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之她不是白莲花》 第九十六章 天黑请闭眼,预言家出没 是夜,蛙鸣阵阵,星辰点点,月光潺潺,流银泻辉。风轻轻地飞翔着,巨大的翅翼横揽过天地,交织成一张魅力无穷的网,拥着人们下潜到宁静的梦乡里。 如墨倾洒的暗色笼罩着熠王府,一道白影乘着晚风划进后院,惊起庭中飞雀四窜。 “少主,”那身影一尾鱼似地溜进屋子里,干净利落,拱手揖道:“深夜谒见,属实叨扰,只是兹事体大,既明不敢妄动,这才前来报备,望少主明断。” “哦?是那件事查清楚了?”朱门半掩之际,清风如履,悄无声息地钻到齐长风的书案旁。斯人衣袂飘飘,颇有些道骨。 大约是半旬之前,长生阁收到山下的密报,说是有当年齐牧归在洛水战役中被调包的次子,真正的齐长风的下落。彼时,白老阁主云游在外,不通音信,是以,长生阁得此密信后,当即下山请示少主。 作为当事人,二十余载前的光景如幕,帧帧似箭,在齐长风脑海里呼啸而过。自洛河水畔别后,他从未过问那个被自己顶替了身份的人身在何处,此间,白山宗亦是讳莫如深。那人的死生去处,就此成为一道陈痂,谁也没有主动揭开它。直到山下传来密信。 白既明重重地点头,语气异常地坚定:“那个名唤‘阿奴’的并非少阁主您要找的人,属下已遣人查实此人身世,他不过是临河而寄的一个小叫花子,趁当年战乱躲进了南天的辇中,这才阴差阳错被带回玄衣坊。” “还查到了什么?”齐长风搁下笔,浓墨在宣纸拉扯出渐然的余韵。 “……”白既明哑然,摇头。他知道自家主子问的是真正的齐家次子下落如何,但他对此当真不知。 查过,未果,核实阿奴身份已属巧缘,乃是一名长生阁弟子在布施之时无意打听来的,毕竟是二十一年前的旧尘,若非刻意记下,鲜有人记得当时巨细。 “少主,现下该如何处置那人?” “怎么带来的,便怎么放回去。” “其实……” “你想说什么?” 三言两语,你来我往间,齐长风袖边的墨色渐深,就似要凝成块了。然而,比水墨更沉的是其脸色,他自然料到白既明势必要搬出白老阁主来了。 从前白山宗掌管长生阁之时,绝口不提洛河战乱,更不允许齐长风过问当年的人事。现如今,他齐长风只因着山下空来的风声就遣人前去探听,甚至不惜将玄衣坊头上的土刨了个遍。这若是教白山宗知晓了…… “其实……咱们要查便查了,何必把南家那口小祖宗给关来,而今即便是把人给放了,玄衣坊也断不会善甘罢休的……” 白既明所虑也不乏道理,毕竟他们十日前可是活生生将人一棒子打昏了,套着麻袋运上山的。 “呵。”齐长风微微地抬颔,修长的颈项像极了一尾骄傲的白天鹅,漆黑的瞳色与夜揉杂着,不辨分明。他呵气如兰,却无比地凉。 良久,他缓缓说道:“世人眼看他高楼起,殊不知倾与覆亦在弹指间。只消放那位下山,此后,玄衣坊只怕是自顾不暇了,自是没气力来对付我长生阁。” “属下愚钝,不解其意,还请少主提点,”白既明执剑拱手,追问道:“您为何说玄衣坊气数已尽?” “自知愚钝,便要少问,多做,多思。”齐长风淡淡的目光从白既明身上扫视而过,沉吟半晌,剑眉微挑,计上心头,佯装作一本正经地敲打他道:“难为你愚而向学,笨而好问,我自是乐意教你的。” “…………” 白既明两道星眉几近拧成麻花,他撇了撇嘴角,一抹英气的厚唇倒悬成茶嘴儿的形状。别看这厮成日里端起腹黑阁主的做派,从前在齐王府装痴弄傻也自成体系,但唯有白既明清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齐长风也是个较之寻常人多了些毒舌与傲娇的血肉之躯。 “半旬前,山下传来密信,一无仔细的来处,二则内容模棱含糊,但却指向分明,把南飞燕的行程透得利落明白,生怕长生阁找不到那位名唤‘阿奴’之人。这显然不是报信,是有人明着向我长生阁借刀来了。” “借……借刀……杀人?” “嗯。现如今,沧溟四处追杀南飞燕,玄衣坊亦找不到人,无法对证,僵持已久,互生怨怼。这笔账总归是要算在南飞燕头上了,是以,无人会听她辩驳这数十日身在何处,历经何事。 况且,那南飞燕自幼形似侏儒,心理扭曲,久生变态,故而生性乖张,处事怪戾。只消她下山露面,人人喊打,必教她那点可怜的自尊碎成渣滓,点点都化做刀子,直指她那个袖手旁观、无所作为的姐姐,南叙。” “南家姊妹反目成仇,玄衣坊自然不能长久,说来,此事到底还是冲着那位坊主……不对!”白既明恍然道:“不对,我们都只看到玄衣坊表面的沉浮,反倒忽略了这件事情当中最大的受益者,也就是给我们送来密信之人究竟是谁!她在利用长生阁,利用沧溟和玄衣坊!” “把‘们’字去掉,唯你而已。”齐长风淡然道:“她自恃聪明,总想凭自己杀出血路来,却不知自己只是个低劣的赌徒。用一纸密信赌我会出手囚住南飞燕和阿奴,让她有撺掇沧溟和玄衣坊决裂的空子可钻。若我不予插手,她的复仇便步履维艰,满盘皆输。” “她?是她!”白既明若有所思,顿时恍然大悟。要说玄衣坊的仇家在江湖自是不胜计数,可直指坊主南叙的,卿凤舞绝对算得上头一个。 “是她。”齐长风双手交覆在背后,伫立在书案前,飘然的衣袂拂过砚台,似有似无地撩拨着墨香。 从收到密信起,他稍加推敲便对她的计划了然于心。正如白既明所言,长生阁有意查探,莫不易如反掌,本无须将人绑了来。可他还是选择走进她的自以为完美的圈套里。 兴许是此前的愧疚吧?齐长风也道不明。谋划,利用,胁迫,欺骗,蒙蔽,他给她亲手编织过的网早已经理不清了。 “呼——” 晚风猛地推门而入,惊得满案宣纸纷飞,也扰乱了齐长风的心神。他蓦然抬首,但见院墙之上月色正好,漫天皎洁。 白既明下意识地回身去掩门,却被齐长风唤住。他望着天边的圆月,怅然道:“关上门,风也还在。来的既然来了,不如看它都带来了什么。” 一轮圆月一缘风,清风渡月,也渡人。 既明只觉此话高深晦涩,不由得再度撇了撇嘴,暗地囔道:“从前只觉得你脸臭,现如今下山成了门亲,说话都是酸的。” 说完,他循着月迹遁入夜色里,一如来时,悄无声息。徒留齐长风在原地,目光如华,幽深绵长。 今夜,同样为这抹月色辗转的,还有坐落在数条街之外的老丞相府,以及府中的人儿。 月华如纱,笼在卿凤舞羸弱的肩头,霎那间,这夜仿佛平添了温度,恰似一袭锦衾,热烈地拥她入榻。 奈何,睹月之人大多堵心,自难成眠。 第九十七章 反派一定得死 南飞燕下山的第三日,南叙果然死了。 她死在自家屋子里,半倚于榻侧,被发现时已经凉透,一只手耷拉在温润的衾角上,似是用最后的力气为元宵捻好被褥。 据围观的乡民说,当时房门是掩着的,天色大变,夏雨将至,邻里见南叙家的坪里还晒着谷,好心上门提醒,不料撞见人瘫在血泊中,已然全无气息。她的心口上插着短刃,刃身几乎没入血肉中,殷红的血流浸湿通体,唯有搭在元宵身上的那只手没有沾上血。 “这户人家是外地迁来的,平日里也不见和谁往来,我们也只晓得她当家的在学堂里做差事,”目击的邻里对官府这样说罢,调转头又向围观的众人叹道:“啧,这得是多大的仇,整个的匕首都扎进心口里了,血流得满屋子都是哪!” “只怕是她来头大得很,没少的仇家,这才避来此地,没成想还是教人寻了来……”现场有好事者揣测,亦有人附和:“是了,估计是了,哪户顶好的人家会无故遭此横祸?” “她兴许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看来却也是个好娘亲,”有人朝榻间努了努嘴,众人便齐刷刷地望向正酣睡如饴的婴孩,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即便她浑身都是血,也没让这孩子沾染半点。” “嗨,人都凉透了,谁还说得清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呢?” “就是。散了罢,眼瞅这天黑压压,我得赶紧地去田里把泥巴口子给扒拉开,不然雨水大了,新插的秧苗全得遭殃……” “我也得回了,前几日地里的菜心才冒尖,不回去给它盖好了,只怕顶不住风雨……” 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驱散了众人的唏嘘,每个人都像是过路客,匆匆地扫视过他们这位生前本就不相熟稔的邻居,接着,各自紧赶着自己的路去了。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正如也无人在乎后来的事:只听闻这户当家的回来了,抱着尚未断乳的孩子又走了。 他们当初从哪儿来,如今又去往哪里了?无人知晓。世人大多活得仓促,俯首甘为牛,前胸面黄土,后背驮穹天,却无一载得动那些事不关己的骇闻。 除非,他们被卷入其中,身处仇恨的漩涡,亲历那场惊心的虐杀。如此这般,方能在午夜梦回时亦历历在目,生世不能忘怀。譬如南飞燕。 彼时,南飞燕本无心取南叙性命,顶多是哀其不管、怒其不顾,怪她任凭胞亲的姊妹被强掳、囚禁、追杀。正如二南在对峙时,飞燕所说:“沧溟的人四处寻我,唯独你却坐得住。好姐姐,你大抵是盼着我死呢,瞧我生得这般不讨喜的模样与性情,便是连我自个儿照镜子瞧见了也作呕。若非当初爹爹将坊主之位传给姐姐你,在你跟前我早已是个死人了。” “爹爹的选择是对的,我本就是玄衣坊不二的掌门人选。”南叙冷冷地睥睨道:“你敢说自己从未觊觎坊主之位吗?” “姐姐这样问,是因为我曾向你讨要过掌门扳指是吗?” “你明知是掌门人方能持佩的扳指。若非有篡夺的异心,讨要这等物件做甚?” “一块石子打磨而成的玩意儿,人们却视之为掌门独有的宝物,可说破天它也只是个石子儿。就像我这种人,即便是坊主之位也不能使我在世人眼中高大半分。姐姐你不也是这般看待我,厌弃我,所以认定我没资格同你争——即便是原本当属我一份的,我连多问一句也是不能。” 南飞燕说着,神色显得愈发诡谲,既掺杂着七八岁孩童的稚嫩、二十余载心路的悲怆,又糅合着与血亲离心离德的悲痛、爱而不得、愤而生恨的决绝。这些情愫拧巴成团,在她面容上以难以言状的凄惨感铺开来,煞是惊悚。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南叙别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元宵,竭力地压低声线吼道。 “我所求重要吗?你们谁也给不起!”南飞燕眼眶泛红,不是泪,是血色:“爹爹是,姐姐你也是!你们多么该死!” “疯子!疯够了就离开这里,爱去哪儿便去,想回坊里便回!”南叙眼看对方从靴中拔出匕首,明晃晃的刃身在闷夏里发凉,却只如是低吼道,一则料想着南飞燕不过是素来颠惯了,并非是来真的,二则自忖功力在她之上,稍加飞身便可避开。 “扑哧!!!” “………………” 血肉撕裂的声音,如裂帛般沉闷而厚重。 天边传来雷声,却打不破此刻的凝固。 “你……为什么不躲?!”南飞燕不可置信地看着满手血污,那双如火的眼眸愈发猩红:“疯子!你才是疯子!” “………………”南叙亦是满目的震惊,长睫低垂,难以置信地看着心口上的短刃。 她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连半点的内力都使不上,四肢如生锈的钝磨般无法施展,便是连转身也倍感笨重,离她预料之中的疾身回避差得十万八千里。 这是为何?南叙吃力地抬眸,模糊的视线里跳动着自己遍布鲜血的右手,以及那抹夺门而出的倩影。半晌,她才回过神,满目哀恸地望向熟睡的元宵。 …………………… 这个粉嫩的小生命睡得真甜啊,如瓷般白皙的脸蛋上挂着恬淡与静谧,流苏般细长的睫毛微微地翕动,像蝶翼似的呵护着春意。南叙悲从心生,往后余生,莫说前路坎坷不能以身护之、佑之,纵使岁月静好也无法相伴左右。 “东篱,你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弥留之际,鲜血如注,心声如缕,一丝一弦的吟唱都是牵挂。 此刻,南叙无疑是想起了苏东篱的,那个她活了半生,爱了半生的男子,等他散学归来看到此情此景,大抵也是会流泪的罢。可她不要他哭,眼泪是最无用的,世人皆有一死,或三五年期,或十余载,或数十年后,既总归是要死的,今之一死便也算不得是坏事。她唯愿他们过得好。 若这份好当中有她,自是幸事,可如今眼看是不能了,那便权当作是自己此生的罪与罚皆清,如此老天也不必报应到她所爱之人。 忆及此生,寥寥数眼望不到边,卿卿数语亦不能道尽,从玄衣坊坊主长女到继任坊主,这些身份固然给了她诸多的利益,譬如与苏东篱之良缘,毒杀卿丹书之便利,天下第一坊主之盛名等,但亦是这些使得她注定背负恩怨,不能像寻常人那般终老此生。 巷子里的猫,自由却无归宿,围墙里的狗,有归宿却始终得低头,兴许,人生这道题怎么选择都有遗憾吧? “元宵,我的好孩子,”南叙倚身攀附于榻前,艰难地抬起手,想最后抚摸那张静好的小脸蛋儿,然而,那抹触目惊心的腥红仿佛在呐喊、控诉她此生未还的血债。她默默地垂下右手,腾出干净的左手为孩子捻好被褥,气若游丝地嘱道:“你的一生,终究还是得你自己走下去了。” 第九十八章 我不信掌纹之说 南叙死后,尸身焚尽,一抔余烬随着苏东篱遥去远方,她留在大京城的不过半载时光。雁转无痕,水去褪纹,事过不出七日,庄子里无人再念起这个外乡人。 即便是农忙时节,那城里不尽的热闹也像是生了翅,扑哧扑哧,传得无比飞快。譬如,相传卿凤舞病得厉害,时日无多,如今已是被熠王打发回去,在老丞相府里生生地耗活,全凭一口老参吊着气,四处找寻能指望的大夫。 每有人路过卿府,总能见着卿凤舞那位出了嫁的近身婢女在邸前临阶设座,身后悬着札幌,上书“诚以万金,寻觅名医”,案前铺呈布告,用以描述病症——须发浮不堪洗,遍身浮肿,面形青黑,唇卷发疱,舌缩,指生倒刺,甲尖泛白,内出紫黑血色。而那位婢女的郎君更是忙不转,才迎了打从东边来的张神医进去,又遣了打从西来的赛华佗出来,半刻都没落过闲。 此来已有两日光景,卿府再不复原先那般可罗鸟雀,便是前来登门问诊者也几乎将石阶给踏破了,更别提芸芸好事之辈,来往间总要驻足观望,神医似地给卿凤舞隔空卜算。故而,她命不久矣的风声传得满城皆是。 夜深,绿芜和景迟才披星戴月,行至家门。一路的蛙鸣像长了脚似的,直往绿芜的思绪里钻,吵得她心神不宁。 “你还在替小姐担心?”景迟为她细细地理好披风,生怕月光落在身上打疼了人似的。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轻执她手,宽慰道:“别乱想,你知道这全是做给旁人看的,大小姐也说过咱们只有信她,才能帮到她。” “真的会没事吗?”绿芜抬眸,两眼盈泪:“她服的可不是寻常的毒药!这两日登门的尽是些庸医、废物,便是连‘汀息散’的名号也说不上来,他们根本开不出解毒的方子!” “嘘——”景迟环顾四下,紧张得拥住怀中的人儿,在她额心连着亲吻数道:“大小姐之所以把她所筹谋之事告知我们,一则是让你我替她办事,遍揽群医,浩大声势,以便将她身负剧毒、不久于世的消息放出去,二则也是不想你蒙在鼓里,忧虑伤身,可你如今呢,明知大小姐在作局,却还是为她提心吊胆的。” “那我怎么可能安心嘛?我固然知道是以身作局不假,但她如今毒发,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模样也是真的啊……倘若…小姐等的那个人一直都不出现……怎么办?” 绿芜竭力地遏制着哭腔,仍止不住泪流满面,一道又一道泪迹划过面庞,像割裂的刀痕,她整个人几乎快碎了。 景迟语塞,不能答复。三日前,卿凤舞将他夫妇二人传唤回府,浅表作态,却未曾把事情的里外说道明白。是以,景迟与绿芜大抵是晓得卿凤舞要用自己的性命逼迫某人现身相见,至于是谁,他们不得而知。 “你怎么不说话?”绿芜泛着凉意的掌心攀上景迟的手背,巴巴地追问道:“小姐堵上了性命,可她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也这么觉得对吗?” 不及景迟作声,绿芜又像是一尾游鱼,迅速地抽身,毫不犹豫地往主街奔去。 “这样晚了,你还去哪里?”景迟着急忙慌地随上去,却怎么也拉不住她冰凉的手。 “我要去找熠王爷!他和小姐虽说分居已久,但尚未和离,倘若他顾及往日情分,也未尝不会帮我们家小姐的!” “如果找他有用,小姐用得着赌上自己的性命吗?!” “景迟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姐死吗?!”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人吗?!” 幕色薄凉,两颗扎满刺的心也冻得梆硬,任由狠话从嘴边囫囵地滚出来。暗夜笼罩着他们和他们眼前漆黑的前路。 “一个个成天地见不着影,大半夜也不进屋,你俩搁在外头吵甚劳什子?赶明儿还不去铺子里帮忙了?” 窗下,昏黄的烛光里倒着景辛氏的身影,只见她说话间也无暇往外多瞧,信手用绣针搔了搔头皮,复又忙着捣鼓着针线活。 准又是为她素未谋面的孙孩准备衣裳。 这景象倒也教景迟和绿芜冷静了些许。她黯然地垂下头,身为人母,不免为方才的冲动而懊恼;他眉峰陡紧,既愧又怜,如鲠在喉。 “大小姐办事向来稳妥,她谋划的不会出错,”他上前拥住她,轻声地说道:“再不济多担上两日,若她等候之人仍未现身施救,咱们就去官府鸣鼓,以相府之名诉求御前,宫里的太医必定有解毒的法子。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缄默着,如同天边璀璨的星光忽而间倏地黯淡了。 卿凤舞向来似皎皎明月,谁与之并肩都能闪闪发亮,绿芜心想,原来自己从前都是借着她的光芒,才得以活得灿烂恣意。 再等等,她转念又想,景迟提议的没准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兴许乌云散尽,月华依旧,毕竟她家大小姐总有些遇山开路、遇水架桥的能耐在身上。 景迟见状,知她有所回转,遂将人揽得愈发紧,慰解道:“夜深了,咱们回家吧。” 夜确乎是渐深了,漆黑如幕,唯有点点星光像极了缀在华锦上的碎珠子。斑驳的光影如栉如流,细细地淌在屋檐上、朱窗上,和不眠人的心上。 世间要有多少人彻夜地辗转反侧,才算不辜负这月华的痛吻呢?挨着床榻的那扇窗没有关,卿凤舞满目空洞,出神地凝望着天边——她会来找自己吗? 三日前,她服下了当初从长生阁要来的天下至毒,汀息散,接着让绿芜和景迟大肆揽医,借机散播噩讯,为的就是赌林丛儿现身。 “既然你还活着,便不会看着我死去的,不是吗?”卿凤舞泛青的唇畔微微地勾起,那抹薄笑略带悲戚,仿佛是对这场不对等赌局的嘲弄:“你来,无论哪般的说辞都好,终归是还我与父亲一个念想,从此两清,再无瓜葛;你不来,我这条命便也算还了你的生恩,往后生生与世世亦不相欠。反正我来世上这遭,张狂洒脱过,欢愉肆意过,到头也亲手得报父仇,这一生怎能算不够呢?” 想到这里,卿凤舞黯淡的瞳色顿生些许光亮。她呢喃道,父亲,女儿给您报仇了。 诚如齐长风所料想,彼时,是她卿凤舞一面暗中向长生阁传递密信,假意透露阿奴可疑的身世,借墨白,即齐长风之力囚禁南飞燕与阿奴,一面越过南叙,以南飞燕之名和沧溟密谋,又反水重创其主力,让沧溟的矛头对准玄衣坊,进而使南家姊妹的关系分崩离析,最终导演出南飞燕怒杀南叙的结局。 只是这其中也有远超乎齐长风所认知的,譬如南叙之所以在关键时刻丧失内力,躲避不及,正是因为卿凤舞在送给元宵的那只镯子做了些手脚,人闻着久了,真气也就散乱了。又譬如,南叙家那道掩着的门,是卿凤舞亲手关上的。 没错,她曾在南飞燕仓皇逃后,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南叙跟前,并将一切的筹谋全盘托出,诛心灭神。 “你竟然……为了报仇,不惜对一个孩子下手!”南叙紧捂着如注的血泉,极其悲凉而不甘地盯住卿凤舞。 “是啊,元宵是你的孩子,你自是心疼极了,”卿凤舞淡漠地睥睨道:“只是你毒杀我父亲之时,可曾想过他的孩子会有多痛?!” “扑腾——” 窗外的惊鸟从枝头腾起,摇落满地的月光,也击碎了卿凤舞的回忆。 她别过脸,看向漫天星子。 星辰乍亮,仿佛是父亲会意了她的心声。 漫散的光晕逐渐拉开,被拖成长长的、斜斜的影子,无力地照在手边,像抓不住的思绪。卿凤舞低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日里那位神算子的占卜。他说她手心贯纹,乃是断掌,克家克己,命理孤寂。 呵,什么掌纹之说,我从来只相信五指握成拳头的力量!卿凤舞这样想罢,绵软无力的左手蜷缩着,一使劲,却也仍青筋暴起。 第九十九章 心病难医,唯有自治才是猛药 老相府的那位孤女,才晋位又被遣回的熠王妃,她大抵是挨不过今晚了。登门号诊的郎中们都如是说,言辞形色无不为之倍感叹惋。 不过数日,这个消息在大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如同一锅煮开了的水,热闹,不可遏制,与之比对鲜明的莫过于卿府的冷清了。从起初的门庭若市,各路神通踏破门槛,到而今门可罗雀,再无人胆敢大放厥词了。 不过,风起了,向来是不轻易停的。 卿凤舞在相府病的这遭,反倒教街头巷尾的碎嘴子都嚼到熠王府的茬上了,有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入府不过一载的结发之妻身逢奇毒,他说抛也就抛得干净,也有人说约莫着卿家女儿是有些骨气的,生怕自个儿误人,这才自请离府,了此残生。许是茶前饭后总归是需要些谈资之故,传得多了,各式的说法也就不离奇了。 但终归有些人是有些侠骨丹心在身上的,趁着齐长风的轿辇过市,背地里砸些烂青菜萝卜、臭鸡蛋和泥巴也是常有的事。 “王爷当真不救她吗?” 自从齐长风自立门户,借着充实府邸人手的由头,白既明被途经此地的人牙子“卖”进王府,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今熠王的近身侍从。眼下,他用宝剑挑起轿帘一角,冷冷地拨弄掉轿辇上的烂菜根。 “你我皆无法叫醒一个装睡之人,自然也够不上救人性命。” 齐长风神情冷峻,语气冰冷得与这盛夏格格不入。 “她简直是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先前敢拿玄衣坊和长生阁作文章,这回便是连命也不惜了!”白既明愈发地怒不可遏。对于这位同母异父的长姐,他集妒、羡、憎诸多情愫之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要她死。 不料,齐长风冷不丁地嗤笑道:“只有真正惜命之人才会赌上性命,因为在她最清楚这条命对有些人是弥足珍贵的。” “所以我才说她是个疯子,她这么做全然是在逼迫娘亲!” “只要最终的结果是预期想要得到的,过程与手段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齐长风的眼神意味深长,自己又何尝不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呢?想来,他一时也辨不得到底是卿凤舞从前在身边学了些攻于心计的把戏,抑或是他们本就是同类人。 “娘亲不愿出面相认,自有苦衷,她这般胁迫又算什么?!”白既明愤慨道:“还请殿下将解药交与我,我乔装入相府,直给她灌了药便是!” “汀息散虽是至毒,但属我长生阁秘药,自是有法可医。只不过百毒可解,心病难医,唯有自治才是猛药。”齐长风摩挲着指腹,缓缓说道:“这回你强行解毒,她不遂己愿,保不齐下回做出什么事。” “她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不就是为了逼迫娘亲现身相认吗?这种饮鸩止渴的把戏,怕是小孩子家才耍!”白既明愈发愤懑,他自是不忍生母受制于人。 “你瞧不上小孩子把戏,但却不知这招对一个母亲而言是最好使的,她深谙此道,故才敢以命相博。”齐长风拂袖而坐,举杯邀月。 “殿下的意思是……娘亲她会……”白既明迟疑道,心中的答案已然是呼之欲出。 想他自小行事雅正,时刻自持,从不行差踏错,更别提哭闹打滚了,是以此时他五味陈杂,既信奉齐长风所言不无道理,又生出几分对卿凤舞的艳羡——不会哭的孩子没有伞,即便用尽全力奔跑,这份懂事也只会让人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丞相府里的消息才走露,林伯母早先便向我讨了解药去。”齐长风眼皮也不曾抬,搁杯置盏间,万事了然于心。他风轻云淡地说道:“等她想明白了,自会出手。” “………………”白既明不作声,一种无状的失落涌上面庞。他终其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分走爱意的人,甚至想了解对方为何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占据母亲的心。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从来都并非卿凤舞有多好,相反是天底下的母亲都给足了孩子折腾的底气,而她恰到好处地清楚并利用这点。 “我嘱咐你的事情盯得如何了?”齐长风的问话打破了白既明的缄默。 这时,白既明才回过神,稳住脸色回道:“自齐府丧礼事毕,太子无疆的确往南下方向去了,只是他行迹辗转,多有绕道,似有避嫌之意。不过我们的人跟得紧,基本能断定他的目的地就是钦州。” 齐长风闻罢,心中暗自忖度着。看来老皇帝到底是对自己这个“贼子”仍多有戒备,现下虽说恪王、齐王党派均遭罢黜,势力削弱,可如今御前并非全无可用之人。 此时派遣太子暗中远赴钦州,必是要他挣一份功绩回京的,如此,朝臣们此前让齐长风亲使钦州的谏言也就没地儿使力了。这个老家伙,终其一生都在谋算,他宁可花费更多时间培植一株不成形的小草,也要将可能比自己更热烈的花连根拔起,譬如誉王,及其遗孤。 “那我们下一步做何打算?”白既明追问。 “钦州。”齐长风缄默半晌,唇齿间吐露出两个字,又复片刻的沉思,始道:“我必有此行,不可不往。” “那属下即刻准备!此去日夜兼程,不足三月便可抵达钦州,定然是误不了传回京城的消息……” “不。” “???” “这一趟,我亲自去。” “这………”白既明眉梢倒悬,大为疑惑。且不说钦州地恶,齐长风大可不必以身犯险,单凭老皇帝对这个新晋的熠王早生防范,他断不会准奏此事。 齐长风自知其中厉害,却也有他坚持的理由。此前在齐牧归谋逆一事上,突围反剿、出兵羁押、下旨赐死,左右不过两个时辰,老皇帝处理得尤为决绝,甚至颇为仓促,大有些欲盖弥彰之嫌。可他究竟想隐瞒什么呢? 前些时日,百官上书奏请圣恩,派遣齐长风即刻南行,全权管理钦州水患。这原是齐长风属意之事,因而这其中少不得他在朝中的打点,一半人帮着进谏是自然的,另一半的齐牧归的旧部则免不了私欲,明面上附议请奏,背地里眼巴巴地指着齐长风死在南边。 兹事于人,各有利弊,可对老皇帝而言却是一本万利之事。倘若齐长风身死钦州,于生性多疑的上位者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除尽眼中钉、肉中刺;假使齐长风治水有方,凯旋归来,可谁也保不齐返程顺遂,毕竟南地荒蛮,时有遭受夷人围击之事。 那究竟是什么使得老皇帝如此痛绝,坚决反对群臣的谏言?齐长风陷入沉思。前有齐牧归谋反的前车之鉴,老皇帝断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助长太子无疆的羽翼,使之迅速丰满,与己抗衡,反倒有可能用熠王府来制衡东宫。如此说来,难道老皇帝忌惮的不是他齐长风挣回功绩,而是害怕自己查到其他事?此事或与誉王旧案有关吗? 齐长风陷入沉思,久不能回神。 天边,月渐隐,周边泛白,举目四下皆成鱼之色,衬得人影也平添了些许的孤独。 一样的月色,流水般倾泻在卿凤舞手边。 图谋者,大抵都是相似的孤勇。 第一百章 她和长生阁不得不说的往事 卿凤舞病情好转,离不开熠王的情深意重,若非他削肉刮骨作引,仅凭域外来的巫师婆子开方,只怕是远不够的。 前些时日还有人在闹市里冲撞熠王的轿辇,而今风向乍转,一个个竞相着传诵这位舍己救妻的痴情王爷。更有甚者,坊间还传闻起初熠王并非袖手旁观,而是只身前往域外,辗转周国,遍寻名医去了。 无论外界传得如何神乎,市井小民皆有各自的一亩三分田地,倒也无人追根究底地探听下去。只听说熠王府里那位元气大伤,须得连月地闭门养着。 至于老相府里那位,她的毒确乎是解了。只是要论归因,那是如何也算不到齐长风身上的。可外边怎么传说,卿凤舞从不觉紧要,她所图全不在于此。 她以身入局,只为逼迫林丛儿现身罢了。 而今,卿凤舞做到了。只不过这世间虽有可解百毒之药,却终无疗愈心伤之物。 ———————————————————— 昨夜里,雨疏风骤,庭院里的花叶漫落一地,被人踩过后,愈发地熨贴,仿佛本就是绣在地面似的。 “嘎吱——”朱窗半启,一阵凉风溜进来。 “绿芜……”卿凤舞不知是入梦半醒,抑或是缠绵病榻已久,一时竟忘了绿芜早已嫁为人妇,离府在外。恍惚间,她还唤那妮子关窗。 一抹暗色趁夜跳进屋里,那人的衣衫上还弥留着风雨气息。只见她利索地走来,临榻而坐,麻溜地自袖内取出一个琉璃细颈瓶,细细地从中倒出一颗色如乌泥、红豆大小的药丸,接着,轻车熟路地将药丸送入卿凤舞口中。 “桂姨……”卿凤舞缓缓地抬起眼眸,她黯然的目色里倒映着那抹似曾相识的身影。趁那人来不及起身,她牢牢地抓住对方的手:“你既选择来,又何必还用着这张假面孔……” 那妇人确是从前在齐府中做事的老奴,齐长风的乳母,桂姨。她眼见瞒不住身份,便也不加辩解,只顺势坐在榻,一只手任由卿凤舞拉着,另一只手轻捋着卿凤舞被虚汗打湿的鬓发。窗外风雨,愈发地喧嚣,衬得屋子里更显静谧。 “你还是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卿凤舞缓缓地打破宁静,可回应她的仍是静默。方才被推开的窗还敞着,阵风袭来,使人听不真切是谁在叹息。 良久,林丛儿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摸索到自己的鬓边,细细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卿凤舞看起来并不震惊,她的神情愈发平静,仿佛此刻早已无数次地复现。这种平静反而让林丛儿几近崩溃,她强忍悲怆,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 “你以为在齐王府时戴着人皮面具、扮作聋哑示人,在排云殿时干脆藏身于屏风后,就能够瞒天过海吗?你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容、音色和形体都可以改变,但她活在旁人记忆中的痕迹是不会磨灭的。” “小舞……你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怪娘亲……是吗?”林丛儿如鲠在喉,只觉一阵胸腔闭塞,口舌麻痹,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不,我看你也只觉着好笑。一位死了近二十载的相府夫人,而今好端端地坐在相府……倘若父亲在世,他会如何看你?” 彼时,连卿凤舞也尚未意识到,她口口声声都是在为父亲不值,而非替自己曾有的缺失而不平。对这个抛夫弃女之人,她到底是期待多出恨怼。迫其现身,她也只想寻求一个为什么,一个能和过往和解的理由。 “你父亲他……后来见过我的。” “………………” “在你大婚前夜,我曾来过这里。” “父亲他知道你没有死?” “他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多。”林丛儿别过头,望着天边的深月,陷入她茫茫的回忆中。 “我是在及笄那年,被许给你父亲的。彼时,他高中皇榜,春风得意,容家姊妹分别嫁入齐王府、誉王府后,在齐卿秦林四大家中,唯有我这个林家独女与他家世相当,年纪相仿,是以,当今圣上便赐成了这桩婚事…… 旁人皆羡煞了林卿两姓结好,都说卿家虽不比齐府贵气,却也必是一条直上青云之路,可从来都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走这条路。我自小与容家姊妹交好,可也会时常感到孤独,这种感觉并不会因为身边有二三好友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心底的那个声音总在说,我这一丛乱生的命运之草,应当要随风而起,飘到江湖,四海为家的。 后来,我真的这样做了。赐婚的圣旨才下,我后脚便迈出了林府的围墙,家中父兄不敢惊动圣上,急得连夜里悄没声地满城找人。可我逃出了林府,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走出京城的勇气,就像一只好不容易逃到岸边,又不敢下水的旱鸭子,对未知的事物既向往又恐惧。即便如此,我也实在不甘、不愿就这样回去,被人打扮成他们想要的模样被送上花嫁。 于是,我趁夜摸去了誉王府上,心想着和音姐姐商量对策,不曾想被守卫逮个正着。我被押到誉王的书房时,你父亲也在。我就这样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夫君。 谁也没想到,那天夜里,我们三人推杯换盏,从太仓一粟聊到了江南海北,上话古今,下说中外,尤为尽兴。在你父亲的谈吐间,京城之外固然波澜壮阔,引人入胜,可京城这片土地也同样传奇,他们二人对这里有着相同的情感、抱负与志向,而我对你父亲也是打从心底的折服与仰慕。再回府时,我也就心甘情愿地嫁到卿府,一年后就有了你。后来,我们与誉王府依旧往来甚密,时常彻秉烛长谈。 直到洛水兵变,誉王府满门被屠。我与你父亲的争执从此再未断过。世人皆知誉王决非谋逆之辈,却无一人敢身先士卒,为忠烈发声。你父亲便是其一,他视你与整个卿府高于一切,总说万事徐徐图之。我以为士为知己者死,吾其报知氏之雠,是以从未放下为誉王一脉陈冤的心愿,殚精竭虑,终日寡欢。 他虽不能解我烦忧,但却始终懂我的郁结。是以,他陪我南游散心,在我假死脱身仍信守承诺,并未将我尸身带回京城,甚至……你出嫁的前夜,他发现了偷摸来看你的我……他就那样与我遥遥相顾,并不上前质问。 就像初次见面,他看到落跑的我,亦不曾过问什么,他相信我只是还不够了解他。当他亲眼看到死过一回的我出现在你大婚前夜,他同样坚信我自有筹谋。小舞,你父亲他……他终其一生都是信我、支持我的。” 听着林丛儿的回溯,卿凤舞久不能回神。她得到了心念的答案,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是这个故事太过俗落,比不过自己十数年的期盼吗?可是,生而为人,得一知己,进退与共、存亡与共的情义又怎不算重呢? 良久,她也别过头,倔强地不愿看林丛儿看过的那轮深月,沉声问道:“即便父亲他不怪你,也不能抹灭你抛夫弃女的事实。” “小舞,这也是娘亲不敢和你相认的缘故,因为……”林丛儿仿佛一尊被掏空的泥人,极虚弱地叹道:“这些年……娘亲也从未原谅自己……” “你当然不能饶恕自己。”卿凤舞揪着一颗心。它分明是柔软的,却被她紧攥在手里不肯撒开,直到渗出鲜红的血,仿佛这血能冲淡疼痛。她淡漠而用力地说:“你欠我的,还没有还。” 没想到,林丛儿听罢这话,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微白的鬓边泛起皱纹,沧桑的目光里流淌着笑意,种种皆是释然。 “好,”林丛儿笑道:“娘亲记住了。” “你走罢。”卿分凤舞仍没有转回脸,她没发现林丛儿的笑容无比复杂:释怀、满足、苍凉、决绝、遗憾…… 第一百零一章 弱者才会被口水淹死 卿凤舞将养期间,绿芜常回来走动。她只说是自己肚子大得很了,在凉茶店也帮不甚忙,加之临盆在即,总惦念着孩儿弥月之前不好出门,便特地三天两头往卿凤舞这头跑。 得闲自在,主仆二人还像从前那般黏着,时常在院里坐到晌午,在榻上小躺到日暮,两张小嘴儿叭叭地说着话。从知了停鸣到秋上枝头,日子慢下来,实在惬意。 那天,天色渐晚,微雨骤起,老相府外边停了一顶轿辇。那绛红色的轿身微颤着,蓬顶镶嵌硕大而柔白的珍珠,尽显富丽堂皇,金丝流苏垂落四周,雍容华贵。一名小厮落了马,拘身伏在地面,又一名年青女子先行落轿,抬起手细细地掀起帘角。 这时,轿辇中散露出华丽的紫红长裳一角——布料华丽,镶绣复杂花纹,还弥漫着名贵熏香。细看,原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抬手由人搀着走下轿辇,手腕上的墨绿手镯坦露无遗,愈显华贵。 “苏老板,到了。”那名年青的女子打量着相府牌匾,手却不放松,只仔细地搀着人。 “......”那位苏老板闻言,缓缓地抬眼望向偌大的府邸。她的双眼如同黑曜石,饱经风霜却光芒不息,透露着智慧和韧性。良久,她摆手吩咐道:“将马车上的物件都抬下来,我们和主人家打个照面去吧!” 彼时,卿凤舞才送绿芜离去,一个人得了闲,就着秋雨小酌几杯。 因而当苏老板一行人坐在厅里,卿凤舞微醺上了头,连几颗人头也数不真切。更别提想起来自己和这位不速之客有何渊源。 “你方才说你们打从哪来的?”卿凤舞轻捏着额角,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哦——林丛儿在汴州时的旧时?” “正是。我们家苏老板在汴州时承蒙令堂照拂才得以立身,成就一番事业,今日赴京,乃是特地来还恩的。”那名青年女子率先回道:“这些只是一半的谢礼,另一半都是地产,尚在变卖,待变了些现钱,也全归卿姑娘所有。” 卿凤舞瞥过眼,打量着小厮们陆续抬进来的十多只大木箱子,眼前这破天的富贵,浇得她几分酒气也醒得差不多了。 “既是谢礼,也该送到林丛儿的手上。你们来相府,便是找错地了,我这庙小,留不住你们这般志在四海的江湖人士。” “林娘子不住这里?” “她死了,自然也不在这里。” “这......是何事的事?” “二十一年前,她死在南行途中。倘若真如你们所说与她交情甚好,岂会不知?” “可我们十五年前才到汴州......” 那年青女子和卿凤舞说话间,愈发地错愕。此前在汴州,她们只听林丛儿谈起过远在大京的独女,姓卿,六七岁,而今也不过是一路打听,才抵达丞相府。现下听卿凤舞这番话,几乎以为自个儿找错了地。 “卿姑娘不必再试探我们。你且瞧这只荷包,便全明白了。”苏老板自袖中取出一枚绛紫的绣花荷包,徐徐说道:“这是你娘亲独有的绣工,不是吗?十五年前,她路过汴州,救下我等数十名无家可归之人,助我创立清风馆,给了众姐妹一处容身之所、立命之法。这只荷包,便是她在授予我们绣法时所制。后来她离开汴州,这只荷包也就被我留在身边当作念想。” “清风馆?”卿凤舞只消瞥一眼,已然辨出这绣工确乎出自林丛儿之手。她这才仔细地打量来人,只见她们衣着讲究,气质秀美,再看接二连三被抬进来的大礼箱,想来这二位必是有些来头的商贾之人:“你们就是靠着她传授的绣法,在汴州制卖绣品为生?” 此话既出,那名年青女子面容绯红,倏地伏首,颇有些愧感。 “这有何要避而不谈的?都是营生,不分贵贱。只有弱者,才会被世人的口水淹死。”苏老板却不然,她淡然地微笑道:“清风馆中数十口人,仅凭一点绣工怎能过活?十五年前,我们都是被人牙子发卖到汴州的,来的地儿各不相同,去的地儿却都只有一个——春风馆。” “......”苏老板顿了顿,颇有些不忍回溯之感,但见卿凤舞听得仔细,终还是释怀道:“春风馆那是什么地儿?为了让姑娘们腰肢瘦削,每日只给吃粥水,可终日排舞、练曲,将人折腾得不成形。倘若当天没有客人翻牌子的,便是夜里也不能消停,整宿地唱跳拉弹,直至天明。即便当日里有客的也不能算好,三五个人一齐作伥,老鸨子也是逼着我们接的。稍有不从,便要捂在棉被里蒙着头挨打,这样才不见皮外伤,不会坏了客人兴致。” “是她把你们从那个地方救出来的?” “没错。林娘子变卖全部身家,用银钱替馆里的姑娘换回身契,又带人打到春风馆,将那些被拐卖而来的姑娘们都解救出来,还为她们置办户籍。可我们数十口人才逃出来,去到哪儿落脚才不算火坑?偌大的汴京城里,没有一寸地是留给像我们这样的女子。于是,林娘子买下了春风馆,更名为清风馆,又教授我们绣工、书法、画艺。尽管清风馆仍旧是一个男子们消遣的地儿,可往来的客人无外乎达官显贵、名门墨客,多的是吟诗作赋、品茶赏曲的雅家,从前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少了。清风馆凡事皆有我们众姐妹打点,再无压迫、暴虐。” “这倒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卿凤舞心中暗想,换作自己,她也是会出手的。即便如此,她仍佯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轻飘飘地问道:“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不只是想给我说这么一段故事吧?” 苏老板闻言,莞尔笑道:”卿姑娘聪慧,这点像极了你娘亲。我们此行是有事托付于你。实不相瞒,我年轻时候遭罪太甚,积弱难返,如今已是时日无多,可是清风馆上下几十口人不能没有主心骨。她们不能再过从前那般日子,就得有个人站出来,代替我,站到这个位置,站到你娘亲曾站起过的地方。“ “打从你们进门,我便告知过——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卿凤舞起身,拂袖请道:“请吧。” 第一百零二章 终此一生都会戴着镣铐赎罪 卿凤舞且听苏老板这番说辞,不禁垂睑勾唇,暗自好笑,这人因何敢揣测她卿凤舞想站到林丛儿站过的位置,走她曾走过的那条路?旁人另当别论,这位苏老板自称与林丛儿交情匪浅,大抵也清楚她抛夫弃女的过往,难为她竟这般开得了口。 “卿姑娘兴许觉得我们冒昧,但我二人此番来京寻你,也是履行当年与林娘子之约。”苏老板仿佛看穿了卿凤舞那点心思,缓缓道:“创立清风馆后,她执意离开汴州,还说前路艰险,成败不定,生死未卜,倘若往后二十余载皆无她音讯,便托我们赴京,凡事均与你商定。“ ”只不过断了音信,你们若是能多几分耐性,未必找不到她人。“卿凤舞把话说得极淡,却不免有些酸气。她回身落座,借沏茶之举加以掩饰。 不知是浓醉未销,亦或清茶太薄,她愁怀交集,难能释然。彼时她亦不自知,对林丛儿并存的那份期望与失望,交织缠绕,此消彼长,早已是前者更甚,可她不愿接纳自己的心,仿佛原谅是对自己的背叛,这才如履泥淖,无法自拔。她就像捂住双耳的盗铃人,只有自己听不到来自心底的呐喊。 “卿姑娘的言下之意......可是有林娘子的消息吗?”那名一同前来的年青侍女上前两步,切切地迎着卿凤舞的目光。苏老板闻言,如注气的皮球儿支棱着,恨不能下一秒就蹦到人跟前,她那双因病晦而浑浊的双眸也焕发新光:“真的?我......还能再见到......” “砰砰砰!砰砰砰!” “卿凤舞!开门!” 屋里这头,不及卿凤舞开口,屋外先传来了雷霆般的动静。只听声还辨不得是何人,但属实是来拆家的架势。府里的家丁上前请示,方才按照卿凤舞的意思出去迎客。随着老木高门发出的吱呀声响,夜空里猛地炸开了一个惊天的雷电,照亮了白雪凝的身形—— 只见她手提长剑,拖地而立,如素日那般身着白裳,瘦削而犀利地站定于雷光电火之中。又一道煞白的雷电从她头顶闪过,衬托着她胸襟上暗红的血色愈发地触目惊心。待她一路拖着剑走近来,众人才看清那张死寂而惨淡的脸上也残留血迹。 “白姑娘?”霎那间,卿凤舞的脑海中闪现过千万种可能,脚下的步子也本能地快迎了好几步:“发生何事了?” 这么多血……莫不是齐长风出了事?不,钦州地远,白雪凝身上的血迹未干,出事者必另有其人。卿凤舞暗自忖度,一时也拿不准。 “让你失望了,这血可不是我的!”只见会错意的白雪凝提剑挥来,直指卿凤舞的胸口,随之又厉声呵道:“我要你给干娘偿命!” 干娘?林丛儿……是她? 她怎么了? 不及卿凤舞转神,一抹凉飕飕的剑气直逼她脖颈,随即渗出红殷殷的血滴子。 “不躲,算你识相!”白雪凝手腕拨转,蓄力挑剑,稳稳地冲着卿凤舞的心口而来:“用你性命还干娘的生恩,也是你的本分!” 说时迟,那时快,苏老板一把将卿凤舞拉开来,护在身侧,问道:“我与卿姑娘颇有渊源,亦算我半个小女。这位姑娘何故提剑上门,就欲行凶,可否把话说明白了?” “哼!”白雪凝斜着眼打量过去,冷不丁地嘲弄道:“她连生母性命也无半点顾惜,此等冷血薄凉之辈,你也敢同攀亲,就不怕有朝一日遭她反噬?” 闻此言,卿凤舞大抵是明白了个八九分,只是林丛儿前些日子来相府时并未见异常,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生母?”苏老板也回过神,连连迎上去搀住白雪凝的手,哽咽道:“你……说的……可是……林……林娘子?她……” “她死了!”白雪凝忿忿地挣开对方,反手挽剑,直逼卿凤舞:“她被这个无情无义之人害死了!卿凤舞,你以为长生阁的汀息散是怎样轻而易举就可解的吗?那是用干娘的心头血为引,接连数日为你供药,直至她血脉尽空,枯竭身亡!她本可以活,却要为你一己之私利而付出身死的代价!” 此话既出,犹如五雷轰顶,劈头盖脸而来,打得人半晌都不能动弹。卿凤舞这才明白,原来这些日子里以绿芜的名义自府外送来的药,皆是林丛儿的安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老板愕然。 “干娘大业未成,不得已借假死脱身,隐姓埋名于世,你卿凤舞却不惜吞服剧毒,以死相挟,迫她现身自证身份!世间竟有如你这般蛇蝎之心,杀你亦是替天行道!” “…………” 卿凤舞如鲠在喉,生硬刺痛。眼下这等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平心而论,她只不过想用自己的方式找到林丛儿,以此证明没有长生阁和齐长风,她也能做到。 只是现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属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听姑娘说道,我也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姑娘不如放下剑来,听我一言如何?”苏老板说罢,但见对方回手收剑,这才幽幽地望着卿凤舞道:“这孩子犯此不可挽回之大错,乃是她自视过高、争强好胜使然,总以为凡事皆在掌控之中,殊不知身在局中,浮云遮眼,行事盲目,害人害己。而今,你将真相告知于她,便是撕裂了她最恃重的胜负欲,林娘子之死,恐将永远是插在她那股子骄傲劲上的一把刀。” “你今日杀她,只怕她亦是引颈待屠,绝无半点偷生的想法;倘若你不杀她,亦可使之于午夜梦回之时,困顿于迫害至亲的梦魇,终其一生带着镣铐而活,如此,虽生犹死。”苏老板缓缓地望了望天边的残星,又转向白雪凝说道:“对姑娘而言,只消思量清楚——杀了卿姑娘,当真是林娘子所愿?抑或是……林娘子本心如此,欲以一己之性命换取卿姑娘的释怀,解其偏执,令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这番话犹如芒刺,扎进白雪凝的心里。她努力地共情,试图站在林丛儿的立场去宽待卿凤舞,奈何心中愤懑不减,满腹的怨怼不可遏制地冲到嘴边:“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卿凤舞神情恍惚,半晌才道:“……人……在何处?” “…………”白雪凝深锁眉目,紧抿红唇,鄙夷地回转身去,只留给卿凤舞一个淡漠的背影。良久,她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沉声道:“西郊,丞相墓的旁边,没有立碑的便是。这都是干娘的意思。” “咻!!!” 一道银白色的光影掠过。 一抹殷红的血色染透了云袖。 这抹剑气既快又狠、准,生生地割进卿凤舞的手臂,又飞也似的抽离去。 “即便今日我不杀你,这道剑伤也是你应受的!你当永生背负此疤,每一见它,如见我干娘,此剑疤一日不消,你便多一日不能忘记干娘是因你而死!卿凤舞,我要你用余生来赎罪。” 白雪凝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夜风掀起她淌血的裙摆,衣袂翩翩,寒凉之中裹挟着还未散尽的血腥味。 此情此景,暮色沉蔼,多少决绝。 第一百零三章 两座坟,一座埋爱,一座葬悔 城外,西郊。 一驾马车行至那荒郊野外,便有新旧两座土坟突兀地闯入眼帘。其一碑书雄劲洒脱,碑体饰之玉石,雕之鹰腾,尽显华贵庄严;另一座新立的土坟既未立碑,也无半点修葺,唯有几茎不知名的野花耷在丧幡下。 多般悬殊之下,他们看似了无关联,但确乎彼此相依在肃杀的寒春里,共同迎接着此后的无数个春秋。 卿凤舞怔怔地立着,两座土坟在她涣散的瞳色里变形幻化:那时她尚是垂髫稚子,总爱趴在父亲背上数他鬓角的白发,而母亲林丛儿就倚在梅树下,青瓷盏里的酒晕着花瓣,酒香混着笑声漫过整个庭院。 记忆里的春日总是暖融融的。父亲会把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去够廊下新结的燕巢,母亲则嗔怪着上前护她,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可后来,随着父母的那次南游,这些欢声笑语渐行渐远,最终杳无回响。 直至齐长风的出现,她才明白当年南游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为了逼母亲现身,卿凤舞不惜以身试毒,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林丛儿用自己的心头血为她解毒。 冷风吹过,坟前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天际。卿凤舞缓缓跪坐在地上,指尖陷入冰冷的泥土。两座坟,一座埋着她最亲的人,一座葬着她最深的悔。如果当初她不曾执着于真相,林丛儿是不是就不会死? “父亲,我做错了是吗?” 夜色如漆,化不开她喃喃道低语。 身后,月升之上,惊起寒鸦数片,一顿哗啦的喧然打破暗夜,仿佛是故人的回响。 “我错了。” 她双目轻阖,泪流满面。 回程的路上,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刺耳,“哒哒,哒哒”,一声声把人的回忆踩得稀碎。卿凤舞倚在车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街边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模糊而遥远。 忽然,一阵唢呐声由远及近,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角转了出来。 “绿芜,绿芜……”唢呐声里,夹杂着男人的哭喊。卿凤舞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掀开帘子。但见一行人披麻戴孝,抬棺相向而来,景迟居首,身着丧服,怀抱灵牌,“吾妻绿芜之灵位”七字,刺得她眼眶生疼。 绿芜? 竟就这样没了? 不。卿凤舞不可置信,头皮发麻,两眼打昏,她踉跄着下车,跌跌撞撞冲进人群,一把揪住景迟,颤抖着质问道:“发生何事了?!” 景迟哭得没形,早已经只剩下一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空躯壳。 “别哭了!回答我,发生何事了?!”卿凤舞问而不得,抬手去迎绿芜的牌位。她周身颤栗,几乎将全部的气力都使在手上去拥抱她的绿芜,她前几日还活生生的绿芜。 棺木前,绿芜的母亲哭得几近昏厥,断断续续说着绿芜难产而死的经过。 卿凤舞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就在三日前,绿芜还笑着给她绣新帕子,说等她病好了,要陪她去看夏日新开的第一趟荷花。 ……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卿府的。 彼时,暮色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她恍恍惚惚走进自己的房间,案上还放着绿芜未绣完的帕子,针脚细密,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她颤抖着拿起帕子,泪水滴在绣线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林丛儿的死,绿芜的亡,还有与齐长风那场闹剧般的婚事,都化作尖刀刺在她的心口。曾几何时,她自恃清高,私以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现如今,她失去了所有珍视的人,只余一身伤痕和满心的迷茫。 夜渐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如霜似雪。伊人独坐,对望铜镜:形容憔悴,眼眸黯淡,连鬓边钗都愈发出落得孤寂了。卿凤舞伸手取下发钗,这算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念想,如今却像是压在心头的巨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风越发冷了,卷着几片残花落在阶前。卿凤舞起身关上窗,却关不住满心的悲戚。她蜷缩在床榻上,任由泪水浸湿枕巾。这世间,她再无牵挂,亦再无归处。曾经的执着与倔强,如今都化作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将她困在回忆的牢笼里,再也找不到出口。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青城崖上,齐长风正于练剑时剑锋骤偏,寒芒在青石上划出半丈裂痕。忽而,他猛地按住心口,那处泛起细密的刺痛,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血肉间游走。 山风裹挟着刀片似的竹叶打在脸上,生猛的疼痛陡然而声。他额角沁出的冷汗夹杂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与卿凤舞决裂时,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与他此刻心口的剧痛竟诡异地重叠。 “少主!”白既明慌忙扶住踉跄的齐长风,“可是发生何事了?” 齐长风挥开搀扶的手,凝视着剑身上倒映的自己。那双向来冷峻的眼眸此刻泛起血丝,倒映着空荡荡的崖边。他忽然想起昨夜惊梦,梦里卿凤舞浑身浴血,站在熊熊烈火中向他伸手,却在触及指尖的刹那化作飞灰。 掌心的剑突然嗡鸣不止,齐长风望着剑穗上系着的褪色红绳——那是卿凤舞随手赠与他的,说是图个吉利。此刻红绳在风中疯狂翻卷,似要挣脱束缚。他猛地将剑鞘狠狠砸在石案上,震得满室烛火明灭不定,“备马!即刻下山!” “下山去往何处?少主原定明日南下钦州,现下离天亮不过两个时辰,此时下山……”白既明别过头,顺着齐长风阴冷的视线而去,迂回的山路通向夜的更深处,除此不见其他。 白既明沉吟半晌,却见齐长风不为所动,适才缓道:“山下要务,但凭少主吩咐,既明会出面置办妥当。” “备马。”两个字,不容置喙。 下山途中,齐长风的心绪愈发紊乱。往日里与卿凤舞相处的点滴不受控地浮现:她曾在月下嘲笑他痴傻,逗弄孩童似的用指尖轻点他的额;也曾趁他打盹时,将桂花糕偷偷塞进他衣襟。这些画面正在随着晚风飞快地往后退。 行至城郊时,暮色四合。 齐长风勒住马缰,遥望着肃穆的老丞相府出神。良久,他攥着缰绳的指节发在白,心底那个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去,见她。 第一百零四章 比洪水更汹涌的是真相 五个月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时间分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十月的钦州已入秋,风愈紧、愈寒。 晨雾如轻纱笼罩钦州城,离京的官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齐长风与无疆并辔而行,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这声响,是他们在洪水肆虐时结下的情谊,也是此刻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无声见证。 官道两旁挤满了百姓,翁妪们颤巍巍地捧着陶碗,碗里的米粥还冒着袅袅热气,浑浊的眼中噙着泪花;庄稼儿女怀揣米酒、咸菜和腌制肉品,追车而行。 “钦州百姓拜送二位贵人!” 一声哭喊划破长空,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齐长风喉头骤紧,放眼四望,满目皆是钦州子民。他收回目光,眼底与心中亦是百姓,而无其他。 无疆望着眼前的长街,目色里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轻轻勒住缰绳,转头对齐长风说道:“还记得初到钦州时的模样吗?那时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谁能想到,短短数月,你我竟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 齐长风点点头,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数月前。那个黑云压城、浊浪排空的日子,钦州城外的洪水如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他与无疆正是在那样的绝境中相知。当时,齐长风站在高处,望着被洪水围困的百姓心急如焚,而无疆则沉着冷静地指挥着众人搭建临时堤坝。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相连。 “人海际遇,竟是全无章法。你看这长街百姓,他们的眼神里满是对你我二人情谊的信任,却不知我们此去京城,就是踏入那比洪水更汹涌、比瘟疫更危险的朝堂漩涡。”无疆不得齐长风回答,二度打破沉默,声音低沉而沙哑。他伸手轻抚腰间玉佩,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的倒计时:“留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我永不能忘。彼时洪流暗涌,天地失色,你我立于决堤处,你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承想,如今是你我二人要亲手将这舟楫推向浪尖了。” “不过是溯流而上,寻一个真相。”齐长风收回目光,握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话音戛然而止,他瞥见无疆腰间玉佩与自己的纹样相同——那是他们为钦州水患、为大京子民而并肩作战的信物,如今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刃。袖中密卷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藏在袖中的密卷,那上面“沧溟”“割让三城”“洛水兵变”等刺目的字眼,不仅与生父誉王之死息息相关,更牵扯着朝廷的根基。这份旧卷在默默里仓促地为这段交情划好了界限。 无疆将缰绳猛地一勒,黑马人立而起。他盯着齐长风眼底翻涌的暗潮,阴冷地笑道:“你既已知晓父皇与誉王旧案有关,何苦还留我性命?昨夜你潜入我营帐,那柄匕首离我咽喉不过三寸。当真是下不了手,还是另有盘算?” 晨雾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齐长风的手悄然按上剑柄,指节泛白。他的视线锁在渐渐模糊的城楼之上,那里还飘着他们治水时悬挂的战旗。良久,才答:“因为钦州百姓。他们送的每一碗粥,每一声道谢,都在告诉我——这天下不该只有权谋倾轧。你我曾在洪水中立誓,护百姓周全。是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你下手。至少不是在钦州。” “好一个‘至少不是在钦州’,那便是回京再与我清算了。”无疆忽而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一片枯黄的落叶,“可你既有心‘护百姓周全’,又岂能不考虑揭发此事的代价?朝堂波谲云诡,一旦真相大白,边境战乱、藩王谋逆,又会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在真相面前沉默,公平吗?‘洛水兵变’四字背后,藏着二十万将士的冤魂,这二十四万人哪个不是大京的无辜子民?” “真相?你如何断定手中所谓的‘真相’,不过是有心人编造的谎言!” 剑拔弩张之际,空气凝固得如同一坛化不开的浓漆。 齐长风瞳孔骤缩,驭马逼近:“谎言?那钦州城里遗留记载‘沧溟’交易的密卷当如何解释?从洛水兵变中苟活的钦州籍老卒,至今还在诉说着‘粮草被截,主帅通敌’的惨状,不是你我亲眼所见吗?!你现在却要我对真相视而不见?!” 无疆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喉结滚动。他突然抓住齐长风的手腕,玉佩相撞发出尖锐的脆响。 “听我一句劝,将密卷付之一炬,回京后,我们仍可做共饮浊酒的知己。” “做回知己?”齐长风冷笑着,一边反手扣住无疆的脉门,一边从袖中抽出半卷泛黄的密诏:“看看吧,这上面的朱批字迹,与当今圣上批阅奏章的笔迹如出一辙。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手足同胞、我的父亲,你却妄想同我做回知己,岂不可笑!” 无疆接过密诏的指尖微微发抖,目光扫过“割让三城”“永绝后患”等字样,面色瞬间惨白。远处传来百姓送别的呜咽声,混着秋风卷着枯叶打在两人身上。良久,他将密诏掷还,声音沙哑:“你执意如此,我自会站在父皇身侧。经次一别,朝堂再会,我们就是彼此的对手。” “既如此,便各安天命。他日在金銮殿上,我定教天下人知道,誉王忠肝义胆,而有些人...”他看向无疆,目光复杂,“终究辜负了钦州百姓、江山子民的真心。” “......” 沉默,是他们留给钦州与彼此的别礼。 彼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到齐长风马前,她献上的花草衔环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大哥哥,这个给你!带上它回京城,大哥哥就不会忘了钦州,下次还回来看我们!” 齐长风不能直视那双眸中的期盼,却也禁不住心流的暖意:“乖,等哥哥回来,给你带京城最好吃的糖葫芦。” 无疆见状,似笑非然:“京城的糖葫芦虽好,可哪里比得上钦州百姓的这份真心。” 此话既出,二人相视而笑,各自调转马头去了。 这个笑意味深长,既有对恩义的眷恋,又有成全忠孝的决绝。 随着马蹄声渐远,钦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慢慢模糊。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去,官道上的脚印被风沙慢慢掩埋。齐长风与无疆的身影,在日光之下渐行渐远,唯有腰间玉佩相撞的清响,在风中回荡,诉说着一段即将展开的传奇。而钦州百姓的长街相送,也将成为他们心中最温暖的回忆,支撑着他们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之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而这段留在钦州的岁月,终究还是留在了钦州...... 第一百零五章 两位贵人比亲兄弟还亲 七月,是南下的第二个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钦州城的暮春,本应是莺飞草长的时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萧索之中。青石板路上积着暗褐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与腐臭,令人作呕。店铺的门板半掩着,偶尔有几片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更添几分凄凉。 齐长风立于街头,望着眼前惨状,心中翻涌着无尽的苦涩。瘟疫如恶鬼般肆虐,无情地夺走无数生命。街道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个戴着面巾的人匆匆走过,眼神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曲死亡的挽歌,在这座被洪暴舔舐着的残城上空回荡。 彼时,他乔装打扮,怀揣着对钦州背后秘密的疑惑,悄然踏入这座城。本以为能顺利展开调查,却不想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计划。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太子无疆。 那人正躺在破旧医馆的竹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滚烫,说着胡话。听闻他此前不顾众人劝阻,在医馆将各种草药熬成汤汁,一口一口地亲自喝下。他一心只想尽快找到治疗瘟疫的方法,却没想到自己也染上了这可怕的疾病。 “你们就任由人这般躺着等死吗?”齐长风环顾四周,满目伤员。 “公子,医者大多也已染病,无法施救了。”医馆的小厮带着哭腔回道:“这位试药的公子才发现生长于山崖上的草药对症,可......还未来得及大量采摘回来,自个儿就病倒了。如今,压根儿无人可医、无药可用啊!” 齐长风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很快,他便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进入瘴气弥漫的深山,采回救命草药。 深山之中,雾气缭绕,宛如一层厚厚的面纱,遮住了前路。那雾气浓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荆棘丛生,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尖锐的刺划破皮肤。脚下的路湿滑难行,腐叶与青苔交织,齐长风不时要扶住身旁的树木才能稳住身形。远处传来毒蛇猛兽的嘶吼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心中只有无疆的安危,早已将恐惧抛之脑后。 手持长刀,齐长风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山林间,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仔细辨认着每一株植物,生怕错过任何一株可能救命的草药。无疆在医术典籍中圈注标记的草药模样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他时而蹲下身子,拨开杂草,时而踮起脚尖,查看高处的枝叶。每找到一株,他都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采下,放进随身的布袋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又被山风吹干,反反复复,衣衫上结满了盐渍。 突然,一声刺耳的嘶鸣从头顶传来。齐长风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碗口粗的毒蛇正吐着信子,盘踞在树枝上,蛇身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三角眼中透着冰冷的杀意,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他握紧长刀,屏住呼吸,身体慢慢向后挪动。可就在这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山坡下滚去。 树枝划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钻心的疼痛袭来。 齐长风顾不上这些,他强忍着疼痛,用手抓住身边的藤蔓,试图让自己停下来。藤蔓上长满了尖刺,扎进他的掌心,鲜血直流。终于,在滚落了数丈后,他被一棵大树拦住。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待清醒过来,已是夜里。他挣扎着爬起身,不顾身上的伤口,借着惨淡的月光继续寻找草药。伤口的鲜血滴落在泥土上,很快就被杂草掩盖。不知过了多久,经过一番艰难的寻找,他终于采回了足够的草药。 回到城中,齐长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开始熬药。守在药炉旁,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药锅,不时用扇子扇风,调整火候。火光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黑眼圈浓重,眼神中却满是焦急与期待。他盼着这药能快点熬好,盼着无疆和一众的百姓能快点醒来。 当无疆的病情逐渐好转,齐长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两人来不及休息,便合力将熬好的汤药分发给百姓。一位老妪颤巍巍地捧着陶碗,眼中含泪说道:“两位贵人比亲兄弟还亲!”说着,便要跪下磕头。齐长风与无疆连忙将百姓扶起,看着百姓们喝下汤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们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待诸事稍定,两人在医馆内相对而坐。无疆望着齐长风,眼中满是感激与好奇:“齐兄,此番恩情,无疆铭记于心。只是好奇,齐兄为何会在此处?又怎会对草药如此熟悉?” 齐长风沉默片刻,深知此时既已现身,若再隐瞒,也不利于日后在钦州行事;但此刻无论如何,他绝无半点交付真心的可能。是以他计上心头,真假掺半,缓缓道:“恳请太子殿下莫要将我私下钦州之事上报回京。实不相瞒,我私自南下,是为调查钦州刺史之死背后的秘密。此地水患积害已久,不但治理未果,来此赴任的官员接连丧命,实在离奇。不想刚到此地,便遇此瘟疫。太子殿下心系百姓,亲自试药,令人敬佩。我虽对草药略有了解,此番也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无疆闻言,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齐兄为钦州百姓而来,这份心意,与无疆不谋而合。钦州如今内忧外患,洪水、瘟疫接踵而至,背后定有隐情,正是你我携手为钦州寻一条出路之时,我又怎会因一己私利而将你告到朝堂呢?” 齐长风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起身抱拳:“能与殿下并肩作战,是长风的荣幸。” 自此,齐长风与太子无疆的命运,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在钦州城的街巷中穿梭,深入百姓家中,了解灾情;在破旧的书房里,翻阅古籍,探寻瘟疫根源;在深夜的庭院中,商讨对策,谋划未来。他们深知,前方的道路布满荆棘,但为了钦州的百姓,绝无后路。而那隐藏在钦州背后的秘密,也将在他们的探寻下,渐渐浮出水面。 第一百零六章 士为知己者挺身而出 八月,是南下的第三个月。 ———————————————————————————————————————— 钦州城外,黑云压城,浊浪排空。洪涛裹挟着枯枝败叶与泥沙汹涌而来,宛如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似要将天地都吞噬殆尽,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又化作细密的雨丝,混着空中的暴雨一同洒落。 齐长风立在飘摇不定的竹筏之上,身着粗布短打,腰间系着草绳,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几缕湿漉漉地黏在脸上。他的脸上身上满是泥浆,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雨中依旧明亮而专注。他手持一根长杆,杆头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绸,每丈量一次水位,便用腰间短刀在杆上刻下一道印记,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周遭的狂风暴雨都与他无关。 竹筏在浪涛中剧烈摇晃,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又坠入浪谷,他却如扎根般稳稳站立,尽显沉稳与坚毅。 “齐兄!”岸上忽传马蹄声,无疆的呼喊如骤雨般急促,由远及近。齐长风举目眺望,道见无疆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疾驰而来,玄色锦袍早已沾满泥浆,下摆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拖在马腹两侧,不复往日的华贵整洁,却更显英气勃勃。 待人马近些了,这才看得清他怀中紧抱着一卷泛黄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水经注》。快到岸边时,无疆高声喊道:“齐兄,此书记载钦州古河道或有分流之法!” 他在声音在狂风中回荡,带着一丝急切与兴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齐长风闻声,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原本紧绷的神情也稍稍放松。他用力划动竹筏,手掌很快被竹篙磨得通红,虎口处甚至渗出了血丝,但他浑然不觉,一心只想快点靠岸。 待竹筏终于靠岸,齐长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岸,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泥地里,却迅速稳住身形,与无疆一同蹲在泥泞中。两人全然不顾泥浆弄脏衣衫,迅速铺开舆图。无疆用衣袖小心地擦去舆图上的雨水,动作轻柔而谨慎,生怕弄破了这珍贵的舆图;齐长风的指尖则在舆图上快速移动,眉头紧锁,仔细寻找着相关位置,口中还不时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记舆图上的各处标记。 突然,二人的指尖同时点在犀牛潭位置,四目对视,眼中都闪烁着惊喜的光芒。齐长风折下一根芦苇枝,在沙地上认真地勾勒起来,一边勾勒一边说道:“若在此处凿渠引流,既能分洪又可灌溉盐田。洪水肆虐已久,百姓苦不堪言,若能成此计,便是百姓之福!” 他的声音中带着兴奋与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洪水退去、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无疆听罢,神色大振,立刻命侍卫取来罗盘,坚定地说:“齐兄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勘测!”说罢,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眼中满是决绝与果敢。 于是,在暴雨的冲刷下,两人带着侍卫开始了艰难的勘测工作。狂风呼啸,似有无数恶鬼在耳边嘶吼;暴雨如注,雨水如银针般刺痛着肌肤,模糊了他们的双眼。泥浆一次次将他们滑倒,他们便随手在身上抹一把,又立刻爬起来继续工作。齐长风手持罗盘,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辨别方向,口中不时报出方位度数;无疆则在一旁记录数据,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快速书写,字迹虽因风雨有些歪斜,却依旧清晰可辨。 风雨大作。两人不时交流探讨,声音被风雨声掩盖,便凑近了大声呼喊,雨水混着唾沫飞溅在脸上,却无暇顾及。就这样,他们顶着暴雨勘测了三日三夜,累了就席地而坐稍作休息,靠着彼此的肩膀打个盹;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干粮,就着雨水咽下。终于,他们敲定了十八处决口方位,此时两人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容憔悴不堪,却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堤坝合龙那日,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一丝温暖与希望。钦州万象更新,水清河疏,土肥禾绿,百姓们扛着米酒、抬着猪羊、提着自家腌制的咸菜,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感激,纷纷涌上堤岸。 齐长风与无疆并肩而立,望着渐渐退去的洪水,相视大笑。雨水混着酒液淌进嘴角,竟品出几分甘冽。 “水患已治,齐兄接下来作何打算?”无疆开怀豪饮,甘冽的酒水淌在他青稞似的鬓须上,颇有些清风拂山岗的松弛感。他将剩下的半坛子米酒和话茬一并递给齐长风。 “自是打从哪儿来,便回到哪儿去。”齐长风仰首挺襟,临风而立。说话间,他利落地拔了酒塞子,对着壶嘴儿咕噜咕噜地猛灌几口,以三分打趣、七分审视的口吻笑道:“除非太子殿下回京后,御前告我个欺君瞒上、私下钦州之罪,那我就得仔细掂量一个去处才是了。” 无疆闻言,仰天大笑:“好你个齐长风,既有这等自知之明,此番还有闲情与我打趣了?”半晌,他才敛了笑,神色凝重:“说起来,自你在钦州现身那日,我便知水患不治,军令也好,皇权也罢,无甚可迫你回京。适才我替你瞒住了私自南下的消息。如今想来,若非齐兄当初这份决心,钦州百姓哪有今日?” “太子殿下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眼光独到?”齐长风将酒坛递还,不及无疆开口反驳,又作正色说道:“其实,我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罢了。” “齐兄,我羡慕你、敬重你,自视与你知己之恩,胜过手足之情。治水期间,我见你在洪水中勘测,几次险些被浪卷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可你倒好,每次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等超然于生死之上的淡泊,是我毕生所求。然我生在帝王家,背负家国荣辱,凡事皆以皇权为上,行事难免多有掣肘。大京需要齐兄这样敢为人先的将帅,而非我这等瞻前顾后的储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能为百姓谋福祉,死生何惧。这不也是殿下自请南下的初衷所在吗?”齐长风拂袖摆手,道:“更何况,若非你送来的《水经注》,我一人岂能想出这分流之法?” “你我之间,何须论功?”无疆仰头,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此番治水,于我而言也是难得的历练。从前在宫中听的都是传报、批的都是奏折,哪有这般真切体会?而今亲眼见过百姓流离失所,才知大京在我肩上的分量有多重。” “治国理政,与治水同理,都需疏堵结合。希望殿下日后能将此番所见所感记在心中,做个真正的明君。” 齐长风交手覆背,眺望远方。这座备受摧残的疮痍之城,正在从青黄的河堤、鲜绿的禾苗和百姓的笑颜中重新站起来,焕发着新的生机。这是大京的钦州,也是大京的未来。 “身负皇姓,自当如此。日后若有难处,还望齐兄你能继续助我。” 无疆目光迥然,如星辰般灿烂。他的眼里跳动着光,那是对江山与子民的爱意。 “你我既是知己,我自会在你需要时挺身而出。” “承君知意,我亦如是。”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正好。 第一百零七章 风暴的中心从来都是京城 九月,是南下的第四个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暮雨初歇,钦州城的青石板上还凝着水痕。齐长风立在刺史府残旧的飞檐下,手中泛黄的密信被烛火映得透亮。信笺边角洇着墨渍,似是仓促间写下,字迹却遒劲如刀刻——二十年前那场血洗誉王府的浩劫,竟藏着如此惊天隐秘。 四个月前,他私自南下,暗抵钦州,原是为彻查前任刺史暴毙之谜。却不想,在这方远离京城的土地上,与无疆结下了生死情谊。瘟疫肆虐时,二人彻夜调配药方,熬得满室药香;洪水围城之际,并肩筑起堤坝,累得瘫倒在泥泞中。齐长风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在这动荡之地,寻得无疆如此这般知己。 可此刻,密信上的字句如惊雷,将这份情谊劈得粉碎。 老皇帝卖国求荣,割让三城予沧溟,以换取大京三年太平;誉王因发现真相,惨遭灭门。而钦州刺史,不过是因发现密信、意图传递消息,便被冠以瘟疫之名,草草了结性命。二十一年前的血雨腥风,二十一年后的无声冤魂,都在这张薄纸上翻涌。 齐长风攥紧密信,指节发白。此前他私以为誉王满门皆是权谋刀下的冤魂,是以视齐王、恪王之流如劲敌,如今看来,风暴的中心从来都在京城,在那把高处不胜寒的龙椅。图谋誉王性命的,自始至终都是坐在权力中心的那个人。他猜忌、忌惮,他凉薄、无情,他借刀杀人。纵容齐王、恪王等人发动洛水兵变屠戮誉王满门,是他那把龙椅的奠基石。 ...... 夜色愈深,齐长风踱步至庭院。月光洒在池中残荷上,映出满池碎影。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三声......敲得人心惶惶。他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这般好夜色,赏月怎可无酒?”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疆身着一袭素衣,手持青瓷酒壶,缓步而来。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恍若谪仙。然而,在齐长风眼中,这道身影却与密信上的文字重叠交错,幻化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我私自南下已四月有余,你却从未问我为何来此,”齐长风交手覆背,声色如月华般冷清:“你可知,我此行为何?” “我既不问,自是因我心中有数。”无疆挑眉,将酒壶递与来:“齐兄此行,意在探查前任刺史之死,是与不是?不过,如今瘟疫已除,洪水已退,这案子,也该了结了吧。” “了结?”齐长风冷笑一声,接过酒壶却未饮,“你可知,那刺史为何而死?” 无疆神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常:“愿闻其详。” 齐长风将密信掷于石桌上,冷冰冰地说道:“当年誉王旧案,原是你的父皇、当今的圣上卖国求荣,私允沧溟割让三城。誉王察觉,意欲劝谏,惨遭灭门。而钦州刺史,也不过是在二十年后偶间发现真相,想将这秘密传递出去,便被京城之人灭口。” 庭院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无疆盯着石桌上的密信,许久未动。他的手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一贯的优雅:“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齐长风握紧腰间佩剑,仰头饮酒,始道:“你我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换作你,又将何以对待这般血海深仇藏?” 无疆轻笑,笑声中满是苦涩:“你是誉王遗孤,我是当朝太子。这一纸密信重见天日之始,我们便站在对立的两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齐长风,“那日洪水之中,你舍命救我。今日可有后悔?” 齐长风心头一震。那日洪水滔天,他与无疆被困在堤坝之上。眼看洪水即将将他们吞没,他一把将无疆推上救生木筏,自己却坠入洪水中。若非无疆不顾危险折返相救,他亦早已葬身鱼腹。 “我从未将你视为敌人。”齐长风沉声道,“可事到如今,你我注定殊途。” 无疆缓缓拾起密信,凑近石案之上的烛火。若非晚风吹摆,恐怕那抹蓝色的火信子早已舔上了信笺,将那些隐秘的文字一点点吞噬。齐长风心下紧然地一缩,眉头也随之拧作川字,他快步上前,一把擒住无疆的手:“你!” “齐长风,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无疆眼中闪过一丝冷清。他本就无意烧毁密信,只不过是试探齐长风的态度罢了。眼见对方翻案复仇之心决然,无疆这才叹道:“如若这信中内容属实,我父皇为一己之私欲,罔顾家国大义,连父子亲情都可弃之如敝履。你执意追查,不过是重蹈誉王与钦州刺史的覆辙。” “重蹈覆辙又有何惧?!”齐长风猛地抽出佩剑,寒光划破凝滞的空气,剑尖堪堪悬在无疆喉前三寸:“你以为烧了密信就能替他抹去罪孽?我若偷生,当年洛水兵变,三百妇孺的哭嚎声、二十五万将士的冤魂游荡,今后还有谁听得真切、看得明白?“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剑身随着颤抖发出细微嗡鸣。眼见无疆缄口不言,齐长风喝道:“将信放下!” 无疆闻言,自嘲似的笑意在眼底打转。他将密信挑在齐长风的剑端,伸手朝他要过来未了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晃出粼粼碎芒。他突然仰头饮尽烈酒,酒渍顺着下颌滴落在素白衣襟,始闻他道:“事已至此,我亦无甚可瞒。齐兄当真以为你私自南下钦州,京中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话如惊雷劈在齐长风头顶,他踉跄后退半步,佩剑险些脱手。记忆中并肩抗疫时无疆专注研药的眉眼,与此刻他眼中的冰冷神色疯狂重叠,化作刺目的幻象。“难道...“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碎砂,“你暗中奉旨收容于我,就是为了博取信任,在我有所查获之时,趁机销毁证据?“ “销毁证据?“无疆不以为然道:“那我方才交还于你的,又是何物?“ “你要帮我?“齐长风察觉无疆并无恶意,因而语音陡降,渐趋平和。 “如你所言,立场使然,我不能帮你,”无疆将酒壶重重放在石桌上,交手覆背,徒留给齐长风一个莫测的背影:“但你我有知己之遇,我亦不能袖手。齐兄,在钦州我抗旨而为,放你生路。但回京却不同,每一条路须得你自己走,但有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月光下,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却在齐长风心中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空缺。 齐长风望着无疆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风暴的中心从来都是京城,而他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被卷入这场漩涡之中了。只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敌人远比想象的强大与可怕。 夜色渐浓,钦州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刺史府的庭院中,那支残烛仍在摇曳,似在诉说着这世间的无奈与悲凉。齐长风拾起地上的青瓷碎片,握紧,又松开。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酝酿,而他,已无路可退。 第一百零八章 这次换我作执棋人了 自钦州返程月余,终于在这霜雪漫天的十一月重归大京。此时,朔风卷着碎玉琼瑶自天际倾落。 齐长风勒住青骢马,望着城门上斑驳的朱漆覆满薄雪。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积雪簌簌而落,街边小贩的吆喝声裹着白雾,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晶莹的霜花。 他信马由缰,穿过朱雀大街。忽见前方楼宇飞檐翘角,朱红灯笼在雪中摇曳,“清风馆”三个鎏金大字在雪光映照下熠熠生辉。馆外车水马龙,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宾客往来如织,可见生意之兴隆。齐长风挑眉,嘴角泛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攥在手中,临街而立。清风馆的暖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他满身寒气。雕梁画栋间,身着华服的达官显贵围坐品茶,台上歌女轻拨琵琶,婉转歌声萦绕梁间。齐长风目光扫过二楼雅间,忽在窗棂处顿住——那个倚窗而立的女子,着一袭月白襦裙,外披狐裘,青丝绾成流云髻,额间花钿似雪中红梅。正是数月未见的卿凤舞。 她手持茶盏,目光沉静如水,全然不见往日丧母失婢的悲戚。犹记当时,她被动入局,卷入长生阁的权谋漩涡,又悉知真相之后的颓然与决绝;现如今,她已然能够独当一面,在这繁华京都开起如此规模的酒楼,当真是浴火重生。齐长风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底尽是赞赏:她做到了,从绝望深渊中绝处逢生,变得愈发强大,不愧是自己图谋大业之始就一眼看中的人。 卿凤舞垂眸,望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曾经,她是他手中的棋子,在权谋的棋局中身不由己,步步受制。每一步都被他精心算计,被命运推着前行,尝尽人间冷暖。如今,她终于挣脱桎梏,以自己的方式重开一盘棋。这清风馆,便是她新棋局的第一步。她要为自己而活,凭一己之力重振丞相府的门楣,不再任人摆布。 夜色渐深,雪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整个大京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宫墙飞檐积满白雪,宛如水墨画卷。齐长风踏着积雪,悄然潜入老丞相府。 卿凤舞闺房内,红烛摇曳。她早已褪去华服,身着素色寝衣,倚窗而立,望着窗外雪景。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早。” “既知你等我,自然不能要你久等。”一纸朱窗,倒映着摇曳的烛影和齐长风颀长的身形。 “不请自来,小人行径。你既非君子,就不必等我邀你进屋了。” “......” 齐长风推门而入,雪粒沾在肩头,在烛火下泛着微光:“许久不见,来看看故人。” 他望着眼前女子,在这雪夜中,她的身影竟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 “故人?”卿凤舞缓缓回身,似笑非笑地审视他道:“你我尚未和离,夫君这般称呼,属实见外了。” 窗外,雪落无声,似是为这久别重逢的夜,添上一层朦胧的纱。 屋内,红烛摇曳,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两人的身影。 齐长风指尖轻叩窗棂,雪粒簌簌坠落在地,碎成点点寒光:“天冷,夫人不热壶酒?“ 他倚着门框,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宛如蛰伏的蛟龙。 “......”卿凤舞转身取过案上的鎏金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泛起涟漪:“只怕夫君在钦州饮惯了粗茶,我这杯酒......你不好喝。“话音未落,杯中酒水已化作银线,直朝他面门射去。 齐长风旋身避开,袖中银针破空而出,将酒水钉在屏风之上,洇出朵朵暗花:“数月不见,夫人的暗器功夫倒是精进不少。“他指尖抚过屏风上的水痕,忽然欺身上前,将她困在妆台与自己之间,“不知夫人的清风馆,是否也是一派作风?“ 卿凤舞仰起头,颈间银链擦过他的掌心,泛起冷光:“清风馆的姑娘们琴棋书画皆通,我学的却是......“她突然咬住他的耳垂,在他耳畔低语,“棋道之要。“ 窗外风雪骤起,积雪压断了竹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齐长风扣住她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冷的机关:“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夫人是哪种?“ “你猜?”卿凤舞轻笑出声,广袖轻扬间,一枚刻着丞相府徽记的玉牌落在他掌心:“总之,我要白既明离开长生阁,入翰林院。“ 不及齐长风答话,她眼底的暗潮再度翻转,接着道:“以他的才华,不出三年便能入内阁。“ 齐长风反复地摩挲着玉牌上的纹路,挑眉道:“白既明是我长生阁最得力的谋士,夫人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人?“ “就凭这个。“卿凤舞取出半卷密函,字迹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芒,“钦州刺史府中,当今圣上私通倭寇的证据。我猜这封残信的另一半就在夫君手中吧?“她将密函凑近烛火,“但这些还不够扳倒幕后之人,不是吗?“ 齐长风瞳孔微缩,伸手去夺密函,却被她灵巧避开。卿凤舞将密函举过头顶,发丝垂落在他胸前:“你长生阁势力布及江湖,在朝堂之中却不尽然是了。清风馆而今是京城最热闹的地儿,多少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个个趋之若鹜。探听消息,易如反掌。” “你在跟我谈交易。你想要白既明入仕,并非为他前程,”齐长风突然扣住她的后颈,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唇上,“你要他重振丞相府?“ “聪明。齐王倒台后,太子独大,而你根基未稳,朝廷又需要新的平衡势力。白既明就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卿凤舞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又突然踮脚咬住他的下唇,“但我要做执棋人。他是替我重振相府。” 红烛突然爆出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纠缠如藤蔓。齐长风翻身将卿凤舞压在榻上,锦被散落间,露出她腰间的软剑:“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独吞这半卷密信?” “你不会,”卿凤舞环住他的脖颈,指尖划过他的眉眼,“因为你需要我。这桩交易于你而言,利大于弊。”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齐长风起身整理衣襟,雪粒悄然地扑向卿凤舞的眉眼。他说:“为夫先行回去洒扫门庭,明日辰时,再派车马接夫人回府。” 卿凤舞倚着锦枕,冷眼送他离去,这才将密函收入暗格,轻笑道:“我等着。” 窗外,雪愈下愈大,将齐长风的足迹尽数掩埋,宛如从未有人来过。但卿凤舞知道,从今夜开始,一场更大的棋局,正在这风雪夜中悄然展开。 第一百零九章 清风馆里清风局 暮春的细雨裹着槐花香,斜斜掠过青瓦,将清风馆飞檐上的螭吻浸得愈发黛青。 司砚清倚在二楼雕花窗前,鎏金护甲轻叩窗棂,发出细碎声响。她指尖捏着半块杏仁酥,望着檐角雨珠连成的银线出神,琉璃瓦上的水痕蜿蜒如泪,顺着兽脊坠入铜缸,惊起满院涟漪。清风馆楼下的丝竹声忽远忽近,琵琶弦上的《霓裳》断了又续,倒像是谁在拨弄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这是她奉卿凤舞之命潜伏秦府的第一击。 左丞相秦任佐的马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檐下的雨燕。司砚清轻抬广袖,将杏仁酥掰成碎屑撒向廊下,碎末混着雨珠坠入青石板缝隙。转身时,发间的东珠步摇轻轻晃动,十二颗浑圆的东珠随着步伐相撞,发出清泠的脆响,在暮色里划出一道清冷的光。 司砚清抬手轻理珠钗,葱玉般的手指微颤——这颤意并非怯弱,而是猎手嗅到猎物踪迹时的本能兴奋。她旋即取过案上的青瓷茶盏,盏中蒙顶甘露正腾起袅袅白雾。 ——————镜头切割中—————— “听闻秦相爱茶,这是明前的蒙顶甘露。“司砚清款步上前,素手轻扬间,青瓷盏里的茶汤泛起涟漪,“不过世人只知蒙顶茶好,却少有人记得,这茶树原是生在悬崖峭壁间,要经十年风霜才能采得头茬嫩芽。“她故意将盏托往秦任佐面前倾了三分,茶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彼此面容。 秦任佐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盏托,目光从茶汤移向司砚清:“姑娘这话,倒像是在说人。“ “世人皆道清风馆是销金窟,却不知这雕梁画栋下,藏着多少被折断的枝桠。“指尖摩挲着杯沿,白玉般的肌肤上泛起淡淡的红痕,“就像这盏茶,若没有匠人焙火杀青,不过是山间寻常树叶。“司砚清浅笑,意有所指。 雨声渐密,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秦任佐忽然抚掌而笑,笑声惊散了檐下的雨雾:“好个''焙火杀青''!姑娘胸中丘壑,倒比朝堂上那些须眉更胜三分。“ 他端起茶盏轻抿,茶汤入口时瞳孔微缩——这蒙顶甘露竟混着三分雪水,清冽中暗藏凛冽,恰似眼前女子看似柔弱的表象下,藏着令人心惊的锋芒。 司砚清见机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茶经》残页,墨迹在雨雾中晕染出苍劲笔锋:“前日偶得前朝茶圣手札,其中记载''水为茶之母'',特意取了终南山巅未化的积雪,融水烹茶。“她将残页推至案中,指腹不经意擦过“权臣误国“四字,“只是圣手一生清贫,临终前仍叹茶道难觅知音。“ 秦任佐目光扫过残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象牙笏板:“姑娘既知茶道,可懂''和敬清寂''?“ “世人谈和敬,多在庙堂。“司砚清起身推开雕花窗,细雨卷着槐香扑入室内,“却不知真正的清寂,藏在这雨打芭蕉的寻常巷陌里。“她望着檐下躲雨的麻雀,忽然轻笑,“就像秦相高居庙堂,可曾听过百姓屋檐下的雨声?“ 这句话让秦任佐手中的茶盏悬在半空。他凝视着她被雨丝沾湿的鬓发,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密报——清风馆易主,新任馆主竟是个神秘女子。此刻眼前人看似柔弱,言语间却暗藏机锋,倒像是有人精心调教过的暗桩。 司砚清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取出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轻擦拭案上泼洒的茶渍:“秦相可知,这并蒂莲看似双生,实则根茎缠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将帕子叠成方块,压住被风吹动的《茶经》残页,“就像这茶与水,离了彼此,不过是寻常草木。“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秦任佐若有所思的面容。司砚清望着他紧锁的眉峰,想起卿凤舞临行前的叮嘱:“左丞相刚正不阿,最恨表里不一之人。“此刻她将自己伪装成一颗带刺的茶芽,只等对方饮下这杯精心调制的茶。 雨势渐歇时,秦任佐起身告辞。 司砚清倚在雕花门前,看着马车消失在青石板尽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密信——那是今早卿凤舞飞鸽传书送来的“得君心者得先机“。她转身回到室内,将案上的《茶经》残页小心收起,暗格里藏着的曼陀罗种子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这一局,不过是棋局初启。待明日月上梢头,她将带着新焙的龙团茶,叩响丞相府朱漆大门。那些藏在茶香里的暗语,终会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朝堂都笼罩其中。 翌日。暮色如墨,司砚清怀抱描金漆盒立在丞相府朱漆门前。 门钉上的铜锈沾着细雨,在灯笼光晕里泛着暗红,倒像是未干的血迹。她轻叩门环,鎏金护甲与铜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惊起墙头夜枭。 “秦相可在为漕运亏空一事烦忧?”待门房通报入内,司砚清将漆盒置于青玉案上,素手揭开盒盖,十二饼龙团茶饼整齐排列,“这是建安北苑新贡的龙团胜雪,需用七十二道工序制成,恰似这朝堂诸事,环环相扣。” 书案后的秦任佐握笔的手微顿,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晕染开来。三日前漕运衙门突报三十万石官粮不翼而飞,他已熬了两夜,案头堆满各州县呈来的推诿文书。此刻望着司砚清鬓边晃动的东珠,忽觉那微光竟与案头摇曳的烛火连成了线。 司砚清取出鎏金茶碾,将茶饼细细碾碎:“秦相可知,制茶最忌‘夹生’?”她指尖拂过茶末,“漕运之弊,恰似这未焙透的茶叶,表面完好,内里早已霉变。” 碾茶声中,她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漕运图,“半月前扬州有商船沉江,打捞时却不见半粒粮食——那些船家怕是用石磨将粮米碾作细粉,混在河沙里运走了。” 秦任佐猛地起身,象牙笏板撞在案上发出脆响。司研清早有预料,将茶碾推至他面前:“这龙团茶需用银铫煎水,三沸而止。治漕运亦如此,需在风声未起时,将线索煮至火候。”她取出一枚刻着漕运使私印的蜡丸,“昨夜有个跛脚汉子,在清风馆后巷与神秘人交接此物。” 雨声突然变大,敲得窗棂作响。秦任佐凝视着蜡丸上的蟠龙纹,忽觉这女子周身萦绕的茶香里,竟藏着比茶汤更凛冽的锋芒。三日前在清风馆的相遇,绝非偶然。 “姑娘究竟是何人?”他握紧笏板,却见司砚清已将茶盏递来。琥珀色的茶汤中,几片茶叶沉沉浮浮,倒像是朝堂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官员。 “秦相可听过‘茶百戏’?”司砚清取过竹筅,在茶汤上轻拂,雪白的沫饽渐渐浮现出“明镜高悬”四字,“世人只道清风馆是风月场所,却不知这茶汤里,也能藏着天下事。”她将茶盏推至案中,水汽氤氲间,“就像秦相日日批阅奏章,可曾留意过漕运文书上的墨渍,比往年淡了三分?” 秦任佐瞳孔骤缩。那些被雨水洇湿的漕运账单,的确透着蹊跷。司砚清见状又取出一方丝帕,上面用金线绣着漕运码头的地形图,关键处用朱砂标着红点:“明日巳时,漕运衙门的周主事会在城西米行验货。若秦相派人扮作粮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司砚清沉静的面容。秦任佐忽然想起先帝御笔亲书的“茶谏”二字——这女子用茶香为引,将漕运贪腐之事层层剖开,倒比御史台的奏折更直指要害。 “姑娘为何要帮我?”他接过茶盏,茶汤入口微苦,回甘却在舌尖蔓延。 司砚清起身推开雕花窗,夜雨卷着玉兰香扑面而来:“秦相可知,茶树生在峭壁,需经雷劈雪压方能成材?”她望着庭院里在风雨中摇曳的灯笼,“这天下,总有些不愿折腰的草木。” 更鼓敲响时,司砚清告辞离去。她踩着积水走向马车,袖中密信已被汗水浸湿——那是卿凤舞今早传来的“引蛇出洞”四字。丞相府门楼上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恰似清风馆檐角的声响。 司砚清抚过腰间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暗格里藏着的曼陀罗种子,正在雨夜中静静等待绽放的时机。 第一百二十章 要我做妾,不如做鬼 三日后的晌午,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 秦淮摇着镶金边的湘妃竹扇,带着两个家仆踢开清风馆的雕花门。 紫檀屏风后的司砚清正往瓷瓶里插白菊,却闻珠帘哗啦作响,她微微地抬眼看了看来人。 “司姑娘好雅兴。“秦淮斜倚门框,目光在她单薄的月白中衣上游移,“伯父整日为漕运劳神,我这做侄儿的,特意来接姑娘去丞相府解闷——听说姑娘最善烹茶,不如往后专给伯父做一通房,常伴左右,洗手作羹汤如何?“ 司砚清将白菊插入瓶中,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褶皱,睥睨道:“秦公子可知茶道有三戒?“ “哦?”秦淮摇开折扇。这番做作在冬日里显得他愈发孟浪。 司砚清见状,并未愠色,纤纤素手轻叩茶案,缓道:“一戒急火烹茶,二戒浊水混泉,三戒......“ 秦淮不以为然,两只眼睛跳动着淫诞的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司砚清。他看得入神,未察觉她猛地抓起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汤伴随着怒喝劈面而来:“三戒衣冠禽兽污了茶香!“ 茶汤在秦淮脸上蜿蜒成溪,他惨叫着后退,名贵的云锦长衫霎时洇出褐色水痕。 司砚清却已手持裁纸刀抵住咽喉,刀锋映出她冷若冰霜的面容:“秦相乃国之栋梁,岂容你这般腌臜货攀扯?若再胡言乱语,我这贱命虽轻,倒也能溅你一身血!“ “反了反了!“秦淮捂着烫伤的脸跳脚,“不过是个千人骑的贱......“ 话音未落,司砚清反手将裁纸刀掷出,刀刃擦着他耳畔钉入木柱。接着,她温软却有力的声线又似另一把尖刀刺来:“再敢出言不逊,下一刀便要你的舌头!“ 秦淮见状,捂着烫得赤红的半边脸悻悻地离开了。 消息传到丞相府时,秦仁佐正在审阅漕运结案奏折。朱砂笔“啪“地折断在宣纸上,墨汁在“周主事贪墨“几字上晕染成狰狞的黑斑。他攥着象牙笏板冲进厢房,正撞见秦淮对着铜镜抹药膏,额角的烫伤肿得老高。 “混帐东西!“笏板重重砸在檀木桌上,震得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嗡嗡作响,“谁准你去清风馆撒野?司姑娘虽非出身名门,但也是我结交的雅士,与我以茶论道,岂是你这等登徒浪子能亵渎的!“ “伯父何必护着个风尘女子?“秦淮捂着脸嘟囔,“满京城都在传,说您金屋藏娇......“ “住口!“秦仁佐气得浑身发抖,“当日漕运贪腐案,若非司姑娘相助,三十万石官粮至今下落不明!你可知她一介弱女子,为寻线索在雨夜里跟踪漕运使整整三日?“ 说话间,秦仁佐又想起司砚清递来的漕运图上,那些被雨水晕染的标注。一介女流尚有如此胸怀。这位五旬老者心中愈发动容。可怜秦府人丁单薄,他膝下无子,唯有胞弟这房所出独子秦淮,奈何这个草包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且不说能光宗耀祖,只怕秦家数代清名,终要毁于他手。“明日起你便去庄子里思过,再敢招惹司姑娘,我定要你好看!“ 第二日卯时,晨雾未散。 清风馆前突然传来哭喊,百姓们挤在朱漆门外,只见三楼窗棂大开,司砚清红衣飘扬,青丝凌乱地悬在半空。 “这是作甚哪?” “这样个标志的巧人儿,怎么就想不开?莫不是清风馆逼良为Chang?” “那是不能的。这里的姑娘们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烹茶对酒,莫不精通,却从不接客。这清风馆的规矩,无人不知。” 楼下,好事者摩肩接踵,流言四起。 “我清清白白一女子,岂容人污蔑!“司砚清眼见众人聚得差不多了,这才起势。她的声音在晨雾中颤抖,幽幽地传到众人的耳中:“昨日里,秦家公子闯我闺房,大放厥词辱我名节。我只道是他孟浪惯了,喝了酒的信口胡掐。不承想,苏妈妈也是个怕事的,今日非绑了我送去秦府不可。现如今,砚清身后空无一人,唯有以死明志!” 人群骚动起来,有老妪抹着眼泪道:“造孽哟,那秦公子当街说要纳她回去给秦相做妾,这不是逼良为chang吗?“ “听说秦相和这姑娘以茶会友,分明是高洁之事,却被秦淮那浪荡子坏了名声!“书生模样的人摇头叹息。 在一众的唏嘘里,司砚清赤足立在朱漆廊沿,腕间金铃随寒风吹动,撞碎满街死寂。 “我司砚清命比纸薄,却也志比天高!”她扬声喊道,声音穿透风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我做妾,不如做鬼!“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下。漫天飞雪裹挟着她的衣袂翻飞,宛如一朵决绝的红梅坠落,最终重重砸在覆雪的青石上,溅起的血花染红了苍白的世界。 “哎哟哟——”苏老板裹着银鼠披风姗姗来迟,望着血泊中的司砚清直皱眉:“咱们这烟花柳巷,可担不起人命官司。来人,用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 “谁敢动她!“马蹄声骤然响起,秦仁佐的马车冲破晨雾疾驰而来。他掀开车帘,玄色官袍猎猎作响,大步上前弯腰想搀起司砚清,但触手处满是温热的鲜血。 “秦相三思!“苏老板假意劝阻,“这等风月女子,若带回府上......“ “她本清白,皆因护我名声才遭此劫难!“秦仁佐望着司砚清苍白如纸的脸,想起她在书房推演漕运图时的从容,想起她焚香烹茶时的超然,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女子既有济世之才,又有刚烈之性,怎能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 “从今日起,司姑娘便是我秦仁佐的义女!“他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响彻街巷,“若再有谁敢轻慢,休怪我秦某翻脸无情!“ 围观百姓哗然,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苏老板掩唇轻笑,袖中藏着的密信被掌心汗湿——那是卿凤舞昨夜送来的“玉碎成珏“四字。 秦府马车渐行渐远,司砚清在昏迷中蜷缩手指,暗格里的曼陀罗种子随着颠簸轻轻碰撞,终于要在丞相府的深宅大院里,生出带毒的花。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盘棋也该落下关键一子了 腊八夜。 秦府檐角铜铃叮咚,雪粒簌簌落在宫灯纱罩上,晕开团团暖黄。齐长风抬手拂去卿凤舞肩头薄雪,望着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铜钉,压低声音道:“秦相历三朝而不倒,今日这出虽说是家宴,但也不乏世家大气。” “夫君是惯会装傻扮痴的,这秦家府邸、热粥再好,也切莫忘了你我今日赴宴的目的。”卿凤舞指尖轻叩车壁,腕间金镯在月光下泛着冷芒:“听闻秦府书房藏有《沧溟舆图》,我们且看他肯不肯露这压箱底的东西。” 话音未落,侍从已掀开锦帘,寒风裹挟着腊八粥的甜香扑面而来。 许是车马停顿之际,家丁入内通报了。齐长风与卿凤舞正欲拾阶而上,秦仁佐已匆匆地穿过朱红廊柱迎来,玄色锦袍上暗绣的云纹随动作若隐若现:“熠王夫妇顶着风雪来赴我家宴,有心有心!快些进来暖暖身子!” 齐长风执礼甚恭:“叨扰相府,还望海涵。听闻秦府腊八必用沧溟红枣,长风特命人备了两斛,权当添些甜意。” 说罢,他便示意随从呈递描金礼盒。卿凤舞微微地抬起眸光,瞥见了秦仁佐听到“沧溟”之时眼底的不齿。 一行熟人几度寒暄,这才热热闹闹地进府去了。 宴会厅内,铜炉炭火噼啪作响。 秦仁佐亲自搅动咕嘟冒泡的腊八粥,白瓷勺磕在碗沿:“今年特意加了藩地进贡的玳瑁参,说是能延年益寿。”他将碗推到齐长风面前,“只是近日听闻沧溟使臣屡屡拖延朝贡,熠王可有所耳闻?” 齐长风却道:“哦?我倒听说,沧溟国主欲以联姻换通商,不知秦相觉得此策当与不当?” 他刻意将“国主”二字咬得极重,余光瞥见秦仁佐捻着胡须的手指骤然收紧。 “蝇营狗苟之辈,乌合聚众,何以称国?”秦仁佐往粥里撒了把陈年桂花干,香气骤然浓烈:“他还妄想与我泱泱大京联姻?大京乃天朝上国,岂能与南荒蛮子结亲?”说着,他忽将碗重重一放,溅起的粥汁在红木桌上洇出暗痕,“当年沧溟趁先帝病重犯境,这笔血债,老臣可还记得清楚!” 齐长风适时皱眉:“但父皇近日似乎有意许婚......”话未说完,秦仁佐已猛地起身,锦袍扫落案上茶盏:“陛下仁厚,却忘了兵戈无情!若真与沧溟联姻,他日他们以驸马为由插手朝堂,大京百年基业恐毁于一旦!” 卿凤舞微抬手,一双素手轻执白玉匙,搅动的粥饭里倒映着绰绰的烛影:“秦相如此激愤,莫不是心中早有破敌之策?” 秦仁佐望着糊烂的腊八粥米,搁置了粥匙,长叹道:“老臣唯有八字——‘固本培元,以守为攻’。沧溟虽小,却擅海战,与其耗费国力远征,不如修缮沿海十城,养精蓄锐。至于联姻......大京的公主,岂能成为和亲的筹码?” 卿凤舞垂眸掩住眼底算计,用帕子轻轻拭去溅在袖口的粥渍:“秦相如此赤诚,倒让我想起前朝之事。昔年平西王叛乱,秦老将军为保圣上安危,不惜以十万将士为盾,最终虽守住皇城,却折损大半精锐。世人皆赞其忠君,可那十万冤魂......”她话音一顿,搅动粥碗的动作愈发缓慢,“究竟是忠于君,还是误了国?” 秦仁佐苍老的面庞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珠盯着卿凤舞:“王妃这话从何说起?忠君即护国,岂有分别?” 齐长风与卿凤舞相视,了然一笑。半晌,卿凤舞往杯中斟满温热的黄酒:“秦相有所不知,近日坊间流传一首童谣,‘天子爱明珠,百姓食糟糠,若问忠何在,城墙白骨凉’。据我所知,钦州百姓在水患时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胸怀家国荣辱信念,宁死不受沧溟一食一粟。现如今,圣上新得的西域夜明珠价值连城,却罔顾钦州水患才平,财政吃紧,百废待兴。钦州百姓衣食住行至今尚未安置妥当。这‘忠’字,倒显得有些沉重了。” 秦仁佐的喉结剧烈滚动,抓起酒壶猛灌一口:“熠王妃这是在指责陛下?” “我家夫人不谙政事,怎敢妄言?秦相海涵。”齐长风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秦相曾在朝堂上谏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试问若陛下之策有失偏颇,秦相可会直言进谏?” 宴会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唯有铜炉中木柴爆裂的声响格外刺耳。 秦仁佐沉默良久,突然放声大笑:“好个熠王夫妇!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是在试探老夫!”他踉跄着扶住桌案,浑浊的老眼里泛起血丝,“三十年前,我随先帝、先父出征北境,亲眼看着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为保大军粮草,孤身涉险却深陷重围。当时我若只顾着‘忠君’,拼死将他救回,南境防线必然崩溃,数十万百姓将沦为异族刀下亡魂!可我选择按兵不动,看着太子在敌营受尽折磨......”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抓起案上的酒盏狠狠砸向地面:“世人都说我秦仁佐冷血,可若连天下都保不住,忠君又有何用?!世人觊觎我手中的《沧溟舆图》,却不知那是我秦家死士从敌军手里抢来的。我私藏至今,就是怕它落入那些只知谄媚圣意、不顾海防安危的庸臣之手!” 卿凤舞与齐长风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震惊与了然。齐长风起身深深一揖:“秦相胸怀天下,是长风冒昧了。如今沧溟势大,朝堂却因联姻之事争执不休,还望秦相能以大局为重。” 秦仁佐重新坐定,整了整凌乱的衣襟:“老臣方才失态了。实不相瞒,我早已根据《沧溟舆图》推演多套海防之策,只是.....有些话,在朝堂上说不得。” 窗外风雪更急,屋内三人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场更大的谋划,也在这暗流涌动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马车碾过积雪,车辕吱呀声与铜铃叮咚交织。卿凤舞将暖炉往膝头又拢了拢,望着车窗外渐远的秦府飞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金镯:“秦相藏锋三十年,今日倒像是被戳破窗纸的老狐狸。” 齐长风褪下染着酒气的大氅,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暗影:“原以为他死守舆图是为挟权自重,却不想是怕落入谄媚之臣手中。”他忽地冷笑一声,“那些朝堂上高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老臣,倒不如这‘冷血’的秦仁佐看得通透。” “秦相心系社稷,砚清办起事来也就容易多了,”卿凤舞掀开帘角,雪光映得她眉目愈发清冷:“一切就按计划来吧!” 齐长风若有所思,满城风雪,掩不住他二人眼中灼灼的谋算之光。这盘棋,也该落下关键一子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世上最毒的,从来都不是蘑菇 齐长风与卿凤舞原欲暗动棋局,借司砚清这枚隐于秦府的落子扭转乾坤。孰料,未及筹谋布局,便已身陷他人罗网。恰似春池画舫未启,骤遭狂澜倾覆;又若妙手弈棋未落,竟成局中残子。 当他们还在盘算如何搅动风云时,却不知自己早已沦为他人棋局中的傀儡,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里,步步惊心,满盘皆危。 此时,夜色如墨,熠王府内烛火摇曳。卿凤舞立在窗前,望着天际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残月,心中诸多盘算。自白日里齐长风被宣入皇宫,至今未归,这反常的情形,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庭院中,风雪声掠过梅枝,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的低语。卿凤舞素手紧握,指甲几乎掐入掌心,她在心中不断思索着各种可能,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宫墙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直到深夜,太子无疆的到来,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无疆身着一袭玄色劲装,面容凝重,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耳目,悄然进入熠王府。 “秦淮姑娘,今日宫中之事,实在凶险。”无疆坐下后,语气低沉地开口。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老皇帝所作所为的无奈,又有对齐长风遭遇的担忧。 卿凤舞坐定,细细地沏了一盏热茶:“太子殿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无疆轻叹一声,缓缓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当初无疆南下钦州治水之时,老皇帝便早已知晓齐长风私自南下的事情。老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却碍于皇家颜面,并未立即发作。在他心中,单纯的惩治齐长风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将这个潜在的威胁彻底铲除,以绝后患。于是,老皇帝秘密下旨给无疆,命他利用水患之机,除掉齐长风。 “我当时接到密旨,心中亦是万分纠结。”无疆回忆起往事,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在钦州与齐兄共同经历生死,我才深知他的为人。他心怀天下,一心只为百姓。我们在洪水中并肩作战,在困境中相互扶持,早已建立起了知己之谊。” 无疆讲述着在钦州的点点滴滴,那些与齐长风共同对抗洪水、救助百姓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齐长风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带领百姓筑堤抢险;在瘟疫肆虐时,他四处奔波寻找良药,照顾病患。每一个场景,都印刻在无疆的心中,让他无法执行老皇帝那残忍的旨意。 然而,齐长风活着回京,却让老皇帝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偃旗息鼓,自是不能的;秋后算账,却又担心引起朝中动荡,损害皇家威严。于是,老皇帝另辟蹊径,派人寻来了被贬谪流放到钦州的齐家次子齐城,以及齐城的夫人卿九思。 “齐城与齐兄本就有诸多矛盾,而卿九思,虽与卿姑娘你流着相同的血脉,但钦州那样的寒凉之地……最容易寒了人心。”无疆继续说道,“老皇帝利用他二人与你们的私人恩怨,让他们揭发齐兄私自南下钦州之事,还诬陷齐兄南下并非为了解决水患,而是勾结沧溟,意图谋反。” 听到此处,卿凤舞冷笑道:“我要进宫面圣。只要此事拖上月余,我自有办法。钦州百姓皆能为齐长风发声。” 无疆无奈地摇头:“卿姑娘有所不知,在这朝堂之上,真相有时并不重要。今日在朝堂之上,齐兄据理力争,他将在钦州治水的详细过程,以及所取得的成果一一陈述,还拿出了众多百姓联名的奏折为自己作证。但父皇早已被偏见与私欲蒙蔽双眼,根本听不进去。” 无疆详细描述着朝堂上那场激烈的对峙。齐长风身姿挺拔,立于朝堂中央,面对老皇帝的质问,神色镇定自若。他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国家和百姓的忠诚。然而,老皇帝却不断打断他的陈述,怒目而视,言辞严厉。 “陛下,臣南下钦州,实乃心系百姓安危。当时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臣若坐视不理,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齐长风大声说道。 “住口!你私自离京,本就是大罪!如今还敢狡辩,分明是意图不轨!”老皇帝拍案而起,龙颜大怒:“你今夜就无须出宫了!待明日齐城夫妇进京,人证物证俱全,也不算冤了你!” 朝堂之上,群臣们面面相觑,有的选择沉默不语,有的则随声附和老皇帝。唯有少数几人,对齐长风的为人深信不疑,却也不敢公然为他辩解。 “齐长风现在人在何处?”卿凤舞急切地问道,眼中满是担忧。 “被陛下囚禁在天牢之中了。”无疆说道,“我此次冒险前来告知你,是希望我们能想办法救他。齐兄有治世之才,乃社稷之福,他不该就此蒙冤受屈。” 窗外,夜色愈发深沉,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卿凤舞深知,前方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但为了心中的大业,她必须救下齐长风,必须全力以赴与这黑暗的阴谋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此时被囚禁在天牢中的齐长风,虽身陷囹圄,但依然目光坚定。 第二日辰时三刻,金銮殿外惊雷乍响。 卿九思身着素白麻衣,鬓间斜插一支枯木簪,在侍卫的押解下踏入殿中。她身形单薄如风中残叶,甫一叩首,殿内便弥漫开刺鼻的草药气息——那是裹在衣襟里的蘑菇干,还沾着钦州红土。 “草民夫婿齐城,已亡于途中。”卿九思声音发颤,袖中簌簌落下几枚干瘪的菌类,“我们……我们为省盘缠,一路嚼食这些春日晒的蘑菇干。不成想他自幼在京城养尊处优,哪识得山野毒菌,当初错摘了毒蕈,今儿这才误了性命……”她忽然掩面痛哭,指缝间渗出的不知是泪还是血,“陛下明鉴,草民一介妇人,哪见过什么谋反勾当?只求能见姐姐一面,或许……或许在亲人身边,我这魂不守舍的人,才能想起一星半点。” 老皇帝眯起眼,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叩出断续声响。阶下群臣交头接耳,议论声如潮水漫过丹墀。唯有太子无疆握紧腰间玉佩,那是齐长风在钦州治水时赠他的平安佩,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未等皇帝开口,刑部尚书突然出列:“陛下!臣以为此中大有蹊跷!齐城身为齐家次子,即便落魄也不至于亲自采菇,更不该因几枚蘑菇丧命!” “大人这是何意?”卿九思猛然抬头,眼底布满血丝,“难道是想说我谋害亲夫?”她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痕,“我在钦州受尽饥寒,为了生火煮饭被滚汤泼身。若不是齐城相护,早就冻死在岭南!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还要往死人身上泼脏水!” 殿内骤然死寂。老皇帝盯着那道疤痕,想起卿九思确是卿家庶女,当年为惩戒齐家才将她远嫁钦州。若此时强行逼问,恐落得个刻薄寡恩的骂名。 “准了。”皇帝挥袖打断众人,“着卿凤舞即刻入宫,陪其妹理清证词。”他嘴角勾起冷笑,心中早有盘算——允她姊妹相见,卿九思若能按照计划托出供词,咬死齐长风通敌,自是最好;倘若卿九思反水,那便治她个欺君之罪,借机敲打卿凤舞与齐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