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的想法很危险》
1. 第 1 章
天虞,地处东洲偏南。
七月初五,正是盛夏,阿轻在花园里打了个盹,被逐渐偏移的日光晒醒。
她在原地发了会呆,才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挪到花池边。
花池里金红的鲤鱼接连扑到水面,她被这情景逗乐,想伸手去摸鱼尾,水流却又在她指间不受控制地打起旋,就要咬湿她的衣袖。
阿轻飞快地收回手,捏了捏指尖。
五岁小孩的手,白皙稚嫩,柔软脆弱,她花了两年时间,才逐渐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御灵世家现任家主的小女儿。
这里是灵术世界,有修炼天赋的人被称作灵术士,而世间所有灵术,都出自千年前传承神器的七大灵族世家。
阿轻今年启学,刚好学到这一块。
除了他们御灵家,还有神巫家,经卦家,守脉人,天衍家,铸炼家和医药家,各家都有自己擅长的灵术。
讲课的人是她的祖父,上一任家主,年过八旬,看着却不老。
卸任之后,他便搬到了城郊,和祖母一起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
作为一个五岁小孩,阿轻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她问祖父,什么是神器?您见过吗?
神器就是天神赐下的法器,至于第二个问题,祖父提着锄头,不屑道:“这有啥没见过的?神巫家的天表,就是块碎了两瓣的玉,一半还丢了,已经不顶用了!经卦家的圣核嘛,哎,就跟你手里那块灵玉一样,还能分成好几小块,以前能连接空间,现在也不顶用啦!”
阿轻摊开手,晶莹的玉石在天光下棱角分明,蕴藏着蓬勃的力量,莫名吸引着她,而祖父还在继续——
“铸炼家的铸笈和医药家的玉函倒都是经世济民的至宝,一个记载了玄妙的造物万术,另一个则让世间诸多疑难杂症都有了医治之法。”
“天衍家的九畴呢,是九根玉简,同样是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不在东洲,祖父也没见过。”
公仪彻放下锄头,洗干净手,坐到自己乖巧听话的小孙女身边,一脸骄傲地说:“但这世上最厉害最稀罕的神器,还得是咱们御灵家的万物生,据说能化生万物,御使万灵。”
“......至于守脉人,就勉强算是第二吧!”
*
当天夜里,阿轻做了个梦。
梦见一条狭长的深渊忽然燃起烈火,炽热的火焰覆盖大地,一直流淌到海上。
海上则弥漫着翠绿的雾气,而冰冷的日月就在这样诡异的雾气中,缓缓升起。
阿轻猛地清醒过来,摸着自己心跳过快的胸口,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看到掌心迅速枯萎的鲜花时到达顶峰。
也许是花的问题。
趁四下无人,阿轻皱着脸又摘下一朵。
饱满的鲜花,连花瓣上都还带着露珠,却在接触到她掌心的瞬间变得枯萎衰败。
像是被夺去了所有生机,只剩下死气。
完了,她要变异了!
就算她不是真的五岁小孩,在看到这么惊悚的场景时,也觉得相当恐怖。
而且如果,如果她碰到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能跑会跳的小猫小狗......
那也太毛骨悚然了!
阿轻果断用衣服卷起那两朵被她祸害的茶花,在女使一连串的呼唤中跑得飞快。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能解决的人。
五岁小孩的身体跑得跌跌撞撞,终于在最后一刻拦住了即将出门的御灵家主。
公仪真看着满脸通红的小女儿,耐心擦干她额头上的汗,蹲下来温柔地问:“怎么了?”
左右都投来好奇的目光,阿轻扯着阿娘来到门后,偷偷摸摸给她看怀里两朵枯萎的花,小声说:“阿娘,我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那天,公仪真没有出门,又从花圃里采了几朵花后,她陷入沉思,然后把手递了过来。
阿轻盯着满地枯萎的茶花,连连摇头。
“别怕。”
觉察到小女儿的抗拒,公仪真摸了摸她的头,“阿娘是大宗师境,不会有什么事的。”
灵术士一共有十二层境界,跨过第十二层才能到达大宗师境,成为真正的强者。
阿轻还没有修炼,对各种境界也没什么概念,不过阿娘确实很厉害就是了。
她在公仪真鼓励的目光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阿娘的掌心,触碰的瞬间,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袭来,像有股温暖的水流缓缓淌进她的掌心,冲刷过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连呼吸都变得奇妙,她仿佛变成了一片羽毛,幽幽浮浮地悬在空中,与天地相连。
但阿轻没有沉溺太久,她心中突然划过一抹异样,紧接着便摆脱了这种飘飘然的状态。
抬头看到阿娘的脸色果然很差,她下意识伸手,又很快缩回去,满脸不安,“阿娘......”
公仪真觉察到了自己灵力的流失,十分惊讶,不过她很快调整好状态,然后抬手贴了贴小女儿惶然的脸颊,安抚道:“灵族五六岁就会开灵,我们小轻儿这是到该修炼的时候了。”
是吗?
阿轻怔怔地望着阿娘。
来到这个世界后,阿轻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使出奇妙绚丽的灵术,但真到了这天,她却觉得难以置信,还有种莫名的惶恐。
晚间,心事重重的阿轻在公仪真的陪伴下闭眼躺在床上。她睡不太着,半梦半醒间听见开门的声音,接着是祖父在说话。
“这可不是普通的开灵!”
公仪彻神色郑重,他瞥了眼睡着的小孙女后,看向自己的女儿,“这恐怕是——”
“是万物生。”公仪真平静地回答。
“是,是,可这......”
公仪彻语气里含着深切的担忧,“御灵家已经很久没出过万物生了,别说你我,就连往上两辈都没亲眼见过,只有两百年前......可,那位传承万物生的先祖,都没活过二十岁啊!”
公仪真推着自己喋喋不休的老爹出去了。
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阿轻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脑子里钝钝的。
半晌后,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幸幸福福生活了两年,都快忘了自己运气其实一直都是不太好的。
*
从前是年纪小,出不了门,如今是不能出门,怕被人察觉到身上的异样。
公仪真倒没有隐瞒万物生的情况,她让阿轻试着去控制,也叮嘱她别让人发现。
阿轻有一个疑问:“要是被发现了呢?”
公仪真想了想,说:“那你就杀了他。”
阿轻震惊地瞪圆了眼,表示有被吓到。
她没问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毕竟这确实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
她努力地去控制,然后跟无数的小花小草道了歉,尽可能地不和旁人接触。
好在阿爹去了遥远的宗门修习,很难得才回来一趟,阿姐平常课业也十分忙碌。
大家都很忙,都忙点好。
但过了一段时日后,情况还是没有丝毫改变,花圃里的花草就像是一起生了病一样枯了一大片,阿轻逐渐不敢再碰那些鲜活的东西。
直到阿娘想办法在她身上落下封印。
封印有些疼,像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箍在身体里,带来难以言喻的束缚感。
不过从那以后,她不用再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别人了。
祖父不讲课的时候,阿轻通常在自己的小院里玩,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去花园玩。
照顾她的惠姨会帮她准备好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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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默默退下。
阿娘下过命令,所以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阿轻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但如果阿姐能来的话,就更好了。
阿姐比她大七岁,性格比较像阿娘,直率爽朗,又多了些少年人的热情活泼。
“阿娘说你前段时间病了,我这几日学御灵实在太忙,下学又太晚,每日回来你都已经睡了,阿娘还不许我吵你。”公仪静抱着食盒坐在树下,一脸抱怨,又皱着眉捏捏阿轻的脸,“怎么样,好些了吗?我看你都瘦了!”
公仪静在食盒里挑挑拣拣,终于寻到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糖糕,递到妹妹嘴边。
阿轻在吃食上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偏爱好看规整的食物。阿姐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心思十分细腻的人,对她也是真的很好。
“好了,阿姐,我已经好了。”
阿轻咬着糖糕,给烦躁的阿姐顺毛,“没见到阿姐的这些天里,我也很想阿姐。”
公仪静这才满意地哼哼两声,并表示一定尽快把御灵术学会,然后多多来陪妹妹。
*
一转眼,将近半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阿轻不能像阿姐一样去御灵家的学堂,那里人多眼杂,所以她平日里就跟着祖父、祖母和阿娘学习一些灵术的基础知识。
开灵后,便要尝试引气入体,不断炼化内气,锤炼灵海,直到生出灵元。
灵元就相当于所有灵气的中枢,有了灵元,灵气才能在身体里周而复始地运转。
这是修炼的第一步。
但光是生出灵元,阿轻就比旁人多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于是在面对家里那几个天骄的时候,她就有点不太好意思。
公仪静神色睥睨地抬了抬下巴,毫不在意道:“那怎么了?有我在,我看谁敢欺负你!”
阿娘和祖父都是大宗师境,以阿姐的天赋成为强者也只是时间问题。阿轻高兴地点头。
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久违的心悸感又出现了,然后是似曾相识的不安。
古怪的事情在她身边接连发生,比如前几天夜里,桌上烧得好好的蜡烛,火焰竟会突然拔高,又比如现在,不受控制旋转的水流。
阿娘说可能是万物生的原因,毕竟他们谁也没接触过万物生。
古书上满是神器曾经的辉煌,对于一开始的凶险,却只有寥寥几笔。
阿轻只能自己小心观察。
好在花园没人,她放弃逗鱼,坐在池边草地上闷闷地发呆。
草地被树影照得斑驳,在和煦的微风中摇晃,指尖划过时,触感柔软而富有生机,不会再因为“掠夺”而变得一片枯黄。
掠夺,是阿轻对万物生的第一个印象。
封印不是长久之计,控制万物生,和控制灵气,应该是同一个原理。
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手边草地的异样,金属质感的异物忽然钻出土壤,静静地悬浮在草叶之中。
直到折射的光芒闪过阿轻的眼睛,她垂下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凭空而生的异物。
在不自觉加快的心跳声中,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联系,在她和异物之间。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逐渐盖过了所有动静。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异物便从飘摇草叶中飞出,隔着一段距离,缓缓横在她的指尖。
那是长约五寸的金褐色长条物体,像一支短箭,一端是尖刺,往另一端延伸出有棱角的箭杆,没有箭羽,在天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
阿轻心中惊异,却不料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道陌生的身影,随后是意味不明的打量。
她大脑空白一瞬,紧接着,短箭竟噌得从她指尖射出,犹如流星拖拽着长长的焰尾。
然后,毫无停顿地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2. 第 2 章
她杀人了?!
不是,这箭根本不听她使唤啊!
阿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拔腿向陌生人跑去,越靠近越手足无措。
被她伤到的竟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少年,月白的衣襟已经破损,洇出一团血迹。
他半跪在地,神色隐忍,却一声不吭。
看那位置,不会是伤到心脉了吧!
阿轻想碰又不敢碰,脑海里的医学常识在这里也根本不适用,急得她眼睛都红了。
“哭什么?”相里渊抬了抬眼,语气有些无奈,“受伤的是我,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大人们都在前厅谈事,相里渊便被女使带去了后花园,没想到女使只将他带到园子边就退下了。
公仪姑姑家的花园实在很大,中央是一大片花池,正值盛夏,目之所及都是粉白色的荷花,花池另一侧则搭了一座水榭。
他刚拐过花池,就见到一个坐在草地里的小姑娘,穿着水红间白的衣裙。
还没看清,就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暗器射伤。
简直是无妄之灾。
伤就伤了,这还不是最棘手的。
相里渊长这么大从没跟小姑娘相处过,此刻看到小姑娘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他比她更无措,放低声音又劝了句:“别哭啦......”
不成想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吧嗒吧嗒流眼泪,一边嚎:“阿娘!!”
相里渊呆住了。
五岁小孩能做什么?根据历史经验,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找能解决的人。
公仪真来得很快,阿轻抹抹眼睛,比划着想向阿娘解释,又因为旁人的注视,不敢透露万物生的情况,可以说是十分狼狈。
阿娘最终将小少年带走了。
阿轻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绞衣袖,越想心越凉,一边苦恼自己伤了人,一边又生出些后知后觉的害怕。
凡是宝物,就会引人觊觎,更别说是稀世神器,所以阿娘才会叮嘱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那么方才的小少年,会把这事说出去吗?
没过多久,公仪真就回来了,表情严肃。
阿轻默默低头,像在认错,阿娘的话语从上方落下时,就像冰冷的利剑悬在她的脖颈。
公仪真嗓音很淡:“你想杀了他?”
阿轻攥着指尖,没有回答,她其实很难理清那一瞬的想法,她有没有起杀心,短箭是不是洞悉了她的杀心,才会突然飞射出去。
最终,她摇了摇头。
“可你不杀他,来日,若被有心之人知道万物生的秘密,死的就会是你。”
公仪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郑重地将这一残酷事实告诉了自己尚还年幼的小女儿。
阿轻头一回听到这么严重的后果,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明明不算很热,她握拢的掌心却出了一层汗。
沉默逐渐化作无形的压力,许久后,阿轻低声回答:“......可我做不到。”
额发遮掩着女孩的神情,但能从话语中感受到她的闷闷不乐,似乎在发现万物生后,这种时刻就多了起来。
本该是尽情玩乐的年纪,却要面对如此沉重的命运,公仪真既为她的未来担忧,又常常心有不忍,最后还是作出了退让:“你既不想杀他,那就想办法,让他闭嘴。”
*
阿轻被阿娘领着去道歉。
小少年换了一身衣服,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虚弱,他正独自坐在檐廊下,手里不知道在把玩着什么,见到人来,便连忙站了起来。
路上,阿娘已经告诉过她,这是守脉人家的孩子,今天跟着长辈来做客,至于别的,阿娘也没多说。
阿轻走到小少年面前,规规矩矩地低头道歉:“对不起,守脉人哥哥。”
相里渊一头雾水:“你......道什么歉?”
诶,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现?
阿轻惊讶地回头去看阿娘,然后就被阿娘不太满意的目光点了点,她悻悻地撇了撇嘴。
好在小少年也没有追问,阿轻便又愧疚地问起他伤到了哪里,现在还痛不痛。
相里渊指了指受伤的位置,大概在锁骨下面,没有伤到心脉:“不痛,已经快愈合了。”
这个世界的灵术简直是医学奇迹。
阿轻眨了眨眼,对面的小少年忽然递过来一只雪白的小鸟,羽毛像绸缎一样在天光下闪闪发光。见阿轻接过,相里渊垂了垂眼,慢吞吞地说:“这个送你,你别不开心了。”
坐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小姑娘那双泛红的眼眸时不时就出现在他脑海里。
相里渊苦思冥想后,用灵力凝出了这只灵鸟,想试试看,能不能逗她开心。
好像有点用。
在那双眼中终于流露出新奇,并弯着浅浅笑弧望过来时,相里渊莫名松了一口气。
*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阿轻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
不止御灵,还有体术、阵咒,在阿娘发现她有惊人的识字和理解天赋后,神巫家的符箓,经卦家的卦图,铸炼家的铭文,天衍家的星象,也都被搬到了她的书房里。
“都是些浅显的基础知识。”阿娘随手翻了翻,要她务必在年底之前看完。
书堆得比人还高,阿轻看到时觉得腿都发晕,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卷生卷死。
不卷不行,被人发现可能就会没命,不被人发现,可能也活不过二十岁。
某天夜里,阿轻正在痛苦地背明堂图,想学御灵,首先要认识人体的经脉和穴位。
她在桌前写写画画,越背越绝望,最后把错了一半的图纸团成一团,往天上一抛,然而却没有听到落地声。
扔哪去了?
阿轻疑惑地扭头,就看见灵鸟正叼着自己的废纸团,它扑着翅膀飞回鸟架,随后把那团纸一口吞了。
阿轻:“?”怎么还吃垃圾呢?
她和灵鸟大眼对小眼地沉默了一会,灵鸟突然“叽”了一声,接着猛扇翅膀飞出了窗。
阿轻愣愣地看了会窗外,然后笑了。
过了两日,灵鸟才又回来,阿轻差点以为这小东西已经因为乱吃东西而消散了。
雪白的小鸟轻盈地落在她桌子上,毛色都比之前油亮了许多,它仰着脑袋,颇为骄矜地张张嘴,吐出一张被折叠得方正的纸。
阿轻将纸摊开,眉头随着读取的内容越皱越紧,有一种丢人丢到家门外的感觉。
那是她之前写废的明堂图,但现在,所有的错处都被人一一改正,就连空白的地方,都细致地做好了经脉和穴位的标注,有些还是书上都没记录的。
黑色字迹挺拔流丽,铁画银钩,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阿轻指尖从中划过,若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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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地抬眸,问道:“你还能送信?”
灵鸟扑了下翅膀,仿佛在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它又啄了啄桌面,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轻便扯了张纸,写道:守脉人哥哥?
同样折成了方正的形状,灵鸟立刻熟门熟路地吞下去,高兴地扇着翅膀飞走了。
阿轻从此多了个笔友,还是学神那种。
小少年可以说是知无不答,她也会旁敲侧击地问他近来在做些什么。
相里渊:练剑,跟父亲进山。
阿轻戳戳笔尖:进山?
两三日后,灵鸟就会带着信回来。
相里渊:守护天地灵脉是守脉人的职责。
看来是个整日都在深山老林里的职业,应该不太容易和人打交道。
阿轻想了想,又拐弯抹角地问:你经常和别人写信吗?
相里渊:除了父兄,就只有你。
阿轻放了心,至少他不太可能会出去乱说看见万物生的事。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时不时探问一下。
*
有学神相助,在年底前,阿轻就把那一堆书都看完了,但噩梦却再次降临。
她盯着在自己脚边垂死挣扎的石雀,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灵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兴冲冲地也朝她手上贴,这种完全由灵力凝成的小东西,消散得只会更快。
耳边满是痛苦的哀鸣,一声盖过一声。
阿轻惊惶不已,下意识往后退,可就连她踩过的草地也开始枯萎。
灰败的色泽不停向外蔓延,像有看不见的恶火正在熊熊燃烧,残忍吞噬着周遭的草叶,花枝,甚至高大的树木。
漆黑的影子游走在树干上,发出噼啪的裂声,压抑浑浊的空气让人快要窒息。
世界要毁灭了?
不,是她要毁灭了吧。
眼前逐渐出现重影,阿轻模糊地看到一个女子拉起自己的手,带有安抚意味的气息将自己笼罩,而杂乱急促的心跳也终于平静下来。
她花了点时间辨认,开口时嗓音沙哑,微不可闻:“姑姑——”
话没说完就倒下了。
明舒连忙抱住已然昏睡过去的女孩。
在宛如废墟的土地上,无数忽明忽暗的星线环绕在她们周围,星辰的光芒闪烁在她们交叠的手掌之中,隐约可见四方之灵的模样。
顺序却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苍龙摆尾,朱雀倒飞,玄武伏地,白虎抬头。”公仪真眉心微蹙,回忆着方才那些一晃而过的意象,意味不明地说,“这次破镜,倒真让你把四象逆转法给练出来了。”
四象逆转法,是天衍家已经失传的高阶术法,在星宿之力的影响下,一切已发生的,都是可逆转的。
恶火仿佛收回了爪牙,灰败干枯的土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花草重现生机,树木开始愈合,崩坏的一切都在重建,连奄奄一息的石雀都飞了起来,除了那只雪白的灵鸟。
没人会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公仪真步伐缓慢,一边抚平园子里躁动的灵流,一边看着正抱着自己小女儿的好友,似随意地问:“如果哪天我不幸丧命,你是不是也能用这逆转术,将我救回来?”
明舒转过头瞪了她一眼。
公仪真轻笑道:“我开玩笑的。”
3. 第 3 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明舒把阿轻放入浴池中,里面装着她从月岛带过来的净水,能让万物生平静下来。
做完这些,她便抱着胸,一动不动地盯着公仪真。
公仪真摸了摸仍在昏睡的小女儿,对好友如影随形的注视感到无奈:“你都知道了,还看我做什么?你的占术天下第一,小轻儿的事自然也瞒不过你。我只担心神巫家和经卦家......”
明舒不太在意地哼了一声:“他们想藏的东西,我占不到,不过我想藏的,他们也别想占到。巧了,这次刚好是我先。”
她把阿轻的手从水里捞出来,凝神感知了一会儿状态后说,“年初刚闭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公仪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当时做了避占,前几日突破大宗师境后又做了一次。”明舒抬起眼,语气中满是对自己占术的自信,“你就放心吧,只要小轻儿没暴露,他们不可能觉察到万物生又现世了。”
“我当然信你。”公仪真低声道。
“但你也还是要做。”现在反而是明舒变得无奈,“你想封印万物生,我之所以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就是因为占卜的结果不好。”
公仪真瞧她满脸紧张的模样,放松地笑了下:“当初我生阿轻的时候,你就说占卜的结果不好。”
“那我也没占错啊!”
明舒瞪过去一眼,“你当时都难产了!”
“生产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最后不是母女平安了吗?”公仪真嗓音平缓。
“那是运气好,加上你是大宗师境。”明舒有些不满,“但你现在竟然要分灵!你是御灵师,比我更知道灵对于一个人来说代表了什么。”
“神魂受损,修为下跌,感知变弱......”
“我知道,我都知道。”
公仪真温声安抚着为她操心的好友,“下跌的修为后面可以再修炼回去,你也说了,我是御灵师,我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灵。”
“......我已经研究了数月,这是唯一的封印之法。”公仪真垂眸看向自己的女儿,“相比之下,我更希望小轻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
两日后,阿轻才昏昏沉沉地醒来,感觉浑身都像有火在燃烧。她动不了,但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嘴巴里还有苦苦的药味。
卧房里空无一人,从窗格倾洒进来的日光却明亮,从角度看,时间大概是下午。
没过一会,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明舒,手里提着食盒。
“醒啦?”明舒弯了弯唇角,“我占卜到有个小馋猫现在特别特别想吃点甜的。”
阿轻起不来床,只能歪过头冲她笑笑,“姑姑”,她又朝后面望了望,问,“我阿娘呢?”
“她出门忙去了,晚上会回来。”
明舒一边解释,一边用手背贴贴她的额头和脸颊,“除了发热,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不舒服的地方可太多了。
阿轻抿了抿唇,犹豫着没说实话,直到晚间,阿娘回来,她才知道万物生被封印了。
阿娘将药吹凉了喂过来:“这次封印后,就不会再出现像前几日那样失控的情况了。”
“但万物生也许会抢夺你灵脉里的灵气,尤其是在每年冬天,万物凋零的时候。”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明年和后年,阿娘还会再封印一次万物生。”公仪真伸手将小女儿脸侧被汗浸湿的发丝拂到耳后,摸摸她的脸,眼底带着疼惜与歉疚,“你会吃些苦。”
阿轻不觉得有什么,她侧过脸,贴了贴阿娘微凉的掌心,“很好了,阿娘,我不怕的。”
*
发热持续了大半个月,时好时坏。
上午通常是阿娘陪着,观察她的状态,下午便是明舒和祖父母过来,不过阿轻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以此来对抗身体的种种不适。
大家都默契地什么都没提,就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小孩子总是容易生病的。
月中的时候,明舒一边吞饭,一边唉声叹气,引得阿轻好奇地问:“姑姑,你怎么啦?”
“姑姑马上要回月岛了,就见不到我们小轻儿了!”明舒苦着脸,像在故意逗小孩儿。
天衍家世代居于月岛,离天虞很远,不过阿轻从记事起,每年都会见到明舒好几次。
明舒和她们家并没有亲族关系,因为是阿娘相交多年的好友,阿轻就叫她姑姑。
她眼巴巴地看向阿娘,公仪真给她盛了碗汤,解释道:“你姑姑今年终于突破大宗师境,所以该回去接手家业了。”
阿轻睁大了眼,表示惊讶。
“对,姑姑以后呢,就是天衍家主,小轻儿要不要跟姑姑回月岛,学习占术呀?”明舒凑过来,笑眯眯道,“学会占术,小轻儿就能和姑姑一样,预测未来,趋吉避凶了。”
阿轻捧着碗,眨巴着眼问:“姑姑如今什么都能占卜到吗?”
明舒立刻道:“那当然啦!”
占卜确实是非常神奇的灵术,小到能告诉她今晚吃什么菜、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大到能预知旁人的生死、族群的存亡、时代的兴衰。
但阿轻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可是姑姑如果很想做一件事,但占卜的结果却不好......那姑姑还会去做吗?”
明舒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
阿轻瞥了瞥两个神色复杂的大人,慢吞吞地戳了戳筷子,选择埋头干饭。
第二天,明舒就离开了。
阿轻自然是不会去月岛的,她连家门都很少出,而没过多久,阿爹就回来了。
——“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小轻儿从小就体弱,天一冷便容易得风寒,医师已经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方才睡醒的阿轻听到了爹娘的对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容俊雅的男人坐在自己床边,视线对上时,神情转而变得欣喜。
阿爹不是灵族,也没有御灵天赋,阿娘就为他找了一个合适的宗门,修习灵术。
阿爹的境界没有阿娘高,起步也晚,所以格外刻苦,等过完年,便又要回去修习了。
*
阿轻还没太恢复好,所以整个年节,不是阿姐陪着玩,就是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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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四处乱晃。
万物生封印后,她很放松,也很开心,开心到忘了那只被自己失手毁去的小灵鸟。
明舒在回到月岛的某天夜里,看到了立在净池边的小少年,漆黑的净水倒映着那张沉静的脸,薄薄的水雾环绕在他身侧。
他像是专门等在这里,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她来后,叫了一声“姑姑”。
明舒笑着看他:“今日怎么想到过来了?”
守脉人一族居住在月岛东面,深居简出,平日里也不会来月岛西面的天衍家。
天色已晚,未免父兄担心,相里渊问得直接:“姑姑见到她了吗?”
明舒面露疑惑,明知故问:“谁啊?”
相里渊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古怪,不过也没有多想,解释道:“公仪轻。”
说完又添了句——
“她已经一个半月没有给我写信了。”
明舒打算逗逗他:“说不定小轻儿太忙忘记了,或者不想写信了呢?”
“她不会。”相里渊从没这么想过。
明舒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走近两步,摸摸他的脑袋,故意说:“小轻儿生病了。”
看到相里渊皱眉后,明舒才接下去:“但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风寒发热。”
风寒发热,会让灵鸟直接消散吗?
相里渊有些怀疑,他低头沉默的时候,明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再过几日就是小轻儿生辰了,你有什么生辰礼,要我帮你一起带过去吗?”
相里渊抬头看了看她,拒绝了。
*
过完元宵节,阿爹就离开了,阿姐也要回去学堂、早出晚归,阿娘还是那么忙碌。
惠姨把吃食摆好,问她几日后的生辰打算怎么过,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生辰礼。
阿轻双手托着脑袋,整个人恹恹的。
万物生把她的灵力都抢走后,她就变得没什么精神,总想睡觉,对生辰也没什么想法。
公仪真领着相里渊过来的时候,阿轻正躺在摇椅里午睡,绒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恰好在日光照不到的树荫里。
公仪真刚要出声,衣袖就被人拽了下。
天虞的冬日并不算冷,花园里仍有鲜花盛开,簇拥着依然粉雕玉琢的人。
相里渊静静地看了会,将她几乎模糊的面容重新放入脑海,最后在附近的石桌上留下一只锦盒,雪白的灵鸟扑着翅膀,窝在锦盒边。
“小轻儿没事,你这么远跑过来,不和她见一面?”才七岁的孩子,竟然独自一人从月岛来到天虞,公仪真听到消息就连忙回来了,生怕出什么事,不好向守脉人一族交代。
“已经见到了。”相里渊低着头,“父亲知道我来了天虞,不过还是给姑姑添麻烦了。”
公仪真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简直想把相里轩臭骂一顿,问问他是怎么带孩子的。
若白鸾还在世就好了......
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公仪真心底就一阵怜惜,她带着人往外走,又唤来亲信,“月岛路途遥远,姑姑派人送你回去吧。”
4. 第 4 章
阿轻一醒来就和窝在自己胸口的灵鸟大眼对小眼,半晌后,她惊异地“诶”了一声。
灵鸟:“叽!!”
能听出来是在愤怒地控诉,阿轻撇过头笑了下,然后看到了落在怀里的那封信。
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生辰快乐”。
灵鸟随即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到石桌上,让阿轻很快看到了那只锦盒,她故意没有起身,优哉游哉地等着灵鸟炸毛。
没过一会,灵鸟就被气得飞上了树。
阿轻仍未动作,她伏在椅背上,目光随着摇椅微微晃动,想的是,自己马上要六岁了。
离二十岁,还有十四年。
总会有办法的,阿轻揉揉眼,乐观地深吸一口气,跑过去看到底是什么生辰礼。
锦盒里装着一块灵玉,底部是不规则的灰黑,往上依次蔓延出橘红,宛如一朵流霞。
御灵家作为七大世家之一,自然是不缺钱的,阿轻把玩过不少灵玉,可从没见过这种。
她说不上来,心神却已被吸引,仿佛被这片流霞攫取了感知,又莫名想起那个熔岩漫灌的梦境,翻滚的岩浆侵蚀大地,就像流霞缓缓淌进她的四肢百骸,灼热的触感猝不及防将她唤醒,她垂眸看向逐渐消解的灵玉。
流霞融化在她的掌心,变成碎屑,驱散了封印带来的阴寒,连环绕的风都透着暖意。
但这不对劲。
阿轻转身往卧房跑,翻出几块灵玉握在手心,随着她屏息凝神,丝丝缕缕的灵气渗入她的指尖,却远不及方才那块流霞浓郁,可见小少年送了份品质极好的生辰礼。
然而问题不是这个,阿轻疑惑地看手中逐渐失去光泽的灵玉,耳边忽然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阿姐明媚的脸在骤然推开的窗外一闪而过:“小轻儿!做什么呢!”
“阿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公仪静绕过窗子从门口进来,阿轻的目光就随着少女的身影转动,她思索着问,“我们可以靠吸收灵玉里的灵气来修炼吗?”
“可以是可以。”公仪静顿了顿,不太赞同地拿走了她掌心已经黯淡的灵玉,“但没必要这么做啊,修炼修炼,最重要的还是炼。”
“境界的提升,不是看你有多少灵气,而是看你灵元里的灵气有多精纯。”
“就算能从灵玉里吸收灵气,也要经过反复锤炼才能与我们自身相融,时间往往会花费数月,那和从天地之间吸收灵气其实差不多。”
公仪静如今已经四境了,并不像阿轻才刚入门,她此刻肩负起了身为姐姐的责任,语重心长地告诫妹妹:“若只是吸收灵玉就能提升境界,灵族世家还不得个个都是大宗师啦!”
话是这么说,阿轻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划过桌上随意散落的灵玉。
吸收的灵气再多,也会因为无法炼化而消散。而世家宗门都坐落在灵气浓郁之地,天地之间的灵气已足够修炼,与其那么奢侈地浪费灵玉,不如多做出几件法宝。
灵术士的天赋决定了她能炼化多少灵气。
但阿轻却能清楚地感知到,方才吸收的所有灵气都没有消散,也没有被炼化。
它们就在她身体里,在进来的瞬间就被万物生吞吃了。
万物生是个抢夺灵气的怪物,阿轻心中有些微妙。公仪静只当妹妹是在修炼上遇到了挫折,于是拉着她去找乐子:“听说舅舅今天来给你送生辰礼了,你想不想知道送了什么?”
看这方向,好像轮不到阿轻不想,她刚要问阿姐是哪个舅舅,就见到了人。
御灵家人际关系简单,祖祖辈辈都奉行少生优生,祖父和阿娘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这个舅舅,也和明舒一样,是阿娘的好友。
还是鲜有的,能和御灵家交好的乘玉氏。
乘玉是神巫家的姓氏,御灵家和神巫家在明面上的关系不好不坏。
作为世家之首,神巫家最广为人知的除了极具特色的灵术,还有那个活了四百多岁、修为深不可测的老祖。
灵族通常能活到两百多岁,老祖却格外长寿。世人都说老祖心怀众生,福泽深厚才能长寿如山,东洲存在多久,他就守护了多久。
但祖父却说,老祖不是个好人,甚至整个神巫家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脉相承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几百年都出不了几棵好笋。
两家真实的关系可见一斑。
大约六十年前,天地异变,在海啸与风暴过后,东洲北面忽然隆起一片新大陆。
世家争相在这片灵气浓郁的大陆上修建殿宇,用来研究试验灵术,并将其命名为仙洲。
十年前,老祖大手一挥,让自己不知道多少代的重孙兼亲传弟子做了仙洲仙首。
阿轻看着那个跟在阿娘身后的男人,回忆着脑海里关于他的印象——
仙首乘玉晔,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天赋卓绝,三十岁破大宗师境,当今第一强者。
除了这些,还是唯一一个不会被祖父翻白眼的乘玉氏,并且每年都会亲自来给她和阿姐送生辰礼,出手相当阔绰。
阿轻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生辰礼,但阿姐的注意力好像不在那儿。从她们此刻蹲藏的位置来看,阿姐大概是来偷听的。
阿娘的话很少,反而是仙首舅舅一直在说话,他在劝阿娘,把阿姐送去圣舟,“小轻儿年纪还小,但小静儿已经快十三岁了,你就打算让她一直待在御灵家的学堂里?”
公仪真淡淡地呛声:“怎么,我们家的学堂不好?”
“真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乘玉晔语气有点无奈,“你看不惯世家的作风,不让她去灵台、去仙洲,我都理解。”
“......可圣舟不一样,你当初也在圣舟修炼过,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就算你不喜欢神巫家的安排,但是不是也该为小静儿考虑一下?”
公仪真没有说话。
阿轻侧靠在墙上,余光瞥向似在发呆的阿姐,敞厅内外都是沉默,直到某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注视感忽然从背后扫来,伴随着阿娘波澜不惊的声音:“偷听够了?”
公仪静反应过来,拽着妹妹飞快地逃跑。
阿轻回头看到窗台边面无表情的阿娘,更后面的乘玉晔正微笑着挥手和她打招呼。
后来阿娘也没有过来。
惠姨准备好了晚饭,阿轻和阿姐一起吃饭的时候问:“阿姐,你想去圣舟吗?”
圣舟是世家开辟的专门培养天之骄子、研究高阶灵术的地方,建在海上,与世隔绝。
通常只有出色的世家嫡系才可以去圣舟修习,对灵术士来说是比仙洲更加高等的学府。
“想啊。”公仪静搅拌着碗里的米饭,神情有些苦恼,“但阿娘一直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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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且我如果去了圣舟,就会和阿爹一样,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了,只剩你自己在家里,岂不是孤零零的?”
阿轻好像莫名成了什么留守儿童,她歪过身子和阿姐贴贴,安慰道:“阿娘会同意的。”
公仪静皱着眉头说不信,可阿轻知道,阿娘已经被舅舅说服了。
*
正月二十六,阿轻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六岁生日。
阿娘阿姐祖父祖母都在,连阿爹都特意赶了回来给她庆生。
临睡前,阿娘不知怎的突然叮嘱她别忘了给守脉人家的孩子回信。
阿娘竟然知道她有笔友?
阿轻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公仪真一想到因为没有收到回信就独自跑过来的相里渊,心情就十分复杂。
她没提这事,只是幽幽地说:“灵鸟飞进飞出,你以为我们家的守护阵法是放着玩的?”
于是在新春灯笼即将被撤下的时候,阿轻薅了一把流苏,随手打了个结,就当逗小孩一样连着信一起塞给了灵鸟,作为回礼。
她不太写信了。
尤其是在阿娘告诉她,当初问她想不想杀人只是为了看看她的心性,小少年脑海里关于那场意外的记忆其实早就已经被抹去的时候。
既然他都不记得了,那她还试探什么?
可如果再收到信,她还是会回,毕竟做人要有礼貌,只是时间拉得越来越长。
另一个原因是,她更加忙碌了。
万物生对灵气的争抢导致她修炼的速度非常慢,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长跑,不仅看不到终点,还常常会倒退。
因此产生的压力时而让她喘不过气,但她不想让人担心,所以不会表现出来。
可在生活上的异常好像还是被发现了。
新奇精致的菜式被用来勾起她日渐下降的食欲,柔软整齐的床铺也被用来抚慰她辗转反侧的睡眠,还有各种有趣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这些都是平时照顾她的惠姨做的,而在某天收拾完,将要离开的时候,一向不会多话的惠姨突然说:“小少主,您太累了。”
温柔的话语和目光让阿轻怔了怔,疲惫又沮丧的身心让她没有开口,只垂着眼。
可惠姨站在门边,有种不知该不该离去的意思,或许她觉得难过的小孩是需要陪伴的。
难过的小孩叫了她一声,低低地说自己可能永远没办法像阿娘和阿姐一样。
门边的妇人似是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过来,她抱着换洗的衣物蹲在门边,对上阿轻低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小少主已经是惠姨见过的最聪明、最刻苦的孩子了。”
阿轻的目光很安静,她枕着膝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软。
惠姨绞尽脑汁让难过的小孩今晚能安然入睡,她想起自己做孩子时曾听过的话——
“......弱者道之用,意思是说,小少主只要去做自己现在能做到的事就够了,不用去想家主或少主能做什么事。”
“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
阿轻知道这话,她看见惠姨点着头说,“小少主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的。”
但阿轻在睡着前却迷迷糊糊地记起,这句话她好像只在经卦家的书上看见过。
5. 第 5 章
年中的时候,公仪真终于松口,同意把大女儿送去圣舟。
阿轻趴在阿姐的被褥上,少女灵动的身影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像只快乐的小鸟。
公仪静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这一去估计要年底才能回来,圣舟与世隔绝,未免到那后缺东少西的不方便,她把能带的都带上了。
“还有季叔给的药。”
阿轻指了指被阿姐遗忘在角落的几个药瓶,那是昨天季叔特意让她带过来的。
“知道啦!”
公仪静一把抄起药瓶,顺便关心一下小妹学业,“你近来跟着季叔和木姨,学得如何?”
“啊......还、可以吧?”
两个月前,公仪真决定让自己的两个亲信也参与到对小女儿的教学中,季叔是医师,教些入门的医理药理,木姨则教她御灵。
一起上课的还有季叔的儿子季临西和木姨的女儿木嘉儿,季临西比阿轻小一个月,木嘉儿则比阿轻大一岁,两人都有御灵天赋。
入夏后,草木万物都越发旺盛,阿轻感觉自己也旺盛了起来,万物生不再像冬日那样和她抢夺灵气,让她好歹能维持住一境的修为。
对灵族来说,一般开灵后不久就会升到一境,阿轻却拖了这么久,和当初生出灵元一样艰难,一度让公仪静担心起她的修炼。
阿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可惜圣舟远在海上,不能通信,不然我还能帮帮你。”公仪静歪着脑袋想了想,半是揶揄半是嫉妒地说,“不过你也可以写信给你的守脉人哥哥,他们一族的修炼天赋简直恐怖!”
阿轻默默地拽过被子蒙住了脸。
“等你到圣舟,还会见到更多天骄。”公仪真的声音突然传进来,她被门口数个大箱子拦住,幽幽地问,“你这是去修习还是去度假?”
公仪静吐了吐舌头,跑过去挪开箱子,仰着脸不服气道:“阿娘,我马上就五境了,已经是天骄中的天骄了啊!”
仙首舅舅三十岁突破大宗师境就可以被称为修炼奇才、当今第一强者。
她才十三岁,四舍五入已经完成一半了,怎么不算未来可期?
公仪真每每看大女儿就像是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而公仪彻从小对她又是吹捧式教育,导致她年少轻狂、无法无天,吃了不少苦。
她不想大女儿重蹈覆辙,便告诉她:“你是公仪氏的孩子,生来就有修炼天赋,就算躺着不动、光吃饭喝水都能升到六境。等过了七境的槛,摸到了真正的灵术,再来说这话。”
躺着不动、光吃饭喝水就能升到六境吗?
......阿轻刚掀开的被子又默默地盖上了。
*
为了练习灵术,公仪真搬来一件法器。
阿轻和另外两个孩子围在足有一人高的镜子前,新奇地碰碰这、摸摸那,镜面像淌了一层水,却照不出人,指尖划过还会泛起涟漪。
“天地镜是记录天地万象的珍贵法器,其中幻境变化万千,用来练习御灵最为合适。”
公仪真言简意赅,说完就将三人都带进了镜中。
阿轻眼前一晃,自家原本精致的庭院已被茂密的山林取代,带着草木气息的微风从她脸侧拂过,耳畔还有溪水流经山石的哗哗声。
“凝聚的灵气在天地镜中会生成幻象。”
作为示范,公仪真伸出手,几只雀鸟旋即像变戏法一样在她掌心出现,随着她微挑的指尖,一只接一只慢悠悠地飞到阿轻头顶打转。
阿轻弯弯眼梢,捻起一根掉落的羽毛,然后看见它飞快地化作一丝灵气消散。
“控灵的要领都记住了,接下来的时日,你们需要想办法走出这片山林,抵达山脚下的城镇,并且能成功控制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灵物。”
公仪真往下指了指,缥缈的云雾中,城镇几不可见,她扫过三个脸色各异的小孩,补充道,“从这片山林中的鸟兽,到城镇中的人。”
阿轻垫脚去看雾茫茫的山下,心绪复杂地揉了揉脸,回头看到阿娘正用一种熟悉的目光注视着她,似曾相识的话语随之而来——
“只是最基础的幻象,到年底之前,都可以控住吧?”
一旁的季临西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举起双手:“可以!!”
紧跟着是品学兼优的木嘉儿:“我会努力做到的,家主。”
公仪真视线再次落在小女儿身上。阿轻没说话,她抬了抬脸,甜甜地朝阿娘笑了下。
公仪真走后,阿轻被木嘉儿拖着在山林里勘察地形,临近正午,山风逐渐变得燥热,她脸也皱巴起来:“......嘉儿姐,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是不是该歇歇了啊?”
小大人一般的木嘉儿立刻严词拒绝:“小少主,这片山林肯定有古怪,家主既然要我们想办法,哪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很好,很有志向,阿轻几度想要开口,又被打败,最后还是抬手遮阳,认命地跟她走。
中途,浑身是劲、四处乱晃的季临西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家主为什么突然搬来天地镜?”
阿轻摇摇头,木嘉儿也不走了。
季临西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煞有介事道:“还不是那几个世家,把天地镜借走后迟迟不还,说是放在仙洲,却只给灵族用,一般灵术士想进去都要看人眼色。”
木嘉儿皱着眉问:“你咋知道的?”
“我娘说的啊!”
季临西睁大了眼,感觉被怀疑了。
木嘉儿“哦”了一声,瞥了瞥小少主,有眼力见儿地解释了句:“临西的阿娘管着天虞的码头,消息比较灵通。”
阿轻托着腮,默默地坐在小石头上,她实在是走累了,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
想着自己也算是练了一年多的体术,结果跟比她大一岁的木嘉儿比,还是不够看。
至于天地镜这个事,只能说是世家的格局太小,总觉得自己是灵族就高人一等。
“......所以不久前,家主才亲自去了一趟仙洲,把天地镜带了回来。几面分镜摆在学堂,大家都能用,主镜则放在小少主这里。”
季临西把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都倒了个干净,片刻后,被木嘉儿问了个问题:“那学堂的御灵师也和我们一样,要从山上走到山下吗?”
“好像是吧?”
季临西挠挠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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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听说下半年的御灵考核都是这个?不过幻境肯定各有不同。”
“那还等啥!你赶紧给我下来!”木嘉儿跳起来拽季临西,“再听你唠叨下去,太阳都下山了,还怎么做最优秀的御灵师!”
*
连着数日,阿轻都在山林里打转,通常在下午开始,直到晚饭时分才会从天地镜出来。
上午则和从前一样,阿娘希望她在专修御灵之余,对每家灵术都有涉猎。
用祖父的话来说,就是:“御灵天赋难逢难遇,旁的灵术士想学都找不着门,但咱们御灵师要想用别家的灵术,还不是手拿把掐的!”
御灵考验的便是对灵的控制,不管是灵气还是灵识,可以说是灵术界的万金油。
可阿轻学得艰难。
她能完整地画出整幅明堂图,清除地罗列出每条控灵要领,将种种经验技巧烂熟于心,却控制不住天地镜中的任何一只灵物。
在两个小伙伴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御使鸟兽的时候,她挥挥手,朝他们告别。
“小少主......”
木嘉儿和季临西脸上都很纠结。
一方面,他们是家主特意安排过来陪小少主修习的,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需要尽快成长,做最优秀的御灵师。
两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样样聪慧的小少主会无法控制灵物,就连最微小的萤虫,在她面前也不听使唤。
像是只会纸上谈兵,阿轻这么评价自己。
“好不容易能走出这片山林了,不该高兴一点吗?”阿轻左右看看,两边都是苦兮兮的脸,她再次感到不好意思,真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最终,木嘉儿坐在白鹤的背上飞了出去,季临西则骑着一条鲟鱼,顺着溪流下了山。
阿轻对此习以为常,她在晚间难得地摊开信纸,写道:今天也是没有学会控灵的一天。
句尾还画了一个哭哭脸。
灵鸟已经无所事事了大半个月,连漂亮的羽毛都变得暗淡无光,再不往回飞一趟补充灵力,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告别这个美丽世界。
所以信纸刚折好,它便急忙叼着飞走了。
阿轻则望着夜空出神,银河斜挂,整片天地都弥漫着浓郁的秋意,衬得小院更加冷清。
如果阿姐在这里,就好了。
不知道阿姐在圣舟过得怎么样,阿轻沉默了会,然后深吸口气,转身又进了天地镜。
依然是熟练的开夜工时间。
从去年初到现在,经历艰难地开灵,艰难地生出灵元,再艰难地升上一境,她已经习惯了,就没有太高的预期。
夜晚的山林一片寂静,白天时鸟兽的叽喳声和伙伴的说话声,此刻都消失了。好在月光明亮,幻境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也或许是因为没有危险,太过安逸,所以无法突破。
阿轻一步步爬上山石,偶尔垂眼丈量下高度,直到和湖泊间的距离开始变得危险。
细碎的石子时而从山岩滚落,扑扑通通掉入湖中,荡开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她脸上。
就像雏鸟学飞那样。
阿轻握了握拳,从山石边沿一跃而下!
6. 第 6 章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越来越近的水面,阿轻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试图在极限的时间里与存在于此的任何一种生灵相连。
飞鸟、游鱼,或是别的什么。
但都没有,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和愈发急促的心跳,她还是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意料之中的失败。
灵力卸掉了大部分冲力,阿轻抹着脸从水里钻出来,心情不算美妙。
按两个小伙伴所说,成功控灵的感觉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看对眼了”。
可她瞥了瞥受到惊吓、迅速摆尾窜走的游鱼,和伏在树上、对周遭毫不关心的飞鸟,只觉得今天她就算死在这里,这些小东西也不会看来一眼。
那种微妙的心灵相通的时刻,阿轻没捕捉到,反倒是浑身都传来微妙的不舒服,从骨骼肌肉到五脏六腑,像这样强度的跳水运动,她一晚上至多来五回。
慢悠悠游到岸边,阿轻一边绞干衣服,一边爬山,谨慎地提高了一点高度后,再次深吸口气跳了下去。
夜风将衣袍吹得鼓胀,急速流转的灵力都快把灵脉烧干,也不见鸟或鱼窜出来接住她。
只有酸痛到麻木的身躯,提醒着她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而在她精疲力竭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竹林中,有人再一次挥落了长剑。
相里渊微皱着眉,疑惑地转了转手腕,抚平突然躁动的灵力后,弯腰捡起了剑。
“......这都几时了?剑都拿不稳了,还练呐?”一旁躺在竹椅上的明舒暗暗啧了几声,没再继续观星。被相里轩托付着照看孩子后,她一连数日都呆在守脉人这边。
相里渊将剑入鞘,心忧又无能为力时,除了练剑也不知该做什么,他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问:“姑姑,兄长还会回来吗?”
不久前,兄长表面答应去圣舟进修,却在半路上突然失踪。
父亲出门寻找,到今日都还没回来。
兄长当然不是真的失踪,他只是不想去圣舟,不想被世家盯着管着,不得自由。
明舒想了想,坦白说:“你兄长呢,有自己想走的路,大约是很难回来了。”
相里渊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
他其实知道一些缘由,四年前,母亲重伤去世时,他还太小,但兄长却已清楚母亲是如何卷入的种族纷争。
兄长一直放不下母亲的死。
比起东洲这边身不由己的情况,他显然更愿意留在山海洲,留在舅舅那边。
“世间之事总是不好强求的。”
明舒聊胜于无地劝了一句,又问,“你呢,想好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了吗?”
相里渊点点头,又摇摇头。
兄长这一走,守脉人一族就只剩下父亲和他,该如何走,都定好了。至于他自己,可能是还没到该有什么想法的时候。
沉默间,身体里的灵力又躁动起来,相里渊怀疑是不是最近修炼出了什么岔子。
“看你这模样,难不成是灵契出现了?”
明舒的语调带着些许惊讶,看他似乎一无所知,就解释道,“御灵家和守脉人之间生来就有灵契相连,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
“祖父辈们倒是没有,不过你父亲和你公仪姑姑、你兄长和小轻儿的阿姐之间都有,你们两家历来也把这看作是天定的婚约。”
“但强扭的瓜不甜,两家要是都没意愿,就会早早解开灵契,免得影响修炼。”
话说到这,相里渊突然想起去年中,兄长总盼着去御灵家解开灵契,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也会有。
和公仪轻的灵契吗......
明舒看了两眼沉默不语的小少年,若有所思地问:“你呢,想解开和小轻儿的灵契吗?”
*
跳完五次水依然一无所获的阿轻从天地镜出来后倒头就睡。
木嘉儿和季临西成功离开山林后就不再过来了,他们从学堂分镜进去会更方便。
阿轻其实不太需要人陪,可耐不住阿娘觉得她要,但阿娘也不能强行拖住他们的进度,只能另外考虑更合适的人选。
时间越过越快,等入冬后,阿轻的灵力大概又要打个折,她想在此之前学会御灵,于是只能咬咬牙,爬得更高。
高处的风好像更加喧嚣,往底下看时难免也会腿软。阿轻抖了抖两条胳膊,为自己加油打气,然后一个起跑从山石上跳了出去。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在紧张的同时,尽量冷静地锁定那只她看中已久的飞鹭。
看看我看看我!
阿轻充满期冀地望过去,流转的灵脉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她以为这么多天的魔鬼训练终于能有成效时,天地遽然一变!
乌压压的天幕倒扣过来,夜晚潮湿的雾气转瞬变作灼热的星火,阿轻脸色发白,僵硬地悬在空中,颤巍巍垂眼往下一看,只见原本熟悉的山间湖泊竟然变成了翻涌的岩浆,猛然炸开的数丈火焰让她下意识蹬腿想逃。
“阿娘!!”
意识到逃不掉后,阿轻哇哇大叫。
但显然,她掉入了一个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的境地,热气堵住了嗓子,也烫出了眼泪花儿,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内,她像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生无可恋地朝岩浆冲去。
咦?咦——!!
阿轻惊声尖叫,无限加剧的落空感让她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像被压住的笋子拼命想破土而出,也像被捆住的鸭子拼命扑腾不想死。
在这种生死时速内,本该被忽视的微小异动反而变得清晰,阿轻心头一凉,像丢了什么东西,很快又一热,感受到的热焰温度就这么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烫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怔怔地转眼往后看,模糊的视线中,几簇红色的、水草一样的线条正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像从她身体里伸出的爪子,正带着三分慌乱、三分凶狠、四分破罐破摔的气势朝天上冲去,一根接一根扎进暗不透光的朦胧烟云。
云层里传来一声轻咳。
被红线吊着的阿轻颤着手抹抹眼泪,腰腹也被绑住了,让她莫名觉得自己像块烟熏的腊肉,多应景啊,底下还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小少主真是......不走寻常路。”
又一声轻咳后,云层里现出一道佝偻的身影,老迈的妇人笑意深重地朝她看来。
阿轻萎靡地垂着眼,前胸后背都被汗浸湿了,模样或许比她从湖里钻出来还要狼狈,她闷闷地抽着气,一句话都懒得说。
她能对自己进行恐吓式教育,不代表别人也能这样。太可怕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被红线牵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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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此刻完全洞悉她的心境,垂首道歉:“是老身冒昧了。”
阿轻心有余悸地瞟了瞟底下的岩浆,下一瞬,岩浆变回了山林,她软着腿落到了地上。
兀自发了会儿懵后,心情就莫名跌入了谷底,退堂鼓也敲得厉害。
安静站在一旁的老妇人斟酌着开口:“小少主不必如此自暴自弃。”
阿轻拧起眉头看过去。
老妇人掌心托起红线,友善地解释:“小少主许是未控制心绪,才将所思所想传递过来。”
竟还有这种事?!
阿轻攥着指尖,谨慎地往后退步,忽然眼睛一闭,飞快地从天地镜里逃了出去。
*
第二日,阿轻无心学习。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飘摇的红线,它们从她身上坠落,逐渐连接成复杂的图案,环绕着她缓缓转动。
很难描述这种诡异的感觉,像有一部分的自己莫名其妙掉到了外边,心里凉飕飕又空落落的,一时半会习惯不了。
公仪真推门进来,看到小女儿正愁眉苦脸地托着腮,她笑了笑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轻抬起脸:“......灵盘?”
公仪真颔首,半弯着腰,冲懵懂的小女儿伸出手:“御灵师七境化灵盘,十境生灵相,公仪氏的血脉灵盘却没有境界限制,而不管是灵盘还是灵相,都是你自身灵力、灵元的具象。”
阿轻被阿娘牵着往外走,红线化作的灵盘就在她身侧轻晃。
在天地镜中,阿娘现出了自己的灵相,那是一只金色的凤凰,凤眸微睁,颈项修长,姿态优雅而高傲,硕大的翅膀展开时掀起一阵微风,绚烂的光芒在华丽羽翼之间摇曳闪烁。
被唤醒的凤凰慵懒起身踱步而来,若有似无的灵线交织在长长的尾羽中,又缓缓消失。
它走到阿轻面前,凤冠几乎要与她额头相贴,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满脸震惊的自己。
阿轻很难不惊讶,而当她还在傻站着的时候,作为她灵元一部分的红线已经毫不见外地绕到了凤凰脖子上,然后倏地一下消失了!
凤凰眯了眯眼,似乎在说这是什么胆大包天的熊孩子,下一瞬,它便扇了扇翅膀。
天旋地转后,阿轻被凤凰卷到了背上,她还没坐稳,凤凰就已经鸣叫着冲上了天,灿烂的日光和凤羽上的流光交相辉映,既神圣又梦幻,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逝,她紧紧抱着凤凰脖子,在激荡灼热的罡风中忍不住心潮澎湃。
下方,公仪真与身为镜灵的老妇人互相见礼,镜灵诞生于天地镜中,代代相传,眼前这一位,可是比公仪彻的年岁还要大。
镜灵婆婆笑着说:“小少主天资聪颖、勤学苦练,见她有心突破,老身昨日便助了一臂之力,没吓到她吧?”
公仪真摇头道:“她不是那么胆小的人。”
否则怎么敢骑着凤凰在天上飞?
镜灵婆婆深以为然:“小少主行事谨慎,戒备心强,无法控灵大抵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对此事的抗拒。”
公仪真蹙着眉转过脸。
镜灵婆婆并未多说,她目光温和地遥望着半空中肆意飞翔的两道身影。
“......等她想明白了,这世间万物,便皆可由她驱使。”
7. 第 7 章
阿轻骑够了凤凰,短暂忘记了还不能成功控灵的烦恼。
阿娘也并未再对她要求什么,反而请了祖母来教她铭文。
像是要给她换换脑子。
祖母名叫闻兰,是铸炼家的人,和铸炼家的关系却称不上好。
只因铸炼家是个极为重男轻女的氏族,在这一族中,只有男子才可姓闻人,女子便只能姓闻。而且女子不可修习高等铸炼术、高等铭文,不可进祖地,不可接触神器铸笈。
但祖母并不认可这些规矩,她偷偷进了祖地,把铸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闻人氏发现后,便要按家法处置祖母,废了她的灵脉修为。
可当时祖母和祖父已经有了婚约,闻人氏不敢得罪御灵家,祖父又执意完婚,才将奄奄一息的祖母带了回来。
阿轻在跟随祖母学习铭文时,总觉得铸炼家是不知好歹、有眼无珠。
“铸炼一术,分为冶炼和铸造,铭文则是为了给铸件赋能,成功刻绘铭文后,铸件才能成为灵器,供灵术士使用。”闻兰语调缓慢,说得耐心而细致,末了还会叮嘱,“和祖母学习铭文一事,勿要让旁人知晓。”
阿轻乖巧地点点头。
闻兰摸摸小孙女的脸,递给她一本古旧的册子,不以为意地说:“我记得的所有铭文,都在这里了。”
册子不算很厚,里面尽是手书的文字与图案,字迹清晰,笔画娟秀。
阿轻摩挲纸页时却忍不住去猜,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铸笈吧?
*
临近年底,便到了第二次封印万物生的时候。对阿轻来说,就是睡了一觉后,胸口又多了一道莹白的印记。
守在她床边的人是祖父,忧心忡忡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唤了一声,才恍然回神。
“你还在发热,祖父去把药端过来。”
公仪彻贴了贴她额头后匆匆离去,徒留阿轻独自在房中,她感到不安,祖父刚回来便追问道:“祖父,我阿娘呢?”
“你阿娘临时有急事要办,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公仪彻舀了一勺药汁,吹凉了,喂到她嘴边,“来,我们先喝药啊。”
阿轻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一整夜都十分不安稳,天还没亮就醒了。看到倚在床边休息的阿娘后,她才总算放下了心。
公仪真觉察到动静,刚睁开眼,小女儿就贴了过来,身上温度烫得吓人。
“很难受?”
此时不便动用灵力,公仪真用冷水绞干帕子,在小女儿脸上缓慢擦拭。
阿轻摇头,听到阿娘说要去圣舟把阿姐接回来过年,“......我不在的这几日,要好好听祖父祖母的话,你明舒姑姑也会过来陪你。”
阿轻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再醒来,看见的是笑盈盈的明舒,“几月不见,小轻儿又长大了些,啧......马上过的是几岁生辰来着?”
阿轻从被子里伸出手,给她比了个“七”。
“呀,七岁啦?”
明舒从桌边给她搬来一个大匣子,“难怪你守脉人哥哥特意叮嘱,要我把生辰礼带过来。”
阿轻退了烧,精神便好了起来,想到去年的生辰礼,她兴致勃勃地掀开盖子。
里面依然是一块灵玉,不过这次是水蓝色的,质地细腻,光泽柔和,细看还有浅浅的透明色融会其中,像一片被定格下来的海。
摸起来冷而不寒,灵气浓郁。
阿轻喜欢极了,她转过头问:“姑姑,你知道哪里能买到这样的灵玉吗?”
“这可买不到。”
明舒逗乐地看着她,“这应当是从地脉里挖出来的,也只有他们守脉人,才能找到这么稀罕的东西。你若想要,便写信啊!”
那多不好意思。
当晚,阿轻便挨着灵玉睡了过去,那些浓郁纯粹的灵气在睡梦中兢兢业业地温养着她的灵脉,直到彻底消失。
*
过了几日,公仪真还没回来。
倒是阿爹在某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庭院中,薄纱一样的月光落在男人俊美的容颜上,他正垂眸望着空荡荡的镜架。
“阿爹!”阿轻眼睛一亮,提着衣裙小跑过去,扬起笑脸问,“你回来啦?”
“小心着凉。”陈祈俯身将小女儿散开的披风系上,又将她抱起来,“放心不下你们,就回来看看,你阿娘还没回来呢?”
“阿娘去仙洲送天地镜,应当这两日就会回来了。”仙洲又要进行什么试炼,便把天地镜又借了过去,阿轻三言两语解释完,却看到阿爹一副要走的样子,她怔怔地问,“阿爹去哪?”
“阿爹回太清宗。”
陈祈点了点小女儿的脑袋,“罢了,若让你阿娘知道,怕是又要怪阿爹耽误修习了。”
阿轻坐在床边,抬眸望见一片忧郁,她攥着衣裙,弱声问道,“......不和阿娘见见吗?”
陈祈没有回答。
第二日,公仪真就回来了,阿轻被带着去了祖宅,也不知道爹娘有没有见上。
她们和祖父母一起在祖宅过年,公仪静没有回来,说是还要在仙洲待几日。
“天地镜开辟了几处幻境用作年节试炼,你阿姐贪玩,非要去做守镜人。”公仪真蹙着眉头,又转过头冲公仪彻说,“她才多大,什么修为,有镜灵婆婆在,她就是想显摆。”
“显摆就显摆呗,那咋了?”
公仪彻回头,一脸“我大孙女就是厉害”的表情,“她去守镜,又不出什么力,还能盯着那些世家别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把灵族和人族灵术士区别相待,这还不好?”
“行了行了,你也别闲着,快把菜剥了!”
公仪真:“......”
阿轻捧着白菜偷笑,如此和和乐乐地过了几日,却迎来几个不速之客。
大冷的天,阴沉沉的就快要下雪。
祖父和阿娘去修缮祖地,阿轻就跟着祖母在家里刻绘铭文,冬日灵力低微,复杂的铭文刻不出来,她就刻些简单的,权当练手。
祖母挑了块方正的、比骰子稍大一些的乌金给她,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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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道:“这一个铭文,代表了消灾赐福,不需要灵力,端看你有多少心意。”
有点像学习一门新的语言,阿轻刻得很专注,打算把六个面都刻上后送给守脉人家的孩子作为回礼,也算礼轻情意重。
正刻着,外头忽然传来“嘭”的一声。
结界灵力震动的同时,阿轻已经快速把乌金藏进了机关锁里,她不明所以地转过头。
闻兰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慌不忙地起身,对阿轻说:“有人来了,祖母出去看一眼就回来,你乖乖呆在屋里。”
阿轻放好机关锁,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外头飘起零星小雪,带来阵阵寒意,三个身穿黑皮长袄的陌生人站在结界外。
在祖母慢步穿过结界的同时,三人脱下厚厚的毡帽与面巾,露出明显不像南方人的长相——垂辫于后,高眉深目,肤色黝黑,方长脸上布满了饱经沧桑的褶子。
“小妹!”
为首的壮硕老者哈哈大笑着跨步向前,扬起的手掌重重拍在闻兰肩上,将人硬生生地击倒在地,闻人爆见状单手转了转腕,故作惊讶道,“哟,身子骨还是这么弱啊?哈哈哈!”
闻兰半撑在地上,脸色发白,她看着这几个所谓的“亲族”,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祖母!”
阿轻将他们的险恶用心看得清清楚楚,见闻兰倒地,便连忙跑出来护住祖母,厉声警告仍在往前的老者,“不许过来!”
“诶嘿?我非要过来呢?”
闻人爆笑得肆无忌惮,完全不把一老一幼放在眼里,对突然甩过来的几个小暗器更是满脸不屑,像在看什么拙劣的玩具。
被踩碎的灵器迸溅出火花,又在强悍的灵力压制中猝然熄灭。
阿轻攥了攥指尖,意识到自己和来人之间的差距后,她一手护着祖母,一手按在地上。
尽管才受过封印、灵力低微,但从血脉中诞生的灵盘还是悄无声息地蔓延出去,如蚍蜉撼树,丝丝缕缕扣进驳杂的灵气中。
浑重的炭火味扑面而来,像是与灵力融为一体,属于高阶强者的气息让阿轻忍不住寒毛直竖。她没成功控过灵,却仍在顶着压力试探着接近对方的灵元。灵元与神识相连,初学者只能用这样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控灵。
于是毫不意外地被发现了。
闻人爆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扫向闻兰身旁丁点大的女娃娃,尖利不善的目光似要将人穿透,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到一声娇俏的喝问,每个字都带着高傲——
“从哪来就回哪去,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御灵家门前撒野了?”
阿轻顿时松了口气,扶着祖母的一侧站起来,另一侧已被小跑来的公仪静扶住,公仪静抬着眼,轻蔑地看向铸炼家的三人。
“哟,又来一个。”
闻人爆乐得耸肩,甩着食指冲后方两个族人说道,接着他略弯下腰,像一座大山带着压迫感倾倒过来,伴随着压抑逼仄的字眼,“嘿,小东西,按辈分,你们还得叫我一声舅爷!”
8. 第 8 章
“老东西出门前也不照照镜子。”
公仪静撇嘴翻了个白眼,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气氛一时变得紧张起来。
阿轻被护在中间,后面是祖母,她扫过几个闻人氏难看的脸色,只管扶着祖母往后退。
原本还有些担心,但发现祖父和阿娘都在不远处后,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闻人爆危险地眯起眼睛,俯视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语调阴恻:“你说什么?”
“说的什么?哎,方才离得远,没听清。”
公仪彻晚一步到,揣着手,视线从三人身上轻飘飘划过,挑眉思索着开口,“我分明记得六十年前,铸炼家已将阿兰从族中除名了,怎么?现在又来指亲托故了?”
“公仪家主。”
闻人爆勉强正眼看向公仪彻,至于其他女眷则尽是不屑的冷笑,他仿佛完全不知道御灵家主早就换成了公仪真,姿态相当目中无人。
公仪真都懒得搭理。
公仪彻可不惯着他,一脸疑惑地晃了下手掌:“眼睛出问题了看不见?家主在这站着呢。”
说话时身子顺势朝公仪真的方向转了转。
“公仪家主倒是一点都没变。”
闻人爆目光阴毒地睨了眼,只在腹前虚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天色不早了,我等还要回去复命,就此告辞。”
“这就走了?”
公仪彻出声叫住已经半转过身的三人,“阿兰身子骨是不好,被你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推更是雪上加霜,你就这么走了?”
闻人爆甩着手套,不耐地问:“你要怎样?”
“道歉。”
公仪彻完全不惧这三个彪形大汉,清瘦的身形站在家人最前方时犹如高山。
尽管被阿娘揽着,在看到闻人氏脸色大变时,阿轻还是下意识缩了缩。
这人长得就十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可很快,他竟真的弯下了腰。
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像风一样吹过,阿轻脸颊发丝拂动,扑通扑通的心跳缓慢而清晰。
那股熟悉的、只有在控灵时才会出现的神识被牵扯着的感觉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三个闻人氏,在快到不可思议的一瞬间,祖父竟然已经成功控住了他们!
闻人爆扭曲的脸涨得通红,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摆脱控制,腰却不由自主地越弯越低,直到与双腿垂直,但仍闭着嘴死死不肯开口。
公仪彻垂眼看他们抵抗,重复:“道歉。”
在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中,闻人爆含糊不清地道歉:“对...唔...住!”
“没听见,说大点声。”公仪彻再次要求。
闻人爆真想狠狠干一架,可现在,他连直起身都做不到,只能愤怒而屈辱地瞪着眼,听喉咙里逐个吐出不受自己控制的响亮字眼——
“对、不、住!!”
闻兰嫌恶心,冷漠地转过了脸。
公仪彻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背着手,慢悠悠上前一步,俯身说道:“光道歉怎么够?你这样,也抬抬手不知轻重地推自己一回就成。”
闻人爆自然是不乐意的,可那只该死的手却不听他使唤!
手掌逐渐升高到一个危险的距离,他从指缝中瞥见了全神贯注、像在看一场好戏的小女孩,气得从牙关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仿佛那是他受此“奇耻大辱”的罪魁祸首。
阿轻没什么表情,目光从横肉抖动的老脸上挪了挪,认真观察祖父亲自演示的控灵。
公仪彻忽然抬了抬眼,眸光微动。
那只手掌便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立刻蓄力重重朝肩头击去!
闻人爆睖瞪着眼踉跄倒退,在仰面砸地的瞬间,公仪彻停止控灵。
雪粒子被扑散,在寒风中打着旋乱飞,细微的骨裂声掩盖在簌簌的落雪声中。
公仪彻并未追究另外两人,只淡淡扫过脸色青黑的闻人爆,警告道:“明年我不想再看见你,若铸炼家准备撕毁六十年前的约定,那我们御灵家也必不可能善罢甘休。”
说完,他便扶着闻兰回去了。
阿轻跟在阿姐和阿娘身旁。
闻人爆捂着肩头,凶恶地盯着前方逐渐远去的背影,两个族人过来搀扶也被无情踹开。
他吐出一口血痰,眯眼狠毒地咒骂道:“断子绝孙的玩意,生出一堆没屁用的臭娘们。”
*
灵脉修为全废后,闻兰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若非有着灵族的底子,加上公仪彻日日悉心照料,恐怕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阿轻担忧地望着二老,小心拽了拽阿姐的袖子,问:“阿姐,祖父说的是什么约定啊?”
似乎很严重,但她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祖母被擅用家法的事。”大人们都进了屋,公仪静低声向年幼的小妹解释,“那时祖父想救祖母,但铸炼家不同意,他们就想让祖母死。最后神巫家出面调停了这事,让祖父带走祖母,条件是御灵家不得为祖母修复灵脉,为此,铸炼家每年都会派人来看祖母的情况。”
“铸炼家本就不对。”阿轻嘟囔了一句。
“是啊!他们脑子有大问题!”公仪静不能更赞同了,“可没办法,神巫家说这是各世家的家事,他们不管。所以祖父看神巫家也不顺眼。”
原来是这样。
像祖父、阿娘这种境界的御灵师,能为他人修复灵脉、灵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受苦。阿轻心情复杂,被一旁的公仪静撞了撞肩膀,悄悄问:“是不是吓坏了?”
阿轻:“?”
“你怕那老东西做什么?”公仪静半倚在廊柱上,毫不在意道,“大不了直接动手便是!”
阿轻眨眨眼,指了指自己说:“阿姐......可我现在这点境界,只有挨揍的份啊。”
公仪静生得明艳,此刻挑了挑眼梢,满不赞同:“别小看咱们御灵师啊!刚才那几个闻人氏在祖父面前可是毫无还手之力,等你也能那样控灵后,看谁还敢在你面前嚣张!”
那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阿轻想到自己方才失败的尝试,悻悻地吸了吸鼻子。
没想到公仪静突然弯腰凑过来问:“我听镜灵婆婆说,你都练了半年了,还控不住一只灵物,天地镜的灵物不都是没有灵智的幻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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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呃......其实快了......”
阿轻试图反驳,在骑完凤凰后,她好像已经找到点感觉了,但被阿姐打断。
“正好我最近在家,可以陪你一起练!我就不信了,控灵有那么难?”公仪静不理解地皱着眉,开玩笑!想当初她可是三天就会了!
*
假期所剩无几,为了给公仪氏血脉正名,姐妹俩在天地镜里争分夺秒。
除了控灵,公仪静还会和阿轻说自己在圣舟的事。
圣舟是一艘难以想象的大船,公仪静环顾四周,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喏,就跟那座山一样大。”
阿轻感到惊讶,那恐怕是巨型游轮了,她转过头问阿姐:“那圣舟上都有什么呀?”
“嗯......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堆叠起来倒真和山有点像。”公仪静回忆着说,“不过我很多地方都没去过,经卦家不让随意走动,只一味催人修炼,听闻海上有好几艘圣舟,灵术士修炼都很分散,我那艘上大概还有两个世家子弟。”
“那么大!”阿轻托着腮,听得十分有趣,又有些疑惑,“都不能随意走动嘛?”
“嗯嗯,特别特别大!而且吃水很深,远看就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州城,四面都布下了严禁进出的阵法。”公仪静挥着手向小妹比划,又耸耸肩说,“我怀疑圣舟底下也有东西,但长老们看得很严,说是为了避免互相影响,各处禁制我也打不开,所以哪也去不了。”
“好像闭关修炼呐。”
阿轻转了转眼珠,感觉没有在家里舒服。
“差不多,但灵气非常浓郁,修炼速度也更快,所以我过去没多久就升上五境啦!”这让公仪静非常满意,她继续道,“而且听说今年,世家会让我们近距离接触研究神器,还不知道是哪件神器呢,我倒是很想见见圣核和天表。”
“......虽然祖父老说这两件神器都没什么用了,也没有我们家的万物生厉害。”
公仪静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扯开了话题,“对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轻被牵着往前走,不知阿姐用了什么术法,眼前景物瞬息万变。
山林、浅滩、草甸一闪而过,最后到了一片满是黑色山石的地方。
黑色山石起伏连绵,与远处灰白的天幕相接,看起来十分苍凉,阿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往阿姐身边贴,一只怪物却突然窜出来和她们贴脸。
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公仪静反应很快,及时护住小妹,又在转瞬间完成控灵。
被一脚踢飞的怪物落在山石上打了个滚,一边恨恨呲牙,一边翻身没入石缝。
“那是什么东西?”
阿轻拧着眉心,被怪味熏得不得不放缓呼吸。
她从没见过那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暗黄的眼睛,尖利的牙齿,浑身像是只有被黑色外皮包裹的骨头架子,四肢都很长,行动敏捷。
并且充满恶意与邪气。
“那是地鬼。”
苍老平和的声音传来,镜灵婆婆缓缓出现,她拄着拐杖,垂眼道,“两位少主不该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9. 第 9 章
地鬼,是灵智低微、凶残嗜杀的邪物。
每十数年便会出现一次地鬼潮,腐朽阴冷的地鬼像蝗虫一样,从山里、水里钻出来。
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最近一次,是阿轻出生那年,也是东洲经历的第四次地鬼潮,几座沿海州城被袭,好在灵术士援救及时,没有造成太多伤亡。
“圣舟关了几只地鬼,我就想带妹妹看看嘛!”公仪静小声反驳,“反正都是幻象,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不会出什么事的......”
公仪静当了几天守镜人,被镜灵婆婆赋予了一些可以在天地镜中穿行的力量,才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
“对了,圣舟不止关了地鬼,还有鬼煞族呢!婆婆,能不能把鬼煞族也放出来让妹妹看个新鲜?”对公仪静来说,这些邪物都很新奇,她见过了,便想跟小妹分享。
“不行。”镜灵婆婆温声拒绝,并把幻境转回了安全的山林,“幻象亦能伤人,此事需要问过家主——”
“不用不用!不看了!”公仪静立刻叫道。
若让阿娘知道她偷偷带妹妹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定没她好果子吃。
阿轻倒不是很好奇鬼煞族,看阿姐一副遗憾的模样,便晃了晃她的手,问:“圣舟不是修习的地方嘛,关鬼煞族和地鬼做什么?”
“知己知彼嘛。”
公仪静解释道:“鬼煞族盘踞山海洲,与东洲隔海相望,地鬼呢,又受他们驱使,世家可能是怕他们将来会踏上东洲。”
阿轻蹙着眉发怔,被阿姐戳了戳脸颊:“这种事不会发生的,海上有神巫老祖用神器布下的结界,鬼煞族的火再厉害,也烧不过来!”
*
年节过得很快,阿轻在正月十五再次见到了乘玉晔,这位仙首舅舅来接阿姐去圣舟。
当然,还有年年不落的生辰礼,阿轻弯着笑眼谢过舅舅,高兴地把长匣子抱走了。
后方,公仪真抱着胳膊打量那份生辰礼,眉眼微挑,侧过头问:“你挑了把剑?”
“真真,不用这么小气吧?”
乘玉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若是小轻儿喜欢这把剑,想要学剑的话——”
“打住。”公仪真摆摆手就走,“你的好徒弟在守脉人那边,可别再打我女儿的主意。”
乘玉晔轻笑一声,提步跟去,目光始终追随着公仪真的背影。
长匣子内确实装了一把剑,剑身细长,泛着崭新的金属光泽,扁薄的刃边一看就十分锋利,剑柄处还嵌了一圈晶莹剔透的宝石。
阿轻趴在桌子上凑近看,发现了剑身上隐隐刻绘的铭文,不过她还看不太懂,似乎是用来增强攻击力的。
她又将剑取出来,银色的剑身分量很轻,微弯出一个弧度,这是柄软剑。
新得的软剑加入了她每日清晨的体术训练中,训练场所是镜灵婆婆特意挑选的一片广袤水泽,训练对象则是一个个浑圆的水球。
水球大小不一,在空中灵活飞窜,划开它们很考验人的速度和敏捷度。
镜灵婆婆笑眯眯地说:“软剑适合用来割喉,和小少主十分相配。”
阿轻:“......”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是个这么凶残的形象。
除了阿娘的日常教导,仙首舅舅每半个月会来指导一次剑术,在阿娘的严厉注视之下。
阿轻不知道自己练得到底是好还是坏,才让阿娘露出这种审视的表情,只好更加卖力。
也许是长久的练习积累,也许是闻人氏的挑衅刺激,也许是阿姐的敦促,也许是阿娘灵相的指引,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阿轻终于学会了控灵,若有若无的红色灵线一端连接着林中鸟、水中鱼,另一端则没入她的掌心。
鱼摆着尾,鸟掀着翼。
即便灵线消失,神识的影响仍在,但阿轻没有选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暮春的风带着融融暖意,吹动她掌心仅存的一根灵线,这根连接的,是镜灵。
山林边沿的雾气也被风吹拂,送来清润的草木气息,她闭了闭眼,忽然伸手。
在她触碰山雾的瞬间,另一只苍老的手也伸出,点扣的指尖相继荡开无形的涟漪,随着不断的扩散,雾气化作雨珠,坠向大地。
镜灵婆婆扫过自己胸口的灵线,微笑望着另一边驻足的女孩:“小少主,要往前走吗?”
蜿蜒的山路清晰铺展,透过蓊郁葱茏的林木,能看到山下若隐若现的城镇,这也意味着那堵无形的、却一直阻拦她的墙消失了。
彻底接纳这个世界的感觉很复杂,像踩在不够真实的土地上,既忐忑,又兴奋。
阿轻笑了下,然后重重点头:“要的。”
*
盛夏时,公仪真去了圣舟。
明舒在花园里随手拨着星线,明亮天光照耀下,挂在星线上的星辰几乎看不清,她却突然高兴地叫了一声:“成了!”
阿轻眼睛一亮,立刻丢开令人头大的阵法图,兴冲冲跑过去问:“姑姑!是阿姐吗!”
星占实在是太复杂了,她盯着那些光芒微弱的星辰看了会,遗憾认清自己在占卜一道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所以还是选择直接听结果。
明舒点头,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是呀,你天赋超绝的阿姐成功突破七境啦!”
阿轻立刻与有荣焉般地鼓起了掌。
阿姐去年这会还在尝试升上五境,没想到在圣舟待了一年竟直接到七境了。
灵术士最关键的三个坎便是六境破七,九境破十,十二境成大宗师。
每突破一次,实力就会有显著的提升,所学的术法也更精妙。
譬如御灵家的灵盘灵相,神巫家的九宫咒法,经卦家的卦阵空间术等等。
“圣舟可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明舒半闭着眼,意味不明地问,“小轻儿以后想去吗?”
圣舟灵气之浓郁实在让人震惊,当然也离不开阿姐出众的天赋。
然而,阿轻闷闷地摸摸自己的手腕,多亏最近万物生还算平静,她才勉勉强强到了二境的水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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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下去。
但去圣舟......阿娘不会放心,她也不会。
“来,让姑姑给你占一占。”明舒招招手,说,“看看我们小轻儿将来会不会去圣舟。”
应该不会吧。
阿轻按着明舒所说,将那些闪着微光的星辰抓在手里,然后轻轻一抛。
细碎的星光在眼前扑朔坠落,它们本该在星线上形成某种星象,却不知为何,开始逐个碎裂,光屑无声散落,像什么不祥的征兆。
阿轻懵懵地抬眸朝对面望去。
明舒坐直身子,蹙着眉,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匪夷所思道:“这不是在砸我招牌么?”
接受不了被砸招牌的明舒在御灵家住了很久,从夏天住到秋天,整日观星、排星、推演星象,并且隔三差五便会让阿轻再占一次,然而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阿轻难免跟着纠结,后来阿娘说:“空占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不用在意。占术只是给出一个可能的未来,具体如何,还要看我们自己。”
阿轻于是想开了,明舒却没有,她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变差了许多,脸色也十分憔悴。
她没再让阿轻占星,她在占别的东西。
为了不打扰到姑姑占卜,阿轻做什么事都非常小心翼翼,连灵鸟都被她控制得不敢太用力飞,吐出信纸后就安静地趴在一旁。
两年间,阿轻和守脉人家的学神笔友通了无数封信,这次倒有些不同。
信上写道:明年年节,可以见一面吗?
阿轻没看懂,猜测大概是有什么事需要见面谈,便回道:好呀,明年见!
她刚把信纸叠好,便感到一阵心悸,紧接着是一声惊雷,巨大的轰隆声几乎要炸破人的耳膜,可现在分明是没有一朵乌云的晴天。
阿轻站起身,不安地朝天幕望去。
原本碧蓝的天空不知为何褪去色泽,变成白茫一片,只剩一颗突然出现的赤红星辰。
盈满妖异云气的红星从东南划向西北,像阴森的眼瞳正在窥探着什么,留下的鲜红轨迹又像在天上割出的一道口子。
天色转瞬便成了诡异的昏黑,红光则是点燃天幕后坠落的火。
流火一直飞入地平线,骤然变暗的视线中却突然闪过一道人影,快到无法捕捉,只能凭借那抹熟悉的黛紫辨认出是明舒。
“姑姑......”
阿轻低喃一声,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晚间,公仪真解释道:“你姑姑家里有长辈大渐弥留,她要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对于天衍一族来说,临终之时,也是得见天机之时。谁都无法预测天机,公仪真却从明舒那里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只言片语。
梧桐倾覆,凤凰悲歌。
公仪真从未见好友露出那样沉痛凝重的神色,明舒警告她,不要再做损伤自身的事。
这是死局,而她要回去看看能否从天机中找到破解之法。
阿轻揪着阿娘的衣袖,总觉得阿娘隐瞒了什么,可阿娘没告诉她,她也没再见过明舒。
10. 第 10 章
之后的日子依然风平浪静,冲散了异象带来的不安,尽管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说那是鬼煞族即将进攻东洲的征兆。
在快要进入冬日的某个夜里,阿轻被阿娘按在桌前,一笔一画抄录着御灵家的家业。
大到灵脉商铺,小到灵石金银,所有的地点阵法、亲信密文,公仪真都让她牢牢记住。
抄完,然后烧掉。
阿轻在暖黄的火光中看向一身素衣的公仪真,有些疑惑:“阿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事。”
公仪真笑着揉揉小女儿的脑袋,“作为公仪氏的孩子,自然该知道这些。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帮祖父打理家业了。”
“......而且小轻儿也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阿轻扫眼那堆烧完后厚厚的灰烬,感觉脑子里也有一堆天文数字在转。
她不知道阿娘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她平平无奇的天赋,还是不值一提的修炼进度。
阿娘想必是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又过了几日,阿轻正在琢磨从祖父那里新学的问灵术,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而当她从熟悉的高热中醒来时,阿娘已经完成了万物生的第三次封印。
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阿轻半睁着眼,碰了碰比她身体更加滚烫的封印印记,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昏了过去。
这次发热整整持续了七日,每次醒来,阿轻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空荡荡的灵脉。
以及,难以言喻的饥饿感,她翻出几块灵玉,将它们尽数吸收后,才终于好些。
*
很快便又是年节。
阿娘给女使们都放了假,带着阿轻一起住回了祖宅。
在腊月二十六这天,阿轻头一回见到了自己家的亲戚。
祖父带着祖母在门口迎接,阿娘手里剥着果子,靠在后面跟阿轻说悄悄话:“这是咱们家仅有的亲戚了,是你祖父的姑祖母外嫁后传下来的一支,平时也不和我们来往。”
等人来了,公仪真按着辈分,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兄嫂”,阿轻便也规规矩矩地唤那个明显比自己大的少女作“姐姐”。
两家人一起吃了饭,秦家这次上门是为了这位“姐姐”学习御灵术的事。
大人们谈事,阿轻一边扒饭,一边偷瞄身旁斯斯文文的少女。
少女名叫秦婷玉,人如其名,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或许是传承了先祖的公仪氏血脉,所以御灵天赋上佳。
祖父和阿娘已经同意,等过完元宵,这位姐姐便会和阿轻一起学习御灵术。
阿轻对着自己的新同学甜甜一笑。
正襟危坐的秦婷玉犹豫片刻后,伸手捻掉了她脸上的饭粒。
*
直到腊月二十八,修习繁忙的爹爹和阿姐都还没回来,或许又要等到年后。
阿轻依偎在祖母怀里,阿娘和惠姨在院子里洗菜,祖父则在一边摸鱼、逗凤凰玩。
阿轻和凤凰相连过几次,便能收到阿娘通过凤凰递来的意识——“看你祖父像不像三岁小孩?”
阿轻笑弯了嘴角,凑到祖母耳边传话。
公仪彻故意板起脸,冲着自己无法无天的女儿喊:“哎哎哎,别当我听不见啊!我养灵相那会儿,你还是个玩泥巴的娃娃呢!”
祖父的灵相据说是条金龙,后来为了能让祖母健康平安地活得更久,祖父便把灵相给了祖母,灵相本就是御灵师最精粹的灵力所化。
凤凰听到后展着双翅躲到了阿轻和祖母身后,阿轻笑着扬首和它蹭了蹭。
到下午时,天色阴了下去。
御灵两部却突然来了人,季叔和木姨都等在门外,看样子似乎有什么急事。
阿娘面色凝重地随他们一起出了门。
祖父陪阿轻在门口站了会,直到阿娘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
公仪彻拍了拍小孙女的肩,安抚道:“做家主确实比较辛苦,咱们家的家业也比较复杂。没什么大事,你阿娘处理完了就会回来。”
阿轻点点头,她知道阿娘一直都很忙碌。
可到了天黑,公仪真也没回来。
饭菜已经凉了,阿轻没吃,她盯着屋檐下的灯笼出神,起风了,烛光被吹得左右乱晃。
阿轻揪着衣袖,叫住了正要去关窗的公仪彻:“祖父,我想去找阿娘。”
公仪彻回过头,闻兰也开口道:“你去看看真真,劝劝她,让她别忙坏了身子。”
“也是,她呀,一忙起来就没完没了。”
公仪彻同样担心女儿,见阿轻眼巴巴地望着,只好带着小孙女一起。
两边离得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离开僻静的城郊,便到了热闹的街市,此刻正是商铺摊贩热火朝天的时候。
阿轻掀开车帘,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食物的香气飘来,烟花爆竹声传来,小孩们正举着花灯在马车边兴奋地乱窜。
祥和的气氛让人心安,而自家府宅的轮廓也已经近在眼前。
御灵家掌管天虞,府宅在城中偏北,从半开的大门可以看见里面灯火通明。
惠姨仿佛知道他们会来,已等在门边。
公仪彻问:“真真呢?”
惠姨垂首回答:“家主在堂厅。”
公仪彻颔首,回身将小孙女从马车里抱下来时,突然“咦”了一声。阿轻疑惑抬眸,听祖父说:“怪了,我好像听到了你祖母的声音?”
阿轻左右张望,没看见人,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公仪彻却觉得不对,他往府宅里瞧了一眼后说:“没事,祖父回去看看你祖母,你先劝劝你阿娘,让她别忙活了,也给自己放放假。”
“嗯嗯!”阿轻乖巧点头。
祖父的身影很快消失,阿轻却盯着不远处的花灯架子,方才在马车上她就看中了其中一盏高高大大的花灯,像一棵金灿灿的梧桐树。
阿娘应该会喜欢,凤凰也会喜欢。
阿轻摸了摸身上带的灵石,打算把那盏花灯搬回家。不过百余米的距离,她刚碰到梧桐树垂落的树叶,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原本围聚的人们纷纷惊叫着慌张跑开。
阿轻在挤撞的人潮中回头,看到自己家里燃起了熊熊大火,重重屋檐之上,凤凰灵相宛如一轮金色悬日,在一声声啼鸣中猛地朝地面冲去,炽烈的灵力热浪掀翻了方圆一片街道。
阿轻心跳如雷,用力挤开人群,不假思索地往家跑,被惠姨一把拽住,劝道:“家主是大宗师境的御灵师,不会有事的。”
阿轻不愿意,可她忽然感知到了凤凰的注视,阿娘的意识随即递了过来——“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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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要她藏好。
阿轻抬头望向振翅的凤凰,被惠姨护着离开这片灵势绞杀的危险地带。
“看样子或许是地鬼和鬼煞族。”
惠姨带她藏在一处墙角,后方仍在不断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恐怖的气息在天地中互相拉扯,直到某一瞬间,她的心跳停了停。
混着火息的夜风缓缓划过耳畔,阿轻仿佛从中听到了凤凰的哀鸣。
不!不对劲!
当她跌跌撞撞冲出去时,看到的是已经破碎的凤凰,以及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海。
熟悉的身影静立在火海之上,往日温润的面容变得陌生又冰冷。
他发现了阿轻,垂眸的刹那霍然抬手!
阿轻唤着“舅舅”,眼中倒映那柄猝不及防朝她心口刺来的利刃。
“少主小心!”
惠姨扑过来拦住了剑气,阿轻弯腰在地上滚过,难以置信地看着半空中的乘玉晔。
仙首,不应该庇护一方生灵吗?
仙首,不应该对她生死未卜的阿娘施以援手吗?
为什么反手却让那火烧得更加猛烈?
为什么会形同陌路,突然刀剑相向?
“少主!”惠姨神色凝重,死死拽住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别以卵击石!少主需要赶快将此事通知老家主!”
祖父......对,祖父......
可阿娘如何了呢,这天地间怎么会寻不到一点凤凰的气息、阿娘的气息......
阿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想。
她从未觉得呼吸如此痛苦过,烈风刮着喉咙,让一声声“阿娘”也混着眼泪破碎下去。
惠姨拽着崩溃哭泣的女孩上了一辆破烂的马车,贴在马车外的符箓闪烁着,将冲天的火光人影远远甩在后头。
阿轻绝望地看着自己正在被毁灭的家,眼泪顺着木缝无声滑落。
车轮碾过时,也像把她也碾了一遍。
她只能攥着车架,无比期盼着祖父能快点出现,可隐没在竹林中的祖宅却寂静无声。
压抑的夜色残忍地扼住人的心脏。
惊慌冲出马车的阿轻踉跄地跌在地上,看到一个时辰前还和她在灯下说话的祖母倒在门前,刻绘铭文的箭矢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哭泣着,颤着指尖去触碰那只尚且温热的手,却连一声祖母都来不及唤出。
有脚步声出现,惠姨捂住了她的嘴,在旁人到来之前,将她藏进了竹林中。
来的是几天前才见过的秦家人。
在他们面无表情绕过祖母进门的时候,不远处竹林忽然火光冲天,竹枝摩擦倾倒的声音混在风中如同鬼哭狼嚎。
阿轻哽咽着,拽着竹枝往前跑,嘴里满是血腥味,锋利的竹叶划破了她的脸。
她感觉到了祖父的气息,在那片竹林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灵力自爆荡开的冲击波将她掀翻,在砸地前又小心翼翼地托了托。
阿轻滚在地上,耳边拂过的寒风里浸着祖父虚弱的话语:“小轻儿,一定要藏好自己。”
“祖父......”
阿轻哭着从泥地里爬起来,又不受控制地跌了回去,胸口一阵剧痛,哽在喉间的血意再难压制,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倒在竹林中。
11. 第 11 章
“小少主!”
惠姨低声惊呼,将昏迷的女孩拢住,她伏着身,神色戒备地盯着竹林外的几道身影,一边施卦隐去踪迹,一边拿出一块留影石。
那些可疑之人并未停留多久,世家的六御司来得很快,公仪氏遇害的消息举世震惊,惠姨带着阿轻在一片混乱中悄悄溜走。
御灵家遭逢这般巨变,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该何去何从?惠姨忧心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动了动,她连忙起身。
只过去了三个时辰,天虞城中充满着悲痛与不安,街市戒严,所有世家都派了长老和灵术士过来,一边安抚百姓,一边调查。
阿轻睁着双眼,怔怔地盯着床顶,她能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哭泣声和议论声一刻不停地往她耳朵里钻,但她思绪一片空白。
“小少主......”惠姨担忧地唤了一声,女孩死一般平静的面容让她忍不住揪心。
而在这种情况下,仇恨或许更能支撑人活下去,她拿出那块留影石,说:“这里记录着方才祖宅附近的动静,小少主......要不要看看?”
眼泪一直在流,阿轻其实感觉不到自己在哭,她仿佛丧失了五感,什么感觉都没有。
听到惠姨的声音,她反应了很久,才转过脸,点开的留影石照出了死去的祖母,就像一根刺扎进眼睛,让她视线模糊。
心脏随之传来一阵阵抽痛,阿轻对着影像无声流泪,她看见秦家人从祖宅里出来,他们冷漠地路过祖母,迎上了从外走来的闻人爆。
闻人爆一身血迹,喘着粗气问:“没找到?”
秦家人摇头,闻人爆啐了一声,恶狠狠扫过闻兰的尸体,挥手说:“六御司来了,先撤。”
六御司有守卫东洲之责,由世家、灵术士和人族共同创立,各方势力介入其中,错综复杂,有的是想抓住对方把柄的人。
闻人爆拔走了祖母胸膛上的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画面也到此为止。
阿轻一言不发地对着已经熄灭的留影石,攥紧的指节淌下一道血印。
惠姨猜不透她的想法,只能和她说说如今外边的情况:“神巫家的公告说,裨海结界意外碎裂,鬼煞族趁机潜入,驱使地鬼屠杀御灵世家,现已被仙首乘玉晔统统剿灭。御灵世家一家五口被害,东洲灵族与鬼煞族不共戴天。”
阿轻闻言,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缓缓转过头,讷讷地问:“一家......五口?”
惠姨不太确定地点头:“听说郎君昨日也死在火海中,同样惨死的......还有小少主你。”
阿轻的手指颤了颤,惠姨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却好像听不懂了。
阿爹,不是,在太清宗吗?
阿轻拔腿就向外跑,却一头撞在门上,关合的门扇犹如铜墙铁壁,上面流转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她僵坐着,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惠姨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劝道:“小少主先冷静,御灵世家遭难一事疑点重重,小少主若贸然出现,恐怕凶多吉少。”
鬼煞族为什么会出现?乘玉晔为什么要杀她?还有祖母身上的箭,闻人爆和秦氏......
阿轻只觉得后背漫起一阵凉意,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巨网正从天幕缓缓落下,她忽然认出了门上流转的符文,是经卦家的阴阳符号。
经卦家。
阿轻的呼吸停了停,身后的脚步声在此时变得格外清晰,像踩住了她的神经。
惠姨将女孩从地上扶起来,小心擦掉她脸上的泪,柔声安慰:“这里很安全,小少主放心在此处休养,等风波过后,再想想该如何做。”
惠姨陪了她没多久就离开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为她准备好了吃食、衣物。
阿轻始终没有回应,她盯着窗缝里漏下的光,听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动静。
窗扇上也流转着阴阳符号,经卦家擅长空间术,所以惠姨把她关在这里。
为什么?
阿轻常在心里问,但很多事,一想到就会控制不住流泪,她总是一边哭,一边看这该死的阴阳符号该怎么解,她不能被困在这里。
惠姨关了她十日。
拒绝了她想要回家看看的请求,府宅几乎被烧光,神巫家和经卦家都派了灵术士驻守。
“......那我阿娘他们呢?”阿轻低声问。
惠姨顿了顿,说:“两位家主那样境界的御灵师,一旦亡故便会灵散天地。郎君和老夫人的尸骨都已被收敛了。小少主若想祭拜,还要忍忍,等到世家离去之后,才不会被发现。”
阿轻只能沉默。
在她想尽办法破解空间术的时候,相里氏父子快把天虞翻了个遍。
相里轩心里着急,又不能催,只能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相里渊立在最后一片屋檐上,凝神感知了半晌,低沉地垂下眸:“感觉不到。”
他能感知到公仪轻还活着,却不知道她在哪里,天虞城中到处都没有她的气息。
相里轩攥了攥手心,深吸一口气,带着相里渊往北走:“你们俩的年纪都还太小,灵契不稳定,这样,我们先去公仪家看看。”
然而,守在半毁墙垣外的灵术士却拦住了二人,相里轩无暇争论,直接一剑挑翻了阻拦的众人,直到剑锋抵上一堵无形的墙。
经卦家四长老同样是大宗师境,他挥袖卸下剑气,客气地朝相里轩见了一礼:“相里家主在逝者门前舞刀弄剑,恐怕不太合适吧。”
相里轩并未收剑,反而往前一步,语气冷漠:“那经卦家拦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不过是怕闲杂人等惊扰了逝者。”
四长老侧身让过了位置,从善如流道,“守脉人和御灵家关系亲厚,自然不在其列。”
相里轩冷哼一声,走过四长老时说:“事发至今已有十日,经卦家可还要抓着逝者不放?”
“逝者已逝,自然是入土为安。”四长老态度依然平和,“我正要派人去请相里家主过来,毕竟,只有守脉人才能出入御灵家祖地。”
相里轩冷声道:“公仪氏少主可还在你们圣舟,怎么,经卦家还要拦着人治丧吗?”
四长老闻言,微微摇头:“鬼煞族此番偷袭行径恶劣,俨然是有备而来。公仪少主如今已是御灵家仅存的血脉,经卦家也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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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她暂时留在圣舟。公仪少主理解我们的苦心,并未提出异议。”
四长老话说得滴水不漏,相里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难看地进了门。
两副棺椁都需要葬入祖地,经卦家却以调查为由一直拖延,直到今日才允许下葬。
相里渊跟着父亲忙前忙后,可一连数日过去,灵契都没再有过动静。
*
被困在客栈日子,阿轻只能日日研究经卦家的术法,而每每惠姨出现,她便会停下。
她常常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窗户不能打开,她便抬头,就着那一线天光,听外面街市的声音,从喧闹,到安静,再到夜色笼罩。
阿轻问起过御灵二部的消息,那是阿娘从前极为倚重的亲信。
可惠姨告诉她,御灵二部至今下落不明。
“——那、阿姐呢?”
“——少主想来还在圣舟,音讯全无。”
阿轻没说什么,依然坐在窗前,沉重的痛苦日复一日、如塌石般将她埋没。
或许是见不得她这副呆怔茫然的模样,又过了数日,惠姨终于心软给她开了半扇窗。
窗外是交错的街市和山林,房屋稀疏,简约朴素,显然不在天虞城中,应当是离主城不远的乡镇,可往来的人们看不见她。
阿轻望着头顶的弯月出神,回忆着过去的这些年,她其实不太记得前尘,来到这里后才又拥有了家人,体会到了难以割舍的亲情。
现在又没有了。
惠姨提醒她说,明日是正月二十六。
于是阿轻在这一日,用贴身携带的软剑划开了窗扇上用来禁锢她的阴阳符号。
窗扇掀开条缝,吹来带着雪气的寒风。
天虞向来和暖,不常下雪,即便飘雪也不过轻盈几片,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却大得像是要把万物淹没,仿佛一种无声的哀悼,无孔不入地向人倾轧过来。
阿轻沉默地翻出了窗,迎着簌簌飞雪,和散于天地的亲人一起度过了自己的八岁生辰。
经卦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犹如鬼魅竖在山林中,阿轻转过脸,目光依次掠过不远处数个身穿法袍的灵术士,他们神色各异。
伴随着意味不明的打量,对方率先打破沉默,不紧不慢地提醒此刻与其站在同一阵营的妇人:“六长老,这次,可别再让族里失望了。”
不难听出话里的威胁,阿轻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惠姨慢慢向她靠近,缓声开口:“小少主,随我去经卦家吧。”
阿轻扫过周围的地形,没有回应。
“小少主也看到了神巫家、铸炼家的所作所为。”仿佛是怕被那两家听见,惠姨收着声,“眼下只有经卦家才有能力护住你和你的阿姐。”
这番话像是真心实意在为她着想,但阿轻只是看着她问:“惠姨,也是经卦家人吗?”
惠姨神色难辨,她身后之人便跳出来替她答道:“是啊小少主,这可是我们经卦家的六长老,从小看着你长大,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阿轻没理会,在惠姨缓慢点头后,她如同得到什么指令一般,突然飞快向另一边逃去!
12. 第 12 章
与此同时,连山惠单手撑地,迅速筑起一座无形的空间牢笼,困住想要追击的众人。
“连山惠,你还当真是不识好歹!”
为首的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立刻抬起手掌压在屏障之上,斜着嘴嘲讽了一句:“怎么,给公仪真忠心耿耿当了这么多年的狗,连家都不要了,她还没帮你把灵脉修好?”
不过瞬息,屏障便出现裂缝。
连山惠表情凝重,而那人已瞬移来到她身侧,屈肘重重一击,“连十境都没有,我有时是真好奇,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阵激烈打斗的声音,阿轻却没回头,她拼命向前跑去,可敌人来得更快。
“嘭”的一声!连山惠被他们抓着脖子狠狠掼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积雪,也逼停了她奔逃的脚步,中年男人目光阴鸷:“跑什么?”
阿轻定在原地,周身冒出一阵寒意。
她看见惠姨满身满脸都是血,胸口被撞出一个血洞,折了手,瞎了眼,却还在艰难地用口型对她说——快跑。
没想到世家对同族也能如此残忍。
这幅血腥的画面让阿轻忍不住颤抖,在中年男人动手的瞬间,她突然挥剑,毫不犹豫割开了一旁企图挟制她的灵术士的咽喉,又一脚踢在那人的膝弯,撑着地面滑到惠姨身前。
“惠姨——”
话音未落,掌中软剑就被男人踹飞,手腕也随之翻折,筋骨拉扯的疼痛让阿轻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是后颈被掐住的压迫感。
强硬的力道逼得她仰头,对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男人语调阴森:“想不到公仪氏小少主看着柔柔弱弱,竟还藏了这一手?”
“御灵家都倒了,家主特命我等带六长老回去算账,谁承想还有意外之喜。”
他似笑非笑,又转向连山惠:“不如你求求我?我人逢喜事,说不定还能留你一口气。”
连山惠倒在地上,冷笑一声。
喉咙里不断有血涌出,让她根本说不了话,只能带着歉意看向被钳制住的女孩。
女孩长得很像公仪真,让连山惠想起十多年前的雨夜。
作为家族的弃子,当没有利用价值时,就只能等死。但她等来的却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明艳张扬的女子,女子红裙曳地,指尖点在她颈下,温和纯净的灵力随之灌入到她体内。
“是经卦家人,你说,我救不救呢?”
话是这么说,公仪真却没松手。
明舒在她身后,一手执伞,一手占星,片刻后笑道:“救吧,依我看这是一桩善缘呢!”
如今,连山惠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
阿轻红了眼眶,在四面不断传来的灵力波动中感知到了惠姨的意识——小少主,快逃。
耀眼的白光随即爆开,掀动的气浪转瞬便燃起一场无声而盛大的火,阿轻感到自己体内也有什么东西正被牵引着喷薄而出。
她奋力哭喊着,声音却被白光吞噬。
她强撑着睁眼,可模糊视线中只剩那张已经失真的面容。
前方是汹涌的烈火,身后是肮脏的咒骂。
拽着她脖子的手也在不断使劲,接着是头发,再是四肢,企图掐诀的两指也被捏折。
阿轻顶着骨骼错位的痛苦迅速转动手腕反击,却又被更快地截断。
对方阴沉着脸,张着的嘴在对上她气愤的眼神时停了停,然后反手甩出一个巴掌——
“瞪我?还把自己当什么少主呢?!”
巴掌声却没有落下。
男人愣怔低头看自己被格住的手腕,嚣张的神情转而变得惊恐。
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到手上的血肉像被烧了一样在融化脱落,血水混着碎肉滴滴答答往下掉,还没碰到地面便疯狂地烧了起来!
翻涌的火舌就那么凭空生出,从无形逐渐染上鲜红,接着诡异攀上腕处的断面。
一边侵蚀,一边发出“滋滋”燃烧的声音。
“——火!火!啊!啊!”
血肉化作燃料,男人拼命甩胳膊大叫,以为是连山惠临死之际使的什么邪魔外道,却在蹿跳的间隙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
等他意识到不对时,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些企图冲过来的人全都一个接一个重重砸地。
火势越来越大,伴随着惨叫与抽搐,阿轻半跪在地上,定定地望着他们,垂落的指尖点在雪地之中,翻涌的火焰围绕在她身侧,而红线在其中游走穿梭,触碰到一堆滚烫的尸骨。
阿轻鼻子一酸,垂下眼,滴落的泪水与雪水相融,不断崩溃坍塌的天地间,只剩下被火色与雪色浸染的半张脸。
火像是烧不尽。
当饱含愤怒的焰光轰破天际之时,阿轻已经失去了意识,她昏倒在湿润的积雪中。
噼噼啪啪的树枝断裂声回荡在空旷荒凉的山野,那些尸骨亦被尽数碾碎。
然后便是一场急骤的夜雨,直到清晨。
形状古怪的马车从半毁的山道里驶出,骑在马上的独眼商贩摆了下手,随后下马,俯身将不省人事的阿轻翻过来,打量半晌后哑着嗓子吩咐:“趁还没咽气,一起带走吧。”
*
时间变得漫长,同样漫长的还有无法打破的黑暗,使得偶然泄下的一线天光仿若恩赐。
阿轻恢复意识时,感觉自己正在一处逼仄狭窄的空间中,四面都是人,互相挤来挤去。
她眼皮很重,睁不开眼,只能仰着脖子小心地吸气,除了浑浊的气息,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既有旁人的,也有她自己的,她的口鼻中全是血,或许还发烧了,思绪浑浑噩噩。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嘎吱”从外推开,新鲜空气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涌入。
“......都是世家贵人们的东西,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担待得起吗?!”
话音由远及近,紧接着,门就被粗暴地合上,再次隔绝了一切,阿轻只能隐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按御灵家的规矩,进出码头的所有货物都要开箱检查。”码头主事上前一步,不愿退让。
“御灵家?哪还有什么御灵家?”商贩嗤笑一声,睨着眼前披麻戴孝的女人,不屑道,“快滚开!要是误了大事,老子要你好看!”
主事被商队重重推搡到一边,季临西冲过来扶住自己的阿娘,看着那些人肆无忌惮的模样,畏惧又愤怒:“他们怎么这样欺负人!”
可回答他的只有无奈的叹息。
一层又一层木箱后面,阿轻咬着牙,努力挣扎着往前,身子却忽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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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随惯性摔落。
车厢被侧着运上了船,堆叠的木箱和昏迷的众人一起砸下,犹如窒息压抑的浪潮将阿轻淹没,她强忍伤痛,几番尝试却还是徒劳。
人声越来越远,然后是消失的天光。
最终,在剧烈的晃荡与挤压里,她无力地垂下了手。
大海浩瀚无垠,庞然的海船驶于其上就如渺小的蝼蚁,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浪声,风声,雨声时不时划过耳畔,常常会有人清醒过来,他们大多默不作声,偶有骂骂咧咧吵闹的动静也会很快平息。
独眼商贩用药丸让他们昏睡,这种药丸也让他们不至于死在海上。
每隔一段时日,阿轻就会被掰开嘴,药丸随着苦涩的药汁一起灌进来,勉强吊着她一口气,让她瞥见过这群人的模样,从他们的交谈中拼凑出一些信息——“就快到了,这几天看紧点,别让她死了,只要下船时人是活的,就能卖十万金……到时候弟兄们也能好好歇歇。”
门被锁了起来,黑暗中唯有涛声汹涌,阿轻想要蓄力,却发现自己的灵脉断了。
全盛时也不一定能够逃脱,更遑论重伤在身,而抵达的日子比想象得更快。
商贩没再露面,于是陆陆续续有人清醒过来,叫喊着想要出去,紧闭的门却直到车厢被运到地下才被再次打开。
阿轻缩在角落里,看着一个个少年、孩童都冲了出去,从壁灯投射出的昏暗光线照亮外面一片不大的空间——
凹凸不平的环形山壁上淌着几道潮湿的水痕,顶部则凿出了一小块格窗,隐约传出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拍打的声响。
又有些人骂骂咧咧地回来,取走了自己的行李。门口已经没几个人影,大约在车厢另一面还有能够活动的地方。
几个小姑娘像是害怕了,正抱团缩在车厢角落里小声地抽泣着。
阿轻注意到了其中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少女,在她挪开目光时,少女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惊讶地说:“都发热这么多天了,你竟然还没死呢?”
阿轻避开她的触碰,闭眼转过了头。
“吃个馒头吧,给。”少女也不介意,十分自来熟地把馒头递到她嘴边,“这还是我娘在卖掉我之前做的,硬是硬了点,但还能吃。”
“你也是被你家里卖掉的吗?”
阿轻没搭话,少女就把馒头分给了另外几个小姑娘,一边还劝她们:“别哭啦,哭有啥子用?快擦擦眼,咱们还得活下来哩!”
有个小姑娘接过馒头就哭了起来:“我、我才不是被卖掉的!这些人趁我爹娘下地,把我抓了就走,呜呜呜,我爹娘肯定急死了!”
“......也说不定你爹娘偷偷把你卖了,没告诉你。”少女耸了耸肩,随口一说,小姑娘听完哭得更厉害了,反把她吓一跳,“哎呀,又哭!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嘛?”
“你能逃出去不?”少女指了指外头,“这地方一圈都是墙,连个门都没有,你要是能找到办法,我就跟你一起逃回去再见见我爹娘。”
少女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染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阿轻缓缓睁眼,听到她低低地说——
“嗨,他们说不定还会高兴呢。”
“这不,又能再卖我一次。”
13. 第 13 章
格窗很小,像一盏黯淡的灯悬挂在墙上。
阿轻从光线的强弱和浪声的急缓区分白天黑夜,可在她频频昏睡过后,便算不清了。
她一直在发热,身躯滚烫,思绪混沌,时而梦到火焰漫天,凤凰在其中哀鸣,时而又梦到祖父母被利箭射穿,重重倒地。
亲人在她面前饱受煎熬,她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
“咦?真奇怪......人在梦里也会哭吗?”
少女声音朦胧,将阿轻从噩梦中唤醒,但即便醒了,她也没有反应,直到少女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在她吐掉前捂住她的嘴,叫道:“吃下去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药!”
阿轻皱起了眉,也睁开了眼,而前几日还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扒在门边,小声劝道:“漂亮姐姐,你还是乖乖吃药吧,这是小春姐姐爬了好高才采到的草药,下来时还摔了一跤......”
“哎哎哎,乱说什么!”
小姑娘被少女瞪了一眼,怯怯闭嘴,少女往四周看了看,从墙上抹了把灰,想也不想就擦在阿轻脸上,“这里没有什么漂亮姐姐!”
她和始终一动不动的阿轻对视,突然气笑了:“她是个哑巴,你以后就叫她哑巴姐姐!”
小姑娘“噢”了一声就跑开了,陡然的安静让少女有些无所适从,她低着头嘟囔道:“我可没欺负你,长得漂亮又不是什么好事......”
阿轻看了看她,就又把眼睛闭上了,不料少女突然晃了晃她,别扭道:“喂!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是干嘛啊?”
屡次被无视后,少女也来了脾气,指着门外说:“要真想死,喏,外头那墙可硬得很,你干脆一头撞上去得了,死还不简单吗!”
“但凭什么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不让那些该死的人死!
“......再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死都不怕了还怕活吗?要是我,就非要争一口气,活得好好的,活给他们看看!”
阿轻垂着眼,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少女可能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劝自己在这样的处境里坚韧、顽强地活下去。
但还是有脆弱的时候。
阿轻假装没看见少女侧过身偷偷抹眼泪的动作,她咬下半截草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问:“荆芥?”
“......对、对。”
少女转过脸,嗓音闷闷的:“我在石缝里找到的,看它长得像荆芥,吃起来也差不多。我爹娘都是山里的药农,所以知道些。”
阿轻慢慢把剩下半截嚼了,嘴巴里都是尖锐的苦味,少女忙问:“怎么样,有用吗?”
阿轻摇摇头,少女遗憾地撇撇嘴,却没有放弃,之后的日子,她仍在四处寻找草药,可这地方除了荆芥就再没有其他有用的药了。
一共有十六人被卖到这里,九个姑娘都睡在车厢,七个少年则睡在外边。
阿轻昏昏沉沉间常听到她们交谈,包括小春给她喂药、包扎手腕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
“不知道把我们丢在这里干什么,都多少天了,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小春把她折过的手腕和长石条绑在一起固定住,纳闷道,“我把一圈石墙都摸遍了,别说门了,连个洞都没有,但每天两顿的粥饭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她推推阿轻:“喂,小哑巴,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阿轻很难回答,在海上的时候,她几次觉得自己会死,只是硬生生被灌下去的药吊住了一口气,那口气在没有吃药后就几乎要散了。
可被丢在这里几天,身体里要散不散的气倒好像又凝住了,她没再有那种濒死的感觉。
小春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额头,不太确定地喃喃:“......我怎么觉着她没那么烫了?”
小姑娘们都好奇地凑了过来,轮番伸出自己的手,然后连连点头:“是退烧了吧?肯定是草药有用,走走走,咱们再去找找!”
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密闭空间里,采药、救人,至少能让她们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
阿轻确实在慢慢好转,从频频昏睡到逐渐清醒,连断裂的灵脉都在自我修复,只是仍然没有灵力,悲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凝成一潭死水,而她沉于水中,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恍惚如梦,什么都没有发生,祖父母和爹娘都好好地在天虞,等她回去。
一半则在挣扎,逼迫自己认清现实,她还有仇要报、有人要杀,阿姐也一定在找她。
带着这个念头,阿轻将一圈石壁都摸索了一遍,确实如小春所说,连个门都没有,但她发现了阵法和机关的痕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饭食就是这么“凭空”冒出来的。
阿轻盯着漆黑潮湿的墙面,在脑海里勾绘出石墙、地面,以及每次饭食出现的地方。
格窗斜下角代表“一”,每到这时,浪声最大,光线也最暗,小春吃完饭后便会睡觉,直到“二”,阿轻蹲在地上,放下第二块石头,这时,大多数人都已醒来,若按生活习惯,能推算出是清晨。然后是“三”,第三块石头让她有些迟疑,因为时间和方位都不完全固定,有时间隔短,有时间隔又很长,许多人都已饥肠辘辘、坐立难安,她想了想,最终将石头放在两个频繁出现的方位之间。
而“四”的位置是确定的,阿轻把第四块石头放在第二块石头附近,尽管离得近,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再然后,就又回到了“一”。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关联。
阿轻往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格窗。
此时正是一天中光线最明亮的时候,水浪声细微平缓,让一些隐蔽的动静变得清晰。
昨天的这个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空间在某一瞬间发生的变化,紧接着地上就出现了一只木桶,里面盛着只剩余温的菜粥。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昨日深夜和今日清晨,这也意味着现在不会再有阵法或是机关启动了。
阿轻慢慢往对面走去,那里因为散落着几张床架而成了少年们睡觉的地方,她寻了个空位靠下来,等了大约三个时辰,无事发生。
也不能说完全无事,空间里那种微妙的震动像电流一样划过她的后背,让她愣怔许久。
小春笑嘻嘻地走过来拍了拍她,顺势坐在床边问:“小哑巴,发什么呆呢?”
问完又自己接了下去:“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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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就来等着放饭啊?”
震动的来源果然是空间术,阿轻想到一些沉重的回忆,默然起身转向下一个方位。
少年们大多聚坐在一处,脸上是由于长时间饥饿产生的焦躁,在阿轻靠近后生出的一丝戒备很快被跟过来的小春打消。
小春挑着眉,熟稔地问:“怎么样,还有啥不舒服的吗?”
“没有没有,小春大夫真乃神医是也!”少年们纷纷摆手,并腾挪着给她让出位置。
“去去去,少给我贫!就个头疼脑热,还神医,你们真能吹!”
小春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注意到阿轻的视线正停在角落的床榻上,她跟着看了两眼,撇了撇嘴,“那个还病着呢,不爱搭理人,送药也不吃,算了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
阿轻遂收回目光,安静等着空间术下一次开启。
她大概摸索出了规律,空间术按照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的卦位,每次都在兑坎震离艮位开启,暗合五行相生,但在震离之间只会选择一处,震位没开,那下一个就是离位。
知道规律,才可以逃跑。
距离清晨那碗寡淡的粥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时辰,几句谈笑过后,气氛就压抑下来,周围不时传出肚子咕咕叫的声响。
小春蜷缩着靠在一边,整个人恹恹的,她瞧眼神色如常的阿轻,有气无力道:“小哑巴,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饿啊?”
“等会多分点给你吃。”阿轻低声安抚。
灵术士开灵后,从天地中汲取的灵力就会取代一部分食物,而此地环境虽一言难尽,但灵气却出奇得充裕,所以她并不容易饿。
格窗早已漆黑,化作墙上的一点墨,一堆人围着地上一盏小小的灯烛,神情麻木。
阿轻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出了偏差,于是闭眼凝神,却因为灵脉断裂难以感知周围的灵力波动,可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推了推已经歪头打起瞌睡的小春,刚要开口时心中遽然一惊,那是无数次体术试炼中锻炼出来的危机感。
“快跑!”
她只来得及扬声预警,接着迅速拎起离得最近的两人往侧方扑去。
下一瞬,环形石墙爆裂的轰隆声便在耳边炸开,像是遭受了一场尤为猛烈的爆破,连地面都在摇晃,碎石和尘土一起飞溅,将躲闪不及的众人砸得头破血流!
阿轻抱着头趴在地上,看见一条断裂的手臂从眼前划过。
身后传来惨痛的嚎叫,冰冷的火光从墙缝里依次燃起,好似高高在上的傲慢注视。
地动山摇随着火光的出现而平息。
阿轻狼狈地撑坐起来,她额头被砸了道口子,血流进眼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鲜红。
横倒挣扎的身躯,倾斜错位的地面,以及散落的残肢断臂,使得那截纤尘不染的深色衣摆更加突兀,而平整的阴阳符文刺绣也让阿轻顿住,没再继续抬头。
是经卦家的人。
好在对方并未施以过多的注意,衣摆转了个方向,苍老阴沉的嗓音旋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怒意:“这就是你的噬嗑卦?你给我进来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再这么没用就趁早给我滚回家里,换有脑子的过来!”
14. 第 14 章
经卦家长老骂了一通后便甩袖离去,留下三个灵术士查看情况。
很快,阿轻等人就被带去了另一间屋子,屋子狭小拥挤,关上门后,三面都是墙,低矮的屋顶中央嵌了颗夜明珠,勉强能够照明。
方才的场面太过恐怖血腥,都是些年幼的孩子,从没见过这种惨象,抱团缩在角落时仍在不停哭泣发抖。
阿轻皱着眉推了推门,听到小春在后面颤颤地问:“那......他们呢?”
那些被炸到缺胳膊断腿的孩子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是被带去医治了,还是......
惊惧让呆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更加度日如年,没人再开口,漫长的时间过后,又是那三个灵术士领他们原路返回。
炸毁的石墙和地面已经修复,却没看到受伤的同伴,不由让人心里一沉。
其中一个灵术士指着堆放在门边的陈旧衣物,没有感情地说:“洗干净脸上的血,然后把衣服换好。”
冷厉的眼风扫过,吓得这群畏缩不前的孩子们慌忙扯起衣物冲到水池边。
阿轻掬起一捧水,余光看到三个灵术士离开后,石墙又恢复原貌,昏暗的地下走廊被漆黑崎岖的墙面取代,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随手洗了把脸,匆忙套好衣服,趁旁人不注意缓慢挪到墙边。
然而,当她探出手指贴近墙面时,指间传来的触感却是诡异的软,带着点微热的温度。
这让她觉察到什么,倏地缩回了手,可对方一下箍住了她的手腕!
“墙”是假的,后面有人。
阿轻暗骂一句阴险,却也反应极快地装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用力挣扎着抽出手。
然后便看见那个灵术士一步一步从墙里走出来,嘴角噙着抹意味深重的笑:
“噢,我记得你。”
“就是你让他们快跑的?”
灵术士半弯着腰,面孔阴柔,几根冰冷的手指在充满探究的注视间不紧不慢压进掌中那截纤细的腕骨,片刻后,他略有遗憾道:“啧,一点灵力都没有,看来不过是歪打正着。”
阿轻惊恐地睁大了眼,那人却已索然无味地松开了手。
她退后两步,揉了揉自己被这疯子掐红的手腕,听到他又阴恻恻地添了句:“你可要小心些,在这个地方,开了灵,才更可怕。”
阿轻茫然无措地转过视线,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穿了件色调沉闷的经卦家法袍,脸上则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另两个稍远点的灵术士适时出声提醒:“大少爷,该带他们上去了。”
少年微微偏头,轻嗤一声,提步路过二人时不屑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教我做事了?”
二人没再说话,直到少年身影消失于走廊尽头才厉声警告:“别想着偷偷搞什么小动作!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跟在我身后!”
阿轻默不作声地混在队伍中,反思自己方才确实有些心急大意,伪装拙劣,不够谨慎。
走廊狭窄到只有一人宽,光线昏暗,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平着经过一段后就一路往上,像是从地底爬到了地面。
不多时,走在最前的灵术士抬臂一推,大片刺眼的阳光从打开的金属暗门中倾泻下来,与之一同涌入的还有咸腥湿润的海风。
阿轻抬手遮了遮脸,耳边满是海潮迭起的声响,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又变得清晰。
前方不远处,上翘的舷弧将蔚蓝的天幕分割成两块,与同样一望无际的海面相连。
终于站上甲板的阿轻却没来由地感到阵阵眩晕,她攥着衣袍,尽可能放缓呼吸,心脏却仍然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所有的孩子都在新奇地左顾右盼,她慢慢转身,如随波逐流的蚍蜉,于投落而下的巨大阴影中仰望拔地参天的庞然大物。
*
传说铸炼家先祖曾造出七艘举世罕见的大船,足以满载一城之民,航于海上如浮城。
这七艘大船也曾带着无数灵术士与凡人逃离毁天灭地的灾难,建立起新的家园。
数百年过去,大船几经创伤损毁,最终由经卦家出面修复改造成圣舟,作为培养天之骄子、研究高阶灵术的地方。
阿轻仰头看向前方层层叠叠、直冲云霄的无数楼宇,对自己竟然就这么来到圣舟感到不可思议。是圣舟吧?她眨了眨眼睛,确信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圣舟更大的船了。
“看够了?”
尖利的男声忽然划过耳膜,令甲板上渐起的喧嚣戛然而止。
众人下意识聚到一起,怯怯地缩着脖子,阿轻也低下了脸。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铅灰衣袍上同样绣了阴阳符号,只是不如经卦家大少爷的法袍来得精致,显然不是什么核心人物。
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都看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艘船,边上除了海还是海。我呢,是这一片的管事,姓金,金子的金。”金管事扫眼这群跟鹌鹑似的孩子,思绪打了个岔,“怎么,没吃饱饭呐?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
每日不过才两碗清粥,哪能吃饱,但没人敢吭声。女孩们脸上还被小春涂了遮掩肤色的草药,看上去便更加蜡黄、气血全无。
金管事嫌弃地啧了两声,继续道:“既到了这里,便好好做工!少说话、多做事,这未来三十年的工钱可都已经交给你们爹娘了——”
“那、那三十年后,我们还能回家吗?”
平日不爱言语的某个少年眼中忽然重燃希望,他原以为自己被卖了,没想到只是来到偏远的海上做工,而且竟还有回去的机会吗?
“那是自然。”金管事随口敷衍道,“不仅如此,每半年还会另结算一次工钱,当然,你们要是活干得好,还能升得更高,赚得更多。”
金管事人如其名,开口闭口都是钱,众人多是贫寒出身,毫不犹豫就吃下了这口大饼。
阿轻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阴谋,而身旁的小春已经因为金管事的话变得斗志满满,像是忘了自己不久前还骂这里的人心都是黑的。
“可我不是来这里做工的......”
第一日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弱弱开口,在金管事莫名的注视中硬着头皮说下去——
“管、管事大人,能不能送我回去?我真的不是来做工的!一定是搞错了,我、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
话说到后面已带了哭腔,金管事不耐烦地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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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眼,装模作样道:“哎呀,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你爹娘没告诉你呐?”
说罢,他指了指海面,耸肩道:“你看这茫茫大海,哪是哪都不知道,我怎么送你回去?”
“要么你自己想办法游回去,要么你就干脆留在这做工。”金管事冷下了脸,没再理会小姑娘的抽泣,他对今天的会面还是比较满意的,分配完每个人的活后就慢悠悠地踱步离开了。
恐怕这金管事和人贩子都是一丘之貉。
阿轻拿着扫把,没再去深想,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阿姐在哪,阿姐还在圣舟吗?
*
金管事几乎日日都盯着众人做工。
除了打扫甲板船舱,阿轻还要分拣药材、矿石,然后栽种草药,打磨矿石。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每天早晚都要绕着甲板跑一个时辰,说是为了强身健体,跑得越好,便越可能受到提拔。
阿轻不敢大意,尽量表现得和旁人一样。
金管事在二楼盯着他们时,脸上常常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偶尔也会有另一个姓柳的管事出现,两人总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在这些天里,阿轻借着打扫的机会把能走到的地方都探查了一遍。
甲板一二层基本都是堆放材料的仓库,再往上就不是她能去的了,两边有结界阻隔。
金管事和几个灵术士都是从上面下来的。
所以,阿姐会在上面吗?
可灵脉断裂的她又能做什么,冲到经卦家长老的面前送死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要忍、要有耐心,阿轻这么劝告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分拣的矿石里有不少品质上佳的灵矿,就算被她在打磨的过程中吸收掉部分,也完全不会引人察觉。
她因此得以更快地修复灵脉。
而万物生对灵气的掠夺又让她无比顺利地躲过了每次的测灵。
金管事很关注他们有没有开灵,急切中又带着防备,这给阿轻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不由想起那天经卦家大少爷阴阳怪气的威胁,所以在灵脉彻底修复后,她就没再继续冒险吸收灵气。
但即便不用灵力,也还是有和阿姐联系上的办法。偏僻角落里,肉眼难见的灵线从指间飞出,在甲板上悄无声息地锁住了一只停留的海鸥,片刻后,海鸥便扑着翅膀飞上了天。
那是阿姐从前教她御灵时常常一起玩的游戏,长短不一的三声鸣叫成了阿轻呼唤阿姐的信号。
只是灵盘许久没用,变得有些古怪,有种令人不适的滞涩感横亘在心头。
阿轻微微出神,身后却猝不及防响起一声叫嚷:“喂!活没干完还有心思在这看鸟?!”
金管事的催促让她匆匆离开,直到夜深人静才躲在被子里重新放出灵盘。
红线圈缠的灵盘只有手掌大小,上面却清晰滚落着五个光点,像半透明的珠子相互碰撞在一起,又轻得没有重量。
这是什么?阿轻疑惑地注视着,她似乎在其中一颗光点中感受到了几分熟悉的气息,等她摒开干扰真正确认后,心头却忽然一凛——
因为......这是惠姨的气息。
15. 第 15 章
阿轻感到震惊的同时也在猜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灵盘上。
这让她不得不面对那些痛苦的记忆。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另一个自己从冰冷的水里、僵硬的土里挖出来。
火光中惠姨失真的面孔,血肉焚烧的经卦家灵术士,翻涌的火焰,滚烫的尸骨,以及穿梭在其中的、她的灵线......
阿轻收回思绪,半垂下眼,她不太确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爆燃的汹涌烈火中,她的愤怒似乎也让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
否则,她也不会灵脉断裂、重伤濒死。
而灵术士若是死亡,身体里的灵气就会消散,可这样一颗凝聚灵气的光珠,倒有点像灵术士的灵元,毕竟灵元是在灵海中反复锤炼而出的,也是所有灵气的中枢。
但阿轻没见过灵元,暂时也没有把旁人灵元挖出来看一看的能力。
何况惠姨选择的是自爆,在那种情况下,本该什么都不会留下。
阿轻的眼眸黯了黯,平心而论,惠姨从未对她不利过,更没有真的想把她关起来,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破开空间术。
惠姨一直在保护她。
是经卦家害死了惠姨。
最终,阿轻收拢指节,将这份属于惠姨的遗物小心地安置在自己的灵盘上。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一举动会对经卦家的占卜造成干扰。
经卦家因此认定连山惠没死,且极有可能带走了公仪真的小女儿,但他们想尽办法都占不出她们的方位。
对此一无所知的阿轻就在经卦家的眼皮子底下一边做工,一边控制海鸥。
已经过了数日,海鸥没有带回任何消息。
是因为阿姐不在这里?还是她已经被世家关了起来,所以无法控灵给她回应?
期间,有两个同伴被金管事提拔了,因为他们总是能灵巧地躲过从二楼丢下的花生壳。
这便是“跑得好”,就在阿轻考虑是否也要这么表现的时候,圣舟突然拉响警报,有歹人混入,知情不报者必有重罚。
于是众人不得不轮流巡视两层船楼和一部分地下舱室。金管事日日严阵以待,时不时就从人背后经过,让阿轻只能更加谨慎地探查。
地下舱室的尽头是一堵暗刻铭文的墙,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每天只借巡视的机会路过一次,回去后再和记忆中祖母的手册一一对照。
墙后面极有可能是圣舟的中部,却不料有人比她更快地打开了墙。
砖石摩擦的窸窣声在地下走廊响起,阿轻停下脚步,在对方破墙而出前迅速闪进一间暗舱,她没有选择上报,而是收敛气息,从两间暗舱相邻的缝隙里偷看到底是谁混进了圣舟。
出来的三人都是黑袍裹身,面罩遮脸,互相之间完全没有交流,反手推上墙后便默契地并立在另一面舱壁前,修改铭文的动作熟练得像是专修铸炼术的高阶灵术士。
阿轻看得目不转睛,只来得及记下他们的手势。
铸炼术通过铭文赋能,相当于制定了某种规则,而任何规则,都是可以被推翻的,只要修为或血脉强过上一任规则制定者。
若要造出圣舟这样的庞然巨物,绝非只靠一人之力,所以总会有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混入者似乎很熟悉圣舟的构造,在收手的同时,舱壁上出现了一道连接外界的口子。
海风混着橘红的夕阳一起钻了进来,紧接着,阿轻就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同样的夕阳在这里又多了点自由的意味。
有一瞬间,阿轻也萌生了离开的念头,然后就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
舱门很快被人踹开,往外退的阿轻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金管事。
金管事惊得踉跄一步、皱起了眉。
阿轻指着舱壁,慌里慌张地叫道:“金管事,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破了个洞!”
“滚开!”金管事推开眼前碍事的女孩,连忙冲过去,海上早就没了人影。
他咒骂一声,想到即将到来的责罚后又霍然回头,神色阴狠道:“怎么刚好人就跑了?!我看你就是他们的同谋!说!是不是你故意把人放跑的?!”
金管事被惊惧夺走了理智,没有注意到舱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悄悄关上了。
近来,万物生进入平和期,阿轻便趁机加紧修炼。为了避开测灵,每到清晨,她就会把自己的灵力凝成一团藏进灵盘里,就像那几颗光珠一样,等要用时,再重新吸收。
金管事的无耻算在意料之中,他迫不及待想找个背锅的,恰好阿轻也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的事。
舱室被布下隔音阵,隐蔽的灵线贴着地面蔓延到金管事颈后,阿轻往前走去时,脸色十分无辜:“人跑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在这嘴硬!”
金管事想要往前,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他猛然抬头,看到被夕阳映照的女孩的脸,冰冷的注视取代了平日常见的瑟缩与茫然,他竟莫名生出一丝恐慌,但还是梗着脖子叫道:“好啊你!你果然是混进来的奸细!我告诉你,你已经死到临头——嗷嗷!!”
阿轻一脚踢在他腿弯,又攥着灵线勒住他的脖子:“我问你,公仪氏的小姐在哪?”
金管事很快就“呜呜哇哇”起来,这反应让阿轻拧起了眉,作为御灵术的一种,问灵常被用来审讯,当御灵师成功施展此术时,对方只会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但此刻的失败亦是显而易见。
时间紧迫,金管事已是阿轻在圣舟见过的境界最低的灵术士了,她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从他嘴里撬出阿姐的下落。
数量更多的灵线犹如尖针扎进金管事全身的穴窍,搜刮着他的神魂。
阿轻甚至看到一片朦胧的人形在不停地颤抖抽搐,摇摇欲坠。
但她没停,与剧烈心跳声相对的是脑海里绷到极致的神经,仿佛这样才能安抚她那积压已久的仇恨和愤怒,即便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灵线逐渐染上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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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血色,拉扯着她的灵元与神识,要她承受与之不相上下的痛苦。
被灵力冲撞的灵脉也几乎要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再次断裂,阿轻闷哼一声,压下喉间冲上来的腥甜,一字一句地问:“公仪小姐在哪?”
金管事面容扭曲,神魂在密密麻麻的血红灵线上震颤不已,就要随着海风溃散,他甚至不用开口,阿轻就已听到从中传出的嚎叫:“长老!只有长老才知道公仪小姐的位置!”
经卦家长老?
阿轻低声重复,漆黑眼眸倒映出逐渐加深的暮色,耳畔则是垂死之人的尖啸,意味着控灵已至极限。
她于是不再停留,扬起手腕轻轻一扯。
灵线犹如锋利的刃片在瞬息间击穿了对方的灵,也将他整个人从舱壁豁口击飞出去。
微弱的落水声被尽数掩在门后。
此处本就是最为偏僻的地下暗舱,阿轻明白自己此刻要离得越远越好。
直到最后一丝灵力用尽,她才终于支撑不住地抵在墙上,身体里渐次断裂的灵脉犹如酷刑让她痛到几乎无法站立。
从甲板下来的小春顿了顿,认出是谁后,冲过来惊呼:“哎哎?小哑巴,你怎么了又!”
“肚子疼......”阿轻随口编了个理由。
小春没有丝毫怀疑地把人扛了起来,过于发散的思维又让她突然慌张:“不会是晚饭馊了吧?完了完了,我好像也有点肚子疼了!”
阿轻被急于上茅房的小春丢进被褥,她不敢完全昏过去,仍竭力保留着微弱的感知。
相似的高热与断裂的灵脉……
是万物生的缘故吗?
除此以外,阿轻找不出别的解释,而胸口滚烫的封印也像是在提醒着她——
万物生一直都在,封印只能护佑一时,她得学会自己控制。
阿轻埋着脸、咬着牙蜷缩起来,拼命压制由极致痛意引发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想法。
她没忘记阿娘的叮嘱,不能让万物生摧毁自己,却也不可避免地去想,真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一定、一定会选择同归于尽。
*
金管事的失踪让众人再次被关了起来。
阿轻虽谨慎地清除了术法的痕迹,却也担心经卦家会从尸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几日后,柳管事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带出去询问,他没用测灵石,灵力袭来的时候阿轻心中一凛,但因为灵脉断裂,没有灵力运转的灵元就成了空壳,所以柳管事什么都没发现。
众人自然是一问三不知,柳管事也没指望他们会知道什么,他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看向他们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件物品,既然是物品,那就得用到不能用为止。
阿轻等人被押着穿过地下走廊,她注意到几个少年脸上都带着伤,想来审讯的过程并不顺利。
金管事画下的大饼在每日截然相反的对待中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泡沫,也让他们认清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在昏暗的管道里,被送往下一个围场。
16. 第 16 章
阿轻终于来到圣舟的中部,又或许只是中部边缘的某个角落,她难以想象圣舟的巨大。
昏暗的地下走廊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而在墙的另一边,似乎有微弱的嘤咛。
阿轻短暂停顿的脚步被一旁押送的灵术士发现,那人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接着抬手狠狠一推以示警告,她往前踉跄几步后便已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
柳管事仍是把他们关起来,潮湿低矮的空间就像虫豸在地下挖出的巢穴。
巢穴里还散落着一些肮脏破旧的衣物,证明从前也有与他们一样的人在这里停留过。
铁门被离开的灵术士“砰”得一声关上,小春瘫倒在地时把阿轻也拉了下去,她确实是害怕了,整个人都在哆嗦:“......这、这是什么地方啊?太吓人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阿轻在两个面熟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答案,他们曾因为“跑得好”被金管事带走。
而现在,他们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排在队列中,形容惨淡,犹如惊弓之鸟。
一个没了左手,另一个则被削掉了整条手臂。
地下走廊里都是这样的人,行尸走肉般地挪向前方那扇发光的窄门。
左右两边不时有间隔着的巢穴,构筑起深藏于辉煌圣舟之下的黑暗囚笼。
阿轻穿过窄门,看见了宽阔的大海,两片狭窄的平台从甲板边沿弯曲着延伸出去,若相接起来,便是完整的半弧,可它们中间是断裂的,断口下海浪翻涌,深不见底。
约莫二十人被赶到了甲板上,像木桩一样站着,阿轻这几个“新人”便显得有些另类,明明害怕,却又忍不住左右张望。
“开始吧。”
经卦家长老突然出现,将转过身和熟人打招呼的小春唤了回来。
那两个少年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阿轻收回目光的时候,经卦家长老又消失了,只有两个灵术士守在平台两侧,将队列中的人一个接一个推上平台。
“只要往前跑就行了。”
少年虽不记得他们,却还是小声回了句。
听上去确实简单,如果他没举着一只残缺手掌的话。
阿轻盯着第一个跑出去的人,那是个身量瘦长的少女,步伐轻盈矫健,她迅速冲到了弧形平台的尽头,如果再往前就要掉进海里了。
可她反而躬身,将速度加快。
阿轻眯着眼,看到平台尽头的空间有一瞬间的扭曲,紧接着,少女就消失在那片尽头!
周围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直到少女全须全尾地从另一片弧形平台的末端出现。
她竟神奇地跃过了中间的断口,而跟在她后面的几人也都是相同的情况。
阿轻不知不觉被挤到新人的第一位,她没在意,带着对经卦家空间术的好奇踩上平台。
平台看着薄薄一片,却很稳固。
她冲到尽头,在微弱的阵法光芒中跃进一片奇妙的空间——
风力大得惊人,在高扬的漩涡中,脚下的海、头顶的天、远处的船都成了挤在一起的色块,阿轻不得不缩起身子,每跨一步都是深陷的落空感,又被疾风奇异地托起!
胸膛里一颗心因此扑通扑通直跳,还没反应过来,风旋就已经把她丢到了另一边。
衣发都被吹成一团,阿轻惊讶回头,看到遥远的起点甲板上,小春正跳起来和她招手。
这是......传送术?
很快,小春也被传送过来。
她笑嘻嘻的,像是刚完成一个游戏。但她们脚下的平台却突然开始移动,阿轻一把抓住差点掉进海里的小春,往更安全的甲板退去。
弧形平台的距离被拉得更远,也让接下去过来的几人纷纷掉进海里。
数丈高的距离,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来说已是十分危险,海水被染出血色,灵术士划着小艇,拉起一个个摔得头破血流的孩子。
“废物。”经卦家长老显然很不满意。
这导致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直到需要再一次试验传送术时,那几个灵术士才施舍般的给了几个馒头。
作为完全新创的术法,传送术远没有达到可以稳定运行的状态,到目前为止,只能短距离传送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孩子。
但经卦家想要的,是能一次传送多名灵术士的传送术,距离也要越远越好。
为此,术法总在不断调整——更长的距离,更短的时间,以及更大的承载量。
试验品则是这群被低价买过来的孩子。
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中,全须全尾摔进海里已是值得庆幸的了。
不稳定的空间就像一把飞速切割万物的利刃,没人能猜到它会以何种方式斩下。
阿轻看见过被削断手臂的孩子,他们仍会被救起,但那些被削断双腿的,就彻底没了用处,救不救也全看灵术士当时的心情。
更不幸的,是丧命其中的孩子。
血块在风吹浪涌中被卷入深海。
阿轻无法理解这种行径。
她知道,一些世家灵族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们拥有神赐的血脉、超凡的力量,能做到常人不能做到的事,他们是“仙”,所以他们把自己修炼的地方取名为“仙洲”。
他们所创造的都是神迹,足以改变一个时代,那么牺牲掉一些普通人,又算得了什么?
阿轻感到愤怒,这愤怒驱使着她去破坏眼前的术法,去掠夺存在其中的、用以维持术法的灵力,就像很久以前在她掌心枯萎的花。
冬日,本就是万物生迫切争抢灵力的时候,阿轻在传送的过程中将灵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些许,这让原本隐隐躁动的万物生平静下来,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一丝诡异的餍足。
而传送的通道也随之坍塌。
一起闷头往前冲的孩子们纷纷掉进海里,又被阿轻在落水之际用灵力悄悄托了托。
但阿轻没想到的是,身旁的小春会突然抓住她的手,在她腕上是一串发光的测灵石,她叫喊的声音是那么冰冷:“仙长!我抓到了!”
总会有孩子抗拒这样的试验,他们会被灵术士带走,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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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变了个人。
小春就是其中之一,她忘记了从前,也不再认识阿轻,她成了一件乖巧听话的工具,在阿轻找到复原的办法前,她出卖了她。
两个灵术士饶有兴趣地将阿轻从水里拎出来,女孩颤抖又脆弱的模样让他们根本生不出疑心,稍加试探便得出了结论:“是个刚开灵的,灵力很低。”
阿轻于是被关进了另一处巢穴。
她有了别的用处,毕竟灵术士不会把他们自己当试验品,他们也需要一些开灵的孩子。
阿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外面随便一个灵术士都能要了她的命,更不用说还有大宗师境的经卦家长老。
逃跑吗?她不认为自己能活着穿过深海。
何况要是离开圣舟,就再难找到阿姐了。
*
船底十分安静,在法术的控制下,所有不安分的人都会变成听话的傀儡。
阿轻尝试去感知对方的灵,自从那次强行问灵后,她发现自己似乎能“看到”旁人的灵了——一个飘浮着的小小人形,与灵元相连。
而黑白线条缠绕在模糊的人形上,刚一触碰就灼伤了阿轻的灵线,把她疼得额角一抽。
就像滚水浇过,告诉她现在还没有和经卦家对抗的能力,和蝼蚁一样,太过弱小。
弱小到当他们突然想要碾死她的时候,她也只能被提到甲板上。
还没出窄门,阿轻就听到了外边的争吵。
“一群没用的东西!都多久了还修不好传送阵,把你们养在圣舟是吃白饭的?!”
“......滚开,就按我改过的来!”
“人呢,怎么还没带过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们打算给大长老看什么?”
“看你们搞出的笑话吗?”
身旁灵术士连开门的动作都静悄悄的,他们低着头,把几个开过灵的孩子带上前。
经卦家大少爷懒得再骂,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赶紧开始,又在瞥见路过的阿轻时,突然意味不明地“咦”了一声。
阴天的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阿轻跟在另外两个少年后面,一步一步往平台尽头挪去。
传送阵已经启动,微弱的光芒没有规律地闪烁着,和以往有些不同。
阿轻本该注意到的,却因为海面上的异样垂下了视线,海浪很大,像不断拱起的山,她看到在起伏的浪涛间,嵌了几张熟悉的脸。
那是......
她不自觉攥起指尖,又怀疑地眨着眼。
或许是眼花了,她荒唐地想,却难以压制愈加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尤其是在和她、他们对视的瞬间,那一双双空洞僵硬的眼睛里仍有深切的痛苦流淌,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也仿佛就在耳边。
那样鲜活的、无论如何都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此刻就这么无助地浮在水里。
每一道淌下的水痕都像流下的泪,汇成汹涌愤怒的海,又变成冰冷潮湿的雨,一滴一滴砸进阿轻的眼睛。
她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破碎的身躯在翻涌的浪涛间慢慢消失不见。
17. 第 17 章
小春死了。
那些曾经的同伴也都死了。
阿轻尚未回神,背后便冷不防袭来一记重击,将停步不前的她撞进了传送阵中。
出手的灵术士自以为揣摩到了大少爷的心思,却不料得来一声幽幽的询问——
“你这手啊,怎么就这么快呢?”
但这些动静,都被猛烈的罡风掩盖。
改动过的传送阵变得极不稳定,内部充斥着暴躁混乱的灵息,像要把人撕成碎片。
阿轻骤然跌入其中,发现自己竟连站立都做不到,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狂风将她整个人都死死裹住,颠过来倒过去地转,她被甩得晕头转向,根本分不出哪边是海,哪边是天。
目之所及都是压抑的深灰,耳边时不时传来轰隆巨响,而更恐怖的,是毫无征兆绽开的银色弧光,如同锋利刀刃闪过的寒光。
阿轻神色一变,在空间裂缝飞过来的瞬间奋力仰起了头,哗哗的破空声从颈后急速擦过耳膜!只差一点,裂缝就能割开她的脖子,就像曾经削掉她的头发那样。
她仍记得头发扯着头皮崩裂的声音,那种侵入骨髓的寒意,每每想到就会汗毛直竖。
然而这次显然更加危险。
阿轻睁大了眼,急促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紧张与恐惧让她脊背仍在不停颤抖,却不得不拼命从纠缠的风旋中挣脱出来。
一道道风刃划破了她的肌肤,她却无暇他顾,浓重的暗色里,有更多的空间裂缝犹如张开的黑色巨口正在极速冲她飞来!
这传送阵的终点怕不是阴曹地府。
灵力剧烈地震荡起来,到处都是轰鸣的雷暴,隆隆地砸下来时让人禁不住浑身一颤,而更早进来的两个少年已不知所踪。
就算没了束缚,阿轻也仍在不受控制地乱转,眼看就要被绞进层层叠叠的空间裂缝中。
再往前可真要被切成碎片了!
她一咬牙,当机立断地压下手腕,张开的五指随即重重扎进风涡之中,逆流的风丝穿过血肉时犹如针尖,痛得她拧眉嘶了一声。
但另一种镌刻于灵魂深处的本能很快占据了她所有感知——那是对灵气的渴望。
顾不得会不会被经卦家长老看出端倪,在这种生死关头,没有比保住小命更重要的了。
原本混乱奔涌的灵流仿佛在她掌心找到了方向,三重封印压制下的万物生几乎是贪婪地吞噬着,让阿轻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像干涸的湖海被猝然浇灌进浓郁的灵气。
好在她并没有沉溺其中,危险让人警醒,而变故几乎在她收手的同时降临!
巨大的空洞突然出现在风暴中央,正对着咆哮的海面,将空间裂缝也牵引过去,转瞬便切割出更大的豁口,加速了传送通道的崩塌。
阿轻捂着受伤的手臂,在狂啸的海风中往下坠,却在落水之时被一道灵力拽住了手腕。
海面再次被鲜血染红,她抬眸看见在晦暗天色中饶有兴趣盯过来的一双眼睛。
少年眉眼染着几分笑意,将她拉起来后松口气道:“哎呀,还好还好,可算抓住你了。”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不如这样,从今天开始,你就做本少爷的婢女吧!”
阿轻跌坐在甲板上,身体正因为万物生的躁动而微微颤抖,恨不得给他来一巴掌,但因为经卦家长老的靠近又瑟缩地低下了脸。
“啪!”有人替她抽飞了一旁的少年。
经卦家大长老脸色阴沉,声含愠怒:“给我滚回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不回去!”半跪在地的少年大声拒绝。
长老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听说家主近日认回的那个孩子已经被圣核选中,不久便要赐姓连山,你这个做兄长的,不该回去看看你的新弟弟?”
这话让少年神情转瞬变冷,他站起身,沉沉地问:“难道您也认他当您的孙子?”
长老只垂首迎着少年逼视的目光,不置可否:“我只认连山氏最有出息的孩子。”
少年愤怒离去,长老瞥了瞥他的背影,冷冰冰地吩咐道:“把这里的一切都清理干净。”
*
作为被清理的一部分,阿轻终于见到了那种能把人变成傀儡的术法。
经卦家称其为洗魂咒。
听上去像是神巫家的术法,毕竟神巫家更擅长咒术符箓,术法也多和神鬼魂灵相关。
阿轻被绑了手脚丢在角落,风刃在她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口和血渍,带来灼热疼痛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焦躁。
她不自觉地扣起背靠的船舱,本就坑坑洼洼的舱壁莫名凹下去一块也不会有人在意。
灵术士威胁般地踹过来一脚,紧接着就躬身候在门边,从门外进来的两人都穿着暗绣神纹的黑金法袍,独属于神巫家的装束。
灵术士十分恭敬地唤两人为“神使”。
祖父曾经提过,神巫老祖避世而居,已有数十年未曾踏足两洲,修行之地也是海上一座隐蔽的小岛,名叫灵台。
只有极为出色的灵术士才能有幸侍奉在其左右,成为神使。他们会受到老祖的点拨,而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老祖的意志。
远超常人的寿数和深不可测的修为,使得世人不断神化他的存在。
“不要觉得老祖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人。”
公仪彻说这话时神情凝重,后来阿轻才知道,因为阿娘拒绝去灵台侍奉老祖,神巫家罚没了公仪氏将近一半的产业,并以天赋不佳为由,强逼一些御灵师自散修为,转投别处。
阿轻眨了下眼,仿佛能透过前方满脸漠然的神使,看到那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怪物。
老祖已经活了四百年,当一个人在权力巅峰站得太久时,就很难说他还是不是人了。
其中一个神使略一点头算是回应,另一个径直走到阿轻面前,他甚至没有诵念,只是漫不经心地抬指朝她一点,咒术便像从天而降的无形雨滴落进她的身体,钻进她的皮肉,然后毫无阻拦地缠住她的灵,再恶劣地收缩。
一种窒息的感觉迅速袭来。
阿轻眼中的抗拒转而变成空洞,连大脑也开始恍惚茫然,任由过往记忆被雨水冲刷。
洗魂,是神巫家的高阶灵术。
这种术法,神使早已施展过无数遍,他甚至没有动过验证的念头,便傲慢地走开了。
灵术士忙不迭地开门送人出去。
女孩低垂的头颅和微乎其微的灵力让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可能做出什么反抗。
世人对公仪氏血脉的强大知之甚少。
所以他们不知道,在看到来人是灵台神使时,阿轻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种专门针对灵的咒术,是不太可能伤害到她的灵的,只要对方不是大宗师境,这是公仪氏一族的秘密。
但她还没动手,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便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
像是无法容忍这种肮脏的东西,小小的人形周围亮起一圈柔光,而那些黑白线条如同骤然直面天日的阴暗生物,被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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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熔化、收缩成一团,再变成落在她灵盘角落的一粒灰烬。
可阿轻尚未端详这粒灰烬,返回的灵术士便已毫无所觉地将她丢进另一处船底牢笼。
*
船底牢笼里全是被下了洗魂咒的人。
这种阴毒的咒术会剥离人的记忆,抑制人的感知,磨平人的棱角。
他们或许记得从前,心中却不会再生出任何波澜,他们只会机械地听从管事的命令,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牢笼生活中建立起新的秩序。
他们都是圣舟的奴隶。
如何使用,取决于上面的圣子、圣女最近在钻研什么术法。所谓的圣子、圣女,便是世家专门送到圣舟修炼的“天之骄子”。
各种危险诡异的阵法、卦术、符咒、药物被用在奴隶身上,有时,为了更好地试验这些灵术,还会有灵术士出面教导。
基础的方位辨认、卜卦占验、身法技巧和一些需要催动灵力施展的简易法术,既能在试验中带来更多反馈,又能保证他们不那么容易死去,毕竟符合条件的试验品并不多。
让阿轻忍不住怀疑,这些圣子圣女究竟是世家的“天之骄子”,还是“杀手预备役”?
不过没有任何与御灵术相关的试验。
想来如果阿姐在的话,是绝不会容忍这种残忍的行径的。
除了试验中无处不在的风险,阿轻还要提防试验品互相之间的坑害。
在阴暗的船底,求生本能似乎激发了他们同样阴暗的人性底色——贪婪、暴戾。
只有成为同类才可以得到食物,否则就是不知好歹的敌人,需要被修理。
如果是女孩,还会受到更加过分的欺辱。
而阿轻选择直接拧断那只伸过来的手。
虽然灵力低微,但她的身法可是一个个大宗师亲自教出来的,对付这些不过二境的施暴者自然绰绰有余。
更何况还有御灵术,在不知不觉间,便能将对方暴怒的杀意消弭。
控灵是最好的方式,不会让管事怀疑,顶多纳闷近来船底怎么变得和平许多。
圣舟灵气浓郁,阿轻潜藏在这里修炼,并尽可能地在试验中救下那些无辜的受害者。
而在万物生逐渐平静的时候,灵台神使又下了一次洗魂咒。
这批奴隶随后被带到甲板,与另一批奴隶轮换,像在遵循什么休养生息的道理。
阿轻被安排清扫船舱,这让她得以踏足更多未知之地,甚至包括圣子圣女的住所。
但她搜寻数日,也未能找到阿姐的踪迹。
直到某天傍晚,海风诡异地停歇,只剩晚霞将海面染成一片赤红。
阿轻站在船楼,心头没来由生出的一丝古怪驱使着她侧过头,围栏另一边就是深色的海域,没有风浪时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了很久,只觉得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聚集。
那种牙齿与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细微却密密麻麻地钻进她的耳朵,激起她一身寒毛。
......是什么东西?
阿轻扶着墙,戒备地往后退,她感知到了一种曾接触过的、又极为危险的气息。
就在怪物破水而出的前夕,一声长而高亢的啼鸣突然掠过海面,她晃了下心神,似有所感般地抬眸,接着听到一声很短的鸣叫。
阿轻怔住,心脏旋即疾跳起来,惊喜一瞬压过了恐惧,她连忙再次冲到围栏边,而那只盘旋于高空的海鸥果然又长长地叫了一声!
——阿姐,是阿姐!!
18. 第 18 章
“哗啦,哗啦——”
连续不断的破水声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嗡鸣冲进人的耳膜,紧接着是潮湿腥臭的味道。
骤然变冷的温度让人忍不住战栗,而漆黑怪异的生物正一个接一个从海里钻出来,像是终于挣脱束缚了一般激动亢奋地震颤着。
它们在空中飞速翻滚,从奇形怪状的身躯里抽拉出扭曲的头颅和瘦长的四肢,然后啪嗒啪嗒投射在圣舟不知何时开启的防护罩上,一双双暗黄的眼睛里浸满了摄人的疯狂与恶意。
这是......地鬼?
这也太多了!阿轻倒抽一口冷气,试图在黑压压的阴影中搜寻那只传信的海鸥。
海鸥已经消失了。
她皱着眉,再次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了,是那只海鸥真的飞着飞着就不见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
“怎么回事?!”
“是地鬼潮,该死的地鬼潮又来了!”
几个圣子圣女大约是觉察到不对,从试验场出来,那些蝗虫似的地鬼几乎立刻嗡嗡嗡地轰到他们面前,在防护罩上狂妄地张牙舞爪。
阿轻在他们对外攻击的间隙悄悄溜走了。
只是方才从围栏开始的震动在她从船楼下来时终于蔓延到了甲板。
或者说整艘圣舟都在微微摇晃,让人恍然这并不是什么平静的海中岛屿。
空气仿佛在被挤压,阿轻抓着斜柱,在连续的晃荡间瞥见另一座庞然大物的影子。
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山突然降临,凭空出现的巨大船舷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犹如重剑斩进地鬼潮,掀起一层层惊心动魄的气浪。
成百上千的地鬼不是被撞死,就是被空间术攫住,成为重压之下稀烂的碎片。
无穷无尽的灰烬飞了漫天,顷刻便给海面笼上一层充斥着腐烂气味的阴霾。
阿轻抬手遮了遮扑面而来的水汽,没能在这艘更为磅礴的巨轮上找到阿姐。
而在巨轮的另一面,容貌明艳的少女正站在经卦家大长老身侧,心不在焉地听他说着这次地鬼潮的情况:“算下来,是第五次了吧。”
少女没吭声,大长老也像是陷入了回忆。
他还记得地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仙洲才刚建成,百废俱兴。
谁都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这种凶残嗜杀的怪物,东洲一度生灵涂炭,最后还是神巫老祖带着众灵族灵术士齐心协力,才将地鬼剿灭。
将近七十年过去,他们如今已有了更多厉害的灵术与灵术士,再不会惧怕地鬼。
鬼煞族企图用这种邪物摧毁东洲,无异于痴心妄想!
海面上只剩一些漏网之鱼还在蹿跳,甚至还有不自量力冲到他们面前的。
大长老正要动手,却发现它们突然僵在空中,原本不断挥舞的前肢仿佛受到操控一般开始向内弯曲,在越发凄厉的尖叫声中,一只只地鬼竟是自己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大长老看向身旁灵息涌动的少女,意味不明地开口:“裨海上的这群地鬼都是冲着圣舟而来,数量不多,想来危及不到两洲。”
“神巫家也加固了天表结界,不会再让御灵家的悲剧重演。”说话间大长老已关上能看见外界的窗,“你若怨恨太过,恐怕不利于修炼。”
公仪静没什么情绪地回了句:“知道了。”
大长老看她一眼,很轻微地摇了下头,往前走时说:“我知道你要为御灵家守孝三年,但有些事,总该让你知道。”
“......听闻近来各世家都在择选族中天资过人的青年才俊,想要送来圣舟,既是为伴你修炼,也为你将来择婿考量。”
御灵家已经没人,这位大小姐的婚事自然是自己做主,尽管她只有十六岁。
正因如此,各世家才会想方设法争取这个千载难逢的、能传承公仪氏血脉的机会。
如今神巫家自顾不暇,未免节外生枝,大长老直接道:“你既选择相信经卦家,那么,我们也希望你将来的夫婿,是出自连山氏。”
公仪静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十分顺从:“长老说的是,我自会慎重以待。”
看着少女从一年前的百般抗拒,到如今的平和随顺,大长老已是十分满意。
他点点头,假惺惺道:“此事议之尚早,择婿可是大事,你万万不能委屈了自己。眼下还是修炼要紧,我观你灵力充盈,不久便该能突破八境了吧?”
“一直在尝试突破,可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总觉得修炼起来不是很顺利。”
公仪静神色苦恼,借机试探道:“长老要不还是让我回到之前那一艘圣舟?”
一年前,她被经卦家匆匆转移,如今,不知道小轻儿还在不在那里了。
公仪静忍着心中的愤怒,整日里和这群连山氏虚以委蛇,便是想确保小轻儿的安全。
至少目前为止,经卦家还没发现她。
可大长老笑了笑:“原先的圣舟已有了别的用处,你不过是暂时不习惯而已。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最契合你修炼的,经卦家为此煞费苦心,你若有什么想要改动的,尽管吩咐下去。”
公仪静扯了扯嘴角,差点破功,几番劝自己忍耐后,才惜字如金地回了个“好”。
另一边的阿轻眼中,圣舟已再一次消失不见,像是钻进了什么无法被看见的空间。
这让她往后的每一日都在冥思苦想该怎么过去,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地鬼潮来袭,圣舟因此常在裨海结界附近巡航。原本无影无形的结界爬满地鬼时,就成了一堵黑色的墙。
世家也怕结界会出什么差池,所以地鬼一聚集,便要想办法清理。
*
时间转眼便到了深秋。
在地鬼潮终于迎来结束之前,相里家主因清剿地鬼身受重伤,引发旧疾,亡故于月岛。
十一岁的相里渊攥着自己的衣襟,在茫茫天地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兄长离开了,如今,爹也走了。
他用手背压了压酸涩的双眼,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他,藏在一重重山墙背后,和波澜起伏的深海之中。
海面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片阴影,在弥漫的雾气中隐约可见黑金交织的飞檐翘角,犹如匍匐的巨兽,沉默逼视着尚未长成的羔羊。
相里渊从祖地出来,凝视了片刻灵台的轮廓,然后才看向昏暗月色下的乘玉晔。
阿爹虽让他行了拜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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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已有两年没见过这位师尊,也没想到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此之大,原本的意气飞扬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死寂与消沉,任由自己隔绝在尘世之外。
而相里轩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这位多年的至交好友。
乘玉晔眉眼间满是疲惫,尽量温和地开口道:“天衍家还在和老祖交涉,不过我答应过你父亲,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跟在我身边。”
相里渊微微点了下头。
他知道,神巫老祖想让他去灵台,说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守脉人后代,实际上不过是怕他和兄长一样不声不响地离开,所以才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可他不愿意。
他明明有自己的家,在这世间也还有兄长亲人,为什么要被困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孤岛,面对一群完全陌生的人?
好在天衍家出面了。
相里渊跟着乘玉晔来到灵台,看到几位长辈都守在玉堂殿外,他们还太年轻,没有入殿觐见老祖的资格。
乘玉晔和天衍家上一代的当家人互相见了礼,便也只能安静地等着最终的结果。
玉堂殿是灵台上最大的宫殿。
黑色厚重的墙面不知用何物筑成,其中还嵌着暗金色的流纹,充满了冰冷的压迫感,让人仅是站在其中,便觉得忐忑不安。
三位都是天衍家的大宗师境,却也感到有些难以喘息,但他们知道,这一趟非来不可。
天衍家成阳氏,历来行事都遵循世间万物的规律,顺应天意。
和神巫家的扶乩、经卦家的占卦不同,天衍家的占卜依托宇宙星辰,能看到更加遥远宏大的未来,所以也会出现在每一个可以改变未来的节点,这是他们无法推卸的使命。
即便会因此付出代价。
“成阳氏的黄口小儿。”
这是三人在这里站了三天三夜后才得到的回应,老祖根本没有现身的意思,只有沙哑枯朽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之中。
天衍家的老家主俯身行礼,在老祖略有减弱的压制中,缓慢开口:“守脉人一族肩负着守护天地灵脉之责,若强行带离,恐会令灵脉不纯,天地不稳,还望老祖收回成命。”
“带离?”神巫老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无形的力量忽然从天而降,威胁般地压到他们头顶,伴随着冷冷的嘲讽,“......灵台能有多远?怎么,难道会比山海洲更远?别以为我不知道,另一个守脉人小子就是你们放走的。”
“......山、山海洲,也在天地之间。”
老家主被压得毫无体面地跪在地上,艰难地继续道:“何况,还有守脉人的血脉,他、他们的神器,并不利于老祖休养——啊——”
“老祖息怒!!”
“老祖息怒!!”
老家主被无形之力抓着脖子吊到半空,跪在地上的两人即便也是大宗师境,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敢动作,只能连忙向老祖求情。
本就阴暗的大殿如同冰窟。
外界一丝一毫的光亮都无法照进这里。
“这也是你们成阳氏的能耐?你们所谓的天命?”老祖把人丢在地上,幽幽地笑了一声,“天命没告诉你,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