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春(重生)》
1. 大梦初醒
《明堂春》
作者:心碎鸡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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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二刻,夕照余晖。
正院的羊角宫灯次第点亮,光影穿过龟背锦纹窗格映在青砖地上,廊柱间十二幅竹帘透过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隐没在窗下砌牡丹纹花台旁,被花台上疏密的玉兰和西府海棠遮挡,似是在踌躇着要不要进屋。
“四姐,我害怕,能不能不进屋?”
说这话的是萧家二房的小少爷萧时彦,家里排行第九,乃二夫人小周氏所出,今年刚过八岁生辰,二房上下宠得和个金蛋似的,唯独老夫人不惯着。
他说着绞了绞袖子,别扭道:“就算祖母信我说的,也免不了一顿骂。”
被萧时彦唤作四姐的女孩是二房庶出的小姐,年纪只比萧时彦大了三岁,却看上去比他沉稳老练许多,萧盈摸摸弟弟的头安抚道:
“别怕,祖母顶多念叨你几句又不会罚你,当耳边风不就是了?而且今日这事是你五姐出来指认的,有她在,你还怕什么?
听到这话,萧时彦愁云惨淡的神情才算缓和了些,“四姐说的极是,五姐向来看不惯三房那狗杂种!”
这话里嫌恶鄙夷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个八岁孩童能说出口的,听着不似高门大户家里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少爷,隐隐竟生出些市井无赖的气质,与萧时彦一团稚气的可爱面容十分违和。但他面前的萧盈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见平日里受了不少耳濡目染,反而继续附和道:
“一会儿进去你也不必多解释什么,只管给你五姐姐拱火就行。还记得上次萧夏秋不小心玩死了萧晴的猫吗?他不就是几句话让你五姐姐一气之下赖到萧彧珩身上,挨了顿板子才算完的?你五姐姐最是会作践人的,能有这样的机会,她巴不得把萧彧珩往死里整才好呢!”
萧时彦闻言笑出声来,见弟弟不紧张了,萧盈也笑道:“我只问你,东西都藏好了吗?”
萧时彦用力点点头,还是担心道:
“藏是藏好了,可...今天下午宴会散场以后五姐回院的路上不是掉湖里了吗?我听下人说她好像脑袋里进水了,自己游上来以后说了许多胡话,还疯疯癫癫地...她今晚还能过来帮我们吗?”
萧盈一时语塞,“别胡说,哪有人脑袋里会进水。”嘴上是这么说,其实萧盈也有所耳闻,如今还当真有些拿不准...
正说着,远处庑廊就走来几人,说曹操曹操到,萧盈定睛一看,入夜乍起的薄雾里,正是大房的五小姐萧时月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两个贴身的丫鬟。
“五妹妹来啦。”萧盈刚悬起的心在看到她以后放了下来,赶紧迎上去笑着抓住萧时月的手,上下将她一打量,“五妹妹今日怎么穿得这般素净,你原本不是最喜穿艳色的衣服吗?远了看竟险些没认出来。”
萧时月能感受到萧盈抓着自己的手掌心都有层发腻的汗,她身侧后的九少爷也讨好似的上前,低眉顺眼地喊了她一声“五姐姐”。
这姐弟俩,就差把事儿写在脸上了,萧时月心里嘲讽着,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也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
“这不是下午掉湖里了嘛,穿得鲜艳些是好看了,做了蠢事也丢人现眼不是?”
萧盈嘴角抽了抽,心道她平时不是最要面子最恨被人说蠢的吗?今天竟会自嘲起来了!
一旁的萧时彦心里憋着事,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又有求于萧时月,于是讨好地凑上前道:“谁敢笑话!我帮五姐姐教训他!”
萧时月笑笑没说话,弄得萧时彦心里没底,于是继续装作愤怒地试探道:“都是萧彧珩那个小偷害得!一会儿他要是敢在祖母面前狡辩,五姐姐可一定不要放过他!”
萧盈也在观察她的脸色,可惜萧时月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同仇敌忾,而是笑着摸了摸萧时彦的头道:
“九弟,祖母让我们来就是为了问清楚这件事的,现在还不能断言就是四少爷偷了东西。再者,他怎么说也是咱们明面上的兄长,你以后说话要注意些分寸。”
说完,萧时月就缓步绕开了两人先进了屋,留下一阵花果味道的香风,和两个被雷劈了一样的人。
不儿,萧时月真的把脑子摔?刚刚说得都是什么胡话!她平日里不是最不把萧彧珩当人看的吗?
萧时月知道自己现在在那姐弟俩眼里很是反常,保不准还在心里骂她呢。其实萧时月也觉得自己脑袋出问题了,直到现在她都还不太敢相信——
她重生了。
上一世记忆的结尾,是她被萧彧珩一杯毒酒送上了黄泉,气都断了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一片湖里。
当时萧时月荒谬地认为人死了以后要自己游过三途河,心里还抱怨着阴曹地府没人情味,还好她嫁到宋家以后学会了凫水。等狼狈不堪地爬上岸时才发现,湖边围了一群大活人,自己游的也不是九幽地狱的三途河,而是自己母家的□□湖。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接受了自己重生回九岁时的事实,起初还十分惶恐,虽然此时的萧家蒸蒸日上,距离全家人死绝的悲惨结局还有许多年。她也还没嫁入那虎狼坑似的宋家,更未曾得罪当今圣上...
可以说她未出阁时的这段日子是一生中最安稳幸福的岁月。
但...毁了萧时月和整个萧家的人,也在这里与她一同长大。
一想到这个人,萧时月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她的兄长萧彧珩,萧家的四少爷,就是日后权倾朝野闻风丧胆的首辅大人。
再联想到这人未来的种种阴毒手段...萧时月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她不是个聪明的人,单凭心机手段她绝不是萧彧珩的对手,以后还是绕着他点走吧。
起码...别得罪他就行。
结果刚暗下决心,萧时月就得到通传,说自己的祖母姜氏叫她去正院,要对午时库房失窃一事查问清楚。萧时月脑袋还发蒙,稀里糊涂问了句,“库房失窃关我啥事?”
丫鬟绒香担忧地摸了摸萧时月的额头,“五小姐,你忘了吗?库房失窃以后,是你说一定是四少爷偷的,带了婆子小厮要追出去抓贼,结果太着急才掉进了□□湖里啊!”
萧时月两眼发黑,合着她正好重生在了得罪萧彧珩的路上!
“萧...四少爷知道说他偷东西的人是我吗?”
绒香一时没明白过萧时月这么问的用意,疑惑道:“这...他知道不知道的,横竖不都是小姐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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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萧时月刚杵直了的腿又软了回去,跌坐在圈椅上无力蹬腿,“哈哈...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要说这府里最爱三天两头作践萧彧珩的人,可不就是她萧时月吗?猜都不用猜!也不怪萧时彦和萧盈这二房的姐弟俩等着她来收拾烂摊子,以前但凡有机会恶心萧彧珩,都是自己上赶着来的!
萧时月才只好换了件看着人畜无害的小白花行头,大晚上硬着头皮来了正院。
她抬腿迈进门槛,歇山式的四面厅,一进到屋内顿觉温暖馨香,明间设了六抹槅扇,裙板浮雕二十四孝故事。次间设了佛台香案,嵌琉璃花窗,可望见后院的湖石。
本是沉静安泰的所在,现下却因为正堂跪了好些仆从而显得肃穆,老太太正坐于堂上手里捻着串碧玺珠子闭目养神,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头戴一条三指宽的翡翠抹额。听见声响睁开眼见到来人,姜氏一直皱着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
祖母姜氏,萧时月这一生中最宠爱她的人。萧时月一见到祖母险些没收住眼泪,朝她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姜氏赶紧让一旁的芙蕖将她扶起身来,“月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给祖母行这么大的礼?”
萧时月吸吸鼻子道:“从前孙女没规矩惯了,今天又在祖母的寿宴上任性闹出笑话来,月儿给祖母赔不是。”
姜氏本来就没怪她,听她掉进湖里的事心疼还来不及,赶紧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摸着她稚嫩的小手安慰道:“你从前给祖母找了多少麻烦祖母可曾跟你计较过?怎得突然学乖了?看样今日是受委屈了!”
若是换了她小时候,恐怕会赶紧趁着姜氏的话茬撒娇卖惨起来,但现在萧时月生怕姜氏误会,忙摆手道:“不委屈,真不委屈,孙女是因为犯了错回去反思一番,想着以后不能再给祖母找麻烦才...”
姜氏最知道这个孙女,向来在自己这有什么说什么大大咧咧地,今日竟变得这般小心谨慎,都会说什么反思什么给她添麻烦的话了,可见是委屈大了!赶紧摸着萧时月的头发心疼道:
“还说不委屈!小脸都吓白了!月儿放心,今天寿宴上出了这档子腌臜事,还连累得你掉进湖里,祖母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说完,姜氏转头跟下人吩咐道:“等四少爷回来一进府门就扣下,哪也不许去,直接送到我这来。”
这不是把少爷当贼抓吗!萧时月赶紧道:“祖母...您先等等...”
姜氏怕她担心,解释道:“你不是说他出府定是把偷走的东西拿去典当了吗?这样,他一进府就送到这来搜身,咱们不给他私藏的机会。”
萧时月:“不儿...我又什么时候说他...”
后面跟着进屋的萧时彦跟着附和,“五姐你放心,等他来了我帮你作证,人赃并获,看他怎么狡辩!”
萧盈也笑着挽住她道:“对啊五妹妹,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呢,你可千万别为了这么点小事生气。”
若是前世她一定痛快地拍手叫好了,但现在看来,这全家人都在未来首辅的头顶蹦跶,在作死的边缘横跳啊!还是她带的头!
萧时月正打算说点什么,外头的丫鬟就传话进来:
“老太太,四少爷从外面回来了。”
2. 恩将仇报
姜氏面色沉下来,“看着他,别让他先回院里,直接过来。”
丫鬟答话道:“老太太放心,一进垂花门就叫人拦下了,正往这边过来呢。”
没过一会儿,几个婆子跟着一个少年进了屋。
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身姿已然挺拔如松,只是因为偏瘦了些,让原本英气凌厉的长相多带了些文弱书卷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他身上竟意外地融洽。如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时投下的阴影刚好可以遮住眼角的一颗泪痣,阴郁中带着淡淡的疏离。
萧时月强迫自己克服着来自前世的恐惧,攥着帕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她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彧珩。不过是已为朝廷重臣手握至高权利,令人望而生畏的那个萧彧珩。记忆里的人和眼前还略显青涩的少年渐渐重合起来,萧时月竟觉得十分恍惚。
恨当然是恨的,但眼睛一闭一睁,那个取她性命的人就变成了副孩子模样,自己还在欺负他,萧时月现在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
察觉到萧时月过于直白的眼神,萧彧珩朝她看过来。
盯着他的萧时月前一秒眼神还似要抽骨扒皮,在半空中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后瞬间变得纯稚无辜,萧时月水灵灵地朝他眨眨眼,微微一笑。
那笑落在萧彧珩眼里变成了不怀好意,他漠然移开了目光。
见人也都到齐了,姜氏看着屋子里的人缓缓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今日宴席之上,与我交好的陈家老夫人送我一尊玉佛贺寿,午膳过后陈老太太说要将玉佛拿上来一同鉴赏,结果原本好好地放在库房的玉佛就这么不翼而飞了。今日来的都是官宦家眷、世家子弟,咱们萧家倒是好啊,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贼,让我在自己的寿宴上丢了好大的人!”
姜氏说到最后一拍桌子,手边的茶碗被震得盖子直响,躲在最后的萧时彦没忍住跟着一哆嗦。
也不怪姜氏生气,今日原本是她六十大寿的好日子,整寿都要大办,请了不少勋爵人家的贵客,就连与她自闺阁时就有交情的陈家老太太都不远万里从老家请来了。陈老太太年纪大了,把人请上京来十分不易。结果老人家大老远带来的贺礼竟就这么在萧家被偷,姜氏当场脸上就挂不住了。
当着外人的面姜氏只好圆成了是家里下人手脚不干净,但宴席结束后姜氏一盘问就知道,是下人动手脚的可能性不大。
姜氏看着萧彧珩沉声道:“看门的小厮说芙蕖对着礼单清点过后进了库房的人只有九少爷和四少爷,四哥儿,那玉佛可是你拿的?”
萧彧珩面无表情,“不是。”
姜氏皱皱眉,“既然不是,那你去库房做什么?”
闻言萧彧珩看了萧时月一眼,本不指望萧时月能替他解释什么,她不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就不错了,可萧时月竟适时开口道:
“是我让四少爷去替我放东西的。”
姜氏也很意外萧时月竟会帮萧彧珩说话,不仅疑道:“真的?”
“我午时没带丫鬟,送给祖母那卷千字地藏经又太沉,正巧遇上四少爷就让他帮忙去放库房了。”
今日这事萧时月多少还有些印象,幸亏来之前和绒香对了下细节,如今也好临时应对。但姜氏听了也没打消疑心,转而对着萧彧珩继续严肃道:
“即便是五丫头让你去的库房,也不能完全与你脱开关系。我问你,你去到库房时,可曾看到过那尊玉佛?”
萧彧珩垂眸道:“不曾。”
萧时月服了,这人真是个瘪嘴葫芦,都冤到他头上了,也不知道多给自己辩解几句。萧时月看向躲在萧彧珩后面的萧时彦,正和他四姐用眼神交流得热闹,这姐弟俩倒是现成,从进了门以后除了撺掇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光等着萧时月为他们冲锋陷阵了。
萧时月会心一笑,对姜氏说:“祖母,既然库房九少爷和四少爷都进去过,怎么只抓着四少爷问,不问问九少爷呢?”
萧时彦听到萧时月提到自己,顿时如临大敌,嘴赶在脑子前面急道:“怎么可能是我!那玉佛满大街都是何至于去偷,给我我都不要!”
吓得萧盈直瞪他,二房的少爷看不上的东西老太太大张旗鼓地搜,这不是打姜氏的脸吗?那玉佛是陈家老太太特意寻得的一件奇石,又由名家雕刻,最难得的是这尊玉佛的面容与姜氏还略有相似之处。奇石易得名家可寻,但这无心的偶然却是不易。姜氏本就信佛,听陈老夫人说起也觉得十分珍重,所以才在寿宴之上说要拿出来让众人鉴赏一番。
这么好的意头被萧时彦为了撇清自己给贬得一文不值,要不是现在还有正事姜氏懒得跟个孩子计较,她早就把萧时彦赶出去了。
一旁的萧盈见弟弟不是个能担事儿的,忙站出来道:“九少爷虽是童言无忌,但他确实没必要拿那尊玉佛啊!孩子都喜欢些有趣的玩意儿,那玉佛他就算拿回去也是摆着,真没必要去偷啊!”
这话倒也是,九少爷不愁吃穿,二夫人又宠这唯一的亲生子,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还真不至于去偷一尊他并不喜欢的玉佛。
萧盈继续道:“而且...玉佛失窃后四少爷就出了门,这东西离了府,换成了银子揣回来,也不好说啊...”
萧彧珩出府倒是事实,门口的小厮说四少爷午膳过后就出了门,也没说出去做什么,至晚方归。萧时彦见他不说话,又在萧盈的眼神鼓励下愈发自信起来,指着萧彧珩道:
“对!五姐姐说了,你拿着玉佛出门典当了!说!你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萧时月暗自叫苦,这傻缺孩子真是好事不提她,坏事把她挂嘴上,于是赶紧先开了口,“祖母不是吩咐了吗?让四哥一进府门就直接来正院,中间有婆子看着哪也没去过。九弟莫不是忘了?怎么一上来就认定四哥已经把典当来的银子藏好了呢?”
“啊?这...”萧时彦一结巴,萧时月接着道:“还是说九弟早就知道,四哥身上没藏银子?”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萧时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姜氏也看向萧时月,她是知道孙女向来不喜四少爷的,疑道:
“五丫头,你的意思是四少爷没有偷拿去典当?”
萧时月看着萧彧珩眯眯眼笑道:“有没有的,搜一下四少爷的身不就知道了?若是搜不出银子,那我跟九弟可要给四少爷道歉了。”
在场的人都清楚,以萧彧珩的身份,他在萧家过得还不如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身上不可能揣着太多现钱。萧时彦毕竟是个孩子,立马慌了神,下意识就去拉他四姐萧盈的手。
姜氏一招手,一直站在萧彧珩身后的两个婆子就要上前去搜他的身,其他少爷或许还有些顾及,但两个婆子显然对他毫不客气,直接就要上手扯他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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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
萧彧珩上前一步避开了两个婆子的触碰,默默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我身上的确有银子,但并非典当府里的物件得来的。”
婆子接过钱袋打开掂了掂分量,点头回姜氏道:“差不多十两白银。”
萧时月险些一个白眼翻上去,她想尽办法证明他没偷东西,结果萧彧珩倒是给自己挖上坑了!他闲得没事揣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她嘴角抽了抽道:“十两啊...这个数目远不够卖那尊玉佛的钱呢。”
萧盈原本也以为从萧彧珩身上搜不出什么,结果竟还真有,她拟了个担忧的表情轻声道:“十两银子虽不至于卖那尊玉佛,但若是碰见那黑心眼的,见四少爷不懂玉的成色骗了他去...哎,也是欺负他年少了。”
萧时彦立马顺着萧盈的话头急道:“对啊!他懂什么玉的成色!百两的玉佛在他眼里也就是块石头,说不定还以为得了十两银子赚了呢!我看这十两来的也不清白,要不就凭他,怎么可能拿得出十两银子!”
萧彧珩能揣着十两银子,的确有些蹊跷。
姜氏打量着萧彧珩,按理说遇上这种事多少都会有些不平的,萧时彦都急得快蹦起来了,四少爷倒是四平八稳,像是丝毫不担心,也像无所谓结果早就习惯了。
这孩子心思重,姜氏知道,所以才格外疑心他。也许与萧时彦说得正相反,萧彧珩是太知道这尊玉佛价值多少,才故意装作不懂行的贱卖出去。十两银子,对他来说是笔大钱,却让人完全不会相信这是卖玉佛的钱。
他日子过得艰难,去典当姜氏可以理解,但偷东西的家贼姜氏不能容忍。
“既然如此,四少爷就说说这十两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吧。”
姜氏沉声道,就连萧时彦都听出来姜氏是生气了,不禁心中松了口气幸灾乐祸起来,看样子这次萧彧珩是免不了一顿狠狠的责罚了,轻则跪祠堂重则打板子,总之哪种都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姜氏的厉声威严下萧彧珩倒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垂眸平静道:“这钱虽并非通过不正当途径得来,但孙儿自觉没有交代清楚的必要,也不愿多说。”
萧时彦激动大叫道:“说不出来头的钱可不就是来得不干不净吗!祖母,打他十几个板子肯定就交代了!”
见萧彧珩不再说什么,姜氏也不喜他这副清者自清的冷硬态度,好像整个屋子的人都要存了心害他似的,便摆摆手让婆子把萧彧珩的银子收起来,心中已有惩戒的结果,刚准备发话,身边的小孙女却怯生生地开口道:
“祖母,其实那十两白银,是我给四少爷的。”
她扯着手里被缠得乱七八糟的手绢,脸颊微红难为情道:
“是我想看外面卖的画本子,孙女不好自己出去买,所以才让四少爷出去帮忙买,还不让他告诉别人...”
姜氏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缘由,转而问萧彧珩道:“那你买的画本子在哪呢?”
萧时月也紧张地看着他,她都帮到这了,堂堂未来首辅大人,打配合扯个谎应该能信手拈来吧?
萧彧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正经八百道:
“去看了一圈,她想看的那几本画得都少儿不宜,所以没买。”
萧时月:“......”
我谢谢你啊,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3. 所谓何惧
虽然帮萧彧珩洗脱了罪名,但玉佛究竟是谁偷的也没个定论。
萧时月本想就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算了,奈何萧盈和萧时彦姐弟俩不会见好就收,非摁着萧彧珩要查个清楚。
她本就因为重生的事十分头疼,萧时彦又是大叫又是大哭,萧时月被吵得实在烦了,最后就把证据找出了扔在了这姐弟俩面前。
她命身边的绒枝回自己的院里,在花圃的草丛里挖出了那尊玉佛的碎片。
其实这事很简单,萧时彦闲得没事想去库房看看有什么新鲜宝贝,失手打碎了玉佛,他听说这玉佛是陈家老太太送的,姜氏平日礼佛又十分迷信,怕向来对自己严厉的祖母责罚,于是吓得将碎片收起来回了二房。后来听到玉佛被盗姜氏大怒,萧时月又跳出来说是萧彧珩偷的,萧盈就让他把碎片顺势藏在萧时月院里。
估计是打算着等这事过去,就算萧时月日后无意间发现了这些碎片,以她对萧彧珩的厌恶,也断然不会再出来为他洗脱冤屈,前世这事就是这么不了了之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向来厌恶萧彧珩的萧时月会突然反水帮他说话,还提前挖出了玉佛的碎片。
姜氏勃然大怒,她虽不喜萧时彦被宠坏的性子,但也觉得这孩子品性是好的,没想到现在竟被教得撒谎都这般理直气壮,姜氏狠狠责罚了他,让萧时彦去跪整整一周的祠堂。
萧时彦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当场就哭着闹起来,萧盈好不容易才哄住,看萧时月离开,她赶紧抓着哭哭啼啼的萧时彦追了出去。
“五妹!”萧盈有些烦闷,喊萧时月的语气便不怎么好听,“你站住。”
萧时月回过头,见萧盈面带愠色拉着弟弟朝她走来。姜氏被气得头疼已经让芙蕖搀扶着回了里屋,要不然萧盈怎么都不敢在老太太房里这么叫她。
“五妹,你什么意思?萧彧珩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亲疏不分?”
萧时月笑笑,“按理说四少爷和九少爷对我来说都是隔房,不知四姐姐这句亲疏不分从何说起?”
萧盈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从前都是把时彦当嫡亲弟弟看待的,那萧彧珩算什么东西,怎么能比?”
萧时月叹了口气,他们怎么知道,她就是因为把萧时彦当做亲弟弟看待,才要这么做。
他是二房唯一的嫡子,也正因如此在二房被骄纵得无法无天,前世她和萧时彦格外亲近就是因为外人都觉得萧家的混世魔王有一双,萧时彦就是小一号的男版萧时月。但不同的是萧时月有姜氏撑腰,虽狂妄了些,好歹做了错事也敢作敢当。萧时彦却因为只被姜氏管得严,养成了个外强中干,遇事软弱逃避的性子。
他也是二房里第一个被萧彧珩害死的少爷。
糊涂啊..,萧时月心道,你们要是也知道萧彧珩日后成了首辅,因为心生怨怼害了萧家满门,你们也巴不得给他立个牌位当祖宗供起来!还敢诬赖他偷东西吗?说不定今天道个歉未来就能保一条命呢!
萧时月闭了闭眼,她不愿去想前世家人的下场,好在老天让她重来一回,她还能有机会把错误一一修正。
她拿出一条新的手绢,蹲下身给萧时彦擦了眼泪,柔声道:
“时彦,无论如何,今天这件事是你做的就不能逃避,谁也不会护着你一辈子。”
萧时彦只顾着哭,满脑子想的都是未来一周的罚跪能怎么糊弄过去,萧时月的话此刻落在他耳朵里和幸灾乐祸没什么区别,反而更憋屈了。
“下次遇到四少爷,去给他道个歉,知道了吗?”
见他还在哭,萧时月便知道他没听进去,毕竟性格和认知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但她希望从今天开始,弟弟能知道做错事不会再被一味地包庇。
她站起身看向冷眼相待的萧盈,“四姐,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但我真是为了你们好,不要太得罪四少爷,狗急了也是会反咬人的。”
说完萧时月就走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萧盈才在她背后暗啐了一口,“死丫头,还真是脑子进水了。”
她蹲下身给萧时彦擦干眼泪,“别哭了,时彦,看见了吗?你五姐到底跟你不是一条心,宁愿护着三房那个外室养出来的贱货也不护着你!”
萧时彦重重地点点头,先前他没反应过来,现在才觉出异样,五姐从前不是和他一样最痛恨萧彧珩那个贱种吗?他与萧时月都是嫡出,自然天然觉得和五姐是一种人,也更为亲近些。其他庶出的少爷小姐就算了,但他萧彧珩是什么东西?外面养的野种长大了才送回来,是不是萧家的血脉都难说!
这些还是从前五姐告诉他的呢,如今怎么变了?五姐竟会给这个贱人说话,他反而成了污蔑萧彧珩的小人!倒不是她萧时月仗势欺人的时候了,自己可从来都是站在她那一边帮她长威风的!
萧时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背叛之感,顿时怒从心生,萧时月竟让他给那个贱种道歉,休想!
...
萧时月一路出了正院,在回房的必经之路上又遇上了萧彧珩。
今晚来找她兴师问罪的人还真不少,在理清思路前她最不想对上的人就是萧彧珩。这事毕竟是她挑起来的,躲不过也总比得罪他强,事急从权才出手帮了他。但不用说也知道,她这行为太反常了,萧彧珩肯定以为她在搞什么阴谋,为了后面坑他个大的。
解释不如开溜,萧时月掉头就跑,准备找个地方躲着等他走了再回去,结果刚转身就被萧彧珩叫住了。
“萧时月。”
斯文疏离中带了些冷漠的音色响起,萧时月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前世她被囚禁时只见过三次萧彧珩,每次他叫她的名字,后面跟的都是与她而言灭顶之灾般的消息。第一次说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背叛了她,第二次告诉她父兄的死讯。
第三次,赐了她毙命的毒酒。
这个人对萧时月而言几乎是与噩耗捆绑出现,黑夜里寂静无人的小路上,他站在自己背后连名带姓地叫她,令萧时月恍惚间生出了一种自己果然死了,结果到了地狱发现追着她的恶鬼还是萧彧珩的错觉...
其实现在萧彧珩并没有成为首辅后蛇蝎似的气质,只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郁的少年,但无奈他阴毒的形象在萧时月心中印象太深刻,看到这个缩小版也不由得产生联想,所以一样非常具备威慑力。
萧时月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他现在就是个小屁孩,没权又没势,怕什么!
她干笑着转过身,“哈哈...好巧啊。”
萧彧珩缓缓走向她,“这是回你院的路,倒也不算巧。”
萧时月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后撤的腿才堪堪定在原地,萧彧珩比她大了六岁,身量已经开始抽长了,比她高了一大截,在他面前她才更像个小屁孩。
他走到自己身前,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萧时月只能仰着头看他。
“你...你做什么?”
两人之间的空间被压缩,萧时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这月黑风高的,萧彧珩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打算直接灭口以绝后患吧...
预想之中的报复没有降下,面前沉默的少年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放在她手上,萧时月愣怔着打开看了看,是方才在堂上从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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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作赃款搜出来的那个,十两白银不多不少,看来姜氏最后还给了他。
萧彧珩平静地后撤一步,“既然你已经说了这是帮你买画本的钱,我继续拿着便不合适了,还你。”
萧时月怎么都没想到他是来找自己还钱的,这钱还不知道是萧彧珩攒了多久的,她随口编的一句谎话就给骗了来,还不知道萧彧珩这个小心眼儿的回去怎么记恨她呢,她才不要!
钱袋子立马变成了烫手山芋,萧时月扔到地上急道:“我不要!”
沉甸甸的银子砸在地上发出闷重声响,萧时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把他的钱扔地上好像更容易激怒萧彧珩,又怂怂地捡回来,“呃,我那个、就是觉得这银子你得来也不容易,我在堂上随口一说罢了,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萧彧珩看着这掉在地上又被她捧在手里的钱袋子,似乎不是很想碰到,只道:
“为免日后再生事端,敬谢不敏。”
他这什么意思?是觉得自己以后会用这银子再找他麻烦?萧时月在心里大骂他小人之心,却惯性解释道:“我没打算拿这银子再为难你...”
萧彧珩点点头,“嗯,那就当我不想欠你的吧。”
他绕开萧时月准备离开,萧时月赶紧抬手拦下他。方才不想遇上萧彧珩,现在她反倒不想把人放走了。
“等等,我明明帮了你好吧?你不问原因就认定我不怀好意,你礼貌吗你!”
她今晚一反常态地帮萧彧珩出头,萧盈都怀疑是她收了萧彧珩的好处。本来还以为萧彧珩等在这里就是来问她原因,如此她便能顺势卖个人情,刷刷好感,结果他竟拿十两银子想打发了她!
“礼貌?”萧彧珩很显然没想到能从萧时月的嘴里听到这么正经的词汇,一副“你竟然也知道礼义廉耻”的表情。
明明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萧时月说的词,萧时月却觉得像被他骂了似的,顿时来了脾气,把他的钱袋揣兜里怒道:
“对,我就是不怀好意,后面还有的是我给你挖的坑,你最好活得小心点!”
萧彧珩盯着她看了一会,拨开她的手臂淡淡道:“向来如此。”
说完便径直离开,完全不想与她多说半句话。萧时月气得在原地跺脚,把萧彧珩的钱袋掏出来就打算往他身上丢,却又猛然收住。
她脑中灵光一现。
对啊,未来的坑她都知道,何止萧彧珩他一人的?今夜那玉佛碎片埋在她院里,不就是她前世后来才发现的事吗?
前世的今天,萧彧珩甚至都没被搜身,直接被她盖棺定论偷了玉佛,被打了手板又跪了一周的祠堂。可现在因为她的干涉,萧彧珩的坑成了萧时彦的,这怎么不算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她知道未来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只要好好加以利用,就能把萧彧珩往现成的坑里推,最好再盖层土让他爬都爬不起来。没了始作俑者,那萧家灭门的灾难岂不是也无从谈起了?
于日后权倾天下的那个首辅大人而言,现在的萧彧珩不过就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她何必要怕他?前世她干不掉萧彧珩,这一世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不就是了!
“桀桀桀桀桀!”
萧时月觉得妙极,回来大半天她终于反应过来重活一世的好处在哪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本该早就离开的萧彧珩一直站在拐角处的假山后静静观察着她,看着萧时月先是气得跳脚,再突然呆住,又慢慢发出了阴暗猥琐的笑声,最后把钱袋子高高一抛抓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回院去了。
萧彧珩眯了眯眼,直觉告诉他,那小丫头变得不一样了。
4. 外忧内患
“萧时月,这都是你的报应。”
“恨我吗?我只是把你对我做过的事还给你而已,你对我的恨意也恰如我对你的...很公平,不是吗?”
冷宫里的梨花开了,惨白得像雪,落了满窗,衬得窗边人也面色如纸,她知道自己就算没有这杯酒来送,也活不长了。
这些日子里她提心吊胆着全家人的性命,根本不敢对萧彧珩有半分不恭。长年生活在古板严苛的宋家,又让她的性子被磨砺得早不复做小姐时的骄横。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即便指着天王老子破口大骂,左右也不过一死。
于是她也能在死前找回些儿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萧彧珩,爬到这个位置,装得再人模狗样,你也是最下贱、最肮脏的出身。这一点你改不了,直到入土了、化灰了,你也是把贱骨头...咳、咳咳!”
她看着萧彧珩那张恒古无澜的脸渐渐染上愠色,就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他的痛处了。果然,萧彧珩这一辈子最在意的,还是他的出身。
其实到了今天这个境地,萧时月反而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嫡庶有别了。看他们这对虚假的兄妹不就能明白吗?低贱不为人看好的外室子都能官至宰辅,而她这个将门嫡女却沦落到家破人亡。可见出身没什么屁用,谁也决定不了自己的结局。
萧时月笑起来,但出身这种东西,偏偏拥有的人不屑一顾,没有的人介怀一生,即便如今她与萧彧珩身份调转,他依旧会因为早已沦为阶下囚的她轻飘飘一句羞辱而愤怒,多有趣啊。
打翻的酒壶溅湿了萧彧珩转身离去时的衣角,她看着那一地圣上赐她死亡的毒酒,耗尽全力地大笑起来,直到咳出了血,咳到心肝脾肺都要撕碎般——
然后萧时月醒了。
她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摸到手边绣样精致面料柔软的锦被,才反映过来刚刚只是梦。
她又梦到前世的事了,这几日她时常做梦,导致她都没什么真实感,分不清梦境现实。
萧时月平复了一会心情。
死前的她被仇恨蒙蔽了所有理智,更不会去细想萧彧珩为什么会成长为那般狠辣的人,但重生回来的这几日她用旁观的视角重新审视他的处境,渐渐意识到萧彧珩这么恨萧家人、这么恨她,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肯定还是恨萧彧珩,哪怕回到儿时,萧彧珩还没有做出残害全家人的事,但他给予过的伤害对她来说都是实打实的。
不过如今她也不是前世莽撞的自己了,从前的萧时月荒唐又糊涂,做下了不少错事不说,还心高气傲不会留有余地。既然老天能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必须要好好筹谋一番,制定一个详细而周密的计划...
“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屋外的绒香听到声音,直接开门进了屋,见萧时月脸色发白,身上的寝衣都被汗洇湿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哎呀,身下的褥子都有些湿了,小姐这是梦到什么了?快下来洗把脸,奴婢给小姐把被褥换下来。”
有了身边的人跟自己对话,萧时月的心绪才缓和下来,顿时觉得周身都汗涔涔地十分憋闷。
“先不急这个,把窗户打开我透透气,再倒杯水来吧。”
萧时月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被褥确实有些潮,衣服粘在身上也不舒服。不过窗户打开被风这么一吹,倒是清醒了许多。
窗外不远处的连廊下,做活的丫头休息间的闲话也传了进来。
“小姐自从掉湖里以后就变得不太正常,别是留下阴影了吧?听说她每日睡觉都会惊悸梦魇,大夫说是忧思过度,老夫人让开了药都看不好。”
萧时月听得还算清楚,说这话的是绒枝。
紧接着又听她叹了口气,“可我瞧着不像,五小姐才多大年纪啊,前几日还非要我爬树给她抓鸟呢,哪里像是会忧思过度的?”
绒枝与绒香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是当年大夫人从人伢子手里买下来的,觉得一对双子姐妹瞧着喜庆,便给了萧时月。两个丫头几乎是和萧时月一起长大的,却着实和她不算亲近。
身边的绒香显然比绒枝更沉稳些,站在窗前听到绒枝正议论小姐,赶忙又去关窗户,赔笑道:“外头风大,还是把窗子闭了吧。”
萧时月笑了笑,这小丫头以为自己是聋的吗?
“不用关上,虚掩着,我也好听听编排我什么呢。”
绒香变了脸色,见自家小姐素白着一张脸,嘴角虽勾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顿时心头一紧。
外头,和绒枝闲聊的一个洒扫的小丫头伶牙俐齿道:
“你竟然还操心起咱们这位小祖宗来了?她三天两头病着不好吗?没得力气作践我们这些下人。若是还同往常似的生龙活虎,何止让你爬树抓鸟啊,让你下河摸鱼你也得去!”
萧时月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丫头话说的也没错。自己儿时对绒香绒枝的确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常突发奇想提出些难为人的花样,等到她们千辛万苦给自己寻来,又不想要丢在一旁了。
那鸟便是如此,她只觉得可爱便非要绒枝去抓。难为绒枝爬树划破了手,又摔了屁股,好不容易捉住一只拿鸟笼关了送给她,养了几天她却觉得鸟叫太吵,随手打开笼门任由它飞走了。
萧时月还记得这件事,绒枝不喜自己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窗外的绒枝小小地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到底小姐是咱们的主子,哪里有盼着自己主子不好的?”
见绒枝不顺着自己的话说,洒扫的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我才不呢,我巴不得她一辈子病得爬不起来才好!”
绒香猛地把窗户关上,隔绝了窗外的声音,转身跪在了萧时月的床前。
萧时月见她红了眼眶,反应如此之大,叹气道:“说这话的也不是你妹妹,我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绒香带着哭腔道:“小姐,绒枝她就是孩子心性,跟谁都会多说两句,她对小姐绝对没有坏心啊!”
绒香和绒枝跟她的时间最长,萧时月自然清楚她们的心性。上一世出嫁后她独自面对人口复杂的宋家人,明枪暗箭应接不暇,绒枝为她而死。这其中虽然有萧时月没有能力自保的缘故,但绒枝这个爱乱嚼舌根的毛病也占了很大部分的原因。
萧时月道:“把她们两个叫进来。”
绒香犹豫了一下,把妹妹连同那个洒扫的小丫头喊了进来。
一进屋,见到小姐已经醒了,两个丫鬟都吓了一跳,虽然萧时月面色如常,但绒香表情却十分凝重。很显然小姐已经听到两个人在院里说话了,至于听到了多少...希望没有太多。
绒枝攥紧了袄裙的一角,不敢抬头,自家小姐脾气不好她是最知道的,今日必然免不了一番重罚。
萧时月淡淡开口:“听说,你盼着我一辈子病得爬不起来?”
洒扫的小丫头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扑在地上直磕头:“小姐,我没有,我怎么敢说这种话!是绒枝姐姐自拉着我说的,我、我也是顺着她的话茬附和罢了!”
绒枝一听她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了,气得头都发晕了,红着脸指着她却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小姐还在,她总不能指着这丫头鼻子骂。绒枝又气又怕,跪在地上直磕头。
萧时月看着这一屋子的小丫头,个个吓得和鹌鹑似得哆哆嗦嗦。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凄凉。
现在的自己也是个孩子,别家的小姐就算性格差了些,下面的丫头也没有怕成这样的。说到底还是她从前太过跋扈,把所有的人都吓得不敢靠近,才落得最后的凄凉下场。其实这两个丫头自幼跟着自己,心性都是好的。
但今天的事不能这么算了,丫鬟疏于管教会酿成大祸,前世她在这件事上吃了大亏。既然要做出改变,就要从身边人开始整顿,不然她手下的人都不得力,束手束脚地也难成大事。
萧时月凉飕飕地看了那洒扫的小丫头一眼,年纪不大,话说得恶毒就算了,害人之心也不浅,这样背主的下人指定留不得。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愣了愣,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小姐会问自己的名字,“小、小菁...”
萧时月笑了笑:“今日我若罚你,你可有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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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菁知道这种背后议主的大错铁定是要重重罚的,若是往常,按小姐的爆裂性子把她打个半死都有可能,今日却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为难她的打算,于是用力点点头道:
“应该的!奴婢认罚!”
萧时月道:“嗯,那就好,别日后出了这个院,再说我无故作践你这种下人。既然你已经替我想好了惩罚的法子,就按你说的来吧。”
小菁茫然地望着萧时月,看样子她是要把自己赶出去了,“什么惩罚...?”
“你不是说了,我若是如往日般生龙活虎,让你们下河摸鱼也是要去的?不用你下河,西跨院外面那片池塘里就有许多鱼,你去把鱼都捞上来养在水缸里吧。就放在我院里的廊下,我也能在院子里观赏一番。”
小菁险些没跪住:“小姐...现在天还冷着,那池塘又大,怎么能都捞得上来!?”
萧时月冷淡道:“既不想捞鱼,那就去抓鸟,鱼有多少就抓多少只鸟,你自己挑吧。”
打发走了小菁,萧时月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绒枝,和一旁心惊胆战的绒香,萧时月平静道:
“跪下。”
绒香和绒枝面面相觑,一个已经跪着了,那这声“跪下”自然就是说给站着的那个听的了。
绒香赶忙跪到绒枝身边。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吗?”
绒香赶忙点头道:“都是我没有管教好妹妹,让她跟这些烂舌头的下人走得太近,被带得无法无天出言冲撞了小姐,惹小姐不开心了!”
萧时月仔细地打量着绒香的脸,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聪慧呢?看似是在谢罪,实际上是在为妹妹开脱,这样一来绒枝就成了被小菁连累,反倒显得她单纯起来。
萧时月不动声色道:“不对。”
这话说完,萧时月也不急着继续讲明缘由,屋里静得出奇,似乎都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绒香心道,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变得会拿捏人了?以往虽然人人都怕五小姐,但她的心思却是最好猜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
今日竟叫人完全看不透。
又过了许久,萧时月才重新开口道:
“我叫你开窗户,你先是借口天气冷,擅作主张便要关窗。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关上,你还是直接做主关了窗户,前前后后忤逆了我两次。我竟不知,现在这屋里头是你绒香做主了?”
绒香猛然惊醒过来,当时她一心急着要袒护绒枝,哪里还想到这些!
“奴婢不敢!”
她们从前也怕萧时月,但仅仅是怕她无理取闹,实际上她的话在丫鬟里并没有威信可言,所以看着是一群下人瞧着她脸色噤若寒蝉,但他们都知道萧时月行事毫无道理,很多时候在这屋里反倒听绒香做主的多。
只有威慑力没有信服力可不行,她以后要做的事有很多,如果从手底下的人开始就推三阻四,那什么事也办不成。萧时月心下一沉,她多出来的半辈子可不是白活的。
从今天起就得把规矩立清楚。
萧时月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丫头,觉得今天给她们的教训也差不多了,把她们喊起来额外又对绒香说了一句:
“你们既然都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当齐心协力。不过绒枝是我的丫鬟,管教的事由我来就好。”
绒香一愣,旋即脸上发热起来。
自己到底还是说错话了,平时她这个做姐姐的照顾妹妹绒枝习惯了,实际上她与绒枝都是一等丫鬟,没有她管教绒枝的道理。
“是,奴婢僭越了。”
萧时月摆摆手,“说什么僭越,我也就是一说。你们都是我的丫鬟,从前我不懂事难为你们了。今后你们若还打算跟着我,我也会改掉从前苛待下人的毛病,出了锦团阁我护着你们.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不需要乱嚼舌根的下人,也不需要你们替我主事,你们可明白?”
绒香绒枝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萧时月会跟她们认错道歉,赶忙行礼应下。心中除了疑惑,还有震惊。
自家小姐掉进湖里以后好像变了个人,似乎...有主意了,也通情达理了。
5. 云烟过眼
针对萧时月梦魇的症状,给她看病的大夫诊断说她是掉进湖里的时候吓着了,所以只要求她这些日子在屋里静养。但萧时月知道,不过是她还沉浸在前世的疾苦中。幸而回来的时间越久梦魇的症状也越轻,这几日夜里基本都是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姜氏心疼孙女久在病中窝在屋子里憋闷,特意摆了宴席邀请了不少宾客来府里热闹热闹。家里仆从走路面上都带着笑,尤其是萧时月的锦团阁。按照老太太的意思,萧时月身子已然大好,院子里不论丫头婆子都出了力照顾,自然是要重赏的。
在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在小姐生病时面都没见到也跟着得了封红,高兴得不得了。捧着封红揣在怀里怕干活时掉了,压枕头下面干活时又总是记挂着,放在哪都不得劲。她被其他的丫鬟们围着笑话她财迷,小院落里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相反,屋子里就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了。
绒香边给萧时月梳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她;十多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墨玉似的黑眼珠晶莹透亮,朱唇哪怕不涂胭脂也总是鲜艳饱满的。与萧时月的性格不同,她的长相从小就讨人喜欢,不说话时看上去无害而单纯,不了解她的陌生人总是对她有天然的好感。
本该是怎么都欢喜的可爱年纪,此时铜镜内坐着的人却显得有些过于沉静,又大又黑的瞳仁看不出情感,在没有点灯的屋内显得有一丝鬼气。
绒香观察了她几日,心中愈发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家小姐现在就像...孩子的躯壳里住了一个妇人。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禁想到院里的其他小丫鬟说的闲话...说五小姐被湖里的水鬼上身了。
自家小姐完全就是个孩童心性,别人高门大户家的小姐这个年纪虽然也小,但家风严谨的都通读了女戒女训,整日拘在屋子里不是练琴就是学女红,有才气的习字作画。这些都是最磨人心性的东西,再顽劣的女娃娃也被教养得平心静气、温婉娴静了。
偏偏萧时月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甚至深痛恶绝,老太太纵她,往往萧时月不愿意学也不强逼着她学。导致她这个年纪了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不是上墙爬树就是抓鸟逗猫,说好听了是纯真活泼,说难听了就是顽劣幼稚。总归不像个小姐,倒像个野丫头。
但在屋里静养的这几日,萧时月简直像中邪了一样;没有闹着要出去玩,也没嫌待在屋里憋闷,晨起偶尔练练字,午膳过后会看会儿书。那些常年摆在书架上的书籍从来没被翻开过,都不知道落灰多久了,接连几天竟被萧时月看完了大半,甚至又差人去二少爷从前用过的书房拿了几本过来。
再比如现在绒香给她梳妆着,从前萧时月总是不得安宁,不是用手拨弄妆奁里的金钗玉镯,就是要丫鬟们在旁边陪她说话解闷。有时梳头时脑袋不能动弹,眼睛就要轱辘地转,忍不住动了自己不小心扯到头发,就气得罚梳头的丫鬟跪,弄得屋里的丫鬟都怕了给她通发。
可现在她却微微阖着眼,任由绒香摆弄,没说要盘什么发髻也没说要簪什么珠花,只吩咐绒香自己看着来,似乎根本不在乎穿衣打扮。
绒香甩了甩头把脑子里奇怪的想法赶出去,反应过来后也觉得自己荒谬。窗外丫鬟们的笑闹声隔着门窗传进来,她小心翼翼试探道:
“小姐?”
萧时月回过神来,眼珠终于转了转,“怎么了?”
“小姐可是觉得她们太吵了?奴婢去说她们,小姐病了几日没精力约束下人,这群丫头竟无法无天起来。”
“罢了,让她们高兴高兴吧。”萧时月不是很在乎她们,而是从铜镜里淡淡地看了绒香一眼,“你刚刚在想什么?”
绒香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在想给小姐配什么衣服呢,今日老太太特意为了小姐才大摆筵席,还请了戏班子来,排场大得很。”
说完还赶紧拿了支摆在萧时月面前的发簪,补道:“这支缠丝碧石花虽精致,但要配些颜色淡雅的衣服才好看。”
萧时月笑了笑,绒香向来妥帖,就连撒谎的托词都让人挑不出错处。
“你实话实说就行,我又不怪你。”
绒香为她簪花的手一滞,吸了口气才道:“奴婢...就是觉得小姐病了以后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变得喜静了。”
这话还是说得委婉,估计心里都觉得她被鬼上身了,萧时月倒也不计较,拿了串银铃耳坠比了比随口道: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绒香当然不敢说真话,但还是思考了一下才道:“奴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从前听管厨房的刘妈妈说过养孩子的事,她说她老家村里的孩子前一天还在田间地头抓牛粪玩呢,第二天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一样,能帮着家里人种地挑水了...”
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妥,着急道:“呃,奴婢不是有意要拿小姐千金之躯和乡野孩童作比较...奴婢的意思是,可能孩子懂事是一夜间的事,小姐是长大了呢。”
萧时月不仅没计较,还继续问,“那你觉得是好还是坏呢?”
绒香眨眨眼,从前小姐从来不会和她们闲聊,更不会讨论这种事情,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绒香想了想,决定趁此时循序渐进说些从前不敢说的真心话。
“小姐,奴婢说得话您可能听了会不高兴,但既然小姐今日问了,绒香就斗胆说两句冒犯小姐的话...”
她放下梳子,微微欠身道:“奴婢跟在小姐身边已有五六年的时间了,老太太对小姐疼爱有加自然是好的,但小姐不会在这府里当一辈子小姐啊。您早晚还是要嫁人,住去别家,受主母管的...”
绒香说了一半,忍不住抬头悄悄观察萧时月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才继续道:
“若到时候小姐还是随心所欲的性子,难免会处处碰壁。若...再遇上一个不爱管内院闲事的夫君,小姐自己难以应付,老太太就算有心,也没法在夫家时时为您撑腰啊...所以奴婢觉得,小姐能沉下性子来是极好的,若能再学些管家用人的事...”
萧时月一直沉默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些话很耳熟,萧时月隐约记得,前世的绒香也同她说过,只是自己没给她机会说完后半句。
当时的萧时月只听了前半段便气得摔了茶盏,大骂绒香竟然诅咒她以后被婆家不喜、丈夫不疼。那时的萧时月认定自己一定会嫁得风风光光,有一个无比疼爱自己的好夫婿为她遮风挡雨,什么也不用操心。
而姜氏也确实是给她这么打算的,为萧时月定了京城贵女圈小姐们都倾慕不已的宋家嫡子宋清岑,书香世家又与皇室沾亲带故,二十一岁便中了进士,样貌也是神仙哥似的霁月清风。
可惜,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她早该想到的,宋清岑那样凡事拔尖的人,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娶她这样一个轻浮无知的草包。
出了萧家、没了姜氏,根本没有人会真心喜欢她。
旁观者清,这些她搭进去一辈子才明白的事,其实身边的小丫鬟早在最开始就已经冒着得罪她被罚的风险告诉过她了,她却好赖不分当绒香是在咒她。
绒香见她一句话不说,以为萧时月生气了,顿时有些后悔方才的多嘴,她刚要跪下请罪,一只小小的、却非常有力量的手扶住了她。
“谢谢,绒香。”
绒香错愕抬头,愣怔地看着萧时月稚嫩的脸庞。心里想的全是:小姐竟然拉着我的手...还跟我说谢谢...
萧时月笑着继续道:“你和绒枝跟着我时间最久,是我的贴身丫鬟,也应该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们,从今往后不会了,但我也需要你们无条件相信我,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绒香在这一刻有些想哭,她反握住萧时月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今天既然是祖母为我办的宴席,不要让她等了。”
主仆二人整理妥帖后一道去了前院,果然如绒香所说十分热闹,甚至从垂花门挂了一路的红纱宫灯,来往的仆从手里端着各色菜式眼花缭乱。前厅早已布置妥当,正中一张紫檀八仙长桌,四周十二把太师椅列开,桌沿椅背雕刻祥云纹样镶嵌螺钿,下设八团桌。成套的御窑贡品青花缠枝莲纹餐具都被摆了出来,足见姜氏对萧时月的看重。
前厅还没开席,萧时月到后院本想去给姜氏请安,没想到已经有客人先到一步,正围着姜氏闲聊,屋子里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萧时月进门时,安远侯家的三小姐沈月遥正逗得姜氏哈哈大笑:
“你祖母天天同我说操心你,我倒觉得女孩活泼点很好,你这个性子和我那五丫头像,你和她肯定玩得来!哎呦,正说着呢,五丫头就来了。”
沈月遥见到萧时月嘴角抽了抽,陪笑道:“月妹妹,好久不见啊。”
除了沈月遥,来的还有宁远伯家的长女邱蕙,正坐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喝茶,见萧时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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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没看到一样,等视线对上才点了点头。
姜氏招手叫萧时月过来,她身边坐着的是谢老太傅的孙女,名叫谢潇容,生得十分端正,总是带笑示人,姜氏拉着她的手特别嘱咐道:
“你容姐姐可还记得?谢老太傅家的孙女,饱读诗书的,这点你可要多同她学学。”
萧时月当然记得,现在的谢潇容不过在京城贵女圈子里有个才女之名,日后可是要名满天下的。
只可惜,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里的庸才,蹉跎了半生。
萧时月叹息她的命运,也是真的仰慕她,恭恭敬敬地朝谢潇容行了个礼:“容姐姐,久仰大名。”
谢潇容早知萧时月的脾性,儿时与她也只是点头之交,完全没想到萧时月会拜她,竟还说什么久仰大名这种过于郑重的话,不免有些惊讶,扶她起身道:“月妹妹礼重了,你我儿时见过的,何必说这种客套话。”
萧时月笑笑,她知道谢潇容并不喜欢自己,倒也没打算刻意讨好,点点头坐到了一旁。
姜氏对几个女孩笑道:“她前几日病了一场,才刚大好。难得今日你们几个女孩能聚在一块,用完午膳后院还摆了戏台子,请的是武台班的名角,你们也能一起看看戏,好好玩玩。”
谢潇容笑着应下,沈月遥和邱蕙瞧着她的脸色也跟着谢过姜氏,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嬉闹声,是萧家二房的几个少爷来同姜氏请安。吵吵闹闹地,一进门就被姜氏教训了。
“吵什么,没看到有客人在吗?在小姐们面前不成个样子。”
二房来的这几个少爷除了三少爷萧乾年纪稍长,七少爷萧夏冬与八少爷萧夏秋年纪相差不大,九少爷萧时修跪完了祠堂还在禁足,便没有到场。
萧乾算是二房几个少爷的领头人,先正色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姜氏请安,又问候了几个小姐。剩下后面跟着的萧夏冬、萧夏秋就不得安宁了,跟在萧乾后面打招呼,其中八少爷萧夏秋跟萧时月最玩得到一处,夹在人群里朝萧时月偷偷挤眼,还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五妹妹,你的病都好啦?咱们上次说好了一块去摸王八,你病了以后我自己去抓来了,就养在我房里的缸子中,还会自己翻身呢!你什么时候来看?”
站在他旁边的萧夏冬是两人的哥哥,与萧时月也十分亲近,虽然成熟些但一样是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性子,挤开弟弟上前道:
“别听他的,王八有什么好看的?前些日子我得了条竹叶青,可漂亮,还黏人。你来,我给你拿在手上玩。”
萧时月原本还有些低沉,被几个小男孩一闹也露出笑容来。她小时候可喜欢和二房的这两个哥哥玩了,虽然总被祖母骂跟着他们一道愈发调皮捣蛋,但总能有得玩有得笑。
只是现在再看他们,萧时月已经不再是当年顽童的心态,只觉得和哥哥们待在一起好玩,尤其是知道他们每个人的下场后。
思及此处,难免喜中生悲。
姜氏听见这兄弟俩又在拉拢着萧时月调皮,变了脸责怪道:“别闹你们五妹妹,她病好不容易好了,经不起折腾。”
萧夏秋一看姜氏要开始责备他们,赶紧求饶道:“祖母,您刚刚都说了,还有客人在呢,您晚点再骂我们也不迟。而且三哥也带了客人来,给祖母请安呢。”
说完让开一条道,从后面进来一位年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样貌还算端正,十分恭谨地同姜氏请安,萧时月看他有点眼熟,但一时间也叫不上名来。
“卓家三子卓青杨今日特来拜见老太太,恭请老太太金安。”
原来是礼部侍郎卓大人家的公子,难怪眼熟些,萧时月多看了他两眼,前世她虽然不怎么了解此人,但确实打过许多次照面。
察觉到萧时月的目光,卓青杨也看过来,面上飞快地闪过一片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又收起了局促,上前柔声道:
“这位想必是五妹妹吧,五妹妹安好。”
萧时月没想到他会特意来跟自己打招呼,明明她旁边坐的就是谢潇容,在坐的这几位小姐怎么也该是先问她的好才是。只好起身欠了欠身子,叫了声“卓家哥哥”。
卓青杨虽然年纪比二房几个少爷大了些,倒是很能和他们聊到一块去,正和几个少爷说着话,门口的丫鬟又传道,说四少爷来了。
萧时月闻声抬头,正对上刚进门的萧彧珩看过来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短兵相接又迅速分开,彼此都想到了玉佛失窃那晚的不欢而散。
6. 同病相怜
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顿时停留在最后进门的萧彧珩身上——
天气还凉着,这人只穿一件单薄的墨蓝直裰,衣料也是没有花纹最普通的,浑身上下除了头上的玉箫簪,再无任何配饰。单看穿着打扮不像世家大族的少爷,还以为是个误入院中的清贫书生。
但他神色淡漠,纵然满屋子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萧彧珩也一样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像是丝毫感受不到自己与屋里其他人的格格不入,平静地上前给姜氏拱手请安。
他倏然抬眸,对上了萧时月越过众人投来的目光。
偷窥被抓,萧时月赶紧移开双眼,还下意识地往祖母身边缩了缩。
姜氏点点头,他便转身挑了张离众人最远的椅子坐了,下人奉茶上来,他默默地抹开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清瘦修长的手指端着白瓷的茶碗,轻轻地搁在茶几上。
邱蕙不认识萧彧珩,悄悄同身边的沈月遥咬耳朵问道:“这人是谁?看着长相明明很体面,怎么穿成这样就上了堂前?”
沈月遥也就从萧彧珩进门时瞥了一眼,顿时没了兴趣,碍于上面就坐着萧家老太太,只随口给邱蕙解释道:“个不受待见的庶子罢了,哪家没有?”
都是萧家的少爷,看着待遇委实天差地别,虽说都是庶子,可庶子跟庶子之间却不尽相同。这屋里二房的几个少爷也是庶子,却自幼娇生惯养,派头比外面的嫡子都光鲜。
三少爷萧乾见萧彧珩来了以后也不同他们问好,只问了姜氏便自行落了座,心中十分不悦。不给几个小辈问好就算了,好歹他也是萧彧珩的兄长!
恰逢几个别家的小姐也在场,萧乾便想在几个女孩面前耍耍威风。
于是笑着对萧彧珩开口道:“方才就看到你站在门口了,怎么来了不快进屋,反倒和下人们站在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块伺候的呢!”
萧夏冬秋两个兄弟缩在一旁偷笑,萧彧珩抬了抬眼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没了后话,弄得萧乾不上不下,一拳打在空气里似的,心里的火烧的更旺了。
“祖母还在上面坐着呢,你什么态度!?”
姜氏知道这几个兄弟的毛病,沉声打断道:“行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四哥儿,你未免也太不恭敬,没见到有客人在吗?”
这话就是责备他目中无人了,萧彧珩起身垂手淡淡道:“见到了,未得祖母引荐,所以没有多此一举。”
萧时月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坐着,实际上心里也觉得萧彧珩有点冤。以他的身份一上来主动凑到人前招呼,一则难免有谄媚攀附的嫌疑,二则会让人觉得他不自量力。可不招呼又被姜氏拿错处说他不知礼数,总之他做什么都要挨数落。
但关她什么事,她就喜欢看萧彧珩吃瘪。
萧时月随手从小几上抓了把陈皮味的瓜子嗑起来,正准备看萧祁或后面怎么化解,另一边的卓青杨却突然笑道:
“我与萧家的几个小兄弟还算熟络,倒是从未见过贵府的四少爷,我见萧四公子气宇轩昂,母家必定是名门贵族吧,难怪看不见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呢。”
萧时月瞥了眼这卓家公子,心想这人也真是够不怀好意的,上来第一句就往萧彧珩痛点上踩,好歹堂上还坐着姜氏呢,就算打狗也得看着主人点吧?
姜氏可以数落孙子,二房的哥哥们可以笑话自己兄弟,她欺负萧彧珩也没人敢说什么,但这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的事,他卓青杨一个外人在萧府里还欺负上萧家人了?
萧彧珩还没说什么,萧时月却笑着先开了口。
“卓家哥哥这话说得倒有意思,在座的有侯爵家的少爷小姐,更有老太傅家的孙女,卓家哥哥一句寒门子弟实在叫人不安啊,若得圣上重用的朝臣儿女都身居寒门...”
她一脸惋惜地顿了顿,“幸亏陛下听不见这话,不然可要寒心了。”
卓青杨的脸又红转白,忙摆手道:“五小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那是...”
萧时月懒得和这人争辩,笑嘻嘻打断道:“卓家哥哥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也就替我四哥原谅你啦!”
萧时月仗着年纪小童言无忌,说这话即便有些无礼也没人跟个小孩儿计较,卓青杨年纪大了她八九岁,更不可能当堂与她计较,只能咽下这哑巴亏闭了嘴。在座的都是人情练达的体面人,很快就找别的话题把气氛活跃起来了,卓青杨被个小姑娘为难,脸上挂不住,没坐一会儿就告急离了席。
萧时月继续磕她的瓜子,也没发现坐在远处的萧彧珩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有所意识朝他的方向看过去时,萧彧珩却早就移开了目光。
萧时月只看到他在那几个少爷堆里不受待见,还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茶。
而萧时月在京城贵女圈里风评实在差,一般来府里参席的都是给姜氏面子,一样的不受待见,所以此刻竟和萧彧珩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终于等到前厅开席众人落座,萧时月瓜子磕腻歪了,吃得并不多。姜氏做这场宴席就是为了她,自然一直关注着自己孙女,见她从始至终自己坐着,和同桌的姐妹也聊不到一处,只偶尔陪着笑笑,便把她叫到自己跟前。
还没等她说话姜氏就先往萧时月怀里放了道八珍攒盒,里面装着八个青花小碟盛着各色的蜜饯果脯,十分精致。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蜜饯,祖母特意给你备的。”
萧时月的确很久没有吃这个了,她从小爱吃甜食,尤其喜欢糖果蜜饯,后来在冷宫消磨人生,往往连饭都很难吃饱,更不必想这些精致的吃食。
可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捡了几粒梅子干尝了尝,毕竟是祖母特意准备的,她向来不愿让祖母失望。
姜氏心疼地看着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孙女自打病了以后变得沉静了不少,人都不如从前爱笑了。她摸摸萧时月的发髻,又捏捏她的小脸,担忧道:
“月儿当真完全大好了?别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祖母看你瘦了许多,人不爱打扮也不爱笑了,可是没气力没胃口?还是你院里的小厨房做的饭不可口?”
萧时月知道姜氏记挂自己,老人家腿脚不便,但她病的这几天姜氏跑她的锦团阁却不落一日。她能重新回来实属不易,祖母一直是对她最好的人,前世她做了许多荒唐事,这一世只想在祖母身边好好孝敬她。
想到这里,萧时月对姜氏更加依恋,轻轻地握住祖母干燥温热的手。本不该让姜氏担心的,但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鼻酸。
“祖母不必担心月儿,月儿一切安好,这几日让祖母费心操劳了,以后我一定不再做荒唐事,好好听祖母的话。”
姜氏见宝贝孙女生了场病竟变得如此乖顺,顿时心疼不已,“祖母宁愿你调皮捣蛋!也别学那其他人家的小姐,每日被爹娘老子拘在屋子里教得死气沉沉、拿腔作势,死板得很。女孩子活泼点有什么不好的?免得以后教人欺负了去。”
萧时月在姜氏怀里笑起来,两世为人,也就只有祖母会这么纵她。虽然前世她确实被姜氏惯得太过出格,但萧时月怎么会怪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不过以后还是在祖母跟前调皮就好,千万别再像这次一样莽撞,掉进湖里险些出了大事...”
姜氏拍拍萧时月的手道:“从前你总是喜欢跟二房那几个混小子玩,把你带得天不怕地不怕才敢湖边跑。再者女孩子长大了总跟着哥哥也不像回事,今日那几家小姐是祖母特意请来的,你也与她们认识认识,多聊聊。”
萧时月皱皱眉,“祖母...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我怕和她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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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块去。”
姜氏道:“怎么会玩不到一块去呢?我们月儿这么讨人喜欢,谢老太傅家的孙女还同我夸你,说她几个闺中好友都想与你结识呢。”
她无奈心想,也只有姜氏觉得她讨人喜欢。但不能辜负姜氏一片好心,祖母知道她平时与京城的贵女圈并不热络,才几次三番宴请,希望能借此机会让她们与萧时月能亲近些,这些萧时月都知道。只好装作一副开心的样子笑道:
“好,那我就听祖母的,好好和她们相处。”
午膳用完,戏班子要晚些才进院里开演,姜氏身边贴身服侍的芙蕖扶着姜氏回到屋内更衣。
从刚入府门的小丫头到现在姜氏身边最信任的心腹之人,芙蕖用了十八年,如今只要看一眼姜氏的神色便大概知晓老太太在想什么。
“夫人可是觉得五小姐不对劲?”
私下里芙蕖还是称姜氏为夫人,如萧老爷还在时一样,主仆两人也都习惯了。姜氏点点头:
“这丫头自掉进湖里以后确实变得不一样了,且不说安静了不少,你何曾见过她在人前唤萧彧珩四哥?”
芙蕖深有所感,“五小姐原是最看不上三房的,巴不得四少爷当众下不来台,今日竟都会护着他了。”
姜氏笑起来:“你也看出来了是不?她那话也就唬唬外人。不过卓家的公子实在冒犯,卓家书香门第,卓家大爷又是礼部侍郎,竟教出这么个无礼之徒。”
芙蕖想了想道:“卓家三公子和咱们二房的哥儿们玩得好,听多了他们贬损四少爷的话,以为这府里谁都能踩上他一脚,竟没想到咱们五小姐是个分得清楚内外的仗义人。”
姜氏虽疑惑,但也欣慰:“她以前可从不分内外,只要能欺负萧彧珩怎么都好。如今...还真是长大了。”
芙蕖凑近了些低声道:“但奴婢总还是觉得奇怪,这次五小姐帮四少爷是对着外人,但上次九少爷打碎玉佛的事,五小姐可也是向着他的...”
姜氏眯眯眼,“你一说我倒是也觉得奇怪了,这丫头我知道,可不是个是非分明的性子,谁做错了就是谁的。她和时彦从前好得和一个娘生的似的,现在竟肯为了给萧彧珩平冤把弟弟罚了。”
芙蕖犹豫道:“咱们小姐和四少爷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事?”
“必然是发生了点什么的,不然五丫头不会无故开始护着他,我是怕...萧彧珩是存了心思接近她。”
姜氏盘了盘手里的佛珠沉吟道:“也不能怪我疑心他,当年的事...这孩子心机太重,实在是不得不防着。”
芙蕖自然知道姜氏指的是什么事,安慰她道:“五小姐有夫人护着,谁也害不了她的。”
姜氏长叹了口气,“我能护得了她一时,怕的是护不了她一世啊...”
另一边,宴席结束后萧时月慢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依着姜氏的话准备去找那几个特意来陪她玩的小姐。
为着能与她们拉近些距离,还特意让随行的绒香绒枝先回去。结果出来前厅一看,剩下的就只有几个长辈还凑在一处闲聊,张罗着要打叶子牌。问了人才知道,少爷小姐们早都聚到花园处去了。
萧时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她前世招人嫌惯了,既然如今决定听姜氏的与世家小姐们相处一番,自然不能等着别人来贴着她,所以便抬步准备往花园处去。
在萧家她比外客熟悉,于是捡了条没什么人走的小路,往花园去也快些。
小路不比大路平坦,铺的都是鹅卵石小石子。她走得缓慢,却还是在拐角处险些撞了人。
仰头一看,竟是先前在堂上出言冒犯而后提前离席的卓青杨,她刚刚可差点撞进他怀里!
卓青杨面上表情丝毫不显意外,笑道:“五妹妹,真是巧啊。”
7. 恻隐之心
萧时月皱了皱眉。
且不说这条小路鲜为人知平常并没有什么人经过,她走得又不快,在转角时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绝不至于正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除非卓青杨是等在拐角处,见她过来才突然冲出来的。
见萧时月面色不悦,卓青杨后撤半步带着歉意道:
“五妹妹别怕,方才在老太太面前我言语间多有冒犯,我是特来向你赔罪的。”
萧时月本来就没打算太给这人好脸色,方才被他这么一惊,更是没什么好气,不耐烦道:
“大可不必,而且你冒犯的也不是我,是萧彧珩,你怎么不去跟他赔罪?”
卓青杨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怎么知道萧家这五小姐突然改了性子?他和萧家二房那几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少爷玩了许久,才套出了不少关于萧时月的兴趣喜好,其中有一条就是以捉弄三房那个外室子为乐。
平日里和萧时月玩得最好的萧夏秋都说,萧时月的脾气连路过的狗多叫两声她都能气得踹上一脚,那三房的外室子在萧家的待遇和路边的狗也差不多。
他们都能讥两句,凭什么他卓青杨就不行?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可算见到这只狗也不如的少爷,卓青杨看萧乾嘲讽萧彧珩和下人没区别,那小子根本不反驳,就连萧家老太太也默不作声。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对那外室子并不上心的样子,本以为他跟着附和两句能逗萧时月高兴,博美人一笑,结果没想到不光惹恼了她,还被怼了一顿,在萧家二房几个小少爷面前丢了好大的人!
从宴席上下来卓青杨就怒气冲冲地去问萧夏秋,那死小子竟说什么,“我五妹妹向来随性而为,你也别见怪,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讨她欢心的,被她嫌了也很正常。”
卓青杨咬咬牙,忍下了屈辱依旧对萧时月陪笑道:“若五妹妹需要,我自然会去给萧四兄弟赔罪的。”
萧时月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四下打量着;这小路虽说没什么人经过,但万一来个丫鬟小厮的,被人看见她独自一人和卓家少爷待着,即便她年纪还小也得顾及男女之防,免得传出闲话去。
她更懒得和这人多说话,打算绕过他随便打发了,卓青杨却突然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萧时月冷然道:“你做什么?”
眼前的女孩还没开始长个子,瘦瘦小小地和只猫儿似的,微愠的脸庞像春日盛放在枝头的桃瓣,带着淡淡的粉。尤其是那纤细白皙的脖颈,让卓青杨忍不住去幻想,用手掐住的话,她会不会用力挣扎为他展现出脆弱的一面...
卓青杨的喉头微动,语气不太自然地追问道:“五妹妹...我未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这般冷眼相待?”
萧时月后撤一步,用余光估算了一下原路往回跑需要的时间,声音放大了些回他道:
“卓公子请自重,你与我几个哥哥相熟,我敬你才叫你一声哥哥,实际上你我今日才第一次见,更谈不上得不得罪。”
她越是划清关系,卓青杨越是急躁,他明明是想与她拉近些距离才巴巴地在这等着她解释的,怎么无论他说什么萧时月都油盐不进?
“五妹妹虽是第一次见我,但我却已经见过你好多次了,五妹妹...”
卓青杨上前一步想拉住她,但萧时月眼疾手快地跳开,调头就准备跑。她又不是傻子,一看卓青杨那嘴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现在顶着副孩童身躯,就算撒开腿跑也跑不快,卓青杨三两步就能追上来。但这是萧府,大不了萧时月就边跑边喊,他卓青杨不要脸她还要什么,她还不信喊不够人来!
结果,萧时月刚一转身开跑就撞上了人,这次是结结实实撞进了来人的怀里,一股极好闻的书卷墨香充盈了满怀。香气的印象更为直观,起码身上能沾染这种气味的人必然是个文人君子,闻着让她安心不少。
一只温热的手护住了她的后背,以防她被撞得后仰倒地。萧时月脑袋发晕,抬头隐约看到了那人凌厉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着的薄唇。
“跑什么。”
萧彧珩带了些冷意的嗓音响起,萧时月瞬间清醒过来——
萧彧珩!他怎么在这!?
但萧彧珩只看了她一眼,便抬眸望向了卓青杨。
即便卓青杨自觉也没做什么坏事,却被萧彧珩淬了冷意的目光看得莫名心虚。卓青杨暗自腹诽,若是真如萧家那几个兄弟所说,这外室子连下人都不如能随便处置,那为何萧家最受宠爱的五小姐这么护着此人?必然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刚刚看萧时月在他这受了委屈转头就扑进这外室子怀里...卓青杨竟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此人。他只好先礼貌拱手道:
“萧四公子,我与五妹妹有事相商,不过她似乎对我有些误解,吓到了五妹妹,还请你不要误会。”
萧时月见卓青杨虽然言语间还是有纠缠之意,但人站在五步开外,总归是不敢再动手动脚了。她心中暗骂,这卓青杨当真是小人一个,见到萧彧珩一个男子来护着她就不敢乱动了,合着刚刚就是纯欺负她孤身一个女孩才敢如此轻浮。
萧时月恶狠狠驳道:“谁与你有事相商?分明是你单方面纠缠。我与你根本不熟,又何来误解?”
说着,还扯了扯萧彧珩又补了一句,“还有,我跑是因为讨厌你,不是因为怕了你!”
萧彧珩看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萧时月,虽然小猫似的龇牙利嘴对着外人叫,但爪子紧紧地扯着他的袖口,生怕他走了一样。
像被毛茸茸的尾巴尖挠了下胸口,萧彧珩心中微动,手上却将萧时月甩开隔绝了触碰。
他平静地对卓青杨道:“既然是误会,解开便好。”
卓青杨一愣,刚看他的架势,还以为他要为了萧时月出头,结果竟然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
有人给台阶他当然领情,卓青杨顿时笑起来,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时月俯身道:
“也是,来日方长,五妹妹。”
说完,卓青杨缓步离开,萧时月本还想追过去再骂两句,但忍住了站在原地没动,因为她现在更想骂的另有其人。
见萧彧珩想走,她赶紧绕上前去拦住他质问额道:“他刚刚都想轻薄于我了,你还跟他客气什么?”
萧时月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萧彧珩却无动于衷,“他可曾碰到过你?”
萧时月:“不曾,但他刚刚差点就碰到我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追究没有发生的事。”萧彧珩移开目光,又补道:“而且我没必要为你得罪卓家。”
“...你!”
真想指着他鼻子骂啊...萧时月忍了又忍才没让一个脏字从嘴里蹦出来。平静下来细想,这条路今日未免太热闹了些,卓青杨是特意等在半路堵她的,那萧彧珩又是为什么往这条路上走?
萧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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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地抱臂打量他:“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萧彧珩绕开她沿着这条路继续走,“路过。”
反正萧时月本来是打算去花园,于是跟上他继续追问道:“这条路只能通向花园,你要回房的话可不会路过这,难不成你也打算去花园和那些少爷小姐交朋友?”
萧彧珩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是打算去交朋友的。”
他这什么意思?觉得她想交点朋友很可笑嘛?这人还真是有点一张嘴就惹她生气的本事,萧时月气鼓鼓道:“那怎么了?”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被萧彧珩带着话跑了,“不对,明明是我问你为什么要去花园,你管我去干什么!”
萧彧珩单边眉毛一挑,背着手继续走着。
他是跟着卓青杨走进这条路的,当时看到卓青杨鬼鬼祟祟地尾随着萧时月拐进来,从岔路绕到她前面的拐角处等着,萧彧珩便知道此人没安好心。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心中总惦记着她在堂上为他出头时对着卓青杨喊他的那声四哥。
萧时月因为讨厌卓青杨为了哪个萧家人出头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为他,萧彧珩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就算她真的看不惯卓青杨,也不会给她更讨厌的人说话。
更不可能在众人面前,称他为四哥。
因为萧彧珩知道她嫌自己丢人,从他刚进到萧家时萧时月就在众人面前亲口说过,说她绝不会叫一个外室娼妓之子为哥哥。
想到这里,萧彧珩的眸色暗了暗。无论如何,他不想欠萧时月的。
见他不说话,萧时月突然笑起来,“萧彧珩,你不会跟踪我吧?”
萧彧珩:“...”
其实从开席以后萧彧珩就在暗中观察着萧时月。
她今日穿了件水蓝色暗纹缎面交领薄袄,襟口坠了三枚白玉雕兰花纹扣,下穿湖绿撒花绫马面裙,经纬间用银线钩织,裙褶间散落着疏落的绣球花纹,远远看去似薄雾笼罩着春枝。
她很少穿这种沉静雅致的颜色款式,尤其在今天这种人人都穿得雍容华贵色彩鲜亮的场合,反倒她显得突兀异常。萧彧珩起初以为是她引人注目的新法子,可萧时月今日始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坐在圆桌一角静静地吃着眼前的几盘菜,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似乎是觉得无聊。
一直到宴席结束,她从前厅出来以后发现人都散了,她问了丫鬟知道其他少爷小姐都去了花园,只好自己找过去,许是因为怕走正路被人看见她落单一人丢脸,才选了僻静的小路。
又许是因为她今日穿得素净,有别于以往的大红大紫,竟真带了些令人心生怜意的落寞。
萧彧珩以为她天天缺心少肺似的,竟也会因为被排挤而难过吗?
所以不知不觉就对她格外留心了些。
萧彧珩冷哼一声,本想反驳两句,不远处突然传来异响,他微微抬眸,眼疾手快地将隔着自己有些距离的萧时月扯到了身边。
“你干什...”
一盏茶水当头泼了下来,要是萧彧珩没有拉她,恐怕此时的萧时月就被浇透了。
“嘘,别出声。”萧彧珩松开她,低声道。
两人头顶上方的凉亭处传来女子的交谈声,似乎...正是萧时月准备去找的那几位小姐的声音。
“堂堂将军府也不过如此,这都什么玩意,刷驴蹄子的水倒碗里装茶水喝,还不如给上点白水呢。”
8. 偷听墙角
通往花园的正路在北边,他们走的这条小道开在南边,此处刚好是绕到花园高出凉亭的正下方。
两人贴在凉亭下的假山根下,不仅可以隐蔽身形,还能隐约听到凉亭里正在进行的对话。
“你们听说了吗?萧家那野丫头掉进湖里以后脑子好像进水了。”
萧时月眨眨眼,看样子...这野丫头说的就是她。
“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攒这局就是为了哄那野丫头玩的!烦死了,我原本和宋家妹妹有约,偏偏我祖母非要我来萧家陪这傻子玩,说她家老太太前些日子送了株红珊瑚,十分名贵,怎么也要给点面子。可那红珊瑚又没摆我屋里,为何要我来给面子?”
萧时月能勉强听出来,说这话的是安远侯家的六小姐沈月遥。她性格娇蛮泼辣,但因为安远侯家风严谨,所以在人前沈月遥都是一副有礼又讨喜的样子,只有在相熟的友人面前才会露出这样泼辣的一面。前世萧时月和她遇上就总是吹胡子瞪眼地,沈月遥在外更是没少骂她。
沈月遥:“我也就算了,谁让我们两家的祖母关系好呢。我是替容姐姐生气,那野丫头是什么身份,容姐姐是什么身份?她脑子进水倒是金贵起来了,竟要老太傅的孙女来陪她解闷,本来她那脑壳就和在娘胎里叫稳婆用马桶刷子捅漏了似的,这下进水更好了,耳朵眼里插两根芦苇都能淹出二里地去。”
另一个平和的声音道:“妹妹,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你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说出去不给你爹丢人吗?”
这是宁远伯家的长女邱蕙,性子说好听了是温平守礼,说难听了就是古板无趣,萧时月记得她,此人每次见到自己都只点点头,好像多和她说一句话就染上疯病蠢症一样。
沈月遥早就听邱蕙的说教听惯了,满不在乎道:“我不就在你俩面前说说吗!再说了,容姐姐都没觉得脏了耳朵,你都和我玩这么久了还想着耳根子清净呢?”
邱蕙似乎是对她无语了,不欲同无赖争辩转而对谢潇容道:“不过我确实好奇,以容妹妹你的身份,犯不着跟萧家五小姐卖好,为何几次三番都应邀而来?我看你和她家老太太聊得热络,难不成还真打算让那野丫头和我们玩?”
半响,一个沉静清冷的声音才缓缓开口:
“无妨,萧家妹妹是顽劣了些,但人不坏。”
萧时月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哪怕她本人并不在场,才名远播的谢潇容也会为她说话。
可惜这话在场的人就没信的,沈月遥一根肠子通到底,心直口快道:“容姐姐,跟我们你就别端着了,我听我爹说,圣上这次有意要把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职位空悬,就是为了留着给萧时月她爹回京后任职的,你祖父一力保举,在其中使了不少力,我说的对不对?”
正听墙角的萧时月笑了笑,沈月遥说的这些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自然早就知道,但她前世不知道的是谢潇容竟是因为这个才给了她许多面子。从前她还真被谢潇容温文尔雅淡泊名利的样子骗了,以为她果真好教养,当时的世家小姐都对她冷淡,唯谢潇容如常对她客客气气。
如今看来,原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
谢潇容没说话,反倒是邱蕙吓一跳,对她叹道:“你祖父竟这么看好萧将军...虽说从前只有个伯爵位和镇朔大将军的名号,但若是他日后真的回来领了左都督一职,那圣上就是要他要常驻京城的意思了啊。如此一来萧家五小姐日后真是今非昔比,难怪你会提前与萧家交好。”
沈月遥嗤之以鼻:“那又如何?他爹娘老子飞黄腾达她也是蠢货一个,我照样不待见她。”
萧时月在底下听着脸又黑了起来,这沈月遥的嘴实在忒毒了,纵然她两世为人也没法心平气和听这小姑娘说话。
谢潇容终于再度开口道:“遥遥,你以后见到她说话也别太冲,以后咱们几家恐怕...有的是机会见面。”
沈月遥:“为什么?”
谢潇容抿了口茶道:“我祖父从前的门生吴启吴先生,先前在应天府书院任教的,祖父打算把他请过来,在府中办个私塾亲自教习几个兄长和弟弟。按照祖父的意思是,几家适龄公子少爷都可以来一起,前几日萧家老太太特意托了人来问,祖父已经答应了。”
沈月遥和邱蕙同时拍案而起:“凭什么!”
应天府书院的吴启先生就是她们这些闺阁小姐也听说过,当年连中三元的天才,明明有机会登阁拜相却放弃了大好前程去教书,后来教书教够了又不知道去做什么了。但他先前在应天府书院教出来的学生十有八九都已经在朝为官了。
若是能得他的教习,那简直就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进士科的门槛,不说日后定然能有一番大成就,但最起码是科举有望了。
谢潇容笑笑道:“你们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吴先生只答应了会看看几个少爷的资质,没说要照单全收,哪能什么人都给他往课堂上塞?他也是个脾气古怪的,挑人的眼光十分苛刻,我看萧家这几个少爷,未必能全入了他的眼。”
沈月遥放下心来大笑,“那我就放心了,就萧家那几个草包庶子,一个个被养的和人形夜壶差不多,能被吴先生看中就怪了。”
谢潇容被沈月遥这个形容逗笑了,嗔怪地看她道:“也不能这么以偏概全,我看其中有一个沉默少言,恐怕是个才不外露的内敛之人,那是萧家的四少爷?从前怎么没听人谈起过?”
沈月遥一听就知道谢潇容说的是谁,摆摆手随口道:
“哦,那个瘪嘴葫芦啊,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漂亮得和个小小姐似的。”
萧时月:“噗——”
她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音,刚刚她被沈月遥骂还一肚子火,现在听到萧彧珩被人这么调侃,心情顿时开朗不少。
她知道前世萧彧珩最恨的就是自己的脸,因为他这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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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皮相给他招来了不少偏见和冷眼。男子在政治场上以美貌闻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萧彧珩刚在朝中发迹时因为长得漂亮被朝臣当众调侃,更有人恶意揣测他因为生的好看被哪个有断袖之癖的大人看中,官才升得如此之快。
但到了萧彧珩几乎把控朝纲的后期,再也没有人敢拿他的样貌开一点玩笑,就连夸赞都十分忌讳。而当年当众调侃他貌美的那个大臣,在某次政变中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果然,此时对自己的样貌还不算太敏感的萧彧珩听了这话,还是不免皱了皱眉。察觉到萧时月没憋住的笑声,萧彧珩瞥了她一眼,顺利让萧时月闭了嘴。
切,笑笑怎么了,刚才沈月遥骂她的时候自己可没拦着他笑,小心眼。
上方凉亭的对话还在继续,沈月遥最大的爱好除了骂人就是打听各家的八卦,即便是并不常出现在外客面前的萧彧珩她也多少了解些,啧啧嘴道:
“不过他就是萧家三房的个外室子,后面抱回来的,能和正头少爷一样吗?他们家里人都不待见,怎么可能让他也去见吴先生?”
这话说得就有些...萧时月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拿眼角余光偷看萧彧珩的脸色,发现他表情如常并没有丝毫异样,好像沈月遥谈论的不是他一样。
估计是这种话从小听到大,早就习惯了。
邱蕙对萧祁或也有印象,“刚刚在堂上就能瞧出来姜老太太对他不算看重,姜家那几个少爷一样不把他当个人似的挤兑,倒是...五小姐难得,竟还护着他。”
沈月遥哂笑一声:“本以为萧时月是个捧高踩低的,没想到还算分得清楚内外。外室子虽低贱,总不能和二房那几个傻子似的帮着外人对付自己家里人吧?尤其是卓青杨那混账...”
沈月遥口无遮拦地说脏话谢潇容一直都没怎么制止过,可提到卓青杨她却突然咳了一下道:
“行了,毕竟不在咱们府里,说话注意些。”
“我...哦...”沈月遥被噎了一下,听着话头应该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沈月遥竟意外地听谢潇容的话,最终还是闭了嘴。
凉亭里只剩下了茶盏碰撞的声音。
萧时月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墙角,脚都站麻了。不过的确没白听,结合前世的经历轨迹能推断出不少讯息。
以上一世萧时月的视角,她的确不知道圣上竟这么早就有意在朝中留职位给父亲,谢老太傅保举父亲的事她更是不会关心。
沈月遥的话的确提醒了她,再过几个月,就到父亲回京述职的日子了。
她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萧容远就是从这次回京述职后留在了京中,再也没有回到西北,算是关乎整个萧家命运的转折点。
不过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萧时月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卓青杨做了什么,为什么谢潇容和沈月遥都对这个人讳莫如深?
9. 醉翁之意
萧时月思考得太认真,等回过神来后,发现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萧彧珩竟早已不知所踪。
这人怎么走都不知道说一声!
萧时月刚要抬步离开,就听到小路前方传来交谈与脚步声,这路又窄两边的植物又稀疏,躲是来不及了,掉头跑动静又太大,不仅会被发现还显得做贼心虚。
听着声音,应该是凉亭里的三人已经离开,恰巧也选了这条路往回走。
恐怕萧彧珩之所以一声不吭离开,就是因为他早就发现了,却压根没提醒自己!
隔着不远,沈月遥先看见了她,原本还有说有笑的表情顺便变得难看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
“呦,这不是五小姐吗?”
沈月遥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眯起眼来时显得更加不好相与。后面的邱蕙越过沈月遥静静打量着她,只有一旁的谢潇容朝她笑了笑。
邱蕙率先反应过来,看了眼萧时月头顶上不远处的凉亭,“五小姐站在这...难不成是在听我们说话?”
沈月遥当即对她怒目而视,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大有一副要撕破脸的架势。
“这就是萧大将军教出来的女儿?来做客的还得防着被听墙角,你们萧府好教养啊!”
从前萧时月最讨厌沈月遥这种人,和自己遇上总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但现在只觉得沈月遥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写在脸上总比都藏在心里的人要简单,不会脸上还笑着背后却捅你一刀。
但萧时月就是想逗她,眨眨眼无辜道:“我确实是路过,只是听到沈姐姐似乎提到了我,本能地停下听了一耳朵,一般人听到别人背地里在谈论自己,都会想停下听一听吧?你说是不是呀沈姐姐?”
谢潇容挑了挑眉,听墙角的确有失体面,但也是她们背后语人是非在先,这五小姐说话实在厉害,开着玩笑就给自己做了辩解,还把矛头指向了她们。
“的确,是我们失礼在先了。”谢潇容大大方方认了错,沈月遥咽不下这口气,指着萧时月就冲出来要骂,又被邱蕙一把薅了回去,看着谢潇容的脸色最终还是闭了嘴。
来来回回几个动作,萧时月就已经看清楚了这三个人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很显然谢潇容是主心骨,她说的话其他两个人哪怕心中不服也会严格执行。至于沈月遥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若是出去村口打嘴仗她还能当个主要火力,但在闺帷之中基本就是个落人口实的把柄。萧时月听墙角这事怎么都是她不占理,但就因为沈月遥在背后逞一时最快,才被她拿捏住了错处反将一军。
这其中的邱蕙,上不比谢潇容的才名,下不及沈月遥的美貌,相貌才学皆是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就连性格也是温吞平淡,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萧时月猜她在三人中间的作用就是栓疯狗的铁链,帮谢潇容控制着沈月遥别做出太出格的事。
萧时月不懂谢潇容为什么非要和这两个人做朋友,她还以为谢潇容这种自负有才学的世家女子一般都清高的很,与庸俗之人同进同出都嫌掉价。
那大概就是有利益关系吧,邱蕙不也说了吗,就因为谢潇容的祖父保举自己的父亲出任左都督,谢潇容都能屈尊降贵来讨她的好,可见谢潇容是个追名逐利之人,倒也没见什么传闻中的清高风骨。
她无意点破,也不想挑拨人家明面上的姐妹情深,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好。
于是,萧时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不想来打扰几位姐姐,只是方才同堂上出来,遇到卓家哥哥,他知道我要往花园去,就叫我代他来问几位姐姐的好,尤其是...沈姐姐。”
说着,萧时月还小心翼翼地瞥了沈月遥一眼,又赶快把目光移开,一副胆小怯懦的样子。她这样落在沈月遥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解读,好像她知道了什么不敢说似的。沈月遥果然上钩,这下邱蕙也没拉住,她直接破口大骂道:
“卓青杨那个死皮赖脸的王八羔子还敢来招惹我?我非得把他那张臭嘴当恭桶给涮了不行!萧时月,卓青杨跟你说什么了!?”
萧时月吓得一抖,怯生生道:“沈姐姐你千万别生气,卓家哥哥真的没说!”
沈月遥上前抓住她:“没说!?没说什么,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眼看着沈月遥失控,谢潇容看了一眼邱蕙,邱蕙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连拖带扯地把沈月遥带走了。目的已经达到,留她们两个在这也没了作用,萧时月便没阻拦。石子小路竹叶摇曳,发出细碎静谧的声响,这样很好,只留下明白人和明白人对话。
谢潇容替沈月遥赔礼道:“瑶妹妹向来与卓家公子不和,让月妹妹见笑了。”
萧时月一副被吓到了的神情,诺诺点头道:“对不起,我以为卓家哥哥只是关心沈姐姐...”
谢潇容闻言表情中闪过了一丝厌恶,但很快遮掩不见,她垂眸似是随口道:“卓家公子与你相熟吗?”
这话问得其实不妥,萧时月年纪虽小,但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平白说两个门第相似的小姐公子相熟,总让人觉得别有意思。萧时月赶忙摆手道:“不熟的,只是今日打了招呼而已。”
谢潇容不动声色道:“是嘛...上次你家老太太的寿宴萧家遍请勋贵世家,来了不少公子小姐,卓公子自然也受邀在列。只是今日我听你家老太太说是为你大病初愈,特邀了几家年纪相仿的小姐来一同听戏热闹,卓家公子竟也到场,便自以为是卓家公子也与你相熟了,月妹妹千万别多想。”
萧时月笑着点点头,谢潇容这哪是让她别多想,是让她别少想吧。
“那是容姐姐想差了,卓公子应该是与我家哥哥们相熟,来找他们顺道赶上了吧。”
谢潇容转而道:“没记错的话,月妹妹和你家二房的几个哥哥感情十分深厚呢。”
谢潇容干嘛要强调是二房的哥哥?难道因为他们都是庶子,谢潇容觉得她一个拿腔作势的嫡小姐按理说不应该和几个庶子玩?这未免有点太刻板偏颇,谢潇容按理说也不是那种看重嫡庶的人,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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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和沈月遥这个沈家的小庶女玩到一起。
“我家二房这几个哥哥虽是庶子,但我祖母从小也是拿他们当嫡子教养的,我看他们也是一视同仁,都是萧家的兄弟姐妹,自然是和睦的。”
谢潇容笑道:“刚刚在堂上看月妹妹给四少爷出头的样子,便知月妹妹为人光明磊落,我也就不说暗话了。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卓家公子已是适婚年纪,卓家主母为他说的是户部郎中于大人家的大小姐,可卓公子并不愿意,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
萧时月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谢潇容点破道:“月妹妹不妨想想,卓青杨是何时开始与你家哥哥结交的,既非同龄又非同窗,也没有儿时相识的情谊,为何偏偏是他们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细细想来,卓青杨主动结实萧家二房的几个少爷的确古怪。若要说单纯地攀附萧家,他就应该知道萧家如今的辉煌是全靠着大房萧容远的军功撑着,而二爷萧容之向来不问朝堂之事,也不要求几个孩子走科举之路,上梁不正下梁歪,二房可谓是从老子到儿子一脉相承的纨绔,就算要巴结也不会挑他们下手。
但外人都知道萧家五小姐偏偏与这几个不务正业的哥哥玩得到一处。
萧时月想起在堂上时卓青杨望向自己时那道不自然的眼神,和他居心叵测地堵在小路上纠缠,不禁心中生出些许厌恶。
萧时月不愿在这种事上往自己身上多想,显得好像有些自恋似的,但既然连邱蕙都道听途说了皇帝已经有意让父亲回京述职后留任,那卓青杨怕是也听说了。
卓家大爷官居三品,卓青杨刚考中了举人,也算是前途大好。而户部郎中于大人是个正五品的官衔,可于大人的长女品行贵重,才貌双全,怎么都不算委屈卓青杨,他竟直接拒了这门亲事。
与在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的萧时月父亲相比卓家还是差得远,若此时卓青杨来求娶萧容远的嫡女,也许有些不自量力,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可等到萧容远回京任职,中军府左都督的官职再加上册封的爵位,届时卓青杨恐怕连萧家的门槛都摸不到,更不必说求娶她萧时月。
萧时月凝眉细思,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蹊跷。
上一世卓青杨娶的是谁来着?
萧时月努力地回忆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她只记得这个人是她前世丈夫宋清岑手底下的人,被重用过一阵,后面好像因为一件什么事又弃之不用了,总之下场十分不好。这个过程她隐约记得,但中间发生的细节她一时想不起来。毕竟宋清岑当时官做得大,府里光是幕僚就养了许多,每日府里都会来客人,萧时月实在懒得挨个记着。
卓青杨...好像是娶了个门第不错的夫人,靠着老丈人家和宋清岑的提携,最风光的时候常来宋家,与一些政客大大咧咧地谈天论地十分招摇。
既然他上一世娶的夫人极好,也没有来萧家提过亲,谢潇容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因为她的改变,卓青杨的目标也变了?
10. 不成体统
午后的时光总是令人懒散,姜氏大都在这个时间午睡,萧府里上下都静悄悄地。
今日阳光正好,或许有些太好了,晒得叫人睁不开眼睛。萧彧珩如常出门,他不喜欢这般艳阳高照的天气,在室外走得时间长了会出一层薄汗,弄得身上发腻。还不如阴雨连绵的天,起码可以理所当然地打伞。
以他的身份,出门是没有马车的。但往常走到影壁时也会有小厮来给他开门,今日却府门大开着,小厮们都在门外张罗着帮忙套车搬东西,十分热闹。
应该是谁要出门,萧彧珩并不关心,路过马车时青帷车帘却突然掀开,萧时月笑着探出一张小脸来:
“萧彧珩,你要出门吗?”
萧彧珩愣了一下,点点头。
自上次在宴席后与萧时月听了一道墙角,萧彧珩接连几日都没有再见过她,还以为能多清净两天。
她似乎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绣栀子花的褙子,头上戴了大颗的珍珠发箍,一眼便知是那种娇生惯养明媚自然的小姐。
此刻她正一手拦着车帘一手挡在额前遮着太阳,眼睛弯弯笑嘻嘻地看着他。
萧彧珩觉得阳光更刺眼了。
“你要去哪?坐我的车吧,顺路捎着你。”
萧彧珩转过脸去,“不必了,不顺路。”
见他要走,萧时月在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拉住他的袖口,“我都没说去哪,你怎么就知道不顺路?”
“我也没说去哪,你又怎么知道顺路?”
“因为你去哪我都顺路。”
说完没有给萧彧珩反应的机会,原本只抓着他袖子的小手松开又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一带就把萧彧珩拉上了车。
萧彧珩还懵着,她就已经招呼着车夫跑了起来。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手劲这么大?
“你做什么?”
没了直晒的日头,车里果真比外面凉爽不少,也不知是哪里的熏香,隐约还有一股海棠花的味道,甚至车里十分宽敞,竟备着茶水和糕点。
萧时月松开抓着他的手,还异常贴心地给他把弄皱了的袖子拍了拍,“你这个眼神看我做什么?我真不是逗你的,我看你每日差不多都这个时间出门,就想送送你。”
她无辜地眨眨眼,“所以你要去哪呀?我替你跟车夫说。”
萧彧珩冷下脸来,他当然不会相信萧时月突然这么好心,无事献殷勤一般到最后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他去的地方...也不打算告诉萧时月。
“无事,只是出府逛逛。”
萧时月本来就没指望萧彧珩把要去什么地方告诉她,反而高兴道:“那太好啦,咱俩玩去。”
萧彧珩凝眉:“你和我?”
“对啊,你和我。”
萧时月给他倒了杯清茶,笑吟吟地看着他喝下,又端了盘茶点,被他拒绝后不仅不恼,还给他续了点水。萧彧珩几次怀疑那茶里被她下了毒,但见她自己也倒了喝,顿时觉得还不如下点毒。
起码比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强。
两人像是头次在同一辆马车里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不尴不尬地聊着。
“你用午膳了嘛?”
“没有。”
“哈哈,好巧,我也没有。”
“...”
小女孩往他面前凑凑,“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们去吃春水楼的菜,如何?”
萧彧珩虽然被排除在京城的富家公子圈外,但春水楼实在出名,就连他都听过。因为这地方不是以酒菜著名,而是以舞姬曼妙在富贵闲人之中备受推崇。
他顿时有些失态,“荒唐!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知道的春水楼?”
萧彧珩鲜少会露出这种羞愤的表情,耳朵尖都有些泛红,萧时月心情大好,欣赏着他这副从没见过的样子。等到他做了首辅,萧大人面对女色可都是坐怀不乱的,许多朝臣都猜测他府中娇妻美妾无数,所以才对应酬时的歌舞姬妾没什么兴趣。
谁能知道萧大人小时候还是个提一嘴春水楼都会脸红的小古板呢?
萧时月拖着下巴颏,装作无知道:“我听七哥说的呀,七哥说春水楼有道牛乳和着瓜果凝结成冻的糖水,我想尝尝。”
萧彧珩无语了,“就只是想吃这个糖水?”
萧时月又往前凑了凑,“那不然呢?你还想吃啥?唉?萧彧珩,你怎么脸红啦?”
萧彧珩用拳抵着下唇咳了声,转开脸不自然道:“坐回去。”
“哦。”萧时月后背贴着车厢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心道这人真不禁逗。
没想到萧彧珩开始板起脸来教育她:“萧夏冬去过就罢了,怎么能跟你提这种地方?春月楼都是一群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去逛的地方,为了口吃食去一趟更是没出息。还有,你整日和萧夏冬玩在一处,应该多向他打听些诗词习字上的事,而不是问什么地方东西好吃,什么地方好玩。”
听完这些话,萧时月简直目瞪口呆,不仅因为萧彧珩头一次一口气跟她讲这么多话,还因为他竟然让自己去问萧夏冬学问上的事!还书籍诗句?这玩意问萧夏冬还不如问问大门口蹲着的石头狮子。
“...就他?诗词习字...?”
萧彧珩知道她的意思:“怎么?你觉得他就是个酒囊饭袋,不会懂诗词歌赋这种东西吗?”
“不然呢...”萧时月前世和萧夏冬玩了半辈子,他除了带着自己吃吃喝喝,就是逗狗遛鸟,从没从他嘴里听过半句诗,更不用说作诗了!
萧彧珩垂眸道:“从前和他们几个在府里的书塾一道读书时,先生曾夸过萧夏冬的诗词写得极好,比我们作的有灵性。而且,他的字写得也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一手漂亮的行书。”
萧时月嘴角抽了抽,“你这说的...是萧夏冬?”
她怀疑萧彧珩是在梦里与他们上的书塾,但很久以前萧彧珩确实有过一段和其他少爷同窗共读的时间,只是没读几天就被赶了出来。再后来留在他们家的先生不再任教,所以几个少爷就出去上书院读了,而萧彧珩没能跟去。
萧时月记得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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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楚氏说他没有读书的天赋,把他扣在了院里,姜氏还特意找到从前教过他们的先生问过,先生也说萧彧珩的确资质平平,又因为进学时间晚,只能勉强跟上几个少爷的进度,就算有机会去科举也是摸不到门槛的,所以姜氏便作罢,随楚氏的意思了。
前世萧时月从来不会关注这几个少爷的功课如何,如今难免唏嘘,谁能想到儿时天赋异禀的萧夏冬日后庸庸碌碌一生,而“资质平平”被断定没机会科举的萧祁或官至首辅...
以萧彧珩日后的造化,可见他从前都是在守愚藏拙,萧时月试探他道:“七哥擅长作诗写字,那你呢?你擅长什么?”
萧彧珩抬眸看她。
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落后的庶子,更没人在乎他在做什么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擅长什么。
他别过脸去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半响突然闷闷道:
“我擅长...经学阐释。”
“...什么?”
萧时月面上不懂,但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的,她以为在这种话题上萧彧珩只会随便说点什么敷衍过去,或者直接不说,唯独没想到他说的是实话。
他进士科的文章写得文采奕奕,一举成了当年殿试状元,圣上亲自面见他时,夸的就是他经学阐释的部分十分出色,连引《周礼》《春秋》构建了独到的论证规则,精妙的解题视角和引经据典的能力在后来的科举考生之间广为流传。
这样一个收敛锋芒处处谨慎的人,竟会在他最讨厌的妹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得意之处…
萧时月突然觉得小时候的萧彧珩还挺好玩的,日后再怎么心狠手辣,现在到底也是个孩子嘛!
萧彧珩似乎也觉得自己同一个字都没认全的小女孩说这些太可笑,他自嘲地摇摇头,“罢了,当我没说。”
萧时月撇撇嘴,叉腰道:“我知道,那就是你文章写得好嘛!那很好啊,以后考试不都是考写文章嘛?你肯定能考得很好。”
马车驶入闹市,萧时月很快就被街上的叫卖声吸引,侧过身扒开车帘去看。
萧彧珩却认了真,突然转头追问她道:
“你觉得...我能去参加科举?”
“肯定能啊。”
街上商贩的叫卖声太大,萧时月没太听清,她既已知道萧彧珩会中状元,所以对他参加科举这件事根本不觉得意外,满不在乎地随口一说而已。
她没看见萧彧珩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和垂眸间闪过的雀跃。他的开心的情绪都是淡漠的,很快便稍纵即逝。萧时月看回来时,萧彧珩早已恢复成了如常的神色。
他今天对这丫头说了太多话,这很不应该。
谈话间他没注意到的是,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市中最繁华的地段。
隔着人来人往的大路,街对面便是春水楼。
萧彧珩从车窗外看出去,扶额叹道:
“你还真是...不成体统。”
“来都来了嘛。”萧时月促狭一笑,拉着萧彧珩下了车。
11. 存心嫁祸
白日的春水楼和普通的酒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繁华些。
红绸金纱交错钩织,层层楼台隐没其中,楼中一泓春水上书春水楼三个描金大字,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的甜香脂粉。
来往客人皆是穿金带银看着财大气粗的富家子弟,谈笑风生间留心听上两句就知道果真如萧彧珩所说,都是群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于是穿着朴素还领着个小丫头的萧彧珩就显得格外突兀,门口的小二贯会看人下菜碟,一看萧彧珩身上这件袖口都磨损了的衣裳和头上一支成色平平的竹节簪,便知道是那种清贫书生,攒了点小钱就自不量力地想来开开荤。
小二转眼一看他牵着的小丫头,又觉得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小姐。可若是小姐带着长随小厮,年纪这么小怎么也不该来春水楼啊?
小二也一时摸不准身份,上前语气平常问:“客官可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是春水楼。”
萧彧珩道:“嗯,安排一个两人的位置吧,我们来吃饭。”
春水楼一楼都是散客,没有底消只用膳按菜价计算,二楼是隔断隔开的小包间,相对静雅些,三楼便是可供过夜的包房了。
店小二想都没想,直言道:“客人一楼用膳的话,不如先看看我们的菜价再决定?倒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咱这边位置实在有限...”
估计是当他们吃不起,落座一看菜价傻眼,点两道下酒小菜就走人,白白浪费个位置还不如放两个能点大菜的进来。
萧时月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钱袋来扔进店小二怀里:
“别废话,二楼给安排个小间,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上一遍。”
店小二一掂那钱袋就知道里面银子不少,连开三楼的包房都绰绰有余,立马点头哈腰地恭迎,音调都高了几分:
“好嘞!客官里面请,二楼上座招待!”
萧时月拉着萧彧珩往二楼走还不忘回头嘱咐小二,“对了,还要你们这新出的那个,水果牛乳糖水!三份!”
店小二一听便知,“得嘞,冰蕊凝酪三份给您备着!”
萧彧珩疑惑,稍弯下腰低声问她:“还有人来?”
萧时月现在腿短上楼有些费劲,边努力边一本正经答道:“没人,你吃一份,我要吃两份而已。”
“...都给你吃。”他无奈说道,给她扶着的手臂也多用了些力。
上了二楼果然比人来人往的一楼清净许多,每桌用双层的碧纱窗做隔断,中央有琴师弹奏筝乐,自底层而上的假山流水潺潺,室内观景颇有一番意趣。
二楼的侍女引两人入座上茶熏香,轻声询问他们需不需要上酒,今日有上好的桂花酿,萧时月早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脱口而出“上两壶也行”,然后被萧彧珩瞪着又把话收了回去。
很快各色菜样流水一样地端了上来,萧时月迫不及待地拿筷子挨个尝了点,果然春水楼的酒菜也是一绝。
连萧彧珩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他往常在萧家铁定是吃不到这么精致的吃食的。
他本以为萧时月对这种饭食早就司空见惯,一转头发现她正扒着碗米饭就着菜狼吞虎咽,忍不住皱眉道:“你几辈子没吃过饭了?”
萧时月很想翻白眼,她上辈子死前还真是饿着肚子死的,心道还不是萧彧珩这个混球不给她好饭吃!重生回来又是掉进湖里又是梦魇缠身,弄得她这些日子都没啥胃口。今日心情好,好不容易又来了她前世最喜欢吃的春水楼,她还真是好些年没机会吃这些了!
“你吃你的,别管我。”
等萧时月风卷残云地把饭吃完,那道叫冰蕊凝酪的甜品端上来,在萧时月的逼迫下萧彧珩也尝了半碗,确实不错。两人吃饱喝足,准备打道回府。
“走吧。”
萧时月拉住刚准备起身的萧彧珩,“萧彧珩,等等,我肚子疼。”
“怎么回事?”萧彧珩皱皱眉,“我去把店家叫来,是不是食物有问题。”
“不用不用!”萧时月赶紧给他扯回来,一把给他摁回座位上,“我就是吃太急了,有点积食,你再陪我坐会儿就好。”
萧彧珩给她倒了杯热茶,摇摇头道,“都让你别吃太快了,没个小姐样子,从前你在祖母房里吃饭时也和饿死鬼似的?”
“哈哈...能别再提饿死鬼了吗?”
到底谁让她变成饿死鬼的?萧时月悲愤欲绝地想。
不过这一趟和萧彧珩出来玩,萧时月倒是发现了他的隐藏属性,上辈子她怎么不知道萧彧珩原来这么喜欢念叨人?好好和他相处还能发现他老妈子似的一面,挺有意思。
正喝着茶,隔着碧纱窗的隔壁桌来了几个客人,吵吵嚷嚷地,顿时把二楼的流水乐声都掩盖住了。
“兄弟们随便点啊!今天这顿我请,敞开了吃喝!”
萧时月一挑眉,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旁边的萧彧珩看了她眼,也勾了勾嘴角。
他就知道,这小丫头不是白白请他特意来此地吃饭的。从出府到现在,萧彧珩算是弄明白萧时月到底为何心血来潮要拉着他一道。
隔壁桌的几个公子笑着揶揄道:“卓兄弟当真出手阔绰啊,要知道这春水楼还有另一个销金楼的名号,进来不掏空腰包可出不去!咱们几个今天也是沾了卓兄的光了!”
卓青杨大笑着拱手,“不至于不至于,张兄实在是夸张了!左右不过一个吃饭的馆子,点几个菜能花多少钱?”
“卓三你这话就有炫耀的嫌疑了啊,不愧是马上就要做乘龙快婿的人,等有了将军府的助力,别说来这春水楼吃饭,把整个春水楼盘下来,日日来吃,都是没问题的啊!”
听了这话,几人顿时大笑起来。
隔壁的萧时月却笑不出来了,卓青杨马上就能有将军府的助力?哪家将军?不会是她家吧?还乘龙快婿?谁批准了啊?
隔壁传来碗筷酒杯碰撞的声响,萧彧珩给自己和萧时月又倒了杯热茶,看样子一时半会她这肚子疼是好不了了。
那边吃得差不多继续开始聊,先是说了些有的没的,男人之间凑在一处就是吹牛开黄腔,想上点高度了就开始谈政治,猜当今圣上的想法、谈朝中现在的派系。
萧时月听得直打盹,她前世嫁的是宋清岑,她死前他官至二品,估计死了夫人以后又立马升官了,朝中的事就算她久居后院也耳濡目染。
所以一听卓青杨这些道听途说的边角料消息就知道十有八九全是假的,猜的未来朝中风向也全是反的,萧时月险些憋不住笑,也不知这二货最后是怎么混到宋清岑手底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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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听上去他们那桌做的也就卓青杨一个还算上得了台面,其他都是不知道哪家浑浑噩噩玩乐度日的纨绔庶子,围着卓青杨专捡他爱听的话说:
“听说圣上有意要让萧家大爷回京后进封为武定侯,日后将军府的门楣再添荣光,卓公子若是能娶了萧家那小嫡女,那还用着去科举?随便弄个三四品的官做做岂不是易如反掌?咱们兄弟几个也能沾沾光啊!”
“对啊,我们还指望你呢,卓三,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我可听说萧家的小姑娘脾气差得很,快说说你是怎么讨得她欢心的?”
卓青杨笑道:“快别提了,为了她,我陪着萧家那几个傻小子玩了好几天,烦都快烦死了。前几日萧家大摆席请我过去,我同那萧五小姐私下里单独聊了两句,她也就是害羞、嘴上犟,我见她看我的眼神炙热如火,没忍住逗了她两句,她当场羞得就逃,可爱得很!哈哈哈...”
萧时月坐在隔断这边愤愤地抓着两根筷子,非常想拿来捅进卓青杨嗓子眼。这狗东西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后竟猥琐下流至此!
若她没有重生,那原本的萧时月心智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九岁孩童,卓青杨竟在外面这么编排她,实在该死!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终于有人提出了疑问:
“唉?我怎么记得萧家那小嫡女才丁大点人,这就到了待嫁的年纪?”
“确实小,不过也无妨,先定亲占下,省得日后别人惦记不是吗?哈哈哈...”
卓青杨继续喝了口酒,突然发出两声笑,压低了声音语气意味深长道:
“而且...年纪小自然有年纪小的好处,焉知不是滋味更好?”
“咔吧!”萧时月手里的筷子应声而断,紧接着她起身一脚踹翻了两桌之间的碧纱窗,比人还高的隔断朝着卓青杨那一桌轰然倒去,拍在摆了满满当当残羹冷炙的桌上,瓷器碎裂瓷片纷飞。
包括卓青杨在内的公子哥正悠哉游哉喝着酒发着浑,突然被倒塌的碧纱窗当头砸下,吓破了胆似的大叫起来!
整个二楼的安静被彻底打破,与卓青杨同桌而坐的不知哪位倒霉公子哥被砸飞出去的碎瓷片子割伤了脸,正疼得嗷嗷叫唤,引得一楼的客人都停下筷子往上张望。
春水楼内一片哗然。
等卓青杨几人从狼藉中爬起来站直身子,朝碧纱窗倒下的方向一看,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萧家五小姐和那个外室子吗!?
卓青杨先是感到慌张,他刚刚那些话...五小姐肯定听了去了!可这两人怎么会在这!还正好坐在他们隔壁桌,这未免有些太巧了吧?!
紧接着一种又羞又恼的愤恨涌上心头,就算他说了几句浑话,那也不至于如此阴损,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动粗暗算,弄得他好生狼狈!一道来的这几个公子哥虽不是什么贵重身份,但都是平日巴结着他的追随者,他以后还怎么在这群人中立威?
他先是恶狠狠地看向萧时月,见她表情慌乱无措,巴掌大的小脸早已吓得煞白。被自己瞪了以后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躲到了她身边那个少年的背后,用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卓青杨顿时明白了,萧五小姐是无辜的,都是这个可恶的外室子来坏他的好事!!
12. 糖炒栗子
事情发生的太快,就连萧彧珩都没反应过来。
他还沉浸在萧时月竟然能徒手掰断筷子的震撼里,就见她一阵风似的起身踹倒了碧纱窗,紧接着劈里啪啦引发了一系列坍塌。
而萧时月早在祸事发生后立马躲到了他身后,整套动作丝滑流畅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犹豫。等萧彧珩明白发生了什么再看向始作俑者时,小丫头只留给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无辜表情。
“嘤嘤嘤...四哥你好吓人...”
萧彧珩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也难怪,若是好事也不会拉他来了。
听到萧时月这么说,卓青杨更加确信是萧彧珩故意为之,指着他喊道:“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萧彧珩没什么太大反应,事不关己一样拱手道:“卓公子误会,只是恰好在隔壁用膳,恰好隔断倒了而已。”
“你当我傻子呢?”卓青杨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骂道:“好你个混账东西,在萧家时我看在五小姐的份上给你几分薄面你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是吧?”
萧彧珩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不敢当,若说混账的话,那还是卓公子刚才议论我家妹的话更混账些。”
“你...!”
萧时月在背后给他默默鼓掌,不愧是当年朝堂论礼能单凭一张嘴给七旬大儒活活气死的人才,虽说现在小了几岁但怼个公子哥功力也十分够用。
而且,算上上辈子,这好像是萧彧珩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她为...家妹。
与卓青杨同行的几个公子哥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见是个穷书生带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管什么来头了,嚷嚷着大喊道:“找打是吧?也不看看老子是谁!给我上!”
卓青杨心中也有口恶气没发出来,即便眼见着萧彧珩身后还有萧时月,也没有阻拦这几人冲上前去。
情急之下,萧彧珩拉住萧时月的手,“跑!”
萧时月身子都还没长开,哪能跟上萧彧珩的速度,小小的人被他跑着牵在手里和放风筝似的。两人从二楼飞冲下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急头白脸追着打的。
萧彧珩沿途放倒了三把椅子四个酒坛两张桌子才把那几个人拖住。而萧时月跟在后面跑还不忘笑盈盈地跟被撞翻的店小二说:
“一应损坏算在卓家三公子头上就行!”
他们冲出春水楼一头扎进门前停着的马车,车夫拍马跑起来,两人从车窗望出去看着卓青杨他们气急败坏原地跳脚的样子,萧时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似乎是受她感染,连萧彧珩的眉间都染上了些许笑意。
两人气喘吁吁地挨着坐在一起,萧时月低头愣愣地看着他们还拉在一块的手,现在才觉出有些不自在。萧彧珩很快也顺着她的目光意识到,立马放开了手,把胳膊抱在胸前转而质问起萧时月:
“萧时月,你是怎么知道卓青杨今日会在春水楼的?”
萧时月早知道他明白过来以后会盘问她,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从善如流道:
“听七哥说的。”
“又是萧夏冬?”
萧时月吐吐舌头,在府里萧夏冬闯祸一律全说是萧时月让他做的,毕竟姜氏只会罚少爷们不会罚萧时月。但以此为交换,在府外萧时月做了什么坏事就可以都嫁祸给萧夏冬,他狐朋狗友多总能收拾烂摊子。
这是她和萧夏冬约定俗成的惯例。
萧彧珩将信将疑:“所以你是故意带我来砸卓青杨场子的?”
“呃,也不是故意带你来,这不是正好赶上你出门嘛...七哥和八哥他们今天都有事...”
原来是随便抓个给她垫背的?但他总觉得这事太正好了,那种十分怪异的被算计感始终萦绕在心头。以他对萧时月心智的了解,她好像又做不出这么缜密的计划...
萧彧珩眯着眼看她,“你实话实说。”
“好吧好吧,就知道瞒不过你。”
萧时月偃旗息鼓投降,一副任凭处置的无赖样子瘫在车厢里,“你上次和我一块偷听墙角时,一句话不说就把我自己扔在那,害我被谢潇容她们发现被沈月遥臭骂了一顿。所以我怀恨在心,势必一定要报复你让我顶锅的仇!”
然后故作夸张蛮横道:“哼哼,这次也给你甩口锅顶着,反正从此你和我算是把卓青杨得罪了,看你还怎么在卓家人面前讨好卖乖!”
萧彧珩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吃不得一点亏、有仇必报的小人脾气才是萧时月的本来面目。不过萧彧珩反而放下心来,他就不该对萧时月的行为处事水准有所期待。
“行了,陪你闹了一通,后面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早些回府吧。”
说完他似乎是被折腾累了,抱臂倚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拒绝和萧时月再多说一句话。
可与他平静外表相对的,萧彧珩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久久无法安顿下来——
他从未和别人做过这般离经叛道的荒唐事,还是和他最讨厌的萧时月。
萧彧珩的掌中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柔软触感,小小的,手背的关节处都带着肉窝。即便她佯装得柔弱无辜,可她躲起来抱着自己的胳膊面对愤怒的卓青杨时,萧彧珩心中竟天然地升起了一种对她的保护欲。
思及此处萧彧珩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仅仅是利用时的虚假伪装,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她迷惑?实在可恶...
而另一边的萧时月,见萧彧珩没再怀疑什么,终于长舒了口气。
一定程度上,她还真没撒谎。费心来今天这么一出,并非是她小肚鸡肠只为报那日留她自己听墙角被抓的仇,但的确是为了让萧彧珩和卓青杨就此结仇。
那日卓青杨在萧彧珩面前冒犯她,虽然是萧彧珩在她身边才让卓青杨不敢妄动,可他当时说的那句话让萧时月回去以后很是在意——
“我没必要因为你得罪卓家。”
原来他从这么小开始就已经有意识地在与这些世家大族保持关系,以他的出身,短时间内与他们交好是不可能的,但起码不能交恶。
萧时月的心沉下来,上一世到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宋清岑究竟是何时与萧彧珩开始有密切联系的,但她知道卓青杨会成为宋清岑的人。如果卓青杨先恨上萧彧珩,势必会在宋清岑面前说许多坏话,或许宋清岑对他就会生出先入为主的偏见...
卓青杨只是开始,她要从现在起一点一点斩断宋清岑和萧彧珩之间所有可能建立的人际关系,最好再彼此敌视,永无勾结的可能。
宋清岑鞭长莫及,相较萧彧珩,她对这个同床共枕数年却根本看不透的“前夫”更为忌惮。
必须要防着他们强强联手,再离宋清岑远些别扯上关系...那么,她就能多几分把握救下全家人,不再重演萧家满门尽折的悲剧。
或者...也许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萧时月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向闭着眼休息的萧彧珩——
要是不小心给他提前弄死,会不会更简单?
前世他杀了自己,今生自己再杀了他,也算有来有往,多公平啊!
萧时月用手指勾起车窗的帘子往外望去,可惜,车速不够快,现在就算趁他不防把人推下车去也摔不死,而且死在她车上也不好交代。
罢了,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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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时月一脸惋惜地把头转回来,对上萧彧珩半眯着眼幽幽的目光吓得一哆嗦,“你、你醒啦!”
“我本来也没睡。”萧彧珩缓缓坐直身子,“你在看什么?”
沿路刚好有卖现炒栗子的叫卖声,萧时月便顺嘴扯谎道:“我想吃糖炒栗子。”
萧彧珩没说什么,叫停了车夫起身下车,一声不吭去街对面买了袋炒栗子回来,递给萧时月。
刚出锅的栗子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焦糖香味,裂开的褐色外壳刚刚好裸露出半边栗子肉,哪怕萧时月刚刚吃饱喝足,眼下看着也有些馋了。
她茫然地抬头问:“你没给我下毒吧?”
要不然他怎么如此反常!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平时在自己院里使唤绒香绒枝都没使唤今天的萧彧珩痛快,除了是毒栗子她简直想不出其他原因。
萧彧珩一挑眉,“你不是看着我去买的?”
萧时月:“...”
原来早就发现她扒在车帘旁边偷看了...
萧时月没再计较,白请的栗子不吃多浪费。她把沉甸甸的纸袋放在腿上,从袋里掏了一粒扒开,因为是刚出锅的,栗子壳里夹的锅气瞬间燎上了手指,萧时月被烫的惨叫一声,那颗没完全剥开的栗子滚落到了地上。
“好烫!你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萧时月吹着手指忍不住抱怨。
但萧彧珩却像是早知会如此,微笑着从她腿上接过纸袋,十分贴心地开始为她剥壳。
他的手指修长,会先将外壳挤压开放出热气再慢慢地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萧时月这才注意到他的拇指和食指上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所以看上去像并不觉得烫似的。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六岁时我同你去狮子灯会,沿途也有卖糖炒栗子的,也是我给你剥的。”
他说完,一颗圆溜溜的脱壳栗子就放到了萧时月手上,哪怕从袋子里拿出来到完整剥开已经有段时间,栗子还是热热地。
萧时月安静地看他笑着剥栗子的侧脸,越发觉得萧彧珩这副温婉贤淑的样子很恐怖。
不像在剥栗子,倒像在磨刀...
他继续道:“但你说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才好吃,要吃到嘴里也是烫的,你不要跟着的小厮丫鬟剥,你只要我给你剥,还要站在锅边剥,这样每一粒便都是刚出锅的。”
萧时月哪还记得这档子事,且不说她六岁时根本记不住事,她现在身体里住的可是已经活了一辈子的萧时月,六岁对她来说那都是三十多年前了,怎么可能有印象!
她只好吃着萧彧珩给她剥的栗子尬笑,“哈哈...是嘛,我不记得了呢。”
“咔吧。”萧彧珩捏碎了栗子壳,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当然不会记得。”
他将剥的最后一粒栗子仁放到她手里,沉声道:
“因为那天对你来说只是有糖炒栗子吃的一场灯会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刻还印象全无的萧时月突然记起了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也许是因为刚出锅的栗子真的很好吃,又也许是因为,那时他剥的最后一粒栗子上污染的血迹太过碍眼。
夕阳余晖将回程的路染成昏黄的橙,马车的影子斜照在萧府大门的石阶。车夫栓了马,到家了。
他缓缓继续道:“所以...萧时月,你做过的所有事我都不会忘,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不会如你所愿。”
萧彧珩将那袋已经有些凉了的栗子放回萧时月的腿上,最后看了她一眼:
“下次这种事,别再来找我。”
他掀开车帘率先下了车,身影绕过影壁消失不见。
13. 以梦托辞
一连过了几天,萧时月都窝在自己屋里百无聊赖,天气愈发热起来身上总是懒懒地,就连萧夏秋冬两个兄弟来找她出去骑马她都不愿意去了。
“大热天的,马场又晒又臭,跑起来一身的土满脸的灰,出一身汗,妈呀...想想就已经累了,我才不去。”
萧时月躺在廊下阴凉地的藤编摇椅上来回晃悠着,绒枝在旁边给她打着扇子,绒香倒了几杯加了蜂蜜的荷叶凉茶来,先分给了萧夏冬和萧夏秋。
“兄长们也坐,喝点茶在我这凉快凉快。”萧时月上半身都懒得抬起来,招呼绒香又搬了两张长椅来给他俩,比划着道:
“我打算这几天在院子里支个葡萄架,等到更热的时候院子里阴凉地也多些,结的葡萄能酿葡萄酒做葡萄汁,吃不完还能晒葡萄干。”
萧夏冬和萧夏秋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奇怪,萧夏冬装模作样地用手背探了探萧时月的额头,问道:
“五妹,外面都说你掉进湖里以后脑子进水了,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看...还真未必是谣传。”
说完还用五指抓着她脑壳晃了晃,“没听见水声啊?”
萧时月把他修长的爪子拍开,“七哥...你懂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现在已经摆脱低级趣味了,以后抓鸟摸鱼逗狗这种事都别找我,找萧时彦去。”
萧夏秋大笑:“七哥你看,五妹说话都文绉绉的,和二哥似的。”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萧夏冬一眼,“八哥啊,你只看到我变了,怎知我就不是本质如此?也许我也像某些人一样,明明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写的一手好字,可受教书先生喜欢,结果还天天吊儿郎当混在我们这群草包里一块玩...”
她佯装愤怒指着萧夏冬:“这分明就是对我们草包的背叛!”
萧夏秋惊讶道:“你说七哥?咋可能?他要是会作诗那我倒立屙屎。”
萧夏秋进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趴桌子上睡觉,对谁也不关心,估计先生当时夸他哥诗作得好之际,早不知道梦游天外到哪去了。
果然话毕后脑勺立马挨了一记巴掌,“那你屙吧。”
萧夏冬那双比女人都狭长多情的凤眼眯了眯,目光从萧夏秋身上转到萧时月,抱臂说:
“你又听谁说的?萧彧珩?”
“嗯嗯。”萧时月捻了块糕点吃,含混不清地应下,萧夏冬顺手给她递过去荷叶茶怕她噎着,嘴上不屑道:
“你倒是和他走得近了,听说上次还和他出府玩去了?”
旁边萧夏秋一听就不高兴了,“五妹妹,你怎么和他出去玩不和我们出去?”
萧时月心虚道:“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这兄弟俩同为一个庶母所出,前后仅差了一岁,比别的兄弟都要亲近些,也默契。一听萧时月打算糊弄过去,兄弟俩一个用脚踩住萧时月还摇摇晃晃的躺椅腿,一个从她手里把糕点盘子抽了——
萧夏冬:“说,什么事?”
萧夏秋:“什么因?”
萧时月没办法,这兄弟俩不是萧时彦,看着不学无术实际上聪明得很,三两句还真瞒不过去。总不能说她死了一次发现萧彧珩以后会是咱们家最牛逼的,所以我要开始蓄意接近然后算计他。
萧时月想了想,试探道:“呃,其实我突然觉得...萧彧珩也挺好嘟...”
萧夏冬、萧夏秋:“你说实话。”
“...”萧时月扶额,“好吧,我告诉你们,但你们谁也不能说,不能跟三哥说!萧时彦也不行!二叔二婶祖母都不行!”
萧时月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要坑他个大的,他一直对我有所防备我没法下手,得让他逐渐对我放下警惕,趁其不备才能致命一击!”
萧夏冬萧夏秋从前虽然也跟着萧时月欺负过不少次萧彧珩,但这两人实际上是不屑于和那外室子多说半句话的。所以即便萧时月这么说,在萧彧珩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也很不像她做出来的事。
萧夏冬果然不好糊弄,见他依旧抱臂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时月就知道他还没完全相信,只好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担忧又柔弱的表情,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诺诺道:
“想必二位哥哥先前也听过我梦魇缠身,日日睡不好觉的事了吧?”
萧夏冬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这件事,顿时收了那副故意做出来审犯人的姿态,坐回她身边问:
“怎么了?那事可是与萧彧珩有关?他给你下药了?”
“...那倒不至于。”萧时月叹道:“我连日做了许多梦,那些梦都好真实,就像我在梦里真的过完了一生似的...”
说到这,就连萧时月都开始隐约觉得上一世的事好像真是场梦,可逐渐重叠的现实反复提醒她不是。萧时月咽了咽继续惆怅道:
“我梦到咱们家败落了,父亲母亲,咱们兄弟姐妹们下场都特别不好...只有萧彧珩...!”
她眸中极快地闪过了些许怨恨的神色,萧夏冬并没有看到。
“只有萧彧珩,做了大官,背叛了我们全家。我在梦里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负我们...呜呜呜...”
虽然早就看出来这小丫头把脸埋在袖子里,眼角根本没一滴眼泪,但萧夏冬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勾勾嘴角笑道:
“所以你就信以为真,打算现在趁他还什么都不是,坑他个大的?”
萧时月抬起头来激动道:“七哥,你觉得这么做不对吗?我先假意对他好,就算日后失败了,起码他也不会太恨我们萧家,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呢?”
萧夏冬的眼睛很漂亮,垂下眼睫时会有种温柔过头的惆怅,像是在意又不在意。他笑着摇摇头:
“或许吧,但若你梦到的真是另一种人生,即便改变了过程,焉知结局不是已经注定好的?”
萧时月愣愣地看他,这下她是真的想哭了。
她回来以后一直独自背负着知道所有人命运的压力,这次在两个哥哥面前借着半真半假的谎话说出来,即便他们不信,只要说出来其实也会好受些。但萧夏冬却顺着她的话说出了她一直不敢想、也不愿面对的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太过无力的可能。
“可...我想救你们...”
见她红了眼圈,萧夏冬赶紧哄她道:“唉?哭什么,人各有命。如果结局是注定的,你就算没能救下我们,也没人怪你,看开点。”
比起萧夏冬,萧夏秋显然更积极些,“难怪你这些日子都不像你了,原来是梦做多了,竟开始杞人忧天起来!”
他大力一拍萧时月的后背笑道:“别哭了,你要是真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那我们就配合你一起,我和七哥以后也对那萧彧珩客客气气地,咱们一块少拉点仇恨!”
萧时月破涕为笑,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这几个哥哥们永远什么事都依她。
不过她从前可几乎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哭,萧时月觉得不好意思,拿了萧夏冬的袖子当手绢把脸胡乱擦了一通,还偷偷蹭了点鼻涕上去。萧夏冬无奈道:
“你还真是变了,竟越大越爱哭鼻子起来!”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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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萧时月也承认,不过除了她总想起前世的原因,也有些身体上的变化,所以嘴硬道:
“才不是呢!是我自上次掉进湖里以后,眼睛多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稍一刺激就忍不住掉眼泪。”
萧夏秋道:“可曾让大夫看过?”
萧时月点点头:“看了,大夫说可能是那湖里的水不大干净,所以有些炎症,也没啥特殊的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
萧夏冬看她当日从湖里自己游上来以后还是活蹦乱跳的,以为她没什么事,一听她真为此落下了病,不免有些心疼起妹妹来。
“过些日子我们要去谢老太傅府上参加诗会,正巧宋家的大少爷也去,我先前刚好听说宋家二小姐懂药理,曾配出过一种治口舌溃烂的药膏,药方子甚至都被太医院要过去参照了。既都是治炎症,能入口的想必也能用在眼上?我去诗会时正好找宋大少爷问问,看能否劳烦他家二小姐给配一点。”
萧时月捕捉到关键词,顿时紧张起来,“宋家?哪个宋家?”
萧夏冬道:“眼下京中还能有哪个宋家?自然是吏部尚书宋大人,他儿子去年刚中了探花,仅一年就从编修升到了侍读,实在是年少有为。”
萧夏秋也凑过来八卦道,“对啊,宋家哥儿在京中小姐圈子里可出名了,他至今未娶呢,许多姐姐都惦记着,五妹妹你竟不知道他?”
萧时月喝了口水,她何止知道,她就是太知道了才不敢确认。
萧夏冬不愧是最了解她的,只一眼就猜到,“怎么?你做的梦里也有他?”
萧时月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哈哈哈...梦而已,哪能这么面面俱到,谁家的公子小姐都梦一遍。”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日和萧彧珩在花园里偷听墙角时,谢潇容说她祖父请来了个名头很大的教书先生,准备在府里开书塾,突然这个节骨眼上开诗会...或许同这先生有关?
她赶忙问:“这诗会,都请了谁啊?你们都要去吗?”
萧夏冬答道:“基本几家来往走动多的少爷小姐都请了,咱们家就我们俩和三哥,九弟还太小,而且他前几日因着被罚跪的事气还没消,估计觉得丢脸吧,不怎么爱出门了。”
萧时月尬笑,“他气还没消啊...”
说完她又想到当时沈月遥说这事绝对轮不到萧彧珩,于是继续向萧夏冬求证道:“请萧彧珩没?”
“没有,这种场合的邀约一般提都没人跟他提,怎么?你想让他去?”
“当然不想!”
她又不傻,若真是谢老太傅打算借着这场诗会来看几家少爷的资质,给那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选门生,这么好的事绝对不能轮到萧彧珩!
她前世不知道萧彧珩究竟是怎么考中状元的,若全凭自学那未免太天赋异禀!可如果他真没有师从名家就已经考得这么好,那给他配个好老师岂非如虎添翼?他不知道最好!
想到这诗会的另一层意义,萧时月赶紧嘱咐萧夏冬道:
“七哥,这诗会你可有把握?你可一定要好好准备,争取拔得头筹!”
萧夏冬被她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又见小丫头十分认真的样子,眼睛都亮晶晶地,只好无奈答应下,揉了揉萧时月的脑袋轻声说:
“知道了,虽然以你七哥的水平临场发挥也不至于给你丢脸,但既你说了,我一定为你作一首能拔得头筹的好诗。”
萧时月想了想,拉住萧夏冬笑盈盈道:
“那我不在场可不行,七哥带我去吧!”
她倒是...也挺想见见那个人的。
14. 有意应邀
三日后,谢府。
到了作诗会的日子,谢府的朱漆大门前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十几个小厮在阶前接礼迎客,来往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
萧家的马车排在后面,萧时月和萧夏冬坐在一处,今日为了这诗会她难得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坠着南海珠子的水蓝色缠枝褙子,下配月白色八幅湘裙,清新雅致又不失贵重。
等得有些久了,萧时月忍不住掀开帷帘探出头去往前望去。
“前面是宋家的马车。”萧时月愣愣道。
原本昏昏欲睡的萧夏冬听到妹妹的话,睁开眼也往外看了看,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萧时月只看一眼前面车上檐角挂着的六角菱花铜铃就知道里面坐的是宋清岑,宋家的马车都坠着这种样式的铜铃,她从前出行时坐的马车也一样,自然一眼便知。
但这话不能同萧夏冬说,萧时月道:“呃,因为我看到沈月遥在门前等,她好像和宋家二小姐关系甚好。”
果然,从六角菱花铜铃马车上先下来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孩,穿着考究华贵的云锦广袖,头上的凤穿牡丹步摇戴在她头上并不显老气,反倒十分端庄大气。
“原来今日宋家二小姐也来了,那正好,你眼疾的症状咱们可以直接问她。”萧夏冬道。
萧时月叹道:“还是算了吧,宋二小姐不喜欢我,别上赶着讨没趣。”
萧夏冬以为妹妹在自怨自艾,安慰道:“你都没见过她,怎知她不喜欢你?说不定今日与你一见如故,结为好友也未可知。”
萧时月无意解释,笑笑没说什么。
不远处沈月遥兴高采烈地上去把住宋清莞的手,两个女孩有说有笑地入了府门。
马车后面跟着下来的男子穿一件青灰色杭绸直裰,腰间革带挂了一块温润的白玉坠,与他妹妹相较显得简朴不少,但他手上握着的那串白檀木佛珠十分名贵,他下车后自然地戴回手腕处。
萧时月默默看着宋清岑低头整理袖口,他的侧脸浸在日光里显得温润俊逸,眉目浓墨重彩如画,周身气质下凡谪仙一般,几乎瞬间就让身边的人成了凡夫俗子。
即便已经知道了这人的真正面目,萧时月再见到他,还是会恍惚不知地下意识被他的光芒吸引。
宋清岑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仅看过一眼,也会让人甘愿信任追随他,坚信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因为太干净了,让人联想不到他会行不义之事,自甘堕入污泥之中。
她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自己曾是宋清岑的妻子,她也曾站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
看着他抬步迈入府门之际,宋清岑却如有感知般突然回首朝萧时月的马车处望过来,吓得萧时月赶紧拉上了帷帘,但最后还是堪堪对上了那道探寻的目光。
“怎么了?”萧夏冬见她像是吓着了,关切问道。
萧时月按住狂跳的心脏,平复了会摇摇头,“没什么...”
直到她被关进冷宫,萧彧珩带着宋清岑背叛她的书信证据摆在她面前,萧时月都不相信,从宋清岑的求亲名帖递到萧府时,这场经年的阴谋便已经开始,她不过是宋清岑算计的一环。
甚至很多时候宋清岑都不屑于费心骗她,因为知道她从来都是信任他的。
他却只当这信任是愚蠢可欺。
萧时月闭上眼,她非要看一眼宋清岑才能让前世的自己死心,因为她到死都没能等到他的一句话,却痴心妄想地能在这一世再多看他一眼。
再睁开眼,萧时月已经恢复如初。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那日谢潇容的话令萧时月总觉得这场诗会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不来亲自来看着她不能安心。
跟着几个哥哥步入谢府的门槛向里望去,比起萧府庄重大气的武将风格布局,谢老太傅家显得清幽雅趣不少;院中有小桥流水,茂林修竹,一方院中湖旁遍植垂杨。
穿过三折的游廊,中庭才见竹园中为了诗会支起的十二架湘竹屏风。紫檀长案上一方端墨、墨玉三指笔搁、羊脂白玉貔貅镇纸一字排开,书童抱着宣纸在旁整理,一会儿会有书生在此处誊录大家所作诗文。
眼下诗会还没正式开始,小姐们凑在几处喝茶吃点心,公子们则聚在别院。萧家几个哥哥先过去了,临走前萧夏冬还不太放心把萧时月自己扔在这,他是知道萧时月跟那些世家小姐玩不到一处的。
“你自己在这能行吗?要不让萧乾带着萧夏秋去别院,我同你一处,反正诗会开始他们也是要回来这的。”
萧时月把他推着往别院方向走,“七哥你快去吧,这都是小姐们聊天的地方,你一个男子留这也不方便,别家姐姐该笑话我啦!而且我也不是自己,我带了绒香绒枝呢,有她们陪我。”
萧夏冬只好跟着萧乾他们走了,萧时月嘴上这么安慰七哥,实际上她也知道自己根本和其他小姐说不上什么话,便打算找个没什么人能看到的地方待着,等到诗会开始了再出去。
绒香扶着萧时月,绒枝跟在身后。有了这几日的共处,绒香也渐渐摸清楚了小姐现在的脾气,主仆二人默契了不少,她指了指远处道:
“小姐,我来时听门童说今日有专门的厢房供小姐们更衣,可以进去坐着歇息。”
萧时月果然点点头,“那我们快去吧。”
结果接连几间房都是关着门有人在用的,只有一间房门大开着,萧时月便径直进了屋子。
没想到这间也有人,绕过槅扇就见到圆桌旁正端坐着一位面容精致的少女,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带一个婆子,就连丫鬟的穿着都十分讲究。萧时月立马认出了,正是宋二小姐宋清莞。
毕竟是她先打扰,宋清莞年纪又比自己大些,萧时月便先道歉道:
“我见门开着,不知宋二小姐在此休息,打扰了。”
说完她便打算退出去,宋清莞却开口留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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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厢房本就是为了给大家用的,谈不上打扰。”
宋清莞稍稍侧目用眼神一瞥,身后的丫鬟便心下明了,上前倒了杯茶推到宋清莞对面,宋清莞点点头道:“萧五小姐请坐吧。”
萧时月有些意外,“宋小姐竟知道我?”
宋清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萧小姐不也知道我吗?”
萧时月笑着喝了口茶没说话,按理说她这辈子还没开始得罪宋清莞呢,但看她这礼貌又冷淡,还隐隐有些针对的口气,看样她真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
书香世家出来的子女多半都十分克己守礼,待人接物往往都是温和委婉的,如谢潇容一般哪怕心里不喜萧时月这种愚笨莽撞之人,面上也依旧令人如沐春风。但宋清莞的礼貌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与谢潇容身上那种清雅柔和的气质不同,宋清莞如清冽的冷泉,只是坐在她身边就让人情不自禁变得恭谨起来,腰板都不自觉地跟着挺直,不敢高声言语。
萧时月一直不太会同宋清莞相处,本以为要冷场,结果宋清莞很快便主动同她道:
“你与容姐姐关系很好吗?”
“还算不上亲近。”萧时月想到上次谢潇容提醒她卓青杨的事,于是又改口道:“但容姐姐她很照顾我。”
宋清莞听不出什么感情,点点头道:“难怪,我见萧小姐也不像是对诗会感兴趣的样子。”
这句话讽刺她不通笔墨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萧时月也不打算憋着。若是前世她还对宋家这种文官世家多几分怯意,加上宋清莞又是宋清岑宠爱的妹妹,所以她总是面对宋清莞唯唯诺诺地。现在萧时月知道父兄不日回京后就会进封爵位,她也不屑于再同宋清岑扯上关系,更没必要怕他妹妹了。
萧时月便直言回敬道:“若是非要对作诗感兴趣才能来,那恐怕这诗会得少一半人,宋小姐是否还能在此喝茶,我见也未必。”
宋清莞对她的反唇相讥不仅不恼还一口应下,赞同道:
“不错,我的确不是为了作诗来的,来此诗会的人目的大不相同,萧小姐以为呢?”
知道这诗会是谢老太傅为吴先生选学生的人想必不少,那自然有许多是为了此目的来的,剩下的,可能除了真的爱作诗的,就是来看热闹解闷的。
萧时月一时摸不透宋清莞的意思,也不欲同她真讨论谁是真爱作诗谁是装的,没啥意思,所以便按照她一直以来的人设装傻道:
“妹妹不太清楚呢。”
宋清莞皮笑肉不笑道:“在我看来,来这诗会的小姐们,一半或是来作诗彰显自己才情或是附庸风雅,另一半,都是想来找机会接近我兄长的。”
萧时月:“......”
见萧时月不说话了,宋清莞便以为自己一语中的,说穿了萧时月的心思,脸上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嘲讽,
“萧小姐觉得,自己是哪一半呢?”
15. 画景题春
宋清莞用手绢掩住口鼻,轻笑了两声。
“萧小姐不必同我装糊涂,方才在谢府门前你在马车里盯着我兄长看的样子,我虽然没见着,但我家丫鬟看得可分明。”
原来就是因为在门前多看了宋清岑一眼!萧时月内心讽道,这宋清莞未免太看得起她哥了些,这么怕看带出来干什么?
前世萧时月就知道宋清莞视她哥如天上神仙,估计京城里家世才学最出众的女子给她当嫂子她也看不上,公主配她哥也一样不满意,更何况她萧时月这样声名狼藉的草包小姐?
亏她还巴巴地讨好宋清莞,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喜欢自己,若是早知道谁嫁给她哥她都不待见,也不会白费萧时月许多功夫。
反正这一世她只想离宋家远远的,萧时月仅有半响的无语,反应过来以后便想着恶心恶心宋清莞,她立马换了副委屈表情道:
“宋小姐这话未免太一概而论了,若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是有意接近,那...…”
原本坐在圆桌另一头的女孩突然往宋清莞身边凑了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羞涩的笑容里又似有深意般柔声对宋清莞补全了后半句:
“那我先看的可是宋小姐,岂非也是对你有意?”
宋清莞睁大了眼睛,对突然凑近的萧时月没有一点防备,只闻到她身上的海棠花香袭人,带着甜蜜的氛围瞬间笼罩了她。
萧时月柔声道:“莞姐姐实在好看,只可惜下车时满眼都是沈月遥,都不曾注意到我...如今看来,莞姐姐竟如此留心于我,妹妹当真欣喜如狂...”
宋清莞哪遇到过有人面对面和她说这种话!即便萧时月同为女孩,如此直白热切,也实在、实在不堪入耳!宋清莞当即吓得直往后仰倒,被身边的丫鬟扶着才没摔着。
“你!你胡说什么啊!?”
萧时月坐直了身子,坦荡道:“我胡说什么了呀?”
从出生没跟人急过眼的宋清莞脸直红到耳朵根,指着萧时月“你你你”半天说不出句囫囵话。此时沈月遥带着邱蕙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宋清莞被气得站都站不稳,而萧时月还坐着笑她。
沈月遥当即冲上前挡在宋清莞面前,怒道:“萧时月,你好大的胆子!莞姐姐也是你能欺负的?”
萧时月无辜眨眨眼,“我没欺负她呀。”
“我莞姐姐向来以礼待人,最端庄平和的,绝不会无缘无故指着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萧时月老实巴交如实答道:“我说你莞姐姐好看,我很喜欢莞姐姐,莞姐姐...”
“别说了!”
宋清莞突然打断她,把沈月遥吓了一跳,她整理了好了仪态,神色看上去同平时无异,只耳边还带着些不自然的绯红。
“萧妹妹,你还是好好参加诗会吧,相信你定能作出一首惊艳四座的好诗,再见!”
说完宋清莞就带着丫鬟们快步离开了厢房,留下面面相觑的沈月遥和邱蕙,这两人也从未见过宋清莞如此失态的样子,沈月遥不禁对萧时月产生了些好奇,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盯着她缓缓道:
“你还挺厉害的。”
萧时月没想到沈月遥会突然夸她,“怎么了?”
沈月遥看着宋清莞的背影道:“我认识她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快就喊刚认识的人妹妹。”
萧时月:“...?”
旁边的邱蕙看样子也觉得新奇,竟难得主动对萧时月解释道:“我认识宋清莞少说也有三年时间了,她到现在还称我为‘邱小姐’。”
看着沈月遥那副羡慕的表情,萧时月好像感觉自己像得了什么特殊荣誉成就似的...
仔细想来,好像上一世的宋清莞也从来没喊过萧时月嫂子,她还记得大婚次日宋清莞看着她站在宋清岑身边时紧抿的嘴唇。后来无论萧时月如何刻意亲近,宋清莞永远是那副高傲冷淡的样子对她道:夫人请自重。
“好了,诗会就要开始了,你还要继续坐在这?”沈月遥打断了她的思绪,撇撇嘴不悦道。
听这意思是要带上她一道,萧时月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落单,赶紧站起身跟上沈月遥和邱蕙。
中庭已然布置妥当,男宾和女宾分开坐在用半人高的槅扇分隔的两席,不过只是礼仪上的讲究,并不太影响视线。萧时月跟着沈月遥一落座就看到了自家哥哥,用眼神给了萧夏冬春哥俩点鼓励,萧夏冬势在必得一点头,而萧夏秋朝她做了个苦不堪言的鬼脸。
萧时月忍不住发笑,她先前虽不知萧夏冬精通诗词,却是知道萧夏秋同自己一样半点文墨不通的,这种场合的确难为他了。
但很快萧时月就收敛了笑意,因为转头间看到了坐在后排的一位熟人;卓青杨脸色青黑地盯着萧时月,似乎已经看了很久。
他今日穿着低调,还坐在了最末席,按理说他的年纪已经不必再跟着吴启读书了,所以来这个诗会必然别有目的。
萧时月面色平常地喝了口刚上桌的热茶,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卓青杨上次被自己害得脸面尽失,恨她是自然的。反正看两眼她也少不了肉,她又不是真的九岁,还想用眼神就唬住她?至于他要做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必也不能怎么样。
今日的诗会虽由谢老太傅发起,但他年纪大了,说是交由年轻人们自己办,其实也是体量大家因着老太傅的身份在场拘谨,难免发挥不出来。所以今日的诗会由谢潇容这个小东道主主持,且谢潇容的文采在世家子弟当中广受好评,她主持也不会有人不信服。
见客人基本都已落座,谢潇容从隔扇后缓步走出,绕过案前的焚香在中央站定,笑着朝众人欠了欠身子:
“诸位公子小姐安好,小女谢氏潇容,蒙祖父信赖特来主此雅集。”
谢潇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绣兰草湖石的褙子,头上一支价值不菲的翡翠碧玺珠钗微微晃动,衬得她整个人端庄大气。且她仪态端方举止从容,更显不凡。
座下有许多世家公子对谢潇容多是青眼有加,但心知这样的女子必不是轻易能打动的,加上谢家书香门第最看重才学,非天纵之才还真没几分底气敢上门求娶。所以哪怕谢潇容马上就要到议亲的年纪,人又是才貌双全世间难得一见的佳人,也没有男子敢肖想攀附谢家的女儿。
谢潇容侧身虚手请到坐在隔扇旁上座的几位,恭敬道:“今日祖父还请了几位颇具才学的前辈,来为大家所作诗词品评一二。”
自然诗会有人作诗就有人点评,才能分出个优劣名次,萧时月都忘了这茬,她入座前还真没怎么注意过今日谢家请的都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人物,好奇地往隔扇另一端看去,然后一眼便先望见了宋清岑。
原来今日宋清岑是来当评委的,也难怪,进士科的探花郎,在翰林院仅一年时间便从编修到了侍读,别人做到他这个地步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八九了,他却只二十出头。
如此年少有为,来与这几个还没怎么经历过科考的少年人一道做诗,实在有些欺负小孩的嫌疑,还是做点评合理些。
宋清岑一起身,在座的世家小姐们果然纷纷侧目,顾着礼仪不敢直盯着人看,但宋清岑实在样貌太过出众,即便穿着普通却难掩风姿,所以落座后依旧收获了目光无数。
而此时的萧时月更关注的是宋清岑旁边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面容看着年纪并不大,却早生华发已是满头花白。这人倒是奇特,穿了一件褪色的旧道袍,依稀还能看到袖口磨损的毛边,而头上竟拿了一支狼毫笔做簪。
又见他身处华服锦袍之中却泰然自若,面上反倒有种不羁傲气,想必就是传闻中那位性格有些古怪但学问颇深、从前在应天府书院任教的吴启吴先生了。
在座有些人看样子不清楚吴启的身份,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哪里找来的一个破落道士,但一听谢潇容介绍此人与谢老太傅是故交,顿时明白此人身份必定不凡。而有些像萧家这几个兄弟提前就已经得到消息,特意为了吴启而来的少爷,对他就更为恭敬了,纷纷起身见礼。
谢潇容颔首继续道:“虽是雅集不算正式,但今日也备了彩头——石山先生的鹤鹿同春图,请诸位一见。”
说罢拿出一幅半人高的挂画,题字章印果真是石山先生真迹,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看,惊叹不已。
萧时月原本是不懂这些的,但宋清岑平日喜欢收藏些古籍字画,她当时为了能多和他说上些话特意去了解学习了许多,虽只是停留在浅层的鉴赏,但她这个门外汉对石山先生也算久仰大名。
通常不在朝中为官无殷实家底的文人爱以字画赊账,所以石山先生流通在民间的字画不少,题材却大都是花草鱼虾的小景。鹤鹿同春这种寓意贵重的大景,往往是画来赠与有身份地位的人。萧时月坐的位置还算近,眯着眼细细地看能依稀辨认所题字样,果真是赠予谢家祖上的某位大人物。
谢家数代在朝为官,祖上与石山先生这种后世名满天下的文人有交情并不意外,从谢老太傅让孙女办个诗会都能拿石山先生的画出来当彩头看,诸如此类不曾流通于市面上的名家字画怕是只多不少。
“萧小姐也懂画?”
身边邱蕙的声音突然响起,萧时月回过神来,有些意外邱蕙竟会主动同她搭话。
邱蕙怕她误会,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见你看得仔细,以为你也喜欢看画。”
萧时月谦逊道:“不敢说懂,只是石山先生的画实在有名,不懂画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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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所耳闻罢了。”
“萧小姐谦虚了,石山先生确实有名,但知道他的闺阁小姐却不多的。”
邱蕙惊讶又惊喜,她一直觉得萧时月就是那种最典型的草包,对诗词歌赋书法绘画一窍不通,今日还真颠覆了对她的印象,不禁忍不住与她多说了两句。
“石山先生千金难求一张随笔,我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大幅的真迹。先前有幸见过一幅他的闲云野鹤图,那上面的鹤画得颇有意趣,却远不及这一幅鹤鹿同春的鹤精致。”
萧时月也惊讶于邱蕙竟会同自己说这么多话,其实她看画也就看个热闹,哪能真懂什么名画鉴赏。反正她现在年纪小,在外又从来是个草包人设,说错了话也没人觉得奇怪,便随口胡说道:
“既是野鹤,自然要往潦草些画。这鹤和鹿凑这么近早飞了跑了,可见是人养在园子里的,肯定也精致些。”
邱蕙闻言一愣,旋即以帕掩面笑起来,萧时月见她笑也不自觉跟着笑,她能感觉到邱蕙没有在嘲笑自己不懂,反而与她亲近了不少。
萧时月原本就有意同这几个小姐交好,便顺势道:“我家二哥从前也收藏过一幅石山先生的画,是他早年未成名时的练笔,不过胜在题材好,是幅山水图。蕙姐姐若是有兴趣,可随时来府上一观。”
邱蕙果然感兴趣,往萧时月身边凑了凑好奇道:“竟是山水图?石山先生少作风景,倒也是难得。那...改日我定携礼登门拜访。”
萧时月笑道:“蕙姐姐别同我客气,直接来就是,我也盼着能多与姐姐亲近。”
见萧时月这般热情,邱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先前对萧时月态度实在算不上太好,甚至还过于冷淡了,这对向来家风严谨以礼待人的邱蕙来说其实十分不该。如今萧时月不计前嫌热情相邀,还直言说希望与她亲近,弄得邱蕙愈发愧疚起来。
两人正聊着,笑声引起了旁边沈月遥的注意,便凑过来低声提醒道:
“喂,你俩聊啥呢?诗会都要开始了。”
公布了今日诗会的规则,谢潇容作为诗会的主持者,自当先行示范一首。谢潇容做诗的水平众人还是略知一二的,绝不会差,她微微欠身:
“那便以初春的此情此景,为诸位抛砖引玉。”
谢潇容踱步书案前,庭中隔扇外绿竹摇曳,日光斜照在她柔和的侧脸,谢潇容只微微踌躇半响,抬眸间便已有佳句:
“画屏含雾碧纱温,竹影移时落墨昏。”
座下众人略一品味,纷纷啧啧称奇,吴启在旁将谢潇容这句诗于口中一滚也欣慰点点头,看向其他人道:
“即是诗会,这开场的上阕已出,可有公子小姐愿作下阕补足此诗啊?”
看样子吴启已经着急看在座各位的资质了,萧时月赶紧看了眼萧夏冬,这个时候可不是谦虚藏拙的时候。在座各位不乏有才之辈,第一个做诗的不论好坏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若到后期好诗频出,即便作得不错也显不出太好来了。
萧夏冬立即接收到萧时月的眼神,一点头起身抱拳道:“晚辈愿一试。”
吴启点点头,萧夏冬几乎没有停顿,出口成诗:
“忽有茶烟化白鹤,飞入半坞桃花云。”
萧时月跟着众人的目光,只见庭外烹茶的烟雾随风缓缓绕过墙头,飘进了后院露出的那片桃花枝中,果真如白鹤入桃林,十分浪漫风雅。
人如其诗,是萧夏冬的风格。萧时月这个不通文墨的都听着极好,跟着大家一起赞叹,心里也觉得与有荣焉,这下看谁还敢说他们萧家盛产草包!
吴启多看了萧夏冬几眼,笑道:“人长得俊,诗作得也俊。”
萧夏冬粲然一笑,他与萧彧珩正相反,最得意的就是他这张脸皮。两人都是男相里极尽美丽的类型,多一分像女人,少一分又过于硬朗失了美感。区别是萧彧珩五官冷硬,组合到一起却有种阴柔之美。而萧夏冬线条流畅一笔挥就,天生的多情目、薄情唇,美得轻浮,却也潇洒。
萧时月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又想到萧彧珩了?她不禁撇撇嘴,萧彧珩的姿色和她七哥比,还是差远了些。而且他那万年不变的一副死人表情,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
正在心里骂着他,脑子里那个人却具象化起来,就好像出现在了眼前...萧时月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站在吴启身边的那个人...长得怎么和萧彧珩一模一样?
他怎么可能进到谢家来参加诗会?!
隔扇后缓步走出一个身姿挺拔面色淡然的少年,吴启笑着招呼他到身边:
“只是这下阕美则美矣,有意境却欠缺了意义...今日老朽倒是带了名得意的学生,不如让他也参与进来,与诸位切磋一下吧!”
16. 盲袋诗戏
那吴老头说什么?萧彧珩是他的学生?!
萧时月“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与萧彧珩四目相对才敢确定,这当真是她那拿不上台面的下贱哥哥。
萧家的几个兄弟自然不必多说,都呆坐原地没反应过来。在座有多少为了在吴启面前一展才能来赴这诗会的,都是盼着能被吴启看中收做学生日后能在谢府进学,来的公子不是嫡子也是家中长子,就连萧家这几个庶出少爷都算看在姜氏的面子上破例开的后门。
结果他们几个还没开始发挥呢,萧彧珩连捷足登先都不算,吴启直接说他是得意的学生,那岂不是说萧彧珩已经跟着吴启学习了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但萧时月远比几个哥哥要震惊,要知道,前世她并不知道萧彧珩师从吴启。
她前世只爱跟着二房这几个哥哥玩,后面听说姜氏给他们找了个特别有名望的先生,拘着他们日日去谢府听课,萧时月压根不关心那先生的名头,只是因为哥哥们没空陪自己玩而气恼。可她可以确定前世哥哥们绝没有在谢府遇到过萧彧珩,若萧彧珩与他们同堂听课,萧夏冬秋必然会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她,而萧乾也绝不会容得下萧彧珩。
萧时月又惊又疑地盯着萧彧珩,他今日意外地穿着体面,鸦青色缎面直裰,看上去应该是新制的,从未见他在家时穿过。他素日穿得简朴,现在只略一打扮便与普通的世家公子无异,甚至沉稳的气质隐隐地压过在座其他公子一头。
萧彧珩眼神平静地望过来,与萧时月震荡的眼神不同,他眼中并无波澜。
萧时月心虚地移开目光缓缓坐回去,脑中思绪纷乱无比,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改变了萧彧珩什么?让他这一世决定直接出现在了诗会,提前公开了吴启学生的身份。
可思来想去也毫无头绪,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即便自己重活一世也完全看不透这个人,萧彧珩太深不见底了。
而那边吴启满意地看着萧彧珩,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方才你听到谢姑娘和萧七公子所作的诗句了吧?”
萧彧珩拿吴启的名帖进入谢府,诗会开始后便一直站在隔扇后等待,直到吴启介绍他出来,自然将先前谢潇容与萧夏冬对的诗听得一清二楚。他略一颔首道:“听到了。”
吴启捋了捋花白胡子道:“你七弟这‘茶烟化鹤’的意象是不错的,你以此改他的下阕,如何?”
萧夏冬暗自咬了咬牙,吴启当众称他为萧彧珩的七弟,这让他很不爽。
而且若是要萧彧珩重新作下阕倒也还好,可这吴启竟直接让他在自己的诗上做改动,岂非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萧夏冬的词不佳,需要他学生来改正?这吴启也实在傲慢!
“画屏含雾碧纱温,竹影移时落墨昏。”
萧彧珩先吟了上阕谢潇容之作,走到案桌前提笔蘸墨,于宣纸上挥就一行端方不失凌厉的大字,吴启走上前一观,拾起纸张念道:
“忽忆孤山曾有约,茶烟化鹤破云痕。”
吴启略一思索后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孤山有约,烟鹤破云!”
这诗句一念出,众人不禁竞相传颂反复品味,不少好诗之人赞不绝口。声音传到萧时月这边,眼下坐在一处的这仨也就邱蕙懂些诗词,意外道:“不想你家这外室子竟如此有才,看样子吴先生的确厉害,他的门生果真没有差的。”
萧时月越听越觉得心凉,她怕就怕不是吴启厉害教出了个好学生,而是萧彧珩厉害吴启才选中了他。
沈月遥嗤之以鼻,小声嘟囔:“切,这诗有什么好的,我就觉得不如你七哥那首好听,你说对吧?”
萧时月被沈月遥胳膊肘一拐,难得她说句中听的话,于是十分违心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两人的对话很快被上面的谢潇容打脸,“以鹤迹残云隐未竟之约...倒颇有遗民诗残山剩水的风韵,‘孤山有约’化用的可是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呵呵...萧四公子的下阕让这首浅意的咏春诗升华许多,倒是我的上阕配不上了。”
萧彧珩拱手道:“谢小姐谬赞。”
吴启笑道:“谢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没你上阕的伏笔,他也接不出下阕的意境。而且开场第一首自然要给接下来做诗的人留足发挥余地,我知你的水平远在这两句之上。”
谢潇容抿嘴笑笑没再谦虚什么,趁着众人讨论的功夫,她默默回头看了眼萧彧珩刚刚他写下的那首诗,心中不免一动,就算不谈诗作如何,字迹工整却不失凌厉笔锋,非得自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笔方能写出那么一点大家风范。
若说诗做得好还有可能是吴启的功劳,但字迹骗不了人,此人积累绝不是一夕之功。谢潇容不禁想起那日在萧家初见他时萧家人对他的态度...
如此出身,如此心气...能忍常人不能忍,谢潇容深深地看了萧彧珩一眼,此人日后大有所为也未可知啊...
诗会很快进行到了后半场,这时大家也不复一开始的拘谨,作了好些风雅又有趣的诗。有几个并不为吴启纯为玩乐的公子起了头,提议道:
“寻常雅集玩惯了曲水流觞、限韵斗巧,今日难得凑到一起,不如我们玩些新鲜的花样可好?”
谢潇容想了想,“我先前听说过一种咏物射覆的玩法,民间称为盲袋诗戏,需每人取一样物件放入袋中,做诗之人需要盲抽一袋,并于七步之内赋诗一首,既描其形又要避其本名。众人凭诗猜物,猜对了有奖,猜错了有罚,如何?”
沈月遥:“唉?这个有意思,玩这个玩这个!”
众人听着也觉得新奇,纷纷附和叫好,于是让丫鬟去取了十数个形似的空置锦囊,分给各位小姐公子。就连坐在一旁的吴启和宋清岑也主动要了两个,兴致颇丰地参与进来。
为着往锦囊里放置物件,大家都散开来各自寻找想要放的东西,萧时月兴致缺缺,便随手从旁边的花圃采了一朵不知名的花放了进去。
最后丫鬟将锦囊都收上来归拢到一处,还是谢潇容打样,率先抽取作诗一首。她打开锦囊往里看了看,会心一笑之间已然成诗,都不必走七步便直吟道:
“平湖无片影,老鹤没行踪。欲问维摩诘,天地一秋蓬。”
萧时月笑了笑,毕竟只是示范,所以谢潇容这首诗作得十分浅显易懂,几乎就已经把答案写在谜面上了。只是抽中的这只锦囊有趣,不知是谁放进去的。
沈月遥最给谢潇容捧场,举手大声道:“我知道!是蓬草!”
萧夏秋也举手,反驳她道:“这是春天哪来的蓬草?明明是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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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遥气道:“没有秋蓬难道就有老鹤了?”
萧夏秋的脾气和沈月遥也不对付,见她振振有词便有理有据道:“怎么没有?谢小姐都说了没看到老鹤的踪影,那怎么知道老鹤来过的?肯定是掉毛了才知道它‘没行踪’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他们俩年纪都小,只当童言无忌,并不会耻笑他们不通文墨,反而给诗会平添了许多欢乐。吴启也笑得欢快,但他观察细致,突然提道:
“我看刚刚谢姑娘念完诗,那边穿水蓝色衣衫的小姐笑了一下,可是猜到袋中之物了?”
今日穿水蓝色的只有萧时月,于是众人都顺着吴启的话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孩,萧时月本不想在这种场合多说话,但既然吴启点到她了,也没必要继续装傻,免得给未来几个哥哥的老师也留下萧家盛产草包的印象。
萧时月起身颔首道:“小女不知道袋中之物,因为我以为...袋中无物。”
沈月遥:“你胡说啥呢?你是没听清楚规则吗?每个人都要往里面放东西让大家猜啊,哪个傻缺会空着交上去?”
“嘘!”萧时月赶紧踩了一脚沈月遥让她闭嘴,沈月遥刚要骂她,吴启就指着萧时月笑说:
“这女孩倒是个聪明的!”
眼见谜底公开,谢潇容也笑着摇摇头,“吴先生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
吴启大笑,“于你有何难?谢姑娘博古通今,年纪轻轻想不到竟对佛经也有了解,老夫都有些佩服了!”
他出这道题本想是难为难为那些作诗困难的公子小姐,偏偏被最有才情的太傅孙女抽到。谢潇容这诗有《庄子》的意思,又暗指佛教的“空观”,一问一答,杂糅贯通,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好诗,也不算辜负他一番刁难。
沈月遥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空锦囊正是出自吴启之手,幸亏刚刚自己那句“傻缺”骂得声音小,不然可要给人得罪了,不禁偷着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嘴巴。
在座有听说过萧时月草包名号的人也都对她有所改观,虽然谜面没什么难度,但小小年纪能听完就猜到答案也是难得,毕竟连萧夏秋这种上过学的孩子都还把暗喻当老鹤掉毛呢!
大家都发现了这玩法的有趣之处,吴启的第一个锦囊就已经如此有挑战性,各位公子小姐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接一个的锦囊被打开,好诗更是层出不穷。中庭时不时便传出欢声笑语,诗会的氛围也愈发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位公子抽到了一张手帕,很快有人猜出了物,却不知为谁所有。
“咦?这...应该是萧五小姐的锦囊吧?”
“不...”萧时月在锦囊里放的是花,并非手帕,闻言刚要否认,却一眼看到那公子手上挑着的手帕十分眼熟,竟真的是她的手帕!
“我看这手帕一角绣了个‘萧’字,还带着香味,看样式也是女子所用的花样,今日只有萧五小姐赴会,应该就是你的呀。”
萧时月只疑惑了片刻,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帕子为何会放在锦囊中当众被拿出来,她瞬间攥紧了拳暗道不妙。
果然,一直坐在最末席不言不语的卓青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尴尬的笑,他缓缓道:
“不好意思啊,那是我的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