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的事,能叫渣吗?》
1. 下山
晨曦破晓,远近天色渐明,迷蒙山雾未散,偶听几声鸟鸣,清脆婉转。散落在山间的屋舍,或见人影活动,或闭紧门户,仍在睡梦中。
但于葱郁山林掩映间,却见一名女子款款而行,妃色纱裙拂过翠叶,略沾染山间水汽,动作之间,素手拂过枝叶,便将晶莹露珠尽收入所捧天青瓷瓶之中,不多时,待晨雾尽散、白日跃升时,瓷瓶已满。
扣紧瓶口后,路凝心满意足抱着几枝折下的桃花沿石阶而下。
合欢宗所居群芳山绵延近千里,因地形特殊,灵气浓厚,滋润群山四季浓绿,百花千红不论时节盛开不败,便是真真群芳共和。
而于山隐之中,更有奇花异草无数,其中特有几类,便是药王谷也难寻。
路凝步履轻盈,几转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居所丹室。丹室竹篱环绕,并无假山堆叠,院中只一株重瓣海棠,花色靡丽,绯红花瓣顺风而舞。
路凝踏入内室,搁好天青瓶,往返几次便将药草搬出室外,摊开晾晒。忙完一通,刚直起身抬袖擦擦额上细汗,便听身后有人呼唤。
“陆师姐!陆师姐!”
她回头望去,便见小道上一个青衣女子提裙奔来,瞧见她回身,还抬手挥舞,玉臂染晴光,白的晃眼。
不过几息,女子到了跟前,路凝早取了茶水,先塞进她手里,道:“先喝口水。”
姜良书仰头灌下,因喝的略急,几滴茶水从唇角溢出,顺着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而下,滑过纤颈,隐入青纱领中。
路凝心下叹息,自己这群合欢宗的师妹师弟们,个个模样俏丽,便是看了数年,也实在难以习惯,时不时便要被美色闪了眼睛。
待姜良书喝光了,路凝又从她手里接过茶杯,省的又被她随手撇到地上去。
“师姐!你先出去避避风头!那个什么赵公子又要上山来找你了!”
“赵文瑄?”
“对对!就是那个赵文瑄!”姜良书点头道:“就是他,他又来了!”
闻及此,路凝扶额叹息,也不管姜良书了,只回屋拿了新折的桃花,匆匆道:“你帮我看着这些药,我先去师尊那里一趟。”
姜良书点头道:“好。”
却又提醒道:“他已经过了山门了,你仔细别撞上!”
路凝恨恨道:“守山门的那堆小子!净等着看我热闹,等我收拾他们!”
说罢,步履匆匆而去。
一路上遇见不少年轻男女,个个花容月貌,或向她打招呼,或嬉笑一片,正在玩闹。路过一座亭子,正有几个美人斜倚栏杆,看她步履匆匆,便高声调笑道:“大师姐!又要进山住啊!”
“陆宁姐姐!你跑什么呀,人家赵小公子一片真心岂能辜负呀。”
说了几句,又捂嘴吃吃笑道:“若嫌他长得不美,宁姐姐,你喂他吃几粒美容丹不就好了……”
这些话,路凝一概不理,只管闷头走路,眼见她要走远了,一个红衫美人才慌张叫道:“师姐,饶我几丸聚灵丹!灵石改日给你!”
一只药瓶破空飞入庭中,红衫女接了,正要道谢,可此时已经不见路凝身影。
……
路凝行走山间,即便山路崎岖,但于她毫不影响。
行走之间,心下却在思索该如何应对赵文瑄。
身在合欢宗,欠下几笔风流债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偏难就难在那赵文瑄是个不过弱冠之年的男子,亦非修士。
而路凝今生虽同为二九年华,但她前生又拢共活了二十余载,虽不长,但若是修士之间,也就不用过分讲究年龄。而赵文瑄是个凡人,一来无法与之双修,二来他寿数不过百年,她又如何能与其纠缠,误人前程。
若是能直截了当拒绝也就罢了,偏赵文瑄是个钻牛角尖儿的,合欢宗又与赵家联系甚密,一来二往成了一团乱麻,谁也理不清楚。
思及此,路凝已至竹庐外,不免长叹一声,便听一道声音懒懒传来,恍若仙音,如清泉石上,又如松风逾深谷:“我的好徒儿,又有谁惹你烦恼了?”
路凝推门而入,抱怨道:“师尊明明知道。”
竹庐外间青竹环绕,似乎是个质朴清雅之所,但内里却是玉石砌地、珊瑚饰墙,纱影摇曳间香气馥郁,怎么看也与质朴毫不沾边。
“那赵文瑄一到山门,师尊不就知道了吗,现在却还要来取笑我。”
路凝随手取了只绘彩嵌璎珞宝瓶,刚将桃枝放入,便横伸过一只骨肉匀称、修长白皙的手,轻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只闻耳边慢声道:“瞧瞧,美人颦眉,真叫人心疼啊。”
路凝在心里大翻了一个白眼,面上却不显,只挣开那只手,兀自开了窗,缚起纱帘。
清风拂入,吹散了过于浓郁的香气,路凝此时也终于放松一些,远眺窗外重峦叠翠,道:“我想立刻便动身下山,一来游历一番,二来顺带去合芳斋一趟。”
说着便又叹了口气。
要不是合芳斋,哪里来这桩难事。
路凝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合欢宗真传弟子,如今躲个毛头小子竟躲的如此狼狈,可真令人头痛。
一回头,却见身后人仍立在原地,略偏着头,浓发遮面,叫路凝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免出声唤道:“师尊?”
赫连笙听见呼唤,骤然回神,一双丹凤眼重新染上笑意,道:“去多久?”
赫连笙是合欢宗宗主,是如今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尚未及百岁,却已经是化神期修士,在前任宗主隐归时继任合欢宗。
此等天赋,若非亲眼所见,实是令人难以置信。便是路凝上辈子自诩是药王谷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她身死之时也尚未成功突破至元婴境界。
不过若她也能活个百岁,倒说不定还可以比上一比……
“快则数月。”
“快?”赫连笙歪头,咂摸一番,却笑道:“你从前却是赶你下山也不愿意的。”
路凝解释道:“从前是从前,可这几年师尊您也知道,徒儿修为凝滞不前,下山游历一番或许会有助益。”
更何况,路凝隐在心里未说的自然是另一番考量。
她身死后重新投胎,今生成个不知道被扔在慈恩堂的孤儿,熬过起初几年口不能言的时期,又在人间摸爬滚打几年,待八岁才得逢机缘拜入合欢宗。
重入修真界,她才知道原来距她身死已经过去数十年,修真界早已更新迭代一番。
虽是旧貌换新颜,但其中几个风头无两的“新颜”也是她从前的熟人。也不论人家还记不记得她,她却不能不谨慎——从她自己的观察来看,她今生容貌与前世少说有五分相似,万一真有个认出了她的,那可实在是太麻烦了。
路凝从来都是个怕麻烦的人,诸如她的名字,或是巧合,或是缘分,前世路凝,今生陆宁,两名同音。不改,一是听习惯了,改了麻烦,二是“陆宁”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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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是慈恩堂照顾她的老人所起,老人无儿无女,只希望有个人能继承她的姓氏,所以打那个慈恩堂出去的孩子都姓陆。老人去世的早,养育之恩路凝没来得及回报,现在留着个名字也算纪念。
况且,世间万万人,叫路凝的不止她一个,单同名同姓的怕是能站满群芳山,没什么好怕的。
而如今又是十年倏忽已过,从前的旧人们也大多都身居高位,到了推各自的徒弟们出来争锋的时候,她撞见熟人被认出来的风险大大降低。
况且,就算真有还记得她的,也不会将一个千娇百媚的合欢宗女修同前世那个形容枯槁的丹修联系在一起。
这时候她再出门玩玩,也就不怕了。
这样想着,路凝便道:“徒儿想了想,徒儿的性子确实有些太孤僻了,是该改改,况且师尊不也叫徒儿多出去走走吗?”
赫连笙一愣,笑道:“都是快五年前说你的话了,怎么还记着。”
两人说着话,便坐到妆镜前,路凝捡起檀木梳,梳理起赫连笙倾泻而下的满头青丝。
指间皆是冰凉如绸缎般的触感,惹得她忍不住捡了一缕缠在腕上玩起来,随口道:“师尊说的话,徒儿句句都谨记在心。”
却听赫连笙轻哼一声,好似玉石相击,敲在路凝耳边,震的胸口一阵轻颤。
她望入镜中,便见一双摄人凤眸紧盯着她,略带怒意,似乎不满她的回答,羊脂玉一般的肌肤晕出薄红,散出朦胧玉辉,艳鬼一般。
可美人嗔怒,向来只会更添几分好颜色,路凝心脏不免跳乱一拍。
赫连笙能名满修真界,当然也离不开他这幅好容颜。
路凝心知他生气了,哄道:“徒儿会尽早归来的。”
她看着镜中人走了神。
只可惜她修为实在太低,要不然眼前这人不就是双修的上上之选。
不免叹口气,心想罢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赫连笙开口道:“既然要出门,将我的丹心带上。”
丹心是赫连笙的佩剑。
路凝却拒绝了,道:“我有缚情便足矣。”
“况且我身上还有宗门的合欢印,师尊不必忧心。”
合欢宗弟子,凡入门的身上俱有一合欢印,危难之时可抵挡一击。
而路凝身为合欢宗真传弟子,身上的合欢印是赫连笙亲手种下的,力量便更强,除非遇上化神强者,旁人是断不能伤她性命的。
赫连笙只嘱咐道:“带好聆风。”
路凝拍拍腰间坠着的宝珠道:“师尊放心,一直带着呢。”
告别赫连笙,路凝沿着小路疾行,心急如焚。
但偏怕什么来什么,便在她扫开面前繁茂枝叶,看清面前情形时,人便即刻僵住。
面前小径上,正站着个青衣缓带的男子,年轻端正,面色红润,正微微喘气,用一方雪帕擦拭着额上的汗。
而他身后正站着几个合欢宗弟子,挤在小道上,还在催促:“赵公子,你再不快些,师姐可就走了!”
赵文瑄抹了一把汗,点头道:“走、走……”
路凝咬牙,一群好小子!
可就在路凝悄悄收回脚,准备悄无声息摸走时,便见领头的那个弟子正好瞥见树丛里露出的一截妃色裙摆,当即大叫道:“师姐!”
霎时间,一堆人齐刷刷望过来。
路凝当机立断。
跑!
2. 金海都
路凝刚跃出树丛,飞身落在梢头。
地面的周禾一笑道:“师姐!赵公子专程寻你,往哪里去?”
说着也飞身上前,便要拦她。
路凝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这小子居然还敢往前凑,于是微笑道:“你可真是师姐的好师弟,为师姐操碎了心。”
周禾一还在嬉皮笑脸:“哪里哪里,都是师弟应该的……”
便在此时,路凝右腕蹭地飞出只金镯,在阳光下粲然一闪,不等众人反应,便飞击在周禾一脑门上,将他击落在地,哀声痛号。
随即,不等众人反应,路凝踏叶而飞,掠过梢头,只远远落下句话:“这次给你个教训,再有下次,定然严惩。”
眼见路凝动了手,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再拦,只敢为上前去瞧周禾一,他脑门上俨然印上个红圈,红肿发亮,实在滑稽,便都没忍住,笑作一团。
而赵文瑄立在一边,痴痴望着远处,呆呆道:“她还是这么好看……”
………
路凝终于避开众人下山,实在松口气。她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凡人界真是日新月异,处处都新鲜。即便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凡人把戏,也照旧混在人群里看的高兴,更不用说她一路走一路买,把什么点心特色都吃了个遍。
十日后,路凝到了金海都。
金海都通衢广陌,是凡人界最为繁荣昌盛的城市之一。
合芳斋的总店便设在此处,路凝先去合芳斋盘账,待了了便决意由金海都乘船,或向北走,或西行,随意转转去。
合芳斋一向有弟子管理,只是她身为宗主内门弟子,监督巡查是她的职责。
盘账倒是很快,好几个弟子陪同,一盘又一盘的账簿被端进来又拿出去。路凝坐在合芳斋六楼窗边,一堆数字看的她头昏眼花,干脆叫停,且歇一会。
楼下游人如织,热闹一片。
赵同看出她觉得无聊,便主动道:“真人不若到楼下瞧瞧,最近新到一批货物,其中还有些舶来品,颇有意思。”
赵同是赵文瑄的祖父,看见他,路凝多少有些不自在,便拒绝了赵同请她坐在小阁欣赏的提议,自己一层一层观赏。
她自在地松松筋骨,十分惬意。
五楼都是些大物件,样数不多,都是些稀世罕见的宝物。
诸如立在角落的一尊水钟,注入灵力后方会渗水,置于一室之中,搭配结界,甚至是炼气期修士也可短暂回溯时间。
虽有各种限制,能回溯的范围有限,但仍是难得的珍宝。
当然,价格也是天价,至少路凝买不起。
路凝一路看,一路向下走。
合芳斋经营项目众多,除却售卖法器灵丹,也做些悬赏拍卖的生意,是以一楼不只摆售货物,也同样发放悬赏令。
合芳斋的报酬不只是灵石,依照不同等级悬赏令区分,甚则有玄阶法器、乃至地阶法器做报酬。这样诱人的报酬便吸引大批修士前仆后继,甚至有些凡人也愿意拼力尝试一番。
因此合芳斋一楼天厅不分寒暑,往来之人众多,修士、凡人皆有,不过……除了些衣衫简朴的剑修和一些散修外,也不乏许多非富即贵之人,这些人要么是宗门弟子,要么是凡人界世家子弟。
这些人来此,倒不是为了报酬,更多时候是些初次下山游历的弟子们,聚集一起,互相照应,共同游猎,而且成功之后,若是完成高阶任务,还会被放在群英榜上,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们来说,实在有着无法拒绝的吸引力。
路凝立在角落里,正细细端详一只小铃铛,厅中却忽起一阵吵闹,她循声望去,便见大厅中央人群已经自发散开,留出一片空地,而在正中间,一名粉衣女子正被一白衣女子搂在怀中,紧紧制住,拢共七八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分作两组,正在对峙。
有热闹啊……
路凝心念一动,闪身躲在屏风后,将他们对话尽收耳中。
“姓陶的!你欺人太甚!”沈挽萍实在气急,即便温吞如她,也忍不住张口骂人。
陶冶却满不在乎,“欺人太甚?大家各凭本事,怎么就叫欺人太甚?”
“你们没本事降妖,大爷我可有的是手段!”
“手段?你不要脸!上次明明是你抢了谢……”邱乐芙挣开被捂住的嘴,高声叫道,但还没说完,却又被揽回去,按下她那颗几欲炸毛的脑袋。
邬月霜面无表情,冷盯着对面的人,手下却不顾邱乐芙挣扎,只把她紧按在怀里。
余玉树擦擦脑门的汗,实在不明白怎么就跟陶冶这群人撞上了,在门内就不对付,怎么出来了还是不对付,真是冤家路窄,叫人实在头疼。
他环顾一周,看看梗着脖子吵的沈挽萍,又看看半天不讲一句话的邬月霜,至于邱乐芙……
算了算了,还是他来吧。
余玉树上前一步,文雅道:“陶兄,咱们同在宗门,何苦这样咄咄逼人……”
却不想陶冶根本不吃这一套,两只眼睛翻到天上,拿鼻孔看他,轻蔑地哼一声,“谁跟你陶兄!少跟我套近乎!你什么身份!”
余玉树脸白面皮薄,本就满头大汗,现在更是被吼的一句话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去也说不出来,腾的一下更成了张红面皮子。
路凝摇头,着实是一堆嘴笨的。
却又听一声尖叫,“陶冶!你混蛋!”
邱乐芙双手攀下邬月霜蒙在她脸上的胳膊,大喝一声,便见一道剑影暴起,直冲陶冶而去,但飞至半路,便被另一道剑光抵挡,剑气轰一声炸开。
围在周围的人“哗”一下便散开了,生怕殃及鱼池。
路凝环顾,却见合芳斋的店员们麻利移开周围的货品,迅速设置下一道防护结界。
啊,看来这样的场景很常见嘛。
路凝抬手扯来一张椅子坐下,认真观看两人斗法。
粉衣女子持一柄细柄长剑,招式凌厉,灵活多变,是个刚筑基的剑修。但细看之下,便可发现她敏捷有余,力量不足,而且速度虽快,打法却颇有些顾前不顾后,是以片刻之后,便打得有些吃力。
而对面迎战的却非一直同他们争吵的银袍少年,而是个灰衣银裾的少年,他持一把黑柄长剑,招式稳重,既拦下粉衣女子的突然一击,更是在几招之后便看出对方招式漏洞,迅速转换招式,直攻对方弱点。
也是个筑基期的小剑修,路凝惬意啜了一口清茶,天门宗这届弟子素质都很高嘛。
啊,没错,店员们甚至还贴心的给厅中客人们送上了茶果。
本以为再打几招粉衣女子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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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下阵来,却不想竟然是个不认输的主,非但不加退缩,反越打越凶,甚至一声大喝之后,剑芒暴涨,生生震退了灰衣少年,将他逼的往后倒飞几步。
围观众人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沈挽萍激动道:“芙妹!漂亮!”
余玉树也欢呼道:“芙妹!真厉害,不愧是你!”
邱乐芙一手挽出个漂亮的剑花,一边得意地向伙伴们扬了扬下巴。
陶冶在一旁大声叱道:“陶涣之!你怎么回事,连她都打不过!”
陶涣之将将稳住身形,虎口被震的阵阵发麻,他不敢再轻敌,凝神运转灵力注入佩剑之中,佩剑发出一阵轻微颤鸣,便又提剑向邱乐芙攻去。
但路凝却看出邱乐芙方才虽击退了陶涣之,但那一式却已经耗费掉她大半力气,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她持剑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却还是努力举剑应敌。
路凝正看的入迷,余光却瞥见个熟悉身影,定睛一看,竟然又是赵文瑄!
路凝大惊失色,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赵文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显然是知道她在这里。
楼上是绝不能回去了,于是路凝躲在人群中,悄悄顺着向外走。
赵文瑄在厅中找了一圈,没找着路凝身影,便缠着赵同询问:“祖父!陆真人呢?”
赵同缄口不言,束手而立,但眼见自己痴心一片的小孙子已经红了眼眶,终究还是不忍心地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便转身离去。
赵文瑄顺着看过去,正瞧见混在人群中的可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于是惊喜唤道:“陆真人!”
路凝眼见被发现了,便立刻拨开人群,冲入正在切磋的决斗圈中,贴身上前,捉住邱乐芙的胳膊,轻轻一挥,邱乐芙便不由自主挥出一剑,挡下陶涣之的攻势,紧接着又是一剑,将陶涣之击退。
忽然冲进来这么个不速之客,陶冶高声斥道:“你谁啊!”
陶涣之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眼神微凝,再度举剑上前。
接下来,邱乐芙只觉得自己被轻轻推了几下,便莫名将陶涣之打得节节败退。
这场切磋愈发有趣,吸引了更多人聚拢过来,赵文瑄被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寸步难行,只能高声唤道:“陆真人!”
路凝瞧差不多了,便一掌打在邱乐芙肩上,随即遁入人群。
邱乐芙只觉肩上挨了一下,顿时有温暖灵力涌入,瞬间恢复力气,于是举剑拦住欲追的陶涣之,喝道:“去哪里!”
赵文瑄眼见路凝身影没入人潮,越看越心慌,一咬牙,实在不得已,便召来随行护卫。他的护卫都是金丹修士,甚至有一名金丹大圆满的修士,十来个护卫一同发力,施加威压,须臾便在人群中开辟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空隙,赵文瑄立即拔腿而追。
路凝已经挤在人群里,已经接近大门处,却不想门口还守着两个店员,堵在门口,不许人出去。
路凝心里暗骂赵同不守信。
说好会开解赵文瑄的呢!
路凝一咬牙,侧身躲闪,夺门而出,已经锁定了视线里出现的蓝衣修士。
下一刻,赵文瑄的声音已经到了她身后,路凝纵身一跃,无声道:“得罪!”旋即在对方震惊的表情中,飞身与之扑了个满怀。
3. 登船
宝蓝衣袍的年轻修士尚处于震惊茫然中,但已经下意识接稳路凝,他身侧那个灰衣修士低声惊呼:“溅星……”
路凝顾不得解释,迅速低声道:“道友,帮个小忙。”
然后从他怀中爬起来,攀着他的胳膊躲在他的身后。
赵文瑄已经追到,瞪着眼睛,视线在路凝与眼前年轻修士来回切换,颤抖着声音道:“陆真人……”
路凝感受到身前人的僵硬,便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心中暗道得罪,旋即微笑道:“赵公子,没来得及介绍,这是我新结识的道友。”
赵文瑄指尖还在颤抖,但已经尽力冷静下来,路凝几月未曾下山,这一回出门也不过十日,去哪里认识这么个“道友”
于是深呼一口气,怀疑地看着挡在路凝身前的人,问道:“真的?”
路凝万份诚挚道:“真的啊,我们一见如故。”
说着笑着晃晃身侧人的手臂,却不想不看不要紧,一看身边的俊朗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透了脸,白皙的肌肤现下似乎要滴出血来,低垂着眼,瞳孔因震惊放大,嘴唇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路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极其顺手地牵住了这少年的手,捏着人家的指尖。
她也被吓了一跳,迅速撒手松开,也顾不上赵文瑄还在,急忙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但刚解释完便想起自己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扑到了人家怀里,现在又抓人家的手,说不是有意的怕是毫无信服力。
路凝老脸一红,此种行径,实在是太过唐突无礼。
她只能磕磕巴巴道:“真不是故意的……”
说着说着,便尴尬地住嘴了。
而赵文瑄便一直看着,原本好不容易稳住的心脏又开始怦怦狂跳,两眼一黑,抖着手“你们”“我们”了一会儿,便也说不出话了。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但这时候又从门内呼啦啦出来一堆人,一声怒喝响起:
“谢溅星!”
三人回头看去,只见陶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一处的两人,指着两人愤怒道:“好啊!原来你们认识!怪不得要帮邱乐芙呢!”
邱乐芙也追上来,毫不客气推开陶冶:“没礼貌!我们认不认识用你来管?”
又对着路凝道:“姐姐,你别理他!”
路凝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赵文瑄的心已经碎了一地,他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谢溅星,含泪欲滴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这句话,实在说的怅惘哀愁,在场众人都看见赵文瑄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都觉察出些不对劲来,颇有默契的安静下来,几双眼睛不断在几人中间徘徊。
路凝有些心累,但还是沉默不语。
“好好好。”
赵文瑄连道了几声好。
复又哀伤道:“没关系,陆真人,我不在乎,我还是会等你。”
路凝道:“不必了……”
但赵文瑄摆了摆手,已经虚弱地搀着护卫转身离开,这样越发显得她像个三心二意的负心人,一时间周遭视线都变得更加奇怪。
有人叹息道:“又是个合欢宗惹下的风流债……”
路凝实在有些心累,这场景实在有些超出预期,但也没力气解释了。
谢溅星看着身侧人颇为无奈的表情,还是开口询问:“你还好吗?”
路凝摆了摆手,然后抓出十几丸聚灵丹还春丹的乱七八糟塞进谢溅星手里,有气无力道:“多谢道友相助。”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便转身离去。
一边疾行,一边在心中哀嚎:万幸戴了面纱!
……
听说那日回去,赵文瑄便又病倒了,路凝深觉抱歉,却不能再继续待在金海都,于是等合芳斋事了,便化名贺窈娘,随意购买了一张船票,顺带……咳,结识了一名筑基期修士。
没办法,修行要紧。
郭子昱走在前面,登船时还回身小心搀扶,道:“窈娘,来,小心。”
路凝将手隔层袖子搭在他手心,羞涩道:“多谢郭郎。”
郭子昱感受着掌上柔荑,望着眼前女修露在外的一双美目,埋怨道:“窈娘何苦与我如此客气。”
路凝收回手,对于他的说法只矜持一笑。
废话,刚认识三天,你说为什么跟你客气。
但至少郭子昱是个二十岁的筑基六阶修士,样貌端正,体格健康,重要的是元阳未泄,于她而言,是个不错的双修对象。
思及此,路凝便又对他微微一笑,便见对方双眼发直,燥地出了满头汗,却又忽然反应过来,颇有些羞赧,收敛眉目擦汗。
船票是路凝自己个儿买的,但客房却是郭子昱抢着订的,对此路凝不置可否。却不想到了客舱,郭子昱便傻眼了,他本想着订两间挨着的,或有机会到路凝房中谈心品茗,再不济也能离得近些,方便增加相处时间。
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到了一看,却是一间在楼上,一间在楼下!这算什么事!
郭子昱登时便破功,气势汹汹去寻船侍,但却得知路凝同层都已经满客,无论如何也没法子调换,若再找两间空房也只剩下天字客房。
郭子昱一咬牙,一狠心,正准备换两间房,路凝却没心思再折腾,只道先行回房休息,便迳自上楼去。郭子昱忙追赶两步,撵在后面,道:“窈娘,你好好休息,若需要些什么,尽管同我说。”
路凝是真有些累了,却仍撑着精神,半合门扉,感激道:“多谢郭郎如此贴心,奴初出门,能遇见郭郎,真是奴家之幸。”
郭子昱只见美人低眉,喁喁细语,登时被迷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激动地满面通红,路凝又敷衍几句,便阖上房门。
她倦了,扑在被中便睡过去。
再睁眼已是傍晚,路凝睡的满脑昏沉,一时忘记得找郭子昱联络感情,敷了面纱便到船舷上吹吹风去。
金乌西沉,残阳铺水,徐徐清风吹的路凝清醒几分,不由长抒一口气。
“这样一来,那个可恶的陶冶可就再也没办法同咱们抢了!”
路凝听见熟悉的声音,心念一动,警铃大作。
身后的几人,可不就是那日刚在合芳斋见过的几人!
路凝几欲夺路而逃,却猛然想起今日自己换了衣饰妆发,那日也戴了面纱,不过一面之缘,几人断不能认出自己,便又安然而立,偷听几人说话,
邱乐芙和沈挽萍两人凭栏而立,邱乐芙一身百蝶穿花粉裙,头饰双宝钗,极高兴道:“真是太解气了!”
沈挽萍则一身素面绿衣,笑道:“且不说得等几日陶冶他们才能发现不见了咱们行踪,就是想找,你与碎河先故意买了相反的船票,他们也绝对找不着咱们。”
邱乐芙道:“就让他们在荒山里面喂虫子去吧!”
她伸手敲在谢溅星的肩膀上,夸赞道:“狗蛋,你真够行啊!”
谢溅星捂住肩膀,抗议道:“不许叫!”
邱乐芙全不顾他抗议,嘻嘻笑道:“好好好,那叫你聪明蛋。”
谢溅星背对路凝而立,他的体型颀长,蓝袍银裾,肩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稚嫩,用一根同色蓝底银纹发带高束马尾,腰间悬着一柄佩剑,剑柄雕琢细腻,透出冷色细辉,剑鞘饰有银质花纹、蓝色宝石,银辉与流光相映,漂亮极了,路凝不由多看了两眼。
却听他懊恼道:“邱乐芙!你答应我不在外面叫的!”
眼见他生气了,邱乐芙忙安抚道:“好好,我不叫,那我叫你谢小爷总行了吧。”
“谢小爷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
邱乐芙讨巧卖乖,连连作揖,这才哄的少年勉强原谅她,冷哼一声,抱臂而立。
路凝在一旁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引得沈挽萍好奇向她看了一眼。
路凝一时心虚,下意识装作是被风呛着了,装模作样咳嗽起来。
恰此时,郭子昱寻来了,见她立在船头,西子捧心一般,便立刻关切道:“窈娘,冷风呛人,莫立在此处了。”
路凝一时蒙赦,深感郭子昱来得及时,只轻声道:“嗯。”
应罢又咳嗽两声,顺势任由郭子昱搀着下了船头。
擦肩而过时,谢溅星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风缠墨发,泼散而起,一阵香气袭来。
邱乐芙道:“好香啊。”
谢溅星鼻尖轻嗅。
好熟悉的味道。
……
今夜晴朗,月悬于空。
简单吃过饭,郭子昱便邀请路凝一同品茗赏月,路凝微笑应了。
这艘船倒大,船上甚至还有空余设置了一小层做茶室,茶博士为他们送上一壶清茶。
临窗迎风,观江品茗,倒也是美事一桩。
郭子昱坐在她对面,热切道:“窈娘尝尝,看这点心如何。”
这可是他花了十五灵石买来的点心,却只得一小碟,令他颇有些肉疼,但美色当前,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路凝执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仍旧以面纱遮面,但也不免掀起一角,引得郭子昱瞪大了眼睛瞧。
自方才吃饭起,郭子昱便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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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敲侧击想让路凝摘下面纱,但都被路凝糊弄过去。
路凝只图与他双修一场,并不欲过多纠缠,要不然何至于弄个假名与他相交,若是实在得揭了面纱,也必得叫郭子昱记不住她的模样。
“嗯,味道很不错。”
但这时,邻桌却坐下两人,路凝动作一滞。
唐碎河道:“咱们喝些什么?”
谢溅星却无心回答,眼神已经直直地望了过来,就在路凝以为他已经认出自己,整个人逐渐僵硬时,谢溅星收回目光,道:“都好。”
唐碎河便招手原来小二,要了一壶白茶。
虽暂时没被认出,但路凝又想起那日尴尬的经历,谢溅星每一次目光瞥过来,都令她如坐针毡,于是极敷衍地回答郭子昱几句,便要起身回房,正在这时,却听外面突起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一阵慌乱,冲进来几个人,门扇“哐”一声拍在墙上。
冲进来的船夫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道:“好多、好多鱼爬上来了!”
鱼?
路凝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向外,郭子昱紧随其后。
甲板上已乱作一片,无数怪模怪样的鱼自四周爬上来,有几名修士举剑抵抗,但怪鱼数量众多,令人应接不暇。且怪鱼鱼身好似被灼烧一般,黢黑一片,甚至有些辨不清鱼头鱼尾,甩动向前,但那黑漆漆的鳞片却坚韧异常,虽奋力挥砍却只能留下一道浅痕,于是众人纷纷改劈为挑,将怪鱼挑下船。
但忽然,云开月出,怪鱼鳞片在月华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被那奇光一照,一名船夫本在奋力挥桨,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呆傻愣神之际就要被一只怪鱼拖下船去。
见此情形,路凝立即运转灵力,腕间嵌珠双金镯脱手飞出,一只作环状“铛”地击飞怪鱼,另一只则一分为二,如游龙一般化作赤金帛缠在船夫腰上,将他扯回来,船夫脱力倒在地上,却是昏了过去。
郭子昱见她腕间金镯原来竟是法器,灵光映映,绝非凡品,想来即便是个无名散修,家中也定是有些钱财的。他一时更高兴,拔剑挑飞三五只怪鱼,赶上前道:“窈娘,小心些,莫要逞强。”
说罢不等路凝回应,举剑运气冲杀入鱼群之中。
路凝本想拦他,见此也只能作罢。金帛暴涨数倍,飞舞环绕,将船舱围的严严实实。而船舱之中也有人被惊醒,见此情景便操纵法器加入战局。
一时间剑光、灵光交相辉映,照的满船亮如白昼。
路凝简直要被闪瞎眼,迅速低头将面纱掀起蒙在眼睛上,乱光之中,瞥见个眼熟的东西。
但不及细看,变故又生。
不曾想因法器光芒炽盛,那怪鱼反射奇光也更盛,一瞬之间竟有数名修士也不慎中招,路凝只得召回在怪鱼群中横冲直撞的缚情镯同化作金帛,一一将人护起来。
“别看那些怪鱼!”
“收敛灵光,暗一些!暗一些!”
自有人察觉不对,高声疾呼,于是众人纷纷扯袖掩面,灵光亦减。
修士已经哗啦啦倒了一片,怪鱼却同源源不绝一般,不断爬上甲板,呈包围之势迫近,众人不得已越靠越近。
甚至有怪鱼高跃而起,砰砰撞在金帛上。
屋内众人纷纷将凳子、桌子扔出来,企图阻止怪鱼,但怪鱼面对阻碍仍旧滚滚向前,毫不停歇。
真是倒霉!
满船居然尽是些筑基期修士,连一个金丹都没有,路凝既要护住船舱,又要防范怪鱼拖走昏迷不醒的修士们,一时分身乏术。
方才还兴冲冲的郭子昱,现在靠着船舱昏睡不醒。
路凝额上已经渗出细汗。
这怪鱼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玉树!”
沈挽萍高呼一声,却见余玉树已然迷神,呆呆向鱼群走去。
谢溅星本欲去救,但面前怪鱼叠的小山一般,而身后便是三五个昏迷的修士,他退无可退、无能为力。
唐碎河刚从鱼堆里抢回个人,他是个丹修,已有些体力不济,但仍旧咬牙大步向前,拼力将余玉树拖回来。
而在他身后却有只怪鱼高高跃起,直向他扑去。
危急关头,一道雪亮剑锋划过,直接将怪鱼一劈为二,鲜血四溅,色如紫漆。
邬月霜配剑出鞘,冷目凝眉,脚下正躺着早已昏迷的邱乐芙。
几点鲜血飞溅在路凝腕上,立刻便激起灼烧一般的疼痛,但却又如冰水泛过,泠泠刺骨,一片冰火交织。
路凝灵光乍现。
想起来了!
她立即冲唐碎河高呼道:“丹土砂!”
4. 中毒
“丹土砂!”
“拿丹土砂出来!快!”
唐碎河踉跄坐在地上,他脸上也溅上几点血液,听见路凝向他高呼,愣了一下,顾不得疼痛便从腰间乾坤袋中取出丹土砂。
谁知他刚将丹土砂拿在手中,他身边的怪鱼便忽地向后退却,这下不消路凝解释,他便恍然大悟。
“溟水鱼!”
唐碎河激动地站起身,铆足力气将丹土砂洒的同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所到之处,怪鱼避之不及,转瞬之间,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
众人乘胜追击,片刻便将溟水鱼清理干净。
待这时,路凝方召回缚情,重新化作一对金镯戴在手上。但是灵力消耗过快,她一时放松,竟有些虚脱,不免踉跄一步。
这时一双手伸来,稳稳扶住她。
路凝回头看去,入目一张桃花面,细眉星目,鬓发乌黑。
谢溅星关切道:“前辈小心。”
待路凝站稳,便松开了手。
路凝不自在道:“多谢。”
待与众人合力打扫好战场,将昏迷的修士安置好,已经是月上梢头。
待静下来,路凝才觉得手腕剧痛,已是青紫一片,她摸出颗丹药吃下,方暂时缓解。又想起彼时离怪鱼最近的唐碎河等人也溅上了溟水鱼的血,想了想,路凝又拿出三颗丹药,前去寻人。
邱乐芙已经醒了,她坐在凳上,仰着脖子,颈上隐隐泛出紫色。她痛的面色发红,双唇惨白,额发已经隐隐汗湿,却还是紧抿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邬月霜抽回剑时,正不巧有几滴血甩落在邱乐芙身上。她没想到这血液有毒,如今看着邱乐芙痛苦模样,万分愧疚心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立在邱乐芙身边,任由她紧攥着自己一只手,另一手则源源不断向邱乐芙输送灵力,试图缓解疼痛。
但她也刚经历一场激战,如今不顾一切一心为邱乐芙疗伤,面色已是惨白。
邱乐芙道:“乌梅!我没事!”
她疼的轻轻嘶气,却还是伸手抚开邬月霜输送灵力的手,佯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邬月霜这才作罢,白着一张脸,仍旧默不作声。
邱乐芙看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可怜,腾开地方,撒娇道:“乌梅,你坐下来让我靠一会儿。”
邬月霜应声坐下,邱乐芙歪靠在邬月霜身上,夸张地大声道:“哎呀,果然靠着你就舒服多了!真神奇,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
路凝立在门外,看着这幅情景,只觉可爱的紧,不免偷笑几声,才跨进门道:“两位小友好。”
看见来人,邬月霜站起身回以一礼,向邱乐芙偷偷地使了个眼色,邱乐芙登时眼睛一亮,道:“前辈!”
“前辈好!”
邱乐芙方才已经缠着邬月霜问清今夜经过,正在好奇勇战十万丑八怪鱼的前辈是个怎样的人,路凝便来了。
她激动的站起身,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不由疼的嘶了一声。
路凝于是忙道:“小友请坐,不必多礼。”
随后道:“溟水鱼的血液不会伤及性命,只是入夜便会疼痛难忍。”
“我这里有几丸丹药,可以暂解疼痛。”
说着递上丹药,邱乐芙实在疼的厉害,便顾不得再加推辞,道谢后便接过丹药吃下,顿时便觉颈部疼痛立减,长抒一口郁气。
邬月霜问道:“敢问前辈,可知如何解毒。”
路凝点头,递上余下丹药,道:“莫急,你且将这些丹药分给你的朋友们,休息一夜,明日再说。”
邬月霜也就不再追问,仍旧向路凝道谢。
路凝离开后,转道先去看了一眼郭子昱,上下检查一番,见他不曾溅到溟水鱼的血,也无其他伤势,便又朝他额前施下一道法诀,令他继续昏睡。
想了想,还是从乾坤袋中取了一枚宇阶聚灵丹放在桌上,算是谢过这几日他处处照顾。
路凝长叹一口气。
这可真是出师未捷,好不容易找到个看得过眼的,偏生闹出这么一档事,真是麻烦。
现下,莫说是谋划着与人双修,连观景的好心情都没了。
路凝站起身。
罢了罢了,先解毒要紧。
……
次日中午,路凝已同邱乐芙一行人坐在一处,一群小朋友依次向她报过名号,果真是一群天门宗的小修士,是头一遭下山历练。
谢溅星看着路凝,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接下来一段时间会与她们同行,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路凝便道:“陆宁。”
邱乐芙颇自来熟,驾轻就熟道:“陆姐姐,那溟水鱼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路凝道:“溟水鱼生于深水,鳞片色黑,坚韧无比,非寻常刀剑可伤,与月华相合便有蛊惑人心之功。其血有毒,沾之便疼痛难忍,不过若是取之加以炮制,便是生肌良药。”
“那可见如昨夜一般,溟水鱼连法器灵光都可以反射,效果甚至更强。”余玉树道。
路凝点头,又继续道:“溟水鱼若到繁殖期,便会在月夜成群结队上岸,寻一个称心的地方。这种鱼十分执拗,要是相中了,便会将这片地方的活物都驱赶走,甚至是花草也都会毁掉。”
沈挽萍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们的剑都砍不透,只有月霜的剑才行。”
路凝闻声看了一眼邬月霜的佩剑,她的佩剑现下裹着一层厚厚的灰布帛,毫不起眼。但她记得昨晚这柄剑出鞘的样子,露出的位置俱是黄金为饰,花纹繁复精致,灵力深厚,一看便是柄举世无双的宝剑。
唐碎河姗姗来迟,同向路凝交换过名号后便挤在余玉树身边坐下。
余玉树又问道:“那它们怎么怕丹土砂呢?”
“不是怕,是厌恶。”路凝道,“溟水鱼常年生活在深水之中,喜冷恶热,喜水恶火,而丹土砂性热,若是溟水鱼发现所选之处有丹土砂,便会头也不会地抛弃,选择另寻他处。”
“这鱼,倒还挺奇特的。”邱乐芙扭头问唐碎河,“诶,你上课时听过吗?”
唐碎河坐在一边,却是自坐下起便在默默观察路凝。
昨夜兵荒马乱,他没看清路凝的脸。现下路凝未覆面纱,他便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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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凝。
正在苦思,被邱乐芙一喊,登时回神:“啊?什么?”
邱乐芙轻轻眯眼,紧盯着他,忽道:“陆前辈是很好看,但你也不至于看的这么入迷吧。”
唐碎河瞪大双眼,瞬间红了脸,腾地站起身,不可置信道:“你乱说什么!”
邱乐芙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了?”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唐碎河的脸又红了两红,他坐回桌前道:“我只是在想,陆前辈怎么知道我有丹土砂的。”
路凝微微一笑:“我不止知道你有丹土砂,我还知道你是药王宗的弟子,想来还是哪位长老门下的。”
唐碎河更加震惊,瞪大了眼睛。
邱乐芙佩服道:“陆姐姐,你真厉害,好多人头一次见小河,都以为他是个体修呢。”
眼见众人不解,路凝便指了指唐碎河腰间的乾坤袋,道:“黑底翠带灵芝纹,一看便知是药王宗弟子。”
众人都去看唐碎河腰间挂着的乾坤袋,俱是恍然大悟。
路凝笑眯眯道:“你们一群人,只差把初出茅庐、天真无邪几个大字刻脸上了。”
几人面面相觑,自己个儿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路凝道:“好了,说点正事。”
“溟水鱼的毒说难解也不难,就是麻烦些,咱们得下船往北走,找一种叫做‘土中寻’的蘑菇,吃了这蘑菇便可解毒。”
“事不宜迟,请诸位尽快整理行李,等晚上船靠岸便出发。”
说罢,众人便都起身,准备回房收拾去,但却听唐碎河忽然问:“敢问前辈师承何处?”
路凝动作一顿,道:“在下是合欢宗弟子。”
忽然一阵沉默。
路凝心中哀嚎,她就知道!尤其是你!谢溅星!不要作出这样奇怪的表情!
合欢宗的名声向来不是,嗯……不是很好,毕竟是一群小修士,路凝是她们见到的头一个合欢宗修士,反应大一些也正常。
邱乐芙环视一周,率先开口道:“陆姐姐,那合欢宗的弟子们是不是个个都长得像你这样好看?”
路凝点头,又道:“其实我也只比诸位大了三四岁,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陆宁便好。”
她也不过是个筑基九阶的修士,面前这群少年又不是合欢宗弟子,倒也不用拿乔当前辈。
这时,沈挽萍忽然想起件事,便道:“陆宁前辈,那您的道侣尚还在昏迷,不用再等等吗?”
路凝道:“他…不是我道侣。”
沈挽萍一窒,道:“啊,这样啊……那想必是您的同门。”
路凝:“也不是……”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周围一圈稚嫩的脸庞,都已经悄悄红了耳朵,谢溅星的眼神也越发古怪。
不要想些奇怪的事情啊!明明什么都还没做过呢,怎么搞得像她始乱终弃一样!
总不能直接说他们还没双修过吧!
终于,路凝深吸口气,破釜沉舟一般道:“我刚认识他没几天,不用等他醒,咱们今晚就出发!”
说罢,不顾沉默的众人,转身回房。
5. 芍药香膏
土中寻说好找也好找,往往长在河滩边,但难的是时机,得在长出后十二个时辰之内从土中挖出服下才有疗效,可它生长时间却没什么规律可言,全靠运气。
船靠岸后,一行人先找了间客栈住下。
因入夜毒发,疼痛甚剧,路凝携带的丹药并不能支撑太久,即便有唐碎河这个丹修在也无济于事。
炼丹非一日之功,况且路凝分予众人的丹药也并非专门抑制溟水鱼毒素的丹药,而是宇阶止痛丹,唐碎河是个筑基五阶的小丹修,尚不能炼出。
得知路凝向她们分享的丹药如此珍贵,邱乐芙等人本想拒绝,却被路凝劝服:“相识一场便是缘分,何苦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你我同为初次下山历练,便全当交个朋友。”
众人自然更加感激。
为尽快解毒,一行人便决意御剑赶路。路凝没有佩剑,临时在镇上租了一把飞剑,押了五十灵石,这钱倒是邬月霜抢着付了。
……
十日之后,路凝一行人终于赶至目的地,在一个叫做风沙镇的地方住下。
风沙镇镇如其名,果然是个风沙漫天、方圆十里难寻绿意的地方,偶尔见上一两株树木、灌木,也都是灰扑扑、蔫蔫地贴地而生。
镇子上住户稀少,客栈也只有一家。
众人刚穿过漫天尘土,吃了满嘴沙找到客栈,一抬头便见个“清风客栈”的大招牌,再往里看,五张桌子四个人,三张瘸腿凳,两人正神游,后门处拴着只大黄狗。
邱乐芙道:“还清风?改名叫黄风客栈得了。”
余玉树摘了帷帽率先上前,询问道:“您好,请问有房间吗?”
柜台里的掌柜正拿着鸡毛帚拍扫架子上的灰尘,她像没听见余玉树问话,“噗”地一下吹起金蟾蜍脑袋顶的尘土,呛的余玉树捂脸咳嗽起来。
这时她才像是刚注意到来了人,慢悠悠道:“打尖还是住店呐?”
余玉树扇了扇面前浮尘,道:“住店。”
掌柜瞥了一眼整整齐齐挤在门口的几人,随后道:“跟我来吧。”
清风客栈虽然破旧,但地方倒大,一人一间也可住下,价钱勉强算公道,毕竟整个镇子只这一家,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路凝初放好行李,便听门外“咚咚咚”一阵脚步声,邱乐芙兴冲冲跑过来,扒在她的门口,她颈上系着纱巾,道:“陆姐姐,你收好了吗?”
“嗯。”
路凝道:“怎么了?”
“咱们现在就出去找吧。”邱乐芙眼巴巴道:“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见她实在着急,路凝微微一笑:“那好,咱们先去找一会儿再回来吃饭。”
唐碎河跟在后面,一起探出来个脑袋:“陆前辈,我也一起去。”
同行多日,到底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很快便和路凝熟悉起来,她在途中和唐碎河闲聊,说了许多炼丹的经验,唐碎河十分钦佩,便更尊敬她一些,坚持称她前辈。而邬月霜性格沉默,便也跟着叫前辈。
至于邱乐芙,她是个跳脱性子,拉着沈挽萍一起亲亲热热地追在路凝后面叫姐姐,余玉树年龄最小,也跟着一起叫姐姐。而谢溅星倒是一会儿叫姐姐,一会儿叫前辈,叫什么取决于邱乐芙有没有嘲笑他。
待下楼后,邬月霜和余玉树已经找了张桌子坐下,正在点菜,店小二懒懒散散,说有丝瓜,要做汤却说只能弄冬瓜,余玉树方才敲定要冬瓜汤,店小二却又说丝瓜汤更好喝,纠缠半天,浪费了好一会儿口舌,终于说好要一份冬瓜汤和一盘炒丝瓜,才把他打发走。
见三人都拿着帷帽,余玉树问道:“陆姐姐,你们这就出去找啊,外面那么大的风沙,先歇会儿再说呗。”
唐碎河道:“陆前辈的药已经被吃的七七八八了,早点找到土中寻,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余玉树嘁了一声,道:“陆姐姐比你厉害多了,你把材料给陆姐姐,炼个百八十颗不在话下。”
唐碎河翻了个白眼,走上前一掌拍在余玉树脑袋上,道:“炼什么炼,陆前辈也中毒了,你还让陆前辈给你炼药吗?”
余玉树捂着脑袋,顶嘴道:“什么叫给我炼药,你们不都要吃吗?”说着不服气便还手,唐碎河自然接招,同余玉树缠打,他一只手按着余玉树后颈压的余玉树坐在凳上起不来身,一只手攥拳哐哐敲余玉树脑袋,咬牙切齿道:“我、先、把、你、炼成丹药!”
看两人打做一片,路凝笑了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走吧,早些去早些回来。”
听见路凝发话,唐碎河才松开揪着余玉树的手,理了理衣领。
余玉树捂着脑袋,痛得呲牙咧嘴。
邱乐芙挽着路凝,向邬月霜嘱咐道:“乌梅,外面晒,你别出门。”
邬月霜有些晕乎乎的,坐在凳上乖乖应了一声。几日赶路都遇上大晴天,即便用了清热润肤的药膏,她的双颊还是被晒的红扑扑。
眼见三人出门了,余玉树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的。
沈挽萍恰好下楼,她听见余玉树的话,便无奈道:“玉树,陆姐姐这几晚都是靠运功压制疼痛,就是为把药省下来给咱们用,你不要胡闹。”
余玉树不知还有此等内情,“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边上的邬月霜忽然道:“我也去找。”
说罢不等两人人反应,执剑隐入风沙中。
沈挽萍“呀”一声,喊道:“月霜!帽子!”说着便拿着帷帽匆匆追出门去。
剩了个余玉树独自在堂中,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狠心也要干脆跟出去时,店小二却又来了,拦住他:“客官,您是要丝瓜还是冬瓜?”
余玉树崩溃道:“都要都要!炒的煮的都要!”
另一边,路凝一行人蒙着风沙走路,并未走远,只看河滩边有几株枯黄的树木竖在小沙丘上,倒也有可能长些土中寻,几人便分散开,各自寻找起来。
三人手里都用的唐碎河乾坤袋中的锄头,小臂长短,蹲下来使用倒也方便。
路凝蹲身在沙地中搜寻,但是地面被风吹蚀,凹凸不平,她看见几个略凸起的小土包就去挖,但是挖了好几个都是一无所获。
忽然却听一声惊叫,路凝回头看去时,只见不远处邱乐芙跌坐在沙地上,路凝迅速跑过去,询问她:“怎么了?”
邱乐芙深吸几口气,平息一番,仍旧坐在地上,尾音还带着点颤抖:“没事……是只蟾蜍。”
路凝看向邱乐芙身前,那里有个小洞,不同于她方才挖开的小洞,这个小洞里的土质更加紧密,土色更深,隐隐带着湿润的水汽。
唐碎河离得远,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邱乐芙已经整理好了衣裙,拍去后摆的沙土。
“陆前辈,出什么事了?”唐碎河问道,他跑得急,帷幕被掀飞在侧后方,露出他热的黑红的脸庞。
邱乐芙指指地上的小坑,撇了撇嘴:“我刚挖开,还以为是土中寻呢,谁知道是只蟾蜍。”
“蟾蜍?”
唐碎河问:“你手指上是什么?”
听见询问,邱乐芙才低头看自己的指尖,她的指尖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点光,有透明的胶质缓慢地向下流淌。
邱乐芙举起手指:“呃,好像是刚刚那只蟾蜍跳起来,我拍了它一下。”
唐碎河盯着邱乐芙的指尖,忽然伸出手蘸取了一点,在路凝和邱乐芙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把手指放进了嘴里。
邱乐芙率先尖叫出声:“唐碎河!你好恶心!”
路凝在一边看着,叹了口气。
药王宗的人真是什么时候都改不了随便吃东西的坏毛病。
唐碎河砸砸嘴:“没事,吃不死人。”
邱乐芙持续尖叫:“现在说的是这个问题吗!”
但唐碎河没理会,反而蹲在地上,把手指按进小坑里,小坑里有一些更加粘稠的液体,层叠里晕出点绿色。
邱乐芙毫不犹豫,一脚踹向唐碎河的肩膀:“不许吃!”
唐碎河侧摔出去,帷帽彻底飞出落在沙地上,但他仍旧高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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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欢天喜地道:“青蟾蜍!前辈!”
“什么青蟾蜍前辈,你是不是中毒了啊。”
邱乐芙面带担忧:“陆姐姐,他是不是中毒被毒傻了。”
路凝摇摇头,伸手扶起唐碎河,掏出帕子按在唐碎河的手上,道:“大概率是青蟾蜍,但咱们该回去吃饭了。”
话及此,唐碎河的肚子“咕噜”一声,路凝又道:“咱们要在这里住好几日,要是有缘分肯定能再碰到青蟾蜍。”
唐碎河攥着帕子,有些依依不舍,但也知道不急在一时。回客栈的路上,唐碎河喋喋不休向邱乐芙解释青蟾蜍对于丹修来说有多重要,他的师兄师姐们都有自己的青蟾蜍,而他已经快十六岁了却还没有,他真的很想要一只。
但邱乐芙忘不了他刚刚的举动,十分不愿意同唐碎河讲话,依着路凝左躲右闪,两个人绕着她纠缠,跌跌绊绊终于回到客栈里。
邱乐芙一边押着唐碎河去洗漱,一边向桌前的谢溅星和余玉树高声诉说唐碎河的罪行,余玉树等了老半天,正高兴终于可以开饭了,却又被恶心的哎呀一声,从凳子上跳起来,抱怨道:“小河,你乱吃东西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说着三人便一同上楼去了。
自路凝三人回来,谢溅星的眼神便若有似无的落在路凝身上,他欲言又止,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路凝悠哉喝了一口茶。
经过几日,她确定这群小朋友并没认出她就是当日合芳斋那人,也决计打死不认。
整个人便彻底放松下来,十分坦然。
谢溅星取出一只小罐子,在手里转了几圈,才终于拿上桌面,推给路凝。
“陆前辈,这个给你。”
他似乎有点紧张,说完之后便垂眸不再看路凝。
路凝看着他的微垂的睫毛,取过那只罐子。
白底绘芍药的罐子,打开后香气扑鼻而来,浓白的膏体里还凝结着粉色的花瓣。
芍药香膏。
路凝将罐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馥郁香气里掺着淡淡的药苦味,两种不同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融合的恰到好处。
路凝抬眸看向谢溅星,眼睛里却闯进一抹亮眼的红色。她仔细看过去,便见谢溅星白皙后颈与雀蓝衣领间缀着一根红绳,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乖乖贴在肌肤上,应该是条贴身戴着的项链。
路凝的眼神不由自主随着红绳下滑、下滑,但很快便隐入衣领看不到了,颇有些令人遗憾。
她的视线随即攀着谢溅星垂在耳后的发丝缓缓向上,乌黑的、仿佛沁着光的头发,少年人身上每一处都闪耀着鲜活的气息,包括饱满的、洁白的耳垂……
谢溅星抬起浓黑的睫毛看过来,却见路凝正盯着自己看,眼神只相触一瞬,便立刻缩了回去。
路凝即刻回神,暗骂自己一声,却又不自觉瞥了一眼。
盈润的耳垂染上了漂亮的粉色,像是五月天初熟的樱桃。
路凝掐了掐自己掌心。
不能再看了。
她轻咳了一声,道:“谢谢。”
谢溅星轻轻回应道:“是我要谢谢前辈当日相助……”
他说的是在赶路途中,不巧又在个镇子上撞上只水妖,当地百姓不堪其扰,一群小朋友们跃跃欲试。那水妖修为并不高,以谢溅星一行人的修为来说,抓水妖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不巧的是水妖为了逃跑,挟持了一个路过的姑娘,是谢溅星把姑娘从水里捞出来的。
“以身相许”这样的戏码并不少见,处理这样的事情路凝倒算熟练,她毕竟还是个合欢宗的弟子。无非暗示一番她与谢溅星关系非比寻常,那姑娘自然放弃。
“你我既然同行,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路凝笑眯眯道:“只是劳烦谢少侠下次救人把脸遮一遮,要不岂非白惹得人家芳心暗许。”
被路凝一打趣,绯红色彻底攀上了谢溅星的脸颊,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邱乐芙几个人已经打打闹闹地从楼梯上下来了,他于是只好把话咽回去。
6. 青蟾蜍
待众人在桌前坐齐,余玉树撸起袖子,高高兴兴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却被邱乐芙一爪按下:“等一会儿,乌梅和挽萍呢?”
余玉树环视一周:“她们在你们后面出去的,你们没遇见她们吗?”
“没有。”路凝摇头。
“要不要出去找找?”
话音刚落,门外边跨进两个人,那两人几乎是泥人,相互搀扶,灰头土脸,帷帽上的细纱纠结在一起,脏污一片,结满泥块,裙摆上的泥砂随着走动簌簌下落。
原本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掌柜瞧见这一幕登时便清醒过来,抄起扫把便冲出来。
一时间灰土漫天,余玉树慌忙护住一桌饭菜,高呼道:“掌柜的!别扫了!饭!饭!”
邱乐芙惊呼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进来的两人此刻摘下了帽子,露出两张灰扑扑的脸,左一块黑,又一块灰,可不就是邬月霜和沈挽萍。
邱乐芙冲上前,伸手抹去邬月霜脸上的黑泥,又掏出帕子递给正捂唇轻轻咳嗽的沈挽萍,她的发梢渗出一颗水珠,颤动着坠地。
众人迎上前将两人围坐在一张空桌前,林挽萍抹了把脸,道:“我和月霜本来是沿着河道往上游去,想着没准能找到几棵土中寻。”
“但是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都准备回来了,谁知月霜忽然踏入一片流沙里,我去救她,没成想下面是空的,我俩就掉进去了。”
她说着,又拧了拧衣袖的水,但一路走回来,袖上的水已被吹干了,只剩下团团粘连在袖子上的泥沙,一拧便掉了满手。
沈挽萍拍拍手,颇不在乎,继续道:“那下面挺深的,但好在没遇见什么妖怪。里面有水,及膝深,像是溶洞,有好几个洞口,我们本来还打算往里看看,但洞里黑黢黢的,不太安全,我们就飞上来了,幸好月霜带着剑。”
邬月霜此时默默擦了擦同样沾满泥土的剑,外面封裹的布帛现在也包着一层厚厚的风干的泥土。
路凝实在看不过,伸手捋掉沈挽萍头发里的石子:“既然没事就好,先去洗一洗。”
邱乐芙道:“那下面是泥潭吗,这么多泥巴。”
邬月霜道:“不是。”
她指指门外:“风沙太大。”
门外风卷沙飞,只这一会儿便卷进来一地沙,掌柜奋力清扫地面,指挥两个店员关上了门。
谢溅星从后堂钻出来,手里提着一桶水,道:“稍等一下,店小二已经又在烧了,可以先洗洗。”
两人拖着裙子上楼,在地上留下道深深浅浅的隐迹。
邱乐芙干脆道:“你们先吃饭吧,我跟挽萍她们等一会儿再吃。”
要洗干净俩泥人不是什么轻松事,路凝道:“我也去帮忙。”
说罢便一齐上楼去,邱乐芙去帮邬月霜,路凝便自觉去帮沈挽萍。
等沈挽萍钻进浴桶里,路凝方进去。热气氤氲,水面上浮动着片片花瓣,香气馥郁。路凝刚刚帮忙将沈挽萍的长发泡进水里,清澈的水立刻便转成黄色,大略洗干净,门外的谢溅星已经送上来第二批水,路凝方才转身提水,便见沈挽萍又往浴桶里倒进满满一袋子花瓣。
花瓣遇水释放出更加浓郁的甜蜜香气,饶是习惯各种香气的路凝也被香的一趔趄。
路凝欲言又止,但看着沈挽萍狂撒花瓣的认真样子,也就作罢。
……
接下来三日,众人两两一组分头行动,都是早出晚归,用水量急剧飙升,即便如此努力,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恰是唐碎河同路凝一组,临回程时,唐碎河却叫住她:“陆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路凝了然于心,毫不意外道:“想求我陪你去找青蟾蜍,是不是?”
唐碎河点头道:“我想乌梅她们落入的那处暗洞便是青蟾蜍栖身之地,我想……我想去找找试试。”
说着话,他的脸庞便在路凝注视下慢慢转红,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底气不足一般。
“若是前辈不愿意,那就算了……”
“当然可以。”路凝笑眯眯,指指远处已经缓缓浸染天空的深蓝暮色,道:“今夜是圆月夜,正是探访青蟾蜍洞的好时机,到时青蟾蜍会聚在一处,正方便你挑选。”
唐碎河没想到路凝如此轻易便答应他,一时间喜上眉梢,连连道:“好!好!多谢前辈。”
路凝看着喜不自胜的唐碎河,却不自觉地想到了前世。
那时候,她好像也是十五岁,捉到了属于她的第一只青蟾蜍。
……
彻底入夜后,路凝打坐运气一番,刚结束,便听有人轻扣门扉,低声唤道:“前辈,可以走了吗。”
路凝起身开门,唐碎河难掩兴奋,两手一摊,满手的糖糕肉干果子,压声道:“前辈,这些够吗?”
晚饭后唐碎河便四处搜集,从余玉树那里要来两块糕点,邬月霜的肉干,邱乐芙的糖糕,谢溅星的糖丸,沈挽萍的一枚山楂球。
幸好是群小朋友,东拼西凑也能在这荒僻之地凑齐食饵。
路凝道:“足够了。”
两人悄声摸出客栈,不欲惊醒其他人,披星戴月,于一盏茶后赶到了溶洞处。
溶洞口已经又积起沙土,但此刻却被挖开了一个窄窄的入口,唐碎河深吸一口气,便准备跳进去,路凝伸手拦住他,道:“等一下。”
“这下面情形复杂,恐怕你我会迷路寻不到彼此。”
说着解下腰间系着的聆风递给唐碎河:“若是找不到我,你便往这宝珠里注入灵力,它自然会指引你去寻我。”
唐碎河接过聆风搁在掌心仔细观察一番,圆润的宝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幽光芒,他小心收起,点头道:“嗯,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待进入洞中,这里情形却与那日邬月霜和沈挽萍所说不同,洞中无水,甚至下落时,路凝还感受到脚下厚厚一层沙土。
路凝捏出张悬明符,照亮洞中,却见几个洞口黑黢黢的,岩石裸露在外,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呜呜风声,别说及膝深的水,就是岩壁上也干干净净,多一滴水都没有。
唐碎河同样心中疑惑,他翻出沈挽萍画给他的草图,趁着明光一再确认。
“不对啊,就是这里,挽萍记性很好,她不会记错的。”
路凝凑过去也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确认两人确实没有走错,便道:“不急,先往里看看。”
但是看着眼前三四个大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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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形状不一的洞口,两人倒是犯了难。
“走哪一个好?”唐碎河一点经验都没有,只能期待地看着路凝,期盼她能做出个决定。
路凝顿觉肩上担子更重,今日可是身边这个十五岁第一次出门找青蟾蜍,若是带错了路,辜负人家一番信任,罪过可就大了。
路凝深吸一口气,抬手指着形状最为圆润的一个洞,坚定道:“走这个。”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洞中,洞道时宽时窄,有一段甚至需要两人蹲下身子慢慢前挪。但随着前行,洞道中的空气逐渐变得湿润起来,悬明符的光芒像是浸在水里的月亮,变得模糊。继续深入,原本冷凉的岩壁渐渐变成湿冷,路凝在前方摸索前进,手上渐渐沾满砂子与冷飕飕的水。
终于,在一阵风忽然扑进洞道中,扑了路凝满脸的水珠时豁然开朗,路凝跳出狭窄的洞道,催亮悬明符,便见是个极大的岩洞,在两侧处又各有延伸,不知通向何处。
唐碎河钻出洞道,他身量高,一路前进可真是吃尽苦头,发髻都歪散在一侧,脖子胳膊腿没一处舒服的。他瞧见路凝立在前方,便出声道:“陆前辈……”
却迅速被路凝打断,示意他安静。
路凝甩手飞出悬明符,却见悬明符滑过之处,映出一片波光粼粼,便见洞中正有一处清潭,谭水幽绿。
但再仔细一看,便知那水原是极清澈的,所透出的幽绿色正是由于潭中卧着十数只青蟾蜍,个个身圆色青,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堆绿圆子。
唐碎河顿时喜不自胜,口中漏出一声笑,但反应过来,便立刻捂紧嘴巴,悄声询问道:“前辈,那我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吗?”
路凝从乾坤袋中又掏出九张符咒钉在三处穴口,每处三张,吸引潭中之水缓缓升起,形成一张薄薄水膜敷在洞口,而潭中的水也减半,露出部分滑溜溜石头。这时候,路凝才冲唐碎河点点头,道:“去吧,这符咒能坚持三刻钟,快些抓到。”
见唐碎河立刻冲入小潭中,路凝四下环顾,寻了一处较为平整的岩石,又掏出个厚厚的坐垫铺上,便坐下怡然自得看着唐碎河左扑腾右打滑地捉青蟾蜍。
青蟾蜍可不好捉,捉一只青蟾蜍可比捉一百只鸡还费事。路凝想起自己捉青蟾蜍时,光捉到就废了不少功夫,更别说还要将准备的食材一一喂给青蟾蜍,要是没吃到喜欢的味道,青蟾蜍不认账就得重新捉。
悬明符高高悬在半空中,下面的唐碎河忙得不可开交。先看见了左边一堆青蟾蜍,扑过去却又全跑了。
青蟾蜍动作灵活,个头小,轻轻松松几下蹦跶便换了位置,但唐碎河要挪位置可不容易,这洞中地面并不平坦,缓缓向中凹陷,汇聚成潭,像个浅口盘子,虽然已经抽走了大半的潭水,但毕竟还剩一些,洞中的石头又长久浸水,都是滑溜溜的,唐碎河没一会儿便摔了几下,衣袍湿透了。
但他顾不上潭水清冷,依旧锲而不舍地在洞中跑来跑去,企图捉住一只。
路凝在边上悠悠指导:“看准一只捉,不要三心二意。”
“左边,左边有一个。”
“右边!”
……
扑水声与蟾蜍叫,和着路凝的声音在洞中荡开,可真是热闹。
7. 遇蛇
唐碎河觉得自己背上腻腻粘着一层衣服,沿着脊背缓缓下落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潭水。
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水珠,将散开的袖子重新绑紧。
他已经锁定了一只青蟾蜍,这只小蟾蜍体型比别的青蟾蜍都小了一圈,青翠的背上有一条绿色的线,从尾部出发延伸至头部,凝成一滴水珠模样。
小蟾蜍一直绕在他的周围蹦跳,他往前,它就后退,他爬上岩石,它就跃进潭水中,唐碎河逮住机会一个猛扑,它却高高跃起落在了唐碎河的脑袋上。
路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顿觉不合适,但笑的回音仍旧在岩洞中回荡开来。
唐碎河不受影响,他转了个身,做出一副不再在意小蟾蜍的样子,转而去抓另一只格外大一些的青蟾蜍。
反而这副样子惹急了小蟾蜍。它紧紧跟在唐碎河身后,在唐碎河四周不断弹跳蹦跶,但见唐碎河全不受干扰,仿佛真的看不上它,这小蟾蜍便着急了,甚至大着胆子几番跳跃落在唐碎河手臂边引诱,慢吞吞地追着唐碎河挪动。
但唐碎河依旧不为所动,时机未到,他仍旧得忍耐。
终于,在一次迅猛出手时,他几乎就要将一只青蟾蜍抓在掌心,只因青蟾蜍肤表滑溜溜的粘液,才没能抓稳,叫它脱手飞出。
唐碎河并不气馁,但是那只小蟾蜍可受不了了。
这一次,它彻底停在唐碎河的右手边,仿佛再也不会挪动一般,雪白的肚腹贴在岩石上,颇哀愁地噗出一口气。
唐碎河静静朝它探出手,周遭的青蟾蜍哗啦啦全都跳走了,小蟾蜍还是一动不动,他的手终于顺利地碰到了小蟾蜍清凉润滑的皮肤,像是块柔软的玉。
唐碎河小心翼翼将它拿起来,没想到小蟾蜍一动不动,丝毫不加反抗,甚至躺在唐碎河的手掌心里,惬意的翻了个身。唐碎河捏着它爬上岸,跪在岩石边,掏出食饵一字排开,挨个拿给小蟾蜍吃。
但是真不巧,糖糕、糖丸、肉干,它都不为所动,圆鼓鼓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却怎么也不肯张嘴。
唐碎河的心脏砰砰地跳动,手心渐渐沁出汗水。
他两眼紧盯着小蟾蜍背上的水滴,拿起最后一样山楂球抵到小蟾蜍嘴边,这一次,小蟾蜍终于伸出舌头,一口将山楂球卷入口中。
眼见它嚼吧嚼吧咽下去,唐碎河顿时松一口气,笑着抬起头冲路凝报喜:“陆前辈!它吃了!”
路凝站起身,正要贺喜,忽然,她却定在原地。
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下一刻,水流汹涌而来,冲破洞口符咒,瞬间淹没路凝和唐碎河。
混乱中,金帛破水而去,紧紧裹住唐碎河,下一秒,两人便被卷进水中,唐碎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终于停了下来,路凝爬起身,扶着石壁慢慢向前走。
石壁上长着些白色的蘑菇,在黑暗中发出莹莹光亮,像是月光。
路凝浑身湿透,但她顾不上这些,仍旧向前走着,终于,在石壁的尽头,是一处石洞,白色蘑菇环绕中间的石台而生,顶端落下月光。
石台上,是一只青蟾蜍,它沐浴在月光里,皮肤几乎透明,青色的灵力在其下流转,随着它的呼吸,白色萤火在它的身体周围沉浮。
路凝注视着它,它同样回望着路凝。
许久之后,它轻轻地点头,阻拦在路凝面前的白色萤火飘散开,路凝拖着裙子踏进水中,缓缓走到它的面前。
而后,划开自己的指尖,将她的血送到青□□的面前。青□□柔软的、同样洁白近乎透明的舌头舔过指尖,掠走了凝在指尖的鲜血。
随着它的舔舐,伤口以飞快的速度愈合。
青蟾蜍闭上了眼睛,几个呼吸之后,它重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交织着痛苦与怜悯,一滴晶莹的眼泪落下,落在路凝掌心。
“谢谢。”
路凝轻轻道,她将那滴泪收进瓷瓶中。
一回头,看见了站在石道口处的唐碎河。
唐碎河一路上跟着聆风七扭八拐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路凝,便看见眼前这一幕,他从前只在书中听过眼前这般的青蟾蜍,想起青蟾蜍泪的取得之法,他望着路凝的眼神一时复杂起来,心中百感交集。
路凝只踏上岸,经过唐碎河时唤他:“走吧。”
两人沉默无言,直到清冽晚风拂面,才见前方是个出口,黑绿树影环绕,树叶飕飕作响。
却是不知他们在地下被冲出了多远,这一处明明是风沙镇边缘的树林。
这时候,唐碎河才想起手里握着的金镯与宝珠,这才紧追几步,唤道:“前辈,你的法器。”
路凝接过,却看唐碎河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她,不由笑了一声。
听见笑声,唐碎河抬起头,路凝微笑的脸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芒,让他想起白色重瓣的芍药,仿佛从花蕊里沁出清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路凝仍旧在微笑,“青蟾蜍泪取得的条件没你想的那么苛刻,有时候只要它觉得痛苦就够了。”
微风吹来,拂动路凝垂在腰侧的长发,她轻轻道:“我自小是在慈恩堂长大的,后来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去的合欢宗。”
“其实说实话,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唐碎河依旧盯着她,欲言又止。
这时候,路凝却眨了眨眼睛,紧了紧仍旧披在身上的金帛道:“好了,别想这些了,你不冷吗?”
这时候唐碎河才忽然回神,受风一吹,从脊背上泛起密密冷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了,咱们快回去吧,夜里的林子还怪吓人的。”
可是忽然,林子里响起一声诡异的响声,路凝顿住脚步,唐碎河同样警觉起来。
怪声仿佛消失了,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但就在下一刻,树枝折断的声音和什么东西迅速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四面八方响起,路凝迅速召出飞剑,抓起唐碎河便要御剑飞走,但在这一瞬间,一张血盆大口突然从黑暗中扑出,直冲两人而来!
路凝只得反手刺出,飞剑却瞬间断做两截,落在地上。
缚情镯化作金帛挡在两人身前,那张大口撞在金帛上,尖利牙齿几欲穿透而出,腥臭气味扑面而来,熏得路凝不由往后撤了一步。
五十灵石的押金是拿不回来了。
路凝小小叹了口气。
一击不成,大蛇迅速扭转身体,环绕两人而动,试图由空缺处再次发动攻击。路凝迅速注入灵力,金帛环绕而舞,严防死守,一时令大蛇难以突破。
唐碎河也召出自己的法器,是只古铜色药锤,他握在手里,惊惧道:“这是什么东西!”
原本一直呆在他肩上的小蟾蜍也被吓到了,转身钻进他的衣领里。
路凝的额上落下一滴冷汗,她能感受到这条大蛇明显是条已结晶的妖蛇,对付起来十分吃力。
冷静。冷静。
路凝深吸口气,继续向缚情中注入灵力,一边思考对策。
大蛇似乎格外焦躁,即使没找到缺口也仍旧在砰砰撞击金帛,一张大口,格外骇人,唐碎河抖着声音道:“前辈,你说把毒药扔它嘴里能把它毒死吗?”
唐碎河自然能看出这是专门以青□□为食的黑甲蛇,不仅遍体黑色鳞片,坚不可摧,且百毒不侵,水火不扰。
他此刻生出点哀怨。
什么运气!净撞上些这种东西!
这时映着金光,黑甲蛇的灰白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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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而过,路凝凝神细看,便见它的腹部似乎有一处伤口,鳞甲炸开,正往外渗出黑色的血液。
“它受伤了!”
路凝眼睛一亮。
幸好是受伤了!要不然第一下她跟唐碎河就会被吞入社腹,成为蛇口亡魂,
路凝一阵后怕,却又有些庆幸。
黑甲蛇这般焦躁,伤口又是新鲜的,那么恰恰说明它的身后正有人在追击它,那么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们撑的够久,就一定能等到救兵。
但这条黑甲蛇已然受伤,急需吞吃食物来恢复,它纵然灵智未开,本能也让它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妙,身后那个凶巴巴的修士马上就来了,它不能耽搁!
赶紧吃了这两个人,抓紧逃命去!
下一刻,大蛇颈上鳞片炸开立起,它收缩蓄力,全力一击!
这一下攻击霸道至极,路凝心知不能硬抗,在黑甲蛇袭来之时,她火速伸手,一掌推飞唐碎河,唐碎河还没反应过来人便飞了出去。
下一刻金帛裂开千片,一半追随他而去,稳稳接住落地,复又合体,紧紧环绕着他。
唐碎河不禁惊叹,好厉害的法宝!
而路凝也足下点地飞身错开,环绕她的金帛在瞬间凝结化作一只金锥。她紧握金锥,在与大蛇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毫不犹疑奋力刺入!
虽然鳞片极其坚硬,但路凝这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还是借由惯性在蛇身上剖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路凝挥袖挡开。
伤口虽浅,但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大蛇,它仰天嘶吼一声,随即调转方向向路凝袭来。
她顾不得喘息,迅速飞身躲开,金锥化作万千叶片,向着大蛇眼睛扑去,大蛇不得已扭头躲避,金色的竖瞳被迫闭上一瞬。但在下一刻,它睁眼时,眼前却不见路凝踪迹,它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戏耍,可怜的果核大的脑子里满是愤怒,竟然顾不上还在一旁的唐碎河,只顾着寻找路凝。
路凝蹲身躲在一块石头,悄悄伸手操纵远处的另一只缚情镯将唐碎河挪远。
唐碎河心中焦急,但现在路凝躲了起来,还算安全,也就稍稍安心一些。他操纵药锤狠击在大蛇身上,意图吸引大蛇注意,但药锤根本没能对黑甲蛇造成伤害,反被一尾巴扫飞。
黑甲蛇愤怒至极,它挥动粗壮的尾巴一甩便拦腰击断三五棵碗口粗的树木,枝叶木头碎石四溅,但眼见身旁一片树木都已经被铲平,却还是没找到那个可恶的修士,愤恨交织,仰天发出一声怒吼。
就是现在!
路凝迅速跳出,两只缚情镯同时应召而动,再次化作片片飞叶,集结纠缠,在黑夜中滑过一道金芒,眨眼间没入蛇口。
黑甲蛇这时才反应过来,想将金叶子吐出来却已经为时已晚,万千金叶在它腹中翻涌搅拌,痛得它蜷曲收缩,躺在地上翻滚。
路凝屏息凝神,拼尽全力,大喝一声,缚情镯破腹而出,鲜血喷涌,黑甲蛇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便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一枚丹丸大小的晶核缓缓从大蛇体内飞出,路凝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晶体上出现裂痕,她心道不好,向着唐碎河大声喊道:“快躲开!”
下一刻,晶核爆裂开来,强劲的灵力冲击而来,将两人掀飞,路凝想要运用灵力抵挡,却根本无力抵抗,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第二道灵力冲击接踵而至。
这一道灵力冲击更为霸道,甚而在夜色中炸裂出细微闪电,噼啪作响。
就在金帛无风自舞,路凝身前浮现出合欢印记的刹那,一道更加汹涌的灵力横劈而来,拦下了向四周爆炸的结晶灵力。
夜色之中,一道身影翩然而至。
她听见唐碎河惊喜喊道:
“师父!”
8. 鸦鸦
夜色中,青衣女子衣衫猎猎而动,一张冷面,满身如练月光,鬓间一缕雪白。
人未近前,却先闻声。
“你怎么在这儿?”
于芳然缓步上前,皱眉盯着跌坐在地上的唐碎河,“还搞成这副样子!”
唐碎河面色讪讪,他一时有些扭捏:“说来话长……”
话没说完,却被于芳然打断:“你的乾坤袋呢?”
闻言,唐碎河两手往腰间一摸,却是两手空空,他表情慌张起来,“我…我不知道,可能是丢在洞里了,我今夜是来抓青蟾蜍的……”
他匆匆爬起身,道:“我回去找!”
于芳然却叫住他,道:“站住!不用去了,没什么要紧的。”
唐碎河回身站住,仍有些犹豫,“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一会儿,一边小心觑着于芳然的脸色,终于破罐子破摔道:“可是掌门送我的那丸蕴灵丹还在里面,我舍不得……”
于芳然冷笑一声,“所以丢了才好,你是没有师父吗?用得着他送你丹药?我想起他就烦!”
唐碎河受了一顿吼,眼见于芳然脸色愈加坏,也就不敢吭声了,乖巧立在一边。这时候,于芳然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人来,路凝仍坐在地上未起身,金帛披在头上,遮住她低垂的面,衣领前还沾染着点点血迹。
于芳然扭头问自己的徒弟:“觉得怎么样?”
唐碎河“啊”了一声,才感受到胸口一阵剧痛,他捂住胸口,痛苦道:“不太好。”
于芳然哼了一声,向唐碎河抛去丸还春丹,“你倒胆子大,荒郊野岭也敢来。”
她同向坐在地上的路凝扔去一丸,忽然想起:“你是不是又跟那群剑修混在一起了!”
唐碎河吞了还春丹,嘀嘀咕咕:“他们人很好的……”
他鼓起勇气反驳道:“印前辈不也是剑修……”
于芳然两眼一瞪:“一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剑修,也就你这憨货才会跟着他们到处跑,上刀山下火海!也就你!”
眼见师父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唐碎河连忙大声道:“师父!师父!你看这个!”
说着掏出衣领里的小蟾蜍捧在手上,高高兴兴道:“师父!你看,青蟾蜍!我自己抓到的!”
小蟾蜍十分乖巧,圆滚滚的,向着于芳然呱了一声。于芳然面色稍霁,道:“还算聪敏,没白出来跑一趟。”
她上下打量一番路凝,见路凝一声不吭,便皱起眉头:“这不是那群剑修里的人吧。”
唐碎河闻声上前,道:“不是,是路上遇到的前辈,今夜便是陆前辈带我找到青蟾蜍的。”
闻言,于芳然更皱起了眉头,紧盯着路凝。
唐碎河蹲下身,询问道:“陆前辈,你还好吗?”见她手指尖仍旧捏着于芳然给她的那丸还春丹,猜测她是不放心,便解释道:“陆前辈,这是我师父,是药王宗的长老。”
路凝轻轻嗯了一声,将药丸送入口中,顿觉一阵清流涌入胸口,疼痛立消。
于芳然出声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唐碎河搀扶着路凝起身,“前辈,小心。”
路凝轻声回答:“合欢宗。”
于芳然又瞥了两眼披在路凝身上的金帛,看了看自己那殷勤至极的徒弟,不再多问,随即扭头向前走。
唐碎河道:“师父,我们住在清风客栈。”
于芳然未回话,只独身向前走,唐碎河扶着路凝紧跟其后。
路凝这时候才抬起脸,凝望着于芳然浸在月光里的背影。
她在心中轻轻唤了一声:“鸦鸦。”
……
第二日,天光大亮,路凝便见厅中一堆小朋友们挤坐在一起,听见声响,齐刷刷抬头看她,又飞速瞥一眼独坐一凳的人,然后迅速低头。
个个都拘谨极了,一丝声响不闻。
于芳然端坐一头,左手边一群鹌鹑时不时偷看她,右边的徒弟又不时往对面递眼神,虽无声却是热闹得很,但她只岿然不动闭眼静坐。
路凝走上前,轻唤道:“前辈。”
于芳然仍旧闭着眼睛,将一只小药盒往前推了一推。
唐碎河忙抓起那只药盒,站起身道:“陆前辈,这是溟水鱼毒的解药,你快服下吧。”
见唐碎河起身,对面的小鹌鹑们变成小麻雀,一个个点头附和。
“陆姐姐,可有用了,吃完就好了。”
“是是是,效果可好了。”余玉树一边说一边点头,“就是有点儿苦……”
他正说着,于芳然却轻哼一声,睁眼扫视过来,登时吓得余玉树连忙噤声,往谢溅星身后缩了缩。
路凝接过药盒,向于芳然道谢:“多谢前辈。”
于芳然却豁然起身,走到路凝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
路凝垂眸,不做反应,倒是边上一堆小朋友们屏气凝神,紧张的不得了。
唐碎河在后面轻轻喊:“师父?”
他也意外师父的举动,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下一刻,于芳然越过路凝,向楼上而去:“去收拾行李,两刻之后出发。”
待于芳然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紧张氛围瞬间消失无踪,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邱乐芙率先从凳子上扑起来,险些掀翻一边的谢溅星,谢溅星忙伸手撑在身后桌上,才稳住身形。
邱乐芙扑在路凝身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好奇道:“陆姐姐,你之前和于前辈认识吗?”
路凝摩挲着手中粉蓝绘梨花的药盒,轻轻摇了摇头。
“哦,这样啊。”
沈挽萍走过来道:“陆姐姐,刚刚于前辈说了,玄录妙境要开了,我们都要去,你去吗?”
谢溅星背对众人,却悄悄支起耳朵,等着路凝的回答。
路凝摇了摇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不去了。”
听见回答,邱乐芙失望地“啊”了一声,道:“那姐姐你岂不是就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她挽上路凝的胳膊,哼哼唧唧:“陆姐姐,我舍不得你。”
谢溅星睫毛垂下,默默坐正了身体,只是塌了肩膀,高马尾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
路凝伸手刮了一下邱乐芙的鼻尖,“小粘人精,只不过先分开一段时间而已,往后有机会了,还是可以见面的。”
“还是说,你没把陆姐姐当朋友,往后都不准备见面了?”
邱乐芙直起身大声否认:“才没有!”然后继续嘤嘤嘤地贴回路凝身上,“人家就是舍不得你嘛,而且等夏休过去,我们就得回门内上课了。”
唐碎河道:“我想以后见面的机会会很多的,等下次千秋试炼,我们就都能参加了,自然能再跟陆前辈见面。”
邱乐芙道:“千秋试炼会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远着呢。”
路凝笑了笑,道:“没关系啊,我可以去找你们玩儿,况且夏休结束了,不还有冬休吗,总是有机会的。”
“好了,打起精神,大家都快收拾行李吧。”
听她这么讲,邱乐芙才勉强高兴起来,挽着路凝向楼上去,边走边问:“那我有机会去合欢宗找你好不好?”
余玉树跟在后面,道:“我也要去!”
众人都跟在后面上楼了,谢溅星仍坐在凳上,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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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路凝的背影,心里还是闷闷的,不自觉叹了口气,一扭头,便见邬月霜紧盯着他。
谢溅星呼吸一滞,面上红了两红,不自在道:“月霜,怎么了?”
邬月霜不答话,只眯着眼睛紧盯着谢溅星,谢溅星愈发不自在,眼神左避右闪转了一圈,道:“我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说罢,逃也似地飞奔上楼,只剩下邬月霜站在原地,她默默思索,觉得谢溅星十分有八分不对劲。
……
路凝与众人只同行了一段路,便同他们告辞,在一处临江镇子分开,要独自乘船。
邱乐芙等人实在舍不得她,于是坚持要送她上船,路凝拗不过,便答应了。
她随着人流登船,回头看时便见立在岸上的众人,三个女孩子彩色的衣裙在人群中很显眼,一眼便能找到,邱乐芙大声喊道:“陆姐姐再见!”
余玉树和唐碎河立在一边正奋力向她挥手,路凝微微一笑,予以回应。
再往后,便是更显眼的于芳然,她独自站在后面,身边无人靠近,绕着她成了一个圈。
路凝盯着她发间雪白,看了许久。久到于芳然察觉她的视线,抬头朝她看过来,于芳然皱着眉,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船开动了,风泼在面上,带着水汽的清凉。
两人视线即将交汇的刹那,路凝收回视线,看到了站在河岸边的谢溅星,他垂着头,河风吹动他的头发,一晃一晃扑在他的脸上,他却像是没感觉一样,不为所动。
片刻,他抬起头看了过来,路凝于是向他也挥了挥手,谢溅星却仍旧一动不动,离得远了,路凝看不清他的表情。
船越行越远,终于,岸上的人都渐渐模糊成一片,船上的人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圆点。
于芳然等不及了,催促道:“行了,人都看不见了,走吧。”
说完便扭身走了,唐碎河连忙抓着余玉树跟上。
岸上的人群也渐渐散了,邱乐芙依依不舍地牵着沈挽萍坚定道:“挽萍,咱们以后一定要去合欢宗找陆姐姐!”
沈挽萍应和道:“会的。”
邱乐芙重重点头,便转身预备走,却见邬月霜还站在原地,唤道:“乌梅!走啦!”
邬月霜不应声,回头看了邱乐芙一眼,便又转了回去。顺着她的视线,邱乐芙看见了仍旧一动不动立在河岸边的谢溅星,正怔怔望着河面。
这一副样子,活像什么来着?
邱乐芙不确定:“望夫石?”
沈挽萍有些莫名:“什么?”
邱乐芙不答话,撒开她的手,凑到谢溅星身边,“谢少侠,别看啦!陆姐姐已经走远了!”
邱乐芙本来觉得自己和陆姐姐本来只是初相识,分别时如此不舍难免觉得有些矫情,但见谢溅星也是一副伤心样子,就又莫名高兴起来。
她一路上可没少揶揄谢溅星,毕竟镇上捉水妖那一日,她可没忘记谢溅星从头红到尾的羞涩样子,活像是颗熟透的柿子,比年画还要喜庆几分。
这种能打趣谢溅星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呢?
“哦,知道了,你是望妻石——”
却不想谢溅星却不似平时反驳她的样子,出乎意料地十分沉默。
邱乐芙又拉长声调重复:“望妻石——”说着凑过去看他的脸,却不想看见谢溅星眼圈泛红,一幅要哭不哭,泪欲落不落的样子,登时便定在当场。
谢溅星红着眼睛,鸦睫轻颤,只清清淡淡看了邱乐芙一眼,便静静走开了。
连他的背影,都是说不出的寂寞萧索。
邱乐芙震惊地瞪大双眼:“不……不是,你真哭了啊?!”
9. 幽昙
船行一半,路凝便下了船。
夜晚,灯火如豆,她独身坐在房中,屋室简陋,窗外风声不歇,鬼哭狼嚎一般。路凝摸出一只乾坤袋,轻轻抚上袋面灵芝纹,片刻后,她熟练揭开袋口灵锁从中取出一丸药。
淡紫色药封上写着蕴灵丹三个字,即便尚未开封,只将指尖放在上面,也能感受到流转的汹涌灵力。
许久,路凝轻笑了一声。
渐渐的却忽然难以自持地捂脸大笑起来,半晌,她擦去眼角的泪,重新将灵丹收好。
便又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东西摆在桌上。
“溟水鱼鳞,青蟾蜍泪……”
她的指尖一一划过,喃喃细语。
慢慢来……
路凝的眉眼在灯火下愈发分明,那双瞳仁似乎变得极黑,在跃动的灯火下晦暗不明。
……
三日之后,罗刹城。
白日模糊,风沙弥漫。
城外行人众多,大致分为两列,正在缓慢前行,而在队伍尽头,漆黑城楼高高矗立,仿佛沉眠巨兽,城墙角上耸立的灯塔在日光下发出幽幽红光,发散出不详的气息,而在城墙上,挂着几具尸首,衣衫污损,血迹已经风干,透出深黑色。
路凝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跟随队伍前行。
她一身黑衣裙,白巾裹面,将头发及上半身遮盖的严严实实。
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她预想中的要慢,这段时间里她的眼神尽量盯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不去关注自己周围的人。
当然,也可能不是人。
排队三刻钟之后,路凝终于到了城门前,她走到城门郎身前,缴纳了三十灵石,领了一枚骨符便准备进城。
却不想那个长着一双羊耳的城门郎却叫住了她。
“等一下咩!”
城门郎的羊耳朵抖了一下,“回来。”
路凝不知是怎么回事,乖乖走回去,却在衣裙遮挡下,悄悄攥紧了袖中缚情。
城门郎问道:“第一次来罗刹咩?”
他黄色横瞳的眼睛紧盯着路凝,只觉一阵眩晕袭来,路凝稳住心神,迅速低下头,却见桌下的一双羊蹄在地上磕了磕,荡起一片灰尘。
“是。”
城门郎慢吞吞掏出一只白色的小花,示意路凝:“把血滴上去。”
路凝有些疑惑,照她所知,入罗刹城并无此项规矩。
于是她悄悄伸手,在桌上搁下一丸聚灵丹,那城门郎倒是不避讳,伸手捏起,搁在眼前打量了一番,收下了,这才大发慈悲解释道:“咩,妖尊大人要选妃,像你这样的都得参选。”
“幽昙先挑选一遍,咩。”
他一句一咩,羊眼睛仍旧紧盯着路凝的脸,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快点!”
路凝无法,割开指尖,鲜红的血液溢出顺着指尖滴下,在那一瞬间,原本只是个圆球一样的幽昙刹那绽开,稳稳接住下落的血滴,随后花瓣紧闭。
一股微弱的血腥气弥漫开,引得队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许多鼻尖同时在空中贪婪嗅闻,“人修……”
“好纯正的味道……”
罗刹的人修并不少,但如路凝这般四肢健全,形体姣好的却不多,多得是长个兔尾、猪鼻、马嘴的半妖,或者是修得走火入魔,只是维持个人形的人修。他们的鲜血,大多带着点特殊的味道,落在她身边这群半妖半人或妖修的鼻子里都十分容易分辨,是以路凝的鲜血味道一时显得十分不同,引起点额外的关注来。
路凝找出润生膏抹上,伤口瞬间消失无踪,空气中的那么一点血腥味也消失不见了。
路凝迈步入城,有几个队中的半妖蠢蠢欲动想要跟上,但被城门郎的羊眼睛一扫便都又乖乖地站回队中。
这么好的眼睛,要是能挖出来做成法器,想来比起溟水鱼鳞也不逊色。
路凝一边想着,一边往自己身上又洒了一层香粉,彻底遮盖了她的味道。
路凝在罗刹城中穿行,她一路小心避开与旁人接触,不多时,便见一张酒旗从高高的三楼伸出,顺风而舞,下面是一块灰底银字招牌,上书“迎月客栈”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而门前摆着许多架子,架子上搁着许多琉璃罐,红红白白不知道泡着什么东西。酒架边一个秃头修士紧揪着个半妖的左臂,那半妖瞎了一只眼睛,肮脏破败的纱布胡乱缠在脸上裹住伤口,挣扎撕扯间露出的胸膛全不似人皮,粗糙色深,长满灰色短毛,他不停哀叫挣扎,那个修士却全然不管。
不论修真界还是凡人界都有许多半妖,罗刹城尤其多。但不管在哪里,半妖这种存在都被认作是最低等的存在,他们由人修与妖修结合而生。
但糟糕的是,人族与妖族天然有着截然不同的修行方式。
人族是筑基结丹,在修炼速度方面比之妖族有天然的优势,一个人若要定心修行,在灵丹妙药与法宝加持下,往往十年二十年便可筑基,若是有天赋的,便如路凝这般,少年时便有望结丹,到这时,寿数也就不再是问题,自有漫长岁月可供修行。
妖族是修身结晶,速度虽不及人修,但生来便有比人族漫长的寿命,修行个几十上百年,自然得开灵智,结得妖晶。
半妖集两族之短,寿命短暂,修行速度也极为缓慢,而且由于人妖修行之法的冲突,往往终其一生也无法结丹或结晶。
若是在人界,尤其是在那些格外讲究礼义廉耻的世家中出了个半妖,便觉格外丢人,好一些的最多丢开不认,坏一些的便是赶尽杀绝。
而在弱肉强食的妖修地界,灵力低微的半妖就更不受待见,是人人可欺的对象。
是以半妖往往混杂在底层,靠着低微的灵力勉强度日。
一通挣扎后,那个半妖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登时半张脸肿胀起来,纱布里的伤口也流下红白混合的脓水,和着他的口水眼泪一起落在地上。
那个秃头妖修毫不客气地用力一拧,扯断了他的指头,鲜血喷涌而出,又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便重重将他掼在地上,然后将那只指头随手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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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只琉璃罐中。
这便是半妖更加凄惨之处。
半妖的恢复能力远强于人妖两族,于是六百年前有人修以为吃了半妖就能获得妖族漫长的寿命,妖修以为吃了半妖就能获得人族的身体,两族合力展开对半妖的屠杀。但半妖之中,或许有一部分是真的天赋异禀,被炼成丹药之后有着惊人奇功,但更多的,不论是生吃还是炼丹做菜,服下之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效果,于是许多半妖活了下来。
但到今天,却还是有一些人修妖修推崇以半妖为食,或炼丸,或制酒。
那个半妖昏昏沉沉摔在地上,即便被扯断了手指,嗓子里也只能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嘶哑的喘声。
路凝收回视线。
半妖之中并非没有出过集两族之长的灵胎,于是为了赌那么一点概率,时至今日,半妖仍旧绵衍不绝。
便如今日再次“选妃”的妖尊一般。
不过这样的天才仅存在于传说之中,一方面由于概率太小,或许数百年才出一个,但更多是因为半妖的身份特殊,多数不愿意显露人前。
她一边想着一边绕开酒架,进入店堂。
店堂中坐着几桌客人,妖修、人修俱有,正在吃午饭,便是吃着饭也不消停,热火朝天地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路凝一概不理,只走到堂前取出怀中骨符,道:“要一间天字房。”
柜台中穿着鹅黄裙衫的妖修接过骨符,她一眼便看出路凝是个人修,于是热切道:“哎呦,客官,您来住我们客栈可真是来对了。”她边说着边绕出柜台,对着另一头喊道:“过来看一会儿!”
对面远远应了一声,她便扭回来,对着路凝笑道:“客官楼上请。”
路凝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
妖修一转身,鹅黄的像是嫩花瓣一样的裙摆上露出个圆滚滚的淡灰色兔尾巴,随着上楼动作,在身后一蹦一蹦。
“客官,我叫浣玉,您有什么事只管叫我,我时刻都在楼下。”
她殷切打开一扇门,路凝向里看了一眼,干净整齐,用具齐全,便点了点头。
“那奴就不打扰客官了,您好好休息。”
说着还贴心带上了房门,但隔音不好,路凝听见她噔噔噔下楼,“你个秃子!怎么又在门口弄!赶紧给老娘滚去后面搞!老娘的客人都被你吓走了!”
路凝走到窗前,刚推开窗子,便见楼下一片血红,一群修士打成一片,将一个妖修围在中间,有一个修士绕在他的背后偷袭,一刀贯胸,抽刀时,鲜血挥洒一地。
路凝又默默关上了窗。
罗刹城这地界,鱼龙混杂,没什么律法可言,仙律管不到,妖族基本不管,所以民风颇有些狂野。
她关紧了窗子,顺带贴上了符咒。
不过好在一半没人会想不开到店中闹事,毕竟能在罗刹城开店的,实力都不可小觑。
若是损坏屋舍、伤及店里的顾客,可就有麻烦了,毕竟杀个人、宰个妖没什么,但耽误了做生意挣钱,整个罗刹城从上到下都不同意。
10. 浮梦斋
路凝在房中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偷偷设置的暗阵符咒后,便掏出自己的符咒贴在门窗上。
日光仍旧是灰蒙蒙模糊一片,她觉得有些饿了,刚想叫人送些饭上来,就听一声巨响,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
浣玉的尖叫声穿透门扇:“天杀的!老娘刚修的房顶!”
路凝出门一瞧,房顶上破开一个大洞,青瓦混着木头渣往下扑扑簌簌地掉,店堂中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尘土飞扬,众人乱作一团,惊慌躲避。
正中央摔坐着一个黑影,浓黑的羽翼上闪烁过一点流彩,巨大的翅膀渐渐收起化作人手,露出中间坐着的黑衣少年。
他伸手挥散面前的尘土,被呛的不停咳嗽。
浣玉站在一边,气的跳脚。
“乌玉!”
“你搞什么!”
乌玉刚要回话,身子却突然一斜,他忙撑地面稳住身子,身下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这才发现身子下正正好压了个人。
乌玉被吓了一跳,手脚并用连忙爬开,露出屁股下被压着的人。
可不就是原先坐在这里吃饭的客人!
浣玉惊叫一声,扑上前去,试图扶起客人,但刚一碰到,便听见客人发出一串痛苦呻吟,吓得她一时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看着如同饼子一般贴在地上的客人,她干脆趴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凑近询问:“客官,您还好吗?”
偏生被压到的是个瘦不拉几的妖修,他现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变了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浣玉登地坐直身子,指挥躲在一边的几个跑堂,“桃子、豆子、朱儿,把客人抬起来送到汪医师那里去!”
三人齐齐应声,凑上前七手八脚将客人抬了起来,客人又是一阵哀嚎,浣玉匆匆安慰他几句,便催着三人风一般的冲出门外去了。
浣玉擦擦额上的汗,向仍在厅中的众人道:“打扰了诸位,今日账单全免,再依样重做一桌,算我浣玉向诸位赔罪。”
说完便指挥着重新支起桌子,先送上了几坛子酒,一群人也就不再计较,重新高高兴兴坐下。
浣玉这时候才有空收拾在一边装成鹌鹑的某只乌鸦,气咻咻地扯着乌玉的耳朵到后院去了。
但浣玉的斥骂声仍旧隐隐可闻,间或夹杂几句乌玉的解释。
路凝站在楼上看完了这么一通闹剧,抬头看看顶上的大洞,低头看看厅中不剩几张的桌子,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出去吃吧。
她在街上一通逛,避开拿半妖做菜的特色小店、乱加药材的、不太卫生的、菜式狂放的……坐到了一家面摊,摊主是个人修,路凝看了半天,确认没有什么奇怪的流程,才安心坐下,要了一碗素面。
面端上来时仍冒着腾腾的热气,路凝拿了双筷子拨开表面漂浮的葱花,吸了口汤。
“这妖尊还真是不拘小节。”
两个修士拣了张空桌子坐下,正在路凝身后,两人谈话便清晰落入路凝耳中。
“我倒是没想到如今连男女的不忌讳,你我都能被悠昙采血。”
路凝背对着他们默默吃面,只听另一道声音响起。
“妖修势弱,困居此地,他焉能不急?”
说着,修士短促地笑了一下,“就是妖尊又如何?现下莫说是修真界,就是凡人界也难以踏足,算个屁的尊。”
又吆喝道:“两碗面,另炒盘牛肉。”
如今凡人界世家与修真界各门派联手,阻隔妖尊去往两界,妖族如今大不如人族强盛,妖尊不得不受制于人。
不过……
“哼,不想些正当法子壮大妖族,净想着造个半妖出来,真造出来了岂不是为祸天下!”
那修士声音愤愤,像是极看不起此种行径。
另一名修士却笑了一声。
“真造出来了,怕是形势便大为不同,妖尊寿命漫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试,试个几百年,说不准真造出来了。”
“况且,那些世家大族不也在悄悄试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路凝吃完了面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情,付了钱便离开了。
她慢悠悠走回迎月客栈,天空里已经不见了白蒙蒙的太阳,变成灰色一片,城中亮起灯火。
一路上视线如影随形,暗处有人蠢蠢欲动,但看见她腰间同骨符挂在一起的月亮腰牌和绘着合欢花的乾坤袋,便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来,她是住在店中的客人,罗刹城迎八方客,做天下生意,首要的规矩便是不可轻易对有住处的客人下手。
二来,她是个有门派的修士,一般人不欲轻易招惹,恐遭到门派报复。
所以即便路凝是个筑基期修士,也没人敢轻易对她下手。
等路凝回到迎月客栈,屋顶的大洞已经被草草修补一番,门口束手站着个黑衣少年,不就是方才从天而降的妖修乌玉。
他立在门口,低着脑袋,像是在罚站一般。
路凝走到门口,正要跨步进去,他却突然抬头,热情一涌而上,一个大大笑容挂在脸上,笑的很熟练:“欢迎客人。”
路凝被他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反应,便从店里风一般地冲出来个鹅黄团子。
浣玉先是热情道:“客人回来了?快请进。”
路凝不知道这是在闹哪一出,只点点头,便进门去了,浣玉在她身后道:“客人要洗浴吗,需要的话现在就给您送水上去。”
路凝点了点头,走入门去。
便听见身后浣玉骂道:“回去回去!站这里吓人!”
“天天都不省心!”
……
屋内热汽蒸腾,路凝脱去衣物将自己浸在水中,仔细清洗一番,洗去满身灰尘,待清洗完毕,便起身找了件干净的黑裙换上,擦干头发,只用一只木簪简单挽好。
她坐在镜前,盯着镜中人。
镜中人未施粉黛,肤色苍白,唇色极淡,眉毛也淡,整张脸上都是浅浅的颜色,像是纸上晕开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瞳仁极黑。
路凝垂眸低眉,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复又收起表情。
左右看了看,又捉笔扑粉,脸色更加苍白,蘸取一点胭脂抹在眼尾,一点苍色抹在眼下,便衬的整个人憔悴不堪。
这才像样嘛。
路凝十分满意,搁下笔。
扒着窗缝瞧了瞧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浓黑一片,只远远近近的有晕黄的灯火。
路凝拿过搭在边上的白色披风蒙上,便出门去。
浣玉不在前台,守在前台的是白日被唤作桃子的妖修,他百无聊赖,撑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算盘上的珠子,见有人出来,只瞥了一眼,看见披风角上绣着黑色五瓣罗刹花,见怪不怪,重新低下头去。
路凝将门打开条缝挤出去,到了街上,更觉得天黑的仿佛要滴下来,四下寂静,连风声也没有了。
罗刹城南来北往的都是买卖人,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白天,罗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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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是用灵石可以买到的买卖,到了晚上,便是要拿别的东西换的生意,至于拿什么换,或许是一只手,或许是一只眼睛,又或许是修为,什么都有可能。
路凝裹紧披风,走的愈快。
在转过几道街角,穿过无数朦胧灯火后,又遇见几个同样裹着披风步履匆匆的人后,路凝终于到了一家门扇紧闭的店前,挂着阴沉沉的“浮梦斋”三个大字。
她掏出一张符咒挥手落在门上,一瞬间,门扇上灵力涌过,金色流光沿着繁复纹路泛过,下一刻,门扇洞开,露出此间真面目。
院中攀着一株藤萝,长得毫无章法四处都是,院内灯火通明,似乎燃着香,莫名的带着点蛊惑人心的魔力。
路凝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片刻后,从中穿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吧,道友。”
路凝这才提起裙角循着声音走进去,藤蔓后,一个老人独坐桌前,他头发花白,一件灰绿衣袍裹身,瘦骨嶙峋。
他抬手示意路凝坐下,而在袖口处,露出一点白,似乎紧缠着纱布。
“既然夤夜前来,道友何故踌躇不前。”
他呵呵笑了一声,“喝杯茶吧。”
路凝低头沉默地盯着他推过来的青瓷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映着灯火泛出水波。
路凝未接,却率先砸下一颗泪。
她颤抖着声音道:“敢问苏翁,果真能救回我的沉郎?”
苏翁见多了在他面前掉泪的痴情人,此刻只微微一笑:“当然能,只是看道友想不想救。”
路凝一边又落下一滴泪,一边连忙点头。
“我自然是想的!”她急切地掏出乾坤袋摆在桌上,“苏翁,只要能救回我的沉郎,您要什么东西、或者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路凝一双朦胧泪眼,紧盯着苏翁。
苏翁只将乾坤袋推回去:“既然道友如此心诚,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这些就免了。”
“那,苏翁要些什么呢?”
路凝眼睫轻颤,带着点茫然,喃喃道:“我只有这些……”
苏翁却笑了笑:“事成之后,我自然会从道友这里拿走我该拿的。”
他的眼神在路凝身上流转,划过路凝的手、腕、肩、颈,最后定格在路凝的脸上,他慢慢道:“至于我要拿什么,只要道友不后悔就好。”
路凝抖了一下,但仍旧坚定道:“我不会后悔的。”
“既然如此,那便请道友明夜子时前来。”
他看着路凝,一张憔悴苍白的脸,眼尾眉梢都带着无尽的惆怅苦痛,是个分明的伤心人。但是,明明是一双含情泪目,可看着她浸在眼泪里的黑色瞳仁,却令他莫名的生出点不适感来。
语罢,他扭身在身侧小柜中翻找,路凝的目光透过袅袅轻烟钉在苏翁的脖子上。
苍老的、虚软的皮肤,泛出晦暗的青色,暗青色的血管蜿蜒,伸进衣领里,仍旧裹着厚厚的白纱布。
“届时请道友将亡夫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写在这张纸上,带给在下,另外要再带一样沾染过其生前气息的东西,最好是带有其灵力的物品。”
苏翁直起身子,将一张黄绿的符纸放在桌上。
路凝垂眸,轻轻点头,取过桌上黄绿色符纸。
“我知道了,多谢苏翁。”
苏翁的目光仍旧凝聚在路凝的脸上,不适感逐渐扩大,从心尖蔓延开来。
他皱了皱眉头。
明日,一定要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11. 旧梦
路凝回到迎月客栈,已经过了丑时,她脱了披风挂好,坐在桌前,终究取墨落笔。
写好之后,便将符纸摊在桌上晾干,简单洗漱一番便扑在床上睡着了。
……
她做梦了。
梦里影影绰绰,好像有很多人,又好像只有她一个,她听见有人叫她师姐,有人叫她阿凝,还有人叫她姐姐。
但忽然之间,白色的影子都散开了,她看见尽头处有一个身影,青衣缓带,背对着她。
路凝停下步子,凝视着那个身影。
然就在他缓缓转过身的刹那,路凝咯噔一下,猛睁开眼睛,从梦中清醒。
她只觉心跳如鼓,额上冷汗津津,缓了一阵儿,才发觉窗扉透出明光,已经天亮了。
这时候,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客人,客人?”
是浣玉的声音。
路凝吐出一口气,半支起身子,理了理头发,才出声道:“进来罢。”
浣玉轻轻推开门,端着食案,探进来道:“客人,我给您送早膳。”
路凝想了一下,才想起她订购的房间包含早晚两顿餐饭,便应了一声:“先放桌子上。”
浣玉应声推开门进来,但走到桌前,瞧见桌上摊着张黄纸,隐约瞄见什么“木”,什么“寅时”的,立刻便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客人可要先把东西收收。”
路凝还在床上瘫着,听见这话立刻起身将符纸收起,浣玉这才放心将食案搁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路凝坐在桌前,墨已经干了,那些字长在黄绿色的符纸上,扎眼。
平白看的人心烦。
路凝将符纸一折收起,草草洗漱,坐回桌前扯过食案,案上是一碟水灵灵的清炒萝卜丝、一碟水晶饺和一碗南瓜玉米羹,尚且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味道鲜美,她心满意足饱餐一顿。
吃过饭,路凝也没有出门转转的心思,瘫在床上,心里有些怀念自己的丹室。
凡人界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路凝轻笑一声,翻了个身,瞥见搁在窗边正在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双金镯,心念一动,金镯便应召飞至手中。
她轻轻摩挲着金镯上凸起的纹路,耳边却仿佛听见风啸竹林之声,待回神时不免嘲笑自己。
真是在宗门里待习惯了,这才出门不到一月,就这般思念宗门。
没出息。
思及此,路凝翻身坐起,干脆处理好这边的事,便先回宗门一趟好了。
她在屋中忙碌一番,将各样用品准备好,待将所有物品整理妥当收进袖中乾坤袋,总算可以停下休息时,已经是下午。
刚起身伸个懒腰,便又听门外敲响,浣玉又送来一餐。
路凝望了一眼窗外,虽还是白蒙蒙的日头,可瞧着不像晚饭时间,她还是开门叫浣玉进来。
浣玉提着一只食盒,手上还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她将锅子搁在桌上,转头从食盒里取出处理好的时蔬、鲜肉。
浣玉一边布置,一边轻快道:“简单准备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客人胃口。”
路凝微微一笑:“上午的餐食味道就很好。”
浣玉高兴起来,将木筷递给路凝:“客人喜欢就好。”
路凝接了筷子坐下,正准备吃饭,浣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路凝抬头看了一眼,浣玉正从食盒里取出两只碎青酒盏与一壶酒。
“我今日是来赔罪,客人昨日可是在外面吃的饭?”浣玉浅笑一下,将两只酒盏满上。
“实在是对不住,您刚入住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抬手推给路凝一盏,又取过另一盏,道:“浣玉先自罚一杯。”
说罢,抬头一饮而尽。
路凝只道无妨,便也喝下另一盏,冷酒入肚,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浣玉喝了酒,自然地坐下取出另一双筷子来,先给路凝夹了一筷子烫熟的青菜,便笑道:“我见了客人实在是一见如故,格外亲切。”
路凝微微一笑。
垂首盯着浣玉的裙摆,她换了一身衣裙,姜黄的裙摆上绣着一串浅黄的迎春花。
浣玉自顾自烫菜斟酒,“恕我冒昧,客人如今几岁?”
路凝面不改色答:“四十有余。”
浣玉的手一顿,又看了一眼路凝,随即笑道:“这倒是看不出来。”
路凝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听着浣玉闲话,时不时应两声。
地上的酒壶渐渐越来越多,食盒里带的喝完了,浣玉便扒着门高声叫朱儿送酒。朱儿送来一趟,她颇为羞涩,只将酒放在门口便走了,第二趟送酒来得是杏儿,她倒开朗些,还同路凝攀谈两句:“这是我酿的杏子酒,客人好好尝尝!”
路凝喝的多,吃的少,不多时便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这时候浣玉又道:“陆真人,我跟您说句心里话!”
“要不是我的梦想是开客栈!我早就成罗刹城第一高手了!”
浣玉醉了,双颊坨红,站起身捧着酒杯神智不清,颇为豪阔地大声嚷嚷。
“谁叫我是只兔子!”
“兔子要修到我这份上!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边说便抬臂挥舞:“足足三百年!老娘才修成人身啊!”
路凝抬头看她,喃喃道:“三百年,可真久啊。”
浣玉这时大手一挥,扑通一声坐回凳子上,她伸手攥住路凝的手,睁着一双朦胧醉眼真诚道:“对吧!真的很久!”
“陆真人,我跟您说真心话……”
“活了这么久,什么情啊爱啊的其实都不算什么!”她正说着忽然将手里的酒盏摔在地上,立刻摔得稀碎。
“就跟这酒盏一样,碎了就碎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清脆的破碎声吓得路凝一激灵,她盯着地上的碎片,忽然默默想,怪不得迎月客栈生意这么好却还是破破烂烂的,店主是这么个性子,什么东西都用不长久。
浣玉却又跳起身,一下子站在凳子上,大喝道:“老娘是兔子!”
她喊得中气十足,路凝怀疑全客栈人都能听见她的这声吼,却见浣玉摇摇晃晃,连带着脚下的凳子也乱晃起来,她左挥右摆试图稳住身体,却未能如愿,凳子一歪,她便整个人扑空而下,眼见便要摔在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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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锅子用的炭虽然燃的七七八八,但锅中的汤仍旧滚烫,冒着热气。
路凝下意识便甩开酒盏伸手去接浣玉,浣玉扑进路凝怀中。虽接住了,但实在是也醉得厉害,脚下一崴,路凝便抱着浣玉倒在桌上,菜碟筷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她堪堪稳住身形时,手臂却正正好贴在锅子上,登时衣袖便被烧糊了。
浣玉“哎呀”一声,抓住路凝的胳膊。
“痛不痛?这可怎么办。”
说着便要冲出去叫人,但她的步子还是迈的乱七八糟,路凝一把扯住她,道:“不碍事,你看,没烫到我。”
说着,路凝掀起袖子,却见衣袖虽被烫糊了,可胳膊仍旧光洁一片,一点烧伤的痕迹也没有。
浣玉呆笑一声,两只手捉在路凝手臂上,上下搓了两遍,确实没有烫伤,便放下心来,摇摇晃晃道:“没烫着就好……没烫着就好……”
她踉跄两步,站都站不稳了。
路凝呵呵笑起来:“好了好了,你都要站不稳了。”
“早些休息吧,我也困了。”
听她这么说,浣玉打了大大的哈欠,这才注意到外头天都黑了,于是道:“那客人也休息罢。”
路凝将浣玉送出门,早守在门外的乌玉迎上来接住她,浣玉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了两句便不肯好好走路,攀在乌玉身上,任由乌玉搀着她下楼去了。
路凝转身,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片,侧倒在床上,她的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乌玉贴在门上,低声道:“客人,我来将东西打扫一下。”
门内却没人应声,乌玉驻足细听片刻,确认屋内人已经睡熟了,方转身离开。
外面的声音渐渐静下去了,只隐隐约约能听见街上偶尔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这时,床上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毫无醉意。
路凝利落起身,取过白披风,极迅捷地开门下楼,像一道飘过的白影,掠过大厅,融入夜色。
而在路凝背后,正是方才同样醉得不省人事的浣玉,此刻同样神思清明,她抱臂而立,看着路凝出门的身影叹了口气:“不去多好。”
语罢,她颇为嫌恶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也沾上浮梦香的味道了?”
一边的乌玉给她递过一杯茶,闻言摇了摇头。
浣玉伸手接过茶,浅啜一口。
“我还真就是搞不明白了,怎么一个两个上赶着送死。”
她扭头问乌玉:“死个情人真就这么重要?个个为了些虚幻浮影,拼了命也要苏老贼做交易?”
乌玉不懂这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浣玉也没期待他能回答。
她磨了磨牙:“老贼真是害人不浅,等着老娘我手刃了他!”
乌玉这时才低声道:“你打不过他。”
浣玉闻言登时不悦,大大翻了个白眼。
“放屁!是那老贼耍阴招!”
浣玉本一脸不忿,这时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阴笑一声:“就等着吧,等那位来了,我看苏老贼怎么逃。”
12. 斩杀苏翁
路凝一路行至浮梦斋,她心知浣玉一片好意,但这件事情没法同她解释清楚。
苏翁已经在院中等待,来人进入院中便脱下穿在外的白色披风,仍旧是一身黑裙,木钗束发,月白发带系在发尾,随着动作在身后轻轻摇晃。
苏翁不自觉捏了捏自己苍绿色的衣袖。
这群来找他的人,要么一身黑衣,要么一身白。死了爱侣便整日披麻戴孝,终日丧着张脸,谁看了都知道是个丧侣的鳏寡。
苏翁轻蔑地暗嗤一声。
路凝走到他面前,将符纸并一只玉簪递过来,低低道:“苏翁。”
苏翁嗯了一声,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捻了捻,随便收进袖中,笑道:“随我来,道友。”
说罢,转身在前领路,
路凝跟着他走进屋内,屋里的格局与寻常屋舍不同,颇有些乱七八糟,四处都是木黄的墙壁与苍绿的屋顶,藤蔓四处延伸,连柱子上都生出枝桠,嫩绿的叶子在昏黄灯火照耀下闪闪摇曳。
在这种屋中走动,不多时便令路凝失去了方向感,也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久,在路凝随着他走入一扇黑漆门框的刹那,灵光闪动,下一刻,移景转影,面前景象大不同。
传送阵。
还真是谨慎,带着她转了这么久,才愿意进传送阵带她过来。
路凝微微垂首嗅了嗅自己身上。
她都快被浮梦香给熏入味儿了。
四周一片漆黑,路凝轻轻踢了踢脚下,她现在正站在传送阵上方,能感受到脚下微弱的灵力,苏翁也真是下了大功夫,想来是将阵法深入地中,危急时刻,便于逃跑,想来肯定也接入了四通八达的灵阵网。
苏翁随手甩出灵力,地面一颗颗石头亮起,发出荧荧微光,一层一层透出来,晕染出黄绿色。
有了光芒,路凝这才看清面前景象,六块巨石分落,奇异纹路中闪烁灵光,想来便是阵眼,而在正中一棵树木拔地而起,粗壮树干上缠绕着许许多多深绿藤蔓,一直向上延伸交缠,叶片密密仄仄重叠覆盖,其间有轻薄的雾气缓缓流转,整棵树都浸润在柔美的光华中,仿佛在轻轻呼吸。
随着苏翁到来,从树中飞出淡蓝的萤火,他摆了摆,萤火随风而散,又变作粉尘落在他掌心。
“过来罢。”
苏翁唤道。
但半晌,却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听到动静,回过头不耐烦道:“快一些,耽搁了时辰可就没有用了!”
却只见黑衣女修低垂着头,模糊夜色里,辨不清她的面容。
从见到路凝起就萦绕在苏翁心头的不适感在这时重新涌上,他变得有些焦躁,愤怒与杀意在他胸中激荡。
索性已经将人骗到此处,不过一个小小筑基女修!
直接杀!
一霎,地面的藤蔓向着路凝飞驰而去!
尖端凝结的灵力尖锐无比,只要碰到她,瞬间就能将她刺穿!
苏翁突然发难,他在这一瞬间褪去伪装,表情变得狰狞无比。
他已经预见路凝鲜血喷涌而出的场面,而她的修为与魂魄都会化作滋养鬼栖木的养料,那双烦人的眼睛也会被他挖出来亲手碾碎!
但一声铮然后,预想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金帛铺天盖地,拦截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藤蔓,苏翁一击不中,却来了兴趣。
“闻了这么久的浮梦,你倒还有力气抵抗。”
苏翁饶有兴味地看着反抗的女修。
藤蔓像是毒蛇一般支起,绕着路凝缓缓游动。
“一个月前,有个合欢宗女修失踪了,”路凝抬眸,直视着面前的妖修:“她失去道侣,肝肠寸断,消失之前却同别人说有办法寻回爱侣。”
“在这之前,她买到了一支香。”
苏翁微笑,他身后的树木在此刻也在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像是低语和暗笑。
“浮梦香可是好东西,你昨夜回去应当体验过了。”
他抬起手令藤蔓缓缓扭动:“梦中人照旧鲜活,就像仍旧活着一般,这不就是你们所求的吗?”
路凝仍旧定定看着苏翁,他上下打量路凝,忽然恍然大悟一般道:“你也是合欢宗弟子,怎么?要替她报仇?”
“可怜。”
话音落下瞬间,他再度操纵藤蔓攻去。
路凝挥手,金帛划过,扑上前的藤蔓瞬间被齐齐斩断,苏翁愣了一瞬,却道:“法宝不错,但落在你个小小筑基修士手里,可真是浪费。”
路凝不语,只一味操纵金帛斩断藤蔓,但是这藤蔓却仿佛无穷无尽,斩断一批,立刻便扑上来第二批,被无处不在的藤蔓逼的四处躲避,但一时不察,便被藤蔓近身,她急忙后退,藤蔓狠狠钉下,穿透她飞扬的袖摆钉入地面,碎石飞土迸溅,尘土飞扬,又被金帛一扇,便向苏翁袭来。
他抬袖挥散,而在下一刻,金光已至,尖锐剑尖直袭面门!
即便他迅速阻挡躲闪,手掌却还是被划开一道,他退后几步,灵力从伤口逸散。
路凝拍拍被撕开的衣袖,露出里面白色的袖子,无所谓地笑道:“没长进的东西。”
苏翁骤然被个修为低下的人修嘲讽,便愤怒至极,他运转灵力,两道更加粗壮的藤蔓破土而出,在没有戏耍猎物的心情,急速向路凝攻去。但路凝身姿灵活,在金帛庇护下左飞右闪,藤蔓却还是迟迟无法近身,甚至在蓄力一击后落空,狠狠打碎了一块巨石。随着巨石被击碎,那一角的灵光瞬间黯淡。
路凝翩然落下,笑眯眯道:“这样子,你是不是就跑不了了。”
阵石被毁去一块,苏翁就无法再通过法阵传送到其他处,不过还连在灵阵网中,别处就仍旧可以传送至此。
但现在,路凝不觉得苏翁会留后手,那么巧便有个人能来救他。
这时候,苏翁才终于意识到不对,他喘着粗气,惊恐道:“你到底是谁!”
路凝叹了口气:“说你没长进你就真的没长进,你这样问,有谁会告诉你?”
在来之前,她吃了三颗黄阶蕴灵丹,此时此刻她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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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百骸中都充盈着汹涌的灵力,足以支撑她杀死一名金丹修士。
她看了一眼还在夜色中沙沙作响的树木,原本缠绕在枝干上的藤蔓已经被她斩落七七八八,残枝断节铺了一地,裸露出树木的本来面目,焦黑粗糙的树皮下,隐隐透露出蓝色灵光。
苏翁仍旧惊疑不定地看着路凝,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映衬下反而愈发清晰。女修察觉他的观察,只微微歪头,颇为体贴道:“仔细看罢,死也死的明白。”
语罢,路凝毫不犹豫拆开淡紫色药封,一口吞下。
一瞬间涌起的灵力仿佛滔天巨浪,灵海澎湃,一瞬间路凝几乎失控,但她即刻将汹涌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缚情,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灵力汇向指尖,在狂舞的金帛环绕中,一抹蓝色火焰燃起,发出爆裂之声。
便在这一瞬间,苏翁同时认出了面前的人,他惊恐至极:
“是你!”
苏翁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慌下,他难以反应,同样的,路凝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瞬息之间,幽蓝的火焰沿着金帛蜿蜒而上,一击即中。
爆裂的火焰声停止了,树叶的沙沙声也停止了,在浓黑的夜晚,终于只剩下微弱的夜风声。
苏翁的身躯被金帛穿透,他身后的树木也被穿透。
铮然紧绷的金帛上,幽蓝火焰渐渐退却,红色的火舌舔舐树干,确认苏翁已经死掉,他和他的本体树木,终于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路凝终于放松下来,突然卸力,跌坐在地。
经历过爆裂的灵力,她这时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浑身经脉疼痛不已。
这种情况,她只能吞下阵痛的雪霜,除此之外,哪怕是荒阶还春丹的灵力也可以破坏她此时岌岌可危的灵脉。
缚情缓缓收回,静静地缠绕在她身边。
苏翁的躯体已经颓然倒地,如同最普通的树枝一样被火焰吞噬。
那株鬼栖木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蓝色的灵力四散,路凝抬起颤抖的指尖,竭力掐诀施法,引导灵力逐渐收拢进入她发间的木钗之中,伴随而来的还有浓烈的浮梦香气。
即便屏气凝神,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纷杂的、狂乱的记忆在她脑中乱窜。路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摈弃杂念,终于在最后一点游离的灵力没入木钗之后,这枝她倾心炼制的本命法宝,蓝星七宝簪终于开出第一朵花,幽蓝的、细小的花朵静静绽放。
做完这些,她已经累的连手都抬不起来,任由自己瘫坐在地。
苏翁的尸体已经烧完了,藤蔓早已化作飞灰,只剩下鬼栖木主树干仍旧在燃烧,夜色中漫天飞舞的火星别有美感,路凝静静凝望着。
不出明日,便会有人知道她杀了苏翁,但没关系,浮梦斋从此之后便会属于她,即便后续还会有点小麻烦,也是值得的。
路凝正在胡思乱想,意图忽略那些充斥她脑海的记忆。
但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响,她听见身后人唤道:
“……阿凝?”
13. 骤见故人
这一声呼唤,又轻又缓的落在路凝身后。
路凝很想说服自己是在叫“阿宁”,是凑巧认识陆宁又或是重名。
但是真不巧,天可怜见,就这么两个字她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于是在一阵沉默僵持之后,路凝终于缓缓起身转过,平静地对上了夜色火光映衬下的那双眼睛。
夜风清冽,路凝身后不远处,白衣人迎风而立,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流转着今夜的乱光流华,带着几分怔忡。
对方在看到她的瞬间仍怔怔站在原地,洁白的衣袂翻飞,渲染上橙蓝之色。他的一双眼睛紧盯着路凝,仿佛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路凝也在打量着他。
一别数年,路凝倒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从前印寒声的模样,比之上辈子年少相识之时,如今面前的人身形颀长,内敛沉静,肩背褪去曾经少年时的稚嫩变得更加宽厚,冷眉浅目,面目深邃,倒是无甚大改变。
旧友骤然见面,心情倒是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的。
路凝的眼神垂落在他的衣摆,在心里啧了一声。
出门闯荡还穿这样雪白的衣服,单看着就牙酸,从前也不见如此喜穿白衣,怎么年纪上来了还变讲究了。
正在想些有的没的,对方却忽然动作,他走上前一步,吓得路凝向后退了半步。但也就是刚退半步,她便立刻意识到印寒声显然受到了浮梦香的影响,因为在他靠近的刹那,路凝感受到了他异样的灵力波动和混乱的呼吸。
……
路凝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办了。
她跟印寒声没什么仇怨,被他认出来也不怕,但总归是越晚被认出越好。
路凝略微思索,印寒声中了浮梦,现在正是神智不清在做梦的时候,又恰巧唤了她的名字,想来他所梦的记忆里两人已经相识,只管装作自己是浮梦香所造幻影,顺势糊弄过去就好。于是路凝干脆操纵着蓝星七宝簪缓缓释放出灵力,周遭的浮梦香气更加浓郁,幸好她有蓝星七宝簪护体才能不受影响,要不然怕也早被熏迷糊了。
这时候,印寒声垂头又低低叫了一声:“阿凝。”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总听印寒声叫她也不成,浮梦最特别的一点便是营造的虚幻形象能同记忆中一般举止,可与人正常交流。路凝张嘴正准备叫回去,但刚开个头就又紧急吞回口中:“印……”
等等,她该怎么称呼印寒声?
天尊!
从前好像是印师兄印真人寒声君的想到什么叫什么,而印寒声似乎从来只叫她路道友路真人这些称呼,多一句师妹都说不合规矩不肯叫,她怎么不记得印寒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阿凝的?他究竟在梦从前的哪一段记忆?
可若是乱叫一气,没对上记忆,叫他察觉端倪清醒过来可怎么办!
路凝有些傻眼,一时之间她脑中一片乱麻,可越是慌张越是想不起来,匆忙间连从前骗印寒声吃了好几颗酸杏这种小事都想起来了,但就是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他。
眼见印寒声离得越来越近,她的额上几乎急的渗出了汗,恨不得摇醒印寒声,大声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叫过我阿凝了!
危急关头,路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唤道:“心简!”
这一声唤出口,印寒声便忽然顿住动作,面上似乎显出一点错愕和不可置信,但紧接着他一双眼睛便紧紧锁在路凝身上。他的视线有如实质一般,看的路凝觉得有丝丝寒气在身上蔓延,一动也不敢动,心脏怦怦狂跳,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叫错了称呼,印寒声已经发现了。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与印寒声四目相对。
半晌,印寒声叹了一口气,他喃喃道:“真好。”
听见这句,路凝便知道她赌对了,印寒声已经把她当作浮梦香的造物,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也就是这时候,她才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过分的近,但偏生此时刚刚平稳一些,她也不敢再贸然举动,毕竟连“阿凝”“心简”这么亲密的称呼都有,谁知道印寒声这人在回忆哪段奇奇怪怪的记忆。
这时候周围的环境也渐渐起了变化,印寒声修为高,此时中了浮梦香,浮梦香便随着他的心念而动,在周围幻化出不同事物来配合记忆。
路凝眼瞧着两人头顶硬生生幻化出一株杨柳木,柳枝随风飘摇,青翠婉约,远处是高低错杂的栅栏和一片又一片小药田,地上又生出些碎花芳草,甚至还凭空出现了个石桌,这场景她当然是熟悉的要命,是前生她在药王宗的居所,她住了一生的地方,药庐中的一花一草皆为她亲手所植。
路凝不禁咋舌,一面感慨于烧了本体释放出的浮梦香竟然如此强悍,一面更感慨她还真是没想到,在印寒声心中她的地位居然这么高,中了浮梦香看见的是她也就罢了,还舍得花这么多灵力培植幻影。
路凝心里生出点窃喜,这么看来她也没有薛师兄说的那么胡闹,虽然当时确实总捉弄印寒声,但这些小捉弄显然在印寒声心里也是段美好回忆,要不也不会到了今日还惦记着在药庐养伤的时光。
不过仔细想想也算合理,毕竟印寒声实在是个正人君子,她前世多有胡闹,但为着巧合的救命之恩,印寒声对她实在是屡屡包容忍让,总归是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的。
此时路凝才总算是从被浮梦香勾起的纷杂记忆中脱离,饶有兴趣的观察四周。周遭灵力仍旧在不停幻化,渐渐的周遭景象几乎全变了,身后已经隐去燃烧的鬼栖木,换成一座小药庐,吸引路凝回身望过去。门口斜挂着的木匾上龙飞凤舞写着“无忧”两个字,活脱脱就是她从前居住的药庐。
多年不见无忧药庐,借这次机会路凝也在细细打量,越瞧便越拜服。印寒声其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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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为修真界中数一数二之天才,记忆力也是拔然超群,药庐各处细节都与从前分毫无差。
只是看着看着,路凝便反应过来,这个场景并非两人初次相识时的药庐,更像是印寒声第二次到药王宗养伤的时的药庐。
那时候印寒声旧伤发作,但她的师父师兄都在闭关,旁人又没有为印寒声诊治的经验,于是替他疗养的事便自然而然落在路凝身上。
一是方便,二是她那时的身体状况也实在不容乐观,便干脆邀请印寒声住进无忧药庐。
她的药庐比起旁人的实在是小了点,药庐内又堆满了药材典籍,除了炼丹室也就实在只有她的卧房还能再塞下一个人。幸好印寒声不嫌弃,路凝草草收拾一番,扯了两张屏风遮挡,将卧房一分为二,印寒声住在外间的竹榻上,路凝睡在里面。中间隔着珠帘纱幕与屏风,两人晚上无聊时还能聊聊天,也便于路凝随时察看他的情况。
也就是那时候,路凝才知道印寒声不止舞剑舞的漂亮,他还有一双巧手,做的木雕个个都是精巧非常,栩栩如生。看路凝喜欢,也是病中无聊,他那段时间做了六七个木雕送给路凝。
甚至还许诺,等病愈回到天门宗后,会亲手刻一尊她的木像送给她。
她那时想,或许有一天她看不见了,也能摸摸木像,好记住自己的模样,便欣然接受。只是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直到她身死,终究也没能收到木像,而那六七个小木雕,应该还稳妥地搁在她的床头。
但这时却又从浮梦香中脱生出些她没见过的物件,路凝盯着檐下悬挂的雕刻精致的小木铃,顺手拍了拍印寒声的胳膊,如今幻境已趋稳定,问一些小问题也没什么不行的,于是扭头发问:“小铃铛是……”
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这句话刚说到一半,剩下的就说不出口了。
印寒声冷不防捉住了她的手。路凝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
呼吸像轻柔的羽毛拂过她的脸颊。下一刻,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
路凝就这么瞪着眼睛,近距离看清了印寒声琥珀色的眼睛。
她想说话,但张不开嘴。因为此刻正被人咬着。
印寒声闭上了眼睛,浓黑的睫毛垂落一片阴影,他的眉目仍旧沉静,和往日端方沉默的模样分毫无差,但他眼下的动作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正在轻轻啃咬路凝的嘴唇,带起一片酥麻刺痛,两只手本来紧握着路凝的两只胳膊,现下左手却渐渐下滑摸到路凝掌心,分开她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右手则顺着路凝僵硬的脊背停在她的腰间,亲昵又轻柔地将她按进怀里。
路凝今生没有前世身量高,印寒声又比之从前长高不少,两人身量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此时她简直是整个人埋进了印寒声怀中。
路凝崩溃之余,脑中只剩下只剩下循环往复的咆哮:
天尊!!!
14. 乍见故人
终于反应过来的路凝半是震惊半是茫然,抬起手奋力推开印寒声。
刚准备一巴掌扇过去,却又猛地反应过来,要是给印寒声扇醒了可就难办了,抬起的手就这么硬生生停在半路。
但路凝此刻如同胸腔里被泼进去一锅滚油般,煎熬难忍,还没想到能做点什么平复情绪,却见对面的印寒声才更像是受了大刺激的人,右手还落在她的腰间不肯撒手,伤心又委屈道:“对不起……”
此时路凝脑中便如同滚油泼水一般,噼里啪啦热闹得很:
这是做什么?
这是做什么?!
她正在心里怒吼,下一秒,猝不及防,天旋地转,杨柳叶拂过脸颊,背部撞上树干,整个人被按在树上。
印寒声低头又压了过来。这次的吻来的更加激烈缠绵,吻的路凝几乎喘不上气,在凌乱的呼吸间,从唇齿的缝隙渗入苦涩的滋味,印寒声颤抖着声音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路凝简直要被气笑。
你对不起个什么劲?!你像是对不起的样子?
这一切的发展实在超出预期,路凝此刻根本没抱期待能和面前这人正常交流。她本来觉得,印寒声与她之间也勉强算称得上故交旧友,还以为有缘再见,算得上美事一件,谁知道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路凝咬紧牙关,好容易抽出一只手,铆足劲抵在印寒声的胸膛上,手脚并用顶开印寒声,双眼紧盯印寒声,运转心法的同时短促唤道:“心简!”
印寒声果然受到影响,愣神不动。趁此机会,路凝毫不客气一拳揍在印寒声脸上。
蓝星七宝簪的花瓣一闪,更加增强效力。下一刻印寒声昏死过去,砸在路凝身上。
路凝被砸的胸口一窒,只觉三魂去了七魄,连忙撑开印寒声将他推在一边,脱力地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合欢宗的迷魂术果然好用!没白费她泡在藏书楼的时间!
路凝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来。扭头看着昏死在一边的印寒声,怒从心起,抬脚狠狠踹在他的腿上。
混账!砸死你姑奶奶了!
这一脚果然在印寒声洁白的衣袂上留下个黑黢黢的脚印,路凝大为解气,这才放松下来。
沉默片刻后,又瞥了几眼印寒声,他的脑袋歪靠在树上,这姿势瞧着就不舒服。
路凝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又想起上辈子种种。她前生心悦别人,从不曾遮掩过,甚至多次都被印寒声看在眼中。印寒声的反应,总归是沉默有之,无视有之。
两人曾同住许久,她自认两人是知交好友,只当印寒声清心寡欲,不通男女之事,多次拿姻缘之事打趣他。可即便她百般戏弄,印寒声仍旧对她有求必应,克制有礼,从未越矩。
今日终于发觉印寒声心意,再去细思,诸多事情便全变了个样子:他的心意,其实有迹可循;她的故意玩笑,便是更加可恶。
路凝心中渐渐发苦,狠狠唾骂自己两句,站起身托着印寒声在树下躺好。
火光在他面上跳跃,白玉面,削薄唇,平日里浅淡到有些冰冷的眼眸闭上了,散去几分疏离冷漠。这时候,他的脸才仿佛第一次清晰的映进路凝眼中。她稀奇地发现,印寒声的眼尾,原来长着一颗小痣。颜色浅浅,躲在他纤浓的睫毛中,怯生生的。
路凝呆坐片刻,等确定印寒声躺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时,往四下一望,便发现因着浮梦香渐渐消散,加上一直维持此处幻象的印寒声陷入昏迷,幻境已经渐渐消失,破开一角,露出外面已经透出微光的天际。
她站起身,瞥见一边上已经被烧的七七八八的苏翁尸体,化作原形藤蔓被烧的乌漆麻黑,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路凝这时才想起去取他的乾坤袋,幸好乾坤袋水火不侵,尚还完好。
这时,从他怀中忽然咕噜一下滚落个东西,滚到路凝脚边才停下来。捡起来一看,是个圆形镂空的小笼子,被烧的黑黢黢的,里面也是一团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种小笼子她见过,须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解开机关锁。
这么想着,路凝手下用力,借着仅存的蕴灵丹威力硬生生掰开了笼子。
刚掰开笼子,那黑漆漆的一团东西便动了,极缓慢的蠕动一番,才终于伸出来个勉强能称得上是头的东西——不是说这东西长得丑,实在是他被困在笼中硬生生烧了半天,还能留条小命已算是幸运。
从头上裂开个小缝,呼哧呼哧吐出来两口黑烟,又裂开两个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原来是条蛇。
路凝看的十分抱歉,她只想弄死苏翁,却没想到这老妖身上还有别的生灵,一时不察,伤及无辜。
看这条小蛇细溜可怜的样子,想来也没被善待过几日,苏翁关着它,无非用来干些坏事。
这时候小蛇摇摇晃晃,仿佛终于看清面前的人,竟然勉力直起身子在路凝的手指上蹭了蹭,原本温凉的鳞甲现下被烧的发热,在路凝手指上蹭下一片黑痕。因着它的动作,它身上被烧的黑脆的鳞甲便从它身上剥落,露出鲜红细嫩的肉,还带着丝丝鲜血。
路凝叹了口气,是她的错。
掏出雪霜简略的给小家伙擦了擦,路凝便将小蛇收入袖中。待她带回去为它养好伤,再考虑它的去处,实在不行,养在丹室也是有地方的。
临走前,路凝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印寒声,随即毫不犹豫走出幻境。
……
外面果然已经渐渐天亮了,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藤蔓交织,偶尔也能感受到灵气波动,林中大约仍有些妖兽灵物。
路凝这时候才觉得浑身发冷,偏偏清晨冷风还不断从她破碎的袖口往里灌,她只好笼紧了披风,拣着有阳光的地方走。
抹了雪霜之后,小蛇的情况变好了些,似乎已经不疼了,安安稳稳盘在她袖中。
它这么乖,路凝也就暂且先不管,一心观察四周环境,寻个好走的路。
这里的景色一瞧便与罗刹城相距甚远,要靠两条腿走回去根本不现实,偏偏罗刹城不许随意御剑飞行,她便没带飞剑。
但是这一会儿,路凝却也不急于回去。
她脑子有些乱,闻了一晚上的浮梦香说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又遇见印寒声这个意外之客。
太阳渐渐高悬天空,阳光灿烂,晒得路凝身上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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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走出很远了,有些累了,便干脆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歇一会儿。
袖中的小蛇轻轻动了一下,路凝撸起袖子想查看它的情况,却发觉它大约恢复了一些力气,竟然顺着她的胳膊游到腕上,与缚情镯交缠在一起。
此时骤然遇光,便被刺的缩了一下,但随即便仰起头,吐出蛇信搜寻路凝的气息。纵然还是黑漆漆一条,但比起刚才好多了,鳞片温度也已经降下来,温凉的贴在路凝腕上。
路凝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它昂着的脑袋,它便吐吐蛇信,脑袋蹭在路凝指尖,又张开嘴轻轻地咬了咬,连个牙印都没留下。路凝不自觉便笑出声。
这条小蛇看起来还真是无害,也不知道苏翁养它来做什么。
想着小蛇或许是饿了,路凝便翻了翻苏翁的乾坤袋,却没发现什么能喂蛇的东西,便只能从她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粒还春丹捏碎了喂给它。小蛇吃饱后便又有些困倦,继续缩回去缠着镯子,路凝也就不再管它。
这么走也不是个办法,还是等一会儿找找附近有没有传送阵。
路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腿,愣了一会儿。
不能再想了。
路凝痛苦又无奈地闭上眼睛。从闻到浮梦香开始,她的眼前其实就出现了个人影,如影随形,路凝尽力克制,方不至于令对方化形。
只是点虚幻浮影就受不了,往后见到真人,还不更受不了。
她躺倒在石块上,望着头顶密密仄仄的树叶,有风拂过,便沙沙作响。
这一趟出来,总是有些收获的。路凝抬手抚上鬓间木钗,那朵幽蓝的七瓣小花静静在钗头绽放。
想要报仇,总是不能太心急。她如今的修为还是太低了,当初拜入合欢宗,图的便是合欢宗功法特殊,除却依靠自身修炼外,还能借助他人之力,顺当的话,修行速度会比旁的门派快许多。
但偏偏不顺利。出来一趟看得上眼的没几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被她留在船上。
修为合适的多的是样貌不合适,年纪太老,样貌合适年轻的,多数修为又不及她。又能修为高、样貌好的,她的修为又太低,根本不能与之合修。
可要找一个年轻,修为与她相当,天赋又好的双修对象谈何容易。
路凝发散的思维又想到了在幻境里躺着的印寒声。
……
路凝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但跳起来没走几步,路凝便敏锐地察觉不对,刚催动缚情,便见面前的空气泛起涟漪一般的波纹,下一刻,灵光骤开,一道门赫然显现,从里面扑通一下摔出个人。
路凝谨慎地后退几步,缚情也对准了对方。
但立刻,路凝便察觉对方不过是个筑基修士。对方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但能瞧出是个女修。她浅粉的衣裙沾满脏污,发髻上还有些残枝破叶,此刻扑倒在地,瞧起来狼狈不堪。
路凝心思转了几转,终究上前一步,轻声询问道:“道友,你可还好?”
却不想,对方听见她的声音浑身一震。
还没等路凝反应过来,对方便抬起头,大喊道:“陆姐姐!”
“救命!”
15. 玄录妙境
听见这声音,路凝又仔细看了看地上的人扬起的脸,这才认出趴在地上的女修不就是刚分开几日的邱乐芙么,顿时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伸手去扶地上的人。
按理来说,邱乐芙现在该在玄录妙境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邱乐芙此刻焦急非常,根本顾不上回答路凝。她攀着路凝的胳膊爬起来,还没站稳便匆忙道:“陆姐姐!求你帮帮我!”
她说的急切,眼睛里也闪出了泪花,路凝只好先点头答应:“好好,我帮你。”说着伸手轻拍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邱乐芙现下终于遇见了熟悉的人,才觉安心一些,但焦虑的情绪始终环绕着她,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她一时觉得委屈,一时又克制自己,叫自己冷静下来,于是几乎是哽咽着匆忙道:“来不及说了,陆姐姐快跟我走!”
说着,便扯着路凝的手,急匆匆拽着她冲进尚未闭合的传送域中。
路凝心知如今不是慢慢说的好时候,叹了口气,任由邱乐芙拽着她往前跑,紧跟在她身后。
进入传送域,路凝眼前一花,下一刻,眼前别有一番天地。
此时天已大亮,但此处仿佛是在深深峡谷之中,头顶树木丛生,遮天蔽日,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一些花草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勉强能视物。
邱乐芙在前面努力分辨,还是跑的跌跌撞撞,速度有些慢。路凝这才有机会继续问她:“你们不该是在玄录妙境吗?”
邱乐芙一边急匆匆拽着她跑,一边匆忙解释道:“我们确实是进了玄录妙境啊,但是进来不久就被分开了,我跟谢溅星刚才遇见一群修士,她们莫名其妙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走。”
“是谢溅星拼命保护我,我才有机会传送出去,现在得赶紧回去救他!”
听见邱乐芙这么说,路凝顿时一凛,扯住邱乐芙,严肃问她:“你说这里是玄录妙境?”
邱乐芙慌的出了一脸的汗,如今听见路凝的话,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岂止是有什么不对,简直是太不对了!
路凝顿觉大事不妙。
合欢宗的一批弟子,也会来玄录妙境的!
路凝当即凝结灵力拍出一道随风令,升至半空便四散而去,隐入黑夜。
弟子们皆有合欢印在身,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这道随风令会助他们互相寻找,聚在一处。
腰间的聆风此时也在微微颤动。她伸手握住,想来要不了多久,师父就会来。
思及此,路凝才微微安下心,催促邱乐芙:“还记得他在哪里吗?咱们快去!”
邱乐芙有些不明白路凝是怎么了,但眼下救谢溅星要紧,便点头道:“就在那边,我没跑出多远就急忙用了传送符。”
越是深入谷中,便越是不对劲。路凝当初进过玄录妙境,深知此处断断不是玄录妙境,也就邱乐芙她们是初次下山才会误以为这里是玄录妙境。
要知道玄录妙境是修真界先祖慈一道人所设,用于让刚刚筑基的年轻弟子进行试炼,是最为初阶的试炼场,怎么会有危险?
妙境中虽有些寻常难见的奇花异草、奇妖怪兽,也有镇守妙境的大妖,但实则是个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而且历经多年,玄录妙境中更加入许多禁制,安全程度大大提升,当初还被抨击过太过谨小慎微。所以弟子们在妙境中别说是遇见拦路的修士,就是碰上个有攻击力的妖精也多是能轻松解决,时间一到,便都会被送出去。
但此时的山谷中黑暗异常,四处潜藏着未知,灵力暗涌,危机四伏,甚至还有截路的古怪修士,哪里可能是玄录妙境?
路凝站到邱乐芙身前,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粒蕴灵丹。即便她的灵脉已经恢复一夜,可仍旧在隐隐作痛,但目前来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路凝毫不犹豫吞下,随后挥出一纸悬明符,依着邱乐芙指引,终于赶回她与谢溅星分别之处。
但与想象中大不同,此地十分开阔寂静,别说人了,地上连棵草芽都没有。
整片地面都以中央一块小坑为圆心,呈圆形展开,被轰的干干净净,裸露出黄色的土层。而在周围均匀满布碎石残枝,向四周溅射铺开,还隐约残存着灵力,尚未消散。
周遭的林木乱七八糟,枝干断的断,残的残。路凝上前查看,便发觉断处应当是被剑气切开,切面平整,但折断的方向却不同,边上几块大石上也是痕迹纵横。
可见此处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
邱乐芙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她环顾四周,意图寻到谢溅星的踪迹。
但此地毫无遮挡,一目了然,哪里是能藏人的样子。
邱乐芙咬紧嘴唇,带着哭腔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邱乐芙毕竟是初次下山游历,前几次参与的任务多是些初阶任务,就算有些困难也总有人顶在前面,再不济也是和同伴们在一起,总能想出办法。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放弃任务,哪里曾遇见过这般凶险的局面?
可如今邬月霜等人尚不知在何处,而为了保护她独自留下的谢溅星也不知所踪,邱乐芙不知所措,整个人陷入绝望与茫然中。
而一边的路凝在仔细察看过地上残存的灵力痕迹后,便断定谢溅星还没离开多久,于是赶忙抓住邱乐芙颤抖的手,坚定道:“别怕,我有办法!”
邱乐芙这才骤然回神,泪眼朦胧道:“真的吗?”
路凝握紧她的手,重复道:“真的!”
“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找到谢溅星。你身上可有他用过的物件?”
邱乐芙闻言抽回手擦了擦眼泪,即便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还是努力思索:“用过的物件……用过的物件……”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慌里慌张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笛,捧到路凝面前道:“这是今年我生辰他送给我的,他说是他亲手做的,可以吗?”
路凝伸手取过端详一番,便道:“可以。”
语罢,取出一张寻踪符捏在指尖,念咒掐诀,寻踪符便轰然燃烧,在路凝指尖跃动。但她犹豫一瞬,还是道:“这法子得把笛子烧掉,可以吗?”
眼下情况紧急,当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邱乐芙当即道:“可以!”
路凝不再犹豫,当即将木笛融入火焰。霎时间木笛变化做灰烬,那团火却愈加清明,落在路凝掌心,飘出一缕清烟,颤巍巍飘向远处,融入黑暗。
路凝当即道:“走!”
两人便循着清烟所指引的方向寻去。
一路上古怪感更甚,甚至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几声惨叫,但两人丝毫不敢耽搁,只能紧跟清烟在黑暗中穿行,期间又添入几样物件才维持住火焰。但就在两人来到一处河边,正要沿河而下时,路凝却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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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变,迅速掐灭火焰,揽过邱乐芙一同躲入草丛中。
邱乐芙立刻捂住嘴巴,不发出一丝声响。
透过草丛缝隙,隐约可看见外面有两个人影,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臭小子,跑的可真快。”
一道女声响起,离得极近,就在躲藏的两人身旁。
又有一道声音回应道:“谁叫你这么笨,我都抓住他了,你还能叫他跑了。”
路凝这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女修,一红一黑。正要再看,却忽觉身边的邱乐芙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扭头便见邱乐芙张开嘴无声道:“是她们。”
红衣女修嗔道:“他太香了,我实在是没忍住。”
“那等会儿找到那臭小子,你先享用一番。”黑衣女修冷笑一声,拂过胳膊上被划开的伤口,“但轮到我的时候……”
路凝略一思索,便决计先下手为强。
在玄录妙境中随意袭击弟子的人,便是出去了也是要被拉上仙督台的,更何况,路凝已经感受到了两人身上的气息。
妖修。
路凝脑海中飘过罗刹城四处皆是的幽昙。她没想到,妖尊居然敢对宗门弟子下手。
妖修纵有向善者,也绝不是眼前这两位。
红衣女修还在喋喋不休:“那你下手可要轻些,他本就中了毒,总要留一条命带回去的。”
“要不咱俩追了这么久,拿什么交差……”
下一刻,草丛忽然炸开,乱叶飞舞,不等两人反应,便见一道金光袭来,直取黑衣女修面门!
黑衣女修立刻抬手格挡,金光一击未中,立刻散去。
她正要闪身躲开,却不想脚下一滑,不知何时脚下已经被一条金帛紧紧缠在一起,她毫无防备,立刻被拉倒在地,金帛顺势而上,探入她胳膊上的伤口中,狠狠一钻,黑衣女修便发出一声尖利惨叫!
红衣女修本要上前去救,但不想乱叶之中却潜藏着杀器,她刚走两步,便觉脸颊一痛,伸手一摸,鲜血已顺脸淌下。
这时候又扑出一个人影,只见剑芒一闪,便狠狠刺入黑衣女修胸中!
黑衣女修难以置信,紧盯着身上的人,恨道:“是你!”
话音未落,邱乐芙狠狠用力,佩剑贯胸而过,鲜血喷涌而出,黑衣女修便再没了声息。
黑夜之中,金芒乱舞,灵力四溢,红衣女修眼见这副阵仗,心知此处有比她修为更高者,立刻转身遁逃而走。
确认她已经走远了,路凝才现身。
胸口一阵刺痛,她轻咳两声,口中便弥漫出腥甜味。
但看着维持动作、一动不动的邱乐芙,路凝还是努力忍下,唤道:“乐芙?”
邱乐芙盯着身下死不瞑目的女修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身,满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也或许是血。她随手抹了一把脸,恍惚道:“我没事。”
总要经历这么一遭。
路凝心知此时说什么都不管用,只能温和道:“我们走吧。”
语罢,又咳了两声。
邱乐芙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搀扶路凝,两人手心皆是冷汗津津。
邱乐芙身上已经没有谢溅星用过的东西了,就在不知如何继续时,路凝摸索一番,总算想起谢溅星曾送给她的芍药香膏。重新燃起寻踪符,待寻到一处山洞外时,就听洞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邱乐芙上前惊喜唤道:“谢溅星!”
16. 解毒
但山洞内的谢溅星状态似乎很不稳定,他听见邱乐芙呼唤,急忙呵斥道:“别过来!”
邱乐芙闻言止住脚步,迫切询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我没事。”谢溅星强压下胸中翻涌的痛苦,回应道。
但他痛苦的喘息被洞外的两人听的一清二楚,邱乐芙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都听见了!你是不是中毒了?”
“你说话呀!”
听不见谢溅星的回应,邱乐芙抬脚就要闯进去,洞内随即便传来一阵慌乱的阻止:“别进来!别进来,芙妹!”
这一声呼唤已经带上了哀求,邱乐芙定在原地,眼泪落的更凶,她扭过来祈求地看着路凝。
谷内的光线变亮了一些,落在邱乐芙脸上,照得她的眼泪亮晶晶的。
站了这么一会儿,路凝已经闻到了洞内飘出的掺杂着血腥味的香气,大约明白谢溅星中了什么毒。这种情形,他必然不愿意被邱乐芙看见。
于是伸手安慰邱乐芙道:“别急,我有办法。”
真是被逼成百事通了,也真是巧,她还偏偏有办法。
邱乐芙面上大喜,睫上还挂着泪珠。她回握路凝的手:“陆姐姐,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忽然听见路凝的声音,洞内安静一瞬,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片刻后,才犹疑道:“陆……陆前辈?”
“是我。”
路凝边说边褪下左腕上的金镯交给邱乐芙防身,嘱咐她守在洞口,然后便大步踏入山洞。
山洞中更是一片漆黑,不比外面还有微弱光线和灵草发出的光芒。路凝什么都看不清,找不到谢溅星在哪里,只能听到洞中充斥着他急促的喘息。
她摸索着曲折洞道走了几步,谢溅星的呼吸声如在耳边时才停下,翻手挥出一张悬明符,霎时照亮洞中。
躲在角落的谢溅星骤然见光,本能闭紧双眼。
路凝皱眉,沉默了一会儿。
谢溅星面上铺满一层烟霞似的绯红,双眼紧闭,鸦黑的的睫毛轻颤,额发汗湿,贴在他的脸上,仍有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一直滑落到他自己紧咬的发紫洇出血色的唇角……
但叫路凝沉默的不是这些。
而是因着燥热痛苦,谢溅星扯开了自己的藏蓝色的外衣,虚虚笼在身上,白色里衣领口大敞,胸口肌肤裸露,在悬明符照射下,白晃晃的闪眼,他颈上的那根红线也愈发艳丽,下端坠着的玉坠温润生辉,随着他呼吸的幅度摇晃着,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拍在他的胸口。
不知是紧张还是痛苦,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路凝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温声道:“溅星?”
听见呼唤,他整个人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还是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
路凝叹了口气,抬手抚上他紧握着剑用力到指关节青白的手。他浑身滚烫,在路凝微凉的手抚上的瞬间,谢溅星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但路凝只一心想分开他交叠在一起的手,却没成功。便只得无奈道:“相信我,我有办法帮你。”
怕他不信,路凝又补充道:“你还记得吗?我是合欢宗的,相信你也听过一些传闻,这一类毒药我们合欢宗弟子很擅长处理。”
路凝循循善诱,而谢溅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僵硬了一瞬。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放松下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睁开眼睛。
他垂眸安静地坐着,但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喉间不时难以自制地漏出痛苦的喘息声。
从路凝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轻微颤动的睫毛,直挺的鼻梁,和随着睁眼顺之而下悬在鼻尖的一颗泪。
今晚遇见两个小朋友,真是看了不少泪。一个在外面哭,一个在里面哭。
路凝叹了口气。
没办法,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抬手轻轻拭去那颗泪,谢溅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路凝。她的脸在光芒下晕出点柔软的光,像清晨河边清明透亮的露珠,等阳光热起来,就化作一阵雾气消失,捉也捉不住,找也找不到。黑鸦鸦的睫毛遮住了黑子一般的瞳孔,正垂首专注地掰他的手。
这一次,谢溅星顺从地松开了手,被压在下面的右手掌心果然满布划痕,最深的一道皮肉翻卷,掌肉鲜红,被他握在手心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但伤口仍旧在往外渗血。
路凝看的皱起眉头,急忙掏出雪霜敷上。
骤然接触到冰凉的触感,谢溅星的手指不自觉地痉挛收缩,路凝忙按住他的手指,轻斥一声:“别动。”
谢溅星果然乖乖不动,任由路凝给他上药。
等终于仔仔细细地将他整个右手都抹好了药,路凝取了纱布给他缠好,才抬起头问道:“还有别的伤吗?”
“嗯?”谢溅星双眼因痛苦而失神,听见询问,反应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背上有……”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心虚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在撒谎,路凝不满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正声道:“说实话!”
“现在不说,我等一会儿也全都知道了!”
谢溅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诚道:“小腹上也有……”
这次轮到路凝沉默了。这个位置,总归是不方便由她来上药的。于是只得起身转到谢溅星身后,先给他抹背上的伤口。路凝笼起他披在身后有些散乱的长发搁在前面,不等谢溅星反应,便扯下了他的衣裳。
他的衣衫本就是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被她用力一扯,便尽数滑落到腰间,露出瘦削的脊背和劲瘦的腰。
谢溅星一时没料到路凝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扯着衣服要裹回去。但路凝立刻一巴掌拍在他揪着衣服的手上,疼得他轻嘶一声。
“我都看了半天了,你还介意再多看这么一点儿?”
说着便扒开他的手。
“我快点给你上好药,好给你解毒,别耽搁事。”
谢溅星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松开手,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少年人的肩背清癯瘦削,这个姿势,他的颈椎骨圆润微凸,裹着白皙的皮肉,让路凝想到打磨细致的玉珠。等她的指尖蘸着雪霜抹上他背上纵横的两道红肿痕迹时,谢溅星却又抖了一下。
路凝只当他是受不了雪霜寒凉,耐着性子解释:“雪霜寒凉,有益于镇痛消肿。你别不信,药效可好了,保证痊愈的快,还不留疤。”
路凝有意缓解他的紧张,看着他通红的耳垂打趣道:“小谢道友这么好看的样貌,要是留疤了岂不可惜。”
路凝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含混地应了一声,抹完了便顺手将他的衣裳披回去。
“而且雪霜对你身上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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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奇效,你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觉得好多了?”
谢溅星这时才察觉原本煎熬难忍的疼痛已经缓解许多,只是浑身仍旧燥热不已。
“那是不是这样就好了?”
他的声音略带着些嘶哑。
路凝起身绕到他身前盘腿坐下。
“当然不是,哪里有这么简单。”
路凝耐心解释道:“你中的毒叫做苦情棘,这种东西原本是长在北境绝情谷里的东西,但因为毒性猛烈,又有些特别的效果,便被广泛种植。”
“可是,我从前并没听过……”
“你当然没听过了。”路凝笑眯眯道:“大多数时候,苦情棘都被提取后掺入别的药再用。”
“通常呢,这玩意儿叫做合欢散。”
听见这句话,谢溅星意料之中的呆住了,整张脸霎时变得通红。
见逗小孩儿的目的达到,路凝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这毒呢,要是不解,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因为灵力失控,爆体而亡。”
这话不是在骗他,苦情棘会反复折磨中毒的人,刚开始还会让人觉得还能忍受,但痛苦会一次比一次猛烈,直到意志力被彻底瓦解,最后便会因为再也无法克制暴烈流窜的灵力,经脉尽断而亡。
“但很巧,我知道怎么解。只是得用我们合欢宗的法子,你能接受吗?”路凝认真询问道。
本以为谢溅星会犹豫一会儿,路凝已经做好被他拒绝,然后努力运功维持他的性命等援兵来的准备。却没想到,谢溅星咬了咬牙,干脆利落道:“好。”
这下倒是有些出乎路凝的意料,但既然他并不忌讳使用他门功法,路凝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
“那好,等下会有点疼,你忍忍。”
说着,路凝便脱下了裹在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一回头却见谢溅星还坐在原地,一脸的难以启齿。
“怎么了?”
谢溅星扭捏道:“芙妹她……还在外面。”
路凝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扯到邱乐芙身上,在外面就在外面,有什么不合适的?却听外面的邱乐芙立刻大声道:“我我我,我现在就走!”
路凝立刻拦她:“走什么走,等会你得在外面为我俩护法,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而且你离我太远,缚情就不听你使唤了,你不能走。”
邱乐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站在洞口“可是”了半天。
路凝的视线又挪回谢溅星脸上,见他依旧一脸为难的模样,忽然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怕等会儿叫出声,被邱乐芙听见了会被笑话?
联想到先前邱乐芙总爱打趣谢溅星,路凝觉得自己的推测十分合理。
这有什么难的!
路凝抬手设下一道结界,贴心道:“这会她就听不见了。”
说罢,又跨出结界出去向邱乐芙解释一番,告诉她若是遇见有人来只管催动缚情,她在里面自然会知道。
尽管有些奇怪为什么说话时邱乐芙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看她,脸也是红的跟个柿子一样,但路凝顾不上细究。
可等她返回结界,准备为谢溅星解毒时,却被眼前景象搞得大吃一惊:谢溅星脱光了自己的上衣,叠铺在她的披风上,板板正正躺在上面,紧闭双眼。
路凝震撼道:“你这是做什么?!”
17. 解毒
路凝跨步上前,不顾谢溅星的反应,只伸手抓过他搁在里侧的手。果然裂开了,纱布上已经洇出鲜红血液。
路凝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谢溅星肩膀上。
“混小子!”
谢溅星挨了一巴掌,蓦然睁开眼,满是茫然不解。
瞧他这副样子,路凝无奈地闭眼。
罢了罢了,跟他一个小朋友计较什么。
看着瞪着双圆溜溜大眼睛的谢溅星,他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发顶毛茸茸一团,有一缕头发歪歪的翘起来,耷拉着,正好落在路凝裙边,看的人心痒。路凝坏心眼地伸出手把那缕头发按回去,又趁机拍拍谢溅星的脑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率先正色道: “好了,起来坐好。”
谢溅星闻言乖巧地支起身子坐好。他的前胸肩背上都覆着一层薄汗,隐约可瞥见两点朱红,肤白如脂,关节粉红。
路凝垂眸,尽量不敢乱看。只寻思他是毒性发作,身体燥热,便也不急于催他穿好衣服。
谢溅星忽然低声唤她:“陆……陆姐姐。”
他低垂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很紧张。
“我、我叫谢溅星。”
路凝听见这话奇怪地嗯了一声,刚要开口。
就见谢溅星深吸一口气,声音稳定:“我是青州人氏,现年十六,生于三月初六。我娘是青州谢氏第二十代家主谢铮,我爹是樊郡人士,名赵守仪。”
他抬起眼睛温柔地看着路凝,声音渐渐慢下来,更加坚定认真道:“我十二岁拜入天门宗闰和长老门下,如今已四年有余,我目前修为筑基三阶。”
路凝听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谢溅星取过搁在身边的佩剑,横于膝上。
“这是我的本命灵剑流风,是我十三岁时在万剑山所取。”他的指尖轻拂过剑身,随之闪过银辉流光。
“你要不要摸一下?”
谢溅星的样子太过真诚,路凝犹豫了一下便抬手轻轻拂上流风微冷的剑鞘。流风在她手下发出一阵微微的颤鸣。
“它很喜欢你。”
路凝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异样的氛围在两人间弥漫开来,叫她莫名有些浑身不自在,于是轻咳一声,故作轻松打趣道:“忽然说的这样详细,是怕我救不活你,这就自报门户了?”
“我……”
谢溅星喉结上下滚动,眉眼里带着点羞涩腼腆,眼角重新铺上层烟霞薄粉。
“我得负责……”
这话,路凝有些听不懂,有什么好负责的?
不待开口询问,便觉谢溅星抓过她的手,热腾腾的触感沿着手背上窜,泛起一阵酥麻。忽然,手心一凉,被塞进一个东西。
“这个给你。”
摊开掌心,正是那枚他一直戴着的玉坠。这枚玉坠没什么特别形状,只圆润非常,洁白无瑕,润泽生辉。
路凝愣了一下,张嘴便拒绝了:“不用。”
这枚玉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且能看出来对谢溅星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她自然不能要。
路凝静默片刻。
今夜谢溅星中的是纯正的苦情棘之毒,毒性猛烈,足有杀人之力。但在此之前苦情棘反而可以保护中毒者的灵脉,短暂的维护受损灵脉,反有救人之功,这个效用,还是前生薛均师兄教他的。
而她今夜一来除了用合欢宗的疗伤秘术将苦情棘转移到自身外,并无别的救治之法;二来,她今夜屡次吞服蕴灵丹,对她的灵脉影响很大。虽然目前尚且没什么问题,但路凝知道,若再耽搁一会儿,恐怕会对她的灵脉造成无法修复的损伤。
所以,救谢溅星也是帮她自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面前一脸诚挚的谢溅星,若说是救命之恩,着实算不上。
想到救命之恩,路凝忽然抖了一下。忙道:
“你我不必计较这些。”
谢溅星期期艾艾说道:“可、可是……”
路凝不等他说完,直接道:“接下来我会教你一段心法,你可要记准了。”说着,便扯过谢溅星、重新将玉坠挂回他的脖颈。
谢溅星乖顺低头,几乎埋在路凝肩头。一动不动,任由路凝系好红绳。等他抬起头时,路凝不曾注意到他水润的双眸,只一句一句仔细教授。
谢溅星认真的一句一句记好。
“接下来,我须得先将苦情棘之毒引离心脉。”
“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谢溅星闻言郑重道:“我可以的。”
路凝点点头,随即运转灵力,凝聚于指尖。
两人相对而坐,路凝指尖甫一触及谢溅星胸前,便觉指下肌肤难以自制的颤动。随着温暖的灵力缓缓注入,不多时便触及萦绕心脉的苦情棘。苦情棘紧紧围绕灵脉而存,游走间阻塞灵力的正常运作。
一时间,路凝并不敢贸然下手,只一边回忆疗伤秘术的运作方法,一边试探性的将自己的灵力深入谢溅星的身体。谢溅星脸色变得更加红润,伴随灵力深入,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在心口蔓延,他的脸颊色逐渐变得更加红润,不自觉的绷紧脊背,呼吸急促。仿若温热的水汽翻腾,飘飘乎置身于彩云之端。
就在这时,却忽然涌起一阵剧烈疼痛,谢溅星浑身一震,发出一声痛呼,路凝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忍一下!”
说罢路凝努力凝运灵力,一边竭力缓解谢溅星的痛苦,一边语速飞快嘱咐:“不要停,继续默念心法。”
谢溅星抬起了头,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勉力点了点头,紧咬牙关。
灵力如潮水一般轻轻冲刷灵脉,平和又充实。苦情棘的毒萦绕纠缠,路凝耐心地一点点剥离,灵力在流过她的经脉进入谢溅星身体时有刺痛传来,但她顾不上这些,一心疏导灵脉。
好一会儿,终于撑过这一阵,两人俱是满身汗湿。
谢溅星抬眸,看着面色煞白的路凝,他脸上浮现出疼惜与惭愧,他轻声唤道:“谢谢你,前辈。”
路凝撑着胳膊,疼得额头直跳。好容易挨过浑身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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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一般的疼痛,勉力笑道:“还真有点疼。”
她是头一次用,实在没想到会如此疼痛。
合欢宗虽风流,但能创造出这般术法之人,不可不称为稀世痴情人。
谢溅星听见玩笑,却没笑,皱着眉,一张脸比之刚刚红过之而无不及,但唇色惨白,毫无血色。
“继续吧。”
他的眼睫又颤了两颤,盯着路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默然地点点头。
“若是实在不舒服,可以叫出声。”
路凝贴心道。
她运转灵力,掐诀引动。两人不知不觉间离得更近,呼吸相印,隐约间是淡淡的芍药香。
路凝做的艰辛,谢溅星同样不好受。他的胸口一阵又一阵泛起剧烈的疼痛,仿佛抽筋剥皮,又好似万针扎心,这次即便咬牙坚持,却还是溢出压抑的呻吟。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人。向来素白的面颊如今染上不正常的薄红,双目紧闭,鸦睫颤动,额上已满布细汗。
谢溅星眼角悄然滑落一颗泪,砸落在路凝手掌。
路凝柔声道:“别怕,很快就好。”
谢溅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运转周身灵力,顺从地追随着注入他身体的那道温柔灵力,缓缓流遍全身。
终于,毒性渐渐退却,与此同时,路凝感受到苦情棘随着她回收的灵力一同进入她的身体,在带来滚烫炙热的同时也缓解了浑身经脉的疼痛。
终于大功告成,两人皆是大汗淋漓。
路凝甫一脱力,便要一头栽倒在地。忽然横伸过来只白臂膀,将她稳稳接住。谢溅星揽过路凝肩膀,任由路凝斜靠在他怀中。
路凝一时气息不稳,无力起身,便静静躺着,闭目调息。
谢溅星的呼吸洒在耳边,他抬起手,将路凝汗湿的额发别在耳后。
指尖轻轻触及皮肤,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轻痒。
等路凝压下痛楚和喉间涌上的腥甜,睁开眼时,便看见谢溅星宁静的目光。他身上清浅冷冽的香气在鼻尖缠绕,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垂隐藏在垂落的发丝间,隐隐约约看不清楚。鸦青的发丝晃晃悠悠钻进路凝衣领里,惹起一阵痒意。
路凝忽觉两人离得太近了些,便慌忙撑着地面起身,但是起的太急,一个趔趄险些又要摔倒。
谢溅星抬手握住她的胳膊扶稳:“小心。”
路凝仓促道谢,眼神控制不住的乱飘,只觉自己被握着的胳膊烫的厉害。
但幸好,见她坐稳谢溅星便松开了她的胳膊,收回手坐好。
路凝松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自然些,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丸清心丹递过去:“把这个吃了。”
谢溅星问也不问,接过去便一口吞下。路凝匆忙递过水袋,他又是毫不防备,灌下一口。
他的喉结因着吞咽上下滚动,从唇角逸出的水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一直滑落到泛着薄粉的锁骨和前胸。
路凝别开眼睛:“把衣服穿好,咱们走吧。”
却没想到,听见她这句话谢溅星却愣在原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