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墙映世清徽》 第83章 有限山雨说来意 无尽青云落画题 “你回来了?” “找我做什么?”话是对管殷说的,教坊妈妈的目光却是落在凌霄身上的,“怎么?你那知心的人儿不要你了,你便又回来寻个安妥?” 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管殷还是意有所指的说给凌霄听,总之脚教坊妈妈这一句话说到了两个人心里面。 “人我带你见到了,我便先走了。”凌霄显然没有心情把教坊妈妈想说的话听下去,交代过管殷,扭头就走,甚至没给教坊妈妈留一点开口的机会。 目光跟着凌霄走出三五步,管殷这才重新看向眼前站着的女子——说是“风韵犹存”都糟蹋了面前人的样貌和气质,与其说是好看,倒不如说像是那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又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一直被好生对待。 仔细看去,教坊妈妈同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唯有的不同,就是目光中那点精亮,很难说清是有心算计着谁,还是拼拼闯闯的岁月给美人留下的一份功勋。 “她性子一直是这般,你又不是头一次认识她。” 教坊妈妈从管殷的目光中看到了惊艳,却不知道这份惊艳是针对自己的,看着管殷身后不远处的木楼梯笑得像是方才展开的春花,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 一番带着真情的玩笑之后,教坊妈妈终于把话题带回到了正题上来:“听闻你家那位同你和离了?” “妈妈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女子,姣安也是个女子。”管殷并没有没和教坊妈妈卖关子。 到目前为止,管殷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蠢笨的女子。尤其是眼前人,聪明、清醒、老辣,是管殷也捉摸不透的。 原本出放的春花扑啦啦的开了一片,教坊妈妈并没有正面回应管殷的话。 这下管殷倒是更确定眼前人早就知道原身的身份,敢将这样背景的管彤彤留在这里,还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要说教坊妈妈没有什么倚仗,管殷是不信的。 “那封信也是妈妈送给我的罢?” “可是我没有去京城应试,乡试还没考,我怎么进京。”管殷说着,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既然原身没有应试过,教坊妈妈又何苦专门送那封信给自己呢? “进京的是真正的程先生,程见微。” 将能说的真相和猜测都已经说给眼前人,这是管殷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诚意了。 果然,教坊妈妈推开一旁屋子的门,用绣鞋踢了踢一旁放着的圆凳,示意管殷先坐下,自己则转过身去给人沏上一杯茶。 这期间教坊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管殷当然也不会主动去催。 让坐下便坐下,让喝茶便喝茶。 直到两个人面对面的坐在一起的时候,教坊妈妈不算雅观的倚靠在桌子上,端起杯子来“吸溜”了一口:“我又不是为了你,不过是看一些人不顺眼罢了!” “我倒是想看看,到时候嘴里说得好听,又能剩下来多少真的。” 管殷觉得教坊妈妈讲的一定是凌霄那个心上人——张殊文。 “妈妈,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找个人嫁了,留下个属于自己的后人么?”管殷并没有再直白的说什么,只是平白无故的提出来个看似和正题毫无关系呃问题来,静静的等着眼前的女子回答。 “后人?”教坊妈妈刚才喝到嘴里的茶险些一口喷出来,听着管殷的话,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得不能再可笑的话一样,“我们这种人也可以有后人么?” 盯着管殷那双呆愣愣,充满了不解的眼睛,教坊妈妈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敲了敲桌子,唤回了前者的注意,这才继续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好人家的男儿看不上我们这种人,也没有那么多钱把我们赎出去。” “多情的公子,已然多情了,又怎么会真的为了我们这些教坊里的人动真情?” “凌霄……” “凌霄。”教坊妈妈终于还是因为这个名字,短暂的停下了那张每一个字都算不上好听的嘴,把目光看向眼前的人,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不大年纪的女孩子。 “是,如今凌霄她们只卖艺。” 想起当初凌霄做了什么,眼前人又是那个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教坊妈妈的目光便不再在管殷身上停留,将头掰向了朝着窗户的那一侧:“可将来就算是有这样一个有心人。他要有他的妻,要有他的官,有他的家,就算是嫁过去,也不会被当个人看。” “可是妈妈……” “哪里有那么多可是?” 管殷今天并不是来和教坊妈妈就这些事论长短的,张了张口,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做我们这一行当然也是一样。就算是她那个心上人往后真的为她赎身,让她生下个能改变她将来处境的孩子来,那家中的正妻真的还会容她么?” “这种事,也就是趁着这般年纪,白日做做梦好了!” 明知道教坊妈妈说的有很大可能就是真相,可管殷无论如何还是愿意承认——或者说不希望凌霄真的经历这样的事。 “可是妈妈你自己没有经历过,又凭什么这样说。”管殷这句话,为的是不是只有凌霄,管殷自己心里清楚,对面坐着的人显然也能知道。 “你比当年爱说话了&……” 只这一句话,管殷的心“突突突”跳的极快,已经开始思考如果暴露出自己的变化,应该如何掩饰,又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脱身。 但教坊妈妈只是给管殷投过来一个带着些许宠溺的笑容。仿佛再告诉后者,她已经知道了管殷的目的,但依旧愿意把管殷想知道的真相告诉她:“你怎么知道妈妈我当年没有经历过?” “相公,徽州那位给我们送了信,要我们注意两个此番来应试的人。” 京城里,雕梁画栋,可堂屋里的一对瓶镜,小花园里仿照徽地风格造的一面花窗,无一不是在昭示着这处院子的主人定然是和徽州有着不小关系的。 “嗯。”被唤到的人点了点头,示意女子把手里的信放在桌上,而后打量了一番眼前人,这才缓缓开口,问的却好像和刚才的话题毫无关系,“岳丈何时进京?” “商队不久前刚才启程,如今应当走了还不到半程。”方才拿着信进来的女子如是回应,“相公可是有什么事要同家严交待?” “眼看春闱将至,我想若是还来得及,岳丈也该多送些笔墨纸砚的进京……想必是卖的出去的。” “那这质量……” 显然,做妻子的家里是个不小的富商,可是女子却不知道这生意应该怎样做,多少仰仗着自家丈夫。 做丈夫的也并没有因此对女子有半点轻视,反而是极其耐心的给人解释着:“自然都要有,来应试的举子又不是各个都家缠万贯。” “哦,好。”女子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显然对里面的内容是有不少好奇的。 “哎,你既然想知道,就在这里等我拆开一同看好了。”男子的话带着宠溺,也有几分无奈,却能见得夫妻两个的关系是很不错的。 至于为什么会有徽州这位,却也显而易见了。 “你要知道我们确是没什么的,当初回徽州省亲,我也唤她来见过你……你见她倒是有半点对我的情意么?”提起信那边的人,男子的宠溺倒是不多了,反而是无奈与失败的颓废感更多几分。 自己这般的身份,这般的长情,换不来一个教坊女子的青睐。若说多少年前,或许男子对于信那边的人还有爱情在,如今就只剩下利益,和作为一个“事事遂心”,承着被多少人说成是“一人之下,相国之才”命运的男子,居然还栽在了一个寻常漂亮女人身上的不甘。 可是利益终于战胜了“不甘”,这也是为什么这许多年相安无事背后的原因。 “喏,你看,张殊文,程见微。” “外带上一句问候你的话,以及祈望我在哪一日张殊文有心动她手底下姑娘的时候帮上一帮,除此之外……哪有半个字是有关于我的。” 眼前的妻子没说话,男子耸了耸肩,却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劝。 两个人有爱情,但不多。更多的依旧是利益。 只是男人没看见呃地方,做妻子的因为他前面那一句“问候”,不自觉的翘了翘嘴角——如果可能,或许两个女孩子谁也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处处利益为先,而后只想着自己面子的人做另一半。 教坊那位,借着自己的身份轻而易举的逃开了,还给自己谋了一处安稳 反倒是她这个商女,丈夫需要她的家财,弟弟要靠着丈夫的庇佑,不至于在鱼龙混杂的官场里被坑害的太惨…… “好了,信你也看了,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吧?” “嗯。” 夫妻两个人谁都没有完全将最真实的自己交给对方,哪怕——窗外是一对欢笑的儿女 “爹爹,爹爹,阿姊她又欺负我。” “爹爹,分明是……” “你是男孩子,要让着你阿姊,明白么?”做父亲的把儿子抱起来,不轻不重的批评了一句。 “爹爹,什么叫让着?”小女儿却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这句话感受到任何偏爱,偏偏这个时候,已经骑在父亲肩头的弟弟还腾出手来给自己比了个丑丑的鬼脸,“爹爹,明明就是他恶人先告状,如何叫做让着我?” “好了好了,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去接着玩罢……” 做父亲的脖子上扛着小儿子,自然没有办法再分出多余的眼神给其他人,头也没回的向妻子吩咐着:“夫人,过一阵子也该给阳儿找位先生进府来了!” “信里那个程什么……程见微就可以,听说在乡里原本也做过教书先生,也算得上有经验,改日以我的名义写个帖子,请人过府来一叙。” 男人当然没有必要把程见微的名字记得太清楚。 每次春闱都会有那么几个不错的苗子,却不是每一个都能够活到能展现自己价值的时候,所以男人并不会过早的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好,只是程先生还要准备春闱。” 听着家夫人的话,走在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住了步子,趁着挂在脖子上的小儿子不怎么闹了,赶紧将人放到了地上,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自家夫人:“那便春闱之后,开蒙的事我亲自来做。” “好。”做夫人的点了点头,看到小女儿眼中的失落,轻嗳了一口气,“相公先去忙自己的事罢,我先唤周妈陪着孩子们玩一会,免得他们打扰到相公的正事。” 男人显然很满意自家夫人的懂事,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抬步离开了已经有些萧瑟的花园。 “娘抱你。”确认男人走远了,做母亲的把女儿抱到了怀里。 分明两个孩子只差一岁多,大女儿刚生下来没多久,做母亲的就又怀上了小儿子,一家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后面出来的小的身上,如今处处事事做父亲的却总觉得大女儿应该让着弟弟,实在是不公平。 “娘,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你如今长大了,即便是娘也不好抱你,等你爹爹回来……要你爹爹抱你。” 都是自己生的孩子,其实做母亲的也心疼小儿子张着一双手看向自己时可怜巴巴的样子。可影响到刚才这臭小子对着女儿耀武扬威的样子,做母亲的心里再怎么怜爱,也要偏心大女儿一点——这个家偏向小儿子的已经够多了,总是委屈女儿。 “娘……” “怎么?” “没什么。” 哪里是没什么?女儿这一句话里有委屈,也有歉疚。觉得自己占据了母亲的偏爱,又觉得只有母亲这里才有属于自己的偏爱…… 若说小儿子还没长大不懂事,做女儿的好歹大上一岁多,已经能给狗看得出人和人的态度有多么的不一样了。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趁着娘还抱得动你,多抱一抱……” 多抱一抱,将来女儿就成了别人家的,一年也见不到几面——上次回家省亲,母亲已这病榻。 下一次省亲,恐怕就是跟着丈夫回家给母亲送行了! “让娘多抱一抱,多抱一抱!” 第84章 叹长雨青山一曲 问雷霆清风徐徐 冷飕飕的雨意绵延良久,终于云开日出,暖烘烘,清朗朗的勾人想往院子外去。 “小姐要出去走走么?” “还是就在院子里转一转……” 小姑娘跟着自家小姐下了楼,顺着花窗渗进来的风光有些蜇人,让人心里痒痒的,想要走出去转转。 刘姣安欲行又止的样子要小姑娘有些摸不清自家小姐到底打算做什么,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刘姣安唤自己的名字:“清淼,你的名字谁取的?” “是清淼的娘。”清淼没想到自家小姐会突然问起自己的名字来,“是小姐叫起来不顺口么?” 摇了摇头,刘姣安回过头去将清淼打量了一番:“是个好名字。” 这个名字不像是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够起出来的名字,可是清淼又为什么会来了刘家做下人? “你怎么来的刘家?”站住脚步,刘姣安并没有让这个话题轻易过去的意思,“听起来你母亲也该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娘一家在洪水中被冲散,外祖一家都在那场洪水中不知去向。”说到外祖一家,其实清淼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没有见过,当然也没有什么很深厚的情感。 “爹娘经营起来的铺子,新盖的院子也都被洪水冲得一点不剩。” “原本靠着爹娘的辛勤,总能够重建家园,可是朝廷……可发下来的赈灾银两爹娘一点也没看到不说,娘还在那场洪水里伤了根本,生下我就辞世了。”说到这里,清淼的情绪尚且还控制得住。 清淼清淼,洪水多混沌,多少生灵其中丧命,不知道的喝了洪水里的水,受了一身的病。若是得一支清流,寻常百姓有了赈灾款,有重新发家的机会。 “爹有心一个人拉扯我长大,找了位后母照顾我,独自一个人去外地做生意。” “一开始一切都好。”清淼的声音有些呜咽,“后来,后来爹爹一次回程的时候,被歹人害了去……因为没有证据,衙门不受理这件事。” 只是因为没有证据么?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清淼和后母一双女子,在远离徽州的地方打官司,有千千万万种“不受理”的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一句“没证据”。 山匪劫道,绝对不会是只有一次,也绝对不会是第一次,商队有保镖的镖队,这样都敢劫,早就成了气候! “后来后母一个人实在是养不起我,便带着我一起来刘家做工。” 此时分,清淼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溢出眼眶,铺了满脸,抽噎着把后面的事说给了刘姣安听:“后母这些年养我本就不容易,到了刘家,因为年纪不小,做的都是些脏活累活,一年多之后也离开我了。” “爹爹走的时候,邻里说我是丧门星,就是因为有了我,我娘和我爹才接二连三的去了……” 当真是可笑,若是做爹娘的早死了,又怎么来的孩子?刘姣安极烦这种自己的事情还管不好,却要来掺合别人家事的。 “族中无人为你们做主么?” “后母已经骂走了那些人,族里给了后母些银子,靠着这些银子,我们母女两个勉强过了些日子。” 这当然不能怨母女两个人不知道去做工,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做后母的能照顾好两个人吃喝就已经很不容易——抬起头,看见这边的福禄寿,那边又雕了戏台子上的人物,刘姣安原本想要吐出来的一口气就这样压在了胸口。 原本刘姣安还想问问,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再次离开刘家的时候,把清淼带离这个需要处处小心,时时谨慎,生活起来极其辛苦的高墙的时候,清淼是愿意继续跟着自己,还是回到自家去。 看来如今也不需要问了,除非那个时候清淼愿意一个人生活。 “小姐不必为清淼担心。” “后母同我说了,爹娘的死不怨我……是这个世道里有太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其他人的性命。” 看向清淼依旧湿漉漉的眼睛,刘姣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忽然间什么也说不出了。 “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清淼看得清的。” 自己不是这样的人,那这座院子的主人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府志上那么多廉官清吏,往后又会不会记上自己父亲的名字呢? 再回过头去,屋里的昏暗和院子里刺眼的阳光快速切换,让人的眼睛很难立刻适应过来,刘姣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清淼,你觉得……祸不及子女这句话是对的么?” “清淼不知道。” 也是,清淼出生之,家境已经落寞,清淼自然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到更多的道理。 “清淼别的不知道,但是清淼知道……如果这个子女是那些山匪的子女,我觉得他们可怜,却又希望他们能够经历和清淼一样的境遇,这样他们的爹娘才会知道自己当年做过的恶把人害成了什么样子。” “那你怎么看父债子偿这句话?”刘姣安并没有立刻回应清淼的话,而是把第二个问题有抛给了后者,“你觉得这话对不对?” “清淼觉得应该,不然被借了钱的人又该如何?” “可如果这孩子不知道呢?” “可是小姐,他父亲借去的钱,也花在了他身上不是么?” 清淼说的有道理,刘姣安沉默了良久——即便那父亲自己花到了赌上、酒里、教坊中,也少动了家里的钱,没有卖儿卖女换来自己的赌资、酒钱…… “小姐?”清淼有些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让小姐觉得太狠毒了。 “小姐可是觉得清淼锱铢必较了?” 清淼的问话让刘姣安从沉默中重新开口:“你这不是锱铢必较。” “清淼,你是对的。” “父债子偿是应该的,子女受了父辈荫庇,自然的,罪也该及子女。” 清淼从自家小姐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别样的味道,好像是在咒誓什么一样,不像是单单说给自己听的。 “你去休息罢,我找爹爹有些话说。”刘姣安终于还是把清淼支开,决定一个人去找父亲谈上一谈。 谈一谈,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子偿的父债。 “老爷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回来,小姐不如先在院子里转转,今天的天气着实不错。” 是了,前些日子父亲是因为自己归家才特地告了几日假,最近应当还要处理前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工作。 “好。” 原本轻易就能过去的一个下午,因为刘姣安心里藏着等人的事,变得无比漫长。 “清淼,父亲还没有回来么?” “回小姐,时候还早,老爷要酉时时候才能回来。” 太阳方才西斜,刘姣安心头已然跳得有些发慌。清淼见了,想是天气太热,要去给自家小姐沏一杯茶,只是刚才起身,又被刘姣安拦住:“清淼,不用去了。” “父亲如今还没有回来么?” “小姐,现在才未正时分,离着老爷回来还久……小姐不如先回去歇一歇。” “不必了。” 云过,带起一片鸟鸣声,刘姣安看了看一旁的沙漏,隔着屋门又闻到了屋子里香篆燃烧的香气,袅袅的烟气正顺着窗棱,小心翼翼的往出爬。 “清……” “罢了,清淼,给你我都倒两杯茶。” “是,小姐。” 一杯清茶终于把心里的火气消下去不少,刘姣安没有那么急躁了,只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天井外的天。 远眺天苍,原本的金黄已经染上了点点橙红,刘姣安又开了口:“清淼,爹爹可是该回来了?” “小姐,刚才老爷派人回来传话,说是今日要晚些回来,要府里的厨子先做饭,伺候着小姐先吃。” 小姐等了一下午,等来这么个消息,清淼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哦。” 刘姣安反而没有清淼想象的那么失落,应声之后,收拾收拾,竟是吩咐清淼一道上楼歇息了。 只是刚才回到私塾的管殷却休息不下来了。 “这里是程先生的私塾么?” “是。”管殷回来早了些,次日学生们才会回来上课。谁知道刚才把屋里大致打扫了一下,就有人敲响了大门。 “你们是?” 将来人打量了一番,管殷便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这群人,也未曾见过。 来人同样在打量着管殷,半晌轻笑出声——带着不屑和嘲讽的笑是不会被听错的。 刹那间,管殷有些慌, 可是管殷知道无论发生什么,自己不能自乱阵脚:“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做什么?” “找你?我们可不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找程先生的。” “程先生?” “程先生?” “程先生!” 管殷皱着眉,想要把来人推出门外去,却没想到来人除了越喊越大的声音之外,还一个劲的借着自己人多、力量大,想要闯到屋子里来。 “这是我家,你们要做什么?” “出去!” “这怎么成了你家?”来人显然是知道管殷身份的,“你又不是程先生,鸩占鹊巢时间久了,还真的当这里是你家了?” “你拿什么说我不是程见微?” “你拿什么证明自己是程先生?”来人耸了耸肩,好一幅已经掌握了一切证据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不过是在好整以暇的看着管殷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自己看小说的时候,除了觉得离谱之外,更多时候是觉得那些主角实在是笨,为什么总是被迫做出这样那样的反应——可是真的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管殷才意识到一切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容易。 甚至在被周围发生的一切推着走的时候,能够不倒下来,不被当成蚂蚁一样轻易的碾过去,就已经很难,很难了! “我是谁,难道还需要向你们证明么?”网上无数次说过不要陷入自证的陷阱,管殷牢记着这句话。 “你若是程先生,京城那个应试的程见微不就成了假的?” “到时候欺君之罪,算是你的,还是他的?” 管殷知道有刘姣安回到刘家,程衡离开刘父管辖的地界就一定会惊动后者,只是没想到后者的人来得这么快。 “我是谁与你们何干。” “你们若是还在这里闹,我可就要报官了。”这句话是给邻里听的。眼前人背后的势力就是官,自己报官岂不是羊入虎口,上赶着给刘父找机会处理自己? 可能是察觉出来私塾里今日没有学生,来人知道这样能造成的影响并不大,有需要掩盖自己背后之人的身份,撂下来两句狠话,在管殷还不及回应的时候,便抬脚撤出了私塾。 “明日……” 明日不开私塾,还有后天。后天,大后天……这件事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管殷打定了主意要直面,能主动做的,却只有等着这群人再来闹事,用自己的原本就掌握的知识盖过质疑。 当自己在学生和家长眼里,能比“真正的程见微”更会教书,说出来的话不会被人刻意的刁难考住,那么自己就不用担心。 被派来的人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消息的来源,不然身份暴露,身后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除非“程见微”高中,可那个时候,有这份身份的程衡也有了为管殷开脱的话语权。 夜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刘父终于回到了家里,还没有来得及吃饭,便听闻女儿这一下午都在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女儿找爹爹也没有什么旁的,只是听闻了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姑娘的家世,心里有些闷闷的,不知道能为这样的姑娘家做些什么。” “她的母亲死于生产,她的父亲死于匪盗,她的后母死于劳苦。她的外祖一家葬身洪水。” “这是她的福分来了刘家。”刘姣安说着叹了口气,“那进了教坊的呢?还有横死街头的……” “爹爹,爹爹是一方父母官,爹爹每每见到这样的事,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等你见得多了,便知道这世间的苦救不过来。”刘父并没有安慰刘姣安,“什么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什么救度万民的救苦天尊,神仙都救不过来的,我们这些寻常人又能做什么?” “可并不是所有事都没办法……” 明明是人造成的,那人又有什么做不了的呢? 刘姣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刘父打断:“今日有位往日的同科与我寄信来,提起家中儿女的婚配,你怎么想?” 第85章 蓦风波多谋足智 暂平息化凶归吉 “女儿自己选的人都不怎么样,又怎么给旁人提出建议来?”刘姣安当然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是此时无论如何也只能装出一副半点没有听懂的样子来,“若不是想到爹爹,女儿都想同表姑姑一样,寻一处道观常伴青灯长卷。” “难道我还能建议父亲这位同科将儿子送去当和尚不成?” 刘姣安借着打趣,把自己如今灰心丧气,暂时没有再嫁心思的事说给了父亲听。 “你这孩子,这段时间倒是更会说话了。” “那是自然,女儿如今倒是觉得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话说出口,刘姣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已经将眼前的父亲一起囊括了进去。 果不其然,刘父刘青显面上佯怒,放下手里的信,同女儿玩笑道:“怎么?连爹爹都不是好人?” “既然在你心中连爹爹都不是好人,那现在就应该从刘府搬出去……” “爹爹当然是好人,爹爹……” “哼,此时我倒是个好人了!”刘青显侧过头去,只将余光留给女儿,“还不是为了留在家里,糊弄给我听的?” 刘姣安很聪明,知道父亲无非是要自己继续哄一哄。人年纪大了,总追求子孙绕膝,刘青显没有个儿子,全心全意只能放在女儿身上。 “这便是爹爹冤枉女儿了!” 刘姣安会说话,刘姣安一直很会说话:“爹爹说的是那些要把女儿从爹爹身边带走的男人,爹爹是爹爹,是女儿的父亲,当然不是那些男人比得了的!” “女儿不会说话,惹了爹爹生气,爹爹便饶了女儿罢。” “饶了你?”刘父显然还没有从逗弄女儿带来的快乐中走出来,不依不饶的瞥了刘姣安一眼。 “爹爹,这件事分明是女儿一片好心,爹爹倒是埋怨起女儿来了……爹爹若是再不愿意原谅女儿,女儿便要闹了!”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刘姣安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刘父刘青显的官位还没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刘姣安的母亲也还在,一家三口的日子无比温馨。 可能也是怕将女儿欺负得惨了,女儿当真不愿意理自己了,刘青显终于转正了身子,对上女儿一脸希冀的目光,大发慈悲的开口:“如此爹爹便原谅你了。” 眼看着一场父慈子孝的乐事就要告终,刘姣安以为自己已经把刚才的事情绕开了,没想到刘青显又开了口:“我同科的这个儿子长得也算是相貌堂堂,这次寄信过来,顺带也带了一份画像。” “来来来,和爹爹一起看看……看看你可心仪?” 刘青显同科的进士里面,就属刘父刘青显如今的地位最稳固,一直没有在皇帝面前留下坏印象,当然大多数都是来巴结刘父的——哪怕是娶个刘父的二婚女儿。 “爹爹,女儿如今若是再嫁,算是二嫁女,怕是配不上爹爹同科之子。” “配得上!” “怎么就配不上了?”刘青显显然听不下去女儿这样的自怨自艾,“你可是我刘青显的女儿,便是……都配得上,怎么还配不上一个还没有功名的小子?” 此计不成,刘姣安也不能让自己现在又嫁出去,只能另寻个办法。 记得那时候管殷和自己说过,有时候最能够打败一切花里胡哨的,就是真诚。哪怕知道父亲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形式的借口的理由,可自己毕竟是他的女儿:“爹爹,你便为女儿想想。” “女儿如今刚才从一段不成熟的过去中走出来,那里还有心思去同旁人……爹爹便可怜可怜女儿,让女儿多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刘姣安的话说完,刘青显并没有马上回应“好”和“不好”,反而是将手里的画卷递给了女儿:“不如你先看看,若是长得不合你心意,你再做打算也不迟。” 画像拿到手里,刘姣安倒是有几分惊讶的。三分像是彤彤女扮男装时候的模样,另添几分书生气——若是真个摆在自己面前,彬彬有礼,又或者是青梅竹马,刘姣安觉得自己或许真得拒绝不了。 “怎么样?爹爹不会害你的。” “爹爹就说你会喜欢。”、 卷起手里的画像,刘姣安缓缓的把画像放到了刘父刘青显的书桌上:“爹爹为什么觉得我还会爱上一个和他长得那么像的?” “看到这幅画像,我便想到那个人……爹爹还是拿远些,不然女儿只觉得腹胃不适,怕是要忍不住作呕。” 刘父刘青显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家女儿对那个殷云山人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只是心里愈发对自己派人去给后者添麻烦,是个正确的做法了! 刘父要叫人知道,惹了他刘青显的千金,绝不是那样容易就能过去的! “爹爹?” “嗯?”刘父意识到自己短暂的失态,不希望在女儿知道之后替那个乳臭未干却敢染指自家女儿的小子求情,回过神来的同时,就开始尝试掌握话语的主动权。 “这小子的诗词我是看过的,绝不是教坊里面那个草包能够比得了的,姣安,你若是信任爹爹,改日要你们见一见……你就顺着屏风后面看上一看。” “爹爹,不是女儿……” “嗯?” “爹爹,女儿如今是真的没有这般的心思。”刘姣安从父亲的话中听出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赶紧解释起来,“爹爹,你也知道这一场夫妻,女儿和那殷云山人做得辛苦,如今只想着在家中多陪陪爹爹,也休息休息。” 刘姣安的话很明显是说在了刘父的心坎里,此话一出,刘父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 “你果真这样想?” “果真。” “爹爹难道还不信女儿的话么?”许久不曾吐出口的撒娇,今日倒是用了个十成十,刘姣安自己都有些不习惯了。 只可惜尽管如此,刘父还是没有立刻给女儿一个好脸色,张口更是带着些许阴阳怪气:“你自己的话有几分可信,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爹爹……”父亲就对自己这样的撒娇没有办法,刘姣安腻腻的喊了一句。 “女儿这不是实在伤了心,要好生……” “休息?我看你管你屋子里那个清淼事情的时候,倒是不觉得累!” 刘父的话一落在耳朵里,对于刘姣安来说,好似一道晴空霹雳,“轰”的一下在脑海里炸开。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么?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么?刘姣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自己的父亲了。 明明对自己的爱意像是真的,明明那些话从父亲口中吐出来的时候是那样坚定,明明那些话被父亲一遍遍的说给族人听——从父亲还是族里小辈,到了如今已经是族长,都未曾变过。 那一句句就像是融入骨血的烙印,一直温热着。 “爹爹,这也是女儿觉得清淼的经历实在是凄苦,这才问了问,又和爹爹说了说。” “可怪女儿从小到大生活的都好,没有为了衣食担忧过,这才被那教坊里的男人骗了去……却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可怜的人儿。” “可怜?你还有这时间来可怜旁人?”刘父并不觉得这些下人有什么可怜的,“人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是富贵,是贫贱,那是她的命!” “可是……” 可是这天下哪有什么天生注定的贫富?难道人都需要到这一切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够意识到什么是苦,什么是乐,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么? “可是什么?可是一场洪水冲破了她的家,不然她也该是你这样的小姐?”刘父忽然向女儿发难,“还是可怜她没收到所谓赈灾的银两,全家人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刘姣安被父亲接连的两个问题问懵了,呆愣愣的开口:“难道……不是么?” “如今你是她的小姐,她是你的下人,这就是了。” “洪水,难道我刘家不在洪水里么?怎么就冲破了她的家?”刘父嗤笑一声,“这便是她的命,天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命罢了!” 可若是有赈灾款,岂不是……刘姣安心中不平,可这一次却不敢直接开口了。 刘父的气势有些吓到她了。 “至于赈灾款,受灾的百姓那么多,若是人人都向朝廷要赈灾款,就算是搬空了朝廷的国库也做不到救济他们!” “姣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刘姣安再聪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样震怒的父亲。明明每一句话都是很平静的从刘父刘青显的口中吐出来的,可落在刘姣安的耳朵里时,明确能够听出其间的不满。 这下刘姣安是真的不敢再说什么了,找了张口,终于只剩下不住的点头。 点着点着头,眼泪不知不觉的就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完整的一颗泪珠顺着眼睑一直滑落到下巴,在略施粉黛的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泪痕。 “不许哭。” “你是我刘青显的女儿,天生就比他们的命尊贵,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命!” 刘姣安还在默默的垂泪,只是这一次滚出泪珠的变成了另一只眼睛。两道泪痕将干之际,便又有泪珠接替上来。 “哎……爹爹不是……” “姣安,爹爹不是有意要吓唬你。” “嗯。”揉干了眼睛,刘姣安敛眸看着脚尖前不足一尺的地面上,不住的点头。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罢……至于这……”刘父绕过半个桌子,走到离着女儿只有不到一米的位置,拿过了刘姣安刚才放在桌案旁边画卷,“我去回绝了便是,至于再嫁的事情,等到你情绪好些了我们再谈。” 刘姣安回屋了,默默的,什么也没有再说。 刘青显拿着手里的画卷,半晌才想起来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不要放在这里!” “这是我的位置……若是落在我的书上,你赔给我也没用!” “不过是本书,千本万本我也赔的起!” “这上面有先生的批改……” 眼前的小孩子们正一句句的吵着、闹着,管殷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原本的焦躁一扫而空。 就好像昨晚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原本已经打得像是学校运动会开幕式大鼓一样的心,也终于随着孩子们的吵闹平静下来。 “放在这里,到时候污了衣服。”管殷适时站到了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的两个孩子中间,“来来来,你们两个分开坐,什么时候不吵了,你们再重新坐到一起来。” 管殷知道两个孩子原原本算是很不错的好朋友,休息的时候经常到一处去玩。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总有个吵吵闹闹,有点小脾气的时候,管殷很能够理解。 “哦……” 有些失落的靠到了一边,没过去多久,在管殷刚才转过身去的时候,小孩子就又忍不住了:“先生,我们其实……” “不行,先分开三天,看你们的表现。”做老师的也不能处处顺着这群学生,不然没有威严的话,还是管不住他们的。恩威并施,才能让学生们好好的听课。 恰到好处的亲近和管理,学生并不会讨厌这样的老师,管殷从自己的老师们那里学到了这一点。 “好吧。” “先生,是我们的错,我们……” 这一次管殷只是摇了摇头,两个小孩子乖乖的分开了——若是现在不让他们分开两三天冷静冷静,暂时看上去是和解了,都到不了下午,就一定又会闹起来。 管殷又能安安静静的讲课了。 “先生,我总觉得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嗯?”居然被小孩子感受出来了么,管殷倒是不担心他们会胡乱去说,“怎么不一样?” “学生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只是觉得不一样。” “那你觉得现在和以前……” 管殷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学生就已经带着拘谨开口:“学生觉得先生怎样都很好。” “嗯。” 窗外难得没有风风雨雨,昨天放下狠话的人也没有来闹。 眼前是一群听话的学生,自己可以在书本里讲一些自己希望他们知道的道理,管殷觉得很满意——窗外的阳光透过重重阻碍,照到了屋子里,谈不上美,可很轻松。 第86章 愿起惊雷山河震 拜在堂前做舍人 “我一介寒儒,怎担得起夫人相请?”程衡还不知道,程见微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够在刚到京城不久的时候便收到京城大官家眷的请帖。 原本程衡正在愁这个冬日如何度过京城的寒冬,却不想瞌睡了便有人来送枕头。出于让自己这个冬天过的容易点,加之大考之前,定然不能得罪这京城里的官员,程衡把自己收拾了收拾,等门赴约。 “我家小儿到了开蒙的年纪,我同我家相公便想着要给犬子找位开蒙的先生。” 大门大户的女主人,客气和尊敬都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也被拿捏的很好,程衡并没有觉得眼前人给自己任何高高在上的不适感。 “夫人客气了,只是某如今连个进士尚且不是,大人为何不亲自为小公子开蒙?”答应得太快也不行,程衡也担心程见微会不会曾经惹到过什么人,又或者是有什么人早就盯上了自己? 此行原本就带着更多的目的,程衡并不觉得不应该利用身边能够够得上的势力,自己又不是什么修行之人,讲什么因果承负,担心欠了别人,却也不想随意把人卷进这场必然会卷起来的风波之中。 “我家相公原本也是徽州人士,见了此番进京赴考的学子名单,看见这几位从家乡来的学子,心中原本就是欢喜的。”夫人示意一旁的丫鬟上了杯茶,“家父是做生意的,年初贩的茶,留了些入口不错的,先生尝一尝。” “我家相公公事繁忙。无法一心给犬子开蒙,可小儿的学业又耽误不得。” “夫人说的是,乡风如此。”程衡应声,端起杯子来喝之前先向这府上的女主人点头致敬过,“这茶当真不错,某还未曾尝过这般香气扑鼻的好茶。” 程衡开口之前是好好琢磨过这句话应该怎么说的。 夸女主人自然不合适,跨过女主人,去夸女主人的父亲,又显得自己平白和长辈放在了一个辈分上,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自然就只能站在自己的身份上,评价这茶本身的质量如何。 “先生觉得适口便好。”女主人微微颔首,同样当做回礼,“我家相公因此去了解了一番诸位学子的身份,知道先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家中教书的,因而便想着要先生能够为小儿开蒙。” 这是有意让自己做他的门客。程衡是如此理解的——被大官手为门客,这件事背后的利弊实在是太多,程衡一时间并非不能做出决断。 旁的不说,若是做了门客,相当于就是站了队,到时候若是在政见上和其他势力有了相悖之处,程衡也担心事情未成,自己先一步栽了进去。 “若是先生将来去了京城之外的地方做官,我们便在去重新给犬子寻一位先生。” “当然,若是将来先生能够留在京城做官那便是再好不过。” 区区一个进士,又或者是个同进士及第,想要留在京城做官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就算是留在了京城,不是一样的需要有许多公务处理?又会耽误自家小公子的开蒙。 更不用提这家主人身居高位,请位大儒来教导子小公子学业也不是不行…… 这摆明了是以此为借口,用发来拉拢程衡到他的阵营之上。思及那张殊文已经落入他人麾下,前因后果具数明了,程衡便知道这件事犹豫不得。 一则是表忠心,二则是只要自己发挥的不要太差,对方给自己保定了一片锦绣前程。 这科举哪里就没有半点徇私舞弊的?即便是唐朝,还要有诗文入京城大官青眼,于是早早高中的可能——程衡知道这样对于寻常学子当然不公,只是事到如今,自己若是躲了,那非但没有什么锦绣前程,就算是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能屡试不第! 程衡知道机会只有这一次,自己即便是不愿意走走这一条路,也不得不抓住。 忽然间程衡便明白了,为什么戏曲舞台上那么多不在意百姓死活的父母官,却还有无数人说戏曲舞台上的故事里都是理想的世界。 舞台上的弯弯绕绕都是为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于是随着时间嗯推移,得到了“高台教化”之名。 可真实的官场沉浮绝不是这样,没有的选,不得不做。以及即便失了气节,也未必换的来的一个未来。 想起后世流传下来的徽州清官册,自己当时买来还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写剧本的小众人物,找到了,完成小戏作业了,也就把整个册子放到一旁去弃之不顾了…… 如今身临其境,程衡才意识到那一本书里面的人,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迹是多么伟大。 未必人人都能得明主,不是谁都能顺时,撑下来让他们名留青史的无非是一份气节——程衡这才觉得:自己当初匆匆忙忙为了作业略过那些细节的时候,错过了太多向故乡先贤学习的机会。 若是还有机会回到那个自己生存了二十余年的现代,程衡觉得一切都还不晚。 “承蒙大人、夫人不弃,只是某尚要备考春闱,恐怕耽误了小公子开蒙。”程衡的话尽力给自己留了回旋的余地,“夫人,实不相瞒,学生接到帖子前来拜访之时,还想着若是能够被大人收做学生,也能从大人身上学得一二。” 程衡到底不是傻子,赴约之前就已经了解过这官员的家世,开口也不至于太突兀:“在乡里,多少商贾人家都指望着子孙后代能如大人一般中举入仕,学生仰慕大人诗词笔墨,一直想要求教,去不想今日真个来了大人家,见到了夫人的面。” “先生客气了。” “我家相公出身寒门,一心攻读,才有了如今从二品的官职,一路多少不易……旁人不知,我这个做妻室的倒是看得真切。”说起旧事,女主人的眼眉挂上几分忧愁,借着喝茶的功夫,把话重新引回了原本的问题上,“先生的意思我已经尽数知晓,等到相公回来,我自会同他叨念一番。” “届时有了论断,自会再有拜帖送到先生住处。” 话到这里,显然是应该告一段落的时候,程衡也不多留在这里给人碍眼。该有的表态已经传递给了这从二品京官的女主人,至于余下的决定权,就没有半分在程衡自己手上了。 女主人也没有额外安排什么,只是程衡临走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提推卸不开的茶叶。 不用说,这包半斤有余的茶比刚才专门沏给程衡喝的茶应当都要再好上些许——明前,最嫩的那一芽,泡上五过也能依旧留香的那种。 出得门来,程衡便知道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成就和作为就和这从二品的京官绑在一起了,目光沉入人来人往的街道,程衡整个人都觉得很累,很累,毕竟这样的生活绝不是他原本经历过的,压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也足够有压抑感。 “怎么才能回去……”程衡讨厌这个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的时代,“为什么要平白让我来到这里?” 程衡没有能力去嘲笑命运的公平与否,因为他会尽一切可能没让自己能够掌握的公平给到自己所见的所有人。 你善待我,我自然会善待你;你利用我,我利用回去也没有什么值得同自己过不去的地方。程衡如是想着,可前者在他这里好做到,后者反而难上加难。 长云未送秋,来往见客迎。独自一个人在京城的程衡无疑是孤单的,坐在屋子里口中也就喃喃念起管殷几人,有时连书都看不下去。 若是程衡自己有个第三视角的上帝视角,恐怕要觉得自己像是《玉簪记》里面那位害了相思病的男主人公。只可惜,相思病易解,思乡病难解,甚至没有人能够宽慰程衡一句。 唯一能够宽慰程衡,给程衡一个情绪依靠的人在徽州,面对着自己同样难以解决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闹什么?”难得有时间亲自将孩子送到私塾来上课,却不想大清早,私塾附近已经被围得人满为患,甚至有心人已经报了官,只是这衙门里的人还未见踪影。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也就你们还把他当做先生,你们口中这先生分明是冒名顶替的!” 几天的静谧让管殷的反应速度都变慢了些许。早就知道刘父不会因为那一次不成便善罢甘休,可真个被闹上门来的时候,管殷也还是出于被动:“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传道受业解惑。” “就你这样从教坊里面出来的,也好意思成自己做什么先生?做什么老师?” 抛开派这群人来闹事之人的命令不提,光是在这个社会环境里,教坊里出来的在旁人眼中就是低人一等,这是原身的身份里,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一道坎。 “先生教书教得好,你们又是什么人?”学生站到先生面前维护先生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觉得振奋,只这一下,便让原本还在被动状态的管殷有了十足的底气。 在学校里,管殷身前、身后可不会坚定的站下这么多人——属于这个时代的尊师重道,首先师先是师,而后学即是学,于是家长也摆好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每个人都能安心的做好自己。 “做父亲的怕不是还不知道,眼前这所谓的程先生,分明是假冒的!” “假冒?” “假冒的程先生能要我儿的课业突飞猛进?连他母亲都特地修书给我夸奖我儿的进步。”作为学生的家长,也站出来维护先生,拉过儿子,挡在先生和儿子面前,“我查某不才,却也还认识些衙门里的人,你们这般来闹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来闹事的人当然不敢拿出那些来源不清的证据,看到一众学生都这般维护这做先生的,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开始自乱阵脚。 “为人师表竟然就是这样让学生冲在自己面前的么、” “当真是令人不齿。” “我的学生与你们何干?”其实管殷早就已经把主动冲上去的学生护在身后了,此时得了学生和家长的拥护,心下多了几分镇定,冷声又道,“私闯他人门户,今日你们若是不给出些说法,耽误了我学生的课业,我这做老师的也自然要和你们算算账。” 管殷是笃定了他们不能用刘父手里那些消息拿出来当做证据的,身后又站了这么多的人,做事也自然不再被动。 “若我不是个合格的先生,我这一众学生早该不满,为何到如今从未有人来质疑过我?” “若你们当真想要质疑我算得上是什么先生,倒不如坐下来同我呃学生们一起上一堂课!” 平白降了一辈,又被一群学生虎视眈眈的看着,来人不敢再随意闹事,恶狠狠的打量着管殷,在后者眼中还看到了几分戏谑。 “怎么?难道说你们不敢?” “难道说你们不识字?”普及文字工作任重而道远,管殷并不想以此来讽刺眼前这群可能都不曾有机会读过书的人,“若是你们愿意叫我一声先生,我不要你们的钱,免费为你们开蒙也不是不可。” 不远处传来的骚动昭示着衙门里的人来了。 刘青显早就和衙门里打过招呼,直说这私塾里的先生惹了些人,若是有人闹起来,晚些再派人去管就是。 一边是刘青显,一边是远隔在京城的大官,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衙门里的小吏两头谁也不得罪,眼看着这场闹剧就要无疾而终,才来和稀泥。 支走了刘青显派来的人,小吏们还没忘了威胁一下这当中最没有身份的“程先生”,要人不要轻易惹旁人的不痛快,不然闹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吃亏的还是自己。 “先生可无事、” “我无事。”喧嚣散去,管殷也有些身心俱疲,“只是耽误了学生们的课业,也不知我是惹了谁。” “先生确该想想惹了谁……看刚才一众衙役的样子,这群人背后想必是有人指使,先生也当多加注意才是。” 管殷当然知道是谁指使,可是这话不能和眼前的学生家长讲,拱手谢过之后,也不得不再惦记惦记该如何让自己的学生免受刘父派人前来的侵扰,以便专心于课业。 第87章 巍山河自得仰望 积文墨早有真章 暮去朝来,秋去冬来,青山等闲不同色,人心倒是常守恒。 闹过一次之后,刘青显也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抓着管殷不放——若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刘父想要动手,可谓是轻而易举。 可管殷教书的本事不差,不再把自己心中的现实社会和这一处山乡区别对待的时候,管殷作为先生该有的作为,全由心生,半点不用演绎。 学生和家长,就是管殷能够踏踏实实做好一位先生最坚强的后盾。 “先生,先生怎么看京城那位新近出了名的诗人?” “你听他那名字便奇怪的紧,什么黄山近衡山远,谁会给自己起个这么长的怪名字?” 黄山近衡山远?管殷知道这十有八九便是程衡。自己见过后者剧本里填写的那些曲牌,很好听,没有那么突兀的现代感——可是在这个年代里,当真比得了古人么? 管殷绝不什么奉行“复古”,认为过去比现在更好的人,只是在做文章这件事上,前人大多已经登峰造极,后世历朝历代想要超过前人之作,都不是一般的难。 “少议论他人的闲话,有这时间,倒不如好好读读书,将来十里八乡传唱的也是你们笔下的字句。” 先生的话,学生定然是会听的,至于听了之后能够做几分,离不开先生的引导,却也要看学生自身。好先生常有,好学生也常有,至于真正有成就的,却不常有…… “你看,我早就同你说,这种事没有必要去麻烦先生。” “先生的话分明是在给那人面子,若是当真好,先生还会不让我们与之学习不成?” 一旁一直安静着的少年听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毛笔,同时开了口:“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先生分明是要你们好好读书。” 私塾里又是往日一样的鸟语、书声、晴空、月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是平时的一个学期,原本觉得几个月难熬的很,真的开始上学,一周重复又一周,时间也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被晃过去了。 冬去又春来,眼看着春闱近了,这位化名黄山近衡山远的诗人之名也传的更远。众人只知是本场春闱里的举子,拉足了一众少男少女的期待感。 喧嚣之下,这一切所围绕的主人公程衡心里却还是没底得很。 练字当然不是朝夕之功,程衡甚至在这样的折磨下也有过后悔。后悔自己曾经为什么在有机会的时候不知道下下功夫,毕竟技多不压身。 只是程衡也很会安慰自己——谁也不会想到会有“穿越”这档子发生在小说上的离奇事落在自己身上。更何况,人在对一件事没有兴趣的时候强行去做,最后也落不下什么好结果。 程衡不是没有见过从自己学校出去,对戏曲没什么热爱的同学,浑浑噩噩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找不到自己的理想,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度日如年。 这样的忧虑伴随着程衡一直到了春闱的考场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高考考场上,程衡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只是真个看到那些试题的时候,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再次涌上程衡心头。 一个新时代长大的青年,在看问题的视角上当然无法服务于封建王朝的需要。即便借着做门生的光,程衡看到了不少属于那位从二品京官的政见,却还是很难把自己从儒家学说里的“民贵君轻”,上位者想要看到的文字,以及“人民当家作主”的区别中抽离出来。 程衡实在是有些头疼。 昨夜便没有睡好,如今看到题了,更是没了半点好心情,太阳穴闷闷的发胀,头顶一侧像是有一个锥子一直在捶一样崩崩的跳着。 程衡托着下巴,皱着眉,就这样望着眼前的空地。 程衡恨不得把眼前的地看穿,把手里的笔看出花来。 可显然这一切都不过是程衡的痴心妄想,眼前的地刚才被一场春雨滋润过,如今半点尘土扬不起来,手里的笔是那位官员夫人家从徽州、湖州好一阵采买,挑出来质量极优的几支之一。 “这要是让一个考公的来还有些胜算,我一个写故事的……写故事的就不是人么?就活该被这样折磨么?”程衡口中念念有词,又不敢表现的太过于明显,生怕被当成作弊的拖出考场去。 字也不好,题也不会,程衡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办法了。教书是一回事,答卷子又是一回事,一个是知识点,一个是实践——就像是老师讲的课都学明白了,也不是个个人都能拿一百分。 “写故事的当然是人,相信你自己可以的。” 眼前人给自己递过来一盏清茶,程衡入口,便知道比不得那大官夫人给自己带走的那一包。或者说这样的比较甚至都有些对不起那包好茶。 “茶的味道不好罢?” “嗯。”对面的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程衡应着声,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起对方的身份。 窗外的云岚雾霭有些眼熟,不出意外又是黄山上某一处。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自己在春闱的考场上睡着了。想到这里,程衡果断的开口:“你是我的梦么?” “我不是你的梦。” 有问有答,倒也礼貌,程衡不打算再去纠结对面坐着的人是谁了,直到看清对方的脸:“你是程见微?” “想什么呢?你现在才是程见微。”对方这一次没有明确的承认,却也并没有否认程衡的话。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黄山。” 这次错愕的倒是对方了,愣了片刻,才有笑道:“怎么?经常来这山上么?” “梦里经常。”不过是个梦,也不能把自己如何,对方说话不作假,程衡也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平时没什么时间,哪怕我家里离着黄山也不算远。” 程衡说的是现实社会里的家。 对面这个“程见微”并没有再说什么,瞟了一眼程衡的茶杯,看到还有大半杯的之后,也没有再管,反而是站起身,转过去在架子上开始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时间有些久了,程衡知道梦外自己还在冥思苦想。 想不出个所以然,才得了这么个怪梦。 “你是觉得这黄山又灵,才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提醒你一二么?”背过身去的“程见微”并没有转回头来,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在上面翻找着。 翻着,找着,终于从沉默良久的程衡这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放下摩挲已久的杯子,程衡对着眼前的背影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回应方式的不妥之后,组织了一番语言,才终于开口:“没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都是,即便我不相信,也要相信了。” “也是。”又是个模棱两可,没有个准确定论的回复,眼前背过身去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拿在手里转过身来,施施然坐在程衡对面,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递给了程衡。 “徽州府比起黄河流域,洪水决堤的事情不算多,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还是因为彤彤和先生的缘故。” 这句话,面前的人几乎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程衡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在自己应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只是来的正巧,程衡需要程见微的帮助——当年的神童,若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如今怕也能有个四品官做做了吧? “说来也是巧,好像这春闱专门就是等着为先生,为义父,为彤彤洗刷这份不白之冤的。” 程见微谈及旧事,程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这个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答复。 “只可惜不是我亲自……也庆幸是你。” 庆幸什么?庆幸自己这个连题都不会答的么?若不是这一梦,自己恐怕都要交个白卷上去了! 没等程衡站在程见微的角度上去思考这件事,后者像是听到了程衡心声一样笑道:“若是我看到这样的问题,心神定然要慌乱的。” “就算是这些年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对这一切波澜不惊,可我还是做不到。” “我又有多大呢?” “在你们那里,我也还算得上是个孩子罢?” 程见微原本就没想从程衡这里得到一个或是或否的答案,顺着自己的话又说了下去:“这就像是,如果你站在高考的考场上,看到最后的大作文是和你最息息相关的那件事。” “你有自己的见解,你有自己的经历,却不敢写下来,却又无论如何想要写下来……自然会痛苦的。” “等你遇见,你便明白了。”程衡眼中迷茫被程见微看了个十成十,后者也不恼,静下来给程衡一句句的说着。 程见微的话像是言出法随一样,程衡再看向春闱场上试题的时候,竟然看见一道关于勾栏瓦肆,关于寺庙道观里戏台唱戏的管理问题——聚众的事情,都有风险。 在剧院里出手打闹的尚且有,就更不用说是在市井。这些娱乐项目显然不能取缔,至于全部交给官府管辖,也是不可能的。 程见微的话给程衡带来的反响尚且没有散去,程衡又想起来管殷一开始对于一切人和事发展的态度来——有些历史,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改变的,肆意的认为自己一个人的穿越就应该为历史带来大刀阔斧的改变,也该想象生产力等等一切的背景达不达得到! 时至今日,看到了真的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时,程衡才意识到管殷这句话真正意上的含金量。 并不在于被动的被一切推着走,也不是没有青年该有的勇气和冲劲。 三不管地带诞生的常锡滩簧,从三小戏到如今的锡剧。始于田间地头的采茶戏,徽班晋京、徽汉合流之后的京剧,离不开自由发展,也离不开时代的变迁——乱中有序,乱中取变,对待他们的态度显然不能一刀切。 那些自诩风雅自珍的儒人雅士会不会想要直接取缔这些民间的娱乐? 那些风流成性却也还有本事在身的考生,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自己又是怎样的想法? 日升月落,星辰移转,眼看着时间在流逝,笔下没有写完的内容还有很多。程衡为了保证自己的字不至于出丑,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担心文思泉涌的时候就只剩下个人的情绪,又担心写慢了甚至写不完要答的问题,月照影昏,程衡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麻木。 “麻木……” “到时候,你会不会麻木?” “你站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你还会不会想着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是回家还是更多的权利?” 从二品官员家里的奢靡程衡一一见过。有小说里男主身上“龙涎香”味道来源的龙涎香,有雕漆的大柜,有金玉八宝……甚至只是那杯茶,自己即便是回到现代,也只舍得买来送给教自己戏的师父,送给家里的亲人。 自己那个时候说的是什么? 手机。 其实管殷和程衡都知道,真正的理由当然不只是手机。在这里,皇权可以肆意决定人的生死,回去才是自己做主的人生。 而不是不得不攀的大腿,不得不拜访的名流。 手下的笔忽然像是有人在替自己握着一样,没来由的生了风。程衡也不知道是程见微感动于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象不到的纬度里为自己执笔。 还是原本留给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正在起着作用,当自己动笔的意识不是那么明确,手都已经写的麻木的时候,肌肉记忆代管了程衡对于书写的记忆。 又或者真的是那句“棘闱满地皆神。文院三场有鬼。”这些看起来不科学的存在,为了自己的心念出手相助。 时不我待,程衡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更多,只能但愿笔落能惊天地,平地可起惊雷——试卷交上去,一切就只等着放榜时分。 “谢谢。” 走出考场,程衡喃喃的一句谢,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着谁。 对着那些可能帮助了自己的存在?对着像是有灵的黄山,还是对着没中途放弃的自己?程衡不知道。 “如何?” “难啊,难啊,愚弟所在,哪里有过什么洪水?若是说干旱还差不多。” 一如当年走出高考考场,人口中吐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只有头顶的一片蓝天,远处的一片苍翠绝不会骗人。 第88章 无聊邀来青山贺 有心相赠小登科 “怎么京城有个程先生,我们这里又有个程先生了?” “到底哪个程先生是真的,哪个程先生又是假的?” 程衡,也就是程见微高中的消息传回家乡,甚至先他自己的信一步传到了管殷耳朵里。 突如其来的消息,几乎打了管殷一个措手不及——毕竟自己的伪装并不算多完美,之前那一闹,动心思的人应当能够把前因后果猜到大半。 “你管什么程先生,不成先生的?同名同姓的人天底下有多少,不过是个名字,倒怀疑起先生来了!”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成绩不好,调皮捣蛋的学生,却少不了要去拥护一位在他们眼中真心对待所有学生的老师。 程见微高中了,那剩下的就是解决管家的旧事。 管殷坐在喧闹的私塾里,一眼望不到头的青山外,是独自一个人面对千恭万贺的程衡。 “今年前三甲,徽州府独占了两员,那张殊文更是中了头名状元!” “头名状元又如何?听说他那位恩师有心给他撮合一门婚事……谁知道他竟然说家乡有个教坊女子还在等着他回去。” “你们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拒绝了这门亲事,无异于是拒绝了顶头上司给的升迁机会。这样的机缘旁人想要都要不到,张殊文不但拒绝的彻底,甚至用了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 “一个教坊女子,倒是把状元郎的魂儿给勾了去,这该是何等绝色?早知道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该和这美人一度春宵……状元郎做不了,你我还不能和状元郎有过同一个女人么?” 街头的纨绔自恃有钱有闲,嘴里说着“倾家荡产”,实际上凌霄一晚歌舞的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 “你可不知道,状元郎和我那伯伯说,这女子为了他守身如玉,就算是过清贫的日子也补肯在给旁人弹唱了……”率先开口那人如是说到,舔舔嘴唇,好一副意犹未尽。 白了一眼前者,不知哪里来的一副过来人模样,这纨绔按了按指节,嘎里嘎达的发出好一阵响动:“这你便不知道了,正是这种才有意思得紧!” 两个人相视一笑,在京城的大路上走远——毫不相关的事情也能被这些闲人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男女之间相互的忠贞都被当做一场笑话。 “你该不会也用同样的借口拒绝我罢?”一胖一瘦两个人行走在回廊处,阴影沿着屋檐的形状,遮挡住了二人的身形,“要是这样,我可不干了!” 看似是玩笑的话,听到程衡耳朵里,也明白自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句“同样的借口”,程衡脑子里便闪过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越是告诉自己要想清楚自己的情感,要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身影在脑海里便愈加的清晰。 回答不好,自己后面要做的事情就会难上加难。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答应,可无论是出于自己的心意,还是对原身程见微和那个姑娘的负责,这个最简单的办法都算不上是个办法了。 “怎么?难道你在家中,当真有……”这句话再说出来时就带上些不满了。 能够把不满放在明面上说给程衡听,那是眼前的官知道程衡一时间脱离不开他,也是有心器重,不然一句句如同谜语一样,由着你猜也就是了! “这倒不是,只是如今还未立业,不敢成家。” 孺子可教,这从二品京官再开口,便是一一位长辈的身份,语重心长的给程衡讲起道理来了:“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哪里有什么颠倒过来的道理?” “即便学生如今考中了,如今也未必能有什么一官半职能做,到时候若是能勉强留在京城,再做打算倒也不迟。” 这件事程衡说什么也是不可能答应的。抬头对上那确实带着真诚的目光,程衡忽然为了自己的利用升起几分愧疚。 “探花郎想要在京城落脚还有什么难的?只恐怕你不愿意留在这里才是。”姜还是老的辣,从一开始这同出徽州府的官员便看得出程衡的去意,“你若是有什么顾忌,又或者在故地还有什么人,等你婚姻完满,也不是不能带过来,又何必畏手畏脚。” “如此对不起人家姑娘。” “嗯……”自己与夫人虽然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其实一家人没有太多的温暖可言,每天里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 夫人目送着相公离开家,收拾好家中一切,等着相公回转家中,便又将准备好的饭菜要家中的下人们端上来,吃不完的赏下去,又或者喂给了外面的野狗——日复一日,早就消磨掉了最初那一点点新意和温存。 “这世间那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有需要,她也有需要,刚好你没有的她有,她没有的你有,这便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片刻的沉默过后,一个自己曾经索取来的答案从这从二品京官的口中吐了出来。 自己的莽撞,管殷的镇定,自己的……等程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偏了的时候,已经把眼前这半算长辈,半算上司的人晾了半天。 只是后者也没有恼,知道程衡需要时间来权衡利弊。半晌,在程衡寻找好下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理由开口前一刹那,先一步迈开了和程衡之间的距离:“我先去书房忙些公务,你若是想好了便来找我。” 人走了,留在原地的程衡却还在发懵。 戏里大登科连小登科是一桩美谈,到了自己这里,反倒成了个烦恼。可恶那张殊文不知对凌霄几分真心,反倒是先用凌霄做了这挡箭牌! “这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最开始的那句话已经算得上是警告,就算是原身程见微原本有什么定好的娃娃亲,没有抢先一步说出来,如今在这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环境里,也可以完全不作数了。 至于成家立业,程衡也早知道那被张殊文拒绝了的姑娘是个怎样的家世。 父亲身体有损,一家未出男丁,全宝贝着这位小姐。端得是娇生惯养,才学没有几分,美貌也比不了张殊文唾手可得的凌霄。 不得状元郎的青眼,自然就要来考虑这群榜眼探花。不巧这榜眼生得五大三粗,叫人看了喜欢不了,那小姐自然也是看不上的——兜兜转转,便落到了程衡头上来。 回到屋里,一桌面上给小儿启蒙准备的材料看得程衡好一阵头疼——又想起管殷来了。 要是管殷能给自己支支招,或许这事情还能更容易些。只可惜远隔千里,自己如若是寄一封信回去说明这前因后果,难保这路途中有没有人横生枝节。 毕竟,千里之外管殷需要面对还有那个老狐狸刘青显,谁也不比谁更容易些。 “管殷,管殷……管……”如果自己直接剖白管家这件事呢? 管家的事牵扯甚多,程衡也难免担心这其中也有这从二品京官的参与。到时候不打自招,羊入虎口,便真的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 “姣安儿啊,你这一番倒是没有看错人。”千里之外,程衡担忧会和管殷作对的刘父此时已经有了新的目标,手里捧着一张刚传回来的信,目光落在跨过屋门槛的人身上。 “爹爹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自己又看上谁了? 听清淼说程见微考中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本地,刘姣安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口中的“人”是哪一个了。 但刘姣安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聪明。爹爹希望自己明事理,却不希望他说什么,都能被自己看透。 走近了些,刘姣安趁着面上的不解依旧没有散去,开口问道:“爹爹说的是谁?” “爹爹说的,是那个程先生” “你同那个……哼!” “你当时在私塾认识的那个程先生,如今已经高中了,还是一甲前三名的探花郎。” “爹爹,人家程先生已然是探花郎,哪里看的上我?”程衡心中另有所属,刘姣安看见的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和管殷之间早就不是纯粹的依赖感。 一点点爱情的萌芽,一双本就同属于一个时间的人,不应该被这些有权利的人随便掐断。 “爹爹有意把你许配给他,你看如何?” “爹爹,人家程先生是探花郎,如何看得上我一个二嫁女?”那可不行!刘姣安心里呐喊着拒绝的声音,“更何况,以我们的门第,恐怕原本也攀不上人家探花郎。” “这有什么?有你爹爹我坐镇于此,他不过是个探花郎,到底也还是我辖内的百姓,若是他不从……过往的一些事,也应该能被拿出来说说了!” 一瞬间闪过的狠辣,让刘姣安又一次怀疑起对父亲的判断。 “当然,若是他肯答应,你爹爹我对于他在京城做官,也是一分不小的助力。”转瞬即逝的狠辣之后,又是刚才唤刘姣安靠近些时的和煦模样,刘父的情绪从来不隐瞒的外露出来。 “爹爹还是算了吧……女儿不中意他。” 刘姣安有些怕了,怕了她父亲这样快变化的脸色。甚至不惜开始贬低起程衡来,只为了让父亲放弃这个念头:“那人我了解过,很多事看来,倒像是个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刘父看向女儿的目光带着些许狐疑。 “爹,父亲,孩儿说真的……孩儿怀疑这程先生有龙阳之癖。那时候同我的,我的……” “同那个小子如何了?” 果然,提起来那教坊出来的小子,刘父的注意力立刻就扑了过去,来不及想什么程先生,探花郎了:“把话同为父说清楚。” “他们二人举止亲密,有时避开我在一间屋子里讲话,女儿……女儿同那管,同那人吵起来,也是因为此事。” 听罢刘姣安口中的话,刘青显陷入了沉默。 一旁兰花轻轻吐蕊的声音都变得可以察觉。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女儿面前,刘青显毫无顾及的狂笑起来,“当真是可笑,当真是可笑啊!” “他们可知道堂堂一个探花郎,竟然有龙阳之好么?” 这次不语的是刘姣安,在心里默默同程衡道了个歉,却由着父亲发疯——疯过了,刚好也能管殷和程衡避一避这风头,让父亲的注意力从婚嫁之上转移开来。 “说,姣安儿,你还知道什么?” “旁的女儿便不知道了,只知道这两人举止亲密……” “好啊,好一个殷云山人,好一个程先生,也是坏我徽州清风。” 刘姣安如同入定一般站在父亲的对面,依旧是一言不发。 “好了,也亏你制止了为父……不然为父到要以为这探花郎是个什么好东西。”刘青显似乎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在为女儿考虑,为了这独生女操碎了心。 “去休息罢,这件事有为父在,便不可能要他们再欺负了你去。” 刘姣安颔首谢过父亲刘青显,缓缓的退出了门,只留下后者一个人在书房里沉默的散发着自己内心的癫狂。 “好啊,还一个殷云山人,好一个程先生……呵呵,本官正愁你们搅乱了我这辖内,当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 毛笔在墨盘舔得饱满,又被膏出了笔锋,刘青显拿过桌面上整齐裁好的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行行字来。 书房外,晴空无云,远处的青山甚至肉眼可见,可见的长雾如绸,罩住了半面青山。 “小姐,老爷是又说了什么……” “没有。”刘姣安被清淼的问话唤回思绪,视线重新回到这一方四四方方的天地里。那有什么青山,那有什么青天,只有一片光亮照不透的屋檐,黑黑白白,被青苔自然的斑驳掉——倒显得有些讽刺。 刚才刘姣安看见了父亲那个开着的匣子里有些许泛黄了的书信,再拼凑上父亲那些话,刘姣安忽然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似乎就一直生活在旁人的欺骗里。 “清淼,你会骗我么?” “小姐,清淼不会。”清淼回答的干脆。 “那你敢起誓不会骗我么?” “清淼敢用性命起誓!” “不必了……”言重了。清淼展示给自己看的忠心刘姣安领受了,却不想看着一个比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去用这么沉重的誓言,“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用生命去换。” 第89章 但使人间新春漫 不求名登旧凌烟 “小姐,老爷唤小姐过去。”天光顺着推开的门洒进屋子,清淼的言语里藏着些许疲惫。 这话落到正静静梳着头的刘姣安耳朵里,放下了梳子的刘姣安抬起眸子,原本冷静清明的目光非但没能安抚来人,更兀自添上几分愁。 “小姐,有什么事和老爷说开就好,老爷也是想要小姐嫁个好人家。” 探花郎在京城拒了婚,老爷又忙着想要小姐嫁给这探花郎。清淼觉得这婚姻大事强求不得,却理解不了小姐为何自打那日从老爷书房回来,便一直魂不守舍:“小姐,老爷毕竟是小姐的父亲,若是小姐实在不愿,想必老爷也不会强逼。” 清淼说的轻巧,却不想当初刘姣安回来时是如何同老爷许诺,也不想自家小姐当初为何离开刘家——当然,这段属于刘府的秘辛,也早就随着上一批下人被遣散而消散。 父亲此番找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婚嫁之事么?刘姣安不愿清淼陪着自己发愁,转过身,如水的眸子里带着远山样的镇静:“清淼,为我梳妆。” 打扮好了,刘姣安按耐下心中已经积攒到顶峰的慌乱,目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还小的是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用梳子亲自给自己梳拢头发的模样, 可惜母亲没有活到自己及笄,那个时候会一脸慈祥的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和母亲的爹爹也没有活到母亲去世之后。 窗外又是个艳阳天,小时候母亲总会挑个这样的日子带着自己去山上的庙里给父亲和当地百姓祈福。 祈愿父亲能够做个顶好的父母官,祈愿全家健康顺遂,祈愿百姓阖家欢乐。 后来母亲不在了,哪怕是这样的好天气,自己也甚少出门了…… “清淼,你就留在屋里罢,我自去找父亲。” 看着梳妆好的小姐,哪怕是清淼也看得有些呆了。几日的忧愁让刘姣安的清蹙的眉宇更惹人怜,虚弱与倦怠恰好形平衡出一种让人恨不得护在身后的情愫来。 刘姣安的母亲是个美人坯子,刘姣安也是如此。 也难怪刘父在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总是和自家夫人说——若是个女孩儿,可千万要长得像夫人,我便是心疼还来不及。 思绪未止,刘姣安已经走到了父亲书房前,一道熟悉的身影窜了出去,刘姣安认的分明。 是三恒。 三恒此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嘴角划过一丝无奈的苦笑。父亲又会在三恒口中听说些什么呢? 可是刘姣安知道自己此时最不能的就是慌乱,最不该的就是心虚。 父亲那个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摸了摸装在袖筒里的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匣子,刘姣安的目光流溢露出几分挣扎。 “来了,坐。”走进父亲书房,刘父刘青显并没有像女儿以为的那么大反应。 看见了三恒,也看得出清淼方才的神色,刘姣安知道这场对话不会好过,却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爹爹,唤女儿来有什么事情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爹爹但说便是。”怎么会没有什么大事?刘姣安的目光划过被父亲什么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桌面,又越到不远处的架子上——果然那个匣子还在,只不过这一次,匣子已经被扣好。 这匣子刘姣安自己手里能有第二个,还只因为这是母亲当初亲手挑出来的一双…… “往日里这个春和景明的时候,你娘总会带着你上山上去住一段时间,如今爹爹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你。” “而今你又有了清淼,爹爹的意思是……”刘父忽然站起身来,探出手去,从架子上取下了那个匣子,“这里有不少爹爹和你娘当初的信,爹爹想你大了,也该看一看。” “往后再寻人的时候,也能找个真正合心意的。” 那匣子里竟然是父亲和母亲的信么?刘姣安刚才建设起来的内心一下子全崩塌掉了。 “信?”居然是爹爹和阿娘的信?那里面当真不是父亲作恶的证据么?又或者是父亲发现了自己的目的?;刘姣安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了,“爹爹和阿娘还有互相送过信?” “是啊,你爹爹和阿娘也有过一段阴差阳错的岁月,你不想看看么?”刘父刘青显难得笑的眼尾都跟着上翘,看样子是真心喜欢过刘姣安阿娘的,“有时候我总在想,我和你阿娘若是早一点认出对方,或者再大胆一点,在信中戳破对对方的情谊……” “我们是不是能多一些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二人相看的时候,你阿娘伪装的可好,我竟然不知她就是信那一边呃人,也不知当初那纸鸢上回的信,便是出自她手。’ 听上去是个老套的爱情故事。可发生在自己爹娘身上,刘姣安也难免短暂沉溺于这样的甜蜜和温暖之中,乃至于一时间忽略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那个匣子里是父母之间的信,难道说爹爹当真什么不该做的都没做过? “天热了,怎么还穿这么多?” “到时候积了热,便不好去山上玩了……你打算去找你表姑姑么?我听说她如今就在黄山上,你若是去找她,爹爹倒也更放心些。” 父亲这是在点自己么?想要自己及时收手?刘姣安终于只是点点头:“昨夜有些风,女儿担心受寒,这便多穿了些,不想今日却是艳阳高照。” “嗯,也好……你如今年纪也大了,自己也能知冷知热,身边还有个清淼,为父倒也不用过分担心你了。”刘父没有在说什么,目光也从那明显有些鼓鼓囊囊的袖口收了回来。 “刚才出去那人你看见了么?” “什么人?”果然三恒是说了什么的,刘姣安心中一紧,把问题抛回给了父亲,“看起来有些眼熟,一时间倒也想不起是谁,是刘家原来的人么?” “此番回来,许多旧人的面都不见了。” 刘姣安是聪明的,就像是母亲那样聪明。 不然当年还倜傥风流的少年郎也不会真心的爱上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子。 “三恒,来找我问何时能回来刘府,说是他双亲年纪大了,不忍放双亲独自在府里做工,一个人在你阿娘留下来的小院里待着也觉得无趣,想要回来刘府。” “我说这件事还要经过你的同意,毕竟那小院和茶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总归应该有人打理,三恒在那边待久了,处理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些。” 刘青显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有发发现女儿有什么额外的心思,只是一件件的和女儿安排着。 “爹爹,若是三恒想要回来便回来吧,这些年的情分,我回来原本也该把他带回来才是。” “也好,他也能帮衬清淼一二……若是你将来再嫁,他们二人能合适,一同成婚,也算是一桩美谈。” 清淼可不会喜欢三恒,刘姣安心中如是想着:三恒和父亲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交易?此番回来,真的仅仅是为了陪伴父母么? “好了,你去休息罢,小院和茶山那边为父再想想办法。” “既然你也愿意让三恒回来,便也不算为父自作主张了。”刘父又站起身来,把刚才那只匣子双手捧着交到了刘姣安的手里,“爹爹当初和你阿娘说过,我刘青显这一辈子都会对女儿好。” “姣安儿……若是爹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你要同爹爹说,要原谅爹爹。” 匣子拿在手里,不轻也不重,可刘姣安就是觉得沉甸甸的。或许因为里面装着的是爹爹和阿娘曾经的岁月和爱意——鬼使神差的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刘姣安端着匣子退出了刘青显的书房。 一路上,刘姣安并没有忙着打开匣子,直到稳稳的把匣子放在梳妆镜前,清淼也已经带着好奇凑过来。 “小姐,这是……” “爹爹和娘亲的信。” 打开来,匣子里的纸分明要比那日的更古旧。刚才平静下来的心如同擂鼓一样跳动起来——父亲还是知道了。 父亲分明是知道了,才特意把匣子里的东西换掉了。 如果自己按下不表,那父亲会念在父女之情不再追究自己,如果自己还要继续下去,恐怕…… “小姐,怎么了?”自家小姐的状态似乎很不对劲,清淼看得出小姐回来时步态都是轻盈的,为何现在又不一样了?甚至比小姐离开屋子去见老爷的时候还要差? 额头上薄薄的一层冷汗,扑了脂粉还泛白的脸,清淼看进眼里,一下子就慌了神:“小姐,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清淼,小姐?” 事到如今,父亲个匣子被自己看了个正着,匣子里的东西又不翼而飞,知道自己此行回来另有所图的父亲,还会做得到当初母亲说给自己听的话么? “清淼,我有些不舒服,你去给我倒一杯热茶来罢。”刘姣安想要缓一缓,一杯香茗平日里是品雅,如今便发挥一下那一点点药用,顺顺气,也能让刘姣安静下来,理一理思绪。 “好的小姐。” 清淼虽然担心,却也不想给刘姣安继续添乱,带着担心看了一眼刘姣安之后,便侧过身去开始沏茶。 自己应该怎么办?匣子里原本的东西又去了哪里?在三恒那里么?三恒又和父亲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盘亘在刘姣安的脑海里,一盏清茶也难以洗刷得下去。 平白的,刘姣安在今日的茶里喝出了一丝血腥味,淡淡的,却在唇齿之间不断绵延。 “小姐,有什么事清淼都会陪着小姐的,小姐不要愁,什么是都会过去的。” 有些仓惶的放下杯子,刘姣安毫无停顿的开口接过了清淼的话:“如果我说,你家的事我知道根源在哪里呢?” “小姐?”清淼也不是个傻的,联系起刘姣安刚才的神色,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支吾着张口,“小姐,是……是人为么?” “我想算是一件人祸。” “却不是当初被朝廷下狱问罪的那群人。”刚才那一杯热茶没能催散烦闷,却浇灭了刘姣安心中刚才燃起那份暖意,“而是现在还活着的人,还活的很好的人。” “你家小姐我知道了,却有可能不得不放过这些人……或者说,我做不到……”刘姣安的言语变得凌乱,或许是寒茶喝多了,积累了湿气,又或许只是连刘姣安都不知道自己如今该如何抉择。 “小姐,我知道了。” “小姐,人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小姐不要把一切事情的过错都放在自己身上。” 过去的岁月已经将清淼磋磨的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到”的事,劝慰反倒是清淼最擅长的。连自己都劝得了的人,想要安慰别人,自然易如反掌。 “不,不一样的清淼。”偌大的刘府,难道自己没有享受到么?刘姣安知道,可能很多人都会说,自己是那个最没有权利指摘父亲的恶的。 可是一起长大的管彤彤,管父、程见微…… 清淼的父母,清淼……那些素昧平生的百姓,自己也想给他们一个该有的交代。 窗外依旧是艳阳天,艳阳天不只是徽州,也在京城。 “先生,状元郎递了拜帖,想要来见见先生。” 放榜之后,专门前来结交的人不少,程衡尚且应付不过来,就更不用提张殊文那边了。 刚才送走一位,闲下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程衡倒是想不明白,这张殊文怎么倒是有兴趣来寻自己了? “状元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帖子到了,人也已经在门口候着,程衡刚才点头,张殊文就已经被带了进来,“如今贤兄长高中,应当是愚弟前去拜见才是,怎劳状元大人亲临?” “贤弟还是这般会说话。”张殊文坐在了程衡专门留的上位,并没有过多的客气。 程衡笑了笑,没有否认。 “其实愚兄此来,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如今你心头有一件犯愁的事,愚兄这里的东西,或许能够帮上你一二……” “贤兄说笑,愚弟有什么……” “我有旧相识,你有好义妹,我只要你回转徽州时,帮我给那旧相识带些金银去,你心中的事,愚兄自会分忧。”有利益的交换对于这些“有身份”的人看来,才是最稳妥的,张殊文也不隐瞒自己的目的,开诚布公的和程衡说明了来意。 第90章 长烟散去春有意 提名金榜郎无思 “只是这般容易么?”张殊文专程来了一趟,却只为了要自己给凌霄送个信,带些银两回去?程衡可不觉得前者的目的能够如此纯粹,“若只是如此,贤兄为何不亲自去一趟?” “若是贤兄亲自去,也好安了凌霄姑娘的心,不是么?” “贤弟也知道,愚兄刚才推掉那所谓的东床快婿,这婚事就找到了你头上……想必那姑娘看中的并非你我二人才华,无非是赌一把,这状元郎也好,探花郎也罢,将来能够走到多高的位置上。” 既是同乡又是同科,如今张殊文高中榜首,对程衡没有什么敌意可言,或许是为了后者能够心甘情愿的为自己去做事,张殊文也就这样掏心掏肺的给程衡解释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好故交是教坊里的姑娘,要是有人有心害她,她还焉有命在?” 这话其实是说得通的。既然你张殊文用个教坊女子羞辱了我这还没有出阁的大小姐,那么解决掉了那凌霄,还得要你心甘情愿的低头。 上位者大多时候已经不计较那在他们眼中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得失,真正能被他们在意呃,反而是颜面。 一个教坊出来的歌女舞女,竟然能够压了京城大官的独女,为状元郎青眼——叫凌霄的教坊女子不少,没科一个的状元郎也算不上稀罕物儿,可当今坐着在京坐着文官高位的却是屈指可数。 “比起我这个,你去探的是亲,他们总不好下手。” 程衡没有着急回话,抿了一口因为泡久了略感苦涩的茶,目光却没有离开过张殊文身上。 程衡的意思很明确:既然你的目的说清楚了,那就该给我看看,你带给我的东西值不值得我为你去趟这趟浑水了! 行走在官场,程衡明白——就像是演戏一样,台上做的,就必须是符合人物形象的事。 想做个清官可以,想不同流合污可以,却不能做个糊涂官,什么都靠装傻来解决……真傻就更是万万不能的了。 “当年徽州府有一场大水,死了些不该死的人,也活了些不该活的人。”张殊文是带着证据来和程衡交换的,“这些是我能提供给你的证据,若是你还能找到个人证,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一次送银换一场陈年旧案?程衡可不觉得有这样便宜的买卖。 这又是一份投诚状——投的是张殊文背后的人。 “好。”这一桩旧事是程衡自己心中的主线剧情,至于京城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程衡知道自己处理不明白,原身程见微也无心掺合。 大不了到时候急流勇退,趁着一切没有掀起来的时候,回到一隅偏安继续做教书先生,总也躲得及。 程衡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了这份“生意”,张殊文很满意程衡的上道,一杯清茶还未见底,匆匆告辞:“银两晚些时候就会给贤弟送来,此行回去的车马也已经为贤弟备下,只等贤弟收拾行囊。” 乙巳科的举子没有什么过于惊才绝艳的,张殊文和程衡的闻名又多少搀上了些水。若是原身程见微还在,皇帝接见之时,或许还有个针对的对象。 如今,不过是一套杏宴天恩的例行公事,而后也没有单独召见哪一个,更不用提查漏补缺,早早给谁个官职。 至于戏曲舞台上那些一朝中了状元郎,明日便为八府巡按的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也难怪管殷早早就和程衡说,戏曲舞台上的故事,就像是属于那个时代读书人和世家小姐看的爽文。真个自己成了这戏中人,程衡才认可了管殷的话。 “殷云山人?” “什么?你是说那殷云山人原本就是个女子?” 刘父刘青显刚才别过去的头蓦地转了回来,一双眼活像是鹰爪一样钩进了面前人的眼睛里:“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 “小的没有证据,可是小的有证人。” “只要老爷肯去之前殷云山人待过的那教坊查上一查,就能知道……那里的女子应该大多都知道她的身份乃是个女子。” “三恒,姣安儿可是待你不薄,难不成……” “老爷,三恒有爹娘在刘府。”刘青显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三恒打断,他也不愿意听刘青显提起小姐。 提起小姐,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背叛。 “小的父母都在刘府,小的不能亲眼看着小姐把刘府搞垮。”多年来的习惯,早就让三恒觉得父母和自己离开刘府就没有了去处,没有人家会要他们做工,于是就会被活活饿死在街头。 只是三恒忘了,徽州府耕读传世,即便是读不起书,他一家人好歹还能开一片地,自给自足。 “哦?既然如此,你为何当时不拦着你家小姐?” 面对刘青显的话,三恒回答不上来:为什么?难道要说那个时候的自己沉溺于小姐和那个殷云山人比家更像家的温暖里了? “三恒,说,你是不是爱上你家小姐了?”殷云山人是个女的?刘青显只觉得这话太过于荒谬,那么答案就只在眼前这个目光闪躲的三恒身上,“念在既往你给我传回来那些消息的份上,我给你一次重新说的机会。” “若是这殷云山人当真是个女的,就算是她真个把女扮男装做得炉火纯青,这教书先生她如何当?那些词曲她又怎么写?” “既然她瞒的这样好,你又是怎样知道的?” “当初不说给我听,如今你为何又肯说了?” 刘青显显然是拿出了审犯人的气势,目光落在三恒身上的时候,后者就几乎要站立不稳,咬着牙才让自己没有毫无骨气的跪下去。 “回老爷的话,三恒不敢对小姐有任何意肖想,也从未对小姐有过任何意思。” 这是第一句,三恒的回答不卑不亢。 “好,继续说。”没有从三恒的细微动作上看出任何端倪,刘青显抬了抬手,示意三恒继续说。 “这殷云山人和小姐是旧相识,似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的隐隐约约听她们说过什么管家,彤彤之类的,这殷云山人原本应该叫,管彤彤,父亲下狱,原本也是个世家小姐。” 这是第二句,三恒没有说完,刘青显反倒是先变了脸色。 “她竟然还活着?”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地方活了这么久? 刘青显当然知道那教坊背后是有人的,这官位还必定不小。只是从来与自己没有什么利益纠葛,该送的礼也是分毫不差,刘青显当然也愿意做这一个顺水人情…… 听得出自家老爷和管家必然是有渊源的,三恒低了低头,很识趣的没有问。 知道的越多,自己也就越危险,三恒只求自己一家人能够好好的生存下去。心中默默给小姐和殷云山人道了声“抱歉”,但愿他们能够理解自己为了生活所迫的苦衷,继续说道:“自小这管氏姑娘也读了不少书,。还有一个义兄,就是如今刚才中了探花郎的程先生,程见微。” “当初小的想着小姐开心便好,只是如今这程见微高中探花,若是就当初老爷妨碍小姐和管姑娘的事追究起来,恐怕伤到刘府,小的……小的这才不得不和老爷来说。” 这是第三件事了。 刘青显上下打量了三恒一番——看来眼前人对于当初徽州府洪水之事知道的不多,更多的还是怕如今呃探花郎有心报复。 当初的事,眼前这个三恒到底知道几分呢?刘青显在思考有没有必要留下这三恒一命?还是做个伪证证人,把查起旧事的程见微拉下来?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上脖颈,三恒微微抬起头,用眼睛瞥了刘青显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杀意。 三恒当然不知道多年前的那场水患背后的人祸就离不开眼前这个人,不然这些偷听来的秘密也不会被说给刘青显听——三恒想活,也早就在两个姑娘身旁学会了很多道理。 比如一个能够不惜葬送千人百人,给自己的贪墨做嫁衣的人,怎么会因为你三恒短暂的“有用”过,就放你一条生路?杀人灭口分明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只是此时,信息缺失的三恒只能面对刘青显的试探,跟着刘青显身边的人一起被派回到了刘姣安身边。 “你去陪着你家小姐,在这些事安妥之前,不要让你家小姐有机会和外人搭上线……包括她身边的那个清淼。” 三恒就这样又稀里糊涂的回到了刘姣安身边。 “姣安儿,那清淼不知你用着还顺手不?爹爹把三恒给你带回来了。”刘父亲自将人送到了刘姣安的闺阁之下。张口闭口“女大避父”,可暗地里交锋的时候,刘青显却没有在意过这个讲究给外人看的东西。 “可需要爹爹的人带一带清淼?这姑娘毛手毛脚,在你身边爹爹终归有些不放心。” “到底不如三恒能干。” 清淼有些无助的看向了刘姣安,却看到了后者早就压在眼底的安慰:“放心,你就留在我身边” 自从知道清淼和当年的水患有关系,又用清淼的过去试探过父亲之后,刘姣安就明白:这件事无论查不查下去,清淼都必须寸步不离的留在自己身边,不然父亲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风险”的。 “爹爹要三恒直接上来罢。” “女儿倒是很喜欢清淼的性子,爹爹身边若是缺人手,倒不如把三恒带走……女儿是和离回家,若是身边总跟个男子,恐怕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姣安儿是愈发的会说话了,总能够将刘青显噎得无话可说。为了留下三恒监视,刘父还只能是笑着应声:“姣安儿说笑了,爹爹又不缺钱,为父身边从不缺人手,这三恒你若是不收,那为父便要他一家人去看小院了。” “只是他那双父母年纪大了,为父体恤于他,才想着让他重新回你身边侍候。” 刘父这点用在官宦场里的心眼子,此时此刻毫无保留的用在了自家女儿身上,却也不觉得害臊。 “好,那爹爹早些回去休息罢。” 刘青显得意而归,却不知正是自己此举,彻彻底底的打消了刘姣安的犹豫,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女情谊一朝化为乌有——做父亲的把女儿算计透了,做父母官的把子民算计透了,刘姣安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心再次此时此刻彻底偏向了真相的一侧。 “小姐,多谢……” “不必谢我。”其实现在刘姣安是有些害怕见到清淼的。 清淼的存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刘姣安,自己此时的绫罗绸缎,胭脂珠宝,没有一件不是凌驾于寻常百姓的苦难上的——徽州府出过那么多清官,为何自己的父亲就做不得呢? 都是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读,甚至有屡试不第,也未必有父亲这么美满的家庭…… 刘姣安想不通,想不通在祠堂里郑重许下誓言的父亲对得起谁。 一个贪官,列祖列宗蒙羞。 东窗事发,刘家这一脉能够侥幸留下几个活口? 都说文人求的无非是青史留名,父亲为何就不在乎这一身清明了? 天地君亲师,父亲与百姓,家族与真相,荣华富贵与枉死孤魂,矛盾的痛苦交织在刘姣安的脑海之中。分明前几日爹爹还要自己去散散心,找表姑姑祈福。 这两日便是摆明了将自己软禁在这一方看不见多少阳光的天地里——昔日真心相待的三恒,也成了父亲派过来盯着自己的人。 “清淼,你觉得老爷这个人怎么样?” “小姐……” “但说无妨。” “老爷不像是坏人,可好像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老爷好像连小姐都不会告诉。” “就像那个时候我的继母,但又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一个人的秘密是善意的隐瞒,一个人的秘密是需要藏起来,不为世人所知。刘姣安在心里补全了清淼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清淼,如果你身边亲近的人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做?” “看他做了什么。”清淼的回应毫不犹豫。 直到话说完了,清淼才想起来问一问刘姣安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小姐想说的是三恒么?” 沉默了片刻,刘姣安摇了摇头。 “不,是父亲,是爹爹,是你我的父母官。” ①上一章做了一点细节修改~可以关注一下 ②期末作业,帮帮孩子,抖音/小红书关注一下~昵称同笔名,感恩 第91章 千里路行无难事 一人心三岁难知 “山这么高,你为什么要来登山?” 脚下的步子倒换个不停,忽然耳边有人问起自己为何要爬山,看看脚掌宽的石阶,上面的松都隐在云雾之中,山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刘姣安一瞬间的怔忪,自己什么时候到了山上。随后,整个人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要爬到山巅去,只有爬到山顶,才能够拨开一切的云雾,看见青天,看见太阳的光明照耀四方。 “因为我要爬到山顶上去。”刘姣安如是回应着。 “为什么要爬到山顶上去?” 是啊,为什么要拨开云雾见青天呢?刘姣安忽然觉得这层云叠分明是盖在自己心上的。原本想的通透的事情,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说也说不明白,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了呢? 刘姣安很聪明,旁人需要思考很久的事情,刘姣安不用人点拨就能明白。 这分明不是个梦,也不是黄山有灵,是自己的心,在让自己做最后的犹豫,把最真实的自己剖白给自己看。 山有阴阳,水有阴阳,万事都有黑白。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山顶是光明。 底下的路看着一样好走,可踏出一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迷雾呃指引中站在了悬崖边上,与松石比肩。 这一刻,刘姣安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只有前行。 毫无征兆的从梦中惊醒,刘姣安看着木质的房顶。窗外还是星月天,远山也是不会给隐在深院的闺阁俯身的。刘姣安看不见梦里的黄山,也看不到抬头的青天,可此时此刻心中却无比清醒——她要去父亲书房里找来那些信件,带着它们连夜奔赴京城, “小姐?”刘姣安翻身的时候,清淼就已经有所察觉,直到前者坐在梳妆镜面前,借着昏暗呃月光开始整理起行囊,清淼才终于发出声响来。 “你醒了?”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去?” 清淼有些明知故问了。 “那日你去父亲书房里的时候,这匣子里装着的,可是一样的信?”看见清淼,刘姣安脑海里忽得蹦出来一个人,“你回忆回忆,可是一样的颜色?” “又或者看起来更新些?” 清淼原本刘姣安问得发懵,直到这些确切的信息被后者一股脑的说出来时,才坚定的点了点头:“更新一些,也……没有这么多。” 照理说这些能够把握住双方命脉的信是不应该被留下来的,只是很显然,由利益牵系的双方往往也是信不过对方人品的。 等对方爬上高位想要杀人灭口时候,这些证据就是要挟对方的把柄…… 若是有朝一日被供了出去,又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反咬一口的时候,这些证据也能拿来将功折罪。 总之,这是专门备着“狗咬狗一嘴毛”的。没有底线的人,最能理解同类,也自然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无所用之不竭。 “小姐,所以小姐今天白天说的那些话……” 刘姣安明白,清淼这是猜到了。 清淼很聪明,若是家庭好一些,恐怕是个比刘姣安更能远近闻名的才女。 “此番若是成了,我说的话你便记着,来京城寻我。” “若是……” “这屋里的金银珠宝随你取用,我会留下一纸书文,证明你的清白。”刘姣安原是想过清淼的去留的,出现在梳妆镜前,便已经写好了要赠银给清淼的字据,“今天白天那些话,你便当做没有听见,且自珍重。” 接过刘姣安迪来的字据,清淼再开口已经含着哽咽:“小姐,小姐要做什么?不如清淼去做,那毕竟是……” “他是我的父亲,也该是百姓的父母官,可他又做了什么?” 旁人一梦黄粱,懂了世间名利皆梦幻。 刘姣安一梦黄山,抛下所谓的父女血缘,选择去寻找一份光明。 面对自家小姐的坚定,清淼没有再劝,而是将自己的一身衣服递给了刘姣安,重新给后者梳了一个方便行走呃发髻:“那清淼只能但愿小姐一切顺遂,平平安安。” 下得闺阁,刘姣安的目光再没了刚才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三恒,明明自己的答应过三恒,明明三恒有很多可以带着父母离开刘府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做了父亲的走狗? 难道他三恒没有听过那户人家老来子的死? 难道他三恒就没从父母那里听说一场水患之下,多少人无辜丧命? 怪天怪地,呵风骂雨,却没想过这一切的根源本来就是“人”! 走下楼来,刘姣安依旧恨不起来三恒。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三恒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刘府的生活安稳,没正经读过书,没真正种过地,这也不能全怨三恒做事无知。 “三恒啊三恒,但愿你不要再与我对着干了。” 原本是深闺的大小姐,也做过乡村里一间小院、一片茶山的女主人,这却还是刘姣安第一次这样偷偷摸摸的做事。轻手轻脚潜到三恒的屋子里,开始寻找一个外男的贴身衣物——想从里面找到证据。 几封信露出了整齐的角,刘姣安刚要伸手去够,只听身后传来一句迷迷糊糊的:“清淼姐。” 刘姣安的动作不得不慢了下来,可身后的声音反而增添了几分警惕:“清淼姐来我房间做什么?” 三恒就要清醒过来的时候,刘姣安已经拿到信在往外走了。 只可惜,刘姣安没有看见三恒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也没敢停下来查验这信中写了什么。 “奕姐姐在读探花郎写给你的信么?” 不觉凌霄已经来了第三天了,管殷也不知道是那阵风把人早早的吹过来。只是看到凌霄的那一刹那,便想到了小院外的那棵凌霄——如今又该攀缘到了何处? “是。” “探花郎可说何时回来寻你?”在管殷还未曾看出自己心思的时候,‘见多识广’的凌霄,已经看出二人之间缓缓漫开的情愫,“你想他了么?” “有些。”有些想程衡,不过管殷还是愿意把它归结为自己想家了。 “更有些想家了。” 管殷没有问凌霄为何来找自己。状元郎为了她拒婚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无论是真情,还是以真情为借口的挡箭牌,凌霄在教坊里必然都是众矢之的。 那次一见教坊妈妈,管殷便知道那些姐姐妹妹之间多是和蔼相亲的,可来的人就不一定了! 碰不到凌霄,嘴里的闲话,刻意挑起的妒忌,哪一个都足够凌霄喝上一壶的…… “我倒是不想家,只是有些想他了。”凌霄倒是好不避讳自己对张殊文的爱意。 尤其是那些一切善意的、恶意的猜想都没有变成现实,张殊文眼中有她,言中有她。 “状元郎么?” 明知管殷在忙,这话也是担心冷场,凌霄还是佯嗔道:“不然还能是你的探花郎?” “什么你的我的……”管殷终于有空放下笔了,抬起头来看着侧坐在自己桌案上的凌霄,示意后者压到书案上的东西了,“你坐到我的纸上了。” 凌霄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管殷:“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么?” “难道你就不好奇么?” “可能你是想躲清闲吧……就不顾我的清闲了。” 没想到管殷还有这样毒舌的一面,凌霄不说话了,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静等着前者来哄。 半晌没有等来管殷的凌霄终于还是自己坐不住了:“是妈妈,是妈妈要我来陪陪你。” “说你一个人太孤单,也怕你有什么事……怕刘府的人来惹你,到时候我便去通风报信。” 管殷自己倒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出。 “哦……那也多谢……” “多谢什么?你不知道姣安姐如今被她父亲关在院子里了么?” “这我怎么知道?”管殷蓦地站起身来,“难道说她此行回去的目的……” “探花郎在京城那几句,只恐怕刘青显已经知道你是个女子了,便要来闹事。”凌霄觉得管殷当真是后知后觉,也亏是这样的人也能做个教书先生? 这和旁人说的书呆子倒是着实有几分相像! “你是说你家小姐拿着信走了?” “对,老爷,小姐果然中计。”此时此刻面对刘老爷,三恒颇有几分大功臣的自觉,“老爷,也不知道那信……” 刘青显当然能够察觉到三恒的情绪。不过后者此番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忙,以后有用没有暂且不说,至少现在还是值得一个随口的答复的:“不过是些空白的纸,染了颜色,没有什么。” “三恒?”感觉到三恒已经过分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刘青显带着些许恶趣味的张口,“你可知道你家小姐为什么要找那信?” “小的不知,应当是小姐觉得那信有用?” “你当真不知?”姣安儿是个聪明的,不知道怎么就教出三恒这么个傻的!不过刘青显也乐得如此。 若非三恒是个傻的,自己的一切计划还没有这么容易实现。想到这,刘青显对三恒的好脸色又多了几分:“那上面是她想要的证据,关于当年那场水患。” “水患?”三恒一时间想不起来。 只记得这场水患似乎已经不止一次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好了,你去休息罢!时间还早,倒是要想个办法把你家小姐带回来……” “姣安儿啊姣安儿,是你起了大义灭亲之心在先,休怪为父用对付那些人的手段来对付你了……夫人啊夫人,你的灵魂若在天上,也应该不舍得我们一手打理起来的刘家就这样散了罢……” “姣安儿,你无情,便休怪为父不顾念父女情分!” 刘父喃喃许久,又将走到门口的三恒叫了回来:“三恒,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懂了几分?” “小的……” “三恒,我问你。” 刘青显停顿了片刻,一则是想要看看三恒的反应,自己刚才的话被后者听去了多少,二则是要想个合适的说辞,要三恒心甘情愿的为自己做事。 “老爷尽管问话,三恒知无不答,言无不尽。”三恒还在忙着表决心。 “三恒啊,我要是说你家小姐此去,是为了那个教坊出来的女人,想要毁了刘家,你怎么想?”刘青显到如今早就想明白了。 管家,还能有哪个管家? 程见微,还能有哪个程见微? 无非是替死鬼的管家,无非是自己那个同科教出来的好学生! 刘青显就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又怎么会有自己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顺眼的人——如此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一切早就在十数年前有了定数,这一切不过是怨自己当年不懂得什么叫“斩草除根”,平白留下的祸患罢了! “小姐怎么会……” “你可知道你家小姐此番回来,原本就不是与那人离心离德,无非就是回来试探你家老爷我的!” “老爷,可是小姐终归是老爷的女儿。”三恒还是想替小姐解释几句。 其实刘父刚才的话,他听见了几句。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对不起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小姐——可是这个家终究还是姓刘,还是老爷管家,自己和父母想要生活的好,靠小姐是不可能的! “你见她把我当做她父亲了么?” 这下三恒是彻底不敢劝了。 “可我还是舍不得你家小姐……姣安儿啊,这些年我这做父亲的一点点把一个姑娘家拉扯大,却闹的如今这般下场。” 方才老爷在书房里的喃喃自语并非如此,三恒在心中默默记下一句。 “我想要你家小姐回来,哪怕真得要那个冒充程先生身份的住进家里来也可以。” 三恒不知道刘父为何忽然变了口风,可他不喜欢那个人,是那个人让小姐过了许久的苦日子。老爷若是有心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倒也称了三恒的心。 “程先生不回来,那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一定会在私塾那里,只要老爷派人去找,说是迎姑爷回府,我想她那些学生无论如何是不会拦阻的。” 也不知一个教坊出来的,给一群学生和富商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各个盼着她好!三恒讲心里话,有些嫉妒她的耀眼。 “好,便按你说的办。” 只要能把这“人证”放在自己身边拿捏,无论是那个姓程的,还是姣安儿都会投鼠忌器。想到此,刘青显提笔安排了下去。 第92章 文墨描江追风月 青山归岫肯别诀 刘青显手底下的人来时,一个长假的告示贴在紧锁的大门外,私塾里的东西什么都没少,只有原本应该在这里的人已经不见了去向。 “喂,知道你们先生去哪里了么?” 抓住一个学生模样的孩童,来人问话也不知多讲究些,客客气气的兴许还能套到一个有用的答案,如今这般属实是自讨没趣。 “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未曾见你们拜访过先生,缘何先生告假,你们倒是来了。” 不大的学生,一张口倒能让人哑口无言,来人不死心的拦住这学生:“你且告诉我你先生去处便是,是去找什么人了?还是去什么地方了?” “我若是知道,今日我为何还要来此?” “你若是不曾读过书可能不明白,即便先生整日夸奖的学生,也没有真正愿意早起去私塾的日子。” 有道理。就连刘青显派来的人都不得不在心里默念了这么一句——虽然家里没钱,可小时候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等到读不起书了,这才又颇有几分怀念起来。 “你当真不知道你们先生身在何处?”来人回过神,只觉得自己是被眼前这年纪不大的学生给刻意带偏了思路,目光毫不掩饰的将人打量了一番,确定不是“殷云山人”假扮,松了口气,也难免忧心交不上差的时候,该如何解释。 “方才我问你的问题你尚且不答,一再追问于我,却是为何?” 来人在想去追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这学子的身影。人去楼空,这样回去禀报自然没法交代,差了人回去报信,余下的就留在私塾门外守株待兔。 殊不知,这刘青显有刘青显的手段,程衡在京城既然有了靠山,也自然不可能随便让身边的人吃了亏,更不用提教坊妈妈舍不得凌霄,早便先刘青显一步将人接到教坊之中。 “妈妈……” 这一路上,管殷并未把教坊妈妈差人送来的信交给凌霄看,可凌霄终究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家,早便从管殷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了刻意掩盖的慌乱。 “管姑娘,久违了。”教坊妈妈看了凌霄一眼,并没有回应后者有意低头的示好,目光停留在管殷身上,招呼里面的姑娘准备些茶点,“这边的事我已经寄信到了京城。” 京城。凌霄的心上人张殊文也在京城。 “那张殊文……”文墨传情,金银达意,可管殷知道这些终归都是虚的,到如今张殊文也没有亲自回来接走凌霄的意思,更没有同教坊妈妈寄信给凌霄赎身。 只恐怕这一切都不过是给自己塑造一个人设的借口罢了!看了那么多小说,管殷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种能够逛教坊,游走青楼的猪蹄子能够有什么痴情的可能。 “张先生如今在京城还有要事,程先生寄回来的信中说,会带着张先生的心意一道回来。” 面对管殷,教坊妈妈倒是做到了有问必答,只是全程一句话、一个眼神再没有分给凌霄。 “妈妈……” 凌霄有些委屈,也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对妈妈的态度。 妈妈表面上看是因为张殊文花光了银钱,不让张殊文再留在教坊里整日和自己歌舞度日,实际上是看出了自己呃心思,想要把张殊文和自己逼到各自应该有的道路上。 这段时间凌霄也心知自己自恃妈妈的在意一再试探妈妈的底线,如今…… 妈妈竟然又救了她凌霄一命,当初可以年轻不懂事,短短呃两三年里经历了这么多,凌霄也没有资格再用年岁小来说事了:“妈妈,当初是凌霄不懂事,如今……” “凌霄姑娘不必这样叫我。” 冷漠、抗拒,尽管教坊妈妈终于还是在凌霄这两句磨人的话中败下阵来,可说出口的话却依旧没有留情面:“凌霄姑娘莫要将你同你心上人说话的方式放到我这老妇人身上来。” “张先生已经差遣程先生带回来你的赎身钱,往后用不了多久,你便和我这教坊没有丝毫关系了,也莫要再自降身价叫我一句‘妈妈’。” “我,他……” 凌霄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目光呆滞的落在教坊妈妈递过来的茶杯上,蒸汽还没有漫上眼睫的时候,一双眸子已经噙满了水。 想起妈妈方才绝情的话,凌霄心底里的委屈又一次漫了上来,别过头去,想要将就要溢出来的泪水咽回肚子里去。 “这水先给我罢。”凌霄并没有从妈妈手中把水接过去,情绪已经让前者顾不上什么礼貌周不周到,管殷适时的伸出手,将教坊妈妈在手里端了一段时间的茶杯接了过来。 “我教给你们的话你全都忘了干净,如今倒是觉得我绝情起来。”管殷就在眼前,教坊妈妈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显然是没有将前者当做外人。 手里的水壶被教坊妈妈重重的放在了眼前的桌子上,站起身来把让回过头去的凌霄不得不把目光重新对上自己的:“就你这般因为些许情绪就能慌乱成这般模样,到时候做了状元夫人,你也好,那张殊文也好,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耻笑。” “你说你喜欢他,即便不为他呃身份想一想,你也该想想等到你人老珠黄的时候,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将你当做心肝宝贝一样疼着爱着么?” 凌霄看向妈妈的目光里是闪烁着晶光的不可置信。 管殷显然也没有想象到教坊妈妈竟然会这样直白的同凌霄讲清楚了这些掏心掏肺的心里话。 “作为状元夫人,一点该有的风度没有,一点临危不惧也没有,就算是那张殊文觉得你拿得出手,你想过自己在那些人口中会是怎样的模样么?” 美人的泫然欲泣总是那么惹人心动,只是面前的妈妈也曾是一代旁人口中的天仙娇女,如今却也还是留在这不大的教坊里,看着眼前这些姑娘重复自己一群人的当年。 “哭?哭又有什么用?” “当年我教你们歌舞的时候,可曾教过你们哭给别人看?”教坊妈妈的目光描摹着凌霄的面庞,像是已经看透了凌霄美妙的壳子里面,是什么腐朽的,重复的,早就被教坊妈妈一遍遍看透过的存在。 不过,此时此刻的刘府,同样有人在哭。 不是刘姣安,而是清淼。就像是名字一样,清淼像是水做的一样,从刘姣安没有走出去多久,就被做父亲的要挟,不得已回到屋子里以来,清淼就一直在哭。 “小姐,呜呜呜……” “小姐,我想老爷不会对小姐做什么的。” 刘姣安是相信管殷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只不过——刚出门不久,刘姣安忽然起了疑心,翻开那堆信一看,才发现自己被父亲和三恒狠狠的耍了! 信上竟然具是一些挑衅官府衙门的话,字体娟秀,同自己的有七分想象。 甚至是署名处竟然都是刘姣安自己的。 刘姣安很聪明。 当下里边明白,这是父亲专门给自己下的套。如果自己当真把这些“证据”呈了上去,到时候两败俱伤难,能作为程衡人证的自己身上还有了污点。 这虽然是自己不顾及父女之情在先,可先国后家,以子告父的惩罚她一力担承。 站在父亲的角度上,其实父亲也是没有错的。即成的事实已经摆在那里,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可父亲并不想认罪——那么多条人命,同窗、同科,没有一个是刘青显想要认下来的,整个刘家的命也换不回来这些人。 众矢之的,万民唾弃,尽管刘青显做的时候也知道一旦被查,千人所指、万人所骂,刘家就算是不被抄家,子孙后代也很难在这片多出清官的徒弟上抬起头来。 可是刘青显还是做了。只因为这条路上的利益实在是吸引人,只因为这条路很轻松呃就可以走到自己想要走到的位置上…… 那么这一切,就算是刘青显如今不想担,也要担! 因此,在刘姣安听闻父亲捏造了个莫须有呃罪名在搜查管殷的时候,干脆就着这个机会回到刘家来,把那些被父亲换走的证据拿回来,去和程衡会和,带到京城去,还一切一个公道,也还乾坤一个清朗。 “清淼,莫要哭了,也不要想着为你家小姐我求情。” “小姐,如今连饭食都没有,这样下去小姐你身体会撑不住的……小姐又来了月事,这样,这样……” 当初自己后母就是在一个忙碌的雨天,月事本就让后母虚弱不堪,却还要被催着完成当天的工作……清淼不想回想过去,也不希望对自己好的小姐又什么三长两短。 “小姐,小姐我们向老爷服个软,然后去找小姐的表姑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地不好么?” “清淼,有一件事我未同你说,可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 清淼的脸色只因为刘姣安这一句话,肉眼可见的煞白起来,再张口已经带上颤抖:“小姐,其实,其实我们做不了什么的,无非是让更多无辜的人……” “不,不会的。” 程衡在京城能够获得助力,这就说明有远比父亲更大的官有心管这件事,无论是真的想要给百姓一个安稳,还是想要给自己积累一些政绩,又或者只是想要给程衡腾出一个空位置来,和自己都是殊途同归的,都能够助自己打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清淼,是刘青显,也不只是刘青显。” “小姐……” “你可以恨他,我也恨他……我却又没有什么立场去恨他。” “或者你可以恨我的。” “小姐大义灭亲,比清淼勇敢得多,清淼甚至不敢为了自己的家人求一个公平。”清淼不哭了,只是一双眸子红的像是只兔子。 “你该恨我的,如果不是父亲做了这些事,刘家不会有这样好的条件,你也不用来伺候,你完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陪在爱自己的人身边。” 管殷和刘姣安说过一句话:祖国的边境有一群人做了不值得饶恕的罪恶,总有人说‘老话说得好,祸不及子女’,可更多人说‘祸不及子女呃前提是,利不及子女’。 刘姣安自认得到了利益。 哪怕刘父那些行为,没有一件事是刘家人逼迫他去做的,哪怕没有一分钱的贪墨是她刘姣安和母亲愿意刘青显去做的,可是自己自小娇生惯养偏偏就从这里来…… “清淼不恨小姐,因为小姐在为了我们这些人讨公平。” 清淼已经看出自家小姐情绪上的不对劲。刘姣安现在不只是自责,疲惫、饥饿、悔恨、歉意、愤恨,夹杂在一起的时候,刘姣安痰迷心窍,就像是“范进中举”那样,可能下一秒就能变得疯癫。 “小姐。”门外有人敲门,试探着开口,又试探着想要继续把话说下去,“小姐,我……小的,三恒有些话想和小姐说。” 三恒奉命看着刘姣安,显然已经在门口听了许久,终于站出来,刘姣安也不敢猜测前者的目的。 “有什么话,隔着门说罢。”清淼并不觉得这个三恒是什么好东西。 小姐对他那般好,他竟然和老爷一切来给小姐做局,这种人算得上是无可救药! “小姐,那些信还在三恒这里。” “你怎么……” 当时刘父把信交给三恒去仿造出颜色相当的旧宣纸时,三恒心里没来由的一动,就当年小姐和殷云山人教过的字跳着大概读懂了心上的内容,照猫画虎抄写了一份。 自从随着老爷给小姐设下了圈套,三恒也一直没有睡好。 老爷做的事很不好。 贪墨,害死人,嫁祸,害死人,水患,害死人。 只要三恒一合上眼,就是满眼的“死”字! “小姐,三恒想办法送小姐出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小姐都不要再回来刘家了!” “吱呀……” 因为潮湿有些变形的木门被清淼从里面打开,三恒终于久违的见到了自家小姐 “那你同你父母怎么办?” “三恒和父母三个人,六只手,还饿不死自己。” “但愿小姐此去,能够……” 能够什么?三恒没有再说,只是闺阁内外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了。 第93章 乘暗夜总难行路 望明星但赴前途 星昏天暗,光凭着人家零零散散的烛火是走不远的。 “小姐,我们找个客栈先休息休息罢?” 刚从刘府出来,两个人不敢大张旗鼓的雇佣车马,只得乘着夜色先往城外走着,准备从农家借头平日拉磨的驴来当做奔赴京城第一程的载具。 “不,接着走。”咬着牙,刘姣安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犹疑,“走,先走……” 果然,父亲每个眼神背后藏着的才是真实的他,刘姣安如今已经来不及心寒,整个人能够做的就是麻木的向前走,再向前走。 “小姐,不如我们去寻管姑娘罢,她一定会有法子收留我们一二。” 清淼做苦工多了,已经习惯了劳累。 可是在清淼眼里——小姐不一样。 倒也不是因为刘姣安多么娇生惯养,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定要人侍候着的。 刚才经历了情绪上的巨大变动,唯有的亲人彻底的在刘姣安面前暴露了恶劣的本性。一瞬间变得如浮萍般无依无靠,任是谁,也很难撑得住。 刘姣安的沉默、麻木也好,拼了命,不顾一切的前行也罢,都被清淼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无非是刘姣安靠着一口心气顶着,若是这件事了结了,刘姣安少不得大病一场。 “小姐,我们还是歇歇罢,好歹到了管姑娘那里,我们能够共同商议一番。” “不能去找她。”这个时候去找管殷,无非是在增大被父亲寻到踪迹的概率,给双方都添麻烦,刘姣安果断拒绝了清淼的想法。 “我们不能去找她,更不能去教坊找凌霄,这两个地方,是父亲最容易猜到的。” 不得不说,刘姣安很聪明。 留在私塾门口的人还没有撤回来,刘姣安此时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刘青显发现女儿不在的第一时间,也一定会遣人去小院和教坊的沿途追寻。 在刘父眼中,两个女子离家,少不得有人怀疑她们的身份——是大家族逃出来的下人,是哪门哪户的妻妾。 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独行的姑娘家总有诸多不便,有读书明理的,讲“授受不亲”,有私心作祟的,两个人又是羊入虎口,因而刘姣安和清淼也不好轻易投宿…… “好,那我随小姐走。” 清淼不怕。 因为清淼没什么担心能失去的东西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除了这条命以外,清淼就只有真心待她的小姐——拥有的越少,反而更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摸了摸揣在贴身衣物里的纸,刘姣安从上面摸到了属于自己身体的温度。 那纸上的字迹她看过了,每一笔、每一划都不齐整。一笔下来,有很多毛刺一样的赘余物,一看书写的人就不经常写字。 三恒这次没有骗人,这是三恒自己一笔一画抄下来的。 这样的证据其实几乎没有什么可信度,但刘姣安也必须要带到京城去——这上面有牵扯到的人,这都是程衡可以用上的线索。 “嘶……” 地上的碎石子尖尖的,隔着绣鞋硌到了刘姣安的脚,感受到疼痛的刘姣安,终于有了点活人该有的表情。 蹙起眉头来,稍稍放缓了脚步。 “小姐可还好?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先休息休息?” 庆幸这四下里还没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清淼借着昏暗的月色想要寻一处能够暂时栖身之地,却发现不远处是一片坟堆。 “小姐,我们再走走罢,此处不知是谁家的坟,确实不适合久留。”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颤抖。黑夜里,即便没做亏心事,阴森森的环境,也会让人产生对未知的恐惧。 就像是刘姣安坚定的离开之前,清淼也有过短暂的,和现在一般的恐惧。 真的离开了刘府,走到路上的时候,清淼反而不害怕了。再大的未知也不过是“大不了一死”! “走罢。”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一片应该就是刘家的祖坟,当年母亲被葬进来的时候,还懵懂的刘姣安只能远远的望着——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坟地里守坟的人有没有擅离职守。 拉回自己跳跃的思绪,刘姣安的眸子比天上隐在灰云之下的星光还要暗淡。 青山被笼成了墨色,远处的月残了一角,是硬生生被山啃下来的,参差不齐。 “山衔好月来……”那时候母亲指着书上的文字念给自己,于是刘姣安憧憬着山色和明月,却不想真的看见时,又是这般凄凉。 “走罢,我们仔细些。” 路不好走,那就仔细些,终归不能停下步子来。 刘姣安在往京城赶,程衡也急急奔向徽州府来,却不想此时此刻,刘父刘青显的矛头已经从自家女儿身上转移到了后者身上。 三恒走了,刘姣安逃了,刘青显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了今日的众叛亲离。 在明月更稀,天光渐白的时候,刘父踱步到女儿闺阁之下,打算用那为数不多的亲情当做引子,让刘姣安回心转意,将众人的计划和盘托出。 刘青显并不知道,这当中本就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三个人谁也不是他这般官场上几十年的,全凭着“做不做成也要做”的心,战胜了刘青显等众,本就漏洞百出的谋划。 只要不是正当的行为,就算计划的在周密,也总有人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倒戈。 “三恒?” “三恒,叫你家小姐下来。” 屋内没有传来该有的回应,一个不好的想法当即就在刘父脑海中生成,皱着眉推开门的一刹那,刘父看到了真正意义上人去楼空的屋子。 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三恒收拾好东西,带着父母离开刘府。 而刘青显治下的本事也并不好,靠的不是利益,便是权力,守门的人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恒只要想到个合理的借口——比如,给府上采购节庆所需。便能轻而易举的带着装扮成丫鬟、仆人模样的人,从刘府溜出去。 等问到守门下人的时候,刘青显得到的答案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借口。 “小的想,这边是端午了,既然是府中的老人……” 刘青显的怒火没处可去,想要把眼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拉下去打,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说不出话。 害怕?刘青显走到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害怕可言。 不怕?刘青显也是个人,是人其实都是怕死的,尤其是自私的人为了自私的事——偌大一个刘府,这么多金银财宝还藏着,刘父也不敢大张旗鼓的使用……怎舍得这个时候一命呜呼? 装作若无其事的把人赶了出去,刘青显卸下一口气,直接便跌靠在了书案上,抬起头看着原本放了信的架子,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懊恼的情绪漫上心头。 “呵,倒是被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耍了!” “姣安儿,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刘青显目光里闪过一丝阴毒,“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掐死,从旁支过继来一个男孩儿。” 原本指望着刘姣安能够嫁个好人家,将刘家再往上推一步。又在发妻满头冷汗的时候,为了如今算来虚无缥缈的爱情片刻动心,这才留下了那时候的女婴,如今的姣安儿。 刘青显后悔了。 女儿家有什么本事入仕?乡风里耕读传家,女儿家两件都做不好,原本就是对家族无用的存在! 早知道,就该将姣安儿掐死在襁褓之中。 心头念的明明是女儿的昵称,刘父心头想的却是早该杀了刘姣安以绝后患。 便也难怪这官升得越来越高,轻而易举就变了心。只不过是邪恶的种子早就根深蒂固…… 分明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没了翻盘的机会,刘青显还是不肯认输,于是这“程见微”便成了刘青显仅有的翻盘机会。 刘青显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抬头望向半开的书房门——门外不知何时悄然落了雨,滴滴答答的,敲在人心上,是一种很令人焦躁的节奏。 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刘青显想要躲开这种声音,关上了书房门。 昨夜的蜡烛早已经熄灭,雨天的晦暗和紧闭的书房门让屋子里变得更黑了。 可是刘青显想要躲避的雨声依旧“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在刘青显耳边回响。 门开门闭,门外的雨渐渐停了,原本天上的阴郁落到了刘青显的脸上。 天光彻底大亮,阳光照开了昨夜的灰云,越来越淡,越来越散,终于只剩下薄雾一样的一层,还挂在青天上…… 只是屋子里的阴影更暗了。 “程见微,探花郎……程大探花,你需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更何况,我这刘府如今还没被清算。” 程衡当然听不见刘青显的话,此时还在官道上策马,眼见离着徽州府的地界已经近了,便决定下来走走,缓解一番被晃的几乎要散了架的身子骨。 天无片云,青山相邀,程衡一路上的疲惫都被扫去了大半,有心情抬起头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青山,看看看得不甚清晰的青松、绿树、芳草…… 然后,继续行路。 天至晌午,程衡腹中饥饿,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寻找些吃食。 “小姐,我们也买些吃的罢。” 白日里的官道上还是安全的,来来往往的人足够保证两个人的安全,刘姣安和清淼一夜未眠,走到这个时候却还精神。 “也好。”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的时候,程衡还有些不相信。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看到一对相互倚靠着的身影,其中一个像是刘姣安。 “大人的马已经按大人要求喂好了草料,不知道大人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程衡如今不那么缺银子了,出手还是大方的,刚才给了赏钱,如今这店家来了,多少存了邀功的意思,想要和程衡再讨一些赏钱。 这些人在官道上,生意做的好,挣的钱可并不少。程衡其实是不喜欢这种油嘴滑舌的,可程衡又向来是个面子薄的…… 舞台上有多能放得开,舞台下就有多不善于拒绝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一句“同学”,就撑到了演戏当天,沉浸剧的承接方彻底爆出大雷之前。 “我不需要什么了,这钱你拿去罢,稍后若是……” 眼看着那边两个人就要走远,程衡心里有些不耐烦,腾的站起身来,把银子放下的同时,疾步想要叫住刘姣安。 谁料想一抬头就遇到了一双充满了恶意的目光,程衡避着人走到刘姣安身侧,站到了清淼对面:“某刚才坐在那边看了二位姑娘许久,看姑娘似是走了许久的路,恰巧某离着要去的地方不远了,不知二位姑娘可需某载上一程?” 程衡站在面前的时候,刘姣安没费力就认出了人来。 “你……” “嘘,那边有个人,我不知道是跟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小姐,这位……” 听着二人的对话,清淼基本上猜到了程衡的身份,刚才开口,就被刘姣安肯定了想法:“这便是你知道的,今科的探花郎。” “不敢当。”应付了一波波来贺喜的人,如今程衡的嘴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就像是中国学生的英语一样。 “How are you?”的回答,一定会是“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当有人叫一声“探花郎”,程衡的反应就一定是“不敢当”。 “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坐下来,程衡招呼店家上茶、上菜,让两个姑娘家坐在对面的长凳上先休息休息。 “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 感受到刘姣安的沉默,程衡似乎明白过来什么:“找我么?” 这倒也不怪程衡现在的反应慢,一只眼睛正放哨盯着那可疑的人,眼见着后者的怀里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程衡却不敢打草惊蛇…… “啊!” “小姐,程先生……”离着贼人最近的清淼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扑倒了刘姣安,挡在了程衡身前。 “啊!有人杀人了!” “抓住他,抓住他……快抓人!” “快救人啊!” 不大的道旁小店里,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店家也没有心思再要什么赏钱了。 第94章 窗照影重烛泪坠 隔夜凌霄休低垂 官道上就这样接连的死了两个人。 杀人的本就抱着必死的心,在一击不成,眼看着就要被人抓住之前,匕首朝着自己喉咙一捅,死的倒是痛快。 可清淼这边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清淼?”清淼就这么直直的倒在了自己怀里,刘姣安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甚至连血都不怎么见,少不了方寸大乱。 刘姣安就这样顺着清淼靠下来的力道,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直到旁边有人传来声音,说刺伤了清淼的人已经自尽,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先别急,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了。” 程衡也没亲眼见过旁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此时心里“咚咚”的跳得狠了,竟然也觉得有些心慌头晕,强撑着站在刘姣安对面,自顾不暇,却不得不撑起场面。 其实谁都看得出,清淼的状态很不好,此时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等来大夫的时候,清淼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是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的。 一直沉默着的刘姣安终于还是因为清淼的伤从原本麻木而亢奋的情绪中拔脱出来:“是我害了清淼,我又害了她……” 程衡不知道眼前人为什么说起这个“又”字?也不知清淼的身世。 “我父亲惹出那天灾人祸,已经害了清淼的一家人的幸福,到头来,难道我又要害了清淼?”刘姣安口中不住的喃喃,猛得抬起头来盯着眼前的程衡,“他该死不是么?他实在是该死。” 一时间,程衡眉目之间皆是错愕。回过神来的时候明白刘姣安口中的那个“他”分明就是刘父刘青显。 “该不该死,一切要由官府来断,你当下历史要保重自己才好。” 刘姣安和清淼能成如今这般模样,不用猜也知道是从刘府中逃出来的,凑巧遇到了程衡——是幸也是不幸。 看得出来,刚才这人的目标分明是程衡,刘青显知道这当中谁才是能撬动这桩旧案的核心,至于两个姑娘家,即便到了京城去,还会有人诟病刘姣安以女告父…… 此番回来,程衡原便知道绝对会有变故贴上身,却不想还未见到此行要见的人,刚才进了徽州府的地界,就能遇上这般棘手的事情。 “她,她不呼吸了。” 程衡正思忖着,被刘姣安这一声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的话击得心跳似乎都断了一拍。 “死了?”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刚才被卷起的情绪,又因为周遭的混乱被搅了个稀乱,程衡就这样呆呆的盯着眼前的两人,不敢乱动清淼,自己同样不敢乱动。 大夫这手一搭上清淼的脉,眉头便皱得难看,伸手又去探人的鼻息,沉默了片刻:“你们这里谁能做主?这姑娘分明已经救不得了,倒不如趁着身子还没凉好搬运动时候,尽早送到衙门去,仵作也好断案。” 大夫的话看似冷血,可在场的人也明白是个正理。以清淼这般伤势,就算是拿到后世,遇上血库能及时调血的时候,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刘姣安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一句一句地念着清淼的名字,或许心中有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让清淼掺和进来。 又或许更多的是,一切就要云开天霁,见到真相的机会之前……等了这么多年的人却死了。 “清淼,清淼。” “清淼。” 衙门的人不一会儿也来了,凶手、死者、证人、报案的,全数都还在现场,店老板吓得狠了,甚至没想起来打扫打扫,于是这现场保存的也是异常完好。 甚至不需要仵作动手,案子便能结了。 “这位是……” 新科的探花郎,衙门里的人还是能认出来的。 “诸位大人,这凶犯本是来袭击我的,幸有这姑娘相救,却不曾想害了她性命。”程衡也没见过死人,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冷静下来,处理好这桩事。 人都说:入土为安。可此时程衡却不能让清淼和这凶犯入了土——还有后面那个人,后面那个刘青显。 如果只是手上的证据还不能让刘青显得到应有的报应,刺杀新科探花,怎么不算罪上加罪? “虽然程某自认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可那歹人的目标异常明确,背后自然有人指点。还请诸位将这一具男尸、一具女尸带回府衙,暂且停尸几日……” “那是自然。” 原本苦主就是清淼个死者,如今新科探花一口咬定:歹人原本是想刺杀于他的。 这件事府衙便不得不管,只是无人能想到,这管来管去,倒管到了本地的官员身上。 刘姣安身上有血,如此行走大道之间,自是不便,在小店换了衣裳,又得程衡问明了缘由,二人转道去往教坊,送信寻人。 程衡此行并非只身,无论是他那个从二品的京官老师,还是张殊文那边,都雇了人保护程衡。 一群人行走不便,程衡尽管知道这进了徽州府的地界自然少不了麻烦,一来是没想到刘青显已经将矛头对准了自己,二来也是没想到刘青显动作如此之快,还是下了马车,一匹快马先走了一步。 谁料想便在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里出了变故……程衡心里也是悔恨的,只觉得清淼的死,正是因为自己的轻敌。 安慰得了刘姣安,程衡却哄骗不了自己的心。 如今护送的队伍到了,刘姣安同程衡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教坊,后者便更难走出自责。 “好久没见。”看到管殷的那一刻,程衡有万千想要倾诉的话,如今倒被清淼的死抢了最先。 “姣安,在刘府这段时间当真是辛苦你了。” “嗯。”刘姣安轻声回了一句,便坐下来不再言语。 管殷知道这显然是不对的。 无论是程衡还是刘娇安,都不应该是这样少言寡语的样子。 “你们二人是如何遇见?此行过来又可曾遇上什么麻烦?” “你是替张殊文回来送信的,那……那张殊文为何不直接回来见凌霄?” “这些证据是张殊文给你的,他为何要帮你?若是替凌霄送个信便值得这么多,那他张殊文何苦不自己回来?” “姣安,三恒怎么没与你在一起?” 管殷的问题很多,可眼前两个刚见过生死的人,能够跋涉至此,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要回答管殷这一串挑起伤心事的话? “这位姑娘,我们是受张先生之托,送程先生回来的,程先生早些时候先行一步,遇上了些……事,这才同刘姑娘一起来寻了姑娘。” “你可知是什么事?” “好像是死了人。” “死了人?”这当中少了的便只有三恒一个,管殷不知有清淼,能想到的便只有三恒死了。 “谁?三恒?” “是个姑娘家。”护送的队伍毕竟是后到的,对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的也不甚清晰,“姑娘不如让程先生先休歇片刻,姑娘再亲自问程先生好了。” 今科探花郎回乡探望是来探望义妹的,不只是护送的人知道,听闻了探花郎为了给义妹家族当年旧事寻个公道拒了婚的人,也知道徽州府来的探花郎有个义妹在故乡。 因而这群人也不是傻的,早便猜出了管殷的身份,言语之间,对管殷没少了尊重。 凌霄在拆张殊文亲笔写的信。 只是管殷的话,刘姣安的木讷,程衡的不语——都让凌霄没有办法旁若无人的继续沉浸在自己与张殊文的绵绵情意之中。 “你们有正事还是早些说的好,拖着、耗着也就成了愁。” 压抑的气氛让凌霄有些烦躁,哪怕知道现下里开口便是众矢之的,还是顶着三个人各样的目光,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既然如今有了证据,便先莫谈论那些生生死死的,拿了证据讨了公道,那些故去之人方能瞑目,不是么?” 同那大夫一样,凌霄并非冷血。只是置身事外时,反倒拎得清孰先孰后。 清淼是为了什么死的? 清淼是为了有人能够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旧案,让曾经那一条条鲜活人命故去背后的始作俑者,能得到应有的报应。 因为她知道程衡和刘姣安才是有能力去做这件事的人,于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守卫了可能。 只有真相才是对得起水里亡灵、刀下芳魂的答案。 “在这里哀天动地也换不来死而复生,总有人讲那些道士、方士、法师、和尚的,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是装神弄鬼,可好歹为活人换来一片心安。” “你们坐在这里,自责的自责,悔恨的悔恨,也不知是在自责些什么,悔恨些什么?消磨的时光方才对不起你们想做的事。” 这一次张口的不是凌霄。教坊妈妈已经在门口听了许久,也正是因为前者方才那几句话,要教坊妈妈终于肯给凌霄一个眼神——不再是冰冷冷的,一点也不想搭理凌霄的样子。 三个人悉悉索索的想要说什么,抬起头来看向对方的时候,却又重新把话咽了回去。 谁也不想再主动开口,做那个承担一切情绪的人。 风将窗子吹的摇摆,三个人的目光穿过窗口,看到了一片苍翠的树冠,勃勃的生机与屋内的死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姑娘是我回到刘府之后遇到的,是个极好的姑娘,家中因为那场水患……死的死,伤的伤,否则清淼也不会来到刘府做事。” 一场天灾人祸的水患,幸得了此地物产丰盈,才免去了民生凋敝。在加之历代清官,重义富商,耕读传家,徽州府恢复到往日的欣欣向荣并没有耗费多少时日。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让这些背后的老虎、苍蝇,本应该活在阴沟里的东西,依旧明晃晃的生存于世间。 “我是为张殊文来送信的,也是回来寻你们二人进京去为这桩旧案作证的。” 相比之下,程衡倒比刘姣安的胆量更小一些。或许是现实的安稳做对比,让一个人死在面前的惊惧与愧疚被放大了无数倍,刘姣安说的差不多了,程衡才真正开了口。 “我只先行了几步,谁料想刚进了徽州府的地界,便遇着了刘青显,当然或许不只是他……派来刺杀我的人。” “清淼与我素不相识,却救了我一命,还是我太不警惕了,不然清淼不会死,这件事过错在我,我……我本该想到的。” 其实谁又能做得了预言呢?哪怕是钦天监里占星卜象的,又何曾能够事无巨细的做出预言? 可在座的人也能明白程衡内心的愧疚——怎么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了护卫不在的那一顿饭的时间里? 殊不知,往往所有事情,就偏爱一个“巧合”。 三个人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一说过,凌霄早为他们沏好了一壶茶,而后四个人便围着圆桌坐到了暮色四合。 “或许这当真是个牡丹亭的故事也说不定……” “哪里有那么多的负心人。” 趁着凌霄出去,程衡张口说出来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若他不负心,那为何如今不来找凌霄?”管殷向来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小时候见家里人听戏,也无非是那苏三起解,百般磨难之后两人相见,便也没什么后续了。” “最后两个人拜了堂,成了亲的。这部分演的少,却不是没有。” “哦,那你也知道那是戏台子上演给旁人看,是教那些读书人的道理,教那些寻常百姓的道理。” “就像是我们教书,我讲了,我说了,我做了,难道学生便一定能学着我口中好人的模样做个好人了?” 管殷的话说的有理,程衡一时间有些争辩不过:“此番的证据还是他提供的,那婚也是他拒的,不回来见凌霄也是京城有的忙……” 说话间凌霄回来了,两个人的对话便这样戛然而止。 “喏,茶续好了,你们收拾收拾早些休息,都是远道而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还来得及。” 茶壶安稳的落在了桌子上,半开的窗子也紧接着被凌霄关好,尚未点起蜡烛的屋子里实在有些昏暗,便重新点起了每个人各自的思绪。 直到翌日清晨,有马蹄声叩响了教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