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堪折》
1. 第 1 章
唐成元二十年,冬
天气已十分寒冷,昨日夜里下起了雪,清晨到了,外边天色还是暗的,一层层乌云压着,像是发黑的棉絮。
在长乐坊的西北角坐落着这么一处院子,看房屋的样式倒没什么特别,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却都是胡人,这里住着的正东吐蕃王的第十三子。
“达赞又买下了一批奴隶来。”冯韵说,她今年二十有二,着一身红黄相间的齐胸襦裙,鬓发如云,眉目如画,随意的卧在那里,衣衫半散,便有种道不清的慵懒美。
元桃正坐在学弹琴,手指甲一压,指甲裂开了,她和冯韵不同,她的年纪小得很,不过十一二岁,身材也消瘦干瘪得很,同样的妆容在她的脸上,非但显现不出半点女人的娇媚,反而还盖住了她原本稚嫩清秀的容貌,显得不伦不类。
冯韵从软垫上起来,拉起元桃的手来反复的看了看,蓦地惋惜的道:“可惜了,好好的指甲,这下子再要养,指不定要养多久。”
元桃将手抽了回来,不说话,从梳妆的盒子里取出了剪刀默默地修剪。
冯韵回到了自己的软垫上斜卧着,觉得无聊,拿着一把团扇轻轻地扇香炉,香炉上的烟被扇散了。
正当时,门被敲了敲。
“进来”冯韵说。
外面人拉开了门,是个年轻男子,多半是混过粟特人的血,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头发微微发黄,身上穿着和她们一样料子制的衣裳,二十出头的年纪。
“你来做什么”冯韵道,拿着团扇作势要打他。
男子一把攥住了团扇,冯韵抽也抽不出来,叫道:“周俭!”周俭也不松手,两人这么来回扯了两下团扇,冯韵连人被周俭扯到怀里去,掩面笑出了声,道:“罢了,这团扇送你了还不行吗?”
周俭这才做罢,放下冯韵,拿着团扇扇风慢悠悠的又走到了元桃身后,只瞧见她正仔仔细细的修指甲呢,瞧也不瞧他一眼。
“喂”周俭叫她。
元桃这才抬起头,透过梳妆台上的圆铜镜看着周俭,也还是不说话。
周俭扇着扇子一盘腿坐在了她身侧,眼睛盯着她的指甲,调笑道:“呦,指甲是断了吗?”
元桃没理他,又低着头继续修指甲,夕阳西下,从窗子缝里渗出黄色的黄来,照着她浓妆艳抹的脸,华丽的衣裙散在地上,显的滑稽而又怪异。
“你这种性子真不讨人喜欢”周俭说:“你这样没人会喜欢你的,没人喜欢就没了用,主子不养没用的人。”
元桃拿着剪刀的手一顿,周俭双手咕噜咕噜的搓着团扇扇柄,说:“前者日子,燕婞把伺候的贵人给惹了,元桃你猜她怎么样了?”
夕阳暗黄色的光打在他手中搓着的团扇上,像是上元节时候东市卖的会旋转的花灯,光照在元桃的脸上,忽明忽暗。
“被交给了马爷,已经给剥了皮,头盖骨都给削了下来,正雕刻成碗呢。”他拿着团扇向窗户一指,笑道:“诺,我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把血往外边倒,都流在院子里了,还没干呢。”
元桃愣了愣,霍然起身走到窗子边,她一把打开窗子,残阳下是鲜红的血,几个家奴正拿着木桶冲呢,鲜红的血被越冲越淡,越冲越淡。
周俭走到她身边,脸上的笑容仍在,目光却黯了。
“怎么?我没骗你吧,小元桃。”他说,转过身体背靠着墙壁,似乎是不愿意看那越冲越淡的血,又似乎是觉得不断从窗户外面灌进来的冷风有点刺骨,裹了裹衣裳,道:“所以缺人了,今儿夜里,达赞打算让你去,也不知道会遇上个什么样的主儿,要小心着些,让你伺候谁就伺候,千万别把人给惹了。”说着拿团扇轻轻拍了拍元桃的脑袋,低头看着她的脸,半是调侃,道:“你这性子还真怕有命去,没命回。”
元桃的嘴唇有点干,她舔了舔,回头看向冯韵,愣愣的。
冯韵正拄着下巴望着她微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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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原不想现在就告诉你的,心想能拖得一时算一时,怕你害怕。”又对周俭责道:“你倒好,将燕婞的事儿就这么说了,若是将她吓坏了,反倒是容易出岔子。”
周俭满不在乎:“早晚的事儿,大家都同住一处院子,燕婞死了,你就是想瞒她也瞒不住,况且她今天晚上还得去伺候人。”
冯韵没理他,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元桃的眼睛,蓦地,起身坐上前来理了理元桃的衣裳,目光温柔,微笑着道:“没事儿的,也别害怕,人家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叫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有点眼色,只要你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事儿,主子也不会降罪你。”摸了摸她的头,又道:“你不爱说话,倒也算是件好事,说的越多,越容易出错,到不如不说好,人见你这孩子乖,也能宽待你些。”
“他是什么人?”半响,元桃开口问道,声音干巴巴的。
冯韵愣了愣,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咱们伺候的人都不同,就连今日和明日也不见得相同。”冯韵心里难免多想,又道:“你可千万不要想做傻事,咱们这种人被主子买了来就是为了听主子安排伺候人的,是生是死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不要想着做傻事,也不要想着打探伺候的那人是谁,记住我的话,什么也不问,不多说,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也不要想,你明白吗?”
见元桃点了点头,冯韵这才露出笑容,道:“这不就好了吗。”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句:“你难过吗?”
元桃点了点头。
“因为燕婞。”
“嗯”她垂下头,点了点。
“你想要哭?”
元桃又不说话了。
冯韵将她拥入怀里,摸了摸她的发,她的额角,温柔地道:“元桃你答应我,忍住了,就算是想哭,明天清晨回来你再哭,好不好?”
冯韵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让人舒服,元桃埋在她的怀里,许久,道:“好”
2. 第 2 章
天半是黑半是红,入了夜,奴们纷纷点上了油灯,元桃伏在案边看着油灯出神,听着漏刻里的滴水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到了心里,蓦地,肩膀被冯韵推了推。
冯韵道:“就快到时辰了。”拿团扇点了点元桃的额头,从妆盒里挑了片花黄,笑道:“收拾收拾吧,莫让主人等急了。”
说着仔细的给元桃理了理衣裳,贴了花黄,带了耳饰,笔尖沾着口脂点在元桃的嘴唇上。
好一阵子摆弄。
直到听见了敲门声,冯韵这才放下笔,轻轻笑道:“来的倒是时候。”望着门外的模糊的影子,道:“进来吧。”
话落,门被拉开,是个笑眯眯的小胡人奴隶,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笑道:“奴是来接姑娘的。”
冯韵瞧向元桃,微笑道:“走吧。”
元桃点点头,拎着衣裙乖乖地往门口走。
冯韵眼里的笑容没了,只剩怜惜和无奈,手里团扇的穗子垂在地上,元桃这孩子越是听话乖巧,就越是心疼,万般无奈,可她们这些人又能怪谁能,不过命运使然罢了,她垂着眼帘,默了许久,轻轻道了一句:“元桃。”
元桃跟在那胡人奴隶身后,半只脚都迈了出去,回头一望,看见冯韵坐在窗子下面,裙摆散着,头发垂着,斜阳罩在身上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她是低着头的。
“冯姑娘还有事吗?”那家奴眯着笑眼问。
冯韵默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家奴于是恭敬的对元桃笑说:“那我们走吧,姑娘。”
元桃来到府中已一年有余,但还不曾离开过这个院子,从被买进来她就和一堆年轻貌美的姑娘住在这个院子里,院子很大,内分做十二处庭院,每处庭院住有四人,并设有专门的家奴把守,主人不开口,她们谁也出不去,各庭院之间倒是有长廊连通,不过却鲜有往来。
住在这里,定时会有人教她们琴棋书画,有人来给她们打理仪容,每天到时辰了还会固定送来茶点,不似奴隶,像是富裕人家的小姐们。
但是这里的姑娘都不开心,尽管锦衣玉食,却也都不快乐,有的夜里被带走,三四天才会被带回来,人瘦了一圈,身上都是伤,若只是青紫,倒也还好,有的血淋淋的,一眼看了能吓得人尖叫出声,她就亲眼见过一个姑娘,那姑娘的左胸尖被烙铁给烙焦了,痛的在榻上打滚,美丽的脸扭曲成了一团,四五个男家奴把她按在榻上,拿一种黄色的药粉撒在她的左胸上。
熟悉的姑娘越来越少,新的陌生面孔不断的进来。
大家或有意或无意的对这些事闭口不提,继续穿着华丽的衣裳当做玩偶任人摆布,但是她们心里却又都无比清楚,那些消失了的美丽的姑娘是去了哪里。
这宅邸大极了,出了院子,长廊一条接着一条,弯弯绕绕的,稍不留神就会走丢掉,还有来来往往的家奴,有胡人样貌的,有汉人样貌的。
第一次出来,是很难记住路的。
又过了几个回廊,到了一处庭院,家奴停下了脚步,拉来门,道:“姑娘请进吧。”
元桃听话的进去,家奴关上了门。
这屋子外面修建的简单,内部却很气派,梁上嵌着铜做的凤鸟,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毯,但是只有两对落地的金枝油灯,不够亮,全都点上了,这屋子也还有大半坐在黑暗里,仔细看左右两面各有两扇厚木拉门。
火光下还跪着一个奴婢,和元桃一样都是达赞养的女奴,年纪也相仿,因为不住在同一个庭院里,元桃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就连姓名都不知道。
元桃上前跪坐在她的身边,漏刻里的水滴滴答答地响,元桃垂着脑袋不做声,任由黑暗和沉寂笼罩着。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耳边响起了拉门声,是从左边屋子里面发出来的,光也顺着打在了她们两个小姑娘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元桃有些受不了,她眯着眼睛半晌才适应这光线,只见是个身着青色圆领袍子的男人,下巴蓄着胡子,面色赤红,眼窝深陷,是个胡人,又见他面上带疤,腰间别刀,脚踩胡靴,是个习武之人。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两个,也不开口说话,他长得不算丑,也不够粗壮,却一身煞气,令人生畏,元桃身边的小姑娘抬头瞧他,蓦地簌簌地抖了起来。
男人弯下腰一把捞起那女孩的衣角将她往一侧点着油灯的里屋走,走了几步,回头眯了眯眼睛,道:“跟着!”
元桃听话的站起来跟在男人身后。
男人捞着那女孩进了内室,只见这室内摆着各种物件,烙铁,鞭子,铁链,铁钳,就连那床都像是铁的,钉着钉子,倒像是地牢。
内室四面无窗,也没有其他人。
男人一把将那小姑娘扔在铁床上,低头便开始解腰带,想那小姑娘来前也是受过教导的,逆来顺受,然而那男人脱了衣服,把手掐在她脖子上时,她到底是吓坏了,像是只鹌鹑,却根本躲无可躲,被按在铁床上。
男人掐着她的脖子,时紧时松,元桃瞧着她抻着脖子,脸色白的像死人,因为窒息,眼睛睁着,瞳孔收缩。
而那男人,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不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喉咙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赤红的脸上布满汗珠。
元桃站立在一旁看着,倒也看不出她的恐惧,神情是有些木楞,仿佛是失了魂的木人,一动也不动。
蓦地,只瞧见铁床上那小姑娘不挣了,四肢软绵绵的垂着,头偏到了一边去,正巧对着元桃,铁青的脸,睁着眼睛,浑浊的白眼球,似乎凸了出来,就这么看着元桃,似乎有话要说,却再也来不了口了。
男人扭过小姑娘的脖子,大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道:“扫兴”转身来到了元桃面前,他瞧见元桃,似乎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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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从这小丫头的眼里看出害怕,只有木楞,木楞的像是个痴儿。他的兴致顿时淡了几分,却也像是要完成任务一般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谁料他的手刚一拽上这小姑娘的衣领,这方才还木楞的小姑娘忽的高声尖叫了起来,四肢扑腾。
男人却似乎非常满意,眼睛亮了,拎着元桃,道:“小鸡崽子似的东西,力气倒还不小。”
元桃扯着嗓子叫,似乎是吓破了胆子,脸挣的通红。
男人满意极了,一把将铁床上的尸体丢在地上,掐着元桃细细的脖子将她按在铁床上,这高声尖叫挣扎的小丫头极大的刺激到了他,他红着眼睛,喘着粗气,都没有去剥她的衣裙,迫不及待把他拉到身下,小姑娘就在他身下扑腾,尖叫,腿踢来踢去,再扑腾又如何,面对他这样的一个成年男人,掀不出半点风浪来。
也就在这当口,他忽然下腹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他的小.腹已然被弯刀豁出了近一尺长的口子,刀口不仅长,而且深,连肠子都要跟着流出来似的。
他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然而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么一个小兔崽子狠狠地捅这么一刀,而那小兔崽子呢,早就不叫了,也不挣扎了,躺在铁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十一二岁,没长成,还是个孩子外貌,那双眼睛也仍旧木楞,木楞同时还冷冰冰的,苍白的一张脸,活像是阴曹地府出来的讨命的小鬼。
剧痛刺激下,他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她早就偷偷捡起来了他扔在地上的弯刀藏在衣裙里,这一刀又狠又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但凡她方才有一刻的迟疑,他都不至于毫无知觉地挨上这么一刀,也是他没有防备,没有料到,一个兔崽子竟有这样的胆子。
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捂着伤口踉跄地退了几步,跌在了地上。
她用的是他的刀,他知道他自己的刀是涂过毒的,剧毒瞬间蔓延开,麻痹了他的神经,令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嘴也说不出话来,血不断沿着伤口往外涌。
他看见那小姑娘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握着刀柄,没有任何迟疑,没有恐惧,只看眼睛仍旧是有些木楞,木楞的瘆人。
他手脚并用,费尽全身力气地想要往外爬,扯着嗓子想要叫,然而不等他发出声音,刀就已经捅到了他的脖子上……
很短的时间,全部都已经结束了,还没来得及发出剧烈的声响就回归了平静,漏刻里的水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
元桃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刀和身上的血,没出声。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到一旁的香炉还在燃着,是上等的西域香料,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她的手黏糊糊的,都是血,她轻嗅了下,一股腥臭味。
地上女孩的尸体已经冷了。
男人的尸体还在流着血。
谁又能想到呢?
这里只有不会反抗的羔羊。
3. 第 3 章
“你杀人了!”
“阿毛,你杀人了!”是女孩子颤抖的声音,这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样貌不错,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裳。
这是成元十年的夏天,六月,并州又闹了大旱,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天气太炎热了,这些尸体发臭,空气里仿佛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死尸味。
“阿毛!”女孩摇着那个被唤做阿毛的小姑娘的肩膀,这阿毛的年纪更要更小一些,十二三岁,一身破烂的衣裳,饿的快皮包骨了。
“阿毛!你杀人了!”女孩看着地上男人的尸体叫到,那尸体还热着,血还不断地沿着地上的缝隙流淌,看他身上的衣裳,是丝绸的,上好的衣料。
“阿毛!他……他被你杀死了!”女孩恐惧的叫道,蓦地,捂着脸呜咽道:“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小心些的,我只捡了几块他们丢掉的饼,这可怎么办。”她哭着,见阿毛盯着尸体一动也不动,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推她道:“他是高家大管家的三儿子,大管家最得高大人的心,他的儿子死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趁着现在来得及,阿毛你快逃吧!”
她哭成了泪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更小心一些的,我……只是两块饼,我……我以为没什么的。”
“不是你的错”名为阿毛的小姑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稚嫩,稚嫩里带着沙哑,从而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稳重,她的手上都是血,身上也是,血滴还溅到了脸上,她目光直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道:“是他先想要杀了我们的。”阿毛回头看着她,说:“他从来没有拿我们当过人。”
“都是借口,他们不过是以杀人为乐。”
“不杀了他,他就会将我们折磨至死。”她亲眼见过,阿瓜就是这样被他给杀死的,因为阿瓜捡了几块他丢在地上的饼,他就说是阿瓜故意偷的,用钳子将阿瓜的手压进沸水里,阿瓜是哑巴,所以只能“啊”“啊”的大声惨叫着,他在一旁放声大笑。
阿瓜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就死掉了。
“阿毛!我们现在怎么办?”女孩声音还在抖,眼泪却不流了。
阿毛攥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道:“走”抬起头来盯着女孩的眼睛,冷静地道:“陆姐姐你先走,你是高家的奴婢,你现在就回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正常的睡觉,他们暂时是不会对你起疑心的,收拾好行囊,找机会逃走,你我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只会更加引人怀疑。”
陆霜连连点头,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阿毛皱着眉头,道:“人是我杀的,尸体自然要我来处理。”她的声音乍听镇定无比,细听却也在轻轻颤抖。
“阿毛”陆霜担忧地道。
“回去吧,再不回去,他们会对你起疑的。”阿毛说:“处理好这里,我就会逃,北都已不是久留之地。”
“你要逃去哪里?”陆霜红着眼睛问。
“不清楚”阿毛攥着手里的匕首,道:“长安吧,陆姐姐,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北都,那么来日我们长安见。”
“好”
……
成元十二年,冬,长乐坊。
“死人了!”
“死人了!”
“死人了!快来人啊!”是小姑娘凄厉的尖叫声,手掌一下下重重的拍着门。
大门外把手的两个西域家奴闻声从外面打开了门,只瞧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瘦小姑娘四肢瘫软的趴在地上,脸色苍白,神情恐惧,努着干裂的嘴唇不断地重复着:“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快来人,我好怕!”
两个家奴面面相觑,犹豫不决地进了屋子,走到了内室。
待见到内室的景象,两人皆是面无血色,内室的油灯只剩下几盏还燃着,昏黄的光下,男人赤裸的躺在屋子中央的铁床上,四肢大张,他的肚子被抛开了,皮肉脂肪外翻,里面没有内脏。
他的肚子被刨空了。
从房顶垂下的原本供这些贵客用来享乐的两对镣铐,此刻却挂着这男人的脏器。
火光时暗时明,影子打在墙上摇摇晃晃的,铁床上的尸体还在流着血,像是屠户刚刚宰杀收拾干净的死猪。
另一边则是一个女孩尸体,吊诡的是,这具尸体左右两手掌各定了一根铁钉,四肢僵硬扭曲,脸色铁青,双目凸出,嘴巴大张,脸的方向正巧对着那具男尸。
像是一出皮偶戏。
进来的两个家奴何曾想过这样一副诡异恐怖的景象,顿时吓破了胆,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们的嗅觉,他们控制不住的呕吐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是男人的声音,却又格外刺耳尖锐。
“马爷……马爷”两个家奴呕的一身污秽都来不及擦,慌不及待地躬下腰。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瘦子从门外进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佝偻着背,看衣着就不是唐人,头发结成几缕细辫子,下面坠着用人骨雕成的兽首,身上的衣裳也是兽皮皮缝制的,配着上好的绸缎做饰,他的右手抬着,手里捏着两大颗上好红玛瑙制的石球,手掌一倒,两大颗红玛瑙石球骨碌骨碌的转。
他的身上一股子阴气,明明是活着的,却像是个死人一样。
马爷捏着玛瑙石球慢慢地环顾了一周,不做声,更瞧不出什么神情,那两颗大玛瑙球在他手里仿佛是两只活物,骨碌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过了片刻,从他嘴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仿佛环顾的不是尸体,而是副名画。
火光照着他脸的,阴森森的,竟比那被正在淌血的尸体还要骇人几分。
“进来时候就这样了?”马爷看够了,开了口。
“是……是……”两个家奴弯腰回答。
“还有那个小姑娘”家奴追加道。
元桃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像是锥子,一下子刺到骨头上,又像是尖刀,能将她的皮活活剥下来,她不敢抬头,更清楚不能抬头,她害怕他,是天然的恐惧,这恐惧迫使她不用做戏,自然而然地缩在角落里簌簌地抖。
这个剥掉了燕婞皮,将她的头骨做成了碗的人慢慢走到她面前来,一身死人的阴气。
他站在她身前,她缩着,只能看到他的脚,比一般男人都要小的一双脚。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慢极了,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蓦地,他蹲了下来,手里的石球骨碌骨碌的又转了起来,“瞧瞧这孩子吓得。”他说,声音都是阴的,尖锐的,元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抬起了头来,谁知道呢?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敢抬起头来,但她不仅抬起来了,还对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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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近在咫尺,她看清了他的脸,八字吊眼,细长的,脸色乌黑,额头宽而大,正面看去看不见他的头发。
他倒是笑了,起了身,转着手里的石球,在她面前一下下踱着步,尖着声,慢慢地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儿?”
元桃通红着眼睛,颤抖地道:“奴……奴……奴婢……也……也……”
马爷低头瞥她一眼,道:“瞧这样子,是个小结巴。”两个家奴立刻会意,上前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马爷接过一旁奴婢递上的小刀,刀刃轻轻刮过她的脸,她吓得直筛糠。
马爷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道:“小姑娘,你知道这人皮要怎么剥吗?”他手中的石球还在骨碌骨碌地转:“你们中原人有你们中原人的法子,我们吐蕃人有我们吐蕃人的法子,但不管什么法子,这人皮只有活着剥才值银子。”
“奴……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奴婢不想死……马爷……奴婢不想死啊!”她瞳孔收缩,声音恐惧,凄厉。
旁边按着她的家奴皱了皱眉头,道:“马爷,这小丫头吓得便溺了。”
一股子尿骚味。
另一个家奴年纪小些,脸色一直很差,这时候说:“马爷,奴瞧着这小姑娘身上都没有血,脖子上还有掐痕,不像和这事儿有关系,没准是真昏了过去,看这内室的样子,弄不好……弄不好是……”
“是什么?”马爷阴着脸。
家奴不敢说了。
传闻吐蕃王子幼时被恶鬼附体,谁知道真假,反正一直流传着,因为他身体里有鬼,所以每每都要祭拜那鬼,否则这位吐蕃王子就会发怪病,而那些被剥下来的人皮就是用来做成祭拜时敲的手鼓了,巧的是,用来祭拜恶鬼的尸体也都是被刨开了肚子,内脏吊着挂在祭坛前的,和眼前这样子并无不同。
马爷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锐冷嗤,道:“这么些年来,我操了多少次刀,若是真有鬼,怎么我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他说着,瞥了一眼那吓得似乎疯掉了的元桃,冷笑道:“你说得对,她身上怎么会这么干净呢?”他凑近她,呼出的起都是冷的,慢条斯理地道:“若有恶鬼,你说,为何单单她没事呢。”
家奴这下子没法回答了。
马爷背过身,慢慢地搓着石球,瞥了一眼挂着的脏器,血水还在淌。
他心里倒不是一点不发怵,他是见过世面的,杀人剥皮的事儿也做得多了,祭祀恶鬼的时候要把杀了的人刨开,处理干净,把内脏挂在尸体旁边,知道这些的人不多,更不要说每次祭祀还要在旁边再用铁钉钉上一个女人同时祭祀恶鬼。
他环顾这内室的布局,分明同他祭祀恶鬼时候的布局一模一样,这样一个刚被买进来还不到一年的小奴隶怎么可能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除非她身体藏着的那只折磨他亲爱的刹叶王子的可恶的恶鬼。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疑窦丛生。
吐蕃王子是他的天,倘若真是真的,杀了这个女孩,恶灵是否会再度降罪他那位受尽了苦难的小王子……
事关吐蕃王子,他不敢妄动,那是他的主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心爱的小王子,同时他也是怕吐蕃王降罪。
他搓着石球,脑袋转着,死的这人倒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可他总要给上面的人一个交代,否则他上面的人怪罪下来……
4. 第 4 章
“怎么回事儿啊!”
正当马爷转着石球不知如何处置这小姑娘时,另一端的木门被拉开了。
原来那里一直是有人的。
正被家奴提着的元桃心下一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冠不整,一身酒气的年轻男子脚步虚浮的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年轻男子皱着眉头,因喝多了酒,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一边用手抓着胸口,一边不耐烦地道:“怎……怎么回事!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了!”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一副对这里发生的事浑然不知的模样。
元桃心下松了口气。
这浪荡的公子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吧嗒着嘴,一身酒气,抬头望屋里一眼,登时吓得醒酒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嚷嚷道:“这……这……这怎么一回事儿!”吓掉了魂似的。
马爷转着石球,低头笑着道:“裴公子”
“这……这……”裴公子坐在地上,指着吊着的尸体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爷心里不免鄙夷,面上还是端着微笑的,道:“如裴公子所见,出了人命。”
裴公子还是磕磕巴巴的,上不了台面的浪荡公子哥:“这……这……这可是我父亲的……”
马爷蹲下来抚拍着裴公子的肩膀,道:“这位爷是裴公子您父亲的门客,如今出现这种情况,小人定给裴公子和裴公一个交代。裴公子就在隔壁,可听到什么声音?”
裴公子听罢抓了抓头,想了许久,十分苦恼:“张延说他要玩女人,我就陪他来了你们这里,但是我喝多了酒,来了就去隔壁睡觉了,睡得也沉,没听到什么声音,还是被你们吵醒的。”他仔细地回忆,可惜他好像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他点点头,肯定地道:“我一直在睡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而且你们这里的墙壁都贴了毯子,就算有什么声音我也听不清啊。”他抓着头:“好像是有女人的叫声,不过……不过这也正常,张延玩女人向来这样,死一个两个都不奇怪,我也从来没当回事儿啊。”
马爷知道他就个没用的公子哥,早就烂醉如泥了,也没指望他这个废物能有什么用,全长安上下没有人不知道侍中裴耀卿的六公子裴昀是个酒囊饭袋。
眼下要紧的是想个法子把这个废物打发走,马爷八字吊眼一转,叹息一声,道:“现如今内室这副景象,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不长眼的奴婢们已经开始传……”他没有说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公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传什么?”
马爷“啧”“啧”的摇了摇头,附在裴公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只见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脸色更难看了,铁青的:“恶……恶……鬼!”
马爷摇了摇头,“嘘”了一声,指着元桃,道:“裴公子,您看这丫头……”
“你……你们自己留着处置吧!”他才不要呢,如果这丫头身上真的有恶鬼,缠到他身上,他可受不了。
马爷一副为难的样子:“那裴公那边……”
“我……我爹那边我会和他说的……这臭丫头你……你们自己处置吧……和……和我没关系……”他瘫坐在地上看着挂着的尸体吓得吞口水,道:“我……我……先走了!”说罢踉跄着脚步,屁滚尿流地跑了。
马爷眯着眼睛看着裴公子落荒而逃地背影。在这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什么样的达官显贵他没见过,像裴六公子这种废物遍地皆是,他心底轻蔑,然而谁让他有一个做侍中的好爹呢?想着,他手里的石球又骨碌骨碌地转了起来。
“马爷,这丫头。”家奴问。
马爷这才看向元桃,沉着一张阴森的脸,道:“先压回院子锁起来,等主子发落吧。”
“诺”
……
已经过了子时了,夜正是最深的时候,元桃被两个家奴看着往回走,家奴恐她不安分,给她手脚皆带上了镣铐,一边押送她回去,一边又忍不住打量她。心里疑惑内室那两具诡异的尸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要么是她做的,要么就如她所说,她真的不知情,是恶鬼所为。
他们两个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她,觉得她和其他的小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同,唯唯诺诺的,甚至看起来还有点木楞,实在是普通。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有做出这些事情的能力,这里的所有姑娘都没有,她们对于这些那些权贵而言连羔羊都不如,就是蝼蚁,随随便便地就可以掐死,剥皮剔骨,况且那张延还是个练家子。
不可能。
他们两个在心里摇了摇头,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身体里有恶鬼,或者她本身就是恶鬼,只有恶鬼才会用这样可怕的法子杀人。
正想着,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元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她那眼睛黑眼仁大,白眼仁少,原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因为没有神,漆黑让人有些心里瘆得慌,真像是恶鬼。
他们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夜里风凉,想起那挂着的尸体,刨开的肚囊,他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搓了搓膀子,声音有些打抖,道:“这人都死哪去了,这油灯灭了都没有人点,路都看不清楚!”
“可不是吗!黑死了!”另一个附和。
话音未落,两人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元桃方才感觉到他们两个的目光,回头看了看他们,见他们回避她,她也就识趣地转回了头,紧接着她听到闷闷的两声声响,再回头时,刚刚还在说话的两个家奴已经倒地了。
她陡然紧张了起来,向四周环顾,夜里阴凉的风吹得树叶簌簌地响,她手上挂着的锁链相互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音了。
细路两旁的夜灯大多灭了,远处陷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但是她嗅到了一股味道,她环顾四周,目光也防备了起来,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没有声音,风声呜呜的响,像是女人的哭声,她看到影子一闪而过,皱着眉头,镇定地说道:“你出来吧!你是活人,别装鬼了!”
她不信有鬼,从来就不信,她知道是人。
她感觉到身后有声音,猛的一转身,“果然是你”她道,并不意外,正是方才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裴六公子。
他的脸上带着笑,没有半点之前恐惧的样子,脸和脖颈还是有一些发红,她看清楚了他的样貌,他生得不错,是个养尊处优的白俊公子。
“你知道是我?”他笑道,也不结巴了,神态自若。
“我闻到了酒味。”元桃如实说。
裴六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无奈笑道:“小姑娘果然厉害,倒也是,就连杀人都能杀得如此镇定,又怎么会不厉害呢?”
元桃皱着眉头,道:“你都看到了?”
裴六转身,以背对她,摇头笑道:“自然,手起刀落,漂亮利落,杀起人来如屠猪宰狗,不曾迟疑半分。”
“那你为何不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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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元桃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你和燕婞什么关系?”他的语气陡然变了,没有半分笑意,冷沉地问她。
“你认识燕姐姐?”元桃诧异。
裴六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她,似再审视,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元桃有把柄在他手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没什么关系,同住一个院子罢了。”
裴六就知道她不会老实交代,笑了笑,转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淡淡地道:“你瞒不过我的眼睛,老实一点,你也能少些麻烦。”
元桃心知自己拧不过他,又看了看地上两个昏厥的健硕的家奴,清楚不是与他作对的时候,道:“确实是住同一座院子,燕婞姐姐待我极好,就是这样的关系,我刚入府不到一年。”
“燕婞人呢?”裴六淡淡地问道。
元桃迟疑了片刻,垂下了眼帘,看着地上裴六的影子,回答道:“不在了”
裴六语气平静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日,她被马爷给杀了。”元桃嗓子有些哑,带着血腥味。
裴六沉默了许久,垂着眼帘轻轻道了一句:“是吗?”
这话不像是对元桃说的,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元桃抬头看他,说:“公子可还有别的问题吗?”
裴六看向她,笑道:“怎么?你杀了我的人,现在反倒过来质问起了我?”
元桃道:“公子当时在场,不是也没有救他吗?”
裴六说:“他的匕首涂了毒,你捅到他肚子里时,他就已经没得救了。”他盯着她,打量着她,平静地道:“相比起来,我更好奇你会怎么做。”
元桃不说话了。
“没少杀人吧?”裴六道,是问她,但话里没有半点问的意思,又道:“你杀了我的人,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说:“你知吐蕃人在意恶鬼,用祭祀的布局蒙混过关,难道也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去吗?”
元桃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带笑,嘴唇也总是微微扬起来的,看起来是个浪荡公子,却威人的很。
那副酒囊饭袋的样子纯粹是演出来的,他脑袋很清醒,还有很好的功夫,如今他把那副装出来的皮扯下,就没想要给她拒绝的机会,她要是不乖乖听他的话,今日这吐蕃王子府就会再添一条人命。
他袖手旁观,为的就是用必死无疑的张延换一个可以利用的元桃。
她骑虎难下,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说话语气平缓,神情自若,道:“一样东西,燕婞生前得到过一卷带字的绢帛,绢帛上刺有暗龙纹,并印有红色印记。”他低头看着她,笑道:“我要你找到它给我。”
元桃道:“可是我说过,我与燕婞并不熟悉。”
裴六公子嘴角仍然带笑意,声音却冷了几分,道:“你可知骗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看到了一切,看到了她杀人,看到她和地上死去的女孩调换衣服,看到她将尸体摆成祭祀的样子,看到她把自己身上的血迹洗干净。
他一直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熟练利落的处理着尸体,她超越年龄的冷酷和镇定令他感到意外,他说:“我可以不追究张延的死,但是你要知道,一但我反悔想要追究,你就不只是死那么简单了。”
她知道自己暴露无遗,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这才答应下来:“好,就依你的。”
5. 第 5 章
近来达赞有点忙。
十二月初十是大唐皇帝五十三的寿辰,吐蕃王为此准备了五十三样奇珍异宝作为寿礼。
原本倒也用不上这么多寿礼,半年前突厥南下,与回鹘同时发兵,吐蕃老国王无奈下恳请大唐天子出兵援助,宰相张久霖,御史大夫李文郎,兵部尚书杨元清,同时请奏天子发兵援助吐蕃以扬国威,于是天子命剑南保宁都护府及安北都护府同时发兵,九月底,保宁都护府陈遥之大破突厥,十月底,安北都护府王安庆破回鹘,突厥及回鹘同时退兵。
因此今年为天子准备的寿礼就显得格外隆重。
达赞手持礼单,命奴婢一样样搬进库房。
这是吐蕃呈给大唐天子的寿礼,兹事体大,必须由他亲自过目,确定没有差池才能安心。
每过一样,达赞便用笔划去,正当时,小奴阿达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大……大人……”
达赞执笔从礼单上划下一笔,目不斜视,平静自若,“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
阿达气未喘匀,按着自己的胸脯,道:“出……出事儿了!”
达赞扫着礼单,慢条斯理地道:“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阿达于是附上前去,在达赞耳小声说着,只见达赞脸色骤变,目光也终于从礼单上移开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阿达一本正经地说:“千真万确!大人,那内室的样子和血祭的时候一模一样!”
达赞意味深长的摸摸下巴,没出声。
阿达说:“大人,您说真像他们传的那样吗?那恶鬼藏在小女奴身体里!”
达赞挑了挑眉,反问道:“你说呢?”
阿达神经兮兮地道:“小奴也说不准,上次血祭是去年十月,他们查过了,那小女奴是去年十一月才被买进来的,不可能见过,再说了,那血祭是秘事,不要说她一个汉人小女奴,就是府中的吐蕃人也没几个参加过的,她怎么就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哦”达赞合上礼单,反问:“那你也觉得是恶鬼喽?”
“小奴……也不敢说。”
“马陀那家伙呢?”达赞问,语气轻蔑。
阿达回答:“马爷什么也没说,叫人把那女奴给关起来了。”
达赞冷笑一声,讽刺道:“死人骨头镶宝石当碗筷的家伙也信有恶鬼?若世间真有鬼怪,他早就被吞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达赞和马陀都效力于小吐蕃王子刹罗叶,达赞主外,马陀主内,府中众人皆知两人关系不睦。
达赞身材高大,识汉字,懂礼仪,汉化很深,自然轻蔑身材佝偻,瘦小丑陋的马陀。
至于马陀,他也厌恶达赞,与马陀不同,达赞总是在外走来走去,与大唐的官员往来密切,供养美丽的女奴供大唐权贵们享乐就是达赞的馊主意,马陀并不赞同,甚至觉得像他这样与大唐权贵们交往甚密,迟早惹火上身。
达赞觉得马陀只会曲意逢迎讨小王子的欢心,就像马陀他自己明明不信鬼神,却还留着那小女奴,胸无大志,成不了大事。
而马陀呢?他觉得达赞根本就不是效忠于小吐蕃王子,而是想借着吐蕃王子的名号建功立业,在大唐声名远扬,有朝一日可以被东吐蕃王召回吐蕃。
阿达疑惑地问道:“那不是恶鬼,内室怎么会是血祭的样子?”
达赞冷笑道:“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告诉过她。”
“会是什么人?血祭在场的只有大人和马爷,小奴都没有见过,除非……”阿达灵光一闪:“除非是马爷”他觉得有道理,继续道:“马爷想讨主子欢心,所以演了这么一处戏,为的啊,就是把这个小女奴送给小王子讨赏赐。”
达赞慢慢地摇了摇头,思忖道:“这就不清楚了。”冷笑道:“不过审一审就清楚了。”
“但是看守着那女奴的是马爷的人。”
“马陀那丑东西,燕婞那奴婢要是我来审,早就知道她背后是什么人了,落在了他的手里倒是好,不过一夜,他就直接将人剥皮剔骨了,毛都没审出来一根,说是以儆效尤,主子也是放纵他!”达赞恨得牙痒痒,攥得礼单都皱了,眼睛发光,道:“这次可不能再把人让到他手里了,小奴隶到底受的什么人指使,为什么要杀人,是谁告诉她血祭的,我非通通查个清楚不可,剥皮剔骨便宜了她!”
阿达又踟蹰了:“可如果那真是恶鬼,触犯了它……”
达赞把手中礼单一扔,双臂抬起,似吟似唱,声音浑厚:“我亲爱的刹叶小王子啊!您是天上的雄鹰,终有一日展翅于雪域上空,神明啊,请您降福于我们亲爱的小王子吧,我们会为您呈上世上最珍贵的祭品!”
不是不信鬼神的吗?阿达撇了撇嘴,心里腹诽。
达赞吟唱完,一转身,指着阿达的眉心,道:“走,我要亲自去见她!”
……
元桃被关回了自己屋子里,此刻正坐在案几前看着炭火盆出神呢,不知不知又回忆起了昨日夜里……
“我会去找的。”元桃答应裴六公子,又看了看地上两个昏厥过去的家奴,道:“眼下我该怎么办?”
裴六公子笑了笑,道:“无碍,他们马上就会醒过来,你放心,只要你不轻举妄动,就不会有事。”
元桃无话可说,道:“裴公子也莫要如此相信我,我若真落了险地,自身难保,想帮也帮不上公子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蚁,供出裴六,她只会死的更惨。同样,这位裴六公子也不会出卖她,除非他是个蠢货。
虽然裴六不追究张延的死,但是谁又知道这些吐蕃人会如何对她,她自是希望自己为裴六做事,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庇护,但是燕婞的死似乎也印证了裴六的手并不能伸到吐蕃王子府内,否则裴六又怎么会临时起意抓她来帮自己做事。
看她一本正经的讨价还价,裴六忍俊不禁道:“好,你若因替我办事涉险,我自会想法子帮你,但我能力有限,你也不要期望过高。”
“知道了”元桃说,道:“公子若是没事就走吧。”她弯下腰伸手准备去摇醒两个家奴。
却听裴六公子道:“你今年多大了?”
元桃伸出的手停下,道:“十四。”
“名字?”
“元桃””元桃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接,他刹那间觉得她像是某一种小动物,狡猾而又黑暗,她眼睛看起来也不木楞了,里布满提防和怀疑,仿佛随时准备咬人,他觉得有意思。
“元桃”他喃喃自语,玩味着道:“用张延的一条狗命换你,不错。”
裴六公子走了,他功夫很不错,是练过的,和元桃这种只敢挑准时机背地里捅刀子杀人的不同。
元桃叫醒了两个家奴,两个家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才颈后一凉就没了意识,醒来见元桃没有走,心里松了口气。
两人追查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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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敢追查,反正人没丢就行了,他们赶紧把元桃关起来就复命去了,在马爷面前是闭口不提,恐怕受责罚,颇有默契。
……
这一晚,元桃没太睡实,反反复复做梦,都是些记忆里的碎片,最后梦见了裴六,梦见他剥开燕婞的皮,惊醒了。
此刻已经到了翌日正午,她不清楚这些吐蕃人会怎么处置她,望着炭火盆,她又想起来燕婞来。
“你想听?血祭是很残忍的?”燕婞问。
“想听,有人说以前住在元桃这间屋子里的姑娘被血祭了,她们说这间屋子晦气,元桃不明白为什么。”
元桃曾多次哀求过燕婞,可燕婞都没有告诉过她。
直到有一日。
“没有人见过血祭,吐蕃人也不允许我们谈论,一旦叫他们知道,你我都会丢了性命,除非你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
“元桃答应燕婞姐姐,如果元桃和别人说起,下一个被血祭的就是元桃!”
“不可胡乱发誓。”燕婞呵责道。
那是燕婞被马爷带走前的第三天,不管她问燕婞什么,凡是有关吐蕃王子宅的事,燕婞知道的都告诉了她,无一隐瞒。
如今元桃一回忆,想来那时燕婞已有预感自己时日无多。
元桃拄着下巴,回忆里燕婞没有提过裴六公子说的绣着暗龙纹的绢帛,就连裴六公子,燕婞都没有提过。
怎么办才是?
元桃心中喃喃,目视着地上的大石砖。
其实她大可不这么尽心尽力的替裴六公子做事,但是她想离开吐蕃王子府,离开这里,她清楚留在这里自己的命迟早会丢,落在吐蕃人手里,谁知道什么死法,皮被剥下来做成?头盖骨被锯下来雕刻成碗?要么钉在墙上做血祭的祭品?他们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百出,她一想起那个马爷,就觉得恐惧,死亡阴影无时不笼罩着她。
她想或许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想办法让裴六公子将她弄出去。
可她确实毫无头绪。
正当时,门外突然吵闹了起来。
正是达赞的小奴阿达。
“把门打开!我们大人要提审她!”阿达掐腰道。
“不行!”看守的是马陀的小奴阿尤,阿尤道:“马爷吩咐了,这小女奴只能由他处置!”
“怎么!都是为主子办事!你就只听马爷的话!马爷难不成在你眼里比主子还像主子!”阿达不甘示弱,气得阿尤说不出话来,磕巴道:“你……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
僵持不下时,传开了马爷那略显尖锐刺耳的声音。
“怎么了?”马爷佝偻着背,青天白日里,他还是一身阴冷气,好像天天住在死人堆里一样,刽子手见他也得避三分,八字吊眼,黑眼仁小到快不见了。
阿尤立刻道:“马爷,他要带走小女奴。”
阿达也怕马爷,气势灭了几分:“是……我们爷要……要审她!”
“哦?”马爷骨碌着石球,阴气沉沉地问道:“王子殿下要求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话自然不是阿达说的,而是阔步走来的达赞说的。
两人见面如同仇敌,分外眼红,马陀语速很慢,搓着球,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现在就将这女奴带到王子殿下跟前,听候殿下发落,如何?”
话说到这里,容不得达赞说不,达赞冷笑道:“求之不得”
6. 第 6 章
元桃趴在门口听门外的人叽里咕噜地吵着,说的都是吐蕃话,元桃一句也听不懂。
蓦地,门被从外面打开,两个吐蕃小奴压着她的胳膊将她架了出去,用别嘴的汉话厉声道:“现下带你去见我们主子,你给我老实点!”
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人,吐蕃小王子刹叶。
他们压着元桃出了院子,过了回廊,过了木桥,穿过了后花园,越走了又一刻钟的时间,周遭的景象也变了,房屋虽然仍是唐式,但摆设装饰以兽皮兽骨为主,把守的也均是手握板斧面色黝黑的吐蕃人,再不见有汉人。
“诺!进去!”两侧把手的吐蕃人一人一侧拉开了门,小奴阿达呵斥着元桃,一把将她丢进屋里。
元桃猝不及防,脚撞在门槛上,一个踉跄摔进屋内,索性就趴在了地上,一副不敢抬头,吓得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达赞和马陀早就在这里了,两人分别站里在室内左右两侧,此刻两人正针对如何处置元桃一事争执着。
元桃趴在地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感觉到他们两人吵得很凶,谁也不肯退让,见根本没有人管自己。
她偷偷瞟了瞟左右两旁,只隐约的感觉到这屋子极暗,似乎没有窗户,墙壁用缝起来的兽皮包裹着,密不透风,上面坠着兽骨,兽骨上镶嵌着红色宝石,地上铺着西域厚毯,油灯点的很多,一盏连着一盏,把屋子照成了火红色。
又过了一会儿,元桃听他们还在吵,胆子更大了一点,偷偷把头抬起了些,看到了正在争吵的两个人,身材矮小,样貌丑陋,佝偻着背阴气沉沉的是马陀,另外一边留着大胡子,身材高大,神采飞扬,正在高谈阔论的就是达赞了。
元桃继续向上看去,忽的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斜卧在榻上,塌上铺着银白色的虎皮制作成的毯子,毯子很大,垂到地上,那少年斜卧在上面,头发披散着,额上带着红色宝石制作成的饰物,身上穿着玄色绸缎制作成的吐蕃样式的衣裳,领口缝着一圈黑狼皮,脖子上挂着琳琅饰物。
这少年生得极美丽。
元桃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美丽这两个字也是可以用在少年身上的。
他的眼睛墨一样深,鼻梁高细,嘴唇偏薄,只是他的皮肤实在苍白,和裴六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同,他的皮肤呈现的是不健康的苍白,嘴唇更是没有血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故而显得冰冷疏离,遥远高贵,不可接近,更不可亵渎,让她想起他们吐蕃传说中的雪域神明。
若是真的存在,应是如此。
马陀和达赞还在争论,从始至终那少年也不曾开口,只漠漠看着。
到底是达赞气不过了,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尊贵的小吐蕃王子,道:“殿下,一切听凭您的发落!”
少年这才开了口,没有血色嘴唇张了张,说了很短的一句话,甚至连话都算不上,可能只是几个字,因是吐蕃话,元桃听不懂,只见达赞和马陀不欢而散了,竟谁也没有管她,朝着门外径直离去。
元桃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高卧在堂上的少年,目光接触,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生得漂亮,元桃看着他,竟然不由得出神。
这就是吐蕃王子刹叶,和她想象的丝毫不同,他并不高大威猛,孔武有力,恰恰相反,他虚弱苍白,淡漠冰冷。
“过来”他开了口,是汉话,他是会说汉话的,吐字清楚,只是声音沙哑。
元桃于是膝行到他的面前,她知道直视是无礼的,于是温顺的低下了头。
刹叶从榻上坐起来,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元桃吓了一跳,他的手冰冷的不像是活人,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有些害怕了,刹叶他才是吐蕃王子府中最可怕的人,在这里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血祭也好,剥皮惩戒也罢,生杀予夺不过他的一句话,他才不是雪域的神明,他是披着美丽外皮的真正的恶鬼。
“多大了?”他慢慢弯下腰,迫近她,漂亮的面孔,冰冷的气息。
“十二”她声音略微颤抖。
刹叶看着她的眼睛,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略微用了用力,“你在骗人”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在这世上,我最厌恶谎言”他平静地说,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淡淡地道:“带下去吧”。
因为身材尚未发育,寻常人都看不出她年纪,所以总是将自己说小一些,谎称自己十二岁。
她根本来不及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机会,只看见刹叶轻轻挥了挥手,伺候刹叶的两个女奴立刻上前来按住了她。
元桃脸色骤变,她嗅到死亡的味道,她实在是害怕死亡啊,这么多年来,她为了活命能够杀人,能够埋尸,只要能活着,她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可眼下呢,她再做什么都没用了,她挣扎求生的样子在这些达官显贵眼里就像是一只蠕动着的蚯蚓,恶心又可笑。
她真的恨他们,恨他们不把她当做人。
她红着眼睛,怨恨地道:“奴婢是说了谎,可是说谎的何止奴婢一人!这世上又有谁是从不撒谎的!难道所有的谎言都不可饶恕吗?”
刹叶手略微一抬,两个奴婢松开了她。
“你心中不服?”他漠漠地问。
元桃大汗淋漓,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留下滴到地上铺着的珍贵的西域毯上。
“说话”他平静命令。
元桃不出声,事实上她真的已经害怕了,许久,才声音颤抖地道:“我们的命贱如猪狗,服或者不服,内心怨恨与否又能如何呢!”她咬着牙说。
她是不服啊,她心不服,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她只是不想死啊,她不懂,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卑微如狗,命贱如尘,能够被任意宰杀屠戮。
“确实如此”刹叶漠然地道,拄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还有什么想说?诅咒我?”
元桃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了头来,她的眼睛充血一样红,她看着苍白冷漠的刹叶,痛苦而又绝望,道:“你的身上沾满鲜血,若诅咒真有用,若真有神明恶鬼,若上天真的长了眼睛,你又怎么还会安然的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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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叶没有什么反应,一条腿曲起,手肘支在膝盖上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唾骂,道:“这个月可曾饲蛇?”
话是对伺候他的两个吐蕃女奴说的,这两个吐蕃女奴是双生子,着吐蕃衣裳,头缠彩绳,看起来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是一样的。
两人同时道:“回主子,还没有。”
刹叶放下拄着下巴的手臂,道:“不用送去达赞那里了,今日就拿她饲蛇吧。”
两个女奴行礼,恭敬道:“是,主人。”
说着她们两人上前将元桃按住,元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可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倔强,眼睛血红的,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这两个吐蕃女奴十分健壮,她们将元桃压到一间石室里,石室正中间是个深坑,有一丈多深,下面是花纹迥异的蛇,有近百条,此刻它们都立起了头,吐着信,发出嘶嘶的声响。
她们两人一边一个按着元桃的胳膊,其中一个道:“放心吧,它们虽然有毒的,但那毒却不至于要你的命,不过它们喜欢食肉,主子一般都用活人饲养,丢进去也还能活个五六天,一个月后再来看,就只剩下白骨了。”
她们早就习惯了,对此显得格外麻木,手下狠狠一用力,将小姑娘推进了蛇窟里。
……
“回主子,已经将她丢进蛇窟内了。”两个女奴回到了刹叶跟前,一个为刹叶锤肩,一个跪在刹叶脚下捶腿。
“唔”刹叶皱着眉头,脸色仍旧苍白,似乎是身体不舒服。
姐姐阿捷说:“主人,这样真的好吗?达赞想要提审她,左右都是惩治,奴觉得不如就交达赞。”
刹叶抬起手揉着自己额头,他是个漂亮的人,漂亮又脆弱,他们歌颂他是天上的雄鹰,可是呢,都是谎言,他是笼中的鸟儿,被折断了翅膀,被囚禁了起来,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展翅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他忽然问,浓密的睫毛垂下。
阿捷说:“有的,神明永在,它会保佑您的。”
刹叶的眼睛很美丽,却没有一点光芒,像是死人,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漠然:“不会的,神明是不会降福于我。”
长安的冬天是那般寒冷,而他最怕的就是寒冷。
……
成元十八年,并州
“诺,就是画上的这个人!大人有令,把城门给我看住了!定要把这个小崽子给我抓住了!”负责查验的小领兵头子交代。
“这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儿?”
“听说杀了人了!”
“杀人?”
“高家管事儿的儿子,失踪了好几日了,后来在南边的山里给挖出来,挖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肉都被剃掉了,毁了容,身上的衣服也被扒了,要不是左脚上有个小黑痣,都认不出来尸体是谁。”
“这小崽子干的?”士兵看着画像上的人,不敢相信:“这小崽子多大啊?能有这能耐?”
“诶呦,都是真的传的,管他呢,头让咱们抓就抓呗!”
阿毛躲在远处的巷子里,事情败露了,不想办法逃出去,迟早会被抓住的。
7. 第 7 章
奴婢阿捷将油灯点燃,已经到了晚膳时间,阿捷心里算着,送膳的奴婢应该快到了,漏刻里的水滴滴答答的流着,刹叶闭目卧在毯子上,他的脸依旧苍白,眉心皱着,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床沿。
“主子”阿捷跪在他床边上轻轻叫了一句。
刹叶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只有眉心皱得比方才更紧了一些。
姐姐阿捷与妹妹阿英对视一眼,阿捷忧心忡忡地道:“主子,莫不……”
刹叶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颜色的嘴唇抿着,看样子是有些痛苦,身体微微蜷缩。
阿捷摸了摸刹叶的额角,湿的,他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阿捷忧虑地叫他,从怀里取出了个小陶瓶子,她身上银子打的挂饰相互敲击,影子映照在墙上,摇摇晃晃。
“主子!主子!咱们吃药吧!吃药就不会难受了!”阿捷拔开瓶塞,倒在了手心上几粒黑色的药丸。
“拿下去”刹叶冷声道,因为痛苦,他的声音沙哑微弱。
“主子!”阿捷将药丸送到他的嘴边,道:“主子,吃了吧,不然会发病的!主子”
“拿下去!”刹叶睁开眼睛,厉声道,他的眼睛墨一样深,却没有半点神,脸色苍白的像是雪,因为痛苦他的身体在发抖。
阿捷是忠心的,她不忍刹叶痛苦,固执地道:“主子!吃了药就不会痛苦了!”
“滚!”刹叶一把将阿捷递上药丸的手打开,他忍受不住了,裹着厚厚的兽皮缝制的华丽衣裳瑟缩成了一团,他原来是这般消瘦,露出的后颈能清晰的看到骨头。
“主子”阿捷膝行上前,抚摸着刹叶瑟缩成一团的身体,默默不语。
阿英愁眉不展,望着阿捷,道:“阿姐……”
阿捷轻轻抚拍着刹叶的背,对阿英道:“主子不愿意服药,那就去蛇窟取些血来,虽然不比这药,却也多多少少能让主子少遭些罪,血药取活人的,你可清楚,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阿英点头:“阿姐你放心,阿英明白,阿英现在就去。”说着离开了。
……
元桃发烧了,蛇窟里的蛇毒确实不要她的命,但是它们食她的肉,她抱着自己的头缩在角落里,一天下来,她的身上已经被咬得到处是伤口,衣裳都染的一片一片血红,那些伤口发了炎,害得她发烧了,或是蛇毒还有些毒性,她感到神智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
迷糊起来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还是在并州。
“阿毛”
“阿毛”
她听到有人叫她,像是她娘亲,她根本没见过她娘亲,更不要提她娘亲的声音了,她就是个孤儿,白天去外面找吃的,剩饭剩菜吃过,还和野狗抢过,晚上睡在破庙里,夏日还好,一到了冬天,并州的风就像是刀刃,把她的肉都要片下来了,一直片到骨头上。
十多年里,她每天脑袋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才能活着。
可到底活着是为什么呢?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人活着都要有点盼头,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十多年来,这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只要能活着,多龌龊的,残忍的事情她都能做,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像铁一样坚硬,可是她没想到,她原来也是会想娘亲的。
她其实也是想见一见她的父母的。
“阿毛”
“阿毛”
“长安吧”
“陆姐姐,如果有来日,我们长安见吧”
“阿毛,我们到不了长安了。”
声音相互交杂,真的是她娘亲吗?她猛的惊醒了,抬起头,与面前的吐蕃女人四目相对,是阿英。
阿英也惊了一下,她以为这个女奴死了,她要取活人血,于是打算上前来探一探这个女奴的鼻息,不想这女奴突然的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
元桃神智清醒了,这吐蕃奴也被推下来了?元桃心里疑惑,向四周看去,只见那些蛇都纷纷退让,并不上前咬食这吐蕃奴,又闻这吐蕃奴身上一股雄黄味,猜也知她是特意下来的。
元桃轻轻动了动手指,意识到自己还有力气,她不知道这吐蕃奴来下做什么?她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值得这吐蕃奴下来的?她于是沉默不语,索性看看这吐蕃奴是要做什么。
阿英方才吓了一跳,胸口悄悄平复,见这女奴不说话,看起来十分脆弱,靠在石壁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取血才是正事。
而且取了血还不能当误,要立刻送去给刹叶。
阿英这么想着,上前一把拉住了元桃的胳膊,把她带血的衣裳拽上去,因为粘在伤口上,扯得元桃倒吸一口冷气,神智却更清醒了。
阿英蹲下来,从小腿的长靴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用尖锐的匕首尖在元桃的手臂上狠狠割了一刀,鲜血顿时汩汩流出来,阿英将匕首收回长靴里,拿起碗来接血。
元桃这下子明白原来把活人丢进蛇窟是为了养蛇取血做药引。
“你们不想知道那天的男人怎么死的吗?”元桃忽然开了口,声音微弱,她没办法了,再多丢在这蛇坑里一天,她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要活着,就只想法子找机会,一张口说话,她感觉到自己嘴里一股腥臭味。
阿英愣了一下,抬起了头,她上下扫了扫元桃元桃,不屑的冷笑一声道:“不要想着耍花招,你们这些唐人最讨人厌,弯弯绕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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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子最是多。
元桃不想她这样说,忍着疼痛,道:“我要见刹叶,我有话要说,我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你若是不将话带到,到时候真的除了什么事情,你十条命也抵不起”
阿英根本不理她取了血转身就走。
元桃绝望的把头埋在了曲起的两膝间。
“快把血给我。”阿捷道,接过了碗递给痛苦的缩在角落里的刹叶。
这次刹叶没有推开,接过碗喝了,血将他的嘴唇染红了,沿着下巴流了下来,更显得他脸色苍白的吓人。
喝了带着蛇毒的活人血,他的身体明显的没有刚才发抖得厉害了,却也仍然蜷缩着,冷汗也仍旧流着。
阿捷松了口气,将碗还给阿英,道:“这血能缓解一时,主子发病一发就是三日,两个时辰后你再去取一碗去。”
阿捷说完,没听见阿英的回应,回头看去,瞧见阿英正歪着脖子想事情呢。
阿捷皱眉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事情吗?”
阿英其实看起来没有当回事,心里还是惦记的,她忐忑不安道:“阿姐,方才我在取血的时候那女奴在和我说话。”
阿捷说:“她说什么?无外乎告饶求求主子放她一命。”
阿英掂量着道:“但是……但是我瞧着……她不想胡诌乱扯,她想说那个男人的死……还说务必要告诉殿下……”
阿捷细细思量,又见正在发病的缩在榻上的刹叶,道:“主子发病,我不能离开,你去将她从蛇窟里带过来,倒要看看她想说什么?”
阿英一走,那些蛇又围了上来,窸窸窣窣的,元桃抱着头,它们咬她,她就抓它们,她忍着疼,把抓起来的蛇狠狠地摔在墙上,蛇从墙上掉下来,扭动了几下。
她觉得恨,她心里积压的全部都是怨气。
她抬起脚踩住了一条蛇,死死的踩着,过了许久,那蛇不动了,死了,她一边挨着其他蛇的咬,一边看着这条死蛇出神,表情有些木愣呆滞。
直到身边围着她的蛇都退开了,她抬起头,这才看见去而复返的阿英。
阿英看着她脚下摆着的死蛇,惊得睁大了眼睛,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元桃当她是来继续取血的,神情有些麻木。
不想这次阿英不是来取血的,她的脸从震惊到愤怒,上前一把抢走了元桃脚下踩着的死蛇,另一只手扯着元桃的衣领,用铁钥匙打开左侧的暗门,将元桃扯出了蛇窟。
元桃能踩死蛇窟里的细蛇,却扯不过这个吐蕃奴,她的腿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由着被带走,心想着兴许是要带她去见刹叶,她咬了咬牙,刹叶就快要了她的命了,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把他们都骗过去。
8. 第 8 章
阿英一手拎着死蛇,一手拉扯着元桃进了屋子。
“怎么了?”阿捷问道,目光落在阿英手里的死蛇上。
“阿姐!这女奴把蛇给踩死了!”阿英声音高亢,激动地说:“它竟然把神蛇给踩死了!阿姐!放在马爷手里,这狗崽子的皮都没了!”
元桃听着她们用吐蕃话叽叽喳喳地说着,又看见了床榻上蜷缩成了一团的刹叶。
阿捷坐在床榻底下,她一手抚拍着刹叶,一手接过了蛇,脸上没什么表情,蓦地,抬起头看着元桃,这奄奄一息的家伙,竟然还有力气踩死蛇。
阿捷看着元桃的眼睛,元桃毫不避讳的迎着她的目光,她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睫毛也很长,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可里面都是恨。
阿捷笑了笑,把死蛇还给阿英,张口用汉话道:“你有话要说吗?”
元桃心里想好了一套说辞,道:“我……”
“诶呦!”
元桃刚要开口,被人打断了,达赞穿着一身深绿色绣金丝的袍子踩着胡靴进来,他根本看都没看元桃和阿捷一眼,步伐矫健的走到床榻前,展开双臂,嗓音浑厚地道:“我亲爱的小王子,这是怎么了。”他伸出左臂,用带着大红玉扳指的手掌轻轻抚拍了几下正在发病的刹叶,道:“亲爱的小王子,怎么不肯吃药呢?只有吃药能缓解您的痛苦。”
刹叶痛苦的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高贵冰冷,反而像是某种小动物,躲在角落里瑟缩。
达赞向阿捷伸手,声音仍旧宽厚,语气却不容拒绝,道:“将药给我。”
阿捷为难地看着榻上的刹叶,只见刹叶也抬起了头,他的脸仍旧美丽,却苍白的吓人,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因为痛苦,黑色的头发黏在了脸颊上,他看着阿捷的眼睛,那目光里有威胁,也有哀求。
阿捷捂着胸口退了几步,低下头,如刹叶所愿地说道:“对不起,达赞大人,这药我不能给您。”她感受到气氛的冰冷,咬紧牙关,道:“达赞大人,殿下他也不想服药。”
“哦?是吗?”达赞反问,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低头看着发病的刹叶,一下下轻轻拍着刹叶的背,略带呵责:“殿下,您已经十八岁了,吃药才不会痛苦这种道理小孩子都知道,您为何不肯服药呢。”
刹叶根本说不出来话,只是一阵阵发抖,手指甲把肩膀的衣料都抓烂了。
达赞叫他:“殿下”声音平缓。见刹叶没有反应,向阿捷伸出了手,冷声道:“拿来!”
阿捷看了一眼榻上的刹叶,只见他仍旧瑟缩着,痛苦的说不出来话,又看了眼达赞那冷沉的脸,这才慢慢将药瓶从怀里掏了出来,递上前去。
达赞接过药瓶,一把拔下了塞子,倒出了一粒,递到了刹叶嘴唇边,刹叶蜷着身体不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许久,刹叶这才慢慢的凑上前,将达赞手里的药吃了进去。
很快,刹叶不再颤抖了,蜷缩的躯体也渐渐松弛了一些。
他就这样面朝下躺着,头发散在两侧,元桃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汗珠沿着发丝流到了被褥上,透过发丝的缝隙,能看到他的脸白的吓人。
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
达赞见此,从床榻上起来。他看到了一旁正被阿英按着的元桃,慢慢走了过来,伸出手拉高了元桃身上染血的衣裳,细细地打量着元桃身上的伤口,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摇头道:“殿下,您用这丫头来饲蛇,可惜了,这蛇随便抓来个人都可以饲,但是这丫头,殿下若是交给臣下,用处更大。”他大手一挥,拽住了元桃的手腕,回头对刹叶微笑道:“殿下,请您把她交给臣下吧。”
服了药的刹叶一动也不动,始终保持着沉默。
达赞呢?仿佛也不急,就这样等待着,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许久,服了药的刹叶终于开口了,他仍旧面朝下,脸埋在被褥间,只说了两个字:“不行”声音嘶哑,却清清楚楚。
达赞微笑道:“殿下,如果是饲蛇……”
“不是饲蛇”刹叶打断了他,语气平静。
达赞耸了耸肩,松开了元桃,道:“既然如此,那么臣下就先退下了,不打扰殿下休息。”说罢离开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的出奇,阿捷与阿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也仿佛都忘了元桃还有话要说这件事了。
“退下吧”刹叶说,听那语气已经疲惫至极。
“是”阿捷道,又抿了抿嘴唇:“殿下,您看这汉人女奴……”
“她留下”刹叶说。
“是”阿捷道,对元桃说:“你留下!”然后推门离开了。
元桃站在屋子中央,刹叶这间屋子她之前来过,这里没有窗子,四面都裹着厚厚的毛毯,地上点着炭火炉子,不见天日的,哪里像是活人住的地方,简直像是个地宫。她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刹叶,心里也有些害怕。
又过了一会儿,刹叶说:“你过来”他的声音已经非常平静了,药效发挥了作用,麻痹了他的神经,他不再觉得痛苦。
元桃走到床榻边上,只见面朝下躺着的刹叶慢慢转过了头来,他的脸仍旧苍白,也仍旧美丽,尤其是他的眼睛,墨一样深,他的美是冰冷的,不可触碰的,也是脆弱的,像是高原上的冰雪,只可以远远看着,若是伸出手来触碰,就会融化。
元桃低着头听候发落。
不想刹叶伸出了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了床榻上。
元桃吃了一惊,不待她反应过来,刹罗叶已经将她拉进了,他的一只手臂压在她的身上,另一只手拉起了她的手臂,他低下头在她方才被取血的刀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元桃痛得呼出了声,想要挣扎却也没有力气,他的头发扫过她的手臂,他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她另一只手去推他,推不动。
许久,刹叶松了口,他根本没有喝她的血,他只是想咬这么一口。
拿她泄愤一样。
见刹叶松了手,元桃立刻从他的床榻上起来,手脚并用的爬到地上。
刹叶垂着眼帘不说话,嘴唇边上还沾着血,这倒是让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血色。
许久,刹叶抬起眼帘,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呢?”他的汉话很好,很清楚,似乎比他说吐蕃话的时候要好听一些,虽然仍旧冰冷。
元桃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转过头,道:“说什么呢?”
“我求饶,痛哭流涕,和他们一样。”
“求饶是没有用的。”元桃说,她的眼睛很坚定,刹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坚定,固执,顽强,其中还带着几分野蛮,富有生命力。
她不相信任何人,不肯服输,不肯服软,虽然卑贱,却一身硬骨头。
刹叶突然觉得她像是一只灰黑色的小狼。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用?”刹叶说。
“难道我求饶就能活命吗?”元桃说,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会的”她想起那些以杀人为了的畜生,想起被折磨至死的哑巴阿瓜,自嘲似地笑道:“求饶也没有用,我们如猪如狗任人宰割,只会成为你们的笑料。”
“是吗?”刹叶说:“那你不妨求饶试试。”他的语气没有嘲弄,只有冰冷。
元桃简直就快要相信他了,然而她咬着嘴唇坚持着不肯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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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终归是死,何不向我求饶试试呢?”刹叶说,目光落在烛火上,又淡淡的加了一句:“向我这等恶贯满盈之人。”
元桃没有出声,她垂着眼帘,捂着伤口。
而刹叶呢?他也保持着沉默,在等待着这只小灰狼开口向他服软求饶。
最终元桃也没有开口,她的头越来越沉,她的腿虚软极了,身体一栽,倒在了地上。
……
“怎么样了?”
“没事儿了,就是蛇毒没有彻底清楚,不过也要不了她的命。”
是吐蕃话。
阿捷把手帕递给阿英,阿英扔到铜盆里有些不耐烦,道:“主子怎么把她给留下了!”
阿捷性格稳重,也不回答,把被脚给元桃掖好。
阿英瞥了眼元桃,气道:“这女奴倒是命好,原本是要饲蛇的,硬被主子留了一命,主子留她做什么?看着就不中用!”
阿捷听着阿英发牢骚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既然主子叫你我照顾她,那就照顾,哪里来的这么多抱怨呢?”她训斥阿英,想起那日自己把药交给了达赞,心里无端升起一股背叛后的愧疚感。
阿英不抱怨了,往床榻上一坐,叹息道:“你说!主子为什么不愿意服药呢?达赞命人配制的丹药明明有奇效,这么多年,主子的病都治不好,只有吃了达赞大人的药,才有所好转。”她真不理解她们主子。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阿捷打断道。
……
元桃睡着了,她的身上很痛,但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一点也睁不开,睡梦里,她感觉到有人在清理她的伤口,甚至还敷上了冰冰凉凉的药膏。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躺在陌生的床上,但是看装潢应还是吐蕃王子府,窗户外边的光透进来成了昏黄的一团。
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她的身上都被仔仔细细的包扎好了,还有些痛,但是已经不碍事了。
她似乎听到了鼓声还有歌声,隐隐约约的,不甚清楚,那歌不似以往听到的,很奇异,也很好听,更奇异的是那歌声她好似曾经听过。
声音是从她床榻后边传来的。
她绕过了床榻后面的屏风,拉开了屏风后面的门,只见门的后面还有一间屋子,屋子的墙壁上铺着毯子,油灯一盏接着一盏,将屋子照成了明亮的黄色。
她见到了拍鼓的人,是刹叶的奴婢阿捷,阿捷坐在地上拍鼓嘴里还哼着歌,刹叶卧在榻上听着。
那鼓声十分好听,阿捷的声音也很好听,是吐蕃话,神秘而又动人。
元桃听得出神,她觉得她有听过这首歌,这旋律令她感到熟悉,可她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直到阿捷停下打鼓的手,向她看了过来,她方才回过神。
阿捷道:“你醒了?”
元桃点了点头。
阿捷从地上站起来,向刹叶行了一礼,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元桃和刹叶,元桃立在一旁,刹叶卧在榻上。
“她敲的是什么曲子?”元桃忍不住问出了口,她想要回忆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刹叶微微地怔了一下,蓦地,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神情,道:“是吐蕃的童谣。”
“童谣?”元桃喃喃,她听不懂,难免好奇。
“童谣中歌唱的是雪域里一只银色的幼狼。”他的目光落在油灯摇曳的火苗上,平静淡漠,“它是狼王的幼崽,历经千辛,终于逃脱猎人的追捕,重获自由。”
“雪域上真有银色的狼吗?”元桃问。
刹叶冷笑一声,目光变得嘲讽,道:“谁又知道呢?”
9. 第 9 章
眼见就要到大唐天子的寿辰了,达赞忙的焦头烂额,准备寿礼之余,他也不忘时刻打探着刹叶身边的情况。
“大人,那女奴近来没什么异动,就留在主子身边做粗使奴才。”阿达禀报。
达赞正在库房里查账簿,道:“派人继续监视着,若是见她做出有伤主子的事儿,立刻把她抓来见我。”
“诺”阿达应道,一副想不开的模样,道:“爷,您说这主子为什么不把这奴婢给您呢?还有之前那个奴婢燕婞,要是都交给您,定能审出来点什么。”
达赞蹲下来打开箱子清点,微微笑了笑,云淡风轻地道:“小孩子脾气罢了。”想起刹叶宁可忍受痛苦也不愿意吃他给的丹药,目光略变得无奈和怜爱,甚至还有几分悲悯,道:“展翅的雄鹰吗?”他兀自摇了摇头,道:“残疾之身,天不假年,他自己又怎会不知呢?”他忍不住叹息,把账簿放在高木箱子上,叹道:“主子啊,他可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罢了,随他去吧。我们做臣下的又能如何呢?”
……
“我们真的要进宫吗?”阿英擦着烛台兴高采烈地问。
“不知道”阿捷把大串的紫葡萄放在琉璃盏里。
阿英旋转了一圈,身上的挂饰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开心极了,兴趣盎然:“阿姐,他们都说唐宫美极了,里面有长央池,池如海般宽阔,终年烟雾缭绕,池中央有岛,岛上有亭台楼阁,据说还曾有仙人降于此。”她坐在阿捷身边,问道:“阿姐,这是真的吗?”
“不知”阿捷理着床榻边的垂着的穗子。
“听闻就算是大唐的太子入宫都要等天子召唤,更不要说那些其他皇子们了,都通通住在十王宅里,根本进不了几次皇城。”
她们是用吐蕃话交谈的,元桃根本听不懂,她安静的跪在一边擦柜子,脑袋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儿。
她的命算是保住了,可燕婞那绢帛要怎么找?根本是海里捞针。她着实想要找到那绢帛,有了那绢帛就有了个裴六谈判的筹码,她才有机会从这吐蕃王子府里逃出去。
“元桃”阿捷低声叫她,她这才回过神。
“到晚膳的时辰了,殿下的晚膳自有奴婢送来,我与阿英他们也会提早准备,倒是你,他们没准备,你自己去伙房朝他们讨一份吧。”阿捷道。
元桃点了点头,将抹布挂在自己肩膀上,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挽起的袖子放下。
外面天色已暗,天边已成黑红色,寒风阵阵,元桃拢了拢领口,嘴里小声念叨着:“真冷”话音未落,传来了几声猫叫,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缩在角里,大眼睛望着她,元桃心道它一定是冷了,上前去蹲下身体,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这猫儿倒是享受又轻轻叫了几声,正抚摸着,元桃的手下一顿,瞧见那猫儿的脖子上系着根细红绳子,绳子上坠着个小铜珠子。
天着实太冷,元桃呵了口气搓搓动量的手,把那珠子转过来,看见那珠子上刻了字,登时僵住了。
她认识的字不多,这个字却是认识的。
是个婞字。
猫儿轻叫了一声,跑远了……
……
刹叶休息得一向早,夜里寒冷,阿捷又去取了一床厚毯子,正打理时,瞧见床榻旁垂着的帘子动了两下,阿捷弯腰掀开帘子,向里面一望,是一只猫,脖子上系着根红绳,猫也盯着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在黑暗中发绿。
“你这小畜生,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天都找不到。”阿捷嗔道,伸手轻拍了两下地,那猫便从床榻底下爬了出来。
阿捷一把将它抱起来,摸着它毛茸茸的头,故作生气,低声骂道:“好个小家伙,这一身土,亏得没到殿下身前去,等一会儿让阿英给你好好洗干净,叫你下次还偷跑出去。”
“怎么这么晚才来呢。”疱房剁菜的奴隶眼皮没抬一下,手里的大刀哐哐两声巨响,便把案板上的骨头剁成了三断。
元桃以前是养着的姑娘,如今成了刹叶的奴婢,奴婢有奴婢的疱房,吃也只能吃主人们剩下的骨头棒子,那肉早就被剃干净了呈给主人们,不过剩下的骨头棒子倒也香。
元桃不挑,能填饱肚子就行,骨头放在盘子里,又捡了两张饼,都是冷的。
“收好”剁骨头的奴隶把一块热腾腾的炙肉也扔到了元桃的盘子里,低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道:“在刹叶不比平常,阿英最爱欺负人,怕是热饭都吃不上一口,冯韵也很担心你。”
元桃低垂着头,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把那热乎乎的炙肉捡起来塞进嘴里:“冯韵姐姐还好吗?”她那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哽咽了。
“还老样子。”这奴隶名为阿普,一直在庖房负责奴婢们的膳食,冯韵待他和善,往来几次,他和元桃相互也熟识了。
他把剁开的骨头棒子倒进干净的木盆里,取过肩上的白巾擦了擦手。
他们这些人也一样,一辈子再见不到外面的天了,死呢,下不定决心,活呢,日子黯淡无光了无生机,但是并不妨碍这些奴婢私下里互生情趣出来,阿普就是其中一个,他与对别人相比,他对元桃是有些特别的。
元桃不想回去,抱着盘子坐在门槛上吃。
阿普道:“元桃,也不知道还说你是命好还是倒霉,差点以为你死定了。”
元桃不说话,闷头把饼往嘴里塞,顿了顿,把嘴里的食物咽下,抬头道:“我方才来时看见了只猫。”
“猫?”阿普道。
“是一只猫,脖子上系着根红绳子,是外面跑进来的吗?”
阿普笑着摇头:“这院子里住的是谁?那可是他们吐蕃人最尊贵无上的小王子,这院子别说是猫,就是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那……”
阿普道:“那是主子养的。”
“哪个主子?”元桃问。
阿普笑道:“小元桃,你莫不是糊涂了,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一个主子。”
“嗙”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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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桃手里的盘子里掉在地上碎了。
十二月初十,这天是大唐天子五十三岁寿辰,依照惯例,东吐蕃王子可带一位臣子,两名奴婢一同前往兴庆宫为天子贺寿。
据传兴庆宫由工部尚书裴贺鸣父子负责住持修建,自成安元年天子登基到建成用了整十年时间,恢弘壮丽,极尽奢华,番邦使臣前来无不震慑于它的华美。
往常只允许携带一位奴婢,可能碍于刹叶身体每况日下,今年圣人格外恩准吐蕃王子府多增一名奴婢。
所以阿英可是期待极了,兴庆宫三道宫门,门外各三阵金吾卫把守,岂是寻常人能进去的,不料前一天竟然突然发了热,浑身滚烫,躺在榻上动不得。
阿捷给她喂了药,叹息道:“你这幅样子,不要说进兴庆宫了,就是主子都不能见,若是把病传给了主子,你就等着被马爷扒皮吧。”
阿英咳嗽着骂道:“便宜了那个兔崽子了。”
元桃也没想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会轮到她,见着阿捷把进宫穿的新衣裳放在案上,她这才有了点实感。
是吐蕃人的衣裳,元桃捞起来比划了几下,倒是能穿明白。
到了进宫那日,吐蕃府都赶大早起来,阿捷这边正在伺候刹罗叶穿衣裳,回头就见元桃端着早膳进来。头一回见着她穿吐蕃人的衣裳,她生得一张柔和的鹅蛋脸,眼睛很大,嘴巴鼻子都是汉人的模样,很柔和,穿上这吐蕃人的衣服倒是不难看,就是显得有些古怪。
阿捷给刹叶穿好了衣裳,又取了饰物给他挂好,银子打的,她生得白,倒是适合银饰,不过衬得整个人冷了几分。
元桃托着盘子侯着,待阿捷给刹叶收拾妥当,这才上前一步,递上热汤和羊肉酥饼。
刹叶吃了两口,仿佛没什么胃口,问:“达赞呢?”
汉话,元桃愣了下,阿捷已经把话接了过去,道:“在主事呢,今日的寿礼多,外面多少有点忙不过来了。”
“是这样吗?”
从外面出来了马爷尖锐的声音,手里捏着红石球,进来单手行了个礼,细长的眼睛扫了眼阿捷,道:“备了这么多样寿礼,怎么?是要讨大唐天子的欢心。”
阿捷低着头不说话,手捏着篦子。
马爷抻长了声音,道:“这宅子里太多人是分不清主子了。”话是对阿捷说的,但是人已经走到了元桃面前,低着头元桃看见了马爷的那双小脚,冷不防的发了个寒颤。
“你说呢?小家伙。”
元桃立在原地不敢出声,过了许久,这才偷偷抬起头,视线看向的是坐在高处塌上的刹叶。
一声猫叫,从右侧的屏风上跳下了一只猫,三两步上了榻,卧在刹叶的手边。刹叶也不看元桃,垂着眼帘摸着猫儿的头,倒是那猫盯着元桃。
“奴……奴婢……”元桃咬着牙不知道如何回答。
马爷转身,转着手里的两颗石球,阴测测地道:“小家伙聪明,好生照顾主子,万别让人寻了错处。”
10. 第 10 章
兴庆宫内
身着罗裙的宫女们捧着木案穿过回廊,个个肤白赛雪,鬓发如云,回廊远处是央池,池面终年雾气缭绕,池中有岛,岛上筑阁,若隐若现,仿佛仙境,此时刚下过雪,更显得如梦如幻。
一位身着圆领袍,腰带玉带的年轻公子穿过了回廊,他年纪不算大,刚过弱冠,肤色白皙,身材清瘦。
“三弟”
他听见有人叫他,脚下停顿,回头看去,是个身着赤色圆领袍子的男人,剑眉星目,高鼻厚唇,生得倒是英俊,看年纪也年长许多,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有神。
年轻男子行礼道:“太子殿下”
那年长的男人正是当朝太子李瑛,而那年轻的公子则是忠王李绍。
李瑛大手拍了拍李绍的肩膀,爽朗笑说:“今日怎么还生分了起来。”
李绍生得清瘦俊秀,眉间更是柔和,见李瑛这般熟络,抿嘴一笑,道:“兄长。”
“这就对了。”李瑛笑说。
今日天子在花萼楼宴请各国宾客使节,正好遇到,李瑛便同李绍一起前往花萼楼。
李瑛的步伐很慢,他声音爽朗却又自带威严,颇有太子的威仪,一身金丝红袍更是彰显了他的尊贵。
“听闻前阵子长乐坊出了乱,事情办的如何了?”李瑛声音不高,眉宇舒展,仿佛只是寻常闲聊。
李绍敛眸低声回答:“裴昀已在处置,恐怕还需要点日子。”声音复又高了,音色温润:“想是寻衅滋事,长安城里最不缺这些顽劣的王公子弟,臣弟也没多过问,这些日子赶上藏经阁修葺,许多珍贵的经书都散乱了,臣弟这些日子正整理玄樊大师留下的经文。”
“哦”李瑛朗声笑道:“这倒是件好事。”
人多眼杂,许多话两人心知肚明,眼下不是深说的时候,便匆匆敷衍过去。
“多事之秋”李瑛不忍叹道。
……
“王子这边请”花萼楼内宦官躬着腰道。
这宦官身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立在金枝凤凰油灯下,白面弯眼,身材微胖。
元桃觉得新奇,白面娃娃似的,忍不住多瞧他几眼,殿内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奴婢们个个身着轻纱襦裙,白面朱唇,头戴珠钗,步履匆匆的送着酒水果子,果真如同天上仙子。
“走!”阿捷低垂着眼帘低声道。
元桃赶忙收回视线,低垂头跟在刹叶身后往里走。
入了席,元桃阿捷分别伺候在刹叶左右。
又过了一炷香,达赞过来将阿捷给叫走了,只剩下元桃自己伺候刹叶。
元桃手里端着一只银壶,酒壶看起来没多大,拎着倒是沉甸甸的,手都有些酸了。
少顷,宦官又引来了其他异国宾客,那蓝眼睛的像是突厥人,又像是粟特人,胡子茂密的快把脸给盖住了,根本也看不清样貌,还有那些矮个子的,衣裳看着和他们唐人差不多,据说是扶桑人,跨海过来的。
“看什么呢?”淡淡的一句话,是刹叶说的。
元桃怔了怔,垂下眼帘,道:“奴婢看这些人生得奇怪,高矮胖瘦,倒是都不如殿下好看。”突如其来的一句。
刹叶倒也没责备她。
另一边宦官也引人进殿,一前一后是两位年轻公子,在前的位年级稍长,一身云纹红袍,在后的那位身着素雅,身着件锦缎月牙白袍。
这两位公子看起来确实与旁人不同,红袍那位头戴金冠贵气威人,就连墙上那金龙似乎都要避他三分光芒,而白袍那位温润内敛,面容俊雅,然细看却觉如剑在鞘,虽然唇角带笑,却隐藏些许冷意。
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又岂是这些外国使臣宾客可能相比。
刹叶见她看得疑惑,道:“在前那位是当朝太子李瑛。”
元桃继续问道:“后面哪位呢?”
刹叶淡淡道:“不曾见过。”
元桃默然,她也是听说过,天子在都城北边建了座庞大的十王宅,所有的皇子都住在那里面,不得与外界往来,更不得结交朝臣,甚至不得随意出宫走动,至于他们在十王宅中整日都做什么,外面的人也都不知道,锦衣玉食,却形同囚犯。
不过有一位皇子是例外,那便是仁王李涟,李涟自小身体羸弱,寄养在圣人胞兄宁王李宪府上,其母惠妃深得圣宠,子凭母贵,李涟因此也备受天子宠爱,衣食用度堪比太子李瑛,想来不会是这位白衣公子。
进入殿内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一位皇子,十八九的年纪,生得漂亮,粉面玉琢如女子般,身上带着凌人的傲气,应就是传闻中的仁王李涟。
再往后,不免走马观花,印象难以深刻。
随着内臣高声,传闻中的大唐圣人步入正殿,身侧是他最为宠爱的惠妃。
一时之间,山呼万岁,跪拜如仪。
冕旒下隐隐可见圣人真容,这位大唐帝国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至高无上之人似乎还很年轻,五十多岁的年纪,步履矫健,就像他手中的帝国,如日中天,无人能与之争辉,在他的面前就连太子都被衬的黯淡无光,除了父亲的恭敬,还隐隐流露出一种臣子对于圣人的恐惧。而那惠妃,远远望去美得艳冠群芳,乌黑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在光映下璀璨夺目,如绽放的牡丹。
天子落座,众人也都起身谢天子恩德,远远的,像是神祇,不可逼视,列下坐着天潢贵胄,宾客使节,此刻如众星般拱卫着大唐的日月。
奏乐起舞,各国使臣纷纷上前献上提前准备好奇珍异兽。
至于刹叶,他仍旧冰冷淡漠,侧倚着凭几,与其他异国宾客不同,他于大唐无所求,与那些皇子皇孙也不同,他于天子无所惧。
“殿下可是累了吗?”元桃小声问。
刹叶瞥她一眼。
她的眼睛很大,眼珠很黑,一身吐蕃打扮,瞧着还有些古怪。
“殿下可是累了吗?”元桃又问了一遍。
“嗯”
元桃不想刹叶这样回答,愣了一愣,道:“殿下,那我们要回家吗?”
“不回家”刹叶说:“不过有点冷罢了。”
这还冷吗?元桃心里道,这太极殿够暖和了,怎么还能称得上冷,转念一想,平日里刹叶都要铺着厚毯,想来是容易怕冷的,这么想着,元桃从案下握住了刹叶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像是个小暖炉。
刹叶不设防的被她握住手,心脏莫名其妙猛的缩了一下,面上仍旧波澜不惊。
他垂下眼帘,看着她给自己搓手。
他的手确实很冷,摸着都是骨头,她怎么搓也搓不热。
奇怪了,这人像是块冰,从皮冷到骨。
她抬起眼帘,四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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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他那双眼睛墨一样深,里面映着她的影子。
她的心发慌,赶忙松了手,怕他多想,连忙解释道:“以前奴婢在并州时候天气寒冷,和阿姐就这样互相取暖。”她心中坦荡,确实别无他想。
“并州”
“嗯,也是北都,可是太冷了,常年还会闹旱灾,饿死,冻死人都是常事。”元桃道,用案上的匕首给刹叶片好烤羊肉。
“然后呢”
元桃不曾想刹叶愿意听她说这些,放下匕首道:“朝廷发了赈灾银两,可是真能分到的粮并不多,部分本就不富裕的农户只能卖田换粮,卖了田成了流民,流民成了奴隶,卖儿卖女实属正常。”
刹叶没有打断她,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的话。
元桃大眼睛一转,道:“不过并州也还不是最冷的,最冷的地方是幽州,也就是燕地。”她说着,试探性的,对上刹叶的目光,就不往下说了,正巧肚子跟着叫了一声。
“饿了就吃吧”刹叶淡淡地说。
元桃舔了舔嘴唇:“可是……”
刹叶说:“让你吃,你就可以吃。”
天子早已带着惠妃离席,只剩大唐皇室和各国宾客,刹叶他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元桃于是捡了一块烤羊肉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来不及细品。刹叶没不准她继续,于是她伸手又捡了一块。
刹叶似乎也是疲倦了,闭上了眼睛听着唐乐休息,修长的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晃动。
元桃吃了烤羊肉,胡饼,琉璃器里的葡萄,甚至还喝了些美酒,吃饱喝足,肚子里尿意越发明显。
她想去解手,得刹叶应允后偷偷离开,问了后门的小宦官,顺着小宦官指着的方向出了殿,往西侧小路里去。
周遭黑漆漆的,她小解完就立刻往回走,心里隐隐地有点不踏实,步伐不由得快了起来,走得急冷不防撞到了个人,揉着额头一看,惊道
“裴六!”
这裴六今日一身墨绿色圆领袍子,青丝做纹,衬得唇红齿白,身段如玉。
簪缨世族,果然贵气。
“东西找得怎么样了?”裴昀开门见山。
“我命都险些丢了,哪里有机会找。”她说着扭头要走,裴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她急道:“裴六”
“裴六也是你能叫的?”他手一收,衣领勒着她脖子,元桃被他拎的的双脚离地,好顿扑腾挣扎。
裴昀威胁说:“别忘了,你杀过人,现在是我不追究,不然你以为你会活到现在?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公子”元桃服软道。
裴昀这才心满意足松了松手,却仍揪着她的后领不放。
元桃道:“公子对我诸多隐瞒,元桃想帮公子,谈何容易。”
“隐瞒?你想知道什么?”裴昀问。
“燕姐姐因何而死,那卷绢帛又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上次根本没有说清。”
裴昀皱了皱眉。
“公子想用元桃,却不信元桃,隐瞒的后果无非是让一切变得更糟糕。”
这小丫头,倒是一步一步逼得紧,裴昀倒是显得有些为难。
“既然如此,不如就告诉她。”
这话不是裴昀说的,裴昀和元桃不由向后看去,是与太子同来的那位白袍皇子。
11. 第 11 章
裴昀闻音扔下了元桃,回身恭敬地行礼,道:“忠王。”
元桃这才真的看清楚他的样貌,他生得清俊,身材修长消瘦,鼻梁很高,眉眼里带着几分薄凉,这一身华贵的圆领锦缎白袍子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裴昀见这小丫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绍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粗鄙样子,低声责道:“你傻了吗?这么没规矩,还不向忠王行礼。”
元桃这才如梦初醒,跪地道:“忠王。”
“起来吧”带着几分笑意,李绍道:“我也不是圣人,何须行如此大礼。”
元桃这才爬起来。
裴昀转身侯立在李绍身侧,恭谨的神情俨然一副随从模样。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李绍问她,语气倒是温和。
“奴……”她磕磕绊绊。
李绍语气这样和霁,元桃竟一时想不出要问什么。
李绍随手折断树枝上一片叶子,笑说:“怎么?方才还伶牙俐齿,步步紧逼,这会儿让你问了,你倒是又磕绊上了。”
李绍说话,裴昀自是不敢插嘴。
过了一会儿,元桃这才抬起眼帘,看着李绍的眼睛,道:“裴公子让奴去找燕姐姐生前留下的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奴根本就不知道,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
“那是个名单”李绍说。
“名单?”
“是暗红色锦缎做成的,印着龙形暗纹,那上面有十二个人的名字,加盖有名章,应是由金丝缠做的绳子系着,你需要找到它。”
“那燕姐姐是因为这个名单丢的性命?”
裴昀接道:“她本应该交给我,不想中途出了岔子。”
“什么岔子?”元桃追问。
裴昀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不清楚,猜是有人发现了什么,暗害了她,很可能也是为了那名单。”
是达赞吗?元桃灵光一闪,继而否定了,不对,不是这样的,如果是达赞,那害燕姐姐做什么,直接拷问就好了,根本落不到马爷手里面,是马爷吗?似乎又不是,马爷无法插手这些事务,也懒得插手,倘若他真是知道些什么应该留着燕婞的命才是。
“不过……”裴昀欲言又止,他看向李绍似乎在征询意见,得了应允后,裴昀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元桃问。
“燕婞不是马陀杀的。”裴昀道:“那天你说是马陀杀的燕婞,我后来调查过,早在马陀之前,燕婞就已经死了,那天夜里,她应是被达赞安排伺候了某位客人。”
裴昀皱眉说:“我遇见你那天马陀确实将她开膛破肚剥皮剔骨,但在那之前燕婞就已经死了,马陀那天处理的不过是燕婞的尸体,对外却说是燕婞不听话被处置了。”
“那燕姐姐是那晚的客人杀的?”元桃追问。
裴昀摇了摇头,道:“兴许吧,燕婞身上有伤,不是马陀做的,她那晚应是受到了客人的折磨拷问,如若我猜的没错,燕婞是不忍折磨自尽的,马陀掩盖了事实,但是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做……”裴昀其实也想不通。
燕婞,元桃一想到她,心底就隐隐发痛,她待自己是那般的好,若非为这些人卖命……
她咬了咬嘴唇,抬头问李绍:“我是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了?”
“从你杀人的那一刻起。”李绍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你为我做事,事成以后,自然会有赏赐,你大可以想想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她看着李绍的眼睛,只觉得寒冷彻骨,嘴巴动了两下,嗓子发腥,道:“活着”
她看着李绍,眼睛充满恐惧,同时又坚韧无比。
“我要活着,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我是地上的蝼蚁,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如此微不足道,随便去哪里,只要是活着就够了。”
“只活着就够吗?”李绍笑意愈浓。
“只活着就够。”
她害怕马爷,因为马爷像是刽子手,身上终年阴气沉沉带着股死人气,李绍却不同,他衣着华丽,干干净净,身上还有些好闻的熏香味,说话声音柔雅温润,唇边也总是带着微笑,可她没来由的对他感到恐惧和厌恶,在她看来,他就像是……像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纵是衣冠楚楚,也难掩骨子里的凉薄。
可她如今已经上了贼船,想活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
“你跑去了哪里?怎么去了这么久。”阿捷眉头紧锁,见元桃回来,劈头盖脸地训斥:“宴席早就散了,害得王子也一同等你。”她的鼻子灵敏,凑近元桃身边嗅了嗅,狐疑道:“你身上怎么有股香味。”
是李绍身上的味道,他的衣裳是用香熏过的,虽然味道不浓烈但是留香持久。
元桃面不改色抬起胳膊自己闻了闻,道:“到底是皇宫,连小解那地方摆的都是熏香。”
阿捷没再追问,转身不耐烦道:“赶紧走,殿下还等着呢!”
元桃随着阿捷上了马车,刹叶正着倚着软枕闭目休息,他似乎是很累,脸色苍白,眉头微蹙,达赞并不与他们一同回去,想来是和那些贵人们私下又去别处了。
阿捷嘱咐车夫回府后将马车门关紧。
这马车里内一直用暖炉温着,但是刹叶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冷,阿捷起身取了毯子给他盖上,又默默地坐回软垫上。
他似乎并没有想询问元桃的意思,只是这样休息着。
回到了府里,阿捷让元桃把屋里的油灯点亮后离开,自己伺候刹叶更衣梳洗。
刹叶伸开双臂任凭阿捷将他的腰带解开,为他更换衣物,阿捷道:“殿下,有句话奴知不该说的,可是……”
“你想说元桃的事。”刹叶虽然疲倦,但是语气倒也平静。
阿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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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危险,她的身上都是秘密,且不说那天夜里那个唐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还有到底为什么会是血祭的样子,就单是今天在宫中,她说是去小解,一去就那么久,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香味。”阿捷脱下刹叶的衣裳给他换上干净的内袍,道:“殿下,奴知道您心中不满达赞已久,但是这个元桃最好还是交给……”
“你也觉得是我在闹小孩子脾气。”刹叶说,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阿捷立刻跪在地上,匍匐在他脚边,紧张道:“奴不敢”
他没有责怪她,只是淡淡地说:“交给达赞又能怎么样呢。”
阿捷一怔,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他美丽的脸,他的美是高贵的,冰冷的,让人不敢亵渎。
刹叶垂下眼帘看她,问她说:“查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这话给阿捷问住了。
是啊,就连裴家都没有追究这件事,达赞查出来了又能如何呢,这件事或小或大,小了不过是杀了元桃,杀了元桃给谁请罪去呢,给裴六吗?那个远近闻名的酒囊饭袋,这简直是折吐蕃王子府的面子,往大了呢,那就不好说了,这天子脚下,各方利益盘根错杂,就算是查出了什么,那最后也成了达赞和那些唐人纵横捭阖的筹码。
而这才是刹叶最厌恶的。
“我是将死之人”刹叶平静地说。
阿捷骇然,转而眼眶就红了:“殿下您别这么说。”
刹叶坐回榻上说:“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雪域了,他的家乡,他自己都快忘了那里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有成群的牦牛,有清澈甘甜的河水,“我不过是他的傀儡罢了。”
“该收手了。”刹叶闭上眼睛,他们以为他久困深宅,可不曾想他竟有这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他惨淡的笑了笑,说“达赞他该收手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制止他。”
“殿下”阿捷心中动容,轻轻叫他。
刹叶睁开眼睛,看着阿捷,语气仍是极淡:“很快,我们将万劫不复。”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卷进长安的这场漩涡里。
不将元桃交给达赞,是他能做的,最后的拖延。
……
元桃觉得很累,换好衣裳,锤着自己的肩膀准备上床睡觉,刚掀开被子,却听窗外忽远忽近的传来了猫叫。
是刹叶的那只猫!
元桃登时困意全无,她走到床边拉开窗户,那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正趴在窗外的台子上呢。
它喵喵的叫,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像是附了恶鬼,让她脊梁骨发寒,它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刻着婞的珠子。
“喵”
“喵”
它站起来从窗台上跳下去,回头看她,喵喵的冲她叫,似是在引诱她出来和它走。
元桃脊背发寒,心一横跟着从窗户跳了出去。
12. 第 12 章
说来也奇怪,那猫儿似存心引她,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望她有没有落下,它脚步轻巧敏捷,在这守卫森严的吐蕃王子府里竟寻得出一条条鲜少有人的路来,只不过时而要翻过矮墙,时而要钻过狗洞,这对于元桃来说并不算难。
猫儿在一处院子里停下了脚步,它纵身一跳轻巧的落在窗边,里面隐隐有光亮。
元桃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蹲下,贴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女人娇嗔的呻。吟声还有男人的喘息声,想来是正媾。和在一起。
元桃轻轻将窗从底下推开一条缝隙,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里面,里面的女人赤裸着身体,雪白的一双腿。
是冯韵
元桃的心登时提到了喉咙,她努力的想看清那男人的脸,可惜他背着她,她只能看见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黑黢黢的,左边胳膊上有一条疤,似是被刀砍过。
随着冯韵颤抖的叫声,那男人也感受到了莫大的愉悦,狠狠的压在了榻上,帷幔垂了下来,以至于元桃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大人……”冯韵声音虚弱的道。
“臭婊子”男人抽身,也是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塌上,道:“去拿帕子给我擦擦。”
“诺”冯韵到,撩开帷幔从柜子上取了帕子回去。
“到底还是你的滋味好。”男人品啧着说,看着冯韵给自己擦脏处,忍不住又凑了过去闻她白皙的脖颈。
“别闹”冯韵嗔道。
“闹又怎么了。”他说着,不安分的手又下流了起来。
冯韵喘息连连,身体不禁又软在他的怀里。
“小贱蹄子。”
男人说她,话锋一转,道:“主子安排你的事儿,做的怎么样了?”
“奴正在找,这吐蕃王子府这么大,奴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那东西。”
这话倒也不假,男人感叹:“燕婞被折磨成那副鬼样子,到死都不肯说,要找出来和大海捞针一样,是要费点功夫的。”又道:“这事儿你做得好,主子都记着呢,那东西只要没被那贱人给送出去就肯定还在这府里,总不能自己插着翅膀飞出去。”
男人摸了摸冯韵的脸,说:“不着急,慢慢找,李瑛最后的一颗钉子都被我们拔了,难道还怕找不到吗?”
冯韵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他的手,面色凝重:“怕就怕那东西落在达赞手里。”
男人说:“不能,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油,若在他的手里,一早就摇着尾巴过来讨赏了,那东西定还在这吐蕃王子府里的某处。”嘱咐道:“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李瑛的人已经除掉了,但还是要小心着达赞,东西不能落在他的手里,不然倒是让他制弄住了,他这个左右摇摆不定的墙边草最令人厌恶。”
元桃听着,心中骇然。
正当时她的脚踩到了树枝,只听树枝脆生生的断掉。
“有人!”男人登时警觉,起身披衣就往床边来。
“喵”
那只猫儿跳了进去。
“是猫”冯韵说,松了一口气似的。
元桃也松了一口气,她方才简直血涌到了脑子上。
“这猫儿脖子上挂着和珠子呢”冯韵狐疑道:“这不是野猫?”
她这么一说,男人也注意到了。
“这珠子上有字。”冯韵皱着眉头:“是个婞字。”
……
元桃逃走了,她一路屏气凝神生怕被冯韵或是吐蕃士兵发现,直到回到了刹叶的院子里,她才敢大口的喘气。
好险!
她心道
惊魂未定,差一点命都要没了
她望了眼刹叶的屋子,门紧紧的闭着,想来他今日也是乏了,此刻早已休息,阿捷和阿英也伺候他一起歇下了。
她这么一想心里就愈发踏实了,回到了屋子关好房门脱了外袍钻进被里,准备舒服的睡上一觉,却听。
“你去哪里了?”
声音熟悉,是刹叶。
元桃看着床边站着的刹叶,黑夜里只能隐隐看清他的轮廓,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散落在肩上,隐隐的月光将他映衬的更加的冰冷。
“殿……殿下……”她语塞,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她惨了。
“你去哪里了”刹叶问她,声音平静,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冷意。
“奴……奴……”元桃看着他的眼睛,正思索着如何骗过他,却见他一条长腿已经迈上了床来。
“殿下!”
刹叶直接跨,坐在她身上,元桃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黑夜里她看清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他的身上也是冷的,一身寒气,带着一股吐蕃特有的檀香灰味,他的手指纤长一把就握住她的手腕,她原本以为他是很瘦弱的,却不想他压得她动弹不得。
“殿下”她的心脏猛烈跳动,手掌心里都是汗,“奴……奴去捉猫了,有一只猫从院子里跑出去了。”她也算是如实回答,罢了又使劲挣了挣,但是他好像没有松开了她的意思,也没有继续逼问她的意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她感觉到刹叶在看她的,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
他似乎在透过她的眼睛辨别是否有说谎。
蓦地,元桃声音软了下来,道:“殿下,那是您的猫吗?”
“是”
“它为什么脖子上有个珠子,上面有个婞字?”元桃终是忍不住问他。
刹叶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他,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字。”
这下子换做元桃愣了。
刹叶他不认得唐人的字。
元桃觉他手下松动抽身出来,揉了揉被他捏的发酸的手腕,心中腹诽道:这么病弱的人竟有这么大手劲。
她嘴上道:“那您的猫上怎么挂个婞字”嘟嘟囔囔道:“奴还以为是哪个您心爱的姑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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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爱的姑娘”刹叶皱着眉头。
“是啊。”元桃说:“不过您整日在院子里除了阿英和阿捷也见不到别的姑娘了。”
刹叶没说话,冷眼看她。
元桃忍不住打趣说:“达赞他们也是的,别的想的都挺周全的,唯独没想过给殿下您娶个姑娘。”
黑夜里元桃看不清刹叶脸色,凑在他耳边说:“殿下您不知道,在我们大唐,男子夜里随便进到姑娘房里,还和姑娘坐在一张榻上,那是……”她伸出两个大拇指对着碰了碰。
刹叶登时从她榻上起来,厌恶地皱紧眉头。
元桃忍不住笑,一副得胜者的样子。
刹叶并非阴狠毒辣之人,只是被囚禁于此,加上体弱多病导致性格乖戾喜怒无常,论心性反而纯粹简单。
“殿下”她一把拉住了刹叶的手:“您别走呀?这夜半三更的,奴的清白已经没了,殿下您不能不管奴。”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笑意盈盈的开玩笑寻他开心,从不曾见过她这样活泼。
“你再说一句,我就命人把你丢进蛇窟里饲蛇。”刹叶冷着脸说道。
元桃这才松开他,委屈地说:“那好吧,殿下放心,奴绝对不会告诉旁人,您……”
刹叶转身就推门而去。
门外的风是冷的,刹叶受不得寒,皱了皱眉头往自己的屋里走,走到院子中央时,他不知怎的伸出了她方才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他就这么披着袍子矗立在寒风瑟瑟的院子中央,风吹得他的发轻轻飘动,他看着那只手,竟觉得那只手是暖的。
……
“阿毛……阿毛”
元桃又做了梦,梦里是一脸血的陆姐姐。
“陆姐姐……陆姐姐……”
元桃惊恐的瘫坐在地上,她看见陆姐姐满是血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她惊恐的向后爬,一边爬一边哭,道:“陆姐姐,对不起,陆姐姐,对不起……”
转而陆姐姐变成了冯韵。
冯韵
元桃彻底从梦里惊醒,摸了摸自己额头,都是汗水,她才发觉原来她最害怕的人竟然变成了冯韵。
若是让冯韵知道,她在为李绍办事,恐怕自己就是下一个燕婞。
她打了个寒颤,起身洗了把脸,头脑这才彻底清醒,她听见窗户外阿英和阿捷说话的欢快的声音,想是阿英的病已经好了。
元桃上前去推开窗子,外面密密的落了雪,银白色的铺满整个院子,屋檐,房顶,树梢,都是银白色的,空气里一股雪的味道,冷气像是小刀割进鼻腔里微微地疼。
“你小点声,不要吵到殿下。”阿捷呵责道。
“知道啦,知道啦,阿姐真啰嗦。”阿英说道。
元桃忽的意识到,这偌大的吐蕃王子府里只有一个庇护之所,那就是这里,她想要不受到冯韵的迫害和威胁,只有一个人能庇护她,就是刹叶。
13. 第 13 章
“你来这里做什么”阿捷取了香炉正要给刹叶熏衣裳,一回头见元桃也跟着她和阿英一起进来了。
刹叶似乎还未清醒,斜倚着凭几闭目休息,他的嘴唇没有颜色,面色亦是苍白,他闭眼休息的模样少了些冷漠乖戾。
阿英跪在刹叶身旁给他捶腿,听阿捷这么一说,看向了元桃,也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去将院子扫了去。”
刹叶闻音也睁开了眼睛,他墨般的眸子看着她,定定的,说不清道不明,似要将她看透了看串了。
元桃心口紧了紧,低头道:“诺”说着转身出了去。却听阿英在身后道:“殿下,您还留着她做什么,既然唐人也不追究了,就将她丢回原来的院子里好了,殿下您如此尊贵,她这种脏东西本来也不是来伺候您的。”
在后面的话元桃没听清,她来到院子,取了扫帚扫雪,她抬起头,天是灰黑色的,像是生了皮藓,卷着一层又一层的灰白色的云,她只能看到这一方小小的天,不觉苦楚,只觉茫然。
“殿下……”阿英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最后轻轻叫了刹叶一声。
刹叶侧目,隐隐有厌恶之色。
阿英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到底是下贱东西,伺候主子久了,便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人了。
“出去”刹叶说,又道:“把院子扫干净。”
“诺”
元桃刚扫了几下,就见阿英也从屋里出来了,灰头土脸的拿过扫帚和她一起扫起了院子。像是多嘴被刹叶给赶了出来,不免幸灾乐祸。
……
达赞昨夜喝多了酒,都是当朝权贵,簪缨世家的子弟,达赞难免要通宵达旦的陪着。
好在这酒不白喝,他竟才知道太子李瑛和仁王李链都在争抢一样东西,但是这东西是什么,达赞不知道,不过却极有可能就在这吐蕃王子府里。
再一想府中近来接连发生的蹊跷事情,原倒是有迹可循。
阿尤端了醒酒汤来,达赞揉着剧痛的头,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将空碗丢回阿尤怀里,达赞道:“燕婞到底是不是马陀杀的?”
阿尤被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怔住。
燕婞死的那日,达赞恰好不在府中,他恨地牙痒痒,说:“若非落在马陀手里,又怎会这么不明不白,到底是不是马陀杀的她,马陀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尤说:“大人,是马爷杀的,奴们都看着呢,不过奴看见时那贱婢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那身上皮肉没一处是好的,骨头被打断就剩筋还连着,想来是没少被折腾,那下面都烂了,可真是遭罪,奴们以为是死人呢,不想剥皮的时候才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在。”
“她身上的伤是马陀弄的?”达赞问。
“那奴们就不知道。”阿尤回忆起那日似乎还心有余悸。
人都已经死透了,若真是马陀做的,其中就算有什么内情,马陀也不会告诉达赞的,达赞心知肚明,去问马陀也是吃闭门羹,贴他的冷屁股。
“贱婢那晚伺候的是什么人?”达赞问。
阿尤说:“好像是薛耀。”
“薛耀”达赞阴沉着脸回忆,隐约想起来了那个人的样貌,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以前在西域都护府做过募兵,立过战功,回了长安后给萧闻卖命,是仁王的人。
难怪呢,达赞倒是聪明,立刻想通了,燕婞到底没有透漏给薛耀,所以现在太子和仁王私下还在斗个不停。
那东西定还在府里,达赞难掩心中喜悦,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我亲爱的王子殿下啊。”达赞朗朗道:“这是神明再帮助您呢。”
阿尤被达赞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搞昏了头。
达赞虽然不知道他们争抢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只要落到了他的手里,无论是和太子还是和仁王,那都有了可以谈判的筹码,届时要求他们出面,他梦寐以求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真是不枉我布局多年”达赞喜上眉梢,一把按住阿尤的肩膀,凑近道:“对了,那个张延,他的死查清了吗?”张延是裴家的人,世人皆知裴家与太子关系匪浅,达赞浸淫皇权争斗多年,隐隐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一定另有隐情。
阿尤愣了愣,磕磕绊绊地说:“大人,那贱婢后来不是被殿下扣下了,奴们也不好去殿下院子里讨人。”
刹叶那里可真是好去处,一来以马爷对刹叶敬重是不会去讨人的,对马爷来说,刹叶就是上天,是神明,既然刹叶都没说什么,他才不会自讨没趣的去要人,做出忤逆的事情,二来刹叶那院子无比僻静,旁人渐渐也淡忘了那日的事情。
这话给达赞点醒了,进来府中事务繁多,天子寿辰在即,他忙里忙外,加上裴家也没来问罪,他把这件事给忘在脑后了,如此看来,倒是有必要查到底。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大人……”阿尤试探性叫他,道:“您今早才回来,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时候还早呢……”
“不”达赞一挥手臂,道:“时不我待,给我换衣服,我现在就要去见王子殿下。”
……
天逐渐放晴,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元桃身上,斜斜的影子投在银白色的雪地上,风吹得树梢的雪掉落下来,落在元桃头上,她感觉到一阵冰凉,伸手将头顶的雪拍掉。
屋里刹叶已经不在小憩,他让阿捷给他取过书。
阿捷道:“殿下最近开始想要学唐人的字了。”说着取了墨来研。
刹叶写了几个字,感觉歪歪扭扭,怎么写也写不好,皱紧眉头转而写起了吐蕃字。
阿捷说:“奴见留着那元桃做粗使奴婢也不错,她手脚也还麻利,不过近身伺候还是阿英做好些,元桃她到底是伺候过那些唐人的,说不好被多少男人糟蹋过,身上脏,终归不好做贴身奴婢。”
……
“殿下您不知道,在我们大唐,男子夜里随便进到姑娘房里,还和姑娘坐在一张榻上,那是要……”
……
刹叶冷不防地想起昨日夜里元桃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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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的笔也停了下来。
阿捷是在给阿英求情呢,察言观色,见刹叶停了笔,当是自己说错了,立刻闭嘴了。
正当时,门外响起来了达赞朗朗的声音。
“我亲爱的王子殿下!”达赞在门外请求进来。
刹叶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将笔扔在案上,说:“去给他开门。”
门一开,就见高大的达赞一手拽着元桃,活脱脱地将她从外面给拖了进来。
元桃本在外面打扫积雪,不想达赞来了,他一眼看见元桃,二话不说将她拖拽到门口。
刹叶目光先是落在了她的手上,是红肿的,她说过她以前在北都生活,哪里比长安还要还冷,需要不停搓手取暖,她昨天还给他搓手捂手,她很小的时候就生过冻疮,今天在院子扫了一上午雪,这冻疮就又犯了,手指红肿的像一根根小萝卜。而后他又看见了她的衣裳,她原本穿的圆领的胡袍,此刻领口被达赞扯乱了,胸口露出了一大片,她狼狈的,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是一只小老鼠。
刹叶眉皱的更紧了,手也不自觉攥了住,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亲爱的王子殿下,臣想要像殿下讨要一个人。”达赞说,手下一用力,提了提元桃,道:“就是这个小女奴。”
达赞以为刹叶会问他为什么要讨要元桃,亦过去问他讨要过去做什么,但是都没有。
刹叶说的是“倘若我不给你呢?”
“倘若我不给你呢?”
不要说达赞,就连原本抱着扫帚站在门边看热闹的阿英都愣住了,一时间寂静无声。
达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殿下,您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
达赞说:“她本来也不该在这里,这个贱婢是没有资格伺候殿下的。”
刹叶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冷漠阴沉。
达赞叹了口气,当是因为刹叶厌恶自己,委婉地说:“殿下,您就算是不喜欢臣,想要和臣作对,但是臣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您。”他谆谆善诱:“殿下,为了您,臣宁愿失去生命,这些年来,臣披肝沥胆,苦心经营,无不是为了殿下您,臣无一日不希望能够带殿下返回故土,如今这贱婢于臣却有大用,臣斗胆肯请殿下割爱。”
割爱
这两个字像是针,猛的刺进了心上去,令刹叶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元桃呢,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耷拉着脑袋,任谁也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她想恳求刹叶,可又觉得说出来也是徒劳,刹叶又怎会为了她而拒绝达赞呢,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也不该拒绝达赞。她不是阿捷阿英,她不是吐蕃人,她不过是这个宅子里最下等的不值钱的贱婢,和冯韵一样,都是买来给那些达官显贵玩弄的。
可是她似乎打从心底在期待着什么……
刹叶也只是看着她,再不说话。
一时之间,静默无声。
似乎刹叶已默许,达赞按着元桃匍匐在地,高声跪谢道:“臣达赞,谢过殿下!”
14. 第 14 章
心如死灰,大抵如此。
元桃心里发疼,又不知疼什么,她感到失望,有寻不清期望何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裴昀不是,李绍不是,达赞不是,刹叶也不是。
她耷拉着脑袋,视线模糊,热滚滚的泪水掉下来。
谁知道达赞又会怎么拷问折磨她,到底是她活该。
“殿下有说让你带走他吗?”阴森森的声音,不是刹叶,是马陀。
达赞始料未及,只见马爷迈着步子进来,一手捏着那两颗大玛瑙玉石,一手捏了捏自己的胡须,他那双细长的吊梢眼扫过周遭,阿捷不防打了个寒颤。
和达赞不同,马陀身材矮小丑陋,他很纯粹,纯粹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从不自诩仁义道德,因为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杀人,对他来说,怎么将人折磨致死是一门艺术,那滚烫的鲜血流过皮肤,如同在洗涤灵魂。
“殿下”他恭敬的跪在地上向刹叶施礼,而后才慢慢起身,扫了眼元桃,并未放在眼里,道:“达赞,我可不曾听殿下有允许你带走她。”
达赞眼看成功了,不料这个矮小丑陋的马陀过来插上一脚,狠的牙痒痒,道:“向来是我主府外,你住府内,互不干涉,那日我不在府,你擅自处置了燕婞,我宽宏大量本不欲与你计较,怎么今天你还想来横叉一脚?”
“哦?达赞大人也还记得自己主外事,我主府内事?”马爷阴阳怪气地说,手里那两颗大红玛瑙玉石一转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像是攥着个活物,他说:“既然达赞大人还记着,那就更应该还将这小女奴交给我了。”
“你什么意思?”
马爷踱步不疾不徐:“你可知那晚内室是什么样子?”
达赞不屑一顾道:“不就是血祭的模样,所以才更应该审问……”
“所以,这小女奴身体里有恶鬼。”马爷说:“按吐蕃秘术,应当取出她胸口左侧第三根肋骨,如此便可以困住恶鬼,再取出她全身的鲜血凝练做丹药,供殿下服用,便可以驱除殿□□中恶鬼,令殿下不再经受病痛折磨。”
“你放屁!”达赞两眼一黑,破口大骂:“就因为那晚是血祭模样,才更值得拷问,血祭是秘术,不传外人,你把她给炼了,那才是死无对证!”
“她体内有恶鬼”
“放你他娘的狗屁!”达赞道,气急败坏:“你看你要是敢给她炼了的!”自觉有失风度,话锋一转,反客为主道:“你这么坚决要把她给炼了,是不是因为自己御下不严,血祭这种秘事被下边的奴才传了出去,这才着急杀人灭口!”
“你!”马爷被反咬一口,怒火攻心道:“血口喷人。”
达赞冷笑道:“那不然呢,就你死人骨头当碗筷的阴森东西也信恶鬼,你忽悠忽悠旁人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抬到明面上来和我讲!我不来向殿下讨人,你也不讨,我前脚一来,你后脚也跟到了,怎么?你那所为的秘术被传了出去,掀了老底了,生怕让我抓到把柄,赶紧过来杀人灭口了?”
达赞咄咄逼人,气的马爷连玛瑙石球也捏不稳了,簌簌直发抖。
“是你想要去向唐皇室邀功吧!”马爷一着急,声音陡然尖锐,道:“什么为了殿下,你巴结李唐皇室的谄媚模样,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殿下的脸都让你丢进了,什么吐蕃王子府的主事大人,你就是李唐皇室的狗,玩着尾巴只为讨那两根剩骨头。”
马爷骂道:“为了殿下?长安的繁华早就迷了你的眼,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得到高官厚禄,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气的不得了:“看看这吐蕃王子府,被你弄成得乌烟瘴气,一片腌臜样子。你为了能够巴结那些唐人连脸都不要了,反过来还逼迫殿下!回到雪域?回不去了!你根本就不想回去了,你都忘了,忘了老吐蕃王的恩情,也愧对殿下的信任!”
“你……”达赞也气的发抖:“是,全部都是我的错处,若不是我,你还能安然的站在这里,早就被撵到长安郊外了?回到雪域,凭你吗?别做梦了!难道哪一天唐人突然搭错了筋,安然的就把你送了回去?别想了!你这辈子都回不去,死了烧成灰倒是可以带回去!”
达赞这话说完,才觉激动之下自己说错了话,摇了摇头,甩袖子道:“我不管了!我殚精竭虑,精心谋划反而落得一身骚!”说罢愤然离去。
一场闹剧
刹叶对马陀说:“你也退下吧。”
“诺”
元桃不想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她看了眼刹叶,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睛,立刻错过目光,低头拢着衣口说:“奴婢的院子还没有扫完,奴婢去扫院子。”说罢转身离开了。
……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着。
元桃几乎再不曾见过刹叶,她是在有意的躲避着他。
阿捷她们姐妹两个排挤她,所有的粗活都丢给了她干,她也不反抗,白天她在外面打扫院子,院子扫干净了,就去后门井旁打水洗衣服,不是刹叶的衣服,是阿捷她们两个的地方,那井水冰的要命,手伸进去像是千万根针再扎。
都洗完了,她就去取她和阿捷姐妹两个人的吃食,如果有肉食,阿英往往还会克扣下来一半。
元桃过得一点也不好,但是阿普很好,他知道她被那吐蕃姐妹俩欺负,每每去取吃食时候,阿普都会偷偷塞给她一些昨日剩下的,都是芋头,粗面馒头一类,偶尔还会有肉干。
这天傍晚元桃去取吃食,阿普将她偷偷拽到一边去说:“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想你定用得着。”
“这是什么?”元桃接了过去,是个小陶罐子。
“这是膏药,你手上都是冻疮,抹点这个就不会那么疼了。”阿普道:“我是求我们头带回来的,他昨天跟着出去采买食材了。”
“你留着用吧,你每天也要洗菜。”元桃还给他。
“不用”阿普拒绝,道:“你就收下吧,我每天就洗洗菜,我们那里不一样,可以烧柴用热水的,不像你。”
元桃心里一酸,感激道:“谢谢你,那我收下了。”
阿普说:“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不然她们俩又该骂你了。”说着又塞给她一个小芋头。
元桃一路回去,只觉得心里热热的。
阿英正巧在院子抱着膀子等她回来:“怎么这么半天?”她斜眼看元桃。
元桃说:“取得人多了些,排了一会儿队。”
话落,阿英伸手就往她怀里摸。
“你做什么?”元桃道,被阿英一把按住,阿英身体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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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元桃怎么抵抗得过她,三两下阿英就从她身上摸出了那罐膏药还有芋头。
“我说怎么这么半天,原来是去偷东西去了!”阿英污蔑道。
“我没有偷东西!”元桃生气地解释。
“那你说这是哪里来的?”阿英挥了挥手。
“这是……这是……”元桃想说是阿普给他的,但是话如果讲不清楚反而会给阿普惹麻烦,索性就不讲了。
阿英嫌弃的拎起元桃袖口说:“怎么?你手疼啊?”见元桃不说话,又道:“手疼也不能偷东西呀,活该你手烂。”说着直接将那药罐砸在地上摔烂了。
元桃咬了咬牙,一言不发。
阿英高声道:“殿下!”
刹叶正站在门口。
阿英说:“这么冷,殿下您别受寒。”又看了眼元桃,连连解释道:“这个贱婢手不干净偷东西,奴方才教训她了。”
元桃低着头看也不看他,她不辩解,不反抗。随阿英怎么说,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
元桃的吃食都被阿英给收走了,就连芋头都被摸了去,今晚难免又要饿肚子了。
她叹了口气,去打火折子把油灯点起来,想着取取暖,她手上的冻疮火烧一样疼,打了几下才点亮,热了一会儿手,还是疼,索性裹着被睡觉去了。
睡着睡不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
她是吃过苦的人,以前在并州闹饥荒,环境比这还要恶劣,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呢,倒也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手上冻疮着实疼,又疼又痒,让她根本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终于是一轱辘从榻上起来,已是深夜,外面静谧无人,只隐隐有风声,这时候都已经睡下了,元桃穿上袄子偷偷溜出去。
她来到院子里,找到傍晚阿英摔碎的那罐子膏药,阿英她俩才懒得清理,等着明天一早让她自己打扫呢,元桃伸手把上面一层脏掉的抹掉,取下面干净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的手上。
顺滑的药膏一抹上,她便感觉冻疮在发热,缓解了不少,索性她就把干净的都挖出来,回去装进别的罐子里,也还能用几次。
正抹着,一双靴子出现在她面前,她抬头看去,是刹叶,他正低头看着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银色的光,他穿得很少,只一件白色里裳,外面披着袍子,散落的发被飞吹动。
“殿……”她咽下没说出来,低头起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里?”刹叶问她,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元桃抿了抿嘴就是不肯和他说话,她实在是倔。
“你在躲着我?”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刹叶问她,仍旧没有回应。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丢到蛇窟里。”刹叶说。
可是元桃好像不怕一样,咬定了不开口。
“你……”刹叶皱紧眉头,他没想到她连被丢到蛇窟里都不怕了,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刹叶忽然说“你在生我的气吗?”他的语气也变了,他在问她,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
元桃一怔,竟觉得被说中了,继而是没来由的窘迫,“我……奴……奴怎么配生主人的气。”她说。
他拉起她的手看,长满冻疮简直像是要烂掉了。
15. 第 15 章
元桃想要抽手,刹叶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他伸出手指来擦掉了她刚挖出来的药膏。
“你……”元桃挣不掉,辩解道:“这不是我偷的。”
刹叶倒是显得并不在意,他拉着她的手腕一路往屋里去,皮肤相贴的地方隐隐发热。
刹叶将她拉进了屋子,他的屋里十分温暖,炭火盆烧的噼啪作响,进了屋刹叶就放开了她,转身在柜子里翻弄着,里面的罐子互相敲击发出泠泠声响。
蓦地,他挑拣出了一罐,打开盖子闻了闻,皱起眉头来到她身边坐下。
他披着袍子,盘腿坐在软垫上,拉过元桃的手,端详片刻后取了条手帕将她手上的膏药擦掉,又伸出手指取了罐子里的膏药均匀地涂抹再她的手上。
刹叶在给她上药,修长冰冷的手指划过她滚烫的皮肤,她疼的吸了一口冷气。
“疼?”刹叶抬眼问。
元桃点了点头。
“这个远比你地上的破东西要好。”他话里有几分不满。
“那不是破东西”元桃嘟囔,忍不住偷偷看他,他面容仍旧冰冷淡漠,但火光温暖似乎给他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
元桃心里不由得觉得熨帖温暖。
“你又会顶嘴了?”刹叶说她,下手却更轻柔了,他仔细的将药给她涂抹均匀,问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
“你还在狡辩吗?”刹叶说,他也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来。
“你在生我的气?”他微微偏头问她。
他能感觉出来她在躲着他,他每每视线看过去,她不是低着头当做看不到,就是转身走远,他很奇怪,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猜测道:“难道是因为达赞要带走你……”
“不是”元桃矢口否认:“奴没有生气。”
她本也没有生气,她只是说不上的心口发堵,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这样。
话音未落,她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刹叶没说话,伸手将案几上的糕点推给她。
元桃看着他的眼睛,透过那双墨般的眸子,她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他却不再说话了。
外面风雪交加,风声簌簌,屋里温暖静谧,烛火跳跃。
……
“她能办好这件事吗”裴昀坐在炭火盆边烤手,烤热了又搓了搓。
李绍正在用文火煎酒,一身月白色银丝纹袍子显得他格外清瘦俊雅。
“办不好也不妨事。”李绍说,眉眼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裴昀跟在李绍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李绍红过脸,亦或是着过急。
也是,他既不是储君,不必品味那被文武百官置于猛火上烤的痛楚,也不是得圣人偏爱的仁王,不懂太子宝座那近在咫尺却又隔之天涯的煎熬。
相比起这些人来说,李绍似乎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
“可是太子那边急得厉害呀。”裴昀叹息一声,道:“那名单万不可以落在仁王手里,真是可惜了燕婞。”
裴昀心痛不已,又说:“这个元桃,不知底细,实在是不托底,弄不好,还会牵连到我们。”他用元桃,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吐蕃王子府里安插的唯一眼线都已经被仁王给除掉了。
李绍斟酒递给裴昀,酒香醇厚甘冽,一杯下肚,浑身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放下酒杯,李绍抵过了本折子,笑意盈盈道:“看看。”
裴昀狐疑的接过,细细看罢,道:“她是兖州元英家的小女儿?”他不可置信道:“成元十八年,因受河北道节度使李宗仁一案牵连,时任兖州令的元英被斩首抄家,其内眷皆被贬为奴流放东北燕地。”
“但是”李绍打断,眯着眼睛道:“但是刚出河北不久,元家内眷中便有部分失了踪迹。”
裴昀摇头不可置信:“那时上报给朝廷的说法是因为连夜暴雨导致山洪,押送的囚徒许多被冲散了,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元家的小女儿,元桃。”
李绍说:“这些日子,我私下命人盘问过负责给刹叶府中走卖奴隶的人牙子,成元十八年确实从河北被转卖过一批,其中确也有几人经历过当时上报的那场山洪,他清楚记得留下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孩子送去吐蕃王子府,模样和元桃能对上七八成,”
李绍道:“还有,你可记得圣上寿辰那晚,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玉饰?”
裴昀想起来隐约她脖子上是挂有一块玉饰,说:“那好像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稀罕东西?”
“当然不是,但是那上面的花纹是元家的独有的家徽。”李绍道,画风一转:“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元桃是成元八年生人,是如果当时那个元桃没有死,那么现在应该……”
裴昀只觉得汗毛耸立,脊梁顿生寒意:“如果那个元桃没有死,那么她现在应当是十二岁才对……”
裴昀有一个不安的念头登时笼上心头。
李绍却异常平静,他揣着袖子,安然地说:“但是我们所见的元桃说她是十四岁,以你所见,她杀张延时的镇定,想必不是第一次杀人。”他眯了眯眼睛,道:“就算她是元桃,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孩,又怎么能够这么利落的抬刀杀人呢?更不要说她还麻利地处理掉了尸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不是元桃,或者就是她杀的元桃,借此取代了元桃的身份,那她又是为了掩盖什么呢?”
裴昀觉得毛骨悚然,甚至后怕。
李绍却只是笑而不语。
裴昀懊悔不已:“殿下,我是不是办错事了?这个元桃实在不可信?”
“你没有办错事。”李绍悠然起身,他来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外面虽风雪交加,风声呼啸,但由于灯火通明,倒并不可怖。
“纵使身份存疑又如何呢?她终归不过是阴渠中的一只小老鼠罢了。”李绍如是说。
诚然,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罢了,又岂会危及到他这等天潢贵胄。
李绍他只不过是怕弄脏了衣角,仅此而已。
……
“砰”的一声,阿英踹开了元桃的房门,见元桃正在铺被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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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还敢赖床了!我和阿捷都去照顾殿下了,你竟然还没有打扫院子!”她呵责道。
元桃昨夜在刹叶那里吃了几块糕点就回屋睡觉了,兴许是冻疮不再发作,肚子里也有了食物,她睡得格外香甜,早上便当误了时辰。
阿英训斥她,她也不生气,只是心里咒骂,诅咒她们姐妹两个人最好赶紧暴毙。
心里是这样想的,人已经出了门去打扫院子。
边扫着,边听阿英尖叫道:“什么,殿下为什么不用我伺候了,一直都是我给殿下更换衣物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殿下让元桃去伺候,我来扫院子?凭什么?元桃那个全是冻疮的手恶心死了,怎么也能服侍殿下呢!”
阿捷也没办法,只得安抚阿英“这只是一时的”“殿下近来可能情绪不是很好”,转头对元桃道:“你没听到吗,还不快去伺候殿下。”
……
这些日子冯韵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只猫为什么脖子上挂着和婞字。
冯韵厌恶这个字,那天夜里燕婞是她和薛耀一起折磨死的,只有她知道,他们有多残忍,兴许是心里有鬼,她见那猫的眼睛,就觉得脊梁阵阵发寒。导致近来噩梦连连。
周俭从她身后面走过来时,吓得她尖叫着把粉盒直接丢开了。
“你怎么吓成这样?”周俭捡起来地上的粉盒还给她。
冯韵抚着胸口道:“你还说我呢,哪有人一声不响就走到背后的。”
周俭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说:“最近脸色可是不怎么好,印堂发黑呢?”他本是开玩笑,他和冯韵关系要好,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想今天冯韵垮了脸,道:“你若是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看你今天这脾气臭的。”周俭道,他嘴巴也很毒辣,道:“也是,你看看这院子,燕婞死了,元桃命里富贵,出了那档子事儿,都以为她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想飞上枝头,做了刹叶的贴身奴婢,从此啊,再也不用被男人骑喽?就剩你自己,人老珠黄还得干这种脏活。”
“周俭!”冯韵气的甩脸子。
然而仔细一品,有觉得话里仿佛有些别的味道。
“怎么了?我有说错?”周俭阴阳怪气。
“你没错。”冯韵说,火气全无。
周俭说:“你没事儿吧,别疯了,到时候这院子死的死,疯的疯,可是真闹鬼了。”
冯韵却说:“你刚才说,元桃做了刹叶的贴身奴婢?”
“是啊,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周俭道,随便倚靠在窗边感叹:“多好的命,你可知道那刹叶样貌有多么俊美,能够做他的贴身奴婢,也是好命,不过听说那个刹叶也没有多久活头了,他身体向来不好,兴许那天死了,元桃又被送回来做妓了。”
冯韵说:“那天死人的事儿,后来又查出来吗?到底是何人所为?”
周俭摇了摇头,道:“恶鬼吧,都说是恶鬼,你说会不会是燕婞呢,她死的那么惨,想是被困在了这个宅子里。”
“胡诌”冯韵咬牙道,周俭简直句句踩她痛处。
16. 第 16 章
冯韵心烦意乱极了,想要驱赶周俭回去,却听周俭慢悠悠地说:“那日听说达赞和马爷还打了起来。”
“因为什么?”
“因为争抢小元桃呀。”周俭漫不经心地说:“至于因为些什么就不知道了,达赞从刹叶那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紧。”
冯韵心生疑窦,随手执扇扇了两下,眸色沉了沉,道:“元桃虽才入府一年,但是和燕婞走的极近。”
周俭说:“这也是难免的,她那会儿年纪小,初来院里那会儿,每每入夜都从噩梦惊醒,燕婞对她万般怜爱,夜夜搂着她,拍着她睡,待她如亲妹妹一般。”
“周俭你说”冯韵抬起眼帘看向他,定定地问:“元桃她是不是打从心底恨死了那个杀死燕婞的人。”
周俭不想她这样问,一怔道:“想来是,她想来是会恨死马爷……”话戛然而止,他其实还想说,恨死又能怎么样,她也不过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冯韵手指捋过团扇的穗子,不再说话,目光却越发森冷。
她心底隐隐有个念头,元桃一定知道什么,还有那夜的猫,那是刹叶的猫。
在这吐蕃王子宅中的最深处,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是她所不知道。
薛耀那边催得越来越紧,她一定要想个法子,他们允诺这件事成,就还她自由。
冯韵想此不由得看向了窗外……
……
元桃正在给刹叶穿衣裳,他向来总是侧卧着,忽地这么站起来,元桃才惊觉他竟然比自己要高那么多,是吐蕃人特有的身材,双腿修长,宽肩窄腰,手腕脚踝皆是薄薄的。
她垫脚给他系扣子,也还是吃力,因为冻疮还没有好,手也是笨笨的。
系了好半天也没有系上,倒是累得自己额间发丝都是汗,她抬眼偷看他脸色,怕他因自己的蠢笨而心生不悦,岂料正好对上他那漆黑的眸子。
她的鼻尖上都挂了汗,大大的瞳仁里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奴……奴婢实在太笨了。”元桃说道,窘迫到了极点,却不知自己出丑的模样也是那样的好看,她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上因为窘迫而染上一抹红晕,嘴巴的形状也很好看,笑起来有着两个小小的梨涡,是个端正的美人。谁说她还没有张开,这一年里她不再食不果腹,身体也渐渐出落出玲珑动人的样子,衣领下隐隐露出娇嫩的胸口。
她就这么垫着脚尖给他系扣子,小鼻子里呼出的气息直往他胸口洒,热腾腾湿乎乎,像是小虫,沿着他胸口的肌肤一路钻到心尖。
刹叶别过了头去避开了她的眼睛,声音略有不自然:“我自己来吧。”
元桃这才松了手,放下踮起的脚跟,谁料踩在了刹叶的衣服上,一下子摔进了他怀里。
少年下意识的搂住了她。
屋里的火光忽明忽灭,打在身上,映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倬倬晃动。
她的身体是柔软的,发丝尖是香的,肌肤上沁着隐隐薄汗。
目光所及,尽是滚热。
她的眼睛望着他,湿漉漉的目光似只莽撞的小鹿,他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吻了她的唇,心底也连着潮湿了一片……
也只是吻了一下,刹叶就放开了她,是意乱情迷下的荒唐举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别开视线系扣子,耳梢隐隐发热。
元桃也尴尬的红了脸,她何曾经历过这种,心还在猛烈跳动,手心里都是汗,偷偷钻紧衣裙将手底汗擦尽。
“喵”
“喵”
是猫叫,它在房梁上。
倒是打破了这暧昧后的尴尬,猫轻巧的从房梁上跃下,跳到了书柜上,继而跳到了案几上。
元桃跪在案几边伸手,它喵喵叫着过来嗅她的手心。
“殿下,它脖子上这个红色的小珠子,您不知道上面是婞字,那是您给它系的吗?”元桃回头问道。
刹叶也恢复如常,道:“不是。”
两人颇有默契的对方才的事闭口不提。
刹叶伸了伸手,那小猫便跳进了他的怀里,他摸了摸它的头和背,说:“总是跑出院,也不怕被人捉了去。”这话是对小猫说的,又道:“是个女孩给它系上的。”这话才是对元桃说的。
“您认识她?”元桃问。
“是阿捷看到的,她说住在宅子最西边的那间院子里有个女孩总是给它喂吃食。”刹叶淡淡说道,没说认识,却也没说不认识。
最西边的那间院子,想来就是燕婞。
元桃以为会有什么别的线索,不想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她看向刹叶。
刹叶只是摸着怀里的猫,敛着的睫毛下的目光愈发深邃。
“原来是这样”元桃说,又道:“殿下,奴曾经就住在那件院子里。”她说着偷偷看刹叶的脸色,见他面色一如往常平静,继续道:“在来到殿下您这里之前,奴婢一直住在那间院子里,那间院子里有个女孩,她叫燕婞,长这么大以来,她是对奴婢最好的人。”
见刹叶没有打断她的意思,元桃说:“一年前,奴婢刚被买进府里时夜夜噩梦缠身,燕婞发现奴婢夜夜不敢睡觉,便抱着奴婢,拍着奴婢,哄着奴婢,给奴婢唱歌……”元桃说到这里,脸色倏忽间就变得惨白,唱歌……对啊,燕婞那时候夜夜给她唱歌,那歌声她从不曾听过,直到……直到被抓来刹叶这里,她曾在阿捷的嘴里听过,燕婞唱的是吐蕃歌谣。
元桃登时间从皮冷到骨,汗毛耸立,她抬头看向刹叶,他仍在抚摸着怀中的猫,安静的垂着眼帘听她说话。
她恍然间意识到,刹叶,他在骗自己。
“然后呢”刹叶淡淡地说。
元桃吞咽了下口水,说:“她待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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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好,甚至教了奴婢很多道理,她也教奴婢写字,她的手握着奴婢的手,那么柔软温暖,奴婢自小失去亲人,不知有阿娘是什么滋味,燕姐姐她就像奴婢的阿娘,阿姐一般,但是奴婢那会儿实在是不懂事,学了一会儿便没耐心。”现在回想,心里只剩无尽懊悔,又继续说道:“再后来,她就死了。”
刹叶抚摸着猫儿的手微微停滞,继而他将猫放在了软垫上。
元桃说:“奴婢好恨啊,她那样善良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她的眼眶发红,这话是真的,她对谁也没有讲过,她甚至不敢让裴昀察觉,她恐授人以柄,那就再难脱身了。
但从心底,她是有恨的,这恨格外真实,可是恨谁呢?恨冯韵和薛耀,他们是杀人凶手,还是恨达赞,他将她们囚禁于此,亦或是恨李绍裴昀,他们才是害得燕婞惨死,令她落此险境的罪魁祸首,还是恨刹叶呢,毕竟吐蕃王子宅中一切皆因他而起。
热泪从眼眶流出,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刹叶亦是沉默。
许久,刹叶才开口,平静地说:“那你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只这一句,元桃怔然。
……
入了夜,梁上像是猫儿在叫,是又思了春,忽远忽近的,是交欢的声儿。
不只有薛耀,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轮番上阵,冯韵的叫声被堵在了喉咙里,赤。裸白皙的身体抑制不住剧烈颤抖,颤抖过后,是更加粗鲁的对待,一番翻云覆雨过后,如同奄奄一息的野狗。
“大人要等不及了。”薛耀敞着腿坐在她身边说。
另一个男人将灯油滴在她光滑白皙的胸口,她被绑在床沿的手登时痛得收缩挣扎。
薛耀皱了皱眉,大抵是有些心疼了。
“再让大人等下去,恐怕是要惹大人生气了。”薛耀道。
“奴婢知道”冯韵气若游丝,道:“太子他们不会轻易放手,将这么重要的物件拱手相让,燕婞也不会毫无准备,她死前定还埋了别的线索,只要能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薛耀震惊道:“你有办法了?”
冯韵目光阴狠:“放出消息,引蛇出洞,只要池子里还有鱼儿,我不信它不咬钩。”
……
裴昀似乎也是坐不住了。
一来自从那次李绍向他透漏了元桃的事,他便觉得元桃此人并不靠谱,更不觉得她有多么靠谱,二来虽然尚未从李涟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但是他下面的人还在吐蕃王子宅里,如果不能拔除,一但得到了什么风声,就都迟了。
这不只是一卷名单,这事关千万条人命,和整个太子集团,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这皇城内院,必将会掀起滔天巨浪。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我要见到元桃!”裴昀猛的一起身。
17. 第 17 章
薄暮冥冥,残阳映得天边尽头如血般红,乌鸦落在屋檐蹄叫,渐渐的融入浓浓夜色里。
元桃将油灯点亮,人影婆娑映照在墙壁上,待刹叶睡下,她才脚步轻缓的退出来。
夜里风雪交加,冷气沿着敞开的衣领钻进来。
“好冷”她瑟瑟发抖,想是刹叶那处太暖和了,才衬得这外面更加寒冷。
元桃裹着衣领步履匆匆的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进了屋,她没有点亮油灯,也是困得紧,换了衣裳,抹了把脸就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也冷的像是铁,沉沉压在身上,她哆哆嗦嗦蜷了许久,不断摸着自己臂膀,渐渐才觉手脚不再僵硬,身体慢慢暖和了起来。
她困极了,却又睡不着,想起白天经过院子时阿英那充满怨恨的目光,如同淬了毒,令她觉得不安。
阿英现今天天干着扫院子的粗活,虽是刹叶的安排,但在阿英看来罪魁祸首还是她元桃。
再一想自己身上还肩负着裴昀安排的任务,元桃就更觉轻松不起来。
正辗转反侧,却听有脚步声,黑暗里似乎有身影靠近,不待她发出声音,来人已经上了床榻,捂住了她的嘴巴。
“唔……唔……”元桃想要挣扎,却听那人说。
“是我”裴昀道,身上浓厚的一股熏香味。
见元桃不再挣扎,他才松开手,两人皆是侧躺在床上,面对着面,近到几乎贴在一起。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元桃低声问道,惊魂未定。
“陪着那些色鬼来这里寻乐子,趁着他们都喝多了溜出来的。”裴昀直截了当说。
元桃险些忘了,他功夫极好。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元桃问。
“这不难,哪里把守的最严,刹叶就在哪里。”裴昀说,他一身黑色缎子锦袍,方便在夜里行走。
“你胆子可是够大的。”元桃道,上下扫视他,说:“难道你就要这么和我一直躺在床上?”
裴昀回怼道:“毛都没有长齐的丫头,放心,没人会对你有兴趣的。”
元桃登时哑口无言。
裴昀将被子拉到两人头顶,瞬间就更黑了,闷在被子里,她连裴昀的脸都看不清了,从外面听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更加模糊。
他实在是个防备心很强的人。
“让你找的东西怎么样了?”裴昀问。
“正在找,没有什么线索。”元桃说道,怕裴昀觉得她没有上心,赶紧说:“不过好在对方也没有得到。”
裴昀惊讶地问:“你怎么如此肯定对方没有得到?”
“我知道是谁杀的燕婞了。”元桃低声在他耳边说。
“你是说……你捉到害死燕婞的暗桩了?”裴昀有点意外。
“是冯韵。”元桃说:“是她害死的燕婞,那晚燕婞伺候的男人和冯韵里应外合,想撬开燕婞的口。”
“那男人长什么样子,你可知道?”
元桃说:“没有看清,不过他很魁梧,皮肤黝黑。”补充道:“对了,他左手臂上有一条很重的疤,像是被刀砍过。”
“薛耀”裴昀喃喃,也算证实了心中所想:“确是仁王的人没错。”又问道:“除此之外呢?可还有别的发现吗?”
还有就是……刹叶他有秘密。
但元桃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道:“再没有发现别的了。”
吐蕃王子宅中的一切波诡云谲,她觉得像是置身于一团迷雾里,怎么都看不清楚,仿佛永远只差那么一步就可以解开所有的疑惑。
直觉告诉她,刹叶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但她不想告诉裴昀,她也不知道为何,她想她是有私心的,她想她或许是害怕,害怕裴昀他们会伤害但刹叶,所以在她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她不想和裴昀透漏一个字。
黑夜掩盖了她不自然的神情,裴昀全然没有发觉,他说:“元桃,你要小心。”
元桃自然而然的说:“你放心好了,就算暴露了,我也不会出卖你的,我会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她出卖裴昀,也不会有好下场,自从上了贼船,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落到冯韵手里,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更何况燕婞死都要保守住秘密,怎么能在她这里毁于一旦呢,总归要死,她不想到了地下,愧于燕婞。
她想,她虽然怕死,但是骨头也还算硬的。
裴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裴昀略微迟疑,道:“不要落得和燕婞一样的结局,要好好活着。”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元桃这才发觉,他其实一直是在愧疚呢。
元桃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暖意,音色却愈发冷静,道:“我会好好活着。”
“必要之时,不留活口。”裴昀说,音色已恢复如初。
元桃一惊,道:“什么意思?”
裴昀森然说:“既已知暗桩为谁,又岂能再同燕婞一般受制于人,敌明我暗,能坐收渔翁之利乃上策,如若不成,不必迟疑手软,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若杀之……”
正当时,“哐”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被猛的踹开。
“殿下,元桃她和野男人偷情!”
尖锐的声音似是利刃割破静谧的深夜,乌鸦蹄叫着从屋檐上四散。
裴昀到底是身手矫健,门被踹开那一瞬间,他翻身推开窗户跳了出去,一抹黑色便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元桃只见阿英手持油灯,红色的火光映衬着她洋洋得意的脸。
刹叶在她的身后,他半边身体融在黑夜,微弱的火光映着他另半张脸,周身似被风雪染上一层薄薄的寒气。
他是那样美,如天上神祇,神圣不可亵渎,也是那样冰冷阴沉。
“殿下,那个也男人跳窗逃了,他们两个刚才就在被子里面行那肮脏事,真龌龊。”阿英啐了一口,语气除了嫌弃还有藏不住的得意。
天黑时分,阿英她扫完院子准备去打水时候,就发现有人进了元桃的房间,她忍着不声张,就是等着元桃回来好捉奸在床。
不过因为两人躲在被子里,又隔着门,确实没能听清两人说些什么,但想来是那些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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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秽语,不听也罢。
阿英变本加厉:“用你们唐人的话说,这是捉奸在床!”
“好了”阿捷用胳膊肘轻轻怼了阿英几下,她幸灾乐祸的过于明显了,阿英满不在乎,道:“殿下,现在就命人严加搜查,定能抓到那个奸夫!”
“好了!”阿捷忍不住斥责道。
“阿姐你说我做什么?”
阿捷说:“殿下还没有开口,这里有你神气的份吗?”有些恨铁不成钢,拉着阿英就走远了。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要不是我,怎么能发现那对奸夫□□!”阿英嚷道。
阿捷将阿英拉到了僻静处,这才黑着脸说:“够了,这事儿你做到这里就够了,不要再说了!剩下的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阿英说:“那个野男人定还没有跑远呢!现在抓定能抓到他!”
阿捷冷脸说:“你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了?”
阿英嘟囔:“那倒没有”
“没有最好了”阿捷说。
“阿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英愤恨道:“阿姐,都是因为那元桃,自她来了以后,殿下越来越厌恶我,你我是陪着殿下一路从吐蕃来到长安的,十二年了,我们陪伴照顾殿下十二年了,元桃没有来之前,殿下都不曾对我们说过一路重话,现在我却因她被殿下罚去做那些脏活累活!”
她说:“阿姐,院子外面的那些人背地里都在笑话我呢!”
阿捷摸了摸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阿姐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殿下不提,你也莫要再提了!”
“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趁这个机会让她不得好死!为什么要放过她!”
阿捷说:“你怎么能这么蠢笨,不是放过她。”谆谆善诱道:“你想这府中戒备森严,什么人能够进来,并且还能够深入到殿下内院中来?”
阿英被问得蒙住了。
阿捷说:“能够进到府中之人,必是达赞座上宾,非富即贵,方才你也看见了,这男人身手极好,能够进入内院而不惊动一兵一卒,非是等闲之辈。”
见阿英将话听进去了,阿捷道:“不做声张就是最好的做法。”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已是暗流涌动,只肖一颗石子,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动,阿捷摇摇头,暗示阿英不要轻举妄动,道:“唐人总说,以不变应万变。”
“阿姐……”阿英眼中有了惶惶之色。
阿捷说:“殿下和达赞会知道该如何处置此时,你只要时刻谨记,纵使自小陪伴殿下长大,奴婢也永远都是奴婢。”
“阿姐,我知道了”
……
刹叶一直站在门外,寒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似乎不再惧怕寒冷了,只是遥遥的,冷漠的看着她,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他愈发面无血色。
元桃独坐在榻上,只是望着他。
出奇得安静,只有风声,仿佛世间只剩他们两个人,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之间,明明只有十步之遥,却如隔山海。
蓦地,刹叶转身离开,如骨梗喉,终是没有开口……
他只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