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龙赤蛇》 第62章 屠高都 孟门距离这里还有上百里,山民也只是在打猎时,远远望见前面有军队驻扎,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王翦听说距离孟门只有百里,第二天率领部队快速出发。很快,他就发现了有军队从附近通过,人数和自己相仿。两边都看到了对方,对面首先有人大声叫道:“汝等何人?” 王翦让一名嗓门高的人也去问:“汝等何人,前往何处?” 对面大声道:“吾等泫氏卒,将往孟门,闻秦人至矣!” 王翦让那人也道:“吾等亦往孟门!”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各走一道山梁,互不妨碍。王翦有意落后他们一点,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自己再随后跟上。 两支部队平行走了一天后,王翦已经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鼓声。他望着前面的士兵,他们像羊群一般冲下山去,转眼就被山体所遮蔽。王翦趁机率部登上那座山脊,看到了正在防守山口的守军。 王翦下令在山顶上点起火堆,然后率领部队沿着山沟向下潜伏前进。 这堆火搅乱了守军的军心,那批刚刚抵达的援军大声惊叫道:“山上火起!敌军从后至!”恐惧的心情迅速蔓延,只几个瞬间,大部守军就扔下武器,四散而逃。王翦冲到关内,控制了少数还在顽抗的守军,打开了关门,并让士卒挥动长戟。秦军迅速冲入,夺取了孟门关。 孟门关居高临下,地形狭窄,从下面很难攻取。蒙骜为了争取时间,在包围汲城的同时,就派出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前来攻打。但道路狭窄,每次只能派出一两百人出击,而且是自下而上仰攻,十分吃力。不过秦军勇猛的进攻也震慑了守军,他们立即派人回泫氏,请求增援。前来增援的援兵也就把王翦一起引来了。 蒙骜在得知孟门关已经被攻取,将围攻汲城的任务交给一名五大夫指挥,自己先率领几名亲卫上关,与王翦相见。王翦已经讯问了俘虏,了解了一些上党的情况。屯留是叛乱的中心,叛乱的发起人是一名叫蒲鶮的屯留县卒。上党尉无伤守屯留,将屯留的县卒全都赶出来,屯留的城防全交给了自己的亲卫承担,这引起了县卒们的气愤。上党各县要征发二三千人,县卒自然全都在征发范围内。征发士卒时,无伤率领自己的亲卫前往黎城设帐,屯留处于无人防守的状态。平时这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在现在这种特殊条件下,屯留周围集中了大批心怀不满的邑民,有心的县卒一煽动,举县皆反,县卒们攻入县城,县令不愿反叛,被叛军斩首。 蒲鶮派屯留县卒持屯留县令的首级前往各县,煽动各县士卒反叛。很快,对征发不满的人,对赵国怀有旧情的人,对秦国暴政有怨恨的人……都被集结起来。无伤得知消息后,迅速回军平叛,但却被数十倍于己的叛军打败,不得不退守黎城。 王翦追问长子的情况,俘虏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长安君已经归降赵国,被赵国加封。上党十县,也有不少县级官吏投降了叛军。现在各县征发的士卒都不敢解散,惟恐秦人会前来攻讨。 王翦又问起赵军是否已经进入上党。俘虏表示不知道。守卫孟门的士卒都是泫氏、高都的士卒,今天前来增援的也是出自这两个县。 蒙骜听了王翦的报告,立即让占领了孟门的军队派出哨探,由俘虏带着,前往探查高都了泫氏两县。他从孟门守军的战斗力来判断,这股叛军实力不强,只要秦军行动迅速,有望迅速平叛。 高都和泫氏是蒙骜在邯郸之战后,调任上党守时所“守”的上党全部。这两个县及其周围的地形、地势他都十分熟悉。如果能迅速拿下这两座县城,平叛也就成功了一半。 虽然天色已晚,蒙骜还是催促后续部队迅速入关,就在关后的道路上露宿,明天准备强行军作战。 一个晚上上关的人数不过万人,加上前锋五千人和王翦的五百人,也不过一万五千人。蒙骜命令全军分成两部,一部五千人前往高都,一部五千人前往泫氏。这两座县城距离孟门都有百里,这两支部队要在两天内到达城外。另一部五千人作为后援,位于两军之间,相机策应。他下令由王翦统一指挥这三部的行动,自己则留在孟门,指挥部队上山。 蒙骜在自己上山的过程中,对孟门之险有切身体会,他几乎空着手上来都感到有些气喘,不要说还要时刻准备作战了。如果不是王翦绕到关隘的背后,秦军花一个月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夺取这座关隘。 三支部队虽然攻击的目标不同,但道路基本相似,三支部队各走一道川,在向导的带领下,向着目的地急进。王翦自然跟在最后那支策应的部队前进。走了一天,三支部队也没有相隔多远,各找了一片谷地宿营。 入夜,最右翼两边山上突然火起,呐喊声阵阵,不时有箭矢飞来。王翦迅速指派一千人占领两边的山脊,同时派五百兵前后哨探,以防夜袭。火光和呐喊声持续了一夜,至天明时方息。不久王翦就得到右军的报告,一股人数不明的人试图骚扰秦军,放火、呐喊,其实并没有人进攻。秦军人员、物资无损失。王翦嘉奖了右军公乘,让他不要休息,按原计划进攻高都。 秦军到了高都城下,发现高都周围的邑民都逃亡一空,留下的人则据城死守。相反,泫氏的叛军则派人出来接洽开城投降事宜。 王翦命令,泫氏如果要投降,只开城是不够的,必须全员参加攻打高都的战斗。 王翦道:“秦律,军叛者全家斩死。尔等出战,或有其功,得减罪。慎勿误也!” 也许是看到前来进攻的秦军人数不少,也许是泫氏城池不够深广,经过一番犹豫,泫氏决定投降,全县三千五百户,男女老少大约一万多人,全都被驱到高都城下,去填沟堑。城上弓箭射下,死伤不少。但每天填沟堑的任务并没有停止。 两三天后,城上射下的弓箭稀少了许多,秦军趁机发起进攻,以各种方式爬城,攻上城墙,夺取了城池。这时蒙骜已经率领大军赶到,他下令在全军,包括泫氏邑民面前,将高都城的所有人全部斩首,高都成为一座空城! 留守高都的邑民还有数百人,连同家眷在内总有一二千,蒙骜换了三批刽子手才把他们杀完。虽然士卒们都经历过战事,但目睹男女老少在自己眼前被杀,血光冲天,惨叫连连;看见无头的尸体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甚至作势要站起来,这种心理压力,没有亲身经历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至于那些被逼上战场的泫氏邑民,更是吓得捂上眼睛不敢多看,胆小的女人甚至当场昏厥在地,孩子们则被吓得哇哇大哭。 蒙骜有意不派兵抢占丹朱岭山口,他要看上党的士卒到底有没有能力和底气与秦军作战。最终的结果是他希望看到的,哪怕长子也没有派人出来控制丹朱岭山口,其他的城邑就更不用说了。上党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指挥,各城邑基本是分散作战,没有形成合力。 蒙骜在屠城之后,立即挥军进入丹朱岭北,广大的上党盆地在眼前铺开。一座座城邑远近交错,一览无余,等待着他们去攻取。 当时有人建议蒙骜:“愿以免罪,以促其降也,免耗人力。” 蒙骜道:“未可。彼皆叛兵,律当族,焉得以降免罪!" 蒙武道:”举城而降者,依律得一功,减罪一等,但斩本人,可免族。彼或念及家人,而降也。“ 蒙骜向王翦及其他的五大夫问道:”武之议何如?“ 其余五大夫皆道:”大夫之议,甚合秦法,且可免士卒之累。“蒙骜于是派人向各城传达将令,举城而降者,士卒皆斩,不及家人,否则屠城! 上党本有十县,高都、泫氏已破,尚余八城。蒙骜分派士卒,每城派出两千人攻城,并传赦令。秦军所到之处,各城邑民大部逃亡,每城所余,或数百人,或一两千人,多数城池没有主将,皆无战心。只有屯留,由于是叛乱首议者,有蒲鶮为首,而且集中了各城的坚定抵抗分子,城中有数千人。蒙骜派出两千人攻城时,屯留甚至还派出部队迎战。当然由于战斗力所限,被秦军杀退,但作战还是很英勇的。蒲鶮也派人传檄各县,鼓励他们坚守,秦军无粮,最多十来天必退。 在派兵隔断了各县之间的联系后,蒙骜首先攻击的就是长子城。它不仅距离最近,而且还是上党郡君治所在。樊于期曾经率领了五百亲卫驻守,蒙骜认为长子有投降的基础。但长子坚守不降。蒙骜派出一万五千人分隔包围其他各城,自己集中了一万围攻长子。泫氏的邑民则被安排将高都、泫氏的粮食、物资源源运到前线,以供军需。 第63章 黎城无伤 经过数日攻打,长子被攻破,但长安君和樊于期都不在城内,甚至连樊于期的五百亲卫和所有县级官员也都不见踪影。蒙骜急了,派王翦指挥前线作战,自己坐镇长子,查明长安君和樊于期的去向。但由于长子城中无县级官员,抓获的反叛士卒都是乡邑间的邑民,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长安君是谁,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樊于期这个名字。至于说郡守和郡丞,他们这些小百姓那里有资格与他们见面! 蒙骜让军中能通刑律的人分散讯问那些邑民,企图大海捞针,寻找一些有用的线索。终于,一些邑民报告说,他们曾看见一支军队在暗夜中出了城,但不知前往何处。 这下子提醒了蒙骜。屯留出现叛乱,骚乱传到长子后,樊于期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保长安君出城,与郡尉无伤会合;如果不是有坚定决心的人,一定不会坚守城池!而且,这里连县级官员都没有了,也一定都是逃了。上党十个县全部为叛军所占据,说明凡坚守县境的,几乎无一例外都被叛军所杀,没有能成功守住城池的事例。 无伤设大帐于黎城,造成屯留空虚,给了叛军以可乘之机。无伤现在在哪里?还在坚守黎城吗? 想到这儿,蒙骜立即下令王翦,尽快打开通往黎城的道路,如果可能,先攻下黎城。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上党冰天雪地,已经不太适合室外作战。但蒙骜心急似火,长安君和樊于期的下落一天不查清楚,他一天无法向秦王和太后交代。 堵住黎城的,是潞城。王翦趁着天冷,守军难以张弓,让秦军集中弩箭打开缺口,爬城而上,攻陷潞城。将潞城的邑民全都驱赶到屯留、余吾城下,随后分兵直取黎城。 到达黎城后,他们发现黎城上还悬挂着秦人的旗帜。秦军公乘派一名军使前往接洽,通报说秦将军蒙骜已经率军前来平定叛乱,让他们打开城门。 一名县尉装扮的人上了城,往下看了看,放下一个筐,让军使坐进去,拖上来。验过节符,又问了许多问题,军使一一作答无误,然后县尉亲自和军使一起缒下城来,到军中面见公乘。但这名公乘偏偏带的是太原军,周围人都说的是太原赵音,县尉顿时面色大变,厉声喝斥道:“汝等欺吾甚矣,今有死而已!” 那名公乘莫名其妙,问道:“何欺也?”县尉竟然闭口不答,闭目等死。公乘再三询问,县尉就是不应。公乘只得派人送他去潞城见王翦。这名县尉倒是认得王翦,又在潞城听到了关中的秦音,当即放声大哭,拜倒于地。王翦扶起县尉,细问其故,县尉哽咽地说出他们屡屡被赵人伪装秦人所骗开城的往事,每一次都惊心动魄,城池几乎不保! 由于上党各县均为叛军攻破,各县的节符自然落入叛军手中,叛军持各县的节符,冒充各县的残军投奔黎城。黎城守军一时不查,打开城门,结果叛军一拥而入,就要抢城。好在城中有无伤的亲营镇守,一番苦斗,终于保住城池。 随后还有好几批叛军赶到,有的甚至有相识的县尉率领,结果也是连番苦斗。无伤的亲营在这种近战之下,也损失不小。那些受了轻伤的,由于得不到及时医治,小伤拖成大伤。无伤自己也受了伤,现在伤口化脓多日,每天高热不退,神志渐渐不清。这一次,县尉见节符是秦将军的节符,虽然与以前不同,但杯弓蛇影,不敢大意,下城亲自观察,却听到周围都是赵音。他也没想到来的人是太原赵人,只当时赵军或叛军来偷城的,自分必死。——不料这次是真的秦军。 王翦问他,长安君和樊于期是否在城内?县尉长叹一声,道:“彼失节符,至城下而人皆不识,未得入城。后追兵至,彼即绕城而逃,往东而去。” 王翦闻言大惊,黎城已经是秦地最靠东的一座城池了,长安君还往东而去,那不是投向赵国了吗?他派人送县尉往长子见蒙骜,他自己将太原军撤回,进入邑中避寒,等待进一步行动的命令,将黎城的处置交给蒙骜来处理。 过了两天,蒙骜让蒙武率领自己的亲卫一百人,带着县尉再次来到黎城。这些经过挑选的亲卫与无伤的亲卫相互认识,很多还是同乡,加上县尉作证,黎城守军这才相信的确是秦人,他们一面派人报告无伤,一面打开城门,迎接秦军入城。 蒙武入城后,将亲卫们交给县尉统一指挥,自己匆匆赶往无伤的营中探望。无伤没有在府中居住,只住在县卒驻扎的兵营中。他已经得到报告,说秦军已至城下,便挣扎着穿衣起身。正在结束中,便报秦军五大夫来见,随后就见蒙武进来。 蒙骜和无伤长期在上党和河东共事,蒙武到河东时,两人也共同配合,在河东推行阡陌令,挤走了平阳的韩国贵族,彻底控制了平阳及周围各县,两人十分熟悉。今复相见,各自叙礼。蒙武道:“将军甚念大夫,命臣来访,大夫安否!” 无伤黯然道:“臣失所守,罪不容诛,但待罪军中耳!” 蒙武见无伤一语中的,不敢再说什么,道:“大夫困守孤城,为社稷尽力,且既有功,愿高卧,无他念,一任廷尉议也。” 无伤道:“何议也。失亭障犹不可活,况一郡乎!惟吾亲卫,皆百战之士,罪系吾成,吾当一身当之,得不连坐,则幸也!” 蒙武道:“今之所患者,惟长安君也!若得长安君无恙,事犹可回。若否……” 无伤道:“长安君失其节符,而为叛军所得,赚破县城多矣!今亦未知其踪。彼未入黎城,臣未知其所往也。” 蒙武道:“秦律,若失将军,全军皆斩,必得敌将乃可赎也。今非与赵战,无将可得,若失长安君,何以赎之?是以深忧也。” 无伤一听,立即激动起来,猛地立起,道:“未可!长安君无踪,非必死也。全军皆斩,得无……”话未说完,突然倒地。蒙武大惊,连声呼唤,陪同前来的县令也惊得面无人色,赶紧出去叫人。少时,无伤的亲卫总管、几名亲卫,以及一名医生匆匆跑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无伤胸前刚刚换上的衣服已经染红了一片。 医官来不及解衣,从怀中拔出一柄小剑,直接挑开无伤的衣服,几名大汉上手撕开衣服,暴露出胸部,一道脓血模糊的伤口呈现在众人面前,大量的血液汩汩地外流。医官立即割下一片衣角,堵在伤口处用力压迫,不多久这片衣角就被鲜血染红,只得又扯下一片衣角换上。如此压迫了一刻,流血才慢慢止住,被浸透的衣角就扔在旁边。 待医官处理完毕,无伤已经有气无力,他对蒙武道:“劳大夫报将军,失郡之罪,罪在臣一人,无关他人。臣愿以九族当之,愿无及其他!” 蒙武也不敢应什么,只能含糊道:“大夫但安养,功罪自有秦法!” 他与县令辞出,亲卫总管也跟出来,问道:“吾等皆当罪乎?” 蒙武道:“大夫其造册守城杀敌之有功者,臣具以报将军。” 总管明白了蒙武的意思,行礼退下。蒙武又对县令道:“贵县守土有功,将军必申之于王!” 县令道:“得救一城百姓乎?” 蒙武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道:“长安君现在何处……” 夜间,蒙骜派来一千士卒接替黎城士卒守城,黎城全部士卒前往前线,准备攻城作战。两边交接了防务,无伤的亲卫以及残余的县卒已经不足千人,其余人都身负重伤,留在城中养伤——其实和等死并无区别。 蒙武第二天带着无伤的亲卫和县卒出了城,前往长子。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不知前途是福是祸。 到潞城时,蒙武见到了王翦,将这数百人交给王翦,安插到各营中,自己只带了几名大夫前往长子,面见蒙骜。蒙骜详细地询问了他们黎城的守备情况,以及各士卒奋勇作战的事宜,让他们登记造册,希望能借以免除一些罪愆。 在他们前往黎城的期间,最远的铜鞮开城投降。铜鞮县民也被征发,前往前线戴罪立功。 长子县民由于抵抗秦军,再次被蒙骜下令屠城。除战死者外,所有被俘的男女老少都被引到上党盆地中央的一处湖泊旁斩首。长子被俘的人上万,远远多于高都,连杀了三天,才将长子的俘虏杀光,尸体就抛在湖边,鲜血将湖水染得通红,顺流而下…… 还在坚守的城池都离这片大湖不远,秦军屠城,他们也都看在眼里。随后几天,又有壶关、襄陵等城先后缚了决议坚守的人,出城投降。 现在,拒不投降的只剩下屯留、余吾两座城池。 蒙骜调集上党军民,重重包围了这两座还在顽抗的城池。 第64章 蒙骜之死 投降的各城青壮年都被顶到攻城的第一线,妇孺、老人则在家中备炊,为前线运送粮食。这些男人此时惟一的希望,就是能立下一些功劳,为妻儿老小免罪,作战十分英勇。而屯留和余吾两城则顽强地进行着绝望的抵抗。 无伤的亲卫们没有想到,他们也被投入了一线,进行最残酷的攻坚战——的第一步,消耗敌军的弓箭和石块。他们一次次和各县邑民一起,以疏散的阵型冲向城墙,迫使城上射下无数的弓箭;有人中箭倒下,多数人其实能够冲到城下,而迎接他们的是无数的石块。冲到城下,他们的任务大致就算完成,秦军中会鸣金收兵。他们要将敌人扔下来石块投入壕沟中,再尽可能多地将敌人射下的箭矢捡拾回去;当然,中箭、中石负伤的同伴是首先必须拖回去的。如果有同伴遗留在城下被敌军杀死,这个伍的其他四人也就不用再混了,最好也一起去死。 要无伤的亲卫来做这些工作,是蒙骜的意见。无伤丢失了上党郡,虽然竭力保住了一城,但却损失了郡守和郡丞,功不抵过,按秦律,无伤有可能被灭族。他的亲卫受他的牵连,也有可能被杀甚至被灭族。蒙骜让这些亲卫尽可能多地投入攻城作战,让他们可以为收复上党经一份力,如果可能,立一份功,从而减少罪行,争取尽可能宽大的处理;如果他们在战斗中阵亡,他就上报说此人已经“死于事”,至少不会牵连到他们的家人。 一连进攻了十天,城上的箭石越来越少,王翦派出攻坚发出登城作战。鼓声不息,一队队秦卒奋力冲到城下,开始爬城,城墙上展开了一场场混战。上城的士卒奋力与数倍于己的叛军作战,尽可能为同伴争取更多的时间爬城。随着越来越多的秦军爬上城墙,战斗开始向有利于秦军的方向转变,秦人从单兵作战,转入有组织的战斗,并最终将叛军完全驱离城墙,将他们压迫在城下。这时,破城已经是时间问题。 秦军将弩手派上城墙,于是战斗变成了屠杀,城下的叛军被成片地射杀。当城门最终被控制时,秦军打开了城门,吊起千斤闸,等候在城外的秦军一拥而入,攻城战转入巷战阶段。逐房、逐街的血腥争夺,在一处处展开。秦军拥有武器上的优势:他们有盾、有矛,更重要的是有几乎用不完的弩箭。他们烧毁邻近的民居,将埋伏其中的叛军驱赶出来,再用弩箭和矛杀死。 战斗一直持续到深夜,叛军退到县令府,据墙而守。县令府周围的府库也成为他们的防御工事。王翦入城,一面部署士卒包围残余的叛军,一面让剩余的秦军扑灭房屋的余火,进房舍搜索残敌,寻找剩余的粮食。 由于残余的叛军人数还不少,王翦让秦军暂时将他们围困,先冻他们一夜。他将弩兵分派在各个道口的房顶上,一俟有敌军冲出,就给予射杀。还让一些射箭比较准的弩手猎杀在墙上守卫的哨兵,让他们不敢露头。 次日天明,王翦调来的新锐的士卒,他们拆下还未被烧毁的门板,顶在前面,靠上墙头;又拆了几个梁柱作为撞柱,从墙头和府门同时发起进攻。弩手们精准地向上墙抵抗的叛军射击,又登在门板上向墙**击。进攻府门的士卒撞开府门,冲入府中,将叛军完全逼入房舍内。秦军四面放火,焚烧府中的各处房舍。占据府库的叛军也遭遇火攻,不得不冲出库房,作绝望的冲杀,全部被杀。到中午时,城内的抵抗完全结束,城中叛军非死即伤,包括妇女和儿童也都拿起武器与秦军拼杀,被全部射倒或砍翻。 清理战场的军吏进入城中,他们奉命找到为首的叛军蒲鶮。并将其他人的尸体搭成京观,以备放火焚烧;还活着的人则被当场杀死。 在归降叛军的指认下,蒲鶮的尸体被找到,他被斩下首级,送到蒙骜处。蒙骜带着众位五大夫和公乘进入屯留城,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城内如废墟一般的场景,以及搭起来的数不清的“京观”,心情无比复杂。 他登上城楼,下令点火。一座座京观被点着,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味和焦糊味。由于火势过于猛烈,蒙骜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他正要下楼,突然一片火星从天而降,飞进城楼中,点燃了一处城楼,众人手忙脚乱前去扑火。火势很快被扑灭,但众人回头看时,却见蒙骜已经蜷缩在城楼的一角,停止了呼吸。 医官被立即叫来,他赶紧实施急救,终于无效,蒙骜去世。 本来杀死如此多的邑民就已经让气氛十分沉重,而蒙骜的突然去世,更增加了这种沉重的气氛。众人找了一乘车,载着蒙骜的尸体回到长子。大家公推蒙武为全军主帅,向咸阳报告上党大捷,并报告蒙骜的死讯。 蒙骜的亲卫一百人带着报捷文书、蒲鶮的首级以及蒙骜的尸体,回到咸阳,向秦王和吕不韦报告。吕不韦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公布了此事,并进行廷议。根据蒙武的文书,众臣议得:上党军反叛,致郡守下落不明,所有参与反叛的民众集体斩首,他们的家属迁往临洮;无伤及其亲卫剥夺一切爵位,除死事者外,其余人根据他们爵位,或斩首,或没为刑徒,他们的家眷没官。黎城官员免官夺爵,返回原籍。 同时通知蒙武,一定要找到长安君和樊于期的下落。在没有找到之前,全军不能解散,驻于上党,重新营建城邑,并准备春耕。 咸阳传来的最为重要的内容,是任命王翦在未找到长安君之前,代理(守)上党守。被派到上党传达命令的是卫尉竭。卫尉竭自然是秦氏宗亲,曾经当过剑士,武艺高强,也打过仗,立过功,爵官大夫。在当卫尉之前,他就一直负责王宫的戍卫,赵正刚刚回来时,子楚就是把负责赵正安全的任务交给他。老卫尉于秦王正即位后,就称老病离职,负责赵正安全的官大夫竭继为新的卫尉,至今已经七年了。无论是秦王还是吕不韦都十分信任他。由他来传达秦王的教令,显示了吕不韦对上党工作的重视。 卫尉竭还传来了一个消息:夏太后已经于九月底去世,由于蒙骜统军在外,所以没有要求举孝。现在上党已经平定,军队虽然没有归乡,但要立即戴孝,即全军都在自己的军装外,披一块白色的布。 王翦作为代理上党守,立即下令全郡戴孝,并收购了大批白布,给全军披在外面。现在虽然已经是正月,但天气还是很冷的,凭空多了一块布,大家也都没有意见。至于说邑民,家人被杀的不少,但因为是叛军,无人敢戴孝。现在借着太后去世的机会戴上孝,也算有了由头,不必躲躲藏藏,倒也没有什么抵触的。 最为困难的事,就是寻找长安君和樊于期的下落。王翦派出哨探,在黎城以东的大山中反复搜寻,又派暗探深入邯郸打听消息。 另外一件在大家意料之中,却又最为担心的事:斩杀所有的被征士卒。 要完成这件事,首先要找到当初征兵的名单。王翦作为郡守,下令各乡邑寻找当初征发的名单。经过这场叛乱后,名单已经找不全了。但仍然有不少零散的名单被找到。他们中间的大部分已经逃亡或死在各城中,但依然有数百人被乡邑压解到郡。 最无法逃脱被杀命运的,就是上党尉无伤的亲卫。他们作为上党的正式军队,先是未能及时发现上党的反叛迹象;在上党反叛后,又没有积极与叛军斗争,按律当灭族。考虑到他们仍然在黎城坚持,并数度与叛军作战,保全的黎城,由灭族降为斩首!但允许他们缴还爵位赎罪。无伤的亲卫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士,立下不少战功。在归还爵位后,少数高爵的官员得以免罪,大部分亲卫都被判程度不同的徒刑。经过一番解释,卫尉宣布,被判流刑的,全都跟随上党邑民前往临洮。但仍有数人爵位不足,将被判刖、宫等刑。他们不愿意受刑,宁愿一死来个痛快。 在汇总后,在卫尉的监督下,全部处斩的军事被斩于长子城外,首级传于各县。虽然也是一件大事,但比起平叛的时候杀得人头滚滚,已经好了许多。 另一件难办的事,就是要将上党的居民全部迁往临洮。临洮以洮水而得名,洮水在从青藏高原奔流而下,在这里突然打了个大弯,转向西北流。这个由洮水河弯围成的区域,当时叫临洮,是秦国陇西新征服的一片区域,几乎是秦国的最西边了。从上党到临洮二千多里,如果没有很好的组织,几乎不可能过去。 卫尉竭认为,移民临洮是为了戍边,因此老弱妇孺就不要去了,只让上党的丁壮带着妻儿前往。 第65章 嫪毐封君 王翦问道:“上党丁壮皆迁临洮,上党何守?” 卫尉道:“各郡将移刑徒十万实上党,大夫勿忧。” 王翦又问道:“各县令、尉、丞何任?” 卫尉道:“郡尉,大夫自任之。各县令、尉,愿大夫举以任之;丞,依新令,当择廷尉有为者任之。” 王翦有些惊诧,道:“何以令?” 卫尉道:“樊于期亡,人皆以任之未当也。吕相发之廷议,皆以大夫为丞,非所长也,议以廷尉为丞。教令将发。是故臣告大夫但荐令、尉而已。” 卫尉的话,王翦将信将疑。如果县丞的任命不再依战功,那军功的意义何在呢? 趁着蒙武等五大夫还在,几人当着卫尉的面,议定了各部的功劳,拟定了一份上党十县令、尉的推荐方案,二十人全部从军中依军功爵位任命,兼顾各人的行政能力。本来,这份拟案要上报相府批准,但由于上党官吏缺额甚多,行政工作几乎无法推进,在重复卫尉同意后,决定暂时让所推荐的官员代理职务,先把工作担起来。 现阶段最为繁琐的工作就是移民。移民的基础是划分邑里,划分邑里的基础是丈量土地、统计人口。王翦派了五千人到各县,完成丈量土地的工作,要求在春耕之前完成。 上党在叛乱之前,阡陌令执行得不彻底,郡内还保留着大批土地超标的大户。经过秦军的镇压,这些大户的势力几乎被屠戮一尽,甚至连户口都不足了,丈量土地的工作几乎没有遇到阻力。大约一个月后,各地已经建立起乡邑。随后,那些还有壮丁的户口被要求移民!约有五千户,连妻儿在内,约三万人。移民人口经郡里核实,向泫氏集中,从那里前往端氏。到了端氏,就可以沿比较完备的亭驿系统,前往临洮。 在这期间,邯郸返回的密探打听到一个消息:赵王将饶城封给长安君作为采邑!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这意味着长安君已经背叛秦国,投奔了赵国!有人提出,这个长安君会不会不是秦国的长安君,毕竟,赵王有一个叔叔封号也是长安君。不过大家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结论,因为如果是赵王的叔叔,肯定不会只封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小城邑,就算是给他加封,也会封在他原来封地的附近。这样一个边境小城,只会是一个安慰性的封邑,封给投降过去的秦公子更合适。 更进一步的消息有待秦国来核实,毕竟上党目前虽说是一个郡的编制,但实际上除了不过四万军队(攻打汲城的秦军在夺取汲城后,也进入了上党,汲城暂时划归东郡管辖)外,就只剩下老弱妇孺,不要说商人,连农户也不足。 得到长安君一个不确切的消息,卫尉决定返回咸阳,向秦王和吕不韦报告。 蒙武坐镇泫氏,负责移民的迁徙。他带着约一千士卒,押解这些人前往端氏。为了减轻沿途的压力,每集中五百户后,就派一百士卒带着他们上路。 卫尉先其前往端氏,让他们准备过路移民的口粮,自然都是半食,五百户每天供应粟五十石,盐一斗。然后,卫尉将沿上党移民迁徙的路线一路返回,顺带着通知沿途各县准备接待五千户移民,直到咸阳。 从泫氏到端氏,路程一百五十里,拖家带口一般要走上四五天。但由于沿途少人烟,蒙武在长平关隘,依旧时的关城设了个临时补给点;端氏则在城外三十处设有驿站,为了到达这两处地方,必须每天行走五十里以上,否则就只能在野外露宿。 出发的居民,天不亮就要起来,喝了一顿稀粥,男人挑着担,女人和儿童背着行囊,在护卫的押送下,踏上漫漫长路。一般要走到太阳落山,才能到达长平关。这里虽然有关隘,但房屋已经破败,四面漏风,屋顶晴天能看星星,雨天则几乎无从避雨,只能说,勉强比露宿好一点。惟一的好处是,这里有人准备了稀粥,二十户一鼎,共有二十五鼎。当然,押送的士卒另外有分例。 还没有睡踏实,就又要起身。这一段道路最为漫长而艰难,是一条近八十里长的山路。移民们必须在平旦初进餐,平旦末就得上路,否则几乎无法在日落时赶到驿站。 到端氏以后,泫氏的士卒和端氏的士卒进行完交接,第二天就可以返回,他们也同样要再走一百五十里,用两天的时间回到泫氏。 一百士卒押送五百户,一千士卒正好送完五千户,士卒们不需要来回奔命,事实上谁也不愿意将这段路程重走一遍——真的是苦!曾经转战四方的士卒尚且如此,那些吃得半饱的男人和妇女、儿童所经历的痛苦自然更多,有生了病还继续挣扎的,甚至还有倒在路上就此起不来的;至于说脚上打泡、下肢浮肿,几乎已经算不得事了! 到了端氏,以后的路要好走一些,而且能够按时休息、按时启程。但这也只是相对而已。刮风下雨、生病添灾、精疲力竭,这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事件。驿站里只管一晚一早两餐食,其他的一律不问,不管身体情况都必须强迫启程,多一天住宿也不允许,多一餐饮食也没有。长驱两千里,费时两个月,能到达临洮的,大约只有六七成,且都面容枯槁,体不胜衣。 秦相府许诺给上党补充的刑徒也迟迟不到。首先,离上党最近的河东、太原两郡,刑徒已经基本被征发,现在都在上党,稍远的关中也是一样。只有陶郡、东郡和三川郡在春耕前送来三万刑徒。眼看春耕来临,王翦只能让这些刑徒和士卒们一起在上党耕种。 三月,咸阳传来教令,由关中、河东、太原三郡进入上党的四万士卒就地解散,入籍上党;还未能免罪的,按律免罪;有功劳的,不更以下按爵加一级给予田产。大夫以上均回原籍,根据功劳加爵,并重新任命。蒙骜推荐的二十名县级令、尉大都得到任命,但也有少量的变更:由于上党户口减少,相府裁减了泫氏县,并入高都;由于黎城在叛乱后坚守,从潞城中独立出来,由于人口不足以单独设县,在黎城设尉。县丞则由咸阳派来的九人担任。咸阳还给王翦派来了全部府吏。 在这期间,最让人意外的消息是经由驿站传来的通报:樊于期反叛,全族连同父母、妻儿在内数十口全部在咸阳被斩;秦王还悬赏千金、万户侯,追杀樊于期;秦王封嫪毐为长信君,以太原为嫪国,为嫪毐的封地。教令没有说明,嫪毐因为什么功劳被封。蒙武仍回晋阳,为嫪国相。秦军转战千里,但没有夺取任何一座城池,上党只是平叛,不算功劳,而且还折损了将军,所有官员皆无功。 原上党尉无伤,有失职守,按律应族。在本人和子弟归还各自的爵位后,被免罪,废为士伍,留在上党效力。无伤本来就已经奄奄一息,之所以吊着一口气,全仗着自己是五大夫,有爵位可以赎罪;如果自己死了,少一个五大夫爵位,自己的家人免不了受牵连。在得到命令后,大叫一声,于当晚去世。 王翦早有耳闻,嫪毐是太后的情人,好像还和太后生下了孩子。他没想到,靠着床笫之功也能封君。而无伤,征战一生,最终落得一无所有。神伤之余,他也只能振作精神,完成郡里的工作。 现在,上党郡完全成了一个新的郡,原有的三晋势力被铲除,但新来的邑民需要重新登记,发放户籍,发给田产、家宅和奴仆。那些在战乱中死去了男人的孤寡家庭成了他们的战利品。这些工作都不轻松,需要一一办理,登记造册。而这一过程还不能影响春耕,王翦还要清点牲畜、铁器,租借给农户。没有尉,也没有丞,所有这些都必须由王翦的郡守府独立完成。 为了扩大人口,王翦宣布逃亡在外的人如果回来,可以重新登记为邑民,并分配土地。到四月春耕结束时,王翦看到所有划分出来的耕地都得到耕种,长出了青苗。 上党叛乱,赵国没有出面干预,除了蒙骜在赵国边境的劫掠加以震慑外,吕不韦也做了大量工作。他连续派出使者和间谍到邯郸活动,说服或威胁赵人不要轻易出兵上党,一面还令东郡征兵,陈兵于黄河岸边,令邯郸不敢有所动作。这么做的副任用是,陶地的富商在春申君的煽动下群起反叛,杀死了陶郡守,夺取了陶郡最富庶的南部菏泽周围区域。吕不韦无力与楚国开战,只得认了,将巨野周围还能控制的区域并入东郡。 上党和陶郡接连反叛,让吕不韦的威信也受到打击。每天的朝会上,都有大臣提出对吕不韦不利的建议。最让吕不韦难堪的,是远在雍城的太后发来教令,要将嫪毐封为长信君。 第66章 夏太后 目前,虽说一切政事都交由吕不韦处理,但从根本上说,吕不韦是代秦王处理国事;而在秦王还未亲政时,名义上掌管秦国权力的,是秦王的母亲赵太后。太后传来的教令,吕不韦不能置之不理。 吕不韦实在想不出要以怎样的理由加封嫪毐。就算是宣太后,有能力亲自执政时,也未将自己的情夫封哪怕一个小官,临死前想让一个情夫陪葬,也被秦昭襄王拦下了。赵太后这个教令,几乎可以认为是典型的乱令。 但吕不韦不敢就这么直接拒绝。他将太后的教令下给大臣们廷议,大臣们一致认为,太后的教令不合秦法,不能遵照执行。吕不韦将廷议结果反馈给太后,太后发来一书,道:“成蟜为质于赵经年,功当封君;嫪毐侍国母,有功于国者不后成蟜也!”随文书还附上嫪毐在雍城的种种行为,都被赵太后认为是有功于国者,——在吕不韦和群臣看来,简直是胆大妄为,干预政事! 吕不韦私下问秦王对此的看法,秦王思忖了片刻,道:“太后在雍城,得嫪毐之侍,相父乃能静心执国。孰有得失,相父其权之。”吕不韦想了想,也是,如果赵姬还在咸阳,每天和自己纠缠不休,那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就让太后和嫪毐在雍城鬼混吧! 吕不韦在下一次廷议时,作出决断:秦律的解释权属于秦王,秦王没有亲政,太后就是最终裁决者。太后说嫪毐有功,那就是有功,臣下不得妄议!吕不韦的意见得到了廷尉的支持:太后的意见没有符合不符合秦律的问题,因为太后的教令就是秦律! 有这两人的意见,群臣终于不再提出异议,决议按太后的教令,封嫪毐为长信君,但只封君,却没有给封地,算是留了一手。 封君的文书发到雍城,并经由驿道发往各郡。但咸阳并没有派使者过去,因为雍城就是秦国的都城之一,而且是宗庙所在,地位比咸阳还高;而且太后目前就在雍城,派任何人去都没有太后的地位高。太后自己宣布了对嫪毐的加封,由于册封令中没有明确嫪毐的封地,太后先给予了嫪毐大量赏赐,随后向吕不韦为嫪毐讨要太原,理由是太原守蒙骜突然去世,太原守空缺,将太原封给嫪毐几乎不需要发生什么人事变动。 吕不韦又去征求秦王的意见,秦王道:“嫪国,但取禄耳;勿令就国,何伤!” 吕不韦将太后的教令发下廷议。众臣既然同意嫪毐封君,太后为他索取封地,自然是太后给什么是什么,反正是你们秦家的家产,秦家女主人要送给谁就送给谁吧,只要她不是让嫪毐去当郡守,真的去治理太原就行。太原改称嫪国,也只是一个名称的变化,无关大局。稍加议论后,也就同意了。 朝会后,秦王建议吕不韦,将太原去年的上计全数拨给嫪毐,让太后心安,不要再来什么奇葩的教令了。吕不韦想了想也同意了,通知治粟内史将太原的上计划拨到少府。这并不涉及太多的物资转运,很多时候就只是改立一个账户科目的事。如果能引得太后高兴,安安心心地与嫪毐去打闹,那也是值得的。果然,文书发到雍城交太后审阅后,太后表示十分满意。然后,她就真的没有再出面做什么了。 夏太后的丧事是新年后的又一桩让人难办的事。夏太后是秦庄襄王子楚的生母,但子楚父亲秦孝文王那里地位卑微;秦孝文王的王后是楚王女华阳夫人,而且子楚是过继给了华阳夫人,才获得“嫡子”的身份,成为太子的。按礼,夏太后不能算作秦孝文王的正妻,不能与秦孝文王合葬。 但偏偏有人提出夏太后是庄襄王的生母,母以子贵,应该与其夫合葬;既然子楚奉立了两个太后,自然应将两名太后都与孝文王合葬。 但一向不怎么过问国事的华阳太后不干了。她遣使通知吕不韦,自己不能接受夏太后与其夫合葬,能与其夫合葬的只能是自己!自己并不是孝文王前妻去世后的续弦,而是堂堂正正的正妻,不能接受与别的女人合葬;特别是夏太后,她并没有死在丈夫之前,她与自己君臣之分在自己嫁入秦室已经确定,夏太后只能以妾室的身份下葬!华阳太后态度之强硬,令吕不韦不敢大意。 吕不韦将此事发给奉常和宗正合议,两卿议得,子楚母为华阳夫人,此谱在宗庙;华阳太后为孝文王正妻,亦谱在宗庙;而夏太后则从未进入宗庙。按宗庙的记载,庄襄王的母亲是华阳夫人,孝文王的母亲也是华阳夫人,宗庙内查不到有夏太后这个人!“先王之奉夏姬者,义也,非礼也!” 吕不韦亲自去找夏太后,说明廷议的情况,并给夏太后选了墓葬的地点,并强调说明,她将比照宣太后的规格,以太后之礼安葬。夏太后虽然奄奄一息,但却并不糊涂。她先询问了长安君的情况,吕不韦报告说:“君即于十月望日,率军击赵!” 夏太后道:“成蟜幼,虑不周,虽有樊大夫辅之,恐独力难行,愿相国加意焉!” 吕不韦道:“太后教令,臣谨奉!” 夏太后道:“人皆曰吾独爱成蟜,薄于秦王,非知吾心。秦王有相父相扶,吾自勿忧;成蟜既幼,樊于期不及相父多矣,是以频频看顾,此??犊之性耳。相父其知我。” 吕不韦道:“长安君虽幼,处事决断。惟樊傅颇言王非先王亲出,牵涉至臣。太后其察之!” 夏太后道:“相父在邯郸,臣事先王,复养妻儿,虽十年其心不改。若以生子,岂但正一人耶?樊于期固传赵人之言,以间吾君臣,妇虽老,不敢闻也。先王谱之宗庙,度在玉牒,岂一外姓所能间焉!相父慎勿以为意。他人敢与妇言者,妇必唾之!” 吕不韦道:“太后之教,臣谨记!” 夏太后道:“起墓于杜东,甚善。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有了夏太后的表态,吕不韦立即往杜东调配了数千刑徒,开挖陵墓,修筑陵园。陵园未竟,夏太后已薨,停棺于北宫。这时已经临近十月,夏太后去世只传书各郡,并未令各地举丧。在咸阳,也只有子楚的真系亲属为之服丧。夏家的人被允许进入北宫致哀。赵姬和秦王是事主,在北宫接受宗室、亲眷的祭吊。夏家的人来了,秦王一一致意,并询问前来致祭的人目前任何职,并让赵高一一记下。事后,秦王让赵高将这份名单交给吕不韦,请吕不韦酌情选人到自己身边任职,以示优叙。夏家世代在太医府任职,吕不韦选了夏家年轻的一代夏无且入宫,在秦王身边侍候。夏无且年纪很轻,虽然幼承家学,但并没有资格到太医府任职,选拔他到秦王身边,算是破格提拔,是秦王给的特别恩惠。 就在夏太后举哀之际,传来了上党反叛的消息。正式的文书由樊于期和长安君共同签发,声言上党尉治屯留民反,上党尉无伤下落不明。文书分成两份,分别取道洛阳和河东两郡,以加急、加密的方式传到咸阳,到咸阳时,距离签发之日只过去了三天。由于是采用沿途接力加急形式发文,上党的军使并没有进入咸阳。吕不韦立即下令洛阳和河东两郡,一面以传车、驿船将军使送到咸阳;一面令两郡严加戒备,不令上党叛军进入两郡,并打探上党的情况;同时派门客立即星夜驶往蒙骜军中报告,并全权委托蒙骜决定如何平叛。还通过自己散在各地的商业网点,搜集各诸侯的动静。 由于事关重大,吕不韦连夜进宫,想要通知秦王。当他进入议事房,却惊讶地发现,秦王已经在那里等候。几名郎中、中大夫也在那里侍候。秦王的案前,摆放着几幅大大的山川形势图。 吕不韦诧道:“王何无眠?” 秦王道:“上党有事,寡人安敢高卧!” 吕不韦道:“王尽知之乎?” 秦王道:“急报入宫,一报于相,一报于寡人,是以知之!” 见吕不韦进来,值班的那几名郎中、中大夫立即退出。秦王请吕不韦到案前就坐。 吕不韦道:“上党军叛,劫上党尉,反屯留。樊于期保长安君镇长子,安危难料。事将奈何?” 秦王低头对着面前山川形势图,静思片刻,道:“上党十县,若仅反屯留,固十之一也。然闻上党多赵人,恐相煽呼,一郡皆反,其势危矣!” 吕不韦道:“王所虑甚是,上党十县,少秦人,多晋人,且被秦创,屠毒深剧,恐一贼相煽,四乡俱动。长安君难保也。” 秦王道:“太原、上党本为一体。上党叛,可令太原出兵定之。” 吕不韦道:“臣深悔废上党,入太原。本意以太原制上党,反成鞭长莫及之势,悔之何及!” 第67章 咸阳惊魂 秦王见吕不韦有自责之意,道:“相父未可过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但议犬与牢可也。” 吕不韦道:“吾方召蒙将军骜归,征役夫,出河东,伐上党。” 秦王道:“相父将征役几何可平上党?” 吕不韦道:“上党十县,民心不稳;叛军乘吾之虚,非有远谋。但得卒二万,可平叛军。” 秦王道:“若但得二万卒足矣,宁勿令将军就率其军往上党,伐屯留。遣军征卒,枉费神力。” 吕不韦道:“将军引兵出中山,自中山至上党,山路千里,人烟罕至。将军引军至上党,十一至,必蹶上将军。” 秦王看着形势图道:“将军设出河,至东郡、河内,可至上党。” 吕不韦道:“是则绕赵周游,兵家所不为也。不若全军返晋,将军轻车至关中,复引卒击上党为愈!” 秦王道:“愿相父付诸将军,勿相强也。” 吕不韦看着秦王,片刻道:“吾议虽不与王,而意相通也。吾已发使报将军,伐平上党。其所军略,一任将军自便!” 秦王道:“诚相父之所为也。” 吕不韦道:“吾从商经年,知商机之微,在毫厘之间。若监事者无决断之权,必失其机。是以为上者,但得其人,而任之以事,则事无不可;不得其人,将任其事而制之,取败之道也。” 秦王复拜道:“谨领相父教诲!” 吕不韦道:“虽然,关中之征不可不起,一则以警,一则以备!” 秦王道:“何谓也?” 吕不韦道:“警者,警其外也,令诸侯无敢窥也。备者,备其内也,令怀异心者无敢动也!” 秦王道:“谨喏!” 两人就在宫中,当面议定教令,让侍候在一旁的赵高抄定妥当,两人核对无误,封了文书,两人各自用了玺印,发文到内史府、河东郡、太原郡、东郡、三川郡,叫各郡征发各县兵卒,各保其境;待将军归后,听从征调。 赵高从秦王刚回咸阳时,就侍候在秦王身边。他是受家族牵连,行了宫刑,入到宫中。当时当政的还是秦昭襄王。昭襄王亲自调教了赵高,待赵正回咸阳后,子楚按昭襄王的遗愿,将赵高拨给赵正。从那时起到现在十年,赵高就一直随侍在赵正左右。赵正读书,赵高侍读;赵正习武,赵高陪练;赵正演习秦法,赵高在旁参演;甚至赵正习字,赵正也跟着练习;赵正与众官议政,赵高也在殿下旁听……可以说,赵正所接受的一切教育,赵高都从旁修习,其学业成就甚至比赵正犹有过之。 李斯成为秦王的舍人后,赵高和李斯几乎不离秦王左右。李斯是荀况的学生,学识渊博,各种学说皆有涉猎。秦王不再从师学艺后,李斯就成为秦王增广见识的窗口。李斯常常默诵前贤的文章,抄写下来给秦王阅读。李斯字写得极佳,秦王爱不释手,赵高遂借抄书的时间,习学李斯的书法,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秦王也赞叹不已。秦王也试着模仿李斯的字体,但却成绩不大。 赵高常侍秦王左右,秦王的一切秘密对赵高都不成其为秘密;加之赵高字写得好,秦王的很多教令,都让赵高抄写后发出,这对吕不韦也没有什么隐讳的。现在,上党发生重大变故,在其他大臣皆不知情时,由赵高抄写教令,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赵高将密封好的文书拿到殿外,交给值班的郎中,让他立即派人送往各郡。由于只是在境内征兵,并不出境,所以也不需要虎符之类的调兵凭证,万一蒙骜还需要兵力支援,再根据蒙骜的要求用虎符调兵。 事情安排完毕,鸡已经叫了,早朝就要开始。秦王让吕不韦就在宫中休息,派人到相府为吕不韦取朝服。自己则回到后殿,重新结束整齐。早上的早点,秦王也叫送一份给前殿的吕不韦。 朝廷之上,吕不韦在殿中传看了樊于期发来的告急文书,宣布各县征兵以备不虞。各部各依其职,准备战守之事。众臣都是初闻此事,个个表现得义愤填膺,表示只要一声令下,自己愿意率军前往讨平。但吕不韦淡然道:“此小贼耳,何需如此。但将军大军一到,彼必授首。慎勿忧也。” 有人提出,应该提前武装刑徒,以备出征。吕不韦道:“各县自保其地可也。刑徒仍从劳役,勿得他顾。” 秦国常规的工程如修建秦王陵墓,整修道路,修筑城池,开沟浚河……都需要大批劳力,这些劳役都是由刑徒承担,一般农户并不参与。多年前,有韩人郑国觐见秦庄襄王,请求在泾水和洛水(关中的另一条河流,与洛阳城外的洛水无关)修建一条水渠,方便灌溉两河之间的大片区域。这一工程经过吕不韦推算,决定开工,成为另一项常规工程,讫今数年,尚未完工,而所耗人力、物力无数。现在又出现了修建夏太后陵墓的工程,刑徒供应十分紧张;年前又派出两万刑徒前往太原从事远征,关中几乎没有多余刑徒。刑徒数量紧张,也是吕不韦决定征发农户的原因之一。 征发农户,一般都不令出境作战,以免耽误农事,这也是秦国的传统。李斯对此事颇有微词,他曾向秦王进言道:“诸侯出征,皆及良民,惟秦不然,何以与天下争!”秦王也因此事,数次与李斯议论,但最终也不了了之。 备战令下发后,吕不韦依旧督促各部各司其职,日常工作并未被打断。十多天后,各地的报告陆续汇集到吕不韦这里,其中最让吕不韦烦心的就是长安君和樊于期下落不明。大约一个多月后,派往蒙骜军中的使者返回,报告了蒙骜的决定。蒙骜采取了最为迂回的策略,绕着赵国走一大圈,从河内攻入上党。——这一策略正与秦王的意见不谋而合。吕不韦虽然对这一行动成功的可能表示怀疑,但还是派人通知了东郡和河间,让他们配合蒙骜的行动,并在蒙骜到达后,听从蒙骜的指挥。这时,蒙骜已经突进到黄河沿线,正沿河南下。而当吕不韦的使者到达东郡时,蒙骜早已经率领大军进攻汲城,并向孟门攻击前进。如果不是蒙骜深孚众望,单凭命令行事,东郡其实是不必配合蒙骜行动的。吕不韦的教令其实只是个马后炮,最多也就是追认了东郡行动的合法性。 又过了一个月,上党终于发文报捷,但签发报捷文书的已经不是蒙骜,而是蒙武和其他三名五大夫,东郡尉副署。吕不韦将报捷文书在朝廷上公布,引来一片欢腾。吕不韦于是下令各县解除戒备,士卒归家,准备农耕。 一连数天,秦廷都在议论应该如何处置上党。上党反叛,守将难辞其咎,但偏偏上党守、丞均不知所终,这更加令人愤慨!由于上党守是长安君,是秦王的弟弟,又有入质邯郸的大功,大家并没有刻意针对。但对樊于期就没有这么好了!大臣们纷纷提议,必须与樊于期最严厉的惩戒,以儆效尤。 吕不韦因为还没有长安君的消息,迟疑不决。但众怒难犯,吕不韦将此事发给廷尉议处,一面让上党竭力找寻长安君的下落。如果樊于期最终与长安君在一起,并护卫了长安君,樊于期还有希望。 但邯郸传来了最坏的消息:赵王将饶地封给长安君。这意味着长安君公开背叛秦国宗庙! 而更为恶劣的是,长安君在邯郸发出一道明教,宣称自己在邯郸查明,秦王并非庄襄王子楚所生,而是吕不韦所生!号召所有秦人诛杀外姓,还政于秦氏!宣称自己将联合诸侯,不日杀回咸阳! 这一公然叫嚣震惊了秦廷。秦国上下立即行动,连华阳太后也出面澄清。宗正以下九卿纷纷表态拥戴秦王,连带着群臣也不得不公开宣称与长安君划清界限。秦王剥夺了长安君的爵位,废为庶人,于宗庙除名。长安君的母亲、妻子遂出宫去,没为官奴。 廷尉议得樊于期犯大逆罪,灭族。樊于期全家数十口被斩于渭水之滨,鲜血再次染红了渭水! 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夏太后的陵墓建成,夏太后归葬。秦王和吕不韦都不在出殡的行列中,整个葬礼由奉常主持。夏太后以六驾车马随葬,生前所用的一切物品,都被安放在墓中。 赵姬没有返回咸阳,而是留在雍城,并将雍城的守备交给长信君嫪毐负责。 剑士们也全部归营,并控制了咸阳周围的各个关隘。 安葬完夏太后,上党的移民也到了黄河岸边,即将进入关中。关中如临大敌,一面派出士卒,一程程押送上党邑民前往临洮,一面严密戒备,以防上党民作乱。 由于目前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上党邑民的到来,严重干扰了春耕工作,大批农户被调从事押送和警戒工作,土地的耕作被耽搁了。 第68章 河鱼大起 移民工作一直持续到夏天才算完成。已经耽误的农时,再也补不回来了! 嫪毐自从封君之后,行为十分嚣张,不仅接管了雍城宫城的管理,还插手雍城的管理;同时,他也大肆购买奴仆,公开招募舍人。长信君招募舍人,几乎不设门槛,只要愿意加入、宣誓效忠,就可以得到一份俸禄。几个月的时间里,长信君府的舍人就达千余人。嫪毐也谈不上对这些舍人进行管理和使用,只是闲时带着十几、几十个人招摇过市。 宫中生活虽然优裕,但需要常年伺候一个半老太婆,心情总不能太好。现在,太后儿子也生了两个,这方面的需求似乎也不那么旺盛了,更多时间是和女官们一起逗弄婴孩。太后将嫪毐封了君,任了官,赏赐的丰厚的财货,还在山下依山建起豪宅,在雍城以北大约二十里。嫪毐如鸟儿出了笼,除了早上处理一些事务,晚上去宫中侍寢外,其他时间都带着一群气味相投的家僮和舍人,纵情欢乐。作为一个苦出生的青年,在历经无数屈辱后,突然接到一场泼天富贵,他已经完全迷失。他再也不想如何保住这场富贵,只想舒舒服服地活过每一天。 嫪毐的恶行招来雍城官员的不满。他们不敢直接向嫪毐表示,但一封封文书飞报咸阳,详细列举了嫪毐的种种不法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举报的行为越来越出格,甚至有人举报说,嫪毐对别人说自己是秦王的假父;还有人举报说,嫪毐称太后许诺,只要“秦王薨,以子为后。”所有这些举报,吕不韦都拿给秦王过目,并交给秦王销毁。吕不韦道:“雍城乃宗庙所在,太后居焉,未可乱也。毐虽不法,容当宽之!吾为相,众目所睽,未便毁之。王其毁也。” 今年可算是秦国诸事不顺的一年。去年年末夏太后去世,就因为要不要与孝文王陪葬,大臣就闹了一场;年初大军出征,反而激起上党叛乱,长安君、樊于期反叛,引发无数风波,将军蒙骜死于城上;时至盛夏,本来就耕种不充分的关中又滴雨不下,禾苗干枯,眼看今年收成不保。连渭水都浅了,大批的鱼因为缺氧跃出水面,甚至有跳到岸上的。这种不劳而获并没有引发人们的欣喜,反而引发了担忧:这老天怕又要降下灾祸了吧!去年一年,扫帚星多次横扫天庭,那时就有人说将有大灾。现在灾祸终于要来了! 按过去的惯例,如果出现天灾,秦王必须禳天,以平息上天的怒火,祈求上天护祐。但当大臣们准备上议让秦王祭天时,才陡然发现,秦王竟然还未行冠礼,无法祭天。于是群臣开始奏报宗正失职,没有按时给秦王加冕。群臣的攻击对象虽然指向宗正,其实打的是吕不韦的脸!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旱灾的迹象越来越明显。秦王年幼不能亲自祭祀时,通常由相国代祭。但吕不韦几次祭天都无法扭转旱灾,甚至吕不韦和九卿合祭也不管用,益发激起群臣不满,让秦王尽早加冕、祭天的呼声越来越高。宗正和吕不韦终于抵挡不住群臣的舆论压力,只能派奉常告祭于宗庙,卜问加冕的吉日。一般行冠礼多在春季,一般默认在仲春二月,但奉常奇怪地卜到春天最后的日子:四月己酉。这时立夏已过,应该算是夏天了。但自古天意高难问,卜问的天意如此,谁敢说不? 与关中受灾不同,与关中一山之隔的洛阳倒是风调雨顺,粮食显然能够丰收。吕不韦为了节省关中的粮食,让各官司的官员,除留少数在咸阳办公外,其他人,连同秦王和秦相,全都迁移到洛阳就粮。吕不韦再次展现了良好的组织才能,数千官员,连同家眷数万人的迁徙,丝毫不乱;军政要务,丝毫没有拖沓。吕不韦最后一个离开咸阳,行前他去拜访了华阳太后。华阳太后本来在迁移的行列之中,但她提出,自己年纪也大了(其实还没有吕不韦大),久居咸阳惯了,不愿远离,要求就留在咸阳。昭襄王女,原楚王妃也以年事已高为由,留在咸阳;她和楚王生的两个儿子自然也留在咸阳侍候母亲。这两个儿子随母留在秦国,着秦服,当了秦大夫。 赵姬依然和长信君嫪毐居住在雍城。雍城在山下,降雨虽然不多,但还能满足作物生长需要,雍城没有丰收,但也没有歉收。作为秦氏宗庙所在,雍城不需要向咸阳上计,相反,每年咸阳要向雍城运送大批粮食、物资,以供祭祀之用。所以雍城的供应不会因为关中的旱灾而受损。 吕不韦离开咸阳时,已经到了九月。他一方面要确认灾害的程度和范围,一方面要下达征召令,从受灾的县中征召士卒出境作战,以缓解灾情的影响。 由于将军蒙骜已经去世,目前将军一职空缺。吕不韦遂以三川守老将杨端和代理尉府,处理新年作战的事宜。 秦王到了洛阳,以周王城作为自己的宫城,依然每天早朝,朝后与吕不韦及其指定的几名大臣议政。而后各自离开,吕不韦自与相府的门客具体办理各项事宜,而秦王则与议郎、舍人们谈玄说妙,纵论天下大事。 十月新年来临,秦王依例犒赏群臣。而关中受灾各县的邑民则被征发,各执干戈,皆往三川而来。他们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搏今年的衣食。 过了新年,杨端和在荥阳城外建立了自己大帐,各县饥民约三万人陆续前来。秦国定下的作战目标,是魏长城外尚未归顺的各城:垣、蒲阳、衍氏等。由于东郡已归秦国,秦、魏两国现在沿济水对峙,魏国无力救援三城,三城被攻克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次,秦军出动没有像以前那样要各县准备炒粟,士卒们在前往集结地的途中,由沿途的驿站供应食宿,作战所需的物资均从咸阳运到洛阳——运输民夫的粮草也都由驿站供应。 杨端和对出关的秦军略加编组、整训,就指挥各军包围了三座城池。这三座城池早就知道大梁不会来援,但也不愿束手待毙,将自己辖区内所有精壮都收到城中,每座城池均有壮丁数千人。城内没有足够的房舍、军营供他们居住,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只能猥居于街衢之中。吃喝拉撒,都只能就地解决,城中气味混浊,几乎令人窒息,能够上城值守反倒成了美差,至少可以呼吸到相对清新的空气。 杨端和见各城池均采用了堆兵力的战术,他反而不着急了。指挥各军占领了城外各乡邑后,即着手加筑营垒,安排兵力进入城外各房舍中安营,并强迫当地邑民为军士们炊粥。如果城内反攻,秦军只用密集的弩箭回击,并不与之接战。 营垒筑成后,杨端和又慢条斯理地垒筑土山,并在山上树起瞭望哨,观察城内的动静。当这些建筑完工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虽然吹散了城内的秽浊之气,但露宿于街衢的守军冻毙不少。杨端和打定主意,不强行攻城,只让寒冷的天气消耗守军的士气和体力。如此又相持了一个月,已经有不少守军士卒缒城投降。 一直等到正月,各城已经污秽遍地,粮食将尽,疾病流行。杨端和派人于城外向城内喊话,让守将开城投降。首先开城的是垣城。杨端和让精壮先出城,分别安置于各军营中,以为劳役。让城主及其官吏指挥老弱妇孺打扫街衢,清理污秽。死去的人集中挖了个大坑,集体埋葬;重伤、重病不能干活的,就于城外挖坑活埋。杨端和只派一营人进入城中,占领四门、城墙和府库。 待城池清理完毕,杨端和就于城内开设军市,用府库中的财货收购粮食和其他用品。周围的商人闻风而至,将各地的粮食运到这里。 半个月后,蒲阳也坚持不下去了,开城投降。杨端和也照此办理,吸收周围的商人来此经商。 荥阳本来就是财货富集之处,有了军市,不愁无人前来经商。相比由农民组成的运输队,商人的运输效率自然要高出不少。甚至洛阳的商人也将粮食运来出售。得到商人的支持,杨端和更加有了底气,决心和孤立的衍氏比一比耐心。他一面耐心地加固营垒,以防衍氏反攻;一面驱动各城归降的精壮担土填沟壑。 衍氏曾经是一个小诸侯,城池比一般的城邑要坚固、宽广。城坚沟深,粮草充足,城主决心与威震天下的秦军决一高下。 秦军出击,主要目的是“逃荒”,攻城略地只是随手而为。杨端和不着急,整个秦国也不着急。秦王远在洛阳,安静地观望着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开始还有些担心会有诸侯前来救援。当看到垣城和蒲阳两城开城投降后,他也失去了继续观察的兴趣,着手准备四月的冠礼。 第69章 蕲年宫 秦王的冠礼由宗正一手经办。 按礼,男子的冠礼由父亲主持。但秦王是个孤儿,父亲早亡。好在爷爷儿孙满堂,足有二三十个子女,其长子虽然不成器,但也无劣迹,在子楚继位秦王时,他作为长兄也很出了些力,办了几件事。作为大伯父,是替代子楚的当然之选。观礼的宾客包括秦王的其他伯父、叔父、姑姑、姑父,担任九卿的宗室成员,以及在秦氏中有威望的其他家族成员,足足有数百人之多。这一次他们将集体前往雍城,在宗庙内共同见证秦王的冠礼。他们早就不在雍城居住,也很少参与宗庙的活动,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前往雍城,进入宗庙。 为秦王加冕的大宾和赞宾,对身份地位有很高的要求。他们一般不应是秦王的同族,又要德高望重,这才有资格为秦王加冕。宗正选择了秦王的两个舅舅,姑奶奶和楚王所生的两个儿子。这二人在父亲偷跑回国时,一个才三岁,另一个还在妈妈肚子里。二十多年过去,这两位身兼秦、楚两家王室正统血统的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身份高贵,举止雍容,又是秦王的长辈,按理是不二人选;但二人也都不过二十多岁,单从年龄上说,只能算是秦王的兄长;要说是翩翩浊公子倒也没有异议,说是德高望重却实在谈不上。但宗正的理由也很充分:谁能在异姓中举荐一个比楚王孙血统更纯粹的人来?吕不韦虽贵为相国,但他是庶人,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 对于宗正的安排,秦王一律不表示意见,完全交由三公九卿公议,并由雍城的太后裁度。经过洛阳、咸阳、雍城之间数度往来,冠礼礼仪终于成形。 二月底,春暖花开,秦王在卫尉和郎中令的陪同下,启程前往雍城。本来,从洛阳到雍城走水路又快又舒适,但秦王不同意,一定要水陆并进,以陆路为主。他道:“王者,民之牧也。民必见王,乃能从之。未知王之所在,彼将何从?” 根据“天子六驾”的规格,秦王准备了六驾马车。驭手和车右由太仆和卫尉委派,前面由骑兵开道,后面由骑兵押后。随从只有赵高、李斯等十人,不带女眷。应用的物品由宗正和奉常押送到雍城,自然不用秦王押运。护卫、随从沿途所需粮草均由驿站提供,也不用随身携带。就这样,辎车也有一二百乘。 秦王宣布,自己沿途要进行斋戒,不食荤腥,独居静室,不着锦绣。专门要求每天的餐食只从郎卫们的大鼎中舀取一碗足矣,不要单独置办;而且这事还落实到由赵高等随从亲自办。 从洛阳到雍城,一千五百余里。如果轻车快马,半个月可到。一般正常行军,一个月也到了。但秦王要按规矩行事,每天只行三十里,几乎沿途的每一处驿站都没有空过,必然要在其中食宿。既然秦王沿途留宿,各地的官员自然会来拜问请安;但秦王自称斋戒,每到一处只独居静室,地方官员一概不见,只让负责安排行程的太仆、卫尉、郎中令与他们接洽。每天朝食后出发,走两三个时辰到达下一处驿站就停下。每天出发后,秦王保持着端庄的仪容,正立在车上,任凭车行如果颠簸,身形始终稳定不乱,令驭手和车右都十分佩服。为了配合秦王的仪容,驭手将车速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既保持飞奔的态势,又不至于太快,让车过于颠簸。六驾马车的驾驶难度相比四驾马车高出一个量级,就算是娴熟的驭手驾驶一两个时辰也到了极限,必须要换一个驭手来驾驶。通常,这名驭手就藏在为秦王准备的安车之上。 从洛阳到雍城基本上沿着渭水岸边而行。这里是关中经济最为繁荣的区域,所谓关中,主要就是渭水沿岸。秦王所过邑里,人口众多,田亩遍野,时时可见耕牛。时值春耕时节,各邑里的邑民都在田间劳作,妇女、孩子们也都会往田里送饭。这时车骑经过,轰动效应不小。虽然对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惊鸿一瞥,但秦王坚定的身形还是会刻印在人们的脑海中。也许当时他们不知道这就是秦王,但乡谈之中,这事就会公开化,甚至神圣化。 一路行来,秦王将那个身板挺拔的身影留在了世间。 到达雍城时,已经是四月中,距离预定行冠礼的日子,只剩下不到十天。嫪毐率雍城各官吏,以及宫掖的男女官将秦王迎入宫中。秦王先拜见了赵太后,赵太后自夏太后丧事结束,返回雍城后,就没有再与秦王见面。母子相见时,嫪毐一直侍候在赵姬身边。赵姬简单地问了问秦王沿途所见之事,就派人将秦王安置于宫里一处殿中。秦王道:“儿为行冠礼,正自斋戒,不宜与母同居一宫。愿独居于蕲年宫,所带军马,亦有所屯。” 雍城大体以王宫为中心建造。王宫位于城池中央偏北处,在它的南边,并列着宗庙和府库,北边则是集市。而蕲年宫则位于雍城郊外、汧水河畔,距离雍城三四十里。这里三面断崖,只有向雍城的一面是塬地。在它旁边的山上,就是秦王祭祀天地的“五畤”之一。在山脚下修建这么一宫殿,是为了方便秦王祭祀时斋戒、休息。这里地势险要,警卫方便;但远离雍城,周围都是农田,平时只有少数人维护,并没有人居住。听到秦王要求移居于蕲年宫,太后感到十分意外,道:“王宫近宗庙,行礼时可少劳顿。蕲年宫远在四十里外,恐误时辰。” 秦王道:“儿行冠礼,将亲国政。发愿斋戒,不敢辞劳。愿太后全之。” 太后再三不允,但秦王一再坚持,称既然已经发了愿,必要如愿而行,天不可欺。秦王带来的军士也都没有解散,就在城外列队。太后无奈,只得应允。秦王带着随行军士立即赶往郊外的蕲年宫。 送走秦王,太后对嫪毐发牢骚道:“儿大背母,此其谓乎!” 嫪毐道:“彼宫诸事不便,王稍住必归矣!若居于宫,反于太后不便!” 太后道:“诚哉斯言!吾正恐吾儿思母也。”便叫女官将避于他处的两个孩子叫来。 随着秦王到达雍城,观礼的宗亲贵戚也都陆续到达。他们听说秦王未住在雍城,也就都移往蕲年宫。蕲年宫是一组宫殿群,地域比较广阔,宫殿甚多,安排宗亲贵戚住下,并无难度。但秦王只推自己要斋戒,对到来的宗亲一概不见,只由郎中令代为慰劳。 四月戊申,冠礼前一天,秦王结束斋戒,与众宾客相见。奉常与宗正向秦王介绍了冠礼的整个流程,孝文王的长子,秦王的大伯父作为主礼,楚王的两个儿子,秦王的两名舅舅作为主宾,一起进宫与秦王相见;秦王向他们致礼道劳。他们四人最后一次核验了当天穿着的礼服,以及依次加戴的冠、剑。吃过晚餐,主宾三人先行出发前往雍城,到宗庙中检查冠礼的准备事宜,并在宗正和奉常的注视下进行了一次演礼。秦王则小寐一时,养精蓄锐。 入夜,蕲年宫中灯火通明,秦王在赵高等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解散的发辫不再重新编起,而是挽在头上,用布束住。从内至外,都换上新的衣裳,穿上礼服,系上玉带。两条玉佩,垂于胯旁。宫外,郎中、宿卫开始集结;秦王的六驾马车也已经备好。 子时,结束整齐的秦王走出蕲年宫,登上马车,驭手和车右也一并上车,在前军的引导下,向雍城而来。参与观礼的嘉宾也各自上车,跟在后队的后面一起向雍城而来。 大约两个时辰后,随着东方放明,大队来到雍城城外。奉常和宗正在城外迎接。各军下马,立于城外。雍城内已经静街,并无行人,只有警卫站立在各街两侧。奉常和宗正带着秦王来到宗庙正殿前的庭院中,庭院东侧已经搭起棚子,陈列着行礼所用的各种物品。加冠的四种冠:缁布冠、皮弁、爵弁和冕分别陈设于案上。 随后,观礼的嘉宾按亲疏辈分,依次而入,就于庭下席上就坐。秦王和主礼、主宾、九卿则坐在东棚之内。宗正作为唱赞的宾相,控制着整个流程。秦王其他几名伯父也都各有职司,立于各处。 吉时已到,宗正从棚中来到阶前,唱赞道:“请庄襄王神主!” 观礼的嘉宾齐齐跪起,守候在正殿门外的两名伯父打开殿门。奉常主持,将三牲和酒爵置于案上,秦王执案出棚,上台阶,先于门外跪献。在奉常的礼赞下,三献三祭三奠。 随后,主礼的大伯父也登上台阶,一献一祭一奠。秦王向大伯父行礼,大伯父回礼。秦王再向庭下观礼的宗亲们行礼,宗亲们也一起回礼。 第70章 冠礼 由于秦王是孤儿,在冠礼前必须祭祀死去的父亲,表示自己是在父亲的注视下成年。秦王和大伯父向子楚献祭毕,大伯父也就具备了代替秦王父亲庄襄王子楚主持冠礼的资格。 两人从台阶上下来,回到东棚之中。大伯父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十几位兄弟,衣冠来整地来到东阶下,大伯父在前,其他叔伯按年龄依次而列。 随后宗正唱赞道:“宾至!” 以大伯父为首,众叔伯一起来到宗庙门前。两位年轻的舅舅引着一帮外戚在门外等候。众叔伯行礼拜请,二舅父及外戚们回礼后进入宗庙。四名外戚——都是孝文王的女婿——跟着宗正府的人进入东棚,每人用一竹匴盛着一冠,登上台阶,一字排开;其余没有执事的外戚则在庭院西边坐下观礼。——由于他们不是秦氏宗亲,拜祭秦王的典礼他们无权参与。 待诸人就位,宗正唱赞道:“迎宾!”两名主宾在叔伯们的礼揖下来阶下,洗了手;众叔伯再揖,两边拾级而上。两名主宾就位后,四名执事自动转到台阶上,每人一级,依次站立。而众叔伯则全都在台阶上,立于大伯父的身后,由于人数众多,一直排到大殿的尽头。 宗正在东阶上设了一席,自己下阶,从东棚中将秦王请出。舅父则在坐席前放上一箧,里面放着梳子、发笄和束发的缁纚。 秦王在这边叙礼之时,已经换了一身镶花边的采衣,随着宗正来到阶前。宗正赞道:“冠者升座!”两名舅父向秦王行礼,秦王步上台阶,在席上向西而坐。二舅来到秦王身后,为他重新梳头,将头发再次结好。在二舅为秦王梳头时,大舅和大伯父一起下了台阶。大伯父再次为大舅倒水洗了手,将大舅重新揖让到台阶上。 大舅面对着重新结发的秦王,坐下,为他正了正发髻。站起来,下一级台阶,从第一名执事手中取了缁布冠,上阶立在秦王面前,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复坐下,为秦王戴好缁布冠,站起回到原处。秦王随后立起,恭敬地转身进入殿内。 在大殿的西侧设有一席,从南而北,依次摆放着四套服饰。秦王进来后,立即脱下身上的采衣,将最南边的那套黑红色的衣裳穿上,束上缁带,戴上爵韠,穿上黑履。由于是在宗庙之内,其中并无旁人,秦王穿着这些复杂的服饰都要自己一个人完成。他不慌不忙,从容地穿衣结裳束带着履,对着旁边的铜镜看了看,自觉满意,复叉手出了殿门,向着阶下,深施一礼。 大舅再向秦王一揖,秦王再次到席上坐下。二舅再次为秦王梳头、结发,大舅和大伯父重新下阶洗手。从第二个人手中接过皮弁,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为秦王戴上皮弁。 秦王回到殿中,换上了第二套服饰,那是一套纯白的衣、裳、韠、履,只有带还是缁色。除了服饰外,旁边还配了一柄素鞘的长剑。 出门行礼后,再次结发,大舅取过第三冠爵弁给秦王戴上,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第三套服饰色彩最为复杂,上衣是黑黄色,下裳、韠和履都是赭红色,只有腰带还是缁色。旁边的剑鞘则是由深色的木头制成。 一般人加三冠就算结束了,可秦王还要再加第四冠:冕。冕的形制与爵弁大致相似,只不过前后各吊上十二串珠串。十二串珠串的冕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礼服。大舅小心翼翼地捧着冕,祝道:“天地正位,加尔冠冕。奉尔宗庙,葆尔社稷。敬天礼神,国祚永长。” 第四套服饰是与第一套完全相同的纯黑衣裳,只不过在旁边加了一柄玉装剑。但这套服饰是标准的秦服。 秦王头戴冠冕,身着秦服,腰佩长剑,再次出现在殿门,向阶下行礼,阶下的宗亲贵戚们皆高呼:“万岁!”冠礼中加冠的过程就此结束! 宗正府的人过来,将冠礼所用的物品收拾好,重新在殿门的西侧设席。二舅举爵,酙一酒,放上一个匙。大舅向秦王一揖,秦王于席中就坐。大舅从二舅手中接过爵,奉于秦王,祝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秦王拜收爵。又有人捧上肉泥。秦王左手执爵,右手撮一小撮肉泥,撒向空中;随后用匙舀酒,也撒向空中。如是三次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再次向阶下行礼。阶下亲贵再呼“万岁”。 秦王取了肉泥,下了台阶,进入东边的厢房内。太后坐在里面。 男子的冠礼,母亲并不参与。但儿子行完冠礼后,要首先以成人身份拜见母亲,所以母亲一般就坐在一旁的厢房内。太后周围并无别的女人,但有嫪毐在房间内侍候。 秦王将手中肉泥奉给太后,太后深深一礼,表示答谢,嫪毐接过肉泥。秦王一揖,将太后请出,与众人相见。众人皆向太后行礼。在秦王的陪伴下,太后出庙门,登上车,回宫去了。 秦王送走了太后,大舅和二舅也在诸叔伯的陪同下步下台阶,送出庙外。大伯父捧上酒,二位主宾一饮而尽,也乘车离开。 尔后,秦王再以成人礼仪一一见过众叔伯、兄弟;而后是其他宗室。 秦家的姑、姊都没有到雍城来,来的只是她们的丈夫。秦王也与他们一一相见,表示到咸阳后再行答拜,贵戚们皆称“不敢”。 秦王再入正殿,重新更换了缁布冠。九卿列于阶下,秦王下阶,立在下位,向他们施礼。九卿们答礼,皆呼“万岁”。 秦王即出庙门,乘车离开,前往蕲年宫。观礼宗亲则留在宗庙内,酒宴款待,主人自然是那一众伯父。临走时,每人还得到一份赏赐,由众伯父送出庙外。 行完冠礼,秦王主持了一次宗庙祭祀,还依次祭拜了秦先公的陵墓。不久,秦王宣布,他梦见天帝传言,要他在雍郊祭天!他让所有宗亲都留在雍城,随他一起郊祭后,再返回咸阳。 秦国的主要祭祀对象是白、赤、青、黄“四帝”,郊祭上天从传统上说是周天子的职责。秦昭襄王在掠得九鼎后,曾经在雍郊祭过一次天。那一次祭祀后,年迈的秦昭襄王随即染病,不久病逝。这种巧合被诸侯大肆宣扬,被认为是秦不配为天子的明证。在那以后,秦王也再也没有郊祭过上天。现在,秦王甫行冠礼,就要祭祀上天,引发群臣的惊疑。 吕不韦派来使臣,劝秦王取消这一计划。“天意难测,祥兆未现,王其待之!” 但秦王坚持认为,天帝既然托梦自己,那就说明自己就是天命所归;违背天意,必遭天谴。要求相府行书各县,征发劳役,到雍城设坛献祭。但吕不韦推三阻四,就是不愿发文书。 秦昭襄王有一个叔父名疾,多才多艺,智谋过人,复通兵略。昭襄王继位后,曾任命他当了好几年丞相,封君,人称“严君疾”,又因其封地,称为“樗里疾”或“樗里子”。他去世前,亲自为自己挑选了墓地,并预言说:“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来夹我墓。”后世推樗里子为风水的祖师。樗里子的后人自然也是秦宗室,也是这次观礼的家族之一。秦王特别让他们挑选郊祭的地点。 樗里子的后人们在蕲年宫西边的几个山头转了好几圈,向秦王报告说,“周官不臣,故误秦王,其地不当,祭无益也。”他们提出了自己勘测出的地点,在原山头更靠东的另一个山头,并指出了具体的地点。 祭天的地点确定了,但所需的民工却没有到位。秦王很是恼火,下令任命担任自己冠礼主宾的两个舅舅为相,征发民工前来筑坛。 樗里子后人所指的山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要筑坛工程量也不算小。据少府计算,大约需要五千劳力。新任的两名秦相向周围的各县发出征召令,共征集劳役五千人。 雍城为内史所属,但却位于关中的最西边,再往西就是陇西郡。故而征发令除了发往内史外,还发到了陇西。陇西守十分积极,得到命令后,立即派其子李信亲率征发的两千人前来。 秦王让少府安排赶到的两千人先修建通往山顶的大道。随着时间推移,内史的三千人姗姗来迟。工程总算正常开始。 其实工程很简单:先修建从山下到山上八个方向的道路,再在山顶夯土为坛,除地为墠。其间并无多少土木工程,多是平整土地,加上夯筑土台。 在施工期间,秦王让奉常会同九卿,主要采用秦人自己的祭祀方式,参考周人留下的祭天礼仪,编制一套祭天的流程。 第71章 祭天坛 祭天,这不是一件闹着玩的小事,关系着国家的兴衰存亡,奉常感到自己难以胜任。但秦王告诉他,上天也就是天帝,按祭帝的礼仪加一等级即可。由于雍城是宗庙所在,主管祭祀的人员很多,奉常就带着这些人,参考上一次秦昭襄王祭天的流程,设计祭天的礼仪。鉴于秦王要求尽快祭天,故而没有将祭天的日子定在冬至,而是根据祭坛的修筑情况,一旦祭坛修筑完成,即行祭天。 现在,秦王和九卿住在雍城,相国吕不韦及大部分官司驻于洛阳,每天的早朝停止了,各郡县的公文先报到相府;无需秦王处理的日常工作就由吕不韦处理;需要秦王处理的工作,吕不韦签发处理意见后,发往雍城,交给秦王发出。洛阳和雍城之间信使频繁往来。 为了协助秦王处理政务,秦王将他的两个舅舅,楚王的两个儿子任为左右丞相,协助自己处理政务。 相的原意是在各种典礼中负责唱赞的人,类似今天的“司仪”。后来,许多诸侯将襄助自己处理国事的官员任命为相,比如管仲,就被齐桓公称为“相父”。长期以来,楚国、秦国这些没有中原传统的“蛮夷之国”都有没有“相”,但楚国有“令尹”,地位相当于相。而秦国,官制比较原始,一直采用“庶长”“大庶长”等官职,古代的百里奚、蹇叔等人,虽然地位崇高,实际协助秦君处理政事,但也只是大夫。商鞅虽然深得秦孝公的信任,主持变法,职位也只是“大良造”,属于秦国传统的官职序列。后来著名的纵横家公孙衍,在秦国时也任职大良造。 从秦惠文王开始,任命张仪为秦相,这大约是秦国设相之始。但这时的相大致上只从事外交工作,一般不涉及政务,是真正的“傧相”。从秦武王开始,仿照中原官制设左右丞相,丞相成为协助秦王处理日常事务的常设官员。昭襄王继位后,左右丞相是樗里子和甘茂,但不久,甘茂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逃亡国外。秦昭襄王也就不再设左右丞相,只让樗里子当惟一的丞相。终昭襄王世,秦相就只有一人。樗里子去世后,一度聘请孟尝君为相,但孟尝君无法融入秦国的政治,只任相一年就匆匆逃亡。在昭襄王世中,任相时间最长的就是他的舅舅穰侯魏冉。这位魏冉无论是政务能力还是军事能力均为一时之选,为秦相三十多年,成为秦国强盛的重要力量。魏冉之后,就是著名的“远交近攻”的范雎,他任秦相十多年,协助指挥了著名的长平之战。由于范雎推荐的将军郑安平在邯郸之战中投降赵国,推荐的河东守王稽又里通外国,范雎被斩首!在昭襄王的最后几年中,一直没有再任命丞相,这一职位一直空缺,实际工作则由太子的太子子楚承担,实际为子楚上位铺平了道路。 子楚继位秦王后,吕不韦就成为丞相。子楚在位时间只有三年,子楚去世后,秦王正即位,政事全权托付给吕不韦,为此给吕不韦上了“相邦”的名号,让世人都知道秦国实际当权者是谁。 秦国有了相邦,按理就不会再有丞相。不过在有些诸侯国,可以在相邦下面增设丞相,作为相邦的助理。秦王就依据这一先例,在相邦之外,又任命了左右丞相,以相邦助理的身份,协助自己处理国事。秦王即位,任命自己的丞相,别人也不能说什么。而且,政事也还如以前一样交给吕不韦来处理,丞相并不干预相邦的日常工作,只是对那些必须由秦王处理的大事上,丞相可以提出自己建议。 陇西郡率邑民前来的李信不是外人,当秦王在邯郸为质时,李信曾经是他的侍读,两人在学堂中相处了两年多。赵正回国时,李信作为赵正的侍从,带剑护卫于左右。听说李信率众前来雍城,秦王就想召见李信叙旧。但李信负责督建的道路位于祭山的东北端,距离甚远,李信作为督工,日夜守候在工地也,根本不在雍城。秦王只得等祭天大典完事后再与他相见。 国家政事,绝大多数都是日常工作,涉及重大决策的事项很少,秦王的日子相对清闲。赵姬见秦王有闲暇,就想着为他张罗婚姻。她写信给吕不韦,让吕不韦向诸侯求娶王女。但由于刚刚经过五国伐秦之战,多数诸侯国还没有与秦国结盟,甚至可以说还处于战争状态,这种情况下迎娶王女并不现实。赵姬内心希望能够先迎娶一名赵女,这样她在后宫也就有了助力。但因为上党之乱事情牵涉到赵国,长安君被赵国加封,还宣称秦王不是子楚所出,这是赤裸裸地干涉秦国内政,迎娶赵女也不可能。 秦王在一年多前,与一名女官乱搞,搞大了那名女官的肚子,生下儿子,取名扶苏。在战国时代,入王宫服役的女官一般都不是身份低贱的奴仆,而是官吏的妻女。与秦王乱搞女官,实际上是有夫之妇。她虽然为秦王生下了儿子,却无法嫁到王家,服役期满后还是要回去的。因此她不能成为夫人。而且,由于秦王一直未行冠礼,虽然年龄很大了,但从法律上说不算成年,也就无权婚配。行完冠礼后再行婚配,才是常理。 赵姬一面托吕不韦为秦王在诸侯中物色王女,一面又托嫪毐为秦王在秦地物色秦女。嫪毐是庶人出身,哪里认得几多出身高贵的秦女,推荐的都是士伍家族的小家碧玉,连夏姬也看不上眼。 赵姬有时也与秦王说起此事,问秦王有没有看上的女儿。秦王道:“儿惟愿尽收天下王女实后宫,岂区区数人哉!”赵姬以为秦王在说笑话,也就一笑置之。 经过各官司紧张的工作,特别是奉常反复酙酌祭天的流程,最终还是将祭天的礼仪呈交给秦王决定。秦王看过后没有别的意见,只是强调整个仪式的最终流程燎祭必须与太阳同时升起。 奉常派人常驻在山上,每天观测太阳升起的时间。反复演练仪式的流程,计算每个流程的时间。沙漏正过去,翻过来,几乎要把人都逼疯了。奉常告诫众人,祭天非同小可,一旦失误,那就是家国的灾难,所以必须小心在意,务必要赢得上天的欢心。 可能是去年的灾难刺激了众人,而吕不韦的再三祭祀都没能挽回天灾,直接促成秦王冠礼。今年的情况似乎也不是很好,初行冠礼的秦王能否挽回天灾,直接关系着秦国的国运。一种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情绪在雍城传递着,连太后也忍不住问嫪毐:“王其禳灾乎?” 嫪毐道:“王有道,禳必福也。” 太后又担心地问道:“彼为王,吾二子其奈何?” 嫪毐道:“昔者宣太后与戎王亦生二子,昭襄王纳而爵之,义渠遂定。太后明言之,王必纳也。或立功于国,亦太后之喜!” 太后摇头道:“秦王非昭襄之侪,外缓而内忌。若不相容,奈何?” 嫪毐道:“太后在焉,又何虑也!” 经过一个月的施工,祭天的祭坛终于建成,秦王立即前往巡查。 祭天所在的山,距离蕲年宫还有上百里,当初为了祭天而修建的小型宫殿还错落在半山间。由于都是山路,而为了表示对天神的敬重,一行人都不骑马,秦王走了三天才得以登顶。秦王对修建的祭台表示满意,他宣布自己将在祭坛旁边十里的一处民舍中斋戒,而其他人将祭祀用的物品运上山来,并作好祭天的准备。一旦他们准备完毕,他就从民居中出来祭天。 那处民居只有十来间房舍,破敝不堪。周围没有围墙,房舍之间位置杂乱,没有一定的次序,住在里面的邑民也都是粗愚的山民。郎中令道:“此地残破,宿卫不便,非王所宜居也。” 秦王道:“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夫天子者,其命在天,虽独入大麓,亦无碍也。况二三子扶佐焉。寡人诚有天命,虽危而安;二三子位尽人事可也!” 众卿见秦王意决,只得前往那处民居,为秦王腾出一间尚性完事的房舍,留下五十名郎卫,分居于其他房舍中。又在山腰的各自简易宫殿中留下接应的侍卫,在祭坛周围安排卫士守护。郎中令亲自留在那处简陋的民居中,决心与秦王共存亡。卫尉则居于半山的宫殿中,随时接应。其他各卿立即下山,一面接引秦宗室上山参礼,一面运送各种祭祀用品上山。 蕲年宫本就是为祭祀而设的离宫,里面祭祀器具、物品完备。众卿下山后,为了节省时间,并不动员民夫往山上搬运物品,就令准备上山观礼的官员、宗室、贵戚,将祭祀所用的一切肩扛手运,往山上而来。 百里山路,上山用了三天,下山自然还得三天,准备物品、集结人员两三天,这些人搬运物品上山,又得三四天,前后正好十天。秦王独居静室,每天的饮食就是山民家中混杂了各种野菜的粟粥。秦王本来也吃不惯,但饿极了,也甘之如饴。 第72章 嫪毐作乱 十天后,大批人员上山。他们平时养尊处优,今日却成了苦力,愁苦不堪。好不容易上了山,见到了祭坛,一种肃穆感油然而生。他们放下东西,奉常则赶到那处小邑中,报告秦王,祭祀物品已经上山。秦王打开房门,向奉常道了劳,道:“旦日祭天可乎?” 奉常道:“可矣!” 秦王道:“且往备之!” 按奉常准备的祭天大典,需要三牲马、牛、羊。按秦王的要求,这三牲都用出生不久的小牲,不要用成年的;各用一只就可以。这次下山,奉常就把早就准备好三只小马驹、羊羔和牛犊赶上山来。最沉重的祭物是九只大鼎,秦国没有用用洛阳的九鼎,而是换用了秦国自己的大鼎,是用陶制的仿青铜器,过去秦国一直用这种大鼎祭祀。现在,这九只鼎的八只按方位分布于祭坛第二层的四方四隅,最大的一只鼎则设于最高一层。宗亲们上山后也没有休息,分到四面收拾枯柴,只有最高处的那只鼎用的是从山下背上来的整块香木。还有人在奉常府官员的指导下,于祭坛下的场地中挖坑,准备瘗埋祭品。 忙了一个下午,到天黑时,终于一切准备就绪。观礼嘉宾们忙碌了一整个下午,现在也脱下常服,换上准备好的冕服,于祭坛前夹道肃然静立。他们没有晚餐,也没有沐浴。秦王在山上,自然也不会沐浴。 秦王头戴冠冕,身着秦服,腰带长剑,从静室中走出。两名丞相在门外迎候。他们是随秦王一起上山的,后来只下到半山,没有回去。现在,他们也戴上冠冕,身带长剑,跟在秦王的身后。再往后则是九卿。所有卫士都留在距离祭坛三里开外的地方,不得进入祭坛范围内。秦王步行上山,来到祭坛前,等待吉时到来。 秦王离开后,奉常府的卿士们立即宰杀了三牲,将它们的鲜血用大瓮盛了。这也是祭品,将来要倒入三个土穴中。牲畜剥皮之后,按肉、心肺、胃肠、头分别盛放,分别置于九鼎之中。骨头要保持完整,不加烹煮,直接瘗埋。 随着奉常一声唱赞,九鼎同时举火,祭祀开始。 秦王起身,独自走向祭台,解下长剑,三拜九叩,直上祭台中央,在象征天位的圆坛中心前跪下,默默祷告。没有人知道他在祷告些什么。只有九鼎火光跳动,一阵阵香气直冲云霄。默祝良久,秦王突然双手向天,大声道:“吾将以大地为献!”然后起身。 这时,东方出现了一道晨曦。秦王转身,从鼎中捞出三牲的头颅,依次放在三只豆俎中。秦王先执盛放着牛头的豆,摆放在坛圜之前,跪下,三拜九叩,执爵奠于天地。复执盛放着马头的豆,再献,再拜,再奠。再执盛放着羊头的豆,三献,三拜,三奠。 山头渐渐出现了朝霞,云蒸霞蔚,将远山染成一片红色。 秦王将大鼎旁边的枯枝捡拾到圆圜之内,从鼎下取火点燃;再将准备好的香木一一放入火中。随着木柴的加入,火势越来越旺,一阵阵香气弥漫于祭坛周围,观礼的嘉宾人人都能闻到。 太阳从山丘后露出了头,阳光照在祭坛上,衬得火势越发明亮,整个祭坛也仿佛披上一层霞装,闪闪发光。秦王将三个用豆盛放的兽头依次投入火中,火光骤起,直冲天际,就如同上天将这三牲吃掉一样。观礼的宾客尽皆伏拜,高呼“万岁”! 最后,秦王将准备好的玉帛投入火中,帛尽火熄。 秦王转身,默默地下了祭坛,神态庄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神圣之中。霞光照在他黑色的衣裳上,竟然也闪闪发光。 助祭的两名丞相在整个祭祀过程中,根本就没有踏入祭坛一步,一直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注视着秦王的每个动作。他们只是在秦王完成祭祀有困难时上前协助。但秦王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自然无比,他们竟然完全帮不上忙。 秦王步下祭坛,两名丞相跟在身后。两名丞相似乎也沾染上那股神圣,身上的缁衣也闪烁着光芒。渐渐,观礼的宾客们也似乎接受了这一神圣的祝福,每人的神情都无比端庄肃穆,眼前的串珠闪烁着五彩光芒。众人发自内心地高呼着:“万岁,万岁……” 各鼎的火被熄灭。圆圜中的灰烬,连同被烧灼的玉器,一起被埋入坛前的坑中。三牲的骨架和鲜血也被分别埋入不同的坑中。鼎中煮熟的内脏和肉则分给参礼的诸宾客,最上等的是心肺,其次是胃肠,最下等的是肉。每家只分得一小块。分完胙肉,宾客下到半山间的宫殿中,饿了一天,终于又喝上了粥。胙肉自然现在不能吃,要回到家中,与全家分享。 秦王仍然回到那座小小邑里中,换了装。宣布全体邑民有功,加爵三级。这座乡邑由官府拨钱整修房舍,作为今后祭祀落脚休息的宫殿;邑民则在宫殿内任职、居住,负责宫殿的维护。 郎中、卫尉撤回侍卫,在吃过最后一顿掺杂着野菜的粟粥后,大家拱卫着秦王下山。 沿着修好的神道,秦王一行也下到半山间的宫殿中,与观礼的嘉宾见面。嘉宾们盛赞秦王之德,皆称秦国今后必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些嘉宾们由于劳顿,将在宫殿中休息一天。但秦王只稍作休整,即带着卫士下了山。行前,他派人宣告李信,下山后到蕲年宫拜见。秦王似乎心中有事,三天的路程只用了两天,就回到蕲年宫。第二天,他还专程到王宫,拜见了太后。 两天后,观礼的宗亲贵戚们也都下山了。李信如约来见秦王,两人在殿中叙谈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李信带着陇西的民夫回去了,各县征集来的民夫也各自归家。众宗亲决定再在雍城住几天,等秦王回咸阳时,随秦王一起回去。 然而没过几天,洛阳那边传来消息:楚王薨,春申君被国舅李园杀死,春申君的整个势力被彻底铲除! 天下诸侯都被这一消息震惊了!吕不韦也紧急派人打探具体情况,并作出应急处置。 立秋时,围攻衍氏的杨端和终于夺取了衍氏,大军返回。吕不韦指挥相府处理秦军士卒的立功授爵,根据功劳簿,将授爵文书发往各县。 千里之外的雍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也迅速传开:有人举报嫪毐并非宫人,他的胡子和眉毛要定时拔除;甚至,他还与太后生了孩子! 秦王遂将此事交给宗正办理。太后与嫪毐的事,宗正哪里会不知道,只不过看破不说破罢了。反正太后与外人生子,在秦国也不是第一次了,宣太后不也与义渠王生了两个儿子吗?秦王只当没事,反而借助义渠王的两个儿子的力量,平定了义渠。 但这事,不说破不是事,说破了就是大事。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秦王,中间还牵扯到相邦吕不韦,这三人可谓秦国的三巨头,得罪了谁,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死!宗正吓得推病不起。 但秦王并不打算轻轻放过。他将此事正式发往宗正府,要求宗正府吏员必须查明此事!他委派李斯坐镇宗正府,监督办理此事。 矛盾顿时公开化了…… 宗正府也很无奈,只得先找几个没有什么背景的人抓起来,查明情况。 太后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样。她想找秦王当面说清,把事情挑明。但宫中的人都不敢,说秦王十分震怒,如果把事情挑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太后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最为惊慌失措的是嫪毐。他赶紧进宫,面见太后,请示该怎么办。太后自己也没有主意,只得安慰道:“正,吾子也。但有吾身在,汝必无事。” 嫪毐希望太后的许诺是真的。但事情的明显没有按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宗正府抓捕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传唤了太后宫中近侍。嫪毐暗中派人入狱探听,听说被抓的人都身受酷刑,拷掠无数。而他希望托关系找到办案的官员,却碰了老大的钉子,没有人敢与嫪毐的人接触。 而太后也不再允许嫪毐入宫…… 嫪毐从来都是依靠太后的势力胡作非为。现在连太后也要与他划清界限,嫪毐彻底崩溃了!他召集门下的舍人询问对策。 不知是哪位舍人出了个主意。嫪毐在王宫中,能够接触到秦王御玺和太后玺。嫪毐当时觉得好玩,就随意盖了几个封泥带出宫来,向自己亲近的人炫耀。这时,就有舍人建议,既然事不可为,干脆就以秦王和太后的名义发兵反叛。目前驻守蕲年宫的只有从咸阳带来的千名郎卫和内卫,如果嫪毐能够打开武库,将自己的舍人武装起来,可以得到数千人,一起攻打蕲年宫,杀死秦王,事情不就了了! 顺着这个思路,他们还想到了雍城的县卒、戍卫附近关隘的秦军、戍卫王宫的侍卫,甚至归顺秦国的戎翟,这些人如果都调入雍城,必能打败秦王,趁势夺取王位。 第73章 雍城平叛 以嫪毐的势力,如果机密行事,谋求一击必杀,未必没有几分机会。但如此大张旗鼓,广泛动员力量,怎么可能做到机密。特别是打开武库,调动官骑、戎翟,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秦王还不知道,除非整个秦国都陷入瘫痪! 秦王得到消息后,首先派左右丞相星夜赶回咸阳,征发咸阳士卒,稳定住咸阳的局势。同时派人通知吕不韦,嫪毐在雍城发动叛乱,让他坐镇洛阳,不要轻动,密切注意诸侯的动向,千万不能给诸侯以可乘之机。 留在雍城的宗亲也都派上用场。他们有的进入雍城,传令雍城尉、丞,关闭城门,据城防御,勿令叛军入城;有的则下令王宫侍卫,各宫断绝交通,禁止外出;有的去联络戎翟君王,让他们改弦易张;有的则进入秦边军尉府,传达秦王命令,调回出动的官骑。 给雍城和王宫传令的人遭到叛军的拦截,未能成功。但前往咸阳的两位丞相则十分顺利。他们借助一只小船,从汧水直入渭水,顺流而下,昼夜不停,只一昼夜就到了咸阳。 两名丞相先到内史府传达命令,但内史府吏们认为,内史目前正在雍城,与秦王在一起;如果秦王有令,自然应该直接传达给内史,哪有由丞相回咸阳转为传达的?于程序不合,他们拒绝执行命令。 无奈之下,两名丞相只得转到咸阳县,让县令征发县卒。咸阳令桓齮叫来尉、丞,由于县级单位并没有中央的虎符,而咸阳县的直接上级内史府又拒绝执行命令,没有发下虎符,咸阳县调兵是违反程序的,尉、丞都有些犹豫。但桓齮认为,既有秦王的教令,又有秦王的虎符,虽然无法核验,但明显是出自秦王本人的教令,不会是他人假冒,不必待内史下令就应该执行。在桓齮的说服下,尉、丞也都觉得有理:如果秦王的教令必须内史府批准才能执行,那么到底谁是秦王?他们三人立即联署了征兵令,命令全县各户,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征发。 咸阳县位于中枢,县里的居民相当部分是秦国中央各官司的官员及其家属,有些是王室宗亲。这些官员中,有些随着吕不韦在洛阳,有些随秦王去了雍城。现在听说咸阳县征兵,立即过来询问是何缘由。他们在县府见到了被任命为左右丞相的秦王两名舅舅,楚王的两个儿子。 这两位贵公子在咸阳几乎无人不知,一来是地位显赫,二来是为人谦和,三来十分年轻,年轻之间的交往总是比老年人多。他们是秦王冠礼的主宾早已在咸阳传开,他们的母亲是秦王的姑奶奶也不是秘密,他们被刚刚及冠的秦王任命为左右丞相,更是尽人皆知。 从两名丞相的口中得知,假阴人嫪毐在雍城发动了叛乱,秦王令内史发兵平叛;但内史府拒不执行秦王的教令,他们只得越过内史府,直接向咸阳县下令,而且,内史部各县征兵数一万人,现在要完全由咸阳县来承担。 这些官员的地位有高有低,但大家对秦王的御玺和虎符还是熟悉的。最终,尉府留守的官员确认命令的确由秦王下达,咸阳县执行这一命令无误。 当天夜里,咸阳县下令开武库,分发兵器。内史府派人过来,想要制止咸阳县打开武库的行为,但咸阳县令身边有左右丞相,他们一起否决了内史府的命令;那些官员们虽然有些由于年事已高,不能亲自应征,但也在现场送子弟上阵。他们也都纷纷劝告内史府的人,秦王的教令是真实的,他们最好还是照办。但内史府的官员就是不愿意接受劝告,一定要得到内史本人的教令才算。 咸阳县征集的一万士卒于五天后出发。按照丞相的建议,他们留下两千人防止咸阳县内有人捣乱。但部队还未开出县境,又接到内史府的教令:内史部分县遭叛军袭击,令咸阳军出境击之。桓齮亲率前军三千迎敌,咸阳尉率中、后两军防御各道口,而咸阳丞则留守咸阳。桓齮出到杜邮,即与叛军相遇。叛军见有大军,随即退去。桓齮纵军急追,在废丘附近追上叛军残部,斩杀数百人,余者皆逃亡。 桓齮审讯抓到俘虏,得知嫪毐的舍人虽多,但却是乌合之众,嫪毐本人不会用兵,那帮舍人多是乡邑间闲散之人,虽然受过军事训练,也不过是初级的队列、阵型变换之类,军事指挥方面的能力几乎没有。所以叛军人虽多,但实际战斗力并不强。那些被征发来的县卒、被调来的边防军,一见是攻打蕲年宫,当即拒绝执行命令,站在原地不动。舍人们虽然知道内情,但见正规军不动,他们也不敢动。戎翟的人在来的路上就被叫回去了,根本就没有进入雍城。 秦王见城外按兵不动,情知有变,派人出宫联系各营将领。他们向秦王使臣出示了所收文书的玺印,的确是秦王的御玺。使臣宣布,这是叛贼嫪毐矫玺所为,并非王命;所有应征、应调士卒,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命,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停止行动,并无罪愆;如果积极参加平叛,按功计爵;如果心有疑忌,也允许他们不参与作战。 派出的使臣大致也都是秦氏宗亲,与统兵将领多有联系,他们的话对这些将领们很有用。大家纷纷同意服从秦王的教令。 由于无法协调作战行动,秦王只令城外的士卒各据营栅,不要出战,只在叛军逃到本营时加以抵抗即可。主动进攻的任务都交给蕲年宫的卫士们。 蕲年宫本来有卫士百人,加上近侍、宫人,有大约三五百人。秦王从咸阳带来的宿卫五百人、郎卫五百人,共一千人,这是咸阳王宫的精锐卫士。再加上宗亲数百人,可以动用的兵力大约在二千人左右。蕲年宫由于是祭祀用的宫殿,这里没有女人。 在说服了城外秦军后,秦王立即命令卫尉和郎中令,指挥宿卫和郎卫出宫进攻,宗亲数百人也都拿起武器,五十岁以下的一律编入行伍,参加作战。五十岁以上的留在宫中,作为警卫。 蕲年宫三面断崖,这减轻了反击的选择,全部兵力投入作战,不必顾虑敌军会趁虚而入。城外,秦军的正规部队都被摆在第一线,结成营栅。根据使者的说法,反击部队不会遭到他们的拦截。但卫尉和郎中令还是可能出现的意外提出了预案。 全军分成三部分,宿卫在左,郎卫在中,宗亲在右,由于宗亲人数不足五百人,从蕲年宫的近侍和宫人中间挑选了年轻、精壮的加以补充。其余近侍和宫人也都分配了武器,在宗亲和卿士的率领下,防御各个宫门。 赵高也佩带长剑,侍卫在秦王左右;李斯由于监督宗正府办案,不在蕲年宫内。 次日天明,各营饱餐早餐,各执干戈,出宫列阵。蕲年宫没有金鼓,也没有军旗,只用了钟、缶等乐器作为金鼓,在几支长矛上束上各色彩帛作为旗帜。各营整队完毕后,分成三路,向城外营地的空隙进军。一般军营方一里,军营之间有一里宽的间隙。 行军不过一时就到达营栅前。卫士们推倒栅栏,进入军营间的空地。缶声变得急剧,卫士们快步通过了军营间的间隙,各营士卒没有出营阻拦。 卫士们快步通过秦军营地,来到下一处营栅前。从营栅内稀稀落落地射出一些箭矢,但明显弓力不足,射得不远。前排的卫队稍稍抬高了盾牌,就冲到营栅前。在营栅后的人见卫士们冲过来,尖叫一声,扔下兵器就跑。秦卫士拉朽摧枯般扫荡了叛军的整个营地。 卫尉当即命令按约定在一旁观点的秦军部队,立即向雍城方向发起追击,一定不能让叛军占领雍城。让郎中令率郎卫返回蕲年宫,自己率领宿卫也向雍城方向追击。 追击部队中,冲在最前面是是一百骑兵。他们展开队形,以快步向前推进,遇到小股的叛军,就以一阵乱箭将他们射倒;遇到大股的叛军,就绕过去,直扑雍城。到达雍城城下,见四门紧闭,城上有士卒防御。他们兵力不足,只能停下。 到午后,大批秦军赶到,卫尉到城下向城内喊话,声明自己是秦王平叛的部队,让雍城开城。同时,雍城的县卒也来到城下,一片声向城内喊话,让雍城开城。 一个中年人走上城门,向下问道:“秦王何在?” 卫尉回答道:“犹在蕲年宫中!” 那名中年人道:“城下敢是卫尉?” 卫尉驱车而前,却认得城上的人,道:“敢是李卿?为何据城?” 李斯回答道:“臣闻毐反,即引宗正据雍城而守。臣即开城!”少时,千斤闸吊起,城门打开,卫尉率领宿卫和县卒进入雍城,其他军队仍在城外。卫尉见雍城城内秩序井然,丝毫不乱;来到王宫前,宫门仍由卫士值守。 卫尉验过节符,进入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