了眼睛,而即便她几乎贴着他的脸抽出刀来,那夏掌门仍面色如常。她细细查看,只见刀身刻着繁复的纹路,遂大喝一声:“果然是好刀!”
夏凡舟对她的配合很是满意,一拱手道:“那就劳烦先生主持丧礼和继任大典了!”
从夏掌门处出来,正碰上查访了一圈的张瑶与何田。
何田快步跑过来替她搬那把假刀,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牙:“先生我来拿!这是什么好东西?”
“玉刀。”
“啊?这刀找到了?”
张瑶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比了一个“嘘”。
祁襄笑道:“还是阿瑶聪明,一看便知道了。”
她压低声音,凑到二人跟前说:“这把是假的。”
何田皱起眉头:“我和阿瑶打听了一下,这玉刀门的弟子们,根本不知道有玉刀丢失这回事,诶那个夏掌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瑶缓缓开了口:“这你还看不明白么?他卖的呀,就是假药。”
祁襄问:“除了这个,你们还打听到些什么?”
何田又说:“先生且听我讲,这玉刀门的老掌门已然病了有一段时日了,门内诸事早就由大弟子夏凡舟代为料理,大师兄继任掌门这事大家都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夏凡舟这个人,在师兄弟里风评还是很不错的,武功高,仗义,能扛事,唯一的缺点嘛,就是好色加好赌,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嘛……”
就在这一刻,张瑶冷不丁“哼”了一声,何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得脸都绿了,他求救般地看了一眼祁襄,她咯咯笑了一声,道:“是吗?我看你不是还挺乖的?”
何田连忙顺着她的话找补起来:“嗯嗯,我除外!两位姐姐都可作证,我何田虽然书读的不多,但绝对是正人君子!”
张瑶也笑了,脸却还是冷冷的:“你呀还不算男人,顶多是个大孩子,你这样的要是去我以前待的那地方,不但不收你钱,还要给你个红包呢。”
何田脸涨的通红,僵着嘴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祁襄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对张瑶说:“阿瑶,你就别打趣何田了,人一会儿该哭了。”
何田撅起嘴来,抱着装刀的盒子,一个人蹬蹬蹬往前走。
张瑶看了看祁襄,轻轻叹了口气:“哎,我说的没错吧,就是个孩子。”
祁襄摇着头,无奈地笑了。
22. 【贰拾贰】花颜现
祁襄三人走到山门口,看见刑部的衙差仍守在那里,林策朝她走过来,神情严肃。
“你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祁襄并未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侧身吩咐何田和张瑶先走,才不紧不慢开了口,“夏掌门不是告诉过大人了?我是来替他们先掌门办丧事的。”
“我在哪里办案子,你就在哪里办白事?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祁襄笑出了声:“林大人,您未免有些过于自大了吧?您这话是在暗示什么?难不成我是故意缠着您?上回在酒楼祁襄着实喝得有点多,对大人多有冒犯实在抱歉,不过大人您可千万别误会,今日相遇,真的只是巧合罢了。”
林策表情僵硬,半天说不出话来。见祁襄转身要走,他才终于又开了口:“等等!……那日我并非故意诋毁你是小贼,更没有贬损你与怀王殿下情谊的意思。”
“大人不必说这些,是我无礼在先。”
在林策想到再说什么之前,先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萧允墨。
“祁襄。”
她回过头,他的眼睛却瞧着林策,冷声问:“林侍郎又来蓟州办案?”
林策行了行礼,道:“还是杜尚书那个案子。”
“哦,跟朝廷举报的那个武林门派,原来就是这玉刀门?”
林策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殿下消息倒是灵通。”
“十三皇叔来做客,顺便说起罢了。”
林策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了远处站在马车边的萧敬虞,又是弯身一揖。
“那下官便不打扰二位王爷了,林策先行告退。”说罢,他便带着刑部的人策马绝尘而去。
祁襄也转过身往马车的方向走,萧允墨问:“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怎么哪里都有他……”他走了几步,开始捂着心口粗喘起来。
祁襄微微蹙眉,却还是伸手扶住了他,低声说:“殿下,也没必要时时演吧……”
谁知他粗暴地甩开她的手,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祁襄怔了怔,不明白他在发什么邪火。
“峻清,无事吧?”萧敬虞迎上去将他掺上马车。
“没什么大碍,皇叔不必担心。”
回王府的路上,萧敬虞问了祁襄一些玉刀门的事,而萧允墨却始终没与她再说一句话。到了府门前,祁襄跳下车,追上大步流星往里走的萧允墨。
“殿下莫生气啊。”
“没生气。”
“小心气坏了身子……”
他回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还说?”
祁襄憨憨一笑,抓起他的手说:“今晚我给殿下放个烟花看,这样您能消气了吗?“
萧允墨警觉地瞧着她,手却任她牵着没动。
“什么烟花?”
“晚上你就知道了,不过待会儿你得陪我上一趟街。”
夜深了,秋凉更甚,祁襄畏寒,已然穿上了披风,她蹲在怀王府花园池边的空地上,点燃了她方才摆弄了半天才做好的烟花。
她点完引信,快步退回萧允墨和萧敬虞身边,风掀起她的发梢和披风的裙摆,她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兴奋,眼睛直盯着地面,全然不顾两个男人飘在她身上的目光。
只见地面升起一团明亮的火光,一阵热闹的劈劈啪啪声中,繁复的色彩从火中迸发出来,升向半空,仿佛是要形成什么图案,到头来却只成了一锅杂烩,最后一切色彩都化作烟尘,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三人沉默地在池边站了良久,萧允墨问:“我在看什么?”
“哎……”她拍拍手上沾的火药粉末,失望地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萧敬虞微笑着问:“祁姑娘这是又有了新的爱好?”
“殿下说笑啦,买卖人哪有功夫培养爱好,我这还不是为了多赚玉刀门几两金子。”
萧允墨对上萧敬虞递过去的眼神,讽刺地说:“不必看我,确实是在王府里吃不饱穿不暖,才会这般削尖了脑袋赚钱。”
“王爷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在王府整日白吃白住的心中愧疚,才要更加努力派上点用场才是。”
萧允墨一挥衣袖,转身迈开步子:“派上用场之前,仔细别把我的王府给烧了。”
终于到了仇巍出殡的日子,从清晨起便狂风大作,天色阴沉,虽是白昼,却与黑夜相差无几。秋风卷着漫山的黄叶飞在众人眼前,玉刀门的弟子们齐齐立在演武场内,场中央的高台之上摆放着仇掌门的棺材,通体漆成黑色的檀木棺椁与里头躺着的这位以刚毅著称的刀客很是相配。
祁襄着一身烟灰道袍,外罩白色氅衣,头戴黑色庄子巾,执一柄拂尘站在高台之下。她双眼紧闭,口中不住念咒,她身后高高挂起的白幡在风中飘舞,站在人群两侧的的何田、张瑶以及归鹤坊诸人向空中一把把撒起纸钱,白色的圆形薄纸混在黄叶之中漫天飞旋。站在一众弟子最前头的是夏凡舟,他低着头,凝重的神色掩饰不住眼中的期待。
忽然,祁襄睁大双眼,拂尘一挥,高声唱喝:“先人乘鹤归,夙夜苦追思。冥明此分隔,相聚终有时。棺中人有灵,请—刀—魂!”
何田捧着玉刀走了上来,她一把抽出刀来,夏凡舟三步上前,撩起胳膊,在刀刃上划过,鲜血流出,只见那刀柄上的纹路逐渐显出颜色,不一会儿,整把玉刀泛起幽幽蓝光。祁襄将宝刀高举过头顶,大声呼道:“继礼成,送—灵—归!”
她将玉刀缓缓递向跪在地上的夏凡舟,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穹,几声闷雷响彻山谷,天色愈发阴暗,雷声中,棺椁之中突然亮起一道金光,那道光的轮廓逐渐清晰,竟好似一个人形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就在这时,场内回荡起一个粗犷的声音,被风声扭曲得更加阴森可怖。
“孽徒夏凡舟!竟敢偷换玉刀!”
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震慑住了,包括远远站着旁观的萧允墨和许年,还有林策和刑部的人。
“什么鬼?”林策握住腰间的剑柄,神情凝重。
而萧允墨脸上的诧异之色仅仅持续了须臾,便转为一种冷眼瞧热闹的表情。
腹语这门技艺,祁襄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他俩靠着这门绝活儿吓唬过不少人,甚至包括当今圣上,曾经的太子。
夏凡舟到底也不是胆小鼠辈,他闻见风吹过来的丝丝火药味,突然站起,几步跳上高台,大声吼道:“是谁!什么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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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鬼!”
这时,从演武场外跑进来几个年纪较小的弟子,对着夏凡舟高声喊道:“大师兄,大师兄,你快来瞧瞧吧,你的房间……着……着火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夏凡舟住的房子跟前,只见整栋楼处处亮起鲜红的火苗,房门大敞,而屋内正中刀架上赫然摆着的,正是门派的圣物——玉刀。
祁襄扯着嗓门对夏凡舟喊道:“呀!夏掌门,是你说玉刀被贼人偷去了,我才用假刀替你做了方才那场戏,好让你顺利继任,怎么这玉刀,竟然在你这里!”
听她这么说,夏凡舟脸都青了,声音颤抖着,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妖道,胡……胡说什么!里面这把才是假的!”
“真的假的,拿来一比较不就知道了!”祁襄趁他不备,飞身跑进屋内,取下玉刀便跑。夏凡舟拔腿就追,他身边几名弟子也跟了上来。
祁襄腾空一跃翻上屋檐,在屋顶上跑了起来。她一路往高处登,一边还在大声喊话给下边的人听:“夏掌门不肯让我拿这把刀,是怕真的比出个真假,你的阴谋便暴露了吗?”
夏凡舟气急败坏:“你这妖道血口喷人!我明白了,你和那贼人花间公子就是一伙的!”
“祁襄,下来!”萧允墨在下边扯着嗓子喊,怀王府的侍卫和刑部的衙差也加入了这场追逐。
夏凡舟身手不凡,不一会儿竟追上了祁襄,两人在藏经阁楼顶动起手来。这夏掌门倒是够狠,直接拔了佩刀,祁襄用玉刀的刀鞘一挡,没想到虽是白玉做的,那刀鞘却坚硬异常,分毫未损,还将夏凡舟弹回去一步。
她惊喜地拔刀出鞘,赞叹道:“果然真的才是好刀!”
刀刃相交,冒出点点火星,玉刀门的刀法名不虚传,夏凡舟又步步杀招,祁襄很快落了下风。她瞟了一眼下面,怀王府的侍卫也已经爬上了屋顶,正朝这边赶来。
“下边穿白衣那位是怀王殿下,是我家主子,你若是伤了我,一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跟我下去把事情说明白,或许还能从轻处罚。”
夏凡舟冷笑道:“你与逆贼勾结,偷了我门圣物,就算是王爷又能保你几时?”
他舞动大刀用力砍来,祁襄一手举刀格挡,另一手从衣服里摸出一把什么东西来,她伸手一扬,夏凡舟面前闪起一片金光,刹那间,他发出痛苦的尖叫,眼中流出泪来,他赶忙去揉眼睛,趁着这个时机,祁襄飞起一脚将他往屋檐下踹去。夏凡舟本就重心不稳,顺着瓦片的方向滑了下去,谁知他在下落的过程中还朝空中抛出了一条绳索来,正缠住祁襄的脚踝。
她也被带着从屋顶上滑落下去,眼看就要掉出屋檐,眼前刃光一闪,拽着她的绳索被斩断,她被一人从半空中捞了回去。
此人一身飘逸的青衫,头上戴的纱笠遮住了面容。他托着祁襄的腰,扶住她在屋顶上站稳。接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封捆在一起的书信,交到她手里,又从袖中捻出一支纸做的玉兰,放在她手中。
“花间公子!”
她听见底下的人纷纷惊叫出声。
那人扶着帽檐,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遮面的白纱拂过她的脸庞,如那人的嗓音一般温润和暖却又带着一丝蛊惑。
23. 【贰拾叁】失信人
祁襄听了那人在她耳边说的话,露出莞尔一笑。
“他们追来了哦。”她提醒道。
青衫男子闪身一跃,如鬼魅般飘行在檐间,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祁襄在怀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回到地面,刑部的人已然围住了夏凡舟。
林策问他:“究竟哪一把玉刀才是真的?”
夏凡舟咬着牙不说话,祁襄扬了扬手中的玉刀:“这还用说?当然是我手里这把。”
林策冷眼瞧着她问:“我还没问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方才就说啦,就是这个夏掌门,诓骗我说玉刀失窃,让我用假刀助他完成试炼仪式,谁知原来是他自己藏匿了玉刀,玩得好一手监守自盗。”
“他为何要自己藏了玉刀?”
“恐怕是担心通不过真玉刀的测试吧。”祁襄蓦地拔刀,刀刃在夏凡舟面前掠过,只听他发出一声惊呼,空中飞起几滴血点,玉刀上的纹路渐渐显色,刀身被一层红色荧光笼罩。
见此情景,玉刀门一众弟子面上现出惊恐的神色,人群中有人大声道:“若这一把才是真玉刀,那……那大师兄……岂不就没有被玉刀认可?”
其他人也纷纷认同,几个站在前面的弟子朝着夏凡舟喊起了话:“大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得给咱们各位师兄弟们一个交代!”
夏凡舟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愤然道:“这妖道的话断不可信!他与那花间公子是一伙的,摆明了算计我!”
林策又问祁襄:“花间公子给了你什么东西?”
祁襄从怀里掏出信来,递到他手里。一边对夏凡舟说:“我与那人之前可从未见过,你自己通不过玉刀的测试,老掌门还在棺中显了灵,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相信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
林策读了一遍那几封信,将方才说话的那几名师兄弟叫到跟前,让他们一一看了信上的字迹,问:“这可是你们师父的笔迹?”
那几人连连点头,信上的内容似乎给他们带来了不小冲击,他们一个个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为首的那个叫霍渺,资历仅次于夏凡舟,被其他人唤做“二师兄”。他看了信,瞪大了双眼质问夏凡舟道:“大师兄,师父原来并不属意你继任掌门,你是否早就知晓了此事,才会用假刀来蒙混过关?”
“哼……”夏凡舟冷笑一声,睨了霍渺一眼,道,“不属意我?除了我,你们还有谁能担此大任?我这些年为了师父、为了玉刀门兢兢业业、赴汤蹈火,结果呢?就因为我出去喝了几次花酒,便认为我心术不正?”
而这时候,祁襄已然从萧允墨手里看到了那些信,林策对此极为不满,但怀王殿下要看,他又能说什么呢?她凑在萧允墨胸前读信,听了夏凡舟的话,大声反驳道:“你可不只是喝花酒这么简单,你师父信里都说了,你违背玉刀门‘惟做江湖刀客,不为朝廷鹰犬’的祖训,整日与那些当差的厮混一处,这才是他不愿让你继任掌门的真正原因。”
夏凡舟咆哮起来:“他老人家糊涂!与寻花阁这种不入流的江湖旁门为伍,迟早会引火烧身,只有为朝廷效力,才能保玉刀门百年荣耀。”
萧允墨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淡淡道:“你这想法倒是不错,只是如此一来,你对花间公子的指控,便不太可信了。”
“哼,就算有这些信又如何,我交给你们的那些信上花间先生自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案发那段时间,他会来蓟州拜访我师父,咱们师兄弟也都可以证明,那几日师父的确在闭关见客,从前他也来过,这人好玩神秘,每次来师父都会闭关,这是咱们玉刀门上下都知道的。”
“能证明他来了蓟州,又不代表他去了京城,更不能证明他杀了人。”祁襄立刻指出了他话中的漏洞。
“师父闭关之时,我去给他们送过饭,可以证明他中间就是离开过。”
祁襄笑了:“哦?你可以证明?意思就是,只有你的一面之词咯?可是从种种事件看来,你这个人的话,可信度很低啊。”
“你!……”夏凡舟气急败坏。
“祁先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林策打断了二人的争论。他朝萧允墨恭恭敬敬一揖,“请殿下将物证信件交还给下官。”
萧允墨把信还回去,对祁襄说:“走吧。”
她将手中的玉刀往他面前一递:“这把真刀林侍郎收好,可别再被他们换了去,至于那把假的,我在往里头灌孔雀石粉末的时候,在刀身内壁刻了一个襄字,你们拆开一看便知。”
林策刚接过去,她已然转身走了。祁襄和萧允墨走出山门,他才问出了心中积攒多时的话:“你和那个花间公子,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勾结?冤枉啊王爷,我只是看不惯那个姓夏的诓骗同门罢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藏了玉刀?”
“直觉。”
萧允墨冷笑:“哼,你觉得我会信?”
“哎,殿下不信我也没办法。”
“别演了。”萧允墨一伸手,取下她别在襟前衣带绳结上的木兰花,“你与那花间公子,真是第一次见?”
“真的啊,从前未见过面。”
“他与你说了什么?”
“叫我替他转交信件。”
“还有呢?”他直直望着她,像在审犯人。
“还有的就不能告诉殿下了。”
萧允墨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强压怒火:“你见到他的相貌了?”
“嗯,见到了。”
萧允墨挑着眉问:“如何?”
祁襄笑了:“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真不是钟馗,俊俏极了。”
“哼……”他面色阴沉,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
祁襄笑得更欢了:“殿下不要这般小心眼,你也相当俊俏啊……”
“闭嘴!”
他们回到王府,萧敬虞方起来,睡眼惺忪、打着呵欠坐在前厅饮茶。
“肃王殿下没去真是可惜了,错过好一出大戏!”祁襄一进门便嚷嚷起来。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
祁襄将早上出殡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萧敬虞讲了一遍,肃王听得津津有味,临了还意犹未尽地问:“花间公子当真现身了?”
“可不是,换了谁那样遭人污蔑,还不出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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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清白?”
“清白不清白还不知道呢。”萧允墨在一旁阴恻恻地讥讽道。
萧敬虞一脸惋惜:“早知有这样的热闹看,我就不犯懒了。”
萧允墨冷嘲热讽地说:“叫祁时安再给你演一遍,左右她的戏最多。”
这时外头肃王带来的随从来报说车马已然备好,祁襄有些不舍:“殿下这就要走了?你带来的那些古籍我甚是喜爱,看完了我亲自给殿下送回去。”
萧敬虞的笑容和蔼可亲,宛若一尊佛:“祁姑娘慢慢读便是,不必急着还我。”
两日后,在棺材里躺了十多天的仇掌门终于顺利下葬。夏凡舟忤逆师命,在继任试炼中作假,被剥夺了继任的资格,最后由“二师兄”霍渺担任新掌门。说来也怪,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玉刀有灵,这霍渺竟轻易就通过了测试。
这日萧允墨亲自送祁襄去麓枫书院上课,在马车上他突然问起这事来。
“那玉刀究竟是什么门道?”
祁襄抬眼看了看他,笑道:“自然是有法力。”
“好好说。”
“没什么稀奇的,刀柄里有个机关,事先将属意的继承人的血液放在里头,试炼的时候如果是同一人的血,则变蓝色,是他人之血,则变红色,一种民间戏法罢了。”
“所以仇巍真选了霍渺?“
“嗯,平庸之辈总比有才能的豺狼强。”
“投奔朝廷是什么坏事么?”
祁襄敛起面容,颇有几分严肃地说:“在朝廷那帮读书人眼里,江湖门派终究登不了大雅之堂,到头来只会白白替官府干了脏活累活,不但功劳得不着几分,万一出了事,还要出来当那只替罪羊,殿下你觉得,对玉刀门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萧允墨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默然看着她。马车停在书院门口,祁襄背起书袋预备下车,他叫了她的名字,却又没说话,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才说:“下学等我来接你。”
“知道了,怀王殿下。”她勾了勾嘴角,转身钻出了马车。
企盼已久,终于到了京城来的“名师”开讲的日子。“举子班”中只有一小部分人出现在了临湖风景最佳的这间讲堂,这些人大都是和刘孟卿交好的富家子弟。
时辰一到,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稳稳当当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手中捧着一堆书卷,身上还背一个包袱。
他在讲台前站定,徐徐环视了一遍底下的学生,捋着胡子,慢慢悠悠开了腔:“尔等都是本府乡试中脱颖而出的优秀人才,但若要在会试中出彩,则仍需努力,为师这几日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望诸位都能来年榜上有名。”
那年轻人将手里的书卷放在讲台上,老先生拿过一本,便开始讲起课来。而那年轻人则背着包袱走了下来,只见学生们一个个从书袋中拿出鼓鼓囊囊的红纸包来,放进他打开的包袱中。
到了祁襄这里,她也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束脩,两千两银票用红纸封包着,上书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收完了红纸包,默默出去,掩上了门,而讲台上的先生则仿佛无事发生,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讲着没人在听的圣贤书。
24. 【贰拾肆】步邪道
到了“名师班”的第二日,都过了上课时辰,也没见先生的影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年轻人推门而入,他今日没背包袱,而是捧着一叠书册走了进来。他默默给每人发了一本册子,又出去了。
祁襄翻了翻那册子,里头是一些相当冷门的典籍中摘录的选段。她自诩博览群书,而里头有些书却连名字都没听过。
又过了一会儿,先生终于来了,他手中亦拿着那本册子。
他捋着胡须,又开始了吟诵般的讲话:“虽说四书五经乃是根本,但如今的文章,人云亦云、俗套之流甚多,此册之中,收录的是冷僻典籍中契合经典的片段,我讲解之时,诸位细细聆听,将有心得的句子圈划下来。今日下课后,每人在纸上摘录三句,再附上自己的名字,须得注意切记各人摘取不同的词句,不可重复。”
他咕咕噜噜念了一整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分,终于将册子中这些段落过了个七七八八。
“好,现在你们讨论一下,各自摘选自己心仪的句子吧。务必仔细记得自己摘录的句子和先后顺序,既费心学了,就得用到试卷之上,回去认真背,可别记错了才是。“
学生们听懂了他话中的暗示,一个个频频点头,开始热烈讨论起来。过了不久,众人都选好了自己最有心得的三句话,纷纷抄录到纸上,再写上名字,封入桌子上事先已经放好的信封里,交到再次如幽灵般现身的那名年轻人手里。
收完信封,二人便离开了,此次“名师班”也算圆满结束。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尘埃落定的满足。
祁襄肘了肘刘孟卿,问:“只要将那几句话按顺序写进卷子里,就万事稳妥了吧?”
“当然!时安你就放一百个心,等着去榜上看自己名字吧!”
下了学,祁襄还没走出大门,就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萧允墨。
刘孟卿朗声笑道:“时安,你家弟弟又来接你了?”
“可不是么,谁让我把他拉扯大的呢。”
她与其他人道了别,和萧允墨一同往马车走。
“你把我拉扯大?挺敢说啊。”萧允墨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后脑勺。
“玩笑话啦,殿下莫当真。”
坐上马车,祁襄迫不及待地对萧允墨道:“鱼儿已经上钩,我们差不多可以收竿了。”
那一夜,何田与张瑶偷偷跟着那名年轻人踏上了去京城的路,亲眼看着他将那些信分别送进了七八名官员家中,他们大部分是礼部的人,也有一两名翰林学士。
又过了两日,萧允墨带着祁襄进了京,皇帝收到他的折子后,即刻宣他进宫。
祁襄并非第一次来这皇宫,鸦青的长街和朱红的宫墙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里头住着的人已与当年不同。
熙宁帝在无极宫碧霄殿召见了他们,进了殿才发现,他并非一人,身边还坐着一位清丽脱俗的美人,眉眼格外立体,颇有几分异域气质。
她低头跟在萧允墨回后面,走入殿中,叩首行礼。
“臣弟叩见陛下,陛下万万岁;拜见泠妃娘娘,娘娘金安。”
祁襄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美人便是前不久被回鹘送来和亲的那位公主,传闻她美若天仙,如今一看可知所言非虚。
熙宁帝一抬手:“峻清免礼。你后头这位是……?朕看着怎的有几分熟悉。”
“回陛下,这位是臣弟府中幕僚祁襄,少时给臣弟当过伴读,您应当见过。”
“哦……朕有印象,你那小伴读,仿佛是姓祁的。”
祁襄连忙再跪:“小人祁襄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萧允墨直接切入正题:“此次正是祁襄深入麓枫书院调查,才发现了科举舞弊的猫腻。”
熙宁帝微微颔首,道:“如你奏折所写,是礼部官员与书院勾结,让行贿的考生在试卷中写入特定的生僻词句,从而便于考官辨认这些考生的卷面,拔擢他们中榜?”
“正是。”
泠妃在一旁浅笑出声:“想不到,你们中原的科举考试,已然用尽了法子防着考生作弊,就连试卷都要找专人誊抄,就怕考官通过字迹认出考生的身份来,结果到头来,还是防不住。”
熙宁帝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宠溺:“赫兰,不得调皮。”
他目光转向萧允墨,又道:“缉事司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那些涉事官员家中了,若真搜到你说的书信,便是人证物证俱在,咱们可得好好整肃整肃这官场的风气了!”
他对身边的小太监喊话:“来人,赐座,峻清难得进宫一趟,陪朕喝喝茶,等荣桓的回话吧。”
坐了片刻,泠妃忽然扶着额往皇帝身上靠过去。
“陛下,头好疼……”她脸色惨白,咬着唇看起来十分痛苦。
皇帝紧紧搂着她,满眼心疼:“爱妃怎得头又疼了?”
泠妃气若游丝:“皇上……好……疼……”
就这样,她生生疼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熙宁帝失声大喊。
太医范毓榕来施了针,泠妃才醒转过来。
“范太医,她这究竟是什么病症?”皇帝问。
范毓榕答:“回皇上,观娘娘的症状,只是普通的头风,应当不打紧的。”
“普通头风,疼成这样?”
“回皇上,脉象看来,确无大碍,许是昨日未休息好的缘故……”
“这样头疼已有半月之久,难道每日都没休息好?”
范毓榕跪在地上,不敢再言。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范太医刚出去,泠妃身边的宫女往地上一跪,央求道:“求皇上为我家娘娘做主!娘娘这般无端病痛,怕不是……怕不是遭人魇镇了吧!”
倒在皇帝怀里的泠妃这时强撑着坐起,颤颤巍巍地说:“塔娅,不可胡言!”
皇帝面色凝重起来:“魇镇?怎么回事?塔娅,你如实说来,不得隐瞒!”
“回陛下,我们公主……娘娘在回鹘之时从未犯过头风,可是近来频频发病,还夜夜梦魇,方才那位太医说得不错,娘娘噩梦不断,可不是休息不好么!我听说,中原有诅咒人不得安生的法术,怕不是……怕不是我家娘娘就是中了此术!”
皇帝沉默不语,在宫中行压胜之术在历朝历代都不是小事,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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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说:“可惜梁仙师刚好不在宫中,须得下月才能办完差回来……”
祁襄闻言,跪地叩首道:“回禀陛下,小人对道术也略有研究,愿为娘娘尽一份绵力。”
萧允墨回过身,投来责备的目光,熙宁帝却露出欣慰之色:“既是峻清手下的人,朕自然是放心的。”
他深情地望着怀中的美人,柔声问:“爱妃,那叫他去你宫里瞧瞧可好?”
泠妃泪眼婆娑:“臣妾多谢圣上,谢怀王殿下……”
一行人随圣驾移步泠妃所居的玉泉宫,进门便见墙上挂着许多回鹘特色的织毯和兽骨装饰,桌上架上摆的也不是大齐人所钟爱的彩釉瓷瓶,而是异域风格的双耳陶皿,所有器物上都画着繁复的流线型纹样,灵动飘逸。
却也不是全部——
正殿中央的榻几之上摆放的却是用巨大的青花瓷瓶插的几支秋菊。处在整个殿阁最醒目的位置,又与其他物什风情迥然不同,很难不注意到。
皇帝最先开口问:“赫兰,这花瓶怎么摆到这里来了?”
“回皇上,前日花房送来几盆紫菊,我叫塔娅剪了几支好的想放在殿内赏玩,却与我那些回鹘的花瓶实在不搭,看来看去,还是皇后娘娘赏的这只青花瓷瓶最配此花。”
祁襄和萧允墨对视了一眼,却没言语。
泠妃落座后,问祁襄:“祁公子,你看我这宫里,可有什么不妥?”
祁襄在殿内巡视了一圈,连桌椅橱柜底下的缝隙处都查看了一遍,摇了摇头道:“禀娘娘,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这时,一个小宫女来奉茶,不知怎的竟碰倒了那座大青花瓷瓶,只听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泠妃的惊呼,小宫女吓破了胆,慌忙跪在地下,不停磕起头来。
“皇上恕罪,娘娘恕罪,是奴婢不小心惊扰了圣驾,求皇上宽宥!”
皇帝皱着眉,却见塔娅指着地上碎片中的一件东西高声喊道:“娘娘您看,那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见瓷瓶里掉出来一块木雕,祁襄凑上前拾起那物件一看,是一块桐木做成的牌子,上头雕着精巧的云纹,正中刻着某种符文。
皇帝问:“这是什么东西?”
祁襄答:“回皇上,此物上的符文意思是‘永堕万劫’,确实是压胜所用的道具。”
“岂有此理!竟有人在朕的眼皮底下行巫蛊!”熙宁帝大怒,又问泠妃,“你说此瓶乃是皇后所赐?什么时候的事?”
塔娅答道:“就是上个月末皇后娘娘请阖宫嫔妃一同赏菊,那时赐给我们娘娘的。”
熙宁帝沉吟片刻,面容愈发僵硬:“岂不就是半月之前的事?”
塔娅倒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正是拿回这瓷瓶后,娘娘便开始犯头风的呢!”
熙宁帝又转向祁襄,问:“你且说来,要行这压胜之术,除了这个木牌,还有什么其他的道具没有?”
祁襄犹豫片刻,答道:“这木牌当是用作感应,通常用来施法的,是人偶。”
皇帝脸色阴沉,正要说话,一个小太监迈着碎步进了殿,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荣公公回来了。”
25. 【贰拾伍】巫蛊祸
听小太监说荣桓回来了,熙宁帝暂且停止了对压胜之事的追问,他宣荣桓进殿,方才心疼美人关心则乱的那副急切面容已然收敛无踪。
司礼局掌印荣桓缓缓走进殿来,报说已在那八名官员家中搜到了麓枫书院送去的书信,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考生名字和抄录的文句,完全如祁襄所说,无从抵赖。
“皇上,人先在缉事司关着了,是移交大理寺来审,还是由我们缉事司就地审问,还请您示下。”
熙宁帝抬眼看了看他,轻描淡写道:“既然人是你们抓的,便由你们审吧,但有一件,须得秉公办理,却也得问出实话来,可明白?”
荣桓跪地长拜:“陛下请放心,老奴定当尽心竭力,查清此事!”
皇帝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陛下尽管吩咐,老奴听凭差遣。”
“现在带人随我去一趟皇后宫里。”
林皇后住的瑶华宫装饰华丽,父亲是户部尚书,姑妈是当朝太后,她的身份自然尊贵无比。
见皇帝带着一群人过来,林皇后倒也毫不惊慌,她面色沉静地向圣上行了礼,问:“皇上怎么来了?连怀王殿下都在?”
熙宁帝语气也很平常:“想来皇后宫里找件东西。”
他侧过脸对荣桓道:“荣公公带人搜一搜吧。”
林皇后显然有些不悦,沉声问:“请问陛下想找什么东西,不如直接说与臣妾,若是臣妾宫里有,便遣人拿出来便是了。”
皇帝冷笑一声:“只怕这东西,皇后纵使有,也不敢拿出来。”
林皇后身旁的宫女与她对了个眼色,悄悄退了下去,却被几名羽林卫上前拦下。
皇帝悠悠道:“不过是一件小事,就不必去惊动母后了吧。”
他带着泠妃在正殿坐下,林皇后脸上写满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
搜了不久,荣桓的人便端着一个漆盘上来了,众人一看,上头是四个穿着五彩衣裳的小木偶。
“回禀皇上,找着了,这些玩意儿是从皇后娘娘的寝殿四角的地底下挖出来的。”
泠妃的小宫女塔娅跑过去拿起一个人偶,掀开衣裳一看,惊呼道:“皇上,这上头刻的生辰八字,正是我家娘娘的!”
熙宁帝面上的神色骤然犀利起来,怒视着林皇后质问道:“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淡然看着愤怒的皇帝和悄悄抹泪的泠妃,冷冷回答:“臣妾不知,总之与臣妾无关。”
“你寝殿下边挖出来的,怎的与你无关?”
“汉武帝之时,卫皇后与戾太子不也是受人构陷,深陷巫蛊之祸?”
“你的意思是,有人诬陷你?”
林皇后徐徐起身,又稳稳跪下叩首道:“是谁做的臣妾不知,也不敢妄言,只是此事确非臣妾所为,还请陛下明鉴。”
熙宁帝眯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片刻才道:“朕自然会明察秋毫,不会冤了任何人,只不过这几日就委屈皇后在瑶华宫待着,也莫叫人来拜访,待事情查清楚再说。”
泠妃这时抽泣起来,说话断断续续:“皇……皇上……臣妾从千里之外远嫁而来,本就……无依……无靠,现如今……还要受人……受人如此毒害……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她指着漆盘上的人偶,满眼恐惧:“快将那小人烧了去!臣妾……臣妾害怕!”
熙宁帝紧紧搂她在怀,对荣桓命令道:“速速将那劳什子处理了,朕的皇宫里断不可有这种脏东西!”
祁襄“扑通”跪了下去,大声道:“陛下,桐木人乃极阴之物,若贸然烧之,恐怕不但不能消除诅咒,还会引得邪灵震怒,释放更多戾气,不如先让小人将蛊物带回去,以符咒镇之,改日须得做一场法事,才能将邪祟彻底清除。”
熙宁帝点头:“祁卿说得有礼,邪祟之物不可贸然处置,那就请你带回去,另择日子做法除祟吧。”
荣桓手下的小太监将漆盘递到祁襄手里,她接过来,起身时对上了泠妃幽怨的眼神。
一场闹剧结束,祁襄跟着萧允墨往宫门外走。他冷着一张脸,脚步飞快,像要将她甩在后面。
“殿下……”祁襄讨好地唤他。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怨念地望着她:“为什么要掺合到这件事里来?巫蛊非同小可,搞不好你也会被牵连。”
祁襄看了看周围,低声答:“我只是觉得很奇怪,那个赫兰公主和她的侍女,本身就是巫术高手,为何还会任由他人对她施行诅咒,还作出那般无辜的样子来。”
“巫术?”
“嗯,她宫里很多陈设上都有回鹘拜火教信仰的图腾,她侍女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纹身,代表她属于他们部落的祭祀人员,虽然泠妃戴了戒指我看不到,但我猜她多半也是。”
“回鹘的事你也这般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谈不上,我在西域游历过一段时日,只能说略知一二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祁襄也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你可注意到皇上腰带上别了一根样式别致的平安绳?泠妃衣服上也有一个,那个呀,也是拜火教的一种巫术,据说可以拴住心上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
“哦?”萧允墨扬了扬眉梢,“难怪皇上被那个泠妃迷得神魂颠倒,他一向雨露均沾,从未这般专宠一人。”
他忽然拐了个弯,祁襄诧异道:“这是要去哪儿?”
“太医院。”
他们来到太医院,找到正在秤盘上称药材的范毓榕,他见了萧允墨,全然没有臣下见到皇族的拘谨,反而很是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呼:“怀王殿下来了?哟,这果然是祁时安么!方才在碧霄殿我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呢!”
祁襄笑道:“是我是我,多年不见,范太医可想我了?”
范毓榕偷偷瞄了一眼萧允墨:“想你?我可不敢,我这还想多活两年呢。”
萧允墨打断了两人的叙旧,问道:“泠妃的头风,可是装的?”
范太医邪魅一笑,答道:“这事儿殿下有经验啊,按说不用问我了吧。”
“没规矩。”
范毓榕坏笑着,又说:“对了,殿下既然来了,便把药带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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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用绳子穿在一起的十几包药来,递给祁襄。
“怎么纸包的颜色不一样?是两种药吗?”祁襄看着手里的药包,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萧允墨对范毓榕投去的眼神。
“还有一种是补身子的,现下你已回来,王爷更需要了。”
祁襄哈哈大笑:“范子章,你好大的胆子!”
“走了。”萧允墨被两人放肆的笑声吵得头疼,迈步朝外面走了出去。
二人回到肃王府,刚用了晚膳,林策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祁时安人呢?”他在外面大声喊,肃王府的人则奋力拦他,一遍遍劝着“林侍郎莫冲动”。
林策进了门,甚至没对两位王爷行礼,眼睛直瞪着祁襄,厉声问:“祁时安,我林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帮那妖妃陷害我妹妹!”
“林策,你这人……”萧允墨怒呼其名,正要发作,萧敬虞阻用平静的语气打断了他。
“林大人,有什么事心平气和地问便是,这里到底是肃王府,还容不得你放肆。”
林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只得弯身作揖,不甘地说:“下官并非故意唐突二位殿下,还请恕罪。”
萧敬虞挥了挥衣袖道:“林大人免礼,究竟出了什么事?”
林策咬着牙道:“就是这个祁时安,污蔑皇后娘娘行厌胜之术,如今皇后被禁了足,我就想来问问,她究竟存的什么心!”
祁襄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哎,我从未说过是皇后用巫蛊行诅咒,不过是从皇后送给泠妃的花瓶里掉出了压胜所用的木牌,皇上问我是何物,我如实作答而已,林大人也该知道,那种情境下,我总不能欺君吧?”
林策绷着嘴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什么话这里不能说?”萧允墨伸手要拦,祁襄却已经站了起来。
“好,出去说。”她慢悠悠绕过林策身边走了出去。
两人行至院内,晚风掀起她的发梢,林策这时才意识到她又换回了女儿家的装扮。
“林侍郎想问什么?”她抬起眼,眸中映着清冷的月光。
“你当真与那妖妃没有勾结?”
“没有,我今日才第一次见泠妃娘娘,我并非帮她才管今日之事,其实,今日有没有我,泠妃都会让皇上看见那诅咒之物,搜宫是迟早的事。”
她眼帘微翕,长长的羽睫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而且,若不是有我,用于诅咒的小人就会被当场烧了,那才是死无对证呢。”
林策追问:“所以是那妖妃设计陷害?”
“我还没有证据,但总会找到的。”
又一阵风起,深秋的夜对祁襄来说已然太凉,她将手揣进袖口,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林策一时结巴起来:“那……那你先进去吧,有进展了……告诉我。”
“林侍郎不进来喝杯茶?”
“不喝了,免得又惹你家王爷生气。”
祁襄扑哧一笑,转身往门内走。
“夜凉露重,林侍郎路上小心。”
26. 【贰拾陆】夜遭贼
祁襄一进门,看见萧允墨垮着的脸、深蹙的眉、紧抿的唇,不禁笑着对萧敬虞说:“肃王殿下快看,我家王爷好一个清冷的病西施。”
“祁时安我看你最近是皮痒!”他的怒吼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萧敬虞也笑了,伸手扶着他的肩说:“你看看,祁姑娘说的也没错啊,况且,她的意思不是夸你长得好看么?动什么气呢。”
“用她夸么!”
祁襄走到萧允墨面前,斟了杯茶递上前去,说:“殿下消消气,是小的言语无状。”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冷声道:“皇叔,我先回宁喜斋了。”
“峻清去歇息吧。”
祁襄转过脸来,问萧敬虞道:“肃王殿下府上可有关于回鹘祭祀风俗或者是……拜火教的书?”
萧敬虞托着下巴思索片刻,说:“我记得曾经得过一些西域小国的宗教图录之类的书,不如你跟我去书房自己找找?”
祁襄看了一眼萧允墨:“殿下一起去吗?”
“不去。”他已然起身朝外边走去,“我要休息。”
祁襄在萧敬虞的书房翻了许久,果真找到几本回鹘巫术和拜火教的籍册。
“多谢殿下的书,我先回去了。”
她刚要推门,方才还坐在灯下全神贯注看书的萧敬虞此时已经拿着一件灰鼠领斗篷站在了她身后。他替她披上斗篷,嗓音低沉柔和:“夜深了,姑娘仔细着凉。”
祁襄笑容澄澈,眼中有朗夜星空:“谢殿下关怀。”
她将书册揣在怀里,整个人隐在斗篷之中缓步穿行在王府的花园小径,这斗篷着实暖和,凉风近不了她分毫。
打开房门的瞬间,祁襄便察觉到了异样,桌上的茶壶被移动了位置,小柜的门并未完全合上。她不动声色地关门,脱下斗篷将它在衣架上挂好,然后缓步进到里间,打开斗柜的一个抽屉,她将手伸进抽屉里,摸到一个把手,轻轻一提,只听“咔嚓”一声,打开了一个暗格。
她竖起耳朵,听着梁上传来的细微声响。三个黑影从天而降,她猛一回身,佯装从暗格中取出什么东西,实际上那个手中却空空如也,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匕首,迎着房梁上跳下来的人攻了上去。
三人皆是黑衣蒙面,手里握着刀砍上来,祁襄滑步上前,钻到一个人面前,贴着他的胸膛,令他一时找不到空间出手,她的匕首划破他的手臂,血点溅到她的脸上,此人吃痛,手中的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另一人从一侧挥刀砍来,她捡起前一人掉落的刀,与他拆了十几个回合,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闪身往外跑。
祁襄追出去,远远看见肃王府的侍卫正朝这边赶过来,三个黑衣人飞跑起来,祁襄甩出匕首,打在其中一个肩上,她蹿到前头去揪受伤那人的衣领,另外两个举刀来抢人,纠缠之间,侍卫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她伸手扼住受伤那人喉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我房里找什么东西?”
那人挤出一丝低吼,忽地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原是他背后那人拔出了匕首,直直插进了他后心。迅雷不及掩耳,那人又一挥刀,割开另一人的喉咙,最后抹了自己的脖子,鲜血从绽开的皮肉里喷涌出来,流了一地。
萧允墨从人群里走来,将有些错愕的祁襄拉到身边,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血:“你可无恙?”
“无事……”祁襄盯着肃王府的侍卫掀开三人脸上的黑布巾,这些人浓眉虬髯,一看就非中原人的长相。
“回鹘人。”她轻轻吐出三个字,抬头看了一眼萧允墨,露出得意的笑来,“还好我早有防范,将东西放在了殿下这里。”
萧敬虞缓缓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会处理。”
祁襄跟在萧允墨后头,步伐轻快:“没工夫休息了,我得赶快研究出那些人偶的猫腻。”
他回头瞟了她一眼:“有什么猫腻?”
“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古怪。”
她这时才注意到萧允墨只是批了件外袍便出来了,里头的中衣敞着领口。祁襄走到他前面,伸手替他拢上衣襟,指尖有意无意掠过他的胸口。
“夜里凉,殿下仔细着了风寒。”她将手掌贴在他锁骨之下,轻拍两下道,“差点忘了,殿下这副皮囊,还是这样叫人喜欢。”
萧允墨拿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没大没小。”
他们回到萧允墨住的宁喜斋,祁襄从萧允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那四个人偶,忍不住问:“殿下将这东西放床头,就不怕不吉利吗?”
“我命格硬,有什么好怕的。不是你说这东西要好好藏着,怕人惦记么?”萧允墨淡定地坐在一旁翻看祁襄带来的书册,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夹着阴阳。
祁襄将那四个人偶摊在案上,拿起笔临摹起来,从人偶服饰上的图案,到木雕的纹路,不落下一个细节。她画一会儿,查一会儿书,画了一遍又一遍。
萧允墨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睫毛在烛光下颤动,影子刷过她白皙的脸庞。她时而蹙紧眉头,轻咬笔端,一贯的小动作仿佛将二人带回从前,那时他们也时常在深夜一起读书。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拇指指腹轻展她眉间的褶皱:“别总皱着眉,想不明白就先睡吧。”
“殿下困了去歇息吧,我还不……困……”她说完这句,竟倒头趴了下去。
萧允墨叹了口气,拿走她手里的笔,将她横抱起来,往里间走。把人放上床,还没来得及盖被子,不安分的手便搭了上来,她将他紧紧搂住,头枕在他胸膛,方才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脸餍足地沉沉睡去。
寂静的寝殿里又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他颇费了点力气才脱掉外袍,搂着她躺了下来。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指尖摩挲她的唇,低语道:“惯会利用人的。”
祁襄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她仍在梦中神游,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人喊“怀王殿下”,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被叫之人怀里,她大为震惊,用力撑着坐起,萧允墨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拽着被子翻过身去。
“襄儿,别闹!”
“殿下,该起了,许年在门口呢。”她推了推他,门外许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殿下,您还在休息吗?”
萧允墨缓缓起身,披上外衣,回过头,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她说:“你在里面不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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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年同他说了什么,过了片刻,祁襄听见关门的声音,他又走了回来,已然完全清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宋贵妃的儿子病了,被人投了毒。”
“投毒?谁干的?”
萧允墨的神情变得凝重:“是皇后身边的人,自首说是皇后指使。”
“又是皇后?那林侍郎……”
“你关心他做什么?我进一趟宫,你在皇叔府里乖乖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是为了小皇子的事吗?”
“不是,是科举舞弊的事。”
萧允墨开始在衣架上翻腾起来,祁襄赶忙小跑过去,伺候他更衣。
“还不算全无规矩。”他低头看着她认真地替自己系着衣扣,又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在这里,殿下定然不好意思叫人进来伺候,您长这么大,何曾自己穿过衣服呢。”
“自然也是穿过的,我又不是残疾。”
祁襄一松手,笑道:“那劳烦您自己来吧。”
“放肆!快点,皇上召我。”萧允墨瞪了她一眼,换来的当然是她得意的笑声。
他即刻出发,一入长明宫,如他所料,司礼局掌印荣桓和内阁首辅杨致先都在。
熙宁帝仍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亲切地招呼他:“怀王来得正好,杨首辅和荣章印正为舞弊之案争论不休,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致先率先开了腔:“皇上,科举事关大齐吏治,本应由大理寺和刑部统理此案,再由吏部配合审查,对三年前舞弊入选的官员一一进行清算,如今却由荣公公的缉事司一手把持,恐怕不妥!”
荣桓反唇相讥:“杨大人,如此严重的舞弊行为,刑部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一次若不是我们缉事司果断拿人,速速审理,礼部那帮蛀虫绝妙的受贿路子,恐怕还查不出来吧!”
杨致先面色铁青:“缉事司审案是如何厉害,你我心中都有数,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屈打成招!”
“诶,杨首辅,您这么说可就有失偏颇了。圣上先前再三关照,务必要秉公办理,难道,您是当着圣上的面说我荣桓欺君罔上不成!”
荣桓骤然跪倒,长长一拜道:“陛下,老奴以性命担保,此案审理绝对公正,况且,据这些官员招认,他们通过去各地书院讲学,以束脩的名义分多次收取行贿学员的银两,这一次次讲学的日程安排、银两的往来记录尽皆可查,正是因为他们将事情做得明面上无可指摘,才处处留了证据,更加无从抵赖,请圣上明鉴!”
熙宁帝沉默地看了看三人,面露为难之色:“既然都查清楚了,案子自然早晚是要交还给大理寺照章办事的……只不过,荣掌印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此次案件,六部不少官员都牵涉其中,若有人为了保住官位欺上瞒下,恐怕又要留了后患……怀王以为应该如何啊?”
他最后将目光定在萧允墨身上,他心领神会,躬身一揖,徐徐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为了以示公允,可由缉事司协同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向另外二人,问道:“二位爱卿认为此策是否可行呀?”
27. 【贰拾柒】真亦假
听皇帝这么一问,杨首辅和荣掌印齐齐跪下叩首。
“圣上英明!”
那二人退下,皇帝单独留下了萧允墨。
“五皇子身体可无大碍了?”作为堂叔,怀王殿下总还是要关怀一下小皇子的身子。
皇帝道:“幸好范太医发现得及时,对症下药,毒已经解了。”
“真是万幸!”
皇帝顿了顿,接着说:“是皇后手下的人干的,峻清对此事怎么看?”
“宫闱之事,臣弟不敢置喙。”
“你但说无妨。”
“臣以为,中宫贵为皇后,膝下又已有两子,皆年长于贵妃之子,下毒谋害幼童,实属没有必要。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应细细查之。”
皇帝颔首:“朕也是这般想的,只是皇后仗着太后母家的出身,向来目中无人,有时在朕面前都藏不住心高气傲,加之巫蛊之事,也未知是否真存了妒恨之心。”
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身着湖绿缠枝牡丹织金妆花缎袍,头戴点翠嵌珍珠宝石金龙凤冠,华美端庄,徐徐步入大殿之中。
皇帝与怀王向太后行了拜礼,太后正中入座,轻轻抬手道:“免礼。”
她看向萧允墨,面容慈祥:“墨儿进京来了?”
萧允墨深揖再拜:“太后万福,臣替皇上督办科举之案,这段时日都在京中住着,怕叨扰了太后清净,故未曾来向您请安,还请太后莫怪臣失礼。”
“无妨,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心中知道的。”她转向皇帝,切入了正题,“说起这科举案,哀家来的时候在外头碰见了首辅大人……”
“母后。”皇帝骤然打断了太后的话,“这段时日,后宫生了不少事端,还须母后费心料理,前朝的事自有儿臣顾着,实在不忍再让母后操劳。”
太后显然面露不悦,却被皇帝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愣了半晌,她才说:“并非我包庇筠儿,只是她素来端庄持重,必不会做此卑劣行径,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熙宁帝无比淡定地说:“朕也相信皇后是无辜的,只是眼下人赃俱获,若不做处置,只怕惹前朝后宫非议,到时有心之人还要污蔑母后徇私,包庇亲侄女,岂不毁了母后清誉?此事朕定会派人细细查明真相,还请母后替朕规劝皇后谨言慎行,切勿再生事端。”
太后也不示弱,冷然道:“昨日泠妃来请安的时候,我已经亲自问了话,此女非我族类,言行轻浮不堪,这样的人伺候你,我实在不放心,我已将她禁足玉泉宫,皇儿方才不是说,这一阵前朝事务繁忙?那就不必再去她宫中了吧。”
“母后管教约束后宫嫔妃理所应当,泠妃远道而来,不懂大齐规矩,母后派人一一教导便是。”
太后听了这话,神情总算缓和了一些,她再次将目光转向萧允墨,语气和蔼可亲:“墨儿,前段时间,我本想将我二哥的独女指给你做怀王妃,结果叫人合了八字才知你二人确实不甚合适,不过你不用担心,宗亲大臣府上那么多位千金,哀家替你留意着,若有好的,第一个便指给你。”
萧允墨急忙跪下,叩了叩首道:“臣多谢太后关怀,只是我病弱之躯,恐天不假年,实在不想拖累他人千金贵女,还请太后不必为臣之事挂怀。”
太后忧心道:“墨儿切不可如此说,正因为你生着病,才更须有人照顾,替你操持府中事务,早日诞下世子,绵延我萧氏血脉才是。”
萧允墨长跪在地,又一叩首道:“太后娘娘如此体恤,臣感激涕零,只是此事臣心中已有打算,不劳太后费心!”
熙宁帝在一旁笑道:“母后,如此看来,峻清八成是已有了心上人呢。”
太后又惊又喜:“哦?墨儿,可是真的?是哪家的女儿?说来听听,哀家替你做主。
萧允墨淡淡一笑道:“她性子害羞,若真允了臣,臣定当带她来向太后请安。”
就在怀王殿下进宫面圣的时候,他口中“性子害羞”的姑娘正在王府前厅豪放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
萧允墨走后,她又细细研究了一早上,倏然灵光一闪,终于参透了人偶的秘密。正碰上林策一下朝又来拜访,就与他和肃王说了一遍自己的发现,说完正事,萧敬虞偶然问起林策家一桩闲话来,听得她笑出了声。
“不是,林侍郎,你那个堂妹,真的嫌我家殿下身子不好,宁死不嫁?”
林策涨红了脸,慌忙制止她的信口开河:“你莫要胡说!一个姑娘家,怎的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你自己说的,你叔叔家的妹妹不愿年纪轻轻守活寡,吵着要上吊呢。”
萧敬虞也在一旁笑而不语,林策又羞又愤:“你们一个套我话,一个拿我家的事开玩笑,被怀王殿下知道了,岂不是要陷我林家于不义!”
萧敬虞宽慰道:“不必担心,要论起来,也是他几年前在太后娘娘的马球会上自己跟你家那位小妹妹说自己身体欠佳,怎会怪到你们家头上呢。”
祁襄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问:“说到婚事,林大人,你身份如此贵重,为何至今还未娶亲啊?”
林策面无表情道:“小时候家中请高僧算过命,说我少时星辰未聚,易犯冲煞,三十岁前不可娶妻生子。”
“林大人竟是‘少僧’的命格,当真罕见!不过这种命格的人可都是大富大贵,三十之后,林大人必然飞黄腾达,前途无量啊。”
林策睨了她一眼:“这种空洞的吉祥话,不说也罢。”
三人又聊了一阵,怀王殿下回来了。
萧敬虞询问道:“圣上宣你去所为何事?”
“还不是借我的嘴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萧敬虞笑了:“到底是峻清,最得圣心。”
萧允墨见到林策,自然是没什么好眼色,冷冰冰的眼神从他身上瞟过,问:“林侍郎怎么又来了?”
林策答:“我来问问祁姑娘这边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才过一晚上而已,有必要如此着急么?”
祁襄抢道:“殿下,你别说,还真被我破解了!我总觉得那几个人偶看起来有些古怪,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她又将自己的发现向萧允墨说了一遍,他沉吟片刻,果断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再同我进一趟宫,须尽快禀明圣上。”
祁襄点点头,收起桌上摊开的画纸和人偶,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一个大布兜里,一边又说:“若要进宫向皇上说明,还得先买一件道具去。”
二人坐马车到棺材胡同买了那件道具,才转道进了宫。皇帝正在无极宫休憩,听说怀王求见,即刻宣了他们进去。明明早晨才见过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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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墨,这会儿皇帝多少有些诧异。
“峻清怎么又来了?可是有急事?”
萧允墨看了看身后的祁襄,道:“你来向皇上禀报吧。”
祁襄跪地一拜道:“回禀圣上,小人回去仔细研究了皇后宫中挖出的巫蛊人偶,发现了一处异样。”
“有何异样?”
她从布兜里拿出两只人偶,说:“皇上,我这只手拿的是皇后宫中的人偶,而这只手拿的,是街市上购得的诅咒人偶,小人斗胆请皇上一观,便知有何不同。”
熙宁帝朝身边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便上前将两只人偶拿了过去。他拿在手里察看了片刻,面露狐疑之色:“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难道是这人偶身上雕刻的纹路不一样吗?”
“陛下圣明,正是木雕的纹路不同。”
“可是这纹路不是装饰所用的么?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确实是装饰所用,每个人偶都可能有所不同,但其实也并非全部都是装饰,皇上您看,皇后宫中的人偶通体上下雕刻的纹路可都是弧纹,没有一条直线?”
皇帝又看了看,点点头道:“嗯,不错,确实都是弧纹。”
“您再看街上买来的人偶,上头有一些或短或长的横纹和竖纹,我这边还有几只不同店家买来的人偶,上头也有同样的横竖纹路。然而,从皇后宫里找出来的这四个人偶,清一色都只有弧线纹路,没有一条直线。”
“这纹路……有什么讲究呢?”
“有。那些长短不一的横纹和竖纹,是八卦,一般用于行诅咒的人偶上都会刻的。但皇后宫里的这四个却没有,就很古怪。小人查了一些书籍,发现回鹘人信仰的拜火教有一条禁忌,就是他们认为弧线如火焰飘逸,是吉祥的象征,而直线则被视为不吉。小人猜测,这就是这四个小人身上都只刻了弧纹的缘故,也许是怕木偶真的有诅咒之效,又或许是习惯使然,才令制作者做出了这样的人偶,既暴露了对中原诅咒风俗的无知,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熙宁帝凝视了那对人偶许久,才说:“回鹘,拜火教……祁卿的意思是,此事是泠妃所为,目的是陷害皇后?”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只不过,小人在玉泉宫时,确实见到殿内所有陈设皆仅有弧纹装点,泠妃娘娘与婢女的服饰亦如此,陛下只需派人查验,便可知真假。小人能确定的,便是皇后宫中掘出的这四具人偶,绝非中原巫蛊所用压胜之物。”
熙宁帝沉吟半晌,面色有些戚然,他揉了揉眼睛,忽地抬起头,强笑着说:“朕相信赫兰不会做出如此阴毒之事,或许是有人假她之手想要一石二鸟。”
祁襄和萧允墨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祁卿,此事朕已心中有数,只是这驱邪的法事,还是要做,不如就定在七日之后,朕想让五皇子也一同参加,他近日饱受病痛折磨,烦请祁卿也为他驱邪祈福。”
“小人领旨。”
二人从无极宫出来,一时默然。快走到宫门口,祁襄才忍不住开了口:“皇上这是魔怔了么?”
萧允墨摇摇头:“谁知道呢,许是真心喜爱那个泠妃,心爱之人便是做了什么,又有何不能原谅的呢?”
祁襄明亮的眸子瞟过去,弯着眼角说:“这般痴情可是要遭殃的。”
“嗯,可不是么。”
28. 【贰拾捌】当年证
这几日刮起了大风,又下了几场雨,天气愈加转凉,恍惚一朝入了冬。
天气一冷,祁襄愈发犯了懒,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温暖的被窝。肃王殿下很是贴心,独独给她房里加了炭盆,又差人送来暖手小炉,总算救她一命。
是日刚起,宁喜斋的侍女送来几件御寒的衣裳,其中一件白底银丝线披风最是名贵,上头绣的绿萼梅或傲雪绽放,或含苞待开,领口一圈白狐裘无一根杂毛,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悠闲地用了个早膳,她穿上新披风,往肃王府大门走去。马车已然停在门口,上了车,萧允墨早坐在里头,他承诺带她去刑部看卷宗,也算是言而有信。他穿着花青织锦鹤氅,头簪镂花银冠,相较于贵气,反倒更显出几分尘脱俗的气质来。
“殿下今日这般好看。”祁襄径直往他身边一坐,他仿佛受了惊吓,竟还往一旁挪了几寸。
她笑脸盈盈,一侧身,又往他身上靠了靠,问:“殿下看我这身如何?”
“还成。”
“殿下赏的衣服,我喜欢的紧。”她扬起宽敞的袖口,细细欣赏上头绣的花纹。
“你喜欢便好。”
马车开动,祁襄吸了吸鼻子,又问:“殿下用的什么熏的衣服?好香。”
她将脸凑到他脖子处,又轻轻嗅了一下:“还是说,是殿下你身上香?”
萧允墨用费解而防备的眼神瞧着她,反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祁襄一摇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说:“没有啊,单纯就是觉得,殿下今日哪里都是好的。”
萧允墨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怎么,发烧了?”
她蓦地抓过他的手,让他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脸颊,语气软软糯糯:“殿下觉得我身上热么?”
“祁襄……你……”他雪白的皮肤上涌起一股绯色的气血,眼中却写满了犹疑。
祁襄扶着他的胸膛整个人靠了上来,一双水润的唇瓣离他脖间的皮肤近在咫尺。她薄唇轻启,吐出的气息令他感到一阵酥痒。
“我这样子,不正是殿下想要的么?”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根平安扣式样的绳结,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殿下叫人偷偷缝在这披风里。”
萧允墨看见那绳结,面上闪过一丝慌张,却仍强装镇定,咳嗽一声说:“看起来,是相当无用的东西。”
祁襄坐了回去,将那绳结缀到了自己的腰间,咯咯笑了:“殿下心机好重,竟想用回鹘的巫术拴住我。”
“许年去寻来的。”
“他不是受了殿下之命去寻的吗?”
“是又怎样,一点用处也无。”
“我的好殿下,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东西能摄人心魄吧!”
“不信……试试而已,想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中了巫术。”
“哦……是为了皇上啊……”
“嗯,不然呢?”
祁襄把玩着那平安扣上的穗子,又问:“那殿下那条在哪里呢?”
“与你无关。”萧允墨撇过头去,仿佛在生闷气。
“啧啧啧……”祁襄幸灾乐祸地说,“殿下你心不诚,所以才没用。”
“哼……”
到了刑部衙门,正赶上林策下朝,他才坐下,还没来得及赶公务,看见他们进来,只得又起身行礼。
“怀王殿下安,您大驾亲临,有何吩咐?”他低着头,眼神有意无意飘到祁襄身上,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作女装打扮,只是今日这身看起来格外温婉,向来不解风情的林侍郎脑中竟也莫名其妙地生出了“美”这个字来。
吴奉言这时已然十分机敏地给萧允墨端来了茶,他一摆手道:“不必了,我今日来,是想到刑部档房查看一桩陈年旧案的卷宗,还请林侍郎带个路。”
林策狐疑道:“请问殿下,是哪一桩案件?”
“乾泰九年,梁王之案。”
“此案尘封已久,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看它的卷宗?”
“林侍郎恐怕有所不知,当年正是我父王负责督办此案,前段时间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到此案有关的一些文书笔记,又见父王亲书此案乃他生平一桩大功绩,便想细细了解一下前因后果,日后为父王立传之时也好详述因由,以表孝心。”
萧允墨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谓情理法样样皆通,林策也不好再问,便说:“怀王殿下孝感天地,实为吾等表率,还请殿下随我来吧。”
他带二人来到档房门口,从腰间掏出钥匙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看了祁襄一眼,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将钥匙放进锁眼的手顿了一下,对一旁看管档房的小吏说:“你随殿下一同进去,殿下要找什么卷宗,你帮忙找便是。”
那小吏忙点头哈腰地跟了上来,他打开门,将萧允墨和祁襄让了进去,自己离开了。
那小吏爬上楼梯,替他们搬下梁王逆案的卷宗。祁襄伸手掸去上头的灰尘,萧允墨捂着鼻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祁襄憨憨一笑,从卷宗里翻出几封书信,她展开信,认真研读起来。
“这就是梁王与蒙古答瓦汗互通的书信,他承诺答瓦汗,若蒙古支持他起势,登基后,将割漠南万亩良田之地以酬之。”
“简直荒谬……”萧允墨嗤之以鼻。
祁襄举起书信,贴在眼前细细查看,拖长了音道:“只是……这信……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祁襄指着纸张上几处微小的痕迹说:“殿下你过来看。”
萧允墨凑近看她指尖所点之处,沉吟道:“这是……”
他们脸贴脸,在密闭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听得一清二楚。他挪开脸,瞥见她红透的耳垂,趁她看不见时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她胡乱翻动卷宗,他听见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镖物……那些镖物在哪里?”完整翻看了一遍卷宗后,她抬起头,看向角落里候着的那名小吏。
“姑娘,您说什么镖物?”他走上前,一脸困惑。
祁襄指着一页案卷上写的东西给他看:“就是这里列举的物证,当年查抄的那一批镖物,现在在哪里?”
小吏看了看那页所记的文字,面露难色:“殿下,姑娘,这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早已结案,人犯也都该判的判,该杀的杀了……那些物证……就算是留着,也不好找啊。”
“你们刑部的物证,都存在哪里?”
“旧案的物证……都堆在库房了吧……”
“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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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在何处?”
“就在后院西角门边上。”
祁襄看了一眼萧允墨,他皱着眉,颇不情愿:“我可不想去翻库房。”
“那殿下替我再求一求林大人,我自己去。”
萧允墨起身:“走吧。”
二人再次找到林策,当萧允墨提出要去库房找镖物的时候,他脸上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这么多年前的东西,恐怕不好找。”
“林侍郎替我们开个门即可。”
林策无奈,叫来了吴奉言,对他说:“奉言,你带殿下去吧,命人去将库房门打开。”
去库房之前,萧允墨先让吴奉言去叫来了许年,他和祁襄在堆满了杂物的库房里翻腾了一下午,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一批镖物。
“殿下!”祁襄在里头高声呼唤着,萧允墨背着手,缓步踏进了弥漫着一股霉气的库房。
他走到最里头,看着地上十几个被揭了封条的木箱,用帕子捂着口鼻问:“里头都有什么?”
祁襄说:“卷宗里记录的银子和值钱的宝贝早被清空了,剩下的都是些城防图、锦缎、书籍之类的东西,还有好几个空箱子。”
“那这箱子能有什么线索呢?”
祁襄蹙着眉,蹲下身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那些木箱,她的指尖摩挲着木箱的箱身,仿佛不愿错过任何一道纹理和裂痕。
她坐到一个箱子上,陷入沉思,又仿佛在试图回忆什么事情。就这样想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燃火苗,将火焰靠近一个木箱上的封条,接着,她又将火移到另一个箱子的封条上,只见那纸张被热气一烤,现出一个个红色的印戳来——她就这样连续试了每一个箱子的封条,其中有几个能显出印戳,而有几个则没有。
“是了!是了!”祁襄吹熄火苗,兴奋地叫出声,“箱子被调包过!”
萧允墨疑惑不解:“调包?”
“嗯,震威镖局的镖封是特制的,遇热会显出隐形的印戳来,那些没有显出戳儿来的箱子,就是被调包的!”
萧允墨又问:“那可能是谁调包了镖物呢?”
祁襄的眼中现出阴翳:“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第一个截取了这批镖物的人。”
萧允墨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可是,你应该知道,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祁襄和他长久对视了一阵,表情渐渐缓和:“就算他死了,总还有活着的人,只能慢慢查了。”
从刑部出来,二人坐上回程的马车,来时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想起当年的事,两个人心中各有各的忧愁。
行了半路,萧允墨打破了沉默:“薇娘,我定会帮你查清当年的事。”
祁襄一惊,张大眼睛,以为自己幻听,却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一抹凄清的笑意:“呵,祁延那小子,就这么把我卖了么?”
他来握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拢进他的掌心。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只有你我的时候,才会叫你薇娘。”
“这名字不好听,我不喜欢。”
“我觉得好听,因为只有我能叫。”
“萧峻清,你是小孩子么?”
两人相看几许,不约而同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