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1、第一章 题记 犁朝男子主内,地位低下,农家素有童养夫的习俗。 女孩儿抓过周便娶亲,宗族亲人打个商量,从外乡抱来穷人家的男孩子敲锣打鼓娶回家,待女孩儿行过成人礼便与那童养夫圆房,盼来年添个大胖闺女以续香火。 云溪镇隶属山河县,位于长江中下游以南的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山清水秀。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窑房,娶个媳夫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大。”(大:二声,意为爹) 这原是关中的民谣,跟着商队一道流到云溪镇下的小墩村,落到周世景耳中。 夜里周世景坐杨思焕的病榻前,看着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女,心情复杂。 正文第一章 杨家小院的屋檐下挂着一盆吊兰,窗边的书案前趴着一个少女,少女身着素白直裰,眉眼拧作一团,长叹一口气:“天呐,未免太扯了…” 半个月前杨思思还是南都大学物理学专业的大三学生,正忙着为第二天的量子力学期末考试做准备,眯了眼睛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凭着原主的记忆她才知道,这个是个女尊国,一切都和明朝相似,只是男女的地位完全颠倒。好在她是个女儿身,不必低眉顺眼看男人的脸色。原主和她有缘,也姓杨,不过是叫杨思焕,是杨家唯一的女丁。 环顾四周狭小的空间,右侧墙边立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木头架子,上面挤满各种书,这些书是祖上传下来的,否则凭眼下的杨家自是买不起的,有些历过七八十个年头,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老。 身后的矮墙前支了一块木板,墙后便是粮仓,里面干干净净,连老鼠都没有一只。房间的窗户很大,几乎占了半张墙,以便叫光亮透进来,好省些烛火,这便是杨家的书房。 杨家往上数四代也是中过进士的,只可惜她曾祖母年幼贪玩,不喜读书,她祖母这代家中已经很潦倒了,到她母亲这里倒是好学上进,却也考了三次才中举人。 也是天晓得,杨思焕母亲是个病秧子,当日报录官一进门便读敕书,她听了敕书之后当即喜晕过去,当场灌了一壶温水下去才将她救醒,醒来后逢人便傻笑:“咦,好了,我中了…”没几日就一觉睡死在床上。 母亲过世时杨思焕才四岁,她还有些印象,杨思思不禁感慨,这不就是活生生的“范进中举”嘛,感情《儒林外史》也不是瞎编的。 杨思焕正叹着气,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两声,她来的半个月唯一沾到的荤腥只有两块油渣子,那是她做屠妇的嫂子送来的。 原主今年十四岁,她上头有两个哥哥,都已嫁人了,大哥哥嫁给一个穷秀才,他嫁过去四年,连生了两个男孩,公公不高兴,公媳关系很僵,就连这回她生病差点一命呜呼大哥哥也没敢过来唠她。 二哥嫁了一个屠妇,那屠妇不识字但生性爽快,人虽粗了些,却是个会疼人的。加上她二哥嫁过去头年便生了个女儿,一家人小日子现在过得也还凑活。 前些日子杨思焕病倒了,她二嫂就提了一刀肥肉来看她。 便是那一小刀肥肉,在杨家也是不常有的,在杨思焕的记忆里,一般只有年节她爹才会去集上割两刀肉,瘦切成末,肥的炸油,留着能吃小半年,炸脆了的油渣子和咸菜、豆腐炒在一起便是难得的美味。 杨思焕正回忆着半个月前吃过的那两块油渣子,肚子又叫了两声,她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刚搁下杯子,左侧堂屋里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 青年身着灰色布衫,眉眼间带着一丝忧郁,墨眉微蹙,看起来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只是身上随处可见的补丁煞了风景,他便是杨思焕的童养夫周世景。 正是八月农忙时节,周世景一大早就和公公下地刈稻,杨思焕虽是女子,却体弱多病,又要读书,家里的农活全是周世景与杨思焕爹来干。 杨家自家田少,稻子很快就割完了,公媳两人却也没闲着,又去帮别人家割,好换些小钱留给杨思焕买纸笔用。 周世景提着饭桶走进门来,看到杨思焕喝凉水不禁皱了眉:“你病才好,还是少喝些生水。”嗓音浑厚,不似其他男子娇滴滴的那般。 杨思焕“哦”了一声,顺手接过他的饭桶,从里面取了两个馒头并一碟榨菜丝,嚼了两口馒头随口问他:“你们今天是给哪家帮工?” 周世景正给她续热水,应道:“刘员外家。” 杨思焕噎了一下,她记得刘员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午饭一般都只派馒头和咸榨菜,女人力气大饿得快,一般会发三个馒头,男人只给两个馒头。 这桶里有两个馒头,说明她爹和周世景每人只吃了一个馒头,杨思焕鼻子一酸,扭头看了一眼周世景,他正在给她收拾桌子,他嫁过来之前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公子,饱读诗书,只是后来遭了抄家,落魄潦倒到了这步田地。 杨思焕吃完一个馒头还是很饿,这个世界的女子确实不一样,个头普遍比男人高,且胃口也大了许多。她吃到第二个馒头下意识不再啃,而是掰着馒头往嘴里塞,心里很不是滋味。 “哥哥,我最近胃口不好,只吃一个馒头就觉得撑,实在硬塞不下了。”杨思焕说着便把手里剩的大半个馒头递给周世景。 周世景抱着一摞书将它们挨个塞回书架,末了听到杨思焕这样说,淡淡地望着她。杨思焕知道他虽落魄了,却是有洁癖的,又道:“我是掰着吃的,干净着,哥哥放心吃吧。” 周世景怔了怔,低声道:“那就留着,等你饿了再吃。” “那我下地帮你们干活去吧。” 此言一出,周世景脸色微变,沉声道:“焕姐儿,这话千万不能叫爹听见,他老人家可一直盼着你高中的那日。地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说完将榨菜碟子收好,转身出门回去继续干活了。 这些日子原主的脑子里反复出来一个场景,她爹刘翠生每日清晨都要把堂屋里的那几块牌位擦一遍,嘴里念叨着一定会重振家业,说的话其实是给活人听的,杨思焕听得真切,每次都要跪在一旁说:“母亲,祖母,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杨思焕觉得自己迟早要饿死在家里,连同她一起穷死的还有家里的两个男人。想到这里,她双手抱住脑袋,一脸茫然。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八股优作》上,难道她真的只能弃理从文开始读这些东西?她穿越之前虽是985的学生,平时也喜欢读一读人文历史的书,可从来也没有接触过八股文呐,况且原主又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的不去学舍,学问也不见得比她好到哪里去。 杨思焕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只得硬着头皮翻着那本书。 八股文就四书五经取题,内容必须用古人的语气,最要命的是不能自由发挥,且不说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要相对成文,杨思焕无奈地发现自己连四书五经都没有系统读过,原主倒读了不少遍,却不是读书的料,张口就诵,也没想过当中的含义,这样去考试肯定是炮灰一个。 但杨思焕不能坐以待毙,她若决计不读书了,她爹一准能当场吊死在祖宗牌位前,想想就忍不住直哆嗦。 2、第二章(捉虫) 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行动起来,杨思焕一整个下午都在看《孟子》,凭着原主的记忆加上她的理解力,一下午就翻了大半本书。 她看着看着嘴角不觉扬起,觉得在古代做个读书人似乎也不赖,这些东西怎么也比四大力学简单,至少大多数她都懂。 她沉浸在书中,不知不觉间太阳下了山,天光渐暗看书费眼睛。 家里的火折子是周世景自己做的,就是一卷土纸里面夹了绒草,杨思焕不大会用,吹了半天也没能把油灯点亮。 刘氏歇工回到家中,看到屋子里黑灯瞎火,月光下隐约瞅见一个人影,还以为家里遭贼了,拿着镰刀上前去,原来是自个女儿。她不会点火,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刘氏点过油灯,满是担忧地看着女儿叹了口气:“这些年世景把你惯坏了,日后你要是进学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刘氏身材娇小,要不了两年杨思焕的身高就要赶上他的了。他在外帮人割了一天的稻子,鬓发有些凌乱,显得格外憔悴。 杨思焕低头抠着手指,不说话。看刘氏进灶屋麻利地张罗着做饭,她在屋外看着刘氏忙碌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 刘氏原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母亲是举人出身,当初他母亲选儿婿就是看中杨思焕母亲文采好,又是个会疼人的,就将他嫁过来,却不曾想嫁了个短命的。这些年来日夜操劳,每天睁眼就为生计发愁,从刘氏身上已全然不见昔日的闺秀气质。 杨思焕抬脚进了灶屋,看能不能帮忙做些什么。 赶上周世景从外面回来,他手里抱着一捆柴从杨思焕身边走过,杨思焕这才注意到周世景个头是真的高,放眼整个小墩村也找不到这么高的男人,像他这种强壮的男子,是不讨犁朝女人喜的。 灶屋很小,周世景进来就显得拥挤,他似乎也发觉了,添了柴火就回堂屋扫地去了。 锅盖氤氲在热气里,刘氏空手撕着筲箕里的白菜,都不需要用刀,家里的菜刀生了锈,是不常切肉的缘故。 “儿啊,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书。”杨思焕听她爹轻声说着,边说边揭开锅,往里面撒了一勺盐又倒了白菜帮子进去。 杨思焕“哦”了一声,端了杌子一屁股坐在灶火口,随手添了几个树枝说:“我暖暖手。”说完又觉得好笑,这热死人的天,她暖哪门子的手? 好在刘氏没听见,只顾着抄起锅铲把锅里的东西搅了一遍,道:“再别添火,要起锅了。”锅里的味道飘进杨思焕鼻子里,又是白菜帮子米汤,家里的米缸见底了,这两天吃的都是碎米,吃米汤跟喝水似的。 杨思焕刚刚坐在外面时想了很多事,她上学费钱,别的不说,单一张宣纸就得二十文,这些钱都能买四五张烧饼了,不用又不行,光靠两个男人做事养这一家子,实在太艰难了。 且不说她日后能不能高中,就眼下天天吃糠咽菜,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可家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那些书又不能动,就算她肯卖也没人买。 她思来想去正打算说些什么,刘氏看她坐在那里发呆,便道:“给你媳夫搭把手去,傻孩子也不知道心疼人,他都忙了一天没歇脚。” 媳…媳夫?杨思焕还是不大习惯这个叫法,原主心里也有些别扭,她素来只唤周世景为哥哥。杨思焕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直视周世景。 周世景正往麻袋里灌稻子,夜里露水重,不收起来就白晒了。杨思焕过去叫周世景牵袋口,自己抱着簸箕往麻袋里灌,灌完之后自己拖着麻袋准备往屋里去,没拖动才叫周世景帮忙抬。 周世景没说话,手下发力把麻袋架上肩,从容地进了屋子。杨思焕在一旁愣着,这世间竟有如此大力的男子? 忙碌一通之后,三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喝米汤,刘氏就着半碗米汤啃了一个馒头,把装了豆沙包的碗推到女儿跟前,道:“你媳夫专门给你买的,趁热吃。” 家里两个男人总把好东西留给她,已经习惯成自然,杨思焕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米汤,始终没动那包子。起身收了自己的碗筷,又去书房读书了。 吃了饭刘氏在堂屋里绣枕套,招呼周世景给他穿针,他年纪没那么大,却早早的花了眼,周世景默不作声地给他穿了七八个针,又挑了挑灯芯,堂屋里立刻亮堂起来,他问:“爹,村里哪家娶新夫么?” 刘氏看了眼书房里的身影,摇头轻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给你们备上。姐儿后年就要成年了,你们早晚要圆房的。” 杨思焕在房里听得真切,当即红了脸,不知道周世景是什么想法,反正她是臊得慌。 良久听周世景道:“明年是乡试年,若焕姐儿今年考个秀才,明年当去碰碰运气,再不济就当历练一番也是好的。”就这样岔开了话题。 刘氏大儿婿也是个秀才,大儿子生不出女儿,日子过得艰难,刘氏想起就叹气:“唉,说到秀才心里就难受,许耀琦那物竟想着休夫,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周世景道:“她不敢的,只是说说而已。” “哥儿在家当儿子时我都是宠着的,哪里受过这些气。”刘氏道,“也怨我,当初就不该由着他性子来,嫁了那么个不知冷暖的东西。” 杨思焕听他这样说,遂合上书,踱到四方桌前安慰道:“爹为大哥好,他心里有数的,况且大哥还年轻,女儿总会有的。” 刘氏欣慰道:“但愿如此,只盼着你早日出头,将来好给你的哥哥们撑腰。” 3、第三章 说了会儿话,刘氏就觉得困了,第二天一大早还要下地,便歇息去了。 杨思焕回书房继续捧了书来读,乡下蚊子多,不免因此分心,她临睡觉发现窗前有个人影,出门看到周世景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屋檐下,借着窗口的灯光看书,看得入神,一时间没发觉身边站着人。 “哥,要看书为何不进来?” 周世景闻声扬起脸,这些年来他不论寒暑都借光读书,唯恐扰了屋里人的清静,杨思焕肯定是晓得的,却从没叫他进去的意思。 他嘴唇掀动,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在外面也一样。”说完起身回房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杨思焕就醒来,洗了把脸,去鸡窝里转了一圈,兜出两枚温热的蛋。 家里的公鸡老了,偶尔能下两只蛋就很不容易。一般自家舍不得吃,都攒着卖钱。她蹲在篮子边数了数,已经攒了十三枚蛋,今日初三,镇子上有集,再不卖这鸡蛋就要散黄了。 她挎着书包装上鸡蛋,走了六七里路去集市,路上遇到启明书院柳夫子,柳夫子是她亡母的故友,早她母亲一科中的举,生性洒脱,早年丧夫之后看破红尘,一直没续弦。 杨思焕见夫子头戴方巾走在大街上,右手打了把蒲扇,左手提了一只网子,里面挂了几只甜瓜和一纸包猪头肉并一包采荷斋的甜食,看起来春风得意,估计刚从儿子家出来。 杨家欠学里六百多文的学费,她常年病着要吃药,至今也没还上那笔钱,杨思焕记得这当子事,远远看见夫子便有了躲起来的打算。 正要往小巷子里拐,就听到夫子唤她:“思焕呐,你躲我做什么?过来。” 杨思焕摸摸鼻头的虚汗,挤了丝笑意,回过头谦和地作揖道:“方才没看清,只觉得看着像,竟真的是先生。” 柳夫子执扇敲了她一记脑瓜,笑道:“你个鬼机灵,我又不向你讨债。”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又病了,可好了?” 杨思焕回道:“已经痊愈。” “啧啧,瞧你瘦成这样,早饭可曾吃过?”柳夫子将她扫视一通,又问。 杨思焕正要说吃过了,肚子却不争气地长鸣不止,别说早上了,来这世上之后她就没吃饱过,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夫子抿着的唇边上扬,突然启唇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 此话一出,杨思焕眼前一亮,想起昨日刚看过这一段,从容应道:“语出《孟子》尽心章,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 “作何解?” “假如能使心不受饥渴对口腹那样的妨害,尽管一时还不如别人,也不必因此而发愁。”杨思焕说完又继续恭敬道,“多谢先生提点,学生省得。” 她听出柳夫子不是真的要考她,只是借典故安慰她,便松了口气。 柳夫子笑了,嘴里却说:“我提点你什么了?不过是看看你在家有没有偷懒,马马虎虎。” 说罢爽快地从网兜里拿出纸包,从里面抓了一把粽子糖给她,看她另一只手还空着,又塞了三只月饼过去。 说了句:“病好了就早些回书院,少在街上浑转悠。”说完扬长而去。 夫子走后,杨思焕卖了鸡蛋,在大日头下边走边嚼夫子给的粽子糖,她本不舍得吃,无奈天太热,糖已经化了不少。 采荷斋的粽子糖古今闻名,在杨思思那个时代还是网红小吃,至于杨思焕是不曾吃过的。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看过学堂里的同学吃,自己在边上假装不屑一顾,实则躲咋书后面偷偷幻想过无数遍,那晶莹剔透的糖块流转在舌尖究竟是何滋味? 其实不过是香甜软糯的寻常糖味,糖吃到肚子里,杨思焕的精神好了许多。 她回到家中还不到正午,刘氏却早已回来,坐在院里的枣子树下,目光涣散着剥豆子。 杨思焕走过去刘氏浑然不觉,她亲眼见他把剥好的豆米丢地上,往筲箕里扔豆壳,知道他又在想心思了。 “爹,您今天回来得好早。”杨思焕蹲过去默默把豆米捡起来。 刘氏回过神来忙问她:“你去哪了?半天都不见你人影。” 杨思焕一时语塞,要叫刘氏知道她大早上不读书跑去集上卖鸡蛋,肯定会唠叨个没完,便说:“我去李秀才家还书了。”转念一想,手里的月饼如何解释?当下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刘氏一听沉脸道:“胡说!家里什么书没有,消得你找人借去?贪玩倒罢,竟还学会撒谎了。” 说着起身抄起墙边的木棍,那棍子是打枣子的,也曾被用来打过她,杨思焕见状立即跪下,听刘氏又道:“你背后藏的什么?” 杨思焕垂首,缓缓将月饼拿出来,低声道:“是柳先生给的。” 刘氏马上明白过来,柳先生是住镇上的,女儿肯定赶集去了才会遇到先生,他就生气,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不听话?怎么就是不争气? 两棍子落下去,三只月饼从手里松开、滚远。 刘氏抹着泪进屋了,多半又到他死鬼丈妻牌位前诉苦去了。 杨思焕还跪着,回头看刘氏不在了,就膝行着挨个把月饼捡起来,低头不吭声地跪回原地。 太阳拽着树影从她的头顶拖曳而过,很快将她暴露在骄阳底下。 这是她杨思思体格好,若还是以前那个病秧子杨思焕,恐怕早就不行了,汗滴在黄土地面上,一颗接着一颗。 突然一个宽大的影子遮住杨思焕,她顿时觉得凉快许多,半眯着眼睛抬头,看到周世景捧了一篮子湿衣服站在她身侧,应是刚从河边洗衣回来。 周世景没说话,只把篮子搁在一旁,从当中抽出一条湿布巾子来,默默搭在杨思焕头上,之后就自顾自地晾衣服去了。 院子外头陆陆续续有男人带着孩子经过,路过时都捂嘴偷笑,低头对自己孩子说:“瞧瞧,你以后不听话也要像焕姐姐那样跪着。” 良久刘氏才出来,怀抱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向杨思焕道:“行了,邻居都看着,还不快进来。” 杨思焕进屋时刘氏坐在四方桌前,她仍是不敢坐下,只好站在那里,听刘氏叹道:“我是不常罚你的,我心里也难受,只是你今天不该对我扯谎。” 杨思焕道:“女儿明白,下次不会了。” 刘氏听她这么说,气也消了,解开手里的包袱,里面是些秋衫,不新,但都干干净净地叠好了,衣服旁边还有一两细丝白银并两串穿好了的铜钱。 “家里的鸡叫我卖了,你明天就回书院去,把欠的学费还上。”刘氏道,“好好读书,你是女孩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世景嫁过来九年,这些年多亏他了,眼看着就二十三了,爹像他这么大时都怀着你二哥了,你将来可不许负了他,知道吗?”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回眸瞥见屋外高大的背影,周世景还在晾衣服,抬手时袖口滑至臂弯,露出雪白的胳膊,和麦色的脖子行成鲜明的对比。 夜里杨思焕叫周世景进屋读书,他也丝毫不忸怩,干脆地搬了杌子进来。 蚊子多,杨思焕总被咬,周世景却不怕蚊子,旁若无人地捧着那本《孙子兵法》在看。 这世间男人一般只读《男诫》学为夫之道,行为举止也是娇滴滴的,唯有周世景不一样,他仿佛从不属于这个世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娇气。 正因为如此,原主似乎一直不大愿意娶他,心里嫌他不够温柔,她喜欢那种娇小嗲气的男人。 可惜她是个短命的,否则早晚有休夫的那日。 周世景发现杨思焕在看他,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会的?”声音浑厚。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正在看《中庸》,有些东西没有注释,她确实不太懂,遂“嗯”了一声,又问:“《中庸》你会嘛?” 周世景默然。 杨思焕扭回头,重新端坐在桌前叹气,他是男子,怎么会读中庸?真是糊涂了。 刚这样想,就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不妨说说是哪一段?” 杨思焕指着书说:“为什么说‘无忧者其惟文王乎’?” 话音刚落,听周世景稳声道:“文王之母是季历,季历领导部落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训练军队,又与商贵族任氏通婚,积极吸收商朝文化,加强政治联系。文王之女是武王,也是个明君。前有母亲为他开创基业,后有女儿继承她的遗志,文王无疑是幸运的。” 这一番话说完,杨思焕刚要夸赞他,却见他挑眉继续道:“以王季为母,以武王为女,母作之,女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这些书上应该有的。” “…”诚然,答案全在后面语句中,杨思焕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全都背过了,深藏不露啊… 听他说了一通,杨思焕就觉得困了也倦了,想要回房睡觉,她走后没多久,周世景就吹了灯,他不想浪费灯油。 4、第四章 天不亮杨思焕就背包袱出了门,她走在田埂上,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焕姐儿…”回头看,漆黑一片,月光下只见一排白牙晃过来,近了才晓得原来是她二嫂胡四。 胡四本就生得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不仔细瞧还以为牙齿成了精。 杨思焕喊了一声:“嫂子。” 就看着她推着独轮车跟在她身后道:“你哥哥昨天才在俺跟前叹气,就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坐着月子,肯定就回去看你了。” “二哥还好吧?我下回一定去看她。” 胡四就笑道:“他好得很,盼着你早日考个秀才给他长脸哩。”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胡四嗓门很粗,笑起来像打雷,声音直往杨思焕脑袋里钻,原主不大喜欢她这个二嫂,总觉得她闹腾,但现在的杨思焕倒觉得她这个人很好玩。 她性子豪爽,什么都能聊两句,又说起新添的女儿,更是乐开了花:“俺家几个侄女都像胡家人,一个赛一个黑,俺还担心你二哥要是生个儿子像俺,那不砸手里了?嘿嘿,好在生了个闺女,随你二哥,白净、秀气…”她一说就笑得更爽气了。 杨思焕默默听着,胡家迎亲时她见过胡家的几个女孙,着实生得不大好描述。 听说她小侄女像爹,莫名松了口气。看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这新身份了。 胡四每日天不亮都推车去卖肉,两个人刚开始还是同路的,到了镇上就要各走各的。 天蒙蒙亮时两人走到岔口,杨思焕道:“二嫂再见,等考完院试我再去看你们。” 胡四却把她叫住,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铜钱给她:“你拿着买吃的去,别嫌少啊。” 杨思焕愣住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胡四就不由分说一把夺了她的包袱,麻利地把钱串子塞进去,临了还拍了拍,确定装严实了才把包袱扔回去。 杨思焕是不想收她钱的,知道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起早贪黑也挣不到两个钱,便追上去要把钱还给她,胡四却生气了:“你是看不起俺?许耀琦给你银子你就收,到俺这里就不稀罕哩?” 许耀琦是杨家大儿婿,半年前因为又添了儿子,心里不高兴,撒酒疯来杨家砸了院子的水缸,酒醒之后赔了一串铜钱。 杨思焕啊了一声,忙道:“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得了,赶紧收好,早点考个秀才回来,俺大闺女还等着你这个秀才姑姑起名哩。”胡四说完像座山一样爽朗地笑着走远,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氲的晨雾里。 到了书院天已大亮,杨思焕先去斋舍安顿行李,启明书院是百年老书院,她祖母小时候还住应天,到她母亲这辈不得不卖了宅院搬到小墩村,因此母亲小时候是在这里念的。 斋舍建于二十年前,若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跟着下小雨,屋子里冬冷夏热。 一间斋舍丈二见方,却挤了四个人,杨思焕进门时两个同窗在洗脸,三人照面轻描淡写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事了。 另一个床铺常年空着,那位仁兄,哦不,仁姐。 那位仁姐家在镇上,家里又有马车接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去自如的,根本不屑于住这漏雨的屋篷。 杨思焕卸下包袱收整行李,发现包袱上染了一块油渍,不禁挑眉叹了口气。她那说话像山一样的二嫂,常年卖猪肉,手上永远油拉拉的,她倒不是怪她,只是觉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她的铜钱也带着油,搞得她行李里的衣服也油了,杨思焕默不作声地把那串油钱装到柜子里锁好,揣着她爹给的钱去了学院对面的小院里。 院中一群鸡在啄稻壳,地上撒着的稻壳还剩了不少,院子里洒的水还没干,说明屋里多半是有人的。院门大敞着,杨思焕还是敲了门,敲了三下没人应,她就进去了。 厨房里冒着热气,走出来一个清瘦的老头,瞥了杨思焕一眼,嘴角微动却不出声。这是学院赵夫子的媳夫孙氏。 杨思焕忙作揖:“学生见过师爹。” 孙氏应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道:“来找先生?她在书房,我领你去。” 杨思焕说了声:“有劳师爹。”就跟着他进屋去,一进门看到梨木躺椅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头戴东坡巾,作一副老儒生打扮,这便是杨思焕的老师赵先生。 赵先生也曾是杨思焕母亲的老师,和柳先生不一样,她是二甲进士出身,还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做过事,只不过没干多久就致仕回乡了。 老太太脾气怪得很,在她面前杨思焕有些紧张,加上先前欠的钱一直没还上,就更是直不起腰,好在她今天有钱了,便朗声见礼:“学生拜见老师。” 闻言,先生像卧佛一般侧躺过来,眯着眼睛突然发问:“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 杨思焕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中庸》里的片段,记得昨天下午看过,偏偏没背过,只记得前面那句,后面那句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她脸红着低头思索,夫子沉脸坐起来,拍着扶手道:“这都对不上来,你还指望考什么?” 杨思焕真是冤枉,所有看过的她基本都记得,这句的上句她也记得,几乎脱口而出道:“语出…语出《中庸》,上…上句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就是死活想不出下一句。 赵夫子才不管上一句,她就问:“还有一个月就要院试,我问你,万一就考到这句你怎么办?”说完叹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唉……这样如何能考上秀才?看来你只能等下一个乡试年了,去吧。” 先生说罢直摇头,看她的眼神失望透顶,听到“去吧”二字,杨思焕不由自主地低头往外走,走了两步才回过神来,转头道:“老师,我是来送学费的。” 这时师爹孙氏提了茶壶进来,边给先生续茶边说:“孩子能背出上半句说明只是一时忘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再磨磨就中了也未可知。”转而柔声向杨思焕道:“夫子惯来如此,言语苛刻了些,好提醒你不要大意,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取过她手里的铜钱,说:“欠多少就还多少,我看这里多了不少吧?” 孙氏是原是大家大户的庶子,自小就跟身边的男人们学了不少排场话,他说这话意思其实是反着的,应该理解为:“这么点怕是不够还吧?” 杨思焕回:“一共850文,欠640文,多了的就当以后的学费,先生说得对,这回我要是考不上,还得接着读,先搁您这里吧。” “唉,巴望你一次就中,到时候别忘了来取多的钱。” “借师爹吉言。”杨思焕抬袖揖道,说完就退出去了。 杨思焕进学舍坐在靠边的位置,想着方才赵夫子的话,话虽刻薄,也不是没有道理,明年就是乡试年,三年一逢,错过再等三年,想起家里空空的米缸,这回是卖鸡,下一次该卖什么才能交学费? 三年,家里的两个男人是等不起的。 她并不是光叹气,很快就直起身子端坐起来诵读桌上的书,别的暂时都不想了。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她将这段大声读了三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门外的赵夫子就听她读了三遍,学舍里其他学生不少是恹恹的,或是摇头晃脑动作夸张,声音参差不齐,只有杨思焕的声音最大,表情也很凝重,看起来是真的是在用心记。 老太太不由地扬起嘴角,待进门时当即板起脸,肃然坐在几案前。学生们立马安静下来,听她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语出《孟子》)以此为题作文,天黑前交给我。” 此话一出,底下唏嘘一片,杨思焕隐约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道:“啥?什么有道无道?这叫老子咋写?” 杨思焕将毛笔抵在唇下,这题出于《孟子》,她也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写出点什么。 5、第五章 这句话理解起来不难:天下有道时,就要以这道义来完备自身,天下无道时,就以生命寻求道义。绝不为了苟活而迁就‘道’或牺牲‘道’。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干巴巴的毫无趣味可言。 难的是作文章,而且是八股文。 杨思焕记得吴敬梓曾讽刺过八股文,说能作好这鬼玩意的,随你写什么东西,诗也好、赋也罢,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很有画面感,她当时莫名觉得好笑,而今记起却想哭。 学舍多数人都在抓耳挠腮,只有少数人提笔在写,也是愁眉不展的写写停停。杨思焕摸着空空的肚子,提笔轻叹一声,思忖再三才提笔写下题目—《慎独》,她打算从这里破题,写一步算一步。 “圣人谨守义理,弗以区区乃废行藏”前半句对应“慎”字,后半句对“独”。 好在犁朝对诗赋韵法要求不严,这便算破了题,接下来是承题,她敛气又写:“是故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不知何时开始,赵先生在她身边站着,先生手执戒尺,漠然道:“不好,全然不好。” 她闻言低下头,脸上火辣辣地烧,又听先生道:“你题为《论道》,光言道而忽略世人,不必看你后面文章,凭这点便可判你个下等。” 先生话音刚落,杨思焕右侧坐着的人颔首:“多谢老师提点,学生重新破题便是。” 先生听她这样说便没多说什么,往后继续逛去了。 原来先生压根就没在意杨思焕写什么,她站这里看的是她同桌的笔墨。 也是,原主的文章向来平淡无奇,县试也是侥幸才过的,差点就坐了红板凳。 她那同桌就不一样了,姓张,单名一个“珏”,古书有云,“珏,玉之王也。”,张珏县试第一,文章拈手就来,又认了个在礼部做郎中的义母,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正因如此,张珏平常都是眼高于顶的,她在桌上画了条三八线,将桌子六四分,她六,杨思焕四。原主是个好拿捏的料,说得好听是不爱多事,其实就是懦弱,从来不敢越过那线分毫。 今日杨思焕却忘了这档子事,只顾着作文章,无意间抬袖,才发现素白的儒衫被墨汁染了个透,半个袖头全黑了。 张珏的砚台不知何时被放在三八线上,虽然张珏此时正望着窗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样子,但看她勾着的嘴角,杨思焕就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这儒衫是刘氏熬夜赶工半个月才做好的,布料是用半亩地的西瓜换的,早上出门才穿头回。 杨思焕登时傻了眼,若依原主的性子定然忍气吞声,但换做杨思思,她是忍不下去的,她当即举手道:“先生,学生已作好了,现在就交行不行?” 赵先生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喝茶,半眯着眼睛道:“是作八股文,不是叫你把题默写一遍。” 周围的同窗闻言都捂嘴偷笑,才这么点功夫,着实不大可能写完一篇文,杨思焕之所以写这么快,是因为她化用了不少清状元韩菼的会试之作,之前在科举博物馆看到过影印版,当时觉得辞藻华丽,便记了下来,没想到竟派上用场了。 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双手将纸递交上去,墨迹半干,带着淡淡的墨臭。 赵先生接过她的文章扫了两眼,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开,身子也缓缓前倾,片刻后,先生搁下纸道:“尚可,勉强看得,才一个月不见,你的文章着实长进不少,但还需勤加练习才是。” 此言一出,学舍鸦雀无声,赵先生几乎从不夸人,“尚可”二字,她向日只对张珏说过。 至于杨思焕却是头回得了夸,她心里纵然高兴,依旧逊然道:“学生省得。”说完又压低嗓音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学生内急…” 先生道:“快去快回。” … 杨思焕回斋舍换了件半旧的蓝布长衫,回来时先生有事暂时离开了学舍,因无人看管,屋内一片哗然。 她一声不响地坐回座位上。张珏见她来了,满脸不屑地偏过头去。 杨思焕坐下便道:“砚台的事你故意的,是不是?” 张珏望着窗外似笑非笑,嘴唇掀动,说道:“是又如何?”继而转过头来,仍是托腮扬着下巴道:“难不成叫我赔你几两银子?” “这倒不是,但你既已承认,便不能就这么算了。”杨思焕道,“你得亲手给我把衣服洗好。” 在满屋喧嚣中,杨思焕听到张珏的一声冷哼。 杨思焕早知道她会如此,她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垂眸道:“你既不愿动手洗,我只好另找人去。” 那丝巾一角绣了“珏”另一角绣了“姒”,珏便是张珏,姒是楚馆的头牌柳姒,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 张珏看到丝帕整张脸都臭了,忙伸手去夺,杨思焕一缩手,叫她扑了空,咬牙切齿道:“还我。” 周遭陡然安静下来,是赵先生回来了。 6、第六章 赵先生进门直朝杨思焕的座位走来,问:“你的文章作到哪里了?” 先生说这话时,盯着的人果然还是张珏。 却说张珏这厮,方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在先生面前俨然谦谦君子的模样,恭敬地将文章给了先生:“方才落的笔,请老师过目。” 趁先生看文章的功夫,杨思焕悄悄把丝帕藏到书案下,她拿这个东西出来,不过是想借此讨个说法,无意在先生面前坑她。 先生看过文章皱了眉,却没作点评,只叫张珏立即束股,她就站在原地等着,末了将纸取来叠了几叠,纳入袖中,环顾四周道了声:“散学,其余人下午散学前把文交来。” 散学后人都地朝伙房去了。张珏当即不动声色地扣住杨思焕袖角,不放她走。 等屋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张珏摔了三只碎银子到她面前,冷声道:“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四五个手脚慢的同学还在收拾,银子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引来她们的侧目。 张珏发觉同学的目光,顿了顿又压低嗓音道:“不就是想要钱嘛,三两银子赔你衣裳,够不够?” 在这书院读书的,除张珏外不是泥腿子就是商户子弟,张珏向来是看不起这些人的。 杨思焕拂开那只攥着她袖子的手,淡然道:“给我洗衣,若洗不干净再说赔钱的事。” 张珏又扔了一把铜钱,铜钱滚到地上,发出嘈杂的声响,“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全给你,东西还我。”太过激动,嗓音沙哑。 有人低声说了句:“呵,还不是和方仕林一样,都是纨绔子弟。” 那人口中的方仕林,是镇上首富方老爷子的嫡长孙女,考了两次童试没中,这次花钱捐了个佾生,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话音刚落,方仕林突然站起来,原来她一直躺在长凳上睡觉,根本没走,听人说到她的名字,便起来踹倒板凳发出一声巨响,扯着嗓子道:“老子叫你看看什么是纨绔!” 杨思焕循声望去,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思焕的室友周威。 方仕林刚刚一拳把周威掼倒在地,然后一脚踩在周威身上,穿着儒衫看起来却像土匪。 看热闹的人闻言立马跑了,书也不收了,方仕林这才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往外走,边走边道:“爹爹的,吵死个人,睡个觉都不安生。” 学舍一下子空了起来,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杨思焕还是那句话:“给我洗衣。” 张珏蹙眉:“杨思焕,我已然好话说尽,你到底想做什么?” “给我洗衣。”杨思焕重复道。 “你…” “好,你竟是个有骨气的。”张珏冷笑,语气带着嘲讽,“那你先把帕子给我,衣服下午散学洗。” “不行,先洗衣。”杨思焕说完便将帕子塞进书包里,丢下一桌子银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出门冷静下来便后悔,她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垂眸轻叹一声,提步向伙房去了。 大家都赶回去睡午觉,吃饭的学生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屋子中央的那张桌前坐着个人,那人正是方仕林。她守着一桌子好菜,捧书边看边吃,吃得满嘴是油,时不时傻笑两声。 杨思焕倚着墙角坐下,就着一碟老菜叶子嚼着糙米饭,望着邻桌上的尖椒牛柳和红烧鱼,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又埋头扒拉几口饭。 “哈哈哈…”方仕林捂着肚子笑了又笑,笑了好久才停下,发现杨思焕正皱眉看着她。 杨思焕并不关心方仕林这憨货,她只在意那一桌子好菜,光是远远看着就能想象出味道,如此再嚼菜叶子也有滋味些。 杨思焕低头扒饭,再抬头方仕林已经站到她对面,一脚踏在板凳上,把书往桌上一扔,板脸道:“你瞅啥?” 那厮祖上是东北的,生得人高马大,一言不合便拳头招呼,学里的同学都敢怒不敢言。杨思焕放下筷子道:“我在想你这书应该很好看。” 听杨思焕这样说,方仕林眼前一亮,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得意道:“那是!比‘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说着,又重新捧起书来看,一看就笑,吵得杨思焕全然没了食欲。 杨思焕随便吃了几口起身便要走,却被方仕林喝住:“坐下!” 杨思焕坐下之后,听方仕林道:“我给你读一段。”清了清嗓子高声读道:“张三藏银于地下,又恐人偷,遂题字:“此地无银三百两”。邻人王二偷之,亦留字道:‘隔壁王二不曾偷’…哈哈哈哈哈…”她说完就笑个不停。 杨思焕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小学时就听过的故事,当时没察觉到笑点,现在更不觉得好笑。 方仕林笑完看杨思焕没笑,非但不笑,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顿时怒火中烧,道:“难道不好笑?” 杨思焕这才敷衍地笑笑:“哈哈,好笑,那个,我困了,我先回去午睡。” 方仕林合了书,偏过头去:“慢着!听说你家书多,当中好玩的肯定不少,你也得给我讲个故事,不然休想睡觉去。” 7、第七章 方仕林拦住杨思焕的去路,满脸痞气。一旁扫地的老伯半开玩笑道:“方少,思焕这孩子老实又胆小,你可别欺负人家哩。” 方仕林听了也不生气,只歪着脖子问杨思焕:“你说,老子这算欺负你嘛?” 杨思焕不说话,她没功夫陪她耗在这里,院试将至,她还有好多要看的东西。便道:“那边走边说。” 方仕林就跟着她一起走了,刚要出门老伯就问:“这菜都不要了?” 方仕林头也不回地摆手:“小爷吃不下,全赏你们了。” 杨思焕皱眉,她分明看这厮只动了一筷子鱼,三筷子尖椒牛柳,其余的都没怎么动,就这样糟蹋了一桌子菜,便道:“故事叫《踩饼女》。” 说完看了眼身侧的方仕林,看她屏气凝神在听,遂继续说下去:“有女名大壮,家有母从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斋舍所在的院子门口,杨思焕想起前不久方仕林才揍了她室友,叫周威看见她俩走一块不好,就折到后院的竹林中继续讲。 她将西方童话《踩面包的女孩》改编了一下,面包换成烧饼,上帝换成菩萨,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有钱的女孩浪费粮食,路过泥地时,把烧饼垫在路上当石头,因此得了菩萨的惩罚,沉没在泥沼里、跌入十八层地狱。 方仕林听得很认真,末了拧着眉头感叹:“菩萨连这事都管?太小肚鸡肠了。” 杨思焕道:“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菩萨,各菩萨管各人,你若做了坏事,她早晚要来找你的。” 那厮闻言若有所思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学着赵先生的口气道:“这个故事不好,全然不好,你得重新讲个有意思的。” 杨思焕叹道:“那我给你讲个我自己编的,长话短说,故事里的世界和这世界相似,唯有男女关系是颠倒了的,故事叫《红楼梦》…” 她简单说了一下红楼梦里的人设,就被方仕林打断:“你这个想法有意思,哈哈,历来只有一妻多夫,哪里听过一夫多妻?女人的名字也好玩,软绵绵的像男人似的,哈哈哈,有趣,有趣,老子喜欢…” …… 下午的课上,方仕林前半场不知低头写些什么,后半场就会周公去了,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惹来众人侧目。先生将她赶到走廊上思过。 下课时先生收作文,方仕林交了一张白纸上去,又领了三戒尺,先生边打边道:“烂料…” 杨思焕一下课就走了,张珏气定神闲地跟了出去,几步上前追上她,“喂!” 杨思焕不说话,脚下生风,越走越快。 张珏再次追上去道:“你…你别不识好歹,我是诚心跟你去取衣的。” 路上遇到柳先生提着一壶酒往学舍的方向走,两人停下来见了礼,先生点过头向杨思焕道:“我正要去找你。”又掏出一张纸说:“这《慎独》可是你作的?” 杨思焕有些诧异,她明明交给赵先生了,而柳先生教的是隔壁学舍,两位先生素来不合,她不知道自己文章怎会跑到柳先生手里,便道:“正是学生所作。” 先生闻言袖手道:“甚好,甚好,再接再厉…”说着就笑着走开了。 柳先生也是不轻易夸人的,杨思焕得了先生的夸赞,心里好受了许多。方才她上课时有两个问题没懂,煞是头大,一直愁眉不展,经先生这么一夸,她思维也活络起来,冥思苦想的问题突然有了眉目,不禁勾起嘴角。 张珏将头偏向一边,臭着张脸道:“不过是昙花一现,瞧把你得意的。”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杨思焕无心与她计较,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张珏是走读的,每晚都有专人接送回家,两人走到院子门口,杨思焕叫她等在那里。 这院子里住的大多是泥腿子,她们大多有些自卑敏感,恨极了纨绔,杨思焕不想让她们看到她和张珏走在一起。 她独自回斋舍取衣服时,看到室友万钧宁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地上、桌上扔了一大堆东西,看样子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见杨思焕进门,便问:“思焕,你看到…” 话说到一半时另一个室友周威也回来了,周威半边脸青紫着,看起来很是狼狈。 屋里一下子拥挤起来,杨思焕抱着脏了的衫子,猫腰退了出去,道:“钧宁,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出去一趟。” 等杨思焕再回到院门口,张珏还站在那里,她接过衣服伸手道:“东西现在就还我。” 路上来来往往很多同学,杨思焕不想多事,便将帕子还了她,嘱道:“给我好好洗,洗不干净要赔钱。” “知道了。” …… 杨思焕回斋舍的路上,远远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匆忙赶过去看到万钧宁正在翻周威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边翻边道:“我就不信了,银子还能飞了不成!” 周威就站在一旁不说话,肩上的书包还没卸下,低头任凭人家把她的行李扔得满屋子都是。看见杨思焕来了,嘴唇微启,抬头指着她道:“你怎么就不怀疑她?她刚交了学费,你怎么不问问她哪来的钱。” 8、第八章 没等杨思焕反应过来,周威指着她又接着说:“她上午借故离开学舍,少说也有一柱香的功夫…” 杨思焕闻言,拳头越攥越紧。经这一番折腾,斋舍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同学。 屋外议论声不绝于耳,屋里反倒寂静无声,杨思焕看着万钧宁的背影道:“钧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的行李也随你找,只是我爹卖了家里的八只下蛋的鸡,我这里确实有点银钱。”她强压住激动的心情,顿了顿扭头向周威道:“我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你们若有任何疑问,尽管提出来,不要背后捅刀子。” 万钧宁手下渐渐顿住,回过头来已是泪痕满面,她看着满地的狼藉,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看热闹的就更多了,把破旧的舍门围得水泄不通,突然人群中有人吼了一嗓子:“都给老子滚!” 不必说,肯定又是方仕林,果然,她那一嗓子吼完,人立马散开了,只见她斜挎着书包站在门口,残阳照到她的身上,显得她格外高挑,她径直走进来,瞪了周威一眼:“半天不挨揍,你皮又松了?” 周威当即低头后退两步:“你……” “你什么你?” 周威几乎贴到墙上,支支吾吾道:“我……” “我什么我?你就是欠抽,室友钱丢了不帮着一块找,净在一边挑拨离间。”方仕林叉腰道,转而又指着万钧宁:“还有你,一女人为了一点银子哭成傻儿,丢不丢人?” 万钧宁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道:“你算哪根葱,你又不缺钱,怎会明白我的苦处?那是我爹卖儿子的钱,是用我弟弟换来的…” 方仕林怔了怔,双手交叉在胸前也不说话了。想起自家的那几个蠢表弟,她总是宠着的,要什么给什么,平生倒头一回听说卖弟弟给姐姐交学费的,对此也表示很无语。 沉吟良久才低声说:“那怎搞?实在不行我给你点?反正我也花不完。” 此言一出,杨思焕瞥了一眼那憨货,看她一本正经说这话,如果同样的话换别人来说,一定是说来炫耀的,但方仕林却不是。 “你要不要嘛?”方仕林说着就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你以后再还我。” 万钧宁看她手里的五十两银子哭得更凶了,她弟弟给人家做童养夫一共才换了五两银子… 杨思焕见状连忙把那厮往外拽,那厮不肯走,还一个劲地说:“你啥时候还都成,哎…不还也成,只要你答应跟我结状,真的。” 杨思焕拼命把那憨货拽出来,那货却反过来气鼓鼓地问她:“杨思焕,你拖我作甚?” 杨思焕道:“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要你掺合。”说完就要回去,方仕林一把将她拽住,道:“好,那我就不管了,我是来找你的。” 杨思焕挑眉:“你找我做什么?” 方仕林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在这里签名,和我结状,怎么样?” 所谓结状就好比诚信保证书,但犁朝院试前不仅要求考生自己签名,还要求左邻右舍签、廪生签、宗族亲人签,更要命的是还要考生之间互相捆着签。 这和历史如出一辙,并且规定也是“五童结”,也就是说五个童生互相签名作保,若当中谁作弊,那五个人就一块倒霉。 杨思焕听罢,道:“不怎么样。” 方仕林听了也不生气,倒是异常平静,像个犯错的孩子,问:“老子向来宁可挨先生打手心也不找人代写作文,想给老子代考的人排着队老子也从不答应,凭啥你们都不和老子结?” 话糙理不糙,在杨思焕记忆中,就连府试第一的周威都曾抄过别人的文章交给先生,而方仕林确实从未做过这些事,恰恰相反,那厮反而是最诚实的,杨思焕一时语塞,低头思忖片刻道:“你容我考虑考虑。” 9、第九章 方仕林当即拍着杨思焕肩膀,道:“好,我等你答复。”说完就离开了。 杨思焕目送她往院外走,看她走到门边突然又拦住一个端着洗衣盆的学生,依旧拿出她的那张纸,道:“跟我结状,行是不行?” 那学生支支吾吾道:“师…师姐,我今年不考,你找别人吧。” 杨思焕见状摇摇头,转身进了斋舍,周威正在收拾东西,看她来了便默不作声地出去了,好像刻意躲着她。 万钧宁靠墙坐着发呆,杨思焕合上背后的门,弯腰一路捡着地上的衣物,将衣服默默叠好放到万钧宁跟前,道:“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说起那丢钱的事,但我还是想帮你找找看。”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什么时候把钱带回斋舍的?是用荷包装?还是用书包装?” 万钧宁沉默片刻后,终于张开干燥的双唇,抬眸扫视周遭,道:“我爹前几日来找我,给我送了三两银子……”她说到这里就难过,上个月她从家里回来弟弟还把她送到村口,现在弟弟已经身在异乡了,就是为了给她攒钱赶考。 “银子是和笔山放在一起的,那个笔山我好久没用了。”说着,她拿起一块山形石头给杨思焕看,“我的锁坏了,想着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就将布袋和衣服放在一起,今日我抱着晒好的褥子回来,发现笔山滚落在枕头边,银子和装银子的布袋都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杨思焕若有所思,问:“那你为何会想到翻周威行李来找?” 万钧宁双手抱头道:“因为我从没把那银子拿出去过,加上周威平时就阴阳怪气的,今日我又看她桌上放了和我那布袋子一模一样的袋子,不然我也不会想起怀疑她来。” 这时周威恰好推门进来,进门什么话也不说,从箱子里翻出三四只一模一样的布袋,板板正正道:“你说的是这个么?”说着,又将袋口打开,从里面分别抓出一小把黄豆、玉米粒、稻谷来,道:“我母亲殁于北征,所以我是我家家主,我爹就叫我随身带着五谷杂粮,寓意来年丰收。这袋子是镇上粮站扔了不要的米袋,我爹就将它们捡回来改小,这样的袋子我家不知道有多少。”她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波动,嗓音沙哑。 语毕,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周威这人平常确实有点古怪,性格古板、不苟言笑,在整个书院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方仕林揍她也没人帮忙,背后偷笑的倒有不少,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心软,原先她从不知道周威也没娘,现在才发觉原来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杨思焕问:“既然是你爹自己改过的袋子,那钧宁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 周威瞥了眼她,道:“我怎么知道?!”说着就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地继续收拾东西,她将衣服叠好,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垒在木板上,纸也是一丝不苟地抹平,整齐叠放在桌子上。 杨思焕默默观察周威,看她孺衫上的补丁都是对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衣服上原本就有的,随口便问:“好巧,你的两边袖子破的地方竟是对称的。” “不是。”周威头也不抬地回,“只有左边破了。” 杨思焕闻言颔首,思索片刻后走到周威身边,道:“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字?” 周威没说话,只是皱眉望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从桌上抽出一本字帖给她。 杨思焕翻开字帖,满纸隽秀的小楷叫她震惊,且不说字写得好看,令她最诧异的是里面的“之”字,她翻了十来页找到八个“之”字,这八个“之”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整本字帖像是打印出来的,很难相信是人写的。她还发现中间有撕过的痕迹,便问:“这为什么撕了一张?” 没等周威回答,她就自答道:“是不是你写错了一个字,看起来不舒服,就忍不住撕掉了?” “是。”周威道,“看完了就放回原位,装订线朝墙放。” 至此,杨思焕基本可以确定周威这货是有强迫症的,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与周威相反,万钧宁却是个大马虎,平时丢三落四,有时自己晾在外面的中裤自己都不认得,直到过了三四日都没人收,才问这个问那个:“这裤子是你们的嘛?” 大家都说:“不是。”她才放心地把裤子收回去,自言自语道:“那应该就是我的了。” 不仅如此,她的书桌一年到头都是乱的,东西用完也不知道归位,常常是周威看不下去帮着收拾。 杨思焕记得今天早上她进门,看到万钧宁的桌位整洁,书都是码好了的,当时就想着一定又是周威给收的。这样一来事情就有头绪了。 杨思焕问:“钧宁,你最近是不是换了外衫?” 万钧宁想了想,道:“好像换了,可是这和我丢钱没关系,我又没把钱揣进衣服里。” 杨思焕继续问:“你的衣服向来搅在一起不见你叠,所以有没有可能你找衣服时也像刚才那样随手乱扔,顺带着把布袋子扔到床铺上、地上,甚至是周威的桌子上?” 周威此时已经收拾完毕,正拿着本书在读,听她这样说,当即站起来道:“我说过,我没拿她的钱,也没看到我桌上有她的袋子。” “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杨思焕道,“依我看,钧宁装钱的袋子多半是你的,说不定她装钱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你的东西。” 周威偏过头去,一声不吭地听她继续说:“所以有没有可能你看见那个袋子,打开看里面多半是你的东西,所以顺手收进箱子里了?” 周威道:“你要我说几遍,没有就是没有!” 万钧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袋子是我从门口捡的,里有木屑,满满一袋子的木屑,闻起来挺香,我就把笔山还有我的石头都放进去了。” 周威闻言沉声问:“石头?你说的是不是红色的鹅卵石?” 万钧宁点过头,周威的脸色骤然发白,道:“坏了,我连袋子一起全给扔了。” 周威说着就夺门而出,过了好久才回来,手里捏着三只碎银子和几颗鹅卵石。后来就再也没人提起这事。 一晃眼的功夫就过了二十多天,在方仕林的软磨硬泡之下,杨思焕最终还是签了她的结状,那货临走前丢了一只北漠狼毫给她,说:“好好考,别给这笔丢脸。” 离院试只有五天,参加院试的学生都得了假,放假的前一天,柳先生把杨思焕叫到伙房,点了一只酱板鸭。她只吃了一只鸭翅膀,就没再动筷子。 先生问:“难道不好吃?” 她摇摇头:“我想留着晚上吃。” 先生就笑她:“莫不是惦记着家里的夫郎?” 杨思焕闻言羞红了脸,先生一语中的,她离家这么些天,夜里经常梦见周世景,就盼着早点回家看看。 先生笑完她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道:“这银子你收好。” 杨思焕挑眉道:“先生,使不得。” “你当我自掏腰包给你银子?想得美。”先生笑道,“这是汪学道给你的赏钱,学道观风命题,题为‘天下有道’那三句,你的《慎独》被我送去,也是你走运,拔了头筹…这银子你要不要?” … 杨思焕一大早就收拾了包袱回家,路过菜市买了一条鱼,又去米铺买了半袋米背着。 快到中午才到小墩村口,村口有人一见她便上去拉着她说道:“思焕呐,你可算回来了,你家前夜失火,墙都烧塌了…” 杨思焕脑袋嗡地一声,丢下那人,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去了。 10、第十章 杨家小院在小墩村的最西边,西面是池塘,其余三面全是漫无边界的稻田。 骄阳似火,杨思焕背米跑了一段就喘上了,顺着逼仄的田埂走,远远就看到前面烧黑了的稻田,定是哪家焚烧秸秆带起来的火。 东边的院墙倒了,老房子半面墙被火撩得乌黑,看样子也是岌岌可危的,枣树只剩下主干,墙边种的桂花成了灰烬。 二十多天前,她离家时这一切还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周世景穿了件灰布短襟,抱了一篮子衣服从塘边往院子里走,神情凝重,突然发觉有人看着他,一抬眸就撞见杨思焕的身影。 杨思焕汗流浃背,上前道:“听说家里走水了。” “爹没事,傍晚起的火,那时他不在家。”周世景说着话,继续往院里走,自顾自地晾起衣服来,又道:“幸而有院墙隔着,火只烧到灶屋就被扑灭了,书房的书也都好好的。” 听他这么说,杨思焕悬着的心才落下,一路上她整个人都是木木的,生怕家里出什么事。 刘氏在里屋和村长夫郎顾巧巧说话,闻声出门来,看见女儿手提一只胖头鱼,脚边还卧着的半袋米,第一反应就是女儿又去楚馆打杂了,忙道:“思焕,你哪来的钱?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那种地方?杨思焕突然想起她曾为了挣外快,夜里去楚馆擦桌子,回来也是带了条胖头鱼,不小心说漏了嘴,跪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两天,加上染了风寒,这一病就要了她的小命。 她想起这件事,目光不自觉地飘到她的童养夫身上,周世景正皱眉望着她。 她回:“没有,绝对没有,我答应您再也不去的。” “那钱是哪里来的?” 学道这次命题等于摸底考,是新学道为了摸清当地考生水平的测试,杨思焕想好了,她不能告诉刘氏自己夺了头筹的事,否则家里两个男人对她的期望就高了,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况且村长夫郎也在,这顾巧巧人送外号“顾巧嘴”,这话到他耳朵里,全村人都得知道,万一院试没考好,她日后就没脸见人了。 那次作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她不能说。 话到嘴边又咽下,杨思焕低声回道:“是二嫂给的钱,去书院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她一定要给,我就收下了。” 刘氏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她一天能挣几个钱?养活夫郎、孩子都够呛,唉,我那苦命的哥儿,人家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喝不完的羊奶,他那个杀猪的妻主却要四处找人借羊…”他一说到儿子一家就开始抱怨个不休。 抓着顾巧嘴的手道:“胡家连头羊都舍不得买,孩子吃奶都是按天租羊,租来的羊老,不好下奶,上次去胡家,老远就听到孩子饿得哇哇叫。” 顾巧嘴问:“不是说‘文状元,武将军,如若不行就杀猪’,做屠妇的怎会如此潦倒?”(此处用方言是押韵的) “弟弟你说的是其他屠妇,我那儿婿是个烂忠厚老实的,称盘子底下不晓得抹灰、肉稍微不新鲜就喂狗,你看她起早贪黑,杀猪杀牛一笼烟,到头来净养狗了。三条大狼狗翘着尾子房前屋后的转悠,眼巴巴就等着那卖不掉的肉,人日子过得哪里如狗。”刘氏说着就捶胸口,不愿再说了。 顾巧嘴就在一边安慰:“谁家不是这么过,焕姐儿她爹,凡事朝前看,你家思焕马上就要出头了,哥儿们早晚也跟着享福。” 刘氏就叹气,对女儿道:“下回她要再给你钱,横竖都不许要!” 11、第十一章(纠) 杨思焕“哦”了一声,目光投向一旁半蹲着的周世景,他正低眉默默码着砖块,她就过去问他:“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世景头也没抬,低声应道:“灶屋屋梁折了,不能再用了,新砌个灶。” 顾巧嘴正与刘氏站院子里说着家长里短,迟迟不走,听了周世景的话,当即煞有介事地探头,朝灶屋的方向望了两眼,话头一转,啧然道:“瞧这事搞得,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们不好,我为这事说了我家姑子好几通,你说,哪能让小家伙烧秸秆哩!” 他手背拍着手心,忿忿道,“我那侄女又是慢性子的老憨,当时就吓得不轻,回去又叫我家姑丈一顿好打,不晓得是吓的还是怎么的,整天躺在床上神神叨叨起不来,不然早就登门来陪不是了…” 刘氏拧眉道:“还有这种事?我是看着顺姐儿长大的,她一来胆子小,怕不是吓掉魂了。” 顾巧嘴道:“谁说不是呢,早上请镇上的鲁道长过来烧了几张符,化了碗水灌下去了,眼看着就好了一些,八成是掉了魂的。”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会儿闲话,顾巧嘴临走时丢了几两银子,道:“多的不说了,我晓得哥哥是个厚道人,今天我就托个大,替我妹子一家求个情,我妹子家底子薄,姊妹几个七拼八凑凑了几两银子在这里,望哥哥不要嫌少才好。” 刘氏客套了几句才把银子收下,将顾巧嘴送出了门。他回来时见杨思焕蹲在周世景旁边发呆,便把她叫到里屋,两人坐在四方桌前。 杨思焕口干舌燥,连着给自己倒了几杯水喝下,才开口问道:“火是顺姐姐放的?”她记忆中顺姐儿是个书呆子,明年就要参加乡试了,大概是家里怕这场火影响孩子将来的仕途,所以才会如此积极过来商议。 “她烧秸秆不晓得看风,也是天晓得,我那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回来家就成这样了。”刘氏道,“不过也不全是坏事,我正愁你赶考没路费,这下好了,先用着吧。”说着把银子都摆在桌上。 杨思焕挑眉看着刘氏,她离家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就瘦黑了不少,心下难免有些感慨。而自己有了学道赏的几两银子,说起话来都干脆许多:“路费我还是有的,爹还是拿钱买些砖吧,余下的买点油盐,别苦着自己。” 刘氏听这话,倒不是怀疑女儿又去楚馆擦桌子了,直接怀疑她是不是把家里的书卖了。 当下就急了,道:“儿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祖宗留的书给卖了?” 刘氏之所以这样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杨思焕刚开蒙时就曾卖过书,开始她拿书和别人换了一个砚台偷偷藏起来,后来干脆按五十文一本的价格贱卖孤本,虽然几经周折追回了大部分书,但刘氏还是被气得不轻。 没等杨思焕回答,刘氏就去书房检查,发现果然少了十多本书,幸好周世景赶来道:“爹不必担心,书在隔壁房里,我每月都会分批搬出去晾晒,一本都不少。” 刘氏闻言先是不信,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些书了,这是杨家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宝贝。他去隔壁房里看过才宽了心,再回堂屋看女儿已经在书桌前端坐着念书了。 *** 院试考点在离云溪镇二百里开外的徽州府,杨家没钱雇马车,杨思焕便决定搭过路的商船,顺着长江一路向下游漂去,即便是逆风,不消一天也可到府城郊外。 却说刘氏,临近考试他反而不过问女儿读书的事了,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只是变着花样做鸡蛋给她。 在家住了三天,杨思焕却也不敢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总结八股文模版。 她从小到大别的本事没有,应试策略倒有一套。 犁朝规定院试只从《四书》里挑典故命题,她将收集的八股优作加以总结,写了几套模版,分别对应几种类型的考题。又找出优作里的高级词汇,一一写在纸上。 譬如“用舍行藏”就是个能加分的词,出自《论语》的那句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后来衍生出好几层意思,她曾在博物馆看过有状元用过。 将这类词拆分开来,用在试卷上定然能加分,上次那题她就尝到甜头了。 早上天不亮,远处的村落传来几声鸡叫声,杨思焕背着包袱轻轻推开院门。 天上挂着残月,身后是几近倾颓的房屋,视野尽头是通向府城的道路。 寒窗苦读四五年,老书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终于轮到她了,她走在田埂上,步子越迈越长。 此行若榜上有名,她便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若不成只能再等三年,她这样的家庭光是几张嘴就越吃越穷,更别说读书了。 杨思焕无暇去想下一次她走在这田埂上是何心境,只在心里继续默读四书集注… 12、第十二章 院试(一) 天大亮时杨思焕才到镇上,这样下去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上船,她到集上准备雇辆骡车去长江边。 正好有辆骡车刚卸了货,杨思焕过去问:“请问去码头吗?” 赶车的正啃着饼,瞥了眼杨思焕,指着车板道:“我只拉货,不拉人。” 杨思焕只好换辆车问,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只拉货,不拉人。” 一连问了两三辆骡车都没成,眼看日头到了头顶,就要中午了,这样下去她得连夜赶路才能来得及。她出门前都盘算好了,没想到这第一步就出了麻烦,她咬咬牙,实在不行就雇马车了,大不了到时候住差点、吃差点,总比误了时好。 她刚这样打算,就有人眯着眼睛问她:“小孩,我看你着急忙慌的在这里晃悠了半天,你去长江边做什么?” 杨思焕挑眉,小孩?这是在喊她? 循声望去,说话的女子身穿粗布直裰,手执赶马的鞭子从街对面晃到杨思焕眼前,杨思焕道:“我要坐船去府城赶考。” 听说杨思焕是去府城赶考的,那人不禁瞪圆了眼睛道:“后天就考了,你咋才走?”说着忙招呼她上车,“快上车,我送你走。” 杨思焕看着她的马车,迟疑了片刻,问:“多少钱?多了我可能给不起。” 赶车的想了想,道:“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更不敢上车了,哪有无缘无故做好事送她十几里路的。 一旁卖菜的就起哄:“你就放心上车吧,坐她车的一准升官…” 此话一出,周围人全笑了,都神情怪异的看着杨思焕。 杨思焕试着说道:“五十文行不行?” 赶车的笑道:“行。” 明码标价她才放心地上了车,车内虽宽敞,却竖放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家伙,上面搭了一块黑布,显得车里略微拥挤,杨思焕就靠窗坐着,那人扬鞭打在马背上,车便飞驰起来。 “你这小孩心是真大。”赶车的道,“张家姐儿也是和你一块考的吧,人家前日就出门了。” 杨思焕知道,她说的是张珏。她也想早点出门,只是在外面住一晚就要多花一晚的银子,府城的客栈又贵,她身上就带了二两银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大街小巷,又路过一片荒野才到长江边,途中有风吹开那块黑布,露出里面的黑漆板子,杨思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卖菜的说什么“升官发财”,原来这竟是运棺材的车。 不过管它是什么车,把她送到码头就是好车。 杨思焕跳下车,见到码头停了一只大船,看样子马上就要启程,错过这船不知还得等多久,她便向车夫揖别,提步匆匆朝码头去了。 船老板是个精干的女人,杨思焕上前先是恭敬地打了招呼,自称“学生”说明来意,对方很是受用,当即就很爽快地答应载她一程,并且分文不取,只叫她管好自己,别掉下水了。 杨思焕又是千恩万谢。 在岸上时没觉得有风,一到船上风就陡然大了起来,正午的秋阳烤在脖颈上,汗水浸湿了杨思焕的衣衫,船开动后她找了个角落,坐在背风处的甲板上,摸出一块烧饼啃起来。 烧饼啃到一半她就觉得口渴,便开始游荡在船上四处找水喝,恰好撞上船上的伙计,伙计也正在找她,道:“小姐,你现在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老板想叫你进屋说话。” “找我?”杨思焕紧张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对方突然要收钱了,这种事她之前跟团旅游经常遇到,开始说不要钱,等上船就开宰。 “对,小姐这就随我过去吧。”伙计说着进门去,杨思焕呼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她现在已经上了船了,人家要钱也是应该的,只希望价格别太过分。 她随后也跟着去了,进门才发现这船是真的大,四进四出的门,隔间里摆了桌椅,往里一直走,路上见到各色人等围坐在一张张四方桌前,她们大多都是女人。 走到最里边看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伙计敲门进去,杨思焕远远听到老板的声音:“那书生呢?” 杨思焕上前去,道:“老板,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老板看样子四十出头,品态端庄,穿了件青衫,看起来和书院的先生差不多,正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盘河虾,一碟红烧带鱼,还有一小盏汤,见杨思焕来了便叫她坐下一起吃。 杨思焕婉拒了,老板怔了怔,扯嘴笑道:“出门在外是要小心点,这样很好。”她边说边往嘴里搁了一只虾,虾头吐出来,吃得仔仔细细。 杨思焕坐在她对面,扭过头去以免影响对方吃饭的心情,良久听老板又缓声道:“你是哪个镇的?” 杨思焕回道:“我不是镇上的,是云溪镇下辖的村民。” 老板哦了一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才知道,原来这老板叫她来不过是想找她聊聊诗词歌赋。 犁朝规定娼、优、皂、隶的三代以内不许科举,这老板祖父是戏子,导致她没资格考试,这是她毕生之憾。 她羡慕读书人,将科举入仕的希望寄托在独女身上,她女儿和杨思焕一般大,明年也要参加童试,因此她看到杨思焕有几分亲切感,遂找她过来多问了几句。 半夜三更船才到府城,杨思焕在里屋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被伙计叫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江面上倒映出一片红霞。 她醒来急了,心道不好,应该昨夜就到了的,这下怕不是坐过了。 好在伙计告诉她,说船夜里停府城码头停了一宿,现在还在府城郊外。 终于到了,这一路总有贵人相助,杨思焕告诉自己这是好兆头。 她没走多远就看到路上走着很多和她一样的人:她们或老或少,皆穿孺衫,背着包袱,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都是赶考的童生。 杨思焕跟着她们走,很快就到了城门底下,交上通关文牒进了城。 明天就要考试了,她昨夜休息好了,今天状态不错,想赶紧趁热打铁多背几篇范文,当务之急得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总不能在大街上看书吧。 街上车水马龙,她绕了一大圈才找到考点,在附近转悠了一通找了一家幽静的客栈进去。 她知道考点附近客栈价格可能会比较贵,但她一路上精打细算为的就是这一刻,贵就贵吧。 客栈内,一个矮胖的妇人低头打着算盘,用余光瞥见来人,头也不抬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杨思焕把包袱放在柜台上,道:“住店。” “不好意思,我们只有双人通铺了,而且只有一间,可以给你算便宜点,要吗?” 杨思焕哑然,她之前问过几家店,都是这么说,还有的店干脆连通铺都没了。想来是试子太多的缘故。 她只好妥协,“好吧,多少钱?” 掌柜漠然道:“一百九十文一晚不包吃,三百文包两餐,晚饭自理,外加跑腿杂务。” 杨思焕愣住了,院试分两天考,第一场初试,第二天覆试,所以她要住两晚,这还只是通铺的价格。两天住店的钱够家里半年的米钱。 她虽心疼,还是不得不把钱掏出来,“住两晚包吃住的。” 一颗碎银子到掌柜的手里,她熟练地称了称,确定没有问题才笑着在账本上添了几笔,“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找你400文,数数。” 小二是个瘦高的女孩,得了吩咐立马带着杨思焕上楼,路上嘴巴没停,道:“客官一看就是赶考的书生,真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就到院试这关了可是不简单。” “不是我吹,往年住咱们客栈的十有八九都考中了,去年案首就是住这天字房的。” 杨思焕就笑笑,听着她说了一路,她又道:“客官哪的人?” “云溪镇的。” “巧了,您室友也是云溪镇的,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小二领着杨思焕在洪字房门口停下,轻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她便直接推门进去,果然人不在。 杨思焕环顾四周,屋子还算宽敞明亮,收拾得干净整洁,穿过三条街就是号舍,交通也方便,这钱花得值。 想到这里她顿觉欣慰很多,待她收拾包袱看见桌上码放整齐的书,还有叠得一丝不苟的衣物时,她怔住了,不会这么巧吧? 她的室友居然又是她? 13、第十三章(院试二) 如果她室友真的是周威,那就有罪受了。那货有个习惯,每回考试前夕都通宵复习,杨思焕生来神经敏感睡眠浅,偏偏那货又好发出声响,桌子椅子一整夜不消停… “客官先收拾着,有什么事尽管招呼,我就在下边侯着。”小二说完就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杨思焕盯着那叠衣物望了好久,末了长叹一口气又继续整理行李。简单收拾之后临窗而坐,继续复习之前总结的模版。 过去的一个月,她在启明书院隔日就写一篇作文交上去,至此对八股文的写作技巧已熟了不少。她心里有了分寸,此次院试她还是很有把握的,只是她并不单单想考个秀才,她的目标是成为廪生。 犁朝规定秀才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这对杨家的意义重大,每年田里收得的六成粮食都得上缴国库,有时遇到天灾人祸没粮可缴,就只能砸锅卖铁买粮充公。 廪生则是秀才中的佼佼者,为一等秀才,每个月能领六斗米和半两廪银,年底还有五斤牛肉的福利。 家里的两个男人一年到头为她忙活得打转,受尽磨难,她连做梦都想为家里做点什么,米、银子、牛肉,每一样都充满诱惑力… 杨思焕每每想到这里心里都激动不已,可那廪生岂是容易考的? 徽州府廪生的名额十多年没变过,就只有二十名而已。杨思焕轻拍额头,不想了不想了,脑子里空想全是虚的,抓紧时间复习才是实在事。 午饭过后杨思焕继续看书,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她回过头看着周威手持笤帚走进来。 周威穿着那件洗到泛白的灰布衫子,低着头没看到书桌前坐了人,转身猛然一脚把门踹上,接着又对着门框重重捶了一拳,力道之大,门发出一声巨响。 看样子她心情很不好,不过这一行为确实惊到杨思焕了,平时看周威脾气虽怪,但人前也是怂包一个,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杨思焕听到自己喉头挤出一声:“呃…” 周威这才诧异地发觉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你怎么在这?”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杨思焕回:“周围的客栈都被订完了,只剩这间通铺了。” 周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自从上次丢钱的事发生之后,周威就换了个斋舍住,虽然钱被找了回来,但从那以后昔日的室友见面就像陌生人。 杨思焕重新端坐好,自顾自地继续捧起书看,窗外人来人往却少有声响,屋子更是静得出奇,偶尔有三两声翻书声。 起初她是觉得尴尬,看了会儿书就把很多事抛脑后了,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小二敲门进来,“客官,晚饭给您搁长几上,记得趁热吃。” 她一天没出门,列了单子差小二跑腿去买了筐笆和笤帚,筐笆是装笔墨纸砚用的,笤帚用来清理号舍,否则卷子沾灰就不好了。 这些细节杨思焕自己自然想不到,都是她的童养夫替她想的。 大到考试用具,小到笤帚蚊帐,周世景都给她考虑到了。诸如此类的小东西不过十几文的事,她便没从家里带。 两餐饭也都是小二送上来的,多花了二百多文,却只有一碗饭外加一盘白菜豆腐和一只小鸡腿,简直是抢钱。 吃完饭洗了个澡,杨思焕把蚊帐放下来,平躺在床上。蚊帐也是出门前周世景替她备下的,夜里蚊子确实有点多,方才她在外面就被咬了好几口。 扭头看笼罩在烛光中的背影,想起府试前夜,周威一夜没睡,每当杨思焕要睡着时总会被茶杯搁到桌上的磕碰声吵醒,那夜她虽早早上了床,却一夜没睡着,次日早上起来眼泡肿成金鱼。 她轻叹一声,往自己头上蒙了块黑布。 赶了这么久的路,又看了一天书,杨思焕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也慵懒起来,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也懒得动,这种状态最舒服不过。 “嘭…” 周威低头看书时啜了口浓茶,杯子被她随手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思焕周身忽颤,额间惊出一层薄汗,她将身子转向墙面重新酝酿睡意。 她是累极了,很快又做起梦来,半梦半醒之时耳畔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她又醒了,打这以后就死活都睡不着。 江南小城,初秋的夜闷热难耐,杨思焕洗过澡穿了中衣,衣是棉的,眼下她满身大汗,衣服正紧紧贴在身上。蚊子隔着帐子嗡嗡作响,令人烦躁不安,她干脆扯下黑布,看着墙上的人影,问:“你不怕蚊子吗?” 14、第十四章(院试三) 杨思焕说话的语气和缓,周威倒不笨,听出她话里有话,当即没好气地回:“多谢关心,我也想好心提醒你一句,院试可不比县试,才不管你年龄大小,考的都是一样的题,到时候可别哭着回家。”话里话外满是嘲讽之意。 杨思焕闻言沉默不语。与明清时期相似,犁朝有不少地方为了区别对待不同年龄的考生,分设两套题,规定十五岁以上的人做“已冠”题。 杨思焕今年十四岁,县试答的是“未冠”题。 起初这个规定是为了照顾和鼓励年少的学子而设的,然而却叫很多中年人钻了空子。 杨思焕县试时,左右隔壁分别坐着两个考生,左边的大婶看起来满脸沧桑,少说也有四十出头,右边的那位看起来也有二十好几,但她们都和杨思焕一样,答的都是难度相对较小的“未冠”题。 曾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童生,在考了三十多次县试之后写了一首自嘲的诗: “县试归来日已西,老妻扶杖下楼梯。牵衣附耳高声问,未冠今朝出甚题?” 即便考的是“未冠”题,杨思焕县试时差两名就要坐“红椅子”了,所谓“红椅子”就是县试的末名,发榜时用朱笔写名。 如此也难怪周威会看不起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杨思焕也不是以前的杨思焕了,眼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和那货争辩什么。 她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和周威做室友做了三年,清楚这货是属驴的,要是直接叫这货小点声怕是会起反作用。 片刻后,杨思焕爬起来把《大学》带进蚊帐里,端坐在床上开始低声吟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 念到这里,周威转过头来寒声道:“大半夜的,你这是在做什么?” 杨思焕答:“我觉得你说的对,你一个堂堂府案首都在通宵复习,而我县试考成那样,哪还有脸休息。”她顿了顿,满脸愧疚的问:“是我声音太大吵到你了?抱歉,那我小点声好了。” 周威一时语塞,嘁了一声:“随你…” 杨思焕看着那货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继续小声读下去。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 “停!”周威道,“我想睡觉了,你能不能放心里默读?”她说着就收拾了东西,躺倒在床边。 杨思焕果然住了口,合起书去吹了油灯。周遭漆黑一片,杨思焕很快就酣然入梦了。 … 第二日天不亮杨思焕就被周威收拾东西的动静吵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也开始收拾。 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杨思焕拎着筐笆提步向贡院去了。今日初试,试八股文一篇、贴经十道。所谓贴经,就是挖去四书五经中部分字句,要考生填写挖去的部分,考法很死。 天蒙蒙亮时杨思焕到了贡院门口,入口处已然排了好长一队,人人一手提筐、一手持册,挨个接受检查。 犁朝科考检查向来严格,院试中一旦有考生被发现舞弊、代考,就要当众受鞭挞,不仅作弊者自己倒霉,与之结状的考生当年的考试资格也会被取消。 前面的人进去之后,轮到杨思焕,三个穿公服的人把她围住,其中一人翻筐笆、一人负责搜她身。 另有一人取了《形貌册》,目光来回游荡在杨思焕与册子之间,良久才道:“嗯,没问题,进去吧。” 说完给她发了一张纸,上面画着几排密密麻麻的格子,这便是“座号便览”,便于考生快速找到自己的座位。 进了贡院右拐,看见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皆是以石板相隔的格子间,这便是号舍了。 每排号舍编一个字号,用《千字文》编排。 杨思焕低头看着自己的坐号,再看那张图纸,登时宽心了许多。 还好没分到“底号”,“底号”是厕所旁边的号舍,沿着甬道走到底就是厕所,在那样臭烘烘的环境中坐一天,她想都不敢想。 杨思焕往自己号舍走去,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原来是方仕林。 “喂,你是几号?”方仕林问。 “天贰拾肆。”杨思焕指着不远处的号舍说道。 方仕林“哦”了一声,又道:“你给老子瞧瞧,这个‘地伍拾玖’在哪里?” 这时有巡考人员过来,训道:“你们两个在这磨磨唧唧干啥呢?还不快去对号入座!” 方仕林当即臭着张脸,做出要抬杠的架势,杨思焕立马把她拉走。 她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开口闭口都是“老子老子”的,三两句话就能把巡考官惹毛。 杨思焕把方仕林扯到一边,低声道:“你顺着甬道走下去,厕所旁边倒数第二个就是五十九号。” 那厮问言拧眉道:“啥?要老子在厕所旁边待一天?这叫老子怎么吃饭睡觉?”说着就把考箱塞给杨思焕,“不考了!不考了!” 杨思焕抓着方仕林衣角,忙道:“这里岂是你说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别忘了,你是和我结过状的,不要害我!” 那厮怔了怔,冷哼一声拂开她的手,道:“爹爹的,真没意思,开玩笑都看不出来。” 杨思焕这才松了口气,这厮当真走了那就是违规,连同她也要受牵连。 方仕林又道:“你最好给我好好考!要不是看在那破状子的份上,老子立马就走了,哪用得着受这种窝囊气!”说完伸手道:“考箱给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号舍里几乎都坐满了人,共十多排号筒,每排六十间号舍。 孔孔伸头,房房露脚,场面十分壮观。 号板上都摆好了笔墨,说不紧张是假的,杨思焕取出事先备好的笤帚,将号板打扫了好几遍,万事俱备,就等答卷发下来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贡院里并排走来两个穿官服的人。 两人一进门,号舍就全然没了声响。 两人缓步踱到号舍前方的桌案前,其中年老的大人先开口,道:“汪大人请。” 年轻的那位回:“您先坐。” 官场上同级之间谦让很正常,但从这两位大人的官服来看,年长的品阶至少比年轻的那位高出两级,况且她又是长者,按理来说没必要如此谦让。 犁朝以左为大,最后年老的那位坐在左侧,年轻的大人落座右侧。 杨思焕记得柳夫子说过,新来的学道姓汪,方才听她们二人对话,想必年轻的那位就是汪学道了。这样说来年长的那位应当是徽州知府。 提督学道来自翰林院或者礼、吏二部,但品阶一般不会高于五品。 汪学道身着墨绿色补服,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眼神却比那位知府大人还要深沉几分,落座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开始审视四周。 片刻后扭头向身边的人道:“时辰已到,开考。” “是。”那人拱手退下了,很快又带着几列小吏从两边游廊过来,她们步伐一致,人手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摞纸。 她们依次走到号舍跟前,为考生分发试卷与答题纸。不一会儿试卷就发好了。 杨思焕拿到试卷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答题纸,看看上面刻好的红线格是否清晰,若不清晰必须马上申请调换,又检查了试卷,都没问题她才开始写名字,准备阅题。 看过文题,她突然端坐起来,“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这句话语出《中庸》,她印象极深,她来这世界的一个月里做了五六次相同的噩梦。 梦到自己坐在号舍里,看着试卷上的八股文题,怎么也看不懂,醒来总是惊得一身冷汗。 连题目都看不懂那还考什么?她醒来越想越怕,就硬着头皮去找赵夫子问《四书》中语句的释义,赵夫子看她的眼神总是像看朽木一样,久而久之她就改问柳夫子。 她就曾问过这句,柳夫子给她解释之后,要求她就这句话写一篇八股文,写完之后夫子又给她改了一遍,她就把那篇当范文背熟了。 杨思焕提笔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缓缓举起手来:“我…我想如厕。” 15、第十五章(院试四) 杨思焕从小到大不知道考过多少回试,她紧张,别人更紧张,她一说要上厕所,就陆续有考生举手,专人一对一跟着她们去厕所。 杨思焕从厕所出来,下意识看了眼右手边的号舍,方仕林那厮将腿翘在号板上,鼻孔里塞了两撮草稿纸,正仰头睡得酣。 正式开考的锣鼓声响起后,杨思焕便在自带的草稿纸上默写之前的那篇作文,之后又将稿子誊到答题纸上,写完之后还不算真正结束,她还要做一件事。 这件事看起来有点蠢,但她不得不做:把同样的文稿再誊一遍,写到贡院提供的草稿纸上。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和清代一样,犁朝规定童试阶段的考生必须写草稿,而且要求草稿纸上的文字须与答题纸上的大致相同,只是草稿上的字迹没什么要求。若草稿丢失,学道便将答卷以违例论处。 她将作好的八股文小心地搁在一边,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开始做贴经部分。 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便学道割裂文义命题刁钻,十道题中她依然答出八道来,其余两道她死活也想不出来,但多年的考试经验告诉她,即便不会写也要把空填满,况且她并不是完全没印象,按照记忆就怎么顺口怎么来,填了再说。 天将黑时,锣鼓再次敲响,考官宣布考试结束,开始收卷糊名。 卷子被收走,最拿手的贴经考得差强人意,最怕的八股文反而成竹在胸,杨思焕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覆试考一文一诗,杨思焕自觉答得还行。考完之后,有人当场大哭,杨思焕却没什么感觉,自顾自地往外走。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耐下性子等,等四天后放榜。 杨思焕从客栈出来,背了包袱低头走在大街上,这客栈太贵,她要换个便宜的住。 傍晚时天上叠着几重乌云,落叶横飞在秋风里,看样子随时都可能下雨。 杨思焕走在路上,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喂,杨,你考得怎么样?” 她闻声转过头去,扯了扯嘴角:“就那样,你应该考得不错吧。” “贴经你会几道?” 杨思焕放慢步伐,等那人跟上来,问:“你呢?” “我有一道不会。” 杨思焕闻言自嘲地笑笑,她忘了,人家是张珏,县试第一、府试第二的张珏啊。 杨思焕懒得再搭理她,脚下越走越快,见到一个巷子就拐进去,听到身后张珏说道:“杨,四日之后放榜,你最好给我趴在榜上。” 杨思焕转身,挑眉问:“这和你有关系吗?” 张珏却将话头一转,道:“你的衣服我没洗干净,现在给你钱,要么?” “你既然道过歉了,那事就算过去了,只是想叫你知道,做人不要太刻薄。” 张珏若有所思地背手站在巷口,良久才道:“反正你最好能进学,难得我看你顺眼。”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说完就昂首离开了。 杨思焕:“…” 顺着小巷走下去,天黑时杨思焕才找到一家老旧的客栈,问了价格,才三十文一晚上,她便放心地住下了。 就等着八月十二日,四天之后,放榜。 16、第十六章 当晚下了场雨,次日却是大晴天,太阳更毒了。 贡院门口放出蓝榜,所谓蓝榜就是违例考生的名单,是以蓝墨写的,故而被称作蓝榜。 上这榜的原因有很多,譬如抄袭、私藏夹带被发现,也有的是答卷沾染污渍、破损、涂改过度被怀疑串通考官… 不论是何原因,只要上了这个榜就等于落第了,因此放蓝榜时也会有不少考生会去看看。 客栈里住了不少等榜的考生,从她们的议论声中杨思焕得知方仕林榜上有名。 她正在堂前四方桌前喝水,听到这事差点没被呛死,当即直奔贡院去了。 杨思焕走在路上心急如焚,此时她只怨自己,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心软和方仕林结状,这下好了,她说不定也要被牵连。 赶巧路上遇到方仕林,那厮手执折扇刚从书店出来,迈着四方阔步连走路带扇风,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的书僮抱了一摞新淘来的杂书。 杨思焕冷道:“方仕林,我正要去找你。” 烈日下,那厮迷离的小眼神循声飘来,笑道:“我也准备去找你,无相书生又写新书了,我送你一本。” 说着就把折扇插到脖后,拿了一本杂书站到杨思焕跟前。 方仕林比杨思焕大五岁,个头比杨思焕高很多,杨思焕寒脸拂开她的手,抬头开始质问她:“听说你上蓝榜了,有没有这回事?” 方仕林挠挠后脑勺,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急。”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知道答案了,这厮果然上榜了。 “你…也罢,是我太蠢,明知道你是什么人,是我蠢!”杨思焕周身发颤,紧紧攥着袖口说道。 方仕林当下沉脸,又摆出那副无赖相,歪头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老子是什么人?” “夫子说得没错,你就是…” 杨思焕没再说下去,想到她的考卷八成也要跟着作废了,一切都毁了,她现在没力气和这厮拌嘴。 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出言伤人。只是,她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方仕林却接过她的话头,打起折扇仰头道:“说呀,你怎么不说了…烂料是吧?!” 她说完咧嘴笑着继续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 方仕林说这话时,她的书僮不乐意了,忙道:“姐儿何苦这样说自己?” 转而又向杨思焕道:“杨家姐儿,有话好说,我家主子虽违例了,却不曾拖累于你,你事情都还没弄清楚,这样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杨思焕一时语塞,方仕林摆摆手,示意书僮退下,语气平和地说道:“你放心吧,我是上了蓝榜没错,但我有分寸,早也打听清楚了,不会连累你的…” 难得见这厮如此正经,杨思焕有些不习惯,听她整整截截解释一通,杨思焕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方仕林是‘地伍拾玖’号,旁边是‘地陆拾’号。 底号靠厕所,人来人往,有人上完厕所放帘子放得太猛,带出的风把她旁边那位的考卷吹起来,那位恰好提笔在作文,卷子上瞬间划出一条长痕。 院试有严格的规定,卷子发下来要自行检查,确定格子清晰、考题印刷清楚,开考锣鼓响起之后再也不能申请更换。 卷子毁掉的画面落到方仕林眼里,她当即把‘地陆拾’号的卷子抢走,顺手把自己的卷子甩给她。 后来方仕林交上去的答卷是一张被墨水染遍的黑纸,草稿纸上写了三个大字:“太难了!” 方仕林绘声绘色说完这些,又道:“反正我又写不出来,就当送个人情了,日后那厮有当官的造化,长了良心再来报答我也是美事一桩。”她且说且傻笑。 杨思焕心中的大石头暂时落了地,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叹道:“那是贡院,你也真是…” 方仕林满脸不屑的冷哼一声,“贡院又如何?把老子闷在那巴掌大的石头洞洞里,闻了一天屎尿屁,还没找她们说理呢!” 周围时不时有闲逛的考生结伴路过,都侧目望向这边,转而捂嘴偷笑着走开了。 方仕林才正经了几句话的时间,又开始嘻嘻哈哈拍着胸脯,“总而言之你放心,你要是真的考不上,老子供你继续考!” 杨思焕:“……” 方仕林说着又把她的那本宝贝书塞给杨思焕:“我还没玩够,干脆等三天后放完榜再回去,到时候顺便把你捎上。但有个条件,你得把这书看完,路上讲给老子听!” 杨思焕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看?” “叫你看你就看,再废话小心老子揍你…”那厮一言不合就亮出拳头。 杨思焕当即后退两步:“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呵呵,你看老子像嘛?” 待那厮走远后,杨思焕还抓着书愣在原地,心道:“只希望真的没事才好。” 三日后,放榜。 大清早贡院街头就围满了人,时不时有人跳起来,极力欢呼:“考上了,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 “我也考上了!” 也有人急匆匆挤进人堆,出来之后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灰溜溜走开。 杨思焕站在人群的不远处皱眉看着她们,她不是不着急,只是实在挤不进去。等人少了许多才去找自己名字。 “刘剑飞关顺卫季常…”杨思焕挤在人堆里,指尖自下往上游移着,一列列、一排排,她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开始慌了,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杨思焕”三个字。 希望一点点破灭,杨思焕脸色煞白,脑子嗡的一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低头退出去,眼前浮现出家里两个男人失望的眼神。听到身后有人道:“不错嘛,杨思焕,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她愕然地转过头,说话者是张珏。 此时张珏傲然挺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正背手看向这方,道:“恭喜。” 17、第十七章(纠) 大热的天杨思焕却手脚冰凉,自以为考得不错,到头来连秀才都没考上… 羞愧、困惑、无奈、愧疚…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她都无法接受。 听了张珏的话,她转头愣了愣,这才觉出不对劲,她不仅没看到自己名字,好像也没看到张珏和周威的! 她没过便罢了,那两货竟也落榜了?不对,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张珏向她缓步走来,满面春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得太早,后面还有乡试,蹉跎一生止步秀才的人数不胜数。” 杨思焕抬眸,听到自己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也上榜了?”此时她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不由自主地结巴了。 她回望人群,不禁低声自语:“可我明明…” “搞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张珏挑眉,“你跟我来。” 张珏说罢,领着她往前走,来到另一张榜单前。 犁朝院试从去年起采用分级张榜制,廪生名单会被单独列出来,以大一号的小篆写名。现在她面前这榜上的便是廪生名单。 与其他秀才相较而言,廪生数量极少,这张榜和大多数人没关系,所以大家都一窝蜂围到另一张榜前,这才叫杨思焕找错了地方。 杨思焕抬头,看到榜上赫然写着十个人的大名,她对小篆不熟,但“杨思焕”三个字还是认得的。 第三名…中了!她中了!不仅中了,而且还成了廪生。 从此以后,她可庇家中免除赋税,杨家再也不必为年底交不上赋税而发愁。 以后每个月都能领到六斗大米和五钱现银,家里的两个男人也不用喝米汤度日了。 这样的日子她曾在空腹无眠的夜里幻想过无数遍,如今真的成了廪生,她怎能不高兴?要是家里的两个男人知道了肯定更欢喜。 张珏嘁了一声:“想笑就笑,别抿嘴强撑,你现在的样子要多虚伪有多虚伪!”说完扬长而去。 杨思焕倒不是虚伪,只是前后反差太大,她整个人到现在都是飘的,在贡院门口傻站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笑起来。 从今往后,她也是秀才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立刻启程,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 她弯着嘴角提步往回走时撞见方仕林,那厮悠然地迎上来,拦了她的去路,问:“考上没?” 没等她回答,那厮便自答:“看你这模样想必是榜上有名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杨思焕依旧抿唇微笑着。 方仕林毫不避讳旁人的眼光,当街伸了个懒腰,去看了廪生榜后拍拍杨思焕的肩膀,“行啊你杨思焕,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得够深。明年我再来考,你就可以给我作保了。快去收拾行李,中午来悦来客栈找我,我顺路捎你一起走。” 杨思焕走远后,方仕林的书僮面露难色,道:“姐儿,您明年当真还要来考?” 方仕林道:“看心情。” “您图啥呢?” 方仕林敲了书僮一记脑瓜,道:“图个乐呵,不行吗?” *** 杨思焕收好包袱准备出门,有个女子匆匆忙忙赶过来找她,她认得来人,知道对方是张珏的随从。 “杨姐儿,我家主子叫我来通知您晚上去悦来酒楼参加诗会。” 杨思焕挑眉:“诗会?”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便拱手道:“多谢告知,但我这就要回家,不打算去了。” 来人忙道:“姐儿且慢。” 杨思焕闻声足下一滞。 “我家主子叫我提醒您,按往年惯例,汪学道也会出席,会上宣布贡生名单。话已至此,去不去姐儿自己决定,告辞。” 那人走后,杨思焕陷入沉思。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徽州府廪生数从二十名突然缩减至十名,优贡数也由原来的三名变成两名。 贡生分为几种,其中优贡是由学道从新科秀才中挑出的出类拔萃者,学道推举贡生主要依据院试名次,但也不完全如此。 被选中的人就是优贡,就有了去国子监进修的资格。 成为贡生是所有新科秀才的梦想,杨思焕本来是不敢奢求的,但她现在是前三名,就差一点点,她不甘心。 况且就算是有了廪银,她要读书,杨家只靠两个男人撑着,家里也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如果将来她要去赶考,路费依旧是个问题。 考个一两次还可以,要是屡试不中,家里早晚会被拖垮的。 所以她必须要给自己留后路,国子监就是一条不错的后路。 从国子监出来的,将来就算没考上举人,也好去私塾混口饭吃。 *** 悦来客栈门口,杨思焕站在马车窗边挥手说道:“我要参加诗会,你先走,不必等我,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语毕身子前倾,浅浅鞠了一躬。 “诗会?!”方仕林若有所思地颔首,“嗯,听起来有点意思,老子也要凑个热闹。” 杨思焕:“……” 方仕林说要去,到了晚上却不见踪影,杨思焕便自己赴会去了。 悦来酒楼与悦来茶楼同根,是徽州府最大的酒楼。夜幕降临后酒楼热闹非凡,成群结队的书生往酒楼里钻。 杨思焕跟着人群上了二楼,整个二楼挂满了诗作、画轴,看得出来这些人也是铆足了劲儿想要表现自己。 杨思焕却是空手来的,她大致游览一圈,看到的大多是些酸到倒牙的诗词,当中有一幅山水画倒是画不错。 那幅画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不少人围着她说恭维的话。 “所谓大器晚成,此番学道定然会点了您去国子监的。” 那人谦声道:“不敢,不敢,你们才是真才俊,我考了十年才成秀才,实在羞愧难当。” “唉,英雄不问出处,如今就连那商户子弟都有资格科举,年龄大点又有何妨。” 听她们说了一通,方知这位大婶便是院试的第二名宋文善,她嘴上说自己去国子监无望,却还是带了不少丹青过来。 别人都是结伴而来,杨思焕只是一个人默默喝茶,频繁内急在茅房门口听到有人说:“切,三十六岁才考上秀才,还想当贡生,那位莫不是做梦。还有那个案首来得也是不清不楚,听说是山河县的一个镇上的,还是礼部郎中的义女。” 说话者就是在宋文善面前拍马屁拍得最欢实的那位。 真是上厕所都堵不住的嘴,一人说罢另外一人应道:“呵!礼部郎中跑到穷乡僻壤认义女,当真是闲出世了,说得好听是义女,我看八成就是私生女。” 杨思焕闻言想要离开,她实在憋不住了。却听里面喊道:“唉,外面有人,谁?谁在外面?” 18、第十八章 杨思焕无意听她们嚼舌根,赶忙离开了。 她之前捧着茶杯悄然游荡在酒楼的角落,把诗词画作看了个遍,此番回到诗会时,多数人已然落了座。 见周威穿了身周正的孺衫,坐在大厅左侧前排第四座上,被一群人簇拥着。 这厮院试第四,又被人灌了几杯酒,当下正满面红光的坐在那里受人恭维,连腰都直了些。 大有农奴翻身的畅意,但见杨思焕进门,刚浮起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杨思焕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马上有人注意到她,暗自打量之后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杨思焕。” 那人闻言啧然叹道:“小小年纪就成了廪生,真真神童也!”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转到这边来,有人问:“不知阁下今年多大?” 杨思焕答:“虚十五。” 话音刚落,众人皆唏嘘感慨。 “年方十五得中廪生,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余人俱附和:“是啊是啊。” 杨思焕不大习惯这种场面,谦和地拱了拱手,目光低垂下去,飘落到宋文善身旁的空椅上,那是案首的坐席。 不得不说张珏那厮确实有点东西,轻轻松松就得了案首,若不是府试差了一点,那厮就连中小三元。 迟迟不见案首现身,闲人纷纷私下议论。 “你猜学道推举谁做贡生?” “左右那个张玉肯定是没跑了,唉,人和人不一样,某些事情看起来有的选,其实从一开始早就内定好了,吾等就是腾云也赶不上咯。”语气酸得冒烟。 一时间人皆各怀心思扎在一堆,三三两两的低声八卦,话题大多是围着院试前五名打转,猜测贡生人选。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冷哼一声:“听闻诸位所议,不知这张玉是何许人?我倒想会会她。”此言一出,满厅目光都被吸了过去。 此人正是张珏。 在众人的注视下,张珏从容地走到第一排的首座前,撩袍坐下。 朗声一字一顿道:“王玉,这个字读作‘爵’。”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 “方珏清沙遍,纵横气色浮。好一个王玉成珏。”宋文善抬袖道,“在下宋文善,小字初修。” 张珏亦回:“连珩。” 少顷,人各自落座去了,闲话也少了许多。宋文善倚着靠背,暗下打量杨思焕许久。 杨思焕装作不知道,面色如常,静静端坐着,直到外面走来一个瘦高的女孩,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点点头便跟着女孩一道出去了,再回来时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落座就听人朗声道:“学道汪大人到。” 在场人都收声,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楼梯口。 汪绍棠着翠玉色常服,缓步走在中央地毯上,后面跟着四五位随行官员。 待几位在上首坐定,一众新秀才纷纷起身见礼:“学生等见过学道大人。” 汪绍棠扬了扬袖子,缓声道:“这是诗会,你们不必拘束,都坐下说话。” 语毕环顾四周,一改前几日肃穆的神情,微微笑道:“常言道,寒窗十年,一切都已开始,至此却未结束。在坐的各位将来定然不乏国之栋梁,与吾同朝为官指日可待。” 在府城住的这几天,不少人都听说了汪绍棠的背景,她乃二甲第一出身,当年就被选为庶吉士入了翰林。 听她说到‘同朝为官’,新科秀才们都很受用,对未来道憧憬又多了几分。 此时有人托着盘子过来,盘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汪绍棠道:“话不多说,本官在此先题诗一首,祝贺你们考取秀才。” 说罢,提笔蘸墨开始在丝绢上作诗,不一会儿就收笔。 一旁的随行官员道:“来,我看看。” “朱阑坐对三笺字,红榜露颖始为琛。 座上喜聚新茂才,学中应得巧学生。 秋风绕屋乡试近,诗词连城才趣真。 所愿堂堂尽忠孝,毋劳滚滚役风尘。 ” 诵完之后复叹道:“妙哉妙哉,大人真是好文采。” 汪绍棠道:“好了,诗会开始吧。” 说罢,偏头望向张珏,道:“张珏,你既为案首,今晚传花就由你收尾。” 传花是诗会的一部分,杨思焕闻言心头一颤,其余人也都紧张不安,只是面上都不显露罢了。 所谓传花就是诗词接龙,没什么难度,但这游戏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贡生的争夺,若站起来接口,就表示有意于贡生之衔,这是本府约定俗成的规则。 汪绍棠语毕,张珏应了声:“是。” 随后宋文善站起来,不疾不徐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宋文善坐罢杨思焕起身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这是唐朝的诗,这个世界虽没有唐朝,但只把唐朝换了个名字,该有的诗词几乎还是有的,只是宋朝之后就大变样了。 杨思焕抿唇坐下,听周威继续道:“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到了松字就没人站起来了,其实哪里是对不上来,只是人都知道传统罢了。 今年的贡生肯定出自前四名,后面的人横竖是没希望了,既无望,便不掺合这事,免得丢份。 见无人答,片刻后张珏站起来收尾:“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第一轮便算结束了,宋文善再次起身道:“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杨思焕轻咬下唇,唐朝之前枝开头的诗词,她怎么也想不到了,倒记得宋朝有一句,那诗词在这个世界是没有的,她若读出来岂不是有卖弄之嫌? 她不说话,张珏也被难住了,这个尾收不住了,可见宋文善是有备而来。 场面尴尬至极,杨思焕不想放弃,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站了起来,缓缓道:“学生这里有首故人所吟之词,想对上一对。” 汪绍棠的目光投向眼前这个青涩而不失沉稳的少女,道:“但说无妨。” “谢大人。”杨思焕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学生要对的就是当中的那句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诗出自宋朝苏轼之手,这个世界是没有苏轼的。 随行官员中有人问:“哦?这是何人所作?” 杨思焕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学生夫郎读与学生听的,应是其先母所作。”语气淡然,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无人注意到,在她说出这些话后,汪绍棠目光微烁,眼下闪过一丝异色。 那位大人正要继续问点什么,却叫汪绍棠先开口捺住了话头。 “徽州府院试后素有开诗会的传统,本官便入乡随俗来此凑个热闹。” 汪绍棠扯了扯嘴角继续道:“今夜之象似曾相识,尔等与本官榜上师生一场,亦是有缘…” 学道的嗓音随着眸子一道低垂下去,似是想起什么往事,端起酒杯道:“来,诸生举杯同饮。”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在随行官员的陪伴下游荡开去。坐上的秀才们也不拘着,都互相敬酒。 杯中是果酒,杨思焕喝完酒没什么感觉,宋文善见状扭头陪她又喝了一杯。 三巡酒过人的诗兴大发,不断有新诗被挂上墙。 杨思焕却不想凑这个热闹,学道今夜虽洒脱随和,她却隐约觉出不对,至于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 汪绍棠将诗作游览一遍,回到座上正襟危坐,道:“想必在场的各位都清楚,承蒙圣恩,我朝各府郡有推举优秀生员入应天府国子监进修的传统。” 周遭声响戛然而止,人皆屏气凝神听汪绍棠继续道:“今夜本官亦为此事而来。经本官与几位同僚商议,决定推荐两名生员入国子监。 这两位也可选择先入私学,国子监那边依旧会保留两位的学籍。 在此之前本官需说明,徽州是文化胜地,通过阅卷可见一斑,本官实感欣慰。在坐诸生皆有过人之处,然贡生名额只有两位,这也非吾等所能左右的。” 杨思焕眼睑低垂下去。 “下面宣布,贡生其一,山河县,案首张珏。” 张珏那厮气定神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是,无论如何张珏入选是板上钉钉的,另外一人是谁才是大家所关心的。 从放榜到现在,所有人都在猜,现在终于要揭晓答案了。 “其二,第三名杨思焕…以上两生之名将录入国子监,待正式行过入泮礼便可入学。” 杨思焕闻言差点条件反射地答了:“到。”好在话到嘴边止住了。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却是预料之外。 宋文善的拳头暗暗紧了紧。 “明年就是乡试年,由于种种原因,明年乡试和院试只差五日…你们是幸运的,望好自为之,来年桂榜题名。” 学道再次环顾四周道,“今夜当是你们的良辰,本官再待下去怕是会抑了你们的雅兴,便先走一步。” 汪绍棠前脚刚走,杨思焕就急匆匆出去了,出了酒楼门,看到不远处角落停了辆马车。她遂径直走过去。 她弯腰进了车内,方仕林正坐在里面,道:“连夜赶路,你吃得消嘛?” 杨思焕道:“走吧,别再耽搁了。” 19、第十九章 杨思焕急急忙忙进了方仕林的马车,她不知道,不远处的巷口也停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正等着她。 “大人,她这就要走了。” 汪绍棠低声道:“罢了,今夜还不是时候。” *** 皓月当空,马车从城下疾驰而过。 车里静悄悄的,杨思焕倚车板而坐,看着对面坐着的方仕林。 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皱眉看着漆黑的窗外,这货如此安静,实在叫人不习惯。 一旁坐着的书僮轻扯杨思焕衣角,附耳低语:“杨姐儿,我跟了主子十年,从未见过她像今夜这样,您能不能陪她说两句话。” 杨思焕作了噤声的手势,“随她去吧,她未必想开口。” 云溪镇方家,方老爷子于大前夜病逝,几个时辰前这个消息才传到方仕林这里。 老爷子当年是招亲的,招来方仕林祖母入赘,生了两个女儿都随老爷子姓方。 方仕林母亲作为方家长女,年纪轻轻就病逝了,长房就方仕林一个女丁,而方家二房前前后后纳了五房侧室,比起长房来人丁兴旺多了。 多年来方仕林一直由方老爷子亲自教养,如今老爷子说没就没了,对方仕林的打击定然不小。 沉默良久之后,方仕林突然咬牙说了一句:“爹爹的,该死的狐狸精,等老子回去就掐死他们。” 书僮听她话里不好,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姐儿,这话可说不得,叫赶车的听了转头说出去就麻烦了。” 方家大小也是镇上首富,半个江南都有方家的营生,大户人家庭院深,家族是非多,方老爷子突然病逝这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那货最近和杨思焕走得近,从她日常的话语中,杨思焕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方家的事,她口中的狐狸精,想必就是家里的几个姨父。 按理来说老爷子去世三四天了,再有两日就要出殡了,消息不应该现在才传来,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方仕林攥紧拳头,冷哼一声:“我如今还怕了他们不成?大不了一把火一起烧死算了。” 杨思焕挑眉,知道这货说的都是气话,却还要提醒道:“你别忘了,杀人可是要偿命,不值得。” 那货偏过头去,再次沉默了。 赶了一夜的路,次日一早才到镇上。方仕林道:“你自己走回去,我就不送你了。” 杨思焕颔首,背了包袱下车,看着车轮滚滚,马车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她心里清楚得很,那货嘴坏人不坏,说是说自己想留在府城玩,其实是为了捎她一道回家。只默默祈祷她能顺利扛过去吧。 下车的地方离集市不远,多亏坐了这趟免费的顺风车,回来的路费也省了。 杨思焕摸摸包袱,还剩了一两多的银子,从集市中游荡了一圈,出来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包月饼。往西街走了半里,拐进一条小巷叩开了一扇门。 开门的是柳夫子,没等杨思焕开口,夫子就笑着调侃:“难得你还有闲工夫来我这,还不速速去给你爹和夫郎报喜。” 杨思焕道:“昨日才放的榜,先生竟已知道了?” 夫子笑而不答,反问她:“你打算去国子监还是进县学?” 夫子这一问就问到她心坎里,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眼下还是没有主意,“学生还在考虑。” 夫子直言道:“嗯,能去国子监自然好,只是你家这情况怕是负担不起,依我看县学也不赖。” 二人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拜别夫子之后,杨思焕重新折回集市,雇了辆骡车,买了四袋大米。自己就提着两刀五花肉跟着车后面走。 乡间小路上,杨思焕看着堆得老高的米袋,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来这个世界之后她是穷怕了、饿怕了,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明白她此刻心情的。 什么诗词歌赋、四书五经,那都是虚的,唯有这一车粮食才是实实在在。 路过村口时,年老的乡里聚在槐树下乘凉,看见杨思焕便问:“思焕呐,中了没?” 杨思焕挠挠后脑勺,羞涩地笑道:“中了。” 老人们乐开了花:“不差,不差,这么多年,咱杨家总算又出秀才了。” 消息传得很快,等杨思焕到家门口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道贺的乡人。 前几天周世景从集上买了两窝兔崽子回来,这玩意看起来小小的,却很会吃草,给多少吃多少。 乡人来报喜时,刘氏正心不在焉地在剁喂兔子的草,这两天他成宿成宿睡不着。 愁女儿落榜,又愁她中,中了要进学、要赶考,眼下自家连饭都不吃不饱... 这么些年女儿吃药、读书,能借的都借遍了,不少亲戚看到他家人就像看到瘟神一样,大老远就躲着走。 他正剁着草,乡人们结伴进门便道:“恭喜恭喜,听说姐儿成秀才了。” 刘氏闻言差点切到手,女儿榜上有名他自是高兴,笑容很快化作一声长叹。 20、第二十章(加更) “思焕她爹,别说村里了,就是镇上多少年才出个把秀才,这等好事落到你屋里,叹什么气呢?” 刘氏不再说话,只招呼大家进屋喝水,陆续有人进门道喜,村里出个秀才不容易。 “小姐儿,前面的田埂太窄,我这车是进不去了,要不你去家里叫人过来抬抬?”赶车人道。 杨思焕望向田埂尽头的院落,这里离家还有不少路。 不行,这世间的体力活都是女人干的,原主身子又单薄,她宁可多花几文钱叫车夫抬。 车夫生得人高马大,有钱赚她当然高兴,当即爽快地扛起米袋走了。 杨家,堂屋里。 不知谁说了一句:“秀才回来了。” 杨思焕摸了十文钱给了车夫,抬脚进了堂屋,看到满屋子的乡亲先是一愣,向其中的几位同宗长辈打了招呼后才走到刘氏跟前,“爹,我考了第三名,以后就是廪生了。” 此言一出,刘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知道女儿考上廪生意味着什么,每个月五钱银钱攒起来,用不了几年就能还清债务了。 只是整个云溪镇十多年也只出过一个廪生,他自知女儿童生都是磕磕碰碰考过来的,本想着这次勉强挤进榜尾考个秀才已算幸运,却不敢想她竟考了廪生回来。 他闻言喜上眉梢,当即连声感叹:“好好好,廪生好。廪生好哇。” “噫!可了不得,我早说过焕姐儿手指骨节分明,到底不是做田的命。这往后可就是吃公家粮的哩,一个月六斗精米,还有五两银子拿。” “啧,哪有五两?我明明听说是五钱。” “五钱也好,一个月是五钱,一年也有六两哩。” “这才哪到哪,思焕现在十四五,往后的造化且大着哩。” 屋里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 待人散去,刘氏点了三柱香,叫女儿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又拜。 叩过头,杨思焕突然想起什么,她从书房的书柜里翻出一个布包,从中取出三两角银,这明明是学道赏她的银子,却不得不藏着用,现在她终于可以说了。 “爹,之前学道观风命题赏我五两银子,二两被我用作路费,这里还剩三两,我想买头羊给二哥送去…” 突然冒出这么一笔钱刘氏自然高兴,却道:“我晓得胡四忠厚,历来也是照顾你的,只是你大哥两个孩子出世我们没送羊,到你二哥这里却送了,这要是叫许耀琦知道,不是叫你大哥难做吗?” 杨思焕一时语塞,她这几天一直记着这事,可听刘氏这话在情在理,着实是自己欠考虑了,沉默片刻才又问道:“爹,我哥呢?” 从进门开始杨思焕的目光就在人群里穿梭,这个好消息她第一个就想告诉周世景,可半晌都不见自己的童养夫,她一早就想问了。 刘氏就叹气:“他去刘员外家讨工钱了,天没亮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女娃急匆匆冲到杨家门口,一进院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刘爹爹,刘爹爹…不好了,世景哥哥拿了火把冲到刘员外家,你们快去看看吧。” 21、第二十一章 拿火把冲到人家家里了,莫不是被逼急了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这怎么得了? 刘氏闻言急了,操劳过度外加常年吃不饱肚子,他一时间关节僵劲不能动,胸口也闷得慌,没等缓过来就急忙道:“思焕,你快去看看,快。” “诶!”杨思焕说着就跟着女娃冲出家门。 小孩一路上嘀嘀咕咕,绘声绘色说道:“景哥哥不肯走,刘员外就放狗出来,那狗是属狼的,听说打猎时带出去,它自己就能逮野鹿回来。 我见过刘大宝丢了好大的猪肝给它,它几口就给生吃了...景哥哥一个没留神,就被那狗咬了一口。” 被狗咬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不行,不行,她得赶紧去看看。杨思焕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刘家去了。 刘员外,原名刘大贵,并不是真的员外,也是农户一个,只因祖上积了些钱财,多置了不少良田,是村里的土财主,人皆戏称她作“员外”。 说起这个刘大贵,村里最富的是她,一文钱劈作两半花的也是她,活脱脱一个铁公鸡,总拖工钱不说,人也泼皮,村里人都不愿挣她的钱。 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刘氏和周世景也不会给她家帮工。 最近又有亲戚来家里催债,周世景连着三四天往刘大贵家跑,就为了要钱还债。 谁知道那厮瞧准杨家孤儿寡父的好拿捏,随手丢了一百文想给周世景打发了。 周世景从前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平时行止都是有分寸的,这次真是被逼急了。 此时周世景举着火把立在刘家院外,墨眉微蹙。 “一共一千三百文,你一文也别想赖掉。” 院子里刘大贵牵着两只猎犬,双手叉腰,模样甚是嚣张,“呵,大伙都看见了啊,这个野小子要放火烧我家嘞。” 围观人群中有小孩道:“胡说,明明是你欠钱不还,还放狗咬景哥哥…”小孩话没说完,就被自家大人捂了嘴,这种小人谁都怕得罪。 刘大贵扬起下巴,一脸无赖地说道:“放狗咬?他不闯到我家来,这狗能咬他吗?” 说着,扯了扯绳索,两只狗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扑,退回去之后好一通乱吠。 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周世景每每后退她就向前挪,一直挪到院子门口。 一旁看热闹的孩子当场就被吓哭了。 杨思焕适时赶到,路上她得知周世景被狗咬了一口,甚是担心。 她刚赶到这里,就看到两只大狗争着往周世景身上扑,想都没想,当即从一旁村民手里夺了锄头,疾步上去挡在周世景身前。 杨思焕听到自己颤声说道:“哥,你别怕。” “哟,这不是杨书生嘛,听说前一段你还在吃药续命,这会儿倒是活泛了不少。”刘大贵嘲讽道,“现在不好生读你的‘之乎者也’,拿着锄头是要打我吗?” “你......” 那狗长得头大屁股圆,一看就是烈性犬,看到杨思焕手拿锄头,非但不怕反而更激动了,直直向她扑来。 情急之下她后退两步,差点跌倒,周世景及时上前将她稳住。 刘大贵见状更得意了,笑道:“站都站不稳,怕又是个短命的,赶明儿和你那死鬼老娘一样,考个举人再当场乐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哈哈哈。” 这话实在难听,周世景目光抖动,将火把攥得更紧了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杨思焕脸色一沉,将锄头对准狗头敲下去。那狗倒灵活,飞速地避开了。 刘大贵怒道:“嚯,有人撒种没人管的小东西,居然来真的。”语毕松手放狗,“给我上!” 其中一只狗冲到人群中,另一只四脚离地,蹿至一人多高,直往杨思焕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周世景挥起火把将狗打飞在地,那狗好像不晓得痛,马上爬起来转而向周世景身上扑。 周世景的火把方才滚远了,杨思焕扬起锄头闭目砸下去,恶犬呻.吟了几声晕了过去。 杨思焕平时连只虫子都不敢杀,这下可把自己给吓到了,对着刘家院墙一顿乱敲:“少废话,你给我还钱!还钱!” 刘大贵见状赶紧躲进院子里,一旁的周世景也愣住了,良久才过去抽走锄头,牵起杨思焕的手,道:“别闹了,先回去吧。” 杨思焕却道:“哥,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天她必须还钱。”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哀嚎:“哎哟,你个死畜.生。”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蜷在树上,裤子被狗扯烂,露出里面一排牙印。这人情急之下上了树,那狗就追别人跑了。 一时间路上都没了人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墩村村口,一顶翠幔轿停在路边,轿中人撩开车帘,挑眉问:“这就是小墩村?” 外面站着的人作一副儒生打扮,应道:“是,大人。” “打听清楚没有,那位贡生家在何处?” 那人道:“听说她家在池塘边,前几天还走过水,墙都塌了一半…” 这时候有人被狗追着在路上跑,看见村口有人,眼前一亮,当即狂奔过去。 轿子再次被抬起,没走几步,随行的人就道:“咝~大人,有人朝这边跑来了,好像在喊‘救命’呢。” 22、第二十二章 却说那人被狗子追得屁滚尿流也不是没来由的。 人道是畜.生没人性,殊不知它们记起仇来可是一流。 狗子叫三宝,早前那人从刘家院前经过,曾手欠拿石子丢过它,当时那小东西脖上拴了绳索,想咬她却挣脱不开,气得一通乱叫,这仇一记就是大半年。 所谓因果报应,说起来她是活该被狗追。 三宝追着到村口,远远看见抬得老高的轿子就停下了,站在原地逡巡一番之后就掉头走了。 那人不晓得,以为狗还在后头追,鞋子都掉了一只还在拼命跑,一路高呼:“救命!” 两抬的轿子走在路上,里头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 她虽年老,却不显龙钟,依旧精神饱满,身着深青色圆领补服,头戴乌纱帽,仪态端庄。正是山河县知县曹大人。 曹大人闻声看过去,转而向贴身跟着的衙役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衙役去了一时,将那村民带上轿前。 那厮得知眼前人的身份,当即扑通跪下,叩拜之后头也不敢抬。 汗涔涔而下,哆哆嗦嗦说道:“草民鲁莽,不知是县太爷(1)大驾,适才冲撞了。” 衙役悄悄向轿里知县低语了几句,知县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本官早闻小墩村民情复杂,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大人,穷山恶水出刁民。”衙役压低声音,瞟了眼跪着的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不咱改日再来,这次就先回去吧。” “不,叫她带路,本官要亲自过去瞧瞧。” 知县说罢,扭头撩开轿帘,向随行的县丞说道:“青山,今日叫你也跟着见识一下乡野风情。” 县丞勾起嘴角,笑道:“好。” 听得吩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去了。 带路的光着一只脚,身上都是灰土,面上却一改方才的狼狈相,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大人,就快到了。” 知县撩开轿帘,颔首道:“杨家可还有其他人?” 那人回:“她家两个哥儿都嫁人了。她娘中了举就疯了,没多久就殁了。有个爹尚在,早年采药跌下山,如今腿脚不怎么灵便,还有个童养夫,她家基本就靠那个童养夫做事过活。” 知县听了不说话,随行的衙役就叹气:“鸡窝里飞出凤凰来,也是不容易。” 那人接嘴排揎:“岂止是鸡窝,她家前几日还遭了一场大火,灶屋当场就垮了,墙也塌了半边,到现在都没修呢。” 说话间,一行人就来到刘家大院前。 只见那院门紧闭,不知哪个好心的村民搬来一个凳子。 杨思焕就趴在凳子上,正提笔写状子,打算明天去县里告状,周世景站在一旁陪着她。 不到万不得已,杨思焕并不会真的告状去,况且这点钱财纠纷,人家县衙也未必搭理她。 她这样做是想吓吓院里的人,于是边写边读:“小人先母早逝…不对,我现在是秀才了,写的状子是‘禀状’,应该不同于寻常写法。哥,你说我应该怎么写?” 周世景思忖片刻“嗯”了一声:“不妨改称‘学生’,其他的就不用变。” “好!”她顿了顿又继续大声读道:“学生先母早逝...无奈同村刘大贵无故克扣工钱,人仗狗势,纵狗行凶,咬伤一众村民…不惩之无以平民愤...” 杨思焕声音越抬越高,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她们才听说杨思焕成了秀才,不同于平头百姓了,秀才写的状子是有份量的,遂都来看看。 当中不乏受过刘大贵欺压的村民,听到这些话直呼过瘾。 突然有人朗声说道:“好一个人仗狗势。”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齐齐望向不远处的轿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迎面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刘家大院里,刘大贵夫妻二人站在墙根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方才外面还叽叽喳喳地闹腾着,现在却没了声响。正纳着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刘员外,快出来,县太爷召你喝茶呢。”语毕,人皆暗自偷笑。 刘大贵的夫郎惊道:“不得了了,县太爷来了,怎么办?” 刘大贵满脸不屑道:“嗬...蠢夫,那鬼话也就骗骗你,这穷乡僻壤的,还县太爷来了,干脆说圣上大驾好了。” 又一阵敲门声起,一声不等一声,说话者声音寒出冰来:“大胆刁民,还不速速开门来!” 刘大贵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刘大贵隔着院门问了一声:“你…你是哪个?” “吾乃山河县县丞,知县大人与我一处站在这里,这门你开是不开?” 许久之后,吱呀一声门开了,缝里探出一颗脑袋。 看到门前跪着一片村民,周遭鸦雀无声,果真是县太爷莅临。刘大贵那厮心头一颤,恍恍惚惚犹如做梦。 忽来一声厉喝:“刁民刘大贵,还不跪下见礼!” 那夫妻二人当即垂颈走出门来,膝下一弯,扑通一声跪在门口:“草民在里屋不曾听清,开门来迟慢待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说罢,夫妻二人双双将头碰在地上,撅屁股求饶,一时无令一时不敢抬头。 许久不开口的知县曹大人踱至中央空地站定,冷脸道:“本官受知府大人所嘱,特来此地走访新科贡生。却不想竟遇到这等恶事。” 顿了顿又道:“里正何在?叫她速来见本官。” 有村民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刘大贵窃窃瞄了眼一旁站着的杨思焕,所有村民都跪着,唯有杨思焕站在那里。 她也是刚知道杨思焕被举为贡生,更是打死也想不到知县会因此特地跑到这里来,当即心下一沉,磕头如捣蒜:“都是误会啊,大人。” 曹大人冷哼一声:“误会?如此说来是本官理解错了?” 村长适时赶到,忙上前拱手:“草民不知二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曹大人背手,偏头瞥了一眼村长,问:“你就是里正?” “回大人,草民正是。” 曹大人诘问:“这下你倒来得及时,本官一来你就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你们村里发生这种事,你竟不知道?” 这一连串的责问,令村长李仁德一时语塞。 “这......” “哼......”知县一拂袖,将手中墨迹未干的禀状甩给李仁德,“既然你在这里,本官就不越俎代庖了,你好生看看,事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你管是不管?” 李仁德低眉,目光飞快扫完状词,当即表示一定严惩刘大贵。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好生料理此事,绝不窝庇徇私。” “如此这般再好不过,不如今日你当着本官与众人的面,就将这事了了吧。”曹大人环顾四周,又道,“无关人员都起来。” 刘大贵肩膀抖了几抖,埋头仍喊冤枉。 恶人喊冤叫屈古来有之,刘大贵这厮倒是喊得敷衍,呼了几声就不说话了。 杨思焕双臂下垂,双手扣在身侧,抿唇听村长李仁德怒道:“刘大贵,你拖欠杨家工钱,可知罪?” 刘大贵道:“小人......小人知罪。” 李仁德接着问:“你放狗咬人,可知罪?” “小人知罪。” 县丞是个年轻人,倒是个好玩的,打起折扇扇了两扇,一本正经接道:“知错还犯,该打!狠狠地打!” 话音刚落,刘大贵夫郎就开始求饶:“哎哟,打不得啊,大人,奴家的这把老骨头实在经不得打。” 县丞拢袖复道:“你不说话倒罢,差点把你给忘了。 相妇教女本是你做男人的职责,你家妻主如此作恶多端,寻根究底是你相妇无方,你也该打。” 一言不合马上就招呼:“来人。” “属下在。” “将这二人一并拉下去,杖刑伺候。”县丞说这话时,县丞眼睛盯着看的却是杨思焕。 说杖刑,却不明说打多少下,分明就不是真的想打,而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没发觉,杨思焕心思转了几转,仿佛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抬眸与她的童养夫交换了眼神,向前一步躬身道:“大人且慢,学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两位大人相视不语,片刻后知县坐在凳子上,才道:“杨生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23、第二十三章 杨思焕拱手道:“她们二人行止恶劣,触众人之怒,学生对此亦是深恶痛绝。” 她顿了顿又道:“大人今日为吾等撑腰,依律杖责她们本是无可厚非。只是学生与她总归是乡里,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县丞扯了扯嘴角,道:“如此说来,你反倒要替她们求情了?” 话音刚落,村民当中有人忿忿不平:“思焕,你家世景走运没被咬到,有人却是倒了霉的。” “大人,您要替草民做主啊,您看那瘟狗把我咬得。” 说话者正是被狗咬了的倒霉蛋,当下正叩头,诉说刘员外的种种不是,裤子被狗子扯得稀烂,横竖也要讨个公道,这会儿连说带哭,甚是凄惨。 刘大贵依旧撅了屁股跪在那里,闻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县丞挑眉:“杨生,你也瞧见了,受害者可不止你一户。” 杨思焕稳声应道:“回大人,她蓄意纵狗差点咬了学生的家人,学生纵是忠厚无用,也不会轻易容她们逍遥去。只是想到这大叔被狗咬,正是农忙时节,田里的农活便无人代劳…” 这时村长李仁德道:“这好说,叫刘大贵替他干了就是。” “哦?”县丞若有所思的说道,“明日我也放狗咬你一口,为赎罪而替你锄两天地,你意下如何?” “这.......”李仁德愕然,思忖再三才试着说道:“汤药费、误工费自然也要赔的,只是思焕说得也没错,与其打得她们动弹不得,不如罚她们干活去,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知县沉声道:“本官无意多管闲事,左右都交与你了。” 杨思焕默默观望着,心中不由感慨两位大人思虑之周全。 而这满口官腔,一旁做田挑粪的哪里懂?皆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围观群众渐觉无趣,纷纷散了去。 期间杨思焕窃窃瞄了眼周世景,想看看他的反应,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她便下意识将目光缓缓飘荡开去,装作环顾四周的样子。 村长与知县话说到一半,知县话锋一转,向杨思焕道:“时候不早了,杨生,引本官去你家看看。” 杨思焕怔了怔,才道:“是,大人。” 村长作陪,知县与县丞走在前头,杨思焕与周世景紧随其后。 人都走了,留下抬轿的伙妇与两名衙役,衙役看着仍是跪地不起的刘大贵夫妇,其中一个衙役问另一个:“还打不打了?” “呃...大人好像没说。” “是吗?我记得大人明明说过‘杖刑伺候’。” “啊呀,算了,要不随便来个三五下对付对付得了。” “我看行!” ........ 杨家,院子里。 刘氏在家实在不放心,生怕两个孩子惹了祸事。 正要出去看看,一出门就遇见村长李仁德,见同行的人中有一身着官服的,旋即激动起来。 “大人恕罪,孩子不懂事,千错万错都是民夫的错...” 曹大人先是一愣,继而又道:“杨家爹,快快请起。” 周世景上前将刘氏扶起,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刘氏听罢,登时喜逐颜开,千恩万谢就要将一行人迎进堂屋招待。 曹大人抬脚进了院子,环顾一番才温言道:“放眼整个徽州府,人才济济,千百名考生争两个贡生之名,想也料见多难了。” 顿了顿又伸出两根手指,眯起眼睛复叹道:“天佑我山河县,两名贡生都出自本县,本官身为一县之长,脸上也光彩,只是......” 言止于此,她便不再说下去,目光落在破败的墙角。 村长李仁德察言观色,马上说道:“大人有何指示,尽管吩咐就是。” 曹大人道:“本官只是看到这坍塌的围墙,就想起本官早年读书时的景致,一时难免诸多感慨。” 县丞接过话头说道:“啧,好端端的围墙怎会倒呢?幸亏没有砸到人。” 一旁的刘氏正要开口,李仁德却抢先一步说道:“说起这事,草民也是羞愧难当,当日贱内放火焚烧秸秆,不想竟叫东风吹出这等祸事。” 县丞望着李仁德笑道:“不瞒你说,知县大人爱才心切,今日就是为了这些琐事来的。” 李仁德拭汗:“草民明白,明白。” 随即许诺,五日之内带人来把杨家灶屋、院墙都砌好。 两位大人走后,刘氏与杨思焕坐在桌前,杨思焕不禁感慨道:“那火明明是顺姐姐放的,村长却将过错揽到自家头上。” 刘氏道:“还不是怕影响顾顺仕途,她岳母家就顾顺一个独苗,明年也要乡试了,可是半分污点也不能有。” 杨思焕默然,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发生了太多事,她也累了,凡事不去想,转过头看到周世景抱了筐草在院子里喂兔子。 早上那小孩子说话夸张,说周世景被狗咬了,她着实被吓得不轻,到那之后才知道狗只扯破了他的裤脚而已。 她走过去,端了杌子坐在周世景身旁,道:“哥,我想了想还是去县学吧。” 周世景专注地喂着兔子,头也没抬地说:“最好还是去国子监。” “国子监是后路,若乡试不中,我便去那里混个教习…” 听她这样说,周世景扭头温声道:“家里有我和爹,你只管读书就是,钱的事不要多想。” 他说罢,缓缓低头继续道:“既然你已经成了生员,待你元服之后,也该成亲了。” 逆着阳光显得周世景的脸庞益发清俊,许久之后他才柔声继续说道:“好好读书,你会有出息的。 元服之后最好...最好能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官家公子,和你一般大,将来....” 不待他说完,杨思焕就将他打断。 “我不会的!” 她偏过头去,拳头越攥越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语气突然变得很不耐烦。 周世景闻言搁下竹筐,将她细细打量一通,才发现她好像生气了。 为了缓和气氛,他将话头一转,说道:“你方才做得不错。县丞并非真要杖责刘大贵,衙门之外若将她们打出好歹,总归不好。 况且两位大人为你而来,刘大贵若因你被打,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思焕仍是不说话,倔强地偏着头,目光却时不时往周世景那边瞟。 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24、第二十四章(抓虫) 杨思焕觉得自己胸口被一股气堵住,却瞥见周世景仍在若无其事地喂兔子。 这感觉就好像铆足力气,一拳打到棉花上。她越想越难受,却不知为何难受。遂起身进了屋。 堂屋里,刘氏想着心思,杨思焕坐到跟前他也没发觉,听她一连唤了几声“爹”才回神。 “哦,怎么了?” “想和您商量进学的事。我想先不去国子监,柳夫子也说了,县学就挺不错,您意下如何?” 刘氏也正为这事犯难,晓得女儿是个懂事的,国子监在应天,光来回的盘缠就不少,且京城花销大,到了那里钱就不值钱了。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监生名额,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近年乡试国子监都是有例额的,监生的卷子单独评阅。”刘氏道,“中举的把握也大许多...” 杨思焕回:“爹,便是例额再多,哪里轮得上我这平头百姓?想那国子监中,还是达官贵族后裔占多数,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给人家做陪读的。” 刘氏听罢沉吟半晌才点头,叹道:“也好,你觉得行就行。我抓紧给你做身兰衫,而今你与往日不同了,处处讲究体面。” 这日之后,杨思焕在书房读书读了小半个月的书,赶上连日的阴雨天,气温骤然下降。 刘氏犯了旧疾在家,得闲就给女儿杯子里续水。 刘氏临睡前给女儿又倒了一遍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胡四沾了你的光,接了镇上孙府的单子,她家一年到头就是无事也要千把斤的肉。” 杨思焕闻言打心里高兴:“太好了。” 听刘氏又问:“你和世景吵嘴了?我看你们这些天都不怎么说话。” 杨思焕抿着嘴,突然之间觉得很累,良久才垂眸回:“您多心了,没有的事。” “那就好,明日进学要带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这一去小半年,到那里记得要按时吃饭,马上天冷了注意保暖。” “爹放心,我晓得的,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早点睡吧。”刘氏说完,轻轻带上门走了。 刘氏走后,她便吹灭油灯伏在桌案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雨总算停了,只是田埂上都是泥淖,杨思焕背着包袱,皱着眉头站在晨雾里。 一咬牙,干脆卷起裤管,准备脱鞋光脚走。 “我来送你过去。” 杨思焕闻声转过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周世景就将她揽腰抱起。她这几年没怎么长个儿,周世景很轻松就将她揽入怀里。 “正学服,拜笔墨,入泮池,跨壁桥...”周世景低声说道,“往后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你安心读书,家里有我在。” 声音从头顶传来,杨思焕低头,掀开眼帘只看到周世景微抿的薄唇,继而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好。” 周世景将杨思焕送过那条泥泞的小路,抬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又塞了半捆芹菜给她,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杨思焕低头看着手中的芹菜,这才想起入泮礼的事。 古书有云:入泮宫,出府学,上青云路。 入泮礼是秀才入学的仪式,庄重异常,意义非凡。 正如周世景所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早前雇好的骡车刚到,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最终稳稳停在村口。 杨思焕提步向车的方向走去,倏尔回眸,身后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小东家,今天路不好,再不走,我怕天黑前赶不回来。”车夫柔声催促道。 她这才弯腰上了车。车轮滚滚,向县城驶去。一路无话。 *** 傍晚杨思焕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学。 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有人将她领走,穿过三重仪门进了一座院落,院中有池塘,中央修了八角亭,一旁的石凳上坐满书生,一时间无人说话,皆在默读。 带路的人头戴方巾,书生气十足,一路上缓声介绍:“西边是伙房,南边是茶室,不过那可不是喝茶的地方,进那里的人出来多半带着伤,你以后就知道了……” 沿庑廊走下去路过很多房间,这些便是斋舍。那人又道:“对了,你室友昨天就来了,说起来你们应该认识。” 说着随手指了一间房,道:“那间就是,钥匙给你,我就不过去了。” 斋舍门紧闭,却没上锁,她推开斋舍门,看到桌案前坐着的人,不由得怔住了———周威阴魂不散,又一次成为她的室友。 那货正盘腿靠墙而坐,手里捧了本书在看,见杨思焕进门也是一脸诧异,却也没说话,低头继续看她的书。 另一个室友还没来,床铺是空着的,杨思焕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 因她是廪生,学里免费发了被褥,就连日后的三餐饭也是不要钱的,这一点她很满意。 她环顾四周,发觉县学斋舍比启明书院的大,且一间只住三人,又有单独的床铺,比以往的通铺好多了。 简单收拾过后,她跪坐在桌案前开始看书,听一旁的周威冷笑道:“我前几日见到方仕林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杨思焕挑眉:“她怎么了?” 周威略带嘲讽地说道:“哦?你们那样要好,这事你竟不知道?” 说着,她转头看着杨思焕道:“她被方家扫地出门了,如今颠沛流离,呵,也是可怜得紧。” 杨思焕闻言轻咬嘴唇,许久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威却不说话,勾着嘴角起身出门了。 没过多久,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厮,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搬了许多东西过来,随后一个身着月白缎衫的人走进杨思焕的余光里,那人刻意清着嗓子道:“咳咳...杨,你也在。” 杨思焕循声望去,原来另一个室友是张珏,她也没去国子监。 左张珏,右周威,夜里杨思焕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又总想着方仕林的事,一来二去就睡不着了。 次日天不亮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一个个穿戴整齐出了门,齐齐汇聚在县学大门口。 今年的新秀才比往年多不少,有十一二个,当中有一半是其他县的,教谕还没到,大家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杨思焕站在人群里,听到有人道:“诶,我听说那两个贡生都没去国子监,来咱们这了。” 另一人轻声回:“嗬,有这等事,放着国子监不去,那两位莫不是脑里都有疾?” 张珏走出门,引来众人侧目,那夜诗会上当属她最扎眼,人都认识她,相比之下杨思焕就比较低调,一声不吭地低头背对着其他人,竟没人发现她。 张珏走到杨思焕面前顿住,肃然道:“她们说你脑里有疾。”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笑了,杨思焕抿唇偏过头去,不理会她。 天边的红霞浮起,映得门前的池水通红,众新生聚在半圆形池水旁,排着长队等待行礼。 从身边人的议论声中,杨思焕得知一个消息,今日入泮礼除了教谕之外,还会来一个人,据说那人来自京城,又是探花出身。 正因为如此,今年围观的百姓格外多。 三声鼓鸣之后,满街喧嚣骤然消失,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县学教谕,头戴四方帽,身着广袖绸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将来这些秀才全是她的学生。 与教谕并排走着的人,杨思焕认识,正是县丞。二人背手走到高阶上站定,当即有人宣道:“入泮礼正式开始。” 教谕道:“今年有幸,请来前科探花陆大人见证你们的入泮礼。” 杨思焕闻言不禁暗自感慨,堂堂探花竟只做了县丞,却看那陆大人身着白色常服,神态自若站在那里。 教谕道:“《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先正衣冠,然后作学问。” 说罢,有人朗声宣道:“众生,正衣冠。” 之前还嘻嘻哈哈的人,当下俨然一脸肃穆,各自整理衣冠,以张珏为首,按县试成绩高低,排着整齐的队伍恭立于学堂前,片刻后教谕走下石阶,站在队伍前列。 有人宣道:“过泮池。” 在教谕的带领下,众学生跨过水池,进门去了东边的一间堂屋,拜完圣人画像之后,教谕与陆大人在高首坐定。正式的拜师礼就开始了。 “奉六礼。” 所谓六礼,分别是芹菜、红豆、枣子等,各有寓意,象征勤奋、红运高照、早日高中… 杨思焕跟在张珏后面献了六礼,一旁的陆大人呷了一口茶,笑道:“恭喜老师喜纳新材。” 杨思焕注意到“老师”二字,才想起来之前好像听人说过,县教谕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原是京官,后不知为何做了教谕。 也难怪外县的秀才,挤破头也要往这学里扎了。 之后又行了繁复的礼,教谕便开始训话立威。 “从今往后,尔等就是我薛某人门下学生,为师不求你们都能闻达于世,但求你们能学会做人。你们同出一门,将来无论是科考还是官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有作奸犯科之辈,为师定不轻饶…” 原以为教谕只是例行训话,却没想到她训完之后又道:“多说无益,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我就来清理门户。”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训导押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门跪下。学里其他人也陆续赶来围观。 县丞陆大人脸色微变,看起来她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忙道:“老师,这…不好吧?” 25、第二十五章 陆大人嗓音渐低,“不好吧”三字几不可闻,这么多年,老师的脾性她是知道的... 杨思焕站在一旁,袖中五指拢紧攥成拳头,她认出地上跪着的人,是昨日领她进门的师姐。 那位师姐跪在地上,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半低着头,周遭一片死寂。 教谕端坐在太师椅上,沉声道:“青山,你来说说,替人科考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众学生唏嘘不已,犁朝历来重科举,替考可是大罪,替考者一旦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赐死。 县丞陆大人怔了怔,蹙眉道:“重当凌迟处死、连坐三族,轻则…”说到这里,她沉吟良久才复道:“不好一概而论,还需视情况而定。” 这时门外有人道:“小陆大人不愧出身名门,措辞当真讲究。”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汪绍棠款步从中走出,一脸淡然道:“薛教谕,别来无恙?” 说着,目光掠过地上跪着的人,挑眉道:“哦,本想找您叙旧,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薛教谕漠然回道:“汪大人说笑了,您如今日理万机,断不会无事空跑。”说罢指了指右手边的椅子,道:“看茶。” 汪绍棠落座后,端起杯子拨弄浮茶,道:“薛教谕既然这样说,本官就直说了,数日前的院试有三张试卷有疑,本官明查暗访之后,怀疑为那三人替考的是同一人,一查就查到这里来了。” 薛教谕坦然道:“不瞒汪大人说,此事确实是这狂生做的,狂生名盛臣之,是去年的院案首。她一人替考三卷,若不是她昨日向下官自首,下官也不敢相信此事。 不过公堂有公堂的律法,学里也有学里的规矩,将此女押入官衙之前,请大人准许下官先杖她四十,以儆效尤。” 汪绍棠闻言,目光微烁,再次将地上跪着的书生打量一通。 “哦?自首?可...”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薛教谕的一声厉喝打断:“给我打,四十杖,一杖也不能少!” 话音刚落,五尺有余的立威棒高高扬起,重重落在盛臣之的背上,几杖下去,惨叫连连,青衫已经渗出血来。 杨思焕低下头,再不敢看下去。众生惶惶不安,纷纷挪开视线。 打完之后,薛教谕起身,冷脸道:“今日之事希望尔等都能记住,以此为戒。”说完,她屏退众生,茶室里只剩座上的三人。 很快县衙来了人,县丞陆大人才出来,亲自下令将人拖走。 那四十杖没打完就被汪学道止住,好好的入泮礼,差点就成了凶案现场。 从这之后,凡教谕的课无一人敢迟到、溜号。 碍于斋舍里的张珏和周威,杨思焕每日散学后都不走,仍留在学舍读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将《四书集注》看过一遍,合上书却依旧没甚印象,一时烦闷不已,再读时就少了许多耐心。 只一想到家里的两男人,她便不由地重新端坐,耐下性子重看第二遍...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凉,秋冬不辨,这天傍晚,杨思焕坐在学舍里打着摆子,伸出冻紫了的手合上书,闭目默诵:“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意思是...” “啧,你莫不是在背《四书集注》?恕我直言,这样很蠢。”不知何时张珏坐在她身边,来回翻着她的书道。 杨思焕闻言睁开眼睛,问:“那你说应该怎么背?” 张珏托腮勾起嘴角:“要我说,根本就不用背。多看几篇八股文自然就理解了。” 杨思焕:“....书还我,不要打扰我。” “真的,与其干巴巴地背下来,不如自己照着集注多破几次题。” 听她一本正经地道,杨思焕思忖片刻,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谢过她之后准备收拾东西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为何不去国子监?” 与明清相似,犁朝乡试的卷子分朱卷和墨卷,考生自己写的是为墨卷,墨卷交上去之后会被糊住姓名、籍贯,并且编好字号,由专人以朱笔誊抄一遍之后才会交给考官批阅。 那朱笔誊过的就是朱卷,国子监监生的朱卷会被标上“皿”字的标志,单独评阅。并且从几年前开始,犁朝规定每次乡试国子监监生中至少有三个举人的名额。 这样一来,国子监监生中举的几率比其他试子高得多了。 张珏却道:“我为何一定要去国子监?再者说,外面风言风语我就不信你没听过。” “什么?” 张珏支起双肘,两掌交叠在下巴下,道:“诸如我是礼部某大人的私生女,又如我见色忘书,因撇不下小侍留居本县....” 这厮说这话时一脸云淡风轻,像在说别人似的。顿了顿,望着杨思焕又道:“这些,你或多或少听说过吧?” 杨思焕愣了愣,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觉得这厮莫名其妙,低头收拾笔墨,淡淡回道:“我不知道,不关我事。” 张珏道:“马上就跟你有关系了,这几天晚上我想找你帮忙,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点了……” 听她说了一堆,杨思焕皱眉道:“你半夜出去?这被训导知道可是要挨板子的,不行,这忙我帮不了。” 张珏闻言丝毫不觉意外,不紧不慢地说道:“忙不是白帮的,我听说你有个做屠妇的二嫂...” *** 此后夜里听到梆子敲过两声,杨思焕就知道亥时已到,准时出去上茅房,张珏随后也跟着一道出去。每隔几夜就有这么一次。 周威平常睡得早,每次杨思焕回来时斋舍的灯都灭了,一连好几次都是如此。 直到有天夜里下雨,周威半夜被雨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发现张珏的床空着,就留了个心眼,次日夜里就假装睡觉,待杨思焕与张珏出门后偷偷跟了出去,月光下看到张珏踩在杨思焕肩膀上,正准备翻墙出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杨思焕闻声惊出冷汗,猛然回头见训导站在她身后,寒声道:“跟我来。”说罢又抬头看着墙头上的张珏,“还有你,马上给我下来!” 半夜,茶室里,张珏与杨思焕跪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训导去找教谕了,就叫她们先跪在那里。 杨思焕咬咬牙,抬眸望着前方摇曳的烛火,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吧?” 张珏怔了怔才道:“算,只是待会训导问什么你都要说‘不知道’,这是我的事,你少多嘴。” 杨思焕低头不说话,她知道张珏这样说看起来是在威胁她,实则是想将责罚多揽一些走,但她知道,今夜的一顿打是逃不掉了。 握紧拳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不过,就算你不说,教谕恐怕也知道大概,她可是老狐狸,你仔细被她套了话。”张珏扭头道,“你还记得入泮礼的那天吧!” 最后那师姐被拖出去时只有半口气,场面惨不忍睹,她怎能不记得? 只是不知为何,听说那师姐前几日被放出来了,还回县学收拾了包袱,从此被除名,没有流放、没有连坐,只是被禁了一次乡试。 杨思焕想着想着心思就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跪着,教谕走到她身边站了好久,她也不知道。 26、第二十六章 薛教谕冷道:“这里是县学,不是你家祠堂,半夜跪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明明是吴训导叫她们跪着的,听教谕这般说,她们连忙站起来,躬身听训。 谁知教谕只字不提今夜的事,只道:“贡生又如何,往年有不少案首连年不过乡试的先例,你们二人当下就敢如此乖张堕落?” 杨思焕听这话里不好,霎时间红了脸。 教谕突然又道:“杨思焕,你作出来的文章好一时歹一时,三年一次的大比,你可是打算拿这种东西去碰运气?”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篇文章来。 她抬袖接过,正是她白日刚交上去的诗,题目是:“惊雉逐鹰飞”,出自南北朝庚信的诗。 以此为题作诗帖诗。 乡试第一场就有试帖诗,八股文一开始就是由试帖诗演变而成的。往往以前人的诗、典故等为题,共作八联诗。 在杨思焕看来,试帖诗比起八股文来略简单一些。对她来说,知道诗的出处就成功了一半,然后像八股文一样破题、承题...注意韵律就可以了。 她今日作这篇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是现在再看一遍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咝~你还看不出来?那句“几度愁展翅,一瞬失余麾”你自己读来不别扭?” 教谕扬起脸来,道:“凡平仄不能调者,谓之失拈,你上句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下联却还接仄仄平平仄,典型的驼顺风旗(2)。” 此言一出,杨思焕心下一颤。 所谓“驼顺风旗”是试帖诗大忌。乡试分三场,每考完一场卷子就会被糊名收上去,过三日再考一场。 若犯了此忌被考官发现,接下来的考试资格就会被取消,她竟没注意,也难怪教谕会这样说了。 杨思焕一时羞恼,垂首恭立:“学生明日重新写过再交与您看。” “你自当如此。此外你这一手烂字我早也说过,只是怕你难堪故不曾点破,现在看来我是非说不可了。 若不是今年新学道上任要求誊朱卷,你怕是连院试也过不了。” 教谕又一盆冷水泼下来,“乡试按理是要誊过,但历年除了应天府,哪有真的誊朱卷的先例?我若是考官,管你写得再天花乱坠,我也直接懒得看了。 有些话难听,我不说二回,你自己掂量去吧。” 今夜教谕全程逮着杨思焕批,而张珏只是领了两戒尺,想来教谕也难找出她文章的错处。 虽没挨板子,杨思焕却心如针扎,回斋舍的路上张珏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犹豫再三才支支吾吾道:“对不住,杨,都是我的错。但我......我字写得也是一般般,不然好歹能帮帮你。” 月光泻了一地,站在布满青苔的青石路上,杨思焕的睫毛重重垂了下去:“没事,这事怨不得别人。” 教谕言之凿凿,话虽无情却句句在理,杨思焕长抽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只管提步往前走。 回到斋舍,一夜辗转无眠,她闭上眼睛,颓唐瞬逝,默默告诉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错了,此后就当多加自省。 说做就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驼顺风旗的大忌她记得了,日后再也不会、也不准有第二次,只是这一手坏字可是积重难返。 她之前也没怎么学过毛笔字,原主的那手字她也未能继承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现在开始练。 说起书法,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周威那厮的字。 有一说一,她记起曾看过周威的字帖,那满页正楷,干干净净,横是横竖是竖。 她呆想了一夜,自己要是能写出周威那样的字就好了…… 早上周威正整理床铺,无意间抬眼就撞见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你看我做什么?” “我想买你的字帖。”毕竟是求人,她语气都柔了几分。 那厮先是一愣,后道:“不卖!” 这个回答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她无意强人所难,不卖就算了,反正字写得好的也不止她一个。 刚这样想,却听周威道:“你用的时候注意保持整洁,用完记得还我。”她说这话时背对着杨思焕,神情莫测。 ***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杨思焕刚来县学时诸多不适应,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了年关。腊月二十七的那天,县学就将秀才们都放回了家。 杨思焕搭了张珏的马车回家,张珏倚着车壁,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在想方仕林的事?” 此言一出,杨思焕蓦然抬头,真叫这厮说中了,她一上马车就想起上一次坐在她对面的方仕林,那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了消息。 “别担心,她走到哪里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张珏撇撇嘴,道,“有道是‘祸害遗千年’,那种人落地生根、见风发芽,埋在土里都能钻出半寸苗来,且顽强着呢。” 话糙理不糙,杨思焕被这话逗笑了。 天上飘着大雪,寒风凛冽,卷着雪片直往脖子里钻,杨思焕提着刚领到的五斤牛肉走在田埂上,脸冻得失去知觉,心却是暖暖的。 远远就看到周世景在门口铲雪,遂迎上去唤了声:“哥,我回来了!” 周世景循声回头,怔了怔,勉强挤了丝笑意出来:“回来得正好,家里来人了。” 杨思焕一听这话顿觉不妙,歪头再看堂屋的四方桌前,围坐着好几个陌生面孔,而刘氏正愁眉不展地坐在低矮的杌子上。 她第一反应就是,年底了,讨债的又来了。 27、第二十七章 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有人来要债,杨思焕想起这事,当下面色一沉,提步向堂屋去了。 堂屋里,四方桌前坐了一女二男共三人,一边还立着两个仆从,本来就不大的堂屋略显拥挤。 杨思焕刚跨进门,当中的女人便站起来,并了四指抬袖问道:“这个就是小杨相人了吧。” “相人”是秀才的尊称,杨思焕回想往年讨债的到家里来,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嘴上哪曾有过一句好话?这人倒不像债主。 再看那座上的两人,个个锦衣华服,都是养尊处优的派头,杨家可没这种亲戚。 “正是在下。” 杨思焕正纳闷,刘氏就过来拉拉她的胳膊,“儿啊,你....你回来了,瞧你这一身雪渣,快去进屋换身衣服。” 杨思焕没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没事,拍一拍就好了。” 说着,她将袖子抖了几抖,无意间瞥见刘氏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品出他方才话里的意思。 “哦...方才还不觉得,鞋子竟全湿了,我还是去换换吧。” 杨思焕去了一时,又折回堂屋:“爹,您把我棉鞋收哪了?没找到。” 父女二人进了里屋,杨思焕低声道:“爹,您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刘氏坐下就叹气:“你是个懂事的。外面那几位说起来都是贵人,生意都快做到京城去了,她家的姐儿年后县试,要找廪生托保,这就找找咱家来了。” 杨思焕沉吟半晌。 县试前考生都要有廪生签字作保,否则就考不了,一般廪生巴不得给大户子弟作保,好卖个人情。 她缓步走到门边,从缝里又将堂屋的几人打量一通,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家,应该有人排着队作保才是,找谁不行,却为何主动找到她这里来? 她正有话要问,就听刘氏说:“她家姐儿声名在外,曾因私藏夹带被赶出来过,连考场都没能进得。听说是个不学无术的,哪个敢给她作保?” 顿了顿又道:“那两个男人一个正夫一个小侍,正夫房里的长女前年也成廪生了,偏偏不给她亲妹妹作保,可见这里面大有猫腻。” “原来如此。” “我儿,一会儿出去她们肯定要把好处都罗给你听。任她说得再好,你都别答应。”刘氏说着,攥紧女儿的衣角再三叮嘱:“左右你的前程最要紧。” 杨思焕抿唇颔首,换了双干净的鞋子出去了。犹豫片刻坐在桌前,谦然问道:“各位下踏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当中年轻的男人先开了口:“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儿马上县试了,我家在山河县也算是有名的。” 男人说着话,目光轻蔑地从杨思焕粗布长袄上掠过,又道:“多少人排着队给我儿作保呢。”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挑眉道:“哦?如此一来,你们能找到我这里来,可是在下前世修来的福分?” 语毕,另一个男人厉声道:“住嘴。”这男人一身灰兔裘衣,年纪与那女人相仿,想必是家里的正夫。 这正夫转而又向杨思焕陪笑:“杨家小相人,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大老远驱车过来,是真心实意跟你谈这事的。” “实不相瞒,在下很快也要参加秋闱了,因此除族人之外,不敢轻易为人作保。”杨思焕说着就起身道,“所以......”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闹将起来,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道:“啧啧啧,瞧这大门、这灶屋,哟,还养起兔子来了。” 杨思焕闻声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个中年女人,袖手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一瘸一拐晃到兔窝边,猫腰提溜起一只兔子,顺手就揣进怀里要走。 杨思焕认得她,此人名叫杨炎,和她同出一宗,因有脚疾且好吃懒做,三十好几也没能娶夫,欺负刘氏孤儿寡父,每年过年都要来这里揩一把油。 只因杨思焕母亲去世时无钱出殡,此人母亲好心出了八百文,给发了丧,没多久此人母亲也去世了。 此人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每年年底都要过来要那发丧的钱。 开始杨家还不上,这厮就过来顺走一些小东小西,此后年年来,说什么以往的都是利息。 不知从哪年起,那小小的八百文在这厮口中就利滚利,变成十两银子。 亏她能说出口,十两银子都能够杨家十多年的吃喝了,她们哪里拿得出? 且这厮人高马大,又常年袖揣匕首,发起浑来就拿起匕首比划几下。 刘氏就只有叹气的份,想这厮母亲也是老好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刘氏毕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吵架撒泼的事可干不出来。 总念着老宗亲昔日雪中送碳的情谊,想着都是小东小西,大过年的怕惹事端,也不准周世景管。 眼看那厮顺了只兔子就要走,杨思焕忙追上去,喝道:“你给我放下!” 那厮刚走出院门,听这声音马上回头,笑道:“哟,我大侄女回来了。长高了不少啊。”说完抬脚又要走。 “给俺站住!” 说话者竟是二嫂胡四,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将独轮车横在杨炎身前,拦了她的去路。 杨炎嘁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乡巴佬侄婿。”说罢,当即掏出匕首来,蹩脚地在空中划啦几下,原以为这样就能吓到胡四。 却看胡四,不紧不慢地从车把上挂着的框子里,拿出老大的一把剔骨刀,瞪眼道:“嗯?把兔子放回去!” 杨炎后退两步回到院子里,转头拿匕首指着杨思焕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当初你死鬼老娘臭在家里,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还不是我家老太太给出的钱,吃你一只兔子怎么了?” 杨思焕冷哼一声:“去年一只鸡,前年五斤米…这么多年加起来还不够你八百文的? 再者说,当初姨奶奶明明白白说了,她老人家早年受过我祖母恩惠,这钱她不要了。” 杨炎白了她一眼,“老太太病中说的胡话也作数?况且我这有白纸黑字的欠条,可是你爹当年写下的!” 这会儿刘氏也出来了,杨思焕扭头问他:“爹,这欠条怎么回事?姨奶奶不是说了不要咱们还了吗?” 刘氏就叹气:“这又是一桩事了,你出世没多久就病了一场,你姨奶奶出钱给你看的,我就写了这欠条...钱早就还了的,你姨奶奶说欠条丢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她翻了出来。” “有欠条在,就是闹到官衙里我也不怕,有钱还钱,没钱我就走了。”那厮说完一瘸一拐又要开溜。 真是欺人太甚!杨思焕攥紧拳头,浑身都在抖。 “啊哟。”突然一声惨叫,原来方才杨炎没长眼,踩在周世景的铁锹上,周世景随手一抽,那厮就滑倒在地。 杨思焕低头,看到那张欠条飞落脚边,当下抬脚踩了上去,嘴角随之扬起。 “好几个野小子。”杨炎狼狈地爬起来,抡着拳头就要打周世景。 周世景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了,那厮又要打,却被胡四掼倒在地,她怀里的兔子也跑了出去,一蹦一跳地蹲在周世景身边。 胡四扔了一两银子到雪里,扬着杀猪刀道:“欠你八百文,还你一两,以后你要再敢进门,俺见一次打一次!滚!” 话音刚落,那厮就连滚带爬地爬出去了。 看着胡四提了杀猪刀从雪里走来,堂屋里的几个人都坐不住了。胡四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啪嗒一声把刀搁在桌面上,惊得座上三人直冒冷汗。 刘氏就过来给她倒水,埋怨道:“你提刀做什么?地上滑,你万一没站稳,真的伤了人怎么好?” 胡四咕噜咕噜灌了一碗水下肚,瓮声瓮气道:“爹放心,俺这一天天手起刀落,下手且稳着呢。”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本还打算软磨硬泡一番,听胡四这样说,忙都起身要走。 “既然...既然小相人还没考虑好,那我们过几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看人都消失在大雪里,刘氏才松缓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没好气地问胡四:“这都年底了,你一家老小饿得两眼发花,谁要你掏钱给那无赖的?” 说着把杨思焕刚提回的牛肉分了一半丢给她,催着她回去。 这会儿周世景在灶屋忙活,杨思焕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就到院子里拿起剃毛挑子替周世景薅兔毛。 周世景养的不是肉兔,这种兔子肉质一般,但很会长毛,薅了毛囤起来,送到镇上卖钱也是一笔收入。 胡四迟迟不走,刘氏开始一脸不悦,不知听她说了什么,面上渐渐露出笑意,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刘氏亲自把胡四送出门,硬把那牛肉扔到她的小车上。 胡四走后刘氏长出一口气,转头准备进屋时,看到女儿蹲在兔子窝前,登时变了脸,“造孽哟,大冬天的,你薅它毛做甚?” 杨思焕看着手下光秃秃挤在一起的几只兔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28、第二十八章 在家的几天,杨思焕总想帮忙做点杂事,刘氏却再也不准了。动辄就说她做不好,又叫她只管看书去。 腊月二十九,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大清早,刘氏拿了把一人高的大扫帚给杨思焕,随口说了句:“前日老姑奶奶特地来找我,说后年的九月没有三十。” 杨思焕不大懂阴历的那一套,也没多问什么,就抱着扫帚屋里屋外地扫起来。 刚从被窝出来,身上是冰的,没扫几下额间就出了一层薄汗,很快就不冷了。 平日家里两个男人都不让杨思焕干活,今日刘氏却一定要杨思焕亲手扫,辞旧迎新,这就该家主做的。 堂屋里,刘氏自顾自地擦着牌位,听到屋外有人唤了一声,连忙恭恭敬敬地迎了出去。 来人是杨二奶奶,是下杨氏最有威望的长辈,家族中每有婚丧嫁娶都要问过她的意见。 老太太已然八十多岁,头簪一支花样别致的玉簪,穿了一件灰黑缎袄、外搭一件黑色大氅,手持玄龙吐珠杖,稳步向院里走来。 身后跟着一位半大的女孩,这正是她的曾孙女杨思嘉,祖孙二人一道进了堂屋,老太太落坐之后,刘氏与杨思嘉却依旧站着。 杨思焕应刘氏的吩咐,去泡了两杯茶来。 “姑奶奶请用茶。”杨思焕低眉道。 “嗯。”老太太闻着茶香啜了一口。 刘氏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问道:“老姑奶奶,那事可是有准的了?” 老太太半眯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我查了,往后接连几年都不好,还是明年吧。你们上杨家人丁本就稀少,叫她早点开枝散叶也好。”说这话时,老太太意味深长地望着一旁的杨思焕。 杨思焕这才隐约晃过神来,九月三十是她生辰,听到“开枝散叶”再看刘氏一脸的关切,想必她们说的便是她元服之事。 说到元服,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成亲,接着就是...圆房。 想到这里,她羞涩地抱着扫帚默默退出去了,恰好撞见周世景拎了一筐衣服进了院门。 池水刺骨,周世景双手红肿,杨思焕见状便上前抢过筐子,“哥,你去暖暖手,衣服我来晾。” 不过是句稀松平常的关切,因突然又想起元服的事,她说完脸就红了。 周世景也没推辞,低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阖起,“好。” 没过多久,刘氏将老太太送出门去,杨思焕扎进书房,看着周世景忙碌的身影,问:“哥,刚刚爹说后年的九月没有三十日,这是怎么回事?” 周世景回:“与公历不同,农历月大月小,年年不同,具体要以月相的朔、望来定。并不是每年的九月都有三十日的。” “哦。”杨思焕听罢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一件事她晓得了,她明年就要元服了....再往后想,她脸又一次烧起来,当下摇摇头,深深吐了口气。 这声音传到周世景耳中,他停了手下的活,启唇淡淡问道:“怎么了?” 杨思焕心思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在书案前,托腮叹道:“先生说我写字难看,我拿字帖练了几个月还是没什么用,不知如何才好。” 不止是教谕,后来训导也在课上当众训过她,说:“鸡爪子随地划拉的字也比这好。”惹得一室同窗哄堂大笑。 听了训导的话,杨思焕再看自己的字也不由苦笑,还真像鸡爪子划出来的,明明是毛笔写的字,看起来却像是木棍子掏出来的。 周世景沉吟片刻,站到她身侧道:“你写几个我看看。” “我......”那样丑的字怎能给他看?杨思焕回头看了眼周世景,直摇头,“还是算了吧,是真的丑。” 话音刚落,一只温暖的大手已经覆了她的手背,“集中意力,腰杆挺直,注意我的气息。” 周世景说完,握住她的手开始运笔,写下“天地玄黄,日月洪荒”,横撇竖捺皆一气呵成。 杨思焕头一回见他的字,那八字笔酣墨饱,笔笔初写黄庭,画画恰到好处,这样的笔法她从前只在博物馆看过。 她垂眸,不禁为方才的胡思乱想羞愧,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道:“哥,能不能再教我写几遍,我想跟你学。” 刘氏送老太太出门,去了一时再回来,看到周世景正弯腰握着女儿的手在写字,甚是亲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 年三十,除夕夜,杨家堂屋里。 昨夜不知刘氏与周世景说了什么,周世景今天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夜里三个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刘氏给杨思焕和周世景各倒了一杯酒。 “思焕,快敬你夫郎一杯酒,这些年他不容易。” 闻言,周世景浓密的睫毛垂了下去,杨思焕起身,一手端一只酒杯,将其中一只塞给周世景。周世景先是一怔,眉头微蹙,犹豫片刻才接过。 杨思焕抬袖笑道:“哥,我敬你一杯,新的一年我们......” 话说到一半,杯还没碰,周世景已经仰头将酒喝下,眼睛直直盯着对面墙角。 杨思焕愣了愣,为了缓解尴尬,杨思焕马上也喝了自己的那杯,笑着说道:“诶,这酒喝着倒暖和,一下子就不冷了,日后夜读可以往水里加两滴。” 刘氏就笑:“这可是烈酒,也就过年准你喝一杯,日后可碰不得。”说罢又给周世景夹了一块子牛肉,道:“往后世景可要替我管住她。” 杨思焕听这话里诸多暧昧,不由地低头扒饭去了,却听周世景道:“爹,我敬您一杯。” 说完起身和刘氏对饮一杯酒,饮罢,道:“十年前我家破人亡,若不是您好心收留,就没有今日的我,我永远感激您和杨家。” 说完深深鞠躬,杨思焕闻言觉出蹊跷,当下坐好不动。 刘氏道:“这孩子,怎么突然就说这些话?” 周世景捏紧杯缘,微微侧身道:“爹,年后我想去府城吴府做两年帮工,姐儿赶考的钱您就不用担心了。” 刘氏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道:“两年?明年你和姐儿就该成亲了,不行,你不能去。再者说那大户人家的钱岂是那样好挣的?” “成亲.....爹,我和她不合适,她还小....” “你打住。”刘氏面色苍白,突然打断他道,“什么合适不合适?我只想问你一句,当年我是为何收留你的?你又是怎么发的誓? 屋里一片死寂,风吹空枝呜呜悲号,间或有雪从屋顶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杨思焕低头,指尖深深嵌入掌中,听刘氏抬高嗓音问道:“你说!” “爹,您别说了。”杨思焕道。 周世景始终无话,背身对着父女二人,杨思焕缓缓抬头,看着周世景的背影柔声道:“我知道了,这样也好,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哥,我心里你和大哥二哥是一样的。” 说着,她扯了扯嘴角:“我怎么会和哥成亲呢?所以哥,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爹吧,这样我也能放心一些。” 语毕,周世景的背影似乎抖了抖,没等刘氏再说什么,杨思焕就进里屋了。 身后的门被合上,屋里一片漆黑,杨思焕靠着墙,呼吸也重了许多...... 29、第二十九章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寒风狰狞地扑过来,地上火盆里的草木灰被风一吹,焕出赤红的余烬。 原本温暖的书房骤然冷了起来。 冷风吹到杨思焕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上搭着的棉麻毯子,顺着背脊滑落在地,枕在头下的胳膊此时已然没了知觉。 风口中,刘氏举了油灯进了书房,豆大的火苗蹿了两蹿险些熄灭。 “思焕呐,去给祖宗烧点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想起周世景手把手教她写了半页纸,后来自己又练了一下午的字,累极了便趴在桌案上眯了眯,醒来天都黑了。 再后来的一切原来是一场梦,梦里的年夜饭吃得她难受至极,她竟会在梦里说那些话,实在令自己都琢磨不透。 “儿啊,你傻愣着做什么,菜都要凉了。快去把东西烧了。”刘氏柔声催促,“记得多磕两个头,求祖宗保佑你早日高中。” “哦。”杨思焕轻拍了额头,提着蜡烛和纸钱出去了。 路过堂屋,看到四方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筷,一桌子菜都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果然是一场梦,这儿有个习俗,除夕年夜饭前都要烧点纸钱祭祖。 烧完纸,杨思焕对着漫无边际的黑夜磕了个头,而后歪头望向不远处堂屋里坐着的两人,脑中再次浮现方才的梦。 便是在梦里,她说出那些话也是难受的。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她思忖片刻,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提步向堂屋走去。 刘氏果然给她和周世景各倒了一杯酒,“你们两个喝一杯。” 因为过年,周世景今天换了件竹叶纹的月白薄绸袄,虽然是旧的,看起来也很有新鲜感,每年过年才见他穿。 杨思焕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昏黄的烛光下,显得他格外俊朗。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世景这样的人,就算穿了粗布大衣站在人群里也是发着光的,眉眼中满含书卷气,他合该是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 她想起刚刚做的梦,扯了扯嘴角道:“爹,我和哥一起敬您吧。”说罢起身和他们二人碰了杯。 喝到嘴里才晓得,这哪里是酒,不过是糖水而已。 她幽幽念了声:“原来不是酒。” 刘氏笑了:“半夜还要去庙里送香,喝醉了可不行,来,吃菜。”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想起来,以前她小时候在农村的奶奶家过年也有这种习俗: 除夕夜,半夜爬起来打灯笼去土地庙上香放爆竹,祈祷来年万事顺心。 不过这边的习俗略微不同,不是去土地庙,而是去镇上的文王庙上香。 半夜提了灯笼出发,天蒙蒙亮差不多就到了。 这两年杨思焕开始科考了,刘氏就要她自己过去上香,以祈文章作得顺,早日得功名。 说来也好笑,庙里的香火那样盛,全镇六年却都不见多出一个举人和进士来,可见文章要做得好,还是得自己努力,光靠拜神可不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笑:“路上到处都是灯笼,到时候该很热闹的。”说着,扭头看着周世景眨眨眼睛,“今年哥也去吧。” 刘氏啧然道:“外面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去就好了,折腾他作甚?” 周世景搁下箸子,道:“左右也无事,我陪她去吧。” 一家人的话题绕着家长里短打转,刘氏并未提过半嘴元服之事,三人愉快的吃了年夜饭。 不知不觉夜已深,杨思焕白天睡得很足,晚上守起夜来精神抖擞。 刘氏早早睡下了,最近的夜里不是蒸就是炸,他是没劲头守夜的。 周世景捧了本书在读。 相处久了,杨思焕发现周世景看书很杂,兵书、四书五经、侠客小说... 他都看,他虽话不多,但有时杨思焕和他讨论书上的东西,他还是很愿意说两句的。 昨夜一家人熬夜蒸圆子,杨思焕为了给刘氏解乏,就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段故事: “说有个官家公子许了一户人家,还没过门呢,对方就悔婚了。 后来那公子半夜总能闻到狐狸骚,有天夜里被熏醒,醒来到处找,发觉自己的床褥骚味尤甚。 噫,您猜怎么着,那公子就揭开被窝,看到一只紫眼白狐躺在他床上呢。 那狐狸也不是寻常狐狸,居然会说话,它一开口就把公子吓晕过去:‘公子,你答应嫁给孤,怎能二嫁她人?’……” 刘氏打着哈欠,拿火钳去拨锅底的火,眼角困出泪来,打断她:“你胆小,别说得晚上再睡不着。” 话说到一半很扫兴,却听一旁的周世景道:“你说的可是雨山先生的《孽狐缘》?” “是了。”杨思焕闻言有些惊喜,“哥也看过?” 周世景颔首:“只是那本书只有上册,十多年前雨山先生封笔,大概再不会有下册了。” 而此时周世景手里捧着的正是《白狐案》,是最近新火的无相书生的小说,说起来还是方仕林买来送杨思焕的。 杨思焕曾在无聊时将这书看过一遍,见周世景看得认真,她也忍不住立在他身后陪他再看一遍。 “哥,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周世景怔了怔,合上手中书本,摇头淡淡道:“不可能。” 那本《孽狐缘》写于十多年前,只有他知道,那位已经不在了,书的原稿都叫大火烧了,怎会有下册? 全书有近半的篇幅是在描写官家公子身边的人,就连仆从的细节都比公子本人多。 前篇不过是些无聊的家长里短,但因其文辞朴实,娓娓道来给人欲罢不能的感觉,才叫人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最后结尾断在最精彩的部分,此后十多年再无后篇,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 自一年前有人开始叫卖一本叫作《白狐案》的书,不知谁说这个《白狐案》就是《孽狐缘》的下册,靠这个噱头火了一把,现在不少大书局也在卖。 杨思焕端了把椅子坐在周世景旁边,道:“我不少同窗也在偷偷看这书,她们都认为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是仿写的罢了,不消仔细品读,单从二人对那主人公的态度上看,就可见一斑。”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说道,“再者说,《孽狐缘》出来没多久就被礼吏二部封杀,当下《白狐案》虽还流通,大概早晚也会被禁,日后你还是少在人前看,免得招惹是非。” 说着就把书还给她。“天色不早了,我去拿灯笼。这就准备出门了。” 杨思焕闻言颇为感慨,原来世景也有如此话多的时候。注意到他说到那本《孽狐缘》时,眸中似有光芒。 她起身吹灭油灯,周世景已经点好灯笼在门口等她了。 30、第三十章 云溪镇,文王庙后院,竹林深处的有个斋堂,堂前的青石板路长满青苔,夹道两侧堆了厚厚的积雪。 屋里盘腿打坐的僧人听到身后的开门声,缓缓睁开眼睛。 “我本想你近日都不会来了。”僧人淡淡道。 周世景合上身后的门,看着眼前的人,撩袍跪下,将头轻磕在红木地板上,低声道:“儿子不孝,不能常伴您左右。这便拜个早年,愿您新年福寿安康。” 僧人闻声收起手中的佛珠。 “难得你今夜来看我,起来说话吧。”说着,领他进了内厅,点了三炷香,供奉给香案上的三个空白牌位。 而后二人一道坐下。 “杨家那孩子就要元服了吧,世胤应该比她大一岁的。”僧人望着摇曳的烛火道,“近日我总梦见世胤哭着说冷,衣服也叫别的野鬼抢去了。 这么多年了,她在我梦里还是五六岁的模样。” 周世景偏过头去,淡淡道:“梦是反的,都快十一年了,妹妹早就往生了。” 僧人重新握紧佛珠,盘着珠子冷笑一声:“我听说盛兰吾的孙女连中小三元,就连替人科考都没受什么责罚,将来保不齐就能高中,真是造化弄人。” 周世景声音一低,垂眸道:“儿子以为当年的事,盛家固然有错,但只怪时运不济,从武帝逼宫继位起,一切就是注定了的。 当年武帝有意要降罪母亲,榜案只是欲加之罪。盛兰吾也不过是棋子一枚。 再者几年前盛兰吾之女贪墨,盛家也落得家破人亡……” 这时珠串骤断,珠子乒乒乓乓散落一地,僧人寒脸颤着声音说道:“如此说来,你的母亲、祖母就合该横死,周家合该被灭门?还有我的胤儿.......她那样小,她又有何辜?” “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想叫您受此搓磨。盛臣之替考一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 僧人冷哼一声:“周家如今的光景,全拜她盛家所赐。而今你这个当儿子的倒不如汪绍棠那个外人,她都不曾忘了那事,你如今却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罢。” 周世景沉吟片刻,沉声说道:“那父亲认为我当如何?弑帝谋反?还是杀了盛家长孙女,为胤姐儿陪葬?” “你.......” “父亲,儿子知道您放不下,儿子又何尝不记得!时常一闭眼就是府中鲜血横流的画面......只是当下最希望的,便是您能平安无事。” 此言一出,橙黄的烛火下,僧人双目渐渐阖起。 周世景说着,捡起手边的一颗菩提子,“此地儿子不能久待,以后会再来看您的。” 僧人睁开眼睛,目送周世景消失在夜色中,转而望向牌位低声自语:“放下?自横,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放得下?” *** 文王庙,正堂神像前。 杨思焕从袖中掏出十六文钱,扔进香火罐里,顺手接过老和尚递来的三炷香。 她扑通跪在蒲团上,草草叩拜之后将香歪插在炉鼎中。 风卷了浓烟扑面而来,熏得她直淌眼水。 慌乱中有人推了她一把,周围人头攒动,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人挤人,她辗转在人群之间,挤了好久才退回廊下。 来的路上她遇见同村的人,对方拉着她聊了一路,倒把周世景晾在一边了,方才周世景说要四处转转,她就在廊下等他。 天且黑着,漫天的繁星闪耀在头顶,连天的大雪将天空洗刷一新,抬头看天,久了仿佛就要坠进星海里。 杨思焕回过神来,目光开始四下游走。 昏暗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灯笼,周世景蹙眉背手走出黑暗。 他站在橙红的灯笼下,看到走廊尽头那张冻得通红、却不忘四处张望的脸,眉头不由地舒展开来。 当周世景穿过人群走到杨思焕眼前,她还没察觉,目光仍在远处不停地找寻着什么。 凉风刺骨,她低头拢起双手呵了口气,手没热,鼻子倒冻疆了,再抬眼才发觉周世景立在不远处正负手看着她。 周世景见她前一刻还挤在一起的眉眼,这会儿已然弯成月牙,心下不禁一颤,上前一步抓起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捂,柔声说道:“冷的话,为什么还要一直站在外面?” 杨思焕笑道:“这个位置显眼,我在这里等着,你就能找到我了。” 周世景好笑地搓起她的手,他的手指腹有茧,干燥而炽热,搓得她很舒服。末了他说道:“走吧,回家。” 回到家里天大亮,刘氏将土豆、白菜、胡萝卜都切成丁,撒上豆瓣酱,和着肉丁一起炒好盖在手工面上做浇头,热气腾腾的端到堂屋里。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碗面下肚,杨思焕浑身都暖起来,额间沁出薄汗来。 “庙里好玩吗?”刘氏问道。 杨思焕放下筷子就摇头:“以后不去了,太冷了。”边打哈欠边收碗筷。 刘氏道:“瞧你困成那样,放着吧,我来洗。” “今天过年,你们坐着吧,我…”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我来洗。”说完捧着碗筷一头扎进灶屋,再出来时更困了。 整个大年初一,她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在家又待了几日,过完初十杨思焕才回了县学继续读书。在斋舍收拾行李时翻出一本字帖,是以正楷誊默的五篇八股文。 她这才隐约想起什么,有次她半夜醒来,看到书房好像还亮着,以为自己睡迷糊看错了,却也没去管。 在县学一待就是半年多,身上的衣服从棉袄换成薄衫。 前几日同村有人来县里走亲戚,顺便捎了一件衣裳给杨思焕,不过她这半年长高了不少,刘氏却还按以前的尺寸来做,她只能将衣服压在箱底了。 开始她一想家就把那字帖拿出来练,很快她就重新适应了,但每日睡前练一个时辰的字已成了习惯。 后来写的字,她自己看倒看不出什么,有日张珏拿起她的试帖诗,目光逡巡于杨思焕与诗作之间,良久才道:“青出于周威而胜于周威。” 杨思焕就笑回:“你尽管嘲笑我吧,这字能赶上周威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张珏背手笑道,“不过真的大有进步,和我的差不多了。” 杨思焕:“........” 张珏敛了笑意又道:“说起周威,半年都不见她人影,听说是丁忧了。” 犁重孝道,丁忧三年不能科举,张珏转而又问:“就要赶考了,我不打算回家,直接从这里出发去府城,你呢?” 杨思焕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前几日她已叫乡人将话带回去了,不想来回折腾,干脆考完之后再回家。 张珏捧着书走了,临走时丢下一句:“咳咳,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读书,到了那日我的马车捎你一程。” 临近秋闱,众生百态。 有些人平时勤勤恳恳的,到了这节骨眼上却有了颓势,做好了再来三年的准备。 有老生连考五次皆不中,这次干脆一病不起。 也有像张珏那样依旧神态自若,该做什么做什么的。 一时间整个学里的气氛都变了。 思焕重新跪坐在书案前,继续看书,什么也不想了。 二十日后的乡试,尽吾事听天命。 31、第三十一章 乡试共三场,考点仍在徽州府,考官是御笔亲点的京官。每年具体考试日期都不定,今年八月二十九考第一场,九月初一为第二场,初四为第三场。 考前一天点名搜检入场,第二天交卷出场,每场考试前后算起来是三天,这三天考生的吃喝拉撒睡,全在号舍里。 八月二十五日,傍晚,杨思焕夹了一本书,踩着夕阳的余晖从学舍出来,正要回斋舍收拾行李,为赶考做准备。 刚出门就被学里的门子叫住。“杨生,你老家来了人,已在门口候了多时。” 乡试在即,学里的生员都在埋头苦读,吃饭喝水的时间都计较起来。 她有半年不曾回家了,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这个时候有人来找她,多半是有要事。 她闻言立马提步朝大门去了,一路上惴惴不安。料想来人会是刘氏还是周世景,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同村的李大柱。 李大柱从小无爹无娘,受邻里照拂长大,是个憨厚的老实人,远远看见杨思焕就挥手打招呼:“焕姐儿!” 杨思焕上前应道:“柱子姐,你怎么来了?” 李大柱笑着挠挠头,从怀中摸出两颗角银来。 “俺来县里找活干,这是刘叔叫俺捎给你的,你快收好。” 杨思焕愣了愣,赶考的盘缠她都攒好了,每个月五钱的廪银都在她手里,家里哪来的二两银子? 不由低语一声:“他们哪来的钱?” 却听李大柱憨笑:“这俺就不晓得了,刘叔叫俺带话给你,说家里都好,叫你别操心,考完试早点回家。” 杨思焕颔首。“知道了,谢谢柱子姐,你还没吃饭吧?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快步去伙房,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糖心包子,“姐,多谢你专程跑一趟,这包子你拿去吃吧。” 廪生在县学伙房吃饭不要钱,每隔几天还有包子拿,她平时都懒得领。 李大柱直摆手:“不不不,你留着。” 杨思焕稍加说明,对方听了才笑着收下,“好,那俺也跟着沾光,吃一回公家粮。”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又道:“对了,你家还有件喜事,刘叔叮嘱俺,说先不告诉你,可俺就是憋不住......” 次日,马车里,张珏打了把折扇,时不时扇两下,挑眉望着对面坐着的人。 “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 杨思焕心里掖着烦心事,当下不想说话,闭目靠着车壁,脖颈微仰回道:“我在默书。” 听她这样说,张珏就没再问下去了。 傍晚时分才到府城,二十八日入考场,她只需在外面住两晚,为了节省银两,进城之后杨思焕拜别张珏,找了一间小客栈安顿下来。 在客栈调整了两日,这天下午,杨思焕收拾好东西去找张珏,将行李托给张珏的随从后,两手空空去了贡院。 这次的贡院与院试的不是同一处,是专门用来乡试的,比起上次的,规模要大得多。 贡院坐落在城西护城河边,大门外立有几人高的牌坊,左、中、右三个大门皆敞开着,有官兵荷矛把守,廊下高悬写有“贡院”二字的青地大匾。 考生早早排好队列准备进场,排队的有老有少,个个满脸肃穆。 乡试可不比院试,十个试子里能出一个举人就不错了,多少人年纪轻轻成了秀才,再往后就再也没结果了。 队列中自然不乏考了好几次的老生。 杨思焕跟着她们步步往前挪,似也被旁人的情绪传染,脚下也拖沓起来。 过了仪门便是龙门,这是考生入考场的搜检通道,杨思焕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由着她们一通乱搜。 她回头,秋阳掠过布满荆棘的高墙,焦辣辣地照在脸上,检查完毕,有人发了两根蜡烛给她。 “进去,下一个。” 为了加强监督,贡院的四角上都建了望楼,便于随时瞭望观察。 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三层建筑,像一座小塔,二、三层只有柱子没有墙,柱子上挂着两副对联。 “慎终追远,明德归厚。” 杨思焕听到自己低声念了出来。语出《大学》,想必这就是明远楼了。 三楼中央置有一桌二椅,是监考官和巡考之座,开考后她们二位就会坐在上面,脚下考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明远楼以南皆是密密麻麻的号舍,不像院试大小不一的号舍,乡试的都很标准:宽三尺,深四尺。 杨思焕找到自己的号舍:简简单单的石头洞。靠里的砖托上,横置一块木板充当椅子,一边还叠着硬邦邦的被子。她坐了进去,压迫感油然而生。 免费的廪粮不是白吃的,过去的一年她个头猛蹿,肩膀也宽了许多,身上的长衫还是张珏给的,之前的根本套不上了。 一想到要在这小小的石头洞里,束手束脚地待九天,她头皮都开始发麻。 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听到有人高声惊叹:“诶...居然是底号,我这是什么运气!” 此话一出,众试子皆笑。 杨思焕微微张口,愣了愣也扯着嘴角笑了,想起院试时方仕林那货也在底号,在厕所旁边坐了两天,出来好一通抱怨。 有了比较,心中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将靠在墙边的另一块木板也横放在砖托上,两块木板合起来恰好铺满号舍,就变成了一张床。 待明日开考时,她只需将外侧的木板拆下,挪放到高一层的砖托上作桌案,就有了一套桌椅,不禁暗叹当中的精妙。 铺好被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草吃过统一发派的馒头,她就蜷在木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嘡~” 突来一记敲锣声将杨思焕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天蒙蒙亮,内帘官排排立于甬道两侧。 她赶紧起来归置一番,端坐在号舍里,就等着卷子发下来。 不一会儿,就看见知府与一身着绯红补服的人,二人背手拐进众人视线,顺着甬道走下去,一起登上明远楼。 待二人在楼上落座后,知府低声向身旁的侍从说了几句话,接着又一声鼓声响起,开始分发考卷。 今日是第一场考试,作一首试贴诗,外加一篇八股文,题目从《四书》里取。 卷子一发下来,杨思焕就怔住了,她缓缓举起手,正要说什么,却听有人抢在她前头朗声说道:“大人,学生的试题印刷有误,请求更换。” 话音刚落,周遭唏嘘一片,纷纷有人举手:“学生的也没印好,连个题都没有。” 巡考官闻言当即大喝一声:“肃静!考场中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说着,缓步踱到第一个举手者的身边,拿起卷子看了一眼,又拿起另一个试子的卷子再看,挨个看过去眉头越锁越紧,末了抬头仰望明远楼上的二位。 “这......” 明远楼上,东边坐着的是应天来的主考官,姓娄名肖,此时正神态自若地喝着茶,知府坐在她右手边。 巡考官上去与知府耳语:“大人,出事了,那卷子.....”说到这里,下意识往主考官那边瞟。 知府问:“卷子怎么了?” 娄肖这才开口缓缓道:“劳烦告诉她们,卷子没错,题就是这么个题,看不懂的可以睡觉了。” 巡考官:“......是,下官知道了。” 开考的锣鼓声响起后,杨思焕迟迟不落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乡试考场上居然会出这么一道怪题:o---题目就是一个滚圆的空心圆圈,以这个圈圈为题作一篇八股文。 她盯着所谓的题目看了好久,思绪从《大学》跳到《中庸》,又从《中庸》飘到《孟子》,最后只能无奈地搁下手中的笔。 看来这个题,她一时是破不了了。 但她不想就此坐以待毙,左右还有两天的时间,不如先来做试贴诗。 于是她先跳过八股文,改做试贴诗部分。 这次试贴诗的题目是:《湘灵鼓瑟》,看到这题杨思焕颇有感触,当初薛教谕强行压着她们看的“杂书”竟派上用场了。 此题典出《楚辞》,杨思焕在心中吟道:“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当中的湘灵鼓瑟便是今日的诗题。 这题对于大多数考生可能并不陌生,毕竟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从院试中闯出来的。 因此光是写,人人都能写点东西,搏出彩头却是难了。 杨思焕思忖再三,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提笔在稿纸上写下: 《湘灵鼓瑟》 一鼓山间瑟,俄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万籁归纤尘,凄音绕杳冥。 苍梧啼忿怨,石兰话幽馨。 流水排湘浦,哀风近洛城。 曲终人不见,明月照峰青。 开篇化用《楚辞.远游》的原句,中比引用“舜君啼竹”的典故,后比化用宋朝钱惟寅的诗作,不过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宋朝的,原诗无人知道。 但原诗也是根据“湘灵鼓瑟”这个典故作的,这样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落笔后,又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平仄韵律,确认无误后才将它誊写到答卷上。 收笔之后,她将答卷搁置一边,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诡异的圈圈上。 一个圈圈如何与《四书》扯上关系?她托腮沉吟,眼看着夕阳西下,汗顺着脸颊流到膝盖上,好几个时辰过去了,稿纸仍是空白一片。 若连题都破不了,就只能交白卷了,难道,她真的只能再等三年? 32、第三十二章 天光渐昏,周围人纷纷点起蜡烛,杨思焕依然独坐在黑暗中,双手抱头,脑袋空空如也。 天圆地方、外圆内方……这些词在她脑子里来回穿梭,可它们跟《四书》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题目是:以《四书》之o为题作一文。 短短的几个字,她不知来回看了多少遍,这会儿她也点起蜡烛,一咬牙,实在不行就以“外圆内方”为题,总比交白卷好。 人常以方喻原则、以圆喻灵活,所谓外圆内方,可以比喻为人处事的方式,内里刚正守则,外在却是圆滑世故。 如此说来,外圆内方倒和《中庸》有点关联了。想到这里,她眉头渐渐舒展,提笔写下《外圆内方》,刚写完又发现一个问题。 外圆内方虽和《中庸》扯上了关系,但题目明明只有一个圆,“方”何在? 念及此,她心下一转,将题改为:《有圆无方》。 她想表达的“有圆无方”,是做大事不拘小节,在急事面前灵活应变,在承题时打算引用望梅止渴的典故,接下来按部就班地写下去就是。 但转念一想,若这个题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大有问题:有圆无方,说得不就是不顾原则而肆意行事吗? 这种看法虽然偏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想到这里,不禁仰头,看着明远楼上随风摇曳的火把,火光之下只能隐约窥见那位主考官朦胧的身影,谁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性格? 笔还没落下,新愁又上心头。 以此为题见仁见智,着实是存在争议的。 万一那位大人揪着那个偏执的角度不肯松口,落榜事小,被扣上狂妄自大、目无章法的帽子就麻烦了。 杨思焕在县学的这段时间,被薛教谕一路训过来,因此考量事情也多了些心眼。 为保万全得重新立意。她吹灭了蜡烛,趴在木板上继续天南海北地乱想,呼吸渐匀,不小心就这么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跪坐在启明书院的学舍里,那时候她才开蒙,头上抓了两角,桌上摊着一本半旧的《孟子》。 耳边响起赵先生的声音:“杨思焕,你来读第一章。”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扑了过来,将桌上的书纸翻得哗哗作响。最终停在目录页上。 她猛然惊醒,原来题目是个意思…… 次日下午收卷的锣声响起,北边帘幕中走出几列帘官,她们依次走到考生面前,将卷子收了进去。 杨思焕将卷子交给她们时,突然松了一口气。第一场考试就这么结束了。 卷子被收了上去检查完毕之后,贡院才开门放人,一时间试子们纷纷涌出号舍往外拱。 都是三天不洗澡的人,那味道可想而知,杨思焕闻着自己身上的馊味都嫌弃,干脆就坐在号舍等她们先出去。 “杨啊。”不知何时张珏背手站在她的号舍前。 杨思焕面色一沉,唯恐这厮跟她讨论试题的事。却听那厮气定神闲问道:“晚上吃什么?” 二人一道出去了,都避而不谈考题的事。张家的侍从早就在场外候着了:“杨姐儿,你的包袱。” “多谢了。” 杨思焕拿着自己的包袱,跟张珏并排走着。 张珏边走边道:“我包了一层客栈,你今晚就住我那,反正空着也空着。” 杨思焕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原来的地方挺好。” 张珏没好气地嘁声道:“嘁,生怕我找你要钱?随你了。”她顿了顿又道:“那考完之后一起吃个饭总可以吧,放心,不要你掏钱。” 杨思焕:“.......” 那厮说完就拐进巷子里,夕阳下,长长的影子从墙上拖拽而过,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杨思焕找了家客栈先洗了个澡,放松了一夜,第二天又被关进石头洞洞里。 第二场考《五经》,没有试帖诗,题目也是中规中矩: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语出《尚书》) 拿到题目之后,杨思焕又一次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高楼望,以此为题的,想必那位主考官是个谨慎之人。 结合上一场考题,她大致已经可以描摹出那位考官的性子,谨慎而不落俗套,是个有趣的人。 那位走在甬道上时,若不是被其他号舍遮挡,她真想看看,那位究竟长什么样。 日后如有幸与那位一朝为臣,该是件有趣的事。 神游之余暗自庆幸上一场考试,得亏没以《有圆无方》为题。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将笔又握紧了些。 这次她很快就打好了腹稿。将论点与论据以白话文的形式简单列于稿纸上,接下来只需以古人的口吻,站在孔孟的立场上,改出一篇八股文就好了。 第二场考试比较顺利,试子们被放了出去,缓了一夜之后,重新排好队被关起来。 第三场考试,也就最后一场,这次和院试完全不同,考时务策。 相对形式古板、内容老套的《四书五经》考题,这一场考试与实际应用挂钩,往往以时政出题,考法与出题内容皆是灵活多变。 此前县学的两位训导为押题而争论不休,一个说去年南方蝗灾肯定要考,然后由此拓展出一系列专题,叫学生们一一作文来答。 另一位却说前年北方雪灾是要点,又搞出三十多个问题来出题。 两个人私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一合计,干脆都要写,那段时间杨思焕一天交两篇时策,黑眼圈熬到了后脑勺。 过了一段时间,两位也批累了,就不再让学生交文。 抛了这么一句:“凡灾案,重点皆在防治,立意高远即可。至于策论,灵活变通需牢记。” 简单来说就是:能教的都教给你们了,到考场自己想办法吧。说了等于没说。 考卷发下来,既没考蝗灾也没考雪灾,考得是洪灾,要求以洪灾治理为主要内容,作一篇文章。 洪水灾害作为常见的自然灾害,想必所有考生都能写出对策,只是交上去的恐怕多是千篇一律。 开考锣声响起后,杨思焕下意识环顾四周,果然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多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杨思焕却迟迟不动笔,她要写的,绝不能是卷子堆里一抓一大把的东西,况且和她们比遣词造句,她是很难胜出的,因此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 当别人都写累了开始甩手时,杨思焕还在列大纲。 一般的书生可能开篇就高谈论阔如何治灾,但杨思焕开头却是疏散百姓,一切以人为本。之后才是治灾,在这一环节大家论点几乎一致,按老一套来写就是。 下一步又是分水岭,很多考生想必直接就跳到灾情预防这一环节了,所谓“防治”就是治防并重,但杨思焕却在这里又加一步。 被洪水冲走的人是很难救的,这一死亡节点难以改变,到洪水消退后其实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瘟疫,瘟疫是可以控制的。 杨思焕写下:深挖掩埋亡者、死畜,以生石灰除病气。为灾区重建,需修订赋税制度,免灾区赋税。再下一步才到预防措施。 写得快的都收笔了,杨思焕才写完大纲。不过她也丝毫不急,磨刀不误砍柴工,接下来就正式作文。 她稍懈片刻,擦净手汗提笔写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洪水滔天,天灾矣?非人所能控矣?余道不尽然… 照着大纲,她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纸,共计两千余字,最后收尾时心潮依旧澎湃着。 天色渐暗,赶在太阳下山前,杨思焕终于停了笔。 她由于太专注,主考官已从明楼下来也没发觉。 她收笔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一位身穿红色官服的大人背手站在她号舍旁,此时正盯着她看,四目相对之时,那位大人不动声色地拂袖转身,缓缓向外帘去了。 次日杨思焕无事可干,趴在号舍里睡了半天。 卷子被收走糊名,乡试就算结束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是等,若考上了,半个月内就有喜报传出,但若没考上… 她不敢想。 33、第三十三章 考完试,杨思焕回客栈洗了个澡,这天晚上她换上周正的衣衫,背着包袱出门去了。 酒馆二楼的包间里,张珏坐在四方桌前喝着茶。听到门外侍从说:“我家少主已经到了,您里边请。”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杨思焕走了进来。 张珏道:“坐下,陪我喝两杯。”说着,就将一杯斟满的酒杯向前推去。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才落座,淡淡道:“酒就不喝了,我晚上要赶路,宵禁之前要出城。” 张珏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转而伸手去挑油灯,屋里登时亮了许多。 “现在就走,不看榜了?”张珏捏起酒杯,望着杯中酒道。 杨思焕顺手端过茶杯,和她的杯子碰了一下,“看不看榜,结果都是一样的,该中自然会中,若榜上无名,再等也无用。” “嗯,你倒是看得通透。但这几天我要拜访一位名师,先不回了。”张珏微微笑道,“一会儿我叫车送你回去,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不必了,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二两银子放到桌面。 张珏挑眉:“这是唱哪出?” “车费,还有衣服钱,你若不收,我总觉得占你便宜。” 张珏勾起嘴角:“行,我收。可据我所知,以你家那条件,半年也攒不到二两银子。”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回道,“这个我自有分寸。有件事我却是一直不明白,早前你总逮着我欺,为何后来又总帮我?” 张珏缓缓扬起脸,昏黄的火光下,这张脸倒显得英气十足,她思忖良久才温声道:“我何曾欺过你?杨思焕,你莫不是在做梦。” 杨思焕拿起筷子一笑:“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吧,权当我没说。” 那厮却一本正经端坐起来,道:“我原先那不是欺你,是看你不顺眼。” 杨思焕:“……” 之后两人都不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娄肖,字相如。”张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杨思焕迟疑了一下,缓缓抬眼看着她,又听她徐徐说道:“祖籍徽州凤阳,武德十三年二甲第二十九名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她乡试的朱卷我曾拜读过。” “你说的可是主考官,娄大人?”杨思焕搁下箸子问。 张珏道:“正是,从朱卷就可看出,其人性格怪异,据我所知,当年乡试她本没中,是搜落房之后才勉强上了榜尾。” 所谓“搜落房”是科考阅卷的一部分,就是在发榜前,依照惯例对落榜试卷重新审阅一遍,以免遗落人才。 那厮清了清嗓子又道:“咳咳,第一场考试结束,我无意间听见好几个人说自己破题,诸如‘有圆无方’之类的…”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拿起酒杯来,目光意味深长地从杨思焕脸上掠过。 “哦?”杨思焕道,“居然有人和我想得一样。”转而又问:“你觉得这般破题好不好?” 张珏眉头一紧,旋即回道:“好不好的,我说了不算,先吃饭吧。” *** 车窗微挑,帘幔随风摇摆,天边正残月,一辆马车驶出了城。 马车上,杨思焕闭目沉思,明知道卷子已经交上去了,当下想再多无益,但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第一场那篇八股文题,题目是个圆圈,实则是《四书》每一张章节的章标,她也是后来才发觉的。 每一章章节前面都有圆圈,题目只给单一的圆圈,也就是说缺了章节名,既然没有章节名也就意味着之后的文字都不存在。 于是,杨思焕立足于“圣人未言之先”来破题: 圣人不曾开口时,道与理却已存在了,不论说与不说,“道”就在那里,不会消亡。 再结合《孟子》中关于“道”的言论,她将其中的部分言论加以凝练,为她所用,这样就作了一篇八股文。 她方才顺着张珏的话头说下去,却也不算撒谎,此前她确实先想到的是“有圆无方”,不过看张珏那意思,《有圆无方》不是个好立意。 至少在娄肖眼里肯定不是。 乡试之后,大多数人会留在府城等榜,她当然也想看,只是心里有预感,家里最近怕是要出事了。 李大柱口中的喜事,指的是杨思焕大哥家又添了个小儿子。生孩子本该是好事,可他家盼的是女儿,这一连生了仨儿子,喜事也变成糟心事。 想到这里,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前有许耀琦醉酒砸她家缸,这次不知得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因此她就迫不及待的想回去。 天大亮时,马车停在小墩村村口,赶了一夜的路,杨思焕疲惫不堪,刚一下车就听到有人唤她:“这不是思焕吗,好久没看见,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可是赶考回来了?” 说话者是杨思焕儿时的玩伴,壮壮,她扛着铁锹,边说边向杨思焕走来, 走到杨思焕跟前,捏起她的衣角,咋咋唬唬说道:“噫,这个我晓得,镇上孙家大小姐穿的就是这个,杭州云锦,穿十年都穿不坏,贼扎实了。” 此言一出,路上的扛锄头的、挑担子的、放牛的都齐齐向这方看过来。 杨思焕愣了一时,回道:“这衣服是向同窗借的,我先回家了,你有空找我玩。”说罢,提步朝家去了。 这一切被杨炎看在眼里,她扛着锄头嘁了一声:“切,装腔作势...” 一旁的人闻言皆笑,谁不知这厮是个什么货色,有人略带嘲讽拿她开玩笑:“说人家装腔作势,我看你天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却也没见你家地里长出一粒米来。” 那厮听了这话,瞪了说话者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却说杨思焕急匆匆回到家,什么事也没有,许耀琦也不曾来闹过,甚至一点风波也没起,这倒大出意料。 在家待了十多日,某日清晨,一行人敲锣打鼓进了杨家小院,来人个个头戴红缨帽,领头的进门就笑,一边笑,一边道:“先别忙了,过来听报。” 这行人一路走来,引得无数村民跟着过来看热闹,彼时只有刘氏一人在家,听了这话喜得两脚发软,跪在地上听对方念道:“喜报贵府儿婿许耀琦,应本科徽州乡试,高中第四十二名举人。报喜人郑容文。” 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唏嘘,刘氏的笑意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大人,杨家姐儿中没中?” 报录官沉吟片刻,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一连过去两三日,没有喜报传来,却传出许耀琦准备休夫的消息…… 34-40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二更合一(捉虫)…… 那日报房的读了报条,刘氏就觉不妙,自己的儿婿什么心性,他如何不知道? 心道那小家怕是要散,就算不散,大儿子往后的日子也不能好过了。 当下心不在焉地取了几钱赏银给了报喜官,茶水也顾不得倒上一壶。 报房的人也烦,赏钱少就罢了,水都没喝上几口。 回去路上拐着弯的抱怨,“我上次去桐城的刘孝廉岳丈家,一坐下来,普洱瓜果全摆上,一家老小围在眼前千恩万谢,那叫一个排场。” 却听同行的村长道:“杨家也是可怜,您犯不上计较。” “怎么说?” “他家妻主是个没福的,好不容易熬到中举,听了报贴却疯在当场。”村长李仁德道,“疯得人事不知,一时哭一时笑,没多久就去了。 况且中举的偏是他家儿婿,他儿婿耳根子软,事事由他亲家摆布,他那亲家可不简单,杨家大儿子嫁过去连生几个儿子,他这儿婿中举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一行人走在田埂上,为首的笑道:“这个我老早听过的,原来说得就是他家。”言至于此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什么。 且说杨家小院,报房的走后,围观者纷纷上前道喜。 当中有嘴碎的私下就排揎,笑杨家养的野鸡要飞了。 那几日杨思焕不在家,因她是秀才,镇上有场丧事,她从府城回来没几日就被请去帮着主事。 她跟着老秀才打下手,规矩都是现学现用,主持宾客奠祭。那家人儿女众多,姊妹几个在灵堂前吵得不可开交。 当中的琐碎自不必说,发丧之后,她领了五钱赏银回来。 路上听着大嫂许耀琦中举的消息,听罢宛如做梦,脚下生风,直愣愣地朝家去了。 傍晚时分,杨思焕踩着霞光回到家中,院子里,周世景提了空桶从灶屋出来。 正准备打水,杨思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上前顺走绳索,弯腰打了满满一桶井水,问道:“哥,我不在的这些天,大嫂有没有过来找你们麻烦?” 去年这个时候,她只能半桶半桶地往上提,这会儿稍一发力就将整桶水拎上来。 周世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觉得陌生又熟悉。 半晌才回:“这倒没有。你的事情可还顺利?” 杨思焕望着天边的红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倦意袭上心头,却只一笑:“还好,她们给了我五钱银子。”说着,从袖中摸出银钱交给他,“你拿去用吧。” 周世景不收,温声说道:“你自己留着。至于乡试的事,你也无需着急,报贴是倒着发的,再等等。” “哥,你不用安慰我,没考上就是没考上,是我火候还不够。”杨思焕道,“镇上有个私学找我教书,我过几天就去,攒些银子把债还清,之后再说重考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刘氏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脸色苍白,进了堂屋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杨思焕也坐了过去,道:“爹。我听说大嫂中举了。” “快别提那混账,我实在是气不过。”刘氏颤声说道,“我早说许耀琦那物早晚要翻天,怎么着?真叫我给批中了!” 杨思焕与周世景面面相觑,估摸着大哥那边出事了,又听刘氏接着道:“也不知哪路神仙瞎了眼,叫那物趴上了榜,这两日她家门槛叫贵人踏平了,捧得她忘乎所以。 家里的老不死的也不是个东西,想起一出是一出。” 刘氏说着,食指颤抖地指着门外怒道:“撺掇他女儿攀龙附凤娶新好呢,我本以为说说而已,哪成想人家都在张罗聘礼了。 这还不算,今儿又听说,说那家公子眼里容不得沙子,非要做正室,那老不死的马上就起了叫他女儿休夫的心,这会儿村里哪个不笑。” 杨思焕闻言怔住了,她印象中刘氏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这次却骂人了,可见实在气得不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氏又道:“思焕,你明天就给我去许家,找姓许的要和离书,这日子有甚么好过的。” “啊……” “啊什么啊?!”刘氏拍着桌子道,“难不成真要等到那物写了休书才罢?” “这……”杨思焕陷入了沉思,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当真擅作主张替她大哥要和离书,总归不妥。 但又知道休书不同于和离书,和离了还可以再嫁,被休可就麻烦了,一般只有犯了七出之罪才会被休。 所谓七出,无后为首,再就是淫、不孝…从此再想嫁人就难了。 想到这里,杨思焕缓缓抬头,捏紧拳头道:“好,我去,只要大哥愿意,我就一定想办法叫他们和离。” 许家在不远处的大墩村,离小墩村就半里路,次日早上杨思焕就去了她家。 许耀琦母亲生前是个能吃苦的,早年去山东卖茶叶挣了不少银子,后因茶叶掺假,叫人打折了腿,这才回村成了家,年纪轻轻染了急症,很快就殁了,丢下许耀琦孤儿寡父。 许耀琦父亲寇氏本是个寻常乡野村夫,原先倒没什么,可自打他女儿中了秀才起,他就觉得自己女儿高人一等,加上杨思焕大哥连生了几个儿子,就越发地嫌弃他来。 原本许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也只是跟村里人比,小家小户的,架不住许耀琦三番五次赶考。 这些年许耀琦就只管读书,家里的什么活都是杨思焕大哥干,那点家底早就被她耗完了。 杨思焕大哥每天夜里磨豆腐,天不亮就去镇上卖,攒的钱全给妻主缴束脩、买纸笔。余下都 被公公寇氏收走。 就连给孩子买奶羊的钱都是自己偷偷攒,叫寇氏知道又是一阵说道,说男娃娃喝什么羊奶,都是替人养的。 杨思焕去许家的路上,远远就听到婴儿发哑的哭声,声音是从西边的小茅屋里出来的。 院外蹲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刨土玩,是她大侄子六六。 六六见杨思焕来了,吸了吸鼻子,奶声奶气唤了声:“小姑姑。” 圆滚滚的大眼睛闪着光,边唤边朝杨思焕扑去。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牵起六六的手,环顾四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门却都是大敞着的,便问:“你爹娘呢?” “母亲和祖父去镇上谈事了,爹卖豆腐去了。” 杨思焕闻言眉头一紧,听说许耀琦中举之后,县城来了不少贵人过来巴结,她家也收了不少银两,为何大哥还要卖豆腐脑? 正这样想着,听到背后有人说:“哟,这不是她小姑子嘛,进去坐坐?” 她循声转身,看到一个微胖的小老头立在那里,一旁还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这正是许耀琦父女。 寇氏说着就招呼杨思焕进门,倒了两杯茶,放在鼻子下面闻过,叹道:“好茶就是不一样,闻着就清爽,她小姑子也尝尝。” 许耀琦在一边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婴孩一声不等一声地哭着,许耀琦捏起当中的一杯茶,浅啜了一口后,低声道:“我去看看。” 杨思焕望着许耀琦离开,将端起的茶杯放下,被人放在鼻下闻过的茶,她才不会喝。 许耀琦去了一时,孩子果然就不哭了。 “她小姑子年少有为啊,头一回就考了廪生。”寇氏拿腔拿调地说道,“这次乡试落榜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举业也不是说成就成的,以后好好考,多考几次说不定就中了。” 又拍着杨思焕的手背,眉飞色舞地说:“书还是要读的,千万不能放弃了,指不定哪次就瞎猫碰到死耗子中了呢。你瞅瞅我这个镯子。” 寇氏说着,撩开袖子露出黑粗的手腕,上面套着一只金手镯,在杨思焕面前晃了几晃,啧然道:“呶,县城的刘老爷送的。还不是沾你嫂子这文曲星的光。” 杨思焕垂眸浅笑:“亲爷说得是。嫂子如今是发达了,可方才六六和我说,说我大哥现在仍卖着豆腐脑,说出去岂不是跌了举人翁的面子。” 老头子听了这话,一脸的褶子僵在脸上,“我早就不让卖了,他哪里听?没听说哪个举人的夫郎跑街串巷卖豆腐脑的,那能挣几个钱?孩子在家也没人管。” 她就顺着他的话说:“嗯,如此看来着实不像话。我大嫂如今是体面人,凡事都得讲个体统,等我大哥回来,我一定好好跟他谈谈。” 寇氏笑:“诶,你不愧是读‘之乎者也’的,识大体。” 杨思焕低眉,仍是笑着说:“大嫂是人中龙凤,谁能嫁给她,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还听说城里有个大户人家公子看上我大嫂,想嫁过来。” 这些日子寇氏也是喜昏了头,听她这般抬举,遂翘了二郎腿端坐起来,颇为得意笑道:“没错,有这事,还不止一个哩。” “哦?”杨思焕道,“那我大嫂意下如何?” 这会儿寇氏的昏劲散了不少,终于觉出不对劲,当即沉下脸子,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 他对杨思焕的印象停留在几年前,一直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这下看来,眼前这人已然变了。 不由地多了个心眼,敛了笑意说道:“她能有什么意见?” 顿了顿偏过头去,道:“有些话说了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大哥他现在有病了,八成再也要不了孩子,我许家世代单传,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碗碟碎裂声,接着就听到许耀琦说:“我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你,你为何偏要出去叫我难堪?” 杨思焕怔了怔,连忙起身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地的碎瓷片,挑眉问:“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许耀琦手执一根长棍站在那里,冷道:“还有你,杨思焕,你们父女二人是不是存心,非要把我家拆了不可?” “大嫂,你这说得什么话?”杨思焕淡淡说道。 三两下一闹,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围观,突然有个清亮的嗓音响起:“许耀琦,是我自己要和你和离的,跟我娘家没有一点关系。”杨见敏挺直了腰背,一脸平静地说出这话。 常年的风吹日晒,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秋阳下,他漆黑的双眸发着幽光。 当他说出这话时,杨思焕松了口气。抬脚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问:“大哥,你真是这么想的?” 杨见敏却大声应道:“没错,当着众人的面,我今天就是要撕破脸,许耀琦,我们和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跟我走。” 许耀琦闻言,一时错愕不已,大概也没料到,这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夫郎竟会说出这种话。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都来看笑话。 许耀琦一时语塞,寇氏就站出来破口大骂:“和离,瞧把你能的,你可晓得三从四德怎生写法? 自己滚走倒罢,还要带上我孙子一起吃苦。出了这门你能倚仗哪一个? 是你那瘸了腿的老爹,还是你这不中用的妹子?” 这时六六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扬着脖子说道:“爹去哪里,我就去哪。” “好哇你,大伙都听见了吧。”寇氏叉腰向着四周说道,“这个妖夫,成天不知教给我孙子什么浑话。” 许久不说话的许耀琦这时才开口说道:“和离书没有,休书你要就拿走,还有…孩子我是不可能给你的。” 杨思焕蹙眉上前,问:“凭什么?” 许耀琦扬起下巴,一脸淡然说道:“凭我如今中了举,而你杨家连饭都吃不上!这一点还不够吗?”说罢,拂袖而去。 “你……” 突来一阵马蹄声,围观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从中驰出一匹骏马来,马脖子上挂着红布花团,马背上的人红服绯帽,勒了缰绳就开始唱道: “喜报山河县少儁杨思焕,应本科徽州乡试,高中第二名举人。报喜人于浩。” 语毕,翻身下马,问:“请问哪位是杨亚元?” 一切都毫无预兆,在场人都出了神,却看杨思焕不慌不忙地从树荫下走出来,拱手回:“正是在下。” 那人不禁赞叹:“当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定然前途无可限量,小的听闻您在此处,特来复报,在这就先讨个喜了。”说着,就笑着伸手。 杨思焕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身上只有发丧得来的五钱银子,而今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中了亚元的怎好意思拿那区区五钱打发人家? “我…” 正在这时,杨见敏走上前来,当众摊开手中的红布,从中取出三两银子给了报喜官。 “这位是?” 杨见敏躬身道:“大人,我乃思焕的大哥哥,这喜钱我替她封了。感谢大人不辞辛苦跑这一趟。” 杨思焕这才缓了口气,向报喜官再次见礼:“大人稍等,我这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请您随我大哥哥一道先去我家喝茶,我…” 那位倒是个爽快人,没等杨思焕说完,便笑着接道:“好说,小的这便先去您府上张贴喜报。”说完很干脆地御马而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这下人都回过神来,场面尴尬至极,这么一番闹腾,众人很快又想起方才许耀琦说的那句:“凭我现在中了举,你杨家却连饭都吃不上。” 现在倒好,人家不仅也中了举,而且还是第二名。瞧热闹的越瞧越带劲,皆暗自偷笑,三三两两议论开来。 这下寇氏纵是皮厚也觉难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缓过神来马上转移话题,向杨见敏逼问:“你哪来的银子?莫不是偷了我的钱?” 边说边往杨思焕脸上瞟,声音莫名低了又 低。 这时许耀琦也开口,冷声道:“这不是钱的事,当初说好的夫妻之间坦诚相待,你这般究竟意欲何为?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妻主?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我不在家时…你…“她攥了拳头,冷哼一声:“龌龊之极!” 杨思焕听这话里不好,唤了声:“大哥…” 杨见敏低眉扯了扯嘴角:“我没事。”语毕,多的话也不再说,从房中取了纸笔,当着众人的面写下和离书: 愿妻主相离之后,重展宏图,再创伟业,巧娶尔雅谦君,选聘高门之子,以延后嗣。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罢,起身抬头道:“既是你提起当初,我便同你说说所谓的当初,你答应我不二娶,可你如今又是如何做的?” 许耀琦咬牙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然有了功名,便是纳侍也不会薄待你。”偏过头去复道,“左右是你妒心太重…” 院外看戏的闲人越攒越多,寇氏纵然嚣张,当下也知道丢人了,当即没好气地接过话头:“说钱的事,你扯东扯西做什么?”边说边将杨见敏往屋里扯。 杨见敏却后退两步,弹了弹衣袖,道:“既然你们非要说钱的事,那我也不再隐瞒,不如就此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耀琦,我嫁与你算起,至今总共五年零两个月,我每日叫卖豆腐脑,挣来的钱全给你花。 你乡试四次皆是不中,我恐你一直不中,便每日留五文钱攒起来,其余一文不少交给公公。 这钱原本就是给你将来做生意用的,如今看来用不到了,剩下的几千文我亦不打算带走,只求你放过我和孩子。” 方才报喜官来时,不少小墩村的跟过来瞧热闹,听到这里忿忿不平地呼道:“真是不像话!” 此言一出,纷纷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杨思焕适时拿起笔,一只手背在身后,踱到许耀琦眼前,道:“嫂子,请吧。” 许耀琦沉默片刻,抿唇接过笔,也写了一份和离书,温声向杨见敏的方向说道:“六六是长子,必须留下。” *** 杨思焕回到家中,报喜官已在堂屋里侯着了,前来道喜的宗亲积得满院子都是,众人过来帮忙,烧火的烧火,择菜的择菜。 东家出瓜果、西家凑茶叶,杨家二儿婿胡四也风风火火拖了十斤大肉过来,小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却说刘氏这一乐竟然晕了过去,倒把周世景吓得不轻,以为当年的事又要重演一遍,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 还好刘氏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乡里乡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杨思焕就坐在报喜官对面陪着,闲聊中得知这次喜报之所以来迟,是因为考官们对于谁做解元意见不一,最后只好先发后面的。 之后主考官又将她们二人的院试答卷取出来,综合考量,将杨思焕取作亚元。 当然,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报喜官没说,其实榜早就出来了,只不过她一开始喝了小酒,走错了官道,南辕北辙的跑了大半天,这等糗事她自然不能让人知道。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心中大概就有了谱,解元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张珏那厮了,只是这样想着,却也没问。 果不其然,三巡酒后报喜官道:“解元姓张,也是山河县的。你们县真是风水宝地。” 当日下午,报喜官就回城去了。杨家小院却越发热闹起来,小小的院子堆满大箱小件,堂屋也叫人堵得水泄不通。 逼仄的田埂前停了六七辆马车,大红绸子缠好的箱子大小不一,里头也不知装了什么,前前后后挑了十多抬进门。 各路闻所未闻的贵人进门就拱手,和杨思焕称姐道妹,都来巴结她。刚送走一批,又来一批。 消息不胫而走,人都说杨家风水好,方圆几里的人,家里有读书的,都寻思在她家后院挖两锹土,拿回去供起来沾喜气。 一时间杨家房前屋后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当中也有识得几个字的,一心一意对着她家贴着的报贴看,一边看,一边念:“喜报贵府少儁杨思焕,应本科徽州乡试…” 这人刚念到一半,就被一个男人抬手拂开,那男人凑上前一看,笑了:“第二名,没错,是这家。”说完径直进了杨家堂屋,笑着进门的,没多久就一脸晦气的出来。 原来他是替人说媒的,县里有人有心攀附杨思焕,想把自家公子许给她,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杨思焕早就见怪不怪,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道:“已有婚配。”说完有意无意地朝书房的方向看。 接连几日陆续有人过来讨好,杨家光是银子就收了一百多两,此外锦缎、字画更不必说,还有送房子的,这些她本都不打算要。 “在下有心交您这个朋友,您这样可是看不起在下?”第一个送礼的这样说,她便不好意思拒绝。 之后来的又说:“她们送的您都接,偏不收在下的,是何道理?” 收一个拒绝一个确实不好,她便只好照单全收。况且哪一个新科举人不是这般过来的,人人巴望着中举,不就是为了这日? 短暂的热闹之后,日子渐渐归于平静,杨家三口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杨思焕每每看着日益丰盛的饭食,都有大业已成的满足感,用乡里乡亲的话来说,这就是发达了。 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虚的,丰衣足食才是实在的,差不多够了,能有今天这样,她已经知足了。 这天夜里,杨思焕坐在书房捧着小说,眼睛却朝窗外看,扬着嘴角,心思早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却听耳畔响起周世景的声音:“焕姐儿,你觉得她们为什么要巴结你?” 杨思焕随口应道:“因为我中了举。” 周世景坐在她身后,缓声继续发问:“那又为何攀附你的人,要远多于攀附许耀琦的?” 杨思焕一笑,却不说话,听周世景道:“因为你的名次高于她,无利不起早,她们攀附你不仅仅是因为你中举,更多的是赌你将来能中进士。举人和举人之间却本没有什么不同。”言至于此,他看到杨思焕转过头,脸色微变。 她挑眉问:“哥,你想说什么?” “举人当官,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当真有抱负,就不该安于现状。”周世景道,“会试在即,你该收心了。”一语中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思焕闻言自是不悦,但不高兴归不高兴,道理她还是懂的。 近来她着实过于放松了,这夜她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再有不到十天,她就该元服了,可看周世景的样子,好像并不想与她成亲…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二更合一 天南海北的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杨思焕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半眯着眼睛,打着破蒲扇,一面笑,一面吟: “老史皤皤发似银,龙钟带病少精神。 贵班请问居何职?四十年前老举人!” 末了喝了口酒,拿扇柄指着她:“说得就是你。” 她被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已是正午时分,揉着眉心,仿佛头都大了几圈。 她在县学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这会儿想起昨夜周世景说的话,自觉近来着实太懒散,一时羞愧难当,连忙爬坐起来。 “你总算醒了。” 她闻声才发觉有人站在不远处,背身而立,手中攥了本书。 “你…你怎么在这?” 张珏转过身来,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巴结你的。”说着就向杨思焕走来,在床边坐定之后,低头翻着手中的书。 “如今你成大官人了,鬼见了你都要抬举一番,我自然也要过来攀你一攀。”张珏头也不抬地说着。 杨思焕瞥了那厮一眼,闭目轻捶额头,启唇淡淡说:“听说你又是第一,恭喜。” 张珏扯了扯嘴角:“这种台面话,我是不稀罕的。” 听这厮阴阳怪气说 了一通,杨思焕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绕来绕去做什么?” 张珏合书端坐,正色道:“你想多了,我是没功夫跟你绕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我真是来巴结你的。” 杨思焕坐床上,仰头靠在交叠的手掌上,微微一笑:“你是病得不轻。别开玩笑了。” 张珏:“谁开玩笑了?”说着就将银票拍在席子上,“你不是最喜欢和贵人结-党吗?”顿了顿又道:“听说近日你忙得很,连字都没功夫练了,不知到了会试的那日,可还握得起笔来?” 被这厮拐着弯的一顿贬,杨思焕终于坐不住了,下床开始穿衣,沉默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我懂。” 听她这样说,张珏起身打起折扇,边扇边道:“懂就好。 这银票你收下,到了京城银子就成石头,区区五十两也就够你打个牙祭。话就说到这里,我去应天了,日后有缘再见到,讲不准是敌是友了。” 杨思焕正弯腰穿着鞋,闻言怔了怔,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珏回头笑道:“逗你一逗。” 那厮这一趟,来无影、去无踪,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杨思焕却是明白的,她和周世景一样,都在试图敲打她:是时候收心准备会试了。 与清朝相似,举人在犁朝是一种正式科名,即便日后会试落榜,依然具备做官的资格。 只是可任的官职不多,譬如知县、官学教官等,俗话说举人“头顶知县,脚踏教官”。 每三年一次的拣选,由吏部文选司负责,参加三次会试皆不中,就可以拣挑知县。 不过,毕竟官职有限,每三年就有新举人产生,同时还有新进士出来,想凭举人的身份任官,实在是不大现实,有多少举人苦等一辈子,到老才被拣上,可惜已然无法赴任了。 张珏那话虽夸张,但也不算离谱,若省着点用,百把两银子足以在山河县吃喝享乐一辈子,但若是到了京城,听说在茶楼喝口茶都要一两银子。 将来若有幸成了贡士,可能还得参加殿试,在京城一待就是个把月,即便不参加殿试,她在京城等榜也要吃喝,这样的过程来上几次,她想都不敢想。 蹉跎半个月后,杨思焕才将心思收了回来,开始准备会试。 犁朝会试时间为二月,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考最后一场。和乡试一样,前一日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 会试以经义为主,不考试帖诗,说到试帖诗,她原认为这是最好写的,心想以宋之后的诗词加持,她想诹什么都好说。 但自那次犯了驼顺风旗后,她就有了阴影,凡写试帖诗,她心里总打鼓,会试不考试帖诗,说不定是好事。 却说杨思焕刚收了心,开始为会试做准备,就听说了一件事,许耀琦当真娶了个暴发户的公子,举家搬到县里去了。 刘氏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面却不忘杨思焕元服的事。 “儿啊,而今家里的负担轻了,日子也好过,你该成家了,趁爹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和世景早些添个把孩子,我给你带带。” 杨思焕坐在桌边,望着摇曳的烛火,“我是不急的。” 看这头不行,刘氏就去扯扯周世景的衣角:“景啊,她不急,你可等不了,依我看,你们年底就把亲事办了,啊?” 自杨思焕中举后,杨家条件也好了许多,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周世景也不用四处奔波劳碌,穿了身象牙白的锦袍,俨然翩翩公子的模样。 “爹,我和姐儿不合适,她将来前途无量,总得找个配得上她的。”周世景端坐在四方桌前说道,“她日后不论如何,想找个一般大的官家公子成亲,总不是难事。” 杨思焕闻言,屏住呼吸缓缓抬眸。 刘氏目光微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杨思焕截了话头,她道:“爹,大哥那么晚还要磨豆腐,两个孩子没人管,刚才还在哭。” 刘氏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好,我去看看,看看…”起身时腰酸腿痛,一连啧了好几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不远处的小瓦房去了。 待刘氏走远,屋里只剩下杨思焕与周世景两个人。 “哥,不对…世景。”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别扭,“我记得小时候我就直接叫你名字,别人都告诉我,说你是我哥。” 周世景提起桌上的茶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听她继续道:“可是,哥,长大了她们又说我要娶你,看起来你是不愿意的。君子不强人所难。” 周世景闻言只是淡淡说道:“我是罪臣之子,光活着就是侥幸,更不敢妄想儿女情长。何况是你。” 最后四个字如雷轰顶,杨思焕猛然惊醒,她垂眸道:“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的。” 这个男人从不属于她,是她想多了。 “我是在流亡的路上逃出来的,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若我嫁给你,将来跟你一起入京,定然有人能认出我来。”周世景道。 他想逃避,总有理由,杨思焕突然觉得很累了,却嘴角衔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和大哥他们一样,永远是我的哥哥,我也没有真的想要娶你。” 周世景脸色微变,终是微微笑道:“如今你中了举,大哥也搬到附近,我就没有牵挂了,过几日我想去北平。 有件事我一直想做,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杨思焕愣了片刻,无意识地说:“北平好,想去就去吧。”说着话,笑容又灿烂了些,她慢慢说道:“再不看书就来不及了。”转过身的瞬间,泪水顺着两颊滑落。 周世景也扭过头去,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久久不能回神。 *** 杨思焕元服前夜,刘氏睡着之后,她半夜将周世景送到村口。 “注意身体,银子不要拿出来叫人看到,你一个男人在外,处处要小心。”这些话,杨思焕在心里预演了好多遍,却始终不曾开口说。 天上无月,秋风萧瑟,天雾蒙蒙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 到了村口,周世景道:“不必送了,夜里凉。”说着,低头给她理了理衣襟,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当柔软吻落在脸颊上时,周世景怔在那里,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到了记得写封家书。”杨思焕低低地说道,半晌才敢抬眼,发现人早已走远。 回去之后,杨思焕吹灭烛火,蜷缩在床上,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一动都不想动。 周世景走后,刘氏病了一场,杨思焕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刘氏,就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每天看书都看到很晚,天气渐渐凉下来,屋子里生起炭火。不知不觉入了冬,初雪飘然而至。 这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一个男子敲开杨家院门,男子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全白了。 说是杨思焕母亲的远房表弟,早年家里走水,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小人听说姐儿中了举,想着应当需要佣人的,就想来投靠,只求混口饭吃。” 杨思焕撑了把伞,站在雪中,将来人细细打量一通,见他半边脸被火烧伤,看起来是道陈年老疤,便将他领进屋给病榻上的刘氏认。 刘氏的病本好了些,近来骤然降温又叫他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有些日子了,他咳了两声,艰难地坐起来,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一时摇头一时点头。 “爹,您认识他吗?” 刘氏不说话,张了张苍白的嘴,来人连忙搁下包袱,倒了杯温水递送上去,刘氏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唇色也红润了不少。 “思焕呐,不管他是不是亲戚,看着总归可怜,就留下他吧。”刘氏道。 杨思焕虽觉得不对劲,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既然刘氏开心,她就将那所谓的远房亲戚留下了。 自打那叔叔来了之后,刘氏的病就好了许多,不几日就痊愈了。 而杨思焕 也一心为会试做准备,她临得是周世景的字帖,他的字端方雅逸收放自如,看得出来儿时费了不少功夫。 杨思焕没这个天赋,也效仿不来,但她知道,她是要带着他的理想走进考场的,于是每每落笔之时,信念便又坚定了几分。 会试要考“四书义”,全三题各一篇,“五经义”按经书种类各两篇,第二场“论”、“表”各一篇,第三场“策”全五题各一篇,前前后后需要写大概二十篇文章。 其中策是她最拿手的,但当中最关键的还是那五篇八股文,往往决定会试结果的是那五篇文章。 对于八股文她已然不陌生了,但她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并不比她差多少,若非千锤百炼,如何能摸得到那几张试卷?因此,她不敢掉以轻心。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杨思焕将重点放在那几篇八股文上,到这份上,已经很少有人能帮到她了。 不说进士,身边的举人都没几个,她就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她每日清晨起来就开始背前一天晚上总结的八股文模版,之后诵读四书五经,做到对原书了如指掌。 中午趴在书桌上眯一会儿,天冷,她不敢进被窝,一旦钻进去了,就很难再爬出来,半天时间就荒废了。 休息一会儿,起来继续练小半个时辰的字,她练了这么久,笔下的字迹总算能看得过去了,只是离字帖上的还差很多。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周世景现在在做什么… 虽说会试重点在于那五篇八股文,但其他的也不能大意,杨思焕最头疼的就是当中的“论”,以史为论,论前定然对历史要熟。 她从小到大从不偏科,历史也是学得不错的,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了麻烦。 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大致框架与原世界一样,但历史的缔造者却有些不同,很多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与之前世界有所偏差。 因此她脑袋里两个世界的历史在打架,有时候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这个世界的历史。 于是,她每日下午都腾出一点时间来梳理历史知识,自己画了一张大事年表,她记忆力不错,记起这些没那么困难。 那段时间,她就像捡破烂一样,一点一点把历史补上。 她将自己的生活与学习安排得有条不紊,开始时疲惫不堪,久了就成了习惯。她没有参加过高考,高二就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与数学联赛二等奖,保送到南都大学。 但这次她算是体会到了高三的感觉,好像这种感觉也不赖,每天都活得很清醒,很充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年关。除夕的那夜,她独自提着灯笼去了文王庙,认认真真拜过神像。 “下雪了。” “瞎说…诶?真的下雪了。” 她提着灯笼,庙里的人依旧很多,去年今日她站过的位置上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个箱子。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袖中摸了几文钱,随手丢进那里面,箱中当即传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她盯着那个位置看了许久,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年前杨思焕拿出一百两银子,在镇上繁华地段买了三间铺子,将其中两间租出去,租子供刘氏过活。另外一间给她大哥做生意,她大哥开起包子铺,日子也有了起色。 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大年初十的这日,杨思焕踏上了去应天赶考的路。 其实山河县离应天不远,水路加陆路交替着走,路上也不过需要十天左右,但杨思焕却提前一个月出发。早点去也好适应一下环境,免得临考水土不服。 天不亮,杨思焕就背着包袱准备出发,回头看着笼在月色中的小院子,心中感慨万千。 此去若有幸考取贡士,就要参加四月初的殿试,这么算下来,她再回来时已是初夏。 赶路时遇到倒春寒,杨思焕小病一场,十五天后才到应天城外。 她去得不巧,到了城下已是半夜,城门高数丈,城上每隔一段都有士兵荷刀戍守。 过了宵禁,朱红的城门从里面被推开,交了通关文牒,马车缓缓进城,杨思焕撩开车帘朝外看。 后世的应天她见过,她在南京上了三年大学,却不知道应天城曾经如此繁华。 而这种繁华不同于现代化那般喧嚣,给人一种静态的震撼。 她从西安门进城,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前行了一段,街边的早市已经开始了,街上人多,马车缓缓行着。 风吹开车帘,她看到街边包子铺老板揭开蒸笼盖的瞬间,雾气悠然升起,金色的朝阳撒在客人脸上,将那一脸的笑容照得越发灿烂。 “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没待车子停稳,杨思焕已经下了车,方才那买包子的她认识,分明是方仕林的书僮。 待她匆忙赶到那包子铺前,毫不犹豫地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皱眉望着她。 杨思焕忙轻声道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方才明明看到是她,怎么又不是了?她一脸疑惑地准备上车,却听身后有人唤道:“杨家姐儿。” *** 运来客栈二楼,房内。 “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你家主子去哪里了?”杨思焕问。 “我只知道老太爷的遗嘱,是叫我家主子去山东管药房,永远不准回来。她不让我跟着,至于她自己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 主子真是可怜,明明是长女嫡孙,到头来却连家都回不了。也不知老太爷怎么了,怎么会立那种遗嘱。我实在想不通。” 她顿了顿,又突然想起什么,激动地抓起杨思焕的手,道:“杨家姐儿,您如今是头顶知县的人了,您能不能看在我家主子往日与您的情份上帮她一把?” 杨思焕挑眉:“怎么帮?” “我总觉得遗嘱一事诸多蹊跷,老太爷从前打骂归打骂,但心里是最疼主子的。”书僮道,“平日里事事为主子着想,怎会立那种遗嘱?肯定有人从中作梗,更改了遗嘱。您可得替我家主子做主啊。” 杨思焕犹豫片刻之后,颔首道:“等我考完试之后再说,能帮的我自然不会推辞。”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我先替我家主子谢谢您了。” *** 在应天住了几日,杨思焕总算体会到张珏的话,可真不是信口胡诌的。 一碗鸭杂面五十文,还咸得要命,她也算是长了见识,皮肚面更贵,六十文一碗。 客栈一夜五百文,她此行带了五十两,若不省着点花,怕是要饿死在这里。 这边饭食和原先世界的南京差不多,也有一句熟悉的俗话: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应天。 除了鸭子还是鸭子,这使她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一出门就要花钱,她干脆就不出去,天天窝在客栈按照原先的作息复习。 饿了就吃包子。 客栈虽有火盆,但她基本不用,刻意叫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毕竟在这种季节,号舍应当是很冷的。安逸惯了,乍一冻她是受不了的。 她出门前大哥给做了一对护膝,外面是皮的,中间空心,填塞了鹅毛,这样稍微还能御些寒。 到了二月初八的这日,她排队进了贡院,贡院在秦淮河附近,风吹过,一股冷意钻进骨子里。 一连考了三场,不少试子撑不住就倒了,考官立刻着人去将人抬走,每每到了这种时刻,杨思焕总会掐一把自己,不能倒下,不能! 她在考第三场试时,突然想起第二场有个地方写串了,但是又好像没串,心骤然凉了一大截。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肯定就崩溃了,但杨思焕更多时候不是完美主义者,她懂得放过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错了的已经改不了了,那就该更加努力把当下的事情做好。 颓唐瞬逝,她晃晃脑袋,定了定神继续答题,为了弥补可能出现过的过错,这一场她要更加努力才是。 收卷的鼓声敲响,众生停止答卷,那一瞬间杨思焕想起来了,她上一场没有写串,而是彻底 写错了。 她双手抱头,有些难为情,两个世界的历史还是在她脑子打架,一时半会真的太难改了。就看主考官怎么看了,如果抛开那一点,那篇文章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不论如何,她都已经尽力了。 她抬脚走到人群中,贡院门一开,她就顺着人流被一路挤了出去。 出门时候一群官兵冲上来,贡院被大门封住,领头的举剑厉喝:“给我搜!” 而应天贡院门口本来就有兵部的人把守,看到这群人气势汹汹过来,也纷纷拔剑:“皇上有令,擅闯贡院者,格杀勿论!” 慌乱中,杨思焕被人往前推了一把,差点冲出了包围,被那刀剑又逼得退了回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学生没有杀人 试子们被这阵势一吓,都屏气收声。杨思焕后退两步,隐进人堆里。 两边相持不下,突来一声厉喝:“都退下。” 此言一出,门外的官兵皆收刀垂首,向两边后退、分开,中间让出一条道来,一位身着白色常服的人负手,从中缓步踱出。 与此同时,礼部侍郎孙协亦走出贡院,两个人,一个站在廊檐下,一个立在梯下石狮子旁,远远相互抬袖见礼。 “娄大人新官上任,烧的是哪把火?”孙协四顾之后微微笑道。 娄肖站在阶下,背手道:“前些日子永宁侯府遭了刺客,皇上令刑部彻查此事。” 孙协拧眉,抽了口气:“如此说来,娄大人以为,刺客还能藏在这贡院里头不成?” 娄肖默然。 孙协:“放榜前闲杂人等不得入贡院,就连我都被限了足,娄大人这样岂不是叫礼部为难?” “一场误会。”娄肖气定神闲地说道,“本官原意并非搜院,底下人会错了意,此番过来无非是想揪个人带走。”说着,大手一挥,身后就来了一个衙役,手里牵着一条大狗。 娄肖接过栓狗的绳索,半蹲在大狗身侧,道“还请孙大人行个方便,借考生名册一用。” “这好说。”孙协道,“来人,去取份名册呈给娄侍郎。” 娄肖却起身道:“罢了,本官突然另有打算。”说罢,扭头向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人连连点头,后道:“请各位排好队,依次从娄大人身边走过去。” 众试子虽疑惑,却都照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从娄肖身边过。 “没有问题的都可以走了。” 一会儿的功夫,人走了大半,孙协立在廊下观望,看着娄肖煞有介事地牵了条狗在找刺客,她的嘴角不禁上扬了几分。 那狗周身黑毛,阳光下竖着一对耳朵,看着无数试子从它的狗眼前晃过,一脸漠然。 直到有个清瘦的身影向它靠近,它当即一口扯住那人的裤脚。 杨思焕错愕地抬眸,发现娄肖正盯着她看。 “带走!”娄肖道。 *** 永宁侯的老爷子最近迷上看戏,前些日子,府里搭台子请人过来唱了几场。 老爷子看了一半差点睡着了,说没意思,永宁侯君是个大孝女,千方百计哄老爷子高兴,赶上老爷子八十大寿,就专程找人编排了一出新鲜戏。 就在三日前,戏子们又在侯府搭台子唱了几出,可算把老爷子逗乐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依旧不见侯君出门,有下人去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就推门进去了,发现侯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子已经僵了。 这会儿杨思焕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悲号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耳边: “冤枉啊……” 一丈见方的牢房里挤着四个人,前一日她们各坐在贡院的号房里奋笔疾书,互不相识,这一刻却同卧一片干草,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换上同款囚服,共坐一个牢。 其中两个边哭边喊冤,杨思焕捂耳,背靠着墙整理思绪,闹了半天,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好端端要被抓进来。 夜里牢头打开门,将其余三个人陆续带出去,最后只剩下杨思焕一个人,地方一空,她顿时觉得更冷了。 地上虽铺了草,却架不住漏风,铁窗大敞着,不断有冷风灌进来,杨思焕双手抱紧大腿,在角落越缩越小,半夜起了烧,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说话。 “你要坚持住,娄大人不是糊涂官,很快就会放你走的。”是周世景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钻进周世景的怀里,温暖而炽热。 不知过了多久,娄肖出现在牢门前,道:“张解元,你半夜来此意欲何为?” 张珏道:“大人,杨思焕是举人,按我朝律法,在我府学道革了她的举人身份之前,您不能将她关在此地。” 娄肖扭头:“谁放她进去的?” 一旁的牢头扑通跪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大…大人恕罪。” 这会儿杨思焕还死抱着张珏的大腿,她一时间迈不开步子,躬身道:“学生无意冒犯大人。” 沉吟片刻,拱手道:“学生只想替同窗求个公道。” “叫你一声‘解元’你就真拿自己当棵葱?你可知道你在同谁讲话?”娄肖冷声说道。 张珏当即扯开杨思焕,撩袍跪下:“学生不敢。” “私受贿赂放人探监,你自去领罚。” 牢头磕头如捣蒜,“是,大人,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娄肖再无他话,背手出去了。 牢头一面朝娄肖离去的方向看,一面嚷着:“小祖宗,您赶紧走吧,可把小的给害惨了。” 张珏走前喂杨思焕吃了颗丸药,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不久之后杨思焕就退了烧。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进了牢房,道:“把门打开,大人要亲自审她。” 牢头赶忙找钥匙开门,杨思焕听到动静就爬了起来。 她跟着牢头穿过几重仪门来到刑部大堂,那三个牢友早就到了,因她是举人,故不必下跪,就随她们一道站在屏风后面。 主审官并非娄肖,她为徽州主持乡试,回来就升至刑部左侍郎,作为刑部二把手,她就就坐在旁侧,手捧茶盏听审。 主审人是刑部尚书,老尚书原本是礼部侍郎,在礼部时和得一手好稀泥,性子也温和,她得知几个书生合伙杀了侯君,心肝都颤起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们几个身为今科试子,还都有举人的功名在身,饱读诗书、习孔孟之道,却为何想不开要谋杀朝廷重臣?” 其中一个学生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上下耸动着颤声说道:“冤枉啊大人,学生连鸡都不会杀,看到血就犯晕,别说杀人了。请大人明察。” 一人说罢,另一个带着哭腔诉道:“学生冤枉,况且学生也不认识她们,怎么会与她们合伙杀人呢?” 老尚书道:“都说没杀,难不成人是本官杀的?” 一旁陪审的娄肖闻言挑眉,心道好好的一个老好人,为何要来刑部做尚书?她每每听这位审案总有些难受。 那位说着,将手指向杨思焕的方向,道:“她们都辩解,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虚?” 听她这么说,许久不开口的杨思焕终于启唇,淡淡的说道:“大人,您将学生关了一夜,却没告诉学生原因,学生想不通。” 老尚书就叹气:“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杨思焕:“……”她倒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老尚书见她依旧执迷不悟,一拍桌子,道:“带从犯王文武上来。”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囚服、脚扣镣铐的人被带上大堂,杨思焕回过头,诧异地发现那人竟是方仕林的书僮。 原先只听方仕林叫她小名,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名字。 杨思焕愣了一时,躬身道:“大人,学生这下更糊涂了,我与她已经好多天没见面了,怎会合伙杀人?” 老尚书沉吟片刻,才道:“你们多久没见面,本官之后自会派人查清。” “大人,凡事都讲个证据,您不能空口就给学生安个杀人的罪名。”杨思焕缓缓说道。 “那你也无法证明你没罪。”老尚书道。 娄肖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她在刑部待了近十年,手下批过的案子堆成山 ,看老尚书这般审案,她是急得不行。 从方才她就一直在观察那四个人,心中已有了谱。 犁朝有规定,在学道革去举人身份之前,一般的县官是无法直接审举人的,而这里虽是刑部,但也有规定,在没有实证为举人定罪前,最多只能关她两日。 两日之后,杨思焕被放了出去。不过,老尚书却记住她了:此子善狡辩,长于装傻充愣,人一定就是她杀的。如此一来,早晚要把她再抓回来。 杨思焕也隐约感觉到了,当日她在公堂顶撞了那位大人,那位似乎不会轻易放过她。 于是她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被放出牢房的那日,回客栈的路上总觉得路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今科试子刚出考场就被抓去坐牢,这种事情早就传开了。只是,她想不通,别人怎么知道她的模样? 这样想着,再次环顾四周,突然又觉得没人在看她,人皆各忙各的事:叫卖的叫卖,逛街的逛街… 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觉罢了。 她走着走着就饿了,看到路边有个小吃摊就坐下,要了碗馄饨,吃了几口却听到隔壁桌上有个小孩嗔道:“我不吃,姜的味道好难闻。” 老板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我卖了多少年的馄饨,从不放姜。” 小孩依旧不依不饶,总吵着说自己闻到姜味,歪着头一通乱嗅,指着杨思焕:“这个姐姐身上好臭,一股姜味。” 大人忙陪不是,敲了小孩一记脑瓜:“以后别叫我带你出门了。” 小孩走后,杨思焕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除了牢房里的霉味,再没有别的味道。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放榜了 杨思焕回到客栈稍稍定神,就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张珏,她穿了身湖色常服,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杨思焕道:“你那天来找过我?” 张珏呷了口热茶,“嗯,本想问你几件事,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她顿了顿又道:“你考得怎么样?” “你不说还好,我的史论引错了一个典故。”杨思焕叹道。 张珏挑眉:“具体是怎么个错法,说来听听。” “我将幽州之战写成巨鹿之战。”巨鹿之战是以少胜多战役之一,但这个世界是没有巨鹿之战的。 张珏听了微微一笑:“你天天心里想些什么?难不成又是什么侠客传里的新鲜词。”说罢,起身踱到窗边,“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经义作好了,论与表只是锦上添花,还是有希望的。” 杨思焕抿唇,她虽也这么认为,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忐忑。不过无论如何试卷已经交上去了,考上考不上都听天由命,当下她心里却挂着另一桩事。 她虽有功名在身得以取保候审,免了牢狱之灾,方仕林的书僮却还在刑部大牢中。此案非同小可,死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候君,那小书僮怕是很难脱身了。 “但愿如此。”杨思焕颔首,接着话头一转,说道:“你如果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你。” 礼部郎中谭政是张珏义母,同时也是永宁候君的儿婿。曾有传言,说张珏是谭政的私生女。 此事是真是假,杨思焕不感兴趣,但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想必在那件案子上,张珏应当比外人知道得多。况且张珏当日竟然连刑部大牢都来去自如,这点也令她费解。 张珏侧过身来,望向这处:“你是想问候君的事?”窗门微挑,风吹起她的袍角,“并非如外面所传,候君不是被杀的,而是犯了心疾,凶手并未直接对她动手,这一点我敢肯定。” 杨思焕目光微烁:“你是怎么知道的?”此话一出,她发觉张珏脸色变了,听她回:“我昨日见过永宁候府门子,从她嘴里听来的。” “门房说的话不可尽信。”杨思焕若有所思道,“我明明听说侯君是被人杀的。” “对外自然要这样说。”张珏抬脸道,“不然难道直说出去,堂堂永宁候纵。欲。过度,居然死在小侍的肚皮上。” 杨思焕闻言先是一惊,后道:“这也是门房跟你说的?” 张珏笑了,门子纵是嘴碎,也不会将这事告诉她,她笑道:“我就算问,她也未必敢说,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不提也罢。眼下要紧的是找出凶手,否则以你的性子,牢里的人一时不出来,你也一时无法宽心。 毕竟说起来,那厮是被你连累的。” 杨思焕抽了一口凉气:“你说王文武被我连累?怎么回事?” “你被关进去之后,刑部就照例查了与你相关的人,有人曾看到你曾与那小书童一道出入客栈。巧的是,她半年前进了侯府做事。“张珏道,“你可能不知道,刑部右侍郎是个狠人,向来宁杀错也不放过,就以一推十,横插一脚,向老尚书进言,将她抓进去了。” 杨思焕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很快又觉出话中不对,问:“照你的说法,候君明明明明是自己犯了病,又何来凶手之说?”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有些看似寻常的东西,不少人却碰不得。”张珏道,“譬如我,曾差点因为一盘河虾丢了命。” 杨思焕一听就知道,张珏指的是过敏,说起过敏,她马上想起她大一下学期学校发生了件荒唐事——一个大三的学长去明孝陵玩,因为花粉过敏喉咙发肿,窒息而死。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家长在宿舍楼下拉横幅,闹了好一阵子。 “这个我知道,你是想说,有人利用这一点杀了永宁侯君?”杨思焕扭头发问。 这时狂风骤作,卷了几片树叶进屋,张珏抬手关了窗户,提步走到桌子跟前,说道:“没错,侯府的人都知道,候君不能吃姜,所以她的饭食从不放姜,这一点我跟门子确认过了。 我托人找仵作问过,这次侯君暴毙并非寻常的心疾复发,而是有人故意用姜精催发。 侯君有次误食姜糖,过后捂了胸口连话都说不出,若不是郎中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此后就有专人来管侯君的吃食。那位掌食的向来谨慎,他是不会出错的,因此刑部就从外因来查。 就查到香炉有问题,人是闻不出来的,宫里的司药却能辨出来,我想,这大概就是你被抓去的原因。” “那为何刑部郎中娄大人,会断定是今科试子做的?” “皇上擢升她为侍郎了,已经不再是郎中。”张珏微微一笑,啜了口茶,又道:“侯府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事发当夜侯府请了戏子过去唱戏,那些戏子个个套了瓷头套,演的是大头戏,其中有个戏子在当天中午被人迷晕,头套被顺走,迷晕她的自然就是凶手了。 凶手混进侯府,借机下香杀人。至于为何断定她定是今科试子,这是娄大人断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杨思焕喉头发痒,连连轻咳,末了追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单是仵作那边,怕是你义母那样的五品官员都打听不来,还有刑部查案过程,怎会透露给你?…咳咳…”说着,忍不住多咳了几下才觉舒畅,“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你,但每当我这么认为,你总能做出我无法意料的事。”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等你将来入朝为官,有些事你自然就明白了。”张珏说着,随手倒了杯热茶递送过去:“刚洗了澡就敞着窗,冻出好歹谁来管你。” 喝了茶,杨思焕的唇色红润许多,扯了扯嘴角:“连珩…谢谢你。” “头一回听你喊我字。”张珏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余下的自己去 摸索,有些事我不便过多插手。“说完之后还是不走,依然坐在那里,良久才清了清嗓子抛出这么一句:“你你元服还顺利吗?” “什么?”杨思焕不解,元服当日她就在宗族长辈的见证下祭了祖,也没别的麻烦事。 张珏瞥了她一眼,皱眉道:“罢了,不说了你取的什么字?” “还没有取,以后再说。” 张珏走后,杨思焕躺在床上,将张珏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照她那样说,自己会被带走,是因为狗闻到姜味? 她身上不可能会有姜味。想到这里,她连忙爬起来去将当时穿的衣物重新闻了闻,除了霉味还是霉味,发霉的霉,倒霉的霉。 不过,比她更倒霉的是方仕林的书僮。那厮只是因为和她接触过,恰巧又在侯府做事,就凭这个就被那糊涂尚书抓起来,实在是倒霉。 她袖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头开始琢磨。 一开始出贡院,她被人潮挤出门,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心中忐忐忑忑,接着是刑部带人冲上来,直接将试子全围起来。混乱之中有人 对了,有人趁乱推了她一把,那种感觉现在想来有些怪,总觉得是故意推的。那人的掌心在她背后划过一道,她正要回头,却被推了出去,差点撞到官差身上。 她不禁设想,会不会真的有人故意拉她下水,在她身上揩了姜精?当真如此,凶手多半是在另外被关的三个试子之中。 几经周转,她找到其中的一个试子。那位仁姐正忙着替书局抄书挣伙食费,杨思焕坐到她对面,她也没发现,边抄边叹气,生了冻疮的手肿成包子,笔下的字却丝毫不含糊,写得很快,横是横,竖是竖。 杨思焕看着一个个墨字从纸上生出来,一时出了神,直到听见一声:“搞咩?”猛然抬眼,发觉那位仁姐正歪头看着她。 她操着一口广东腔,又道:“我识得你。”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爆了家乡话,忙改用官话再次说道:“我记得你。” *** 果然没错,杨思焕找了两个试子,其中一个是广东籍考生,她手上生冻疮,考试前用姜片擦过手。 另一个陕西籍试子,也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之后就莫名其妙被狗辨出来。 第三个试子却一直找不到,杨思焕知道,编瞎话谁都会,凶手也有可能在她们两个中。 会试与乡试一样,都是提前一日入场,考后一日出场,中间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如果真如张珏所说,是次日早上逃出来的,以侯府到贡院的距离来看,凶手应该没时间洗完澡换衣服再去考试。 再者说,谁能料想来查案的会是娄大人,那个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娄大人居然牵了条狗来。想必凶手也是急中生智,才不得以将另外几个人拖下来混淆视听。 不过,也得亏是碰到娄大人了,那位右侍郎向来秉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在她手下,四个人都别想翻身了。 刑部,大堂中。 新任刑部左侍郎的娄肖,与昔日的上级右侍郎相对而坐,她们方才就该不该放了那牢里的小书僮一事争论了一番。 老尚书高坐在上首,两边脑仁都痛了,齐王那边持续施压,要求尽快破案,这个节骨眼上,右侍郎建议将四个试子重新召回来,送到大理寺用刑,之后直接三司会审,给齐王与侯府一个交代。 娄肖却不答应,最后话赶话说到那个小书僮,向老尚书进言放人。 “大人,下官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目前证据尚不充足。”娄肖向上首拱手,“至于牢里的那个,她跟此事没有关系,前日她染了风寒,差点死在牢里…” 老尚书听罢沉默了,自打她到刑部任职后,手下记了不少人命账,夜里总做噩梦,她颔首:“既然如此,放了吧。” 右侍郎听这话里不好,人是她主张抓的,现在凭娄肖一句话就给放了,且不说别的,一放人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她诬赖好人,而娄肖却深明大义为良民伸张正义。 想到这里,忙道:“大人,下官以为如此太草率,娄大人没有证据,光靠凭空臆想,如何能找出凶手?况且下官看那个杨生也是可疑得很,世上巧合怎会那样多?依下官看,王杨二人沆瀣一气谋杀侯君在情在理。不能放人。” 娄肖冷笑:“在情在理?何来情理?大人您倒是说说看,杨思焕初来京城,哪来的动机叫她以身犯险、抛却大好前程去杀侯君? 堂堂刑部,居然用瞎子算命的招数来给人定罪,这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老尚书重重拍了醒堂木,“不像话。”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事后王文武还是被放了出来,杨思焕得知此事之后,才算宽了心。随着放榜日期渐渐逼近,她已经将案子的事抛在脑后了。 犁朝规制杏榜放榜无定日,但一定是在三月初一之前。 二月十五日起,就有试子天天去贡院门口等榜,一直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榜都没下来。 杨思焕没去看,她是没时间看,无相书生又出了一册《白狐案》,她成日就窝在客栈看那本书。 二月二十六的清晨,天不亮就有一列士兵从街上走过。 自会试开始的那天,兵部就驻兵贡院,将贡院围个水泄不通,以防榜单事先泄露。而今已然放榜,她们便撤兵了。 大清早,贡院门口就乌压压围了一片人,当中不乏与考试无关的人,所有人都想知道,今年的前三十会是哪些人。 报录官已经打马出发开始报喜,按理只报前八十五名,从后往前报。 第八十五名与杨思焕住同一家客栈,当马飞奔而来,第一份捷报被唱出时,杨思焕终于醒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看榜 “肃静!捷报到。” 随着马蹄声停歇,洪亮的宣报声响起:“捷报宁国府郑讳有光,高中乙亥科会试第八十五名贡士,太和殿外面圣。” 话音刚落,半条街都沸腾了一阵,听着满街喧嚣,杨思焕迷迷糊糊爬坐起来,知道放榜了,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她提着心穿衣服,手都忍不住微微抖起来。 客栈离贡院不远,不断有报录官御马,穿梭在街头巷尾送报。杨思焕就坐在客栈堂前桌边,一口接一口喝水。 方才接到捷报的人,此时正坐在大堂中央,桌边围了一群恭维的人,这些恭维者大清早都看过榜了,大多数也都在榜上,只是名次不高。 殿试很少淘汰人,能上榜的基本三甲没跑了,三甲出身想升过六品很难,最多做到主事就到顶了,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是祖上冒青烟的喜事。 她们高兴之余就互相恭维。个个面带红光。 前八十五名贡士的捷报由礼部盖了堂印后,直接送到考生手里。一般前八十五名,差不多就一只脚踏进二甲的行列了。 又一匹马停在客栈门口,掌柜的丢下正记着账的笔,惊道:“又来了又来了。” 报录官已下了马,朝这方看了一眼,杨思焕见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客栈老板笑意盈盈地迎出去,客栈开在学府街,不少举子在意风水,若哪年多几个高中的住客,下次再开科,客栈的生意就会好许多。 那报录官下马之后却进了对面的客栈,开始唱报:“捷报宁国府刘讳文充,高中乙亥科会试第十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 客栈老板当下就臭了脸,闹了半天,白高兴一场,前十名落到对家去了。 “唉。”老板轻叹一口气。 杨思焕也怔住了,眼下都报到第十名了,她自以为经义写得不错,还是有机会进前八十五的,但这会儿都报到第十名了。挤进前十,她想都不敢想。看来捷报是没有她的份了。 失望之余,她退一步再想,其实只要上榜了,八十五名开外也没关系,怕是怕连榜都没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能再等三年了。 想到这里她就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抬脚向贡院的方向去了。 没待她走远,一匹马横冲出来,报录官头戴的红帽格外高不说,马脖子上还挂着大红的绢花,一路飞驰着。 杨思焕回头,只见她一勒缰绳,顿在不远处,引来路人一片惊呼:“快看,三鼎甲,三鼎甲来了!” 那报喜官下了马,径直朝龙湖客栈走去,方才还愁眉苦脸的客栈老板,赶忙笑着迎上去:“少官人,这莫不是三鼎甲的报?” 杨思焕走在街上,在满街喧嚣中回望人潮,听说三鼎甲的喜报到了,这会儿人都向龙湖客栈涌。 她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羡慕又失落,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提步向贡院去了。 卯时一刻,寒风袭人,杨思焕穿了件薄袄,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浑身都冒着凉意。这会儿贡院前的榜上已经围聚了一群看榜的人。 一个刚看过榜的人,像匹野马冲出了人群,看那一脸笑意就知道上榜了。 杨思焕艰难地挤了进去,深吸一口气,从最底下开始往上找,从第二百名找起… 直到第九十九名都没看到自己名字,心已经凉了一大截,一直再往上找,直到第八十六名,依旧没有“杨思焕”三个字。 此时她的心却渐渐平静起来,注定榜上无名,看来只能再考一次了。这样想着,就退出了人群。 回去的路上,她听到有人议论:“今年徽州府真是神了,三鼎甲就占了两个。” 她闻言,很自然地想到张珏,当初乡试,她们二人的墨卷不相上下,这次人家却中了前三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却说报录官一下马,就在大门口站定,正色念道:“捷报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乙亥科会试第三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 此言一出,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报喜官再次念道:“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会试第三名…” 人都愣出了神,报录官将袖中另一张条子拿出来,低声自语:“没错啊,是龙湖客栈。” 那报喜官一连念了三回都没人应,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春寒料峭,杨思焕低头挤进客栈,目光掠过堂中央坐着的报录官,客栈老板亲自给那官差倒水,一面宽慰道:“再等等,或许有事出去了。” 报录官却丝毫不急,捏起杯子呷了口茶,末了缓声说道:“就没人认识那位吗?” 老板左顾右盼,在她这住的举子少说有三四十,她哪里都知道名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新科三鼎甲的捷报没人接,这事真的稀奇。 杨思焕已经收整好行李从二楼下来了,拿着手牌去柜台上退押金。 柜台前有两个人背着行李在等退钱,看样子也是落了榜的举子,既然没考上,那就赶紧回去,在这多待一天就要多花不少钱。 “唉,真坑!”两个举子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杨思焕接了上去,把手牌往前一推:“有劳退一下押金。” 掌柜的低头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拿了一把铜钱给她。 杨思焕愣住了,当初她明明交了三十两银子,按理还剩十多两,怎么就变成这一把小铜钱了呢? “我还剩十二两才对,请问是不是搞错了?” 此时堂前都是人,不少外来的人也在这看热闹,一时间议论纷纷,掌柜的抬高声音说道:“你瞧瞧,来这住的都是什么人,除了试子还有谁来住。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一走,空着的屋子谁来住?岂不是叫我们亏钱。” 虽然周围很吵,但杨思焕听清了,感情这遇到黑店了,当初来住的时候老板自己说过,如果到了放榜的那日,要退房保证分文不扣地退钱。 杨思焕捏紧拳头,“你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却见掌柜的一脸横相地翻了个白眼:“你去打听打听,现在市面上行情就是这样。”说完继续算她的账。 “你…”杨思焕一时说不出话,不过很快就想起当初她留了个心眼,将事先写好的押金条给掌柜的签过,当时对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签了,“那我们公堂上见。”说着,扬起手中的押金条。 掌柜的先是一愣,挥挥袖子:“人家大官人未必管这破事不成。”说罢,趁她不注意,一把抢过押金条,撕了个粉碎,奸诈地笑道:“现在看你拿什么去告,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杨思焕也笑了:“你瞧瞧你撕的是什么。”说完整了整衣襟,转头往门外走。 报喜官也等了一阵子了,渐渐没了耐心,起身清了清嗓子再次问道:“当真没人看到那位?” 见依旧无人应答,便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念最后一次。” “捷报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乙亥科会试第三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这一次声音格外大,却没什么震撼人心的效果,毕竟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杨思焕刚跨出门槛,就隐约听到报喜官念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不敢相信,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拉着一个人问:“请问这报的是第几名?叫什么名字?” “第三名,名字四个字,叫杨惠什么的。” 一旁的人轻拍了说话者的胳膊,嘲笑着说道:“你个没文化的,哪里是四个字,人家那是准官人了,中间加个字避讳。”这人说着转而又向杨思焕道:“你还不知道?那个第三名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喊了半天不出来,叫杨思焕。” 到这里,杨思焕口干咽燥,血液开始翻滚,回过神来赶紧挤进人群。 此时报喜官已经将帽子戴好,准备走了。杨思焕几步上前道:“大人,我方才没听到,请问您报的是不是杨思焕?” 报喜官将她打量一通,挑眉问:“是,你认识她?” “我…我就是杨思焕。” 话音刚落,整个堂屋哄地一声。报录官顾不上埋怨,也跟着众人一道笑了。 “那小的这里便先讨个喜了。”说完就伸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二更(掌柜!还钱!)…… 能做三鼎甲的报录官本身就是一种荣誉,风光不说,还能亲手向三鼎甲讨喜钱。 虽然还要过殿试才能选出真正的三鼎甲,但不出意外,殿试只是给前三名重新排个序,前三名将来至少能成探花。 杨思焕曾想过千万种结果,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进前十,当时看榜就没往上看了。 听到这突来的喜讯,她脑子嗡的一声,当报录官伸手向她讨喜时,她才定了定神,“请等一下。” 说完,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与此同时有人一把撕了门上的春联,挤到她身旁,“小官人,给您红纸。” 杨思焕扭头,说话者是掌柜的,她看着方才还拿腔拿调的掌柜,此时正殷勤的给她送红纸,这令她哭笑不得。 她没多说什么,当即接过春联的一角,将银子随手一包,交给报录官。 报录官立刻笑着接了红钱,“多谢小官人,恭喜了。” 只可惜杨思焕不是本地人,若杨家就在应天,报录官定然要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住上两天才罢。收了喜钱,报录官便拱手告辞了。 待官差走后,屋里再次炸了锅,众人目光纷纷落在杨思焕身上,都诧异,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后生,居然闯进了三鼎甲。 有个四十多岁的举子就自嘲:“唉,人比人气死人,想我蹉跎了半辈子也才勉强爬上榜,人家小小年纪就三鼎甲了。” 此言一出就有人接着道:“可别这么说,您这回怎么着也能进二甲,我这半截身子埋进土的才上榜尾,都没说什么呢。” 一时间议论声不绝,杨思焕将捷报草草看过一遍,再次确认没有搞错才放心地将它塞进包袱里,半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去,这次倒不用挤,人一看到她就主动让出道来。 她方才出门多半是为了威胁掌柜,实在不行就真的去报官,反正押金条还在她手里。她以举人的身份报官,怎么着也有几分胜算。 这次她再次出门却换了想法,如今她进了前三,区区十几两银子 的事以后有空再来计较,当务之急要另找一家安静的客栈念书,为之后的殿试做准备。 她刚出门,掌柜的就追了出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官人果然年少有为,对了,您这是去哪啊?” 杨思焕心思一转,望向对面客栈:“你们这里我是住不起了,我去那边看看。”说着话,就扯了扯肩上的包袱,抬脚要走。 掌柜的快走几步上前拦住她,满脸堆笑:“别呀,都是误会。”说罢,犹豫狐疑地凑到杨思焕身边,压低声音说:“别人退不了,您不一样,您啥也别想,放心地住着,就当自己家一样,押金马上退给您,以后每天少收您一百文,怎么样?” 杨思焕望天沉吟。 一天四百文也不便宜,之前她住这里是因为离贡院近,殿试她随便住哪里都一样,据说远一点的地方一天只要一百文,她回:“不怎么样。” 自放榜之后,人都浮躁起来,气氛是会传染的。 掌柜的右手攥拳重重敲了左手手心,拧眉说道:“唉,好吧,既然如此,小的就不留您了,这便将押金退给您,外加您一两喜钱,但是您得答应小的,千万别住到对面去。” *** 杨思焕在老街找了家小客栈住下,掌柜的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一天只收她六十文,还给她加了床厚棉被,这个价格在徽州也算便宜的了。 杨思焕看着老人家一瘸一拐地忙出忙进,突然想起远在家乡的爹。刘氏的脚前几年也受了伤,平时还好,一到阴天就痛得走不动路。 现在终于好了,如今她已是准进士,杨家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如果真的成了三鼎甲之一,将来进翰林院易如反掌。 当朝内阁六大学士,无一例外都是从翰林院熬出来的,不过,会试进了前三也不一定殿试后还是前三,虽然多半是这样,但也保不齐有意外。 毕竟君心难测,杨思焕依然不敢放松,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复习,能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 虽然她觉得,这个前三名得来很是侥幸,但无论如何,这临门一脚她也要拼了命地去踢。 殿试定在四月十五,在朝中大殿举行,由皇帝亲自主持,又称“御试”与“亲试”。士子只有经过殿试这一关,成为“天子门生”,才算真正的登科。 四月初,礼部将新科贡士召进宫,令每人作一篇八股文,倒不是为了考什么,只是十多年前出了一档子事: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私其乡,与同乡试子通关节舞弊,造成恶劣的影响。 从那以后,会试后举行覆试成了定制。由皇帝亲自命题,要求考生写一篇八股文。礼部着人阅卷,主要审查每个士子覆试答题的行文风格、笔迹与先前会试的差异。若差距太大,就会组织专人严查。 会试大概七八个举子中能有一个上榜,因此选出的贡士自然是出色的,若在覆试中考生答卷文理不通,漏洞太大,则考官和阅卷官都要被追究责任。 覆试的这天,天不亮杨思焕就在宫外候着,一众士子排好队,跟着宦官进了宫。 她第一次见到宦官,奇怪的是,宫里宦官居然是男人,她原以为这个世界的宦官是女人。宦官引着众人进宫。 士子们都是头一回进宫,难免有些拘谨,彼此间都不说话,杨思焕目光四下找寻,等她看到张珏时候已经开始覆试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过,都各自开始作文。 作的文章刚被收走,礼部的人又找来一群宦官,这群宦官和引路的完全不一样,穿着都讲究许多。 这些宦官皆束了发冠,穿戴整齐,满脸肃穆。 为首的宦官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俊逸潇洒,眉眼中却透着深沉。 他发冠插了金簪,冠上嵌了兰玉,身穿玄色蟒袍,背手站在前方,礼部郎中谭政见了他,语气都是恭敬的。 张珏带头站起来,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所有士子一道见礼:“陆公公。” 那位扯了扯嘴角,抬手道:“各位新科贡士不必多礼。”顿了顿,背手侧身继续缓缓说道:“今日将各位宣来,主要交待一些宫中的规矩,以免各位官人在圣上面前失了方寸。 不过诸位饱读诗书,都是国之栋梁,想必学起来很快。” 说罢就令其余的司仪太监教授礼仪。 小到面圣见礼的姿势,大到入场顺序,事无巨细都交待清楚。一晃眼的功夫,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傍晚出宫,夕阳下春风夹着暖意扑面而来,经过这一天的相处,士子之间熟了许多,出宫时不少人都相互低声交谈。 张珏满脸漠然地走在最前面,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便没人找她说话。她看到杨思焕也只是掠过一眼,就好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整天,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说。 杨思焕回到客栈时,夜已深,掌柜的给她开门才知道她今日进了宫,老人家好奇地问:“小官人,紫禁城里是什么样的?那砖块可是金子做的?” 杨思焕揉了揉眉心,笑道:“寻常砖罢了。” 她这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出了差错,根本不敢四下张望,至于里面什么样,她也记不清了。 殿试的前一日,杨思焕雇了一辆马车,当夜就出发在宫外不远处等着,在车里睡了一觉。 丑时三刻,不少士子已经侯在宫门外,虽是暮春,早上还是有些凉,杨思焕穿了件长衫,外面披了件披风。 不到卯时门就开了,士子们依次排好队,由专人搜检一番才放行,快到杨思焕时,她自觉地脱下披风。那日司仪交待过,面圣要穿得正式,况且披风容易藏夹带,也是不允许带的。 经过检查之后,鸿胪寺的人过来将她们领走。 朱红的宫墙像盘龙向前延绵,氤氲的晨雾中,一眼望不到头。 殿试考时务策,策问由内阁大臣们拟好题目,交给皇帝钦定,一般涉及吏治政风、民生仓储等,二三百字。饶是如此,策问几乎无关国是,考察的都是士子治国理政的能力,不会涉及重大决策。 士子收到策问之后写对策,格式固定,不许涂改,且不得少于一千字。杨思焕这些天看了不少状元的对策,很少有状元写的对策少于两千字的,总得来说,尽量写多一点。 杨思焕走在路上,双手不停地抓握,现在她的双手冰凉,甚至有些僵,怕只怕到时候连笔都拿不稳。 鸿胪寺的人将士子们带到太和殿,两廊已经整齐地排好了二尺高的书案,旁边铺着明黄的蒲团,杨思焕见状不由地蹙眉。 果然没猜错,要跪着答题。考试要考一天,她就得跪一整天。 士子跪好,片刻后出来一个宦官,朗声道:“皇上驾到。” 众人闻声纷纷低下头,周遭一片死寂,余光中,皇上身着明黄的衮冕朝服,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龙椅。 士子们行了三叩礼,礼部侍郎就带人过来散题。 散题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泄入殿中,也没那么冷了。 题目装在牛皮纸袋里,开口处盖了衿章,杨思焕轻呼一口气,拆开信封,当题目在她手中展开时,她怔了怔,随之皱了眉。 第40章 第四十章殿试 策问是内阁大臣出,之后交给皇帝钦选的,能进内阁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她们出题自然是讲究的。 往年的策问内容,无非是安民、兴贤、吏治,这是倒好办。 有时也会出抽象的,抽象的分为两大类,其一守成,其二开拓。 杨思焕看过无数状元对策,总结出模版,前者的对策套路,就是夸颂扬当今圣上英明的同时,顺带在原有制度上提一点小建议,要想出彩,关键就在这小建议上,既不能戳了圣上的心,又不能言之无物。 而后者的套路也差不多。总之就是,边夸边提意见,重要的是知进退,懂方寸。 但今天的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题目开篇就是:暴雪连天,累及南北,饿殍遍野,房屋倾颓… 开篇描述得很是惨烈,简单来说,就是连日大雪,压倒房屋、冻死百姓,其中还有不少是被饿死的。 最后连发三问,首先问如何赈灾,又问如何治理,最后一问很奇怪,问的是:谁应该为此事负责? 整题以雪灾为载体,看起来考治灾,但再看最后那句:卿以为,孰当担此责? 这种问法杨思焕倒是头一回见,她将题目反反复复读过一遍,先不急着打草稿,而是揣测皇上的意图,以及那位出题的内阁大臣的意图。 当朝内阁六大辅臣,她虽然不知道是哪六位,但按理来说,能入内阁的,至少是四十多岁,甚至七八十也有可能,她们那些老家伙浸淫宦海多年,心思太难猜了。 她就从皇帝那边考虑。皇帝当然希望安定民心,灾难来临之际,很多百姓会把原因归结于神明,君权神授,据说十几年前关中旱灾,一个多月不下雨,饿死了不少人,先皇便带着太女在应天开坛祈雨,又斋戒了两日。 当然,她才不会傻到说皇上有错,千错万错只能是下面人的错。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她作为新科贡士,什么作为都没有,难道她要长篇大论来批判六部?想想就觉得文风很怪。 皇上问谁该当此责,她答题应该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这样一来,这哪里是问责?分明是换着花样问怎么完善制度,因为只有完善了制度,各部才能更好地运作。 想到这里,她猛然惊醒,差点会错意了。 于是,她提笔开始写大纲,首先是赈灾,雪灾赈灾无非是着户部放粮施粥,江南是天下粮仓,一般不会挨饿,因此这部分得先考虑北方,尤其是本朝建国不到百年,北方尚未完全平定,稳住民心是很重要的。 但从南方运粮到北方不大现实,粮食运过去,百姓早就饿死了。各地都有粮仓,每年粮仓都要换一遍,因此监察制度需要严格执行。 第二部分是关于治理,杨思焕思量片刻,觉得这里应该分为两点,首先是灾情的控制,其次是灾后重建。 有句老话说趁火打劫,灾难来临时,可能会有人从中捞利,本朝建国伊始曾有一次大范围雪灾,那时候出来一群雪盗,趁灾行凶。 并且连日暴雪,猛兽出没伤人,因此灾难来临时,治安防范措施要进一步加强。 除此之外,官商勾结哄抬物价也是个问题。尤其北方门阀世族,历经三朝不衰,势力盘根错节,但她不能提太多,这个问题圣上都不曾解决,她又能说什么? 至于灾后重建,她再一次想到瘟疫,大面积人。畜伤亡留下的尸体不妥善处理,很容易爆发疫情,这一点,她在乡试时也提过。 不过,她后来又发现,乡试时她答得并不全,只说了集体焚烧、深埋撒石灰,后来想想应该再加一点:埋的地点要远离水源。 而且关于灾后重建,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流民问题。本朝出行要交路引,但一旦有了灾,这一制度可能就无法实施,灾民四处流窜,会比较乱。这一点,她认为需要考虑一下。 毕竟人口是和田地分配以及生产制度挂钩。 要点都列好了,她就开始蘸墨写草稿:臣对臣闻 天下安定民心所向,陛下诚有尧舜之风。 开篇将皇上与尧舜相媲美,写到这里,她抬眼瞥过一眼远处大理石上明黄的倒影,此时皇上依然端坐在龙椅上,但她不敢抬头看,司仪交待,不可直视圣颜。 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将治灾的手段写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光禄寺大张旗鼓带人过来,命内侍给每个士子发了两个馒头,外加一蝶咸菜。 此时皇上已经离开了,龙椅空空,杨思焕搁下笔,低头轻捶小腿,方才一心作文没发觉,跪了半日,半边身子都麻了。 士子们吃完之后继续答题,没过多久听到一声传报:“太女殿下来此巡察,宝驾将至。” 众士子闻言都起身,不久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身着明黄袍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众人再次跪下见礼。 太女缓步从大殿中央走过,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到上首的侧座上坐定,抬手道:“众卿不必拘礼,孤只是替母皇例行巡视,都平身答题。” 据说当朝太女是圣上第七女,外貌出众,方才她大驾初至,杨思焕一时没来得及避开,看到了对方一面。那长相与寻常女子相较,眉宇之间倒多了几分英气。 太女在上首坐了一会儿,礼部尚书垂首陪着说了几句话,她便下来开始巡视,走到张珏身边稍作停留,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到了杨思焕身边时,外面有内侍赶来,低声在她身侧低语几句。 声音太小,杨思焕离得近也没听清,只是隐约听到什么“皇子”,太女听罢不作声,目光从杨思焕脸上掠过,嘴角微微上扬,背手继续巡察。她转了两圈就走了,留下礼部的继续监考。 杨思焕写草稿,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得抓紧时间将草稿往答卷上誊录,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在写结尾了,知道自己写字慢,她连头都没怎么抬。 时光飞逝,眨眼的功夫黄昏已至,内侍过来点了蜡烛,还怕不够亮,就将隔帘拉开,她觉得晃眼,将背挺得更直了些,夕阳掠过廊檐,从屋角泄到她身上。衬得她越发清瘦素净。 “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瑾对”写完这最后的结尾,杨思焕才松了一口气。 夕阳的余晖已经收敛了许多,大理石地板上只有一条细窄的光带。残阳似血,晕染在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泛着红红的光晕。 她扭头望向远处的屋脊,期间无意间发觉,好像有人正盯着她看。 她缓缓转过头,看到偏殿的屏风后有一道修长的影子一闪而过,她揉了揉眉心,大概是眼花了吧。 天将黑时,礼部把卷子收上去,不久之后,卷子将会被送到皇上手里。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命题与阅卷名义上都由她完成。但实际上皇帝政务繁忙,不大可能亲自阅卷,还是会叫专门的官员评阅,这些官员便是读卷大臣。 次日下朝之后,读卷官集中在太和殿,开始阅卷。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传胪大典 御试三天之后公布结果,进行传胪大典。 这日清晨,天不亮,礼部尚书陶镇东手捧十份墨卷,连带一份礼部草拟的名单,跟着掌灯的宦官进了太和殿。 殿内灯火通明,年过半百的永宣帝早已提笔高坐在书案前批奏,皇帝时不时轻咳几声,下方两侧站着几位翰林院的人,太女双唇抿成一条线,立于众官前列。 这次会试前三十是太女朱承启亲选,今日就要放殿试的榜了,她便也过来听最终结果。 陶镇东见过礼后,将对策呈送上去,永宣帝搁下笔,就着烛光扫了一眼名册,什么也没说,就叫人将名册转递给太女朱承启。 朱承启看过不禁挑眉,当初会试是她亲点的名次,她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便缓声问道:“这个张珏会试时第一,现在怎么变成第四?不作他说,杨思焕先前第三,现在为何第十?” 陶镇东闻言,拱手躬身回:“杨贡士所发议论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只是书生意气,并不成熟。且此人文辞一般,三鼎甲殿试之作将来要张榜示众,只怕此子之作难以服众。” 太女沉吟片刻,又问:“张贡士又有哪里不好?” 这时,翰林大学士站出来,拱手道:“回禀殿下,老臣以为张贡士虽有文采,但其人年少却心机颇沉,从文章来看,其生很多建议的开头叫人眼前一亮,却藏掖不尽言,畏首畏尾” 朱承启怎会不清楚,不论第四还是第十,不经馆选是进不了翰林院的,将来组织馆选的还是这班 人,看来她们是铁了心要反对她当初的选择。 朱承启左右也是太女,十岁就入主东宫,由永宣帝亲自教导,此刻纵是不悦,也没再多说什么。 永宣帝自将名册转递出去起,就默默观察着太女,看朱承启依旧一脸平静,便抬手翻开对策。 少顷,微微笑道:“说起文辞,朝中有你陶镇东便足矣。朕看这杨思焕文采也并非那样不堪,其文别出心裁,不同于以往的陈词滥调,内容翔实,贴出去也未尝不可。” 下首的几位老臣闻言面面相觑,以往科考,永宣帝偏爱年长的试子,但今日照皇上这意思,恐怕要点杨生一个三鼎甲了。 永宣帝轻咳几下,又道:“至于张珏,当时会试时,朕的太女就将此人的文章拿给朕看过” 新科贡士排站在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一大早她们就侯在这里,静等消息。 今早工部给新科贡士发了崭新的朝服,杨思焕穿着绯红的朝服,袍角在身后猎猎飞舞,头戴三枝九叶顶,显得人都精神许多。 她虽还不曾入朝为官,但今天之后,她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只是官位高低的问题。 等了好久,终于有宦官捧着黄纸出来,唱道:“传刘健,韩仲诚,孙浩,张珏…杨思焕,十人进殿面圣。” 被念到名字的人心都一颤,杨思焕听到自己名字,知道自己进前十了。排在末名,虽遗憾,却也满足了。 当下没多想,就和另外九人一道出列,跟着宦官进殿,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听到“平身”后,方才起身微微抬眼,看到皇帝的尊容。 之前殿试,杨思焕一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二十年前,永宣帝逼宫夺嫡,皇位虽来路不正,却也不失为一位明君。 这位多年励精图治,曾也驰骋沙场,如今年过半百高坐在龙椅上,看起来不显龙钟,嘴唇却微微泛白,带着病容。 而此时太女已经站在龙椅旁侧,穿了一身明黄的袍服,杨思焕不经意看了她一眼,首先注意到她浓长的墨眉,依旧觉得这位太女有种中性的英气。 世说永宣帝喜怒无常,在她面前,新科贡士都很拘谨,唯恐失了方寸。却听她亲切地问询了刘健:“朕听闻你是岭南人,往科岭南进前十的举子是很少见的。” 杨思焕余光扫见刘健,心道原来是她:三十出头的女子,这个年纪在新科贡士中却也不算大,其人健谈,之前还和杨思焕搭过腔。 看皇上一脸关切地询问刘健好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还夸赞了她连中两元的事。 杨思焕作为名单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皇上问话的。 永宣帝先是看了她一阵,两侧大臣也忍不住跟着皇帝一道看向她,没想到这个会试第三名不仅年轻,还生得如此清秀雅致。 “杨思焕?”永宣帝带着疑问口气道,“杨思缘与你可是同宗?” 杨思焕闻言怔了怔,这个名字她听都没听说过,便拱手垂颈回:“陛下口中之人,臣不曾识得。” 永宣帝一笑:“朕看你们都是‘思’字辈,以为你们同宗,只是随口一问,你无需紧张。” 将十人一个不落的问过一遍之后,永宣帝便不再说话。殿中一片死寂,人皆暗下揣度圣意。 皇上虽也问了其余人一些话,但看得出来,她最钟爱刘建,众人都以为状元必是刘建无疑了。 就连刘建自己也这么认为,却听皇上道:“朕承祖制,特宣乙亥科一甲进士三人,张珏赐状元,刘建赐榜眼…” 在场的人闻言都倒吸一口气,果然君心难测,皇帝的喜好岂是她们说猜就猜出来的。 念到榜眼,永宣帝停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探花杨思焕。” 此话一出,杨思焕立刻错愕地抬脸看向上座,她明明是第十名,居然直接被点作探花。其余人也都震惊不已。 三人当即跪下,齐齐叩首谢恩:“臣等得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了大殿,煦煦春光照在脸上,十人归了队伍,随后鸿胪寺官员就提着圣旨走到殿外,站在中央高台上朗声唱道:“圣旨到。” 众贡士在下面台阶跪好,听头顶传来清亮的宣声:“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宣乙亥科一甲进士三人,状元徽州府张珏,榜眼岭南府刘建,探花徽州府杨思焕,传胪韩仲诚,其余四十一名二甲赐进士出身,一百五十五名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朱承启从侧门出去,刚出去就被一个面如珠玉的少年叫住:“七姐,怎么样?她得了第几?”说着话,少年的双眸益发地亮。 朱承启扯了扯嘴角,默然背手向前走,少年就跟着她,两人走到小花园里,朱承启屏退左右,才道:“母皇封了她个探花。” 少年含蓄地笑了,低声自语:“果然母皇也觉得她长得好。”说着就要走。 朱承启喝住他:“站住!我话还没说完,有祖训在先,我朝驸马不得当要务,她既成了三鼎甲,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母皇是不会将你指给她的。你最好断了这念想。” 少年甩袖,皱眉说道:“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 皇帝钦定名次之后,读卷大臣将对策捧到红本房,以朱笔在前三名卷子上写名次,并转交内阁,再由专人再抄一份广示于众。 八名填榜官填榜。因为榜是黄色的,故叫“金榜“也称“黄榜”。 金榜也有两种,分别是大小金榜: 大金榜是传胪大典当日张挂在长安们下,接缝处盖“皇帝之宝”玉玺,连示三日。 内阁中书填小金榜,交给奏事处呈给皇上看过,之后交由大内留存。 殿试之后就开始传胪大典,礼部提前找钦天监选好了时辰,并安排了日程,皇帝批准之后正式开始。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时,王公大臣都到齐了,鸿胪寺官员在太和殿丹陛的东边唱名。宣道:“第一甲第一名张讳珏,状元出列。” 张珏便跟着鸿胪寺官员一道走出队列,跪在殿中道路的左侧。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杨讳思焕出列。”杨思焕闻言出列,跪在最右侧。 前三甲唱了三次,为了让在场的王公大臣听清楚,以示皇恩浩荡。 后面宣读的名单就很粗略,直接说个人数,她们都不用出列。 结束之后,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从此之后,她们便是天子门生。 礼部郎中谭政来到放金榜的黄案前,撩袍跪下,用云盘托着金榜。 此时雾已经散了,杨思焕扭头隔着刘建,发觉张珏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谭政的背影,眼神冷出冰来。 在谭政的带领下,众进士从御道中间浩浩荡荡走出去,杨思焕与张珏等三人跟在金榜后面。 到了中门,其余人跟着鸿胪寺少卿从召德门的左右掖门走了。 三鼎甲跟着金榜一道来到午门前,张珏冷脸从谭政手中接过金榜,谭政原带了丝笑意,看到张珏的目光,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张珏双手将榜奉上龙亭,待卫兵将龙亭抬起来,她就退了回来,杨思焕撩袍,三人一道行了三叩礼。 这时鞭炮声响起,乐队开始奏乐… 杨思焕事先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礼,她原先只晓得游街,谁知道要跟着这个那个的官员这个门那个门地跑,真真能把人琐碎死。 刚开始还热血沸腾,后来就累得不行,最后见到有人牵了马来,终于开始游街了。 张珏骑上马,拽着缰绳,将目光落到杨思焕身上,淡淡道:“你…你不会骑就叫人牵着,别逞强。” 此言一出,却见杨思焕顺了顺马毛,娴熟地翻身上马,末了向她微笑致意,与此同时一夹马肚,上前一步走了。 金榜贴出 去之后,三鼎甲的名字就响遍全城。长安街上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兵部带了官兵才勉强开出道来。 三鼎甲的马脖子上系了红花,一拐出来整条街都炸开了锅。 “连珩,你怎么了?”杨思焕扭头问道。 张珏回:“为何突然这么问?” 杨思焕只觉得这两次见到的张珏都不对劲,好像心里藏了事,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一块手帕从天而降,遮了她的眼。众人顿时哄笑一团。 她随手将手帕扯下,抬头看到街道两侧的茶楼二楼三楼都是人,很多少男拿着手绢往下丢,她一个不注意差点又被盖住。 越往前越走不过站,人挤人,开道的官兵都快顶不住了,回头看马上的状元和探花。都暗自抱怨,往年就探花长得周正点,今年三鼎甲的两个都长成这样,也难怪百姓会疯成这样,捺都捺不住。 没走多远,就有一枝花斜飞过来,正好插在杨思焕衣领里,这一路走来她头上全是花瓣,有些人胡丢,不知道撒的什么粉,五颜六色的撒了她一身,各种浓香混在一起。 再看张珏,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厮依旧板着张脸,有个穿着华贵的妇人拦马追问:“请问状元可有婚配?鄙人家私一万两白银,另有…” 没等她说完,张珏就打断她:“现有一夫三侍,你家公子若不介意,可以一块找乐子。” 那妇人听了顿时愣住了,待她们走远,忿忿道:“呸,什么人,还状元呢。” 杨思焕闻言也吃了一惊,她可从没听说张珏娶过亲。张珏打马而过,将她抛在后面。她刚回过神来,也有人追着她道:“不知这位新科探花可有婚配?小的家主府中有良田五百亩,府中小主子年方十四,绝色倾城,您是否愿意考虑考虑?” 感情榜下捉婿捉到她这里来了,她刚要说什么,就又有人追着道:“鄙人家里良田一千亩,白银一万两,只有一个独子,小官人要不要考虑?” 那两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又赶紧追上去,杨思焕一勒绳,顿在那里,回头拱手温声道:“在下已有婚配,且无纳侍之心,谢谢二位好意。”说完打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御宴 三鼎甲声势浩大地跟着仪仗队走在前头,杨思焕手握缰绳,不禁暗自庆幸在之前的世界学过马术,不然今天游街怕是要闹笑话了。 她高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拦马捉婿。 游街接近尾声时,人越聚越多,西直门下早有官兵驻守,士兵们横茅阻拦,勉强开出一条小道。 方才游街,明明顺着长安街走了不少路,这会儿眼前居然还是宫门,可以想见皇城有多大了。 杨思焕抬头看着朱红的宫门,勒住缰绳,顿在门前不远处,满街喧嚣声直往脑仁里钻,她翻身下马,在一众士兵的护送下进了门。 宫中设了御宴,进士们都会参加。早有宦官在西直门下等候,张珏那厮当下不知所踪,想必先去赴宴了。杨思焕就跟着宦官进宫。 她抬眼望去,朱红的宫墙延绵不绝,各色不知名的花枝隔墙伸开。 午后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屋脊勾上金边。和风乍作,吹起她身上绯红的朝服。 “大人年方十七高中探花,前途无可限量,可喜可贺。”身后的太监柔声说道。 宦官的声音很奇怪,带着唱腔。恭维的话,杨思焕已经听腻了,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听宦官继续说:“饮水思源,大人将来不要忘了根本才好。” 她闻言足下一滞,转头回望身后的宦官,那宦官半低着头,但她依然能看到他勾起的嘴角。 她沉吟片刻回道:“圣上隆恩,我自是不敢忘的。” 宦官缓缓抬头,微微笑道:“除圣上之外,还有一人的恩情,大人怕是不晓得的。大人可知,当日是谁将您从刑部大牢保出来的?” 杨思焕怔了怔,她当日被放出来,纯粹由于刑部没有她杀人的证据,因她举人出身,两日期限一到,被放出来也是理所应当,还需要人替她作保? 她挑眉:“公公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放眼远近再无他人,“左右也无旁人。” “此事小的不便多言,大人不妨去问问今科状元张大人。”宦官故弄玄虚的说道。 新科进士陆续来到御花园中,圣上尚未驾临,陪宴的礼部官员先到了,那些官员中,杨思焕一个也不认得,榜眼刘建倒是积极,很自来熟地上去见礼。 杨思焕素来不善交际。 先前她是典型的理工宅,到这世界之后,她从书院辗转到县学,只顾着读书,也不曾结识几个人。 陆陆续续有新科进士来找她搭话,她们大多数都比她大一两轮,却将她当作同辈一样恭维,她作为三鼎甲,被不少人盯着,因此开口前,都在心里揣踱再三再说,最后话就越来越少。 老话说得好,说多必错。最后她就干脆找了棵歪脖子树,假装在看风景,站在树下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片刻后,远处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 此人约莫二十岁左右,身着深紫色云纹蟒袍,看这一身华贵的行头应当是皇女,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右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煞了风景。 她一脸漠然地走过来,察觉到树荫下透来的目光,便回望过去。 杨思焕见那人看向自己,赶忙垂首,余光中瞥见那人越走越近,园中跪倒一片,杨思焕也跟着跪在那里。 “臣等叩见齐王殿下。”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齐王殿下。 当年永宣帝逼宫,迫使先皇退位,同时逼死太女,后占了废太女正君,令其生下齐王朱承治。 如今除了年幼的十一皇女,其余的皇女得了封号都被发到各自的封地,只有这位齐王依然留在京城。 齐王恹恹地说道:“都平身吧。”说着悠悠地逛到海棠树旁,捏起一枝海棠花,微微侧颈说道:“你便是今科探花?” 杨思焕躬身应过,朱承治微微一笑:“母皇眼光不错,真是个水仙般的人物。” 杨思焕将头压得更低了些,谢了对方的赞赏,又听她问:“听说你叫杨思焕…与次辅可是同宗?” 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神情怪异。 同样的问题,早上永宣帝在太和殿已经问过一遍。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杨思缘是谁,后来游街时,从刘建口中才知道,那个叫杨思缘的,虽然名字是和她差了一个字,但人家却是当今的内阁次辅的嫡长女。 那位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只可惜命不好,入仕不过五年,去年冬天在柳州落水而亡。 杨思焕几乎可以肯定,那种大人物和她是不可能有联系的,便退后一步,拱手道:“殿下说笑了,微臣祖上世代清贫,与杨大人并无任何关系。” 齐王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没过多久,太女和皇上也摆驾过来了,席间皇上说了几句话便抽身而退,留下太女朱承启主持宴会。 杨思焕目光忍不住往次席方向瞟,一旁的张珏抬袖喝酒时,偏头低声在她耳边道:“对着太阳看,不觉得晃眼么。” 杨思焕抬眼看着高高的屋脊,此时太阳已经被屋顶遮住,她道:“还好。” 张珏皱眉,夹了一筷子牛脯搁到她盘里,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吃你的菜。” 杨思焕闻言,又看了眼屋脊,目光慢慢移下去,落到次席齐王的脸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张珏话中的意思,当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宴会临近结束,吏部的人宣读授官的旨意。 状元授正六品翰林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 其余人只定官品,无具体职位。二甲授从七品,三甲正八品。 傍晚时分,新科进士们各自领了朝服、玉带、笏牌、官靴等物出宫。 天边残阳似血,杨思焕看着不远处被霞光映着的背影,想起宴会前宦官跟她说的话,不由地快步赶上去。只是眼下不是该说话 的时候,便几步向前,将张珏抛在身后。 *** 夜里,一行太医从偏门,急匆匆跟着掌灯的宦官进了御书房。 次日下朝之后,永宣帝将当今内阁两大辅臣与太女一道叫到偏殿,屏退左右之后,抬手道:“承启,为两位大人倒茶。” 两位大人立马垂首,从容地谢过恩典。太女倒完茶后,得令退下了。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君臣三人,梨木香在三耳香炉中静静地焚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殿堂陷入一片死寂。 永宣帝不紧不慢地启唇说道:“今日将二位留下,是想请你们拟半份诏书。”顿了顿又道:“朕拟好了半份,余下半份由你们来商议。” 两个人闻言,连忙走到殿中躬身,首辅刘文昌应道:“陛下有令,但说无妨,臣等听着便是。” “齐王元服距今已有三年,是时候封地了。”永宣帝道,“关于齐王的封地,两位有什么看法?” 两位闻言面面相觑,却也不慌,内阁首辅刘文昌先开口,道:“臣以为,北方势力复杂,齐王善战,或许可以考虑令她戍守北平。” 内阁次辅杨永清却道:“陛下,臣以为刘大人说得在理,只是北平富饶,地势险要,不如将齐王封在不远处的荆州,抑或是云南。” 永宣帝一笑:“朕先前却想封她去杭州。” 次辅杨永清拱手:“望陛下三思。” 首辅刘文昌沉吟半晌才道:“杭州地处江南,物资丰饶不说,与应天相距不远,将殿下封在那里,也未尝不可。只是…” 永宣帝问:“只是什么?”没等两位答话,她便自答:“你们是怕齐王有一日,会像当年的朕一样?” 此言一出,两人立刻跪下:“臣等不敢妄加揣测。” 永宣帝摆摆手,“先退下吧。” 两位大臣走远之后,永宣帝终于忍不住狂咳几声,移开捂嘴的帕子,上面赫然出现一块淡红的血迹。 “来人,宣陆太傅进宫。” *** 封官两个月后走马上任,在此之前,新科进士理应衣锦还乡。杨思焕却不急着回去,她用皇上御赐的赏银购置了一间一进一出的宅院。 付钱时,虽心痛,但看着幽静的院落,她不由地激动起来:从今以后,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宅子了。 “如果他在就好了,或许两个人可以在这个小宅里成亲、生子,安安稳稳过下去。”她忍不住这样想,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自他走后,她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何当初不留住他?她做梦梦到他,直呼他的名。 “周世景”三个字,她光是想想就觉幸福,一出口却总被惊醒… 将新买的宅院锁好,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杨思焕踏上了回乡的路。她手捧叠放整齐的官服,心中感慨万千。 离家四个多月,终于要衣锦还乡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回家(上) 天蒙蒙亮,李大柱扛着锄头走在乡间小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后一辆马车停在她的眼前。 车夫熟练地摆好杌子,杨思焕踩着杌子,稳稳地落了地。 李大柱憨憨地眯着眼睛,大呼着摆手:“焕姐儿!” “柱子姐。”杨思焕笑着迎上去,“这么早就下田了?” 两个人站在村口说了几句话,李大柱走后,杨思焕摸出几两银子给了车夫:“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了,我先回家一趟,待会就回来。” 车夫拿了钱自是欢喜,“好的,您忙。”说罢,高高兴兴地牵马去路边吃草。 大清早,刘氏听到有人敲门,便爬起来,随手横披了外衣,揉着眼睛应道:“来了。” 刘氏开门,看到杨思焕手捧官服,站在晨雾中。 “爹,我回来了。”杨思焕平静地说道。 刘氏愕然地张嘴,半张脸都忍不住抖起来,半晌才说出话来:“儿啊,你中了?你真的中了?” “中了,一甲第三,圣上亲点的探花。” 刘氏闻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僵,身子直晃悠,杨思焕见状连忙将他搀进屋。他一屁股戳在堂屋的长凳上,就开始笑,笑着笑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片刻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从堂前长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件。 杨思焕紧攥着那信,本迫不及待想打开,却想起那天夜里的事,犹豫了半晌,刘氏笑着催促:“昨天刚收到的,连同一支笔,应该是世景寄的,快打开看看。” 这时,小偏房里走出一个男人,见杨思焕回来便惊叹:“哟,姐儿回来了。” 杨思焕把信贴身揣好,扭头唤了声:“文叔,这些天我不在家,家里多亏你照看了。” 文叔目光落到桌上摆着的官服上,叹道:“姐儿中了?” 刘氏颤声道:“岂止中了,还是探花呢。”说着,小心翼翼伸出粗燥的手,想摸官服,半途却收了手。 杨思焕见状,微微一笑,执起刘氏的手,放在绯红的朝服上,温声道:“爹,这是孩儿游街穿的。那日很风光,要是您能看到就好了。” 说着,又将他的手挪到墨绿的朝服上,“皇上授我以翰林院编修,这是官服。” 一旁的文叔目光微烁,眼下闪过不易察觉的异色,却转瞬即逝,连声道:“好,好,好哇…” 刘氏揉了揉眼睛,将杨思焕拉到祖宗牌位前,抖抖索索地点了三炷香交给她:“快给祖宗上炷香,告诉她们你考上了。”说着话,自己就双手合十跪下来,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杨思焕插了香,重新坐回桌前,文叔给她倒了杯热茶,笑着说:“小的早年在京城帮工,有幸见过进士游街,还有榜上捉婿,可热闹了。” 刘氏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忙问:“儿啊,有没有人捉你?” 杨思焕才呷了口茶,闻言差点被呛住,连咳几声之后,扫了一眼刘氏:“爹,有连珩在,谁顾得上惦记我?” 刘氏回忆了半天才略有所思的说:“哦她啊,有点印象,她是不是那个阔姐儿?去年来过咱家,高视阔步的?” “对,就是她。”杨思焕笑道,“她是今科状元。” “噢,怪不得那样的傲,是尚好的。”刘氏叹了口气。 杨思焕松了口气,可算岔开了话题,刘氏却不糊涂,立马又绕回来,啧然道:“啧,那后生长得是不错,倒不至于压了你去,她们凭什么看不上你?”刘氏一时间郁闷不已,很不高兴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儿打断。 “对了,爹,有个好消息忘了说。”杨思焕摸出一串钥匙拍在桌上,“陛下赏了三百两银子,我自己又添了点,在京城买了座一进一出的宅子。”说着,扭头向文叔道:“文叔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免得我不在家,爹一个人闷得慌。” 文叔怔了怔,面色微变。 “怎么,叔叔不愿意?”杨思焕问。 文叔回过神来,回:“哪能呢,小的只是想,能遇见姐儿一家真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就算当牛做马也要好好报答您和爷的恩情。”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看时候不早了,便回屋换了身衣裳。她曾答应过方仕林的书僮,要帮她讨公道,如今时候兑现承诺了。 “爹,我这次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做,时间有点紧,我得早点把事情处理好。 马车还等在村口,我这就去镇上,中午去大哥那里吃饭,您不用等我了。“说完就提步出了门。 终于于无人处,她将信拆开、展平: 一切都好,卿勿挂念。嫁娶不需啼,两厢珍重。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周世景 正月廿九 “不复相见,不复相见……”杨思焕低低地念着,想哭却哭不出来,就这么一步步往村口走。 *** 云溪 镇,方家大宅,一连敲了好几声,门房才将门打开。见来人是个满脸书卷气的后生,便问:“你是哪个?” “我是贵府长房少主的同窗,姓杨。” 门房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女人,闻言先是一怔,将杨思焕上下打量一通,“她早就走了,你现在来做什么?”说着就要关门。 杨思焕当即伸出一只脚,抵在门下。 门房不禁皱眉,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书生,力气竟这么大,任她怎么用力也关不了门,她没好气地歪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思焕淡淡地回道:“我要见你家家主。” “六福,你在和谁说话?”话音刚落,一个头戴方巾的人从院中走来,看起来应该是府中的管事。 门房指着杨思焕:“徐官家,有个书生,说是大小姐的同窗,大清早闹着要见家主。” 管家缓步踱出门来,扬脸道:“这位姐儿,我家大小姐已经去了山东,你在这里等到明年也等不来她。” 杨思焕还是那句话:“我要见你家家主。” 门房恼了,“诶,你这书生!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一根筋的家伙,你将来要能高中才怪了。赶紧滚。” 管事将门房拂开,却是客客气气的上前询问:“小的瞧您面生,想必您是不曾来过府中的,请问姐儿为何要见我家家主?” 杨思焕将头偏到一边,背手道:“我来自是有要紧的事,劳烦通报一声。” 管事沉吟片刻,应道:“好,您稍等一下。”说着就抬脚进了门。 方家东院里,方连山正带着小女儿,在给塘里的鲤鱼喂食,母女俩有说有笑,玩得正起劲。 管事迈着大步走过来,躬身道:“家主,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大小姐同窗,一定要见您。” 方连山听了,挑眉道:“这种事情还要过来跟我说?打发她走。” “小的本也这样想的,可那书生身上穿的衣裳是杭州云锦,气质出众,想来想去,大小姐的同窗里也就张家姐儿能对得上。”管家道,“小的听说张家姐儿乡试得了第一,此番刚参加了会试回来,有风声说她得了状元,也不知是真是假。” 方连山眯着眼睛,冷冷地瞪着天际,将手中鱼食一把撒进水里。抬脚往大门的方向去了。方家家业再大,也只是商户,家中近代没有出仕的,朝中无人,便是小小的县令,她方连山也不敢得罪。 杨思焕背手立在门口,抬头仰望朝霞,直到身后的大门再次被推开,发出低沉的声响。 她转过身来,看到管家面带微笑说:“我家家主请小官人进屋坐。” 杨思焕就跟着她一道进了院子,一进门她就被震惊了,院子里随处可见假山,沿着游廊走过去,大大小小的八角观景亭应接不暇,穿过几重仪门,七拐八拐才来到一间茶室。 屋子里装饰得古朴大气,整座宅子布置得浑然天成。她早听说方家家大业大,却也没没想到,居然一个小镇上能有这样豪华的家宅。 茶室里摆了八排六座的香檀木椅,扶手与椅背都用螺钿镶了平滑的贝壳碎,一切都是那样讲究。 杨思焕在下首坐定。 案首的方连山笑问:“敢问小官人姓甚名谁?” “免贵,姓杨。” 语毕,杨思焕就发现方连山的脸色变了,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哦,你找我做什么?” “有人托我来找您问一件事。”杨思焕道,“方老太爷弥留之际,留下的遗嘱可否给在下看一眼?” 方连山冷哼一声:“这是我家家事,你个外人少插手。”说罢,搁下茶杯道:“徐三,送客。” 中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眼前的人说变脸,杨思焕也愣住了。 可她答应过小书僮王文武,一定要搞清楚遗嘱的事,况且究其根本,方仕林若不是为了等她,或许就可以早点赶回来,她便道:“慢着,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便直说了,你若拿不出老太爷白纸黑字立下的遗嘱,我便要请县太爷来查明此事。 依本朝律法,私吞家产,杖二十。” 方连山低头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手,冷笑一声:“呵,徐管事,你听到了吗?这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要告我。” 徐管事也笑了,没好气地说:“请吧。” 杨思焕起身道:“我只是想看一眼遗嘱,如果你们没做亏心事,何必藏着掖着?”说罢就提步出门了。 没过多久,县衙来了一伙差役,将方连山“请”到县衙喝茶。 第44章 有二更,我不小心睡过头了捕快上门的…… 捕快上门的消息通传过来,方连山将做过的亏心事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生意场上尔虞我诈,谁也干净不了,越想心越虚,当下抬脚迎出门去。看见两个捕快便拱手:“不知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有劳方老板,带上贵府先老太爷的遗书跟我们走一趟。” 午时,轩窗微敞,阳光穿过瘦竹,泄进县衙偏房。知县曹大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看见人被带进来,扬手指了下首的东坡椅:“方老板,坐下说话。” 方连山心里直打鼓,不敢坐,反倒跪在原地:“草民惶恐。” 陪坐的陆县丞袖手,悠悠说道:“方老板不必紧张,这不是公堂。” 曹大人道:“今日将你找来也有些私情在里面,为的是你方家财产分割之事,方老板是体面人,有些事不到万不得已,本官也不想升堂。”说着,目光飘落到一旁的屏风上。 方连山顺着曹大人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旁侧立着的屏风,上有模糊的人影。也不知屏风后坐的什么人。 她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奉过头顶,道:“草民明白,这便是先父所立遗书,关于此事,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大人看过遗书,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 “吾病久,时常昏聩,夜半不能寐,今朝天明饮粥汗出,顿觉通透,适此回光返照,自立遗言,以定身后之事。 哀哉,吾之长女连海早亡,待吾百年之后,长孙女仕林即当去往山东莱芜,掌药房、娶夫生女,此生不得回徽州。此外,府上家私皆归次女连山及其余孙女所有,与长孙女方仕林无关。” 简单来说,老爷子的意思是:“我活不了多久了,趁我还清醒,赶紧写份遗书。 唉,老头子我可怜啊,长女方连海年纪轻轻就死了,等我死了以后,长孙女方仕林立马就给我动身去山东莱芜,掌管药房的生意,在那里安门立户,永远不许回徽州。 除药房之外的家产,都跟我那长孙女没关系,就给其他后人分掉吧。” 后面还写了具体的分法,曹大人没再细看,默默将遗书转交给陪座的县丞陆长松,道:“青山,你看看。” 陆长松看罢,将跪着的人打量一通,问:“你长姐有几个后嗣?” 方连山面不改色地回话:“长房人丁单薄,姐姐生前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是遗书中所指的长孙女,方仕林。” 陆长松啧然叹道:“这就奇怪了。”语毕起身,背手绕着方连山转了半圈,倏尔转过身来:“这遗书是真是假,稍后本官自会查验,有贵府太爷留的手札作比对,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那厮连连应诺,丝毫不慌张,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起来吧,今日叫你来,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曹大人道,“本官也是受人所托。” 杨思焕缓缓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人前:“方老板,晚辈倒有话想问你。” 看着杨思焕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方连山半张着嘴,惊诧不已。 *** 当零散的珠子终于被串在一起,前科探花陆长松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夜修书一封,塞给信鸽发向应天。 陆长松,字青山,是当朝太傅陆大人的嫡长孙女,三年前被皇上点了探花,风光无限。琼林宴上,她被封到刑部,在刑部做了一年的散人,有官无职。 之后又被发至山河县做县丞,修了两年多县志,表面上看,她好似被皇上针对了。实则不然,她来 山河县可不是吃喝玩乐看风景的。 却说杨思焕,本打算中午去大哥杨见敏那里吃饭,顺便看看两个侄子,往县城跑了一趟,早把这事忘了。到家已是深更半夜。 圆月高悬,蛙声阵阵,轻轻一推,院门便亮出一条缝,杨思焕跨进门,偏房的烛火突然熄灭。 踏着墙影,她走到井边打了盆水,准备洗脸,无意间扭头好像看到有道影子闪出来,细细看去,只见月光下晃出一张脸,一半是好好的,另一半因火灾而变得狰狞可怖。 杨思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姐儿休怪小的啰嗦,早晚天凉,别总用凉水洗。”文叔柔声说着,月光下,他提了一壶热水,向这方走来,低头倒着水,末了试过水温,依旧低着头道:“小的这张脸,半夜是不是吓到您了?” 杨思焕这才反应过来,收起脸上熹微的怖色:“没有。” 文叔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默转身回了房。 n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糊涂啊 文叔进屋之后,杨思焕陷入了沉思,不禁想起文叔来杨家的那日: 那天下着大雪,恰逢刘氏病着,周世景刚离家,她一面为会试做准备,一面照顾刘氏,那时文叔适时出现,给她减了不少负担。 她与陆长松分别为两科的探花,能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一下子就熟络起来。 白天她在县衙与陆长松闲聊时,曾无意间聊到“文”这个姓,说起家里有个文姓的远房亲戚,家里早年失火,一家十多口人只剩下他一个。 陆长松着手修过山河县的县志,对这事却没印象。 “可能你那亲戚并非本县人,否则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记载。”陆长松若有所思道,“不过,那位说来也是命苦之人。” 杨思焕当时没在意,只当寻常聊天,很快就换了个话题继续聊。 之前她没注意,方才月光下文叔向她走来,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她们是不是早就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她轻拍额头,可能是自己最近太累了。 才一两天的功夫,杨家出了探花的事就传得满城皆知。 这几天,杨家小院里挤满道贺的乡邻,家里有刚开蒙的孩子都被拽过来,抢着要新科探花点“开智朱砂”,以沾喜气。 其间不知谁提了一嘴许耀琦,笑着排揎她,却被刘氏打了岔,眼下他正高兴,懒得再提那些凹糟事。 却说许耀琦以乡试末名的成绩去参加会试,毫无悬念地落了榜,去京城赶考了一趟,功名没挣到,反把乡绅赠的钱财花了个了七。七。八。八,且后娶的夫郎娇生惯养、骄纵跋扈,动辄就发脾气。 许耀琦归家之后满脸晦气,老丈人见她没中,就换了个态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她是倒插门的儿婿,小郎君这边刚有孕,那边的娘老子就将她叫到跟前,说孩子不论男女,都得跟男方家姓。 许耀琦纵是不乐意,也不敢回绝,毕竟她现在拖家带口在人家家里当蛀虫。但这事她只得偷偷藏在心里,万不敢叫寇氏知道。 许父寇氏原以为攀了什么好亲事,却不曾想娶了只老虎回来,如今一家老小寄人篱下,看尽了别人脸色,这才想起杨家人的好。加上这会儿得知杨思焕高中的消息,肠子都悔青了,怄得两天没吃东西。 不过好歹女儿新娶的夫郎有孕了,他现在唯一的盼头就在女婿的肚子上,只盼赶紧添个孙女,寇氏满心欢喜的时候,哪里知道,后面还有多少糟心事等着他。 半个月的时间,杨思焕将家里的事情打点妥帖,将之前购的几间铺子正式转送给两个哥哥,好叫他们衣食无忧,做完这一切,她便启程回京。 杨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刘氏却是节俭惯了的,硬是收拾出一马车的杂物要带上,杨思焕就笑笑,多雇了一辆车,老实说,那一车的行李,说不定还不及雇车的钱。 马车颠簸十多天,才进京城。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两辆马车缓缓驶到小巷口停下。杨思焕先下了车,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 “爹,您慢点。”杨思焕把刘氏搀下来,又转头去扶文叔。 长巷幽幽,青石板路平滑相接,交错着向前蔓延。 炊烟袅袅,隔着院墙传出稚童的打闹声,不远处有人担着一条扁担,以浓厚的乡音叫卖着什么,背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杨思焕将刘氏与文叔领到小巷深处,打开门,小院角落开了一树海棠,院子里遍地都是花瓣。 树下有个小石桌,周围卧了四个小石凳,刘氏头一回出远门,当下疲惫不堪,脸色煞白,就坐在石凳上,看着女儿搬着东西忙出忙进。 天黑时,东西才卸完,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文叔端了盆温水过来,她洗完脸,叉腰环顾四周:“这宅子比起老屋还要小一些,地段也冷清。” “我看就挺好,家里就这么几口人,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 刘氏说着话,脸色就沉下去,像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起身去堂屋点起油灯,将女儿叫到跟前,叹道:“你如今是做官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做什么我是管不了的,但你的亲事我还是要操心的。 世景也是,当初不声不响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这些日子一直想,他一个男人在外头,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 我们搬到京城,他哪天要是回来,如何找到这里来?” 杨思焕却岔开话题,说道:“我看这还有得收拾,柴米油盐也得现买,不如今晚我们就出去吃吧。” 刘氏打断她:“每回我一说这事你就打岔,以为我老头子好糊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世景到底去哪了?” 一旁正扫地的文叔,闻言识趣地去打扫院子。 杨思焕垂下眼睑,她知道刘氏早在心里把周世景当亲儿子看了,如果将周世景做战地史官的事说出来,刘氏估计会急疯。 本朝为官者,多为女子,男官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职位也有限,最典型的便是宫中的司寝、司仪、司帐等,这些都算比较清闲的。除此之外还有战地史官。 战地史官无需功名,只需通过几项考试,作几篇文章,要求熟通兵书、文笔与观察力俱佳,最重要的是:不怕死。 原本战地史官也是非女子不得为的,只是二十多年前,有人作了一本《战时录》被转呈给先帝。 此录风格与以往的战时录不同:乍一看,笔笔所记皆为事实,但却生动深刻,字字句句直入人心,描写先帝御马亲征的那段尤甚。 先帝看罢龙颜大悦,要封赏那位史官,却翻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那位史官竟是男子男扮女装的。这事当年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先帝嗜杀、喜怒无常,众人皆以为她老人家会治那男子欺君之罪,却没料到,先帝不过下令杖责他十下,后把他诏到御前,封了他从五品的官职,并下令,从此之后,有才者,不论男女,皆可做战地史官。 只是军中忌讳多,男子从军被认为不详,因此男史官只得远远驻扎在军队之外,根据女史官的口述录写战况,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男史官反倒安全多了,一般不会有生命之虞。 周世景熟知兵法,以他的能力想通过史官的考核是易如反掌的。 “我想做战地史官。”当夜听周世景一脸平静的说出这话,杨思焕也是惊愕不已。 杨思焕回过神来,依旧什么也不说。刘氏就叹气,“你不说便罢,只是杨家世代单传,过些日子我便找个煤人,给你挑个正经官家公子,以你的条件,是不难的。” 杨思焕闻言挑眉,心思转了几转,开口说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您说。”说着,起身去闩了门,低声道:“我和他有了夫妻之实,是不好再娶别人的。” 刘氏却是不信,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净瞎说八道。 ” 杨思焕玉脸一红,既然话说出来了,她就正色坚持道:“爹,这种事情我怎么会骗你?那是乡试之后的事,您去大哥那住了几日我原是不好意思说的,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刘氏这下子终于信了,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你” 杨思焕假装板着脸,窃窃瞄了刘氏一眼,轻拍桌子叹道:“唉说起来,确实是我对不住他。” “等下,儿啊,你叫爹好好想想。”刘氏闭目,思忖良久之后才半眯着眼睛道:“现在先不管你们谁欺负了谁,既然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你定要娶他的。我们杨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是干不出来的。” 杨思焕沉痛地说:“是啊,有祖训在先,杨家子弟不得纳侍,我怎么能娶别人呢,这不是丢祖宗的脸吗?” “啧,不过这事不能往外说,不合礼法,你们尚未正式成亲,怎能”刘氏说着,连忙起身打开门,看到文叔正在偏房里不知忙活什么,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叹道:“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实在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杨思焕一睁眼就看到刘氏坐在她的床边,黑着个眼圈,满脸肃穆地说:“儿啊,事情宜早不宜迟,你有公事,日日点卯脱不开身,你便告诉我,世景现在在哪里?我去将他寻回来。” 杨思焕:“”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我真心喜欢他 刘氏红着一双眼泡,看得出来,昨夜又是一夜未眠,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封建礼法根深蒂固,女儿做出那等越矩之事,他一时间绕不过来。 杨思焕爬坐起来,只觉心累不想说话,但她不想陷入被动,便理着中衣说道:“爹,实话说给您,世景是去奔丧了,没个一两年是回不来的。” 刘氏瞪了女儿一眼:“你又说瞎话,他自幼父母双亡,奔谁的丧?” “您忘了,他来咱们家之前,是有个养父的。”杨思焕一顿,暗道对不住那位老人家了,实属无奈之举。“那养父虽穷,但对他还算不错,听说独生的女儿前几年淹死了,世景可不得替他料理后事?” 刘氏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起身盯着女儿,问:“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做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你也是,还搞得神秘兮兮绕这么一圈瞒我。” 杨思焕也纳闷,她为什么没早点想到这些,不然哪用这样提心吊胆,她思量了一下,然后才回:“他走得匆忙,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他到了荆州才托人稍信给我,说守完丧就回来。” 刘氏听女儿说了这么多,似乎也信了,心想果然没有看错那孩子,百善孝为先,能为养父做到这份上,是很难得了。不过,又想到周世景已经二十出头了,而女儿却风华正茂,不禁多想了些。 此时杨思焕正对着铜镜试公服,素白的中衣外套玄青色圆领云鹤官袍,一双洁白纤细的手扣在腰间的银带上,少年清隽,笔挺潇洒,乌纱帽端扣于顶。 如此清丽的儁才,哪个少男不为之心动呢?将来指不定就会有王公贵族的公子会看上她,想到这里,刘氏隐约担忧起来。 他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是一直把世景当儿子的,现在日子好过了,之前咱们家全靠他一人撑,你可不能忘了本。若你将来负了他,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杨思焕闻言心头一紧,转过身来,开口淡淡道:“爹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他,不会有那天的。” 刘氏怔了怔,良久后点头低声说:“那就好” 暖风乍作,吹起杨思焕的衣角。她缓步踱到院中,海棠花瓣零零散散地被吹落,有诗云: “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她抬手,两片残花飘落在掌心上。 本朝例制,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得入内阁。当今内阁六大辅臣,皇女龙孙都要忌惮几分,她们都是从翰林院熬出来的。 杨思焕将家事处理妥当之后,两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过去了,她正式上任的这日,已是初夏。永宣帝励精图治,每年只有五日沐休,基本除了过年的那几天,都要上朝。 卯正时,召徳、贞度二门之外分列了文武众臣,夜雨初霁,地面笼了一层薄雾。 杨思焕作为七品小官,站在文官的最后面,身边站着的多是和她差不多品级的御史等官,天不亮就在宫门外候着,直到皇上贴身的陆公公宣道:“众大臣入殿。” 话音刚落,两道掖门从里面打开,两边队伍浩浩荡荡朝太和殿方向前行。杨思焕抬眼,望见数不清的汉白玉石阶,向金碧辉煌的大殿延绵开去。 她提步登上石阶,跟着众人一道进入高处的大殿。等众臣在太极殿上站好,没过多久,公公再次宣道:“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宣帝应声从偏殿出来,走到丹陛之上,目光掠过为首几位大臣的脸,而后高高坐在龙椅上,微微抬手。“众卿平身。” 丹陛的书案上已经堆了不少折子,皇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很快又搁下,什么也说,这时武将中有人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北平来捷,前夜我军将士击退夷族,夷族王帅弃十万大军连夜出逃,齐王带兵生擒夷族主将塔塔尔,塔塔尔不负此辱,咬舌自尽。” 永宣帝微微一笑,“好。” 这时文官中又有人出列,那人身着深紫色朝服,乌纱帽扣在银白的发冠上,看起来有些岁数了。 “陛下,老臣也有事启奏。” 永宣帝道:“太傅请讲。” 原来这便是宝文阁大学士兼太傅,陆大人,为六大辅臣之一。 她躬身站在大殿中央,不紧不慢地说:“敕封皇女,关系大犁千秋,况皇九女文韬武略堪称本朝一流,北平之战更是以少胜多立下奇功,此为朝中上下有目共睹之实。”她顿了顿,继续缓缓说道:“大犁有此皇女龙孙,实乃天降之幸。 值此大喜之时,臣冒昧请奏,为皇九女朱承治立地封藩,令其戍边为王。” 礼部尚书陶镇东也站出来,躬身道:“臣,附议。”打这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附议,一会儿的功夫,中央大理石上就站了七八个大臣。 皇上却抬手:“此事容朕思量。” 杨思焕站在后面,这些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回忆起恩荣宴上见过齐王,暗暗感叹,那位看起来清瘦高挑的齐王殿下,居然如此英武,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她默默听着她们说话,封地的事告一段落,就又有人奏其他的事,天南海北的奏了一通,杨思焕就不怎么能听懂了。 听不懂也要听,她眼下在翰林院没什么事要做,虽说是编撰,但她履历尚浅,想来也不会参与什么要书的编纂。 至于起草诏书,她恐怕也得现学,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观政,为以后草拟诏书打基础。 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她瞌睡就来了,这也不怪她,昨夜张珏在醉仙楼喝醉了酒,点了一桌子菜没给钱,人家店里的小厮不知怎么就找到她这里来,诓走她三十两银子。 她半年的俸禄差不多就是三十两,怎能不心疼?更糟心的便是张珏那厮,死活不说自己住在哪里。 杨思焕就将她带回自己的小宅里,大半夜那厮酒醒了就走了,她却睡不着了。 百官退朝后,都各自回了办公的地方,杨思焕也要去翰林院,走在路上遇见张珏,那厮也穿了官服,官品比杨思焕高一级,穿起官服的效果也和杨思焕不同。 翰林院离皇城不远,出了宫门走不过半里路就到。 张珏背手走在前面,目光悠长地看着前方,完全不像其他新科进士,满脸深沉。 等出了宫,杨思焕疾步上前,淡淡地说:“我这些日子忙,不然早就去找你了。” 张珏沉 默片刻笑了:“三十两银子而已,你怕我赖了不成?” 杨思焕正色道:“不是为这事。”传胪大典的那日,小太监跟她说的那番话始终在她心中盘桓不散,她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却没机会来问张珏。 张珏哦了一声,又问:“昨夜我有没有乱说话?” “你?筷子都撬不开你嘴,问你住在哪里死活不说。”杨思焕道,“我倒想知道,那酒家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张珏只是微笑,不说话。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转过不远处的一面墙就要到翰林院了,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了声:“杨大人。” 内阁次辅杨永清刚从官轿上下来,听到这声呼唤,扭头循声望过去,发现说话的太监并不是在看她,便没再管,背手进了翰林院。 “杨大人,请等一下。”小太监又唤。 杨思焕没反应过来,杨永清进门前回头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她先是一愣,再次听到“杨大人”三个字,这才发现是在叫她。 她当即足下一滞,转过身,看到一个小太监站在不远处,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杨大人,您有东西落下了。” 张珏走到翰林院的石狮子旁,回头看着杨思焕缓步向小太监走去,扯了扯嘴角,没再多做停留,登阶进了翰林院。 杨思焕跟着小太监走到路边,再三思忖之后确认自己真的没丢东西,便问:“在下没丢什么东西,公公莫不是搞错了?” 小太监摇头,看着周围人都走光了,神秘兮兮的说道:“请大人折节附耳。” 杨思焕比小太监高两个头,她犹豫了一下,俯身将头侧过去。小太监踮起脚,在不远处轻声说:“大人,我家主子问您,前日送的糕点您觉得如何?” “糕点?”杨思焕愣住了,她何时与宫里人接触过?又哪来什么糕点?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二更合一 杨思焕心里清楚,宫里的主子她都不好得罪,什么也不管,先谢过恩再说。 小太监见她轻描淡写地道谢,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 别过小太监,她疾步进了翰林院,她新上任,由专人引进衙内,去拜谒掌院学士孙呈。 杨思焕与新科状元张珏、榜眼刘建站在一处,后面立着几个馆选进来的庶吉士。 孙呈端坐在书案前,几人一道见礼之后,孙呈温声问:“今日头一回参朝观政,感觉如何?” 榜眼刘建回:“回大人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今日初登庙堂方知乾坤之阔。” 孙呈点点头:“你们常年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初出茅庐很多都要现学。 较起八股文,朝政却要复杂得多。你们方入翰林,踏实务实为上。翰林之内,不乏才高行洁者,平常有何不懂的,便去虚心求教一二,切勿心浮气躁。” “下官谨遵大人教诲。” 孙呈又道:“翰林者,主制诰文辞、纂修国史及译写文字,为皇女龙孙讲经解义。你们既入翰林,日后自当克己复礼,勤勉益甚。”顿了顿,抬手指着刘建问:“你便是刘建?” “正是下官。” “陛下前日诏我进宫,命本官从你们之中,择一人为十一皇女开蒙,你可愿意去?”孙呈道。语气虽带征求,却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能为皇室讲经,是求不来的好事,但讲经对象是十一皇女似乎就不大简单了。 十一皇女是太女殿下唯一的同胞妹妹,将来太女承帝位,那十一皇女就成了皇帝的唯一胞妹,最是无情帝王家,离皇位越近,越是不好做。 有这层关系在,此事说不清好坏,刘建只能拱手应下:“多谢大人,下官愿意一试。” 孙呈颔首,又道:“还有一事。”说到这里一顿,而后才道:“圣上下令修典,契以经史子集百家,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其中天文部分暂无人负责,你们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闻言,当即想到明朝的《永乐大典》,盛世修典继往开来,意义非凡。看来永宣帝抱负还真不小。 这事一旦做好,便是功德一件,更能万古流芳。但一般很难做成,前有撰写天文部分的编修触圣怒,领杖十五,此事朝庭上下俱知。 孙呈就在新科进士面前提这事,只是提一提,她料想也没人会愿意做。 果然,一个个都不说话。 孙呈轻叹一口气,想想也是,眼前站的都是初入官场的新人,正处上升期,编一册书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废时间、误仕途不说,到头来谁知道等着她们的是责罚还是封赏。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孙呈自己也不愿意做,由己及人便扬袖道:“也罢,待本官再做考量。” 杨思焕抿唇沉吟,自己就是学物理的,又自诩天文爱好者。 有在紫金山天文台工作的父亲,从小给她灌输天文知识。 这个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懂天文了,只是古代人对天文的理解狭隘,她的观念或许过于超前。这才叫她犹豫至此,但思忖再三,她还是站了出来:“大人,下官想试着了解一下。” 孙呈闻声,将杨思焕打量上下一通,她对杨思焕印象深刻。 当日殿试阅卷,孙呈给了杨思焕一个三角标,在她看来,此子笔下尽是书生意气,点她进前十都算抬举了。传胪大典那日,得见其人相貌,更觉杨思焕是绣花枕头一只。 不过,她能站出来也算不易。孙呈挑眉,身子微微后倾倚着椅背:“你可想好了?” 众目齐齐望向这方,张珏之前也下意识轻拽杨思焕衣角。杨思焕垂颈,正色应道:“下官想好了。” “好,稍后本官差人将资料给你。”孙呈道,“你们先下去吧。” 新科进士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聚在一间屋子里整理史册,所谓整理是字面意思上的整理:将既成的典册标序码到对应的分类里。 她们干了一整天这样的活,就好比猴子数毛,真真闲出了世。 杨思焕因领了差事所以没有参与进去。 有人送了三四本砖块厚的天文书给她,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角落看那些书。 酉时天光渐昏,杨思焕才放衙回家。炊烟袅袅,狗吠声透过院墙飘了出来,小巷深处,张珏拐到她的视线里,手掌松开,现出三十两细丝纹银:“还你钱。” 杨思焕倒想潇洒地说:“算了。”只是刚买了房,生活掐住她的咽喉,将话哽在心里,迫使她抬手收下钱。 “我住剪刀巷,和你同路。”张珏说着,就提步上前走了。 杨思焕赶上她。“有人叫我问你,是谁将我从刑部保出来的?” 张珏不说话,沉默着走下去,来到一间宅院前,不待她推门,就有一个俊秀的男子从里将门打开,温声笑道:“回来了。” 杨思焕怔了怔,不由想起游街那日张珏这厮说的话,诸如“一夫三侍”的词直往出冒,当下脸就红了。 张珏嗯了一声,没多看那男人一眼,把杨思焕领到里屋,才反问:“你觉得呢?” 杨思焕回过神来,重新将心思拉回刑部道那事上,既然是小太监提的,多半是宫里人,先前以为是齐王,后来又发现刑部由齐王督查,死者永宁侯嫡幼子又是齐王的正君,有这层关系在,齐王是不会保她的。 况且齐王与她非亲非故,也没理由为她这个小人物出手。 而正是因为刑部是齐王的势力范围,且那案的死者身份特殊,能在她手下保人的,想必定是个大人物。想到这里,她低声道:“是宫里的人?” 张珏笑了:“是六皇子殿下。” 杨思焕低声自语:“又是皇子…” 想起早上散朝之后叫住她的小太监。那哪里是太监,分明就是皇子:本朝高门公子到了十三四岁,左耳垂会穿耳洞,为了成亲那日配耳钉,皇室也有这样的传统。就好比现代结婚戴戒指。 那“小太监”明眸皓齿,左耳垂红肿着,看得出刚打耳洞,真的太监是不会成亲的,自然也不会打耳洞。装成小太监出宫的,不用多想,多半就是皇 子了。 “六皇子是唯一的嫡皇子,备受圣上宠爱。”张珏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揶揄道:“杨,你当真艳福不浅,看来早晚要做驸马的,到时候别忘了抬我一手。” 杨思焕回瞪那厮一眼,肃然道:“别乱开玩笑!那位万金之躯,怎可出言辱没?”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着实心烦气躁。 张珏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语速虽和缓,声音却发起颤来。遂话锋一转,说道:“不开玩笑了,其实是太女殿下。” “太女殿下?”杨思焕眼下闪过疑色。 “我与太女殿下早前就认识,却没交情,她那日去刑部有其他事,我试着上前诉了状,她便顺带将你捞了。”张珏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真如她说得那般轻巧?杨思焕追问:“这样说来,那日你去客栈跟我说的事,全是从太女那里知道的?” 张珏望着屋梁:“算是吧,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还有我当时试图提醒过你,你不该接典籍编纂一差。 不过,你既然接了,就该好好做。“语气老成,像在教导晚辈。 杨思焕撩开帘幔,回望那厮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正盘腿坐在长几前,目光深邃。 年纪轻轻心思却沉,说出这番话来,大有老官着新服的即视感。 杨思焕清楚,张珏这厮的厉害之处,不单单在念书上。 不消二十年、十年,抑或是五年后,说不定那厮就能露出头角。 她提步往外走,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慢走,不送。” ***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转眼间已过了两年。 傍晚,杨思焕踩着红霞从长安门下走出,绯红的袍服迎风飞舞,守门的侍卫对她视若无睹。 像她这样的小官,进宫前都要侯半天,皇上中午就诏她,她却在宫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出宫。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了,站在春风里,她的心也荡漾起来。 她昂首阔步走到不远处,上了马车。“回家。” 车夫春春应道:“好嘞。”说罢,扬鞭打马。 去年春天,杨思焕刚因编撰《天时策》升封六品吏部主事,跟着太女下赣州赈灾,顺路捡了一个孤儿回来,便是春春,这小子天天赶马接她放衙。 “大人,您看起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春春问。 杨思焕勾着嘴角。 “有吗?”她有些忧心:方才在宫里有没有露出悦色? 她行走官场的两年,最先学到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这样,当着别人的面轻松的笑过了。 其实也不算是好事,反倒是苦差。 皇上敕封齐王为定北大将军,将北平封给她。这事不知道被奏了多少回,拖拖拉拉犹豫了两年,终于敲定了。 内阁大臣们商量之后,上书要求礼部尚书陶镇东尽快出使北平,亲送封令。 而杨思焕前不久被擢升为从五品礼部员外,半年后又要科考了,礼部难得也忙起来,她作为新任员外,业务不熟,暂时顶不上用,整个礼部就她最闲。 这次皇上将她诏进宫,就是叫她随陶镇东一道出使北平封藩。 杨思焕捺不住澎湃的心,缓缓捏紧拳头,颤声道:“春春,去乌衣巷的首饰铺。” “好!” 马头当即一歪,拐了个弯 *** 驿站中,杨思焕躺在床上咳了几下,风雨兼程近两个月,她实在没扛住,病倒在路上。好在只是小伤寒,没什么大碍。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眼下正是梅雨季节,纵是北方的荆州,空气中也是潮的。 “咚咚咚” 杨思焕隐约听到敲门声,便道:“门没闩,请进。”她昨夜起了烧,今晨刚退热,此时腿脚酸软,实在不想起。 尚书陶大人推门进屋,温声问询:“子初,你好些了吗?” 子初是杨思焕的表字,太女亲赐。 杨思焕见来人,连忙爬坐起来,准备下床见礼。 陶大人却抬手:“诶,俗话说‘老不拘礼,病不拘礼’,左右也无旁人,你我不必见外。”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也就没动了:“多谢大人。” “看你这样子,今日怕是动不了程,也无妨,正好歇息一日。”陶大人道。 杨思焕一怔,开口说道:“没事的,大人,我这就起来,不能再耽误了。” 陶大人微微一笑:“我看还是算了。”说着,就坐在一旁椅子上,道:“十多年前本官被指派到顺天府,也就是北平,举行乡试,路上小病一场,当时年轻气盛,觉得不碍事,拼命赶路,结果小病就拖成大病,险些丢了命。所以说,年轻人不要逞强。” 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怎么的,杨思焕这一刻突然觉得这陶大人像个慈祥的长辈,以前一直觉得其人冷漠,尤其是对她。 “好,下官知道了,听大人的。”杨思焕应道。 陶大人点点头,扭头望着窗外,雨帘被风吹得来回摇荡。 “这雨还有的下啊。”陶镇东感叹道,接着话峰一转,问:“你家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是家中独女,另有两位兄长在老家。” “那子初你可有婚配?”陶镇东再次亲切地唤了她的字。 杨思焕心头一紧,回:“回大人,下官已有婚约。” 陶镇东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你是徽州府的,啧,我想想,你们那边吃的东西不少,诸如鸡油烧饼之类的。” 杨思焕笑笑,她在徽州的记忆,除了饿还是饿,只管把肚子填饱,哪里能想到那些好东西。 “你还年轻,本官教给你,你去到哪里,首先找好吃的。你的舌头就会帮你记下那个地方。然后再是水墨丹青。” 杨思焕只是笑,她从前没发现,人前满脸肃穆的尚书大人居然也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不过,她很快转了话头,继续道:“你是个不错的,得亏当日太女殿下的坚持。”说到这里,陶大人缄口不语,良久起身,正色道:“你好生养着,本官出去走走。” 两年间杨思焕连升两级,仕途比榜眼刘建都顺,她揉了揉眉心。为何身边总有人有意无意提醒她:要忠于太女。 难道她的赤心还不够红么?再者说,她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连个实权都没有,她真觉得有些人是操心过头了。 杨思焕轻叹了口气,继续缩进被窝里睡觉。 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宅院里种满了海棠树,有个白衣男子站在海棠树下,把手伸向她。 “世景” 杨思焕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唉,确实是梦,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刘氏的身体比几年前都硬朗,闲不住,她临出门前,刘氏扛着锄头在院子的空地上种了瓜苗,说:“你们回来就有瓜了。”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成小孩了。 说什么瓜不瓜的,其实就是催她把周世景一道捎回来,刘氏一直不忘荆州的事。 其实周世景的那位养父,在将周世景送到杨家的第二个年头就殁了,这事刘氏估计也是知道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知道的,不然为何没有拆穿她? 总之,这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周世景带回去。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获承天序,用建藩辅,以明亲贤咨尔齐王承治,朕之皇九女也。开疆辟土,总揽戎机,昔临顺天,以制夷寇授以册宝,就地戍封,永袭勿替。愿尔忠而自勉,检校军事,佐朕躬图千秋万代之业” 就地戍封,永袭勿替。众将士满心欢喜,为齐王高兴:顺天是个好地方。 齐王朱承治却是面无表情,谢恩方起,接过陶大人捧来的圣旨。” 臣恭贺殿下荣封。” 朱承治淡淡说道:“大人一路辛苦。” 前一天驿站传来消息,说敕令要来,这边已经备下宴席。 杨思焕跟在队伍的末端,默默入了座。 三巡酒后,陶大人笑道:“那日早朝,顺天来捷,陛下龙颜大悦,百官无不为殿下叹服。陆太傅更是当众赞曰‘有此龙女虎孙,实乃天降之幸’。臣瑾敬殿下一杯。” 朱承治扯了扯嘴角:“来。” 傍晚,杨思焕歪歪倒倒被人架进客房。人一走,她立马就睁开眼睛。稳步从后门出去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一辆马车穿过万家灯火,停在小巷前。杨思焕穿着一身素衣,下车独自进了小巷。 往前越行越阔,有流水潺潺,踏过石桥,再往深处走,小巷尽头有户人家,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杨思焕看到小窗上的人影。 此时她的心却格外平静。绕过墙影,瘦兰影下,小窗微掩,一切都和小墩村的家那样相似。 屋内左侧小书房里,周世景手捧一卷书端坐在书案前,墨眉微蹙,另一只手提笔蘸墨,沉吟半晌才写了些什么。 正厅内,杨思焕轻咳几声,周世景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收笔扭头看向厅中。 预先演练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杨思焕也只是默默看着他。 “进来。”就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看起来很淡定。 她乖乖地进去了,许是真醉了,口干舌燥,头开始晕了,她随手捧起周世景手边的水喝了个干净。 她进门带来满屋子酒气,周世景搁笔,温声问:“你喝酒了?” 杨思焕笑:“没有。” 周世景料想她醉得不清,无奈地摇头:“你坐着。” 良久,天都黑了,周世景才端了一碗酸梅汤过来。屋子里还是黑的,酒气已经散了不少,他想,她大概已经走了。 等他点了蜡烛,才发现杨思焕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其实她没睡,也没醉,她酒量不差,况且也没喝多少。 “哥” 她趴在桌案上,忽然抓住那只正她盖毯子的手。 烛光下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人,两年多没有风吹日晒,他的面色褪为白色,看起来却清减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愈发分明,比记忆中还要俊朗几分。 两厢寂静。温热的呼吸扑到杨思焕的耳畔,她心猛跳了几下,朝堂之上口若悬河的本事全然荒废,听周世景开口:“先醒醒酒。” 杨思焕颔首,起身把四周重新打量一通。周世景则将桌上被风吹乱的纸一张张理好,旁若无人地审阅起来。 “为什么不回信?”她问。 周世景就当没有听到,只是头也没抬地慢慢说:“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很好。”他不动声色地将纸翻过来对折,双手握住,继续看下去。 “再好的前程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杨思焕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周世景闻言,不紧不慢地放下纸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才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很晚了,回去吧。” 杨思焕不管他怎么说,已将早前准备好的耳钉取出,抓起他的手:“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娶个官家公子’什么‘知书达理’什么‘和我一般大的公子’,我心里你就是知书达理的,你就那个可以叫我托付的人。除你之外,其余人都不行。” 始料未及,周世景却依旧面不改色,温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早些回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说话间已拿起卷宗到另一个房中,心无旁骛地扎进书堆里。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杨思焕好不容易才从应天来到北平,势不肯轻易罢休。 “什么公事,我帮你。”她凑过去,低声念道:“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她俯身下去,左手贴着周世景的背,右手夺了他的笔,在后面续上: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炽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扑在周世景的脖颈上。 “胡闹!” 这可是战史,周世景出言训斥,嗓音隐忍克制,带着奇特的沙哑。他不像是生气,语气倒有了几分无可奈何。 这让她无端端记起他初到北平时写地那封家书: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于是她将笔还了他,竟肯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有惊雷闪过天际,震天动地,仿佛就在屋顶上滚动着一般。 周世景回过头,看到那清秀的脸庞——年少成名,好在一双明眸尚未染浊,满面却是掩不住的清高自傲,这样也得安稳,想必那个人没有食言,确是一直护着她的。 饶是如此,她的前路必定也不会太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他展开臂膀:“到这里来”…… 她久久盯着漆黑的夜空,周世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觉除了望无边际的黑夜,再也没有其他的。 又一记闷雷轰顶,周世景余光扫到杨思焕的背影打颤,不久后有风吹开窗户,熄灭了蜡烛。 听到克制不住的低吟,知道她受了惊吓,周世景展开双臂温声道:“到这里来。” 杨思焕欠着身子循身钻过去,他又将手臂收紧了些。 此刻,世界一如她初来时的陌生,唯有他臂下的这方空气是活的,是暖的。 便是亲兄妹,都长大了,这样也太亲密了些,何况都是假的。 她悄悄埋头,将脸贴到他的腿上,微微笑道:“不成体统。” 周世景沉默着,纵是心再软,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也只能到这里。 “常说官者父母,实则比做父母的还要难上几分。”他慢慢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也要保留几分算计在心里,切不可落了把柄给人。” 杨思焕却理解出另一层意思:“如今世道变了,你便是与我一起回去,又有谁会在意?” 周世景想起周家的往事,知道仕途太顺未必是好事,却明白人总要跌过几次方能知道这人间险恶,只摸着她的头叮嘱:“当今天下的格局怪得很,从北平战况就可见一斑,你切勿行差踏错了。” 屋外雷电交加,雨倾盆而下。 杨思焕伏在温暖的怀里,如醉酒般慵懒,埋头私语:“这些待成亲之后,你再慢慢同我说也不迟。” 很快就在周世景怀里沉沉睡去了。 *** “啧,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这样下去,人都发霉了。”小伙计趴在围栏上抱怨道。 “你们两个,又在这偷懒!”酒肆老板在两个伙计头上各打一巴掌,把她们赶到后厨去了,自己则提了壶茶上二楼,推开镂花的门,笑吟吟地上前斟茶。“客官久等了。” 老板倒完茶就退了出去,杨思焕夹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就试探着说道:“午饭过后,我们去城隍庙烧香吧?” 周世景“嗯”了一声,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气定神闲地捏起手边的帕子给她擦嘴。 周世景的手细长白皙,触到杨思焕的脸颊时,她脸当即红了一片。 他瞥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以前只当她还小,怎么长大了还是羞答答的,全然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那夜的事好像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归于原位——他依旧不肯同她回京,原因杨思焕讳莫如深。 于是她索性退让一步,央周世景陪她出来逛集市,他答应了。 “我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杨思焕望着他道。 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连下了几日的雨,路上鲜有行人,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见他没有回应,杨思焕继续道:“爹那边 我会跟他解释,你不用挂心。闲来无事给我写封信,哪怕就几句话也好知道你平安,我就宽心了。“声音很小,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几不可闻。 说罢,她闷头开始扒拉起饭来,此后的半日只字不提回京的事。 难得天公作美,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在这天下午。云销雨霁之后,天际被红霞晕透。 天将黑时,两道清冷的身影并排走出城隍庙,杨思焕趁着人多,于混乱中牵起周世景的手。 他目光一偏,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河岸,什么也没有说,算是默许。 “给齐王赐封,是有人荐你的?”他低声问。 他半日才说了这么一句,也只想说这么一句而已吗? 杨思焕有些失落,她摇摇头:“我在礼部当得是闲差,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尚书大人才是” 她忽然想到前任礼部尚书就是周世景的母亲,当即悬崖勒马不再说下去。 周家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几乎全没了,这些杨思焕都听同僚说起过,尤其是周老太爷,他虽是唯一一个被法外开恩的,却因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判决书下来之后,老爷子自己悄悄喝了毒酒,含恨而终。 是以周家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都没能幸免于难。 却见周世景面色如常,沉默着等她继续说。 “这是陛下钦点的差事,哥放心好了。”她说。 周世景闻言颔首,微微侧过身,低声在杨思焕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距离她太近,温热的气息略扑面而来,一阵酥痒从杨思焕的耳廓迅速穿到腰侧,与此同时,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霎时间便涨红了脸亦松开紧握着的手。 这一来二去,于来往路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说悄悄话。只有杨思焕知道,他方才说得是:“你记得,夺嫡争储的事,切莫沾染分毫。” 待她回过神来,周世景没打招呼,却已经淡出了视野。 *** “周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下官和长孙大人寻了您一天了。”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男子将周世景不由分说地拉走。 周世景回过头,发现杨思焕已然淹没在人海茫茫中,便跟着那人走到一个小巷深处。 “钦使大人后日就要回京,说陛下要看初稿。时间紧迫,本官不得不深夜叨扰,还望周大人见谅。”说话者是史官,是北平战史的总笔,正七品的官阶,北平战史名义上由她统编,实则主笔的却是周世景。 尚书陶大人此番前来,有心推举人去京中辅编《永宣大典》史册部分,有人推荐长孙大人,礼部尚书见了她编过的杂史,对她的“才华”很是满意。当即要她拿出完本去给太史府把关。 但那实则出于周世景之手,她无法,便只好来催周世景。 “周大人可否透个底,还有多久能完成?”长孙大人焦灼不安地问。 周世景从容的回:“已经好了,但我还需查验一遍。明日戊时之前,下官便可将其送过去。” 长孙大人颔首,末了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一件事。”她顿了一下,一旁的男史官很识趣地拱手:“下官先去巷口候着。”说完转头就走开了。 左右再无旁人时,长孙大人道:“这些日子周大人辛苦了。”从袖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一点小意思。” 周世景却回绝了:“大人放心,下官本来就没想要署名,在下区区一介男官,能倚杖大人的羽翼,将笔墨呈到陛下之手,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 见他不肯收钱,这位总笔大人哪能安心,忙抬袖拦住周世景。 “周大人能这样想,本官甚是倾佩,但也没有叫人白付出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周世景只好将报酬收下。 谈完正事,两个人就要分道扬镳,出巷子前,二人还是并排走着的,为了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长孙大人说:“周大人好雅兴,一个人来城隍庙看灯会?” “下官陪舍妹出来随便逛逛。”周世景脚步不停,心中已有几分不耐,面上却是淡然一片。 “本还准备请大人吃个便饭。”长孙大人笑了笑,“既然如此,就不再叨扰了。” “大人客气了。”周世景淡淡应道,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来时的方向飘去,看到那人果然还站在那里没走,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嘴角微微上扬着向长孙大人告了别。 杨思焕也看到了他——看着他跟着陌生的女人进了小巷,半晌两个人又并排走出来,一路有说有笑,然而下一刻他却若无其事地向她走来。 “还想去哪里?”周世景问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杨思焕摇头,她心里不大舒服。 两厢安静着,一路无话。走过小桥,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前。 月下藤影疏疏,蛙声连连。 周世景推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如果你姓赵、姓钱、姓孙,不姓周,这样你会不会喜欢我?” 周世景懂她的意思,如果他不是罪臣之子,如果他是自由之身 “和大哥二哥一样,我永远喜欢你,不论我姓不姓杨。”周世景没有转身,他柔声道:“你回去吧。” 没有如果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杨思焕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杨思焕绕到他身前,双手握住周世景温热的手。 周世景却是含笑摸了摸杨思焕的头,温声道:“傻丫头,做哥哥的,哪有刻意中伤妹妹的道理。你是想陷为兄于不义吗?况且你这么争气,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双臂微曲,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慢慢地说:“所以你一定记住为兄同你说过的话,做个纯臣,要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才好。” 杨思焕深吸一口气,“哦”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推开周世景,随即夺门而去,门合上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被泪水晃变了形。 待到西风吹过残灯,已是三更,喝完的酒罐子随风在堂前滚动。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周世景看着带血的匕首上映出自己影子,除了眼睛,脸上其他部分全是苍白的。 “囚”字才剜去一角,血已顺着胳膊汩汩流个不休。 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模糊了周世景的视线。 心中的名字叫出来或许能少几分痛楚,可他就是不敢唤,也不能唤。 口一旦松动了,心也会动摇的。 痛到极致了,他反笑出声来。 直到杨思焕推门而入,直逼卧房夺了匕首,质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世景明显是醉了,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臂膀已经被血染透,黥得字却还清晰可见。 幸而犁朝黥字是在臂上,而不是在脸上。 “你何苦这样?”她伏下身子,解开自己的衣带,替他一圈圈缠在伤口上。 没有了衣带的约束,杨思焕的外衫披散在身上,露出薄薄的中单来。 他的另一只手臂弯曲,搭在她的背上,他的身子挨在她的胸前。 “没有体统。”这本是她说过的玩笑话,此刻却从周世景口中说出,他皱着眉头,“你这个样子”他定定地望着她,似醉非醉。 “那便是没有吧。”杨思焕有些懊恼,说着便伏下身子含。住他的喉结,听到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但很快就被周世界景扭头挣脱开来,他反将她推倒在身侧,“没有规矩。”他笑着说,声音渐渐低下去,轻。咬她的下唇。 柔软、湿润、温热、每一根筋脉都处于兴奋之中,这就是亲吻吗?慌乱中,她抓住了他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将其剥落。 电光火石之间,杨思焕想起曾偷偷看过的那句灯昏如梦月沉沉,曲折仙源许恣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小川是谁? 当酥麻顺着背脊传荡开时,杨思焕的意识全数被剥离,她爱他,此刻尤甚。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地掉眼泪,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抓紧他,抓紧他。” 好像对方也有共识一般,于是他就离她更近,再近,直到精疲 力竭,他闭目趴伏在她的身上,用温热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耳垂。 从始至终,她却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声音,除了沉重的呼吸。 她便慢慢亲吻着他的脖颈,与他十指相扣时,仿佛浑身充满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便是这世界赐给她的礼物,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回去成亲,然后要几个孩子”她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便再也说不出囫囵话了。 而周世景从始至终却是无比的安静,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酒气,面颊滚烫,牙关紧闭,喉咙里哽着低沉的吟叹,似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杨思焕笑了笑,屏气凝神,听到他的呼吸越发的沉、越发急促,月光下他的眉头紧锁,却依旧不肯发出声音。她觉得无趣,便更加卖力。 终于,周世景忍不住泻了气,低吟着唤道:“小川川” 开始时杨思焕没听清,只看到他满头大汗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阖动,嘴里不知念着什么。 “小川”他清晰地唤了出来,嗓音带着奇异的沙哑,钻进她的耳中。 与此同时,他拽着她的双臂,将她拉到怀里,再一次唤道:“小川。”说着,就开始亲吻她,炙热的呼吸扑到她的脸上。 “世景。”杨思焕挣脱出来,用手轻抚他的额头,问:“小川是谁?” 他不说话,浓浓的酒气将他笼起,云雨之后,他的呼吸渐匀,梦里仍旧低唤:“小川。”嗓音温润,眉目都随着声音柔了几分。 月光泻进屋里,照清他俊朗的面庞。 “你醒醒,世景,你醒醒。”她轻轻将他晃醒,“我问你,小川是谁?” 周世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杨思焕微微一笑,勾住她的脖子道:“小川,你终究还是回来了。”说罢捧起她的脸,轻啜一口。没过多久又沉沉睡了过去。 杨思焕不可置信地爬坐起来,往后退,一直退到床沿。 *** 次日天蒙蒙亮,周世景醒来头痛欲裂,轻叩头部,半晌不愿起来,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你醒了。”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出声打断他。 “你”周世景瞪大了眼睛,立即将毯子盖上。 杨思焕冷笑:“身子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你说什么?” “果然不记得了吗?”她闻言失神,低声自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说完之后,搁下手中的杯子,抬脚出了卧房。 片刻后,周世景扎整妥当走到院中。一眼望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正准备回屋,却看她转过身来,漠然问道:“周世景,小川是谁?” 他偏过头去,淡淡地回:“这是我的私事。” 一阵风吹过,撩起她空空的两袖,露出里面攥紧的拳头。 “昨夜的事,是我不对,你无需对我负责。回去吧。”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当朝阳掠过树梢,照到书案上,周世景扭头望向窗外,人已经走了。 他想,这一次,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从袖中摸出一枚耳钉,随手抽出一根红绳,将它系好,挂到自己脖子上。 *** 一行人在北平滞留了半个月,终于盼到天晴。直到临走时,杨思焕都在客房里翻找着什么,一直没找到,好几次想就这么算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找了几回。 那只耳钉,终究是丢了。 路上颠簸了两个月,中秋节的那日,杨思焕回到了京城,她直接去皇城复命,出城时已是傍晚。 春春得了消息,照旧赶了马车过来接她,身后的宫门缓缓合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北平之行,除了令她身心俱疲,再也没留下什么。 “大人,北平好玩吗?”春春满心好奇地问,许久没得到回应,回头看见他家大人一脸肃穆地端坐在车里,便自觉的收了声。 她回到家中,整日无话,刘氏觉出气氛不对,想问又不敢问。 这夜的月亮格外圆,杨思焕坐在酒肆中,对着皓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珏站在楼梯口,杨思焕始料未及,她已经走到桌前道:“你在北平还没喝够吗?”去年年初,张珏被加封刑部给事中,翰林院这边保了职,人却不常来,之后杨思焕就很少见到她了。 万家团圆日,酒肆少有客人,张珏就坐在杨思焕对面,随手给自己添了副碗筷。听说她夫郎最近给她添了个女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齐王府待了那么久,喝的都是好酒,再来这小酒馆,可还习惯?”她顿了顿,又道:“陛下过几日可能要召见你。” 杨思焕先是一怔,执筷子的手顿在那里,抬眸淡淡地说道:“你们刑部管得越发宽了。” 张珏只是笑笑,开门见山地说道:“下午我远远看你不对劲,想来你心里有事,思来想去也就我愿意搭理你。”说着,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难得我今夜有闲,听你唠叨两句,说吧。” 杨思焕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你不说我说。是男人的事吧?”张珏道,“男人的事我在行。”她摸着下巴将杨思焕端详一番,抽了口气,挺直腰背说道:“你和他睡了。” 杨思焕正喝着酒,闻言差点被呛死。 张珏笑着摇头:“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随口一乍就乍出实底,你这还怎么混下去。” 杨思焕嗫嚅一番,良久才问:“一个男人算了”想了想,再次开口,低声说道:“你觉得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会不会搂错人?” 张珏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会。”她望着杨思焕的眸子暗下去,又道:“搂是会搂错,咳咳,睡是不大可能睡错的。”语毕,起身轻拍她的肩膀,“你好自为之,我先回家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臣不敢 从酒肆回家之后,杨思焕看了会儿书,觉得头晕就吹灭烛火伏在书案上。 五年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适应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却想起来这世界之前的事。记得和父亲散步时,曾问过父亲的一番话。 “老杨,你和我妈谁追的谁?” 老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笑了:“谈不上谁追谁,自然而然就到一起了。” 老杨上大学的那会儿,大学生简直就是国宝。他从农村考到南都大学,凭自己的努力在南京扎根。 老杨年轻时,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脾性又佳,直到现在气质依旧。他和人说话时,不论对方身份高低,都是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年轻时不知被多少姑娘惦记过。 和他相比,杨妈妈就普通多了,她家姊妹多,生活艰难,因此她连高中都没读。不仅如此,杨妈妈性子急,和温柔二字丝毫搭不上边。 老杨睡前习惯看西方文学,杨妈妈就自己玩消消乐,玩了两三年,已经玩到两千多关;老杨爱好广泛,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平日尤其喜欢研究星星,而杨妈妈只会和退休老教师搓麻将。 杨思焕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是怎么凑成一对的,却看两人结婚二十多年,还像热恋中的情侣,在她面前秀恩爱。 一家三口经常一起散步,就天南海北地聊,话赶话就聊起杨思思名字的由来。 杨妈妈拍着女儿的肩膀,略带嘲讽的说:“你不知道,我们刚结婚的那会儿,你爸还在南都大学物理系当老师,有个女学生长得那叫一个绝色,她看你爸那眼神,” 杨爸爸适时清嗓子打断:“越发的不着调了。” “还不准人说了?”杨妈妈嘲笑道。“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德国老头。她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叫高思思,后来你出生,你爸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杨爸爸无奈地笑笑,不说话。 “哈哈哈,爸,真的吗?看来我真是你的小情人。” “别听你妈胡说,巧合而已,当时是没在意,不然也不会取这个名。”杨爸爸轻叹一口气。 杨妈妈笑着继续排揎:“越描越黑,咱俩在一起之前你就和你们班那小谁腻歪过,不说别的,你敢说,你和我结婚后就没其他心思?” 杨爸爸望天沉吟良久,开口正色道:“我说没有,想必你也不信。确实有过,还不止一个。”杨妈妈听了竟也不生气,听杨爸爸继续说:“世上优秀的女人多了,我不是圣人,有些时候也难免动心,但也只是心动罢了。” 说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开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年轻人动辄就为了所谓的真爱离婚,我看都是作的。毛毛,我跟你讲,很少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没结婚前你可以轰轰烈烈,结婚之后就要三思而后行了。”借着教导女儿的话头,杨爸爸就将话峰转过去了,微微笑道:“再怎么心动,那也只是浮云,陪你走到最后的才是你要珍惜和爱护的。珍惜眼前人。”而后揽起杨妈妈的腰。 夕阳下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抛下女儿上前走了。 时隔多年,杨思焕回忆往事仍觉得心暖。 这次她是真醉了,这种感觉不大好受。趴在桌案上,她仿佛听到老杨温声在她耳边说:“毛毛,不管怎么样,既然在一起了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一切朝前看。你自己选的人,认定了就该相信他,过去的就叫它过去,两个人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好”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地睡去 日子在上朝、放衙中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百官朝服也由薄变厚。 北风呼啸了一夜,初雪飘然而至。 今年是乡试年,六部有不少官员被下派至地方主持乡试。礼部也有三四人被派遣出去了,很多杂事积压下来。 杨思焕身兼礼部员外,自然得多担着些。这日下朝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回礼部衙门,刚要出宫,就被人叫住。 回头看,是个宦官,那宦官半低着头,恭立在茫茫大雪中,模样似曾相识。“杨大人,太女殿下召您过去。”嗓音独特,带着几分戏腔,杨思焕终于记起来,这就是恩荣宴那日为她引路的太监。 近日朝中整肃贪腐,不少大臣卷入其中,朝中上下一片肃杀之气。那些落马之臣,多半有个共通之处:暗地里或多或少都和太女有过往来。 前有暗奏梁王不轨,后被封至北漠,离京不久就病死途中。如今言官奏太女谋逆。有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比皇帝更难做的便是皇女。 “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宦官低声催促,头缓缓抬起,漠然望向杨思焕。 她回过神来,紧抿着双唇,提步朝宦官走去。风口浪尖上,在这皇宫中、众目睽睽之下,太女传召她,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杨思焕跟随引路的宦官去了东宫,宦官进去通报,她就侯在殿外,很快就有人过来将她领到书房。书房敞亮,朱承启就坐在书案前,半边身子被屏风遮住。 杨思焕跪下见礼:“微臣参见太女殿下。” 朱承启搁下手里的书,上前亲身将她扶起。“杨大人请起。” 杨思焕起身时,无意间注意到太女方才看的书正是她所编纂的《天时策》,这是《永宣大典》的天文部分,她花了近一年的功夫才编好,也因此官升一级。 “杨大人不必拘束,坐下说话。” 待杨思焕落座之后,朱承启感叹:“母皇下令修典,至今已有两年多,六艺部分却迟迟没有进展。前些日子本宫得命负责大典编修一事。”至此一顿,而后才道:“此事一拖再拖,不便耽搁了。孤看了子初辅编的天文部分,甚是满意,欲将六艺交与你编。如何?” 朱承启唤杨思焕的字,一下子就将彼此的距离缩小。但杨思焕却不敢大意,君是君,臣是臣。 这事她有耳闻,六艺部分并不是没人编,翰林院前前后后交上去数十份六艺初稿,都被驳回。其中三十多位官员为此被杖责。 所谓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 当中“数”便是算数,杨思焕自认为问题不大,但其余的知之甚少,之前科考有涉及,却是她的短板所在。 “杨大人不愿意?” 她回过神来,拱手低眉:“臣不敢,臣只是不擅长,怕误了事。” 朱承启微微一笑:“孤既然叫你来,自然是信你的。况且你还是孤亲选的贡士。” 话已至此,杨思焕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承了令。 *** 杨思焕走后,五皇子朱立恩就来了东宫,不等宦官通报,就闯了进来。 “皇姐,你屡次三番拉拢杨思焕,是何道理?” 朱承启收笔,屏退左右,沉下脸来说道:“你越发的不规矩了,不经通传擅闯东宫,之后守门的太监领罚,你自去看着,想想他们为谁受的罪。况你一个皇子,朝中之事岂是你能置喙的?方才你这番说辞要是落到别人那里,孤与母皇之间必起罅隙,这些还要我教你?” 朱立恩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不远处有人唱礼:“帝君驾到。” 话音刚落,一位锦衣中年男子步入东宫,吩咐随从退下,独自进了东宫书房。 “恩儿,太女终日忙于政务已经够累了,你莫要扰了她的清净。” 朱立恩正在气头上,听帝君语气不好,就忍不住抱怨:“姐姐是女孩子,累一点也是应该的,父君却总偏心于她。” 朱承启闻言目光微烁,抿着嘴唇不说话。 帝君挑眉:“你自小要什么有什么,我可有不依你的?是本宫将你惯坏了。本宫听说,你总想着法子去亲近那个小杨大人,本宫打听过了,人家是有正室的人,难不成叫她娶你回去做小侍?仔细叫你母皇知道,把你嫁到南疆和亲去。”说着,又厉声道:“你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却不如其他宫里的儿子懂事,跑到这里惹你姐姐不痛快。” 话没说完,朱立恩就失魂落魄地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殿中只剩下帝君和朱承启之后,朱承启轻叹一口气:“是时候为他说门亲事了。” 帝君走到朱承启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柔声说道:“也好,过几日本宫就向你母皇进言。” “在此之前,有劳父君替我将他拘起来。这也是为他好。”朱承启道。 帝君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上前拉起朱承启的衣袖,只见他洁白的右臂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深紫的淤痕。顿感心痛。“痛吗?” 朱承启笑笑:“我若说不痛,父亲可信?” 帝君被这话怔住,他的儿子,本应该和其他皇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他一己私念搭上半生,从一出生就男扮女装做了嫡长皇女。担下这重担。 近日言官弹劾东宫谋逆,朱承启明知是皇上自己设的套却只能往里钻,自领三十鞭。 想到这里,帝君心痛不已。“儿啊,你跟皇上认错不就好了,毕竟你们是母女,那些愚官只是外人。” 朱承启却轻描淡写地抽回手,“父君难不成也糊涂了?那种事情怎能说认就认? 她们有心构陷于我,母皇自是知晓,况且母皇也只是鞭挞我几下,想搓我锐气,之后依旧把修典之事交给儿臣来做。 说明我的储君之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父君可以放心的回去了。将来我会将这大犁江山奉给承祯,说到做到。” 帝君垂眸,欲言又止,留下南疆进贡的金创药就走了。 朱承启扶额,想起前些日子逼问太医,得知一件惊人的事:皇上病入膏肓,日子不多了。 外人看来永宣帝忌太女,想折东宫羽翼以稳皇权,朱承启却明白母皇的良苦用心。 朱承启上有雄心勃勃的众皇姐,下有英武过人的齐王,且当年废太女的遗孤至今下落不明,朝中 几出势力涌动,她现在还年轻,母皇怕自己驾崩之后她顾不下全局。遂引言官参她,以此罚下一批大臣,待她驾崩之后,就由朱承启重新重用那些流放的大臣。 恩威并济,以此笼络人心,永宣帝为她亲手养育的女儿,也是用心良苦。 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朱承启陷入沉思。 50-60 第51章 (捉虫)第五十一章儿子啊 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些,整座皇城沉寂在茫茫暮色中。 揽月殿外,跪着三个小太监,这三个都是朱立恩的贴身小太监,平日里没少给主子出馊主意,先前鼓动主子给杨思焕送东西,东西送到一半都被太女的人悄悄截住。 诸如此类的事,朱承启权当不知道。但这次却动真格了,命人到揽月殿来,当着朱立恩的面,处置这三个坏事的奴才。当中瘦小的,没挨到十下就晕了过去。 帝君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踱出,雪落在他肩上、头上,他走在寒风中,看起来格外冷漠。 小太监伏跪在地上,拖着僵硬的身子求饶:“帝君饶命。” 帝君闻言顿在庭中,居高临下漠然道:“继续打。”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大殿去了。 朱立恩被拘在揽月殿,一整个下午连门都不能出,殿外惨叫声不绝于耳。 看着贴身小太监被打,朱立恩满心不悦,他往日总是被宠着的,哪里受过这委屈。这会儿闹着要绝食。 说是说绝食,大概是中午吃多了些,还不饿罢了。 他板着脸坐在榻上,看到帝君过来仍是不动,满肚子怨气,也不下来见礼,只道:“皇姐也太欺负人了,竟到我揽月殿来罚人。” 帝君扬袖屏退宫人,只留下贴身宦官刘公公,之后才拿出一封信问:“这些都是你写的?” “父君”朱立恩一脸诧异,这是他抄的情诗,他想不明白,这信怎么会落到帝君手中。 “你姐姐素来持重,自小就被寄予厚望,朝庭上下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她行事,多少人就等着她出纰漏。”帝君沉声道,“你是她嫡亲的皇弟,不帮她分忧倒罢,怎能给她添乱?前些日子你母皇罚了她,她夜里翻个身都锥心一样的痛,至今连笔都握不稳,你为何就不知道体谅她?” 朱立恩心头一软,一时说不出话来。 帝君轻叹一声,柔声复道:“你也不小了,六皇子都已嫁人,是该给你寻个妻家了。”说着,拉起儿子手,声音又柔了几分,叹道:“徐将军嫡女英武非凡,倘你嫁给她,也是不错的,明日本宫就向你母皇进言。” 朱立恩截过话头:“莽妇,我才不嫁。” 帝君面色陡然一变,“这便由不得你了。”说罢甩袖离去,临出门前,交代下去:“从今日起,未经本宫允许,五皇子不得踏出这院子半步,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 *** 杨思焕接了编撰六艺的任务,就不再去礼部衙门了,下了朝就去翰林院,每日忙到天黑才回家。 盛世修典,所修典籍会流传千秋,意义非凡。难怪永宣帝总是求全责备,怎么都不满意。 烫手山芋到了她手里,怎敢敷衍了事? 她将重心放在“数”上,其余五艺初稿的撰写就先交由其他人负责。 犁朝才历了两代皇帝,建国至今不到五十年,改朝换代之后,百废待兴,近几十年来,数学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因此她打算先看前人已有的著作,进一步凝练与归整。 古代经典的数学名作有《算术十书》,其中《九章算术》最为重要,全书采用问题集的形式,收录二百多个与生产、生活相关的应用问题。 受老杨的影响,杨思焕不知将《九章算术》看过多少遍,里面的经典问题她都烂熟于心。 这个世界有《算术五书》,分别是《九章算术》、《五经算术》等。 她粗略地将这里的《九章算术》看过一遍,里面的知识点和她原本记忆中的差不多,也是用问答的形式撰写的,无非是问法上稍有不同。 全书包含三百多个数学问题,比起原本世界的《九章算术》,还多了一百多个问。 对于“数”的编写,杨思焕有自己的想法,她作为后来人,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更懂数学。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万事都轻松许多。 她清楚当世的算术典籍都有个共同的缺点:没有明确的数学定义,也没有推导和证明。她作为一个数学、物理双竞赛保送生,自认为是有把握作出大多数推导的。 这样一来便算是一个不小的突破点,而她作为臣子,所作的贡献都可以归于天子,她不奢望龙颜一悦给她升官,只求顺利完成任务不受责罚。 于是,她先上书将自己的想法奏给太女裁定,得了太女的批复,才开始动手起纲。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这个冬天格外冷,连日暴雪,不少地方起了雪灾。北平战乱刚平,北漠又起叛军,朝堂之上,一事未了又一件事被牵出,上朝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思焕终日忙于编书、拟旨,有时连饭都忘了吃,日子久了身体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暮春,她却病倒了。 她告病在家,养了三四日还是没精神,嘴唇泛白,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刘氏放心不下,而大夫过来看过只说是病后体虚,给她开了几剂补药。 这天中午,春春出去买药,刘氏去城隍庙烧香,杨思焕则在屋里睡觉。 从庙里回来,刚跨进院门就听到若有若无的低吟声,就好像鱼在吐泡,循声望去,只见院中海棠树下搁着一团棉被。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刘氏看到那棉似有抖动,遂走上前去,不料揭开被子,竟露出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个小小的婴孩。 刘氏连忙将襁褓抱起,惊然唤道:“思焕、老文,快出来!” 杨思焕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只觉得眼皮很重,睁不开。这时文叔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进门便注意到刘氏抱着的襁褓。“老爷,您手里是什么?” 刘氏低头望着连眼睛都没睁的婴孩,叹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刚生下的孩子扔到咱们家。” “我看看。”文叔说着就搁下衣盆,将手搓热接过襁褓屋里有火盆,整个屋子暖烘烘的,两人进屋将襁褓解开,刘氏就叹气:“好在是个全乎的。” 杨思焕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傍晚时自己放衙回家,回的竟是小墩村的家,周遭一片寂静。身后绯红的朝服在风中猎猎飞舞。 “世景,我回来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唤了周世景的名字,话一出口,她就沉默了。耳边只有风刮过的声音。 “哇啊~哇啊~”突来的啼哭声将她惊醒,她揉了揉眉心,哭声是从隔壁卧房传出来的。 她推门进去看到孩子,先是一怔,听文叔道:“多半是家里人嫌他是个男孩,不想养了,打听到老爷和大人心善,就丢到咱家院子里。” 杨思焕抿着唇,凑过去将他小心翼翼抱到怀里。 说来也怪,原本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东西,到她怀里就不哭了,小嘴扁了扁,眼泪没干就睡着了。 杨思焕的睫毛重重垂了下去,长身立在那里,低声淡淡道:“他和我有缘,留下吧。” “儿啊,这可不是小事,你年纪轻轻尚未成亲,身边就养这么个孩子,这让别人怎么看?万一爹是说万一,世景都走了两三年了,他要是不回来了,你将来还是要娶夫的,你带着这孩子,岂不是” 杨思焕不说话,慢慢往自己房里走,低眉盯着怀里的婴孩看,目光都柔了几分。 她们有了孩子的事,她半年前就知晓了,却没想到,他会将孩子送回来。 “也好。”这样她就少挂心一个了。 自这日以后,杨思焕就成了翰林院最晚放衙的人。原以为要一年多才能完成 的《算术集》,只七个月的功夫就写成了。杨思焕也因此被戏称作“拼命快手。” 除感叹她编写速度之快,朝中不少人更多的是怀疑那本《算术集》的质量,毕竟科考不考算术。朝中算术巨擘多在国子监,翰林院极少有精于算术的。 杨思焕的初稿刚成时,就有人已经写好两份折子等着她:若圣上褒奖她,就检举她找人代笔,参她欺君罔上;若圣上不满意,就参她消极怠工、尸位素餐,来个火上浇油。 她们的这些小心思,杨思焕早有察觉,当中道理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因五皇子嫁给徐少将军的那日大闹了一场,搞得徐家很没面子,徐少将军就将事情的源头归结到杨思焕头上——虽然从始至终杨思焕都没和那位五皇子见过几回面。 早已仙逝的徐老将军当年跟着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徐将军又是个猛将。 徐少将军乃徐将军唯一的嫡女,她叔叔又是宫中四如君之一,同时也是三皇女晋王的生父,有了这层乱七八糟的关系,杨思焕就被人盯上了。 杨思焕官从五品,官位不高不低,且无实权,又是乡下考上来的,背后无人,就算没有五皇子的事,她每走一步也都不敢大意。 况且她现在已为人母,上有老下有小,做起事来都有了奔头,以往她从未为未来做过规划,只是随波逐流,但自从有了孩子,她就常在睡不着的时候畅想未来。 她甚至梦见过自己穿着深紫的朝服,站在百官之首,梦见为周家平反将周世景光明正大地带回家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二更 盛夏的午后,炙热的骄阳烘烤着大地,热浪滚滚,屋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巷口的大黄狗都蔫了,吐着舌头趴在斑驳的树影下,喘着粗气。 杨家,书房中摆了几盆凉水,倒不至于那么热。 杨思焕坐在书案前,对《算术集》进行最后一次核对,这已是她第三次校稿。 她蘸了墨,笔尖刚落在纸上,耳畔就响起一阵短促的叹气声。 声音是从一旁的摇篮里传出的。小小的婴孩闭着眼睛,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拳头在耳边紧紧攥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弧形的阴影。 在睡梦中时而蹙眉闷哼,时而吧唧几下小嘴。 杨思焕搁下笔,走到摇篮旁,趴坐在栏沿边,一股婴孩的香味扑鼻而来,她盯着这嫩白的小脸看了一会儿,不禁扬起了嘴角。 她在这世上,宛如一片浮萍,随波飘荡,如今促然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个孩子和她一脉相连,这是多么伟大的事! 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内淌着她的血——-每每想到这里,总会感慨生命的美妙,感恩不辞辛苦将这礼物带到这世上的人。 “儿子,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将你爹接回来,给你一个家。”她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她仍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红红的一小团,实在说不上好看。几个月下来,小家伙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睡在摇篮里,头顶一撮细黄的胎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煞是可爱。 刚睡过午觉的刘氏,打着蒲扇从偏房里出来。恍惚间,杨思焕发现刘氏头上添了不少白发,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爹,这些日子您幸苦了。” 前些日子文叔染了风寒,唯恐把病气过给孩子,就不敢靠近他。 小孩子夜里睡醒就哭,刘氏怕影响杨思焕睡觉,就把孩子养在自己屋里,每天半夜起来哄他,一来二去小孩子就娇了,非要一直搂着才能睡着。 刘氏带着丝倦意,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低声说道:“多好的孩子,我越看越欢喜。这要真是我孙子,我不知道怎么疼才好,那家人也真是糊涂。” 杨思焕扭头:“爹,这就是您孙子。” 刘氏就叹气:“名义上他是你儿子、是我孙子,但不是你亲生的,他早晚会知道,你对他再好也是白搭。依我看,你赶紧把世景娶回来,对外就说安安是你们亲生的,咱们再搬家,没人会知道的,然后抓紧时间再生个自己的孩子。” 刘氏半眯着眼睛,轻声叹道:“等你有了女儿,爹就放心了。” 杨思焕挑眉:“儿子女儿都一样,我都喜欢。”说着,伸手去摸小家伙的小手。 这手真小,指甲盖像米粒一样,小拳头捏在耳侧,比葡萄大不了多少。 “是,只要是你自己的,都好。”刘氏道。 杨思焕不说话,也攥了拳头,对着小拳头比了一下,心顿时就软成棉花。 她的注意力又转到小耳朵上,忍不住轻轻拨弄那半块铜钱大小的耳朵——-软绵绵,薄得像纸一样。 小家伙很快被她弄醒,圆圆的脑袋扭来扭去,扁了扁嘴就嚎哭起来。 杨思焕先是一惊,随手摇了几下摇篮,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肚子,动作僵硬笨拙。“噢不哭不哭” 刘氏连忙搁下扇子,“你好好的折腾他作甚?要是闲得慌,就赶紧去把公事了了,早点把你夫郎带回来。” 说着,把婴儿抱到怀里,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轻拍,一面哼着小调,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小家伙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刘氏,攥着小拳头就开始啃。 “安安乖咱们不打扰你娘工作了,爷爷带你去喝奶”刘氏柔声哄道。 刘氏走后,蝉鸣也歇了,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杨思焕重新坐回书案前,在为人父母的喜悦激励之下,她的思路越发清晰,一直忙到傍晚都不觉得累。 天色渐暗,夕阳下,杨家小院门口闪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咚咚咚” 刘氏在院子里给安安洗澡,文叔听到敲门声就去开门,见来人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文叔不由地一愣——太像了,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亡妻的影子。 来人身着淡蓝色常服,袖了把折扇,拱手:“在下来找子初议事。”说罢跨进院中。 “是张大人啊。”刘氏抬眼说道,“思焕在书房,老文,你带张大人过去。” 文叔嘴唇翕动,回过神来时,张珏也正意味深长盯着他看。“不用,你们忙,我自己去找她。” 张珏进门便道:“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她向杨思焕提过要加入六艺撰写的行列,并且向太女请求,要与杨思焕共同担任主编之务。 杨思焕一笑,头也不抬地蘸了墨,道:“我做这些是太女吩咐的,并非我所愿,否则我是不会接下这个担子的。你却不一样。”她写了几笔,手下一顿,扬起脸来说:“这就是滩浑水,如果你只是想帮我,大可不必跳进来,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张珏勾起嘴角,抬脚走到东坡椅前,撩袍坐了下去。 “这你就想多了,棋语有这么一句‘卒子过河就是車’,我就想赌这一把,挺过这‘河’再说。”张珏道,“富贵险中求,况且最坏的打算也只是杖责,我是不怕的。”说罢,丝毫不外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挑了挑茶沫。 “呃”院中传来婴孩声音。张珏呷了口茶,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孩子。”张珏道,“之前有传言,说有人看到你家买了奶羊,还有许多婴儿用品,原来真有其事。”至此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淡淡道:“是不是咳咳,北平” 杨思焕却也没瞒她,正色应是。 张珏闻言只是笑,啜了口茶水才道:“孩子都有了,不把人带回来吗?这倒不像你的作风。你爹知道这孩子身世吗?” “他已经有所猜疑,想必我不说,他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试探过我几回,我以后会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残阳划过树梢,斜透过小门,照到张珏身上,为她周身勾上金边。“我是不懂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君逸的鞋帽还在,都是没用过的,改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君逸是张珏的女儿,比安安大一岁。 今时不同往日,杨家现在养孩子还是能养得起的,杨思焕想拒绝,但想到对方也是好心,便点了头:“那就有劳了。” 张珏起身,打着折扇扇了两下:“养孩子方面,我比你有经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还有编书一事,我也不含糊,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做。告辞。” 张珏从书房出来时,文叔正在院子里扫地,看着张珏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再一次愣了神。 张珏发觉这人一直在看她,遂足下一顿,转过身来问:“我们见过吗?” 文叔摇摇头,头越压越低,低声道:“没没小的无意冒犯大人。” 张珏哦了一声,将对方打量一通,淡淡说道:“无妨。”说完就走了。 从小巷出来,天边的红霞已经淡去,迎面吹来一阵晚风,张家的马车早已侯在那里,张珏踩着杌子上了车。“去定林寺。” *** 杨家堂屋里,杨家父女坐在四方桌前吃饭,文叔坐在一旁抱着安安,拿小勺喂奶给他,一口气喂了小半碗下去,刘氏制止道:“别喂了,这孩子喂多少吃多少,饱了还要吃,再喂下去就要往外冒了。” 话音刚落,安安就开始打嗝,嘴角出奶来。文叔笑笑,拿起绢子给他擦了嘴。“能吃是福,这孩子能给大人当儿子,小的看他多半是个有福的。” 杨思焕搁下碗,“文叔,我来抱会儿,你去吃饭。”说着,就抱着安安去院子里转。 她慢慢走到院子中央,抬头轻轻道:“看,那是星星。” “你外公最喜欢星星了,他能辨出每一颗星星来感谢你的到来,让我重新有了勇气,就算为了你,我也要做好那些事。”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婴孩不知道杨思焕在说什么,却看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大人,有件事小的想请教您。” 杨思焕回过头,看到文叔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 “小的好奇,那位张大人何方人士?” 杨思焕颔首:“她也是山河县人,家就在云溪镇。怎么,文叔认识她?” 文叔道,“小的只是看她气质出众,想来不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就随便问问。” “哦,张家做药材生意,虽衣食无忧,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张珏:少拿我和她比 听杨思焕这么说,文叔就没再追问下去,沉默着走开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从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盒里躺着一把精致的小玉锁。望着玉锁,文叔的呼吸都沉了许多。 他嫁到周家做续弦,生下女儿,周家三代单传,他妻主便给女儿取名周世胤。 周世胤百日时,老太爷亲手将这传家的玉锁戴到她脖子上,如今锁还在,她却不在了。十五年了,文叔始终无法接受女儿亡故的事实。 看到张珏的第一眼,他便震惊了,那眉眼简直与他亡妻一般无二,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可他从未见过这么像的。只是,当年他明明已经见到女儿的尸身,虽然大火将她烧得面目全非,但她手里就攥着这把锁,这锁做工独特,世上找不到第二个 “爹,您看,他又笑了。” “是比你小时候好多了,你小时候啊,饿了就哭、不饿也哭,猫嫌狗厌的,怎么都哄不好,脸都哭皴了。” 堂屋里,祖孙三代一处热闹,声音传到文叔耳中,他忍不住想,如果女儿还在,自己现在大概也能抱上孙儿了吧。光是这样想想,心就一揪一揪的痛。 *** 暮色笼罩了大地,天边只有微弱的星光,马车穿过竹林,在老旧的寺庙前停下。 青石长阶上布满青苔,张珏抬脚走上去,屋檐下的庙门虚掩,轻轻一推就闪出一道门缝来。 盘腿打坐的僧人,听到推门声就收起手中的念珠,随手挑了挑灯芯,佛堂当即亮堂许多。 “路上有事耽搁了,就来迟了些。”张珏将身后的门合上,缓缓说道,“是那边来了信吗?” “无妨。”僧人道,“那边暂时没有消息,这次是我自己叫你来的。” 张珏坐下来,僧人倒了杯茶给她:“皇上昨日罢了早朝,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快点了。” 张珏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淡淡说道:“太女已经决定将典籍交给我负责,我的初稿已经备好,不会拖很久。我是太女亲选的贡士,此番再为她了了修典一事,可谓雪中送炭,将来得她的用是不难的。” 僧人颔首:“太女宽厚,有守成之智,是你会试的座师,你日后若迈出那一步,会不会难为?” 张珏冷笑:“难为?我本就不是什么忠良之辈,什么事做不得?不过说起忠良,我母亲倒算一个,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僧人叹道:“有时候我想,你或许就不该记起那些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机敏过人,做个纯臣是再好不过的。” “如果我忘了那些事,才是最讽刺的。” “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想起的?明明出事时,你才五六岁。” 张珏笑了笑:“五六岁又如何?我七岁就破了你的棋局”语毕,望着僧人出了神。认识他十几年了,他看起来越发俊朗,许是日日诵佛经的缘故,他眉目恬淡,看起来真像个谪仙了。 僧人也只是笑笑:“这倒是。” “其实是我母亲的故人告诉我的,她正好是我院试时的主考官。”张珏说着,目光移到摇曳的烛火上,仿佛又一次看到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淡淡地说道:“但我也并没有真正忘记过,只是内心不敢相信,就将那些事压制住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见我一个人被困在火海里,有时候也梦到哥和母亲教我写字,虽然梦里的人是模糊的,但那种感觉却很真实。我每天都要吃药才能睡着。” 僧人沉默了片刻,合起手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当年我在京城,周家的事,我也有耳闻。” 张珏提壶给自己续了茶,盯着僧人说道:“岂止耳闻。”说着,一把扯开僧人的衣襟,将他双臂上的“囚”字露出来。 “你” 此举来的突然,僧人始料不及,半身赤。裸的呆坐在那里,佛珠滚落一地。 张珏双臂杵在僧人身侧,倾身压过去,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在他耳边低声道:“当年南榜的状元,原本是徽州府的陈永庄,她与我母亲一个是考生,一个是会试主考官。都说我母亲与他通关节舞弊。我母亲被凌迟的那日,她便被判了斩监候。”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重重压了下去。听耳畔响起:“陈家与周家的下场一样,甚至更惨,陈永庄的两个女儿都被充军,半路病殁,而她的大儿子在流放中出逃。啧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你一个和尚,刺配又是哪来的?” 时光仿佛静止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声音低沉如吟。 张珏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只为和我下棋而奔波于山河县与京城之间?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中的棋罢?” 她说着,声音又柔了几分:“不过,你却忘了,你下棋赢过我几回?说起来,你与我兄长一般大,正当好的年纪,做甚么和尚?”说罢扯落僧袍,又挑去中衣的带子,眼眸盯着眼前人,缓缓垂 颈吻下去。 男人大口喘着粗气,一把推开对方。 纵是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喘息,低哑着嗓音说:“不行” 张珏皱眉,伏身压得更低,将男人压倒在地,垂头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在山河县时,你以为我何以无聊到半夜找你下棋?诸多克制今夜我却不想忍了。”衣服脱到一半,她便捏起男人的下巴,正要再次吻下去,忽起钻心一痛,胳膊被身下的人挠出一道血痕。 “你” 僧人偏过头去:“你从前最厌你义母,如今却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不觉得讽刺吗?” 张珏闻言突然没了兴致,翻身躺在地上,咬牙说:“少拿我和她比!”说完就沉默了,起身整理好衣冠,随手将地上的僧袍盖到男人身上。推门离去了。 当马车再次启动时,张珏靠在车板上,内心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躁动不安。 她只是恨,恨自己记事太早,那场变故刻在脑子里,历久弥新。 她本不姓张,而姓周,叫周世胤,是前任礼部尚书的嫡女。 十五年前,她母亲周自横担任戊寅年会试的主考官。最终录取了二百三十名贡士,其中一百九十一名是南方考生,北方考生连两成都没占到。放榜之后,北方考生强烈不满,闹到礼部,联名上书告周自横偏袒南方试子。 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永宣帝派人下来调查,坐实了周自横偏袒南方试子一罪,周自横因此被当街凌迟,周家因此被灭门。 当时的周世胤因为年纪尚小,就跟随父兄一道被流放北漠,路上却遭了大火,她被人闷晕拐了出去,辗转被卖到张家。做了张家孙女的替身——-张家孙女得了天花暴毙,老爷子担心族人因此过来吃绝户,就将她买来顶自己孙女。 那时她连发了几日高烧,差点就这么烧死了,好在命大,但那场高烧之后,她就忘了之前的事。从此她就成了张珏。 后来她常常做梦,总能断断续续梦见之前的事,模糊又清晰,直到院试时遇到学道汪绍棠——周自横的得意门生。 汪绍棠将事情告诉了她。起初她是不信的,直到后来,乡试之后,她在杨家见到周世景,回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今夜,她又将往事回顾一遍,拳头越攥越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你不是人 张珏回到家中,已是下半夜,正房的烛火还亮着。 橙黄的烛光透过蚊帐映在墙上,一个清瘦的人影从门外走来,张珏沉默着走到摇篮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烛光下,她的侧脸益发的动人。 半梦半醒的胡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醒了,爬坐起来准备穿鞋。 “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菜都凉了,我给你热热。”胡氏柔声说道。 “不必了,我不饿。”张珏说罢就背手往外走,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胡氏搂着她,脸贴到她背上,柔着嗓子道:“连珩,你好久没有要过我了。君逸一个人多孤独,要是有个弟弟妹妹陪她就好了。” 张珏怔了怔,头也不回的扯了扯嘴角,轻轻拍了拍胡氏的手道:“我累了,改天吧。” 胡氏却锁得更紧,张珏感觉身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顶着她,耳根子就开始发热,浑身燥热难耐。 她温声道:“我今天是真累了。” 胡氏祈道:“我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魅惑。 张珏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口干舌燥,呼吸也急促起来,转身抱起胡氏,扭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就抽出一只手来取了烛台,缓步走到书房里。这种时候,她不喜欢黑着灯。 书房中,张珏伏在胡氏身上亲吻,胡氏一面低吟,一面去解妻主的衣袍。脱到一半时,张珏伸手为他擦汗。 胡氏面色一沉,一把抓住张珏的胳膊,突然坐了起来。 “胳膊你的胳膊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戛然而止,张珏喘了几下,将胳膊举到眼前,上面的抓痕比先前更重了,甚至渗了血。 她笑笑:“杨家蚊子多,我自己挠的。”说着就自己脱了衣,低伏着身子压到胡氏身上。兴致正浓时,胡氏低吟着哭了,断断续续说:“你你骗人你不是人张连珩,你不是人,我都知道了。” 她没在意他的话,只觉得他是信口乱吟。云雨巫山之后她就躺到竹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哭声。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扭头看到自己的夫郎趴在书案前哭。 “你怎么了?我哪里又惹你了?” 胡氏还在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头伏在案上。 张珏啧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怎么了?孩子还睡着呢。你把她哭醒了怎么办?” 果然胡氏就不哭了,挺直腰板,双唇抖了几抖盯着张珏道:“你不是人!” 张珏抿着嘴,静静地看着胡氏,听他继续说:“你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我就权当不知道,但朋友夫不可负,杨大人平日和你那样要好,为人老实巴交,你却连她的男人都勾搭,还还有了孽种!” 张珏:“???你是疯了!大晚上胡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人给杨大人那未婚夫送银子,还送小孩玩意儿,我就偷偷跟过去了,看到她夫郎在院子里给一个小女娃洗澡。天杀的,不是人干的事。小杨大人知道可怎么得了!”胡氏说着就狠狠掐了一把张珏,一下子就把她掐愣了。 张珏缓过神来拂袖而去:“不可理喻。”说罢,径直走到偏房的小床上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飘荡着那句:“你从前最厌你义母,如今却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不觉得讽刺吗?”这话像巴掌一样,重重掴在她脸上。 不是这样的,她攥拳。月亮穿过云层,白苍苍的照在她的脸上。 她从前不知自己身世时,一直作为张家的孙女而活。她随父姓,姓了张,张家人丁稀少,到她父亲这辈就她父亲一个,母亲谭政是张家倒插门的赘婿。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谭政去京城参加科举,一去就没了消息。后来才知道,她被人榜上捉婿,隐瞒自己已经婚配的事实,娶了侯府的庶子,靠着老丈人升官发财,以二甲末名的身份做到正五品的礼部郎中。 那时候她还小,便什么都懂了,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背《四书五经》,做什么事都很用心,事事不让家里老人操心。人都只看到她连中三元,夸她神童,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用功才做到这样。 她恨极了谭政——抛夫弃女,后娶的夫郎生了三个儿子还不许她纳侍,她就转过头来认她作“义女”。还隔三差五偷偷找她,叫她再生个女儿姓谭,张珏回以冷笑。 张珏有时候想想觉得可笑又可悲,悲的是张老太爷人那么好,却没好报,于是她就更加孝顺,到现在还假装不记得以前的事。可笑的是谭政,到现在也认不出自己这个顶包的。 她轻叹一口气,自己怎么会和那种人一样呢?胡氏是家里长辈压着她娶的,她为这事也是头一回违逆老爷子,后来老爷子病了一场,她就妥协了。可她从没想过不负责。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次日凌晨,百官依旧侯在皇城外,鸿胪寺少卿缓步走过来,朗声道:“今日罢朝,各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默默地散了。 不一会儿,皇上贴身的陆公公就出来,将陆太傅召进宫里。 走在御道上,到了无人处,陆老太傅问:“公公,皇上近来可好?” 陆公公着深紫色飞鱼服走在前头,足下一滞,背手转身:“大人,您随我去了就知道了。”说完继续往前走。 “公公,无旁人,你给我交个实底吧。”老太傅又问。 陆公公摇摇头,叹道:“皇上能在书房等着您,已算是回光返照”多的话便不说了。 到了御书房,陆公公进去通报之后,很快就退了下去,整个御书房的人都被撤走 了。陆老太傅拱手慢慢地走到屏风前,恭恭敬敬跪下,将头轻轻叩在地上。 “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宣帝端坐在椅子上,笑了,隔着屏风指着对面,缓缓说道:“你啊少跟朕来这一套。” 陆太傅不说话,头依旧叩在地上,余光中,一双白底皂靴稳稳停在那里。永宣帝亲身双手将她扶起:“平身,坐下吧。” 君臣二人都落了坐,永宣帝道:“你今年七十三了吧?” “回陛下,是的。” 永宣帝嗯了一声,慢慢摇头道:“都老了,朕也老了。” 陆太傅忙拱手:“陛下乃真龙之身,与天地共存,是不会老的。” 永宣帝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太傅,抿嘴笑了。 老太傅窃窃抬眼,望见皇帝一脸倦容,心不禁一紧,恍惚间仿佛又一次看到,几十年前那个御马横驰的将领。 皇帝敛了笑意,问:“不说笑了,朕叫你来,是想问你最后一遍。人找到了没有?” 陆太傅起身退后两步,又一次跪下:“回陛下,找到了。” 话音刚落,永宣帝猛然咳了几声,稍稍平复之后,问:“在哪里?” “两个月前在山东,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永宣帝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头顶的琉璃串,缓声道:“放出风去,这件事务必要杨永清和齐王知道,看看她们什么反应,然后细细告诉朕。” 陆太傅应了是。 永宣帝一摆手:“你那孙女是时候回来了,你走吧。”她累了。 *** 杨思焕将《算术集》最终的稿子整理成册,已是罢朝的第二个月。说来也怪,永宣帝在位二十多年,励精图治,几乎从未有过无端罢朝的先例,这次却一连罢了两个月。 还有一件事也很令人诧异,张珏那厮接手其余五艺的编写任务,不到一个月也完成了。在她准备交《算术集》之前,就已经将其余五个部分统好交了过来。 杨思焕与张珏一道面见太女,亲手将书稿交给她。 太女首先看得是《礼》,对着目录翻到一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很满意。后发觉杨思焕期待的眼神,就突然想起什么,搁下《礼》,开始翻阅《算术集》。 “嗯,甚好,可谓开天辟地,这些推导本宫倒是头一回见,看起来有理有据,孤抽空定要好好研读一番。”说完就将《礼》与《算术集》放到托盘上,命人呈送给永宣帝。 “你们二位并翰林院的都辛苦了。”太女道,“相信这次母皇定会满意,到时候孤会替你们请赏。” 二人连忙跪下,谢恩方起。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鸿胪寺的人过来将两个人召去面圣。 二人被带到御书房,隔着屏风跪下,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平身。” “谢陛下。” 永宣帝绝口不提编书的事,却问:“朕记得你们都是山河县的,还都是一个镇上的。” “回陛下,正是。”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不错,真是人杰地灵。朕看了你们修的典籍,甚是满意,尤其是《算术集》,朕欲召见礼吏二部尚书,商议科考中加一道算术题。” 杨思焕闻言怔了怔,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改变科考模式。始料未及。 听皇帝继续道:“杨大人可进过国子监?” “回陛下,臣虽是贡生,却没进国子监。”杨思焕道。 “哦?那你师从何人?” 本朝研究数学的人一般都在国子监,民间也有,但也就和现代世界的民科差不多,多半是胡来。 幸好杨思焕提前想过这个问题,她没师父,自然不能瞎编,万一皇帝问起她师父名讳,之后要去打听就露陷了。也不能说自己无师自通,这样显得虚浮,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回陛下,臣先尊自幼跟着一位老先生学算术,臣出生时那位先生已经不在了,臣对此事知之甚少,说起来,臣的老师便是先尊了。”死人是不会露陷的,她要怎么编就怎么编。 永宣帝嗯了一声,有点遗憾。又问了张珏几句闲话,之后当场对二人进行封赏。 在原本的基础上,给两个人各升一级,杨思焕接了上任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一跃成为四品官。 而张珏升至詹事府少詹事。 此外两个另有赏银,傍晚春春得了消息,赶着马车将一大盒银子驮了回去。 杨思焕走在小巷中,默默思忖,詹事府是什么地方?太女的后盾所在。 永宣帝先是将张珏安在刑部——齐王的势力范围。现在又将她调到詹事府,这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张珏已经加入太女的行伍了,杨思焕回忆起太女和皇帝对张珏所编《礼》的态度,尤其是太女,当时好像是有意识特地翻到一处去看,杨思焕不禁好奇,那厮究竟写了什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鼻青脸肿 快到家门口时,杨思焕足下一顿,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回头看,身后巷道空空。 她轻捶额头,想来是自己近来太累了,总是紧张兮兮,便提步继续往前走。 “大人留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灰布衫子,一瘸一拐从暮色中走出。 见来人是他,杨思焕略显不安,背手拐到巷子尽头的小树林里,男子一路跟着她。 风吹树叶,在耳畔沙沙作响。没等她问,男子就道:“周大人之前都是傍晚才出门,今日中午却抱着小少主出去了,去的是医馆,他走后,小的便悄悄去医馆打听了,是小少主病了。 说小少主早上睡了一觉,到了中午还是叫不醒听医馆的人说,小少主这病来得突然,大人得了都难救,更别说不满半岁的婴儿了,周大人马上就走了,带着小少主去了另一家医馆,也是很快就出来了。” 杨思焕心头一紧:“怎么不早来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 “小的去礼部衙门找您,人家不让进,又去了翰林院,也进不去。至于周大人,小的也跟丢了。” 杨思焕闭上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她只恨自己太懦弱——这么久了只敢远远看着周世景,就连孩子出生的那日,她也只能躲在墙外干等。 那时天没亮,她还要早朝,等了一半就只能走掉,那日是她上过最漫长的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再回去时,孩子已经出生,每每想起这事,她就自责不已。那日的黄昏,趁他睡着了,她才敢过去看看他,看看她们的孩子。 她一路跑了出去,脑子里飞快地将他能去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天已经黑透,这时候医馆也该关门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地方,打算先去他的住处看看。 小巷口,春春在卸车,准备一会儿去喂马。 “快,马上去铜锣巷。”杨思焕已经等不及了,疾步上前钻进车里。 春春从没见过自家大人这么着急过,赶紧手忙脚乱地将马绳重新勒紧。 “好了没有?”杨思焕再次催促,明明才上的车,却感觉已经等了好久。 “好了好了。”春春斜坐在车前,麻利地将车掉了个头,扬起鞭子打马,车就飞快地蹿了出去。 杨思焕坐在车里,指尖扣入掌心,越掐越深。“再快点!” 夜风乍起,天边飘来几重乌云,街上少有人影。 杨思焕焦急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忽然喝道:“停车!” 车又往前行了一段才停下,没等车完全停,她就跳了下去。 天边闪过一道闪电,随后就是一记惊雷打下来。有雨滴打在脸上,杨思焕逆着来路往回走,不远处有微弱的婴儿哭声,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佝偻着身子迎面走来。 “哥!”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提着灯笼,上前去给那男人撑伞。男人将孩子护在怀里,和杨思焕擦肩而过时瞥了她一眼。 果然是看错了。 才一会儿的功 夫,地上就缭起一片水雾,雨越下越大。杨思焕回到车里,衣服已被打了个半湿。 “走吧!” 车轮再次滚动,没走多远,春春就回头撩开车帘,嘴巴一张一合,雨声太大,杨思焕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春春扯着嗓子再次呼道:“大人,刚刚有个男人拦车,呶,好像还在追。” 车已经停下,杨思焕探出头,街边屋檐下挂了几个灯笼,照出一片橙黄的光亮。周世景已经站在她的面前,浑身透湿,宛如水鬼,雨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救一救女儿。” 杨思焕怔了怔,“先上车。” 周世景坐在她身边,脸色苍白:“我们” 杨思焕抓起他冰冷的手,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就是准备来找你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周世景沉默了片刻,医馆的大夫都说,只有回春丹才能救那孩子。但必须得明日天亮之前喂她他若有别的法子,也不会来找她。 “大夫说要回春丹。” 杨思焕闻言心下一凉,回春丹她也只是听说过,据说是南疆炼药师炼的,每三年才出一颗,那小小的丹药价值连城,能助将死之人延寿。 前几年南疆进贡了五颗回春丹给犁朝皇室,其中三颗在永宣帝那里,一颗在太女手中,另外一颗则随五皇子朱见恩陪嫁到徐将军府里。 找皇上要丹是不可能的,太女在宫中,大晚上也见不到,况且她也不大可能会将那么宝贵的东西送出去。眼下只有五皇子那里可以碰碰运气了。 杨思焕摩挲着周世景手背,发现他正发着烧,她将他拥到怀中,在他耳边道:“好,你先在家里等我。” *** 周世景回到住处,一晚上守着摇篮没睡觉,这孩子生来就小,到现在也不见长大,和她同胞的哥哥刚生下来比她大一圈。 自她出生起,周世景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手头的工作搁置了好久,就为了照顾她。要不是因为她生来体弱,他或许早就将她送到杨家了。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孩子跟着他没有一点好处。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和她们两个以及杨家没有一点关系。 这样想着,他就不由地皱眉,伸手轻轻抓住女儿的小手,低哑着嗓子道:“小天乖,别睡了。睁开眼睛看看爹。” 婴孩的气息越来越弱,半天才喘一口气,小脸憋得青紫。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城,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噼啪作响的雨声。 门忽然被推开,张珏进屋取下斗笠便道:“大哥,天佑有救了。” 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八角锦盒,取出里面的丹药,稍稍用力捏碎,接过周世景递过来的羊奶,就着奶将药喂给了婴孩。 婴儿双唇紧闭,根本喂不进去。 张珏便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你娘拼了命给你换来的药,你居然不吃?” 几经周折才将药灌下去,没过多久婴孩就皱了眉头,自己翻了个身,嚎哭起来。 “看来已经没事了。”张珏道,“她肺气不足,等再大一些就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说完就要走。 周世景却将她叫住:“等一下,世胤,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子初那个蠢货,跑到将军府讨了一顿打。”张珏轻描淡写地说,“唉,我跟哥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哥也不在乎她,不说了,我来这里的事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周世景沉默了。 *** 话说新任礼部侍郎杨大人,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请了假,第二天还是没有出现,到了第四天,礼部郎中谭政就亲自登门拜访。差人提了大包小包的贺礼,一波三折终于找到那座巴掌大的宅院,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只好打道回府。 杨思焕坐在那里,看着自己依旧青肿着的眼鼻,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 一旁坐着的人闻着茶香啜了一口,只是笑笑:“你打算躲多久?” 杨思焕嘶了一声:“不知道,能躲尽量躲,总不能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对了,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如果你答应我” 那人打断她:“不用说了,我答应你。”说完起身要走,“我下午要去翰林院一趟,你自己养着。那件事,等我回来从长计议。” 第56章 (改错字)第五十六章你那夜根本没醉…… 那人说完就走了,修长的身影在院墙上拖曳而过,很快消失不见。没过多久,又有人敲门。 前几日杨思焕一夜未归,被人送回时浑身是伤,嘴里还咳出血沫子来,那日张珏来看她,在刘氏的追问下,张珏只是笑笑,随口编排:“子初升官,欢喜之余去花间喝了点酒,醉酒走错屋子惹了别的客人,她书生一个,嘴又臭,少不得叫人修理一番。” 原本刘氏打算报官的,听张珏这么说,顿时没了底气。望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女儿,心中又怜又气。 杨思焕躺了一天就醒了,虽无大碍,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如今她身份不同往日,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怎能顶着一脸伤去上任?同僚看到岂不是笑掉大牙?于是她脸上伤未消散之前,决计不再出门见人。 听到敲门声,刘氏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往外看,见来人是张珏才开了门。 “伯父,子初怎么样了?我来看看她。” “原来是张大人,快请进,她好多了,现在在卧房,我去叫她出来。” 杨思焕在屋里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缓步迎了出去,沉脸道:“进来吧。” 张珏笑了,向刘氏一拱手,提步跟着杨思焕进了屋。 杨思焕将门关上,长身抱肘立在原地,漠然望着张珏。 那厮回望她一眼,依旧面色如常,毫不客气地走到长凳上坐下,望着四方桌上喝了一半的茶,道:“我在巷口撞见周威了,才三四个年头不见,她变化不小,要不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倒未必能认出她来。” 杨思焕冷笑:“是啊,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就我一个人还在原地打转。” 张珏闻言扫了她一眼,慵懒地说:“我看也是,周威丁忧三年,看得出来,脾性大有长进,你却还是老样子。”说罢,勾起嘴角,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了一口,杨思焕就坐到她对面,挺直腰背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良师益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出来,张珏忍不住去摸杨思焕的脑门,不发烧,一切都正常,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杨思焕拂开她的手,“你自风流也该有度,将这世上的男女玩于股掌,这样当真好玩?你做人的底线何在?”语毕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你走吧,以后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张珏一愣,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认识杨思焕这么多年,原以为她是温顺的小花猫,抱在怀里任人撸毛的那种,没想到她也会炸毛——混身上下每一根毛都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真有点老虎的样子。 “你说清楚,我到底怎么着你了?至于说话这样刻薄。” 杨思焕睁开眼睛,全身都开始发抖,转过身去,左手攥起张珏衣领,“朋友夫不可欺,你还把我当傻子吗?”右手握拳重重砸下,眼看着就要打在张珏脸上,却突然一拐,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壁房里,婴孩正在睡觉,一下子被吵醒,突然嚎哭起来。 张珏眼睛都没眨,与杨思焕四目相对时,扯了扯嘴角笑了:“原来你都知道了。”说着就从她手中挣脱出来,理着衣襟说:“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隐瞒,吃惯了甜的就想要点咸的,玩惯了温柔体贴的,就想尝尝孤傲清高的。实不相瞒,当年我去你家第一眼就看上了他,像饿了想吃饭,渴了 想喝水,我做梦都想着他。” “住口!”杨思焕掐着张珏脖子,将她重重怼在墙上。“这话你怎能出口?” 张珏依旧面不改色,扬着下巴略带嘲讽的说道:“我怎么说不出口?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窝囊?周世景现在不是你的夫,我喜欢便追求,有何不可?只要他一松口,我马上就可以八抬大轿将他抬回家。”此言一出,那手勒得愈发紧了。“到时候我给你女儿做娘,你的女女孙孙都姓张” “嘭”一记重拳打在张珏脸上。 “他给你生孩子,你却将他藏在外面,胆小无能,算什么女人?”张珏喘着粗气挤出这么一句,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刘氏抱着安安在哄,听到隔壁屋里的动静却不敢上前,默默在门口听着。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张珏一脸淡然地背手走出。 她径直出了院门,头也不回,走在巷子里,只觉得嘴角发痒,抬袖随手一拭,一朵红花在袖角绽开。 她皱眉嘶了一声,回望不远处的小院,叹道:“杨子初,真有你的。” 她边走边摇头,她的子初是个傻的,她想,傻子就该平淡而幸福地过一辈子才对。 秋风乍作,将她的衣角轻轻吹起。 *** 刘氏在外面缓了好久,回过神来又喜又急,忙去追问女儿,一句不等一句。 “儿啊,这么说来孩子真的是咱们家的?安安真是我孙子?刚刚张大人说‘女儿’,难不成我还有个孙女?” 杨思焕眉头紧锁,轻声说道:“爹,您先让我静一静。”说完之后将自己关进书房,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她反复在心里默念。 她放心不下周世景,特地将自己随从夏夏留在北平守着他,前些日子夏夏来报,说有个年轻女子和周世景纠缠不清,几乎日日都去找周世景,百般呵护讨好。 这事令她苦恼不已,偏偏不能站出来,唯恐周世景发现她知道他的行踪就会离开。 自从知道这事以后,她就经常做梦梦到安安趴在别人怀里叫娘,每次都被怄醒。 这次天佑生病,她去将军府求药,少将军的手下提出要和她比武,说是说比武,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然只有挨打的份,被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五皇子站了出来,把药扔给了她。 她从将军府出来,疾风暴雨,她差点被风吹了个趔趄。一辆马车停到长阶下,张珏走下车来,不由分说地拿走她的药。她很快晕了过去,等醒来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前夜夏夏一瘸一拐地来找她,告诉她那日在将军府拿走药的就是纠缠周世景的人。还说那人最近每晚都要去他那里转转,来去匆匆。 她自是不信的,昨夜就悄悄守在周世景住处附近,没看到张珏,却看到张珏的侍从敲开周世景的门,送了一小包日用品给他。 她从没想过昔日的挚友会背叛她,还是在这种事情上,宛如晴空霹雳。 刘氏看女儿关着门许久不出来,就去敲门,没敲两下杨思焕就开了门。 “儿啊” “爹,我没事。”杨思焕道,“我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傍晚,杨思焕叩开周世景的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杨思焕原本就白净,这会儿脸上的淤痕清晰可见。周世景望着她,目光微烁。 杨思焕出声:“不让我进去坐坐吗?”语毕就抬脚往前走。 周世景把门关好,随她一道进了堂屋。 院子很小,只有一间正房并一个耳房。婴孩在内厅睡觉,杨思焕过去瞻了一眼,接着就回到正厅的四方桌前坐下。 “我来看看孩子。” 周世景嗯了一声。 “也看看你“杨思焕淡淡道,“你一个男人没法带孩子,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才行。” “我本打算等天佑身体好一些,就将她送过去。” 杨思焕沉吟不语,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屋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片刻后,杨思焕才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去北平?北漠?如果你要去,我依旧不拦你,但以后孩子长大问起父亲的事,我怎么跟她们解释?” 周世景抿着嘴唇,表情恬淡,启唇道:“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听说皇上已经擢升你为礼部侍郎,孩子跟着你将来不会吃苦。我反而会成为天佑的绊脚石。”他缓缓抬眸,“她是女孩子,将来要读书科举你应该懂。” “嗯,这算一个理由,除此之外,还有呢?”杨思焕一脸平静的说。 “你每升官,档案都要送去核查,我若和你成亲,后果如何,你也应该知道。” “嗯,这是其二。”杨思焕颔首,缓声说道,“我再给你加一条,你还记挂着旧人,这是其三。除此之外,今日你能不能说出别的来?” 周世景沉默不语。 杨思焕微微一笑,稳声说道:“前两点,我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只要你愿意,我就能为你改换身份。至于最后一条。”她抓起周世景的手,正色道:“我不在乎。管她是谁,左右我才是孩子的娘。” 她说完,倾身凑到周世景身前,看着他起伏的胸膛,指尖摸着他的脸,慢慢向下游移。“还有一件事,我却是想问你” 周世景的喉结翻滚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夕阳下,看起来愈发俊朗。 “这个耳钉,你作何解释?”杨思焕淡淡道,“你说从未喜欢过我,那为何趁我睡着时偷走我的耳钉?我之后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直到孩子出生的那日发现你一直戴着它,我明明将这耳钉放在内缝的袖袋里,现在却在你这里,说明你那夜根本就没醉,也没睡,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考虑考虑 周世景慢慢抬头,望着杨思焕自嘲地笑了几下,漠然地偏过头去,仍是不说话。 “你” 杨思焕突然捂住胸口,毫无预兆的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迷迷糊糊中,被周世景搂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无法再轻易将她抱起,只能和她一道坐在地上,在她耳边一遍遍唤她的名。“思焕”嗓音低沉。 直到她缓缓睁了眼,又问:“你哪里不舒服?”问完又准备架她起来,“走,去医馆。” 杨思焕摇摇头,唇色苍白,满头虚汗,看起来很是痛苦,一把抓着周世景的手,顺势将他带趴在自己身上,两个人脸几乎就要贴在一起,她握住他的手,慢慢移到自己胸口,从喉头挤出一句话:“心痛,好痛,被你气的。” 周世景蹙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那你捂错地方了。别闹了,先起来吧。”说罢就要爬起来,杨思焕当即勾住他的脖颈,将他锁得死死的。 杨思焕躺在地上,周世景撑着双臂压在她身前,一个要走,一个紧紧拉着不放,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要自欺欺人了,嫁给我吧?”杨思焕笑着,声音又柔了几分,“还是说,你真的打算把我活活气死?到时候谁来养孩子?” 周世景抿着的嘴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上凉,你有伤在身,起来吧。” 杨思焕摇摇头,突起牵心一痛,他不说还好,一说真觉得全身酸痛,已是深秋,在地上躺了一会儿,骨骨节节都酸了。 她啧然叹道:“你不说还好,啧,我现在一点力气没有,除非你亲我一口。” 周世景:“”他是越来越不懂她了,一时看着沉着稳重,转眼又耍起小孩子脾气,想到这里,他有些心累,愈发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她。 杨思焕眉飞色舞地示意,她的眉毛很灵活,冲着他抖了几抖,他只觉得好笑,却板着脸挣脱出来,面不改色地起身站好,而后慢慢走到院 子里,负手抬头望着夜空。 少倾,他被人从身后抱住。 “哥,我们好好的吧。别再折腾了,我累了。”杨思焕闭着眼睛,脸贴在他的背上,“你要相信,我有办法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会把一切都打点好的。而你只需要陪着我,好不好?” 周世景心下一颤,他又何尝不累,抬头深吸一口气。“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听他这么说,杨思焕顿时眼前一亮,她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将酝酿许久的话一口气说出。 末了,周世景扭头看着她。“糊涂!” “世景,你还是太紧张了。其实或许真的没有多少人记得你,半年前刑部的老尚书告老还乡,这些年来不断有老臣离开,那件事已经过了那么久,又有多少人能认出你来?” 正说着话,屋子里传出一声嚎哭。影子上墙,娃要爹娘。 周世景连忙进了屋,将孩子抱起来。 “我来就好,你去做饭,我饿了。”杨思焕说着就将孩子接过,轻轻拍了两下,在堂屋里晃了晃,婴孩很快就不哭了,倒比安安好哄多了。 周世景原本还不放心,有时候她自己也像个孩子,哪指望她会带孩子,却看她有模有样地抱着孩子在转。 婴孩刚萌第一颗牙,趁杨思焕不注意,趴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接着双手就开始挠她。 “小家伙,你是不是饿了?我也饿了。”杨思焕点着婴孩的鼻子叹道,“你爹太不像话,还杵着这里不动,是想把咱俩饿扁吗?” 周世景无奈地摇头,点了支蜡烛。“我这里没什么可吃的。” 橙黄的烛光将屋子里照得一片暖黄,杨思焕低头摸着婴孩的小手,侧过脸就笑:“我当然知道,你从前就只会下面”多年知根知底,她颇多感慨。 “我往后顿顿吃面也不介意。”杨思焕道,“快去吧,我饿了可是什么都吃。”语毕,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双眸熠熠生辉。 周世景出去了一时,不久后果然端回两碗素面,清汤寡水,上面飘了层油花,撒了些小葱。 杨思焕看了眼面,又看了眼周世景,扯着嘴角叹了一声。他一个男人,对读书热忱,在做饭方面却没什么天分。在这世界是不常见的。 婴孩闻到香味,就开始不安,小手小脚划拉个不停,又不会说话,就“诶诶诶”诶个没完,眉头越锁越紧。 杨思焕夹了一根面条,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到婴孩嘴里,她还不大会吃,小嘴吧唧好一阵,吐了一半出来,又继续哼着要吃。杨思焕就逗她,把那粉嘟嘟的小脸逗得通红,急了就一把抱住杨思焕的胳膊开始啃。 周世景拿起帕子给女儿擦了嘴,不动声色地把孩子抱到一边,用小勺喂了些羊奶下去,很快就把她哄睡了。 杨思焕吃面吃到一半,一筷子戳出两只荷包蛋,都藏在碗底,这么多年,他已经养成习惯了。 往事涌上心头,记得以前家里穷,周世景和刘氏总在她的碗底藏鸡蛋,自己就吃寡面。想到这里,她回头望了眼周世景的背影,转而重新拿了只筷子戳了一下他的碗,戳来戳去就只能戳到碗底。 她搁下筷子。“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以后不必这样。”如今她吃喝不愁,苦日子熬到头了。 周世景低声笑笑:“从前我说不喜吃,确实是装的,久了却成了真的。”但有些事,他试着去装,却怎么也装不像了。 窗外风摇晃树梢,吹起落叶无数。白嫩的婴孩静静地睡在摇篮里,周世景替她掖好被子,不知何时杨思焕已经站在他身后,慢慢俯下身子,炽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颈侧。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所以,你若喜欢谁,也不要再装了。” 堂屋的烛光透过竹帘照到偏厅,周世景半蹲在地上,他的眉骨微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眉目格外深邃。 “你先回去,那件事容我考虑考虑。” “多久?”杨思焕道,“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你又想骗我。” 说着,就从背后搂住他,闭上眼睛,气息不自觉地乱起来,浑身发烫,突然起了反应,这是她始料未及的。自从上次之后,她的身体就敏感了许多,半夜时常汗淋淋的醒来。甚是狼狈。 上一次的经历实在说不上美好,这种事情,若不能你情我愿,她宁可不要。她咽了口口水,浑身一片燥热,松开他,起身低哑着嗓音道:“我突然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三日后我再来问你。” “等一下。”周世景突然叫住她,从抽屉里取出一瓶药丸给她。“这是我从北漠带回来的,对跌打损伤有奇效,你这个样子出去见人,有损清仪。” 他的语气和缓,声音很好听,杨思焕低着头接过药,转身立马就要走。 两人一道走到堂屋,杨思焕头也不抬地说:“别送,我自己走。” 周世景瞥见她赤红的脸,不禁蹙眉:“你脸怎么会这么红?”嗓音浑厚,钻到她耳中,那种感觉就更强烈。 “今晚我想留下来。”一瞬间大脑不受自己控制,脱口而出说出这话。 周世景怔住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怎么会不知她的意思。 杨思焕说完这话就快步离开了,走到院中足下一顿。 他挑眉,却听她道:“不怕你笑话,我说句粗鄙的话,我是很想留下来的。但是我更想和你成亲的那夜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周世景讶异之余倒觉好笑。目送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 礼部衙门,新任礼部侍郎杨大人半个月没露面,今日终于上任了。说是说新到任,其实杨思焕已经在礼部待了一两年了,只不过从前一直默默无闻,于这偌大的衙门,如同庑廊边的花草一般存在,多她一棵不多,少了也无所谓。 谁能想到,这么一棵小草,居然也有一天能摇身一变,变成礼部的二把手? 礼部大清早,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过道旁排了一堆人。杨思焕微笑着从众人眼前走过,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礼部了,比起第一次来礼部,这次看起来她的腰背都直了许多。 游廊尽头,有人垂首道:“杨侍郎,您可算来了,尚书大人正在找您。叫您马上过去一趟。” 杨思焕回头,发觉不少人正看着她,目光如炬,意味深长。 “杨大人,尚书大人还在等着您呢。”身后的人柔声催促,声音一低,又道:“大理寺刘大人也在。” 杨思焕闻声愣了一下,大理寺的人来礼部能做什么?这样想着,就不禁问了出来:“礼部和大理寺向来没有关联,大理寺的人来做什么?” 那人有些为难,看了眼廊下的人,低声道:“下官不好说,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她轻呼一口气,背手跟着那人走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 杨思焕跨进大堂,抬头先看见一个烫金青地大匾,写了斗大的四个字“寅清赞化”。壁挂松鹤水墨丹青,大紫檀雕荷纹案上设有二尺来高青铜香鼎。 礼部尚书陶大人高坐在上首,看着杨思焕进来,就抬手让她坐下。 整个大厅只有她们二人,陶大人开门见山。 “大理寺寺丞刘大人来过,突有急事就回去了,眼下刚走。” 杨思焕微微颔首,就听着陶大人讲。 “大理寺来礼部例行核查账目,本部需出人陪查,这种事交给你们年轻人来做是不错的。”陶大人一边说,一边起身背手往门外走,“你去同司务说一声,本月你就不必点卯,安心配合她们。” 杨思焕应了是,抬眼看陶大人已经走远。 常听说三司会审,大理寺便是这三司之一,一般的小案都不会送到大理寺。 案子经过地方知州初审,按察复审,刑部再审,最后才会交到大理寺来判决。能到刑部已经算大案了,如此看来,大理寺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大事。 陶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例行核查。杨思焕却觉出蹊跷。遂将礼部郎中谭 政叫到跟前,细问一番才知道,这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哪里是例行核查,分明是有备而来。 整肃吏治的风波不断,御史台又有人上书弹劾礼部账目不清,这次却不是针对个人,而是直接把矛头对着礼部来。 文死谏。 如同战士渴望战死疆场,古来言官也有个共同的追求,那就是死于进谏。 因进言而死,永载史册—-一人死谏,全家光荣。她们什么都敢说,巴不得有一天被皇帝杀掉,但事实上,并没有几个皇帝敢杀言官,除非她不怕留下千古骂名。 她们连皇帝都不怕,又何惧礼部? 杨思焕揉了揉眉心,陶大人叫她配合大理寺查这些事,等于将她丢到风口浪尖,不论结果如何,她都难做。 一方面,查自己内部人,查不出来会被认为窝庇徇私。原本她因修典升官,就已有不少非议。 御史台弹劾的奏折中,好几本有她的大名。说来说去,都绕不开那件事:说她找人代编典籍,以此沽名钓誉,欺君罔上。 折子辗转到了太女朱承启手中,她叫人重新誊写一遍,隐去姓名,又以朱笔亲注:“那书孤看了几遍,受益匪浅,孤信子初,母皇亦然。” 字如其人,整洁大气。简简单单一句话,沉甸甸的压在杨思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叹了口气,这次她陪查,若查不出结果,指不定到时候那些言官又会怎么说她。 而另一方面,若查出来什么,陶大人作为礼部尚书,面子上自然过不去。但面子事小,她最怕到时候自己挖到陶大人头上,那就不好了。 毕竟行走官场,谁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不说远的,她想起去年科考前,就有人找到她家,趁她不在家,过来送茶叶蛋。幸好文叔想得多,上去翻了翻,这一翻不要紧,篮子底下竟压着两只金元宝。 后来才知道来人是大户人家派来送礼的,家里有考生,想走歪道。 杨思焕轻拍额头,想起这些事就头疼,当初她在礼部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都有人来贿赂,更不用说陶大人了。长此以往,有多少人能经得起诱惑? 为了万无一失,她打算自己先行查过再说。将自己关进政务房,同僚的私账目她无权查,便将本部的公账核对一遍。 在堆成山的账本里翻了一整天,还真叫她看出了不对劲。 礼部下辖有四部,其中膳部油水最多,专门为朝廷供应牲食、酒药等,膳部财务流动大,缺口也不小。 杨思焕粗略的核算了一下,就发现有五千多两的银子对不上账。查出这一点,她已经很讶异了,继续翻了其余三部,竟发现祀司的缺口更大—-缺了近一万两。 她明白,掌祀司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左侍郎孙协 而她自己偏偏是右侍郎,本朝以左为尊,左侍郎出了事,她这个右侍郎顶上去便是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她本无心争着上位,怕就怕惹人误会。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她慢慢走出衙门,身后的官服在风中猎猎飞舞,抬头看着天边一片赤红。 今日她不让春春来接,自有别的去处。天色渐暗,她独自走在小巷里,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 “杨大人,请留步。” 一辆马车缓缓在她身后停下,她循声回头。 “大人,先上车。” 马车看上去再寻常不过,车上坐的人也是一身素衣,方额阔耳,看起来一脸和气,目光却炯炯有神,自杨思焕上车,就一直盯着她看。 “不知杨大人可还记得我?” 杨思焕垂眸,微微一笑。说起来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上次见她,她还是山河县县丞,这次她却成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陆大人说笑了。” 陆长松也笑。 马车徐徐前行,漫无目的地行在街上。杨思焕挑起车窗,朝外面望了一眼,天就要黑了。 “陆大人总不会无事找在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陆长松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慢慢在手中展开,现出“孙协”二字。字迹俊秀。 杨思焕一眼就认出这笔迹,双唇紧闭,抿作一条直线。 “这个人不能有事。”陆长松道,“不过,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告诉我,具体缺多少?” “九千八百七十二两。”她对数字敏感,分两必究。 陆长松笑了笑,“好,我知道了。”顿了顿又正色道:“大人不必拘束,只管做你该做的就好。这个恩情,青山记下了。” 马车行到无人处停下,杨思焕轻快地下了车,心却更沉了。 那字迹分明是太女的,这样看来,陆长松是太女的心腹,孙协也是按照本朝律法,一千两足以将一个官员送上断头台,更不用说九千两了。 她原本约了人在酒肆见面,却被陆长松的马车带到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幸好路上遇到一辆骡车,将她拉了回去。 “抱歉,我来迟了。”杨思焕推开小包间的门,满是歉意的说道。 小圆桌前坐了一个穿着橘色对襟长衫的人,低眉斟酒,扯了扯嘴角:“没事,我也是刚来。”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还清醒着,杨思焕望着对面的人,不禁感慨:“所以说,男人是本书,看来姐夫是本好书,你同以往相较,着实变了太多。” 周威眉眼略弯,烛光下,她目光都柔了几分。和几年前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所以说,你也要赶紧读起来才是。” 杨思焕点点头:“这事还需你来帮忙。” 周威抬眼,“好说。不过,你得跟我说清原由。” 杨思焕面色如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来得路上已经想好说辞,当下就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是我的童养夫,是从外乡买来的,以前家里穷,也没想着给他安户籍。我现在给他安一个倒也不是不行,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现在要安,只能安在我这里。说出去,我们是兄妹,我又是礼部的” 周威嗯了一声,“虽然你编得有点生硬。”笑了笑,又继续说:“不过我同意了,多一个亲哥,也没什么不好。” “你就不怕惹麻烦?” 周威摇摇头,脸有些红,看起来有点醉了,突然没头没尾的问:“我读书时是不是很讨人厌?嘴臭,人倔,还孤僻。” 杨思焕不说话。 周威就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所以我丁忧,考不了乡试,肯定有很多人在笑我。”似是想起什么,笑容渐渐消失,“我爹去世,多亏张珏给我凑钱发丧,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杨思焕知道她醉了,就拍拍她的背,宽慰道:“都过去了,你如今成了庶吉士,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周威闻言,慢慢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光芒。“是吗?那你觉得,我够不够格给七七、八八当娘?” 初始时,杨思焕还没反应过来,正喝着酒,突然喷了出来。她大哥和许耀琦有三个儿子,小名分别叫六六、七七、八八,当初六六作为长子就留在许家,七七、八八由她大哥带着。 杨思焕揪起那厮的衣领,那厮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一脸憨笑。 “你给我再说一遍!”杨思焕喝道。 “我要娶你大哥。”周威道。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脑子嗡的一下 ,半边脑壳都开始痛。 “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抱头长叹。 周威那厮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摇都摇不醒。 “你给我起来,起来!” “你少给我耍无赖!你要是再敢乱说话”至此一顿,想起那天揍张珏揍得自己拳头生痛。 半梦半醒中,周威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嘴里嘟嘟囔囔念道:“我是真喜欢他,真喜欢”说着又睡了过去,梦里都在傻笑。 “唉”杨思焕摇摇头,望着周威,从她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好像一瞬间看透了很多事。 *** 夜里,杨思焕敲开周世景的门,进门就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天气还没完全凉下来,他的手却有些冰,贴在脸上很舒服。 周世景瞧着她满身酒气,不由皱眉,“你伤才刚好就喝酒!”说着就抽出手来,转身去厨房里煮醒酒茶。 茶煮好后,杨思焕已经趴在摇篮沿上睡着了,婴孩却醒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也不哭闹,小舌头在嘴边扭来扭去,小手小脚胡乱抓挠。 一下子抠在杨思焕脸上,白玉无瑕的脸立刻出来一条红痕。她猛然惊醒,婴孩却咯咯笑了出来。 周世景踱到她的身边,杨思焕抱住他的腿,呢喃着诉道:“最近好难,事事都难,她们把我推到风口,叫我难做。” “初入官场,确实很难,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她闭着眼睛低哼:“嗯,我想到你,想到孩子,心里就会好受些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 周世景轻叹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顶,望着窗外的月光。 “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杨思焕猛然站了起来,前一刻醉得不省人事,此时已经紧紧抱住周世景。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周世景也抱着她,什么话也不说,嘴角微微上扬。 两个人拥抱了好久。 “我晚上留下来,行不行?”杨思焕问。 周世景一笑:“你自己说的话,要反悔不成?” 杨思焕佯怒,歪头照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倏尔就笑了。 周世景看着她,觉得她还是没长大,一如年少傻傻的模样。抱着她的头,轻轻在额间吻了一下,温声说道:“你方入仕途,当中的艰辛自是不少。不过也不要急,有些事情慢慢就会过去,回头看,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呃”婴孩在摇篮里不安分了,嘴里叽里咕噜发出声响。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她爹娘,手脚一并划拉起来。 “今晚我不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什么也不做。”说着,就去洗漱。 等周世景把孩子哄睡着,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他吹灭蜡烛,黑暗中,有只手拉住他,轻轻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两个人相拥而眠,安安静静睡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先回了一趟家,换了身干净衣裳,接着就步履匆匆地去了衙门。 “杨大人,大理寺刘大人已经在账房等着您了。” 杨思焕挺直腰背,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背手走在甬道间,秋风乍起,轻轻吹起绯红的衣袍 第59章 (修改)第五十九章她们说,今夜我要…… 穿过几重仪门,杨思焕来到账房。进门便看到一个身着墨绿公服的人站在书案边,杨思焕认得,这就是大理寺左寺丞刘知庸。 中央檀木椅上歪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看到杨思焕进来,她就慢悠悠地站起来,背手晃到杨思焕身边,将她略略打量一通。 “你就是那个一路靠脸混过来的探花?”女子恹恹的说。 杨思焕回望那人,对方穿了一身湖色常服,腰间配了金丝荷叶边香囊,扯着嘴角说出这话,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 杨思焕来时只知道刘大人在,却没听说有旁人。 眼前这人,她不认得。如今她是正四品要员,朝中敢说这话的,自然不是一般人。之前上朝并没有见过这人,说明她不是京官。 杨思焕想了想,垂首躬身:“郕王殿下这样说,微臣只当您在夸我了。” 那人闻言扫了她一眼,转身坐到一旁的东坡椅上,托腮凝眸盯着杨思焕。 “你见过本王?” 杨思焕摇头不语,她也只是猜测。传闻永宣帝唯一胞妹先郕王战死疆场,只留下一个独女承袭王位,小郕王俊美无双,可惜儿时贪玩摔断了一条腿。先郕王忌辰在即,小郕王得命从柳州赶回京城祭奠。 方才看这人拖着一条腿,慢悠悠晃过来,言辞又是如此犀利,杨思焕就猜她是郕王。看样子,倒没猜错。 杨思焕垂眸,郕王朱萧看着她一笑:“本王前日才刚到京城,没几个人认得,你倒会猜。”说着就摆摆手:“刚到京城,本想好好逛逛,皇上却命本王监管此事,我是不想掺合的。”至此一顿,打着折扇扇了两下,攥拳支着脑袋,歪坐在椅子上,打了哈欠:“你们查,本王睡会儿。” 刘知庸板板正正地拱手:“大人” 杨思焕颔首:“账本都在这里,请自便,本官避嫌就不插手,有问题随时提,礼部尽量配合。” 刘知庸应了是,就招呼了三四个人进屋,开始忙活起来。一时间算盘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到了中午吃饭时,郕王就走了,一整个下午不见人影。 杨思焕抱着本书坐在一边看,不知不觉已到了申正时刻,她合起书来,踱到刘知庸身边。 “刘大人办事利索,看样子不出五日就能结束了。”杨思焕淡淡道。 刘知庸头也不抬地伸了两根手指:“给下官两日便好。” 杨思焕轻轻吐了口气,刘知庸是举人出身,居然能混到大理寺寺丞之位,果然不是没来由的,在她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实在难如登天。 不过,再难也得做 她突然想起早上郕王说得话,那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不完全没道理——自会试起,她就受太女照拂,一路走来都少不了太女提携,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如今太女叫她办事,一方面是想保住自己的心腹,另一方面,大概是在试探她。 有人要折太女的翼,事情到了杨思焕这里,她就只能挺身而出,这个时候左右摇摆是没好处的。想到这里,她有些迷茫,再把书摊在眼前,心思却飞远了。 她忍不住想,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当官的?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 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了给家人撑腰,为了光宗耀祖至少是要堂堂正正,而今却要包庇贪官,她回过神来,身上的官服红得刺眼。 两日之后,大理寺那边就收工了,末了什么话也没说,杨思焕也没问。 次日一早,礼部尚书陶镇东就将杨思焕叫到跟前侧面打听,从她嘴里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几日之后,膳部郎中锒铛入狱,被一同抓走的,还有礼部左侍郎孙协。 大理寺的人直奔主题,来去匆匆。 孙协因贪污被抓,杨思焕的脊梁骨就发凉,礼部上上下下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不过,次日下午孙协就又被放了出来。 只有杨思焕自己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么将一笔笔烂账填回去的—-账面不动,却将银子悄悄填回去,分两不差,滴水不漏。 大理寺查只能查出账面不对,自然知道有人暗中捣鬼,但银子确实实实在在回来了,一两不多,一两不少,最后只能以账目出错来结案。 而膳部那边确确实实是有问题,于是这场风风火火的“例行核查”就以膳部主事及郎中斩监候为结。 尚书对此结果还算满意,杨思焕也没遗人话柄,可谓皆大欢喜。 至此,杨思焕终于松了口气,方才缓了心思去忙别的事——孩子都满地爬了,是时候该给自己、给周世景一个交代了。 这日,她早早放衙去接了周世景和女儿一道回了家。 “咚咚咚” “来了。” 杨思焕抱着孩子,唤了声:“文叔,我爹呢?”不等回话,就朝里屋去了。 周世景站在原地,文叔也是。四目相对,两个 人都没说话。沉默良久之后,文叔轻声问道:“你答应她了?” 周世景漠然回:“这样您可满意?”说罢拂袖进了屋子。 刘氏原本就喜欢孩子,自打知道安安是自己亲孙子后,越看越欢喜。他刚在给安安穿衣服,杨思焕就抱着天佑过来了。 “爹,您孙女回来了。” 周世景进门时祖孙三代欢聚一堂。杨思焕过去牵起周世景的手:“爹,您看,这是谁?” 周世景曲膝跪在地上:“世景不孝。” 刘氏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话,眼泪就滚了下来,连忙过去双手将周世景扶起,反反复复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思焕望了眼刘氏,又偷偷看了眼周世景,才小心翼翼说:“爹,我想和世景成亲,不用大操大办,有您见证就好。” 刘氏一直等着这句话,当即喜极而泣,一手拉起周世景,一手拉着杨思焕,将他们的手放在一起。“好,好我都看好了,十月初十,就等着你说这句话。” *** 十月初十夜,月明星稀,送走宾客之后,杨思焕满面春风地往院子里走。 “儿啊,你等等。”刘氏叫住她,“把这个戴上。”说着,就递过来一条大红的绸子。 本朝有习俗,成亲前夜新人不得相见,因此杨思焕昨夜就住在客栈,一夜没回来。今日白天又是拜堂又是各种仪式,周世景全程都戴着面具,只露了双眼睛给她看。现在刘氏又叫她用红绸子蒙眼睛。 杨思焕攥着红绸子,笑了:“爹,哪有那么多规矩?我们两个都有孩子了,算了吧。” 刘氏却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戴的,你戴了,世景才好摘面具,白天他敬你,到了晚上,就该你迁就他了。世景没娘家,往后你可不许负他,否则我宁可不认你这个女儿。” 原来是这个意思,夫妻双方就要相互尊重、相互包容体谅,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杨思焕笑笑,就顺手把绸带系到眼睛上。“爹,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的。” “诶,去吧,记得,天不亮就不能摘。” 周世景端坐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红烛出了神。 这也许就是命吧,他想,折腾了一圈,还是回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呢? 他忘不了当年的事,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不愿跨足京城——他是罪臣之子。当初以为离开她,就能给她一个安宁的生活,却不曾想她比自己更会折腾。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不好不坏,没日没夜的忙碌了几年,写的东西都替人做了嫁衣,自己的名字都没法署上。 他深当年的事是注定好了的,要说错,太多人有错,但那些人也不过是棋子罢了,再者说,她们也没落什么好下场。 世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斯人已逝,他只想身边人都能好好的。至于平反的事,他何尝不想?可他有自己的想法但现在有人要拿杨思焕做棋,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穿着大红的公服,慢慢摸索着过来,碰倒了椅子,发出一声脆响。 他回过神来摘下面具,望着她,“我在这里。你可以松开绸子,我不介意。” 杨思焕摇摇头,微微一笑:“不行,她们说,我今夜要迁就你。” 周世景苦笑,为什么总是这样固执呢?固执得叫他心疼,看着她继续往前走,又一只椅子倒下,险些跌倒。 “当心。”周世景抓住她,往她手中塞了杯酒,二人喝过合欢酒,双双坐到床边。 “爹说你今天一天不能吃东西,这怎么行。”杨思焕皱眉,就怀里摸出一块喜饼,“你快吃。” 蒙着眼睛,她不知道周世景在哪里,就等着他来接。 突然想起他有洁癖,忙解释:“不脏的,是我掰的,一整个塞不下,所以” 杨思焕身子一僵,手中的喜饼滚落在地,全身骤然一紧,一缕羞红爬上脸颊,呼吸越来越沉。 他轻轻翘开她的唇,双手撑在身侧。 “等一下”杨思焕低下头。“你你为什么突然同意嫁给我?”问完之后,她的头压得更低了些,突然没了底气。“算了” 看着她晕红的脸,周世景低语:“小傻子。”低伏了身子亲吻她,闭上眼睛,倾身压下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二更 杨思焕身子不自觉地抖了几抖,红账微阖,衣带落地。秋风阵阵,喜烛明灭。 天蒙蒙亮,她摘下绸带,翻过身半压在他身上开起玩笑:“我日后要是负了你,你怎么办?” 周世景慢慢闭上眼睛,勾着嘴角,用大拇指摩挲她的肩背,不说话。 她就继续说:“孩子交给爹和文叔,你放心忙你自己的事。”想起原来的世界,明明那些女孩子很优秀,甚至比男孩子还出色,一路读到研究生,最后却为家庭放弃事业,她觉得可惜,不想周世景也为她牺牲。 他嗯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杨思焕起来洗了个澡就穿上公服,准备出门。 站在院中环顾四周,突发感慨——这宅子小了些,也该换一换了。 她一边想,一边往外走,春春已经套好马车侯在巷口。 “大人新婚之喜,却也不托假吗?” 杨思焕摇头,踩着杌子上了车,帝君寿辰将近,礼部上下忙得热火朝天,这个时候她不好抽身袖手,又囿于自己夫郎身份,不好高调行事。 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浑身酸痛无力,昨夜实在不该如此折腾。靠着车窗眯了一会儿,车很快就到了礼部衙门口。 一下车,杨思焕便觉气氛不对,说不出哪里不对,抬脚顺着长阶往上走,一个衙役抚掌乱转,看到她,忙疾步迎上前来。 “大人,太女殿下驾临,孙侍郎与尚书大人还没到” 她足下一顿,昨日前线来报,矇军突袭,定北将军战死北漠,北漠一战拖了半年有余。永宣帝不顾众臣劝阻,执意御驾亲征,留太女朱承启监国。 杨思焕回望将起未起的朝阳,这会儿太女殿下竟已来了礼部? 衙役见她不应,抬首又唤:“大人,这会儿就谭大人在。” 杨思焕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提步向大堂走。 礼部大堂此时一片寂静,朱承启端坐在上首,手中捧着一本折子在看。谭政侍立在下,垂颈堆笑,一时无话,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杨思焕拐过回廊,远远看到大堂外林立的护卫,她们身着玄服,胸前纹有淡淡的飞鱼暗纹。 她轻叹一口气,稳稳地走进堂中,拱手:“微臣参见太女殿下。” 朱承启缓缓抬眼,合起手中的折子,淡淡道:“父君寿辰在即,孤来看看你们准备得如何。”望着谭政:“你们先去忙,孤自己看看就是。” 杨思焕也准备告退,却听背后响起一声:“杨侍郎留步。” “殿下” 朱承启凝眸望着杨思焕,而后徐徐说道:“杨侍郎可认识方仕林?” 杨思焕一怔。这么些年,她也有意无意去留心方仕林的事,先是方老太爷那封怪异的遗书,到后来周威告诉她那些事。她才渐渐察觉,方仕林竟是当年废太女的遗孤。 近日有人散出消息,说废太女遗孤已被找到,永宣帝没杀她,将其派至恭陵守墓。又听朱承启这样问,方仕林是遗孤的事,大概是真的了。 “回殿下,其人乃臣少时读书的同窗,后来断了联系。” 朱承启沉默片刻,后又问:“此子风评如何?” 杨思焕垂眸。既然人都找到了,方仕林的为 人,太女自然能打听到,却过来问她,分明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她便不紧不慢地说:“不知殿下想问哪方面的?若是读书方面,此人可谓一窍不通,童试考了几次不中,花钱捐了佾生。 她是富家子弟,臣少时家贫,我们之间云泥之别,只是泛泛之交,其他的就不便置评。” 太女颔首,缓步走到杨思焕身后,仰头望着屋檐。 “子初,孤要你做一件事。” “殿下但请吩咐。” 朱承启侧过身,压低了声音:“而今你掌祀司,入恭陵巡察合情合理,替孤去看看她。”说着,递了一个玉瓶过来。“一年之后药效方起,没人会发觉。” 这是要她杀了方仕林?杨思焕讶异地望着太女,不敢相信,从她口中竟会说出这种话。一向宽厚仁慈的太女,如今却命她杀人她一时晃神。 “如今北漠动荡,朝中又有废太女的余党,内忧外患。孤不得以而为之。”朱承启悠悠叹道,“有些念想还是趁早灭了的好突然叫你做这些,会不会为难?” 杨思焕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千钧之重压在肩上,叫她喘不过气。 一方面,要杀的那个人,不仅是太女的堂姐、废太女的遗孤,更是她昔日的挚友。 另一方面,朱承启特地选用慢性药,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而今却将话都挑明,让她成为知情者,这个时候她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殿下多虑了,臣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为殿下所赐,今殿下有忧,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礼部尚书陶镇东远远看到羽林卫,就止步不前,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杨思焕退了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殿下说什么没有?” 杨思焕回:“太女来察帝君寿辰之事,问了些细节,下官一一回过,旁的就没再提。”说罢一拱手,抬脚离开了。 太女没多停留,很快也摆驾回了宫。 次日一早,罢了几个月的早朝终于重开,文武百官列于太和殿中。 “小七,过来,坐到朕的身边。”永宣帝脚踏战靴、身披斗篷,高坐在龙椅上,唤着朱承启的乳名。 在朱承启的印象中,自他十岁入主东宫之后,母皇就再也没叫过他的小名。久违的呼唤,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一时失了神。 他垂首:“儿臣不敢。” 永宣帝道:“朕叫你坐,有何不敢?” “母皇要儿臣坐在龙椅上,臣不该、也不敢坐。”朱承启缓缓说道,“但母皇有令,儿臣亦不敢违背。”说罢,就走到丹陛上,在永宣帝身侧站定。 “儿臣陪站在母皇身边,如何?” 永宣帝微微一笑,起身拍了拍朱承启的肩膀,“好,望你记得今日之言。” 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就站在这里,待朕回朝。” 朱承启垂眸,目光落到永宣帝红润的薄唇上,这么一看,全然没了往日的病态。 皇上的病,难道真好了? 永宣帝稳步走到殿中,内侍双手奉剑上前,她随手握了剑柄,拔剑出鞘看了一眼。 “天归大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此征灭矇朝食,至胜方归!” 朱承启走下来,撩袍跪在皇帝身后:“母皇煌煌天威,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儿臣在此恭候王师凯旋。” 此话一出,众臣皆跪:“臣等恭候王师凯旋。”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久久消散不去。 永宣帝抿唇回望了一眼朱承启,而后迈着阔步向殿外走。 朱承启将头轻轻磕到地上,再抬头看着远方,那高大的身影在朝阳下渐行渐远,慢慢淡出视线。 永宣帝来到中门,翻身上马,手握缰绳。 “陛下,陛下。”身后宦官唤道,一边唤,一边往这边跑,一路慌张。 永宣帝漠然回首:“什么事?” “陛下,昆君正在往这赶,想送送您。” 昆君是宫中四如君之一,乃齐王生父,听到他的名号,永宣帝目光微烁,仰头望天。“不必。” 宦官跪地,想再求求:“陛下。” “驾。”马蹄哒哒,扬尘而去。 这日杨思焕在礼部忙到天黑才回家,两个孩子都已睡下。 周世景坐在书房,挑了挑油灯灯花,看到院子里慢慢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就知道她回来了。 不动声色地搁笔,踱到堂屋端了菜准备去热,衣角却被杨思焕抓住。 “我不吃。你陪我坐坐。”杨思焕说着,拍拍长凳上的空位。 “怎么?是遇到什么事了?”周世景就坐在她身边。 她摇摇头,那件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几日之后,等帝君过完寿辰,她就该去恭陵巡察了。她抱着周世景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周世景温声又一次问道。“从昨天起,你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家里人多了,我是想换个大点的宅子,上次去将军府求药,丢了大半家底,这会儿钱不够了。”杨思焕苦笑。 周世景挑眉:“就为这事?” 杨思焕颔首。 周世景笑了笑,低头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大概缺多少?” 杨思焕想了想,随口说:“二百多两。”她不会撒谎,怕周世景再问下去,便去洗澡了。 洗完澡心情舒畅许多,她穿着中衣蹑手蹑脚来到卧房,周世景已经睡下了。 他睡得很规矩,双手紧贴着身侧,仰面朝天,眉目恬淡。她悄悄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后独坐床沿,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张珏。 那厮似乎是天生的政治家,朝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从来都是目标明确,主动出击,譬如修典一事,人人避之不及,她倒好,竟主动要求加入。和她比起来,杨思焕就被动多了。 事事被动,被人牵着走。杨思焕望着窗外的圆月,回想自己近几年走过的路,几乎都不是自己想走的,别人叫她往哪走,她就往哪走,尤其是太女殿下。 仿佛从一开始,她的一切都被设定好了,她揉了揉眉心。 包庇贪官、替人填账,杀友求荣,这类事件一旦开始,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皇权之下血潮涌动,下一个又要杀谁? 不是的,不是的,她闭上眼睛,自己原本不想这样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她猝不及防,不禁周身一颤。 周世景爬坐起来,从后面环住她。“还在为钱的事发愁?” “我以为你睡了。” “钱的事是小事,其他的,你不便告诉我,不说也无妨。”他温声说道,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随手拿起一块长布,给她轻轻擦拭。 杨思焕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很舒服,思绪也活络起来。“帝君寿辰将近,我白天事多,顾不到家。打算买几个侍从回来帮你们。” 周世景手下稍作停顿,思量之后才道:“嗯,也好。” 杨思焕勾着嘴角,突然转身坐到他身上,勾起他的脖子,点着鼻尖嗔道:“你吃醋了?” 微弱的烛光下,周世景墨眉微挑,煞是俊朗。 “从何说起?” “买侍从,又不是纳小侍,你紧张了?”杨思焕低头含住他的唇瓣,轻轻吮咬,呼吸都沉了几分。 周世景怔了怔,才慢慢闭上眼睛。 她又开始轻啜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突被他反身一压,躺倒在床上。 次日清晨,杨思焕醒来时候发现枕边压了三百两银票,身边人早已不见。 她连忙爬起来,上衣在床角,裤子在被窝里,衣带却在床下。 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刚系好衣带也顾不得穿鞋,光着脚板就往外跑。 周世景正在堂屋给安安穿衣,看见杨思焕打着赤脚从卧房跑出去,便叫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杨思焕嘴唇翕动,愣了半晌才转过身来。 “我以为你又走了。”她在心里说道。 刘氏从偏房出来,发现女儿光着脚站在门口,一脸诧异地盯着她看,末了扔了双拖鞋给她。 杨思焕回过神来,攥着银票问:“这钱怎么回事?” 周世景头也不抬地说:“我攒的。” 一旁的刘氏闻言先是一惊,女儿这个正四品的侍郎月俸才四十两,周世景一个男人在外面才几年就攒下三百多两。 周世景就看着杨思焕,见她非但没有很开心,反倒有些郁闷,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杨思焕穿戴整齐准备上朝,临出门 前勉强挤了丝笑意,将儿子女儿挨个亲了一口,又抱了一下周世景:“晚上早点歇息,不用等我。” 话虽如此,她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他还是一样等着她,给她热菜,放好水,然后自己再去看会儿书。 一切如常,只是杨思焕每次洗完澡就蒙头大睡,看样子累得不轻。 一连过了好几天,到了帝君生辰的这日,杨思焕应诏入宫。 宴会设在御花园,傍晚才开始,帝君高坐在八角亭中,主席空着。另立副座,太女就坐在那里,身旁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脖子上戴着项圈,看起来不到十岁,想必就是十一皇女了。 今年皇帝不在场,官员们都放得开了些,热闹不减往年,今年谭政提议,加了一出皮影戏,不过看起来好像效果并不好。 官员们一人一个几案,在园子里坐开,杨思焕的位置不显眼,身旁开了一树桂花,风一吹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 她自顾自地吃着手边的糕点,有人敬酒她就陪着喝,其余时候都是观望状态。 却看对面坐着的刘建,仍是自来熟,和左右前后打得一片火热。宴会期间,在太女的示意下,十一皇女慢慢走到刘建席前,为她斟了酒。这看似不起眼的举动,着实羡煞旁人。谁叫她是十一皇女的开蒙侍读呢。 看着刘建,杨思焕陷入沉思。当年她与刘建、张珏同为三鼎甲,而今张珏靠着自己做到了詹事府少詹事,成了东宫的智囊团,身兼刑部郎中,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 今日不知何故,她没来参宴。不过这样也好,杨思焕并不想看见她。 而刘建做了十一皇女侍读,身兼吏部郎中,虽官不及杨思焕,却也混得风生水起。 她们好像天生就该在官场上混的,而自己却总有种不开窍的感觉,真要说却说不出哪里不通,杨思焕有些难受。 正郁闷着,喝了口酒,一双皂靴就晃到她的眼中停下,一瘸一拐的,除了郕王之外还能是谁? “杨侍郎,仔细喝醉了。”郕王说着,就戳到她的身边,随手捏起她桌上的葡萄扔进嘴里。 传闻郕王断袖,好女风,也正是因为这样,至今无嗣。她突然坐到杨思焕身边,这下席上半数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杨思焕却不以为意,自己一双儿女都满地爬了,还怕这些有的没的?她挺直腰背,给自己倒了杯酒。还顺便给郕王朱萧倒了一杯。 朱萧捏着酒杯,陪旁坐的陆长松喝了一口,两个人隔着一个侍酒官,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 郕王坐了片刻觉得无趣,就走了。陆长松过来和杨思焕喝酒,问她:“杨大人认识郕王殿下?” 杨思焕笑着摇摇头:“不过是一面之缘。”转而又道:“看殿下与您相谈甚欢,我还以为陆大人认识她。” “怎么会呢,我却是头一回见她。”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话。 杨思焕方才还有些担忧,众目睽睽之下,郕王和她坐在一起,怕引起太女的误会,进而怀疑她的忠心,而陆大人也是太女的心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宴会接近尾声,太女就送帝君就走了,官员们立刻放松起来,开始吟诗作对,正值秋夜,到处都是桂花。 有人打着灯笼走到一树桂花前,惊叹:“桂花成精了。” 话一出口,人皆笑,杨思焕拢了拢衣袖,发觉人都在看她。 她今日穿了月白的常服,同色的发带迎风飘扬,坐在桂花丛中,就引来这么一句惊叹。 “说起来杨大人是前科探花,诗词歌赋自不必说吧。”不知谁来了这么一句。 众人纷纷附和。 杨思焕见推脱不掉,干脆就喝了口酒,缓缓起身,眺望远处一丛金桂。 思忖片刻才抬袖:“诸君请听: 借问月下几树柔,影深迹远暗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正吟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身影从那丛桂花中走出,月光下,恬静优雅。 众人屏气凝神,齐齐拱手见礼:“殿下。” 朱承启刚送完帝君回来,闻言将众人扫视一通,微微颔首。 慢慢走到杨思焕眼前将她叫走。 60-70 第61章 (改错字)第六十一章现在你开心了?…… 杨思焕跟着朱承启走在路上,年幼的皇子在御花园的角落跑来跑去玩耍,小太监们被耍得团团转,朱承启站在高处,远远看了一会儿。又抬脚从小道走了。 二人来到一处宫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方才席间的小女孩正趴在小几上写字,边上跪了个小太监给她磨墨。 女孩盘腿坐在蒲团上,瘦瘦小小,眉目之间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淡然。 看见朱承启过来,女孩就搁下笔,笑着唤了声:“皇姐。” 朱承启抿唇颔首,缓步踱到小女娃身边,拿起她刚写好的字来看。 女孩仰头看了眼朱承启,转而起身走到杨思焕眼前。 “你是何人?” 杨思焕撩袍跪下:“回殿下,下官礼部侍郎杨思焕。” 女孩点点头,“哦,你起来吧。”嗓音稚嫩,语气颇为淡然,倒像个小大人,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过你名字,可是和刘侍读同一科中的进士?” 杨思焕回:“是。” “嗯,几日不见,祯儿的学问长进不少。”朱承启看过女孩写的东西,摸着她的头顶道,“时候不早了,你玩一会儿就该睡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着就向殿外走。 “子初,陪孤走走。” 杨思焕应了一声,就跟在太女身后,自上次在礼部见面之后,两人之间骤然拉开了距离,今夜宴会中,她偶尔抬眼望向上座,多半也发觉对方在望自己,心下不由一颤。 月明星稀,风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二人走到水池边,月影浮在水面上,秋夜微凉,人也清醒许多。 朱承启转过头,望着杨思焕:“她是孤的胞妹,母皇忙于朝政,她自幼跟着我”又问:“方才你诗念到一半,后面的呢?” 杨思焕垂眸,脸颊有些热,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笑笑:“臣本不善作诗,多亏殿下及时过来解围。” 朱承启扬了扬袖子,将随从的宫人屏退了去,勾着嘴角道:“孤看未必影深迹远暗香留,你倒是个多情的。” 杨思焕度出这话里有话,便回:“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拳头虚握。 一阵风起,将水面吹皱。 “你要是觉得难为,孤可以叫别人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朱承启将她侧揽过来,“你和她们不一样,一直干干净净下去,做孤的纯臣也好。” 又是试探,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杨思焕后退半步,毫不犹豫地回:“殿下多虑了,臣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做到。况且此事也是大势所趋,皆是天命。” “天命?”朱承启仰头望天,“母皇御驾亲征,远诏齐王一同参战,这事你可知道?” 杨思焕也是今日刚得知,永宣帝出征后不久,就下诏命齐王带兵与她会师,之所以是出征之后发诏,为的就是越过内阁直接拟旨,君心难测,这事百官都蒙在鼓里。 没等杨思焕回话,朱承启抿唇拍了拍她的肩膀,背手走开了。 杨思焕回过头,看着那个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越晃越远。整座皇城沉睡在夜色中,站在这样平静的夜空下,她却有些不安。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等身上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杨思焕才推门进了屋子。书房的灯依旧亮着,不管多晚,只要她没回来,他都在等。 她跨进堂屋,扭头看了眼左手边的书房,橙黄的烛火下,周世景捧了书卷在看。她心头一软,准备过去喊他,却因想起什么,突然改了想法,径直去了浴房 往常都是周世景给她放好水,才半个月不到,她就养成了习惯,脱下衣服想都没想就踏进浴盆,方觉水是凉的。 凉意顺着脚尖爬遍 全身,这一瞬间,她想起最近的很多事,心中烦躁不已。这几天,不知为何她总有意无意地想疏远周世景,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却也不来问她。 既然他不问,她就不说,自己别别扭扭地卯了一肚子心思。 想到这里,她就更恼了,像在和谁赌气,干脆就用冷水洗澡。 书房的蜡烛燃了半截,烛泪溢出烛台,秋风透过窗缝钻进屋子,吹得房中的黄历哗哗作响,火光摇曳,将墙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周世景听到哗哗的水声,才发觉她已经回来了。 “咚咚咚。” 衣服穿到一半,杨思焕听到敲门声,手下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便去开门,头也不抬地从他眼前晃过。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语气有些不耐烦。 自己也察觉到了,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周世景说过话,从外面回来便是再累,和他讲话也总是柔声细语的。 不过话已出口,她就懒得解释。简单地收拾一番,她就要睡了。 说起来,两个人已经十多天没亲热过了,这种事情,她不主动,他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来二去就这么算了。 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没过多久,身边的呼吸声就平稳下来。杨思焕知道他睡着了,浑身躁动不安。 “钱是从哪来的?是不是张珏给的?没看见我不高兴了吗?什么狗屁小川的事我不提你就不打算解释了吗?”她在心里发一连串的问,冒出口来却变成声声叹息,双肘交叠枕在头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屋外的风声衬得周遭分外寂静。 “你是不是有心事?”周世景毫无征兆的出声,惊得杨思焕一身冷汗。 她回过神来偏过头去,“没有,睡吧。” 他嗯了一声,“没有就好。”说完又睡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心里很不好受,静下心来想想,这份感情中,好像始终都是自己在单方面的付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而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这不公平。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咬紧嘴唇,不断有感想冒出,摁都摁不住,身子微微颤抖。 风卷着残叶呼啸着吹破窗纸,狰狞地扑进屋里。 周世景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了过来,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他周身炽热,像个火炉,源源不断散出暖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你宁可用冷水洗澡也不叫我?”他柔声问,“还是那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挣得比你多,你觉得没面子?”他自问自答,缓缓说道:“可你是我养大的,这不应该。还是说,你觉得那钱来路不正。也对,一个男人孤身在外,攒下那么些钱,你怀疑是应该的。” 杨思焕屏住呼吸,听他继续柔声说:“但你既然怀疑,为何不问?我把那钱拿出来,本意是想让你高兴” 仿佛蓄了好久的水,这一刻终于决堤,杨思焕怔了怔,长出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他。 “生气归生气,作践身体却是不该的,以后不许这样。”嗓音浑厚,语重心长。他原本是不打算在大晚上说这些,却看她冻得发抖,就忍不住要拉着她来暖一暖。 良久,杨思焕才回:“我一直想问,却是不敢。”头埋进他的颈窝。“我最恨我心里流着泪时,你却假装不知道。” 此话一出,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道:“何曾有过?” “一直都是。”杨思焕说着,就咬了他的肩膀,泄完余恨又觉心疼。 周世景隐忍地闷哼一声,低沉如吟,额间沁出一层薄汗。 “现在你开心了?”低头吻了她的头顶。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的孩子以后不要做官了…… 杨思焕咬完周世景,自觉失礼,过去的种种抛于脑后,疑烦忧愁褪作。爱怜。 她翻身朝里,低声呢喃:“我一见你,既怕又烦,心也乱。”拉起周世景的手,摸着他的手背,“怕你和我在一起,单只为了孩子,然后你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当真如此,便是我的自私了。而你在北平跟我说的话,句句诛心,至今有如芒刺在背。”至此一叹,呼吸沉了许多。 她本无所畏惧,偏偏这份感情她拿捏不住,蹑手蹑脚,患得患失,那些伤人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游走,到现在也没个解释。 周世景思忖片刻,方才正色应道:“万般过错皆在我”话说了一半,不禁陷入沉思。 当初他以为狠心相待就能一刀两断,这才狠下心来,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步。早知如此,何必出口伤她?想到这里,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问:“还难受?” 杨思焕顺杆爬,乘着话头问:“别的我都不计较了,现在却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嫁给我?” 同样的问题,成亲那夜已经问过,周世景选择回避,岔开了话题,这事杨思焕一直耿耿于怀。 “定要回答?”周世景柔声道,看她不说话,顿了顿才继续说:“和你娶我的缘由无二。”言尽于此,再无他话。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愣了半晌,心道究竟是他太过内敛沉稳,方才说不出那些话,还是存心敷衍?正质疑着,他的指腹摩挲起她的腰背,末了轻拍几下,温声细语:“睡吧。” 她也觉得累了,便不再多想,蜷在他怀里很快睡了去。 没过多久,杨家举家搬进二进的新宅,顺带添置了几个仆从,刘氏嘴里念着铺张,心里却乐开了花。 秋分之后,天气渐凉。 这日礼部按例差人巡察皇陵,为冬至的大祀作准备。 杨思焕坐在马车里,拨帘望天,一片铁青之色,重重乌云沉沉压在山尖,叫人喘不过气来。近山愈寒,她的掌心泛凉,胃下隐隐作痛,是修书时饱一餐饿一顿坐下的旧疾,倒无大碍。 马车巡巡而行,到了半山腰突然停下。 各部主事早已侯在这里,看见杨思焕的车便上前见礼:“劳烦大人提履亲行,已至恭陵,不便驱车了。” 杨思焕颔首,抬脚下了车,夹道两侧有石柱高耸,上面刻有奇怪的纹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前走。 陵区专门设有承办事务衙门、内务府、礼部、工部、兵部,职司各种祭祀与管理事宜。其中内务府,礼部主管大祀,而工部、兵部,除负有维修、保护陵寝的职责外,还要协同礼部、内务府完成各项祭祀。 各部主事跟着杨思焕入了陵,走到岔路口,杨思焕足下一顿,抬眼望向远处长阶:“那是主路?” 随行的官员应是。杨思焕缓步踱过去,指着石阶上的一处大洞不说话。 当中工部主事拱手:“大人,想必是雨水所凿。”又指着天笑道:“乃天公所赐,无需挂心。” 杨思焕仍是不说话,背手冷眸瞪向郎中谭政,向日她总一脸和气,这样的神情却是不曾有的,谭政愣怔之余方道:“荒唐!将来殿下怪罪下来,礼部首当其冲,却轮不到你们头上罢?这分明是你们保养不周,还不快找人将这些个石坑补咯。” 此话一出,几个主事当即收声,见敷衍不成只好差人来修。 杨思焕顿觉欣慰,对谭政察言观色的本事颇为满意,便道:“你们先修着,谭郎中随我继续转转。”正说着话,似有雨点打在脸上,抬手摸了摸,却是干的。 杨思焕抬脸望着阴沉的天空,她想,这就要下雨了吧? 两个人一路往前走,绕了一圈拐进一条窄道,道边的神兽倒比路上看见的那些小很多,也多是些小马之类的寻常石像。 杨思焕伸手摸了摸石马背,侧目望去,道边长满杂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之地。 “那边也是皇陵的范围?” 谭政回:“回大人,这是平王墓。” “平王?”杨思焕兀自念道,“方才路过的可是先郕王墓?那光景也不似这般惨淡。” 谭政闻言左顾右盼,方才应道:“大人,平王便是憩太女了,憩太女畏罪自尽 ‘平王’是薨后加封的爵位。” 杨思焕一笑,此事她自是知晓。当年永宣帝以岭王的身份逼宫夺位,当夜东宫起火,废太女将自己活活烧死在东宫。 这件事无人敢提,直到前些日子《永宣大典》编纂时,旧事又被重翻。 那场逼宫的闹剧到了刘建笔下,就完全颠倒过来。她巧挪时序,反写成废太女恐储位易主,着急继位,逼宫杀母却不成,而岭王护驾有功。刺杀之行暴露之后,废太女负罪自焚。 这一说辞被正式录入《永宣大典》中,左右死无对证,成王败寇,那厮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写。 这件事,杨思焕也是前几天看到大典的复本才知晓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窍不通了。 而今远眺平王墓——满目苍凉,竟一时无话,心寒齿凉。不禁苦笑,所谓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千百年后,后人会看到两种不同的史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辨了。 念及此,杨思焕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小庙,心道这位若是泉下有知,也要生生被气疯吧。 正这样想着,听到身后的谭政道:“大人,下雨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颔首道:“你回去取伞过来,我再看看。”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谭政二话没说就小跑着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思焕重新折回小道。 趁雨下大之前,杨思焕就已经躲进平王墓前的小庙边,大雨哗哗拍着瓦面,廊下一片阴湿,风吹雨斜打在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隐约有酒菜的香味向她飘来。 她站在廊檐下,一边理着衣襟,一边朝身后的正堂看。里面略显空荡,靠前设了香案,案上奉的是憩太女平王之灵位,盘里的贡品不过是些野果,已经不新鲜了。 堂前摆了一张小四方桌,桌上的菜饭冒着热气,却不见人影。 “爹爹的,磨磨唧唧,还不赶快进来。”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杨思焕回过神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晃到堂屋的四方桌前坐下。 “杨思焕,装什么躲雨?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找我吗?”方仕林说着就拍桌子,“过来!” 几年没见,这货依旧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做派,她啧然叹道:“啧,倒是长高了不少,也是,都多少年了”又问:“会喝酒吗?陪我喝几杯。” 这货酒量好,说是说“杯”实则都是用碗喝酒,看到杨思焕文质彬彬的模样,满是嫌弃。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小杯子。”说着就满屋子转悠,最终目光停在祭案前的杯子上,将里面祭祀的茶米倒进香炉里。 低声自语:“死都死了,还能消受不成?”说着,顺手抓了一把案上的果子。 杨思焕坐下来,拿起方仕林递过来的杯子,指尖在杯缘摩挲半晌,扯着嘴角望她:“你从前开口闭口都是‘老子’,现在突然文雅起来,我倒不适应了。” 她才这样说,就见方仕林一脚踏在长凳上,朝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文雅?”又问:“杨思焕,后悔吗?” 杨思焕一怔,缓缓抬眸看着她。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瓦的声音。 “后悔什么?” 方仕林摇摇头:“当官,你就不是当官的料,杨思焕,我早跟你说过。要不是我给你机会,这药你倒无处下了,蠢头蠢脑。 下次再有这种事,交给下头人。“说罢,只手端起碗,凝眸望着碗里的酒,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放心,我不怪你,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言毕将酒一饮而尽。 杨思焕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那货只是笑:“有的选吗?” 诚然,从开始就是没得选,“凡事看开就好了,吃菜。”依旧乐乐呵呵给自己夹菜,顺带着也给杨思焕夹了一筷子尖椒牛柳,“有一说一,她们虽都盼我死,伙食却不含糊,顿顿有肉。” 杨思焕就看着她又吃又喝,自己却不动筷子。那货就不再管她,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饭,搁下碗筷打了个嗝,又抱了盘祭品往嘴里塞,边塞边问:“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 杨思焕来前不是没预想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画风。这货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安慰她。 可她宁可这货怪一怪她。 “一年”杨思焕垂眸说道,始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货沉默了一下,笑了:“挺好,听说你添了孩子,以后别让她科考了,你这个做娘的如此木讷,难不成赖竹能出好笋?走吧,我要午睡了。”而后趴在桌上埋头不语,再抬头,袖头已被打湿,好在那人已经走远。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皇陵 第63章 (改错字)第六十三章杨思焕突然半跪…… 秋去冬近,叶落闲庭。 朱承启在暖阁批阅奏折,兵部尚书李文全恭立在下首,奏着永宣帝前线初战告捷的消息。 “矇寇骑兵放坡下山,欲借冲力压制吾军,齐王殿下临危不乱,命残兵荷茅以对—-借力打力,矇寇的马刹不住,损失惨重,这便是第一重战术,剥了矇寇骑兵外壳。”李文全心潮澎湃地奏道。 朱承启闻言不做声,提笔蘸朱砂,目不斜视地一心对着折子。却是听了进去,心道他这皇妹果然狠,命残兵上阵,这损令也就她能下了。 听尚书又道:“陛下命神机营横列三排,轮番上阵,第一排开火时,第二排弹药已经备好,第三排备弹,第一排开完火就立刻后退至第三排,如此就能保证持续开火,打得矇寇溃不成军。”李文全绘声绘色地描述,热血沸腾。 朱承启只是颔首,依旧不动声色阅他的奏折。 “后方陛下帷幄帐中,又有齐王殿下冲锋在前” 又是齐王,朱承启执笔的手一顿,抬眸望着尚书李文全,缓缓说道:“李大人不做这尚书,便到茶楼说书,未必不得成些事业。” 听他话里不好,李文全当即跪地,适有内侍来报:“殿下,太师杨大人求见。” 朱承启搁笔,适才阅到杨永清的折子,这人就刚好来了,他道:“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等传召,内阁次辅杨永清已经闯入阁中,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路小追:“大人,您不能进。” 见她来势反常,兵部尚书便借此机会告退了去。 东宫总管刘公公讶异地说道:“杨大人,便是再急也该奉召”拿腔拿调,语气怪异。 朱承启抬手打断他:“你们都退下。” 话说了一半哽在喉中,刘公公瞥了一眼杨永清,转而垂首应是。 阁门被合上后,杨永清突然曲膝跪地,摘了乌纱帽搁在身侧的地上。 朱承启缓步走到她身前,望着她:“太师这是做什么?” 杨永清双手触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冒死进言,请殿下诛憩太女遗孤,以绝后患。”再抬头,额间已泛红。 朱承启道:“太师这般作为,实在叫孤琢磨不透——-令尊身为昔日东宫太师,忠心辅佐憩太女,憩太女自戕之后,令尊得了消息怄血而亡,如何到了太师这里,却有此言。” “殿下,先尊忠于平王是真,臣今一心侍奉您也是真。”杨永清道,“说句大不敬的,先尊毕生之憾便是那桩事——未能扶持憩太女承位。先尊临终时,目不能瞑。到了臣这里,蒙陛下不疑,幸领太师一职,无论如何,臣都不能再败一次。”说罢再次叩首,端得是一声闷响。 一切尽在朱承启的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 已逝的老杨大人乃本朝开国勋臣,又为废太女太师,忠心耿耿,一心扶持废太女,后因废太女自焚被活活气死。到了杨永清这里,女承母业,又被永宣帝封作东宫太师。 东宫遗孤得以保全,当中自然有先太师老杨大人的助力,而今杨永清竟屡次三番上书,请求诛伐方仕林。 “当真白云苍狗。”朱承启叹道。 “殿下某之赤心,天地可鉴。”杨永清俯首谏道,“说句交底的话,臣唯一的嫡女落水而亡,家中庶女不成气候,皆与仕途无缘。非说私心,臣死罪——唯一的私心便是辅殿下顺利即位,佐成千古明君。而今陛下御驾亲征,又诏齐王共战,齐王在前线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与日俱增。” 朱承启背手微微仰头,漠然望着高处的琉璃。 杨永清意味深长地说道:“铁卷丹书在怀,臣冒死问殿下一句。”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殿下可还记得先郕王?” 先郕王是永宣帝唯一的同胞姊妹,永宣帝逼宫,有帝君外戚相助,更有先郕王冒死相挺,姊妹二人合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才举成大事。 “说句不当说的,那遗孤与齐王总是一父同胞的亲姊妹,她们二人若合力谋事,又有余党相助,结果不堪设想。万望殿下听臣一言,早日铲除祸根。” 朱承启转过头来,杨永清仍跪在地上,外人看来,杨永清是毫无信仰可言的叛徒。 她先母追随废太女而亡,而她却成了永宣帝的拥趸者。 讽刺的是,她也做了东宫太师,今日轰轰烈烈唱了这么一出,看她这样,有一点朱承启倒信了:她是真的想置遗孤于死地。大概在她眼里,废太女不止有一个后嗣——昆君怀孕八个月就早产诞下齐王,永宣帝对此虽不疑,朝中却有风语。 好一着舍卒保車,这老狐狸是要弃方仕林这颗棋,好获得他的信任,将来冷不防再和齐王来个里应外合。 念及此,朱承启当下心思一转,干脆就将计就计,连忙亲身上前将她扶起,俯身捧起地上的乌纱帽,轻轻弹去尘埃,亲手递与杨永清,正色应道:“孤听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确是孤思虑不周,夫家之仁了,但值此多事之秋,孤不可贸贸然下令杀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老师以为如何?” 听他这样说,杨永清也不好再说什么,摇头长叹:“殿下不必多言,说一千道一万,您终是不肯信某。” 朱承启让座,她也不坐,只向他躬身长揖,转身退下了。 临走之前,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夫家之仁无益,殿下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朱承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原本清晰的思绪此刻莫名凌乱起来。想起母皇出征前夜将他叫到跟前说的那番话。 那夜永宣帝让朱承启坐到自己对面,问他“承启,你怨朕否?” “母皇何出此言?” 永宣帝望着摇曳的烛火,温言道:“你自小跟着朕,知女莫若母,朕知道,你对朕有怨气。” 朱承启愕然,听永宣帝继续说:“朕当众臣之面,折你羽翼,又将你发至宗人府领鞭。” “母皇儿臣知道,您都是为儿臣着想,您罚儿臣越重,那些臣子将来对儿臣就越忠。这些,儿臣都明白。”说完双手攥拳,头渐渐低下去。“君君方臣臣,母母方女。女,儿臣敬母皇还来不及,怎会怨您?” 永宣帝颔首:“你能有此觉悟便好。朕明日就要出征,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亦不知是否能归。” “母皇” 永宣帝抬手打断他,缓缓说道:“你听朕说完。有些话,朕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机会再说。朕写了一份密折交与陆公公,到时候你自去找他要回。” 朱承启应是。 “还有杨太师的事,她的忠心,朕是信的。杨家家学深厚,身后又有世族撑腰,杨永清本身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朕这才任她做你的太师。”言止于此,永宣帝望了眼朱承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朕知你不信她,朕也知道,你存心不信,朕便说再多也无用,甚至怀疑朕偏心你九皇妹,怨朕将她安在东宫掣你的肘。” 母女二人从未如此坦言相对过,朱承启心下登时一颤,依旧抿嘴不语。 “承启,孤掌难鸣,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朕希望将来你有错时,能有人拉你一把,那个人便是杨太师,但你总不肯用她。既然如此,朕便替你验一验她,其人究竟如何,你日后便知道了。” 永宣帝所谓的“验”便是方仕林的事,以此试杨永清的态度。 此时此刻,朱承启独坐在空荡荡的暖阁里,久久无法释怀。 *** 那日杨思焕从皇陵回来染了风寒,一连几日托病在家。 暮色降临时,一个半大的小子端药进了杨家正房。 “大人,该吃药了。”因他耳背,自己听不见,便喊得很大声。 杨思焕躺在床上,惊出一脑门的冷汗,连忙爬坐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秋秋,下次声音小一点,少爷和小姐都睡下了。” 秋秋看到她嘴在动,问她:“什么?大人您再说一遍?” 杨思焕不禁皱眉,心道当初买谁不好,偏偏心软买个耳背的回来,这个叫秋秋,还有个冬冬是个哑巴,加上赶车的春春,和瘸腿的管家夏夏,春夏秋冬算是凑齐了。 她午休醒来见窗外已黑,整个人都是懵懵的,遂朝秋秋摆手:“下去吧。” 这回秋秋倒听清了,弯眉一笑:“诶,大人,您有事再叫我。”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是风寒,还是心里有事的原因,自打从皇陵回来,就格外嗜睡,似在逃避什么。 知道她醒了,刘氏熬了鸡汤和牛骨汤端来,她实在没胃口,光闻味道心里就翻江倒海。 一同端来的小菜倒是脆嫩爽口,叫她胃口大开,喝了两碗粥下去。末了发了些汗,身子通泰了许多。 “你这样爹就放心了,前日你高烧不退,满口胡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刘氏叹道,“郎中说看你的造化,又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要给你吓死。” 杨思焕笑笑:“她净吓唬你,不过是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还能出人命了不成?” 刘氏白了女儿一眼:“你还说,你夫郎也吓得不轻,衣不解带地侍在这里,你倒是好了,他又累跨了。” 杨思焕心头一紧,忙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早上还好好的。” “就下午的事,突然就倒在院子里。”刘氏道,“郎中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倒没大碍。” 有这种事,她竟不知道,听刘氏说他在西厢房,她当即就找了过去。 周世景睡在内厅,刘氏一把拽住女儿,看着女儿,欲言又止,那本是女儿小两口的事,他实在碍于出口,但想想还是得说,压低了声音道:“儿啊,生养孩子不容易,尤其是咱家一下子得了俩,郎中说,世景之前伤了元气,需养上一些时日。” 杨思焕道:“是,您这鸡汤什么的,以后多做点给他。孩子的事您和文叔多费心,家里有事找我,别去扰他。” 刘氏见含蓄的不行,便将她拉到耳房,关上门来直说:“郎中说他现在身子虚,你们半年之内最好不要同房,叫他好好调养。”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点了头:“我有分寸的。”说罢抬脚朝厢房去了。 周世景本是睡着的,方才听到父女二人推门声就醒了,这会儿正由冬冬侍奉着喝汤。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事了。”周世景抬眸望着眼前的少年,柔声说道。 少年摇摇头,垂颈侍立在圆桌旁,抬手比划:“老爷叫小的服侍您。” 杨思焕笑着进屋,坐到周世景身边的凳子上,歪头笑道:“哥,你有空也教我些简单手语,免得冬冬和你说话,我在一边急得慌。” 冬冬看着自家大人进门,橙黄的烛火下,衬得大人的脸越发俊秀雅致,看着这张脸,心跳都快了些,见她很自然地拉起主子的手,低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主子也勾起嘴角笑了。 “你下去吧,我来替你伺候他。”杨思焕扭头笑道,说着就顺走周世景的碗,舀了一勺牛骨汤送到他嘴边。 周世景却偏头避开了,“你明日该去点卯了,一味托假总不好。” 杨思焕脸色微变,扬手命冬冬下去,少年抿唇低眉,躬身而退,顺带将门也关了。 屋子里只剩夫妻二人,周世景横披着外衫端坐在椅子上,望着他俊朗的侧脸,杨思焕突然半跪在地上,双手拉起周世景的手,脸贴到他的腿上。 “哥,有件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抬手轻抚她的头顶。 “你说。” 她听到头顶传来柔而稳的嗓音,不安的心也平静许多。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咱俩的事怎么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慢慢说道:“太女殿下是我会试座师,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是她将我捞出来的。有她提携,我才能有今天。” 周世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听她继续说:“可我何德何能担她的赏识我虽愚钝,也知道朝中势力复杂,自知软弱,争不过那些老狐狸。因此,太女越是看重我,我越是迷茫惶恐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却无计可施,这些话我从不敢说,也无处可说。” 周世景抿唇,望着漆黑的窗外,低声自语:“我懂。”杨思焕不说他也都知道,却一直在等她说出口。 他问:“很累吗?” 她只是摇头,“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抱怨。”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有些话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 “殿下来礼部见我,叫我替她下药杀人,方仕林,我跟你提过的。”杨思焕低头,“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她,一年后,她若活着太难了,我没办法。” 纵是百般纠结,她还是做了。周世景闻言似乎也不惊讶,面色如常,摸着杨思焕的头顶,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早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劝你读书上进。”他说完兀自笑了。 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愣,心下有些恼,当即松了他的手站起来,坐到他对面正色道:“你也笑我懦弱?” 周世景嘴角微微一抽,他说:“你当真懦弱,便可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人——懦弱者为了保全自己,再也无暇管其他的。” 语毕,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在他这里,杨思焕什么也藏不住,他说:“倘若你真杀了她,就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了——-你终究下不了手。” 一语中的,果然是绕不过他的,杨思焕笑了笑,喊了一声:“哥。” 喊完之后又问他:“哥,我该怎么办?” “那药一年起效,我违逆东宫,放了方仕林。” 一年后她就得想办法让方仕林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需要打点的事太多,有太多不确定。 她原以为朱承启宽厚仁慈,现在看来,她连自己的亲堂姐都可以杀,还会对她留情吗? 那日方仕林笑她蠢头蠢脑,下个药都能被发现。其实她若存心不想被发现,有的是巧法子,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 菜从做好到装盘、呈上平王庙的桌子,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在这期间找个机会将药混进去,岂不是更容易? 她那日只是想探探情况,好为以后做打算,顺便看看那货,知道那货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 念及此,她道:“我放了方仕林,却不想看到兵变、姊妹阋墙。太女殿下有守成之智,将来会是明君,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怕真有那天——-废太女党借方仕林起事。”她的拳头虚攥,如果真有那天,她又当如何? “你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太女。”周世景凝眸看着她,“当今圣上后嗣众多,其中不乏雄才大略者,若太女昏聩,东宫早该易主才是。她既然看中你,定有她的道理。” 杨思焕望着摇曳的烛火,论才略,她自知比不过张珏,论圆滑世故,她远不及刘建,那二人合该是做大事的。沉吟半晌,她偏过头去:“或许她已经后悔结识我了。” 过去她任人摆布,而今也看不清未来,甚至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何开始的。想到这里,她手脚冰凉,自言自语:“怎么办?” 正在此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了她的手背,暖意顺着指尖淌到心里。 “我现在可以给你出主意,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是啊,毕竟她才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都依仗着她,之前一有事情,张珏就会帮她扛,在这件事上,周世景给她拿主意,应付外部总有谭政去挡,长此以往,她就很难独当一面了。 杨思焕叹了口气,思忖半天才说:“我本想在一年后安排方仕林假死脱身。”说得容易,做来却难。 周世景不说话。 她接着说:“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太女殿下叫我杀人,有考验的意图在里头,这些日子里,我把她的话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愈发的不安——-她口口声声说那药是一年后发作,但万一她是骗我的,实则是两年、三年,亦或是半年,到时候我便是做得滴水不漏,还是会被识破的。” 周世景终于开了口,他望着杨思焕,缓声说:“不是没可能,兵不厌诈。” “所以说,我想找人试试那药,搞清楚情况再做打算。”思绪一下子理清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叹道:“哥,有你陪我说话,我好受许多。”说着话,突然想起什么,她便抽手起身,“早些休息。” 她推开门,夜风扑面而来,寒意袭遍全身,风里带着雨点。 回去之后,杨思焕找了本书帖来看,渐渐就有了睡意,合眼便入了梦,半夜雨下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 却说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天中午就放了晴。 傍晚时分,漫天的红霞交映在天边,骤雨初霁,到了放衙的时候,有人嚷嚷着出彩虹了。 杨思焕正看着书帖,被外面的动静打断,出门去看,天色温润可爱,果然有彩虹挂在云端。 这时候尚书和左侍郎都走了,下面人都放松起来,懒懒散散地聚在院子里望天说闲话,却看右侍郎杨思焕冷不丁地冒出来,当即收声屏气。 “杨侍郎。” 杨思焕应了一声,没说什么,缓步从回廊上晃了过去。 *** 马车摇摇晃晃行到一个巷口停下,炊烟袅袅升起,捣衣声不绝于耳。 杨思焕抬眼望着“剪刀巷”三个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自她和张珏闹掰了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那次她被诏去东宫见太女,那厮恰好也在,两个人一道走的,路上谁都不说话。 最后分别时,那厮望天低声说:“枝上柳绵吹又少。”说罢弯腰进了轿子。 后来杨思焕才想起,那是当初院试之后,她在诗会上念的诗。这个世界没有这首诗,她借假借故人之作,念了这诗,难得这厮还记得。 后面半句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厮的意思很明了了,那芳草便是周世景。 “杨大人。”身后有人唤道。 杨思焕这才缓过神来,回头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牵着一个幼童站在她身后。原来是张珏的夫郎胡氏。 胡氏个头不高,鹅蛋脸,浓眉大眼的,笑起来很和善,听说杨思焕是来找自家妻主的,便要领她去家里坐。 幼童头戴老虎帽,白白净净长了张小圆脸,倒不像张珏那般英气,一双笑眼炯炯有神,看到杨思焕便闹着要她抱。 胡氏嗔道:“君逸,不像话。”转头又像杨思焕道:“小孩子不懂事 ,杨大人莫怪。” 杨思焕笑笑,轻轻一提,将君逸架到自己脖子上。 路上闻到一股药味,越往前走药味越浓,这药味就是从张家冒出来的。 杨思焕这个一穷二白的如今都住上二进的宅子,却说张珏那厮,家底本就丰厚,她自己也是正四品的少詹事,却还住在这个小巷里,家里的仆人也少——-只雇了一个老头,明明不差钱,却比过得比谁都节俭,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胡氏刚进门,老头就忙来扶他坐下,捧了药来催他喝。 却说张君逸,才不到两岁,话都说不利索,倒很会享受,不断地从兜兜的口袋里摸出花生,要杨思焕剥给她吃。杨思焕一面给她剥,一面问胡氏:“姐夫病了么?” 胡氏笑儿不语。 “这是安胎药。”老头笑道。 杨思焕也笑:“恭喜恭喜。”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张珏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胡氏连忙抓了把澡豆迎出去:“回来了。” 上回张珏从杨家鼻青脸肿的回来,把胡氏吓得不轻,一面骂张珏活该,一面心疼。这次她看到杨思焕,心里就打鼓,生怕两个人又打起来。 张珏一边搓着澡豆洗手,一边听胡氏挤眉弄眼道:“杨大人来家里找你。” 张珏闻言一怔,又不慌不忙地揩了手,君逸从堂屋跑出来,张珏当即将女儿抱起来玩。 “阿娘吃豆豆,吃豆豆。”君逸说着就从袋里掏出两颗剥好的花生,往张珏嘴里塞。 夕阳的余晖把院子照得暖黄,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堂屋,杨思焕默默地望着张珏,目光相对之时,她道:“你女儿喂你的花生,是她从地上捡的。” 张珏笑了:“无妨。”她将孩子交给胡氏,转头和杨思焕一道进了内厅。 进门之后,杨思焕打眼瞧过四周,淡淡说道:“屋里的摆设倒一直没怎么变。” “也想过变一变,却总懒得动它。”张珏关上房门。 杨思焕负手瞧着那厮:“说你念旧,你身上的脂粉气倒回回都不一样。”说完嗅了嗅。 “这回真不是,我从街上走” 杨思焕抬手:“行了,那些话你留着编给你夫郎,我却是没兴趣。想来你们刑部不缺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找你,是想借一个用用。” 张珏笑了一声,踱了几步,又折回杨思焕面前顿住:“找刑部借犯人,这种事捅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你就不怕我将此事给说出去?” “你”你不会的。 张珏截住她的话头,突然话峰一转,问她:“你为个男人就要和我绝交,如今需要我了,才晓得回头寻我?”说着提步向前,杨思焕不禁后退两步,差点靠到墙边。 屋子里沉寂片刻,之后张珏才道:“过几日有几个斩监候的,我自有法子缓下一个。” “杨思焕,其他事都好说,咱俩的事怎么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在和谁说话 张珏向前两步,将杨思焕逼靠到墙上,她说:“没什么是我做不得的,只是我凭什么给你做?” 杨思焕想,这是在跟她谈条件吗?也对,是她天真了,当日对这厮,她是下了狠手的,人家记仇也是情理之中。 覆水难收,往日情谊不再,既然如此,还需顾忌什么 杨思焕嘴唇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叠书稿,慢慢抬起头:“凭这个。” 这是周世景的手稿,放在他独居时的宅子里,杨思焕也是最近才无意发现,张珏所撰的典册,有很大一部分是周世景代笔的。 这件事她放在心里,没有问过周世景,自己的夫郎给别的女人代笔著书,虽是有偿的,却也把她气得不行,这口气她是咽了好久才生生憋住的。 杨思焕没想过拿这事当筹码,但今日这筹码也正是她来张家的底气所在。 她眸中寒光一闪,冷脸一字字说道:“你在刑部当职,该清楚本朝律法,可知这欺君之罪,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张珏却笑了,笑的时候,双手游移到杨思焕的手腕上,突然用力,紧紧钳住她。 这厮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底子比杨思焕好太多,相处久了方晓得,这一脸的书卷气之下,藏了多少狂野与腐朽,她气力之大,抓得杨思焕腕子生疼。 “杨思焕,你未免太天真了些,凭你也想抓我的错处?”张珏冷道,“那被当庭杖毙的言官,你应当见过了才对。” 杨思焕手下乏力,书稿飘落下去,散了一地。这厮年纪轻轻,就已经显露出手段,手腕之硬,朝中许多元老都忌惮三分。 说着话,张珏脸上笑容消散不见,看着她继续道:“你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样子,少跟我来这套。最好搞搞清楚,你现在可是在求我。”语调平缓,可杨思焕从这话中,分明触到了彻骨的寒意。 “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张珏声音一低,手却依旧紧紧握在那里,“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找我要死囚?” 明明两个人的身量差不多,杨思焕却感觉到了压迫感,扣在腕上的手此时松了不少,她嘴唇抖了抖,开口说道:“你决计不帮也罢。”说完抽手,将张珏拂到一边。 杨思焕低头,雪白的腕子上已经出现明显的指痕。 她来这世界之后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读书科举至今,惯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回过头,那厮正望着她,“你说的欺君之罪,你夫郎也该有一份,你敢捅出去吗?”笑了笑,背手侧目看着她道:“至于你的这件事,你便不说,我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我猜是和方仕林有关。” 张珏看着杨思焕,眼神轻浮,使她想起初入翰林院的那日,掌院学士就是这样看她的。 “你搅在漩涡里,把这局越搅越乱,自己也累,何必?”张珏道。 杨思焕回过神来,被张珏侧揽过去,张珏低声在她耳边说:“要不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安心被我护在身后,怎么样?” 杨思焕怔了怔,扭头看着张珏的脸,此时天色已晚,屋里一片昏暗,在这昏暗之中,这厮的眉眼愈发深邃,半低着头,神情莫测。 听她说到:“做我的人。”时,杨思焕心头一颤,明知道是另外一种意思,她却不由地后退两步,脑海中划过以往的种种 在这暮色之中,她盯着张珏,平静地说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她再怎么着也是个女人,怎能畏畏缩缩躲在别人身后? 张珏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道:“行了,绕这么一圈,我发现你‘男气’不减,反添了几分傲气。杨思焕,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读书时养出的臭脾气改一改?”她垂眸,扬起下巴叹道:“你回去最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张珏说完之后就背手往门外去了,走到杨思焕身边时足下一顿,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个月月初你去西市口看看,四个人,少一个你来找我——少的那个,便是留给你的。” 张珏答应了,结果却是意料之中,否则杨思焕就不会来找她。 这厮行事素来不按常理,绕这么一圈,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不过也是,若是一口答应,那她就不是张珏了。 杨思焕没有道谢,因为那厮早已出了门。 正是晚饭时间,张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因妻主谈完了事,胡氏牵着板凳高的幼童来堂屋,目光游走在张珏和杨思焕之间,他道:“虽是些粗茶淡饭,杨大人不妨用些罢。”同时示意张珏:“连珩,你倒是” 张珏截了话头,望着杨思焕的背影道:“下次来,请务必留下叙旧。” 这是客套话,实则是逐客令,意思就是:这次就不留你了。 杨思焕侧身拱手,“谢姐夫,子初家中还有事,便不再打搅了。” 张珏吃了几口饭就搁下碗筷,起身披了披风要出门。 这么些年,张珏的风流胡氏虽已习惯,但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看着女儿乌黑的眸子,他的鼻子一酸,当着孩子的面只说:“你收敛些,就当我求你。君逸大了,她早晚会懂” 和往常不一样,张珏居然点了头,然后才出了门。 *** “大人,老爷上次来找属下麻烦,怪属下没有 看好您。可您明明从没逛过楚馆,何必那样说呢?” 张珏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时听到随从问她。 “好生赶你的车,哪来的那么多话?” 听她这样说,侍从就收了声,奋力打马,让车又快了些。 定林寺里,僧人已经侯了多时,到了子夜才听到蠹蠹的脚步声,知道人来了,僧人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了些。 张珏从庭中走来,她看着僧人凝重的神情,笑了:“你怕我?” 僧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就想起那夜的事,当即合起手来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珏兀自抽了三炷香,供奉给老旧的佛像。随后才坐到小几前。 小几上摆了棋局,她随手捏起篓里的白子,将棋盘扫视一通很快就落了子。 她笑:“你的棋艺总也不见长进,这样下去,就只能任人摆布。” 又问:“那边怎么说?” 僧人合手摇了摇头:“齐王还是不肯,昆君没有办法。” 张珏抿着嘴,想了想才道:“预料之中” 僧人问她:“怎么办?” “那是昆君一手教出来的皇女,这么多年,昆君扮着贤夫良父,教导齐王自幼孝忠她母皇,这是潜移默化的,一朝一夕如何能变?”张珏淡淡说道,“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齐王自己就会改观。” 张珏说着话,手中摩挲着一颗黑子,下到棋盘上,她说:“看着吧,等她所谓的慈母收掉她所有的兵权、将她放逐远疆” 僧人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看她不紧不慢地解释:“皇帝御驾亲征带着齐王并肩作战,百官都以为皇帝有心栽培齐王,甚至怀疑东宫将来会易储。” 她说着话,笑了笑:“殊不知那老狐狸这样做,恰恰是在帮东宫牵制齐王。常远,你说,当朱承治知道自己崇拜和信任了多年的母皇将她当贼防,并且从未信过她,到了那时,她会怎么想?” 僧人声音一低,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皇帝故意将齐王诏到北漠,为的就是保证太女顺利登基?” 张珏笑而不语,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道:“老狐狸是自作聪明。”说罢起身,低头望着僧人:“只是计划要推后了,叫昆君再等一等。” “多久?” 张珏望着摇曳的烛火,两年?三年?或许更久。 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只待皇帝驾崩后,将她的遗言原封不动地带给朱承治。想起托孤遗言,张珏不禁笑了,一个皇帝毕生的心血全在那一天流淌出来,那该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僧人,转眼凝视着手中的棋子,居高临下地说道:“常远,我劝你不要等。”声音一低,道:“找个人嫁了,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听她道:“如果不能执子,就不要入局了。” 说完阔步推门而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北风萧瑟,重重乌云压在头顶,西市口的铺子半掩着门,门口的瓦罐里供了白饭、烧酒,这是在给犯人送行。 今日问斩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合起伙来杀了人。 老两口看起来老实巴交,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模样还算清秀,要不是看告示,谁能相信她们杀过人? 天色暗沉,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看热闹的依旧不少,甚至越聚越多。 “那话怎么讲,忍一时风平浪静,啧,为了个纨绔,一家人子全搭进去了。” 又有人啧然道:“这小郎倒是个美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唉,走走走,别看了,瞧那一脸怨气,怪膈应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从市口飞驰而过。 杨思焕勒了缰绳,马蹄高高抬起,当即顿在原地。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到行刑台上,三个穿囚衣的人低头跪在那里。 冷风吹过,撩起杨思焕的衣摆。 她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到掌心,很快化作水汽散在风中。天空下起细面子雪,初雪来得有些早——十一月才刚开始,今天是月头。 张珏叫她来清人数,本应是四个人,这里却只有三个。 这案子中的死者虽是死有余辜,但身份极高,是正四品通政的嫡幼女,平日里作恶多端,案发那日跑到东街的包子铺闹事,混乱之中被人扎了一刀,当场毙命。 今日跪着的便是包子铺老板一家,在这呜咽的风口,当中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杨思焕看着他,心不由的一颤。 她本以为刑部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想从中找个将死的犯人试朱承启的药,好决定什么时候给方仕林脱身。当然,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张珏那厮居然说办就办妥了,这一点令杨思焕很是吃惊。 这一家四口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在刑部牢中待审,若不是张珏,今日该斩的便是四个人。 不过,据杨思焕所知,那案子有诸多疑点,刑部用过几遭刑,这家人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凶器也不是寻常菜刀,而是做工精致的细刀。 但那死者家族势力复杂,死者的母亲本身就是正四品要员,加上背后的诸多关系,刑部迫于多方压力,只好将这案子尽早了了。 在这封建社会,一个卖包子的是没资格讲道理的。念及此,杨思焕摇头轻叹一口气。 午时将临,监斩官已经落了座,那种场景杨思焕不愿看,御马逡巡,掉了个头准备离开。 她夹了马肚没行多远,就有人迎面骑马而来。 “回避!”那人振臂高呼,身着玄青色飞鱼服。 围观百姓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行到行刑台前却不下马,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太女有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之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半条街都沸腾了。 想那久居深宫的人,居然会管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一时愣了神。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只手撑了把伞,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娄大人。” 来人是刑部侍郎娄肖,近年平反了不少旧案,因此开罪了不少同僚,但在百姓眼中的威望很高。 娄肖点了头,又问:“有问题吗?” 两个监斩官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应了:“没” 这案子距今有半年多了,近几个月里皇帝御驾亲征,太女监国。刑部侍郎娄肖执意上书,将这案子捅到东宫。 本来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经朱承启的朱笔批过,就变成大案,闹到三司会审的地步。 原本判了死刑的囚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热闹的也散不少。 细雪落地成雨,满地阴湿。 杨思焕回头看着空荡的行刑台,记起自己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想起自己也曾像蝼蚁一般,任人拿捏,生死全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在纷飞的雨雪中,她闭了闭眼睛,风刮在脸颊两侧,早已经没了知觉。她高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边太阳西边雪,东城上空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山头勾上金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思焕不禁想,这么多年,她碌碌无为,做着自己厌恶的事,只看到腐朽和黑暗,却忘了还有娄肖那样的人存在曾沸腾过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顿时长出一口气,攥紧缰绳的掌心滚烫,整个人都轻松许 多。 雪还在下,雪水从杨思焕脸颊滑落,她扬首打马而去。 三司会审定在十二月中旬,所谓三司便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若三司会审仍无果,就得交由九卿五部圆审,礼部也在这五部里头,只是杨思焕入仕几年,从没遇见过五部圆审,就连三司会审都很少见。 自杨思焕路过断头台的那日后,她就打消了拿人试药的念头。 一来不忍心,二来,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太过被动,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就像在踩梅花桩,她们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帮孙协填账之事如此,杀方仕林亦是如此,这些都不是她所愿。她想了好久,虽然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够、且没有主心骨,自然就只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份。 杨思焕现在在礼部,不像刑部那般刺激,每天对着的多是公文、礼制章程,礼部上下总是一团和气,说得好听是和谐稳定,实则是碌碌无为和稀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她仔细想一想过去的几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地自嘲,于公务上,陶尚书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都不用多考虑上级的意图,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 于人际交往上,她自知太闷,若非必须打交道的官员,她都不会主动去接触。她性格使然,这样并非不好,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容许。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只因趴在这个舒适区已经习惯了,懒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天南海北地想,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官场上格局不大,是因为眼界太小。 上了几年的朝,她也观察出来了,那些在朝堂上发言的人,说话都是一套套的,一半清楚一半朦胧,却总能入永宣帝的耳。 她曾供职翰林,需要拟旨,对于这些,她在观政时不是没注意过,只是之前注意力都放在话意里,而非形式上。 现在想来,杨思焕觉得自己错失了好多学习的机会。 譬如陆太傅当庭进言请求永宣帝为齐王封藩说得话:首先老太傅说话很会挑时机——想必这个事她已经在心里码了好久,半年、甚至一年,她一直在等,等前线来捷报的那时,丝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站了出来。 其次,她身后有人附议,想必在说话之前都已经打过商量了。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既不绕,表达出来也不显突兀,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杨思焕翻了个身,将诸如此类的场景一一翻出来,可惜后来她上朝疲了,拟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朝中谈的那些无关她的事,她也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而现在她意识到,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暗地里却结成了网,终有一日会将所有人网在一起。 来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抛却不了理科思维。想事情总是喜欢条理分明,按部就班——这样也未尝不好。 杨思焕生怕自己过了几日又会安于现状,继续被推着走,便像读书时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就像计划书一样。 几场雪过后,已是隆冬时节,因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北漠之战捷报连连,年末之际永宣帝班师回朝。 那日城门大开,万人空巷,副将徐占庭将军骑马荣归,肩上带了伤,依旧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永宣帝却在马车里,极少露面。 次日天不亮,有人来敲杨家的门。来人是周威。杨思焕正穿着衣服,听说周威来了,便着人请她去客房等。 周威将茶杯拿了又放下,抚掌拧眉,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杨思焕过来。 她道:“昨夜子时皇上驾崩,遗诏已入内阁。” 杨思焕愣住了,不是昨日才班师回朝吗?怎么今天就 太突然了,一切都像做梦。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你是朕一手带大的 永宣帝回朝的那日,齐王朱承治骑马送了一段。 “回去吧。” “儿臣遵旨。” 望着永宣帝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朱承治没有说话,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对她的母皇坚信不疑。 如今的昆君是宫中四大如君(相当于男尊的贵妃)之一,曾是废太女平王的正君,而齐王朱承治身为昆君之女,又因八个月早产,故自出生开始就被猜忌。 她出生两个多月,永宣帝都没去看她,甚至有阁老上书请旨滴血验亲。 直到朱承治百日那天,永宣帝命内侍将她抱到殿前,当着几位阁老的面,以登基元嗣的由头,为她亲点朱砂痣,赐百家服和长命锁。 永宣帝执笔问首辅刘文昌:“朕初见这孩子,竟觉得她眉眼似曾相识,你说呢?” 刘文昌应令上前,将小小的婴孩打量一通,方才跪下回道:“神似大皇女小时候的模样,更像陛下您。” 永宣帝颔首,笔尖落在婴孩的眉间,婴孩因此咧嘴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朱承治仍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 永宣帝沉疴顿愈,实则是回春丹的功效,三颗丹药,吊了半年的命。 像是早有预料,她提前回朝,初离北漠面色如常,当着齐王朱承治的面翻身上马,只说了:“回去吧。”而后头也不回的打马班师。 路上好几次差点没撑过来,硬靠满身的银针才拖到皇城,当着太女朱承启的面咽了气。 几位顾命大臣守在殿外,一一被叫了过去。先是内阁首辅刘文昌,刘文昌是帝君的长姐,也是跟着永宣帝一路闯过来的,当初永宣帝还是岭王时,她便在兵部任尚书。辅佐永宣帝登基称帝,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听到内侍传召,她便拭去泪水,跟着公公入了殿。 永宣帝将遗诏亲手交给她,掀开眼皮缓声道:“过来,坐到朕的塌前。” 刘文昌原是跪着的,这才起来坐了过去,垂首附耳,听永宣帝慢慢说道:“你是朕的首辅,是启儿的国姑,这么多年辛苦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犁,朕懂。” 皇帝的嘴唇泛白,没说两句,眼睛又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刘文昌见状难免感怀往日的种种,再次泪目。 却听她继续道:“但有一事你要答应朕,给齐王一条活路,朕已下旨做了安排,收了她的兵权,她不会有碍大犁江山的。再怎么说,她也是朕的骨血。” 刘文昌怔了怔,迟迟没有回应。 “清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听皇帝唤起她的字,刘文昌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点了头。 皇帝嗯了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此生你我君臣一场,就此别过了,朕在上面侯着你,不过,你也不要急,替朕辅佐承启,慢慢来。” 刘文昌跪到地上,含泪磕了三个头:“皇上”唤完之后一步一回首地退下,重新跪到殿外。 之后次辅杨永清与太傅陆大人一道被叫进去,朱承启得令也进去了,进殿便看到永宣帝躺在龙床上,两位大人早已跪在那里。 “生死有命,人固有一死,你们不必替朕难过。” 朱承启闻言嘴唇抖了抖,低垂着眸子,半天说不出话。 “二位爱卿平身,启儿离朕近些。”永宣帝一字字说道:“朕今日将太女托于二位,大犁社稷千秋万代,有劳二位相佐。” “启儿,太傅陆大人一门对朕孝忠,太师杨永清刚正不惑,有她们二位辅佐,你才能稳坐江山。朕走后,你凡事多与她们商量,务必以礼相待。” 朱承启的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儿臣记下了。” 永宣帝咳了几下,低声道:“杨爱卿,你这就去拟旨,将徐占庭贬为贵州宣慰司同知,命她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话一出,杨永清与陆太傅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徐家三代孝忠大犁,徐占庭又是五皇子的驸马,战功彪炳,这次出征时,曾舍命为永宣帝挡了一箭,皇帝却突然左迁于她,君心难测。 朱承启想了想,没有说话,却听太傅问:“陛下,徐将军赤胆忠心,您为何?” 永宣帝怒目圆睁,侧过脸来喝道:“这是朕的旨意,你们想抗 旨不成?” “臣不敢。” 那声呵斥用了不少气力,永宣帝闭上眼睛,稍稍平复之后,摆手示意:“二位爱卿退下吧,朕累了。” 两位大人退下之后,永宣帝问:“启儿,帮朕看看,此处还有几人?” “回母皇,人都退下了,只有儿臣在此。” 永宣帝颔首:“你坐过来。” 朱承启坐到床边,永宣帝睁开眼睛,双手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爬坐起来,靠在他的怀里道:“徐将军一门对朕忠心耿耿”说着全身开始发抖,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朱承启忙抚着她背替她顺了顺,抬头闭目颤声道:“母皇,您不必担心,儿臣知道”顿了顿又道:“您将她降职放逐,是想叫儿臣将她召回,惟以重用,这样她就会感激、效忠儿臣。” 听他这样说,永宣帝的嘴唇嗫嚅,才放心地地躺下去。 “但她若有不服,你即刻将她处死,无需顾忌你皇弟,抄她满门。” 朱承启周身一颤,但还是答应了。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素来宽厚仁慈,唯你坐这皇位,方能保全你姊妹弟兄的性命、一众大臣的性命。”至此一顿,“但一味的仁慈便是懦弱,该说的朕都已交代了。记得朕给你留的折子,小七” 朱承启极力克制至此,听到这声乳名,就再也没能忍住,低头去握永宣帝的手,快要握上时,那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去。 “母皇,母皇”听到声嘶力竭的呼唤,老宦官进殿去看,出去时双腿发软,就这么跪在殿外。 “皇上殡天了!皇上殡天了!” 朱承启独自跪了许久,收殓完毕之后才起身。 大诏天下,服丧半月,送先帝出殡于恭陵。各藩王不得来吊,各自于王府设案祭之。 至于太女继位乃是天经地义,登基大典定在大年初六。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替朕宽衣 北漠之战几近尾声,刚下了一场雪,营地里小军围在一起闲白,不觉已是暮色苍茫,有人说了一句:“赵欢老贼,怕是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 话一出口,其余人都笑了。 永宣帝御驾亲征,使犁朝在北漠之战中翻了身,皇帝带齐王亲上阵,打得矇族溃不成军。 颓势之下,叛军矇族起了内讧,加上这些日子犁军的穷追猛打,隔三差五夜袭,动辄放火烧粮草,矇军上下都快神经衰弱了。 就在昨夜,犁军又一次三面包抄,直逼矇族皇城,远远高举火把虚张声势,派出去堪堪五千骑兵,就吓得矇族王帅半夜骑马密逃,丢下王君和年幼的王女。 矇族出了内鬼,犁军刚至城下,城头升起白旗,门自己就开了,没废一兵一卒。 打了一年多的战,最后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搞得犁军哭笑不得。 小军们谈笑中突闻马嘶,一匹黑马已经冲到栏前,那人跳下马,踏着残阳径直去了主帅营帐。 四名将领聚于营中议事,看似平静的帐内实则暗潮汹涌。 矇族王帅赵欢出逃之后,其异父王妹赵元,以新王的身份同犁军议和,愿意从此以后成为犁朝的藩属部落。 对于矇方议和一事,犁军分两派,一派赞成议和,另一派则倡导将矇族王室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两派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斩草要除根,她们要议和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日少不得还要作妖。再者说,不以赵贼之血祭天,如何对得起刘将军?”说这话的人是刘将军的部下。 刘将军乃定北将军,半年前死于矇军之手。 一言方毕,就有人接过话头冷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公报私仇。依某看,此事应等陛下定夺,是杀是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意图被拆穿,方才说话的将军一时恼怒不已:“你你个老匹妇。” 齐王朱承治坐在案前的虎皮地毯上,手捧矇族议和的丹帛,垂目看了几眼,倏尔抬眸:“吵够了没有?” 她的眼睛细长,脸上的刀疤平添了几分杀气,此时不怒而威。 下首的几人闻言当即收声不语。这时有小军来报:“殿下,京中有使者求见。” “叫她进来。” 使者得令进帐,穿得是报丧规制的玄服,玄衣乌帽,腰系的白色绸带上有飞鱼暗纹,可见这不是一般使者,而是宫里的特使。她进门见过礼,目光扫视了四名将军,抿嘴不语。 饶是如此,将军们看到使者的服制就什么都明白了。朱承治握着帛书的手微微颤抖,一字字说道:“你们退下。” 待几位将军退下之后,使者才拱手道:“殿下,皇上皇上殡天了。” “嘭”丹帛落到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承治耳边突然嗡的一声。再开口时,语调已经平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回朝当夜。”使者小心翼翼地回。 朱承治眼前黑压压一团,怔怔地盯着一处看,整个人摇摇欲坠无处可依,仿佛落入水中,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兀自念道:“怎么会?怎么会” 使者轻叹一口气:“殿下节哀顺变。” 皇帝走时还好好的,英姿勃发毫无病态,朱承治亲眼看见她上了马,太突然了,朱承治一时无法接受,良久才缓过神来,她颤声问:“母皇临终可有遗言?” 使者欲言又止,扑通跪地:“殿下恕罪。” “什么意思?”朱承治脸色一沉,盯着使者看了好久,看着她埋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迟迟不开口。 她遂走下台阶,随手抽出刀架上的佩剑抵到使者脖子上,漠然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使者望着刀尖,抖抖索索地回:“小的也不清楚,那日羽林卫都被撤走了,最后太女独守大殿,就连贴身的陆公公都没能近前,孙公公听到太女殿下的传召方入殿,而后才出来宣布皇上驾崩的消息。至于陛下说了什么、究竟何时驾崩的,至今无人知道。但有一事甚是奇怪” “什么事?” “小的不敢妄言,只是有人看到太女殿下脖子上有挠痕,宫中有流言说那是皇上临终前留下的,不过” “哦?”朱承治俯身凝视眼前的人,“不过什么?” “后来掖庭有宫人落井,那谣言也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朱承治的眸中有寒光闪过,她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后道:“你的意思是,太女谋害皇上,之后杀人灭口?” “小的不敢说,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呵孤看你面熟得紧,你是父君身边的人?”说罢将剑一把扎到地上,力气之大,两寸剑身没入土中。 使者将头叩到地上,“殿下误会了。” 朱承治单膝跪地蹲在地上,一手扶剑一手捏起使者的下巴,冷道:“误会?孤看你这舌头未免太长了些,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倒不如割来喂狗。”她说着就起身拔了剑,发觉那人的**已被尿浸湿。 “没用的东西,滚!” 那人赶忙灰溜溜地逃走。 帐中只剩下朱承治一人时,她手中的剑滚落到地上,浑身一软,直直地坐在长几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七岁那年,她落水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皇上知道之后,一下早朝就命人将她抱到御书房,坐在她身边批折子,批完折子之后又亲自哄她吃药。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外邦使者来朝,皇上在宴会上百步穿杨、骑马隔空射中铜钱的眼,全场无不为之叹服。从那时起,母皇便成为她的骄傲。 朱承治崇拜永宣帝,不仅仅是因为她皇帝的身份,她于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威严而慈爱的母亲,更是神圣无比的榜样。能和母皇一起并肩作战,是朱承治多年的梦想,北漠之战的短短数月,是她毕生难忘的回忆。 “治儿,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朕的小九长高了没有。”熟悉的话语还在脑海中翻飞,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朱承治攥紧拳头,双目通红,拖着剑出了帐,走进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到了树林深处,朱承启道:“出来吧,本王知道你在。” 北方风硬,吹在脸上像刀割,一阵风起,刮过树头呜呜作响。在这风声中,一个黑衣男子阔步走到朱承治视野中,男 子撩袍单膝跪地,唤了声:“殿下。” 朱承治闭了闭眼睛,背手仰天:“母皇驾崩了,父君有意诱我反朱承启。” 男子仍跪在那里,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朱承治道:“您不会的。”顿了顿又说:“但若真有那日,属下依旧会站在您身边。” 朱承治摇头,“陈风,你不明白此事诸多蹊跷,本王脱不开身。”说着话,她亲身将他扶起:“你替本王查清之后再做打算。”朱承启当真弑母夺位,本王绝不会放过她。 “属下遵命。” ***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大年初六的这日,百官除丧服,天不亮就入了宫。 杨思焕正在听陶尚书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宦官唤道:“杨大人,请留步。” 杨思焕躬身一揖:“大人,下官先去了。”说着就跟宦官走了。 前日杨思焕得令,来辅新皇迎仓礼。所谓迎仓礼,便是皇帝向苍天牌位跪拜、上香,然后至宗庙,于祖宗牌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上苍行三跪九拜礼。 事先杨思焕已向陶尚书讨教过,行程已经烂熟于心,她走到神台旁站定。却听宦官催道:“大人,皇上在暖阁等您。”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她本应在此处等候新皇具服完毕出来,但听宦官这样说,她便没说什么,就跟着他去了暖阁。 宦官推开阁门,熠熠金光照在她的脸上,阁中站着的人背对着她,长身而立。 本应被人伺候着具服的新皇,此刻却独自站在阁中,衮冕玄服整齐地摆在漆盘里,他道:“你进来,替朕宽衣具服。”嗓音平和。 杨思焕这才发觉十步之内没有一人,如此说来,是叫她去侍奉具服?可是侍奉具服的,本应是宦官。 风吹起她腰间的佩绶,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朱承启转过身,长发不扎不束,就这么披散在身后。墨眉朗目,虽挑着眉,唇角的弧度却温润柔和,他又一次道:“过来。” 杨思焕应了声是,随后跨入暖阁,将身后的门合上之后,朱承启张开双臂。 杨思焕问:“臣听闻具服时宦官需跪下” 朱承启闭上眼睛,打断她:“你不必。” “好,臣得罪了。”她说完便上前去。 因守丧,朱承启穿了件素色常服。杨思焕抿唇,轻轻拉开他的衣带,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自从那件事后,她对眼前这人就彻底改观了,所谓的宽厚仁慈,全是假象,在他面前,杨思焕再也不敢大意。 她道:“陛下,现在臣要为您脱外衫了。” 朱承启嗯了一声,垂眸静静望着她。 “你不必紧张,朕不会把你怎么样。”语毕,自己将外衫除去。 杨思焕见状就去取衮服,朱承启接过之后,对着落地镜边穿边问:“那件事,你还耿耿于怀?” 杨思焕垂首:“臣不敢。” 朱承启手下一顿,对着镜子望着她,抿着嘴笑了。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大人以后还是悠着点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浓郁的金光淹没了新皇的脸,他对着镜子看杨思焕,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背叛了他, 可是杨思焕不明白,她换了药的事只有周世景知道,朱承启是从何得知的? 新皇声音一低,一字字继续说道:“朕听闻,你已添了两个孩子,你做那决定时,可有想过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的修养极好,说话素来慢条斯理,便是威胁人时,看起来也是温润和善。 杨思焕当然知道,欺君之罪轻当杖责,重则死罪、三族连坐。 她因此周身一颤,撩袍俯身跪了下去:“微臣罪该万死。”冠间的玉饰触到冰冷的地上,她道:“千错万错全是臣一人之过,事到如今甘凭陛下处置。但请陛下饶过臣的家人。” 说罢恭顺地再一次叩首。 新皇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看着杨思焕缓声说道:“处置?这是自然。既然杨大人侠肝义胆,愿舍命为友,朕便成全你。只是朕还有事需要你做,不妨先缓你一年。” 新皇嗓音温和,依旧谦谦君子的模样。 杨思焕抬起头,伸手接过瓶子,这和上一次的瓶子一般无二,从朱承启的袖中拿出,带着余温。 杨思焕如今的一切都是从朱承启手里得到的,今日之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握着瓶子,听朱承启道:“至于你的家人,还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做。” 杨思焕道:“谢皇上。”说完就拔开瓶塞,水微苦,麻意顺着舌尖淌至咽喉。 朱承启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心做事,一年的光阴,好好珍惜。” 皇城氤氲在晨雾中,新皇穿戴整齐在鸿胪寺众官的簇拥下踏上圜丘坛。 那是三层露天圆台,坛面为艾叶青石,新皇走到中台,摸着汉白玉栏杆,抬手接过杨思焕递来的香,无意中碰到她的手。 一股奇异酥麻爬上杨思焕的指尖,她很快就缩了手。 那时服完药,杨思焕本想告退,朱承启却坐下来:“替朕束冠。”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周遭一片死寂。朱承启先开的口,之后她们聊了许久,就像熟悉的朋友一样,兴许是因为杨思焕已经服药,在她面前朱承启提起自己儿时的事。 他缓缓地说着往事:“朕年少时读书不用心,常犯错,太傅不敢罚朕,便命宫人当朕的面,扒了伴读的外衣鞭挞她。 每一鞭下去,都有触目惊心的血痕透过中衣现出来。她本就体弱,因此病了一场,没熬过去后来朕又有了新的伴读,朕也听话了许多。“他闭了闭眼睛,平静的脸上泛起一阵涟漪。 杨思焕手下一滞,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也正望着她。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单纯,一样的木讷。”朱承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朕才会给你赐那个字。” 事到如今还对她说这些,意义何在呢。杨思焕只是笑了笑,没有回话,替新皇戴上冕冠。长长的珠帘顺着冕板垂下来,遮住他的脸。 说话间具服已毕,朱承启起身理了理衣袍,目视前方轻声问:“恨朕吗?” 恨,怎么不恨。可她更恨自己,方才朱承启说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其余时间都在想自己的事。当初为什么非要考科举? 如果可以,考到举人打止,盘间铺子挂个招牌:“举人包子铺”,卖汤包也卖蒸包,各种馅料都有,生意自然不会差。 子子孙孙卖包子,虽不得大富大贵,但也吃喝不愁,好像也不错她这样想着居然笑了,喝下药的瞬间,她突然就看开了许多。 至少新皇答应放了她的宗族亲人。她抬袖垂首道:“在其位谋其事,臣明白。” 朱承启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凝望她,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先是一愣,然后说:“你能这样想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慢慢折回,黑色的皂靴稳稳停在杨思焕的眼前。 “你再帮朕杀一个人 ,这次你要想好了再做。” 杨思焕眼中寒光一闪,当即抬起头。 新皇将她侧揽过去,手搭在她的腰间,低声在她耳边道:“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珠帘之后神情莫测。 杨思焕后退半步:“臣愚昧。” 朱承启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隔着珠帘看向杨思焕:“你很快就会明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说罢推门而去。 新皇从杨思焕手里接过香,稳步走向中台,耳畔奏起‘始平之章’,行过繁复的祭祀仪式,依次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 佑平之章奏起之时,日照当头,有专人执火把点燃祭品,旋即有熊熊大火升起,登基大典也结束了。 新皇走下神坛,从杨思焕眼前路过,她撩袍跪在原地,再抬头只看到威严的背影。 宦官站在高处,朗声唱道:“大犁皇帝陛下下旨,皇帝赦免天下,川内、泸州、满洲免除两年田赋,开恩科【1】” 百官一字排开,恭立御道两侧,新皇在宫人的簇拥下摆架回宫,所到之处人皆跪下,沿路跪了一片,场面甚是壮观。 良久,内侍领大臣退下,杨思焕就跟着她们一道走。 初春的应天依旧是肃寒一片,杨思焕走在风中,却有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身来。 从方才她就感到不对,先是触到新皇的手,有如电击,从那时起便觉不适。 仿佛有团火在烧,风一吹却越发觉得冷。 大概是发烧了,她想。 出了皇城,春春已经侯在那里。 春春看着杨思焕由远及近,说:“大人,您起风疹了。” 杨思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像触到滚烫的火球,原本光滑细腻的脸颊,此刻凹凸不平,不知何时冒出一脸的疹子。 先前只觉得燥热,春春这么一说,杨思焕突然就觉得浑身开始发痒,撩起衣袖,胳膊上起了一连串的红疙瘩。看起来确实像风疹。 “大人快上车,风越吹就越严重。” *** 回家的路上,杨思焕觉得到处都痒,忍不住挠了几下,那疙瘩就越挠越大,头也开始犯晕。 车停下来时,杨思焕没力气睁眼睛。春春就去杨家叫人,恰好看到秋秋出来,便道:“大人病了,快去请郎中。” 秋秋耳背,愣是听不清楚,一直问:“什么?谁病了?” 春春拎着秋秋耳朵,大声喊:“大人病了。” 这下秋秋听到了,惊道:“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被车外的嘈杂声吵醒,轻拍额头:“春春,我睡一觉就好,不用请郎中。” 是那药的副作用,叫郎中来也没有用。 秋秋忙点头:“小的这就去请。” 春春气得直跺脚,杨思焕却笑了:“随他去吧。” 刘氏听到门外的动静便出来看,见女儿一脸的疹子,着实惊了一跳。杨思焕却像没这回事一样,风轻云淡地笑笑:“风疹,秋秋去请郎中了。”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边走边问:“爹,世景呢?” “在西厢房。”刘氏道,“两个孩子都在,你还是先别过去了,免得吓到她们。” 安安在床上爬来爬去,天佑就坐在周世景怀里被喂饭,喂了两口就皱着眉头摇头晃脑,小手乱抓不肯张嘴了。 冬冬在一旁拿勺子轻轻敲碗沿,安安就爬到床边,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包了一嘴的饭,腮帮子揣得鼓鼓囊囊。 安安发现杨思焕站在窗外,咿咿呀呀地说:“抱抱,抱抱。” 他前几天才学会说话的,只会说“饭”“抱”这两个字。 杨思焕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向他走过去,从冬冬手里顺走碗,喂了一勺饭给安安。饭还在嘴里没嚼,安安就又吵着:“饭饭” 杨思焕嘴角浮起无奈的笑:“你这小子,就知道饭。什么时候唤一声‘娘’就好了。” 周世景把天佑放在床上,任她自己去玩。 “大典还顺利吗?” 杨思焕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天佑看到杨思焕,就伸出小手去挠她,她侧过脸去避开。 周世景这才发现杨思焕异常,手贴到她的脸上,温声问:“怎么了?” 他的手有些凉,杨思焕握住他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对不起,哥。” 周世景笑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杨思焕垂目也笑起来:“你一个人在家里带两个孩子,我却潇潇洒洒的在外面吃香喝辣,有感而发。” 两个人正说着话,刘氏就带着西街孙郎中过来。 孙郎中出了名的会养生,年过七旬,看起来却像个五十左右的,医术高超自不必说,因此有许多外地的病人慕名前来找她看病。久而久之,她除了闲暇时间,小病都交给徒弟看,自己只看疑难病症。 今天是大年初六,医馆都没开张,秋秋愣是生拉硬拽,跑到孙家把孙郎中拽进杨府。 原以为是什么大病,孙郎中跟着秋秋火急火燎赶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在和自己夫郎谈笑风生,心里就不大高兴,觉得自己被骗了。 看过之后,果然只是寻常风疹,随手写了一剂药方就打发了。 孙郎中临走时瞪了秋秋一眼,她才不管什么朝廷命官,她见过的权贵多了去了:“再有这种事,去请东街的王郎中。老妇是没这种闲工夫的。” 刘氏听了心里不痛快,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岂不是咒他女儿?当即就掉下脸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不给钱还是怎么了?” 孙郎中驴脾气上来,就把到手的钱往桌上一拍,不要了。 杨思焕见状连忙拉着孙郎中去西次间,取了二两银子给她。 “郎中见谅,家父也是一时着急。” 孙郎中看杨思焕倒是个明事理的,便拱手揖道:“大人这几日不便见风,饭食宜清淡,安心在家修养才好。” 杨思焕颔首。 “大人若没什么事,草民这就回去了。” “等一下。”杨思焕叫住她,顺带着把门也关了,犹豫再三还是取出朱承启上一次给她的药来,给孙郎中看。 “我替同僚请教您,这种药您可见过?” 孙郎中搁下药箱,眯着眼睛接过瓶子,拔开瓶塞先是闻了闻,摇摇头,又取了支银针插。进去试了试。 末了盖上瓶盖,抓住杨思焕的手腕号了一脉,语重心长地说:“大人的肾阳很足了,最好还是不要乱补,否则适得其反。” 杨思焕听得云里雾里的。 “啊?” 孙郎中就道:“难道大人不知道?此乃壮。阳的药,这个方子草民只在师傅她老人家的手札里见过,但因为这里面的断崖草是世间罕有的,所以这个方子它也就是个摆设,很少有人真的能配出这个来。” 孙郎中说着就有些激动,“不知大人是从何处谋来的?” 杨思焕自是不信,好好的毒。药怎么就成了那种药了。“您是不是搞错了?据我所知,这该是老鼠。药一类的,因为之前同僚府中有猫误沾此水,当场毙命。” 孙郎中是个急性子,从没有人敢当面质疑她的医术,连连摆手:“不可能,我从师傅那里见过一次断崖草,只是一回,这味道就永生难忘,绝无可能闻错。大人不信,老朽这就试给您看。只是大人别心疼。”说着,她就往自己嘴里倒了几滴。杨思焕都来不及制止。 这还不算,这郎中将秋秋抓过来,往他嘴里也滴了几滴。 “大人请看,这药本是给女子用的,男子误食玉杵当起,立竿见影。” 杨思焕愣了愣,看着秋秋红着脸跑走了。 “这药是按滴用的,若不小心喝下一整瓶,轻则浑身起疹子。呶,就像大人这样,重则鼻血狂流不止。”孙郎中抱拳,再一次意味深长地将杨思焕打量一通:“大人日后还是悠着点,告辞。” 第70章 第七十章不要紧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考验,杨思焕不禁苦笑,可如今朱承启已顺利登上宝座,还要整这么一出,究竟这意义何在? 杨思焕轻叹一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她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周世景推门进来,手上端了一个漆盘,里面码了纱布和刚煮好的药。 周世景把盘子搁在长几上,杨思焕很自觉地去取来准备喝,她刚吹了几下,周世景就抬手制止她:“是外用的。”说着拿纱布蘸了药汤,稍稍拧了拧,细细为她擦脸。 他半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蘸药水。杨思焕想起方才郎中说得话,脸越发红起来。 那时候周世 景就在外面,多半是听到了:自己的妻主,年纪轻轻就吃那种药。但他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给她擦药。 周世景的动作很轻,背光低眉,平静的侧脸没有了少年的青涩,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看起来倒愈显俊朗。 看着这样的周世景,杨思焕只觉得口干舌燥,什么都行,为什么偏偏拿那种药来试她? 算起来,两个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行房事了。 当时郎中来给周世景看诊时,周世景是昏迷着的,刘氏将郎中的吩咐传达给女儿却没跟女婿说。 两个人分房睡了几天,文叔就担心夫妻俩感情不和,旁敲侧击地提醒刘氏去劝。文叔虽跟着刘氏好几年,算是他身边的老人了,但总归是外人,刘氏就没将当中的原由告诉文叔。 后来为了避免下人误会夫妻感情不和,杨思焕就回房睡,她尚年轻,精力旺盛,多少次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人的手,刚翻身压过去想起郎中的交代,立马就没了兴趣,疲乏地躺回去,仰面朝天直叹气。 周世景是不知道郎中的嘱咐的,有时也会低声安慰几句,把她搂在怀里说:“累了就休息,我不介意。” 到这里杨思焕才明白,原来周世景还不晓得他自己体虚一事,她的克制只是因为心疼他,而他却误以为是她不行。 听到周世景那样说,杨思焕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决心就此逗逗他。 “衙门事多,最近一直提不起兴趣对不住了。” 月光下竹影婆娑,周遭昏暗一片,杨思焕抬头,看不清周世景的神情,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不要紧,慢慢来。”然后转开话题,柔声给她分享自己最近看过的杂书。 “我说过我不介意,你这样又是何苦?”周世景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 话音刚落,她不禁笑了,看着周世景复杂的眼神,眼神中满是心疼,也有无奈和忧心,杨思焕因此笑得愈发明快起来。 这夜杨思焕对周世景无比的温柔,久违的云雨过后,彼此的身心都畅快许多。 新皇登基沐休三日,第二天杨思焕睡到自然醒,阳光照到脸上,她一手捂眼,一手去摸身旁,只有空荡荡的被窝。 听说周世景天不亮就出了门,杨思焕觉得奇怪——-周世景自从回了京城就处处小心,惯来很少出门的。但她也没多想,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难得沐休在家,杨思焕在家陪孩子玩。 先前她没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女儿认生,不让她抱,见她这个亲娘就像见到豺狼虎豹一样,小嘴一扁就开始掉眼泪,杨思焕为此很是愧疚。 安安就活泛多了,给他一块糕饼,万事好商量。 杨思焕拿了半块桃酥来逗天佑,安安却叽哩咕噜爬过来,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拇指塞在嘴里,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一个劲地要“饭饭”。 可是周世景交代过,安安已经很胖了,饮食方面需要控制。 “饭饭,饭饭” 杨思焕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想起自己夫郎交代过的话,心里有些纠结,但还是掰了一小点桃酥给他。 有了吃的,安安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肥嘟嘟的腮帮子上下抖动。 而天佑趴在床上,刚哭过一场,眉毛都是红红的,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耷拉着,恹恹地盯着杨思焕手里的桃酥看。 关于两个孩子的长相,杨家上下意见颇为一致,都认为安安像杨思焕,天佑像周世景。 但杨思焕琢磨了一下,发现不仅是外表,性格也是如此: 安安这小子没心没肺,和她是一样的。而天佑则敏感多了,敏感且傲娇,这会儿明明惦记着桃酥,却只是一个劲盯着,不吵不闹,就这么使劲盯着。 杨思焕想到这里,心思转了转,就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天佑小小的嘴巴吧嗒了一下,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桃酥看。 谁知道杨思焕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把桃酥塞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嚼了几下,发出脆脆的声音。 天佑睁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掉了个头爬到角落趴着去了。 刘氏端了两碗汤过来,恰好目睹了杨思焕的“恶行”,过来劈头盖脸把她数落一通。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刘氏越是骂,杨思焕就越是想笑,“爹,我发现天佑好像世景,长大了肯定是个闷葫芦。”说着话,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这才发觉四方桌上摆了两碗鱼汤。 这一看就是文叔的拿手菜,汆鲫鱼,文叔汆鱼很有一套。 先把鱼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倒六碗水熬成两碗,鱼汤就变成乳白色,撒上葱花,这样的一碗汤下肚,百病退散。 杨思焕每次生病,文叔都会做鲫鱼汤给她,这回她想都没想就准备喝,却被刘氏制止。 “放下,这是给我孙女的。”刘氏说着就夺了碗,抱着天佑来喂汤,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事,替天佑打抱不平。 杨思焕哦了一声,抱起安安来喂,安安几口喝下了半碗,杨思焕把剩下的喝了,说是底下有鱼肉,小孩子不能吃。 安安却不乐意了,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娘。他是男孩子,却比天佑看起来大很多,小嘴一张,给多少吃多少,圆滚滚的小胳膊上长满了肉,照这样下去,长成一个小胖墩是指日可待的事。 周世景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交代下面人喂安安时要严格控制饭量。 但杨家苦惯了,刘氏不想让孙子孙女再受苦,就由着安安吃喝,周世景一不注意,刘氏就偷偷喂他果脯蜜饯、小零嘴,一发不可收拾。 刘氏是长辈,周世景不好去管,于是尽量让安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一下子斩断了安安的发胖之路。 今天周世景不在家,刘氏叫文叔汆了鱼,自己做了发糕,一个劲地喂孙子。 陪孩子玩了一会儿,杨思焕就觉得无聊了,去书房找杂书看。 这些杂书多是些小说,是她在书局买来给周世景解闷的,周世景看完给她分享。正好她平时忙,没时间看,周世景自己看完就说给她听。 经过周世景的口,好像再平常的故事都会变得生动有趣,杨思焕自己看这些书,就差点看睡着了,简直无聊透顶。 她总是翻了几章就换一本,发现一本比一本无聊,直到翻出一本没壳子的裸书,随手翻了一下。开篇就把她吸引住了: 写得是一个书生,家徒四壁,院试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大猫,书生就拿一半的口粮来养这猫,可是这猫越吃越多,书生就养不起它了。 好在书生侥幸考中举人,有很多乡人来巴结她,书生也因此脱贫。得到喜报后的一天,书生夜里做梦梦到一个红瞳少年,那少年说,我要走了,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吃掉你。 书生知道他就是自己养的大猫,就跑过去抱住他,求他留下,并答应以后给他买肉。 少年摇头,说自己不是猫,而是妖王的儿子,是老虎精,要吃人。书生听了居然不害怕,举了胳膊让少年啃。 少年仍是摇头,说道:“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但你又非歹人,我吃你不合规矩。” 原来妖族有一传统,妖王子女若爱上人类,只需咬那人类一口,那人类就会成妖,长长久久陪在它们身边。 书生惊醒之后,发现大猫真的消失了,她为此难过了好久。 后来书生中了进士,入了仕 途,为政敌所害,被判了斩监候,还没到行刑的那日,书生就染了重病,弥留之际再次梦到大猫。 大猫不知经历了什么,再也变不回人形,躺在书生怀里眯了一会儿,趁书生不注意,咬了书生一口。 疼痛感很真,书生痛醒了,醒来之后她自己就变成老虎,冲坏天牢的墙逃出去,咬死自己的政敌。之后她又变回人形 看到这里打止,后面全是白纸,杨思焕这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书生,周世景就是老虎。 这写得分明是她们二人的往事,笔者不是周世景还会是谁?故事写了一半,被周世景藏在书架的最下面,他大概没想到会被杨思焕翻出来。 杨思焕就假装从未看过,悄悄把它放回去。故事才写了一半,前面的实在虐心,不过杨思焕想,后面的大概会很温馨。 她忍不住想替他写,后来两只老虎有了两只虎崽子 书中有一句,她牢牢记住了,“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最后书生还是变成妖了,果然是只不诚实的妖。 杨思焕勾着嘴角出了书房,正好刘氏准备找她,看见她出来,马上就上前说道:“儿啊,方才有人捎来口信,说有位姓杨的大人邀你上门叙旧。” “杨大人?”杨思焕兀自念道。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欲成首辅先入阁)下官愿…… 刘氏又道:“对方说是太师府,设的是申时的晚宴。” 杨思焕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开了。 原来是内阁次辅杨永清,内阁与翰林院颇有渊源,至今还常有往来。 内阁作为翰林院的一部分存在,甚至很多时候起草文书,用的是翰林院的名义,俗称“翰林院内署”。 那时候杨思焕供职翰林院,偶尔能远远见到杨永清,但也只是远远的看到而已。 两个人身份云泥之别,杨永清哪一回进翰林院不是前呼后拥,那种人物,是杨思焕掂着脚也够不着的。 不过,杨思焕也没想过去“够”她,她说一句话,先帝都要好好揣度几番才开口,如今她辅佐的东宫即了位,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这样的人居然叫杨思焕去府上叙旧。 杨思焕很清楚,当中肯定有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知道如今内阁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分成三派。 一派以首辅刘文昌为主,一派以宝文阁大学士陆太傅为首,还有一支则是清流派,以次辅杨永清为中心。 首辅刘文昌是新皇的亲姑姑,代表着门阀士族的利益;陆老太傅则是开国勋臣,身后的背景更是复杂;而杨永清虽说是清流,也不见得单纯到哪里去,她母亲曾是废太女的太师,到她这里,却做了朱承启的太师。 那三位就好像三颗雪球,越滚越大,不停吸纳旁人,以此壮大自己。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新皇登基,这个平衡自然会有波动,她们早晚有一天会撞在一起。 杨思焕并不想搅进那场碰撞,但她明白,官场如战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平浪静是不可能的。 老狐狸已经找上门了,这时候缩着脑袋也不是个办法,先去会会她再说。 快到约定的时间,杨思焕换了身体面的常服就要出门,已经是下午,下人抱着晒好的被子往屋里走,这时候周世景还没回来。 出门前招呼都没打一声,不像他的做派。不过当下杨思焕也没功夫去管这事,只等他晚上回来再细细掰扯。 “大人,该走了。”春春催促道。 轿子已经在前庭侯了多时,杨思焕收回目光,提步去了前庭。 杨永清之所以被公认为清流,原因有很多,在先帝面前敢直言进谏,这是其一,此外,她为人清俭也是众人皆知的。 先前她唯一的嫡女去柳州办公差,却意外翻舟溺水身亡。这事被报到永宣帝那里,永宣帝当即下旨厚葬她,杨永清自己却站出来反对。 杨永清死了女儿,不仅不接受御批的厚葬,反倒写了检讨书。 头一桩便是检讨自己教女无方,说自己女儿借公差为由,与同窗泛舟同游,这才导致这场悲剧,此为不忠。 又检讨自己女儿身为前科状元,辜负了圣上的眷爱,罔顾圣上的栽培,没有效忠陛下就撒手去了,此为不孝。 太师府诗书传家,杨永清端得是文采飞扬,所书表面上看起来,主旨为批判亡女,更是自我批判,言语之外却给人另一种感觉。 文字原本是没有感情的,但在某些人笔下,平平淡淡的一段话也能让人怅然泪下。杨永清就是这种人,认个错都能认出苦情戏的效果来。 杨永清洋洋洒洒写完,连夜交给永宣帝,永宣帝看完没说话,转递给一旁的史官,那史官读到一半,突然把头叩到地上,说:“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将此文纳入史书。” 相传史官边誊边流泪,叹气复叹气。 接连几日有十多本弹劾杨永清母女的折子送到永宣帝手里,参杨永清培植党羽扰乱朝纲,也有提到杨思缘拉帮结派,又多次借公差之名和乱党同游。 但她们没想到,杨永清早已先发制人来了那么一出“自我检讨”: 将奏折中所谓扰乱朝纲的党羽说成亡女的同窗,同窗之间有交际是很正常的;并且承认亡女玩性太重。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的凄凉悲惨,永宣帝自然知道她那是避重就轻,有意混淆视听,但念在杨永清中年丧女,过后就没追究。 总之,别人丧女有如山崩,这事落到杨永清头上,却变成塑造自己清流形象的筹码。 她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又因政务繁忙,便派府上的管家和小姑子一道去了柳州,将亡女送回徽州老家简葬。发扬了她一贯低调朴素的作风。 轿子四平八稳的停在大槐树下,有人柔声说了一句:“大人,这便到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整了衣袍才出去。 进门便是侧座房,她进房坐下,马上有人给她倒茶。“请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家主。” 杨思焕坐在靠窗的位置,小轩窗微挑,从窗口能看到前院,庭院不大,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钻出杂草。 杨思焕摸着东坡椅背,将四周打量了一通,看得出这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通报的下人去了许久,也不见回话。前院的门被推开,从内院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女孩穿了件紫色的薄袄,扎了童子头,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她慢慢蹲下来,盯着一株杂草一直看,眉目恬淡,仿佛置身世外。 传言杨太师膝下还有一个庶女,但那庶女是个傻的。虽不是哑巴,长到八九岁了却从不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夏不知热,冬不知凉。 杨思焕听那描述,猜测多半是自闭症。看这孩子的样子,大概就是那个庶女了。 女孩蹲在那里眼睛也不眨一下,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又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站在女孩身后轻声问:“思政在做什么?小爹到处在寻你。” 女孩眨了眨眼睛,依旧蹲在原地。 少年伸手:“跟哥哥走吧?” 这时候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内院过来,看到兄妹俩就皱眉,下意识朝杨思焕这边望了一眼,杨思焕早已把窗子关上了。管家见状便走到兄妹俩面前。 “少爷,今天有客人来府上,家主请您带小姐去西屋练字。”管家说着,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将声音压低了些,道:“去吧。” 院里没了声响,良久之后管家亲自过来将杨思焕领进内院,途经那株杂草,杨思焕低头掠了一眼,原来是蓼【liao】子。从石头缝里钻出的蓼子,还结了果。 这时候已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大人,我家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管家柔声催促,面上带着微笑 。 “早闻杨太师清正廉明”杨思焕淡淡说道。 内院的槐树根顶石而出,墙根下、花坛边布满青苔,游廊边雕花的栏杆已经褪为本色,宅子不大却古朴幽静,但也看得出来,好久没有修过了。很难想象这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兼太师的私邸,太朴素了些。 “家主念旧,宅子是先主子留下的,家主便不舍得搬走。”管家不疾不徐的说道。 杨思焕颔首,多的话就没再说了,抬脚往前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不少老臣落马,就连徐将军都被贬谪下放,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更何况那初露头角的新皇呢? 早有传闻说新皇作为太女时和太师之间就有罅隙,她虽表面上敬重太师,实际上事事在和太师较着劲,似有唱反调的意思。 师生二人实则并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杨思焕稀里糊涂来应杨太师的邀,她自知不妥,但又无法。 杨永清刚完成了一幅墨画,画得是一丛竹木。 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瘦竹,倒有股清风傲骨的意思在里头。她盖了章,抬眼看着杨思焕进来。 “来了?杨大人。”杨永清道,“过来,看看本官这画作得如何?” 杨思焕就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她想,人家既然叫她看,她看完肯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只说“很好,很漂亮。” 这样说显得她很没涵养。 她想了想,准备开口夸赞,手边冷不防地递来一只笔,杨永清道:“本官若没记错,杨大人是三鼎甲出身,又在翰林院留职,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为本官作诗一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思焕也不好推脱,不紧不慢地接过笔。想了想,然后道:“好画配好诗,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辱没了大人笔墨。不妨这样吧” 她提笔写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写到这里,笔尖微涩,她便去蘸墨。 烛台轻放在杨思焕的手边,杨永清亲手给她磨墨。 “好诗,好字,你继续。” 杨思焕抿着嘴,怀着对诗人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将剩下的写完,后道:“这诗出自一位姓郑的老先生之手,下官很喜欢,觉得此诗恰合画境,便借来一用。” 杨永清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 “小杨,坐。”她道。 此言一出,杨思焕稍稍愣了愣,杨永清唤她“小杨”。 “无外人,你不必拘束。”杨永清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就坐在太师椅上挑着杯里的浮叶。“太平猴魁,产自你我的老家,徽州,品品看。” 杨思焕淡淡一笑,闻着茶香啜了一口。茶叶她还是喜欢安吉白茶,但这不是品茶的时候。 杨太师这话的重点在于,点明她们是老乡这件事。果然,她马上接着说:“你入仕不到五年吧?做到礼部侍郎,难得。”顿了顿又道:“在你之前倒还有一位,也差不多。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 “野渡无人舟自横”,周自横便是周世景的母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杨思焕心下一紧,面色如常,轻轻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 “蒙先帝抬爱,下官如何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杨永清定睛望着她,沉吟良久才笑道:“仕途顺利是好事,不瞒你说,本官一直对你有所期待。你在翰林还留着职,内阁正在商量推举一名侍讲学士为珉王讲学,本官有意荐你。” 侍讲历来都是给皇帝、东宫讲学拟旨的,几乎没有给寻常亲王讲学的先例。新皇忙于政务,至今无所出,只有一个皇妹养在身边,先帝驾崩后,按例将那十一皇女封了王,依旧养在皇城。 现在叫杨思焕给那昔日的十一皇女讲学,能不能讲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政治信号有点复杂。 “你意下如何?”杨永清问。 杨思焕垂眸,杨永清只说有意荐她,她明白,内阁六大学士,三派估计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她这一下子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不管这事成不成,日后朝中都会把她归为杨永清派了。 这一点,她很清楚。而杨永清之所以荐她,也正有拉她进来的意思。 杨思焕前些日子好好想过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是侥幸,但再侥幸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官至礼部侍郎,再抬头就看不到未来了,这就是她迷茫的根源所在。 她常拿张珏、刘建与自己比较,比完之后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抱负,骨子里也是不甘平庸的。 人活一世,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抬眸看着杨永清——-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半辈子,还把唯一的嫡女搭了进去,如今正夫犯了痴病,庶女又是个傻的,她却依然斗志不减。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先朝例制,首辅死后会有专门的传记,虽然篇幅不过几页纸,但会同她所辅的帝王记一起装订成册,流传下去。 没有一个朝代能拖过三百年,但千年之前留下的传记至今尤存,那些宰相的名字还为世人所知,后来宰相变成首辅 本朝延续前例,也有这个传统。 成首辅前,需入阁,入阁前需有人荐。虽然这次荐的只是侍讲之席,但杨思焕知道,这是和内阁沾边的好机会。至于站谁的队,那得先沾上边才有资格考虑。 想到这里,杨思焕目光抖了抖,她道:“多谢大人赏识,如果可以,下官愿意一试。” 杨永清点了头:“好!”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不行,绝对不行…… 杨思焕从太师府回到家中,天已大黑,进门便问管家周世景是否归家。 得知周世景在正屋,杨思焕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杨思焕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哦了一声,背手朝正屋去了。房门半掩着,烛光透过门缝泄在地上。 周世景拿着一张纸坐在桌前,看到杨思焕推门进来,他不紧不慢地将纸收进袖中。 杨思焕一面解披风,一面问:“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周世景沉吟片刻,然后开口缓声道:“太史府招男官,我去报了名。” 本朝读书做官的皆为女子,太史府是掌管文史的机构,也不例外。 但皇城的主人是皇帝,后宫各君都是男人,为了保障皇权,宫中除了皇帝与皇女,其他女子必须绝育。 用的是带刺的铁棍,过程不必细说,残忍至极,在这之后每一寸欲。望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 直至前朝,宦官都是女子,若不是山穷水尽,谁都不愿把自己女儿送去宫里当差。 本朝开国皇帝,也就是朱承启的皇祖母开了男宦的先河,她老人家意识到女宦身有残缺,内心就容易扭曲,这样一来容易扰乱朝纲。 前朝就是因为宦官亡的国,到她这里便废了女宦传统。 正是因为这样,宫中宦官皆为男子。 但作为内史官,时常需要全天跟着皇帝,记录皇帝的每一句话,因此她们基本上全年都得待在皇城,在本朝之前,女史属于宦官的一种。 曾经在女宦的制度之下,女史在宦官中的地位极高。她们一般是诗书传家的罪臣之后,为了保命就入宫做女史。 而今女宦的制度废除了,女史却依旧存在。 很不幸的是,女史也需要绝育,手段恶劣,杨思焕曾听底下人闲白时说过,光想想就觉得裤。裆发凉。 太史府招男史官的事,杨思焕 也是这昨日才知道的。新皇登基前几日才发下的旨,说要招男史官记录宫内之事。 内阁首辅刘文昌第一个不赞同,以各种理由拒绝拟旨———皇帝有重大决策需得通过内阁裁定,内阁可以颁旨,同时也有资格驳旨。 刘文昌驳回朱承启草拟的诏书,其实大家都清楚,她这样做,一来是因为传统的思想禁锢,从古至今没有听说有男人入宫做史官的,二来是想叫朱承启看看她强硬手碗,在一开始就给他立威。 可刘文昌还是小看了她这个外甥,她可能忘了,朱承启可是永宣帝一手带大的。 朱承启并没有硬碰硬,更没有花心思斡旋,想她内阁六大阁老,又不是只有首辅才能颁旨。他便绕过三大巨头,直接派人“请”了另一个相对势弱的阁老来颁旨。 毕竟内阁六位阁老,不是谁都像刘文昌那么硬气,朱承启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悄无声息地办成了这件事。 旨发下去之后,刘文昌才得到消息,昨日新皇登基,刘文昌脸色就不大好看———新皇刚登基就敢违逆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思焕回来的路上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新皇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已经开始选拔了。 也没想到周世景人在家中坐,消息竟如此灵通,今天就去报了名。更可气的是,他报完名才通知她。 “哥,你怎么能这样?”杨思焕皱眉,重重叹了口气,坐到周世景对面:“且不说你身份背景的问题,这么大的事,你事先都没和我商量就擅作主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妻主?”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周世景也正望着她,目光如水,烛光下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修长的手覆在杨思焕的手背上,指节微曲,轻轻握起她的手,他说:“这事是我不对。我在北平的上司如今在太史府任职,她托人捎了口信过来,我是今晨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你在睡觉。” 杨思焕抽出手,偏头喝茶,目光窃窃往那边瞟,板着脸说:“总之我不同意你进宫,说什么都没用。” 她知道,以周世景的文采,别说应付区区的男官考试了,就是参加科举都绰绰有余,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担忧。 她不同意,原因有很多。 首先,她作为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自己的夫郎进宫当史官,这实在说不通。 其次,周世景的身份复杂,他要进宫可能会很危险。 杨思焕瞄了周世景一眼,他的侧脸坚毅,墨眉很浓郁,嘴唇微抿,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杨思焕想见他认真读书的样子,那般俊逸雅致,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为之心动? 一想到日后他天天跟在新皇身后,杨思焕心中五味杂陈。 “不行,绝对不行。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唯有这事免谈。”杨思焕肃容道,“新皇并非表面上那般和善,登基之前几个阁老合起伙来准备给她立威,反被她刹了威风,将来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子。你在她身边,我如何放心得下?” 周世景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便不考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继续绷着脸,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板一眼的说:“你不要觉得我小心眼,我都是为你好。” 周世景看着这样的杨思焕,阴郁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他笑了笑,认真地颔首道:“我理解。” “那就好。”杨思焕悄悄瞥了他一眼,声音渐渐柔起来,问他:“在外跑了一天,肯定还没吃饭吧?” 周世景反问她:“你呢?” “我?”杨思焕起身,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我刚从太师府回来,吃过了。” “太师府?”周世景蹙眉道,正要再细问,杨思焕已经推门出去了。 她去了一时,端回一碗蛋炒饭,轻放到周世景面前,撑着双肘、手掌交叠在下巴下。 “我新学了一手,你尝尝。” 不过是蛋炒饭,杨思焕满怀期待地将它端过来。 寻常的蛋炒饭是先炒蛋再放米饭,而杨思焕则先将用猪油将米饭炒香,之后再把鸡蛋倒到饭上和匀,这样炒出来的蛋炒饭就是均匀的金黄色。 看不出整片的鸡蛋,每一颗米饭外面都裹着蛋。 “这是黄金蛋炒饭。”杨思焕解释道。 周世景稍稍一愣,杨思焕已经舀了一勺饭,递送到他的嘴边。 “好吃吗?” 这种做法是杨思焕无意间发现的,说来也怪,只是把放米和放饭的顺序对调,炒出来的蛋炒饭味道就很不一样。 周世景扬起嘴角嗯了一声。就听杨思焕道:“那你有空就学起来,以后天天给我做。” 周世景无奈地笑笑,感情她是这意思。 气氛稍稍缓和一些,周世景便正襟危坐,问她:“你方才说去太师府?” 杨思焕点头,抬手将灯芯挑了挑,淡淡地说:“嗯,太师荐我做十一皇女的侍讲学士。” 周世景想了想,启唇道:“你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托腮趴在桌子上,扯了扯嘴角:“我答应了,也就意味着,我将要成为杨大人的拥趸者。可我觉得杨大人是斗不过刘大人的,刘大人身后站的是门阀士族,先帝在时都要忌惮三分。” 说着话,杨思焕仍是趴着,懒洋洋地呷了口茶继续道:“但我想入阁,只能先依仗她们,刘大人、陆大人清贵,眼高于顶,和我不是一路人。” 此话一出,周世景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杨思焕,他低声道:“你变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想做就做。”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情也愉悦了许多,抓起周世景的手,啧然道:“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透,你满腹经纶无处安放,何不写点东西发出去?”边说边舀周世景吃剩的饭往嘴里塞。 “你看那无相书生写了《白狐案》火遍大江南北,你也可以写,却为什么总想做史官?” 周世景瞧着她懒懒散散的样子,肃然抽出手,柔声训她:“思焕,你坐正些。” 杨思焕在外面总是端着的,也只有在周世景面前才能放松一下,从前他从不会这样说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杨思焕抬眸看着周世景,乖乖的端坐好,听他说:“我母亲固执,否则也不会出来那些事。” 当年的事一一浮现在脑海。 他母亲被关进天牢近一个多月,祖母急火攻心病倒了,家里没有做主的人,人心惶惶。那时候他才十二三岁,什么也做不了。 一家人被恐惧支配了一个多月,终于在那天早晨,一群官兵带人来抄家,她们不按规程办事,杀了好几个周府的下人,血淌了一地。 周世景就死死搂着妹妹,蒙住她的眼睛,听妹妹一直哭一直哭:“哥哥,我怕。”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继续道:“我母亲一生清正为民,从没做过对不起百姓和朝廷的事,还要留下奸臣的骂名。”他缓缓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杨思焕坐到周世景身侧搂住他,沉默片刻才道:“所以你想改史正名?” 这很难,女不言母之过,先帝已故,新皇于理不能平反这事,否则就等于否定先帝先前的判断。 杨思焕拧眉望着房梁,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 杨思焕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周世景却说:“我是有心为母亲正名,却不急在一时。我将往事说与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我之间,有些事我总要说清始末,免得你多心。” 杨思焕比周世景小了整整七岁,她虽一直假装无视这个问题,但摆在两个人面前的事实却无法躲避。 婚后她觉得周世景很多时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 事事大包大揽。 家中大小事务,他一人承下。小到杨思焕的穿衣风格,大到孩子的抚育、杨思焕在官场中遇到的问题,周世景都要费心。 杨思焕经常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周世景,好的坏的都说给他,而他却极少提自己的事,杨思焕印象中也就那么几次而已。 在杨思焕眼里,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做派。 长此以往,两个人之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这次周世景肯在她面前提周家的往事,杨思焕还是挺欣慰的。 至少这一刻,她们是平等的,不是兄长和妹妹,而是同甘共苦的夫妻。 关于周家的事,杨思焕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周家家世显赫,族谱可以追溯到三朝之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可惜到了周世景母亲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周自横这么一个女丁。 周自横便是周世景母亲,二甲进士出身,通过馆选入了翰林,后来又做了东宫的侍读,仕途通达,官至礼部尚书。是不折不扣的太女党。 当年朝中分为三党:东宫党、三皇女党、四皇女党。 废太女作为当年中宫唯一的嫡女,八岁那年便被册封为褚,自她懂事起,便和几个皇姐明争暗斗,历经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将她的两位皇姐压制住了,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六皇姐。 当年的六皇女便是后来的永宣帝。永宣帝为犁朝开国皇帝的第六女,讳朱震。 朱震出身卑微,是武帝意。乱时与内侍所生。 不像三皇女、四皇女,朱震幼时受了不少苦,被养在掖庭,因为吃不饱,经常偷宫人的馒头充饥。 朱震七岁那年生父因病逝世,当时最受宠的侧君长年无所出,有意将她继到自己名下,便将小朱震叫到跟前。 恰好武帝就在那里,武帝问小朱震的意思,小朱震不说话,目光就直愣愣地盯着案上的绿豆糕,绷着乌黑的眼睛,咽了口口水,肚子咕噜叫。 武帝恨铁不成钢的笑笑,招手叫她吃。那绿豆糕是御膳房做的,光看着觉得很是香甜。 朱震的生父是内侍出身,暗结珠胎本就有罪,偷偷生下朱震之后依旧没有名分,伙食也只比普通宫人好一点。 小朱震狼吞虎咽地左右开弓,腮帮子塞得梆。硬,吃着吃着突然就哭了,眼水顺着皴裂的脸颊滚下去,很是可怜。 武帝问她为何哭,朱震就哽咽着说:“要是爹能吃到就好了。”泪水淌到嘴里,糕点都咸了,她因此哭得更厉害了。 武帝沉默不语,一旁的侧君鼻子发酸,当即把小朱震搂到怀里,给她擦眼泪,摸着她的头顶决心将她收下。 两年之后,那位侧君终于诞下自己的孩子,却因难产去世,是个没福的。 撒手丢下朱震和刚出生的女儿,从这以后,朱震又一次成为没人照管的野孩子。 她开蒙迟,八岁才能勉勉强强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位侧君去世之后,没人再管她,她便更加无心向学,成天和国子监的武生混在一起,上蹿下跳、舞枪弄棒。 她十四岁时连《诗经》都读不顺溜,先生给众皇女上课,叫她读一篇文章,她遇到不会读的字就跳过去,跳到最后干脆整段整段的略过。 先生叫她重新读,她就挠头说不认得那些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先生怒,姊妹笑。在读书的事情上,朱震着实出过不少丑。 那年太女入主东宫,时年八岁,而她的姐姐们有不少已经成家立业。和她们斗,小太女略显稚嫩,随着她慢慢长大,东宫也越来越坚韧。 几出势力顶在一起,一触即发,可是没等到爆发,武帝就去世了。 武帝驾崩的那夜,太女因急症卧床不起,朱震带了亲卫“应诏”入宫面圣。 谁也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看起来粗鄙无脑的六皇女会突然插来一脚,也正是这一脚,将那斗得死去活来的三派碾了个粉碎。 武帝驾崩时身边只有朱震,朱震守了她一夜,逼她写下易褚的遗诏。 诏书送到内阁,有阁老不服,朱震只是冷笑,先郕王带头提剑斩了其中一位阁老,道:“违先帝遗诏者,杀!” 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下马。 永宣帝秉着一个原则:不论你原先是谁的党,只要你不和我唱反调,我就先留你一命。 可偏偏有人作死 无情的肃杀之后,再也没人站出来说话。知道翻盘无望,永宣帝登基前,废太女便纵火自焚。 当然,也有一说,那火本就是永宣帝命人放的。 而今永宣帝已作古,真相不得就而知了。 朱震从前说得好听一点,是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就是个无所事事的文盲,这样的人为何突然逼宫夺位,至今也无人知晓。有一说跟废太女正君有关。 说起来那位可是个奇男子,他乃前任首辅的嫡长孙,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朱震曾在机缘巧合下偶遇那位公子,一见钟情,谁知造化弄人,那公子最后却嫁给了废太女。从那时起,朱震就有了逆心。 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这一说法———-再怎么说,永宣帝也是一代明君,怎么可能只为一个男人就动了夺嫡的心。那件事最多只能算个导。火。索,她夺嫡必然是积虑许久的。 且从朱震登基之后的行止来看:她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又主持编修《永宣大典》、兴修水利、制定《新农赋》等,种种作为和“文盲”、“无脑”根本沾不上边,临终都不忘将江山安排妥当。 永宣帝若当真无实才,怎会有那么多追随者?不说旁人,先郕王至死忠于她,永宣帝驾崩之后,徐将军即便受了贬谪也是无怨赴任。 只能说之前的朱震太会装了,大智若愚,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很显然,她成功了,谁也没想到,她朱震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更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废太女尸骨未寒,朱震就纳了东宫正君为自己的侧君,封他为如君,赐号“昆君”,并和他生下女儿——-齐王朱承治。 也就是在那时,刘文昌成为了内阁首辅。 因为前任首辅活活被气死了,她是继先太师杨大人之后,又一个因为那场宫变被活活气死的大臣。 却说周自横作为东宫侍读,又是废太女心腹,看着那场宫变发生,她深受打击,但囿于宗族的安危,无法站出来反对永宣帝登基,只得缄口不语。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沉沉压在周自横的肩头,叫她喘不过气。 别的她都可以理解,唯独昆君二嫁、生下叛王的女儿,周自横清高,实在看不过去,便以“雨山先生”为笔名,写下传奇小说《孽狐缘》,借书讽刺现实。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书被朝廷全面封杀,但还是留了不少残本下来,杨思焕也曾痴迷过。 她兴致勃勃将书里的故事说给周世景听,直到周世景离开杨家的那夜,他告诉她,“雨山先生”就是他母亲的笔名。 周自横是《孽狐缘》作者的事,外人并不知晓,永宣帝更不可能知道。周家获罪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但从《孽狐缘》就可以看出周自横对现实的不满,她为人耿直率真,处事认真不近人情,实际上,她这种性格本该在刑部,未必不是个为民务实的好官,可她偏偏进了礼部。 礼部适合和稀泥的人,但凡有些棱角,在礼部都要受罪的,周自横在礼部早已得罪了不少人。非但自己不开心,上下级关系也很僵。 在这种情况下,永宣帝没革周自横的职,反而事事偏袒她,一路升她到尚书,旁人只得侧目而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狗官 周自横却也不傻,当初她拥趸的废太女败了,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永宣帝不仅不杀她,反重用她,擢升她为礼部尚书,她也丝毫不为此欢喜,因为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事实证明,永宣帝比周自横想象中的还要阴狠——-温水煮青蛙,她用整整七年,将周自横煮了个烂熟。 当年是三年一逢的会试年,皇帝钦点周自横为会试主考官。 最终录取了二百零一名贡士,其中有一百九十名是南方考生。 这二百零一名贡士中,有一百九十九名参加了殿试,殿试结束后,皇帝钦点了他们的名次。 其中状元为徽州府的陈永庄,周自横的父亲就是徽州人,榜眼是应天人,探花是浙江绍兴人。 二甲五十一人,全部都是南方考生。 这次北方考生没有一个进入二甲以内,太离谱了,这一结果令北方考生极度不满,她们认为这是会试主考官周自横偏袒南方人的结果。更有甚者说她伙同乡人作弊。 她们先是去礼部闹,周自横并没有回避,直接站出来,挺直腰背说:“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要查,本官必定奉陪到底。” 这就把她们惹急了,直接联名上书,告到皇帝那里,要求严惩周自横。 永宣帝收到状子,当即成立了以翰林院掌院学士盛兰吾为首的勘察组,这个组除了盛兰吾之外,还有陆太傅、当时的礼部右侍郎陶镇东等人。 依照永宣帝的指示,她们废寝忘食地工作了近两个月,将会试的答卷从头到尾重新审阅了一遍。勘查做到一半,陆太傅突然病倒了,其他人继续调查。 就在陆太傅病倒的第二日,礼部侍郎陶镇东也因操劳过度晕厥过去。 最后只剩下盛兰吾与翰林院的一众官员,她们进行了近两个月的调查,最后由翰林院修撰写了复查报告。盛兰吾将报告攥在手里,想了想,然后说,“你们都累了,回去好好歇息,本官亲自将此书呈与陛下。” 那年的秋天,永宣帝再次举行殿试,新录取的九十一名北方贡士参加了考试,录取了北漠的刘甄等人为三鼎甲,三十一人为二甲,赐进士出身,其余皆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发榜的那日,周府被封,周自横因为会试伙同乡人舞弊被当街凌迟,与她一起受死的,还有原本的新科状元陈永庄。 行刑的那日,新科进士游街,特地绕到行刑台前,大摇大摆地从周自横面前走过。更有不明真相的百姓拿烂菜叶子丢周自横。 那日下午,盛府的门子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个浓眉朗目的少年,挑了一担柴,穿了寻常的灰布衣衫,长得瘦瘦高高。 门子挑眉:“哪来的小家伙?” 少年不紧不慢地回:“我娘病了,叫我替她送柴。” 门子将他打量一通,总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奇怪,明明穿了一身破衣,皮肤却白皙透亮,一脸的书卷气,根本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她还是让他进来了。 “跟我走。” 少年挑着柴,跟着门子去了柴房,走在路上时,少年略带征求的说:“娘病了,等钱抓药,府上上次欠我们二百一十文,能不能现在就给我?” 少年细长的手搭在扁担上,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看起来有些羞涩。 门子头也没回,等着身后的少年进了柴房码柴,自己站在柴房门口,“你回去问你娘,我们盛家哪回欠钱不给了?说好了月底给,定然不会赖掉的。” “可是” “小兔崽子,好好呆着吧。”门子说着,就突然将门带上了,将人锁在柴房里。 门子锁完门就走了,天快黑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盛兰吾推门进来,淡淡道:“你是周家的孩子?这几日你不陪在你父亲身边,倒天天在我府边转悠。” 月光泄了一地,照在小周世景淡漠的脸上,他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起来。”盛兰吾道。“饿不饿?随我去吃饭。”说着,就伸手去拉他。 周世景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他刚站好,手里的匕首已经戳向盛兰吾的胸膛。 月光下,盛兰吾手握匕首的刃,刀尖戳到她的胸前,不算深,反而是她着刀刃的手一直在流血。 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周世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执笔的手杀人,却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盛兰吾好像并不生气,掌心一转,将刀夺回、扔到地上。 周世景趁她不注意,不知撒了什么粉末出来,盛兰吾当即就看不见了。 “狗官,给我娘陪葬!”周世景一刀扎进盛兰吾的左胸,鲜血喷了周世景一脸。 盛兰吾后退几步,嘴角漫出血来,扶着墙壁,依旧是站着的。 这时门外有一排火把晃过来,领头的人冲进来喊着:“家主”说着就将剑架在周世景脖子上,小周世景却笑了。 盛兰吾一手捂胸,一手抬起:“你们都出去,这是我和他的事。” “退下!”她再次喝道,血顺着嘴角滴下去。 领头的人只好收剑退了出去。 盛兰吾去将门关上,坐到柴上说:“你杀不成我的,我心长在右边。”她望着少年,扯了扯嘴角道:“你失望吧?”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双手垂在身侧,头抵着墙壁,听身后的人柔声说:“孩子,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你是个明事理的,将来就明白了。” 周世景一眨眼睛,滚烫的眼泪就顺着下巴坠下去。他依旧抵面向墙壁,不说话。 早上行刑时,周世景远远看到了,就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然后他站起来,毅然转过身去,袖了柄刀子,装成送柴人来到这里。 他知道母亲是清白的,若不是盛兰吾这个狗官,周家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几日前他就动了杀心,悄然徘徊在盛府附近,摸清楚府里的情况,赶在今天送柴的时候进来。 那送柴人的情况他了如指掌,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却还是被识破了。 盛兰吾捂着胸口道,“我承认,是我换了折子。可你知道,是谁指使的?”她顿了顿又说:“是你母亲,周自横周大人是好官,她一心为民,所有的试卷我与几位大人都看过了,没有半点问题,她是公正的。但是陆太傅借病退出了,陶大人也是,她们都不想淌这浑水,可我不能。你母亲一开始是糊涂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如此公正。 众所周知目前北方考生水平有限,就是不及南方考生,之前的考官都有意放水,为的就是稳固南北关系。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大势所逼。 你母亲却偏不肯捅出这么个篓子,我前些日子见过你母亲,折子给她看过,原本奏的是你母亲清白,但你母亲终于想通了,她叫我重新改写,所有罪责,她一人担下来。这事就到此为止。 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翰林院的同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 小周世景攥了拳头抵在墙上,慢慢蹲下去,听盛兰吾叹了口气:“你母亲临终前拜托我照顾你们兄妹。”她摇头,“可现在皇上不肯放过你们,我没办法。” 这时杨思焕看周世景的脸色不大好,就拍着他的背,唤了声:“哥。”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 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思焕坐在他旁边,倒好茶水递送给他。 “哥,你没事吧?”杨思焕定定的望着周世景。 他接过茶杯抿了口茶,然后缓声说:“不要紧”平静的看着杨思焕。 她的嘴唇微抿,烛光照在脸上,显得她格外明艳秀致。她如年少时,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模样,玉白无暇的肌肤衬得眉目愈发清爽干净。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来,用温热的手摩挲着她的嘴角,一片茶叶沾在她的嘴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 “你怎么突然想入阁?”周世景淡淡的说道。 她还年轻,爬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况且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周世景知道,杨思焕虽已做了母亲,自己却还是个孩子。 如果可以,周世景宁可她一生平平庸庸,潇洒自在的生活。不争不抢的,端正平和的做自己。 杨思焕挨着周世景坐,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又靠近了些,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哥,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想去的是刑部,或者大 理寺。“她无意识地搓揉周世景修长的手,“将犯人绳之以法、惩恶扬善,那才是我想象中清官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周世景拧眉欲言又止,抿着嘴不说话。 “但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最近我才明白,不管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即便在刑部,娄大人那种清官也很难做,看得出来,她压力很大,审个案子都要得罪很多人,一般人是很难坚持原则的。”杨思焕道,“所以我只能往上走,有一天站到最高处,就没有人能左右我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是我。”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周世景点了头,没再过问别的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文叔,他一脸的不安,开门先看到周世景,目光迟疑了一下才移到杨思焕身上,他说:“少爷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不知怎么回事,太爷让小的来叫您过去一趟。” 安安一向很乖,极少哭闹。现在想来好像确实从刚刚就一直听到若有若无的啼哭声,杨思焕还以为是听错了。算起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周世景闻言先一步上前走了,杨思焕提步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道去了西厢房。 “哇啊”一进门便听到沙哑的哭声。 起初安安哭,天佑看她哥哥伤心的样子,也被传染了,刘氏无法,只好叫人把天佑抱到自己屋里哄睡了。 秋秋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摇着拨浪鼓在哄,在小厅里走来走去。安安小手攥成拳头一个劲的敲自己的头,闭着眼睛一直哭,眉毛哭得通红。 周世景过去将安安揽到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脸贴到孩子脸上,不发烧。 “是不是饿了?”杨思焕在一边干着急,孩子一直是周世景和刘氏带的,她什么都不会。 秋秋直摇头,捧了个小木碗过来,碗里装的是米糊,已经凉了。 杨思焕过去搅了两下,尝了尝,皱着眉头:“这个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叫他怎么吃?我看他就是饿的。” “瞎说,安安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今天是头一回。”说话的是刘氏,他脸色苍白,小孙子总哭,他急得慌,也跟着抹泪。 杨思焕道:“秋秋,去请郎中。” 刘氏直跺脚:“请了,早请了,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郎中就赶到了。 安安被他爹抱着,除了周世景,他现在谁也不要,脸哭得通红还在哭,可能是累了,现在只是干哼,伤心的浑身发抖。 郎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过来轻轻摸着安安的小脑袋,又检查了他的舌苔,一番摸索之后,她坐了下来。 刘氏连忙过去问,“郎中,我孙子怎么了?他也不发烧啊,下午还好好的。” 郎中摆摆手:“太老爷别急,您这孙子身体好着呢。没什么毛病。” 刘氏就叹气,这孩子没事怎么会一直哭,平常也不这样。 就看老郎中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小鼓锤,这鼓锤很轻很小,安安平日里最喜欢拿它敲小鼓,上面有杂乱的牙印,都是他自己啃出来的。 郎中说:“好孩子,来,拿着这个给我看看。” 周世景把安安抱过去,叫他去抓鼓锤,他却偏过头去,小嘴扁了扁,哭得更厉害了,左臂耷拉在身侧,右手不停揉眼睛。 郎中想了想,然后看着周世景道:“这孩子最近是不是跌过跟头?还是他自己太用力拽什么东西,老妇怀疑,令郎胳膊脱臼了。” 周世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好像确实是这样,安安从刚才就不许人碰他左胳膊,左手一直没动过,就这么挂在那里。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责,抬眼掠过刘氏和文叔,什么话都没说。 刘氏的目光一直在回避周世景,因为傍晚时他有事,让秋秋看了一下孩子,秋秋没听到,去收被子了,刘氏回来就看到安安趴在罗汉床上哭。 这事说起来是他的不对,他也心疼,又怕周世景怪他,就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世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怪自己,两个孩子都是他带的,他就不该只顾着自己的事,将孩子丢在家里。 妹妹周世胤小时候胳膊也爱脱臼,每次正骨时,周世景就伸手给她咬,那牙印之深,足以叫他知道正骨的滋味,安安才这么点儿,周世景低声道:“有劳郎中为小儿正骨。” 杨思焕站出来,“我来抱吧。” 安安长得比同龄孩子大,力气也比天佑大许多,像头小牛犊子,她怕周世景降不住他。 周世景低着头,神情莫测,“不用。” 老郎中先逗了逗安安,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从药箱里摸出一块甘草片给他舔了几口,这时候安安就不哭了,含泪咯咯笑起来。 然后趁他不注意,郎中从容地转了转他的胳膊。安安哭得撕心裂肺,长长嚎了一嗓子,胳膊一好,马上拽起周世景的衣领,好久才喘过气来,哭得很是伤心。 周世景一脸淡然的说:“多谢。”声音一低:“思焕,替我送送郎中。”说着话,周世景抱着安安往正房去了。 杨思焕着人将郎中送回去之后,将刘氏拉到一边。 “爹,怎么回事?” 刘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听女儿语气强硬,他还是有些恼火。 杨思焕是看周世景脸色不好,他虽没说话,但她看得出来周世景心里不好受。加上儿子受苦她本就心疼,所以她就更难受了,说话语气不自觉就冲了点。 文叔在旁边,脸色变了变,突然就跪在地上。 “大人,您要怪就怪老奴,当时徽州来人送信,太老爷去接待,便叫老奴照看少爷和小姐。” 杨思焕挑眉:“文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总归是长辈,这样岂不是折煞我。” 她摆手:“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孩子。” 正房西次间里,周世景正在哄安安睡觉,安安也哭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还皱着眉头,兴许是做了噩梦。 看着杨思焕进来,周世景没有说话,示意她坐在旁边东坡椅上。 “胳膊一旦脱过臼,日后就容易脱。以后你和他玩的时候注意些。”周世景低声道。 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只是跟杨思焕交代了一下孩子的事。 杨思焕只是点头,周世景说一句她就应声“是”,她怕周世景不高兴,但她纯粹想多了。 周世景一向宽容大度,何况对方是刘氏。 安安睡得很沉,小拳头捏在脑袋旁侧,时不时吧嗒一下小嘴。这孩子长得好,到处都是圆圆的,圆滚滚的大眼睛、圆嘴巴,看起来很像年画娃娃。 看着儿子,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盘桓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哥,你们周家还有其他人吗?” 周世景眼中寒光一闪,却笑了笑,温声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杨思焕倒没多想,她只是想再添个孩子,叫她姓周,也许这样周世景心里会松快些。 但待她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周世景先是一怔,而后摇摇头:“你不必如此,你能这样为我考虑,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就开始犯困,有些睁不开眼睛。 先帝驾崩之后,礼部就在筹备新皇登基的事,每天天不亮就去衙门,都没觉得有多累,沐休在家反倒倦得不行。 周世景见杨思焕有了倦意,着人打了温水过来让她洗脸。 可能是在太师府端着,回到家里又有事的原因,杨思焕今天是真累了,洗个脸的功夫就打了三个哈欠。 周世景去正屋铺床,回到次卧却看杨思焕已经趴在安安身边睡着了,他就给她稍稍挪了一下身子,掖好被子。 被子上鼓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包,周世景把安安的小拳头塞进被窝,吹灭蜡烛去了书房。 正月里春寒料峭,凛冽的寒风拍打着窗纸,亥时已过,书房的灯还亮着,屋里摆了炭盆,暖烘烘的。 周世景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在看,这书是他白天从老街买回来的。 卖书的是个中 年男子,摆了个小摊,专门卖旧书。周世景不知怎的就走到摊前,一眼看到这本卷边泛黄的《八股文选》。 不像摊上其他小说一类的书,这本书既旧又无趣,被摊主丢在旁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都脆了,翻的时候要轻,否则很容易就会撕坏它。 周世景默默丢下五文钱,把它带了回来。 书皮上简笔画了只猴子,扉页写了“润之”二字,润之是周自横的字。 书的年纪比周世景都大,周自横用过之后留给周世景,上面的猴子是周世胤画的,他就是看到那只猴子,一眼认了出来。 当年周家被抄,上千本藏书都丢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能在街头再次碰到它。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捧着书,周世景的思绪漫散开来。 周家系钟鼎之家,世代书香,家中不论男女老少都能识文断字。祖上出过宰相也有过首辅,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周世景出生时父亲难产去世,周自横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性情大变,原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因为周世景父亲的离世,她变得越来越固执,我行我素。 周自横不愿续弦,将儿子当女儿养,五岁请名师为周世景开蒙,叫他读《四书》、《五经》,背八股文、写八股文。 先生看完周世景写的文章扼腕叹息。 “若是个女孩儿,将来多少个状元都中得了!”可惜他是个男孩子。 周自横听到这话,背手就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说:“男孩怎么了?男孩照样可以顶天立地,景哥儿,记住为娘的话。读书是千秋万代的大事,是兴家立命的根本,男孩尤甚,你若无知,女女孙孙都跟着昏庸,知道了吗?” 诚然,周家人读书不单是为了功名,她们读的是一种信仰,是传家的品格。 半夜有人来敲书房的门。 周世景正在看书,听到敲门声,他从书页里抬起头,静静的看着窗上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 他淡淡地开口:“请进。” 门外人似有犹豫,慢慢推开门,寒风透过门缝狰狞地钻了进来,翻得案上的书卷哗哗作响。 来人是文叔,他合上身后的门,久久地看着周世景。 周世景也望着他。 屋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文叔先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安哥儿的事,是我的错。” 周世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叔,抿着嘴不说话。 “但你要信我,这事真是个意外,再怎么说”文叔慢慢低下头,声音也柔了下去:“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外孙,我怎会害他” 周世景平静地回:“这我知道。” 语气淡漠疏离。 文叔的目光因此抖了抖,没有回话。他原是商贾人家的儿子,士农工商,文叔能嫁到周家,给周自横做继室是他修来的福分。 嫁过去之后,周自横对他很是漠然,直到他生下女儿周世胤,周自横依旧不大和他说话。反倒是周世景这个继子对他恭敬有加,把他当作亲生父亲对待。 当初周自横续弦也是因为周世景的请求,周世景这一辈,周家没有女丁,况且周自横还年轻 父子二人在逃亡的路上走散,好不容易重逢,文叔本在云溪镇的文王庙礼佛,趁周世景离开杨家时闯入杨家人的生活。 周世景知道,他是想利用杨思焕来报周家和他女儿的仇。 如今先帝已崩,盛家已垮,文叔仇心不减。所以周世景才会权衡利弊留下来。 今日之事,周世景倒没有怀疑他,他宁可相信这是意外。 小孩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他不怪他,却是周世景自己心怀愧疚。 周世胤还活在世上的事,周世景知道,却不能说。 他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自然晓得孩子对一个父亲的意义。 只是周世胤现在执意不认文叔,那孩子心思颇重了些,千锤百炼的心智,周世景也猜不透。 周世景抬眸,注意到文叔鬓角又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多岁。 他记得当年文叔嫁给他母亲的时候,还是个羞涩的少年郎,现在算起来也才四十左右,怎么就老成了这副模样? 周世景站起来,轻声说:“父亲”因为这是在杨家,他已经好久没这样唤文叔了,但他什么也没再说,随手拿起那本《八股文选》奉给文叔。 “已经很晚了,父亲早些歇息。”说罢独自退出了书房。 *** 沐休结束之后,一切回归原样。 早上天不亮,百官就聚在皇城之外,等待内侍宣召。 今日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杨思焕可能不知道,但像刘文昌、杨永清这样的老臣,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永宣帝初登大宝的威严。 那日早朝虽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鲜血横流,转眼间龙椅又易了新主。 今天注定又是不平凡的一日。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居然看懂了 杨思焕半夜三更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咬紧牙关,依旧站得笔挺,抬头仰望黢黑的天,余光瞥见前方有人正朝这处看,但她只是看着天,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去管。 卯初时刻,宫门从内打开,百官有条不紊的顺着御道两侧走向太和殿。 按礼制,新皇登基次年才改年号,犁英宗朱震年号永宣,今年便是永宣二十四年。 破晓的晨光倾入殿中,激起无数道金光打在百官的身上,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内侍到御书房回秉皇帝:“陛下,首辅告病,今日没有过来。” 朱承启正在批复奏折,听到内侍的话,他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摇曳的烛火。 自他登基之后,大事小事多如麻雀,就顾不上怎么休息,昨儿又是一夜未眠,连夜赶批奏折。 朱承启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候了?” “卯正三刻,您该上朝了。”内侍道,又垂头躬身唤了一声:“陛下” 朱承启闭着眼睛,轻捶眉心问:“什么事?” 内侍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帝君垂帘听政之事,陛下真的不再考虑?” 朱承启蓦然睁开眼,他抬起头,漠然问:“这话谁教你说的?” 内侍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跪下求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朱承启登基之后,原本的帝君就变成太帝君,照旧把持着后宫,但他还不满足,手越伸越长,想要垂帘听政。 而今朱承启二十有五,太帝君垂帘听政不合情理,他便回绝了此事,也不想再提。 太帝君那边仍不罢休,竟明目张胆的将新皇的内侍全换成自己的人,宫中乱了规矩,下面的人怕也是偷着笑吧。 念及此,朱承启纵是好修养也没了耐心,把笔丢到一边,叫陆公公过来替他换朝服。 “你入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才十二岁那年入的宫,一直跟着先皇,已经十七年了。”陆公公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不停,不知不觉间已经替皇帝具服完毕。 “以后你来伺候朕。” 陆公公应了是,随后跟着皇帝跨出了御书房门。 太和殿那边 很快就有官员唱礼:“皇上驾到。”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纷纷跪下行礼。白底皂靴稳稳踏入殿中,在内侍的簇拥下,新皇缓步走上丹陛,伸手摸了摸龙椅的扶手。 光滑细腻的云龙蒲垫一尘不染,他撩起朝服便坐了下去。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这把椅子已经属于他了,现在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承启从容抬手:“众卿平身。” 繁礼之后,兵部尚书站出来,躬身奏道:“启奏陛下,北漠矇族业已归降,成为我朝的藩属部落,她们前任王帅赵欢至今下落不明,赵欢之妹赵驹暂代王位,陛下一日不赐封,矇族一日无正主,臣怕”言止于此,她便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张珏站了出来,新皇登基之后,她很快就升为刑部左侍郎,兼领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原为东宫与后宫所设,新皇膝下无女,但张珏从始至终就是朱承启的人,她站出来议事便是理所应当。 “微臣附议。”张珏不紧不慢地说道,“赵欢、赵驹姐妹不和,意见也不一致,这些年来赵欢四处征战,吞并周边小国,后又自不量力妄图吞掠我朝疆域。这里面多半是她身边奸臣的煽动,如今赵欢虽逃,奸党不散,还请陛下尽快为赵驹赐封。” 这事朝中皆知,赵欢生性残暴,手下猛将如云,一味的扩张领土,打了周边小国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居然跑来以卵击石跟大犁动手,大犁泱泱大国,自然是不怕她的。 可矇族是游牧民族,族人个个人高马大,自制的弩也不容小觑。 况且她们地处北漠,满地黄沙,便是赢了也得不到太大的好处,输是不可能输,只是当中的损耗不值当,和她们打,大犁吃力不讨好。 再者大犁北方局势不稳,门阀士族拉帮结派,其中还有著名的司徒家,司徒家号称亲军十万,近年隐于山野不问世事,不属于任何国家。 当年司徒老将军为武帝所错杀,老将军死前立下遗嘱,不许报仇,但司徒家对大犁总有怨气。 地理上,司徒家和大犁中间就隔着一个矇族。 现在把持家族的是司徒少爷,传言那少爷铁骨铮铮,比女子还硬气。怕只怕赵欢的余党,和那些个世族大家勾结起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而赵驹就不一样了,她和赵欢同母异父,生性谦和,主张和平又有王者之风,得人心,这次也是她主动开的城门,和大犁讲和。 张珏说的话句句在理,实际上不是她想说,而是她知道,皇帝需要有人站出来搭桥。 张珏说完之后,不断有人跟着站出来附议,要皇帝派人出使北漠亲封赵驹为矇族新王。 朱承启稍加思索,后启唇道:“既然矇已归降,大犁当有大国之风。张珏。” 张珏回:“臣在。” “朕命你接手此事,即日出使北漠,册封赵驹为王,传朕旨意,免她三年朝贡。” “臣遵旨。” 张珏归列之后,杨永清站了出来,她手持笏牌躬身道:“老臣也有一事要奏。” 杨思焕见状面色难免一变,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如果不出意外,杨永清马上应该就会推举她为岷王侍讲。 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不足以拿到朝堂上来提。 却听杨永清慢慢道:“虽值国丧,但后宫至今无所出,先帝必然也不希望如此。选纳侧君之事,宜早不宜迟,今日首辅不在,臣代表内阁,恳请陛下选纳侧君,以振国本。” 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场的内阁其余四位阁老纷纷出列跪下来,齐刷刷叩首。 “请陛下选纳侧君,早延国祚。” 内阁内部斗归斗,对外总是团结一致的。 见这阵仗,朱承启目光抖了抖,他已经二十五了,后宫至今无所出,内阁早有奏书呈上,说得就是纳君的事。 朱承启不作回复,她们就只好当庭直言。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承启平静地说:“众卿所言极是,这事就交给礼部杨侍郎督办。” 杨思焕躬身一揖:“臣遵命。” 几个阁老这几日难得聚在一起达成一致,商量了一箩筐说辞来说服朱承启选纳侧君,谁能想到这么一两句话就谈拢了。 几个人稍稍对视了一下,杨永清再次将头叩在地上:“臣还有一事要奏,是以臣个人的名义,妄以太师之名,臣请陛下为岷王殿下封藩。” 朱承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良久,朱承启才道:“朕知爱卿用心良苦,但岷王尚在年幼,待她元服之后再议。”顿了顿又说:“说起岷王,朕也有一事想说。朕有意为她择一侍讲学士,众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这” 这话引起不小的波动,一般侍讲大臣是为东宫和皇帝服务的,很少有听说给寻常亲王找侍讲的。 而且翰林院本来就有侍讲学士,皇帝却要另外挑人,还在朝堂上专门提了这事。 “陛下三思,此事不合常理。”说话者仍是杨永清,“纵观历朝,鲜有侍讲专门为宗王讲学的,如此岂不是有乱纲常?” 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绳的内阁,在这件事上又散了开来,陆太傅听了杨永清的话,她说:“陛下,臣以为此举无伤大雅,陛下与岷王姐友妹恭,况岷王殿下年幼,请位侍讲事奉也未尝不可。”至此一顿,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之后复道:“要论才学,臣这里倒有几个人选。” 陆太傅说着话,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看得出来,她早有准备。内侍很自觉地下去取了转递给朱承启。 纸条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朱承启看过之后一笑,居然当众念了出来:“刘建,张珏,杨思焕。” 陆太傅特地用纸条递上去,就是不想公开名单,谁知皇帝当众就给念了。他是故意的。 陆太傅心头一紧,听朱承启道:“上师,你觉得呢?” 上师是对杨太师的尊称,朱承启极少这样唤她,每一次这样都有别样的意味在里头。 杨思焕手心沁出汗来,至此她已经看不透皇帝与阁老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了。她甚至怀疑她们这些人是不是彼此能用心声对话,不然怎么只有她看不懂?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老臣也不好再说什么。”杨永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垂头道:“依臣看来,刘大人堪当大任。” 到这里,杨思焕突然明白了。陆太傅选的三个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乃同一科的三鼎甲。 其实推举之事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要说才气,放眼朝中,哪个不是科举层层选。拔出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皆是二甲以上出身,哪个当岷王的侍讲都是绰绰有余。 皇上非要绕这么一圈要内阁推举,就是想试探她们,杨思焕知道,除她之外的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陆太傅的党羽。 像她这种泥腿子出身的,陆太傅和刘文昌都看不上她。想到这里,她在内心苦笑了一下,她就是被拉出来掩人耳目的。 皇帝之所以会读出来,是想继续试探杨永清。而杨永清知道,她越是推举谁,皇帝越是会绕过谁,杨思焕猜想,陆太傅其实想推举的就是刘建。 杨思焕正想得出神,就听到朱承启道:“杨爱卿,你意下如何?” 官员中姓杨的可不少,杨思焕抬眸就看到皇帝正望着自己,目光如水,淡淡的金光笼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英气逼人。 皇帝是微微笑着的,杨思焕分明从他那笑意中品出威严来,想起登基那日朱承启跟 她说的话,对她做的事。她因此低下头去。 之后事态的发展正如杨思焕所料,她成了岷王的侍读。 不得不说这几个老狐狸确实狡猾,要不是身在其中,杨思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真正的意图。 这一场小小的博弈,显然是杨永清略胜一筹,现在朝中估计都能猜出刘建是陆太傅的人了。 出宫时,杨思焕碰到了杨永清,但杨思焕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拱手唤了声:“杨大人。”然后默默目送着她的离去。 杨永清肃容望着杨思焕,转身之后笑了笑,嫡女走后,她就很少笑得这样轻松了。 那日她命人将自己作的那幅水墨画赠给皇帝,上面的字就是杨思焕所写,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今天难得皇帝肯顺了她的心,师生之间的冰总算有消融的趋势。 *** 杨思焕回家的路上脑子就清醒许多,觉得浑身都充满活力,有种莫名的充实感——-难得看懂了这场表演。 这时她突然觉得官场这些事也很有趣,想起陆太傅明明很窝火却假装一脸轻松的模样,还有杨永清满心得意反倒板着脸,而自己暗地和杨永清达成共识,表面却装出一点不认识。 杨思焕笑了。 “大人,有什么喜事吗?”春春赶着车,扭过头来问她。 杨思焕摇头,敛了笑意学着杨永清的样子,也黑着脸道:“春春,好好赶你的车,别分心。” 回到家里,杨思焕先去了西厢房,果然看到两个还在在罗汉床上爬。冬冬在一边守着。 安安看到她来了就咯咯笑了起来。 天佑反应了一下,往后退了退才坐了起来,靠着床板一个劲的挠耳朵,偏过头去,眼睛却窃窃朝杨思焕脸上瞟。 夕阳斜斜地照在天佑长长的睫毛上,显得她更加秀气可爱。杨思焕忍不住抱住她的小脸亲了一口,这次她没哭,只是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娘” 杨思焕隐约听到安安唤她“娘”,只见安安半低着头,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眉眼弯弯地笑了,手里攥着小鼓锤敲着床沿,倏尔抬起头来,绷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楚楚唤了声:“娘。” 这时刘氏恰好端了两碗银耳粥过来,杨思焕就拉着刘氏,把安安会唤娘的事告诉他。 刘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早就会叫了,前些日子我抱他上街,他指着石狮子唤‘娘’,指着沙皮狗也唤,在你儿子眼里,凡是丑的东西,都是他‘娘’。” 冬冬捂着嘴笑了又笑,夕阳下映得他脸透红。 杨思焕愣了一下,摸着安安的头也亲了一口。 她知道刘氏还在为昨天她的语气而生气,便去哄了哄他,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 刘氏绷不住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昨天我也怕得慌,安安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世景?爹知道世景是个宽厚的好孩子,从不会怪我,但他越是宽容,我就越是自责。” 杨思焕坐在罗汉床上望着安安,亲眼看他咧嘴笑着,拿小鼓锤敲自己的头,敲得咔咔响,敲着敲着就扁了扁嘴要哭。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杨思焕顺走他的鼓锤,再也不让他玩这个了,叫冬冬去厨房洗了根嫩黄瓜给兄妹俩啃。 刘氏看出女儿今天高兴,他好久没见杨思焕这么开心了,却也没问她为什么,只是透过门盯着院子里的万年青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快,你都二十了。” 杨思焕挑眉:“爹,我二十一。” “是吗?”刘氏诧异地看着女儿,当即笑了起来,然后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家里来信,你二哥家又添了个女孩儿,许耀琦那物迷上赌博,把那家家底输了个干净,现在六六也归你大哥了。” 说起许耀琦,杨思焕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是前任大嫂,看来当初叫他们和离是对的。她颔首:“好事。” 刘氏也欣慰地点头:“等孩子大一些,咱们抽空回一趟小墩村,给你娘立个碑,咱们出钱,把杨家祠堂和族谱好好修修。” 刘氏说着话,眼睛里泛着光。妻主早早就没了,他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起来,很是不易。 现在杨思焕是他的主心骨,他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心里就踏实了。 父女俩唠了半天家常,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今天天没亮杨思焕就起来了,周世景那时候刚睡下,叫小厨房做了点她爱吃的端来。 有清蒸鲈鱼、腐乳蹄花、排骨灰菇汤、尖椒土豆丝,其中土豆丝是他做的,杨思焕吃了一口就发觉了。 因此她就多吃了几筷子,有些地方盐没化开,有整块的盐粒,有些地方没味道,杨思焕吃完就说不出话了,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多吃了几口。 屋子里搁了炭盆,周世景给她盛了碗汤,杨思焕喝了一口,头上就沁出薄汗。 她随手拿起帕子擦了擦。 “哥,今天内阁谏言叫陛下选侧君,说来也奇怪,陛下至今无所出,一个孩子都没有”杨思焕托腮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晃动汤勺。 周世景淡淡地说:“一家人在一起本就是种缘分,该相遇时,自然就聚在一起了。”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安安和天佑她想起那夜,脸就红了,捧起碗来喝了个精光。 低着头说:“陛下命我督办甄选侧君一事。” 周世景温声念道:“选侧君?你可以吗?” “明天我早点去衙门,同陶大人商量着来,不懂就问。” 周世景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杨思焕想了想,那是什么意思?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这孩子就是我和杨大人的…… 朱承启成婚七年有余,所立正君至今无所出。之所以等了七年,是因为皇长女的重要地位。古来有立嫡立长的传统,这种做法有利于减少皇位继承的纷争,避免姊妹阋墙。 本朝历过三代帝王,先是开国皇帝武帝,武帝是草根出身,嫡长女在战乱中不幸夭折,称帝之后,她选立唯一的嫡女,也就是后来在宫变中自焚的废太女为储。 到了永宣帝这代,人都说永宣帝朱震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但她内心或许又是个重情的人,至少曾经是。 在永宣帝朱震还是岭王时,原配正君难产,一尸两命,她便坚持不再立正君,娶得再多也只是侧君,侧君们相继给她生下六女八儿。 她最后娶当今太帝君,也就是朱承启生父,完全是为了得到刘家、以及刘家背后的门阀士族的支持,朱承启出生前不久,朱震便将他的生父扶为王府的正君。 于是朱承启一出生便是王府唯一的嫡女,这就给刘家吃了定心丸。 刘家便义无反顾地跟着朱震,最后在刘家与先郕王的协同下,朱震成功夺嫡。 其实在朱震夺嫡之前,她的两位皇姐早就跃跃欲试,其中三皇女的拥趸者居多。就是因为当时的大皇女与二皇女早夭,三皇女便成了武帝的长女。 文官最讲究礼法,便是站队也是有讲究的,站东宫队的,认得是“嫡”,而三皇女党的信念则是“长”。当然,不论是嫡是长,她们都败了。 她们败的原因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朱震会挑时机,那时候武帝病重,太女代批奏折。 三皇女党抓住这一件事,搜集太女培植党羽、利用朱批的权利为党羽行方便的证据,将证据交给武帝。并顺手扣了“意图谋反”的高帽子到东宫头上,当时太女就被送到宗人府受了刑。 而东宫也不是善茬,她转头就反扑回去,倒没直接动三皇女,她的人从诏狱的要犯那里取了份口供,借此扳倒了三皇女的亲信。 朱震却是装傻充愣,一直等到那一嫡一长斗得两败俱伤时,一举夺得皇位。 朱震登基之后,又遇到同样的麻烦。朱承启出生时,朱震的长女梁王已经十多岁了。梁王擅武,马术、剑术俱佳,这一点和朱震很像,也算聪明伶 俐,又是长女,从小就颇得朱震的宠。 朱震登基之后,皇储之位悬了好几年,世人猜测她在立朱承启为储之前,是有过摇摆的。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朱承启,毕竟嫡胜于长,更重要的就是刘家与北方世族曾经对朱震的支持,朱震还是念旧情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朱承启入主东宫之后,梁王得了封地恃宠不赴。 刚开始永宣帝没说什么,随她去了,梁王在苏州待着,钉子户一做就是好多年。 前年有人搜集梁王密谋造反的证据,永宣帝一气之下将她封到北漠戍守边疆,谁知道梁王在路上就得了急症,病死了。那段时间朱承启也被言官弹劾,去宗人府讨了罚。 从前杨思焕不关心这些事,后来回过头去想,头脑就清醒许多,那估计便是朱承启与梁王之间的争斗吧。 这样看来嫡长女的地位的确重要,若皇储能集嫡长于一身,或许就少几宗内斗。所以在朱承启还是太女时,他娶了正君便没再娶,亦没人提纳侧君的事。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动静。皇嗣乃国之根本,内阁催皇帝选纳侧君,也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皇储极有可能出自侧君。不说皇储,若是哪个被皇帝宠幸,生下寻常皇子皇女,那也是祖坟冒烟的喜事。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上要选侧君了,竞争必然很激烈。 选侧君时除了考虑他们的长相之外,还要考察琴棋书画,其中“书”这一部分由杨思焕出题,此外这四项评审虽有好几位官员的参与,但最终还是取决于杨思焕这个钦差和太帝君的看法。 想到这里,杨思焕隐约觉出周世景话里的意思,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官员为了自己的儿子,来和她套近乎、送礼,那些官员品阶不少在她之上,到时候她既不能许诺什么,也不能搞得她们不高兴,如何应对也是个问题。 她想,大概周世景是怕她应付不来,得罪人也不自知。她也不喜欢这些事,从小到大她连撒谎都很少,可谓一身正气,更别说受贿徇私了。 杨思焕望着烛火,目光随火苗摇曳,“陛下有心历练我,她既然把事情交给我,便是信我。”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谁还不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周世景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这日傍晚,朱承启坐在御书房会见张珏。 内侍布置过茶水就退了下去。 “你这次去北漠,将齐王的兵符带回来。”朱承启说着话,提笔蘸了朱砂,继续阅他的奏折,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淡然,“这虽是母皇的旨意,但朕知道,齐王多半是不愿的,朕知道近日谣言横飞。恐怕有不少已经传到她那里去了。” 张珏静静的低眉听着,看着新皇修长白皙的手提笔游走在奏折上,她时不时无声地点头。 “她终归是朕的皇妹,有些事能避就避,你为人机敏,母皇驾崩的事,想办法向她解释清楚。”朱承启至此顿了顿,片刻后他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她若不问,便算了。” 张珏应了是,朱承启抬手:“退下吧。” 张珏刚走,陆公公就过来回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医已经看过,帝君有喜了。” 朱承启正在批阅奏折,听到陆公公的话,他执笔的手一抖,折子上当即出现一条刺眼的朱痕。 他从折子中抬起头,久久望着陆公公,目光飘渺虚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君帝成婚七年有余,帝君终于怀上龙嗣,陆公公自然高兴,不止是他,全天下都该跟着庆贺才对。可方才太医突然跪下道喜时,帝君脸色僵了一下,连同他身边的宫人的反应都不太对。 帝君反复向太医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有喜了。 帝君当即冷笑几声,让陆公公来回秉皇帝,叫朱承启也高兴高兴。 可陆公公看朱承启这哪里是高兴,分明是淡淡的忧愁。 暖黄色的烛光笼在朱承启脸上,映得他清俊异常,他皱着眉头抿着嘴,目光抖了抖,突然搁笔往外走。 陆公公就跟着他,一道去了帝君那里。 “皇上驾到。” 帝君陈涵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着朱承启一步步走进来,一向知书达理的他并没有过去行礼,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就不用再假模假式的讨好这个人了。 朱承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着一袭明黄的常服长身而立,他启唇:“你们都下去。” 陈涵没有回头,看着铜镜里的皇帝,皇帝浓郁的眉毛微微蹙起,十分俊逸雅致。 他是武将之子,永宣帝有意将他指给朱承启做正君。 陈涵还记得第一次见朱承启时,是家的后院中,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 知道太女要来,他是如何的害羞与紧张,因此弹琴都不小心拨错弦,一曲《凤求凰》弹到一半戛然而止。 “若不是你所爱之人,这曲子还是不要弹了。” 朱承启背手走过来温声道,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开了,陈涵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是《九章算术》。 陈涵永远记得那修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朱承启那天过来是想劝他悔婚,并保证永宣帝不会怪罪于他。因为陈大将军是和永宣帝出生入死的袍泽,况且这婚事永宣帝提起时,没有旁人在场,也没有正式拟旨赐婚。 陈涵却红着脸低头,说他听母亲的。最后这婚事还是成了。 从一开始的脸红,到眼睛红,现在陈涵的心里只有恨,他挺直了腰背,望着镜子里的朱承启道:“皇上,您应该听说了,臣侍有了。”他顿了一下,一字字说:“当然不是您的。” 殿中一片死寂,守在门口的陆公公惊得目瞪口呆,连头都不敢往回转。 朱承启面色如常,默默听他继续道:“我既然做了,便不怕传出去,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什么人。” 然后陈涵站起来,慢慢朝朱承启走过去,红着双眼,攥拳咬牙问:“皇上,您怕吗?” 朱承启挑眉,依旧不作回应。 “您为何不说话?不叫人来惩治我?”他问完之后,马上又自问自答:“因为你内心有愧,因为你不敢叫人知道这些丑事!” 说话间,他已经将“您”改成“你”,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娶我来,就是想掩人耳目,好盖住你丑恶嘴脸!”陈涵说着说着,向前又进了一步,盯着朱承启:“你不配做皇帝!更不配做女人!” 他声音克制,却还是很大,陆公公默默走开了,恰好撞见太帝君被人簇拥着过来。 “太帝君。” 太帝君脚下一顿,问陆公公:“怎么回事?” “您尽管将臣侍与陈家斩尽杀绝,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您被戴了绿帽子,知道当今圣上是个床笫无能的断袖。”陈涵说完,朱承启后退两步,腿一曲就坐到凤纹云垫上。 朱承启抬眸静静扫了一眼陈涵,终于开了口,温声问他:“孩子母亲是谁?” 朱承启从始至终都是一脸平静,说这话时一如从前那般从容温和,陈涵再也忍不住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边哭边说:“皇上真想知道,臣侍不怕说出来,这孩子是我和礼部侍郎杨大人的!” 殿中声音传了出来,帝君听这话,脸色一沉,丢下一脸惊慌的宫人,提步向殿内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一更】 方才陆公公向太帝君见礼的动静,朱承启在殿内就听到了,想必陈涵也知道这时太帝君在门外。 但陈涵丝毫不慌,似是故意将“杨大人”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生怕门外人听不到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帝君阔步进来,满面愠色。 陈涵看了一眼太帝君,银牙咬住下嘴唇,留下淡红的压痕,他知自己身为帝君却做下这等错事,就算朱承启不杀他,朝中大臣也不会放过他的。 但他心有不甘,太帝君的到来非但没有遏制住他的声音,反倒令他更激动了。 “陛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你逼的。” 朱承启端坐着的身子微微前倾,抬起左手示意太帝君先别说话,转目望向陈涵。他对陈涵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自知欠了他,便由着他指责。 “帝君还有什么话, 今日当着朕的面,一并说了就是。“朱承启说。 “你这就要杀了我罢!”陈涵低声道,朱承启冷眼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们成婚七年有余,却从未行过人事,一开始他很感激朱承启,以为朱承启是念及他岁数小,不想过早伤害他,可后来他主动要求,朱承启也不同意,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他,他才慢慢觉出不对劲。 那日登基大典,负责具服的宦官站在宫墙角,陈涵得知皇帝将礼部侍郎诏过去伺候他更衣。 问了名字,又是“杨思焕”。 “杨思焕”三个字,陈涵不知听过多少遍,先是殿试时朱承启助她得了三鼎甲,后来五皇子朱立恩总在他面前提。 本朝驸马不得参政,当初朱承启明知道自己皇弟喜欢杨思焕,却依然有意栽培她作亲信。 朱承启向来疼爱弟弟妹妹,往常宁可屈了自己也总宠着朱立恩,而在朱立恩的终身大事上,朱承启却没有丝毫让步。 那段时间,朱立恩往东宫跑得特别勤,跟陈涵说这些事,想叫陈涵这个姐夫帮忙劝朱承启停用并架空杨思焕,好叫杨思焕做他的驸马。 但陈涵只是尴尬地笑笑,朱承启或许是个好皇帝、好姐姐、好女儿,但并不是个好妻主。 他表面上对陈涵恭让有加,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只有陈涵自己知道,他们不过有名无实,朱承启那样对他,也只是做给永宣帝看,做给臣民看,他其实并不爱他。 所以他的话在朱承启那里怎会有份量?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朱立恩,然后叫自己手下的人去摸清状况,好决定如何劝、该不该劝。 从下面人的口中,陈涵得知朱承启着实很看重杨思焕,而那个杨思焕除了容貌出众以外,各方面都不算太突出,她自己在礼部任职好像也并不开心,貌似是朱承启强拉硬塞,有意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的。 如果非说杨思焕的优点,可能就是算术好,为人正直。 陈涵知道朱承启闲暇时间也喜欢研究算术方面的著作,尤其是《九章算术》一类的,朱承启年少时袖中常揣着薄册,便于随时拿出来看看。 陈涵想,这样看来杨思焕也算是朱承启的同好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朱承启才会想要重用杨思焕。 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陈涵也明白,朱承启并非感情用事的人。 朱承启面上克己复礼、平和端正,实际上他是个很有雄心的人,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意皇权,背地里也是有手段的,否则在他几位皇姐的盛势之下,江山恐怕早就易储了。 这样理智的人,怎么会只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提拔一个人呢?况且朱承启更喜欢琢磨程朱理学,朝中大臣也有不少同好,朱承启都没有去重用他们。与其说重用,倒不如说那是“宠”,陈涵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嫉妒。 不管怎么样,这么些年,只要是朱承启喜欢的,陈涵都试着去了解,他想不通,为什么朱承启就连对一个臣子都能废那么多心思,偏就是不愿对他用心一点,哪怕一点点。 直到他在中秋宴上受到郕王朱萧的启示——郕王朱萧是明明白白的断袖,陈涵在家时,曾听府中下人闲白时说过,断袖是会传的,一个家族若有一个断了,前前后后极有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有这癖好。 陈涵控制不住自己,将过去的种种联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怀疑起朱承启。 那天登基大典,他屏退宫人,独自去暖阁附近,透过窗缝,看见杨思焕在给朱承启穿祭祀用的衮服,朱承启望杨思焕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 两个人靠得很近,不知低声在说些什么。 陈涵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 他因此擦了眼泪,突然抬手指着朱承启:“你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骗过先帝,瞒过满朝文武,背地里却是龌龊至极。朱承启,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这事闹大,让你的子民知道,她们的好皇帝做了乌龟。” 太帝君眼中寒光一闪,他的儿子被人这样威胁、这样骂,他当即走上前去,高高扬起手来扇了陈涵一巴掌。 陈涵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他其实还是有些怕太帝君的,太帝君掌控后宫多年,陪着永宣帝从夺位到现在,是个有手腕的人。他才不像朱承启那般温和,上来就是一巴掌。 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宫人们很识趣地远远站在外面,大殿之内一片死寂,清脆的巴掌声落到朱承启耳中,太帝君又一次扬起手,手抬到半空中,却被人抓住了。 是朱承启,他道:“够了。”转脸静静凝视陈涵,声音柔了几分:“此事父君不必插手,朕自有定夺。” 太帝君甩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朱承启,就坐到一边的凤座上冷眸等着。 朱承启认为,再怎么说是他有错在先,叫他因为自己过错而去抄了陈家满门,他做不到,也不会傻到这样做。 毕竟一个正常的女人,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夫郎七年不行人事,便是再没有感情,身体也耐不住。这个陈涵倒也聪明,装疯卖狂演了这么一出。 他嘴里说着这些话,看起来是疯得无可救药,实际上他是在为陈家、为自己争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 陈涵这是在要挟朱承启。 朱承启才刚登基,局势不稳,陈涵知道他不愿将事情闹大,否则内阁几个阁老是不会放过他的——-身为帝王却搞断袖,几年不与正君同房,还在敬事房的宫闱录里动手脚,掩盖这件事。 事情要是传出去,满朝文武会怎么想?跃跃欲试的几位藩王又当如何? “帝君好大的胆。”朱承启语气一冷,背手昂首道,“陈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方才得了嫡孙女,晚年生活才刚开始,帝君做这些事时,怕不是忘了她们罢。”至此一顿,语气柔和几分,道:“朕看你神志不清,想必也是受了蛊惑,朕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 陈涵缓缓抬头,目光一厉,“臣侍说过,孩子就是我和杨侍郎的。” 白底皂靴稳稳停在陈涵面前,朱承启慢慢蹲下来,盯着陈涵一字字道:“既然如此,朕就等着你把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他冷笑一下,不再说下去,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二日一早,内阁就得知了帝君有喜的消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承启特许陈老将军进宫探望儿子,母子二人已经两三年没单独见过了。 陈老将军年过半百,双鬓斑白,半个月前新添了嫡孙女,又得知帝君有孕,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着绛紫的朝服,缓步进了暖阁去见了新皇,出来时候满面春风,手里握着新皇刚赐的小金锁。 朱承启非但没抄掉陈家,反倒赏了陈将军,对外丝毫没提帝君红杏出墙的事。他不提,陈涵也安静许多,也没有再说什么。 宫中平静了几日,直到那天朱承启出宫围狩。 正午的春光穿过树梢,轻柔地打在草丛上,一只野兔蹿了出来,啃了几口草,听到远处的马蹄声,突然机谨地撒腿跑开了。 正当它流窜时,一只箭斜射过来,穿过它的耳朵,将它牢牢钉在树干上。 “陛下神武!”随行的护卫叹道。 马慢慢停下,朱承启高坐在马背上,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岷王。 “祯儿,自己骑,敢不敢?”朱承启问。 新皇登基,为了避讳,朱承祯改名朱文祯,她今年不过十岁,自幼又胆小,闻言将朱承启的衣角攥得更紧,脸死死贴在他的背上不说话。 朱承启笑笑,命人将她抱下去。自己随后也下了马,朝兔子那边去了。 陆公公急匆匆过来回秉他:“陛下,不好了,太帝君派人将杨侍郎抓进了大理寺。” 朱承启足下一滞,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您前脚刚出宫,太帝君的人就动手了。“陆公公回。 朱承启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牵制住了陈涵,就是不想多事,这下太帝君这么一闹,岂不是要把那事搞得人尽皆知? “糊涂!” 朱承启解下背后的箭袋,翻身上马,御马飞奔回了宫。 第80章 第八十章【二更】 新帝登基之后,许多规矩都有更改,逢三、六、九才上早朝,四品以上官员月底沐休,比永宣帝在位时要松快许多。 今日三十一,是一月的最后一天,难得的沐休,这几日杨思焕奔波劳碌,很是疲乏,她本想睡到自然醒。谁知大清早就有人冲到杨家来将她“请”走。没说原由。 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高大异常,玄色的薄袄微敞,露出衬衣胸前的飞鱼暗纹,应当是宫里的人。 另一个穿着灰色公服,持有大理寺卿的手牌,身后跟着十多个随从,个个都是肃颜冷面,来势汹汹。 门子要拦,穿飞鱼服的人当即就抽出刀,惊得一旁的刘氏心怦怦直跳。 毕竟对方是大理寺的人,且是直接拿了寺卿的手牌来的,杨家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那时候杨思焕才刚睡醒,衣服穿到一半就走到正屋大厅里,看着院子里折了一地的腊梅,她愣了一下。 周世景却是淡定从容地取了披肩替杨思焕戴上、抹平。 “看她们的样子,多半是有事。越是如此,你越不能紧张,走到哪里都不可失了方寸。”周世景低声淡淡道。 杨思焕颔首,“我去看看,你在家等我。” 说着话,她扭头漠然看向门外的差役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带我走,总得给个说法。” 领头的有些为难,躬身道:“大人,小的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的。我们大人说了,是‘请’您喝茶。” 杨思焕一笑,请她喝茶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搞得这样鸡飞狗跳乌烟瘴气,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倒了一片,假山石头也被人随手推下去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来奉命抄家的。 破晓的晨光打在屋檐上,杨思焕提步走到院中,俯身捡起一枝折落的腊梅花。她为官近五载,自问一清二白,不过是想给家人一个安定宁静的生活,今天这一出,到底唱的是什么? “你是谁的人?”杨思焕问。 领头的低头犹豫了一下,她知道杨思焕是正四品的官,和她们的大理寺少卿平级,所以她才不敢乱说话,便回:“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她们来来回回就只会这句话。 杨思焕也看出来了,今天来得这些人,并不全是大理寺的,还有几个是宫里的,一个个横冲直撞,像是和她有仇,进门就开始祸祸。这些都是周世景亲手栽培的 杨思焕目中冷光一闪,打断她:“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们弄坏我府里的东西总要原封原样的还回去。” 大理寺的衙役没办法,面面相觑之后只好撸起袖子开始清理,而宫里来的那几个却像祖宗一样,不屑地抬头望天,一动不动。 杨思焕迈着阔步走在前头,叫春春赶车先去了大理寺。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坚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就不用怕大理寺。 马车停稳之后,杨思焕撩起车帘,抬头就望见大理寺朱红的大门。 长阶左右分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 顺着台阶往上走,屋檐下有赭色的栅栏,一面红色的大鼓被围在其中。 鼓面泛黄、包浆透亮,阳光照在上面,仿佛从中可以追溯出数不清的旧案。 “杨侍郎,好久不见。”厚重朱门边,立着一个清瘦的青年女子,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此时她正微笑着看向杨思焕。“伙房备了粥面,杨侍郎介不介意一同用些?” 杨思焕听到这话,定了定神,抬脚往里走,她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逆着阳光,显得她格外单薄冷清。 她点了头,“也好。” 上朝时有一种人比阁老还要认真,比皇帝还积极,那就是监察御史——-她们瞪着眼睛站在那里,从头到尾就负责一件事:整肃朝仪。 官员上朝时打个嗝都得小心翼翼,被那些御史发现,免不得要记上一笔,事后呈诉给皇上。 加上皇城里公共的恭房少,因此大多数官员早朝前滴米不进,下了朝才回各自的衙门喝粥。所以衙门一般都设伙房。 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看着陆长松磕了个咸鸭蛋,用筷子轻轻一戳,就流出金黄的油来。周边没什么人,今日沐休,四品以上官员多半都在家里。 陆长松把蛋递给杨思焕,杨思焕一本正经地盯着手里的蛋,啧然道:“该不会下了。毒吧?” 陆长松假装脸色一沉:“阴谋变成阳谋,杨侍郎叫我情何以堪?” 语毕,两个人相视一笑。 “杨侍郎这次恐怕遇到麻烦了,太帝君懿旨,应当是瞒着皇上下的。”陆长松说着话时面色如常,勺子搅动不停。“我们也没办法,所以暂且委屈大人了。” “大人,请吧。” 杨思焕侧过脸,望见几个衙役已经肃容立在她身后,显然是要把她送进监狱,什么事都没说清楚,这就要将她囚禁起来,不过也能理解,封建社会,还妄想谈什么人权? 但她只是淡淡地说:“食不言,寝不语,本官不过想安静地喝碗粥。”她仍是坐着不动,从容不迫地舀了粥往嘴里送。 “你” 陆长松抬手打断了衙役的话,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两张盖满章的纸,慢慢推到杨思焕眼前:“杨侍郎说得在理。” 杨思焕的目光掠过那纸,第一张是礼部祀司的账目复核报告,大意是账目被人改过,虽然表面上账目和实际对得上,但记账顺序和原本不同,也就是说,是有人贪污官银,突然遇到上级督查组来对账,便迫不得已去将挪用的部分填上。 而太帝君的人联合大理寺经过多方调查,查出能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思焕。 说起来,这事已经过去已经将近一年,杨思焕至今还记得那笔钱款有近一万两,按本朝律法,挪用公款超过一万两,就算后来填回去也要被降职处分。 而当时明明就是陆长松带着朱承启的指示要求她做的,挪用官银的是左侍郎孙协,杨思焕是替她擦屁。股。 现在太帝君突然翻出这件旧事,拿以前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钓鱼执法”。 念及此,杨思焕冷笑一声,她因此入狱,朱承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过河拆桥。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朱承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没道理。 杨思焕顺手摊开另一张纸,上面是她下属谭政的口供,谭政指认杨思焕利用“选君钦差”一职牟取私利,收受贿赂。 杨思焕一拍桌子,“子虚乌有。” 这些天确实有人明里暗里巴结她,还有送藏书和名家字画的,藏书中掏了洞,里头塞了金条,名家字画价值百两,她都知道,于是任何东西,不论贵贱都不收。 当人问起她选纳侧君的题目时,她也只是打太极搪塞。别说收贿赂了,但凡官员邀她吃饭,她实在推不掉的也会假借出恭去先行结账,根本没有留给人家拉拢她的机会。 “大人,找到了。”这时有人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来人是大理寺衙役,手捧一个陶罐。“内有黄金五十两,紫珍珠三十串,全是从杨侍郎的院子里挖出来的。” 这话如同晴空霹雳,把杨思焕的脑仁炸得嗡嗡作响。黄金五十两?她要是真有本事窝藏这么多钱,还用得着吃周世景的软饭? 说来也是好笑,本朝官员正经俸禄并不高,像杨太师那样的人,也只住祖上留的宅子。而杨家的宅院还是周世景出的钱。 “那位真是抬举我了,我要是有这么多家私,还做什么官呢?”杨思焕 自嘲地说道。 “你们先去廊下候着。”陆长松道,她将手下都遣走,很快伙房里就只有她和杨思焕两个人。 方才杨思焕拍了桌子,这之后再也没作声,面上反而平静异常,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嘴唇翕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长松看着这样的杨思焕,想了想,然后问她:“杨侍郎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杨思焕缓缓抬眸,面无表情地回:“陆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屋子里一片死寂,陆长松就叹气:“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杨思焕听这话,分明听出讥讽的意味,她能得罪谁,这不是明摆着?她现在只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留一手,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才会被这些人玩得团团转。 大理寺伙房的咸鸭蛋味道很好,杨思焕被关进去之前,悄悄揣了三只到袖子里。她向陆长松要了纸笔,陆长松依了她,然后她就坦然自若地被关进监狱。 *** 朱承启进宫后直奔太帝君那处去了,进门后坐了一会儿,屏退左右,稍稍平复心情之后才道:“父君为何擅自作主,大张旗鼓将杨侍郎送进大理寺?是怕事情闹不大?”朱承启一脸平静地说。 太帝君望着新皇,这是他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可他却越来越搞不懂他了。好像从朱承启脸上,从来就看不到真实的表情,这时候他明明是生气的,面上却依旧毫无波动。 “她是祸根,留不得。”太帝君道,“皇上也是,居然还赏赐陈家,你就没想过,将来帝君的孩子要如何处理?你既然不拆穿他的事,那孩子日后可是要认的,万一那是个女孩,便是你嫡亲的皇长女,百官要立她为储,你当如何?” 朱承启无意识地摸着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他每每内心不安时,都会忍不住去盘它。 他侧过脸去,久久凝望太帝君,良久他才开口,“原来父君还知道朕是皇上。”至此一顿,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如今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需旁人来教?”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朱承启…… 太帝君怔了怔,这一刻他才开始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朱承启的离开而消退。 朱承启没待多久就走了。他走之后,太帝君贴身的刘公公便端漆盘过来奉茶。 太帝君扶额问他:“大理寺那边怎么样了?” 刘公公就叹气,望着大理石地面缓声回话:“真没想到,杨侍郎府中除了书卷,再无长物,家中下人都没几个,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根本看不出是个四品大臣的家。她下属谭郎中也不肯在那指认的罪状上签押。” 太帝君目光抖了抖:“谭郎中?可是原先永宁侯儿婿谭政?想当初也是个两面三刀的走狗罢,如今倒唱起忠犬的戏了?” “是了,那只老狐狸,叫她签押,她却一拖再拖,否则昨夜就能动手了。”刘公公躬身回道。 太帝君脑海里回荡着方才朱承启的那句话。现在他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当初答应好的事,他现在难道想反悔了? “谭郎中不签字,却盖了章——-虽是她夫郎瞒着她盖的,但也足够叫大理寺严查此事,况且填账的事,老奴着人查过了,确实是杨侍郎亲手做的。”刘公公道,“不过老奴觉得此事有蹊跷,那可是九千多两银子,是要掉脑袋的。杨侍郎那时才刚上任便监守自盗,有点说不过去。” 刘公公说完话,发觉太帝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情冷漠,他才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当即收声不再说下去了。 刘公公跟了太帝君二十多年,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朱承启秘密的人,可谓是太帝君的心腹。 他清楚地知道,太帝君先前也很喜欢杨思焕,得知五皇子看上了新科探花,当年恩荣宴,太帝君从御花园亭子的屏风后面看过杨思焕,也动过要先帝赐婚的心思。但后来通过陶尚书,得知杨思焕家境清寒,又有婚约在身,便作罢了。 后来五皇子为了这么一个女子,要和他“皇姐”闹,搅得宫里乱七八糟,差点就触怒圣颜、耽误“女儿”的前程,那时候太帝君对杨思焕的印象就不大好了。 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杨思焕和帝君有了首尾,还闹出人命来,这事传出去怎么得了?皇家的颜面何存? 太帝君也知道,陈涵的话不可信,其多半是想报复杨思焕,但事已至此,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朱承启登基之后就变了,天下在他手上运转得井井有条,百官拥戴他,一如先帝在世时的模样,在这宁静祥和之中,他好像已经忘记当初的承诺了。 太帝君的拳头慢慢收紧:“既然如此,本宫这就叫他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 到了朝期,百官分列太和殿前,唯独不见礼部右侍郎杨思焕,此前大家也都得知杨侍郎因贪腐被大理寺带走的事。 事情过去了三日,内阁没有反应,也没人在早朝上提起这事。 那日朱承启从太帝君那处出来,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召见大理寺少卿陆长松谈话,半路有了别的打算,折到望月亭上。 望月亭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下有三百多阶石梯。朱承启背手站在亭下的铜钟旁,眺望远处的宫殿,那是帝君的住处。 他淡淡地问:“帝君后来还闹吗?” 朱承启做了乌龟的事,陆公公是知道的,一个女人能对红杏出墙的夫郎宽容到这份上,实属难得,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一国之君。 陆公公摇头:“帝君已经好多日没出门。”大概任谁都没脸再闹下去了。 煦煦春风吹起朱承启的袖角,站在这里,整个皇城都在他的脚下,宫人们陆陆续续从小道上走过,如蚂蚁搬家。 他转过身去摸了摸铜钟,这口古钟见证他从年幼的皇女到君临天下。 他有一次在这亭子上睡着了,到了半夜才醒,可是天太黑,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阶梯,他不敢下去。 那时候他十岁,刚刚被封为太女,宫人寻了半日,惊动了永宣帝,永宣帝派锦衣卫去找,到了下半夜,有人发现朱承启在望月亭上下不来。 因为天太黑,谁都不敢冒然上去带他下来,毕竟那是皇储,万一有个闪失,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后来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去将他拎下来的。 当夜他被带到御书房,永宣帝正在批折子,听说这件事,她抬起头来久久望着他。 当时也是初春,小朱承启嘴唇冻得发紫,忍不住直发抖。 “朕听闻,你父君命人杖毙了你的伴伴,所以你赌气跑到望月亭上不下来,有没有这回事?” 朱承启双臂垂在身侧,低头不语。 永宣帝搁下笔,拉着“女儿”就往外走,杀气腾腾的,好像要去打战一样。她将朱承启拽到望月亭下,背手冷道:“给朕爬上去!” 朱承启眨了眨眼睛,有点惧怕。 永宣帝目光一厉,再一次说:“爬!”一个字的命令最为可怕。 朱承启便颤巍巍扶着石栏杆往上挪,这石梯是螺旋状的,又陡又窄,那时候他还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被这一顿吓唬,边爬边掉眼泪,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爬到一半时,帝君带人赶到,宫人跪倒了一片,都在给小太女求情。 “陛下,您同女儿置什么气?这大半夜的,她若是伤到哪里,您叫臣侍怎么办。” 永宣帝拧眉不语,直到朱承启在上面颤声道:“母皇,儿臣爬上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永宣帝抬头望了一眼,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当初你敢爬上去,就得有胆子自己下来。”又向宫人道:“谁若去扶她,杖刑伺候。” 春光破云而出,照在朱承启的脸上,他慢慢偏过头去,轻拍石栏。物是人非。 还是他父君身边的刘公公懂得察颜观色。刘公公将帝君劝走,斥退围观的所有宫人。果然没过多久永宣帝就折了回来,她叹了口气,也爬了上去。 亭子上只有母“女”二人,永宣帝一改往日的肃穆,拍着石栏道:“站到朕的身边。” 朱承启向左边挪了两步,永宣帝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摸着他的头顶说:“朕在马背上过了半辈子。”至此一顿,翻过手掌,在月光下凝眸望着自己的掌心,说:“这上面有奸臣的鲜血,也有忠臣和你皇姨的,到了你这里朕希望能少一些。” 那时候朱承启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便问:“既是忠臣,母皇为何还要杀她?” 永宣帝慢慢说道:“有自己一心想死的,触众怒,朕不杀她都不行。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长大就知道了。”她将话说到一半,突然不再说了,话锋一转,扭头望着月光下的皇城道:“你的几个姐姐都不叫朕省心。” 诚然,那时候朱承启的几个皇姐互相使绊子,暗地里腥风血雨,这使永宣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她不想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再次在自己的后嗣身上重演。 姊妹阋墙,同室操戈,手心手背都是肉。 也许是因为永宣帝早年对皇女们疏于管教,眼下几个女儿大了,几乎都有好战的苗头,这一点令她很头疼,只有年幼的朱承启最温和,奇怪的是,其他几个皇女斗虽斗,却无一例外的和朱承启相处得很融洽。好像这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她望着面容恬淡的小朱承启说:“唯有你做这太女,方能保百姓安宁,护你姊妹弟兄周全。” 朱承启却陷入了沉思,自他入主东宫之后,往日最疼他的长姐就突然疏离他,不再和他说话,这令他很苦恼。 从那以后,长姐梁王就成了朱承启的政敌,直到前几年,梁王薨在去北漠的路上,别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后来朱承启才知道,其实是首辅刘文昌命人做的手脚 白云苍狗,如今朱承启独自站在这亭子上,将往事一遍遍回想。 他开始明白永宣帝未出口的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帝君昏聩,首辅刘文昌手伸得越来越长,朱承启不想坐视不理了。 “陛下,陆大人已经来了,您要不要现在就过去见她?”陆公公低声问。 朱承启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稳步下了石梯。 *** 杨思焕上一次坐牢还是在刑部,抬眼四望,四壁透风,冻得她浑身僵硬,那时候的她十分惶然。 没想到这么快她又坐牢了,还升了级,进了大理寺的监狱。如今她上有老下有小,她反倒没那么慌了。 左右相邻的牢房里各关一人,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嚷嚷着“冤枉”,吵得杨思焕脑瓜子疼,她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干草上,和衣睡了去。 阴暗的过道上摆满了刑具,两个牢役坐在火盆边烤火,一边嗑瓜子一边闲白。 “审了这么多天了,这个倒是悠闲,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瞌睡。” 另一个年轻的衙役,透过栅栏白了里面的人一眼,咬牙切齿地说:“百姓年年缴粮缴税,国库却总不见肥,一有战事就涨赋税,我老家三叔就是因为缴不上赋税被打死的,追根溯源都是这些狗官做的好事。呸!这些个贪官,砍她头都算便宜了。” 知道关到这里来的,八成是翻不了身了,而且她们贪污受贿的证据又如此充足,所以这牢役就放心大胆地开骂。 杨思焕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打断牢役的慷慨陈词:“我要喝水。”看她们两个不动,杨思焕突然坐起来,睁着清亮的双眼一字字道:“我要见少卿陆大人。” 陆长松交代了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这祖宗,杨思焕知道这件事,便拿陆长松来压她们。果然,那两个人对视一下,其中年轻的那个极不情愿地说:“等着!” 牢役去了一时,再回来时果然端回了一碗水,只是这装水的碗豁了个口子,水面上漂了狗毛。显然这是狗钵子。 “呶,喝吧。” “哈哈哈哈哈。” 在这夸张的笑声中,杨思焕把钵子踢滚,一下子洒了半碗水出去。 此时,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拿来,我喝!”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你不敢抬头,是怕朕吗?…… 说话者是和杨思焕隔着一个牢房的老者。 她穿了囚服,斑白的头发披散在脸侧,此时正一脸漠然地盯着杨思焕。 眼神犀利,颇有威慑力。 年长的牢役丢下瓜子,随手拿碗重新倒了碗温水,然后慢慢走到那人的牢门口,俯身默默将碗搁下。 这一幕杨思焕看在眼里,同样是坐牢的,为什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忍不住隔着栅栏将那人细细打量。 那人穿着一身囚服,盘腿坐回墙边,泰然道:“我不要了,给她送去。” 原来她替杨思焕要的水。 牢役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望着杨思焕的方向嘁了一声,没好气的向老者说:“不喝就算了。”随手就将水泼到墙上给杨思焕看。 杨思焕见状也不生气,牢役的心态她理解,她记忆中小的时候也被贪官污吏坑害过,那年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私自将赋税翻了倍,用来填补亏空的粮仓应付御史的督察。 那时候杨思焕还小,在刘氏和几个哥哥的庇护下倒没挨什么饿,刘氏自己隔三差五吃观音土填肚子,半夜肚子胀得睡不着,那样的日子像刀子一样刻在穷孩子记忆里。 两个牢役不再管她,继续嗑瓜子去了。 一切归于平静,杨思焕附在栏杆边,缓声问:“您是盛大人?” 老者闭目不语,她已经观察杨思焕好几日了,从牢役的谈话中,她了解杨思焕是因为贪墨被关进来的,却看她这样年轻,也算是“年少有为”。 杨思焕抬高声音,再次问她:“您是盛兰吾,盛大人?” 老者仍是闭着眼睛,笑了笑:“老妇在这里一关就是八九年,原以为再也没人记得这名字,你竟识我。” 其实杨思焕也是猜的,她只知道几年前盛兰吾女儿因贪墨被流放,盛兰吾则被关进大理寺,先帝好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似的,不杀她,也不放她。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她还是被关在这里。干草堆上磊了一摞书,她的牢房里设有专门的小几,这几日杨思焕总能见她在旁若无人地看书。 能做到这样的,除了盛兰吾还有谁?盛兰吾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任前任内阁次辅,仕途顺坦,只可惜有个不争气的女儿。 不过事情也不是绝对的,正如现在杨思焕,外人看来她不也是个贪官? 同样是贪官,牢役对两个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谁叫人家是翰林掌院学士,她是心学传承人,桃李满天下,被关进来九年许,还有不少墨客供着她的长生牌。 杨思焕也是一笑:“除了您,还有谁会在这里看书。” 盛兰吾睁开眼睛,静静望着杨思焕道:“丫头,你进来这么些天,她们却不对你用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杨思焕在栏杆前席地而坐,平静地回道:“要么是我死到临头,要么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和您作伴。” 盛兰吾拿起手边的书卷来看:“你倒是通透。” 监狱里没日没夜,对面高墙上留了个铁窗,傍晚的夕阳溜过小窗,斜斜地倾到杨思焕头顶,在她身后的墙上拉出一道长影。 “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杨思焕淡淡地说,双手交叠枕在头下,缓缓躺到地上。 那日清晨,在大理寺伙房中,她桌子上拿了三个咸鸭蛋,当中有两个是破了洞的。在狱中她将蛋打开,发现里面塞着的纸条。 一条写了:稍安勿躁,以静制动。 另一条写得是:相信陛下。 昨日她 在包子里又发现一张纸条:“苦肉计:知道了也不说,我要见皇上。”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实在令杨思焕捉摸不透。 大理寺人员关系复杂,暗藏各方耳目,这些话陆长松无法直说,便来了这个么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把戏。 杨思焕把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了下去。那句话她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要见皇上?” 她仰面朝天,眯着眼睛想得出神。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是陆长松亲自带人过来了,这几日审她的人是左右寺丞,一直不见陆长松本人。 在陆长松的注视下,杨思焕慢慢站了起来,没等她说话,陆长松便道:“带走。” 两个狱卒将杨思焕带到刑房,手脚麻利地将她绑到木桩上。 脚边搁着的炉子烧得滚烫,三角烙铁在里面烧得发红,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想起昨天收到的纸条,心道陆长松不会来真的吧? “杨侍郎果真是深藏不露。”陆长松冷道,“你从祀司挪用九千余两官银,这还不算,又在膳部巧改账目,吞下七万两白银。” 杨思焕闻言猛然抬头,怎么越说越离谱?七万两!把她卖一百次都不够这个数。 却看陆长松身后坐着一个中年官员——吏部右侍郎,看来今天这戏就是唱给她听的。 杨思焕想起陆长松写的那句话,以静制动,便道:“陆大人,凡事都讲究证据,您可不要含血喷人。” “证据?”陆长松冷笑一声,抄起烧得红亮的烙铁,“本官自然是有的,据本官所知,那七万两被人用来私铸兵器,兵器已在牛首山被找到,嘶这么大的事,杨侍郎是要一个人扛吗?” 烙铁离杨思焕有些距离,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赤热,她嘴唇嗫嚅,偏过头去:“你想问什么?” “你的同党是谁?那钱款经得是谁手?” 同党?这可把杨思焕问住了,事先也没商量好啊。 “我不知道。”杨思焕合上眼睛,话一出口,就有两鞭子挥了下来,她吃疼得紧,不禁龇牙,血痕顺着囚衣渗出来。 “当真不说吗?” “我说了,不知道!”这时她额角的青筋暴起,全身都开始颤抖,她的牙关打颤:“不知道知道也不说” 赤红的烙铁压在杨思焕的大腿上,浓烟弥漫开来,她的鬓发被汗打湿,眼神也开始迷离。 这种刑罚在大理寺很常见,陆长松做起来丝毫不会手软。 是钻心的痛,杨思焕从牙关挤出:“我我要见见皇上。”说完这句话,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走,她晕了过去。 一旁陪审的吏部侍郎再也看不下去了,默默掏出手帕掩面出了牢房。 狱卒从陆长松手里接过刑具,问她: “大人,要不要把她泼醒再接着审?” 陆长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身上的两条血痕,抬腿踹了狱卒一脚。 “本官叫你抽她了吗?好大的胆!” 狱卒打了个踉跄滚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陆长松一面系披风,一面望着角落里的一个狱卒道:“你,过来。” 狱卒从阴影里躬身走出来,半低着头,听陆长松道:你把她押回去,其余人跟我走。” 狱卒应了声:“是。”头压得更低了些。 陆长松把一切交代好之后,便阔步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过道里,朱承启才慢慢抬起头,推上刑房厚重的石门。 他扮作狱卒守在这里,想起方才的那一幕,他握紧刀柄,挥刀砍掉绳索,杨思焕便顺着木桩滑倒下去。 朱承启一手执刀,一手接住杨思焕,一时没站稳,他跌坐到地上时,杨思焕仰面躺枕在他腿上,双目紧闭。 微弱的烛光照在杨思焕清秀雅致的脸上,她的脸被汗打湿,碎发紧紧贴在颊边。 “子初,对不住,但朕也是没办法。”他在心里默念,慢慢也合上眼睛。 “哥”杨思焕皱眉呓语,闭着双眼,手一通乱抓,慌乱中抓到了朱承启的手。 朱承启下意识立刻把手抽回,腕上的佛珠被杨思焕的食指勾住,在他抽手时不小心被拽散,乒乒乓乓滚落一地。 而杨思焕还是昏迷的状态,抓空之后倒老实许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朱承启抿着嘴,将杨思焕轻轻平放到地上,将珠子一颗颗捡起来收好。他数了数,少一颗,又开始执烛台仔仔细细地遍地寻找。 在这冰凉的地上躺了半天,杨思焕被冻醒,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朱承启,突然跪下来,“陛下!” 朱承启背对着她,半蹲在地上。 “陛下,您是在找这个吗?”杨思焕从身边捏起一颗云纹菩提道。 朱承启站起来,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嗯了一声。 杨思焕低着头,双手扣在膝盖上,因是跪着的,腿上的伤口被撕裂,痛到麻木,她极力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去。 “你总低着头,是在怨朕吗?”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冷清。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缓缓抬头,在刺眼的烛光下,久久才看清皇帝的脸,浓郁的长眉,深邃的眼睛,便是穿着狱卒的公服,依旧掩盖不住他眉宇间天生的清贵之气。 “臣信陛下。” 因为信任,所以才会撑到现在。 她的嘴唇泛白,掌心收紧,抵在膝盖上,将腰背挺直了些。 “但臣斗胆也想请问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便是死,也想死得明白些。” “你先起来。”朱承启的低声淡淡道,背手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朕来此处,就是打算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一更】 棕黄的皮鞭被人随意扔在地上,看着它,杨思焕的心不由得紧了紧。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朱承启坐到小木桌前,示意她站过来,然后取出一本薄册,修长的手搭在书边,低眉信手翻看着。 刑房一片寂静,唯有翻书的声音,他半低着头,长眉微蹙,昏暗的烛光映得那原本就明晰的唇线愈发优美,在这寂静之中,他掀动嘴唇低声道:“不过在此之前,朕倒想问问杨大人,这账薄是怎么回事?”,抬眼微微一扫杨思焕的脸:“你将祀司的账簿原封原样记了一份。你这样做,可是为了防朕?” 账本每记一笔账,都有明确的时间和事由,也有专人签字,很难伪造。杨思焕当初填账用的伎俩是“将乱就乱”——既然不能用新账替换,那就将账目中上级拨款中的“一千两”改成“三千两”,又将支出项中的“一千五百两”改成“五千五百两”诸如此类的,将账目改得面目全非,直接将原账目搞废。 当时大理寺派来的人是刘知庸,她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当中有问题。当下面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一门心思核账时,刘知庸只是一笑:“别算了,本官没猜错的话,这算出来不仅没少钱,或许还会多出不少银子。” 核算的人稍稍停顿,继续算,与此同时刘知庸去翻了下面的分账,分账薄由不同人掌管,分类记账,记得很细,杨思焕没动。刘知庸就没日没夜地忙活,利用分账本将总账大致的情况还原出来。 最后粗略算出祀司支出与收入差额,得出库里该有的储银。 然而这都是白忙活,因为孙协早已通过杨思焕,把银子还回库里了。 当然,刘知庸老谋深算,在查账之前就派专人将礼部的各个仓库把守好了,杨思焕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布置了滑轮组将银子“空运”过去的,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若不是想着自己背后是太女,打死杨思焕也不敢这么做。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就大着胆子做了。 朱承启手里拿着的账薄,就是杨思焕在改原账簿之前,誊抄下来的复本。 有了这个,即便将来东窗事发,她也可以将这本账 薄拿出来,供出自己是给孙协填账的事。 毕竟她那时候是新到任,根本来不及贪墨,要填账也肯定是给别人填的。所以这样一来,只要留住原账本,坦白事情的真相,大不了被降职左迁,倒不至于掉脑袋。 但这账薄被杨思焕放在书房的暗格里,居然会被朱承启找出来,她一时无话。 狡兔三窟,朱承启说得没错,她确实有想过防他。如果永宣帝在位时她被抓,她供不供朱承启倒不一定,但为了自保,肯定要把孙协拉出来卖掉。 念及此,杨思焕单膝跪地,仍是低头不语。她没想到永宣帝驾崩得那样突然,几位藩王终究没有翻出大浪。 朱承启就这么顺风顺水地继了位,如此一来,填账的事就算翻了篇。这账本也就没了价值,她便忘了这回事。却没想到,现在永宣帝不在了,朱承启却以此发难。 杨思焕明白,此刻她再狡辩也没用,账本落到朱承启手里,不过她总归没有出卖他。 她就这样跪着,周遭静得出奇,朱承启刚把账薄放下,又重新翻了起来,间或有窸窣的衣物滑过桌案的声音。 事过境迁现如今这事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杨思焕穿着囚服,浑身是伤,而朱承启迟迟不说话,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闭了闭眼睛,将头压得更低了些:“臣留复本只是想给自己和家人一个保障,无他。” 朱承启静静望着她,良久才道:“你设防也是情理之中,朕不怪你。”他看了一眼杨思焕被血水浸透的裤管,犹豫了一下,偏过头去,声音柔了几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便一心做朕的纯臣。” 杨思焕是他亲选新科贡士。后来重用三鼎甲:状元张珏长于算计,少年老成,是难得的宦海奇才,有权臣之象;刘建圆滑世故,虽圆滑过了头,却不失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朝廷中正是有这些善斗的人,朝代才会有发展。朱承启深刻地认识这一点,于是他便在一开始就培植张珏与刘建。 至于杨思焕,朱承启第一次见她,是在刑部大牢,她发着高烧,像受惊的兔子蜷在角落。 在后来的观察中,朱承启发觉杨思焕就是他心目中纯臣的模样。 纯臣乃忠纯务实之臣——叫她编书,她便一门心思扑在书上,实实在在,脚踏实地,这种人韬光养晦,不争不抢。或许一辈子都在安静地忙于手头的事,旁若无人,而正是这样的人,却叫最是叫人安心。 朱承启把账薄搁到一旁,不再说账的事。 “你起来,往后除了朕,谁也不能轻易让你跪下,知道了吗。” 杨思焕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抓她进来的人是太帝君,施压要处决她的是内阁。 朱承启这是要跟他们斗,杨思焕便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干裂的嘴唇微启,缓声谢了恩。 “孙协原不姓孙,她是孙家的养女。”朱承启慢慢道,“关中孙家。” 说起关中孙家,杨思焕一惊,怪不得孙协这么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地顶风作案。 孙家是北方门阀士族之一,一共三大家族,孙、刘、赵三大家族一体,目前刘家排在最前面。因为刘家出了内阁首辅刘文昌,且太帝君也是刘家嫡子。 这么说来,孙协是首辅的人。杨思焕垂眸看着朱承启虚握的拳头。 据她所知,自朱承启登基以来,首辅好像一直有意给他示威。永宣帝在时都要忌惮刘文昌几分,朱承启这样年轻,刘文昌就有心把控朝政,想一切都按她的想法运作。 可朱承启便是再年轻,也是一代帝王,天生贵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臣子,哪怕她是帝王的亲姑姑,那也不能凌驾到皇权之上。 想到这里,杨思焕心里顿时就明了了,原来孙协并非朱承启的心腹,从来都不是。 既然这样,朱承启当初却费尽心思去保孙协,而且是在贪墨的事情上。这么些年宦海观摩,杨思焕也知道了,这是帝王心术:欲要臣亡,先令其狂。 不仅是朱承启,永宣帝大概也是知道的,否则凭她这小伎俩,怎么会瞒到现在。 她们母女这样纵容孙协,就是等着她自取灭亡,拔出萝卜带出泥,顺便拉出她背后的孙家乃至半个北方门阀。 “所以陛下这次是想连带孙家一并处置?”杨思焕问。 朱承启却笑了笑,清亮的眸子闪着幽光:“朕为何要动孙家?” “臣愚昧。”杨思焕若有所思地回。 方才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永宣帝在时都没动北方门阀,就是因为朝中大半要员出自其中,真要铲除,半个江山都得震一震。 当年武帝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离不开三大家族的力捧,她老人家一时糊涂,一个不留神,就叫大部分资源流入少部分人手里。 现在朝中上层遍布三大家族势力,她们强势,同时也最忠诚,她们不过是控制欲强些,想要大犁按照她们的想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是想要国富民强,否则永宣帝和武帝也不会任她们留下来。 当中最典型的就是首辅刘文昌,强硬的永宣帝驾崩,年轻的外甥刚上台,她就想操纵他,实在苦了朱家子孙。 朱承启抬手轻揉眉心,“孙协前后挪用公款八万余两,当中一小部分流入孙刘两家,大部分被她自己挥霍一空。 首辅怕也蒙在鼓里,吏部侍郎是首辅的人,她回去定会将此事密报首辅。朕的国姑朕最清楚,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样一来,太帝君那边很快也会知道,你要想办法让朕的父君以为孙协的事,首辅一直是知情的。” 不待朱承启说下去,杨思焕就明白了。他这是反间计,撼动首辅和太帝君之间的关系。 但首辅和太帝君一直互为支柱,两个人不仅是亲姐弟,又是利益共同体,杨思焕有些忧心,真的就这么容易撼动吗? “臣知道了。” 朱承启嗯了一声,此时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此地朕不宜久待,之后你静观其变,朕自有安排。”朱承启说完就退回阴暗的角落,隐在黑暗之中。 杨思焕扭头,再也不见那个身影。 厚重的石门再次被推开,凛冽的寒风狰狞地扑进来,灭了好几盏烛火。 两个狱卒过来,发现杨大人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狱卒挠挠后脑勺:“她家人塞了那么多钱,还在牢房里等着呢,就这样抬过去?”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一更】 平常再风光的人,在这里都得怂。狱卒就叹了口气。 杨家来人打点了银子要探监,按规是不被允许的,但到手的银子不赚白不赚,只是今天倒霉,她们两个刚刚收了钱,就被大理寺丞刘知庸在门口逮了个正着。 狱卒们归司狱管,在司狱官面前她们就像孙子一样,而司狱官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今天刘知庸铁青着脸冒出来,着实把她俩吓得不轻。 刘知庸精明,锱铢必较,当初就是她主持核查礼部账务的。可以说,杨思焕能被关进来,也有她的功劳。以往她是不会管这种小事的。她走过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盯着狱卒抓着银子来不及往怀里塞的手。跟在后面的司狱官脸色就很不好。 刘知庸进牢里巡视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司狱官把她送到门口, 回过头把俩人叫过去臭骂一顿,又拿了件新囚服,叫她们拿过来给杨侍郎换上。 很显然这是刘知庸交代的,刘知庸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这次却特地跑来“关照”杨思焕。 狱卒手捧着囚服,望着躺在地上的杨侍郎,犹豫了一下便蹲下去,配合着要给她换衣。 杨思焕虽乏力,却是清醒着的,这会儿只是装晕以免生事,哪成想她们要扒她衣服。没等她反应过来,裤子已经被褪了,好在里面还有一条棉质中裤。 大理寺少卿陆大人很少亲自提审犯人,每次提审,都要把一半以上的刑具都用个遍,犯人再被送回去时,连自己亲爹都不认识。上次一个贪墨三千两的,出来时裤子都尿湿了。 俩人看着杨思焕这一身伤,倒觉得陆大人这是手下留情了。 杨思焕的身子很僵,好不容易给她把外裤脱了,怎么也穿不服帖,其中一个狱卒将新囚衣抖开,抬眼望着角落里站着的人,“我瞅你眼生,是新来的?”又冲那人招手:“过来。” 那人气定神闲地走来,低声问:“什么事?” 狱卒道:“你给她穿衣,然后把她背过去,快点。”说着,就把囚衣递给她。 老人使唤新人,惯来如此,她们将活甩给新来的狱卒,理直气壮。 难不成叫皇帝给她穿衣?再也不敢装下去了,杨思焕当即睁开眼睛,可手脚酸胀发麻,一时间动弹不得,声音也哏在喉咙里出不来。 朱承启接过衣服,薄唇微抿,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的身形颀长,狱卒从他身边晃过,微微踮脚拍他的肩膀:“快点,手脚麻利的。”说完两个人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杨思焕竭力爬坐起来,和朱承启对视了一下。 “你自己穿,还是”朱承启道。 她是不怕死才敢叫皇帝伺候,连忙低头解衣带。 朱承启背过身去,盯着墙上的影子看。 杨思焕解完衣带,突然想起什么,就抓起手边的旧衣撕扯起来,布料被撕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朱承启仍是盯着墙,小声问她。 杨思焕边撕边道:“臣怕脏了新衣。”她怕一会儿出去,家人见到她一身的伤会害怕,就要用布把伤口堵住,免得血渗出来。 朱承启以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说:“你怕你夫郎看见会难过?朕听你方才昏迷时口中还在念他。” 杨思焕闻言嘴角漾着一抹笑,她摇头不语,她知道周世景不可能来看她,盛兰吾在这里。她也不希望他铤而走险在这里露面。 火钳烫过的地方见了肉,凹下了下去,痛觉很锐,传遍下半身,杨思焕忍着痛,用布将腿缠了一道又一道,才不至于叫血流出来。 整个过程她都在极力克制,避免发出声音,冷汗岑岑而下。每当痛到耐不住时,她就拼命去想周世景的脸,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真的会好受许多。 朱承启听到身后压抑着的闷哼,挑眉道:“痛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不必忍着。”说完之后他便闭了闭眼睛,内心满是愧疚,但一想到多少人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现在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杨思焕没有回答,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痂,血和衣粘在一起,她一脱衣服就牵动新痂,血便流了出来。 “嘶” 朱承启默不作声地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背手道:“拿去,这次是朕的过失,你就当是替朕挨的。” 杨思焕知道,太帝君抓她,看起来是一时兴起,实则早有预谋,朱承启怎么会不知道?朱承启只是在将计就计,他母皇刚驾崩没多久,他哪来的心思闱猎?不过是故意给太帝君制造抓她的机会罢了。 她只是一笑:“替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唯有衣物摩挲的声音。朱承启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杨思焕因此轻松许多。 “朕昨日去了你府中,见到你夫郎了。”朱承启道,“那账薄是他取给朕的。” 杨思焕手下一滞,眼中寒光一闪,听朱承启继续说:“你是后来成亲的吧?朕竟没有听说。”他顿了顿又道:“你总是低调的,成亲这么大的事,朕都不曾晓得,去年才知道你已添了两个孩子。”朱承启慢慢说道。 杨思焕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他是为了缓和气氛随意说的,还是别有意味,也只是试探性地回:“因臣的先母早亡,家父身体不好,在京城没有别的亲人,便没有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了。” 朱承启却似笑非笑地侧过脸道:“可据朕所知,你们是奉女成婚。” 说话间,杨思焕已经穿好衣服,听朱承启这样说,她正在系衣带的手停了下来:“臣” 朱承启抬手道:“朕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你的私事。” 杨思焕想了想,然后回他:“臣不知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陛下交代的选君之事恐怕要耽搁了。况且臣的罪状里也有一桩包含此事,但无论如何,此事不宜再拖,臣请陛下将此务另授他人。” 就这样岔开了话题。 朱承启望着墙上的影子,“朕信你,朕已命人调查清楚了,谭郎中的印章丢失,有人拿她的章子签押指控你。那人已经交给大理寺,很快就能有结果。不过,你倒提醒了朕,依你看,那事交给谁好?” 杨思焕早就考虑过这事,适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臣以为,太帝君掌后宫,不论交给谁选,最终都需太帝君定夺。” 朱承启嗯了一声,“和朕想得一样。” “陛下,臣走了,多谢您的药。”杨思焕自己给自己扣上脚镣的锁,朝皇帝的方向躬身一揖。 朱承启这才转过身,却只看到那清冷的背影从门前闪过。 两个狱卒在过道尽头吃着花生米闲白,杨思焕走到她们面前稍作停顿。 两个狱卒不约而同地望着杨思焕——那恬淡的面容没有了血色,甚至是煞白,显得眉眼益发扎眼,苍白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依旧是一脸的书卷气。 少年探花器宇不凡,身居要职前途无限,却在最风光的时候锒铛入狱。 杨思焕提步先走了,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俩人才回过神,也跟着她去了。她脚踝戴着沉重的脚镣,走得很慢,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绝食 杨思焕被押回狱中,刘氏已经在那里侯了多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文叔。 两个人站在监狱门口,眼巴巴地四处张望。 知道周世景没来,杨思焕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几分失落感。 刘氏远远看到女儿就忍不住哭了,他听说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是活阎罗,戏文里演过拔指甲、火钳烫肚皮、辣水浇伤口 这是他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她明明这么正直尽责,却要被诬陷,在这里要受这些苦,想到这里,刘氏就心如刀绞。 他一把抱住杨思焕,恰好撞在伤口上,疼得她直冒汗。 “儿啊,我的儿。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当这个官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将来谁来给我骑马坠灵?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杨家的列祖列宗?” “爹,我没事。”杨思焕却是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刘氏高一个头,将刘氏搂在怀里拍着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陛下明察秋毫,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在这里好吃好住,一日三餐都有专人伺候着,到时候说不定我还不舍得走呢。” 听他这样说,刘氏没好气地朝女儿胸口捶了几下,“你这小兔崽子,瞎说什么浑话?赶紧呸呸呸。” 杨思焕吃疼的紧,却没表露出半分,顺从的对地上呸了一下,好把霉运吐出去。 一旁的文叔也道:“太老爷,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氏低声哭了一会儿,又将女儿袖子裤 管都拉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杨思焕惯来生得白净,肤色白如玉瓷,即便在牢里待了几天,胳膊和腿依旧是光滑细嫩。 看到女儿没有受伤,刘氏才放了心。叫文叔把食盒揭开,从中取出菜碟。不过是些简单的家常菜。 杨思焕取了筷子,一眼就注意到那盘码放整齐的山药条,上面浇了黄色的汁水,又淋了金黄的蜂蜜,她夹了一筷子慢慢放到嘴里,一股淡淡的橙香混着蜂蜜味裹在她的舌尖,酸酸甜甜的。 山药条是隔水蒸过的,入口即化。杨思焕心心念念的橙汁山药,来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家里厨子是杭州人,做这道菜也是很正常的,但旁边的那盘炒得金黄的蛋炒饭的做法,却是杨思焕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只告诉过周世景。 除此之外,食盒里摆的其他菜看起来都是有模有样,红烧排骨、尖椒牛肚丝、金针五花肉,全是杨思焕爱吃的。她挨个夹了一筷子,几乎都像没放盐。 果然是他做的,他还是不大会做菜,调料永远掌握不好用量,这次干脆就不放盐了吗? 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做带肉的菜,好歹是煮熟了,也没糊,杨思焕知道,对于周世景来说,这样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狱卒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催促:“杨大人,不要为难小的。” 杨思焕回头望了一眼,说话的正是方才用狗钵子给她盛水喝的狱卒,才半天不见,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对她的称呼已然从“狗官”变成“大人”。 杨思焕只是笑笑,想必是刘氏塞了银子的缘故,她颔首,将碗筷递给刘氏道:“爹,回去吧。”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牢房。 刘氏慢慢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文叔拎着食盒也一道出去了。 盛兰吾原本在小几前看书,发觉有束犀利的目光投到她脸上,汗毛不禁竖起,缓缓抬眸,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她面前晃过。 那人拎着食盒,一步步顺着过道往外走,出门蓦然回首,盯着盛兰吾看了一眼。 盛兰吾手下一松,书哐当落了地,夜风乍作,翻得书页哗哗作响。 那人还在门外看着她,直到狱卒将门合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兰吾觉得,那人可能认识她,若非恨到骨子里,也不会用那样冰冷的眼神望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将书拾起继续看,不再去想外面的事。 刘氏离开之后,杨思焕静静地躺到角落里。到了晚饭时间,有狱卒过来挨个派饭。监狱的栅栏下有个狗洞大小的小门,小门也是有锁的。 杨思焕迷迷糊糊听到开锁的声音,狱卒蹲下来,推了一只装了白菜的碗进来,碗上堆着两个馒头,这便是晚饭。 杨思焕现在还不饿,就算饿了,她也不会吃她们送来的东西。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下。毒呢。 她已领悟到朱承启和陆长松的意图。她们君臣二人这是在拿她当诱饵,钓孙协那条鱼。 如果她没猜错,吏部侍郎今晚就会将狱中的状况告诉首辅刘文昌,要不了多久,刘文昌就会发觉孙协背着她做下的事。 这样一来,刘文昌定然不会放过孙协。 杨思焕知道,刘文昌这个老狐狸,从根本上其实是忠于大犁的,她只是权心重了些,否则永宣帝也不会留着她来辅佐朱承启。 刘文昌和朱承启再怎么斗,她们也都是一家人,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终归是她刘家的血脉,她是不会允许底下的人背着她做有碍江山的事的。 尤其孙协屡次贪污公款,还差点把刘文昌拉下水,要不是遇到杨思焕从中周旋,现在在这牢里的指不定是谁了。 不曾想,不到一年,孙协老毛病又犯了,还把囤积兵器的事给牵带了出来。 很显然这兵器不是孙协自己要囤的,多半是为北方士族或者刘文昌服务,至于囤积兵器是要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这可是谋逆的罪证,一旦被核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再者说,杨思焕晕倒之前说了要见皇帝,摆明了是想把孙协卖了,现在孙协和刘文昌是一跳条绳上的蚂蚱。不论是孙协还是刘文昌,都不希望事情被扒开。 杨思焕悄无声息地死掉,背着所有的黑锅永远缄口不语,这是孙协和刘文昌迫切想要看到的。 所以说,这几天那两个老狐狸一定会有所行动。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伎俩就是对她下毒了。 念及此,杨思焕和衣睡了去,第二天早上狱卒送粥来,她依旧不碰。 中午她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遍,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馒头。 “丫头,吃吧,她们不会毒我这个老婆子的。” 是盛兰吾。原来她已看穿杨思焕的疑虑。 昨日吃过刘氏带来的蛋炒饭以后,杨思焕就粒米未进,她迟疑地抓起脚边的馒头放到嘴巴,突然想起什么,漠然冷笑:“我竟落到这一步了吗?”而后将馒头丢了。 馒头滚了几滚,静静地趴在过道中央。 盛兰吾骤然瞪眼,“你不知好歹。”背过身去,决计不再管她。 巡视的狱卒撞见这一幕,也以鄙夷的目光瞥向杨思焕,心道:“都说书生脾气又倔又臭,今日可算见识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假清高,饿死你活该!” 却见杨思焕在栅栏边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下巴微扬。 就这样,杨思焕又饿了一顿,连水都没喝一口。她不能吃盛兰吾的东西,下毒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就会把毒下在盛兰吾那边,这样一来不仅她自己中毒,还要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晚上狱卒又来派饭。盛兰吾望着从方才就一直在睡觉的杨思焕,轻轻叹了口气。 “丫头,你当真要把自己饿死才罢休?” 杨思焕翻了个身,转面朝里继续睡。 她当然不会把自己饿死,她只是在等陆长松的人。 次日陆长松下朝回来,走在庑廊下就有人来秉她:“大人,杨侍郎昨儿一整天滴水未进,这样下去” 说话者是司狱官。 陆长松脚下不停,依旧淡然自若地朝前走。 “大人,那位怎么着也是礼部侍郎,案子还没结,她要是饿死在这里,寺卿大人那边不好交待。” 陆长松扭头掠过司狱官的脸,转而问自己的贴身侍从,这侍从是个男子。陆长松问他:“刘德,你怎么看?” 刘德躬身:“大人,杨侍郎要见皇上,就拿绝食来要挟您,若大人这就依了她,日后牢里的人都有样学样,岂不是要乱起来?” 司狱官怔了怔,郁闷地望着刘德。心道刘德一个男人懂什么?监狱里出了事还不是她担着,她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要是杨侍郎死在她的监管范围内,她一家都要跟着喝西北风。 陆长松却颔首:“此事本官会上书给陛下,刘德,你去吩咐下面的人,该送的继续送,杨侍郎有手有脚,倘她自己饿死了,便怪不到大理寺的头上。” “是。” 陆长松说罢就慢慢走进自己的政务房,刘德随她一同入内,带上身后的 门。 “大人,方才咱们说话时,孙大人在后面,应该是听到了。” 大理寺设少卿二人,除陆长松之外,还有一位孙大人。孙大人是首辅刘文昌的门生。 陆长松坐到檀木椅上,嘴角上扬沉默了片刻,捧起桌上的茶水泯了一口,良久才开口道:“你留心着些,她要真饿死了,陛下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刘德应道:“属下明白。”随后就推门出去了,没走几步,方才来回话的司狱官就急匆匆跑过来:“刘公子,不好了,杨侍郎晕过去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二更合一 陆长松正在政务房处理公文,隐约也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等刘德带着司狱过来回话,陆长松想了想,然后慢慢说道:“人晕倒了是郎中的事,你告诉本官也无用。”陆长松磨着墨,低着头道,“再者本官前几日才对她用了刑,去看她不合适。”至此抬眼看着刘德,继续说:“待刘寺丞回来,叫她过来回话。” 刘德应了是就带着司狱退了下去。 寺丞刘知庸是孙少卿的部下,最近在负责方山的一桩命案。 大理寺两位少卿,其一陆长松,二十出头的少年探花,是内阁大学士陆老太傅的嫡长孙女,另一位则是内阁首辅刘文昌的得意门生孙少卿,今年四十多岁,脾气古怪。 陆长松被调到山河县做了几年的县丞,回来便空降成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至今也没破什么大案,打从一开始那位孙少卿就有些不待见她。 且那位孙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直脾气,弄得整 个大理寺都看出两个少卿不和。 刘知庸正从方山查案回来,踩着夕阳风尘仆仆下了马车。 走到大理寺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抬眼便看到刘德,看他那样子,知道八成是有事找她,但她还是先去了孙少卿处述职。 天将黑时,孙少卿才放衙,刘知庸述职完毕就跟着她后面一道出来。两个人先后上了轿子,朝不同的方向走了,刘知庸却在半道上折回,说是落下了东西要回来取。 刘知庸再次回到大理寺时,陆长松背手站在庑廊下,相互见过礼后,陆长松道:“杨侍郎一案,刘大人也是经手人之一,当时的情况,你应该清楚。” 暮霭沉沉,在这暮色中,刘知庸定定望着陆长松,她说:“回大人的话,下官当时只是奉命核账,账目之外的事,下官不甚清楚。” 陆长松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她:“刘寺丞素来公正严明,亦不爱管闲事。方山命案未破,本官听闻,前几日杨家有人探监,刘大人竟忙里偷闲送囚衣给杨侍郎,难不成刘寺丞和杨侍郎是旧识?” 刘知庸年过不惑,非进士出身故而官位不高,但因断案如神,在大理寺威望颇高,在陆长松这个年轻的上司面前,仍是不卑不亢地回:“陆大人说笑了,下官与杨侍郎不过几面之缘,核账之事过后,再也没有交集,那日去监狱是为公事,只是早闻杨侍郎仁孝,下官巡监时看见她父亲,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一时感怀往事,便顺手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刘知庸确是实话实说,她出身贫寒,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身体都不好,早年一面读书一面给人做短工。 那少东家嗜赌,输钱之后就回家偷钱,事情败露之后,那家的老爷护短,怕妻主把独生女儿打出好歹来,就把这事扣在年轻老实的刘知庸头上。 县令大人昏聩,听了那家人的一面之词,就把刘知庸打了半死,还勒令刘家还钱。 这件事她从没向别人提起过,倒不是觉得丢脸,而是没必要,现在陆长松问起来,刘知庸便将往事简单地说了一下,又道:“后来学道大人听知此事,为下官平了冤。那日下官见杨侍郎父亲在监狱门口焦急地等,便想起当年下官从县衙回来后先慈的样子。” 那学道便是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但她没提。 听她这样说,陆长松稍稍沉默了一下,良久才道:“寺丞不必多言,本官也是随口一问。本想你和杨侍郎若相识,便可去劝她一劝。她绝食几日晕了过去,适才被救醒,她虽有罪在身,却也是朝廷命官,陛下还未革她的职,若在大理寺出了差池,总归是麻烦。” “绝食?不知杨侍郎为何要绝食?”刘知庸问。 一旁的侍从刘德先开了口:“她要见陛下,许是觉得自己冤,又或者想在陛下面前供认同党,好减些罚。” 刘德正欲再说什么,陆长松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便收了声。 陆长松道:“本官这里刚得到一本账,是从杨家搜来的。”说着就推开门进了屋子,刘知庸也跟着她一道进去了。 刘知庸接过账薄,就着烛光小心翼翼翻看起来。 陆长松坐到梨木雕花椅上,挑着杯子里的浮茶,屋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翻书声。 少顷,陆长松问:“寺丞可看出门道来了?” 刘知庸微微皱眉,过了许久她才回:“这本账和礼部祀司的很像,当时祀司的账目被人篡改,改得面目全非。这上面记得极有可能就是原本的账目,至于是不是这样,还需和各个分账比对之后才知道。”说罢她合起手里的账薄,“当真如此,这账目确实是杨侍郎改的了?可她留下这个,岂不是给自己留下把柄?” 陆长松把茶杯搁在书案上,示意刘德续茶,她道:“不瞒你说,本官也知道杨侍郎是替人填账,毕竟核账前她虽供职礼部,但只是个挂职的郎中,是不大可能贪下那么多钱款的。想必陛下也清楚。” 是了,杨思焕那时候才刚上任,在那之前虽挂了礼部的职,多半时间却待在翰林院。她改账、填账只是替人办事。 “陆大人的意思,是想揪出杨侍郎背后的人?”刘知庸问。 陆长松只是一笑:“此事还需刘寺丞帮忙,有劳寺丞废些功夫,将这账目核算一下,好确认是否就是祀司的原账。如果是,待本官将此事上书陛下之后再做打算。” 刘知庸犹豫了一下,她手头还有桩急等着查的命案,一时也抽不出时间。 却听陆长松道:“此事不急,缓上几日也无妨,正好本官打算叫人将这账薄抄录一遍,免得遗失。” 夜色已深,牢房里鸦雀无声。 白天杨思焕晕了好半天,狱卒才发现,郎中来看时,她因腿上的烧伤处理不当起了烧,加上她牙关紧闭不肯吃药,郎中说得很险,说需要人昼夜看护,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全凭造化。 司狱命人将她挪到最里面的牢房,这个牢房被专门隔出来,里面有床和桌椅,往往皇亲国戚犯了错就被关在这里。 司狱派了个年轻狱卒看着她。小狱卒困得要命,却只敢眯一会儿,隔三差五进去探杨思焕的鼻息,生怕她死在这里。 梆子敲过两声,已是二更天,小狱打着盹,趴在桌子角上睡得正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把她拍醒。 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人穿着公服站在墙边,低着头,淡淡地说:“换班了。” 小狱愣了一下,她是新来的,又是最末流的小吏,按理值夜班是没有换班的。但她现在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半梦半醒,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有人替班自然求之不得,她打着哈欠慢慢往外走。 小狱出了监狱,叫夜风一吹便清醒许多,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推开门发现牢房的栅栏门开了,方才来替她的狱卒不见了踪影,好在杨思焕还好好地躺在床上。 小狱卒当即摸自己的腰,发现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不见了,瞬间感觉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小狱卒回头,见那人端着一碗药朝这处走来。 那人问她:“怎么了?” 小狱卒板着脸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偷走我钥匙,意欲何为?”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步步向她靠近,因那人生得高大。 小狱卒在那人跟前,就像个没长开的小鸡仔,抖抖索索拔随身的佩刀。 看她拔出刀来,那人足下一顿:“你方才交代我去取药,顺手就把钥匙给了我。” 小狱卒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回忆一番之后,才确定真的是自己把钥匙给人家的。郎中交代每隔两个时辰给杨侍郎喂一次药,上一次喂时,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用勺子把她嘴撬开,搞得她很是心累。 念及此,小狱卒一拍脑袋哦了一声:不免有些尴尬,故意说道:“我怕你偷懒,特地回来看看,拔刀吓你一吓,给你醒醒神。”说着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那人默默将门合上,将药端到床边,半蹲下来用勺子一点点往思焕嘴里喂,她大概是觉得苦,眉目拧在一起,不肯将药咽下去。药顺着嘴角淌下来,喂了几勺都没喂进去。 “思焕”那人低声唤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傻?”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思焕睫毛抖了几抖,看起来很痛苦。她正发着烧,脸红一阵白一阵。 “听话,把药喝下去。”嗓音低沉如吟,” 就当为了爹,为了孩子。“周世景说完,发觉思焕的手指似有弯曲,便又喂了一勺,可还是漫了不少出来,药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周世景迟疑片刻,把药喝进自己嘴里,喝一口,渡一口,她便是昏迷着也不老实,周世景艰难地喂下去大半碗。 喂到一半时,周世景感觉到那舌头突然顶了回来,他的喉结“咕咚”翻滚了一下,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一阵苦涩滑过舌根,额头立即沁出汗来。 杨思焕慢慢掀开眼帘,露出清亮的眸子。她双手勾住周世景的脖颈,嘴角上扬着笑道:“哥能在梦里看到你,真好。” 周世景怔了怔,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这不是梦,听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陆少卿没办法”他的话还没说完,杨思焕就翻身滚下床,压在周世景的身上,突然低头吻住他。 这个牢舍是独间,地面整洁没有垫草,周世景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压倒在地,刺骨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不过他怀里搂了个滚烫的火炉,她所剩的力气不多,很快就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周世景的怀里。 “我从前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抬头就能看到自己明确的未来,每天只用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不用想其他的,身后有朋友,头顶有父亲,她的人生本可按照可以预见的路线走下去,平平坦坦。 “遇见你是一个意外”杨思焕闭目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在这里,你们处于劣势,但我还是想有个人可以护着我,疼我,爱我,哪怕只是偶尔,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私?算不算懦弱?” 周世景下巴蹭着她的头顶,“不。” “思焕”他温声唤了她,没有得到回应,低头见她又睡着了,便爬坐起来,将她重新抱上床。 抱她的时候,只要稍一用力,她便是很痛苦的样子,虽然她克制着没出声,但表情却很明显。 周世景望着那张恬静的脸,不免有些感慨,想起她小的时候,摔倒了就会大哭,辗转在几个哥哥面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伤痛。 而现在却总是捂着、装着,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周世景心就一揪一揪的疼。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开始解她的上衣带,想看看她到底伤得如何。 掀开衣衫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两道痕,周世景怔了怔,又默默给她穿好衣服。在穿衣时又主意到她裤子上透出的脓血。 杨思焕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去,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他的腿边,半开玩笑地说:“小心我控制不住自己。” 看她这样,周世景就知道她肯定伤得不轻,他何尝不想好好疼她,爱她,可她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 便低头问她:“这事跟你没关系,我都把账薄交出去了,你为什么不顺势脱身?非要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在我这里,你不必伪装。”周世景叹道,“如果你的痛连我都不知道,还会有谁疼惜?” 她又不说话了,知道她很疲倦,周世景就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床头边摸着她的头顶,好让她睡得舒坦些。 周世景稍微动一动,杨思焕就害怕他走,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半眯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央道:“别走。” 他只好坐回床沿上,侧过身去用大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我就在这里,不走。”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合上眼皮,环着他的腰再次睡着了。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周世景用手背去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天渐渐亮起来,杨思焕还是紧紧扣着周世景的衣角不放,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孩子一样。 周世景轻轻掰开她的手,俯身亲了她的额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该走了。” 这会儿杨思焕睡得很沉,不再嘟囔着不让他走了。 在他走之前,他还是想看一看她的伤势,知道这里的人下手都是不要命的,但杨思焕好不容易睡踏实了,他不忍心将她弄醒,便没去碰她,只给她掖了被子。 杨思焕醒来时,守在栅栏外的是另一个狱卒,若不是发现床内侧放了一包粽子糖和一纸包的牛肉包,她还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 周世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牢房里。 没过几日,朝堂上大理寺卿站出来,说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启奏陛下,昨日大理寺和刑部、兵部联合,共在牛首山稽查到利箭五十箱、长矛三千支,另有盔甲五千套。相关工匠已被找出,从她们那里,臣等得知这些都是花礼部和兵部的官银造的。”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这” 朱承启似是一点也不惊讶,从容淡定地看着脚下的群臣。 紧接着武官中就有人站了出来,是徐将军,当初她被永宣帝流放,不久前才被朱承启重新召回,她躬身道:“陛下,臣也有事要奏。” 朱承启端坐在龙椅上,抬手温声道:“徐爱卿请讲。” “礼部右侍郎贪墨一案,如今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徐将军道。“臣请陛下尽快处置相关人等。” 按理说,武官不该置喙这种事,但搜查出兵器来,事关重大。 朱承启凝眸颔首,沉默了一下才启唇慢慢说道:“徐卿的担忧朕明白。”又问:“陆少卿,此案是你在负责的,你意下如何?” 陆长松出列躬身:“回陛下,臣以为事缓则圆,此案还有诸多疑点,还需进一步核实。但杨侍郎在狱中沉疴愈重,只恐撑不了多少时日” “好一个‘事缓则圆’,依某看,大理寺若得不出结论,就该尽早三司会审。”说话者是徐少将军。 徐少将军也是五皇子的妻主,按例驸马不得当要职,她却被封成镇国将军。本朝也有为了避嫌,一家人不得同州为官的规矩,她们徐家母女却同时上朝。 不过朱承启都没说什么,谁也不敢多言,只在心里默默别扭着。 徐少将军话一出口,不知谁就说了一句:“本官怎么记得,驸马不得干政。” 徐少将军心直口快,耿着脖子想要怼回去,却看高坐的帝王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处,素来温润如玉的帝王,此刻一脸漠然,双唇微抿,看起来不怒而威,她便不敢再说话。 其余人也都不再说话,殿内一片死寂。 “刘首辅。”朱承启缓声道。 “臣在。” 朱承启仍是面无表情,他问:“首辅意下如何?” 刘文昌闻言神情微变,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臣亦认为此事应当查清楚再判,找出杨侍郎背后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哦?”朱承启墨眉微微蹙起,“首辅和朕所见略同,但大理寺接连几日来报,杨侍郎身染重病,身体每况愈下。首辅,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刘文昌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人,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她的这个外甥,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在她的注视下,朱承启起身负手,稳步下了丹陛,往偏殿去了。 百官走在御道边,内侍突然叫住礼部左侍郎孙协,内侍在孙协身侧,躬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首辅走在最前面,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目睹了内侍跟孙协说话,然后两个人就拐离了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再看身后不远处的陆长松,她正低头自顾自地走着,百官末处有一身穿绿色朝服的庶吉士提着袍角,顺着御道往前窜,穿过人群,一路追到陆长松跟前。 这人正是周威,她躬身一揖,问陆长松:“下官想问一问大人,杨侍郎年纪轻轻,也没有隐疾,如何就病成那样?” 陆长松足下一滞:“你是?” 周威低头应道:“下官是山河县人,和杨侍郎是同窗。” “她如今大难临头,你还认她这个‘同窗’,倒是不易。”陆长松微微笑道,“不过,最好还是别问了。”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孙协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前走,这个节骨眼上她心里说不紧张是 假的,她已得了消息,大理寺那边不知从哪里搞到祀司原本的账目。 孙协以为当时杨思焕帮她填账,有几个目的: 一则对外保全礼部的面子;二来杨思焕身为右侍郎,而她是左侍郎,如果在杨思焕的监察下,查出她的过失,之后的舆论压力,杨思焕担不起;三来,杨思焕或许想讨好她以附庸首辅。 现在杨思焕自己被抓了,估计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狗急了也会跳墙,杨思焕随时都可能将她供出来,况且前几日刘文昌将她叫到跟前痛斥一通,已有和她断绝来往的意思。 可明明一开始她挪来的钱,有不少都交给孙家和刘家,现在刘文昌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而她也只是孙家的养女。 她现在是一夜之间没了靠山,而且还随时都有被同僚卖掉的危险。 这些日子以来,孙协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她原本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杨思焕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指认她,直到前些日子得知杨思焕竟留了复本。 她就只好派人在杨思焕喝的水里做了手脚,那毒无色无味,便是大理寺也察觉不出,她的人亲眼看她将那水喝了下去,不会有错,大概这两天就要毒发了。 方才朝堂上,陆大人说杨思焕病着,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整座皇朝被乌云笼罩着,乌云压在头顶,直叫人[]喘不过气。孙协慢慢走在路上,周遭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初春时节,放眼望去一片绿,但在这阴沉的天光下,万物都深沉了几分。 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时,无数道金光打在孙协的脸上,皇帝正在内殿批阅奏折,内侍进去通传之后,将孙协引了进去。 孙协跪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双手贴在大理石地面上,低着头,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衣物摩挲声。良久也没听到回应,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她不知道怎么的却流出汗来。 她再次说道:“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 “你起来吧。”是朱承启的声音。 以往先帝说话,从语速快慢抑或语调高低中,多少可以判出她的心情,但新皇却不一样。 他说话永远是不紧不慢,生气如此,高兴亦是如此,孙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透过屏风去看清里面人的轮廓。 朱承启道:“宣杨侍郎。” 此话一出,孙协宛如遭了晴空霹雳,但面上依旧一脸平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是杨思焕。 她现在不是应该被囚在大理寺监狱里吗?为何却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杨思焕穿着囚服,她缓步走进来,玉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亦看不出半分病态,目光从孙协身上掠过,没有多作停顿:“罪臣叩见皇上。”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这样长大的帝王 皇帝没有回应,杨思焕仍是端跪在那里,殿内沉寂了许久。 “朕听闻你重病缠身”屏风之后,朱承启突然开口,“却听你中气十足,哪里像病着的?” 杨思焕不疾不徐地回话:“陛下,臣死罪。”说着,再次叩首,“若非如此,臣如何得见陛下?” 一旁的孙协暗暗咽了口口水。 “你果真装病吗?” 说这话时,皇帝似乎是笑着的,但孙协窃窃抬头,只能看到屏风后模糊的影子。 “你欺君装病也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朕说?”朱承启问罢,缓步从屏风之后踱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跪着的人。 杨思焕慢慢抬眸,回望皇帝,首先看到的便是他身上的云纹龙爪。 君王才下早朝,身上的衮服未除,广袖华服,长身挺立在她的面前,晨光激荡出万丈金光,照在帝王的清朗的脸上。 他胸口的金龙踏日踩月,怒目穿云,似乎下一刻就会扑出他的胸膛,到那时会不会真的地动山摇? 念及此,杨思焕心中竟陡然生出几分压迫感,但她很快就会过神来,垂眸回道:“臣没想到,陛下今日就要召臣,本有话要说”她顿了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孙协,良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道:“但如今空口白牙,罪臣说了想必也无法令陛下信服,便先不说了。” 这一眼,有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意味在里头,当杨思焕看向自己时,孙协的背脊骤然发凉,周身暗下一颤,她知道杨思焕的意思。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来见陛下,全因罪臣以死相逼,与她人无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半分怨言。” 孙协悄悄看向朱承启,杨思焕欺君装病,帝王却是一脸平静,顿时孙协就明白了当中的猫腻——-她为鱼肉,刀俎已经备好,向她开刀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因此腿脚一软,突然伏跪在地上。 “孙卿这是何意?”朱承启问她。 “回陛下,老臣滴米未进,有些腿软,适才没站好,唐突了陛下。”孙协回话之时,已然从容淡定下来,为官多年,若没有这般修养,她便不会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上。 只是方才她着实腿软了。 朱承启颔首,亲身将孙协扶起。 “如此便是朕的不是。”他道,“先皇那日将朕唤至塌侧,再三叮嘱朕要礼待尔等老功臣。” “既然孙卿还未用过早饭,不妨带些点心走。”朱承启背过身去,回头掠过陆公公的脸,“你去命膻房准备。” “是,陛下。” 孙协愣了愣,回望陆公公打着拂尘离去的背影,这下她是彻底迷茫了。 小皇帝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 朱承启背手又踱回书案前,果然就没再管杨思焕,就叫她跪在那里,而是一直跟孙协说话。 他示意宫人收起屏风,半低着头,一面批奏折,一面说:“择侧君一事,朕思来想去,想交给你办。” 他叫她来,竟是为了这事?孙协轻轻抽了口气,“臣遵旨。”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一旁跪着的杨思焕脸上瞟。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朱承启的注意力又转到杨思焕身上,说道:“日后三司会审,朕会亲自过去,你退下吧。” 杨思焕退下去不久,孙协也出去了,她刚一出去,就有膻房的宫人迎过来,将刚做好的点心递送给她。 孙协回身向内一揖:“谢陛下恩赐。” 却听身后的陆公公道:“小的提醒大人一句,酥饺硌牙,大人吃得时候可要注意着些。” 陆大人说完就笑了笑,转身回殿中侍奉皇帝去了。 *** 孙协回到家里,两个小孙女正在为院里水池中的几尾金鱼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打了起来。 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都是庶生的,大的把小的脸剜出一条痕,小得就哭得撕心裂肺。 走在内院的甬道上就能听到争论的声音。 才从宫里回来的孙协本就心烦,叫管家把两个孩子都扯去祠堂跪着去了。 到了下午,孙宜带着两个女儿过来认错。 孙协望着两个睫毛尚湿的孩子,一时晃了神,捧起茶杯抿了口茶,叹气向孙宜道:“想我孙某人福薄,五个女儿,到头来只养活你一个。你那正夫至今没能诞下个女儿来,如今我膝下也就这两个。” 孙宜听了这话,一手一个,摸着两个女儿的头,“母亲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会突发如此感慨?” 孙协仍是摇头,招手将小孙女招到身边,捧着她脸上的伤疤向大孙女道:“你是姐姐,凡事总要让着你妹妹才 是,亲姊妹之间,哪能下这种狠手?是不能再把你养在你小爹那里了,打明儿起,我来亲自带你。” 庶出的孩子,自出生起,只能有一个爹,那便是母亲的正夫,生父也只能被称作“小爹”。 那孩子一听这话,当场就哭了,孙宜当着母亲的面,也不敢去哄。母亲是一家之主,她训孩子,谁也不敢说什么。 “母亲,欢欢还小,她自小就在她爹身边,突然叫她搬到您这里来,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孙宜低声道。 孙协瞥了孙女一眼,着人将早上陛下亲赐的点心给了两个孩子,就让她们出去自己玩。 “你一直没嫡女,欢欢就该过到吕氏名下,哪有小爹养长女的道理?”孙协道,“再者说,那桂氏终归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你瞧瞧他把欢欢教成什么样。一个女娃,说哭就哭出来。没个体统了。” 母亲在家里素来说一不二,孙宜是知道的,她执意要亲自教养孩子,孙宜也只好应诺。 当天晚上孙欢就被下人抱到孙协房里来,小家伙半夜睡醒发现周围的气息都是陌生的,哇得一声哭出来。 孙协就点亮蜡烛,默默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头顶说:“孩子啊,你将是我吴家最后的根,别怪奶奶心狠。”然后在心里默念:“我做错了事,不久就要累及全家,便是死,我也要护你周全。” 孙欢哭了一会儿就累了,慢慢在祖母的怀里睡着了,祖母轻拍她的背,一直抱着她到天明。 在宫里的事,孙协在回家的路上就想明白了,皇帝将她和杨思焕一起召到面前,分明是刻意。 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已经知道她贪墨,并且已经掌握了她的罪证。 想到这里,孙协攥紧拳头,想当初,她从吴家寨逃荒出来,遇到西北孙家的人,因为机灵,被带回去做孙家门房。后来她凭自己的努力考中举人,且是头名上的榜,孙家就是看中她的才干,将她收做养女,供她赶考,她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但她不过是孙家诸多养女中的一个,至今她连孙家家主也没见过几次,却要一直给三大家族卖命。 尤其是刘家,首辅刘文昌这么多年不断地从她这里吸收银两,向来是不主动要,也不拒绝收。但最近几年她开始示意孙协替自己筹集兵器,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她一直以来就像一个傀儡一样,前几日杨思焕被抓进去,刘文昌便来敲打她,那意思就是要和她断绝关系。 孙协知道,如果有一天,皇帝借此发难刘文昌,刘文昌那老狐狸一定会把这事完完全全推在她头上的。 就好像几年前的盛兰吾一样,曾经的盛家不也是这样吗? 可这次不仅仅是贪墨,私造兵器,这是谋反的大罪,诛九族,孙家一定会撇的干干净净,毕竟孙家势力强大,但孙协的女女孙孙可就遭殃了。 孙协不大确定何时会到那一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早晚都会来。 今日之事就是一个暗示,她思来想去,大约猜出皇帝的意思。 早在孙协还是翰林院侍读时,那时朱承启才入东宫,因她的储君身份,旁的小皇子皇女都离他远远的,嬉戏打闹也避着他,生怕不小心得罪这个将来的帝王。 兄弟姊妹一夜之间都疏远了小朱承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玩,孙协总能看到那瘦小的背影杵在东宫书房的书案前。 后来他就这么孤孤单单长大了,孙协知道,那样长大的皇帝,便是再单纯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不出所料,小太女如今已然变成威严的帝王,果不出所料,他登基那日便给内阁来了个下马威。 孙协想,今日皇帝大概是想给她机会,叫她自己坦白错误,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也没行动。 而她孙协在皇帝面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皇帝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孙协思来想去才推敲出一丝头绪。皇帝这是要拉首辅下水。 这时候孙欢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胳膊一阵划拉,闷哼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孙协吹灭烛火,无论如何,她自始至终都是棋子,早晚都要被丢,为何不在她还有利用价值时捞取最后的利益呢? 她想着想着,和衣渐渐睡去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首发晋江 却说首辅刘文昌白日方出宫门,便见大理寺的人带着礼部侍郎杨大人进宫觐见。 下午她在宫中的亲信发出密函,将宫中事由逐一秉之。那时刘文昌正在自家亭台中,同二女儿刘琛对弈,幼女刘季在一旁观望。 刘文昌看罢来信,她手间一松,棋子滚到棋盘上,又将信纸渐渐揉捏在手心,小臂一弯,拳头闷闷落在石桌上。 “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刘文昌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我的好外甥女。” 刘琛知道,刘文昌是在说朱承启,摆手屏退左右之后,她低声问:“是不是那件事?” 一旁的刘季看着母亲和二姐表情都很凝重,便猜到信里说得是牛首山军资的事。 刘文昌三个嫡女中,刘季是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六,心性温和,不问官场的事,但她隐约也知道母亲和姐姐们在做什么。她半低着头,心中揣揣不安,私铸兵器,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刘季不敢想下去。 而刘文昌看起来却是若无其事的,她看着刘琛道:“陛下早就知道了,一直在装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空虚处:“她在和杨侍郎一唱一和,意在与我作对罢!” 这话刘文昌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两个女儿,说罢把攥皱的信纸随手丢在棋盘上。 刘琛拿起纸来重新展平,看过之后略加思索:“陛下这分明是做给您看的。她特地将孙侍郎召过去,却只交代无关痛痒的小事,显然是在暗示她,就等着她将您供出来,一石二鸟。孙侍郎自然也明白。” 说到这里,刘琛的眉头越皱越紧,私铸兵器,难脱窃国谋逆之嫌,当诛九族,肃满门,便是太帝君求情,也是保不住刘家的。 这时却听耳边响起略带青涩的声音:“母亲,要不要写信给大姐?” 刘文昌望了眼小女儿刘季,起身踱到栏杆边,撒了把鱼食下去,当即就有红红黄黄的鱼群翻滚着扑涌过来。 看着翻涌的池水,刘文昌的心却平静起来。 “这等小事,何须大费周章地忙这忙那。”刘文昌说着就转过身来,向二女儿刘琛道:“却是北漠那边,齐王尚未班师,不可掉以轻心。先帝驾崩前虽下令收了齐王兵权,而今兵符尚在齐王手中” 皇帝派张珏前去北漠为矇王赐封,顺带命她带回齐王手中兵符,谁都知道刑部曾是齐王的监管范围,而张珏在刑部当职至今,叫她去取兵符,朝中大臣对此颇有微词。 刘文昌念及此事,顿觉燥得慌,将手中的鱼食连钵倾净,望天沉吟了片刻便兀自走开了。 刘文昌走后,刘琛捧起茶杯啜了一口,刘季坐到她的身侧,问她:“二姐,我不明白,牛首山的军资明明就是先皇密命母亲备下的,母亲却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皇帝表姐?” 话音刚落,刘琛眼下当即闪过一丝寒光,讶异地拉着妹妹的手问:“你听谁说的?” 刘季年少,自幼总同家中的哥哥弟弟玩在一起,性子像只奶猫一样,从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 今日她本在后院陪庶弟绣花,刘琛碰见了,便将她硬拉过来学下棋,不让她和家里的男孩腻在一堆。 刘琛看着妹妹稚气未脱的脸,再次厉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刘季成天在男孩堆里长大,脾性越来越像男孩儿,听她二姐语气严苛,就胆怯地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刘琛见状只好作罢,起身离开,不再管她了。 *** 孙协将孙欢养在身边,白天还好,到了晚上那孩子就哭闹个不休。 孙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孙宜与正夫并几个小侍,每日酉正时刻都要带着儿女去孙协那里奉茶见礼。 孙欢在孙协身边待了两天,只有在晨昏定省时,她才能见到自己的生父桂氏。便是见面,也只是远远的相望,因为桂氏不过是孙宜的众多小侍中的一个,按身份,他只能远远站在靠门的位置,而孙欢就坐在孙宜的身旁。 奉过茶后,人都依次退下,这日外面下着雨,瓢泼的大雨拍打着屋瓦,桂氏牵起儿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爹,妹妹以后都不能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自己亲生的儿女,从小当着外人的面,却只能唤他作“小爹”,方才他走时,听到女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喊,她要跟桂氏和哥哥回去,却被府中几个下人抓住。 念及此,桂氏走在庑廊下,步子都沉了许多。 听着声音,桂氏拉着儿子疾步向前,不敢回头,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慢慢盖住了孩童的哭声。 “七爷请留步。” 桂氏闻声足下一顿,愣愣地转过身去,只见孙协的随 从站在不远处,躬身向他道:“七爷,家主找您议事,劳您过去一趟。” “同我议事?”桂氏淡淡地说道。 随从只是一笑:“您过去便知道了,是好事。” 桂氏扭头看着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帘,水雾缭绕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一股寒意向他袭来。 “爷,家主和大人都在那里等着您呢。”随从柔声催促。 桂氏便将手里的伞交给儿子,叫他先回去吃饭,而后提步跟着那人走了。 桂氏一进门就看到高坐在上首的婆婆,方才还哭闹着的女儿此时已然不见了踪影,厅堂的两侧各设两排八座的交椅,但桂氏没资格坐。 他站在大厅中央,妻主孙宜坐在左侧梨木雕花椅上,正捧着一盏茶静静地望着他。 桂氏的目光匆匆掠过妻主,便朝孙协见礼:“侍身见过家主。” 孙协微微颔首,顿了顿才慢慢说道:“我记得你母亲曾是杭州的一个县令,你也算官宦之家子弟。” 桂氏低下头,县令这个芝麻小官,在孙家人眼里根本算不得官。 “回家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母亲病逝后,家道败落,他便成了瘦马,做了孙宜的外室,有了女儿之后,父凭女贵,才被抬作小侍进了孙府。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前面,她还有六个男人。 做瘦马最可悲的,就是生出了感情。 “诶。”孙协打断他的神思,“既是官宦子弟,想必大户人家的规矩你该知道一些的。” “家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既然如此,老妇就直说了。欢欢是我孙家的长孙女,理应养在你妻主的正夫名下。” 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桂氏还是怔在当场,他略带征求的将目光投向孙宜,却见她一脸淡漠,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意乱情迷时与他十指相扣,信誓旦旦的是她,要夺走孩子的也是她,到现在桂氏终才认清一个事实——-自己在孙家唯一的意义,大概就只是孩子。 是否女人都是这样无情? 桂氏绝望地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割舍不下。”说话者是孙宜,她冷不丁的开口,语气却是冷冽至极,“但你要为孩子考虑,她若跟着吕氏,从此便是嫡孙,她长大之后,多少也会念些旧情” 桂氏打断孙宜的话,撩袍跪下:“蒙家主不嫌侍身卑微,善待吾女,更不厌其烦地教导之,欢儿能得家主亲训,自然好过跟着侍身庸碌无知,侍身便替欢儿谢过家主与妻主。” 孙宜知道桂氏的性子,原以为要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一向倔强倨傲的男人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事,不由一愣,回过神来语气就柔下几分:“你能这样想就好。眼下还有一事。” 桂氏抬起头来,默默回望孙宜,眼中分明是幽怨,面上却是平淡如水,一如从前的温顺随和:“妻主还有什么吩咐?” 孙宜本想将母亲的意思传达给桂氏,但看男人的眼神,心下一软,竟无从开口了。 “欢欢还小,自小就跟着你生活,一时离不开你。”孙协见女儿不说,她便说道,“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过几日便好了” 不必等她把话说尽,桂氏就懂了,他缓声回:“侍身明白,日后侍身尽量避开欢儿,不让她看见我。时间久了”桂氏的嗓音一低,复道:“时间久了,她就不总吵着要我了。” 孙协嗯了一声,直夸桂氏深明大义。 “老妇就说他定会答应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孙宜望着桂氏离去的方向,雨下得更大了些,雨帘渐渐模糊了她的视野,暮色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他或许不是那样的人。” 孙协嗤笑一声:“做女人的,何须在意男人的心思?” 孙宜若有所思地点头退下了。 人都走后,孙协叫随从去酒窖取了三十年前藏下的状元红。 “阿才,你也喝些。” 随从阿才迟疑了一下,就坐到孙协的对面,将酒杯拿起又放下:“大人,这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孙协缓缓摇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番我是在劫难逃。首辅素性多疑,陛下不杀我,她亦不会放过我。不若送她一个人情,成全彼此” “大人” 孙协抬手,摇晃着杯中酒:“那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属下必以命侍少主,保她一世无虞。” 说了一会儿话,孙协有些累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交给了阿才。 “这事只有你做,我才能放心。”说罢就回屋歇着去了。 今夜孙欢被抱到她父亲吕氏那处,吕氏出身侯门,是个厉害的,嫁到孙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孙宜在家时不敢歇在别处。 若不是吕氏膝下无女,依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去养别人的孩子,只是现在由不得他选。 孙欢生得漂亮,我见犹怜,吕氏初始倒不厌她,命房里的翁翁打了热水给她洗脸,又布了一桌子好菜喂给她吃。 可孙欢不过是个六岁小孩,俗语说,“影子爬上墙,娃娃要爹娘”,孙欢也不哭,就一个劲念叨着要“小爹”。 吕氏亲自给她铺了床,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不睡。吕氏要摸她的头哄她睡,她就像触电似的躲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而今夜迟迟也不见孙宜的影子,下人来回话:“爷,大人今夜歇在了七爷那里。” 一连好几夜都是如此,孙宜念起往日的种种,似乎觉得自己亏欠了桂氏父女,就连着三夜歇在他那里。 这在以往是未曾有过的,吕氏气不过,却也无法。加之孙欢在他这里一直不肯听话,还弄坏了他陪嫁的玉佩。 他一气之下就差点动手扇了她,巴掌快要落下去时,他的手顿在半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打了她,传出去散德行,依他妻主的性子,估计就会更怜惜那个姓桂的了。 吕氏有火无处发,重重拍了桌子。吓得孙欢一阵鬼哭,下人也被吓得不轻。 吕氏自己的三个儿子从小都是翁翁带着的,没招过他烦,却看孙欢这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直往脑仁里钻。 “给我把她带走。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翁翁得了令,将孙欢抱了出去。这翁翁从侯府就一直跟着吕氏,吕氏受的委屈他看在眼里,他抱孙欢出去时低声骂了句:“丧门星。” 孙欢听这话里不好,也不哭了,趁翁翁不注意埋头咬了他一口。她像鳖一样咬着不放,翁翁情急之下狠狠拧了一下女孩儿小臂。 下手之重,那小臂当即就青了一块,但孙欢却没哭,反笑了,因为老头把她扔下就不管了,她便可以趁机去找桂氏。 这日下午孙协在礼部衙门处理公务,孙府管家急匆匆找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秉道:“家主,大事不好了。长孙她长孙她”管家说着说着就靠着柱子瘫软在地。 孙协丢下笔,居高临下地问她:“欢欢怎么了?” “长孙不慎坠入后院的池子里,已经去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得知孙女溺亡的消息,孙协只觉得天旋地转,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在礼部的回廊下,面色苍白,几度差点跌倒,最后由人搀上了轿子。 礼部也因此成了朝中热议的焦点——短短一个 月里,右侍郎贪墨入狱,左侍郎痛失长孙女,甚至有人私议起礼部衙门的风水来。 小孩子贪玩落水,本是寻常祸事,府里的下人将孙欢拉上来时,那孩子还有脉搏,口鼻却不通,没有呼吸了。有阅历丰富的翁翁出主意,叫人赶紧取了口小锅倒扣在地上,让孙欢趴上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孙欢挪到锅上,拍她的后背,没拍几下孙欢嘴里就漫出水来。闭着眼睛哭了几声,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又请郎中来看过,郎中没说什么,只道稚女年幼,春寒料峭的时候落水,恐她染上风寒,叮嘱下人务必好生照料,开了几副方子便走了。 没过多久,孙欢的生父桂氏得知此事,想要去看看孩子。桂氏带着儿子孙云疾步走在庑廊下,遇见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吕氏,匆匆行过礼后,桂氏便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桂氏转过头去,说话者是吕氏身边的管事翁翁,五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皮肤,满脸横肉,生了一对三角眼,此时正盯着孙云看,冷道:“云哥儿见到大爷为何不见礼?” 孙云年少气盛,素是看不惯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模样,闻言偏过头去,很是不屑的样子。 吕氏望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罢了。” “大哥莫怪,云哥儿一心念着他妹妹,适才愣怔了,方才没顾得上。”桂氏低声道,说着就扭头抓住儿子的手,“云儿,快向你父亲见礼。” 少年低头,依旧一声不吭。他今年十二岁,自出生就跟着桂氏住在府外,也算是无忧无虑,来这之后却要学各种规矩,当着外人的面,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唤了,隔日还要过去给吕氏奉茶,唤他为“父亲”。 而在少年眼里,吕氏不让孙宜来看他,导致他兄妹俩与母亲疏离,现在又夺走他妹妹,夺走他和父亲唯一的指望,父亲为此郁郁寡欢,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叫他向吕氏见礼,低声下气地唤“父亲”,孙云实在做不到。 桂氏不想多事,再次拽着儿子的手,示意他叫人。场面一度很尴尬。 这时一记清脆的碗碎声打破僵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快来人呐,大事不好了!”有小厮从房里连滚带爬退出来,一路惊呼:“不得了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吕氏挑眉瞥了一眼庑廊尽头的小厮。 “不得了了”,小厮扑通跪在那里,伏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重复着口中的话:“欢姐儿殁了,欢姐儿殁了” 孙协回到府里,家里一片混乱,几个年岁小的孙子在后院哭哭啼啼。 她有气无力地问管家:“适之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人在哪?” 适之是孙宜的字。 管家回:“回家主的话,大人一早就去了国子监,已叫人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 孙协背手往孙欢的屋子去了,她坐在孙女的床边,牵起幼童冰冷的小手,风撩起那斑白的鬓发,显得她愈发憔悴。 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的随从阿才立在一旁。 “大人,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阿才躬身道,“没有人怀疑,接下来应当想法子尽快让少主‘入土’。” 孙协嗯了一声,“此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属下明白。” “你去吧。”孙协摆手,阿才应声退下,留孙协独坐在那里。 天黑之后,孙宜才风尘仆仆赶回家,被管家领着去见她母亲孙协,走在廊道上,孙宜隐约听到男人的叫喊声,但她没心思管那些。得知女儿过世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孙宜没走几步,突然有个男孩扑过来,哭着抱紧她的腿,央道“娘,您快去救救爹吧,祖母叫人把爹关起来了。” 孙宜跟着儿子去了后。庭,远远就听到佛堂的砸门声,门是从外面锁的,漆红的大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喊声:“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是废弃的佛堂,五年前孙宜的某个小侍在里面自戕,之后就一直是锁着的,屋里落满灰尘,无人打扫。 “娘,您知道爹怕黑,求求您把他放出来吧。” “怎么回事?”孙宜问管家。 管家却是支支吾吾:“大人,这是家主吩咐的,小的不好置喙。” 听她这样说,孙宜只好先去见孙协,转头就跟着管家走了。 孙协靠支肘在桌前睡着了,孙宜看到便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唤过之后又问她:“母亲,听说您将吕林关进佛堂,到底怎么回事?” 孙协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她坐下。 “我原是不管你房里事的,当中的是是非非我也从不过问,只是这回愈发过份了些。先前的柳氏为何自裁,你是忘了不成?” 孙宜吃了一惊,柳氏是她的小侍,很受孙宜的宠,来府里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儿,那是孙家的长孙女,这本是好事,可那孩子两岁多都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是个又聋又哑的。 柳氏产女时难产,之后就再也不能怀孕,唯一的孩子却是个病儿,他便请了樽佛牌,整日吃斋念佛。久而久之孙宜就不去他那里了,后来有一天,柳氏烧炭取暖时,将女儿毒死在睡梦里。 实际上那并不是意外,柳氏房里的小厮在出事前几天,因为顶撞孙宜的正夫吕氏被发卖出去,那些日子柳氏染了风寒,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翁翁服侍。 出事那夜,翁翁和人一起吃饭,喝醉了酒,柳氏怕闷到孩子,每天都会叫翁翁把偏房的轩窗挑开些,那天柳氏自己起来挑了窗户才喝药睡下,第二天孩子却被炭气毒死了。 原本挑开的是东边的窗子,他去看时,却看到东边窗子紧闭,西边窗子反而被支起来了。 炭盆里进了雨水,正是因为这样才会产生很多“炭气”,可是那夜雨下得不大,雨水不大可能洒进来。 孩子死后,孙协便叫管家调查这事,柳氏哭着把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得我走之前开了东边的窗子,我记得。”他来来回回抱头泣言:“我真的记得。” 有下人说柳氏前些日子精神头就不大对,又看柳氏天天只知道念那几句话,所有人都以为是柳氏自己精神不好,甚至有人怀疑是他自己精神恍惚之下,把孩子毒死了。 孙宜也这么认为,直到柳氏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下。 “哪有那么多偶然?那件事且不提,就说当下。”孙协突然出声,将孙宜拉回现实,“欢儿才在吕氏跟前待了几天?方才我去看,她胳膊满是淤青,叫阿才逼问下面人方知,那都是吕氏房里人拧的。欢儿落水也不是意外,有人亲眼看见他房里翁翁抱着她往池边走。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小郎如何能这样狠下毒手?” 管家也抹了把泪。 昏黄的烛光下,孙宜想起过去吕氏的种种作为,心下不免涌阵酸楚的涟漪,都怪自己年少时不爱读书 ,且本家吴氏祖上底子薄,这个家全靠她母亲孙协一个人撑,好在她生了张清秀的脸,得冠军侯看重,才娶了侯府嫡子回来,自己的仕途也因此顺了起来。 多年来对吕氏,孙宜是言听计从,在外面人模狗样,一进家门,作为一个女人,她却是全然硬气不起来的,加上她从小就和家里的兄弟们玩在一起,性子也是很软的,成亲之后,关了门,她活生生就是个“床头跪”。 “你既顾不得自己的事,老妇便替你管上一管。” 但丧女之痛如针刺,听孙协这么说,她满头大汗,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女儿无道,纵恶夫酿了如此大错。女儿不孝。”说着便伏身磕头。 孙协扶额闭目,摇了摇头:“你起来罢。女人在哪里都得硬起来,不要总是跪着。” 管家连忙去将孙宜扶起,“大人,快起来罢,您忙于政务,后。庭之事,你本就是不清楚的。” “吕氏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自有打算。却是欢儿,你们母女一场,你尽早将她安葬。幼年早夭,不入祖坟。”孙协顿了顿又道:“桂氏那边,你好生安抚一番,切莫叫往事再度重演,寒了人心。” 孙宜点过头,长吸一口气,躬退下去。 孙协带着倦容,起身慢慢往正屋方向走。 “去把阿才叫来。” 阿才在守灵,幼童早夭,灵堂很是简陋,她正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孙宜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是。” 阿才刚刚退出去,管家就来找她。 孙府正房西次厅中央摆了一樽三耳的瑞兽铜炉,孙协睡不着时就习惯燃些睡莲香。她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双目微翕,看着下首跪着的随从。 “过几日,本官就该认罪了。走罢,带着欢儿,逃到北边。” “大人。”阿才低声叹道,“如果杨侍郎死了呢?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到原样属下无能。” “阿才!我亦想交代你。”孙协打断她,“我表面上是保全刘首辅,实则成全了杨侍郎,此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将来或有造化抗得过刘文昌也未可知,有她保欢儿,我才放心。” “大人,属下不懂,您要保少主,千方百计设她假死,本可叫我带她一走了之,为何又突然变了计划?”阿才低下头,眼泪滑落砸在拳头上,“万一您算错了” “我押得不光是她,还有陛下。” 许是香熏起了效用,孙协有些困了,依着迎枕,和衣渐渐睡去。阿才为她盖上毛毯,又是一拜,转身合门离开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孙协半梦半醒之际,过去的种种涌上心头。她想起年少时双亲饿死在饥荒中,自己带着弟弟背井离乡,跟着戏班子乞讨的岁月。 意识朦朦胧胧中,仿佛又一次回到多年前放榜的时候,她高坐在游街的马背上。初入仕途,虽只做了个主簿,但现在想来,那却她回也回不去美好时光,至少整个人都是自在的。 “保你宗族亲人。”刘文昌冷笑一声,“孙侍郎怕是搞不清楚状况,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官谈条件?” 刘文昌的声音在孙协脑海中回荡。孙协的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蓦然睁眼,只看见豆大的灯花摇曳在微风里。 孙协就叹气,其实刘文昌不曾说过这些话,那声音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但她知道,若自己去求刘文昌,得到的回答左不过这两句,她便不去自取其辱了。 倒是那日她借交接公务之由,去狱中见了杨侍郎。那日人都退下后,只有她和杨侍郎两个人。 “本官在礼部待了半辈子,曾与当今尚书陶大人同为侍郎,彼时的礼部尚书还是周自横。本官有缘见过周尚书的公子,小公子品貌无双,至今本官仍能记得他的模样。就在数月前,本官在太史府遇见一人,也是姓周。”孙协意味深长地说,“本官还听闻顺天有名周姓才子,任史官期间,所著一切文本,皆不留名。包括先帝在位时,《永宣大典》中史部,亦有此人的参与,但从始至终此人皆未露面,也不邀功请赏,这些事,若不是那位周大人的上司长孙大人喝醉了酒,无意向本官透露,恐怕再无人知晓。” 言止于此,孙协勾起嘴角坐到过道的长凳上,透过栅栏盯着杨思焕。 周世景在北平的长官姓长孙,后因参与修撰《永宣大典》,调入京城太史府。孙协说这番话的意图,杨思焕隐约明了,却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回:“大人来此,就是为了与某闲谈?” 孙协嗤笑一声:“言至于此,杨侍郎该知道本官的意思,再装下去便是无趣。”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杨侍郎千里寻夫,从一而终,着实令本官叹服。但若你夫郎的身份叫陛下知道,你便可从这大理寺走出去,还会有更沉的枷锁等着你。” 杨思焕闻言竟也笑了,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扣住栅栏,似乎丝毫不为孙协方才所言而恼。 “大人这是怕了吗?”杨思焕缓声问,“否则何须大费周章地借故威胁下官。大人做下那些事时,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何以露惧至此?” 杨思焕言语间看似平淡,实则扎了孙协的心。 孙协是怕了,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没得选,没有门阀士族,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所以她必须对几大家族言听计从,只是现在出事了,人人自危,她们要将她踢出局,再无人管她的死活,她府中一干人的性命也是摇摇欲坠。 “十日之后三司会审,下官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出来,左右物证俱在,下官的冤屈便可洗清了。”杨思焕突然出声打断孙协的神思,“但如此一来,照大人的意思,您是要来个鱼死网破,啧不过没关系,下官夫郎虽是罪臣之子,按律也不至死,大不了他因此受些皮肉之苦,发往边疆。 再者说,外人皆以为下官专一,因此拒不纳侍,实则是内人善妒,挟儿女所迫。加之家父古板守旧,下官这才无瑕纳新。试问哪个女人不爱娇夫?哪个大户人家小郎似我家夫郎那般人高马大又刚强好胜?他相貌虽好,总归长我数岁,几年之后,我依然貌美如花,他却容颜不再,况我早已厌极了他。 我们夫妻貌合神离,我在狱中月余,他都不曾来探,这些大人都可打听得到。 如果大人真要如此,待那恶夫流放之后,下官续弦重娶娇夫,便是理所应当。到时候下官携儿带女,除官归田,回乡尽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而您就不一样了,满门抄斩,何等惨烈” 看着杨思焕满是不屑的样子,孙协自然气不过,虽知杨思焕满嘴胡言,意在气她,但这话糙理不糙,看来威胁不成,孙协上前一把掐住杨思焕的脖子。 杨思焕仍是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番话:“杨某人命轻,大人尽可将我除去,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在此处将我杀掉,等于不打自招,我便不开口,大理寺早晚也能查到你贪墨的证据。却是陛下宅心仁厚,大人不若好生想想,如何应从圣心,如何为自己谋下最后的机会。” 孙协掐杨思焕脖子,也只是想泄愤,当时手下一松,自己也失魂落魄的滑坐在地。 良久,杨思焕再度开口:“大人还记得盛兰吾盛大人吧?” 孙协闻言缓缓抬眼,疲惫的望着杨思焕,听她继续道:“盛大人如今在狱中,下官曾与她孙女盛臣之是同窗,盛臣之改姓了赵,继在赵姓商贾名下,参加了去年的科考,入了三甲之列。先帝不提往事,若非下官与她同窗,这些也是不知道的。” 孙协知道,杨思焕这是借典规劝她。盛兰吾是心学传人,天下文人为她是瞻,同时她也是周自横的好友。但周自横是先太女党,当年的南北榜案,先帝意在打压周自横。 叫盛兰吾去复核试卷,一来是因盛兰吾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高,叫她来查,结果最能服众;二则,先帝亦想试探盛兰吾的态度。 孙协作为周自横的下属,她知道周自横的脾性,清楚她不会徇私舞弊。但最后周家却落得如此下场,显然是盛兰吾出卖了周自横。 杨思焕话里的意思在于,陛下所针对的并非是孙协,就好像那时候先帝并不是想为难盛兰吾,只是想借盛兰吾的手,将周自横拉出来。 盛兰吾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盛家比起周家,已算万幸。 念及此,孙协讶异之余又觉讽刺。刘文昌何德何能能与周自横相提并论,自己犯得错又怎能同盛家的‘欲加之罪’相较?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杨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破了窗纸,狰狞地扑灭了烛火,孙协慢慢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卧房去了。 夜半狂风愈烈,伴随着一记惊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阿才打着伞从雨中走到偏院里,站在灵堂门外,久久望着烛光下的背影,孙宜坐在蒲团上,怀里蜷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今日是朝日,天不亮百官就要去宫外候着,风雨无阻。 “大人,您该准备进宫了。”阿才犹豫了一下,收了伞,上前一步低声道。近前才发现孙云在这里睡着了,便扭头向身后的小厮道:“三少爷怎会在此?家主吩咐过,不让家里的少爷小姐来这里。” “来便来了,将他送回去便是。”孙宜摸着少年的头顶:“是我亏欠了他们父子。”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意外,七爷和三少爷怎会怪您?” 孙宜小心翼翼将怀里熟睡的少年抱起来,阿才见状连忙过去帮忙,将少年扶到孙宜背上。 少年一直守到现在,哭累了方睡下,趴在孙宜背上时,混乱之下低声说了梦话:“娘,您说过会好好保护我和妹妹,您答应过的” 孙云的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刺痛着孙宜的心。她撑了伞,默默向雨中走去。 雨接连下了两日。 水顺着树叶,断断续续滴落到屋檐下的瓦罐里。雨后的天空清朗无云,夕阳的余晖晕散开,红透了半边天。 管事夏夏过来回话:“爷,今早孙府的人将她家少主下了葬,果不出您所料,是那个地方” 周世景临窗而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正欲写些什么,听了夏夏的话,他从纸上移开目光,抬头静静凝望空荡荡的院子。 思焕被人带走之后,府中上下人心惶惶,此刻周世景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前夜见过杨思焕,她叫他派人密守城外马草坡,昨日一早夏夏便去了。 “爷,还有一事说来也怪。”周世景不发话,夏夏犹豫了一下又说:“送葬的人刚走,孙宜就去掘墓,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蒙面的,将孙宜打晕带走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夏夏退下以后,周世景唤了冬冬进来,边系披风边说:“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若是回不来,太老爷问话,你便说我睡下了。” 冬冬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忙打着手语问他:“爷,您这是要去哪?” “去见一位故人。”周世景淡淡说道。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夕阳的余晖下,一辆马车冲进城门,好几个穿玄衣的护卫也骑马跟在车后,路过城门丝毫未作停顿。 车轮轧过凹洼的路面,带得积水横溅,一路车辙硬生生将应天城分作两半,直向皇城的方向去了。 守城的小卒望着马群离去的背影,不禁扬起下巴问:“谁啊?好大的阵势。”他刻意将自己的嗓音压低、撑细,试图掩盖自己的男儿身。 另一个小卒揉着鼻头:“这都不认识!新来的吧。”说着,她将一旁的的人略略打量一通,果然是新面孔。 “在下头一回站岗,请多赐教。”陈风欠了欠身子,拿捏着嗓子笑着应过。 好在他在男子中算高的,身量虽比不过高挑的女性,但和寻常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加之他处处小心,对方并未生疑,只是略带鄙夷的瞥了他白净的脸。 陈风并不在意她的眼神,朝皇城的方向望过去,低声呓语:“郕王?莫不是那个” 他似是想起什么,把将要出口的“断袖”二字咽下,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是齐王的暗卫,先帝离开北漠时容光焕发,却在回宫当夜驾崩了,且有传言说,先帝驾崩时,只有当今陛下一人守在她身畔,此事疑点重重。 齐王无法释怀,但她又在北漠督战,抽身不得,作为齐王暗卫,陈风此番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欲替主子查明真相。 但想入皇城岂是易事?尤其是皇帝身边的人,管事的公公都要仔细查过。所以他只能先应征守在这城门下,往后再伺机行事。 郕王的车马刚离开后不久,又一辆马车慢悠悠从城外晃过来。 车里的人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汪绍棠,她年轻时连王侯贵族的桌子都敢掀,年少做言官时言辞犀利。 传言她曾上书,弹劾的人无她,正是陛下。 那段时间皇帝偶感风寒,罢了一次朝,又将两次的经筵并成一次,叫侍读学士推迟讲经的时间,汪绍棠便以此洋洋洒洒写了折子: “陛下视朝过迟,罢朝愈频,旷经筵,怠奏事,臣愚钝,不知陛下宫中何以消日?”劈头盖脸给永宣帝一顿训,因有祖制,不杀言官,永宣帝都奈她不何。 小卒看过通关的文牒,忙以双手还回,大手一挥,放了行。 七年前,她离京去了徽州下辖的府郡做了学道,三年之后又被调去江西任巡按御史,辗转蹉跎至今,似是被先帝忘在角落的人。却不曾想,新帝登基不久,竟想起她来,并将她召回应天。 车轮滚滚,马车再次启动,一只修长的手挑起车帘。 少年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窗外,叹道:“母亲,这便是京城了?” 少年的四岁随母离京,对应天的记忆早已模糊,隔着护城河就看到车水马龙的夜市,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异彩。 随车的翁翁笑问:“少爷可还辨得出老宅的方向?” 少年想了想,失落地摇头:“这哪里记得。”转而向端坐在对面的母亲道:“他们说,母亲回京是要做大官的,既已腾达了,还要屈住老宅吗?” 翁翁听了少年的孩子话,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发黑的竹筒:“家主受先师影响,是节俭惯了的,这笔筒尚用了十多年,更别说是宅子了。” 少年垂眸接过笔筒,细细端详一番。到底还是个寻常的旧笔筒,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却一直被搁在母亲的书桌上。 “每每听你们议起母亲的老师,总是好话,那人好如圣人一般。”少年若有所思地低语,“当真如此,为何还会获罪入狱,累及家人呢?” 汪绍棠与她那已故的老师师徒情深,这是府中上下皆知的。汪绍棠夫郎还在时,都不敢在她面前多提半句周家被灭门的事。 小孩子说话没个章法,竟批起那桩往事来。车里当即静了下去,翁翁连同汪绍棠的随从都敛了气息,不敢出声。 听了儿子的话,汪绍棠闭目沉吟片刻,抬手摸着儿子的头顶,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马车巡巡而行,沿着秦淮河一直往前。 “大人,周公子信里提到的江南贡院,就在这一带了。”随从道,“他说今日若等不到您的回复,下个月初八还会来,周而复始,直到您回他。” 汪绍棠不说话,她知道老师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儿女,她却没有办法替老师照顾好他们两个,这么多年,任他们漂泊在外。 如今周家的兄妹俩好不容易相认,在对往事的态度上,兄妹俩似乎有了分歧。 周世景写信给汪绍棠也是想求她设法阻止妹妹复仇,汪绍棠看了信只觉失望。想周世景终归是个男子,苟且偷安,如今又有了孩子,早将往事抛在脑后了。 但她也不想说些什么,便将信烧了,不回他。 “大人,属下以为,周公子或许真的可以翻案也未可知。” 汪绍棠挑眉:“你懂什么?” 对于这些事,她已然没了耐心。周世景妄图翻案,以正当手段替周家平反的心思,在她眼里与小孩子的闹剧无二。 周世景穿过喧嚣的人群,在秦淮河边的茶馆里一坐就是半天。 “这位客官,小店打烊了。” 周世景迟疑了片刻,摸出一把铜钱扣在桌角,默默离开了茶馆。 他出了茶馆,迫近宵禁时间,周围鲜有路人,风扑灭了他的灯笼,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一瞬间,他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有了孩子以后,他到了晚上就不大能看得见路。他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亦没提过,却还是被思焕发现了。 从那以后,她晚上总要留一盏小灯在桌子上。就是怕他夜里起来会磕碰受伤,她自己却因为光亮整宿睡不着觉,接连失眠十多天才习惯。 念及此,周世景心中百感交集,接连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很多小事。他天生味觉迟钝,自知做的菜咸淡不分,但杨思焕却总是一脸开心的吃完他做的东西。 周世景现在想来,哪里是自己照顾她?明明是她一直在迁就自己。 周世景站在那里,突然有个满身酒气的人提了盏灯笼晃到他面前,将灯笼举起来照清他清俊的脸。 真真是谪仙般的男人,只一眼,那人便愣住了。 回过神来轻佻地戏说:“哟,公子,你是哪家的?要不要本官替你赎身?”说着就抬手要去摸周世景的脸,却被他执扇重重打了一记。 那人当即尖着嗓子惨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扬了巴掌要扇人,却因喝醉了酒,站都站不稳,被周世景随手一拂推了踉跄。 灯笼晃了几下,登徒子这时才发觉,眼前这男人非但个头比她还高,他腰间还挂着正六品的官印。 看到官印,她顿时酒就醒了大半,眨眼的功夫跑没了影。 夜风吹散乌云,露出皎洁的月光。 周世景站在秦淮河的石栏边,河的两岸光景大不相同。两岸以一石桥相连。 这边是贡院,夜半无声,烛火暗淡。对面则是楚馆,所谓“君子不过文德桥”,说得就是这座桥了。 想必方才那登徒子以为周世景是楚馆里故作姿态的小倌,遂过来调。戏。 也是,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在外总是不好的。方才那种情况,思焕要是知道了,她定然要生气的。 “出来吧。”周世景轻拍栏杆,昂首望天,“我知道你在。” 他说完之后,仍然没有动静,他便继续道:“今夜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诉杨大人。” 黑暗中的人闻言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出来,躬身道:“小的明白。”他迟疑片刻又解释道:“爷您别误会,大人命小的跟着您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并非是叫小的监视您。只有您出门时我才跟着,大人怕有人对您不利。” 周世景沉默了许久,他怎会不知道她的用心。自他们在北平分别之后,杨思焕就留了人暗中跟着他。 他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怪她? “此事我不追究。只望你往后不要事事都禀明杨大人。”周世景道,他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继续道,“免得徒生烦恼。” “小的记下了。” 周世景转过身去,借着月光,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清秀青年,便问:“你叫什么名字?跟了我多久了?” “回爷的话,小的叫陆飞,跟着您不过三四个月。”青年道低眉道,“大人怕同样的人跟着您容易被您察觉,所以就叫我们轮换着跟着。” 多的话周世景也没多问,只让陆飞点了灯笼,提步往家走,一路无话。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夜里刘氏听到隔壁房里传出幼童啼哭声,猛然惊醒,周围却是寂静无声,原来又是梦。因女儿卷入公案,刘氏这一个月来总是睡不安稳。 刘氏醒了翻来覆去,将过去的桩桩件件一一忆起,便再也睡不着了。 从他如何嫁给那个痴讷的书生,丧妻无依,境地愈艰,以至于多年不敢回门,渐渐与几个哥哥断了往来。 好在女儿有了出息,才享了几年的福,谁料就发生这等祸事。 只因杨思焕贪墨一事又牵出另一桩更大的案子,罪上加罪,大理寺方将案子延审至今。 杨家几代布衣,朝中无人,刘氏纵为一介俗夫,也知当中要害,只怕此番在劫难逃了。 刘氏想着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淌了下去。 半轮皎月和云而出,在这样柔静的夜里,周世景推开后院的侧门,即便动作很轻,门轴处还是发出声音来。 刘氏横披着外衫坐在床沿上,听到院里的响动,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贴门去看,只见那人正背对着他,低头借着月光在合门栓。 单看背影刘氏便识出那人是谁,是周世景,并非盗贼,这才松了口气。 周世景缓缓转过身来,臂弯上横挑着披风,显然才从外面回来。 这么晚了,他是去哪里?刘氏心底不由泛起嘀咕,突然联想到近日的种种事体,心里愈发的不能平,犹豫了一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眨眼的功夫,周世景已经走远,刘氏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前院,看那正屋的房门依旧紧闭,屋子里没有半丝光亮,书房也是。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爹。”嗓音平和,显然被刻意压低了,这才免得突然将刘氏吓到。 刘氏闻声愣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来,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诶。”他一面应着,一面去扯将要溜下的外衫,只字不提周世景夜半归来的事,只是兀自转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月光往回走:“外面冷,你随我进屋去,我有话要同你说。” 周世景嗯了一声,提步跟上,先刘氏一步进屋点好蜡烛。 “你总是拘谨的,便是现在,对我这个老头子亦是恭敬有加。”刘氏合上房门,望向毕恭毕敬站着的周世景,他素是如此,长者不坐,他便一直站着,“坐下吧。” 许是烛光所映,周世景发觉刘氏较往日憔悴了许多,遂关切地问他:“这几日连阴的雨天,爹可有不适的地方?” 刘氏紧捶酸软的腿,叹气坐下:“不过是作天阴,一把老骨头了,不打紧的。”目光掠过箱顶上的瓷罐子,面色稍稍松快了些,道:“多亏你送来的蜡梅根,我拿它泡了酒,想起来便喝些,效用委实不浅。”至此又是一叹:“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家里家外多亏你了。” “爹外道了。”周世景低声应过。 之后屋里沉静了片刻,刘氏闭目皱眉,良久才哑着嗓子,拉起周世景的手,惨着个脸问他:“景呐,你老实告诉爹,事情是不是没有什么余地了?” 周世景静静抬眸:“爹” 不待他说下去,刘氏就继续道:“可怜我儿年纪轻轻,哪懂什么世态炎凉,横遭奸人算计。无端端招得这一身祸事。素日里一个个笑脸相迎,背地里巴不得你早些倒霉。”刘氏一面说着,一面激动地抹起泪来,“现如今又找谁撑腰说理去呢?” 周世景抚着刘氏的背,替他顺了几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心里也不比刘氏轻松到哪里去,他虽已对事态有了把握,却还是不敢大意。 “会没事的。”周世景只是柔声一遍遍说道。 刘氏这才缓缓平复下来,凝视烛火迟疑了半晌,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某样物件,以指腹反复摩挲过,才舒开掌心现出手里的玉穗来。 “我原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到死都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刘氏说着话,面色如常,好似挣扎了许久要做什么决定,此刻突然释然了一般,他平静地继续道:“如今这般看来,再也不能了” 周世景被这没头没尾的话怔住了,问他:“爹,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氏摇头,掰开周世景的手,将玉穗塞进他的手里:“你去吧,拿它救思焕。那人便是再冷血,也不会置她的骨肉不顾的。” *** 周世景跨出刘氏的房门时,屋外有微风拂过树梢,庭中的海棠花已铺落了一地,月光下如雪般的莹白一片。 他缓步走到回廊尽头,将入甬道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 方才刘氏拉着他说了好多话,到最后刘氏已经泣不成声,他安慰了许久才退了出来。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将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泄口之后,刘氏终觉轻松许多,再次躺回床上,很快被困意笼罩。 他翻身向隅,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那是多年前的冬日,因破题不善的杨明华又一次落了榜,为了赶考,她夫郎刘氏已将家中下蛋的鸡尽数卖了去。 杨明华归家之后,一蹶不振,原本寡言少语的她,性子愈发偏激暴躁起来。刘氏因此兀自低声抱怨了两句,又劝了她早些做个私塾先生,好替家里分担些负担等语。 杨明华是一心向着功名的,听了夫郎的这些话,心中莫名的不快,当即红脸反诘:“夫道人家,你又知道些什么?我可短过你吃喝不曾?” 说着话,她从洗得掉色的棉衣袖里,抠出不知从哪得来的几块铜板,啪嗒一下拍到桌上,腰板也随之挺直了许多。 可怜刘氏原也是吃喝不愁的举人之子,嫁来之后日子日益惨淡,现今大着肚子还得被落了榜的妻主这般呵斥,只听妻主一句不等一句。 “我这般的用心还不是为了你我的将来?若就此打住,真就功亏一篑了,往后你父亲并几个哥嫂还不知道如何耻笑我” 那是去年回门时的事了,刘氏的几个嫂子都提肉带糕的回去拜年,只有他紧巴巴带了一斤牛肉回门。 刘家以为杨明华夫妻俩不回来了,等他们夫妻到时,一大家子人已经快吃完饭了。 刘家爹爹是个直性子,席上又喝了些酒,见杨明华来了,噼里啪啦一顿说道:“我自倒霉,将儿子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年到头屁用不抵,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就权当没那个儿子了,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刘氏的两个儿子听外祖父骂他们的娘,委屈得哭了起来。 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刘氏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杨明华一手拽一个儿子,年也没拜,转身就走了。 其实刘家爹爹刀子嘴豆腐心,因这个儿子过得不好,他就时不时偷偷贴补一些。 那天等另外几个儿子都走了,他还特地把刘氏叫到房里,塞给他二两角银,哂笑一声:“我还不知道杨明华那物?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却不知从哪赊了这东西、人模狗样的带过来,我可克化不起,趁早拿回去。” 遂叫刘氏把带来的牛肉原样拎了回去。 没想到杨明华记坏不记好,总记得那桩事,还对刘家人怀着怨气。刘氏肚子已钝痛了几日,被这么一激,更是一阵阵刺痛起来。 见他撇嘴低首捂了肚子,杨明华这才服软,登时也紧张起来,当即住了嘴,又是抚背又是捏腿,好一阵做作。 刘氏无法,待气息稍稍平稳以后,恨铁不成钢地望向正低着头给自己捏腿的妻主,一面擦泪一面道:“小子们连个过冬的棉衣都没有,冻得直哭,我还生这个受气的做什么?前世造孽罢。”他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失控,狠狠捶打自己的肚子。 “你这是”杨明华一把钳住刘氏的双手,这才发现他的手背肿得发亮,声音也不由的柔下去:“这是干什么” 刘氏看着自己因妊娠而水肿的手背:“如今我手肿成这样,想合握都难,不知何时才能拿得起针线绣枕套了。米缸空了数日,你叫我们父子怎么办?” 杨明华闻言,头压得更低了些,任刘氏锤打她的肩。 她自己也知自己很失败,这一刻尤甚,她如何不想挣钱养家?只是她十五岁考中秀才,自负神童盛名,现却处在这不上不下、尴尬的境地,因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是一定要争这口气的。 只是刘氏生二儿子时难产,损了身子,这一胎是隔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有的,刘氏反应很大,脉象又不稳。杨家几代单传,子息绵薄,杨明华心中再怎么不快,也只好强捺下去。 听头顶不断传来刘氏啜泣的声音,她犹豫了再三,终于攥了攥拳头低声叹道:“你身子不好,就别再哭了。表哥来信说过几回,他在京城的东家家业兴旺,人也慷慨,或许我可以做个账房。先攒两年银子再说。” 她声音虽小,字字句句却都清晰明了。刘氏听了果然就不哭了。 “当真?” 杨明华侧首,铁青着脸回:“我几时骗过你?”言罢起身扯平棉服上的皱痕,不再理会刘氏的问询。 “那你尽早去吧,我在家等你。”刘氏道。 杨明华瞥了一眼刘氏的肚子,想起至今还卧床不起的父亲,柔声叹道:“还是等开年罢,爹熬不了多久了。就望你这次肚子能争点气,好让他安心些。” 刘氏捧着肚子想了想,回道:“才五个月,不急。你不说倒罢,娘的后事还是叔叔婶婶们借钱办的,至今都没还清”看妻主的神情不对,他便不再说下去了。 “罢了。”杨明华道,“我还是趁早走罢,免得碍你眼了。” 先前杨明华住在书院倒没什么感觉,刘氏因有孕在身,尿意频繁,夜里多次起夜,杨明华睡在他枕边总被吵醒,次日天不亮就收拾了包袱,赌气似的跟着进京的商船离开了。 妻主走后,刘氏因怀着憧憬,心情渐渐好起来,手脚的水肿都消了许多。 娘家大哥嫁给县里的药商,后来触了官司,家业凋零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刘家长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连生三个女孩儿,反求子不得,因杨家的两个男孩乖巧懂事,颇得他的喜,他便将两个孩子认作干儿子。 在刘氏将要生产的最后两个月里,他长兄便将两个孩子接了过去,一下子减了刘氏不少负担。 那是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大雨已连绵了几日,那日总算晴转起来。 低矮的院墙上生满青苔,一束桃花开出墙去,空举几根细嫩的秃蕊,指向漫无边际的田野。 花瓣被雨打落在翠色的草丛上,打眼望去,红的红,绿的绿,或有莹莹露珠芡叶挂枝,春色无边煞是可爱。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刘氏将先前缝好的小肚兜和毯子拿出来洗晒。他踮脚轻轻将肚兜担在绳子上,又细细抹平皱面,嘴角旋即露出一抹笑意。 是因想起前日有僧人路过门口,敲开门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氏也合手回礼,僧人自云从关中大兴佛禅寺来,找他要了十粒米,说是自有用处。 刘氏将僧人打量再三,从那浓眉阔耳间,似能看出些超脱凡尘的气质来,给了他一小把米,僧人只是摇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只要十粒米。” 果然专心致志数了十粒米出来,其余的皆还了回去。 刘氏看着有趣,便问他:“法师大德,可能为我这孩儿赐些福祚?” 这人这看刘氏大着肚子,面色微变,终是垂眸攒珠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顿了顿,阖目舒眉又一次念道:“阿弥陀佛,天地不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罢” 刘氏听不懂僧人的话,不知这是好话还是歹话,直到僧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现出酒窝来,看起来益发像佛了,他道:“汝女非汝之女,其才也平平,然性能平万邦,勿使入歧途,或成救时之功,有朱紫之象。” 刘氏听他这么说,虽还是不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依僧人的话,他会生女儿,而且这个女儿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救时的大官。 刘氏想着僧人的 话,眸中似有光亮,忍不住掐指细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生了。 当天傍晚,刘家爹爹到杨家看儿子,进门看着破落的院子,免不得嫌弃一番,嘴里依旧没好话:“凡土和水团作瓮子,尚能当水器,杨明华那物却是废物一个。”一路从院子往屋里走,一面捏着帕子骂道:“若不是你母亲念她本分,我便是瞎了也不愿将你嫁她的。” 杨家在小墩村末端,孤立无邻,便是如此,刘氏还是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爹,别说了,她这不是出去寻生计了吗。” “怎么,还不让说了?”刘家老爹坐到四方桌前,提箸在桌上的咸菜里头搅弄一番,嫌意更深了些:“你就吃这个?” 他将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搁下,蓦然站起来,举了烛台绕到后院的小屋里,看杨家老爹躺在床上捶胸喘息,白着双嘴唇、有气无力迷迷瞪瞪道:“亲家公,你来了。” 杨家老爹顽疾在身,虽刚过半百,看起来却已有了迟暮之色,耳朵也不大能听得见话了。刘老爹和他交流起来很费劲,两个老人说了会儿话,刘老爹便出去了。 刘老爹临走前看了一眼杨老爹吃剩的饭,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儿子,后俯身附耳道:“亲家,你歇着吧,我走了。” “诶,慢走。” 刘老爹在屋里还好好的,一出门马上就揉鼻皱眉:“臭死了。”抬眼掠过儿子的脸,问他:“你都这样了,还要隔日给那老不死的揩澡?” 刘氏无法,全是生活所迫,却不想再听自己父亲这般叨叨了,便劝他早些回去。 谁知对方竟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这傻小子。”语气一柔,缓缓说道:“杨明华那废物虽是个不顶用的,倒能伺候你一下,现在她也不在身边,万一你哪天突然就要生了,你指望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不死的来照看你不成?” 细细想来也是了,刘氏便让父亲留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耳朵又不知要多生几重茧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因刘氏临盆在即,刘家爹爹在杨家住了下来。 正当江南的雨季,方晴了两日的天,又下起雨来。 杨家蓬屋漏雨不歇,外面下大雨,里头也跟着下小雨。堂前的桌上、地上,各摆了好些瓦瓮盆瓢接水。 入夜时分,天边掠过几道惊雷,雨下得更大了些。 刘家爹爹炒了一碟青椒鸡蛋端到堂前,牢骚发个不休,一面骂屋破、人没用,一面用乘了饭的碗扒拉几块鸡蛋,从后门出去了。 刘氏提箸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嘴里,扭头望向父亲离去的背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老爷子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但服侍他,连带他卧病的公公也一并好生照料着。 都说嫁出去的儿郎是泼出去的水,不曾听说哪家小郎嫁出去还要老爹跟过来服侍着的道理。 念及此,刘氏心里就难受,父亲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却要为自己家的事劳心劳力。 心里有事,肚子就跟着痛起来,刘氏不禁弯腰曲背,捂着肚子,下。身却撕裂般地阵痛起来,离预产期还有近一个月,这就要生了吗? 刘家爹爹回来时看见儿子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惊慌拍额,看样子是要早产了。 “明华明华” 听儿子这个时候还在声声着杨明华的名字,刘家爹爹又急又恼,“你唤那废物有什么用?”说着将使劲将儿子拽起来,好不容易将他搬到床上,想去叫产翁,却被刘氏一把拽住:“爹,帮帮我” 刘氏吃疼不住,又将两个儿子的乳名乱喊一通。 昏暗的烛光里,刘氏的鬓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产翁赶到时,刘氏已经晕了过去。刘老爹手忙脚乱地去烧水,过了会儿,产翁的女婿急匆匆出来,面带难色道:“不好了,孩子横住了,出不来,大人也快不行了,我公公问保大还是保小?” 等到天快亮时,刘氏才醒,知道孩子没保住,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刘家爹爹安慰他,说是个男孩儿,又劝慰他是儿不散,父子缘分没修好之语。 可是刘氏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隐约听到产翁洗手时叹了口气:“可惜了,是个胖丫头。” 刘氏要看孩子,他爹却迟疑了一下,复叹道:“埋了,讨债的小鬼罢了,你只管养好身子,休再想他了。” 听他这样说,刘氏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之大,就连住在后院的杨家爹爹都听到了。 中午刘氏的爹给杨老爹送饭时,他问他:“是不是生了?” 因想起儿子的嘱咐,怕说实话刺激老头,刘老爹迟疑了一下便道:“哪有这么快,这才九个月。” 杨老爹指着自己耳朵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清。 刘老爹无奈地大着嗓门又重复道:“九个月,早着呢!” 杨老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抬手抓住刘老爹的手,颤声道:“亲家,我是土里埋的人,本不该忝烦下代,却难免妄存了些私心,就想撑到我孙女出世的那天,死也能闭眼了。”说着就忍不住连咳几下,心肝脾胃都咳得发紧。 刘老爹给他顺了顺背,好气又好笑道:“亲家也真是,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娃娃?那男娃娃就不是你杨家人了?” 杨老爹摇头,缓缓回道:“老头子我倒是无所谓,男娃女娃我都喜,只是我婆婆年少时和家里断绝关系,被赶出家门,从族谱除了名,明华她娘生前发宏愿,杨家的女孙将来总有一天要重归族谱。” 刘老爹无言以对,就着他的话颔首:“亲家公,你就好好养着吧,以后你女儿做大官,有你享福的时候。” 杨老爹听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走了,你吃吧。”刘老爹说完便出去了,走在院子里时望天哂笑:“老头子想得倒美。”言毕长叹一声,四顾无话。 “哇啊哇啊”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夏夏抱着安安敲打刘氏的门,唤了两声:“太爷,太爷” 刘氏睁开眼睛,清晨的鸟鸣混着孩童的啼哭声直往他脑仁里钻,原来他又做梦了。多年前的事,总一遍又一遍在他梦里重演。 “什么事?” 夏夏有些为难地回话:“下面人马虎,不防竟叫小少爷学步时磕到桌腿上,碰了头,周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这会儿小少爷谁也不要,嗓子都哭哑了。” 刘氏闻言连忙躬身提履,自己穿起鞋来,外衣也顾不得披,出门便抱过安安,小娃娃头上果然鼓起一个小包。 刘氏心痛,一面吩咐人去拿药酒,一面问小孙子:“是哪个桌子干得好事?把我们安安撞成这样?” “太爷,在西厢房”夏夏刚一出声,就得了刘氏的一个白眼,他遂笑了笑,看着自家小少爷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眼泪汪汪地指着西厢房的方向。 刘氏就将他抱到西厢房。 安安指着“肇事”的桌子,小脸直往刘氏脖颈上依,眼神中透露满满的委屈。 “哦,原来是这个坏蛋。”刘氏恍然大悟似的,随手拿起一只鸡毛掸子照着桌腿打了两下,边打边说:“叫你撞我安安,叫你撞,打死你。” 孩童见状也不哭了,睫毛挂着眼泪,却咯咯笑起来,模样煞是可爱。 “还是太爷有办法。”夏夏笑道。 刘氏替安安抹了红花油,又遣人去请了郎中来看,好一番折腾才放下心来。 “他出门乘轿还是乘车?”刘氏靠着迎枕,看着在罗汉床上趴着玩的孩子,慢慢将手里的拨浪鼓放到身侧,问夏夏:“几时出的门?” 刘氏没头没尾的发问,夏夏“啊”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回道:“今晨雾浓。爷是交卯出得门,小的问他去哪,要不要春春套马相送 ,爷说不必,只叫下面人去牵了家主的斑赤来。策马扬鞭,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 刘氏端起茶杯挑着浮叶,淡淡说道:“我是说昨天。” 夏夏眉头一皱,反问道:“昨天也出去了?”复摇头:“这就不清楚了。”说着话便朝周世景的侍从冬冬招手。 刘氏却说:“罢了,他又无口,问也白问。我也只是随口一提。” 眼下事情太多,他已无心顾得其他,现在只盼那些个活祖宗保佑,好让女儿早些脱险。 他这样想着,便起身去了小祠堂,取了三炷香供奉给案上的牌位。 *** 墙倒众人推,杨侍郎入狱之后,弹劾她的奏章铺天盖地。 想起过几日就要三司会审,届时礼部侍郎贪墨、囤积军资一案也该有个了结。朱承启遂将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召到宫中。 陆长松被内侍引到后花园,见皇帝负手立于假山石顶的望月亭中,便也提裾登亭,于他身后施礼:“陛下。” “青山,你来了。”朱承启头也不回地唤着陆长松的字道。 皇帝立身高亭中,有猎猎西风,他独立在石栏边,衣袂翻飞,玉带飘摇。 “闹剧该收场了。”他抬手轻抚石栏道。 陆长松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看着帝王淡然的侧脸,欲言又止。良久朱承启才回首问她:“她后来可还有话?” “陛下。”陆长松摇头,缓缓垂首:“杨侍郎什么都没说。”迟疑了一下又问:“会审在即,陛下是否要预先亲审?” 朱承启看了她半晌,方笑道:“区区侍郎,何需如此兴师动众?”他压低了嗓音,又仰首望天:“我若当真去大理寺见她,有些事怕是再难辩解得清了。” 声音太小,不待出口便散在风中,陆长松并未在意,听皇帝又问:“孙协呢?前些日子她们在大理寺见面,二人谈过什么?” “臣死罪,那日二位侍郎借口。交接礼部公务,以机密为由,将人支走,臣的手下什么都没听到。”顿了顿复叹道:“臣那夜提审她时,兵部侍郎在场,怕被看出破绽,用刑着实重了些,杨大人什么都不愿跟臣说,也是情理之中。” 朱承启听了这话,目光抖了抖,转而笑起来说:“真要细细计较,倒是朕一手将她推到这个境地的,她岂不是恨透了朕?朕又莫名想到多年前你九叔的事。”说着叹了口气:“老太傅也该怨极了朱家才对。” “陛下”陆长松闻言,手足俱寒,原本白皙的面庞显得愈发苍白,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皇帝今日为何会提起这事,突然曲膝跪下:“陛下,臣祖母之忠心日月可鉴,坠心危涕亦不敢稍动分毫。况先叔父之事本就祸起自家门,怪不得旁人。” 不待她说完,朱承启就转身随手将她托起,仍是笑着说:“方才是朕的玩笑话,难不成爱卿竟当了真?” 他顿了顿,望着脚下的山石,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先帝与太傅君义臣孝,终是后世的楷模。那些言官之于你我君臣,左不过是些外家。说起来,朕听闻老太傅近日抱恙在家,两次早朝都不曾见了。朕甚是挂念。” 陆长松小心翼翼低眉应道:“多谢陛下关心,祖母是旧疾复发,不得愈却不妨事。” “那就好。”朱承启颔首,“北漠去岁贡了几瓶白丹,对偏头痛有奇效,你带一瓶走。” 君臣二人站在亭中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片刻后朱承启才说:“若无他事,你便退下吧。” 陆长松应了一声,下了假山,方觉出自己中单已经被汗打湿,脑中竟不由得回荡起进宫之前,路过小巷听到的童谣:“佳人俏,佳人笑,九霄云外仙家妙。赤华会天人,误把霄云散。乾坤现,仙不见,雨露难成烟。” 她本打算回大理寺办公,思忖再三还是转道回了家。贴身的侍从刘德为她撩开马车的帘幕,问她:“大人,您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事?” 她踏铖上车,马车驶离皇城,手脚冰凉,不安地问:“那歌谣你听过没有?” 刘德想了想,回:“可是早上那些乞儿唱的那首?” 一大早陆长松就得令来宫中,应召而来,一刻也不敢耽误,但在路上听到一群乞丐敲碗乞讨时嘴里念的歌,她却叫车停下,下去问她们:“谁教你们的?” 听说京城都在传,陆长松的脸色微变。那时候刘德并未过多在意,当下听陆长松道:“你也注意到了。” 刘德稍稍回忆,念了一句:“仙不见,雨露难成烟,还有什么佳人天人的,大人为何如此在意?” 陆长松摇头:“这歌谣说得是二十年前的事。先叔父讳天由,皇家姓朱,赤即是朱,皇帝乃重华,赤华便指先帝了” 刘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头皮发麻:“难不成?” 陆长松点天,拳头虚攥在膝盖上:“说得就是九叔,当年先帝欲纳九叔入宫,九叔已经和外女暗结珠胎,祖母后知后觉,等她知道以后,逼得九叔自缢,又亲手掐死了那孩子,方保全了陆家,这也是我娘临终前才告诉我的。当年先帝念九叔已逝,便没有再深究,九叔有孩子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却不知为何被人编成童谣。” 刘德拧眉啧舌,想了好久才问:“大人有何打算?” 陆长松摇首:“此事可大可小,当年若不是先郕王突然薨世,耽搁了封君之事,九叔早就嫁入宫中了,婚事早已定下,但九叔偏糊涂这个歌谣就是在那时传出来的,但孩子死了,九叔逝了,没有证据,且先帝顾天家颜面,不想将此事闹大,纵有再多的弹劾也是枉然。我就怕这歌谣是有人故意放出来引事的。朝堂之上,云谲波诡,究竟是谁?”陆长松轻叩车板道。 归家的路似乎比往日都长,陆长松一下马车就急步向内院去了,路遇管家,便问:“祖母何在?”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青山,这个时候,你不在大理寺衙门,回家来做什么?”陆太傅一面淡淡说着,一面不疾不徐从书房夹了本卷宗走出来。 “祖母” “进来说话。”太傅道,“天风,你也进来。” 陆天风是陆家养女,亦是管事。 陆长松只好提步跟着她进门,合上身后的门后,忙道:“祖母,孙儿怀疑有人拿九叔的事挑事。” 陆太傅微微冷笑:“哦?你可有怀疑的对象了?” 屋里一片死寂,许久后陆太傅起身背手道:“不先剜其脓,泄其恶,何以除其疾?不坦心,又何以推腹置心。” “这孙儿愚钝,还请祖母明示。” “长孙喝茶。”陆天风为祖孙二人倒了茶,与太傅对视一眼,后道:“长孙不必忧心,那背后的人正是家主自己。这是陆家和皇家的旧疾,家主想彻底暴露伤疤,等弹劾的人把话说尽,她才好表文一封,还话回去,以示赤心。”她顿了顿,将倒好茶的杯子向前推去:“中间长孙难免为陛下所忌,但过后您与陛下的关系便会急转而上。家主总是为长孙着想的。” 案上四耳的香炉袅袅生着烟,这屋里染得惯是熟悉的檀香。 透过细烟,陆长松回望案前的人。太傅年过七旬,鬓发斑白,望之不免动容地低头道:“祖母,您这是何苦?” 老太傅轻叹:“你素是持重的,一点小事而已,何必自乱阵脚。” “祖母教训得是,孙儿知错,这便回大理寺去了。”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匆匆求见。 管事陆天风推门出去问过,很快就来回话,在太傅耳边低语:“家主,大理寺来消息,说孙协一大早便去大理寺,带了一干证物,自列罪行,将杨侍郎的案子全揽在自己身上。” 老太傅哦了一声,低低地念着:“意料之中,她到底还是不敢开罪刘文昌。” 管 事也笑着应和:“蚍蜉撼树,可笑可悲,只能如此了。” 陆长松在一旁正要走,闻言也不做声,这个结果也是她意料之中的。 “孙儿先退下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不过次日,孙协自首的事便传遍朝野。 御史台有言官借此上奏弹劾孙家,说了三两句又拐弯抹角地把矛头对准门阀,将首辅也牵扯出来。 言官愤慨激昂地分析其中利弊,道孙协没必要自首,因为按本朝律法,她这种情况,自首与否都是死罪。她将罪行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这番作为分明是舍卒保车,混淆视听,以免大理寺继续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陛下,幕后乱党不除,寤寐牵于臣心。兹事体大,事关国之安稳,万望陛下彻查到底。” 一个言官方说完,另一个不怕死的接上,曲膝跪下:“陛下,臣死罪,孙协虽只是孙家养女,其贪墨不臣,孙家亦是难脱其罪,且三大家族同气连理,理应一并治罪。” 朝臣听罢个个屏气凝神,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言官所奏,亦是满朝文武的心声,但如今三大家族的势力深入朝廷,深究下去,三省六部都要牵入其中。 治她们的罪,简直痴人说梦。 朱承启端坐上首,听她们一个接一个慷慨陈词,端得是无惧生死的诛心奏言。他对此不置可否,冷眼相看,散朝之后径自离去。 皇帝回到书房,拿起几案上的奏疏随手翻了几下,随即沉沉放下,转脸问一旁侍立着的陆公公:“陆直,你方才看见没有?” 陆公公满心疑惑:“小的愚昧,不知陛下所指”再看皇帝面无表情,抿唇肃颜,竟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直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那胸前的日月山河图上,他不明白,为人君者,为何会有如此神情。 皇帝也看了他一眼,忽也沉默起来,左手无意识地盘数着右手上的菩提手串,良久才道:“传朕旨意,孙协一案交由大理寺勘办,将杨侍郎移送刑部。”顿了顿,轻轻叩着案角道:“该定罪的定罪,就不必过来回话了。” 陆公公应是,犹豫了一下又觉纳闷:谁不用回话,是自己还是刑部?心里不明,却也没再问。 陆公公退下之后,朱承启批了半晌奏折,同样的内容一次次出现在眼前,来来回回都是弹劾那几个人。 他索性放下了笔,唤来内侍进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今日朕去帝君那里看看,你去紫辰殿通报一声。” 内侍应声而去,伺候更衣的宫人随之而来。朱承启饶是帝王,自小便不喜教养翁翁之外的人替他更衣,他问:“怎么是你们,罗翁呢?” 宫人托了漆盘,低眉回:“回陛下,太帝君将罗公公召走了。” 朱承启抬起头,久久望着屋外铁青的天,片刻后背手跨出书房的门:“下去吧。” 内侍和宫人们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撩起浓浓的水雾。 “陛下。” 朱承启走在游廊下,听到身后有人唤,回过头看,正是罗公公。 罗公公是小跑着跟上来的,他从太帝君处过来,听下面人说陛下方才寻过他。 罗公公问小宦官:“陛下为的是什么事?” 小宦官将当时的场景简单描述了一下,复道:“没什么,公公不用介怀。” 原本打算去传令的陆公公看天色不好,就折回来拿伞,恰好遇见小宦官在同罗公公讲话。他上前道:“罗翁,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了几步,陆公公附耳低低地说:“今日早朝有四个言官弹劾圣上的外家,首辅作为国姑却没有分辩,朝堂上,三大家族的大臣都没说话。一个个神态自若。 下朝后陛下一路无话,四下无人时才亲唤在下的表字、问在下可曾看见什么。 在下那时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细细回味才略略品出圣意来。” 说到这里,陆公公顿了顿,将话头一转,复道:“陛下把玩着念珠,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看罗翁面色微变,轻叹一口气:“公公,陛下唤您一声翁翁,是何等的亲切,放眼宫中,哦不这天下,就再无第二个了” 罗翁愣怔住了,回过神来,看陆公公执伞已经走远,不禁暗叹陆公公不愧是先帝的内臣,年纪轻轻就已如此老成持重,才跟着新皇数月,就已将新皇的脾性摸清。方才他将那话说给自己,分明是在敲打自己。 念及此,罗翁忙问:“陛下现在何处?” 这时雨已下大,檐下的雨帘模糊了殿前的光景。 “回公公的话,陛下去了紫辰殿。” 这才有了朱承启回头看罗翁慌慌张张提袍跑过来的一幕。朱承启收回目光,欲继续往前走,却听内侍道:“陛下,罗公公他” 他回过头,见罗翁果然跪在那里。 宫人们当即让出一条道,身穿玄色衮服的帝王从中慢慢走过,白底皂靴顿在罗翁的眼前。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朱承启低声道,“你们一个二个背朕而去,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瓢泼大雨拍打着屋瓦,罗公公长吟一声,将头叩在阴。湿的地面上:“陛下,小的便是死,也断不会” 朱承启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轻叹一声:“这是朕与父君的事,与你无关,起来罢,等朕回去再说。” 罗公公慢慢抬起头,望着皇帝带着一众宫人走远,一阵风起,檐下雨水四溅,不知什么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仍是跪着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先帝还是岭王。 朱承启出生便跟着他,心里藏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他想不通,为何可以并肩扛过狂风暴雨亲父子,却要离析在这雨过的午后。搞得他们夹在中间很是难做。 罗翁跪了好久才起来,膝头已然湿透,雨还在下,他慢慢地往回走。 *** 却说朱承启前日见过帝君,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原本寻死觅活的帝君突然就消停了许多。 内侍过来通报时,帝君命下面的人布了饭菜,自己坐在阁中等侯圣驾。 “陛下驾到。”一声唱礼过后,紫辰殿里跪倒一片。 午时已过,皇帝身上穿得仍是朝服,可见他又忙了一上午。帝君低着头,听头顶传来一把清亮柔静的嗓音:“帝君平身,过来陪朕坐坐。” 帝君脸上漠然,却依言坐到朱承启身旁,时不时提箸替他夹菜。两个人做作了一番,各自都疲倦不堪,遂屏退旁人。 待下面的人都退下,朱承启盛了一碗燕窝羹放到帝君手边。 “陛下,人都走了,就不必再装什么恩爱夫妻了。”帝君淡淡地说。 朱承启目光落在帝君那微隆的小腹上,他原就瘦,不仔细看倒很难看出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皇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微一笑:“朕可以给的,自然随时也可以收回。”说罢,掷箸而去。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一更 在众人的簇拥下,朱承启往勤政殿去了。路上打伞的宫人饶是小心翼翼,还是不防叫雨打湿了他的衣摆。 罗公公应召侍奉皇帝更衣,守门的宫人放下珠帘,公公捧着漆盘慢慢往暖阁里走,透过铜炉里香烟,远远看到皇帝虚握拳头支着头,阖目倚坐在紫檀龙座上。 “陛下。”罗公公低头轻唤了一声,久久没有回应,他便伏地跪下,再次唤道:“陛下。” 唤完泣道:“老臣跟了陛下二十五年,陛下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老臣。” 他把头叩稳稳在地上,接着说:“太帝君将老臣叫走,确实单独问过老臣话,却也只是问了陛下近来几时就寝、阴天可还会头痛等语 ,不过是为父者对儿女的关心罢了。” 罗公公渐渐泣不成声,红眼自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能有什么怨是化不开的?至于这般相忌。” 皇帝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掠过,却什么话也没说,低头解起玉带来。 罗公公上前帮忙,手触到衮服时方觉皇帝全身竟已湿透,就连中衣的袖角都是湿的,瞧着皇帝苍白的面容,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就将冰凉的手贴在朱承启的额上。 “陛下,您发烧了。”罗公公倒抽一口气。 朱承启微微偏过头去,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神情之淡漠,好像是听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奏程。 这是罗公公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这人虽已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此刻在罗公公眼里却还是从前那个别别扭扭的孩子。 这孩子素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烧成这样都没人知道。 罗公公不免心疼起来,回过神来说:“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抬手制止他:“翁翁。” 随即站了起来,“先替朕宽衣吧。” 罗公公应了一声,继续服侍着皇帝更衣。 朱承启上身穿的中衣湿了半截,他侧过身子解开衣带,待中衣滑落下去,露出白瓷般的后背来。 可惜这白瓷也有瑕疵,在他的右肩下方半寸处匍匐着一条白色的小疤。疤虽不大,朱承启当初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彼时朱承启年方九岁,还未成为储君,每日与其他皇女一起上骑射课。 那日几个小皇女为了琐事,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趁师保不在打了起来,宫人们拉都拉不开。 朱承启不想惹事,也不想卷入女孩子们的纷争里,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却不知被谁从侧面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就撞到宁王的木剑上,与此同时齐王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皇女们见闯了大祸立马全散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永宣帝闻讯赶到时,看到正被昆君抱着哄的齐王。 永宣帝早年经历过姊妹阋墙,平生最厌的就是手足相残,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打成这样,顿时火冒三丈,命内臣将五皇女宁王和七皇女朱承启叫到跟前,同齐王一道跪下。 宁王作为在场所有皇女中最大的一个,没有制止妹妹们的纷争,反也插一脚,被永宣帝杖了五下。 继宁王双手揉着屁股被内侍搀到一旁后,朱承启很自觉地趴到刑凳上。 “你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女,却也跟着瞎胡闹,你可知错?” 朱承启背后在流血,生怕他母皇看到会看他的伤口,遂换了件玄色袍服来见永宣帝,此刻他趴在刑凳上,小拳头攥得铁紧,缓声央道:“儿臣知罪,还望母皇开恩,饶过儿臣。” 刑棍高高扬起,还是重重的打了下去,丝毫没有留情。 朱承启作为万众瞩目的唯一嫡皇女,比宁王多了受三棍,又不敢让太医看自己的剑伤,自己熬着烧了两日,也不准罗公公和帝君之外的人靠近他。 罗公公至今回忆起往事,心也隐隐作痛,他轻叹一声,抚着朱承启披散下来的墨发,透过角落的穿衣镜,看着皇帝温润的侧脸缓缓开口:“陛下都这么高了,也难怪臣老了。” 言语之间颇感欣慰,顿了顿复道:“老臣行将就木,忝说些托大卖老的话,臣看着您长大,陛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譬如帝君,发生那种事,您仍是好吃好喝待着紫辰殿,隔日还去探望,只是那位却未必承情。” “父君果然还挂心这桩事。”朱承启浅笑道。 公公马上低头,像是早有预料,从容回道:“是老臣多嘴,与太帝君无关,陛下不要多心才是。” 朱承启不去理会他,坐回龙座上兀自说道:“朕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但毕竟现在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朕自有分寸。” 说完不住的轻咳几下,抚着盘龙扶手,朱承启的目光都柔了几分。 “陛下,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摇头:“不用,朕睡一觉就好了,你只吩咐他们不要进来。”说这话,他躺到一旁的罗汉床上,闭目轻捶额角:“申时来叫朕。” 罗公公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给皇帝盖了毯子。 皇帝随手摘下腕上的佛珠,将它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守门的宫人看到罗公公出来,连忙躬身撩开珠帘,低唤了一声:“罗公公。” 罗公公嗯了一声,“陛下在午歇,别去打扰。” “小的明白。” 雨越下越大,不到酉时天已大黑。 新来的掌灯宫人给殿内添放烛火,轻手轻脚,生怕行事不周惹下祸端。 宫人大多戴罪入宫,做得是最下等的活,日夜浆洗着内侍的衣衫。小宫人折腾了一整个冬季,原本骨节分明的玉指肿成了水萝卜。 应天的春,才刚有回暖的气象,这场雨后又回了冬。殿内微暖,似有数千只蚂蚁爬上那生了冻疮的手。 这手曾为兄长磨墨,也曾试着提过檀木剑,洗过山一样的公服。此刻它悄悄挑起烛台上的灯罩,不敢叫烛火晃得太厉害,以免惊扰新皇。 入夜后不久,陆公公从刑部归来,到勤政殿回话:“陛下,杨侍郎将填账的事招供了,此案若在七品以下的官员身上,按律当判三十杖、发配边疆,娄大人却是望天一笑,说什么‘闲庭之月’然后就扔下臣自己走了。” 朱承启听了陆公公的话,执笔的手一顿,他从繁冗的奏疏里抬起头来,念道:“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当下一笑,温声自语:“她竟是这么说的?”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可是上次在午门前冒雨站了一夜的那个娄肖?” 陆公公也笑:“正是。那时陛下还未亲政,替先帝监国,娄大人为一桩命案,非要见您,淋雨可是大病了一场。” 朱承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这般做作成全了自己,倒为后世遗下朕昏庸的口实了。”虽这样说,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宫人正举着新烛往台上插,光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不防叫烛泪滴到虎口上,当下吃疼的收回手去,笨手拙脚之下带出一阵风,掀倒了一旁的蜡烛,蜡烛落到地上断成三截,滚了几滚才被熄灭。 这一举动引起了朱承启的注意,宫人发觉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立马低下头去。 朱承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把头抬起来。” 宫人跪下,却始终不肯抬头。 “大胆贱奴,你是哪个总管手下的?”陆公公道。 这会儿功夫殿外的老宫人已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地被人领了过来,听说自己手下的人冲撞了皇帝,老宫人眼前一黑,脑仁发紧,就连四肢都不由地僵住。 老宫人被小宦官引到殿中,远远的就看见小宫人跪在那里,周围倒没什么人,书案前坐着一个雅致的青年,着白色云纹广袖缎袍,头戴莲瓣玉冠,一副居家的装束,眉目间却透着隐不去的清贵之气,这必是新帝无疑。 永宣帝在时,宫中规矩森严,在皇帝跟前当差,无异于刀口舔血,先帝虽不在了,但母女本是一气。 念及此,老宫人登时周身发麻,跪下再三叩首:“这贱奴竟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也怪老奴没能教管好她,才叫她惹下这等祸端。天恩浩荡,但求陛下念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愚昧拙笨,饶我二人一回吧。” 说着又叩了几个头,拉着一旁的小宫人好一通明示暗示,对方却仍没有反应,沉默许久后突然来了一句:“是我一人之过,不干旁人的事,陛下罚我一人就是。” 老宫人的心猛然一颤,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自己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着皇帝的面,她也不敢发作,低声怒斥:“混账东西,陛下面前你也配自称‘我’了?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 “罢了。她既然这样说,朕没理由不成全。”朱承启道,“就叫她自去领那三十板子,清理兰台阁半年。” 同样的事在先帝那里,后果不堪设想,却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新皇竟如此宽容,忙推了小宫人一把:“还不快向陛下谢恩。” 小宫人依旧跪着,低头不言不语,像个木桩一样定在地上。 朱承启还有堆成山的折子要批,原打算叫她们下去,见状微微笑道:“朕既罚你,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来谢这个恩?这宫里宫外,再没了天理,你心里 可是这样想的?” 老宫人闻言汗毛直竖,急中开解:“陛下莫怪,她叫小初,入宫不盈一年,没见过世面,这是吓懵了。” 朱承启闻言似是一愣,沉吟片刻,缓过神来方笑道:“是么?怪不得到现在连正脸都不敢给朕瞧。” 他说着话,缓步已踱到小宫人跟前,毫无预兆地以笔头挑起小宫人的下巴,小宫人无处躲藏,原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垂眸不语。 朱承启迟疑了一下,脸色微变,向老宫人道:“你说她是吓懵了,朕却看她遍心的主见,便拿十个你来,也不抵她一个。”又问小宫人:“姓什么?” 老宫人提心吊胆,唯恐她又不回答,罪上加罪,便替她回:“回陛下,她名子初,姓” “朕何时问你了?” 老宫人忙住了口,屏气凝望小宫人,见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应道:“回陛下,我姓何。” 殿内一片死寂,陆公公见朱承启的目光微烁、默然转身坐回书案前,半晌才听他道:“也罢,既是个不懂规矩的,便交给罗公公管教。” 侍卫应声过来将人带走,等只有陆公公一人在侧时,朱承启起身道:“看看她什么来历,何时以何名义入的宫,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朕。” 陆公公应了一声,看朱承启出门了,随即也打伞跟了上去。 *** “各位官人且慢。” 侍卫走在甬道上,在雨声中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到放才殿中的老宫人追了上来,宫人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她们便停了下来。 老宫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们,拉着小初的手,“你没事吧?” “长妗放心,小的没事。”小宫人应罢,就被老宫人拽着耳朵狠狠拧了一把:“你我本就烂命一条,消得你这般清高?今上仁厚,这才饶了你一命,罗公公可没那个好脾气,从此我再也管不到你了,再有下次,你便自求多福吧。”越说手越紧,将那害了冻疮的耳朵拧得血红。 于心不忍便松手,从袖中掏出一盒膏药:“这是冻疮膏,你拿去涂。”抬头看着远处高耸的殿宇,附耳低言:“那兰台阁是禁地,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小初搓着被拧红的耳朵,点了点头。 两个人站在那里没说几句话,小初就被押人的侍卫催促着带走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二更 雨下到半夜才歇,昨日杨侍郎被送到刑部,因她尚有功名在身,且事态有化小的趋势,遂无人敢对她用刑,也没理由再用刑——她一进刑部大牢,便将自己填账、为何填账、如何填账的事逐一交代了。 本朝以左为尊,当初杨侍郎作为陪查,发现左侍郎管辖范围内的祀司有问题,那时她才升的官,若左侍郎出了事,她这个右侍郎顶上去便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 加之孙协暗中求她帮忙填账,并将空缺的银两都交到她手里。 彼时她仕途得意,正是自负的时候,自以为填账只是顺手的事,在孙协的威胁与怂恿之下,鬼迷心窍就“顺手”帮了她,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 刑部侍郎娄肖捧着杨思焕签字画押过的供词看了片刻,不禁牵起嘴角,以指节轻叩桌面:“好一出轰轰烈烈的折子戏,杨大人巧生一张玉脸,她如果不当这侍郎,去坊栏里写话本自编自唱,未必不能成些事业。” 一旁的刑部郎中不懂娄肖话里的意思,却也陪着笑笑:“张侍郎这几日就要回京了。”四顾无旁人,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还带回了齐王的兵符,是皇上授的意,几位阁老都被蒙在鼓里。” 这郎中原在刑部顺天清吏司,后由齐王正君的外家举荐到京城,手头的几桩小案子都处理得不清不楚,空有一张八卦的嘴。娄肖“哦”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得很。” 当即把郎中的话噎了回去,娄肖端起茶杯,目光飘到窗外,傍晚的红霞映得假山池面一片透红。 娄肖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才缓声直言:“刑部虽由齐王监管了几年,到底还是六部的一份子,你们顺天的情况本官不清楚,这里却是直属天子的。” 娄肖铁面,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说这话时神态平和,却不怒而威。 郎中听她话里有话,竟不知怎么接下去,尴尬之余只得陪笑应是,此后再也不敢多嘴半句。 待娄肖审阅之后,郎中将供词收归入档,借转送大理寺的由头退了下去。 郎中刚出去不久,就有人过来回话,是娄肖贴身的护卫娄二。 “大人,今晨江宁乡下有郎中告状,说有个女人带着疑似瘟病的患儿去她诊所看病,那孩子脸色铁青,指节发紫,郎中不敢接收,那女人便抽出刀来逼着郎中开药。”娄二年方十七,声音略显稚嫩。 听她说完,娄肖抽了口凉气:“江宁离京城不远,果真是瘟病,那就麻烦了。” “倒不是这个病,郎中被逼着给孩子号了脉,说来也怪,那孩子模样虽吓人,却根本没病,郎中只给她开了几贴活血生津的补药,那孩子就好转起来。”娄二道,“后来那女人出去办事,把孩子丢在医馆,孩子醒来见家人不在,大哭了一场,医馆的小学徒拿甘草片哄了好一阵才把她哄好。问过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人拐了出来,今天一早,医馆的人便去衙门报案。” 娄肖听她说了这么多,和刑部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便没了兴致,自顾自地翻着典籍:“你啊,是越发的不着调了,我叫你去查周家的事,也不见你这般积极。” “大人请听属下说完。”娄二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孙侍郎前阵子已经溺亡的长孙女。这事说来话长,应和孙侍郎贪墨一案有关,属下打听到,孙侍郎在大理寺听说这件事,当即捶胸顿足、口吐白沫,差点就背过气去、死在牢里。” 娄肖想了想,“孙协早知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费尽周折以假死的手段把孙女送出去,然后才来自首?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密道。”娄二道。 “密道?” “正是,墓下有密道,通往几里外的私宅,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娄二想到这里,激动不已,头皮都开始发麻,“大理寺少卿已介入调查,再耽搁几日,刑部只能看着大理寺邀功了。” 没说几句就开始抱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某些人生来就衔着金钥匙,祖孙二人同朝为官,咱要抓人得层层上报,人家大手一挥就能给办下,还不是因为后面有个当阁老的祖母。” 不等她说完,娄肖抬手就是一戒尺,打得娄二一声惨叫。 “你母亲不在,你当真就无法无天了。”娄肖说完又 抬起手来。 娄二这下反应倒快,连忙双手抱头后退几步,叫了声:“小姨!” 娄二是娄肖长姐的遗腹女,再不成器也终归是娄肖从小带到大的。 看着侄女抱头惊慌的样子,娄肖纵是不苟言笑,也不由地心软,晃到娄二身旁摸着她的头,轻声叹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倒罢,要是传了出去,我也护不了你,知道吗?” 娄二点了头,看着娄肖背手跨出政务房的门才松了口气,谁知娄肖很快又重新折回来,问:“周尚书的事,你可查清了?周家少爷、小姐各在何处?” “这”娄二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含糊不清地说:“听说周家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至于周少爷失足滚下凤凰山,我去徽州看过了,那么陡的坡,滚下去连渣都不剩,所以他应该应该也死了。”接着话头一转,跺脚道:“我合该是习武从军的人,本就不喜欢做这些,您偏要我跟着您。” “我将你留在身边好生教导,反倒是我的错了?”娄肖长叹一口气,横了娄二一眼,拂袖径直离开了。 *** 到了春分的前一日,被关了近两月的杨思焕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在数日前她已经被革去礼部侍郎一职,今上圣裁,判下三十刑棍,贬她去开封做知县。 行刑之前,陆公公亲自赶到刑部,向刑部主事道:“陛下口谕,杨大人一时糊涂,左右也有功名在身,用刑当顾体面。” “微臣明白,明白。” 陆公公说完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被人带到刑房里,当她趴上刑凳上时,四下再无闲人。 才十杖下去,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黏在脸侧,清秀的面庞煞白一片,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响起,只见她攒眉咬牙,一声不吭。 “先等一下。”眼看着人就要晕过去,陆公公屈身蹲到杨思焕身侧,低声说道:“大人,陛下早就晓得周大人的事了。” 几近昏迷的杨思焕听到这话,周身凛然一震,竭力一把揪住陆公公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嘴唇掀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还说”陆公公凑得更近了些,耳语了一句。 杨思焕晕晕沉沉地听罢,手才慢慢松开,嘴角渐渐扬起,脖颈一软就睡了过去。 陆公公小站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行刑的两个狱卒探过杨思焕鼻息,倒吸了一口气,实在怕把人打死,最后就象征性地来了几下。待人被抬走后,其中一个瘦高的狱卒悄悄问另外一个:“公公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瘦高狱卒道:“你难道没听到?”招手附耳,另一个会意地贴过去,听她说:“杨大人晕过去之前,嘴里念的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由我来受?’,陆公公就答:‘陛下说,他不会欠着任何人。’叫杨大人宽心。” 矮胖狱卒就笑:“君对臣下说欠?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难不成指望向天子讨人情?便是讨来,只怕也没命消受了。” 瘦高狱卒轻捶了一下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你家刘大人那点赏钱下狠力,你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要不是我拦着,真打死她了,咱俩都得丢饭碗。” 矮胖狱卒左顾右盼的惊道:“什么刘大人李大人的,你休得胡言。” “得了得了。”瘦高的狱卒哂笑着轻抬沉甸甸的袖袋:“喝酒去。” 矮胖的狱卒也笑:“你还不是也一样。”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一时间甬道里、街面上充斥欢乐的气氛。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思焕到了刑部不久,周世景曾来探过一次监。杨思焕在狱中无事可干,除了吃就是睡,小脸圆润了些。 倒是周世景在家劳心劳力,清减了许多。 那日刑部主事正隔着栅栏同杨思焕说话。 主事不明白,礼部的金库都有专人把守,到底如何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银子还回去。遂特地泡了壶太平猴魁来问杨思焕。 “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便翻屋揭瓦也没人知晓,就从院外将梯子横搭在院墙和屋顶之间,爬上了库房屋顶。”杨思焕啜了口茶道。 主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说话慢慢悠悠,一面低头记录一面好奇地问:“然后呢?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怎么搬到屋顶的?”摸着下巴眯眼狐疑地说:“大人不会有同伙吧?” 又忙说:“大人不要介意下官的玩笑才是。” 虽已说了是玩笑话,杨思焕还是被这话呛了一口,难道自己要告诉别人,当夜给她踩肩膀、托她翻墙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吗? 念及此,她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神态,望天描补道:“要不怎么说当时狂妄自大呢?当夜我一个人,用几个木轮做了滑车,不知大人可知道那个?” 主事想了想:“下官曾读过《秦皇纪本》中有一话,为‘泗水取鼎’,绳绕木轮,可是那种机巧?” 一时间两人相互投以欣赏的目光。杨思焕自身读书甚少,自然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读书人,这些动辄就能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典故出处的人,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周世景,忽就沉默起来,静静望着高墙的窗外,只见树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迷糊了光线。听主事摇头啧然:“大人真乃奇人。只可惜,这机巧实在用错了地方。” “大人教训得是。”杨思焕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只是人不由心,身不由己。” 主事颔首:“大人还年轻,此番教训引以为戒,总有出头之日。”复叹道:“不像下官,三甲末尾的品次,抬头就能望到天了。” 主事离开没多久,杨思焕倚墙小歇,听到过道里蠹蠹的脚步声,声音莫名的熟悉,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狱卒引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哥”杨思焕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随即上前扣住栏杆,隔着栏杆想说什么,又因狱卒来回徘徊巡视,她说不出来,只是久久地望着周世景又唤了一声:“哥” 周世景微微牵动嘴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摸着杨思焕的脸颊,凝眸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竟半开玩笑道:“看样子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他着竹叶丝纹白绸袍,外搭了件同色大氅,靠近时就可闻到淡淡的皂香。 杨思焕将手覆在正在抚她脸颊的手背上,笑道:“你是嫌我胖了吗?” “怎么会?”周世景温声道。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虽偶尔会笑笑,但眉头总是蹙起的,故作轻松的样子。 自那夜刘氏把杨思焕的身世告诉周世景时,他便开始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杨思焕,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就此和杨家断绝关系的。 却是陆太傅那边,周世景不敢轻易联系。当年陆家公子陆天由和外女私通,暗结珠胎生下女儿,差点因此连累整个陆家家破人亡。 若不是杨母临危受命,冒死将襁褓中的杨思焕带出陆家,说不定陆老太傅真就将她掐死了。毕竟老太傅为了家族,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可以逼死,更别说杨思焕这个生母不明的“罪魁祸首”了。 周世景近来暗中多方打听,也没将当年的事完全弄清,甚至思焕生父陆天由的私通对象都无从查找,当年的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线索基本都断了。 周世景只打听到原本陆天由与已故的陆将军是双生姐弟,他出生时又弱又小,小时候生病,好几次差点夭折,陆太傅便给他取了乳名,叫“陆九”,希望他能健康平 安长大。 陆老太傅原配的夫郎早逝,她亲手将陆天由姐弟带大,对他们姐弟的态度与家里庶女的截然不同。 据陆家离休的老翁翁回忆,太傅对姐弟俩一向严格,另一方面也很用宠爱。既慈又严。 陆天由出事后,老太傅像变了个人,动辄发脾气责难旁人。所有人都以为当年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实际上杨思焕却是好好地活着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太傅有心放过那孩子,或许是陆天由的胞姐出手救下她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周世景不便冒然去和陆家摊牌。 如今陆长松的母亲,也就是陆天由的同胞姐姐不在了,再也没人可以护这个孩子了。周世景怕老太傅得知杨思焕的身份,非但不出手救她,反而想像当年一样再度对她这个“孽。根”下狠手。 如今的陆太傅已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臣,她要想碾死杨思焕这只小蝼蚁自然是轻而易举,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周世景也不愿将思焕置于险境。 “哥,哥”杨思焕道,“你看起来有心事。” 周世景回过神来淡淡地应道:“你在这里一日,我便为你操心一日,你说呢?”说话间,笑着摸了一下思焕的头。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不问了,将话锋一转:“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思焕说着就凑过去,隔着栏杆向周世景耳语了几句。 “哥,你从前在锣鼓巷的那处私宅还在么?”杨思焕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们去那里住一段,只有你和我,不要告诉爹,行不行?” 周世景愣了一下,然后抿唇颔首,心思重重地以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道:“好,我答应你。但那时你需得好好的,否则我可是要恼的。” *** 周世景将杨思焕带回他们的小宅子里,但杨思焕却忘了自己答应过的话,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杨思焕受刑后被人抬走,在途中醒过来一次,疼痛难忍,闻到那熟悉的皂香,知道自己是趴在周世景的怀里的,影影绰绰地听到他唤着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放下心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杨思焕静静地趴在床上时,中衣和伤口黏在一起,衣上的血斑已成绛紫色。 周世景小心翼翼将衣物剪开,替她上了药,等他捧了药碗回来时,见她自己翻了身仰面躺在床上,便替她搭上被子。 杨思焕发着高烧、嘴唇发白,闭着眼睛一刻也不消停,先是皱眉低声呢喃乱说胡话,沉默了一阵,忽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语气中满是憋屈,唤完之后长叹一声,一行泪顺着眼角滑到耳垂,打湿了枕巾。 周世景心中很不是滋味,给她喂了几勺汤药,这才转身去拧帕子,擦掉她的泪痕。 一直折腾到半夜,周世景已是精疲力尽,伏在她床边和衣渐渐睡了去。 夜里听到杨思焕唤他的名字,猛然惊醒,秉烛查看时,只见她满头大汗,闭着眼睛仍是在说梦话。 天气微凉,她又出了好多汗,反复高烧,梦里恶狠狠地喊道:“周世景” 喊完咬牙切齿,周身发颤,指甲生生嵌进掌心,抠出一块块血痕,清秀的面孔也涨得通红,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周世景无法,忙抓起她的手轻轻揉搓,望着那模样既心疼又好笑,难道她在梦里同自己吵架? 平日里她多是唤自己为“哥哥”,偶尔也叫“世景”,但连名带姓的叫却是不常有的。 “你在同我置气么?”周世景低声自语,“我可是哪里惹到你了?”又给她擦了汗,忽闻她低低地说道:“小川到底是谁?” 周世景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话,思焕竟记到了现在,望着她紧握的双拳,周世景手下一松,不防将巾帕掉在盆里,溅出满地的水。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周世景定定地凝视着思焕的脸,一时出了神,半晌才叹道:“小傻子,是你,一直都是你” 当初单单想着在她希望最大的时候打击她,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假醉随口喊得一个名字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周世景阖目轻声道。 窗外有晓风残月,竹影婆娑,一通折腾,直到下半夜,杨思焕的烧才退了去。 次日傍晚郎中来看过,又将思焕的伤口处理了一遍,换下的纱布带着刚结的痂,郎中的手法远不及周世景温柔。 周世景将郎中送走,回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移灯去看,发现思焕已经醒了。 杨思焕抖抖索索地想要爬坐起来,却因乏力而倒在恰好进来的周世景怀里。 她扶额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是你想来的地方。”周世景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方才道:“终于回家了。”嘴唇翕动,顿了顿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安安和天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周世景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你我成亲时,总是顾忌这个,避讳那个,没有大操大办,委屈你了。就连孩子的满月酒也没有。” 听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些,周世景诧异不已,开口安慰她:“我不在乎那些虚的,反倒觉得委屈了你。” 杨思焕摇头,低头摸出两块黄龙佩玉来,她说:“好在以后再也不必了你看。” 这两块皆是上好的黄龙宝玉,昨夜周世景为她更衣时就看到了,他打眼便知此玉来历不凡,多半是皇族的物件,他将其默默放了回去,本想等思焕醒了再问这事。 周世景问:“这是?” 杨思焕将玉紧紧攥住,轻声淡淡说道:“陛下说,他知道周家的事,因觉这次委屈了我,让陆公公将这个作为盈岁礼赠与两个孩子。” 周世景脸色一白,顿了片刻,笑道:“那就好。” 杨思焕听他语气有些怪,仰面望了他一眼,不留神却扯到伤口,疼得直冒汗。 周世景紧张不已,欲去查看伤口,杨思焕却咯咯笑了一声,趁乱搂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垂颈露出雪白的脖颈来。 情到深处,久别重逢,千言万语反倒无从说起。 周世景也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臂膊,低低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测试)都督 礼部左右侍郎同时被罢免,放眼古今这是少有的事。 朝内消息不论巨细,往往不夜便可上下皆晓,同僚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捕风捉影夸夸而谈。 怪的是此番朝中衙内,竟平静得出奇。 大抵谁都知道,贪墨也好、私铸兵器也罢,事情看似结束,实则不过刚刚开始。 于是朝上朝下,人人缄口不提“礼部”二字。 唯有言官为赶例课,仍孜孜不倦地上书,内容十之八九都与内阁首辅有关——孙协之孙、刘文昌之刘,皆系三大家族,百官对此讳莫如深。 一时间,满朝的目光都转到首辅的宅邸上。 春分的这日,棕缦素顶的马车在国姑府的门前停下。车里出来一个侍从,先去敲门。 府中门子推门而出,貌似心情不好,伸头出来稍一打量,见石狮子旁停着的马车朴素非常,当即联想起新帝登基所开恩科将即,来人多半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土绅子弟,来此递送诗帖试图巴结首辅。 这样想着,门子脸上平添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得问了一声:“何人来此?为得是何事?” “劳烦通报贵府家主,太师大人有要事相商。”来人一面说话,一面奉上名帖。 门子一见帖上书的“杨永清尺牍”几个大字,便知来者确是太师,她目光在名帖与那马车之间来回飘曳,不由发起愣来——当朝太师身兼内阁次辅一职,是出了名的清流派。其与首辅不和,这是 半个朝堂皆晓的事。且重臣之间当避嫌,这青天白日,她怎就这样登门造访? “我家大人之后还有其他事,不便耽搁太久。”来人出声,“还请足下行个方便。” 门子闻言方回过神来,忙着人去通报,片刻后府中管事亲自带人,将马车引入后。庭的空地上。 下车的却是个戴着面纱的男子。 管事见状,明白自己被骗,登时怒火中烧:“大胆狂徒,居然冒充朝廷命官私闯国姑府。” 何兰闻言也不露怯,负手挺立在那里,反哂笑:“才自皇城出,又入别宫来—-贵府别苑倒不遑御花园。”说罢转身,“吾乃太师明媒正娶的夫,替她拜谒首辅,见得?见不得?” 管事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既然这样,待在下先去禀过我家家主。” “有劳。” **** 管事来回禀刘文昌:“大人,来人不是杨太师,竟是她夫郎,府里这么多人,被一个男流之辈耍得团团转。您说,这叫什么事?现在人在北院茶室” 刘文昌正在看画,听了管事的话,她就头也不抬地随口问了一句:“杨永清夫郎?”问罢端起茶杯,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而后继续看画,看样子,她并没有打算去见那个人。 管事应了是,犹豫了一下又描补:“大概是后娶的,说先前的那位,自独女落水身亡后就疯了。” 刘文昌听了这话,放下画卷,改了主意:“他既主动找上门,见见也无妨。” 刘文昌推开茶室的门,果然看到一个蒙了面纱的男子端坐在竹椅上。 男子着白色暗纹绸袍,身披同色斗篷。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看见刘文昌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道:“太师府诗书传家,竟不讲男女大妨?” 何兰起身:“圣人有言,年过四十者,遇急可从权。首辅莫不知?” 他既然这样说,刘文昌便也笑道:“既有急事,郎君不找令妻主,却辗转到了此地,就请直言便是。” 何兰听了这话,也不再绕弯子,“侍发句大不敬之问,您可知,在陛下心中,除您之外,还有谁人可当首辅一任?” 刘文昌闻言,心下一颤,前几日她安在宫中的人传来消息,皇帝召见了五位阁臣,唯独没有她这个首辅。说到底还是孙协之事,孙协虽没有供出任何话,但大理寺却顺藤摸瓜,找到孙协的孙女之“墓”下密道出口,那出口所通的宅院正是刘文昌已故长孙女名下的房产。 于是所有的证据都无声地控诉:孙协所做一切,皆为刘家所指示,而最后孙协自首也是替刘家背锅,作为交换,刘文昌保孙家后人无虞。 言官但得蛛丝马迹,不问真假,纷纷争先恐后上书。从贪墨到私铸兵器,将首辅刘文昌弹劾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文昌只觉孤立无援——就连一父同胞的太帝君与她都有了疏离之势,几次入宫都不得见。 皇帝虽什么都不说,但谁都能看出她早已动了易辅之心。 刘文昌想到此处,尽管浸淫宦海多年,脸上也难免失了血色,冷然说道:“先帝圣明一世,临危授命,将陛下托于吾等老骥,使陛下亲贤远佞,保宗政无忧。然近来流言不断,说本官与孙贼有染,此等诛心之语,往小了说要离间我与陛下、太帝君,往大了说,构陷命官,其罪当诛。 恕某多言,郎君亦是阁臣之夫,状元之父,况尔一男子,万不该言辞如此轻狂。“刘文昌说着说着,也感到自己语速加快,或失方寸。 却看对桌坐着的男子薄纱之下的一张面孔面不改色道:“大人不必多心,侍来此处,带得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怔了一下,嘴角渐渐扬起,哂笑道:“本官落到这步田地,竟不自知?” 何兰道:“侍之所言,若有得罪之处,先请恕罪。令先正(1)一门,钟鸣鼎食。 令先正之姊,幼时便是武德年间东宫伴读,后掌虎贲、羽林二卫,是太宗之心腹,待废太女自戕后,带亲卫刺杀先帝,英年早逝。先帝念在太帝君与刘家追随之情,留住令先正所出之嫡女,教其长于皇寺。 如今令嫒为柱州都督,领十万大军镇守柱州要塞,以抵外寇。 外寇贼心不死,屡屡来犯。又有去岁先帝亲征,分去柱州近半兵力,便是如此,前线战况仍无颓迹。”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扣在膝头的手掌紧了紧,冷笑一声:“所以你想说什么?” 风吹在何兰肩头雪狐毛上,他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香炉,良久转过脸来道:“大争之世已过。”他笑了笑,方继续慢慢道:“我幼时与母亲路过柱州,那里与江南大不相同,横亘不绝的山川之间夹着凹地,登孤城而极目,似乎永远也找不到边际。听闻首辅大人在武德年间,曾是兵部尚书,不知您可看过那样的柱州?” 刘文昌默而不答,她原配的夫郎早逝,长女刘仲又不在她身边长大,自小与她不亲。 刘仲早早参了军,前几年前线来报,刘仲的长女战死疆场,如今刘文昌唯一的孙女也跟着刘仲在柱州督军。 刘文昌想起战死的长孙女,别过脸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何兰见刘文昌已有不耐之意,遂直言:“前线捷报频传,相信都督很快就可班师,但以首辅之意,您觉得陛下会如何安置都督手中的数万精兵?尤其是在满朝皆知废太女遗孤尚在之时?”他顿了顿,望着刘文昌一字一顿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陛下要收兵权。” 第100章 第一百章喜当娘 听对方说出“收兵权”的那刻,刘文昌恍了一瞬——天家无母女,更不必说姑侄,鸟尽弓藏是必然,但如他这般毫无忌惮地直言“收兵权”,当真出乎刘文昌意料。 刘文昌望着他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从鼻中叹出气来,她说:“仲带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谣言终是谣言,作不得真。” 何兰抬眸望向刘文昌,见她晏晏笑言,那双因眼睑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里却是冷然一片。 这样的眼神,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乡的独女,想起不惜钴卖亡女的声誉以图自保的妻主,念及马革裹尸,于他更是锥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各种情绪皆被他纳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轻叹:“现如今,半篓三步之诗,她若不用你时,糊补寒窗也显纸薄;百里穿杨之箭,鸟尽过后,釜底作薪亦煨不开一壶水。”说罢淡然一笑,转头久久看着刘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辅何必自欺欺人?” 浅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是自前朝以来,刘姓一族,并孙、胡二门,三大家族同气一枝,毕竟风光了百余年。至于大人这辈,内有大人登阁拜相、太帝君执掌后宫,外有令嫒手把重兵,灿烂尤甚!然柱州一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六年,兵力没有耗损多少,倒耗了许多粮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说刘都督佯战,实则通敌拉班。便是杜撰,谁能保证不会三人成虎?先帝对此从未正面表态,任蜚语流传;而陛下尚为储副时,就曾为新科进士座师,所擢者多为青年寒仕;至于先帝驾崩后,陈少将军屡触军纪,陛下却不顾众议,借帝君孕事对陈家封赏。敢问首辅可知,陛下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刘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说。” 何兰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间桩桩件件,再不敢多说一句。” 刘文昌阴郁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却一脸平静地说:“今日所言,某不会挂心。只是足下以次辅之夫尊躯,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风捉影?” 何兰透过薄纱看着刘文昌,嘴角含笑:“首辅以为,一个疯子还用在意这些?” 刘文昌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扬面瞥了男子,淡淡应道:“某看未必,不过我亦不在意此般种种;至于此番晤谈,足下究竟怀的是何意?” 何兰抬眼望向刘文昌,但见夕阳的余晖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带着笑意,沉寂于阴影中的双眼却是一片寒凉。这样的眼神,于他再熟悉不过。 自几年前女儿溺亡之后,他夜里总是多梦,有时梦里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睁开眼睛,只看到无数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而当中最扎人的一道,便是来自他夫郎杨永清的。 他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状元,又生作当朝太师的嫡女,本该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却反因太师之女的头衔,屡屡卷入内阁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时为顾母亲廉洁清正之名,自请出京为官,死后仍不得安宁,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坟。 而彼时她那高高在上、内阁次辅兼太师的母亲,却搜肠刮肚上书,忙于与朝中各派斡旋夺利。 何兰沉浸在往事中,终是低低地开口:“侍已说过,今日来谒,带的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冷冷一笑:“绕了半日,不若开门见山, 直问一句罢——足下何所求?” 残阳似血,晕染了薄纱。片刻宁静过后,何兰终于开口:“为母者不亲,不配为人母;而妻者不仁,为夫者又何当以恩义侍之。当朝太师,道貌岸然、欺世盗名、卖女求荣无数个难眠之夜,我总反复自问——-如此无情无义冷血自私之人,如何就能功成名就?” 这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熟悉,“欺世盗名、卖女求荣”二词曾同时于《劾次辅兼太师杨永清疏》中出现,那是都察院中首辅派所书,为的就是弹劾次辅杨永清。 如今这话原封原样从杨永清夫郎口中出来,刘文昌恍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竟以劝慰的语气说着:“令嫒当年的事,某深感惋惜,也曾感慨天妒英才。可那只是意外,至于太师的态度,虽说表面上淡漠了些,但中年丧女,她内里必定亦不好受,只是女者刚毅,又有言官施压,她的所为,不过假作坚强罢了。某相信足下今日之言,多是气话,毕竟你与太师夫妻一场,逝者已矣,早点放下才好。” 一席话毕,刘文昌再挑眉扭头,朝茶室外等候差遣的近侍吩咐:“天色不早了,刘三,开北苑的门,送客人一段。” 何兰闻言,横臂拒道:“我如何来,便如何走,不劳首辅相送。” 侍从却早已得令,转身离去了。 因之前管事将下人们撤下,近侍刘三走后,整个偏院只有茶室里的二人。 “首辅疑我也好,或同京中人一样—-腹哂我疯言疯语也罢,都是无可厚非。”何兰一字一顿说着,面纱之后神情莫测,他继续道:“那我便直言,把脓肿一一剜挑了罢。”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听他继续说:“先帝曾褒赞刑部娄侍郎,一人抵千吏;百姓心中,娄侍郎断案如神,更与青天齐名。去岁先帝出征,圣上为监国太女时,也为她破例放了手牌,叫陆总管快马加鞭去西市断头台下把人带走。但想必天下人还不知,就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暗地里也曾欺君犯上、徇私枉法……” 刘文昌阴着张脸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话者字字清楚,却是闻言者如东风射马耳。”何兰道,“不知自己在刑部究竟养了多少草包。前几日,将一个失了势的礼部侍郎险些打死在刑凳上,这件事,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夫道人家都知晓了……” 刘文昌知道他说的是杨思焕的事。杨思焕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诱孙协反水,叫孙协反咬她一口,引来言官纷纷弹劾。但打死杨思焕,并非刘文昌授意——无背景无靠山、如今又左迁为小知县的小角色,刘文昌身为首辅,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教她做人,但绝不是现在。 怪只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差点坏了大事。 “话已至此,侍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兰拱手,作拜别状,临走时说了一句:“为表诚心,侍送首辅大人一份薄礼。”说罢,留下一本薄册就退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 何兰走在小径上,与一个被小厮门簇拥着的锦衣女子匆匆擦肩而过,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一眼,袖中的手掌不禁微微颤抖地收紧成拳。然而这微小的举动并未令人察觉。 “方才那个” 提着灯笼的小厮低声回答:“哦,那个就是前几年溺水的杨大人父亲。”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面怯怯回头看,一面把声音压低了,向女子道:“听说杨大人殁了之后,他这里就不好了。女儿没了之后,他两个嫡亲的双生小儿子,被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推到池子里差点淹死了,要不是家里下人及时发现,那哥俩就没命了。” 刘琛闻言放慢了步伐,回过头去,发现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却听到身后的小厮柔声催促:“少主,三爷还在等着您呢。” 刘琛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重新提步向前走,想起近日公务冗重,已经好几日没有看望自己的小侍了。 这小侍远不及正夫那般稳重,年纪轻轻又有几分姿色,娇气十足,叫刘琛又爱又恨。刘琛刚从詹事府放衙回来,准备去向母亲刘文昌问安,就被小侍房里的小厮急匆匆叫过来,说是有天大的事要她马上过去一趟。 “到底什么事?”刘琛问。 小厮仍是神神秘秘笑着说:“三爷不让说。您去了就知道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刘琛没放在心上,颔首之后,只是自顾自往前走,近日她心情不佳,是以眉头依旧微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就这么不知不觉进了偏院的房里,进门便被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环腰搂住。 少年将头埋在刘琛怀里,低声呢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大人,您就要做母亲了,您就要做母亲了,大人。” 刘琛愣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而这件事却鲜有人知。 在得知小侍有孕的这一刻,刘琛的心里五味杂陈,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当即沉下脸来,将少年狠狠推到一边。 她因儿时贪玩、落入冰窟,留下病根。 不能生儿育女,这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况且几年前侄女战死疆场之后,她刘家只剩下一个女孙,偏偏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表面光鲜的刘家,孙辈女丁单薄。 于是,内有刘家的旁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家,时时刻刻想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取代这一支;外有两大家族,早就不服刘家为首的局面,个个都想一统三大家族。 刘琛转身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种种事由,渐渐冷静下来,便僵脸俯身,伸出手去拉少年。 见少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刘琛才挤出一丝笑,“为妻不是故意的,起来吧。” 少年却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鼻子被刘琛的指尖拂出血来,加之忧心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下人们也被吓到了,她们从未见自家少主表情那般阴沉过,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变了脸,挥手猛力将有孕在身的三爷推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初春夜凉如水,少年就这么坐在地上。下人愣怔在原地,一个个都不敢上前。但下一刻又见刘琛眉眼带笑,一如从前一样的温和,俯身下去将少年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样哄起来。 下人们见状都识趣地退下去了,只留下一个照顾少年的小童。 少年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的说:“大人,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您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吗?” 刘琛从小童手里拿过毛巾,给少年擦了眼泪,笑了笑:“我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第一个孩子。”说罢,转脸向小童道:“你也下去吧。” 人都走后,刘琛便不动声色地起身,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您了…” 不待少年说完,刘琛冷脸便背身打断他:“早点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说。”说完就不顾少年的挽留,径自出了门。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那样相似的眉眼 刘琛甫一出门,见刘文昌的随身侍从刘三已在不远处站着,她回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房门,下一刻便抬脚向院外去了。 刘三跟上刘琛,提了灯笼近前几步,“家主念着,为何您这么晚还未过去问安,想是心里放心不下,遂着我去看看。方才听下面的人说,您来在后院,便寻了过来。”又问:“顾郎中进过府,可是家里的哪位爷不舒服了?” 刘琛不答反问道:“三姨来府中多少年了?我一时记不得了。” 刘三笑了笑:“算来已经三十多年,那是老爷嫁过来的第四个年头,少主您还没有出生。” 刘琛“嗯”了一声,背手扭头,意味深长地说:“府中事务,不论巨细,三姨都不含糊,说起来,你亦是长辈了。既然如此,我有件陈年旧事,便只能 向你请教了。” 刘三听她的语气怪异,不禁屏气应道:“少主但说无妨。” “二十多年前,长姐从崖上跌落,九死一生,这件事,究竟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刘琛足下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我虽年幼,但隐约记得,她伤势严重却不肯吃药;母亲将她终日关在徒有四壁的阁中,叫人日夜看守,这又是为什么?” 说罢,她扭头定定地望着刘三惊愕的脸,一字一顿道:“她分明是自杀未遂,对不对?”见刘三低头不语,她兀自说下去:“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时候陆太傅嫡长子病逝,但京中传言,他并非因病逝世,而是自戕,世人无不为他惋惜——他身作太傅之子,又受先帝垂爱,若不是因先帝的皇妹丧期未过,那时他就应当嫁入宫中,受尽皇宠。那他为何偏在那时选择自裁呢? 难道长姐的事同陆家少爷的死有关系?” 念及此,刘琛双目微阖,幽幽复问:“那么为什么长姐后来又突然转了心思,那时可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少主!”刘三喊了一声,将刘琛的话打断,她抬起头来,颤声道:“大少主自幼长于皇寺,在得先帝敕封之前,从不曾离开紫金山半步,她怎会和陆家有关系?当年的两桩事,毫无瓜葛可言,纯粹是巧合。 况且陆家那位少爷生前与陛下早有婚约;而今大少主亦是三军总督,与刘家荣辱与共,名声岂容谣言诋毁。 至于这诛心之言,少主日后切莫再提了。” 此刻刘琛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嘴角衔笑,刘三回望她时,仿佛大梦初醒,方自语道:“前日长房的三少爷吹了冷风,夜里就咳个不停,想那顾郎中来,大概是为了这事。” 两人皆是九转的心思,将不便说尽的话隐于心底。将话头转回最初的地方,再开口时,已是另一番口吻。 刘琛问:“前日的事为何要碍到今日?” “前日傍晚就请了的。”刘三忙道,“只是几副药下去,丝毫没有效用,就想叫郎中来换个方子。” 刘琛点了头,再没有说话,默默提了灯笼转身走了。刘三依然立在原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心却不由地越收越紧。 她早该知道,那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刘文昌从茶室中出来,天已大黑,到了每日定省的时候,仍不见二女儿刘琛前来,遂叫余人先散了去,又交代刘三一番话,看他出去,周身的气力亦被抽尽,便靠坐在檀木椅上,一双眼睛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望得久了,似乎眼前漆黑一团,眯眼一瞧,影子的轮廓又清晰起来。 看着墙上的影子,刘文昌第一次发现,自己大概真的老了,竟这样孤寂。少时父亲的溘然长逝,昔日发夫的含恨自缢,她都不曾觉察到这样的孤独。她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刘琛推门进去,看刘文昌抵额阖目,不忍打搅,又怕她着凉,欲脱下自己的公服覆上,却见刘文昌骤然睁眼,她忙唤了声:“母亲。” 刘文昌默默看了她半晌,方道:“坐下吧,今日詹事府可有什么事?” 刘琛并未就坐,低头回道:“回母亲的话,与向日无异。却是大理寺那边,孙协撞了一次墙,又被救了回来,看来三司会省,她也不敢说什么出来。” 刘文昌道:“大理寺的事,何须你去过问。关心则乱,这么多年,刘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母亲教训的是。” “下午有人登门,临走时留下这个,你看看。”刘文昌说着话,将一封信函递给刘琛。 刘琛接过信,垂眸扫了几眼,蓦然抬头:“周自横可是戊寅科被凌迟的主考官周尚书?” 刘文昌默然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据女儿所知,那件事后,周家女丁无一幸免,西市血流成河,而今周大人怎会还有女儿在世?”刘琛若有所思道,“再者说,刑部娄侍郎怎么会徇私窝庇周家女儿?周尚书亡故时,娄侍郎连功名都没有,二人都不曾同朝为官,哪来的私?”刘琛摇头,将纸册搁到桌上:“母亲,杨太师的夫郎,糊涂起来可以狠杀亲子,这样一个疯子的话,是信不得的。” 刘文昌笑笑:“他未必是真疯。琛儿,还有一事想必你不知情。”她顿了顿又道:“周自横发夫李氏诞下一子,另有继室文氏生有一女,周家出事后,朝廷预判诛其三族,当时不少得过老周大人照拂的文官武将以死进谏,陛下难驳众议,将周家的一双儿女发配边疆。途中遇到火灾,烧死不少犯人,也有不少犯人都趁乱逃走。” 刘琛恍然大悟,“竟有这么一说,那娄大人的事,也不是空穴来风了。”说话间,眉头疏散开来,已有了几分欣喜。“母亲,杨太师如果没了娄侍郎这手棋,日后” 刘文昌掌心扣在膝头上,突然出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眼下是多事之秋,行事谨慎为上。何况娄肖虽难缠,她亦不失为栋梁之才,刑部不可无此人。你先做好本分的事,叫人查查这件事,然后再说吧。”说罢笑道:“现如今,朝中之人哪个不当我刘某人是国之巨蠹,若心声可鸣,那谩骂声早就沸反盈天了。” “母亲。”刘琛听她话里不好,忙道:“您的心思,女儿知、先帝知、太帝君亦知,是功是过,后世自明,何需去管庸人的俗语?” 刘文昌笑了两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说着起身,拍着她肩膀道:“前线来报,年内你长姐就要回朝复命。” 这事刘琛早就知道,她沉默片刻,方应道:“恐怕这一回,陛下轻易不会放过她手中兵权。但陛下长于深宫,不曾出过京城半步,收了兵权,又何处分放?再说,算上齐王手中的余兵,各藩王拥兵大有数十万计,陛下为何不先收藩?” 刘文昌并未接茬,却问她:“你忙得连公服都没有换,还要为后。庭的琐事操忙。” 刘琛被这忽来的一句话震在当场,不知小侍有娠的消息,竟已传到刘文昌这里。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母亲竟也听说了”刘琛屈膝跪地,将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刺骨的寒意顺着额头直钻胸口,“是女儿不孝,给母亲、给刘家蒙羞了。” 刘文昌叹了口气,俯身将刘琛扶起:“这不是你的错。起来说话。” 刘琛红着眼,咬牙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不会意气用事,亦不会姑息养奸,早日给母亲一个交代。” 刘文昌皱眉:“当年的几位郎中说法不一,也有说你未必不能总之这是你的私事,我无心干涉。只是不要惊扰了族人。” “女儿明白。 ” 刘琛又告了声退,才转身离开。刘三在长廊尽头见她走远,才向刘文昌走去。 听到脚步声,刘文昌仍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听她道:“家主,茶饭都布好了。”见她没反应,刘三又唤了一声:“家主。” 堂内一片死寂。 刘文昌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刘三,发觉她的鬓角已有许多白发。 这么多年过去,先帝也作了古,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些人、那些不堪一提的陈年旧事。 刘文昌低声问:“刘三,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家主的话,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刘文昌看着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三十年你都没有长进。” 刘三脸色微变,突然双膝扣地,扑通跪在了地上:“家主恕罪。” 刘文昌起身,背着手在堂内踱了几步,沉默了半晌才问她:“你哪里有错?” 刘三低着头不出声,听头顶传来一声:“你素来喊我作‘家主’。未必在我这里做了三十多年走狗,便忘了自己是谁了罢!” 此话犹如雷霆万钧,炸裂在刘三头顶:“家主,不知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近日小人内舍有事” 刘文昌抬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你从前跟着我岳母时,她可曾告诉过你,我这个人除了无义,更是无情,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背地里干得那些事吗?” “既然你早就知道,当初又何必留我在你身边?”刘三盯着墙上的青布长幔,平静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刘文昌居高看了她片刻,丢了把匕首到地上,冷笑一声:“杀了我?那你当下尽可以试试。” 刘三缓缓伸出手,拿起匕首拔了出来:“少主是看着我家少爷自缢的,我不忍再令她失祜。况且当年的事,怨不得别人” 许将军属东宫一派,太女被废后,许氏一门亦被连坐,刘文昌夫郎因娘家灭门之祸自缢,留下年幼的女儿刘仲。 “要怪只怪东宫软弱,将军扶持错了人。”说着话,她攥着匕刃的手已经渗出血珠来,血顺着匕尖,一滴滴落到大理石地面上。她咬牙一字字说道:“怪将军识人眼目不甚清楚,提携你,又将少爷嫁与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祸害,这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文昌看起来却并没有被激怒,反感慨:“许家有忠仆如你,也算得幸。你起来吧。” 见她仍是跪着一动不动,刘文昌就坐到堂前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说:“我且问你,当年陆家少爷生下的那个孩子,现在何处?” 果然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刘文昌的眼睛——小至宅中事务,大到皇帝的行踪,没有什么是她这个首辅触控不到的。 近日京城流传着的关于陆家少爷的童谣,刘文昌想必也听过了。 细细品来,童谣的编撰者貌似并不知那场花事中的女主角。 但刘三明白,刘文昌定然知道,知道陆少爷拼死想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长女刘仲。 许家遭了灭门之祸以后,刘文昌为了免受牵连,就逼死了发夫转头就娶了新人。而刘仲就孤孤单单在皇寺长大。 如今刘家后嗣凋零,刘文昌便想找回当年的那个孩子,刘三哂然笑道:“那孩子,她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这样一直跪着吧。”刘文昌冷冷地说罢,背手走进了黑夜中。 院外的护卫侯了多时,看到她出来,忙提步跟了过去。 冷风裹着细雨狰狞地扑进屋里,待刘三抬起头,一行人早已走远。唯有烛台上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着。 看着明灭的残灯,刘三心中无端端忽念起数月前于午门外接刘文昌时,无意间见过的那个带着镣铐、于她不远处被人押送着的年轻侍郎。 这世上之人何止千万,她明不信有如此的巧合,却在那一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眉眼——那像极了自己旧主许将军的眉目。 那样忧郁的眼神,如同一根刺,将刘三的心拨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念道:“已经死了。” o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追妻火葬场(检票)…… 夜里乌云低垂,一记惊雷滚过天边,雨又下大了些。 倾盆的大雨淹没了街檐巷甬,涤荡着青苔满布的石板路。 夜深人静风雨飘摇的街头,没人留意有辆马车在雨中粼粼而行,车里两人相对而坐。 “老师一直挂心大人的事,却碍于身份不便多理,则常着我打听消息。”说话者慢言细语。 对面坐着的人手捧暖炉,掩唇低低咳着,微微抬眸道:“下官无德无能,尝得太师抬爱,于卑职之分,诚荣至幸。” 风吹得车幌哗哗作响,饶已过了春分,夜风还是寒得彻骨。 杨思焕背上的伤口未愈,近日断续发着低烧,临黑时有人递名帖来访,知道对方是杨太师的人,她不得以只好带病相见。 病中的人格外畏寒,杨思焕穿了长袄,周世景仍不放心,替她披了雪兔皮斗篷才让出门。 从大理寺出来的人,便是不死也免不了脱层皮,何况是开罪过首辅的人,在里面必定少不了额外的“特殊关照”。 看着杨思焕泛白的嘴唇,那人终是一叹:“想必大人在大理寺和刑部亦受了不少苦,貌似清减了许多。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难不颓往后必有造化,自有归京复职的那日。老师当时有心推举大人做侍讲,看中的亦是大人的品行。老师常说,官场如染缸,百色交融,一双澄清的眸子最是难得,望大人他日回朝,不要失了本心才是。” 杨思焕心里清楚傅明闻先前说了许多,无非是想让她继续做杨太师的拥趸者,在开封任职时网罗三大家族的罪证。 杨思焕背靠着车壁,感觉有些累了,病弱的身子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听了傅侍郎的话,她只是淡淡回:“多蒙太师错爱。偏是下官天资愚钝,自小父兄就叫我用心读书,不求闻达于世。”说着话慢慢垂眸,“原只想填饱肚子,图个现世安稳罢了。德不配位反遭其噬,此间种种亦是咎由自取,能全身而退想也用了毕生的造化。如今下官不过区区知县而已,更是愧对太师提携。” 傅明闻乃当朝太师杨永清的得意门生,官至户部右侍郎,她入仕十多年,风里雨里一路走来,反多了几分耐心。她闻言也轻叹一声:“大人年纪尚轻,难免遭人算计,日后多加注意就是,切莫因此失了锐气。”傅侍郎定定地望着她,顿了顿,甫语重心长地道,“便是为了周家公子,大人亦不能随波逐流了。” 听对方提到周世景,杨思焕苍白的脸色微变。心道这又是威胁吗?她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抿唇一笑:“下官记得傅大人的话——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大概被把弄了太久,发觉息事宁人并无益处,抑或实在伤痛难耐,她主动提出要下车。 雨还在下,傅侍郎要送杨思焕回去,她却说家就在附近,只要了把伞就自己走回去。 杨思焕原先的宅院已经没了,但她一时忘了这回事,还是顺着原来的路走了回去,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赫然贴着的封条。 她久久地站在屋檐下,衣角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家主,此处你不能久留,以免生出是非来。” 杨思焕闻声回头,却是一个高瘦的男人一手打伞,一手提了盏灯笼站在雨中,她愣了一下,半晌才低声唤了一声:“文叔。”唤完之后又问他:“文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文叔知是自己脸上有疤,面相不好,半夜突然出现,定是吓到人家了,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慌慌张张脱下自己的外衫,摁在杨思焕的肩头。 “家主还病着,可不能再着凉了,回吧。”文叔低头,缓缓开口 :“家主出门后,周爷也出去了。小的想着白日里老太爷总念叨着祭奠祖宗的香炉没有带出来,唯恐丢了,估摸着周爷记得这件事,趁天黑回来取了。这会儿周爷还没回家,小的就过来迎迎。” 杨思焕就问:“门都锁了,他怎么进去?” 文叔笑了笑:“家主忘了吗?这后院有个石头门,都以为是墙,咱们自己当初也是住了半个月才发现。” 雨似乎小了许多,打在脸上却是冰冷的,杨思焕浑身泛寒,脑子昏昏沉沉的,多半又起烧了。却想起文叔方才说周世景半夜未归的事,总放心不下,克制不住地连咳几下。 文叔忙替她顺了后背,方才喘上气。 “不过是个香炉,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消得半夜出来取么?”杨思焕道,“再不济也可以叫夏夏过来。” 文叔就笑:“夏夏是个懒的,这会儿雷都打不醒。再者说,爷素日事必躬行,拿家里的几个小子都当弟弟疼,从不肯多麻烦下人。” 是他的性子,杨思焕也笑了。可接下来文叔说的话却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冬冬又不会说话,周爷心善将他买下,说是说伺候周爷,过得却是少爷的日子。”文叔道,“周爷教他读书认字,手把手地教,越养越娇贵了。” 二人边说边走,推开石门绕进后院小祠堂,作为私改账目的惩罚,朝廷没收了杨思焕的私产,也不算抄家,因此家里还算齐整,桌子椅子都还按原先的摆着没动。香炉也好端端地放在那里。 杨思焕一面叫文叔去取香炉,一面接着方才的话头道:“随他去吧。” 文叔抱起香炉,纳闷道:“周爷没有来?那他去哪里了?”想了想又犹犹豫豫道:“家主,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您不在家的这几个月,我有几次半夜听到推门声,以为家里进了贼,出去一看竟发现是爷从外面回来。” 杨思焕闻言心里却有了几分不快,但还是面不改色道:“我在大理寺时,他夜里来看过我几回,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去。” 她说着谎话,恐人不信,遂将目光投向文叔,却见一手打伞,一手抱着香炉,连连点头:“是。” 一家人暂时安置在周世景之前租住的小巷子里,离原先的杨家宅院不远,雨落尽了也不再下了,杨思焕就兀自上前走着。 她人高挑,步子也快,文叔渐渐被扔在后面。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小院里仍是静悄悄的。 周世景横披了长衫坐在卧房的书桌前,残灯拖着长长的人影在地上摇晃,听到更响,他从手中书卷里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窗外。 杨思焕为官四五载,举家搬迁到应天,眼看着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却因这天降的祸事一朝回到几年前,宅子没了,银子也没了,刘氏因此日日以泪洗面。 没收私产、左迁外任,这便是刘氏所以为的所有惩罚,但他不知道女儿出狱前曾挨过的那顿要命的刑棍。亦不知在过去的几日里,杨思焕从鬼门关走过几回。 而这些周世景都知道,也只有他知道。所以自今日杨思焕出门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她一时不回,他就要守在这里一时。 有风拂过,儿子还在身后的床上睡着,周世景想要关窗,竟嗅到脂粉的气味。 脂粉本是男人用的,但因郕王殿下好女风,性子也有些怪,爱用脂粉,她身边的纨绔也跟着用起来了,久而久之女人用脂粉也成了潮流,上流阶层的年轻女子尤爱把身上弄得各种香味。 于是脂粉的香味就成了纨绔与风流的标志,京中良家公子反不再用脂粉,也是件怪事了。 周世景从不用这些,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料想杨思焕不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杨思焕像是变了,原先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是很明确的,就好像她厌恶他,不想娶他这个一起长大的哥哥,就离他远远的,从学舍回来见到他也像见了仇人一般。 后来她却突然变了,周世景至今都不明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满怀心事,起身关了窗户,听到克制着的咳嗽声,循身望去,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杨思焕的鬓角湿漉漉的,披风上的兔毛黏作一片,她捂嘴轻咳着往屋里走,却在看到周世景的一霎那停下了脚步。微微抬眸,以从未有过的疏离的目光看着他。 飒飒风声和她那无法压制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周世景诧异地低声道:“怎么淋成这样。” 杨思焕听到自己呼吸声越来越沉,她久久凝视着周世景,恍然扶着门框以最后的力气诘问:“你去哪里了?” 周世景看得出她快要撑不住,便顾不上她的问题,欲去搀她,却差点没来得及。 文叔赶到时,看到东边卧房的灯还亮着。 见橘黄的灯光下,周世景坐在地上声声唤着杨思焕的字,她却趴伏在他的怀里,双手紧攥他的袖角,早已经人事不知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耳边是他的呼吸声 杨思焕头疼得厉害,耳边有婴孩的啼哭声,又很快消停下来,想来是被谁抱出去了。 交错的光影穿透眼皮,杨思焕看到锦衣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她隐约看到那人背后的补子,竟是正五品的规制。 朝中五品的官员不少,但杨思焕对这张面孔却丝毫没有印象。 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她们的步伐。 才下过一场大雪,杨思焕看到残雪上拖过触目惊心的血迹。 “已经是第三个了。”声音是从锦衣卫身上传出来的,“得罪过张首辅的,有几个能善终?” 然而当今内阁首辅是刘文昌,不姓张。 她恍然觉察出来,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这时有人从身后抓紧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她回过头,看到那人身穿绯红的朝服,一只面具遮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眼神中满是冷漠与不耐。 “你差点害死我,还不肯罢手吗?”那人掐紧她的手腕不放,冷冷地说。 杨思焕问:“你是谁?” 那人眼中闪着寒光,杨思焕分明听到一声冷哼。 “我是谁?”那人冷笑,“你鸠占鹊巢这么多年,毁了我的一切,反来问我是谁?” 那人说着话,便抓着杨思焕缓缓上移、搭在面具上,她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来吧,摘下它,用你的手” 在杨思焕的手触到面具的瞬间,面具淡出刺眼的金光,未名的符文流转在金光之上。 指尖有被灼烧的痛感,她不由地后退几步,直到腰背抵在身后的宫墙上。 那人仍不肯罢休,一步步逼到她跟前,弯着手肘顶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杨思焕的手,扣在自己的面具上,以命令的口吻喝道:“给我摘下它。” 杨思焕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手触到面具的时候,她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化作一道光,从指尖泄了出去,意识随之被抽离。 与此同时面具的光泽也越发暗淡。 “呵,就差一点了。”她听到那人如是说,语气里满是不屑。 趁那人松懈下来,杨思焕竭力用膝盖顶。撞了她,这才勉强挣脱出来。 那人反剪了手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她跑远,自己却并没有追上去的打算 天亮了又黑,转眼一日已经过去,杨思焕亦没有醒转的迹象。 起初起着烧,后来烧退了,身体开始发凉,比发烧还叫人害怕。 李郎中过来施了针,但她没有开药。只抱拳留下一句“另请高明”就斜跨了药箱匆匆逃离。 孙御医看过之后没有说话,踱到院子里才摇头长叹一口气:“杨大人脊背受了重疮,伤及内脏,本就该好好静休,却又淋雨受了寒,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准备后事”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刘氏把头磕在地上哭着求她:“大 人行行好吧,发发慈悲,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一家老小全指着她,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要活了。” 孙太医有些烦闷,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宽慰:“晚辈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医者,并非神仙,实在力有未逮啊。” 一众下人见状也都哭哭啼啼地跪下,其中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哭得梨花带雨,膝行过去抓住孙太医的衣角,飞快地打着手语,喉中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太医听不懂哑语。少年就拼命磕头,三两下就把头磕红了。 “不是本官见死不救。”孙太医叹道,“以杨大人现在的状态,连口水都喂不进去,我怎么开药?” “那若用药蒸呢?” 她背上的伤口未愈,药浴只会加重她的病情,药蒸就不一样了 太医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映着他坚毅的侧脸,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饶有默契的戛然而止。 太医回过神来,背手想了想,然后肃容道:“可以一试,但一般人做不来。” 不等她说下去,周世景就淡淡地开口:“春春、夏夏帮忙把家主送到耳房,其他人都去烧水。” 众人得了令再也顾不得哭了,纷纷忙作一团。 烧水的烧水,磨药的磨药。 等杨思焕被转移到耳房里,太医低声嘱咐:“公子切勿停留太久,免得叫药气伤了身子。” 周世景颔首,太医关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很快就被蒸汽熏湿,残灯晃了晃,没多久就灭了。 黑暗中,周世景把衫子一件件除去,只留下薄薄的中衣,按着太医的交代,用帕子沾着药水不停地擦拭她的胳膊。 他闭上了眼睛,当初为什么不阻止她出门?就算是发火,也该竭力劝阻的。 想到这里,他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用手摩挲着她的鬓角,在耳边轻轻地说:“你不要这样一直睡,好不好。” 杨思焕皱眉,她拼了命地一直跑,累到眼睛都快睁不开,终于失足扑跌在雪地里。 牙齿硌到唇,嘴角渗出血来,全身的伤痛都发作起来,脊背上闪过一阵寒意,不知是冷汗,还是杖刑的伤口被挣裂渗出的脓血。 她屏住呼吸,听到身旁传来脚步声。 脚踩在松厚的积雪上,发出咕吱的声响,很慢很轻。 她挣扎着要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双白底的皂靴稳稳停在她的面前,绯红的朝服随风摇曳。 然后,那人弯下腰来,捏住杨思焕的下巴,让她保持跪地的姿。势。 “我暂且原谅你。”她在她耳边慢慢地说,语气带着哂意,“占了我身体的小贼原谅你的无知无为,你的胸无大志,你的夫人之仁。但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杨思焕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来。“你” 原来如此!此人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原主沉睡了这么多年,竟没有死。 一个身体里容不下两个灵魂,斯人来势汹汹,而自己的身子摇摇欲坠,看来要想从这里走出去,是一定要做个了结才行了。 杨思焕因此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竟是平静地开口:“我若是不从呢?”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长得瘦瘦小小,家里的两个男人宁可饿肚子也要把吃的留给她;记得寒窗数载、一朝榜上揭名的喜悦;记得从刑部回来的那夜烧得不省人事,有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曾经发生过的,好的、不好的,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至多我们共存一体。”杨思焕喘了口气,倔强地偏过脸去,慢慢站了起来,却因体力不济腿一软,没站稳又半跪在雪地上。 她喘着粗气。“叫我离开,你想都别想。” 杨思焕抿着嘴,低垂着眼帘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原主却是居高临下,摩挲着掌心,漠然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还不忘冷笑着嘲讽:“半点女人样子都没有,拿什么同我争?” 而下一刻,她的笑意却僵在脸上:“你” 没等她反应过来,杨思焕已经举起石块,朝自己的右手狠狠砸了下去。 手如果废了,面具还如何拿下来? 鲜血染红积雪,顺着胳膊刺过来的是钻心的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毯子压住了她。 杨思焕想翻身,却被身旁的什么挡住。 她睁开眼睛,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覆了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视线。 屋子里既湿又闷,叫她喘不过气。 方才的梦境的余味未散,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头重脚轻。 稍稍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周世景只穿了中衣,伏在她身边睡着了。 但似乎又不像在打盹,他的呼吸很重,皱着眉头很艰难的样子。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 杨思焕挪动着身子,抽出手来握起周世景的手,是凉的。 她当即反应过来,唤着:“世景,世景” 屋外天光渐亮,估摸着水要冷了,文叔端着新的药才站起来,就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来人,快来人。” 之后刘氏哭了一整天,从早哭到晚,眼睛都哭肿了,谁也不理。 不知是在哭那尚未出世就夭折的孙儿,还是在哭女儿瞒着他受的伤。 那是杨思焕入狱前不久的事,到现在不盈三个月,着实很难发现。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自责,知道刘氏在怨她——-自己夫郎有孕她都不知道,前几日发觉周世景厌食就该想到的。 更想起郎中说过周世景体虚,两年内不适合再要孩子,她陷在自责中无法自拔。 周世景醒来,看到杨思焕趴在他身边,一脸的失落。他则是扯着嘴角,柔声问她:“还有不舒服吗?” 杨思焕缓过神来,侧过脸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摸着他了无血色的脸,反问他:“你呢?” 他只是淡淡一笑:“我很好。”嗓音微哑。 她的“抱歉”二字未道出口就已失声,慌忙把头朝墙偏去。 周世景悄然把身子朝她那边挪了挪,展开臂膀把她揽到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脖颈温声说:“闭上眼睛,不要多想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闭上眼睛时,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了下去。 耳边是他的呼吸声,缓缓的,听起来很舒服。 她亦渐渐放松下来,伸了胳膊拢起他的腰,沉沉的睡去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再精明又如何? 暮霭渐沉。 酒阑人散之后,郕王府归于平静,甚至是凄凉。 也许因为天色暗了,亦或是盯着一处看得太久,远处的兽脊慢慢模糊在郕王朱萧的视野里。 “殿下在想什么呢?” 朱萧回过神来,笑着吻了怀中美人的额。然后把手中的话本合上,随手扔到一边。 “孤在想,这世间的女子都像宝儿这般柔软可人就好了。”说着话,她又宠溺地刮了一下怀里人的鼻尖。 郕王的封地在南边,而这里只是她在京师临时宅邸,身边的下人中有不少是新人。 便是如此,由于郕王惯带勾栏里的女人回府,半年多过去,她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而朱萧好女风的事,满朝皆知,她自己也不以为意,当着下人的面,更是毫不避讳。 两个人在罗汉床上黏了一阵,郕王稍整衣冠,仍是笑着说:“孤今日喝多了几杯,叫阿飞送你回去吧。” 那女子低头把玩着郕王腰间的玉珩,把脸贴到她的身侧,佯嗔道:“哼,殿下心里头有别人了。” 郕王并无愠色,只是回头唤了一声:“阿飞” 随从阿飞跟了朱萧十几年,她的目光掠过朱萧搭在小几上轻扣的手,清楚朱萧虽是面上带笑,实则早已不耐烦了。 她上前两步,躬身让道:“小姐,请吧。” 那女子白了阿飞一眼,冷哼一声:“不用你送。” 女子走后不久,郕王又端起酒杯喝了起来,两杯酒入口就醉了,仰靠在迎枕上睡了过去。 阿飞唤她:“殿下,属下送您回房吧?” 朱萧一摆手:“我没醉。” 阿飞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吩咐人去取了毯子过来,给朱萧盖上之后,她注意到小几上放着的话本。 “都下去吧,不要扰了殿下。” 其余人应声退下。 门被关上之后,阿飞低声道:“殿下,果不出您所料,张侍郎是昆君的人,亏 得陛下如此信她,还将她作亲信派去游说齐王。她这么一去,只怕会乱上加乱了。” 朱萧只是眯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张侍郎?哪个张侍郎?” 阿飞跟了朱萧这么多年,晓得朱萧为保王府安定,从不过问皇权政事,也不准手下人插手。 她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下头去:“殿下恕罪,属下不该深查此事,只是” 阿飞欲言又止。 朱萧睁开眼睛,脸上的醉态荡然无存。 “本王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懂观棋不语的道理,更何况齐王算个什么东西?” 朱萧极少议论皇位周边的事,便是私下也不轻易品谈,阿飞有些错愕。 却听朱萧继续慢慢说道:“孤那个皇妹,看起来优柔寡断,实则事事拿捏得恰到好处,较起先祖皇帝,恐也不逊分毫。” 阿飞默默颔首:“属下知道了。” 朱萧哂然一笑:“你知道什么了?”眼睛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阿飞想了想,半晌才开口:“属下生死追随殿下,只敢在您面前说这谤君的话——若不是当年刘家携三大家族鼎力支持先帝,恐怕如今的江山另是一种局面了。 何况首辅之前的泰岳是开国名将许将军,虽然许家覆灭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当年的旧部有不少都归到许将军的外孙刘都督麾下。 虽然刘都督与首辅母女关系不好,却也是割不下的血亲。” 朱萧似笑非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默示阿飞继续往下说。 “是以首辅不仅是太帝君的胞姐、当今圣上的姑姑,她更是把控半个朝廷的权臣,身后是雷打不动的势力。先帝对其忌惮已久,更兼不满,却因其尾大不掉亦无可奈何。” 阿飞慷慨激昂的说道,“而新帝一登基便给了首辅下马威,朝臣私下论说新帝年少轻狂,是初生牛犊,但属下总觉得新帝这不是一时兴起,倒是势在必得。至于为什么。”阿飞低头拱手:“属下也说不上来。” 朱萧盯着她:“你知不知道,凭你那句先帝靠外戚夺位的话,就够你死上一回。” 阿飞脸色微变,突然跪到地上:“属下死罪。” “起来吧。”朱萧双手叠在头下,慵懒地躺倒,“废话也是能要人命的。这些话日后不许再提。” 阿飞哑然,起身就要告退,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就不紧不慢地说:“殿下,那件事属下打听到了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官,叫周威,是她去求孙太医救杨大人的。” 朱萧闭目念着:“周威?” 于她是听都没听过的无名之辈。 阿飞应道:“是她。她和杨大人曾是多年的同窗,因丁忧晚入仕途几年,知道杨大人病重就想尽了法子去太医院求人,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朱萧不说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新晋的翰林官能有多大的面子,竟请得动太医院的人了?” 阿飞知道她想说什么。定是上头有人授意。 而放眼朝中,谁能把控太医院呢? 阿飞推门而去,跨出门时,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叹:“再精明又如何?左右是情关难过。” 她因此愣了一下,合上身后的那道门时,“陛下”二字才从脑中冒出,早已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西风吹过残灯,已是四更。 宫人们各自捧着漆盘,穿过冰凉的黑夜,早早地侯在谨身殿前。 年少入宫为侍,若非因罪牵连了、穷极了,谁愿在这冰冷的晨雾里捱日子? 于是他们只盼把贵人们伺候好了,得些不要紧的赏钱,顺顺当当过到二十五岁,然后速速出宫找个良家嫁娶。 当他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昏昏噩噩中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 知道是陛下来了,众人纷纷跪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一片寂静中,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有无数道金光争先恐后朝门外涌来,为君王的背影描上了金边。 陆公公跟着朱承启,看到朱承启入殿前目光掠过跪地的宫人,不禁也停下了脚步。 “陛下,天就要亮了。”陆公公柔声催促。 天亮之前就要换好朝服,还要整理昨夜刚批好的折子,耽误不得。 朱承启默然收回目光,继续提步往殿内去了。 宫人陆续把漆盘摆进偏殿的暖阁中。 陆公公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面给他扣上玉带,一面低声说:“陛下,那个姓何的宫人,臣找人查过了。” 朱承启回望他,淡淡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待所有的宫人都退下了,整个暖阁里就只剩皇帝和陆公公二人,陆公公犹豫了片刻才道:“陛下,她告诉罗翁,自己是长安何家的旁系的外室女,生母去世后,嫡父容不下她,辗转把她卖到宫里。 臣的人查下去,确实有查到相符的。只是外室所出的女儿亦是家中后嗣,就算真的卖了,也必定要瞒着族人,定然不会宣扬。故而没有查到有叫‘何子初’的人。” 朱承启转过身,负手久久的看着漆黑的窗外,颔首淡淡道:“原来如此。” 陆公公也沉默了。 其实当那夜那个小宫人说出“何子初”三个字,他也被惊了一下。 ——— 朱承启入主东宫后不久,一直陪着他的伴读被活活打死了,因为即便是太师太傅也不敢体罚储君,于是就有伴读替罚、皇女观刑的传统。 那个叫何子初的伴读挨了重罚,回去又染了风寒,没过多久就殁了。 于旁人而言,不过是储君换了伴读,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储君是谁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储君要担得起她子民的未来。 但于小小的太女而言,看着一起长大的玩伴死在自己面前,无疑是痛苦的。 大概是因为这样,陆公公总见他戴着那串檀木佛珠,便是熟睡了,也要紧紧攥在手里不放。 陆公公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有一个黄衣少年坐在长廊尽头哭。 他不知道,天之骄子为何会哭得这么伤心,他没有过去问,也不敢问,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了好久。 殿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看着清冷的身影一步步走远,陆公公轻叹了一声。 杀人诛心,明知道那宫人是有人特地安排过来的,自己为何还要装作不知道而去查呢? 陆公公摇头,也提步默默跟了上去。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她这一世,就只会爱一个…… 露华湿透廊槛,皇城氤氲在晨雾中,不觉东方渐白。 卯时三刻珉王朱文祯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宫人嘈杂的声音:“殿下,醒醒,朝会都要开始了。” 女孩儿微微仰头,揉着惺忪的睡眼瞥过昏暗的窗外,迷迷糊糊说了一句:“那是君王的事”下一刻便把被子蒙头,继续睡了过去。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朔风卷着朝露狰狞地扑进阁中。来人是刘公公,他是太帝君身边的人,在宫中威望颇高, 他来势汹汹地入阁,二话不说就亲自带人把珉王的被子掀开,露出蜷作一团的女孩来。 “殿下,该起了。”公公面无表情地说完后,环顾四周沉声训道:“还愣着做什么?伺候殿下更衣!” 这便是皇十一女珉王参朝观政的第一天。她在宫人忙碌的身影中渐渐醒转过来,不情不愿。 女孩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尚在总角之年,却早早束起冠来,不知为何,她竟无端端想起前几日刚学过“偃苗助长”之典。 她扭头问公公:“这是皇姐的意思吗?” 公公答:“太帝君稍后会向陛下说明,殿下只管去就是了。” 女孩闻言脸色微变,随即抬手制止宫人的动作,向刘公公说:“我不去。” 宫人正替她系着腰带,无奈只得停下。 刘公公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殿下可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晚 了就赶不上上朝了。” 自新帝登基以来,这宫中气氛甚是古怪,父亲似乎与长姐之间在某些事上有了分歧,女孩也察觉到了。 她虽年幼,但自小就受过严格的教导,早已深谙为人臣的道理,她一板一眼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姐才是这天下的君王,父君这是先斩后奏,是罔顾君上,是僭越。” 这样的话从十岁小儿口中出来,刘公公亦是始料不及,他低头帮她整理朝服的襟袖,却是淡淡笑道:“殿下言重了。太帝君是陛下的生身之父,陛下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降罪的。” “正是因为这样,孤就更不能去了。” 女孩把小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望着窗外说道:“今日孤不经传召参政,那些言官就有话说了,而长姐素来宽厚,定然不会同我计较。这样一来,其他大臣定会觉得她们的君主软弱可欺。并且这桩事要是传到其他皇姐那里,明日不知她们又会有样学样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来。” “这”刘公公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太和殿,朝臣的队伍长长的延至殿外御道两侧,却只见宫灯无声地摇曳在晨风里。殿内殿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交辰时刻皇帝才露面。与往日的朝会相比,并无异处,倒因事少难得提前退了朝。 散朝之后,皇帝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偏殿小憩。宫人倒茶时,他命人多倒了一杯,宫人正纳闷,便听到一声通传:“陛下,杨太师求见。” 朱承启闻着茶香,头也没抬地淡淡道:“让她进来。” 仿佛早有预料。 早朝时,有人又一次提起孙协的事,那个时候,杨永清无意间抬眸,发觉从上首飘来的目光,为避君者讳,她迅速把头偏向旁侧:“此事自有三司会审来判,何须柳大人费心。” 皇帝宣布散朝之时,环视四周时,似乎目光在她这方多停了一瞬。 君上御臣,一个眼神便足以表明心意。 杨永清是半路折回的,身上的朝服未换,见面后施礼:“陛下,臣有件事想请陛下帮着定夺。” 朱承启不问庶务,抬手先让座。 “老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杨永清甫一落座,就看到面前早已冷掉的茶,愈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她说:“先帝曾金口玉言,要在会试中加一道算术题。此次恩科,那道题的答况参差不齐,臣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科考,仍是心有余悸。” 朱承启颔首:“想必老师心中有了对策,只要不失公允,老师怎么想,便怎么去做。” “臣明白。”杨永清点头,却并没有告退的打算。 朱承启问:“老师还有话要同朕说?” 杨永清站起身来,拱手再次施礼:“陛下,先祖皇帝信奉法理有度,宽宥了那个男史官,这才有了《凉州史》。而今朝前任礼部侍郎孙大人主动伏法,想来亦是为盛世教化所感,幡然悔悟。仅就此事而言,臣想向陛下讨教,当如何区别对待主动与被动伏法的两种行径?” 话音刚落,内史听到一声清脆的碎响,皇帝放下手中的杯子。 那杯子便在内史的注视下裂成两瓣,惊得她悬笔竟忘了记到何处。 杨永清亦看到水流了一书桌,立刻抬起头来:“陛下!” 朱承启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丝帕,摩挲着沾湿的指腹:“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主动与否都是巨蠹,有何区别?” 杨永清默然,听朱承启顿了顿,语气稍稍松缓了几分:“朕听闻,孙协早年吃过不少苦,难免因此走了歪路。可见苦难并非都是有益的。她的两个孙女,按律应当一个充军、一个流放。将她的两个孙女逐回原籍,三代不得科举入仕,以此代替充军、流放,朕以为已算是仁至义尽,老师觉得如何?” 至此为止,这出戏总算唱圆了场。 又有内官来通报:“陛下,少詹事张大人求见。” 杨永清也顺势告了退,她走在长廊下,路遇才从北漠回京,进宫述职的张珏,却是对方先开的口:“才数月不见,太师看起来大清减了。” 杨永清抬眸回望张珏,回之一笑:“出使北漠回来,连珩脸上的书生气似乎也少见了。” 张珏听了这话,也笑了:“一路风吹日晒,下官确是晒黑了。加之此行不平,就在前日,回京的路上,又遇见一群假冒官兵的小贼,差点要了下官的命。” 杨永清把脸一沉,侧过身来:“天子脚下,竟有这等荒唐事?张大人没有受伤吧?可抓到活口了?” 话音刚落,已见小内官阔步迎了过来:“大人,陛下召您觐见,请随小的一道过去吧。” 张珏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好在兵符未丢,否则下官只得以死谢罪了下官先失陪了。”说罢抬袖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廊庑尽头。 杨永清回过头,望着张珏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以后,她还是会梦到今日和张珏的对话,梦见自己派出的杀手非但没有死,反跪在太和殿上指认她,指认她抢走兵符并嫁祸于齐王的事实。 而杨永清心里却清楚,死士是宁死也不会出卖主人的。方才张珏虽没有说,但一定没有活口留下,她清楚,张珏是故弄玄虚,想来试探她的反应。 若不是怀抱荡平天下的决心,哪个饱肚圣贤书的人,能纵许自己落下这步卑鄙之棋? 杨永清走在御道上,晨光脚步不急不缓,一如来时的那样 夜风微凉,吹得雨搭下的灯笼来回飘荡,一下,两下周而复始。 胡氏坐在临窗小塌上,透过镂花的窗棂,默默地看着打转的灯笼。 怀娠八月,胡氏的体态也不显臃肿,身上的长衫还是在家做少爷时的老款式,可以想见婚后他清减了多少。 他靠着床栏,捧着暖炉,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眉目格外忧郁。 曾经的山河县首富嫡子,无忧无虑,只是如今从他的眸中,再也看不到少年天真浪漫的憧憬。 张珏回来的消息通过众口,终于日暮时分传到胡氏这里———作为张珏的夫郎,他似乎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腿边的女孩儿托着脸,问他:“爹爹,母亲就要回来了,是吗?” 听说她一回京,就奔赴宫中述职,然而胡氏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女孩儿拽起胡氏的衣角,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回应:“爹爹,爹爹。” 胡氏方回过神来,把女儿拢到怀里低声哄着:“让阿翁带你去洗洗脸,明日睡醒了,你娘就回家了。” 翁翁端了盆热水进来,女孩儿已经趴在胡氏的身上睡着了。他还是拧了巾帕,蹲过去轻轻掰开她虚握着的小手。 小小的手心里,露出一只灰色的小虫来,小虫的尾巴泛着淡淡的荧光。这个季节,萤火虫是不常见的,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摸到的,睡着了还死攥着不放。 虫子丢了半条命,翁翁看着可怜,就把它挪到窗边的花盆里。轻叹一声:“影子上墙,娃娃要娘。姐儿想家主了。” 给孩子擦了手,翁翁看到胡氏一直看着窗外,就出声问询:“公子,家主今夜应该不会回来了,老奴这就去把院门关上吧?” 见他没有回复,翁翁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到残灯下漆黑的四壁。 翁翁也替他难过。 想着自家公子生得尊贵,又这般俊朗潇洒,便拿到后宫,也不让那三千俊郎,为何偏生嫁了这么个不知冷暖的女人? 翁翁清楚,家主这会儿多半是左拥右抱,哪里还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家呢?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因为他深知,无论何时,家主在公子的眼里,永远是好的,哪怕她在外头再怎么风流。 翁翁摇头,男子的悲哀之处,莫过于此了。 第二天一早,女孩儿醒来,发现手里的萤火虫不见了。 她的母亲亦没有回来。 但她只记得萤火虫,满院子 乱翻一通,也没能找回它。 此后的半个月里,女孩儿一直记得这桩事,只要闲下来,就钻床爬洞找她的萤火虫。再也不提“母亲”二字。 四月中旬的这日,天色一片铁青。 女孩儿坐在后院的小杌子上,看橘色的大猫从半掩的门里钻出钻进,猫嘴里头,叼着从她家厨房里偷来的鲫鱼。 女孩儿追着猫跑,也许是因为身上穿了件鹅黄色小褂子,很是扎眼的缘故,还没跑出门,翁翁就察觉到了。 翁翁眼疾手快地把她拽住:“祖宗,已经够乱了,求您别再乱跑了。” 女孩儿背靠着门,看着忙出忙进的陌生男人,他们烧水的烧水,端盆的端盆,一个个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 早上胡氏跌了一跤,八个多月早产。 “阿翁。”女孩儿看到一盆盆的血水被送出来,突然就有些害怕,神情木然地扯了扯翁翁,轻轻地问他:“爹爹会不会死啊?君逸害怕,不想要妹妹了。” 翁翁正抱着柴往厨房去,听了这话直跺脚:“姐儿不要乱讲话。” 门外有人敲门,敲了两下没人应,就又敲了好几下。 翁翁再次端水出来时,才听到敲门声,一时忙昏了头,没好气地嘀咕:“谁啊?这个时候来添乱。” 他去开门时,心中还抱着侥幸,想着会不会是自家家主,打开门却只看到礼部的谭郎中。 翁翁认出她来,不就是家主的那个便宜娘吗? 在张珏很小的时候就抛夫弃女,攀了侯府高枝。后来没有再生出女儿来,就又回头认了张珏作义女。 实在是恶心。 翁翁于是假装不认得她,高声问道:“谁呀?” 谭政背着手,昂首阔步迈向院子:“连珩呢?她到哪里去了?” 假意张望了一下,看到女孩儿在院子里玩,就蹲下来逗她:“你就是君逸吧。” 女孩仔细看了谭政,发觉她身上穿的朝服有些眼熟,她点点头,反问她:“你是谁?” “我是你祖母啊。”谭政把她抱起来,“祖母问你,你觉得爹爹要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女孩儿疑心妹妹会同她争床睡,弟弟或许会生得可爱些。 “弟弟。”她啃着食指说。 谭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都淡了许多,忙纠正她:“还是妹妹好,她能帮你撑腰,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快说‘要妹妹’,祖母就给你买糖葫芦。” 三岁的孩子,一听有糖葫芦嗦,她马上就笑眯了眼:“是妹妹,爹爹生得是妹妹。” 至于什么‘撑腰不撑腰’的都是虚的。 翁翁自然知道谭政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她想这个孩子随她姓,好承她谭家香火。当年把孤儿寡夫一丢,平时也不来不往,这会儿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谭政穿了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得了消息就飞奔过来的。 翁翁把脏水一泼,溅了谭政一身。 “你”谭政到底是个读书人,粗鄙的话也骂不出口,‘你’了半天,也只骂了声:“泼夫!” 翁翁一把将女孩儿夺走,把头一扭:“知道老头子是泼夫还往上凑,不泼你泼谁?” 谭政提起沾了血水的朝服衣摆,兀自嚷着:“岂有此理!”却看那盆水还没倒完,不敢再上前招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婴孩的啼哭声惊破天际。 豆大的雨点也如约降落,噼里啪啦拍打着屋瓦。 “生了,生了,恭喜公子,是个小少爷。” 雨越下越大,撩起满地的水雾,淹没街头巷尾。 谭政在院子里听说是个少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翁翁出门时,只看到马车摇晃着离开的背影。 他由鼻孔里哼出一声,与此同时,亦想起那将步她娘后尘的家主,突就沉默了。 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造孽!” 小小的手摸着更小的手,女孩儿回过头:“阿翁,他好丑,怎么和我长得不一样?” 翁翁端了刚挤好的羊奶过来,看了眼尚在熟睡的胡氏,蹲下来低声在女孩儿耳边说:“要不了多久,等少爷长开了就和姐儿一样水灵了。” 女孩将信将疑,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跑到另一间房里,踮脚爬上凳子,趴上梳妆台。 看到铜镜里的自己,抓着朝天的两角,包子一样的脸颊,圆滚滚的大眼睛。果然不像弟弟那样丑,她也就放心了。 她眨了眨眼,镜子里的女娃也跟着她眨眼。 “君逸。” 女孩儿玩得正起劲,突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她回过头,透过雨帘看到一个身着素白常服的人,打了把油纸伞,从雨中慢慢走来。 那人进了门,神情自若地收了伞,半蹲下来,向她展开臂膀:“君逸,过来。” 女孩儿坐在原地发呆,面无表情,也不出声。 “不认得了吗?”张珏有些失望,才几个月不见,亲生的女儿竟把她给忘了。 伞靠在回廊的墙壁上,雨水顺着伞尖淌了一地。 张珏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低头时,看到水面上倒映出的脸。 她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吗?” 下一刻,她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向屋内一步步走去:“你是女孩,要照顾你爹和弟弟,知不知道?” 女孩像是听懂了,跳到地上,小脸跟着她转,一下子抱住她的腿,问她:“那你会给我骑小马吗?” 她用指腹摩挲着女孩的头,声音很轻很柔:“听你爹的话,要乖一点。” 她说着话,犹豫了一下,毅然地转过身去,掏出早已写好的休书往外走, 和翁翁在回廊上相遇时,她面上的柔情荡然无存,甚至是漠然。 “家主”翁翁诧异地唤道,“您去哪里了?听说您回京了,公子一直在等您呢。” 张珏却是顺手拿起伞,漫不经心地撑开,另一只手递了休书给翁翁:“我还有事,就请叔叔代为转送了。” 翁翁虽不识字,也能看出不对劲,问她:“家主,这是?” “休书等他身体好一些,再交给他。”说这话时,她目光竟是平静地望着远处的山脊。 翁翁错愕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是为什么?我家公子哪里做错了?” 她走了几步,闻声足下一顿,却是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他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他。我当初不该心软同他成亲。” 张珏继续说着:“其实他应该也知道,这本就只是我祖父的意思,不是吗?” 女孩扑到雨中,死死咬住她的手。 她低下头,看到女孩瞪着她的双眼,不知是被咬痛了,还是被怵到了,周身因此颤了一下。 女孩拼命踢她、咬她,自己反而先大哭起来:“你坏!你坏!” 下一刻,看着张珏离去的背影,她却哭得更厉害,跟着她后面追:“你不要走,不要走” 但张珏还是走了。 她弯腰上了马车,浑身已经湿透。 “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张珏把脸偏向旁侧:“赶你的车。” 朔风气得狠命抽了一下,马发出一声嘶鸣,跑得更快了。 沉默了好久,张珏才再次开口:“这条不归路,我一个人走就好了。” 她也想过回头,只是那时已经迟了。那就索性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 “大人,您图什么呢?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恨您。父女避不相认,夫妻割恩断义,母女斩爱绝慈,这都是您想要的吗?如今就连杨大人” 张珏出言打断:“主仆断义也无妨。” 朔风甫肯罢休,再不敢多说一句。 她早已领略张珏的可怕之处,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 杨思焕头靠着窗,闭目养神。水面风大,吹得船体摇摇晃晃,令她很不舒服。 许是有人在背后说坏话,她打了个喷嚏,春春忙把窗帘拉上:“大人大病初愈,可别再淋雨了。” 杨思焕却挑开窗帘,固执地望着窗外。 春 春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外面下着雨,河道两侧的山体模糊不清,到处都是雾蒙蒙一片。 春春心有所感,低声叹道:“大人在想周爷吧?” 杨思焕抿唇不说话。 她孤身去开封赴任,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周世景因身体不适,不宜随行,刘氏年纪也大了,他想跟着,却被她婉拒。 她看着过往的船只,身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心里空空荡荡,却没有在想谁。 天将黑时,杨思焕才收回目光,开口出声:“银子都藏好了吗?船上人多。” 春春使了个眼色,以示稳妥。 杨思焕颔首,起身绕到桌子对面,坐到春春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一共带了多少银子?” 炽热的气息向春春扑来,伴随着的,还有奇异的酥麻感,由耳垂传至脊背。这种感觉很奇怪,对少年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的。 他因此立刻往里挪了挪,脸已经红了一片。 他不敢抬头看杨思焕,只是小声地说:“十五两,还是大人您您自己装的,您忘了吗?” 杨思焕“哦”了一声,“忘了。” 与此同时,她又离少年近了一点,随即又很自然地望向别处。 春春感觉到有双温热的手覆在自己的手上,想动又不敢动时,听到她问自己:“你多大了?” 嗓音异常温柔,这种语气,他好像只听自家大人对夫郎有过。 春春马上站了起来,早已涨红了脸。“大大人!” 这不正常,便是再迟钝,少年也察觉到了,从前他和大人之前,是再纯粹不过的主仆关系,她曾救过他,而他虽爱慕她,也知道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她从始至终都只会爱那一个人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值得他敬重,但现在算怎么回事? “大人!”春春收回手,带着哭腔,声音发颤:“您不能这样。周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 杨思焕愣了一下,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同你开玩笑的。”说罢就往外走。 春春却从这笑眼里看出一丝寒意来,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大人”春春兀自低语。 下一刻风浪大作,船晃得厉害,隔壁桌上的酒杯滚落到甲板上。 春春扶着墙,慌乱中看到杨思焕左手紧握右手手腕,满头大汗,一脸痛苦地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春春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艰难地从逼仄的茶室一路穿梭到杨思焕身边。 “大人!” 杨思焕却是竭力甩手:“别碰我。”她大口喘着气,像是和谁做斗争一样,抓着自己的手腕,用力撞击甲板。 此时风已平息,茶室的人纷纷循声望过来。 “大人,您怎么了?” 稍稍松缓之后,杨思焕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起身往自己的包厢方向走,咬牙说:“我没事,不要跟来。”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水匪啊 摇摇晃晃的感觉,让杨思焕有些难受。 她大病初愈,本就精神不济,以为走水路会省点心力,就乘了这商船去赴任。 这条运河断续经过三朝的挖掘,比她印象中京杭运河要宽得多。 在这技术相对落后的年代,商船竟是惊人的大,单是船上的茶室就摆了十来张长几,供来往的商客喝茶闲聊,打发时间。 关上了门,喧嚣戛然而止,只有河水拍击船板的声音。 杨思焕背靠着门慢慢坐到地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喘着大气,仿佛就要窒息。 右手一阵阵的痛,由内而外,好像真的像梦里那样,被石头砸了。 “这是真的吗?”她心里想着,已轻轻的说出声来。 有个人回来了,她要赶走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夺回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想法,像潮水一样把杨思焕吞没。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梦里。 “这不是梦,你逃不掉的。”雪夜中,有个熟悉的声音振聋发聩,“你知道他们口中的‘张首辅’是谁吗?” 杨思焕在原地转了一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夜失了方向。 “你是谁?”问题脱口而出,答案却早已在她的心里。 须臾,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杨思焕回过头,有人提了灯笼从纷飞的大雪中走来。 是两个锦衣卫,她们一手打灯笼,一手拖了个奄奄一息的人。 杨思焕站在路中央,她们却像没看到她一样,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被拖着的人披散着头发,穿得是正五品官服,脚上戴着的铁锁,在雪地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已经是第三个了。”锦衣卫说,“得罪过张首辅的,有几个能善终。” 此情此景,和那次梦里的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总算看清了那个官员的脸。 “谭政。”杨思焕听到自己轻声唤了出来。 是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她曾经的下属,礼部郎中谭政。 杨思焕看见她时,她正吃力地抬起眼,目光空洞地仰望夜空,嘴里低低地呢喃着:“逆乾坤杀忠良,弑亲母张珏,你不得不得好死” 明知是梦,杨思焕还是怔在了原地,眼看谭政“哈哈”笑了两声,尔后歪了头,永远的沉默下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耳边:“看到了吗?是定文三年的光景。” 接着是皂靴踩在雪上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定文”杨思焕转过头,望向不远处提着灯笼的人。 “永宣之后,就是定文。但很快就又不是了。”那人提了灯笼,负手立在宫墙下:“刚刚登基的新帝,是齐王朱文治。你曾经拥趸的,为你亲手所杀。你弑君杀母,天地不容。但在新帝那里,是大功一件,可惜这功劳被人夺去,是不是很荒唐?” 杨思焕喉头发紧,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说不出话来。 春春推开门,看到家主倒在地上,蹙着眉头,知道她正在做着一场不好的梦。 “荒唐的事远不止这些你知道这一切都是谁操纵的吗?”那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声音却清晰可闻。 杨思焕感觉有人在哭着摇晃她,叫她赶紧跑。梦里梦外都有人说话,两边声音几乎一道在耳边响起,叫她心里发慌。 “是周世景,你被他骗了。”杨思焕脑袋嗡嗡作响,她听到陶瓷面具碎裂的声音。 原本戴在那人脸上的面具,碎裂了一地,露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来,那人笑着向她走来,边走边说:“你还不知道吧?滚热在你身体里的,是怎样污秽的血脉。他想要你死啊。” 另一边,与此同时,春春跪在地上拼命哭着喊着摇晃她:“大人,大人,快醒醒,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在熏天的火光照耀下,杨思焕终于睁开了眼睛,烛火已经灭了,屋子里面却被窗外的火光照得通亮。 汗水打湿鬓发,杨思焕看到无数个人影从窗边晃过。 有人惨叫,接着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响声。 杨思焕站了起来,趴在窗边,才看了一眼就被人拽了回来。 拽她的人,是春春。 杨思焕愣住了,方才那一瞬,她分明看 到刀砍断胳膊,鲜血飞溅的画面。 “是水匪。”春春压着嗓子说,“大人,是水匪啊。”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闯入。下一刻,杨思焕就举了烛台狠狠砸下去。 那人本能地躲过,却还是被砸了肩膀,杨思焕不等那人还手,又补了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扭头向吓傻了的春春道:“别管我,快跑。” “放肆!”那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孤是南陵郡主。” 杨思焕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抱歉,我还以为是水匪。”她伸手把人拽起来,之后也顾不上管他。 到处都是落水声和惨叫声。杨思焕强忍着恐惧逼自己镇定,颤抖着手闩了门。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稀,杨思焕耳朵贴门,听到门外有人说:“再去找找,别让他跑了。” “她们才不是水匪。”杨思焕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少年死死牵着她的衣角,低声说:“是三皇姨手下的叛军。她们要杀了我。” 听了这话,杨思焕迟疑了一瞬,然后俯身抱起一只小几,跟春春说:“你不要怕,等一下你抱紧它,跳到水里,飘到下游去找官兵。” 春春讶异地抬头:“那您呢?” 杨思焕说:“我会引开她们,到时候就没人会注意到你。” 春春拼命摇头,杨思焕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活着去找你。去准备吧,待会我一发话,你就跳。” 少年怯怯开口:“那我呢?” 一个小板带不动两个人,杨思焕看起来并没有要救这少年的打算。 不仅不救,反而一把拽着他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冲出门带着他往外跑。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被拖着跑,死命挣扎着。 “在那边,快追。” 有个水匪发现了她们,带着七八个水匪跟着她们后面跑,很快她们就被重重包围。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到两个人身上。 春春跳下水去,远远听到一声惨叫:“啊!你属狗啊!” 少年咬了杨思焕,杨思焕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力之大,一下就把少年推撞到护栏上。 少年差点掉下水去,他不会游泳,连忙抓紧栏杆悠悠荡了回来,谁知还没等他站稳,就又被杨思焕一把揪着扔了下去。 水匪们见状,都拔刀向杨思焕砍来。 杨思焕往后退了几步,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水里没命地挣扎,一下子抓到杨思焕,就好像抓到救命稻草,死也不放手。 水匪们也纷纷跳下来。 杨思焕游泳技术本不错,但被少年这么一搅合,有力也没处使,她干脆一把捂起少年口鼻,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 水里的水匪发现她们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杨思焕在少年的腰上事先系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木棍,少年落水的瞬间,木棍打到栏杆,由于惯性,绳子自己绕了几圈,固定在栏杆下。 而船体下面划桨工并不知道船上面的事,还是一直拼命在划,船的速度很快,水匪们根本追不上。 但她们又喊不出来。船上仍有水匪不断跳下去捞人。也不过是刻舟求剑。 杨思焕曾经受过专门的训练,有憋气的窍门,但少年很快就不行了。 南陵郡主是四王的嫡幼子,而四王又很受当今圣上器重,想来这位郡主是偷偷溜出来玩的,他所谓的“微服出访”其实很招摇了。 所以他自称自己是郡主时,杨思焕一点也不诧异。 想着这小子好歹也是皇家子弟,要是到时候没被水匪杀死,反被她摁到水里淹死,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掉的。 她就免为其难地给他渡了口气,叫他不至于死在水里。 船上的水匪一时没有发现绳子,她们不知道,杨思焕她们一直跟在她们后面飘。 直到杨思焕也受不了了,偷偷浮上来吸气,被水匪看到。 水匪气急败坏地往水里射箭,她胳膊被箭刺中,流出血来,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杨思焕忍痛拔了箭,用箭割断了绳子。 隐约听到有人说:“住手,老大说要活捉。” 看到船越跑越远,杨思焕终于泄了气。和少年一起沉了下去。 杨思焕闭上眼睛,看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原主一脸惊恐,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滚出去!给我滚!” “你看,你我都要死了呢。”杨思焕却挣扎出来,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花,嘴角带笑地站起来:“你的预言都成不了了。” “你早就知道了,文叔告诉你,你在狱中时,他夜里会出去,半夜才回来。还有,那个孩子都两个月了,他怎么会没觉察?是故意不想要他出世罢了。”由于喘不上气,原主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要自欺欺人了。” 杨思焕听到水声,叫喊声,刀枪碰撞声。 她还在下沉。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时候,却被官兵捞了上来。 春春叫着,喊着:“大人大人” 杨思焕连吐了几口水,才醒了过来。周围无数道火把,围在身边的,是官兵。 她起身准备道谢,话没出口,却被人扇了一巴掌。 “下流。” 扇她的人自己却先哭着跑了。 有人带兵跟了上去,喊着:“殿下,殿下” 其余的官兵各自暗自偷笑。 杨思焕却是愣在原地,听为首的官兵躬身道:“多谢杨大人出手相救,否则郡主有了闪失,吾等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杨思焕收回目光,亦拱手谢过:“各位救命之恩,杨某感激不尽。” 她也来不及追问其他的,只叫春春收拾了包裹,次日一早重新坐了马车,继续赶路。 任期在即,再也耽误不得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你就不怕死吗 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马车辚辚而行。几近正午,还没有上官道。 春春拨开车帘,问车妇:“怎么不走官道?” 车妇一面扯着饼在吃,一面恹恹的回:“实不相瞒,这并非是通往开封的路。” “什么?”春春讶异地睁大眼睛,“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们?” 杨思焕也听到了赶车人的话,她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你是哪位贵人安排来的?” 车妇回眸一哂:“大人是个聪明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望大人耐烦一些,去见小人的主子一面。” 这马车同车妇皆是官兵安排的,说是为了答谢杨思焕,那时候杨思焕就已经觉得有些蹊跷,现在她更加确信,这就是郡主在整她。 杨思焕看着她:“是南陵郡主吗?” 赶车人摇头,不再说话。 春春揣揣不安,低声问杨思焕:“大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杨思焕抿着唇,良久才道:“她若是君子,见一面也无妨,若是歹人,便是跑也跑不脱了。不妨就这样吧。” 杨思焕相信相由心生,昨夜那位郡主虽是麻烦了点,但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总不至于光天化日把她给杀了。 即便她如今仕途失意,但她也曾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的正四品要员,她如果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影响是极度恶劣的。 况且,昨夜把那孩子扔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虽说叫他呛了水受了罪,那也好过被乱刀砍死吧。 昨夜杨思焕被扇了一巴掌,当众丢了面子。但凡那小子明些事理,经这一夜的思考,也该码清当中的是非黑白了。 话虽如此,当下了马车,立刻有五六把光亮的剑抵在杨思焕脖子下时,她还是被惊白了脸。 马车在山上废旧的破庙外停下,便是正午,这里亦是雾蒙蒙一片。 杨思焕后退一步,身前的剑就逼近一步,不远不近,叫她动弹不得。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型高大的锦衣女子,她正是四王的嫡长女,当今圣上亲封的安庆王。 安庆王扬着脸,背手上前:“你就是杨子初?” “是。” 话音刚落,杨思焕被身后的人一脚踹跪在地,膝盖重重的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吃痛之余,杨思焕低下头去,竟笑了出来。 安庆王挑眉:“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杨思焕抬头,慢慢说道:“杨某时乖命蹇,逃过水匪,竟葬送山贼之手,终也没能殁于磊落之场,可笑,可悲啊。” 话音刚落,身后那人怒道:“混账!睁开眼睛看清楚,你叫谁山贼?” 杨思焕回:“劫持朝廷命官,是作乱 ;与官兵共谋而为之,是叛国。作乱叛国,名为贼。“而后抬眸定定的望着安庆王:“难道下官这样说,不对吗?” 安庆王闻言,居高临下地问:“你认得孤?” 原先杨思焕是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但听到斯人脱口而出的‘孤’,就明白了。 她看着安庆王,摇头。 这位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轻,但八王早夭,行九的齐王她认得,十王年岁尚小,那她只有可能是藩王的女儿了,而且是有封地的。 杨思焕一笑:“原来是郡王殿下。” 安庆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了套话。她望着跪在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转身进了佛堂。 片刻后,安庆王贴身的侍卫过来,向杨思焕行了一揖,抬手让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春春忧心重重地拉着杨思焕的衣角:“大人” 杨思焕扭头,低声说:“无事,你去车里等着。” 春春点头答应了,但她们却拦了他,不放他走。 这是要灭口吗?杨思焕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卫催促:“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杨思焕因此回过神来,提步跟着侍卫上了青石台阶。 寺庙的后院,古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年轻的郡王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眯眼仰望影影绰绰的云海。 听到脚步声,她收回目光,指着对面的石凳:“杨大人,坐。” 杨思焕并未推辞,就坐了下去。身后的门被关上,院子里就只剩她和安庆王。 “殿下,下官十日之内必去开封赴任,否则” 安庆王搁下茶壶,出声打断她:“孤不会对你做什么,要杀你,何需废这番功夫?” 杨思焕捧起杯子,低头摩挲着杯沿,听对方继续说:“但你轻薄了孤的王弟,这件事你定要给个交代。” 杨思焕的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来:“殿下,下官虽粗鄙,却也是有原则的,亦不曾‘轻薄’过谁,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安庆王站起身来,冷哼一声,反诘道:“误会?” 顿了顿又说:“孤的王弟,乃先帝亲封的南陵郡主,杨大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昨夜的事吧?” 昨夜?杨思焕仔细想了想,从她与那位相遇,到把他扔下水,再然后他无力挣扎,几近溺亡时,她给他渡了口气 念及此,杨思焕周身一颤,也站了起来。 那只是无奈之举,当时她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的,而且那时候那小子明明就要死了,居然还记得这事吗? “殿下,下官发誓,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杨思焕道,“定是误会。” 安庆王冷笑:“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孤冤枉你了?还是说,你觉得郡主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杨思焕撩袍,立刻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这件事,下官的确没有做过,亦不会认。”语毕,把头重重的叩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磕红。 安庆王冷眼扫过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架到杨思焕脖子上,问:“你以为,泱泱大犁,谁会注意到少了个芝麻小官吗?” 杨思焕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下官本是烂命一条,无人会在意,但少詹事张珏是下官挚友,她不弃下官之微贱,煮酒送下官离京,若下官迟迟未能赴任,她定会找人一路寻查的。” 安庆王蹙眉,“你在威胁孤?” “下官不敢。” 狂风乍起,卷起满地的落叶,安庆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门缝,心里无奈地笑了。 随即用力将剑戳到杨思焕身侧,俯身下去,与她平视:“孤听闻,你是两榜进士出身,那你可知,‘担当’二字怎生写法?” 而后用剑鞘挑起杨思焕的下巴,仔细看过她的脸,目光又飘到门上,终是一叹:“若不是念在你曾救过他,孤现在就想把你杀了。” 杨思焕垂眸,沉默不言。 安庆王抽出扎在地上的剑,回手送归鞘中,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人心,她说:“孤要你去求母王开恩,然后娶了郡主。” 杨思焕周身发颤,抬眸凝望上位者,竟是平静地说:“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安庆王背过身去,她早知道会是这样,但她还是问杨思焕:“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杨思焕回:“怕啊,殿下。下官怕死,因为还从未听过儿女喊一声‘娘’;下官怕死,因为不敢想象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伤;下官怕死,因为好不容易才和心爱的男人相依相伴。” 安庆王思忖再三,然后转过头来:“本王记住你了,所以你最好别再路过安庆。滚吧!” 当南陵郡主红着眼推开门时,院子里一片寂静,那个人已经走了。 安庆王扭头:“长宁你都听到了?” 展开臂膀,“过来。” “傻小子,天下那么多英雄女子,你都看不见吗?”她摸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的头,温声道,“为什么偏要看上有主的?” 少年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原本只是想把杨思焕弄到这里来,叫他长姐教训她一顿,好在她跪地求饶的时候跳出来拍手叫好:“活该!谁叫你把我扔到水里的!” 可是她真的来了,又走了,她的心就好像被捅了一刀。 “姐姐,不提她了,好吗?”少年把玩着长姐腰间的玉穗,轻轻的说,“陛下不让我离开封地,我好想你。” 安庆王顺着他的话说:“那你也不该私自逃出来,昨天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少年心里还难受着,但面上还是笑着的,他吐吐舌头:“我知道的。三皇姨想挟我为质,逼姐姐你和母王就范,把你们的兵符给她用。但她又不会真的杀了我。” “你呀!”安庆王轻拍少年的头,“那还不快早点回去,仔细我向母王告状,叫她罚你俸禄。” 新帝登基之后,行推恩令,即允许诸藩王自行分配封地与俸禄,给自己的子弟。 “你不会的。”少年笑了。 安庆王目光飘到远处,长叹一声:“回去吧,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姐姐是想说三皇姨吗?”少年抬头,“她是翻不了大浪的。” 安庆王摇头:“还有齐王。三皇姨的生父,是昆君的庶兄,所以众藩王中,三皇姨和齐王,是最亲的。” 少年似乎明白了:“有传闻说,齐王不是皇祖母的女儿,昆君二嫁皇祖母,也是为了替废太女报仇。” “快住口!”安庆王脸色一变,沉声打断他:“是我把你惯坏了,这种事岂能乱讲?况且皇祖母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子虚乌有的!” 她又叹道:“不过近日三皇姨的种种行径着实猖獗。只可惜”她捏了拳头,“没有证据,否则我和母王就可以参她一本。” 再次坐上马车,杨思焕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不知不觉,颠簸数日,已经到了她所辖的太康县。 然而她刚进城,就被眼前的情景整傻了眼。 ——— 明明是正午,路边却有许多商铺没有开门。 街上随处可见挑着扁担的女人,她们的箩筐 里装着孩子和锅碗瓢盆,男人们就背着包袱默默跟在后面。 这样的人很多,陆陆续续朝城外去了。 杨思焕下车,拉住其中一个女人来问,才知道她们都是要逃亡的。问其原因,对方支支吾吾开口,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更有甚者,说这个县是会吃人的,再不走,就要被活吞了,然后匆匆离去。留杨思焕独自在风中凌乱。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玉石案(上) 太康县内逃民遍地,街景萧条。 土地是农民的命,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放弃安生立命的根本? 杨思焕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准备上车时,听到呜呜的哭声,回头循声去看,声音又突然没有了。 春春撩开车帘:“大人在看什么?” “方才,你们有没有听到哭声?” 春春摇头,车妇则问她:“大人,先去城隍庙还是县衙?” 杨思焕这才想起斋宿的事。 和明清时期相似,大犁的地方官员到任前三日必须要去辖区的城隍庙里祭拜、斋宿。 民间有传闻,说新任的官员身上有灵气,半夜会梦见藏在城隍庙里的冤魂,听她们诉说自己的冤屈,进而替她们平反。 还有一说,新县官是阳间城隍,受天官之命,护一方太平。 所以新官进城隍庙斋宿就成了惯例。 杨思焕坐定,扶额闭目:“去城隍庙。”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几重小巷,终才到了城隍庙的所在。 杨思焕下了车,看到破败的围墙上随风摇曳的野草,心中有些失落。 陛下降罪,革了她礼部侍郎一职,迁她到太康县。 那时候,周世景看着她吃不下饭,一副抑郁不得志的样子,就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你看过《孽狐缘》,那你可还记得那本书里的何光远先生?” 杨思焕当然记得。 她才看那本书时,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也还不知道那书的作者就是周自横,就兴致勃勃的跟周世景讲书里的故事。 她中举的那天夜里,和周世景并肩坐在院子里看聊天,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何青天”那样的人。周世景只是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然后笑了笑。 但她后来入了仕途,看过太多尔虞我诈,才晓得,周世景那笑里的意味。 她想,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局中人,又如何空得出手去帮别人?所以,她后来就再也不提那个名号了。 她恹恹地回:“是断案如神的何青天吗?” 周世景点头。他突然提到那本书里的人物,杨思焕以为他要借此鼓励她—-安慰她做知县反而更贴近民生,实现年少时的抱负。 然而周世景并没有,他只看着她道:“那位何青天的原型,是武德年间的刑部侍郎,讳奉天,是我祖母的至交。她曾在太康县做过十年知县。” 杨思焕眸中一亮:“这么巧!也是太康县吗?” “是。”周世景看着她笑了,然后慢慢地说道:“足见你们冥冥之中,是很有缘份的。” 那位曾是杨思焕年少时的偶像,听周世景这样说,她精神突然因此好了起来,一时忘了背上的伤痛,爬坐起来追问:“那她可有后代?可也是同她那般聪敏的清吏?” 却听周世景淡淡地说:“何大人女息凋零,没有后嗣。她仙逝之后,太康县的百姓为了纪念她,便将城隍塑成她的模样,世代朝拜。”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听周世景说:“所以你去了以后,记得替我奉柱香给何大人。” 她愣了一下,那时候,她已经猜到周世景不会跟她赴任了,即便他身体康健,即便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他:“我会的。” 五月的午后,天气格外闷热,庙里没多少香客。 腿了色的匾额上看不清字迹。杨思焕抬脚迈入大堂,扔一把铜钱到木匣里。想上香,却见旁边的香盒是空的。 历多年所,城隍雕塑掉漆严重,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护院的老翁听着铜钱声迎出来,看到有香客正盯着雕塑望得出神,似乎颇有所感。 他于是悄悄将这香客打量一通,见她穿了件布衫,系了同色发带,同不远处书院的学生并无二致,便出声道:“已经很久没人施过香油了。小相人要上香吗?” “相人”是对秀才的尊称。县学里的学生多未通过童试,离秀才还远,但她们一般很乐意听人唤她们作“相人”。 杨思焕转过头:“是,还有吗?” “三文钱一根。” 杨思焕摸着袖袋,犹豫了一下,问老翁:“这钱会用来修寺庙吗?” 他笑了:“修庙?这些哪里够啊不过小老头无儿无女,要这钱也无用,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余下的添些香烛罢了。” 杨思焕颔首,然后取了一两角银给她。“晚辈要在这庙里斋宿几日,烦请翁翁多备两份斋饭。” 老翁听了这话,上前两步,再次将杨思焕细细打量过:“莫非阁下就是新任的知县大人?” 杨思焕抿唇微微一笑:“正是晚辈,不知这庙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老翁讶异的半张着嘴,半晌才缓过神,他没想到新来的知县这样年轻,忙道:“有的,有的。小老儿这就去安排。” 一番推辞之后,老人家还是收下了银子。但这庙里伙食着实清淡,晚上春春端了一碗粥来,碗上的豁口亦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杨思焕坐在桌前,对着白菜豆腐迟迟不下筷子。 老翁适时赶来,见状感叹道:“大人可是没有胃口?”想来她这些年,大鱼大肉是吃惯了的,这些粗茶淡饭怎么下咽呢? 杨思焕说:“我只是想起年少的光景。” 然后捧起碗来闷头开始吃,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夹起豆腐、白菜,慢条斯理地咽下碗里的粥,老翁才松了口气。 他原以为杨思焕这么年轻,定是靠家里的关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杨思焕也是苦人家的子弟。 老翁看得出神,直到杨思焕夹菜时,目光扫了他一眼,才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就悄然退了出去。 快要出门时,老翁突然回过头,唤了声:“大人” 唤完之后,他跪在了地上。 杨思焕闻言搁下碗筷,半张脸笼罩在橘黄的灯火下,显得愈发的清秀干净。 看着这样的后生,老翁低下头去,慢慢开口:“有件事,老头子想请您做主。” “老人家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老翁仍不肯起,把头磕在地上:“实不相瞒,自从听说您要来,小老儿就一直在这庙里候着。” 都说新任县官斋宿在城隍庙,往往能梦到冤魂,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有心之人特地借此机会,向新任的县官诉说冤屈,可他们不是鬼,而是冤魂的亲友。 大概这个冤屈,诉告无门,只能向新任的官员诉说。 杨思焕双手搭在膝头,淡淡开口:“你可是有什么旧案要反的?” 老人家再抬头,已经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说:“是。老头子原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怪时运不济,夙遭悯凶,妻主早逝,幸而还有个女儿可以相依为命我那女儿” 一说到女儿,压制许久的情绪终于喷发出来,老人家终于失声痛哭,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杨思焕忙去搀他起来,叫春春打了水端来,给他擦了脸。 待老人家稍稍平静下来,杨思焕才说:“不要急,慢慢说。” 老翁看了杨思焕一眼,忍不住又哭了一场。而后才哑着嗓子诉说:“我那个女儿,小的时候烧坏了脑子,可心眼不坏。她们就拿她去顶罪,杀人的罪,要掉脑袋的” 老人家 肿着一双眼泡,只得干嚎,再也淌不出泪。 也不知道现在斩了没有,杨思焕欲言又止,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大年初八的那天。衙门突然踹门,把小女从被窝里拖走。后来才知道,初七的那天,李员外被人杀了,她们都说是小女干的。” 杨思焕蹙眉,慢慢引导着问他:“李员外怎么死的?” 老翁哽道:“是在她家院外,被人从后面用木棍敲死的。” “有人看到你女儿拿棍子敲她吗?” 老翁连连摇头:“那孩子胆子小,连只虫子都不敢捏,怎么会杀人!是她们骗她摁手印画押的。” 杨思焕想了想,觉得这样干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想尽早去县衙接任,仔细盘查过后再做打算。 之后又问了些细节,好不容易将老人家打发走了,杨思焕也困得不行,草草洗了把脸,倒头就睡着了。 是夜,一夜无梦。 在了解李员外独女,是个酷爱收集玉石的书呆子兼戏痴后,次日一早,杨思焕换了身周正的绸衫。雇了辆驴车去了茶楼喝茶。 她坐到靠近戏台的位置,点了一盘瓜子,和一壶凤凰单丛,一坐就是一上午。 到了下午太阳下山时,梆子敲了两下,锣鼓声响起,唱戏的人才登台亮相。 至此,茶楼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锣紧鼓密时,台上唱着这句:“四十年的活寡我可是不容易,我教女养孙费心机。你忍心把我来抛弃” 众人都一心望着台上,台下倒没了声响。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有人出言打破沉寂。在连连的道歉声中,有个锦衣女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站了起来。 原来是小二不小心把茶泼到人的身上,而被泼的那人锦衣华服,虽看着面生,却有掩不住的清贵之气。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小二年纪不大,知道自己惹祸了,一时手足无措,那女子只是摆摆手:“无事,去拿个帕子给我。” “少主,您看” 杨思焕提着衣摆,低头擦着上面的茶渍,余光扫到隔壁桌的目光,心下暗喜,看来大鱼上钩了。 她随手把茶钱拍在桌上,一两银子:“剩下的赏你了。”然后出门径自离开了茶楼。 果然没走多远,就有一主一仆两个人追了上来:“这位姐儿,请等一下。” 杨思焕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其中一人就快步绕到她面前,问:“请问你腰上的玉佩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看?” 杨思焕低头看了玉佩,又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凭什么?” 话未出口,身后的人已经蹲下来,用手牵起杨思焕的玉佩,对着茶楼的灯火仔细看了起来,眼睛越睁越大,惊道:“少主,这样脉络清晰的血玉,小的至今都不曾见过!” 那个被她称作少主的,见状忙道:“放肆!”然后又给杨思焕赔礼:“手下人不懂事,阁下不要见怪。” 杨思焕只是扯了扯嘴角,“你这手下还挺识货。我这玉可是前日刚从晋商手里买来的,价值不菲呢。” “是吗,那可否给在下长长眼?”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从腰间取下玉佩,捏着绳子悬在空中,给面前的人看了那么一眼,马上就收回来。“好了,看也看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阁下请留步。”那人再次追上来,“阁下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请问贵姓?” 杨思焕挑眉:“免贵,姓杨。在下跟着漕运,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 对方一听漕运,就愣了一下。漕运一般是运军资的,主仆二人对视之后,做主子的开口道:“杨姐儿,我愿多出三成价钱买下这块玉,如何?” 杨思焕哂然:“不瞒你说,杨某并不缺钱,多这点银子和少一点,于在下来说,是没有区别的。除非” “除非什么?” 杨思焕道:“除非你有同样稀罕的物件来同我换——我玩玉器也是一时兴起,这玩意在我手里,也就三天的稀罕,早晚要蒙尘的。” 两个人一听,心中暗叹:“这人得多有钱……” 实则她们不知,这玉是杨思焕现如今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这还是她临行前,张珏那厮给她的,说是给两个孩子的周岁礼。杨思焕原不想要,她对那厮还有怨气,但难得她落难了,这厮还像以前那样,转过头来想,反正那厮不差钱,她才勉强收了。 至于她身上穿得,是去年在中秋御宴上穿过的,是周世景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给她订做的,她也就舍得穿了那么一次。 而她费尽心思,整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钓鱼。没想到鱼这么快就上钩了。 “在下没有别的爱好,只是自幼就爱收集各种玉石雕刻。阁下如果不嫌弃,可随在下一道去家中,看看是否有阁下看得上眼的物件。” 杨思焕背着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皱眉答应了:“好吧,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玉石案(中) 李员外家就在茶楼的不远处,那主仆两人和杨思焕一路走,一路聊。 “阁下看起来这样年轻,竟能和漕运搭上关系,真是年轻有为啊。”说话者边说边侧过脸来,悄悄打量杨思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与她们的交情,全在一个“利”字——她们虽是官商,却也要盈利的。”杨思焕说着话,回望同行者,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还要走多久?阁下一路问了杨某这么多话,却连自家台甫也不肯透露吗?” 对方脚下一滞,拍脑袋:“失敬失敬,一时竟忘了自我介绍。”拱手道:“小姓林,未冠,故无表字,单名一个‘九’。” “林九?这名取得倒是随意。”杨思焕笑了笑,“前头岂不是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林九叹了口气,提步往前走:“说来话长。” 想了想才接着说:“先外祖母做生意,有些积蓄,无奈膝下无女,到老只得三个儿子。家父作为长子,便招了先母作上门妻主。是以先母姓李,我却随父姓林。按约定,若我以后再有妹妹,则会随母姓李,承李家的香火,因此先母替我取名林九,以祈人丁兴旺。” 人们常以“三六九”指代庞大的数目。只可惜,最终也没能如李员外所愿,林九是她的独女。 其实李员外是倒插门妻主的这件事,老翁昨夜已经告诉过杨思焕了,但她仍是恍然大悟似地颔首:“原来是这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林家大宅前。 林九的小跟班先去敲门,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开的门,那男人不由分说地拧起小跟班的耳朵。 “疼疼疼疼疼” 男人叉腰:“死丫头,你还晓得疼!成天撺掇姐儿出去学坏。”说着,他不知从哪抄起一根竹篾,紧着小跟班的屁股打。打完又扯了她的耳朵,往后院拖:“看老爹今天打不死你!”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杨思焕后退两步,看林九上前道:“春叔,你做什么要打她?听个戏而已,哪里算学坏了?再者说,是我自己要去的,她只是我的书童,劝我不住。” 男人闻言松了手,开始倒苦水:“小的是看着姐儿长大的,托大说几句不该说的,那西席是廪生,多少人求不来,您倒好,才几日就给打发走了……虽说丁忧在家,但这几个月姐儿又背过几次书?常常去茶楼、酒楼混日子,您这样,对得起老爷和家主对您的期望吗?” 林九不说话,转头招呼杨思焕进了自己的书房。 林九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时卧床不能起。 而那几个月前殁去的李员外是秀才出身,考了十多年也没中举,却总做着腾飞的梦,有人戏称她作“员外”(员外是官名),实则并不是真的“员外”。 李员外 文章作得不好,身上的酸书生气倒不少,说做生意是堕落,是花下晒裈、有辱斯文。 林家的生意不管倒罢,她还天天不务正业,拿夫家的钱请客开诗会,结了一大帮子狐朋狗友,不知道败了林家多少钱。 幸而林家家底丰厚,日子还过得下去,不过亦没林老家主在世时那样好过了。 是以林家书房虽大,里面的陈设却是多年前的样子,墙上还挂着不少林老家主生前收藏的字画。 有一张画作旁题了“盛兰吾”的字,杨思焕看到“盛兰吾”三字,就想起在大理寺的监狱里和盛兰吾隔栏相对的光景。 “杨老板喜欢这个吗?”林九发觉杨思焕站在画前一直看,“这可是前任次辅盛大学士的真迹。将来会很值钱的。” 盛兰吾作为心学传承人,是当代文人心中的圣人,画作本来就很受追捧。等她死后,遗作价格更会飞涨。 由林九的那句话,杨思焕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有人收藏了某名人的画作,然后一直就眼巴巴等着她死呢?杨思焕因此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林九看在眼里,纠结了半晌。 她盯着杨思焕的佩玉,看了好久才开口:“但这是先外祖母的遗物,在下不忍置换,就请杨老板再看看其他的吧?” 杨思焕“嗯”了一声,然后背手环视一周,发觉这书房里有很多木头雕刻的摆件。 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鸟形木雕,杨思焕问林九:“我可以看看这个吗?” 林九作出“请”的手势:“请便。” 杨思焕拿起一个凤凰雕塑,红木为料,雕成火凤的形状,活灵活现,很有韵味。 “这是先祖的作品。”林九解释道,“先祖是木匠起家,手很巧。” 杨思焕点过头,又拿起角落里的一个雕塑。 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作的莲花座。 杨思焕把它举到眼前,在烛光下分明看到莲花瓣上细致的纹路,看得出来,这雕塑的作者是废过不少心思的。 “木雕写意,玉雕写实,二者各有千秋了。”杨思焕望着林九似笑非笑的说,又摸了摸莲座上的裂面,“只是,这莲座上打坐的佛去哪里了?” 却看林九的脸色苍白,也挤了丝笑意道:“没有什么佛,上面本就是空的。是我雕坏了的残次品,倒糟蹋了这块玉。”说着话,她从杨思焕手里顺走莲台,把它收到抽屉里放好。 杨思焕庸懒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林九局促的背影,问她:“就只有这些了吗?” 林九回过头,原本渴望的眼神已经消失不见:“看来都没有杨老板看得上眼的,那便算了吧。” 她顿了顿又道:“可以让在下最后再看一眼您的那块玉吗?”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 林九想说:“杨老板不愿意就算了。”但无奈实在太喜欢,在茶楼时,她一眼就看上了那块玉。 而杨思焕也看出来了,终是不忍拒绝,低头取下玉佩,给了林九。 “在下见过不少血玉,这样的纹路很少见。”林九把玉凑近烛台,细细摸道,“最精妙的是这个雕工,是麒麟吗?”她自言自语,“像又不像,大概是某种上古神兽。” 林九蹙眉,脸上的痴狂之相渐渐展露,她取了笔,随便舔了舔墨,就在纸上描摹起来。 杨思焕见状立刻起身,“阁下是要复刻吗?” 一把夺回物件:“杨某可没答应过。” 林九忙搁笔,解释道:“在下只是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图腾,就想画下来留个念想。” 杨思焕稍露愠色,抬袖后退一步:“此番多有叨扰,杨某也该告辞了。” 语毕,转身扬长而去 此后两日,杨思焕只叫春春出去吃喝玩乐,自己则待在城隍庙的小斋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另一边,前任知县升至开封府同知,早就离开了太康县,而新任知县却迟迟不来。 这下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霸王来。原本的县丞暂管知县的业务,其中威风自不必说。 有小道消息满天飞,说新任知县路遇水匪,落水溺亡了。也有说她半路染了疟疾暴毙的。 起初县丞升堂,还规规矩矩坐在侧座上。 后来小道消息越来越多,又确实不见新知县的影子。衙内众人便把县丞推上主座,甚至联名修书,摁了手印要给府同知,推举县丞正式代替知县。 其中目的自然明了——水涨船高,县丞变知县,那县丞之位便空了,一来二去,皆大欢喜。 谁知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是日清早,有人击鼓鸣冤,所为之事不过是一头牛犊的归属问题。 东家的牛跑到西家大院下了头牛犊,晚上牛回了家,犊子却没有跟回来,被西家扣下了。 东家就郁闷了,早上牛鼓着肚皮出去,晚间瘪着肚子回来。拉来扯去,争不出个公道。遂来衙门告状。 青地大匾静静挂在高堂之上,堂下反争得不可开交。 “大人,草民一没偷、二没抢,那牛犊分明就是我家牛的种,且又下在草民院中,自然该是草民的了。” “不要脸!” “啪~”一记醒堂木拍下,堂内总算寂静了片刻。 县丞问:“张三,你说你家牛下了牛犊,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东家的张三抬起头,“证据?” 旁边的师爷用笔尖指着张三,补充道:“你家牛何时怀上的?可有人能证明你家牛前段时间确实怀有身孕?而你又如何证明,赵四家的牛犊确实是你家牛所出?” 这一通问,给张三问懵了。 牛又不是人,要请郎中把脉问诊,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就是怀了崽呗。至于如何证明,难不成滴血认亲? 张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而和她一同跪着的赵四则成竹在胸的样子,她一大早就给衙门的人塞过好处,况且这种官司本就是理不清的,衙门也不想深究,只想早早了结。 却听衙门外有小孩高呼:“大人,草民可以作证,张奶奶家的牛原本大着肚子。”小孩话一出口,就被她爹捂嘴拖走了。 小孩挣扎着,又奈何不了。她爹给她一个爆栗:“就你能,给我滚回家。” 场内场外喧嚣起来,县丞又拍了醒堂木,望着张三说:“牛肚子大了也有可能是吃撑了,谁说一定是要下崽了?本官倒觉得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想赖走人家牛犊。” 话音刚落,张三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把头往地上磕,磕得眼冒金星还不忘举手赌咒:“大人,草民要说谎,就叫断女绝孙、不得好死。” 老百姓是很信赌咒这一套的,明眼一看就知张三所说非假。但县丞却道:“此事到此为止,退堂。” 张三独女参军入伍,生死未卜,小孙女年前年治病,欠了一大笔外债,马上又要进学,一家老小全指望卖了那牛犊还债了。如今牛犊没了,孙女拿什么进学?拿什么换米? 听到“退堂”,张三一激动就要撞柱子,好在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拦下。 “混账!你把衙门当什么地方?”县丞怒道,“来人!将这扰乱公堂的刁民拖出去,杖十。” 远远围在外面的百姓纷纷睁大眼睛,看着张三被人架着拖到刑凳上,像看一出免费的戏。甚至有人把三岁的小儿架在肩上,隔着栅栏笑颜相看。 天阴沉沉的,一片铁青,似乎就要下雨了。围观的百姓也不见少。 突然有鼓声响起,声音之大,有如雷鸣,吓哭了小孩。 人群因此很快让出一条道,有人背手从中踱了出来。 来人身着素白的竹叶纹直裰,随手把鼓槌扔到公堂上,眉眼之间却是无比从容。只见她抬手推倒栅栏,慢慢地走到张三身旁。 县丞眯眼:“什么人?竟敢私闯公堂!来人,给我速速拿下。” 衙役得令拔刀上前,却被来人的眼神怔住, 听她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含冤撞墙,杖十,那本官就想讨教县丞,越俎代庖,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复扭头,定定的看向高首的县丞,一字一顿道:“何县丞,本官的那把椅子,你坐着可还习惯?” 那县丞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大事不好。忙起身,再开口就尴尬的笑道:“原来是知县大人,卑职” 杨思焕已经走到她身旁,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生生将她重新压坐回去:“没关系,大家都在等案子了结,哪有审到一半就退场的道理?” 杨思焕看起来瘦高,实则手下力道很大,县丞在她手下根本动弹不得。 “大人怕是误会了,卑职只是暂代大人理事。” “无妨,县丞大人继续断案。”杨思焕微笑着环顾四周,“本官初来乍到,也好跟着长长见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玉石案(下) 杨思焕说罢,就叫人带了个小孩过来。 小孩抓了两角,看起来不过七岁上下,正是替张三家放牛的牧童。 仲夏在望,乌云低垂的晌午,天气燥热难耐。 县丞被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脑门上的汗就像水一样汇到下巴尖,一滴滴滚落下去,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了句:“你又是何人?” 那牧童人虽小,却也不怕生人,吸吸鼻子就爽利的跪在堂下:“草民李狗娃见过知县大人,张家雇草民放牛,草民可以作证,那牛犊就是张家的。” 县丞心里打着鼓,问李狗儿:“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小孩不慌不忙,抬起头来:“大人,刚产崽的牛会下奶,您叫人把两家的牛都牵来便知。” 县丞咽了口口水,扭头窃望身边人的反应,却见杨思焕抿唇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一边是堂下给过她好处的远房表亲赵四,一边是来势汹汹的新任上属,县丞只得大义灭亲,把牛判给张三,又叫人拖走赵四打了五板子了事。 牛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县丞心有余悸,以为杨思焕要拿她开刀,整日提心吊胆,两三日过去。 二人作为上下属,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不见杨思焕亦再提那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县丞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上,那种颠倒黑白的事,杨思焕在京中见过太多,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早就见怪不怪。 况且之前她在城隍庙住了三日,让春春打听了本县情况,才知道这个县情况有多复杂。 牛犊案的那场闹剧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小小的县城荒唐的事还多着呢。 却说那县丞又鞍前马后给杨思焕办了入职手续,把交接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叫她去做的事,都不用说第二遍,马上就给办好,办事能力的确不差,杨思焕更是不会低看她了。 反是这县丞,多方打听得知杨思焕在京中的往事——传言杨思焕一穷二白没有背景,曾被某位皇子瞧上,靠着张脸被提拔上去,这次下放又是因为贪污公款,触了天子逆鳞,估计再无翻身之日。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很快县衙上下都知道了。 之后众人再看杨思焕,心里便暗暗有了看小白脸的不屑。 这日傍晚,几个捕快聚着喝酒,几口酒下肚,有人就叹气:“唉,东街的铁匠也搬走了,往后得自己磨刀了。” 又有人说:“听说明年又要抽丁,赋税又只多不少,这谁能顶得住?我还听说年后有个将军要从边关回来,要路过咱们县。”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纠正:“爹爹的,早听说了,不是将军,人家是都督,比将军还难伺候。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此话一出,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太康县地处中原,在运河边上,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大官路过这里,都要揩一把油水。这些油水自然是从百姓头上抽的。 半晌才有人说:“唉,别想了,那句话咋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大家又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开了,不知后来话头如何就转到新任的小白脸知县上。 其中一个捕快丢下筷子,站了起来,背手挺胸朝身边坐着另一个捕快说:“徐县丞,你带个人,去把老仵作王五找来。听闻她已经回了渭南老家,辛苦县丞跑这一趟了。” 另一个捕快曲着两只手,学狗伸出舌头:“不辛苦的,大人,下官这就去将她接来。”说着就一蹦一跳地蹿了几步,然后作着关门的样式,突就直起腰来,回头啐了口唾沫:“呸乳臭未干的王八羔子,倒使唤起老子来。” 这正是前几日杨思焕与徐县丞之间发生的事,众人皆被这夸张的表演惹得捧腹大笑。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就在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从夕阳中走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是捕头,另一个则是她们声声唤着的:“小白脸知县”。 杨思焕竟是平静地开口:“刘捕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又抬眼扫视过呆愣着的众捕快,神情却是失望透顶。 刘捕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手下的人酒气熏天,个个满面通红,顿时也头皮发麻,浑身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垂首低声应道:“大人请放心。” 杨思焕轻叹一声:“没放衙就喝成这样,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又问捕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她摇头淡淡说罢,转身就走了。 知县官阶不高,却也县中最高长官。 杨思焕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又生得白净,满身的书生气,身上穿得衣服总是京城带过来的绸衫,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俨然一个小白脸的模样。谣言不证自明,因此刘捕头也不是很喜欢她。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终归是知县,当面自不敢怠慢。 前任知县处事圆滑,很多事情睁只眼闭着眼,县衙上下一片“和气”,才养就了捕快们懒散的性子。 今日她们不等放衙,就在伙房聚众喝酒,恰被同捕头议事的杨思焕撞个正着。 捕头被批了,也觉面上无光,等杨思焕走后,她掀翻了桌子,又叫人打水泼了方才学舌的两人。 至此,众人的酒终已醒了大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唤道:“头儿” 刘捕头冷哼:“像什么样子!” 屋内沉寂了半晌,有人从门外进来,在刘捕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刘捕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那就按她说得做吧,吩咐衙役早些准备。”转头抬高了声音道:“都回去醒醒酒,今夜子时在衙门会合。” 捕快们面面相觑:“子时?” 刘捕头心里也打着鼓。方才杨思焕突然找她,说今夜要唱一出请君入瓮的戏,具体的情况就没有细说,只叫她带人半夜去绑个人来审,她只得照做。 是夜万籁俱寂,黑夜里刘捕头悄悄翻过围墙,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里,她打开事先准备的迷烟,扔进卧房中。 听到屋里人轻咳几声,刘捕头脑门突然冒出冷汗。她在衙门当差十余年,不知抓了多少奸恶之人,倒头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这种感觉很奇特,她有些紧张。 幸好屋里人咳了几下就消停了。黑暗中,屋里是床单摩挲的声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很快又有震天的呼噜声传了出来。 刘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去把院门从里面打开,招了招手,随即侯在门外的五六个捕头都来了。 几个人分成两拨,七手八脚的从两个小屋里各抬出熟睡的两个人来。 在捕头的招呼下,把两人弄上驴车,驴不停蹄地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赶车的捕快扭头问捕头:“头儿,咱们这样和打家劫舍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捕头没有说话,却是另一个捕快开口,低声笑道:“这损招本就是咱们知县大人跟牢犯学的,到底是蹲过大理寺大牢的人了,哈哈哈。”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许久不开口的捕快横了说话者一眼,“再不快点赶车,人都要醒了。” 说着话,捕头撩开车帘回头看,却见车里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睡得比死猪还沉。 这俩人是母女,老的叫牛富贵,年轻的叫牛坚强。她们是前段时间因杀人罪入狱的傻子的表亲。 傻子便是城隍庙老翁的独女,名唤王成。王成杀了李员外,被判秋后问斩。 杨思焕 这几日私服走访发现,母女俩原是杀猪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却在王成出事后突然变得阔绰,隔三差五不卖肉,也学人家逛起楚馆来。 进一步调查,杨思焕还发现牛家和王家在一块地皮的归属上有纠纷,王成作为王家唯一的女丁,她一旦死了,那块地就理所应当的归牛家所有。 因此,杨思焕就更加确信,牛家母女跟李员外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杨思焕推断出两种可能。 其一,牛家母女见财起意杀了醉酒的李员外,嫁祸给傻子王成,一箭双雕。但这种假设一出来,杨思焕又觉得不合理。 而且据她走访了解,李员外出门都是划账,县里人都认识李员外,也都知道林家,所以每个月底各个茶楼酒馆都去林家要钱,多少年来已成惯例。 所以李员外一般身上不会带多少钱,就算牛家母女敲死李员外,并顺走她的钱,也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光。 可事实上牛家近日刚在县上买了个小铺,少说也得四五十两银子。 所以杨思焕更偏向第二种猜想:杀死李员外的另有其人,而牛家母女恰好撞见凶手行凶的过程,趁机敲诈勒索,顺便帮忙嫁祸给傻子,又是一箭双雕。 杨思焕好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如果第二种推断是正确的,那到底是谁杀了李员外呢? 如今案子已经过去近五个月,李员外尸首早已入殓,想翻案难如登天。 不过杨思焕暗中摸索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但那些仅仅是猜想,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所以她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夜审牛家母女,诱她们说出真相 牛家母女是在噼啪的炮鸣声中被惊醒的。衙役点了一挂鞭炮,扔进铁桶里用铁锅盖盖住,声音犹如惊雷。 两人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脚上戴了镣铐,身上穿得是粗布白囚服,想要站起来却被交叉在肩背上的立威棒死死地定在地上。 牛富贵大骇:“什么人?” 没人回答,牛坚强吃力地回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身后站着的竟是牛头马面。 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立威棒阵阵捣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母女两人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声音戛然而止,才听到有人厉声问道:“你们就是牛富贵和牛坚强?” 母女俩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看到不远处飘在空中的“鬼火”,汗毛不觉竖起来。很快“鬼火”消失不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穿着官服的人从公案后慢慢冒了出来。 公案两侧站着的两人,分别穿白衣,手持哭丧棒、着黑衣手,握勾魂鞭。本来还应该拖根舌头的,可惜晚上有穿堂风,吹的布条乱飞,杨思焕看不下去了,就叫她们把“舌头”去掉,免得露馅。 果然牛家母女被怔住了,不到二人反应,杨思焕已经从“黑白无常”手里接过名册翻了起来,边翻边挑眉:“牛富贵,四十又一,牛坚强,二十又三,怎么死得?” “白无常”道:“回阎罗的话,是河鲜中毒。” 牛家母女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双双干嚎不止。 一个嚎:“我还没娶夫呢,不想死啊。” 另一个则说:“才吃了几只螃蟹,怎么就死了呢?” “白无常”看向“阎罗”,朗声问询:“她们二人本该投胎去的,却因身上还有没了结的命案,过不了奈何桥。大人,该怎么办?”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了。 看“阎罗”低头默默翻了一会儿卷宗,半晌才抬头轻描淡写地说:“这地府鬼满为患,钟馗近来又胃口不佳,不如先让她们投畜牲道,轮回个几百世吧。” “黑无常”又道:“禀阎罗大人,北方战乱,投人道的太多,孟婆汤吃紧,所以最近投畜牲道的都不予汤喝。” 杨思焕点头:“也好,反正畜牲不会说话,留着前世的记忆也不怕它泄露出去。”复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牛家母女道:“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吗?” 杨思焕顿了顿,想了一下才道:“那就叫她们生生世世做一只被人杀的猪吧。” “是!”牛头马面一面应着,一面把两人往外拖。 被拖着的牛富贵,此时脑海冒出无数个杀猪的场面,要她生生世世保留记忆为猪,岂不是比死还要难受? 她便大呼:“冤枉呐,冤枉!” 杨思焕喝着茶,问:“她说什么?” “黑无常”回:“大人,她说您‘冤枉’了她,她不服啊。” 杨思焕佯怒,抬手命“牛头马面”把人重新带回来。 牛富贵果然爬杆子就上,反复叩首:“小人实在是冤啊。小人从没有害过任何人,怎么会背上人命呢?” 杨思焕放下手里的卷宗:“这生簿里明明白白说你们母女二人合谋害死人,还能有假?” 牛富贵原本心中忐忑,听到这话竟有了一番底气,她抬眼道:“小人没有害李员外。” 杨思焕却是冷笑一声:“我有说过你害死的是李员外吗?” 牛富贵顿时哑口无言。堂内一片死寂,直到衙门外不远处突起的狗吠声打破沉寂,一只狗叫,其余狗来和,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不绝于耳。 牛坚强先反应过来,她想起老人说过,狗克鬼怪,地府里是不会有狗。 念及此,她猛然抬头,跳起来一把抓住“牛头马面”中的牛头,露出闷在头套里满头大汗的衙役来:“你们是什么人?” 牛富贵也发觉自己被骗了,激动地爬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狗养得东西,糊弄起你奶奶来了!”骂完又要用脚踹人,却一下子被衙役压跪在地。 戏才开唱,便这样草草收尾。 春春扔掉“哭丧棒”,忧心忡忡地看着杨思焕:“大人” 杨思焕却笑了笑,叫人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亮,大堂里立刻就变得亮堂许多。 至此,牛家母女终才看清,原来这是衙门的公堂,想来假冒“阎罗”的定是新来任的知县。 二人虽还是懵懂的状态,亦不敢再多说一句,瞬间老实起来,只低声哼道:“知县就了不起吗?就能平白无故把我们平头百姓抓来愚弄吗?我要到府台那里告你去。” 却见年轻的知县从公案后缓步踱出,居高临下地开口:“好啊。” 牛富贵窃窃抬头,与杨思焕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神从容淡定,从中牛富贵分明看到冷傲与嘲讽。 杨思焕背手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母女二人合谋杀死李员外,嫁祸于王成之事,必先做个了结。” 牛富贵回过神,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衙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嘟囔着:“大人凭什么这么说?可有证据吗?” 话音刚落,牛富贵视野里出现一个金鱼纹钱袋。 “这个眼熟吗?”杨思焕半蹲下来,问牛富贵:“据我所知,这是林家的东西,却为何出现在楚馆里?他们说,是从你们手里得的。” 牛富贵大吃一惊——当时林九把钱袋给她,她回家就把钱取出,叫女儿把钱袋烧掉,想到这里,她扭头瞪着一旁的女儿牛坚强,眼神像要吃了她。 牛坚强知 道自己闯祸了,她知道这袋子是杭丝做的,起码值一两银子,烧掉太浪费,想着拿去哄小男人也好,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会儿竟辗转到新任知县手上,成了她们的罪证。 “想不起来了吗?那就由本官帮你们回忆回忆。”杨思焕直起身子,慢慢又踱回公案后坐下。 “你们惦记李员外家财已久。” “大年初六的那夜,已过子时,李员外像往常一样从酒楼喝得烂醉回家。” 牛富贵摇头打断:“不是的!” 话一出口却被衙役打了一杖,“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牛富贵吃疼之下,就此住了口。 “那时天寒地冻,夜里无人,你们二人趁机抢她的钱袋,却没想到她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认出你来——她在街头见过你们卖肉,脱口而出喊出你们的外号‘杀猪牛’,并扬言要告你们。” “你们怕被抓,情急之下就敲死了她。但是你们并不怕,因为早已算好,卯时之前,就会有个替罪羊会路过案发现场。” 杨思焕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替罪羊便是倒夜香的傻女王成。而王家有块地曾是牛家的,但后来被你祖上送给王家,你想把地拿回来。” “如果王成入狱,那地便顺理成章归原主。” “所以,你们二人将杀人的凶器——那根木棍悄悄藏在王家,又设计叫王家与邻居吵架,导致王家带血的棍子被人发现。” “之后又花钱让小乞丐作证,说亲眼看到倒夜香的敲死李员外。人证物证俱有,王成便成了你们母女的替罪羊。” 杨思焕定定地看着牛富贵:“牛富贵,本官所说对不对?” 方才那一杖打得不轻,牛富贵半天才抬起头来,咬牙说:“草民没有杀人。” 春春忍不住开口:“那钱袋怎么解释?还有你们家哪来的那么多钱?” 牛坚强埋头哭唤:“娘” 牛富贵偏过头去,长叹一声。却见不争气的女儿膝行过去,磕头求道:“青天大人,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初七天不亮,草民就推了板车准备卖肉,却差点被绊倒,隐隐约约才看到是李员外死在路上。然后才鬼迷心窍,想着想着嫁祸于王成。我娘她腿病犯了,并不知情,从头到尾都是草民一人之过。” 牛富贵忙道:“不对,大人不要听这丫头的胡言,那天是草民一人发现尸体的,之后” 见没有退路,她们二人就开始争相揽罪,希望保全对方的同时,不把背后的金主供出来,将来还能再敲一笔横财? 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恼怒。 “够了!” 杨思焕摇头,拍桌而起,慢慢说道:“还真是讲信用,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林家给了你们多少封口费?” 杨思焕才不信她们的鬼话,从始至终,她都坚信,人就是林家人杀的。 因为林家母女手里的这些银子,分明是封口费,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所以凶手绝不会是劫财的。 而李员外在县中,并未树敌,哪个有钱人会不惜代价杀了她?答案很明显了。就是她自己家人。 杨思焕说出“林家”时,牛家母女愣在当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牛富贵夫郎半夜睡醒,发现妻主和女儿不见了。天蒙蒙亮,有官府的人来搜房。 左邻右舍围观,从衙役口中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原委,纷纷不由唏嘘感慨。 很快林家也得到消息。林九穿着中单就到她父亲林老爷的病床前跪下。 “父亲,女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林九埋头,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父亲” 林老爷才四十左右,却因长期的郁郁寡欢,早早花了头发。 他慢慢爬坐了起来,横披了外衫,临窗倚着墙坐下,摸着女儿的头,良久才轻轻说道:“孩子啊,你知道牛富贵为何要帮咱们处理尸体吗?” 林九不说话,把脸沉沉地埋在父亲的腿上。 “她是在赎罪。” 林老爷抬眼久久地望着庭院里满地的残花,终是一叹:“十八年前,我已经嫁作人夫,却对给我看病的小医徒动了心,骗过我的妻主,为那医徒生下一个孩子。” 林九周身发颤,红着双目欲言又止。 后来有个孩子贪玩落水,小医徒救了孩子,自己却被淹死。那孩子原名牛志高,是牛家独苗,那以后就听算命先生的话,改成牛坚强。 起初林老爷觉得对不起妻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从外乡寄给妻主的信。 他被信封上飘逸的字体吸引住,以男人的直觉,他觉察到这信的特别之处,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看到信上写道: “李姐姐,石头已有六岁,这里住不下去。你一贯盼女孩儿,如今李家后继有人。你是秀才,若能将她带在身边,有个教养,好过与侍捱日子,遭人闲话。” 林老爷看过之后,默默将信原封装好,等妻主回来,双方竟是平静地坐下谈开。 林老爷向李员外讨和离书,李员外却不肯。 “和离?你妄想!” 因为这是男人先提出来的,哪怕是和离书,她也觉得自己读书人的尊严、做女人的尊严都被践踏了。 林老爷却认为以妻主的个性,大概是要同他谈条件,便说:“二百两银子,予你三口人过生活应当够了的,不够的话,可以商量。” 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在先。 原本是好心,但彼时在李员外看来却是嘲弄。 她喝了点酒,一气之下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好啊。”她站起来,“我要五千两,我给你们林家当牛做马,还留了种,五千两总不过分吧?” 林老爷被这粗鄙之言气到了,“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血气翻涌,拍着桌子准备站起来,却因太激动,嘴角流出血来。 李员外亦没有去扶他,借着酒劲,竟指着他冷冷地继续说下去:“你少来这一套!装!太会装了!天天吐血,十几年了,还把对牌掌着不放何时把我当作你林家的人过?” 这一幕被林九看到,她狠狠把李员外推开,俯身扶起林老爷来:“爹,你没事吧?”转头又喊着:“来人!” 但林老爷为了避人耳目,早已把下人支回去过年,宅子里就几个下人,她们还都和家人吃饭去了。 林九无助至极,却看自己的喝得烂醉的母亲正拿着一个玉佛在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要和离吗?我要一半的家产,你既然都看过信了,也不瞒你说,石头是我亲女儿,她前头还有两个哥哥,也是我儿子,你把我赶出去,我们一家人住哪?” 林老爷了解自己妻主的性子,她这是喝醉了说气话,饶是如此,他还是气得不轻:“你” 又连咳几下。 林九被惹怒了,站起来把李员外往外推:“你走,给我走!” 一下子推重了,把对方推了个踉跄,慌乱之中李员外用手里的玉佛砸了一下林九,把她额角砸出血来。 林九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母亲不是故意砸她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她母亲从没有打过她,是个很疼爱小孩的人。在她小的时候,也会像别的母亲一样把她放在肩上扛着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听到玉佛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听到父亲的哭嚎,然后母亲倒在地上,永远地沉睡下去。 “爹” 林九趴伏在林老爷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的。 “大人。” 杨思焕抬手制止身后的衙役,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林九终究还是被带走了。林老爷倚靠着门框,看着女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到最后,院子里空余败了满地的石榴花。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 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午,天色一片铁青,不知何时丢了几点,雨慢慢下了起来。 林九被两个人押着从院子里走过时,认出被人簇拥着的杨思焕。 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原来” 却见杨思焕面无表情背着手,侧脸低声跟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脚转身上了车。 回了衙门,杨思焕从案上的卷宗里挑出验尸单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回来复命的县丞:“那仵作死了?” 县丞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叹道:“是,当初她因病离退,想着落叶归根。路上又染了风寒,听说在家躺了几日,就殁了。” 杨思焕无奈地把验史单随手扔到一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县丞意味深长地说:“还真是巧了。” 想了想又问:“那当日指认王成的乞儿呢,还能找到吗?” 没等县丞开口,杨思焕却似笑非笑地自答:“大概也消失了吧?” 现在回头翻看案子的卷宗,里面记得不清不楚,稍稍看过就能找到矛盾的点来,想必当初结案也是很草率的。 杨思焕不禁想起周世景曾论周家的冤案时,说过一句:“女不言母之过。”他的意思是,新帝不会轻易推翻先帝的决策。 其中的道理,杨思焕于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翻旧案无异于揭旧疤,要流血的。林家、牛家,还有仵作,无一幸免。 到最后,她想到升迁不久的前任知县,便淡淡叹道:“这样是不是不对?”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闻言抬眼,看着案前坐着的年轻人,见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直裾,看起来同学堂里的书生无异,她语焉不详,说话的语气很弱,就像是随口一说。 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县丞明白,这个新任的知县看似随和,实则再执着不过。 这样想着,就见杨思焕站了起来,低垂着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笔山,不知不觉就走出门去。 外面在下雨,门口的衙役忙跟她一起走进水雾蒙蒙的雨中,为她撑起伞来。 杨思焕去了牢房,恰好遇见来探监的老翁。 探监需要打点,没钱不行,所以老翁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傻子女儿,此时正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而他的傻女儿许是哭饿了,满脸泪痕也没顾得上擦,就闷头狼吞虎咽起她爹做得鸡蛋饼来。 杨思焕默默走过去,还是被老翁发现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唤她作“青天”。杨思焕只得停下来,想宽慰他,却又忧心证据不足,怕最后竹篮打水,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向衙役嘱道:“把门打开。” 衙役得了令,当即拿出钥匙开王成的栅栏门。 杨思焕则侧过身对老翁说:“牢房重地,不可久留,一炷香之后,你就该离开。” 老翁闻言又是千恩万谢。 打发了老翁,杨思焕穿过狭道继续往前走,在牢房深处,她见到蜷在角落的林九。 一个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尿壶的气味、夏天的汗臭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实在难闻。 林九遍体鳞伤的趴在角落,头挨着尿壶,但她仍是一动不动。 杨思焕皱眉,她也是坐过牢的人,知道这是老犯人在给新人“立规矩”。 犯人分三六九等,林九杀了亲生母亲,便是在牢里,也是最下等的那种犯人。 杨思焕叫人把尿壶拿出去,才勉强能待上一会儿。衙役搬了长凳过来,她就坐了下来。 “林九。” 林九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应。 杨思焕知道她在听,于是继续说道:“凶器不是木棍,是那个缺失的玉佛吗?”她顿了顿又道:“当然,这只是猜测,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过几日开棺验尸,你也一起看看。” 听到“开棺验尸”,林九猛然睁开眼睛,从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要!” 刨坟挖骨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何况挖得还是被自己误杀的亲生母亲之坟。 林九的反应在杨思焕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强烈。 林九拼命爬起来,抓住栏杆,嘴唇颤抖着说:“人是我杀得,我认就是凶器就是玉佛。” 杨思焕看着她,问道:“那玉佛现在在什么地方?” 林九哑然,靠着墙壁大哭起来,长嚎一声:“娘”却只字不答玉佛的去向。 杨思焕默默看着林九像疯了一样用头砸墙,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原打算用挖坟这事来赌,赌林九良心未泯自己认罪,然而她的计划顺利完成了,林九也确实认罪了。 这样一来没有哪怕缺少人证也可以结案。 但是这一瞬间,也许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亦或是林九反应太过强烈,杨思焕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思忖片刻,甚至怀疑,她凶手根本就不是林九。但不是林九,又会是谁呢? 走出牢门,雨又下大了些。有衙役着急忙慌从雨中一路跑来,淋成落汤鸡,看到杨思焕道身影,就追了上来:“大人,有人一头撞死在衙门口了,县丞请您马上过去。” “什么?” 杨思焕第一反应是车祸,以为有马车在衙门口撞人了,却听衙役喘着大气又说:“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他说李员外是他杀的。没人理他,一个不留神,他就撞墙,用血在地上写字呢。” 突如其来的转折,给杨思焕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把夺了伞,飞也似地跑到衙门口,看到一群衙役围着一个男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的。 过去仔细问过,才晓得方才那个衙役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说话夸张得很。 其实哪里有谁撞墙,不过是孕夫激动过头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恰好头碰到墙,也没有死,只是额头磕红了,甚至血都没有流一滴。 几个人合力把人抬到大堂中央,又请大夫来看过,确认没有大碍,杨思焕问县丞:“到底怎么回事?” 县丞道:“这是林九的贴身小侍,肚子里的,大概是林九的孩子。” 杨思焕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他想替林九顶罪?” 县丞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据下官之见,他说得可能是真的。大人请看。” 县丞说着话,叫人端了漆盘过来,盘里正是消失了的玉佛,只不过那玉佛已经碎成零散的碎片。 “这小侍说,当夜李员外醉酒用这玉佛不小心砸了林九,之后林九推了李员外,母女二人扭打在一起,玉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掉在地上碎了。” “这个小侍听到打斗声,跑出来拉架,用力太猛,把李员外推倒在地,被玉佛的碎片硌到后脑勺,当场暴毙。” 县丞言尽于此,低头轻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偏房,把门关上,杨思焕问:“有什么事?” 县丞抚掌转了一圈,终于开口:“其实当时是下官和仵作一道验得尸体,仵作发现李员外后脑勺有琉璃状碎片,很小很小,把这个事报给当时的知县,知县却要仵作改口。” 杨思焕怔了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县丞,果然是贿赂吗? 县丞知道杨思焕想说什么,她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复反问杨思焕:“大人还记得吗?前几日您曾问下官,为何本县百姓要逃亡,当时下官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想来,大人早晚该知道” 杨思焕的目光始终盯着窗户看,县丞说了许多话,使她陷入沉默。 虽然县丞没有明说,但是杨思焕听懂了,林家就是前任知县的“钱袋子”。林家由林老爷把控,一个男人,行商不易,宗族亲人也要欺他,知县便是林家靠山。 而知县也不是白撑腰的,他要升迁就要巴结上面的官员。太康县地处运河中部,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来往不乏高官显贵,知县都会竭力接待她们,这些钱一部分来自多收的赋税,一部分就是林家掏的。 因此,林家如果出事,林家的家产就要被族人瓜分一空,知县就断了财路,没有钱就没有升迁的资本。环环紧扣,所以这个事情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县丞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是希望杨思焕不要再查下去。 因为前任知县给县丞来信施压,叫她务必压下这件事,毕竟她才上任,知府手下有两个得力助手,她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则虎视眈眈就等着她出错,她还没站稳脚跟,唯恐收贿赂的事这时候被抖出来。 “还有一件事。”县丞道,“那个小侍,其实不是小侍,而是林姐儿同母异父的哥哥。” 杨思焕周身一颤,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亲哥哥?” 县丞道:“对,这个又是说来话长了。” 怪不得即便不是林九杀得人,也不能说出来了,因为按本朝律法,这样是要被鞭刑的。 杨思焕终是平静下来,低声道:“本官知道了。” 随即杨思焕推门出去,见男子已经醒转过来,心中五味杂陈,遂命人把男子和林九叫到一处密审,才得知事情始末 。 原是李员外年少时回老家省亲,与自家远房表弟一夜风流,后来她又倒插门到林家。 十几年前,李员外远房表弟因病去世,那时候她才发现人家给她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岁。 那时候林老家主还在,她将那孩子带回来,编瞎话说是远房亲戚的遗孤,林老家主起了疑心,要查去,却被林老爷设法阻止。 林老爷猜到事情不对,但也没有深究,就把那孩子留下来。 林九从此就多了个“表哥”,她同“表哥”一起读书,两小无猜,虽听过不少关于自己“表哥”身世的风言风语,却是一直没放心上,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李员外不大管家里的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喝酒的,再后来她在外面有了外室,外室的温柔体贴,让她更不愿意回家贴冷脸了。 所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儿子和女儿的事,直到听府里下人开始议论起少主和“表哥”成日混在一起,李员外才发觉不对劲。这才想起儿子已经二十岁了,却一连搅黄好几门婚事,到现在还没嫁人。 李员外也怕下人的传言成真,就把儿子叫到跟前,旁敲侧击问他,他却反问:“表姨,难道我真的是您儿子吗?” “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我不能同九妹妹在一起?” 李员外就骂他:“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林家少东家,你就是一个孤儿,你配得上她吗?” “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会一辈子照顾她,也不要名分,只想和她在一起,求表姨成全。”男子跪了下去,那时候他肚子里已经有了林九的骨肉,但他没有说完,就被李员外打了一巴掌。 大年初六的那夜,李员外因此事出去喝了一晚上闷酒,然后在惶惶不安中死去。 她至死也不知道,原来自己疼了十八年的长女,竟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最后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傻子王成被无罪释放,林九的“表哥”过失杀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念其有孕在身,就由林九代受三十杖。 杨思焕没想到,自己才来的第一个月,就办了一桩人命大案。在案子了解之后,她又开始挂心另一件事。 她算着时间:一封家书,从应天到太康,两个月足够了,可她等过五月、六月,到了七月底,也不见周世景给她送来一封信。 她开始有些懊恼,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想她吗?就不怕她在路上出事吗?再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写下一封家书,再一次成为主动的那个人。 “吾于四月底顺利抵达太康,请君勿念,宽心替吾照拂上下。未敢忘却夫君大人之托,已拜过城隍。行途狼狈,见面细说。愿君珍摄,好早日与吾相会。 妻杨思焕 永宣二十四年七月廿五” 信中虽是语气平和,杨思焕却是憋了怨气在心里。 在信寄出去一个月后的某日,朝廷新拨的县丞下来了。 早前听说在杨思焕被贬后不久,又有翰林院的人,因罪被贬到地方做县丞,却不知道那人也是被贬到太康县来了。 那日午后,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闷热难安,杨思焕处理完公务摇着扇子,听到有人从背后唤她:“思焕。”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两个男孩站在屋檐下。 “大哥!”杨思焕惊讶地从摇椅上爬起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见敏笑了笑,摸着身边少年的头说:“还不快叫小姑姑。” 两个孩子却怯生生躲到他们父亲的身后,只露半张脸在外面,悄悄的看着杨思焕。 杨思焕半天才回过神,她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大哥了,虽说是亲哥,也只是偶尔的书信联系。不过能在异乡见到血亲,她还是很开心的。 杨思焕一面招呼杨见敏坐下喝茶,一面给两个外甥吃零嘴,这时又听到敲门声,回头看,是周威推门进来。 周威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拱手:“新任县丞周威,见过杨大人。” 杨思焕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杨见敏,又看了眼周威,“你们” 周威笑着过去牵起杨思焕大哥的手:“没错。” 杨思焕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打死她也料不到,同窗多年的死对头,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大嫂。 “不像话。” 周威却是笑笑,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你男人托我给你带的信,说起来都压了三个多月了。” 杨思焕接过信,抽出一角,看到“夫世景”,是熟悉的字迹,瞬间就释然了。 “这笔账,我回头找你清算。”杨思焕拍了一下周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小心翼翼展开书信,看到满纸隽秀的笔墨写道: “一切都好,卿勿念。今日女儿开口,唤出第一声[娘]来,特说与你听。 夫世景 五月初三”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那个人早就变了…… 周世景寥寥数字,说了这么一件小事,却足以宽慰独在异乡收信人的心。 杨思焕将信重新叠起,放进抽屉收好。 这天夜里,杨思焕才在床上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是周威,她带了壶酒,要找杨思焕叙旧。 周威在小几前盘对坐下,自己先喝了杯:“还记得启明书院吗?” 那是杨思焕还未考上秀才之前念书的地方,当年为了交学费,卖光了家里下蛋的鸡,她怎么会忘? 她后来再也没回徽州府,听说启明书院后来发展得不错,新修了斋舍,书院虽在小镇上,却有很多乡绅抢着把自家子弟往里送。 原因无他,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出了三个进士,其中有两个还是同一科的三鼎甲,这是小镇乃至整个徽州府都不曾有过的奇迹。 而现在的启明书院,再也不是当年破烂不堪的小书院了。 杨思焕也坐下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七年,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她因此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 “人是最复杂的,没有变之前,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周威意味深长地感慨。 说起这个,杨思焕就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曾经她无比嫌弃的室友居然成了她大嫂,她长叹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我大哥吃了太多苦,你要对他不好,我定不轻饶。” 周威抬袖笑道:“下官怎敢?” 杨思焕道:“少来这一套。” 去年 杨思焕和周威重逢时,她就已经知道周威对她大哥有心,当时她并不看好,后来周威入翰林,倒也算踏实,想来是前几年丁忧在家历了不少事,整个人的脾性都改了不少。 上次杨思焕重病缠身,亦是周威去找了太医来救了她一命,杨思焕心里有数。 “上次多亏你请人救了我。”杨思焕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复道:“不过以我现在的处境,或许亦帮不到你什么。” 说到这里,杨思焕想起自己,是作为朱承启用来打压首辅而舍下的棋子流落至此,那周威呢? 她便问周威:“你到这里做县丞,是因为什么事?” 周威摆摆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大概开罪了都察院的柳大人,往后日子不会好过了。” 杨思焕怔了怔:“柳大人?” 那位柳大人背后有陆老太傅撑腰,为人又睚眦必报,每年朝廷要对官员进行考核,都由都察院和吏部一道负责,因此朝中人大多都要让她几分。 杨思焕蹙眉:“你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就惹上那个瘟神?” 周威只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想来是翰林院哪位上属捅了篓子,不得以把周威这个没背景的推出去担罪。 杨思焕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倒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准备安慰周威几句,却见那货风轻云淡的说:“县丞也好啊,我爹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晓得我吃上官家的公粮,定会高兴的。” 杨思焕颔首,人心不足,周威这话倒是实在。她拍着周威的肩膀宽慰:“陆长松做大理寺少卿前,也是县丞。”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人家陆长松可是陆家的嫡长孙女,自她出生,就已经赢过所有人。 周威不说话,只抱起酒壶,嘴对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之后才道:“将来我有了女儿,就叫你哥天天盯着她读书。那丫头起点高了些,怎么也不能比她娘差。” 杨思焕挑眉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女儿?听你这意思,你是非要女儿不可了?” 由于杨思焕大哥之前和姓许的和离,就是因为许家重女轻男,所以她对这事极为敏感。很反感听这种话。 “我只是这么一说。”周威眯着眼睛,却见杨思焕坐在地上旋转,很快又分裂成两个。 两个杨思焕交替在周威眼前晃悠,晃得她头疼,她甩甩头,看着杨思焕道:“我本是有事要说的,话题怎么就绕到这里了?”又问杨思焕:“我准备说什么的?” 杨思焕见周威面色微红,料到这厮快醉了,给她倒了茶,无奈地说:“启明书院。” “对。”周威捶着额头道,她想起来了,“有阁老突然致仕,空出一个位置,你知道谁顶上了吗?” 杨思焕想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张珏。” 周威阖目,算是默认。 杨思焕恍了一瞬,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张珏成为首辅,还梦到自己亲手杀了皇帝。 在梦里,杨思焕看到朱承启穿着铠甲,从马上跌落,射穿他胸膛的那把箭出自她手中的弓。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回荡起一个声音:“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 杨思焕为之一怔,她记起了,朱承启登基的那日,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当时她脑袋嗡鸣,加上喝了那瓶药,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记忆也似乎断了片,现在想来惊恐万分。 她忍不住想,是因为皇帝的那句话,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梦,还是因为那个梦,她才记起皇帝的话。 “年不过二十五,就做了阁臣,实属罕见了。”周威开口打断杨思焕的遐想,“她似乎手里捏了不少她们的把柄,现在满朝文武都忌惮她。” 周威语气平常,可因那场梦,这一切在杨思焕听来,仿佛张珏是正在沉睡的魔鬼,等她醒来就要毁天灭地。 她问周威:“是谁荐她入阁的?” 本朝惯例,入阁需有阁臣举荐,她想不到谁会荐张珏,因为首辅、次辅都有自己的门生。 “是陆老太傅。”周威道。 “陆太傅?”杨思焕重复着周威的回答,她明明记得,陆老太傅曾有心举荐刘健做十一皇女的侍讲,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这一科的三鼎甲中,陆老太傅最满意的人也是刘健。 却又为何在关键时刻荐了张珏? “张珏同她也有私交吗?” 周威道:“恐怕不止私交那么简单。多半是胁迫。我去刑部送文书,曾见识过张珏审问犯人,手段残忍至极,站那里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几日吃不下饭。” 那日的情景,周威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膈应着,她只叹气道:“那个人,她早就变了,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你是无法想象的。” 杨思焕蹙眉:“陆太傅是托孤大臣,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竟也有把柄落她手里了?” 周威摇头:“人非圣贤,谁还没个糊涂的时候。前段时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几句童谣,说得不就是陆家的往事吗?” 末了又描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到张珏是怎么说动陆老太傅的。毕竟陆老太傅的亲孙女陆长松,人家现在还在大理寺慢慢熬呢。” 杨思焕也有印象,那是她入狱前不久的事,听说陆老太傅曾有个儿子,因机缘被永宣帝看上,永宣帝有意将他带进宫,却恰逢先郕王暴毙,所以耽搁了。 永宣帝痛心先郕王的逝世,下令举国一年不得挂红灯笼,自己也三年不纳侍。 那位陆家少爷没等到永宣帝的赐封,就病死了,当时就有传言,说那少爷不是病死,而是上吊自缢,还有人说那少爷生了个私生女,被太傅给逼死。 不过传言终是传言,那些事如果是真的,永宣帝岂不是被“绿”了?那她作为皇帝,还会轻饶陆家吗?可永宣帝并没有任何反应,谣言不攻自破。 现如今永宣帝已作古,时隔二十余年,居然又有别有用心的人把那事翻出来。 杨思焕那天在街头听到这童谣亦觉好笑。 “就凭几句童谣,张珏就能胁迫陆老太傅了?”杨思焕看着周威道,却见那厮这会儿已经趴在小几上,憨憨地睡着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你可要想好了 杨见敏把两个儿子安顿好,吹灭蜡烛准备离开,却被小儿子抓住袖角,带着哭腔央道:“爹爹别走,这里有鬼,我怕。” 杨见敏与前妻和离已近六年,长子留在妻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幸而有妹妹的扶持,在原来的小镇上开了间豆腐铺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往常他忙于生意,顾不上管儿子,如今他又嫁给周威,周威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跟着她背井离乡来这里赴任。 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离家前哭了一场。又是初来太康,白日里大人都忙着安顿行李,没顾上两个孩子。 杨见敏心生愧疚,摸着儿子的头顶:“多多乖,你听话好好睡觉,明日爹给你买糖葫芦。” 儿子仍揪着他不放,杨见敏没奈何点了蜡烛,看儿子眸子闪着幽光,誓不肯罢休的模样:“它们专吃小孩。” 暑热未消,多多一头大汗,却坚持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小手,死死抓了他爹不放。 杨见敏拧了毛巾,给儿子擦了头上的汗,笑道:“你看,哥哥陪着你,不怕。” 多多扭头看了眼酣眠的哥哥,低垂着眸子不吭声。 杨见敏蹙眉,这小床两个孩子睡还行,他想陪着也睡不下,况且他现在再嫁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推门进屋。 杨思焕送醉酒的周威回来,敲了正房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没人。又看小屋的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 多多听到门吱呀一声,黑影在视野里越拉越长,吓得他几乎蹿起来,一头钻进杨见敏的怀里。 看来人是杨思焕,他就不吭声,把头埋在杨见敏的胳膊上。 杨思焕走进屋里,笑了笑:“怎么,多多做噩梦了吗?” 杨见敏回过头,看妹妹来了,就叹气:“白日里跟着他哥哥,在外疯了一会儿,回来就老念叨着有鬼。觉也不敢睡了。” 多多肩膀抖了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耳侧:“我看到它的爪子了。” 杨 见敏就安慰他:“你小姑姑是天子门生,鬼都要避着她。” 多多将信将疑,不说话,揉了揉眼睛,受了好大委屈似的。 杨思焕想了想,笑道:“你爹说得没错,我给你手上写个符文,鬼就不敢碰你了。” 多多抬起头来,怯怯地问她:“真的?”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然后掰开多多的小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写了几笔。 有了“护身”的符文,多多放松许多,慢慢发起困来,他从杨见敏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翻身搂着哥哥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周威宿醉醒来头还痛着,院外有捣衣声、稚童嬉闹声。 杨见敏端了热水进来,淡淡笑道:“昨夜是思焕送你回来的。” 周威接过毛巾洗脸,也慢慢记起昨夜自己找杨思焕啰里八嗦讲了好多话,却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便问夫郎:“她还过说什么吗?” 杨见敏道:“她倒是没说什么,却是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杨见敏前任妻主许耀琦就是个酗酒无度的女人,她一喝醉就要砸东西,有时候还会打骂杨见敏,每次她醒后都道歉,保证不会有下次。但她嘴里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作过数。 周威知道,杨见敏是怕她也变成许耀琦。 “夫君大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 周威拱了拱手,杨见敏也被逗笑了。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其中的哥哥无意间瞥到屋里,看到自己爹和继母有说有笑,很是亲昵,他心里不大舒服。 多多托腮:“哥哥,你踩格子了。” 看他哥哥还在望着某处发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被一个少年挡住视线。 多多抬头:“你是谁?” 少年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你就是多多吧。我是大人请来,专门照顾二位少爷的。” 大一点的男孩闻言,回过头望了眼屋子的方向:“不用你!我们会照顾自己。” 冷声说罢,就牵着弟弟的手离开。 杨见敏闻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和少年交谈过后,方知他是杨思焕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的,名唤阿宁。 杨见敏明白杨思焕的好心,知道他不舍得买下人,就替他置办了。 他却也晓得,杨思焕没有背景为官不易。如今她被贬为知县,俸禄不多,还要养活京城的一家老小,惯是省吃俭用的。 杨见敏想到这里就难过,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不上妹妹的忙倒罢,怎能反过来拖累她呢? 于是他就叫阿宁回去。阿宁却笑:“公子误会了,在下不是大人买的奴仆。” 杨见敏皱眉,听他继续说:“在下不才,识得几个字,蒙杨大人赏识,请我来教两位少爷读书。” 寻常人家,男子很少读书。杨见敏是长子,跟着他母亲识了字,总归没做睁眼瞎。 可识字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无端端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才于年少无知喜欢上那个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倒不如他二弟,大字不识一个,嫁个杀猪的就心满意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不是过得很好吗? 念及此,杨见敏就道:“男孩读书有何益处?反添了些不必要的烦恼罢。” 阿宁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说:“这都是女子编织的谎言,好使男子温驯,乖乖做她们的附属品。她们一面宣扬‘男子无才便是德’,一面又写诗作词怀念古时的才子。若男子都如女子一般才思敏捷,女子何必去同其他女子谈诗论道呢?” 杨见敏被这话怔住,回过神来笑了笑:“读书人的口齿总归伶俐些,罢了,我是说不过你。” 阿宁也笑了,其实那话也是他从杨思焕那里听来的。 那日他在书局看新出的话本《红楼记事》,看得入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这本书,是抄来的。” 《红楼记事》是无相书生写的,阿宁作为无相书生的忠实书粉,绝不允许别人随意诋毁她。 他抬头,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杨思焕,你站住。” 杨思焕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看快些,否则被禁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说着话,脚步不停,出了书局,走入街头的茫茫人海中。 阿宁跟上她的步伐,扭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思焕挑眉:“下官怎敢忘记郡主尊容?” “那你见了孤,为何不见礼?” 杨思焕继续往前走,漠然说道:“郡主擅离封地,还这样张扬,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 前夜她刚收到一封匿名密报,里面提到南陵郡主朱长宁将要来太康县,还说三皇女的人一路追杀他,对方提醒杨思焕,叫她护住郡主,否则他死在她的地盘上,就麻烦了。 阿宁抿唇不语,他也是被人逼到这里来的。他要回封地,路上贪玩多绕了点路,遇到暗卫追杀,王姐给他的护卫都死在路上了,他一个人实在害怕。 杨思焕看他那样子也可怜,便道:“郡主去哪里不好,偏到我们县来了,这里又穷又乱,劝您还是早日回去得好。” 阿宁闻言,环顾四周,流民遍街,确实有些不大正常的样子,但他坚信眼前的人会保护他,毕竟他在信里特地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了。 他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凭什么诋毁无相书生?” 凭什么?杨思焕笑了笑,只有她知道,无相书生其实就是方仕林,那厮被软禁在皇陵,闲来无事竟把杨思焕曾跟她说过的《红楼梦》写成书,男女性别也不颠倒,就这么放飞自我地写了出来,就冲这一点,肯定早晚要被禁的。 正是因为如此,书局里看那本书的,九成都是男子。 方仕林那厮,读书时就马马虎虎,文笔就更不用说了。 她原先写《白狐案》,续周自横的《孽狐缘》,就是狗续貂尾,却靠着“《孽狐缘》续集”的噱头火了一把,这次又凭“男尊”,用猎奇心博关注,以现实所不能及的美好,招徕天下男子拥趸。说起来也算个商业鬼才了。 杨思焕足下一顿,侧过身却道:“那本书,连原著的影子都没复刻出来,不过书里有一点我倒是赞同,‘男子无才便是德’确是个骗局。” 阿宁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向杨见敏道:“这话,在下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杨见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两个儿子跑走的方向:“那就有劳阿宁公子了。” 两个孩子跑出院门,穿过一条街,一头冲进杨思焕的家。 杨思焕在书房处理公务。门冷不丁地被人推开,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小姑姑。”多多已经跑进书房,扯着杨思焕的衣角,“我手心出过汗了,你给我重画个符吧。” 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人冷道:“多多,别闹,不要在这里打扰小姑姑。” 杨思焕循声望见站在门外的男孩,微笑着招手:“阿停,过来。” 男孩却是双手垂在身侧,定定地望着杨思焕道:“我不是阿停,我叫阿宝,杨阿宝。”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明明白白地记得,许家盼女儿,就给第二个儿子取名“许停”,寓意下一个别再是儿子,结果第三个仍是儿子,就取名“许多”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过去摸着外甥的头,重新改口:“昨日没来得及仔细瞧,我们阿宝竟长得这么高了。” 杨思焕想起之前在徽州见这个外甥,还是在乡试放榜那会儿,那时候他就和安安天佑差不多大,却不怎么哭闹,坐在小桶里,跟着杨见敏卖豆腐。 “小姑姑,你快给我画嘛。” 回忆被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断,杨思焕半蹲下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坠给他戴上:“这玉坠是开过光的,你戴上它,就不怕了。” 多多犹豫了一下:“可是爹爹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杨思焕道:“小姑姑不是别人,你爹不会说你的。去玩吧。” 多多点了头,咧嘴出门,跑到小院里,一会儿功夫就没影了。 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阿宝转头对杨思焕说:“弟弟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水草。他非要去河边玩,我怕他跌进水里,就跟他说水里有鬼,他去看,果然看到黑压压的水草,就再也不敢去水边了。” 听着阿宝平静地说完,杨思焕不禁感慨,八岁的孩子,实在不该这么懂事的。 没过多久,多多又跑过来找杨思焕,哭丧着脸道:“小姑姑,我又看到它了。” 杨思焕正在和徐县丞说话,她交代完事情,就走过去道:“走,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 两个人来到一个破旧的老宅前,原先这老宅住得是庄户人家,后来一家人搬走了,屋子就空了。 杨思焕推门走进去,天还没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老鼠声。 屋子里传来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谁啊?” 多多抱紧杨思焕的腿,“我怕” 杨思焕抱起多多,顺着声音寻过去,在卧房的床上找到说话者,对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似乎眼神不大好,“是阿远吗?”但听脚步不对,马上就坐起来摸了手边的拐杖道:“你不是阿远,你是谁?” 杨思焕开口:“老人家,我是知县,这房子里的人不是搬走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老人家听说对方是知县,干瘪的嘴唇嗫嚅,半晌才道:“知县大人!真的是你?” 看他就要跌倒,杨思焕忙去扶他,发现老人家确实是个瞎的。 老人家一把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大人,求你帮我找找我的孙女,我的孙女她不见了。” 细细问过之后,杨思焕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并不是搬走了,而是被抓了壮丁。老人家女儿上了前线之后,再也没回来,女婿也跑了,只留下小孙女和他一道生活,最近小孙女也不见踪影,老人家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孙女。 他就在天将将黑时,拄拐杖站在门口等孙女,他穿着一身黑衣,被多多瞧见了,就以为是鬼 “老人家,你孙女大名是什么?”杨思焕问。 “孙志远。” “孙志远?”杨思焕重复了一遍,想起前不久有捕快抓了个偷东西的小贼,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次日杨思焕去了牢房,将人提审,一问还真就是那老人家的孙女。 杨思焕当了小半年的知县,倒真有了父母官的款了,痛心疾首的斥道:“小小年纪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孙志远却不服气,跪在地上:“那本就是我家的田契,我取回我自己的东西,算不得偷。” 衙役在杨思焕耳边低语:“大人,那田契着实是孙家卖给曹家的。” 孙志远听到了,啐了口唾沫:“呸,她们是坑蒙拐骗,骗了我爷爷。骗了我家田不说,到了年关收税时,我们家还得替她家交税。” 杨思焕沉默了片刻,当下命人把孙志远放了,着人找来周威,叫她开始着手重新丈量土地。 “衙门的事,你暂且先放一放,什么也别管,只管做好这一件事。” 周威闻言十分诧异,重新丈量土地,会损害很多乡绅贵族的利益,而这周边有不少是京城官员的亲属,十指连心,难道这家伙当真不想要前程了吗? 周威觉得杨思焕定是脑子进水了,她有些激动,甚至地直呼杨思焕的大名:“重新丈量土地?杨思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思焕却道:“你如今是我手下的人,本官做什么决定,无需旁人来置喙。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告示。” 她的语气平和,却有着不可违拗的力量。 重新丈量土地,这个想法已经在杨思焕脑海里盘桓数月,孙家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她来这个县后不久,就发现很多百姓背井离乡,因为她们无地可种,名义上她们有地,但实际上那些地都被地主豪绅用低价逼迫着买断,到了年底她们不仅没有粮食收,该交的土地税却不见少。 换成谁,都想要逃。 周威拳头握在手里,却只是无可奈何地说:“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就在这,大人可要想好了。” “均田制是先祖皇帝推出的,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周威没奈何地摇头,长叹一声:“好,下官这就去贴告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我有退路,你放心…… 周威着人,将杨思焕亲手盖过印的告示贴在闹市。 重新丈量土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徐县丞沐休在家,她得知这事的时候,告示已经贴了出去。 “重新丈量土地?”徐县丞睡过午觉醒来,听到消息,手都在发抖,瞪着眼睛脱口而出:“疯了,真是疯了!” 太康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离京城也有些距离,但当地也不乏豪绅贵族。 她们明面上拥有的土地不过是冰山一角,当初在丈量土地时,不知少报了多少,名义上“无主”的土地,实则全为她们所有。 而到年底,她们却只需要交很少的税。 这种现象在大犁很普遍,只是太康县土地贫瘠,官僚主义严重,穷人的日子就尤为艰辛。 有些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譬如城西郭家,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任知县、乃至知府都要给她面子;又如城南吕家,更了不得——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嫁到吕家,成亲那日当真是十里红妆,那排场便是拿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一旦重新丈量土地,单是郭吕两家就要震一震,那整个太康县还不得闹翻天? 今年年底,五年一度的地方官员考核就要开始,徐县丞已经做了近十年的县丞,所谓县丞,不过就是知县的副手,知县捅了娄子,县丞也逃不了干系。 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怎能在这时候得罪那些祖宗? 这样想着,徐县丞的手脚冰凉,却也无法,官高一级压死人,可她亦不想坐以待毙,立马舔笔写信,叫人快马加鞭赶送到府城,竭力求自保。 是日傍晚,周威放衙回家,一下驴车就收到两张请帖,未等她展开细瞧,就听送帖子的小童说:“我家家主请您和知县大人一道前往百味轩一叙。” 小童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眼神里有掩不住傲气。 周威因此一笑:“知县大人又不在这里,你家家主若诚心请她,就该把帖子送给她才是。” 说罢将帖子原封还回,砰然合起大门。 小童顿时没了主张,方才去找杨思焕,连人都没见到,到这里又吃闭门羹,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跟主子交代。只好灰溜溜折回了府。 杨见敏在院子里就听到周威的说话声,听出她心情不好,便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开口,周威先皱了眉:“你能不能去劝劝她?” 杨见敏端了盆来给她洗手:“劝谁?” “还能有谁?”周威愤愤地说,“还不是你那脑子缺根弦的妹妹!” 周威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发出来了,却在说完那话的一瞬间就觉出不对。 她看到杨见敏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怎么你了?你为何这样说她?” 周威和杨见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她头一回用这种语气说话。何况杨见敏素来回护杨思焕,当着他面说他妹妹的不是,他是该生气的。 周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杨见敏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道:“她要重新丈量土地,在首辅家眷头上动土,一旦事情闹大,她这辈子都别想回京了。” 杨见敏心中大骇,当真如此,妹妹的前途岂不是全毁了? “怪不得街上那样热闹,我当是什么事。”杨见敏兀自说道,“她这是为民做主,明明是好事。” “你也糊涂了?” 杨见敏摇头:“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小脾气就犟,一旦决定了的 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周威又是一叹,来回踱步,突然开口:“那周爷呢?” “我三弟?”杨见敏道,“他写信来劝?信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来不及的,更何况他现在人在宫中” 杨思焕离京不久,周世景终是入了太史府,进宫做了内史,这事人人皆知,唯独瞒过了杨思焕。 周威却道:“我可以仿周爷的笔迹。思焕在书院那会儿就临他字帖,那字清雅有致,我或许能仿出一二,再洒点水,刻意弄糊些,她就看不出来了。你知道,她是头倔驴,行事不给自己留余地,眼下除了周爷,还有谁能拉回她?” 杨见敏闻言沉吟不语,良久他才道:“我们已经骗过她一回,难道还要再骗一次吗?” 周威也沉默了。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亲自带人丈量土地,雷厉风行。 天慢慢亮起来,围聚在田头的人越来越多。 衙役们分散开来,各自手持标绳开始丈量“无主”的田。 远处有个衙役欠着比划了半天,然后喊了一声:“二亩三分。” 她们心里拿捏得清楚,正在丈量的田,是郭家的,她们可不想惹麻烦,于是都刻意少报了许多。 明明是五亩地,她们却报成四亩,那余下的一亩,依旧归于豪绅们所有。 而杨思焕就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衙役们忙碌的身影。 “三亩一分。” “二亩四分。” 报数声此起彼伏,典史提笔写个不停,这典史生得矮胖,在嘈杂声中急得大汗淋漓,额头油得反光。 她喘着大气,连连斥道:“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你这样不行。” 典史正在专心记录,被头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见说话者是杨思焕,登时脸都吓白了。 杨思焕细细瞧过墨迹未干的册子,然后扭头问一旁的衙役:“这块地,你方才报得是多少?” 衙役道:“回大人,二亩四分。” 杨思焕挑眉,指着册子诘问典史:“明明是二亩四分,你怎得记作一亩四分?还有这个,本官好像记得是五亩,怎么变成三亩了?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耳背了?” “大人,我” 杨思焕漠然抬手,示意典史不必解释,又叫人重新拿了本册子,亲自提笔来记。 不远处的吴主簿也捧了册子在记,有人过去和她低语几句,杨思焕抬眸扫了一眼,恰好看见主簿凝重的表情。 “吴大人,杨大人叫小的提醒您,土地丈量是民生大事,马虎不得。” 吴主簿点头:“下官知道了。” 杨思焕微微一笑,继续低头记录:“多少?” 衙役重复道:“大人,三亩一分。” 杨思焕定定地回望衙役,再次问她:“多少?” 衙役仍是面不改色:“三亩一分,大人。” 杨思焕点头:“三亩一分,是吧?”一面说着,一面记下,语毕转了转手腕,对身旁的随从道:“典史刚辞了官,这里人手不够,你去书院找几个本分的学生,叫她们来帮忙量地。” 典史听了这话,欲哭无泪,却因理亏,不敢多说半句。 杨思焕继续道:“这耽误不了几天功夫,届时本官会自掏腰包,跟她们说,酬劳不多,全凭自愿。” 随行者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七八个书生过来。她们是童生,其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出头,小的不过十四五岁,她们见到杨思焕,远远就躬身行礼。 “大人,听说酬劳只有几文钱,学生们都不愿来,只有这几个人” 杨思焕颔首,背手走了过去:“有谁在家干过农活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最大的那个站了出来:“回大人的话,学生是乡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也不抬头。 她一说完,其他几个书生也开口:“回大人,我们都是乡下人。” 杨思焕望着年长的那个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姓梅,名三省。” “梅三省,这个名字好。”杨思焕望着书生,指着脚下的田问她:“三省,本官考考你,你觉得这块地适合种什么?” 书生闻言半蹲下去,捧了半抔土,用手细细捻碎,又用棍子往深处刨了刨,良久才回:“大人,学生以为,这本是块良田,却连年种了麦子,来年最好种些豆子,不远处就是水塘,隔年种些水稻是不错的。所以学生认为,这块地,勉强可算入二等之流。” “二等?”杨思焕笑了,“太康北临黄河,是黄泛区,这种良田却只能算作二等了?” 梅三省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你这种说法是不错的。”杨思焕扫视众书生:“你们记录的时候,不要只记土地大小,要按等级分类记下。” 这样以后分地的时候,也相对公平一些。 杨思焕说着话,就让人拿了纸笔分发下去。 空旷的田地忙得热火朝天,衙役收了量杆,喊声:“一亩二分。”就迅速转移到下一块田。 杨思焕走了过去:“慢着!” 书生手下一顿:“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不说话,默默绕着那块田走了两圈,才开口说:“丈二见方,差不多两亩的地,你量成一亩二分?” 衙役尴尬地垂首:“那小的重新量过便是?” “你是得重新量。”杨思焕冷冷地说,“不仅这块,所有地都要重量。” 衙役哑然,周围的衙役听了这话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大人,那这一早上岂不是都白干了?” “是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一时间沸反盈天,杨思焕却坚持要重量,她继续说:“谁让你们一块块量的?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地,尤难丈量,就算量好了,将来分田也不好分。你们不如直接量出一片大的,然后单独割出边界的一部分,置换中间散田,到时候分田也方便。”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大家都只想着量田,还没有想过,将来将田分到各家各户,更是琐事一件。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小声提醒:“大人,中间有零散的田里种了东西,不好换呐。” 杨思焕则反问那人:“分别是谁的?” 有人低语:“大人,是吕家的。”那人说得很小声,就怕别人听到似的,杨思焕却朗声重复:“吕家?哪个吕家?那本官倒又糊涂了,那些地按田亩册记载,明明是无主的荒地,却为何被人种了稻子?那稻子是野生的,不用交税?既然是野生的,等它熟了,大家一起割来分掉好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兴致高涨,纷纷叫好。这一望无边的稻子,要是全割了分掉,年底家家户户交完赋税仍有余粮,再也没人会饿肚子了。 此时一辆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周威坐在车里,至此,她才终于明白,杨思焕丈量土地,哪里是一时兴起!她这分明早就盘算好了。 “大人,这稻子当真能分咯?” 没等杨思焕开口,周威走了过来:“那得看月底 之前有没有人来衙门登记认领,认领之前需要补交三年赋税,如果无人认领,这些‘野稻’就由官衙派人统一收割。” 周威顿了顿,望着杨思焕问:“大人觉得如何?” 杨思焕“嗯”了一声,接着说下去:“其中部分纳入粮仓,赈灾济贫,一部分均分到户,人人有份。” 衙役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人,就是被豪绅压榨惯了,才惧怕她们,听了杨思焕的这番话,她们似乎也被煽动了,一个个都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不到十日,太康县无主的田都被量好了。 之后周威主动提出要负责土地再分配事宜,杨思焕却拒绝她道:“你是想要越俎代庖?” 周威歪着身子绕着杨思焕转了一圈:“杨大人还在生气吗?就因为下官喊了您的名?” 读书人之间一般会互唤彼此的表字。除了极为亲近的人和陛下,几乎没有谁会喊当杨思焕的面喊她大名。 就连陛下偶尔都会唤她的字,以拉近君臣距离,偏偏周威那日当众顶撞杨思焕,还连名带姓喊她的名。 杨思焕当时着实被气到了,可她不是会记仇的人,周威也知道,就转过身去,仰头望着房梁叹气:“我怎么这么倒霉?流落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场子。做了人家的小跟班,如今人家还跟我摆起谱来了,唉!我要向她跪下请罪吗?” 杨思焕蹙眉,背手离开了,周威却追了上去,仍在她耳边唠叨:“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下官一次吧。下官才刚上任,总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杨思焕没奈何,进了书房把门关上,倒了茶让周威坐下,谁知她刚转过头,见那货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要睡着了。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为你好。”杨思焕叹道,“我重新丈量土地,得罪了太多人,府台也施过压,徐县丞称病托假至今,她有她的难处,我不会怪她。你才刚来,日后她们要报复,也找不到你头上,所以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周威眯着眼睛,慵懒地翻身:“杨大人真伟大,下官都要感动哭了。” 杨思焕不管她的洋腔怪调,有些无奈地说:“我有想过,如果当一辈子官,我都做不好一件事,不如为百姓办一件大事,就算就此被罢官,也不枉为官一场了。”她顿了顿复道:“何况,我巴不得她们来报复我。” 周威猛然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却见杨思焕微笑着淡淡道:“我最初在户部当职,知晓大犁一年赋税,不过七千五百万两白银,却有传言,称首辅夫郎外甥大婚花费近五十万两,这还是在小小的县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周威怔了怔,敛去慵懒之态,马上正襟危坐:“你是说,你有意激吕家,就等着刘文昌的人反击你。你这是下套,要抓刘文昌贪污的证据?” 杨思焕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 “是陆太傅吗?”话一出口,周威又觉不对。 陆太傅喜欢刘健那样活泼的后生,不太喜欢杨思焕这种畏首畏尾、见到她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人,那不是陆太傅,杨思焕背后的会是谁呢? 杨思焕拨/弄着浮茶:“总之我有退路,你什么都不必做。” 周威抬头,久久地看着杨思焕,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她站了起来,拍着杨思焕的肩膀:“那就好,看来我和你大哥都白担心了。” 周威甩甩胳膊就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又折回来时,看到杨思焕脸色苍白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思焕晃晃脑袋坐正,从牙关挤出一句:“我没事,可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 周威看她嘴唇白得吓人,赶紧去叫/春春拿了包子来。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杨思焕舌头发麻,手也没了力气,她隐约觉得,自己不是饿了这么简单。 她可能病了。 周威一面把包子塞进她嘴里,一面给她倒茶,“你啊,也就是娶了周爷,不然估计也不能囫囵长这么大。把自己饿成这幅德性。” 杨思焕笑了,她从没觉得周威这厮这么话唠,竟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生生能烦死人。 直到她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吓人。 “也不知道怎么了,大人近来好几回晕倒。”春春忧心忡忡地说,“上一次,正是老家主的生忌,大人给她烧纸,纸烧到一半,自己倒了下去,衣角都被烧了一块。” 杨思焕沉声打断他:“春春”转而又问周威:“今天是不是中元节?” “是啊,七月十五。”周威看着杨思焕喝了姜丝糖水,嘴唇也红润许多,才放下心来,“对了,你大哥一早上就起来忙活,做得全是你爱吃的菜,让我叫你过去呢。” 说话间,一把夺掉杨思焕正在啃的包子:“吃一个垫垫就行,你得留着肚子。”扭头又向春春道:“春春也来,别见外。” “诶,周大人慢走。” 杨思焕很快就恢复过来,又继续整理卷宗。春春把周威送出门,在院子里徘徊,犹豫好久才敲开杨思焕的门,神情凝重地对杨思焕道:“大人,您每次晕倒都是十五,我们村以前也有人这样,后来才晓得,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您要不要也找个神翁来去去邪?” 杨思焕愣了一下,从手中的书卷里抬起头来,笑着用笔杆敲春春的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同我那小外甥似的。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这也说不准呐。”春春趴在书桌上,将杨思焕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低声自语:“每到十五的这日,大人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春春慢慢垂下眼睑,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杨思焕站起身来,走到廊庑下,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你看,我没事,也没有被鬼附身,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春春逆光看过去,大人还是那个大人。 杨思焕在阳光下转动胳膊,身子也通泰许多。 她伸手挡住太阳,仰头透过指缝看向漫天的红霞,有一行不知名的鸟从空中掠过。 她不禁想起,这样绝美的景致,远方的那个人,他是否也能看到?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太傅(上) 傍晚,杨思焕带了些点心去了她大哥家,刚在堂前坐下,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有个小团子扑进她怀里。 “小姑姑。” 杨思焕笑笑:“瘦了,这几天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多多哭丧着脸,抓紧杨思焕的衣角:“小姑姑,我想找你玩,她们不让。” 杨见敏端了碗碟过来:“他和隔壁姐俩玩熟了,大中午的,一伙溜去河边钓虾,晒得黢黑,叫周威给拘在家里。让写字,他哪里肯安心写,屁股长钉,总坐不住。” 这几天有传言,说周威这个后娘虐待孩子,把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多多觉得委屈,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扯扯杨思焕的袖口:“周姨不好,小姑姑,我去你家,给你做儿子吧。” 周威在书房修整县志,管事将杨思焕来了的消息禀她,两个人一道走出书房。 来到堂前,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杨思焕抬眸扫见周威,彼此都有些尴尬。 杨见敏忙打岔:“阿宝,带弟弟去洗手。” 阿宝就不动声色地牵着弟弟出了客厅。 杨思焕也起身,让春春把事先准备好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交给了周威。 “你看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周威话虽如此,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见是支做工精致的北漠狼毫 ,两眼都放出光来。 杨思焕夺回那笔,对着烛光细细掂量:“紫檀木的握感就是不一样,我觉着不错。” “你那手烂字,龙笔在你手里也是白搭。”周威将笔重新抢回,“这个我就勉强收下了。” 杨思焕笑了笑,轻拍周威的胳膊,低声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威沉默下来,顺着杨思焕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阿宝半跪在地,一手撑井沿,一手拽着绳索在打水,可能是桶里的水太多,他的脚都在打滑,多多也从后面拖着绳尾,拉得起劲。 周威蹙眉,迈着大步冲了过去,从阿宝手里夺了绳索。 杨思焕跟上她,肃容训道:“这样太危险了,弟弟还在你后面,万一你手突然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周威沉脸扫视兄弟二人,默默提起一大桶水,倒了些到木盆里:“多多,过来。” 多多抬头望着杨思焕。 “瞧你小脸脏的,快让你周姨给你洗洗。”听杨思焕这样说,他便乖乖欠着身子让周威给他擦脸。 阿宝则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满脸不屑,甚至是冷漠。 周威叹了口气,垂眸给多多擦了鼻涕泡,编鬼话吓唬他:“井里有鬼,只要靠近井边,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抓住你脚踝,咕咚一声给你拖下去。” 多多眉眼皱在一起,马上跑去找杨思焕,紧紧抱紧杨思焕大腿,目光窃窃往井口瞟,仿佛真的看到白苍苍的月光下,一只长发男鬼顺着绳索爬过来。 “我看到它爬上来了。” 杨思焕无奈瞪了眼周威,心道:“我好不容易把这小子骗住,你好端端又提这些做什么?真是没事找事。” 她拍着小外甥的背,才稍稍将他安抚好。 多多眼眶湿热,把头埋在杨思焕身上:“小姑姑,我怕,我想去你家睡。” 周威闻言实在憋不住笑了两声,却听杨思焕正色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你周姨也是天子门生,是皇帝钦点的进士,很会抓鬼。” 多多将信将疑:“真的?” 杨思焕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我几时骗过你?” 多多窃窃瞟了一眼周威。这时管事过来,给了周威一封信,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周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进了书房,片刻后再出来,胳膊下夹了一摞纸头,看到多多就喊他:“多多,随我去路边烧点纸钱给祖宗,把你哥哥也叫上。” 多多蹦蹦跳跳就跑出了门。而他哥哥却扭头走开了。 杨思焕看着阿宝消失的方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看出来了,这个外甥很是敏感,他似乎不大满意自己父亲再婚的事。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来。” 周威“嗯”了一声,两个人一道去了门口的小河边。 杨思焕也和多多一起给那素未谋面的亡母烧纸,随后取出铜钱,单独划了一方地来,重新点起一堆火。 周威让管事看着多多,自己则到杨思焕身边蹲下:“是给周尚书的吧?” 杨思焕目中闪过寒光,转头问她:“哪个周尚书?” 周威哂然:“你早该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下的。” 有微风拂过,杨思焕望着明灭的火苗又添了纸:“你都知道了。” 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光晕,看着这样的杨思焕,周威恍了一下,片刻后才站起来说:“岂止是我,刑部、大理寺,乃至圣上都知道你娶了罪臣的儿子。” 杨思焕不说话,听周威继续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底细不被摸得一清二楚。周爷也是,为了你,哪怕改个姓也好。好在当年陛下还是太女,她有意护着东宫的人,便没人敢把这事捅出来,现在不同了,你日后回京,事事留心着些吧。” 杨思焕漫不经心地颔首,目不转睛地守着没烧完的火堆。 突然听到多多喊了一声:“黄先生。” 杨见敏闻声也迎了出来,笑道“阿宁,你可算来了。” 杨思焕循声回头,看到多多兴高采烈地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从不远处走来。 少年却远远地就看见了杨思焕,走近了时,反刻意不去看她。 少年提了点心上门,杨见敏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将少年笑迎进屋。 周威和杨思焕也跟着进门,待人都落座,周威道:“黄先生,我们夫妻俩一道敬你一杯。这些天,我这两个儿子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罢举杯。 阿宁谦道:“我不过识得几个字,同孩子们一道玩玩,‘先生’二字可是担不起的。”他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身侧坐着的人看。 整个吃饭的过程,阿宁总不由自主地盯着某处发呆。 周威也发觉到,阿宁似乎总向杨思焕那边瞧,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光芒。 大家吃着饭就开始闲聊,阿宁很会说话,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但又很会察言观色,不抢别人的风头,什么话都点到为止,让大人小孩都舒服。就连不爱说话的阿宝,也加入进来。 阿宝说:“先生去过哪些地方?” 阿宁笑了笑:“很多,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北漠的大硍山——满眼差牙犬互的石壁缝里,却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峭壁上伸出果树的细枝,还挂着三两个果实。” 阿宝嘴巴微张,仿佛脑海里已有了画面,回过神来,他说:“我也想将来和先生一样云游四海,把这大好河山看一遍。” 杨见敏骇然:“你一个男孩怎能到处跑?” 阿宁知道说错了话,就向阿宝解释:“阿宝,我是跟着我母亲去的。世道凶险,一个人云游四海可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 周威存了心眼,北漠多战乱,一般人不会去那里,就连商人都会绕道,眼前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简单。 她就试着问阿宁:“黄先生家在何处?又是在何处与子初相识的?” 阿宁只是笑着看了看杨思焕:“这个说来话长,在下落水,杨大人救过在下一命。原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曾想又一次偶遇在这里了。” 而杨思焕则频繁给自己倒酒,闷闷的连喝几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杨思焕便站起来道:“大哥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好;我手头还有事等我回去处理,就先回去了。正好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顺路把阿宁送回客栈。” 杨思焕说着,拍了一下阿宁的肩膀。 杨见敏站了起来:“再坐会儿呢?” 杨思焕却已经背手跨出了门,走到院子里。 阿宁只好道:“谢谢杨大哥的款待。多多,阿宝,明天见。” 因是中元节,街头空空荡荡,杨思焕走得很快。阿宁追出门去,远远就看杨思焕连同她手里的灯笼消失不见。 “杨子初,你等一下。” 杨思焕听到身后的呼唤,却头也不回的继续走,她不想和那个人走太近,免得招惹是非。 “杨子初!你慢点。”阿宁有些急,一路小跑沿着杨思焕消失的方向追。 杨思焕走了很久,直到手里的灯笼被风熄灭,她才回头看。身后的人却不知何时跟丢了。 杨思焕蹙眉,那孩子再怎么着也是王的嫡子,是一郡之主,要是真的在她的地盘出了事,凭她七品芝麻官的身份,掉十次脑袋都不够。 这样想着,杨思焕扔了灯笼就折回去。 “殿下,殿下。” 唤了两声没人回答,杨思焕脊背发凉,她沿着来的路找回去,也没有看到人,更觉不妙。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怕阿宁在自己地界出事,就叫自己的暗卫跟着他,那暗卫没有出现,就说明阿宁暂时是安全的。 念及此,杨思焕开始怀疑阿宁在同她恶作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杨思焕叹了口气,轻唤道:“阿宁,阿宁” 阿宁没有回应,杨思焕却听到有人喊她的字:“子初。” 是周威,她提着灯笼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先生呢?” 杨思焕环顾四周,恼然道:“他不姓黄,他是邕王嫡子朱长宁,被益王的人追杀到了这里。” “什么?” 杨思焕脑袋发晕,一时间天旋地转,她轻揉额头:“别愣着了,快帮忙找。” 月照西墙,阿宁却看不见脚下的路,自己胡乱走动,一不留神踩进石桥缝里,小腿卡在里面拽不出来。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边哭边低声骂:“杨思焕,你混蛋” 却不知道杨思焕听到他的哭骂声找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雅兴。”杨思焕慢慢走过来,蹲下,借着月光仔细看过之后,发现阿宁的腿卡在石头缝里了,竟然不厚道地笑了:“殿下是 在赏月吗?” 杨思焕说着话,半跪下来,拔他的腿,稍稍一用点力,阿宁就喊痛。 趁阿宁不注意,杨思焕用力一拔,却也拔不动,她才开始急了。 她想了想,试着找了块三角状的石头,倒楔在缝口,再用另一个石头砸它,这法子似乎有点用处,确实撑开了一些,但效果也不明显,腿还是拽不出来。 “杨思焕,我恨你。为什么每次遇到你,孤都要倒霉?” 杨思焕无奈的叹气:“是,下官该死,下官出生十日克死祖父,四岁克死生母,想来下官生就是个不祥之人,殿下遇到下官才会出游落水,走路卡进桥缝,所以殿下应该早些离开才是。” “你这么倒霉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 阿宁听了这话,被她逗笑,气也消了大半。 杨思焕就趁他松懈的时候,使劲一把拽起阿宁的腿,终于将他拔了出来。 周威听到阿宁的一声惨叫,也赶了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已经背着阿宁往客栈的方向走,她上去询问一番,杨思焕便叫她回去了。 “杨思焕,你混蛋。”阿宁趴在杨思焕背上,锤了她一下,“我父君生我的时候早产,所以我到了晚上,眼神就不大好了。” 杨思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殿下夜盲就该好待在客栈,出来做什么?” 阿宁不说话。 杨思焕突就想起周世景来,她想起周世景有了孩子之后,夜里也看不清东西,心下一软,淡淡说:“也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将殿下丢下。” 阿宁仍是沉默着,半晌才开口,问杨思焕:“听说你夫郎比你大很多,男子寿命本就不比女子,那你以后会娶其他人吗?” 杨思焕怔了怔,摇头:“不会,殿下以后不要再问下官这种问题了,可以吗?” 阿宁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不是他陪你长大,你还会爱他吗?换成其他人,你也会吗?”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平静地说:“殿下真的想知道吗?” 阿宁点头。 杨思焕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他,那么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你放我下来吧。”阿宁说,“放我下来,杨思焕!” 杨思焕依言将阿宁放下,回头看,才看见他红透的眼眶。 “我再也不会招惹你了。我母王的人过几日就会来接我走,王姐的暗卫也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没有人可以杀我。所以,你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杨思焕闻言愣了一下,他实在摸不透小孩的心思,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阿宁走远才悄悄跟上,直到目送他进客栈方离开 皇城,午门下,一辆马车驶过来,车顶上挂着的,是写了“陆”字的招牌。守城的士兵一看便知,来人是陆老太傅,立刻开了城门。 在缓缓合拢的城门缝里,马车慢悠悠的消失不见。 朱承启在书房批阅奏折,自登基之后,他似乎有批不完的折子,其中有近半数,是言官的弹劾书,好像她们一天不打小报告,就浑身难受,而作为帝王,朱承启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檄陆鹤仁书 伪师者陆某仁,性非正直,结党谋私。昔蒙。太。祖股肱,素以佞言蔽世。洎乎晚节,举奸入阁。其同荐者张珏,暴戾无道,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假案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扰圣者视听。君之良才,幽之于诏狱;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孔孟之不作,帝威之将亡。” “陛下,陆太傅求见。” 朱承启闻言搁笔,从檄文里抬起头来:“叫她进来。” 听见传诏声,陆太傅跟着引路的宫人一道来到御前。她要下跪行礼,却听上首说:“左右无人,太傅不必行此繁礼。” 老太傅却坚持跪下去,向朱承启行了大礼。 朱承启看着太傅满头的白发,叹道:“太傅有话想跟朕说?” 太傅不答,也不起来,颤抖着手解开官服,将冠带取下,一一排放在身侧:“臣以疾不堪得用,愧负先帝所托,愿乞骸骨。” 朱承启看着长跪不起的老太傅,忽也沉默起来。 许久,他才开口:“就为这些,老师就轻负先皇的托孤重任,要回长安吗?”他边说话,边将手中的檄文凑近烛火点燃。 “老师如果身体不适,朕可以许你几个月的沐休。”朱承启道。 “陛下。”太傅再一次将头磕到地上。 朱承启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慢慢踱到太傅身边停下。 “君子身死而不除冠带,这还是老师教朕的。” 白底的皂靴稳稳停在太傅的余光里,他俯身捡起官帽,轻弹尘垢:“怎么今日老师自己却忘了呢?还是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老师遗人以柄。” 老太傅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领,目光下移,落在云纹龙爪上。 “陛下多虑了,没有的事。”太傅道。 朱承启“嗯”一声,声音很轻很柔:“既然这样,老师就沐休半年,好生养病。” 又向一旁的公公道:“传朕旨意,太傅养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从今日起,半年之内,保文殿一切大小事务直接交予张珏处理。” 太傅脸色微变,神情复杂:“臣叩谢陛下。”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太傅(中)…… 陆老太傅从宫中出来,有晚风拂面,江南的秋日,仍余一丝暑热未消。飞云流霞映在陆老太傅的银发上、肩膀上,为她描上淡金的轮廓。 陆家管事陆天风看着太傅走出宫来,身后的宫门合拢时,太傅驻足回首,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陆天风提了披风上前,老太傅瞧见她疲惫的眼睛,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属下一回京,就直接来这里了。” 太傅料是如此,陆天风做事从不拖沓,此番叫她去徽州办事,也是来去匆匆。 太傅“嗯”了一声:“先上车。” 陆天风便扶着太傅胳膊,将其护上马车,自己也踏了杌子坐到太傅对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却听太傅道:“天风,你以后跟着长松。那孩子年纪轻,难免有些傲气,将来总要吃亏。她母亲去得早,你在她身边,就当她作你亲生的女儿,多提点着些。” “家主,我” 老太傅抬手示意陆天风不要说话,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倦了。天风,我的那个孙女,就交给你了。” 太傅说着话,用枯瘦的手指挑起车幔,幽幽地望向皇城的方向,看着窗外的景物后退着远去,一如一去不回的过往。 陆天风望着家主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也不免暗自感慨——眼前的老妇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更以性命相搏,从前朝余孽手中保住了大犁的半壁江山。 而今江山依旧,辅过三代帝王的人,却是真的老了。她在这锦绣河山里,从年少走到古稀,过去的二十多年,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离世,终于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风吹进车里,太傅因此轻咳两声。 陆天风看着家主耳边银发随风飞舞,心中百感交加。 “家主放心。您大病初愈,别再累着了,闭目休息养养精神吧。” 太傅却微笑着摆手:“我没有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件事,可有头绪了?” 陆天风听了这话,掌心发汗,扣在膝头的手也不觉收紧,终是开了口:“属下无能,还是没能找到小主子。” 话毕,陆天风低下头,她有些失落,跟了老太傅三十多年,陆天风亲眼目睹陆家一步步走向兴盛。 所以她知道,如今的这个陆家,外表看起来光鲜,其实早已破碎不堪。 多年过去,陆天风仍能记起那天早晨,她推开门,看到老太傅呆坐在床前,一夜之间白了头。只因她将亲生儿子逼死,她不惑之年方得一双儿女,自然爱子如命,却不曾想,自己竟会将儿子亲手逼上绝路。 此后不过半月,太傅又如往常一样忙碌起来,进宫为皇女们讲经释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唯一的女儿也因此与她反目,十年不与她说话,直到病重在异乡,到死都不肯捎信回家。世人都道太傅无情,却不知,她有多么身不由己。 几年前太傅之女,陆天成因病去世,临终前才将其女陆长松叫到跟前,令她暗中寻找弟弟的孩子,至死也不忘叮嘱陆长松:“此事你 切勿告知旁人。” 陆天成抓紧陆长松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道:“切记”看到女儿点了头,她才慢慢闭上眼睛。 后来太傅还是从别人口中得女儿临终遗言。 她一言不发,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孙还没有死,才知道她是“旁人”,是女儿到死也要防着的人。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心被扎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之后太傅便着人秘密搜寻外孙的踪迹,可惜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但近日有人匿名透露消息,说当年陆家少爷自缢之前,将刚出世的女儿托付给自己身边的小侍,之后那小侍染了风寒,死前将孩子辗转交到好兄弟之手,他那好兄弟也倒霉,因故惹了官司,又把孩子托给自己的表妹。 透露消息的那人,指名道姓说出小侍好兄弟表妹的名字,就叫“杨明华”,家住徽州府云溪镇。 陆天风曾受命寻人,多少次无功而返。 此次得了这样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依言去了徽州下辖的云溪镇,翻了名册,果然找到一个叫‘杨明华’的,可对方年纪不到四十,还是个瘸腿的,膝下并无子女。 陆天风留心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明华早在十几年前就病死了,那个瘸腿的女人,其实是杨明华的堂侄女,长年套用杨明华的秀才身份,逃避赋税。 此间的百转千回,更是无从说起了。 陆天风陷入沉思,却听太傅不紧不慢地问她:“没有找到杨明华?” 陆天风抬眸,见老太傅面色如常,或许她早已习惯失望,看着这样的家主,陆天风叹道:“找到了,但她多年前就病死了。不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年纪与小主子相仿,说起来,家主也见过那孩子。” 老太傅道:“杨思焕,是吗?” 陆天风猛然抬头:“正是那位小杨大人,家主怎知?” 太傅笑而不语,夕阳透过车窗,映在她的侧脸,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半晌后,太傅才缓缓说道:“虽然杨思焕年龄和天由的孩子年纪相仿,但她确确实实是杨明华亲生的女儿——当年全村人都看着杨明华夫郎刘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是,家主。”陆天风道,“属下还特地找到当年为刘氏号脉的郎中,她记得刘氏起初脉象不稳,吃了不少安胎药。” 证明杨大人确实不是陆少爷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少爷的孩子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或许丢了或许早就不在了。 总之杨明华一死,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没有人知道,那个糊涂的家伙究竟将孩子丢到何处去了。 想到这里,陆天风有些恼,可转念一想,当年少爷宁将孩子托付给下人,也不肯让他母亲知道孩子的消息,可见他当时有多绝望。 因而便是那受托的人再不负责,陆天风也只得安慰太傅道:“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她在哪里,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太傅静默了一下,才淡淡说道:“杨思焕一个人去了开封?” 陆天风猜测,这会儿家主大概将对小外孙女的思念,临时代入到小杨大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这样问。 陆天风撩起车帘,眺望不远处的巷口道:“是,小杨大人的家眷都留在了京城,听说住在锣鼓巷,家主要去看看吗?”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傅却点头同意了。 到了锣鼓巷,天已快黑了,马车停在巷口,太傅除下官帽,将官服换成常服就下了车。 太傅走在逼仄的巷道中,发觉身后有七八个护卫默默地跟着,就让她们全部回去,连陆天风都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巷子深处。 巷中有条小河,汇到小石桥下,傍晚时分,桥的两边捣衣声不绝于耳。小河很窄,两岸蹲着洗衣洗菜的人不消大声就能交谈,邻里之间互话家常。 太傅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杨家的小院,便敲一户人家的门,敲了两遍也没人应,却听不远处河边有人道:“他家没人,别敲了。” 太傅回过头,看到一个挎着衣篮的男人走过来,她点了头,上前问他:“请问你可知前任礼部侍郎,杨大人的家在哪里?” 男人蹙眉,将来人打量一通:“这里都是普通人家,礼部侍郎怎么可能住在这个小地方?” 话音刚落,却听河边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说得是周公子家吧?” 太傅道:“是,她的夫郎确实姓周。” 那人听了这话,马上甩甩手跑过来,和善的笑着说:“周公子家就在那后面,我领你过去。” “那就有劳了。” 男人与太傅并排走着,借着微弱的天光将她打量一通,歪着头笑道:“你也是发过的吧?”(旧时科举考中,称为‘发了’) 太傅也笑了:“刀笔吏而已。”(刀笔吏为史官代称)其实这也不算乱说,她并非生来就是阁臣、太傅,年轻时也曾做过史官,不过那还是前朝的事了。 男人有些得意:“你骗不了我,你属羊,上半年出生。” 太傅神色微变,仍是笑问:“难不成老妇脸上写了生辰八字?” 男人道:“我能看出来的。”说着话,她指着太傅的额道:“呶,这是羊角,直冒金光。啧,十羊九难,老人家啊,你却是只金羊呢,有福气哦。” 老太傅年过古稀,早已不信江湖术士这一套骗人的把戏,只当笑言来听,问男人:“还有多久能到?” 男人足下顿住:“前面左拐第一家就是,她家很好认的。她家老头在院子里种了小菜,你一看就知道了。” 太傅颔首:“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男人摆摆手:“莫客气。” 太傅拱手就要告辞,却看男人依然跟着她,走了没多远,果然看到一个小院里种了许多菜,院子里点了好几个灯笼,照亮树下的竹床。 有个婴孩扶着竹床沿慢慢挪步,憨态可掬。 男人看到孩子就很高兴,过去捏捏孩子的脸:“小天佑,你爷爷呢?” 天佑一脸茫然的昂起脸,她还不会说话,头发又软又黄,小人儿看起来却很倔强,男人一捏她的脸,她就一脸嫌弃地皱眉,把头偏到一旁。 “哟,还不乐意了。”男人笑得更爽朗了,摸着天佑的头顶,向一旁的太傅道:“周公子进宫了,他家俩孩子都是老头带,估摸着老头正在里屋给男娃娃洗澡。两个孩子实在带不过来。” 小孩子牙痒痒,把嘴贴在竹床上啃,脸颊被蚊子叮了个大包,也浑然不知,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揽到怀里,抱起来,她也没有反抗。 她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抱她的老太太,盯着望了好久,然后抓起老太太一缕银发,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她叫天佑?”太傅问男人。 “是听她爷爷这么喊的。”男人道,“这孩子头上也是金光闪闪,将来必然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一路听了男人神叨叨,老太傅也有些无奈,她不大喜欢这种市井文化,不过她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打眼一看就喜欢。 于是俗话听来也舒心了。 这时候文叔抱了一捆柴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男人同他打招呼:“文大叔,你和刘叔咋弄的,把娃娃一个人放在院子里呢?” 文叔看到孩子被一个老人家抱着在玩,才放下心来,他把柴火放进厨房,一面洗手一面道:“我才出去一小会,就让她在这里自己玩,也怕她磕到了,跑着回来的。” 男人就道:“我估摸着刘叔在给小安安在洗澡,你有事出去了。” 文叔擦干了手,微微笑道:“谢谢小神仙了,你有事快去忙吧。” 太傅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就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小神仙”,听说这男人小的时候落水差点被淹死,都 断气了,快要发丧时,他却突然“诈尸”,一夜之间声音变粗,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说自己是小神仙附体。 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一眼看出陌生人的生肖以及运势,这种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应天百姓都很信他那一套。 这“小神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看得出来文叔已经不大愿意理他了,他还是凑到文叔身边,窃窃问他:“那个老人家,我看是有大贵之相,可不是一般人啊,她打听你们家,我看她和天佑有缘得紧。” 文叔这才注意到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还以为那人是小神仙的奶奶,细细瞧过背影,发觉还真的不是她。 小神仙又神秘兮兮地将文叔拉到一边,跟他讲:“不过我看她眉心火越来越暗,估计撑死活不过两年,她是你家什么人啊?” 太傅抱着孩子慢慢走过来,一贯认生的天佑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太傅道:“秋蚊子毒,孩子被叮了一口,家里可有药膏?” 文叔闻言回过头,背脊当即冒出冷汗来:“是你!” 太傅面色微变,看着文叔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竟是平静地说:“你还活着” 这话文叔听来刺耳,曾经他妻主将眼前之人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箴言来听,至死她都想不到,被敬作恩师的人,却在最后关头背叛她。 南北榜案发生后,北方试子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周自横舞弊之事,永宣帝就派了以翰林学士盛兰吾与太傅为首的一众官员进行审核,那个时候她们却一个个半途称病,在周家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话,反在确认周自横舞弊的报告上签字。 正是因为她们这些所谓“良师益友”的漠然与推波助澜,才导致周家被灭门。 对于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文叔和自认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他冷道:“把孩子给我。”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太傅(下) 刘氏在里屋听到动静,便让身边的小厮秋秋出去瞧瞧,秋秋看到文叔在和一位陌生的老者说话。 文叔眼神漠然,甚至让秋秋觉得有些可怕。 院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陆天风,她在巷口等了许久,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也不见家主出来,她就带了护卫前来找寻。 这下小院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引路的“小神仙”当下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我还有衣服没洗,先走了。”语毕就匆匆离去。 秋秋适才从里屋出来,文叔开口便训:“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怎么能让姐儿一个人在院子玩?万一她被歹人带走,你我拿什么向主家交代?” 秋秋觉得委屈,方才刘氏喊他去帮忙找安安的小褂子,才离开没多大会儿,他也没想那么多。 文叔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一句:“阿文,你放心,我一直在屋里留心看着,没人能带走我孙女。” 太傅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但她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循声朝里屋望了一眼。 她把孩子交给了秋秋,就要离开小院,临走前说道:“当年的事,老妇无力辩驳,也不必辩驳。但润之是磊落之人,你行事时,该念着她些。” 润之是周自横的字,太傅的声音很低,有意只说与那一人听。 说完话,太傅跨出院门,离开了杨家,守卫在黑暗中的护卫也跟了上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文叔一哂,如此欺世盗名的人,竟反过来教训他行事不端来,真是可笑至极。 “文叔,太爷叫您进去说话。”秋秋柔声道。 文叔闻言把门闩好,转身进了里屋。 刘氏正坐在临窗大榻上,叫人把孙子孙女都抱到隔壁去了,让文叔把门关上,不叫他坐下,却道:“阿文,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文叔怔了怔,才慢慢伸出一只手。 刘氏将烛台挪了挪,看着摇曳的烛火说:“难为你了,阿文。” 这话里蹊跷,文叔盯着刘氏,一言不发,听刘氏继续说:“惯是养尊处优的官宦世家之夫,却为杨家挑水砍柴,做这些,真是难为你了。” 文叔道:“太爷在说什么?老奴不懂。” 刘氏望着文叔,沉默了半晌才道:“思焕知道世景爱清静,所以家里始终只有你和春春夏夏秋秋冬冬,而我们也从未将你们当作下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纸飘落到地上,文叔蹲下身准备把它捡起来,却听刘氏问他:“你知道冬冬去哪里了吗?” “他不是回乡嫁人了吗?”文叔说着话,双手将纸递给刘氏。 刘氏却看着他,沉声道:“嫁给他表姐吗?冬冬是哑巴,自幼就被遗弃,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他哪来的表姐?” 刘氏顿了顿,起身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到有乞儿穿了件湖色兰衫,瞧着眼熟,便凑近细看,发现那是去年开春,世景给冬冬做的衣裳。问了乞丐,他说是他在垃圾堆里捡的。我扬言要报官,那小乞丐才说了实话,他说他看到有人半夜在后山烧东西,有衣裳,也有纸钱。” 刘氏言尽于此,目光抖了抖,手攥在袖中,问:“你是不是杀了冬冬?” 文叔的眼中有寒光闪过,立刻抬起头来:“太爷,杀人偿命,老奴在您心中竟是这等魔头吗?” 刘氏道:“今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我对你说是去量身衣服,其实是去了衙门认尸——冬冬死了,仵作说他被人勒死在后山,大概是三天前的事。那一瞬间,我脑海中便全是你的影子。你前些日子同冬冬为何事闹矛盾,我至今也不知情。阿文,你从不出远门的,前几天你却借故在外住了一日,你去哪里了?” 文叔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太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牵着刘氏衣角,眼泪滚落下来:“太爷,我便是死,也不会做下这等下地狱的事,我实在是冤枉。” 刘氏眼睛红红的,他仰头闭目,无奈文叔抱住他的腿辩解,他心里也难受,便道:“不论人是不是你杀得,都不重要了。你不承认,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你从进我家第一日就撒谎,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你这种人实在可怕。你走吧。” “太爷”文叔把头磕到地上,央道:“老奴对天发誓,我没有杀冬冬。” 刘氏没有说话,他看着窗纸上斑驳的树影,一时间出了神。 刘氏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夜,周世景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说他母亲自幼教导他,父母在不远游,若一定要离开,超过一年,离家前必须给父母磕一个头,祈求宽恕。 刘氏知道周世景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若不是有贵人胁迫周世景,他断不会进宫。然而周世景怕刘氏担心,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求他帮忙照顾一双儿女和冬冬。 冬冬跟了周世景几年,就好像他的弟弟。 刘氏答应了,却没想到世景才进宫没多久,他当作弟弟一样教养着的少年却横死在外,刘氏不知将来要如何同他交代。 冬冬是杨家的下人,在来杨家之前就曾卖身为奴,二次发卖才落到杨家,虽然杨思焕早就将卖身契撕掉了,但按律法,他仍是奴籍,按例生死仍由杨家掌控。 衙门问刘氏是否结案,若刘氏怕麻烦,此案便可了结。但刘氏却毫不犹豫的要求衙门继续追查真相。 衙门那边态度敷衍,甚至劝慰刘氏,说冬冬不过是个下人,又没有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氏当时就气得不行,便拿女儿杨思焕的大名来压她们。 可世态炎凉,杨思焕被贬的事已是满朝皆知,或许在从前下面人会卖她礼部侍郎的面子,如今她风光不再,提她的面子没有半点用处。 想必衙门不会帮忙查了。 刘氏琢磨了半日,从前些日子文叔与冬冬不知因何事起了争端,到后来文叔种种可 疑的行为,刘氏觉得是文叔杀了冬冬。 刘氏还记得,当初文叔投奔杨家时,是周世景刚离开杨家不久后的冬日,那时候女儿杨思焕在准备春闱,他又卧病在床,就是在那个时候,文叔出现了。 他自称为杨家远房表亲,后来刘氏却留心查过,并没有这么一号人。况且文叔自述大火烧了全家,刘氏也没有打听到过。 “我承认,我曾经确实为了留下来,骗过您和大人,但我绝没有恶意。” 文叔出言把刘氏的思绪拉回,他边哭边道:“事到如今,我便不再相瞒,我其实是世景的爹。” 此言一出,刘氏愣了一下,“什么?” 文叔抿唇解开腰带,除去衣衫,裸着上身,露出肩上的“囚”字来。 “寻常人家女孙争斗,输家最多会失去家产,但在皇家,输得远不止这些。”文叔垂眸,继续慢慢道:“成王败寇,武德帝的太女被废,周家站错了队,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氏缓过神来,他只当周世景是落魄官宦人家的子弟,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 文叔跪在地上泣诉当年的事,却只字不提自己是周世景继父,也不谈自己还曾有过一个女儿,给自己设了个暗中关怀儿子的慈父形象。 “如此这般我并非有意欺瞒您,却是逼不得已,我脸虽毁了,但熟悉我的人一眼还是能认出来,可世景就不一样了,他还小,出事时才十岁出头,又养在深闺,他长大了没有人能认出他来我一家只剩我们父子,他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现在有了两个外孙,总算有了指望,您若让我离开,天下之大,我该去哪里呢” 说完又是一阵心酸,涕泪横流。 刘氏亦是人父,果然心软,文叔声音都哑了,仍不忘辩道:“至于冬冬那孩子,我确是不曾害过的。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撇不下的了——那日我确实把冬冬骂哭,是因为发现冬冬惑主。” 刘氏不解:“惑主?这又从何说起啊?” 文叔道:“冬冬将大人用过的旧手帕藏在身上,被我偶然发现,我就劝他不要动歪心思,说了些早些嫁人等语。他觉得委屈,便哭了。后来冬冬留了那信,说要回乡嫁人,我也以为是真的,哪曾想过他遇了害。” 刘氏闻言,心结渐渐解开,又想起乞丐说并未看清烧衣人的脸,一时为自己的武断羞愧难当。他便立刻将文叔扶起,以“亲家”称之,“既是亲家,哪有赶出门去的道理?” 文叔倒:“你我人前还是主仆,我终究是戴罪之身,莫要连累世景和杨大人的仕途才好。” 刘氏叹道:“唉,这事你何不早说?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文叔摇头:“当年火中逃生后,我与世景走散,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我一直住在镇上的文王庙里。我本想就这么远远守着他。直到世景突然离开徽州,我找不到他,便只好去杨家设法打听他的去向。才编了个理由骗了大人,这确是我的不是,太爷怀疑我也是情理之中你也不要怪世景,我以死相逼,他才答应不再认我。” 刘氏且哭且笑:“老文,你糊涂,你这般自己倒心安了,世景呢?他惯是打碎牙往肚里咽的性子,做事从不贻人话柄,他是个孝顺的,你不许他认你,是想叫他难受一辈子吗?” 文叔闻言抓起刘氏的手:“太爷,我有一事相求。” 刘氏却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唤我作‘太爷’,岂不是折煞我?” 文叔望着刘氏道:“大人将来前途无量,她不能有罪臣泰岳。” 刘氏蓦然瞪大了眼睛:“你想让思焕弃了世景?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就因为这个,叫思焕抛夫弃女?这不是打我们老杨家的脸吗?莫说她不会这样做,我都不会同意!” 刘氏难掩激动的情绪,文叔便等他说完才解释:“我亦不忍拆散他们,只是求太爷就当今夜我什么也没有说,你我往后仍只是主仆关系,而非亲家。” “你”刘氏欲言又止,不防文叔又一次跪在他面前,恳求道:“大人是个好人,我私心希望她与我儿长久相伴,好好过一辈子。所以恳求太爷,勿将此事告诉大人,免得大人难做。” 刘氏无法,只好答应了他,而后双手将他扶起,轻叹一声:“你这样,我何尝不难做呢?唉,罢了罢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文叔问刘氏:“方才那院中来人,你可认得?” 刘氏神色微变,目光望向空虚处,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没见过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她穿得是官靴,估计是思焕朝中的同僚,是敌是友我不知晓,但瞧她的模样,应当不会对佑儿做些什么。” 刘氏至此一顿,复叹了口气:“她大概喜爱孩子,路过这里抱一抱佑儿,也是无妨的。” 文叔这样问,看似信口闲聊,实则是想投石问路,他怀疑刘氏也认得陆鹤仁,但听他这样说,便打消心中疑虑。想必方才刘氏是听到他与陆鹤仁之间的对话,得知了他和当官的是旧识,才断定他曾是养尊处优的人,这才叫他伸手出来。 所以说刘氏一开始也是投石问路至此文叔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终究是大意了,竟这样上了老头的套。 文叔暗自庆幸自己事先早已想好这一步——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这样想着,文叔忍不住看向刘氏,见刘氏神色黯然,扶额闭目,看起来比方才憔悴许多。 过了一会儿,秋秋来敲门,见刘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是夜,陆府之人得知了皇帝给陆鹤仁“放假”的消息,偏偏天都黑了,也不见她回府。 陆长松从大理寺回来,倒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她是陆家唯一的嫡孙女,又是嫡长孙,所以她与下面的两个庶弟庶妹不同,自幼是由做太傅的祖母亲手教养,她料想祖母心里应当很不好过。 一时间,陆府上下人心惶惶,各怀心思。 尤其是陆长松的小爹宫氏,更是急得直转悠——他的女儿陆长达即将参加秋闱,原指望阅卷官看在婆婆陆老太傅的面子上,给陆长达放放水。 却不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婆婆却被赋闲在家,傻子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想架空陆鹤仁。这样明显的政治信号,朝中谁人不知? 虽说秃顶女儿爹叫好,宫氏对自己的女儿的水平还是清楚的。他这个女儿,从小是被他惯坏了的,这次秋闱光靠她自己,多半会落榜。况此番婆婆被“架空”,树倒猢狲散,朝中大势怕是要翻天覆地,这时候那些阅卷官不倒踩她一脚就算好了。 宫氏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陆长达却无所谓地说:“皇上那是看祖母身体不好,才叫她沐休半年。” 宫氏就叹气:“你懂什么!快去读书。” 陆长达道:“你女儿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就是不眠不休,枕书而睡,也考不过陆长松,不如就不读了吧。” 此话一出,把宫氏气了个半死。 宫氏追着女儿打的消息落到刚回府的陆鹤仁耳中,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宫氏出身贫寒,当年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怀上陆天成的孩子,靠着女儿才进了陆家的门,实在有辱门楣。 如今女儿不在了,陆鹤仁这个做婆婆的也懒得管他了。且她精力有限,只对陆长松下了功夫,其他孙女,她无心也无力教导。 “随她去吧。”陆老太傅听下人过来禀话,她坐到书房的太师椅上,轻扣着桌面说道,“我陆家女孙,从不会因为姓陆而有特权,从前是,今后也不会。你将这话转达给二小姐。” 下人应是离去。 没过多久,陆长松也赶了过来,进门便喊:“祖母!”喊完之后又问陆鹤仁:“祖母,陛下为何要那样做?” 屋里鸦雀无声,陆老太傅见孙女过来了,便屏退左右,又道:“天风,你留下。” 待人 都走后,书房里愈发寂静。 “怎么,你也怕了?”老太傅似笑非笑地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茶,又用竹夹夹起杯子,将里面的茶水倒掉,重新砌了一杯,方慢条斯理地抬眸道,“怕没有我的关照,你这大理寺少卿在朝中就混不下去了?” 陆长松垂眸:“孙儿从没有这么想过,孙儿只是怕皇上别有用心” 陆老太傅一笑,这是她养的孩子,脾性她还是清楚的,方才她只是说笑,她笑道:“君心难测,不如不测,有时按字面意思理解就是。” 陆长松蹙眉,听老太傅继续道:“其实这半年的假,是我从陛下那里求来的。” 陆长松疑心自己听错了,醉心政事就连生病都不肯休息的祖母,怎会去向陛下求沐休? “莫非祖母身体” 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陆天风开口道:“少主放心,家主的病差不多都好了。她求沐休,是因为有私事要做。” 陆长松更加诧异,想祖母大年三十都要去检察院督察工作,此番竟肯为私事沐休? 却听祖母道:“天风,把我的手牌取来。” “是。” 陆长松错愕不已,她知道手牌的意义,祖母这是要她正式掌管陆家。 片刻后,陆天风取来了印有白鹤图腾的玉牌,交给了陆长松。 老太傅道:“你拿着这个,就可掌管陆家宗祠,也能独自调动京中陆家一半的暗卫。” 陆长松立刻抬起头来,皱眉道:“暗卫?” 陆天风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京中表面虽平静,北凉国却早有战意,这一战迟早都要打。且朝中也有不得不防的小人,家主为了陆家的安危,早早就养了暗卫。” 陆老太傅也慢慢说道:“长松,你记得,不惹事,也不要怕事。暗卫是用来保护你的,此外别无用处。” “孙儿谨记在心。”陆长松道。 陆老太傅起身,看着陆长松道:“方才我说,你可以调用一半的暗卫,你就不好奇,另外一半是归谁管吗?” 陆长松抿唇垂眸:“孙儿注意到了,但祖母有祖母的安排。” 陆老太傅颔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陆长松:“我却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当年去徽州做县丞,是陛下原本的意思,还是你故意设计?” 陆长松闻言怔了怔,看着祖母严肃的神情,淡淡说:“陛下想让孙儿从基层开始,孙儿也想避嫌,便去了。” 陆老太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我有话要与天风单独说。” 陆长松告了退。陆老太傅背手道:“在小巷里,你一路跟着我,想必已经猜到,杨思焕确是天由的孩子。” 陆天风不动声色地望着老太傅,看她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是张珏透露的吗?家主,此人奸诈阴险,她的话不可尽信。” 陆老太傅打开盒子:“我从没信过她。” 盒子里装得是一封封的信件,落款是“道衍”。 陆天风接过泛黄的信纸,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衍!可是助先帝登基的那个和尚?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陆老太傅笑笑:“他没死,当初他放弃所有荣华富贵,不用杯酒,自释兵权。反因此保住了性命,还在皇寺养大了许将军的外孙女,不仅如此,天由的孩子是由他护送出京的。” 原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许将军的外孙女刘仲拜了世外高人为师,跟他学了一身武艺,那世外高人竟是道衍 如此说来,陆家少爷的孩子便是道衍的徒孙,当年将那孩子送离京城的是道衍,怪不得这么多年也查不到踪迹。 “小杨大人果然是少爷的孩子!”陆天风自语道,“恭喜家主,找回小主子。” 陆天风高兴得红了眼,老太傅此刻反倒异常平静,她无意识地盘玩着雕了虎纹的玉佩,“三年前我已得知此事。” 陆天风听了此话如雷轰顶——杨思焕没有背景,却官运顺坦,朝中不少人对此早有意见,其中也包括太傅。 如果太傅真的三年前就已经知道杨思焕是她的亲孙儿,那她真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陆天风记得很清,当年杨思焕编《永宣大典》的算术部分,太傅便授意手下写了两种不同版本的檄文参她——若杨思焕编好了,就参她找人代笔,欺君罔上;若她编不好,就参她尸位素餐,渎职懒散。 又如不久前的贪墨案,太傅也亲自写了檄文求圣上从重处置杨思焕。 以陆天风对老太傅的了解,她绝非刻薄之人,做事也是进退有度,但这一切在杨思焕身上都变了。 陆鹤仁对杨思焕,那是步步紧逼,招招致命,那还不是逼她上进的那种,而是想让她死。 陆天风回过神来,只觉后背发凉,难道真如少爷所担心的那样,陆鹤仁要杀了那个孩子吗?只因为她是私生女?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少爷? 她因此试探着说道:“家主,去长安的路上途径太康,属下听说太康玉米很好。” 太傅扫了她一眼,却道:“去长安只是掩人耳目,我仍留在京中,这也是陛下的密旨。” 陆天风对此倒见怪不怪:“那何时动身?” 太傅道:“蛇还没醒,急不来。”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去找周大人 太傅说罢,突然咳了两声。她年轻时曾是前朝的稗官,后追随当朝的先祖皇帝颠覆旧朝,早年经历过严刑与逃亡,落下了病根。如今她老了,生病更是常有的事。好在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怎么要命。 她用帕子掩口,又将帕子朝内卷握,动作流畅、面色如常,却还是被陆天风察觉到异样。 是血。 陆天风分明看到帕子上点点的血印。她不禁皱眉:明明病已好,药也停了,怎么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 但她不敢问,她跟了陆鹤仁三十年,知道老太太的性子。今日她进了锣鼓巷,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总是探知到了杨思焕的事,这已然触到老太太的逆鳞。 陆天风想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转瞬即逝的愁容却被陆鹤仁收入眼底。 陆鹤仁知道自己不大好了,所以很多事情,她不再攥在手心不放。 “先祖皇帝终前,将众王的安危托付与我。”她摇头,“我便从永宣帝手中保住她们,没有食言。历史总是相似,永宣帝驾崩前,又一次托孤” 陆天风抿唇不语。陆鹤仁抚桌一叹:“可待我百年之后,陆家的子弟,我又将托给谁呢?” 她说着话,身子微颤,望向紧闭的房门,眼底浮出逼人的寒意。 陆天风便会出陆鹤仁之意——在利益面前,姊妹相残在所难免,皇家如是,陆家亦不例外,但她还是问道:“家主何出此言?” 陆鹤仁冷笑一声,反指着她问:“长松背着我做的那些事,你不知情?” 陆天风神色紧张,听陆鹤仁继续道:“长松去徽州任县丞,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她早就查到杨思焕的身份,却还是以刘文昌的名义买通刑部执杖的小吏,授意她们打死杨思焕。她要打死她的亲表妹!” “家主,属下当真不知道此事,也不相信松姐儿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必有误会。” 陆鹤仁却反剪了双 手,愠怒道:“我还没有老糊涂。她身边的,多半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转身坐到椅子上继续说:“长松早知道杨思焕的身世,却故意加害她。你去查一查她为何要这样做,查到之后告诉我。” “是。” 陆鹤仁偏头看向旁侧,略微停了会,才切入正题:“近日朝中委实热闹。太帝君与皇帝是亲父女,二人之间却早有罅隙。先帝这一去” 小皇帝登基之后,太帝君曾试图垂帘听政。 太帝君想掌权,皇帝不愿。陆天风听说过这事,只是不知道陆鹤仁为什么从杨思焕的事突然跳到这茬来,却听陆鹤仁继续说:“皇上登基后就给内阁下马威,敲山震虎,这一切都是做给太帝君瞧的。” 陆天风皱眉。 陆鹤仁道:“首辅虽是太帝君的亲姐姐,但太帝君终究是皇家的人。既是朱家女婿,便万不会允许别人损害朱家的利益。孙协不仅贪墨,还私铸兵器,而她不过是三大家族下面的走狗,她贪墨,肥得是一群人,她造兵器,则是三大家族想反。” 陆天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鹤仁接着说:“而今刘家位列三大家族之首,她们的任何重大决策,自然都须由刘氏族长刘文昌点头,所以三大家族想反,就是刘文昌想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都对三大家族忌惮已久,又出了孙协那件事,叫太帝君如何淡定?但依我看,这些事有太多的疑点,譬如牛首山的军资、孙协的账本,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家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陆天风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到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小皇帝刻意设计的:“皇上先前刻意对孙协贪墨之事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原来背后有意袒护孙协的,是是那位。怪不得,没有半点破绽。” 陆天风的汗毛不禁竖起:“这样说来,杨思焕只是陛下用来打压首辅的棋子。怪不得她没有家族背景,却升得那样快。” 陆天风的思绪豁然开,原来小皇帝欲擒故纵,先命杨思焕帮孙协填账、假意不知晓而纵容孙协做那些事,只为等合适的时机将其拿下。可是现在看来,没有破绽似乎就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说,自杨思焕升任礼部侍郎起,就注定她要受此一劫。 陆天风沉默着摇头,暗自感慨小皇帝不简单。她再细想下去,兀自低语:“说到填账,属下记得那时候,先帝命刘知庸去礼部查账。” 刘知庸其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连大理寺卿的饭桌她都敢掀,可想而知,她是多么不近人情了。 陆鹤仁背手,目光望向空虚处:“不错,那是杨思焕刚被擢升为侍郎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长松瞒着我找过她。应是当时东宫的意思。想必东宫想得很清楚,这种事情,没有背景的人做是最合适的。” 只有像杨思焕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倒下了便倒下了,事后没人会为她抱屈。只要皇帝抬手保她不死,甚至把她打个半残,然后剥去她从前的官职,叫她做芝麻官,她也会感激涕零的在大犁的一角继续效忠下去。 这便是上位者的御人术,是下位者的悲哀。 陆天风名义上虽是陆鹤仁的得力助手,是陆家的管事,实际上却被陆鹤仁当养女对待。她和陆天成、陆天由姐弟一块长大,三个人感情很好。 陆天由去世,陆天风也伤心了好多年。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小杨大人真是可怜。这么多年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回更是差点把命搭上,却总被当棋子利用。属下听说,杖刑之后,她差点就丢了性命。少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该多心疼。要是早知道小杨大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好了。” 陆鹤仁瞥了陆天风一眼,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在埋怨自己铁石心肠。 陆鹤仁却转过身来,慢慢地说道:“早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要做她的靠山、要陆家做她的靠山?这样便是对她好?便对得起天由?那你可知,我若对她好,就是害了她,是将她往死路上送!” 陆鹤仁的语气平静,却微微发着颤,她顿了顿,又道:“因为那孩子除了是我的外孙,更是刘文昌的亲孙女。刘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天风了然地颔首:刘家是三大家族之首,执掌三大家族的命脉。刘文昌其实是小侍生得庶女,幼时在人丁兴旺的刘家不受重视,她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自己争来的。作为当今首辅,又是太帝君嫡亲的姐姐,凭借这样的身份,刘文昌才能以庶女的身份坐上刘氏族长的位子。而她虽是刘氏一族的族长,那十几条旁支也不是吃素的,随时都在预谋取缔她。 刘文昌成为族长之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生父扶正,改了族谱,为达成最终的目的,她杀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她的祖母与嫡父。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报应终是来了。 刘文昌有六女,却只养活了三个,膝下孙女也少,偏偏一个还战死在沙场,算上前几日二女儿的小侍刚早产生下的一个女孩,刘文昌总共也不过两个孙女。 陆天风不由地一叹:“刘家青黄不接确是事实。” 陆鹤仁缓缓说道:“不论是我陆家,还是三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都令陛下所忌。方才我已说过,陛下意欲集权,雷霆万钧,势在必行。若有一天,杨思焕的身世被揭露,她同时有陆刘二家的助力,你可知,这是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你以为陛下会饶过她吗?” 陆天风闻言,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真心为那孩子好,就绝不要善待她。我只要杨思焕活着,无论如何,她活着就好。” 陆天风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试图以此掩饰将要淌下的泪水。 “这玉牌你拿着。”陆鹤仁将虎纹玉坠放在桌上,对陆天风说,“万一我不在了,有人要杀那孩子,所有的暗卫和死士都会护着她。” 长辈之爱晚辈,则为之计深远。原来那刻意而无情的加害,却最是深沉。 陆鹤仁阖目叹道,“天风,我老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多的事,对也好,错也罢,我都无愧于任何人。唯有同天由争执的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陆鹤仁说着话,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若不是那一巴掌,他也不会离家出走、逃到山上去……” 陆天风错愕地看着陆鹤仁。残灯照在花白的头发上,显得眼前的人格外憔悴。 “家主,您切莫再想了。”陆天风也有些难受,“少爷曾对属下说,他不想嫁给永宣帝。和刘仲在皇寺的那些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绝不后悔。少爷还说,说他只是愧对您,您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他,他作为儿子不该叫您难做。但在属下看来,母子之间本就无需计较,家主何苦这样纠结?” 陆鹤仁闻言闭了闭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这都是命!是命” 屋外静悄悄一片,不觉月上西墙。 是夜宫中亦出了桩事——帝君陈涵前日被野猫冲撞,受惊后身子抱恙,这日傍晚便有了早产的迹象。 帝君在塌上疼得死去活来,脸色苍白。眼看着天色渐暗,也不见太医来。手下的宫人去请太医,皆是有去无回。 汗湿的衣衫绞在帝君身上,令他愈发躁动不安,直至胡言乱语。一时等不到人,他烦得张口大骂,叫那些宫人都滚。 而按犁朝律法,后宫诸君生产,若皇子皇女出了事,伺产的宫人都要为之殉葬。况且这么久过去了,太帝君和皇上都不来,其中必有蹊跷。 这下又是帝君亲口赶他们走,宫人们私下眼神交流中打了商量,当即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寝殿中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和太监。 帝君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的衣角 ,央他出宫去寻他娘家人。 “快出宫,去找我娘和我妹妹,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那小太监得了令,匆忙就往外跑,路上撞见太帝君贴身的大总管太监刘翁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来。 刘翁阴阳怪气地喊住小宫人:“站住,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忙上前揖道:“翁翁,帝君就要生了,太医却迟迟不来,小的去催一催。” 刘翁挑眉,不紧不慢地说:“哦?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吗?这是要早产?” 小太监连连应是。却看对方仍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真是不赶巧,下午岷王殿下骑马摔到腿,陛下去看她了。” 小太监头皮发麻。陛下既去了岷王府,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一切都未免太巧了。 刘翁说着话,趾高气扬地向一旁的掌灯宫人吩咐:“快去回禀太帝君,就说帝君要生了。” 又叫住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侍卫:“你们两个,速去将太医带来。其余人都去守住芳华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要是出了纰漏,一切惟你们是问。” 小太监听他这样说,也只好跟着他一道折回芳华殿。 “翁翁,您在中殿坐一会儿,小的去回帝君的话。” 刘翁就坐下来,摆摆手:“去吧。” 小太监无功而返,再回到芳华殿里,发现帝君满身是血。“殿下,醒醒,您不能睡。” 帝君方疼晕过去,又被这小太监喊醒。睁开眼睛,从湿漉漉的鬓发间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帝君惨白的嘴唇嗫嚅,半天才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朱承启,你好狠毒!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太监听着这模糊不清的话,抿唇默默为帝君擦汗。 帝君抬眸看着他,几不可闻地说:“我就要死了,她们都逃命去了,你不怕吗?” 小太监抹了把泪:“殿下,奴才不想死。” 帝君却是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活你们活,她若死了,芳华殿的一草一木都要为我的孩儿陪葬。” 小太监年纪小,被这一吓就哭得稀里哗啦。就在这时,太医带着两个男医徒终于出现了。 帝君恍惚认出他们,这是太帝君的人。太帝君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果然他们一进来就要把宫人太监都支走:“快去准备热水。” 小太监此刻也顾不得哭了,愣头愣脑地就往外跑,却不防被帝君一把拽住衣领:“你别走!” 帝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耳边说:“去朝房找找太史府的周大人,叫他务必马上马上来见本宫。”语毕就昏死过去。 小太监怔了怔,转头就看到满盆的血水,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不过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哪里知道朝房在什么地方?更别说什么周大人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弘哥哥 小太监只隐约记得刚进宫那会儿,似乎听人说朝房在西面,当下却已经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往外走,一心赶紧寻那周大人来复命。 方才刘翁下过令,小太监才要出门,就被人拦住盘问去向。 这是先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个规矩起因于一件荒唐的往事。 当年先祖皇帝的某位不得宠的侧君受过一次宠幸竟有幸怀了龙嗣,这简直是祖坟上冒烟的好事。 可惜他生产时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总是哭个不停,一口咬定自己原生得是皇女,但是那孩子却在他睡了一觉之后就被人换成男孩儿。 在他看来,身边的人都是奸细,草木皆兵,他看谁都觉得对方要害自己。 而先祖皇帝年愈不惑方打下这片江山,是出了名的勤政明君,晚年精力有限,便很少过问后宫之事。 加之她的子女众多,毫不夸张地说,其中不少平庸的儿女她都不定能叫得出名字来。 因此当时那位侧君的事被人压住,丝毫没有惊扰到皇帝。最后那位哭诉无门,终是钻了牛角尖,放了把火,将自己连同身边的宫人一同烧死在宫中。 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虽觉得荒唐而不愿多理,但为了安抚那侧君的族人,便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此后大犁后宫中皇嗣诞生之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内宫。 这个祖制一则可以保障生产的顺利进行;二则可以保证皇族血脉的正统。 况且帝君乃当今陛下的嫡夫,地位非同一般,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储君,甚至是未来的帝王。因此不止是帝君的芳华殿,就连半个后宫都是戒备森严。 小太监被限了足,又不想殉葬,当下折回偏殿,抖抖索索跪到刘翁面前请示:“小人斗胆,望翁翁准许小人去一趟朝房。” 刘翁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地眯眼道:“这会子功夫,去那朝房做什么?” “回翁翁的话,正是受帝君口喻。长皇嗣降生,事关未来储君,恰逢陛下不在此处,倘使内史提笔记下,将来呈予陛下看过,芳华殿也好有个交代。” 刘翁闻言面色微变,转脸看了一眼里头的人,心道:“真是没了体统,自己怀得是什么孽世祸根,也敢妄想留下来。倒是晓得留它不住,却想了这么一出。将那劳什子史官带过来,想把这桩丑事抖出来,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翁翁?”小太监见他迟迟不应,恐耽搁正事,复磕头,“请翁翁示下,可否去请太史府的周大人来?” “什么周大人李大人?终归也是女子,如何能进这芳华殿?” 小太监回:“是男史周大人。” 刘翁心道好熟悉的一号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已没有了回绝的余地,他便道:“帝君说得正是,你便速速去请他来。”又向左右嘱道,“再派几个人去回陛下和太帝君的话,里面的也妥帖些,务必保证父女平安。” 下面的人皆应了“是”。 … 次日天未亮,帝君产女的喜讯已传遍整个皇城。 天快亮时,朱承启开始更衣,为回宫面见阁臣做准备。陆公公一面为他系玉带,一面低声说:“芳华殿来了消息,子时帝君已顺利产下长皇女,这会儿芳华殿的小宫人已然侯在外面,正等着向陛下道喜。请陛下示下,是否让她们现在过来?” 朱承启只是淡淡地“嗯”了声,“叫她们进来。” 待那两个小宫人进来之后,朱承启兀自说道:“帝君诞育皇女有功,理应封赏,但他妹妹陈少将军,朕实在是头疼。” 朱承启望着陆公公似笑非笑:“近日屡屡有言官檄文参得全是她在军中的恶行,陆直,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殿内烛火通明,橙黄的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蹙着眉头,纵然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却施予众人沉沉的压迫感。 陆公公知道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听的!自不好说什么,讨那些没趣,只讪然道:“陛下,臣不好妄论。” 来道喜的两个小宫人进门时满面红光,出去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自领了赏银匆匆复命去了。 岷王朱文祯的伤势其实无碍,不过是小女孩儿贪玩,上马时扭了脚脖子,朱承启由着她任性就在王府附近的行宫陪了她一夜,这会儿天要亮了,便要赶回宫去。 归途不远亦不近,朱承启支肘闭目养神,不留神竟睡着了。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永宣帝叫他背书,书背到一半,就想不起下半句,一时不敢抬头看母皇,乖乖伸出手来,戒尺迟迟没有落下,却听他母皇关切地笑道:“是太累了吗?” 梦里朱承启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他错愕地抬起头,触到母皇柔和的目光。 “朕走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你,是不是很累?” 梦里仍旧崩着弦,朱承启未敢抱怨。 “陛下,殿下怕您失望,是一直很用功的。”朱承启转过头,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首辅,他的姑姑。 是了,曾几何时,她也站在他身后维护过他。 只是首辅也好、父亲也罢,她们从未真心关心过他,不过是将他当作垫脚石罢了。永宣帝驾崩之后,这出戏也就到此为止。 当刺眼的晨光照进车内,朱承启醒转过来。 原来是梦,果然是梦。 错卯时分,皇帝来到芳华殿,看过新生儿之后,又亲自为她挑了衣物方离开。 帝君醒来时,听说朱承启来过,那两个去行宫报喜的宫人也来回话。 “陛下果真这样说的?”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后道:“是。” 帝君闻言脸色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周大人呢?” “回君上的话,周大人回太史府应卯了。” 帝君道:“你去侯着,等他得闲,立刻请他过来见我。” 宫人应是,当即退了下去 太史府位处皇城之南,分设左右二史。左史随侍皇帝身侧,记录皇帝言行,又称起居注史官;而右史负责编修前朝官方历史。前朝时,太史府隶属翰林院,犁朝之后,便将其与翰林院分割开来。 新皇即位后,又添置了男史官,此举前无古人,内阁多次阻拦无果,新皇雷厉风行,还是顶着压力将男史引入太史府。 男史的入驻,主要是为了弥补后宫起居注的缺失,名义上如此,精明的人观破当今宫中局势,不难知晓男史其实是皇帝牵制他父君的一枚棋子。 几位阁老很快看穿这一点,她们虽各怀心思,却多半都不赞同太帝君干政,渐渐也默认男史的存在。 正是晨雾弥漫的早晨,太史府北院,史官们统一穿着素白的官服,有条不紊地抱着史籍穿梭在几个阁楼之间。太史府规模宏大,或有两个旧识相遇于走廊,也只是客气地点头致意,然后匆匆一别,各忙各的去了。 然而自几个月前,那个不知从哪凭空冒出的周姓男史踏足之后,太师府不论男女官,难免都有了看法。 本来女史就不愿与男子共事,嫌他们见识短浅,堕了同行的风骨,尤其是那个比女子还要生得高大的男史,才进太史府,就很受太史令的倚重。 别的男史因常驻后宫,所有人共用一个公房,偏那个周大人,一入太史府,太史令就单独给他辟了个书房。这是右史都没有的待遇。 太史令对周大人的优待远不止这些,一时引得男史侧目,女史愤恨。于无人之处,酸涩的读书人之间不禁有了闲话。 这日周世景才从后宫回来,负手走在廊庑上,听见茶水间有人在议论他。他却并未理会,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周大人。” 他回过头,见来人是太史令长孙大人的部下司墨,就跟着他去见了长孙大人。 司墨将周世景引至长孙大人的公案前,遂自行退下了。 坐在公案前的,是一个干练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的年纪不大,却已坐到了一府之长的位置上,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她便是周世景曾在北平的长官,也是当今的太史令长孙大人。 长孙大人此时正在沏茶,好像在等贵客的来临,看到周世景,便含笑让坐:“世景来了,坐下吧。” 周世景注意到诺大的公房里,再没了其他人,想必长孙大人有秘事要同他商议。早在北平时,他就曾替她代笔写过几次东西,他已然习惯。 公案两侧分设八座交椅,他便撩袍在下首离案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长孙大人站起身来,“世景,你我是旧识了,不必拘着。”说着话,将新沏的茶水搁到他的手边,又顺手将门关上,不经意走到周世景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周世景的侧脸道:“面若秋水,笔似龙骨,几年不见,你如何就像酒酿一样,越发香醇了呢?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你这般的男子了罢。”说罢,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道:“你看我如何?” 话中意味明显,这是要周世景做她的情人。 周世景眼中滑过一丝鄙夷之色,却是面色如常地站起来:“早闻大人的茶艺了得,今日得尝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下官公务繁忙,若无它事,这就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要走。 “且慢。” 周世景足下一滞,听身后的人叹道:“你跟了我,只管在家做你的贵公子,要什么荣华没有?何必屈在这女人堆里。” 周世景没有回头,心中已有了不耐,只淡然回她:“周某只当大人喝醉了酒,今日之言从不曾听过。”语毕就推门要出去。 “你可要想清楚,你的小女人自身难保,如今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知县。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了。”她顿了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周大人真的不考虑重新找个出路,执意守活鳏不成?” 周世景转过身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而不屑地望向旁侧:“前途?拿着别人的笔墨讨来的前途,大人,您如何能在它正主面前炫耀得出口?”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周世景嘴角上扬,漠然道:“谁执意找下官不痛快,下官亦没好耐心对她。” “你” 长孙大人摸爬滚打多年才升了太史令,一时间没得好处。看周世景一贯温和少言,从前叫他代笔他也从不推脱,错以为他就是个好把控的,又见他的小妻左迁远任,爱他的才华横溢、俊逸脱俗,遂动了歪心。不曾想他竟是个硬骨头,只越发觉得可惜了。 方才说话的功夫,帝君的人已经侯在太史府外。周世景甫一出门,就被叫走了。 只见他面上仍是恬淡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帝君那边,就快要等不及了 “君上,周内史已在殿外。” 帝君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慢慢爬坐起来,低声道:“请他进来。” 周世景进内殿,隔着屏风行了一礼。 帝君陈涵侧过脸,看到竹石屏风后头那个竹影一样清正的轮廓。 “弘哥哥,果然是你。” 周世景应声抬起头来,目光微烁,听对面的人继续道:“总有人说你还活着。” 帝君陈涵是陈老将军的嫡长孙。 陈老将军同周世景的祖母老周大人年轻时一起追随先祖皇帝,二人年轻时政见不合,是死对头。 无奈周自横偏喜欢上了陈家的养子,还生下了周世景,两家后辈多有走动。 陈涵小时候还总爱跟在周世景这个表哥后面,成日跟着他“弘哥哥弘哥哥”的喊。 周弘是周世景的乳名,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喊过他了。周家出事的时候,陈涵已有九岁,但周世景知道,他今日将自己找来,绝非只为了叙旧。 “殿下是如何认出臣的?” 帝君笑了笑:“是陛下。” “陛下?” “陛下知道你是周大人儿子的那日,我便知道了。”陈涵的目光投向空虚处,“我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的身边自然也会有我的人。” 如此坦白相告,周世景一时语塞,却不知道,屏风那头,陈涵亦是强打着精神同他说话,实在没有拐弯抹角的力气了。 “弘哥哥,我服了药,就要不行了。”说话时,陈涵的上唇微痒,伸手去摸,是鼻血在流,他道:“哥哥,你自幼便与其他人不同,将来是能成大事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看在儿时的情份上,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吗?” 周世景怔了怔,起身绕开屏风,果然见帝君软坐在玉石凤榻上,脸上没了血色。他忙去握住陈涵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陈涵靠在周世景肩头,望着不远处摇篮里熟睡的婴孩:“孩子是姜杳的,我知道不该生她,但姜杳战死,我于心不忍…” 姜杳是前任禁军统领。 周世景饶是持重,亦被这话惊到了,没奈何地皱眉:“真是天大的胆。” “我只是想在她出征前再见见她,只当是告别了,没曾想就有了这孩子。”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陛下知道吗?” 帝君苦笑着摇头:“他根本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权和名 ,其它的,他根本不会在乎…我原本还以为他至少对小杨大人不一样…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心,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有心。” 周世景清楚陈涵前一句中未竟的意味。他亦早就看出来,陛下确实将思焕当作棋子。但也只有他察觉到,或许陛下并非真正的无情,否则他不会让陆公公亲去刑部观刑。 周世景看过思焕的伤,才晓得陆公公观刑,这表面上是例行公事,实际上若不是有公公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有恃无恐、不知收敛,思焕恐怕当场就死在刑部了。 不过他只是沉默着,听陈涵继续说:“我一个将死之人,怕它什么,有一说一,非要带到土里不成?太帝君一心偏向岷王,实在偏心得厉害,自陛下登基后,他就总想着揽权,也不愧是亲父女,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狠,大概曾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在太帝君那里,说是一起用膳,却总只是坐一坐,从不见他动筷子。太帝君送去的吃食,陛下也从来不敢碰。这宫里面,可是热闹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的颔首,这些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陈涵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弘哥哥,你是陛下钦点的内史,在你面前,太帝君行事多少也要顾忌一些。昨夜若不是叫你来,太帝君便没了忌惮,大概孩子也不可能出生了。如今孩子出生了,还是个女孩,咳咳咳…” 周世景替他顺了顺背:“慢慢说。” 帝君摇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陛下知道我有了孕,并不见气,我原以为他是怕被天下人取笑,才不发作。后来才明白,他真是好算计,总是纵容我妹妹在军中的行止,我妹妹年纪轻,哪里懂这些,有了陛下的纵容,就越发的淘气了…他早就想好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不日便以言官檄文为由,从重处置我妹妹,目的便是收回陈家半数的兵权。他知道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从前,定不会好说话。但我诞下了长皇女,陛下便会在收兵权的同时,将立储的事提上日程。如此一来,我母亲反觉得受了大恩,为了长远利益,自会亲奉兵权,再也没了二心。若是男孩,倒简单了,他继续纵着我妹妹就是,就等着她一错到底、酿成大错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时候不止是兵权,陈家的运数也走到尽头了。” 帝君说着话,周身发颤,抬眼望着周世景:“弘哥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也知道这当中的艰难罢。” 此言一出,倒使周世景无端端忆起当初郎中一个劲向他说“恭喜”的时候,惊愕之余,更多的是喜悦与感动——即便永远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不能相见,却何其幸运有了和她共同的孩子。 那一刻周世景才体会到,自己并非不曾孤独。 “只有你能帮我了,弘哥哥。” 周世景一叹:“事到如今,我如何帮得了你?” “若真如我方才所推断,陛下在收了我陈家半数兵权之后,那孩子就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就算陛下不杀她,太帝君也不会留着她…”一言未竟,陈涵忽然吐了口血,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他用尽力气,从枕边摸出一瓶药:“等大势已定,给那孩子服下这药。” 周世景接过瓶子,上面还带有血迹。 “这是?” 陈涵阖目,浑身发颤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求周世景:“弘哥哥,唯有你能让我放心。我的孩儿就交给你教导了,求你教她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但请不要告诉她,她有一个软弱自私的父亲…” 周世景复问:“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不会帮你。” 陈涵闭了闭眼睛:“她会瞎…” 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周世景有了愠色,当即将药原样还回:“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家人说的?” 陈涵摇摇头。 周世景便就此告了退。 他的反应在陈涵的意料之中,但陈涵没再强求,因为他相信,周世景能保住他的孩子,也一定会保住他的孩子。 有些人看起来淡漠,却最是温和周全,周世景就是这样的人。 … 半个月后,帝君薨世,谥号孝懿。多年之后,后世所攥的《大犁孝懿帝君传》称其为病逝,也有野史指出他是被毒杀。究其确切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只是可怜了芳华殿的一众宫女太监,按照祖制,不论亲疏,皆逃不过殉葬的命运。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杳杳钟声之杳 八月伊始,正是多事之秋。 夜幕低垂的皇城,灯火处处,年轻的帝王独坐静室,犹豫了好久,终于在红笺上落了笔。 这是帝君病逝的次日,皇帝百忙之中,破例为未满月的长皇女提前赐名,因其五行缺木,故赐名“朱继杳”。 杳杳钟声之杳,战死的禁军指挥使姜杳之杳。 鸿胪寺少卿捧着漆盘甫一出殿门,正准备将名牌送去太史府,迎面就撞见了太帝君。 “这是什么?” “回君上的话,陛下才为小殿下赐了名。” 太帝君漠然摆手:“去吧。” 朱承启本就是男儿身,既是他儿子也是棋子,被他当作女儿养育至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拨乱反正的时机,却看朱承启坐在这位子上越坐越稳,如今还弄出个“皇女”来,难道他想要假戏真做,将这位子长久占下不成? 他为此事闷作了许久,今日终于按耐不住,定要把牌摊了。 “想是皇帝近日为国事烦忧,又因帝君的事劳心伤神,着实清减了。”帝君一面说,一面推门进了静室。 守卫匆匆赶过来,一脸惊慌地解释:“请陛下恕罪小人实在没能…” 这样的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不经通传擅自闯入皇帝的视野,除了太帝君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朱承启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接着亲自将太帝君让进内室。 “皇帝好大的手笔,百年的祖制,叫你说废就废了。” 朱承启不动声色地在上首坐定,端了茶杯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水,方才蹙了眉头,若有所思的说:“父君是对朕废除殉葬制有意见?” 太帝君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本君哪里敢?左右你才是皇帝,这天下岂有你做不了主的事?”语毕,偏过头去,腰背挺得越发直了。 皇帝一笑:“父君知道便好。” 他说着话,却没有看太帝君,只是自顾自地拿起笔来批折子,良久才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突然扭头淡淡道:“儿子知道父君的意思。只是儿子夜不能寐,因有三惑难解,一则与北凉一战,是否该战,若要战,应当派谁?二则朝中谁人真正得用、谁又是外强中干的草包?三则探子新传密报,几位藩王私下结党,已有了实质性的动作,对她们,是杀还是留?这些问题,父君倘能指点一二,儿子自当感激不尽。” 朱承启语毕,轻叹一声,摇摇头,继续旁若无人地批阅奏折。 太帝君被这话怔住,坐在那里半晌愣是说不出话。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出了静室的门。 … 秋雨绵绵的午后,漫山的红叶随风摇曳,间或有几片枯叶,盘旋着落到新辟的石碑上。 石碑前头,浑身素白的禁卫军一字排开。远处的山脚下,一队披甲的兵士纵马狂奔。 “吁…” 到了陵前,打头的老将军纵身翻下马背,新泥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落地时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身后的年轻少将军连忙将她扶住。 “娘,小心。” 老将军将说话者拂开,径自往皇冢深处去了。 在军中得知兄长去世,少将军陈植便跟随母亲赶了回来,母亲 的一路的沉默寡言,已让陈植胆战心惊。这一拂,将她往后推了个踉跄,更让她觉察到母亲对她的不满。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禁卫统领看到来人,当即撑了雨伞迎过去,走近了瞧时,更觉对方着实较半年前憔悴了许多。 “老将军,你来了。” 陈老将军颔首,看禁卫军在,料想皇上应该在这里,四下环顾,却并未见到,遂问她:“陛下也在吗?” 统领回:“陛下有急事要处理,已经回了宫,叫下官在此等候将军。” 老将军继续往前走,双手发颤地取下战盔,半蹲着将它搁在石碑前。 统领犹豫了一下,才安慰道:“将军节哀顺变…” 老将军默然抬手,统领便拱手向她身后行了一礼,识趣地带着禁卫军退下了。 老将军身上的铠甲未除,显然才从前线赶回。细密的雨滴浸湿了她斑白的鬓发,她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着石碑上的尘泥。 “帝君喜静,你们不要吵他。” 随从们于是都默默地退至陵外候着。 陈植半跪下去,准备给逝去的兄长奉一柱香。老将军伸手一托,制止了她的动作。 陈植当即抬起脸来,触见母亲冷漠的眼神。 “从今以后老妇再也不管你同谁交好,你再要与那北凉郡主去看星星也好,看月亮也罢,都随你,只是今日当着你哥哥的面,你就将这一身行头都脱了罢。” 陈植立刻跪了下来:“娘…” “你也不要再来认我,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娘,您不要听信谗言,她们那是污蔑,不信您可以去问陈柯。” 老将军冷笑:“陈柯?我自会叫人打断她的腿!要不是她处处袒护你,叫我至今都蒙在鼓里,我何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如今满朝都认定你通敌,我要如何给大犁子民交代、给陛下交代?” 老将军顿了顿,复叹道:“你知道孙太医怎么说吗?她说你哥哥刚产过女,却操心过度,忧思成疾…” “娘执意认为是我逼死了哥哥,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娘的愿吧。”少将军说着话,解了佩剑和铠甲,连同帅印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陈植翻身上马,红着眼眶离开了皇陵。 老将军此次出征,情况特殊,时间并没有多长,主要为了摸清敌情。边境北凉国地处荒漠,物资匮乏,觊觎大犁国土已久。 其现任国君,狼子野心。大犁军中有探子密报,指出矇族叛王现下就在北凉境内。 此前永宣帝御驾亲征,那一战持续了近半年,最终以矇族王帅弃城而逃、王帅妹妹主动打开城门投诚为结。 朱承启登基之后,又派刑部侍郎兼少詹事张珏出使了矇族,为矇族新王加封。至此矇族才成为大犁的藩属国。 但矇族叛王至今下落不明,且她在族中仍有不少追随者,因此她始终是大犁的一块心病。 如今又有密报,称那王帅现为北凉国君所暗藏。 兵部接到密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明圣上。 朱承启密派陈家母女,上前线侦查敌情。 这约莫是两个月前的事。 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来去匆匆,这一次离京,亦没有拖沓。 而今新冢之前,只余她一人祭奠,左右无人,她再也没能忍住,扶着石碑滑坐下去。晕眼泫泪之间,她偏偏忆起,就在两个月前,宫内来人送信,是儿子想见她一面。 她当时只是想,回来再见也不迟,又想着出征探敌,本就是密令,看了信后,就随手将它压在箱底。却没想到,这一错,竟是一辈子。 两个月后,边境北凉国发动夜袭,烧了犁军粮草,打得犁军节节败退、一路退至定州。至此,大犁与北凉国一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 120-130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刘都督就要经过此地…… 永宣二十四年十二月望,北风呼啸了一夜,应天的初雪飘然而至。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皇城内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陆公公将议完事的两位阁老送出暖阁,发觉雪又下大了些,再回到皇帝跟前,犹豫了一下方开口问道:“膳房已经准备好了,请陛下示下,是否现在就让他们将晚膳呈上来?” 朱承启应允了,很快桌上便摆满了各色珍馐,但他只是象征性地用了几口,便搁箸离开了暖阁。 陆公公轻叹了口气,刚一入冬,皇帝龙体就有了小恙。 起初是夜半盗汗,到现在不思饮食,太医轮番看过,各自说法不一,却有一点没差,都委婉的劝说不要忧思过度。可身为一国之君,这事谈何容易? 陆公公取了披风为朱承启系好,接着不动声色地为他撑起伞,与他一起走进茫茫大雪中。 良久,龙辇稳稳地停在僻静的宫门前。陆公公把伞沿微微上抬,透过暖黄的烛光隐约看到烫金的三个大字:兰台阁。 有传言称,这是武德帝的废太女自焚的地方,永宣帝登基之后,将这里定为禁地,任何人不得轻易踏足。也有谣言,说这里闹鬼,夜半三更会有女人沙哑的哭声。日子久了,因无人打扫,这里也荒败了。 今夜朱承启不知为何来了这里。 陆公公走到他的身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大门,唤了一声:“陛下…” 朱承启摆摆手,叫宫人取了钥匙,打开院门,提灯径自往里头去了。 当朱承启推开陈旧的大门,一眼将脚下的青石小道望到尽头。廊庑下挂着的白灯笼摇晃在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鼻尖是淡淡的清香,朱承启举起灯笼走过去,方看清那从雪里探出的几树蜡梅花,他伸手折了一枝,凑近来闻。 这时,身后有推门声,熹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说过,不要跟过来吗?”他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语气虽平淡,实则已有了不耐。 “不知圣驾来临,奴才未来得及清扫积雪,请陛下恕罪。” 朱承启转过身,面前跪着的是一个宫女,正是半年前被他罚在此处的,那个名唤小初的掌灯宫女。 他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顺着游廊,走上了阁楼。 宫女便一直跪在那里,雪水浸透了裤管,冷得刺骨。她低着头,半晌才听朱承启开口:“已经过去了半年,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宫女不说话。朱承启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可知道朕当日为何要罚你?”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朱承启望着她:“说说看。” “因为我唐突了陛下。” 朱承启似笑非笑,背手道:“你和他们一样,很会审时度势、以退为进,是个聪明人。” 宫女低着头,黑色的皂靴一步步进入她的视线。 然后,他俯下身来,用湿冷的蜡梅挑起她的下巴,甚至凑近她的耳边,柔声说:“他们费尽心机,将你送到我面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温热的气息扑到小宫女的脸侧,一股奇异的酥痒瞬间顺着耳垂窜至脊骨,她因此不由的周身一颤。 宫女膝行着后退几寸,裤子被雪水浸透,冻得发颤,自幼长在北漠的她,却并不抗寒,她咬牙低头,哑着嗓子道:“小人愚昧。” 还打算继续装下去吗?朱承 启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了一句:“你起来吧。” 橙黄的烛光笼罩了皇帝的脸庞,那温和的面容下,有隐不住的冷漠与孤傲。 望着这样的帝王,宫女颤巍巍站起身来,又闻他道:“你是矇族人?” 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下巴,她扯了扯嘴角:“是。” “你母亲是赵欢的金吾卫统领傅崇琳,于北漠之战,为我大犁将士所杀。” 傅远未曾料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样早,登时脑袋嗡鸣,眼前涌现一张张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脸。 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你既然知道了,这就要杀了我吧。” 既踏入宫门起,她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只是这样死,未免堕了母亲的风骨,这样想着,她暗自拔出日日磨砺的袖剑,奋力朝皇帝刺去。 话音未落,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剑柄淌下去,朱承启却抓得更紧了,他手握剑锋,回手一拽,顺势将剑的主人带进自己的怀里。 不像其他女子,她是那样的瘦弱,这样得腰身,似乎轻易便可折断。 “傅统领以一敌百,威名赫赫,没想到却生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声音渐渐低沉:“对于取你性命的这件事,朕并不感兴趣。你长姐如今投靠了北凉,既然如此,与其杀了你,不如让你好好看着,看看北凉是如何臣服于我、傅家余下的亲兵又是如何被大犁斩尽杀绝的。” 语毕,只听一声闷响,沾了血的剑落在雪地上滚了几滚,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住。 灯笼早已熄灭,沿着回廊走到头,血还在流,只是指掌之间已然麻木,朱承启伸出手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雪花,仿佛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从不曾天明,而他仍是那个纯真的少年,踽踽前行… 雪还在下,数日之后,永宣纪年也终将迎来属于它的收煞。 …… 转眼间,一年到了头。 接连下了几日的小雨的太康县,终于在年三十的这日放了晴。 对于杨思焕来说,过去的一年虽不是本命年,却已将所有的霉头触到极尽。 这世间的荣辱兴衰周而复始,人生的起起落落左不过一个轮回,盛时多为落魄时打算,落魄时不坠志气,终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一壶温酒入喉,杨思焕暗自感怀起人生来。 傍晚时分,鞭炮声此起彼伏。春春一面为她倒酒,一面说:“大人,县丞周大人着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杨思焕离京远任太康已有半载,其间她孑然一身,每逢年节就格外想念远在京城的夫郎儿女,几天前她收到周世景的来信,纵然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她还是免不得牵挂。 记忆里的儿子胖乎乎的,至于眉眼如何,身为孩子亲娘的她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平日公事繁忙,她过得倒算充实,如今衙门都放了假,她心里没了着落。 她大哥和嫂子也知道她一个人独处异乡不易,早早就遣人叫她过去一起吃年夜饭。 杨思焕却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把什么事都抛在脑后,正是微醺的状态,很是惬意,她便摆摆手:“不去了。你向周大人道个谢,就说我睡着了。” 春春答应了,去了一时,再回来时杨思焕卧房的门果然闭得铁紧,他过去轻唤几声:“大人…大人…” 周威站在春春的身后,抬眼看着还未完全断黑的天,问春春:“你们家主总是这么早睡?” 春春轻叹口气:“哪能呢!往常亥时总见我家大人书房里亮着灯,很是辛苦,只是今日除夕,府里管事要回家过年,大清早她夫郎就带着儿子在门外等她,当时大人看见了,走过去把小孩儿抱起来逗了一会儿,末了给了他一片银叶子。等人都走了,大人的心情就不大好了,想必是想小少爷和小少主了。傍晚自己喝了点酒,这是醉了的。” 周威倒是耐下心来听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她来找杨思焕,原是有急事要同她商议,现在看来,同个醉鬼也没什么好说的,便问他:“府中还有谁?” 春春回:“除了无父无母的门子小刘,其余人都被大人遣回家过年去了。” 周威记得那个看门的,是个尖嘴猴腮的女人,遂点点头:“你叫她辛苦些,半夜给你家家主勤盖被子。” 周威与杨思焕做了多年的同窗兼室友,清楚她那个人睡觉有多不安分,尤其是醉酒之后,很容易踢被子,眼下正是隆冬腊月,明日又有大事等着她决断,万一她一病不起那就不好了。周威由此便多嘱咐了一句。 而春春作为一个男孩,又是敏感多疑的年纪,他对周威的这番话却有了另外的思虑。他想周威特地叫他去找小刘做这事,必是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念及此,少年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见春春讷讷地点了头,周威方转身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什么,再次折回来道:“近日你家周爷可有来信?” 春春愣了一下,听周威又道:“罢了,我问你做什么。”说着话,她自言自语地走出杨家小院。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在隆隆的鞭炮声中惊醒。 春春端了热水进来,在她洗脸时,将昨日的事告诉了她。 “周大人来过,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可您当时已经睡下,她便走了。” 杨思焕颔首,换了身常服就出门去了。 杨思焕登门时,周威正在用早饭,大年初一,她依照惯例吃得是面条。 就好像预先知道杨思焕何时会来一样,周威叫人备了碗白粥,待杨思焕一进门,她便将粥随手往前一推:“给你的。” 杨思焕撩袍坐下,周威又默默磕了一个白煮蛋,递到她手边。 “刘都督,你应该听说过吧?” 杨思焕宿醉之后,喝了几口米粥,喉咙好受许多,她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嗯…当时在京中虽没见过,却总听人提起。” 杨思焕曾有耳闻:数年前北平动荡,战事吃紧,先帝就派刘仲带兵出征。北平与应天相去千里,在路上就算马不停蹄也要耗费数月,一来二去必要消耗大量粮草,索性就命刘仲长年驻扎北平,后来叛贼被除,北平安定下来,先帝又命刘仲去平北疆。 十多年过去,刘仲在前线有如及时雨,一次次解决大犁的强兵外患,她也因此在军中获得了极大的威望。 “她就要回京了,途径太康。” 周威出声将杨思焕拉回神。 杨思焕闻言心头一沉,搁下勺子沉默起来。 太康县在运河边,又地处南北交界地带,常年有高官显贵途径此地,按照前任知县在任时的惯例,都要好好接待来往的显贵。 而这些贵人的吃穿住行自然不比寻常人,就拿吃饭来说,必得有野味。人参鲍鱼已不稀罕,人家要吃熊掌,要吃大雁。 这些东西光凭知县的俸禄自然是供不起的,大多数还是从百姓头上压榨的。故而每次有贵人路过,百姓就遭了殃。 不仅是太康县,其他地方也这样,自前朝以来就是如此。只是太康县地处黄泛区,土地本就贫瘠,旱时能旱死,涝时涝死,实在架不住这般折腾,所以不少百姓迫不得已,只能携家带口逃出去了。 杨思焕刚来时就曾见识过,她没有办法,只好顶着压力重新丈量了土地。揭开这个县城的伤疤后,杨思焕也尝到了苦果。 在过去的几个月,她先是被府台写信问候,后又被当地的豪绅使绊子——半夜三更往她家院子里放蛇,杨思焕早上起来,被窝里钻出两条蛇,诸如此类的种种,简直阴损至极。 同时因当地的大户吕家和当今首辅或多或少有些亲戚关系,朝廷派人进行三年一次的地方官的考校,杨思焕得了下品,这就意味着,下次如果还得下品,她就连七品芝麻官都没得做了。 不过好在土地重新分配之后,逃民少了许多。杨思焕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得罪人了,干脆就得罪到底,在分配土地的同时,将所谓的“无主”土地里结的粮食中的七成按人头分到各户。她也因此大获民心,想来一切都值了。 只是好景不长,百姓们好不容易能过个像样的年,这下又来个刘都督。想必那都督后头还跟着一堆下属,武将不比文官,很多性子直、脾气暴,又没有读过多少书。在太康就有过副将路过、顺手拐走良家小郎的先例。 想到这里,杨思焕脑海里浮现出一群骑士,她们风风火火由远及近,马蹄飞踏,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就像蝗虫一样,她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子初…”周威唤了杨思焕的字,见她没有回应,显然是在犯难,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角。 杨思焕再次回神,听周威道:“刘都督是手掌重兵的权臣,况且…” 周威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况且她是首辅的嫡长女,背后有三大家族,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她既然来了,咱们不好假装不知道。我得了消息,就是后日的事了。是否加收些赋税,好好组织组织?” 加收赋税? 杨思焕沉默着摇头,百姓已经够艰难了,加收赋税无异于把她们往死路上逼。退一万步说,她们被一榨再榨,早就干瘪了。 这时候,她无端端想起周世景,如果他在身边,会建议她如何?思忖片刻,杨思焕道:“不如装傻充愣,一切照旧。” 周威听杨思焕这样说,忙提醒她:“三年后,你的课考怎么办?” 杨思焕似笑非笑的站起来,轻拍周威的肩膀:“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吧,还是那句话,我有退路,你不必担心。” 周威转过头来,望着杨思焕离去的背影,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都督(上)…… 定文元年正月初一,寒星萧瑟,夜风侵骨。 清朗无云的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得到天际。士兵浩浩荡荡行进在漆黑的关外。这是从北疆班师的大军。在路不记其日,又逢几场大雨,野路崎岖,人马早已疲惫不堪。忽然,有小兵打马疾驰向大军迎面飞奔过来:“有埋伏。” 小兵说完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她趴在地上,身侧、背后都插满了箭。 片刻之后,指北车顶赤红的火把高高举起,众将士当即拔刀待命。 只见远处的山包上,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副将刘义回过头,身后亦有无数道火把朝这方裹覆而来,她立即打马,向前赶至为首的黑马旁侧。 黑马上坐着的中年将军气度从容,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压在腰间的配剑上,银灰色的铠甲隐约泛着熠熠寒光。 前方马蹄阵阵,将军没有抬头,双目隐在茫茫夜色中,虽未曾言语,却是众目的焦点,这便是定北将军兼督军御史刘仲。 永宣十八年,刘仲奉命北征,平边疆之乱,此后一直镇守北疆。她任北疆都督,足有六年。而今先帝已逝,北疆已平,她便要回师述职。 适逢北凉来犯,陛下派徐将军带兵迎战,北疆离北凉虽有千里,但较于应天,仍要近上许多,于是刘仲的部下九成都奉旨北上,赶去与徐将军会师。 至此,刘仲手下六名副军之中,已有五军被分至徐将军麾下。她便带着三千亲兵回京述职。 几日前,军中半夜失火,幸而发现得及时,在火势蔓延前将火扑灭,终只死了数匹马驹。刘仲生性多疑,察觉此次归京之路,注定不会顺坦,便令女儿刘知舟带了数百骑兵先行探路。 刘知舟如前几日一样,率亲兵在前巡视,起初并无异样,只是前路略显荒凉,找了块平坦的高地,本想归列复命,就此请求安营扎寨,也好解释整日赶路的乏困。 未曾想,她刚回马,就听到几声嘶鸣,接着便有人疾呼:“少主快跑。” 刘知舟寻声回望,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向这方刺来,她本能地侧身躲闪,才不至于被箭射中。 刘知舟不过十七岁,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她小跟随母亲观战,比寻常的年轻人要多些胆识,饶是如此,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声,刘知舟眼看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射落,登时有了带着残兵莽回去的打算。 这样冲动的想法一出来,她的胳膊就被暗箭刺伤,她在马背上咬牙四顾,却并不知箭从哪里来的,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呐喊:“阿舟,快跑。” 声音低沉浑厚,显然是来自成熟的男子。男子说着话时,正打马朝刘知舟飞奔过来,纵身一跃时,不偏不倚,挡住了那支箭——那支原本要射中刘知舟心口的箭。 刘知舟立刻勒马,没等马停稳,她已纵身跃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滚,慌乱之中,有一只滚热的手抓住她的胳膊。 “阿舟,这不是寻常的马贼,快跑…” 借着远处的火光,刘知舟模模糊糊看到手的主人,是一名穿着军装的士兵。 他虽穿着盔甲,却不是小兵,而是刘知舟在北疆相好过的男人,陆悯。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男人会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此刻陆悯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正在流血,方才的那一箭,不偏不倚射-插在他的胸口。 “不要…不要管我了…”陆悯颤抖着说道。 他的胸口在流血,血很快淌到地上,浸透身下的土地。刘知舟看着这样的陆悯,理智尽失,疯了一样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却只是枉然。 陆悯终是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不要忘了我。”然后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睡了过去。 …… 眼看四面攒动的火把将天际照亮,恍惚昼夜难分。 刘义跟着刘仲在前线多年,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此时距刘知舟失联已有近半个时辰,几年前刘仲的长女死后,刘仲就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虽说刘仲向来对她那个女儿一向严苛,但那终归是她唯一的女儿。 现在那孩子杳无音讯,带出去的亲兵也只回来了一个,且是一报完信就一命呜呼的。副将刘义不禁皱起眉头,扭头低声问:“都督,少主至今未归,要不要属下带人从侧路冲出去助她一臂之力?” 刘仲没有回答,却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火光淡淡道:“那箭羽做工整截,不是寻常山贼能制的。” 刘义道:“都督的意思是,这伙人是官兵?” 刘仲手握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环顾左右之后,看了刘义一眼:“是叛兵。” 刘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然有人要反吗?是藩王?” 正在这时,有人秘密呈来一纸密报,刘义匆匆看过一眼,将它递给刘仲。 刘仲将纸展开,上面写着:“启禀都督,贼兵来信,说少主在她们手里,如要少主平安归来,需您一人独去与她们议事。” 议事?刘仲似笑非笑,同叛臣贼子促膝长谈?她自认为并没有那个耐心。 刘仲看过之后,将纸凑近火把,纸张化成灰烬飞扬在寒风里,她不动声色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挺直了腰背:“管她是谁,既然要战,便战吧。” 她的语气平和,此言一出,众将士便摆好了阵势,一齐向前冲锋。 刘义按令带了一千人绕至敌后,同时刘仲已率先带了亲兵打了头阵。攻势太凶,杀得敌方措手不及。 如刘仲所料,其实对方并非山贼,而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姐陈王的人。陈王养精蓄锐多年,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皇帝登基之后,陈王命人追杀邕王的儿女,是因为她知道邕王儿女心重,又软弱可欺,便试图以她儿女的性命做筹码,以换取邕王手里的兵权。 可惜陈王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邕王软弱不假,她那女儿安庆王却是个果敢坚毅的,上次杨思焕就因为和她弟弟一起落水,不日她的人便将杨思焕五花大绑绑上山去逼婚。当然,这件事本身并不光彩,知道的人并不多。 总之陈王没能从邕王那里得到兵权。她审视一圈,发现自己的众皇姊妹里再没有软柿子可捏,便想到要与刘仲结盟。 她之所以选择刘仲,一则是刘仲手握重兵,且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结盟对象; 二则刘仲的外家许将军为她母亲刘文昌所害,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她父亲也因此自尽,因为这一层关系,刘仲虽姓刘,内心似乎却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刘家人,甚至她和刘文昌母女二人见面都不说话。而在陈王看来,刘文昌是朱承启党,刘仲自然很愿意和刘文昌唱反调,再者说,刘仲此番回京,自当撤去都督一职。名不存,实也将亡,鸟尽弓藏,这样一来,她的兵权被收也是早晚的事。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看来,刘仲和她结盟一起谋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点,刘仲只有刘知舟这么一个女儿,刘家 也只有这么一个嫡嫡亲亲的女孙,如果拿她作筹码,还怕刘仲不屈服吗? 陈王原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却万万没想到,刘仲竟然二话不说,置亲女儿的生死于不顾,直接带兵杀了过来。 大年初二的正午,陈王正悠闲的捧着手炉逗八哥,突然收到飞鸽传书,才得知昨夜自己派出的一万精骑被刘仲的三千残兵完胜。 “岂有此理!” 陈王说罢,她那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八哥竟接了她的口道:“废物!废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刘义带着亲兵绕后,因对这陌生的山路不熟,路上倒吃了些苦头,不过总算赶上与刘仲会师。 双方激烈的交战之时,刘义心中始终记得刘仲的军令:“生擒贼首。” 生擒贼首,将来将此事上报朝廷,也好查出她背后真正的指使者。 正是因为这样,刘义与那贼人首领对战时,始终带着些保留,两个人大战十几个回合,刘义也身负重伤。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时候,从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来,不待贼首反应过来,那人一剑封喉,直接将其斩杀。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下落不明”的少主刘知舟。刘知舟散乱着头发,双目发横,像疯了似的见人就杀,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刘义从未见过这样的少主,她愣了片刻才追上去。 她看到刘知舟杀了贼首,那时候周围十多个贼兵一起围上来要杀她,她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将她们全杀了。 旁边的贼兵见状,都被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唬到,连忙弃甲而逃,刘知舟却随手捡起地上的弓箭,百米之外将她们射死。 刘义一心想留活口,当即吩咐下去,要抓活口。有志短的贼兵见首领已死,就此投了降,谁知刘知舟折了回来,将那投降的小贼摁在地上捶,两三个人拉都拉不住,竟还是叫刘知舟将其活活打死了。 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刘义赶到时,刘仲早就退出交战,默默独站在高处俯视下方。 天亮之后,贼兵死得死、逃得逃,刘义没有抓到活口,有负军令,只好向刘仲请罪去了。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你被骗了 破晓时分,晨雾蒙蒙。不知名的鸟鸣此起彼伏,缭绕在山林深处。 此山名为石头山,往南百里便是开封。时值隆冬,山中河渠大多干涸,草木枯黄。唯有山南有一小涧,涧边野草受流水滋养,常年碧绿如春。 林中一匹黑马走了出来,纯黑的皮毛在朝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镇北将军刘仲翻身下马,随手将配剑扎在身侧的地上。抬手抚了马的鬃毛,替它除去辔头。 马晃了晃脑袋,径自走到不远处的小涧边低头喝起水来。 “属下失职,没能查出她们的来历,请都督降罪。” 说话者是副将刘义,她远远看到刘仲在饮马,便走到她身后躬身请罪。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刘义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刘仲背手站在水边,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刘仲身侧,迟疑地唤了一声:“都督?” 刘仲仍是看着远处的山峦,出声问道:“知舟呢?” 刘义回:“少主下了山,属下已经着人去寻了。” 刘仲“嗯”了一声,看样子并没有将昨夜的事放在心上。 周遭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空灵的鸟鸣。 刘义顺着刘仲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朦胧的山雾掩盖了远处的山脊,到处都是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刘义因此轻叹一口气,思忖再三还是问了句:“都督可是在想那封信的事?” 三个月前,刘仲收到一封匿名密信,她看完之后便将信烧了。 刘仲收回目光,转脸看向刘义,竟是平静地说:“果然是你送的信?” 刘义也不再隐瞒,点头应是。 刘仲冷笑一声:“十年了。”她摇摇头,轻叹一声:“刘义,你跟了我十年,我竟没有发现,你是她的人。” 刘义知道,刘仲口中的“她”是刘文昌,她眸子闪了闪,曲膝跪了下去,低头道:“属下先母受许老将军恩养,若真要计较起来,属下是许老将军的人。” 刘仲闻言目光微烁,听刘义继续说:“当年许家获罪时,先母尚在桂林做布料生意,得知许公子死讯后不久,先母亦忧思过度去世了。” 言至于此,无数条记忆猛然从刘仲心头迸发。 她忆起儿时随父亲回娘家,曾听许府的下人议论过一桩往事——她外祖母有个梁姓养女,性质温和,诗书满腹,与刘仲的父亲青梅竹马。只是后来,许公子却嫁给了刘文昌,这才有了刘仲。 刘仲素性敏感,很多事情她都暗暗放在心里。譬如她八岁生辰的那日,原本刘文昌答应下朝后就来带她和父亲去泛舟,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刘文昌回来,自己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后被杯子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惊醒。 刘仲睁开眼睛,看到刘文昌离去的背影,和父亲无声的痛哭,她悄悄从地上捡起被烧了一半的信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从那以后,直到父亲因许家的灭门之祸自缢,刘仲再没有看过刘文昌踏足父亲的房。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刘仲转过身来:“你原本姓梁?” 刘义抬头回望刘仲,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又听刘仲哂道:“你因此跟了我十年,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 “还有些事,属下没有说。”刘义道,“先母去世后,我遵先母遗愿扶棺回京,年少无知受奸人诱骗散尽家财,后来我跟着丐帮的人去偷人东西,被关进监牢替贵人顶罪,她们说我杀了人,要将我问斩,是义母救了我…” “义母?” “刘三。” 刘三是刘府的管事,也是刘文昌的心腹。 绕了一圈,果然还是刘文昌的人。刘仲笑了笑:“本就是她做的局吧。”望着天际淡淡道:“你被骗了。” 刘义垂眸:“那信是义母飞鸽传书过来的,原本有两封,其中一封是给属下的。” 她说着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将它举过头顶:“信中说,她已离开刘府。” 刘仲取过信,扫了一眼,指尖微颤,信随风而去。原来刘三竟是她外祖母的生前的部下。这么多年了,她都未能察觉。 刘三写给刘仲的信里说,她已经寻到陆家少爷的那个孩子下落,孩子还活着,现在就在开封,是太康的知县。 刘三知晓刘仲生性多疑,这么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刘仲必定不肯轻信,她便又单写一封信交代义女刘义,令其找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身份表明。 这时马已经吃饱喝足,踏着轻快的脚步行到刘仲面前。 刘义低声道:“都督。义母说,太康之人,见与不见,都由您自己选择。” 刘仲看了她一眼,然后牵起马,提步不动声色地走进茫茫山雾之中。 …… 太康周边的庄户人家有舞龙灯的传统。 每个村庄,隔二十年就会起一次灯,以祈求神龙保佑。 龙灯的讲究很多,涉及神明和来年村庄的运数,村民不敢马虎。 过年前十多天,年轻的女孩儿们 就要跟老一辈学会敲锣打鼓,二十年后她们的女儿辈也会跟她们学,这样的习俗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至今已经不知传过多少年。 小柳村今年舞龙灯,正月初二子时,全村男女老少摸黑爬起来,聚集在“灯堂”前观看龙神“开光”仪式。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大作,引得方圆几里的人家都忍不住来瞧热闹。 所谓的“灯堂”就是临时搭建的大木棚,一间木棚,丈二见方,中间摆了两张大四方桌,后面的桌子上伏着“龙头”,前面的桌子上置了香案和贡品。 那龙是木制的骨架、糊了彩色的外皮,做得惟妙惟肖,里头点了蜡烛,照得整个“龙头”透亮。 有“道士”正拿着桃木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村民们起初还都竖着耳朵听,似乎听到“玉皇大帝”“九天龙母”之类的,后来也都分了神。 女人们腰间系了红绸带,专心扶着自家的“龙骨”,那“龙骨”就是一人长的木板,前后钻了个口子,只等待会龙头开过光,全村的龙骨就前后相接、用木棒栓住,便组成完整的“龙灯”。 人们只要举着木棒往前跑,敲锣打鼓便可舞龙。 木板上是竹篾和彩纸制成的大灯笼,灯笼边挂着小铃铛,稍微晃动就会叮叮作响,笼里点了蜡烛。 这时候“龙骨”七零八散地停在灯堂周边,照得打谷场一片透亮。 男人们则牵儿抱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闲话。一时间气氛十分活跃。 “小姑姑,道士在说什么?” 杨思焕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半蹲下说:“她在说,小孩赶紧回家睡觉。” 多多环顾四周,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和他一样的小孩也有不少。 “小姑姑,你骗人。” 杨思焕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只想回去睡觉,最近公务繁忙,好多旧案有问题,没想到昨日傍晚,周威那厮直接就将多多打包好、派人送到杨思焕府上,说之前答应了孩子,初二要带他去看龙灯,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她夫郎(也就是杨思焕大哥)染了风寒,她要陪夫郎,又不能对小孩子食言,就只能拜托杨思焕带着孩子去看灯。 杨思焕正欲拒绝,转头却看到小外甥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话到嘴边只好又吞了下去。 杨见敏半夜醒来,看到周威睡得很沉,隐约听到远处的村落有鞭炮声,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却还是不小心惊醒了她。 周威立刻坐起来,用手背贴在杨见敏的额头上,检查他是否还发着烧。所幸烧已经退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问道:“想喝水吗?” 杨见敏摇头,反问她:“多多呢?你不是早就答应他,要带他去村里看龙灯吗?” 周威道:“是啊。” 杨见敏蹙眉,忙披了衣服要出门:“孩子心眼实,说好了带他去,是一定要去的。” 杨见敏一贯要强,对两个儿子亦是言出必行,这次虽是周威许的诺,却也不能轻易食言。周威料他会如此,忙拉住他,倒了水送到他手边,笑道:“他小姑姑带他去了。” “思焕?” 周威“嗯”了一声,又道:“她对龙灯很感兴趣,老早就想去看,傍晚自己就找上门来,把多多接到她家,这会儿俩人估计玩得正起劲呢。” 听她这样说,杨见敏才放了心。 与此同时,杨思焕又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直打转。耳边的爆竹声像雷一样,炸得她脑瓜子嗡嗡响。等她稍稍定神,眨眼的功夫,小外甥跑没影了。 “多多…” 堂上的道士还在念咒,仍是听不清的嘀嘀咕咕。她又念了一会儿,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叠符纸,飞快地贴在桌上粘了一圈。 有村民抱了个两三岁的小女娃过来,那道士就将小女娃放在符纸中央坐着。接着又抓来一只小母鸡,三两下拔下母鸡头顶的毛,从它头顶取了几滴血,用手沾了一下,点到小女娃的眉心。 这时候狂风大作,原本还在闲聊的村民突然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就听有老年人高呼:“是龙神显灵了。” 立刻有人应和:“咱村要发扬了。” 此言一出,唢呐声兀地响起,锣鼓声也更响亮了。气氛一下子就欢乐起来。 坐在桌子中央的小娃娃却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小娃娃哭着就要往桌边爬,小手小脚胡乱挥舞,一下子碰倒了祭祀用的烛台。 道士眼疾手快,将烛台扶起,却不防小娃娃从另一边跌落下去。 杨思焕正四下寻找外甥,一转眼就看到桌上有个小孩要掉下来,她忙冲上前去,从半空中将孩子接住,自己也险些摔了一跤。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冲出人群,嘴里喊着:“妹妹。” 小娃娃被吓到了,一直哭个不停。 少年从杨思焕手里接过小女孩,忿忿地看着道士:“我妹妹都病了,你还折腾她做什么?”又向村民怒喊:“你们姓柳的没人了吗?凭什么让我妹妹来做这个?” 话音刚落,村民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死小子,嘴这么毒?” “哦吼,龙女没了,要倒霉了。这下要倒霉了。” 方才还兴致高涨的村民,这会儿都惊慌失措,开始骂骂咧咧。 过了片刻,有人反应过来,忙嚷叫着:“梅秀才呢?还不来管管你家小兔崽子?” 想来这兄妹俩的母亲应是个姓梅的秀才,只是这小柳村,外姓人应该很少,众人恶狠狠地喊了半天,也不见她们口中的“梅秀才”出现。 而少年抱着自己的妹妹,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 “小姑姑,我怕。” 杨思焕回过神来,低头见小外甥拽着她的衣袖,一脸惶恐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这会儿自己好歹知道找回来。杨思焕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小外甥。 “还要看吗?” 多多点点头,看着攒动的人头,忽又改了主意,把头埋进杨思焕的肩头,在她耳边说:“我要回家。”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你为什么要杀他?…… 杨府的驴车已在村口候了多时,远远见到自家大人的身影,春春立马迎了过去。 “表少爷睡着了?” 杨思焕“嗯”了一声:“回去吧。” 春春应是,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杨思焕臂弯里接过熟睡的孩子,一面吩咐赶车人行得稳当些。 “大人,龙灯好看吗?” 杨思焕支肘托头,倚着车窗合目应道:“没在意。” 春春闻言就越发的好奇了,不由的撩开车帘,朝远处的灯火闪烁处巴巴地望着。只是随着车轮的滚动,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春春怅然收回目光,叹道:“小时候我们村也舞龙灯,可恨我生是男儿身,只敢远远瞧上一眼。” 早闻有些地方舞龙灯的禁忌多。其中就有一条,龙灯开光之后,男子必须回避它。 杨思焕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些村民中,男子不论老幼,都会刻意站在角落里。女孩子则腰系红绸带,在灯堂前来回穿梭着打闹也没人管。 来这个世界之前,杨思焕曾见过截然相反的情景。那还是她读小学时,在农村奶奶家过春节的光景。 那一年村里舞龙灯,和这里的情况一样,老家的龙灯禁忌也多。 可小杨作为一个城里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一直沐浴在老杨的阳光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男尊女卑”,什么是“封建迷信”。 也是大年初二,半夜三更,腾空而起的礼花照亮了杨村,热闹的程度,较秦淮灯火也不输分毫。 奶奶牵着小杨的手,一路与老姐妹谈笑,聊自己城里来的孙女如何古灵精怪、自己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多么能干。村里的老人都很质朴,不吝赞美,纷纷感慨杨奶奶有福气。 小杨的注意力则被不远处灯堂的锣鼓声吸引,她嫌奶奶走得慢,自己悄悄挣脱出来,像猴子一样扎进人堆里。 没过多久一首唢呐曲奏罢,开始中场休息,锣鼓声也因此暂停了。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小杨的袖头,她回过头,见来人是她堂哥狗儿。 狗儿一手提锣、一手执槌,十分得意地向她炫耀:“刚刚二叔夸我敲得好,你肯定不会吧。” 小杨不服气:“不就是咚咚哐嘛,谁不会呢。” “那你来。” 小杨从狗儿手里接过锣槌,才哐哐敲了一下,就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厉声喝住:“小丫头站边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烟熏味的男人忿忿地冒出来,钳着小杨的胳膊就往边上推。 “放开……你弄疼我了。” 老杨适时出现,顺手将女儿往自己身侧揽了过去,笑着对方才说话的男人说:“大庆,好久不见。” 刚刚还皱着眉头的男人,看到老杨来了,忙笑着递烟:“哟!文山哥,听说你现在是大教授了,难得见你一面。” 老杨笑着摆摆手:“已经戒了。” 男人咧嘴,露出两排熏黄的牙:“我记得初中时你早读躲厕所里都要抽两口,看来嫂子管得挺严啊。” 老杨从容地笑笑:“你嫂子不管这些。” “这是咱大侄女啊,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说呢,怎么从没见过。”男人看着小杨道,接着又说:“我小舅子在体制内工作,有了些风声,说很可能过两年国家就能放开二胎政策,像你们这种公职人员,也能要二胎。” 老杨依旧微笑着,却是低头摸着女儿的头,淡淡说:“我和你嫂子养这么一个淘气包就已经够呛了,没那个心思了。” 男人愣了一下,将话头一转又说:“狗儿他爸腰不好,村里特许他不用扛灯,就叫狗儿这小子打打锣,也算有个抵门头的了。” 老杨颔首:“我初六就要去加州开会,否则我可以替我大哥扛一扛。毕竟二十多年动一回灯,大伙哄个热闹。” 老杨说着话,就牵着女儿离开了。 时隔多年,更隔着两个时空,杨思焕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 后来在她的追问下,老杨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按老家的传统,女人是不能站在龙灯前面的,会被认为不吉利。这种回答令小杨有些气愤。 “这是歧视,是封建迷信!” 彼时小杨不过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说出这话义正严辞,刚换过门牙,说话还漏风,着实把老杨逗乐了。 不过老杨又解释了,这多半是后人的曲解。老杨是个无神论者,但同时他也认为,一切鬼神论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譬如老家龙灯在大年初二开光、之后去附近村落挨家挨户走一遍。当龙灯停在门前,那家的主人便会将茶叶和米象征性地撒在龙嘴里,有人抱着小“童子”过来,童子手里扔一条象征祝福的红绸带下来,作为交换,主人家也会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到“童子”背着的小布包里。 这么一套神乎其神的操作,在老杨看来,其实很简单。 老杨说,在很多年前,老家这边闹饥荒,村民们饿到啃树皮、吃草根,最后迫不得已,村里相对强壮的女人们只好拉起班子,倾村出动,去向别的村子寻求帮助,讨些米粮。 乡里人质朴,见有人敲锣打鼓来求助,能帮的都帮了,送米的送米、捐钱的捐钱。那被帮助的一方无以为报,就送给他们真挚的祝福。 后来人的条件好了,就演变成春节舞龙灯。 一切似乎很有道理。老杨不愧是理工男,忽悠起小孩,逻辑都是环环相扣的,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顺便升华主题:“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大多数看起来丑陋与无理的习俗,背后隐藏的成因实际有可能是美好的。只是有人曲解了它。譬如‘男尊女卑’。” “我讨厌这个词!” 小杨偏过头。 老杨笑笑:“大庆叔叔不让你站在龙灯前,那是因为他不懂。在最早舞龙灯这个习俗开始的时候,男女都是可以扛灯板的,只是女人天生不如男人力气大,男人们心疼女人,毕竟要走南闯北的,扛着那么重的龙灯四处奔波,他们担心她们的身子受不住,于是那时候疼惜老婆的男人就站出来,提议不让女人碰龙灯,这种累活就交给男人来做。后来就被曲解成‘女人靠近龙灯是不吉利的’。其实这背后真正的意义,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绅士风度,只可惜被后来人误解了。” 小杨听了这样的见解,瞬间就释然了。又听老杨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至于是不是这样,你以后可以自己去验证。” 想起过往种种,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展颜轻笑着低声自语:“果真如此吗?” 却听春春道:“大人,您可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因这一声唤,杨思焕回过神来,驴车摇晃,将她瞌睡也晃没了。 “只是想起一位有趣的长者,多年不见,却似乎从未与他相别,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 一语未竟,杨思焕忽然沉默下来。 春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眸一看,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大人,这会儿又沉寂下来。 看着这样沉闷的大人,春春虽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却明白,大人一定有他不愿向人吐露的心事。念及此,春春无端端又想起不久前,大人拜访了一位江湖郎中,那郎中对大人说过那些奇怪的话… “大人每月十五都会晕倒一回,短暂地性情大变、隔日又恢复正常,在下说得可有错处?” 杨思焕没有否认。 郎中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年轻人沉吟片刻又道:“当真如此,恕在下唐突,敢问大人可是被什么人、什么事伤过?” 杨思焕不动声色地望着郎中,半晌才道:“或许有过。” 郎中就道:“那便对了,大人得的,是心病。您想要逃避过往,才会晕倒,这样的例子十年前在下也曾遇见过。” 春春忙急着插嘴:“您说得这云里雾里的,可有什么药治得?我家大人的病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每到十五的那日,就变了个人似的,样子可吓人了。” “不急。”郎中提笔写了个方子,又看着杨思焕道:“急不来。其实这也不算病,想来大人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等大人忘了、放下了,就好了。” 那日郎中的话还在春春耳边。如同打哑谜一般,好像杨思焕和那郎中都心知肚明,而一旁的春春却被绕得云里雾里。 春春因此叹了口气。 杨思焕看了他一眼,终是开口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春春低下头,“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杨思焕煞有介事地问:“哦?我做什么了?” 春春迟疑地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偷听大人说话的。上个月十五,我怕大人又晕倒,就悄悄跟在您后面,却见大人和一个女子见面,我不小心听了你们说的话,知道大人一直在派人监视远在京城的周爷。” 杨思焕看着春春,脸色微变,却是平静地说:“那不是监视,我是怕人伤害他,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他。” 春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脸涨得通红:“您要杀了他。您说‘找个适当的时机,杀了他。’” 此言一出,杨思焕的心 猛然一紧,犹如芒刺在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到十五的那日,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像做梦一样,也许是原主的意志还存在着。 虽然她出于对周世景的安危考虑,确实有派人跟踪周世景,但她从未有过要杀了他的想法。 即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仍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怎么舍得伤害他? 就算那是原主的意志在同她开玩笑,左右他也是她的“三哥”,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也不能杀掉他。 杨思焕有些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 春春见杨思焕的脸色愈发难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后悔起来,忙道:“想想也不可能,大人和周爷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定是我听错了。我不该乱听、不该乱说,请大人恕罪。”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 烛火明灭闪烁间,春春窃窃地望向杨思焕,只见她偏过头去,蹙眉合目,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睡意。 车里一片寂静,耳边是车轮轧过碎石子的声音。 杨思焕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罪:“大人离京后,周爷私下见过两回詹事府的张大人,不久便入宫做了内史。周爷既已入宫,恕属下不能再替大人护他周全了。” 说话者是一个叫陆飞的少年,他是杨思焕安排在暗处保护周世景的人。然而杨思焕自己也清楚,周世景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她派人跟着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为了那可悲的安全感。 谁知杨思焕离京不久之后,周世景竟自作主张进宫做了内史,陆飞不能再跟着他了。 杨思焕听了陆飞的话,似乎并没有很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此事一样,她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一根枚玉牌:“你走吧。” 他们做暗卫的,一旦被主人买下,都要签契约,契约一时不除,他们就一时不得自由。陆飞跪着接下带有余温的玉契,迟疑地抬头看向杨思焕:“大人,有些事周大人不让属下说…” 杨思焕打断他的话:“他不让说,自有他的道理。” 陆飞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一旁。 杨思焕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团迷雾,不远处是周世景的背影,他穿了紫色的官服、披散着长发,默不作声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杨思焕迟疑地走到他身侧,这才看清周世景怀里还趴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张珏。 杨思焕看到张珏半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周世景宽大的衣袍里,低声唤周世景为“哥哥”,又道:“我不能回头了,她们都想我死,我现在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哥哥……” 周世景半低着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杨思焕却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帮你的。” 他的目光如水,神情温柔,就连心声都是那样的温和。 杨思焕闻言,忍不住问他:“你帮她?原来你进宫就是为了帮她?” 她的声音不禁打颤,“我同你说过,我不愿你进宫,你既已答应了,为什么要骗我?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她越说越没了底气,周世景却似乎听不到她说话。 站在他们兄妹身边,杨思焕显得格格不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时只觉得头痛,待梦将醒时,周世景偏偏转过脸来,竟看向她,漠然开口:“我原以为你会有所作为,望你可以帮我,才同你在一起。而今你自身难保,我只得另谋出路。” “出路?” 原来她只是他的“出路”。 周世景冷眼瞥过她错愕的表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地方,很快被更浓的迷雾填满。 杨思焕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踏空,猛然惊醒。车还在摇摇晃晃地行着,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原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竟做了这么长的梦。 夜风呼啸着拨动车帘,像刀片一样拍在脸上,杨思焕解下披风,盖在小外甥身上,即便如此,小家伙还是冻得直往杨思焕怀里钻。 春春忙劝道:“大人,您大病初愈,可别再着凉了。” 杨思焕却只是默默朝窗外望着,直到车上挂着的灯笼里的烛火无力地晃了两下,终于暗淡在她的视线里。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她慢慢低下头去。 她分明想起那日陆飞向她请罪,同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那时她多问了几句。 “除了张珏,他还背着我见过什么人?” 陆飞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在狱中时,周大人每夜都会去秦淮河畔的文德桥,似乎在等谁,但从没见谁来赴约。” 那时候,她脑海里响起那夜文叔说过的话,他说她在狱中时,周世景常在半夜出门。 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就跳不动了。待她掏出玉契,摩挲了片刻,方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陆飞点头:“我知道的,当年是大人给了我家人一条生路,此生我都不负大人。” 杨思焕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又将玉契递给他:“你走吧,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查。” 陆飞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大人,从我娘将我卖给他们起,我就不是我了,你买下我,我这辈子都要为你做事,这是规矩,否则我就要被他们带回去,再卖给其他人。”他说着话,就跪了下去:“至少大人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换成其他主人,我害怕…请大人收回契约。” 杨思焕怔了怔,她无端端记起当初去黑市,一眼就看到这个眼神犀利的瘦弱少年,便随手给了暗卫所的中介一把银子,将他领走。 不过是三十两银子,这孩子就甘心情愿将自己卖了。 那些和陆飞一样的男孩子,大多是被父母抛弃了的苦命人,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然后被卖给别人。杨思焕知道,他是不想再沦为杀手,可他完全可以将玉契顺势收回,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为杨思焕并不会去暗卫所投诉他,这样他也不会被卖给别人。 但他执意要履行承诺,坚决不收契约,杨思焕不禁感慨,一个花钱买来的少年尚且可以对她如此忠诚,为何她曾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那个她曾死心塌地过的男人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若不是她派人跟着他,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妹妹,并且这个妹妹不是别人,正是张珏;她也不会知道他弃儿女与年迈的公公不顾,甚至违背了给她的诺言,自作主张入了宫;更不会知道她在危难之中时,他趁机深夜外出,是为了等一个陌生的女人。 原来她所以为自己曾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挚交的欺瞒,夫郎的背叛,一切的一切,都在前日她见到陆飞的那一刻全部破碎。 她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压制都是徒劳,痛苦甚至变本加厉。 “小姑姑,你流血了。” 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杨思焕的沉思。 车缓缓停在杨府门口,春春忙跳下车,牵着多多的手往府里走。 多多不肯走,急得要命:“春春,小姑姑的耳朵在流血。” 春春回头看了一眼,转而低声哄道:“怎么会呢?表少爷,您看花眼了,小的带您去歇息吧。” 待人都散去,杨思焕才下了车,抬脚径自走到书房,狠狠将手中攥着的耳钉掷到地上,积郁了许久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哑然大哭起来。 春春安顿完多多,刚出房门就听到书房这边传来的闷响,以为是猫碰倒了书架上的书,并没有在意,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门,却发现推不开,便知道有人在里面。 想来也只有杨思焕了,这么晚了,她人在里面,却不开灯,春春想起方才在车里时,他分明看到杨思焕硬生生从右耳垂上拽下耳钉,那枚虽不起眼,却象征着已婚的耳钉。 耳钉多为男子的配饰,戴在左耳上,即为有了婚约,戴在右耳上,表示已婚,女子则很少有戴的,多半是上门儿媳,为了显示诚意,会戴耳钉表示自己已有正夫,不想在外面再勾搭其他男人了。 而朝中大臣大多是三夫四侍,基本没人会戴耳钉,只有杨思焕自成亲之后,再也没摘下过它,而今她狠狠拽下耳钉,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春春知道定是自己之前说的话里不好,惹了自家大人不痛快,便敲门道:“大人,是您在里面吗?” 里屋没有一点声响,春春继续道:“大人,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挨冻了。” 良久,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句:“我没事。” 春春闻言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步一回头的 往院外走,他离开,就被一个人从后面喊住:“站住!” 春春回过头,把手里的灯笼抬高,才看清来人是县丞周威。 “周大人,这么晚了,您是来接表少爷的吗?” 周威没有管他,自顾自地乱转一通,又折了回来,问:“你家大人呢?” 春春想着杨思焕现在心情不好,应该不希望有人打扰,便回她:“这大半夜的,我家大人自然是在睡觉了。” 周威将灯笼一掷:“我去她卧房找过了,根本没在。” 春春也发现了,这个周威似乎总是仗着自己是杨思焕大嫂的身份,不把杨思焕这个上司放在眼里,只是杨思焕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但这大半夜的,直接闯到府里、甚至直入卧室找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人,不瞒您说,自打门子请假回家过年去,小的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府里丢了什么东西。这才到处转转,可巧才碰见您,敢问您半夜来府中,所为何事啊?” 周威闻言马上会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说她是贼?但她顾不得生气,只是又问他:“你们大人去哪了?出大事了,山匪劫道,放火烧了南山,都惊动路过的官兵了。” “那叫我家大人有何用啊?” 周威被这话噎了一回,终是冷笑一声:“是,是没用了,那劳你通知你家大人一声,早点收拾行李,回徽州老家种田去吧。”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春春的肩膀:“刘都督路过咱们的地界遭了山匪,现在她人在城外安营,大半夜的,别说她一个县令,连府台得了消息,都快马加鞭要亲自过来请罪了。” 杨思焕在书房,听到周威的话,便去推开北边的轩窗,隐约还能看到未被扑灭的山火。 “吹得是西北风,得加派些人手,安排山民撤出来。” 周威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杨思焕从书房出来,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 但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跟了上去:“这个不用担心,官兵已经在灭火了,相信很快就能扑灭。只是都督那里不好交代,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界出的事。” 杨思焕踏上还未来得及卸套的马车,周威一面说话,一面也准备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杨思焕打断:“都督也好,府台也罢,现在都顾不上那么多,只是这火,没那么容易被扑灭,很有可能整座山都保不住了,附近的田地相接…” 杨思焕说着话,突然就沉默了,周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方才还很小的火势,眨眼的功夫已经清晰可见了。看样子,难道真的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当真如此,岂不是会有上百亩田的庄稼要被火烧光? 周威觉得头皮发麻,她来时只想着如何请罪,现在看来,是罪不可赦了。 “上车。”杨思焕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 周威立刻跳上车,坐到杨思焕对面,看了她几眼,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哭过了?” 又问:“为什么?” 杨思焕仍是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眼看着天色渐渐变亮,山火又大了些。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可否向都督借兵一用?…… 断山横跨太康县与通县,而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县令,自然要为此事负上一半的责任,何况山上还有十几户人家,如果任火势蔓延下去,山上的人都会被困死在里面等死。 偏偏这山形本就奇特,山的北边和东西二面都是断崖,关于断山,太康县志中相关的记载也是神乎其神,说这个断山是由天神的三板斧砍出来的,前朝的某年,有大将军奉命逼宫不成,落荒逃进此山,当时的王君就命人设了半里长的栅栏在山的南侧,并派人日夜在山脚巡视。 数日之后,有人在山上找到森森白骨,骨头旁被树叶盖住的,正是那将军的官印。 所以这断山又名笼山,它就像一个笼子,只要守住南面,任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只能困在山里等宰等杀。 只是近年赋税严苛,不少太康县携家带口跑到山上当起猎户。谁曾想今日突起大火,从南边一路烧了过去,势要把山上的人都围进山火中。 夜路难行,杨思焕和周威同乘一车,急急地奔赴火场。赶车的犯了糊涂,路上险些把车赶进沟里,好在沟边有个大石头,车轱辘撞在上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在这混乱中,周威的脑袋磕到车壁,当即就鼓起个大包来。 火势发展得很快,起初还有守城的官兵抬水去救,奈何人少火大,火像是越扑越大,原本救火的人,这会儿已然体力不支,也都放弃了。杨思焕和周威赶到火场时,已是丑时三刻。夜风刺骨,周威一下车就忍不住打起摆子。 “她们都来了。”说着话,周威分明听到自己牙关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那个坐在马上的,应是都督。” 杨思焕闻言也下了车,顺着周威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明灭交错的火把。七八个穿了官服的人,被官兵簇拥着站在高处。对面山头的火光亮得刺眼,杨思焕却仍是看不清那些同僚们的神情。她隐约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人群中,有人认出杨思焕来,忙提着灯笼上前来迎。 “大人,您可算来了。” 原来是县丞。方才邻近的几位知县正在为断山的属地问题争论,断山离太康县近,理应属于太康,一说一百年前,此山隶属通县,只是本朝没有明文规划而已。 众官你一言我一语,始终争不出个结果。断山究竟属于哪个县,原本没人会在意,左右是个荒山,但现在出事了,它着火了,这个火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都督路过的时候大烧特烧。加上前几天都督夜遇山贼,也是开封境内的事,这下可是事上加事。 这都督是什么人?她不仅是镇国大将军,还是当今首辅的嫡长女,更是陛下的表亲。她老人家在外征战十余载,终于得以回京复命,回去之后,百姓夹道相迎,却看她灰头土脸,一传十十传百,这下京中人都知道开封是贼城,贼城的名头一旦冠上,日后再想正名可就难了;之后都督向陛下复命,定要将此事禀了去,再想她回到家中,与家人秉烛长谈,聊着聊着就谈到开封,那时她定是一叹:“开封,简直就是贼城。” 这一番联想,让一众官员惶惶不安,她们讨论来讨论去,最终统一将话锋转到谁该为此事担责任上。 县丞一面领着杨思焕往小山坡上走,一面向她当前的局势。 “大人不必担心,柳大人会帮您说话。” 杨思焕抿唇不语,却听周威问道:“柳大人?哪个柳大人?” 县丞回:“前任知县柳大人。”她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在杨思焕耳边继续说:“柳大人如今在知府身边做事,说话还算有些分量,前朝时,这断山就是通县的,当朝理应还是他们的,一会儿任她们如何说,你只照这样说了就好。” 县丞话音刚落,杨思焕却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放我进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良心都叫狗啃了。” 她因此足下一滞,转身看到山脚有人在争吵,两个官兵拽住一个少年,那少年衣衫褴褛,手脚并用,死命挣扎着。 杨思焕让周威上前问询,周威打听之后小跑着过来回话:“那孩子半夜背着家里大人偷下山看龙灯,回去的时候发现着火了,他家住在山顶,家里还有个耳背的爷爷,现在闹着要从小路回去救爷爷。” 县丞插嘴:“胡闹!这山上的猎户要下山,得绕好几里山路,现在虽然小路还没有封,等他们下来的时候,火就把山包了,现在上山不是送死吗?” 杨思焕叹了口气:“所以诸位大人聚在此地,就只为讨论谁需要为此事引咎辞官,谁需要为此事背负骂名?” 县丞也转过身去,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想 看到,只是大人也看到了,这火高几丈,天干物燥,如何能灭得了?” “你方才也说了,这山上的猎户,多半是我太康县的人。”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背井离乡?何况现在还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如果能带一队人上山,从山上再放一把火,造出一条“隔离带”,火自然就不会蔓延了。这是现代消防常用的灭火方式。 听说山上着火,杨思焕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但要在短时间内铲净那么多草木,造出一条空旷的“隔离带”,没有几百人是办不到的。 “徐县丞,那马上坐着的,可是镇国将军刘都督?” 县丞怔了怔,也朝杨思焕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了。”,说着话,她又摇摇头,“下官也不确定,那位也是才来的,马前有重兵开道,她也只和知府说了两句话,旁人是很难靠近的。” 杨思焕问:“那柳大人呢?可否请柳大人引我去见都督,我有话要当面与都督商议。” 县丞听了这话有些想笑,心道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知县,难不成要向都督借兵不成。但她犹豫了一下,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这个下官做不了主,还得大人自己去与柳大人谈。” 周威挑眉,一下马车她就听这县丞叽叽咕咕说废话,她早就烦了,同为一县之丞,她一直看不惯这个土县丞,什么本事都没有,倒是世故油腻得很,俨然是官场老油子的派头。她便实在忍不住哂道:“等你这一层层谈下去,天都要亮了吧。” “这叫规矩,大人还年轻,我是要提醒的,否则怎样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杨思焕长叹一声,扬长而去。周威回了徐县丞几句嘴,才发现杨思焕早就不知去向。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军火库 杨思焕不再管县丞要如何,那位柳大人又有怎样的顾忌,她只知道,如今她才是这太康县的知县。被困在山上的,多半是她太康县的人,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她望着远处的人群,抬脚就朝人前去了。她走到半路,有人迎面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她发觉手心里被人塞了一个纸条,那人塞完纸条,头也不回的很快消失不见。 杨思焕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子初,断山军火库,内藏火石一万箱,请务必保住。 不过寥寥数语,却令杨思焕背脊直冒冷汗。她不知这上面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她?如果是真的,这可不止是几个人的生死问题了,一旦军火库爆炸,周围几个县的百姓都危险了。 她又看了一遍,便急急将纸条藏进袖袋。这个送纸条的人,知道她的表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恶作剧。 她这样想着,整个人都开始发起抖。 …… 前日山贼袭击的余波尚未消退,这边又起了山火,归京的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当下邻近几个县的官员都来了,为的是向都督赔礼。只是都督并未露面,她手下的副将差了亲兵过来探问火情。 为首的小兵高坐在马首上,环顾四周,发觉周围大多是穿着官服的人,皆是养尊处优的派头,并没有多少官兵在灭火,她不禁皱眉道:“都督得知火情,亦感慨水火无情,特令我等前来协助灭火,但瞧这势头,诸位大人想是早料到我家都督会出手相助,才会早早就这般袖手以待了吧。”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招手,身后的一队亲兵整齐地快步出列待命。 方才还在争论着断山归属问题的官员们,闻言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劈里啪啦的火星迸溅的声音。有人从沉寂中站出来,这人穿了墨绿色官服,正是太康的前任知县,柳大人,前不久她才升作开封府右同知。知府上月进京述职,尚未回来,开封府大小事务,暂由她打理。 柳大人知道小兵是在嘲讽她们这些当地官员救火不力,此时不站出来说点什么,传将出去,日后不好向上面交代,就站出来解释:“这位小军有所不知,并非我等火前懈怠,此前已有数百官兵前去灭火,只是这附近没有河渠……” 不待柳大人说完,有人出言打断:“眼下不是争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 众人寻着说话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黑夜里的风卷着车前的灯笼打转,一圈又一圈,良久却不见车里有人下来。 人群中有人轻叹一声:“是宋大人。”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车里的人这才撩开车帘,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众人终于看清,果然是左同知,宋世恕。 柳大人见来人,先是惊愕。 宋世恕和她,分别是左右同知,与她不一样的是,她在县里熬了整整十年,才熬到现在的位置,而这位宋大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前年空降为开封的左同知。 本朝以左为大,宋世恕年不过三十,已然骑到她柳某人的头上。不仅如此,宋世恕在知府面前,也是我行我素的,常常是一句话怼得知府脸色铁青,之后知府却像怵了她,从来不会和她争辩什么,最多是笑着回她两句,快快的结束话题。 加上宋大人素来喜静,她做这官也是做得离奇,几乎从不去府衙述职,只叫自家小厮每日午时取走文书,再于次日卯时将批好的文书送回府衙。所以外人看她宋大人,更是神秘至极。 今夜她突然出现,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立刻迎上前去:“宋大人。” 宋世恕探出脸来,默然颔首,唤了一声:“柳大人。”她顿了一下,又问:“现在什么情况?” 柳大人回:“各县都有出力,奈何水源太远,取水艰难,火势发展太快。”她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一条山路尚未封住,但是很快火就要烧过来了,一旦烧起来,唯一的路也要被堵死,现在上山太冒险,只能寄希望于山上的山民自己撤出了。” 宋世恕冷冷地瞥了柳大人一眼,转而扬脸看向火场,片刻后才继续说:“柳大人,我同都督又加借了三百人马,即刻由刘大将军带领着进山,你这就放她们进去罢。”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柳大人当即把脸一沉:“恕下官不能答应。诸位军士侠肝义胆,属实令柳某人佩服,只是诸位皆是朝廷重器,此番上山,却是凶多吉少,下官不能眼睁睁看着诸位入这火坑。” 宋世恕没有理会她,径自掷出腰牌,准备叫随从递给副将刘义。 柳大人立刻将人拦住:“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这火还有一分救性,柳某人也不会出手阻拦,只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柳大人说着话,声音都在抖。知府临行前,把开封交给她,那她就要担起责任。她自然也想救火,可这火势太猛,现在进去就是送死。 山上是有几户散户被困,但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如果刘都督的三百将士为这十几个散户葬身火海,她如何跟知府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 所以她就算得罪宋世恕,也不能放人去送死。 宋世恕蹙眉道: “一切责任都在宋某人,与柳大人无关。” 杨思焕走在路上,听到前方不远处渐渐喧嚷起来,便也上前去观望,她在人群中伫立许久,这时候回过头,看到后方整装待发的军队,不禁心头一颤。就她所知的,这山上的散户只有数十口人,且大多数年富力强的人都已经撤离,只有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幼童还被困在上面,而这些军士,为了那些老弱幼子,竟要豁出性命来挽救。她都开始怀疑,这还是封建社会吗?还是说,她们此行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军火库? 正在杨思焕错愕之时,不知谁故意用力推了她一把,叫她打了个趔趄,直接冲到马车跟前。她下意识回过头,想看是谁,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杨思焕一时间失了神。待她回过神来,发觉脚下踩着一块硬物,低头一看,竟是方才宋世恕掷出来的腰牌。 她静静的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将腰牌捡起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火将半边夜空照得透亮,甚至刺得她双眼发痛。她想,断山上藏了火石的事,这些人大概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们就不敢站在这里互相推诿责任了,她们一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这样想着,杨思焕就躬身将腰牌举起,一字字说道:“下官斗胆,有一个救火的法子,只是需要大人及众将士的协助。” “你是何人?” 杨思焕抬眸,向马车里面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柄羽扇,扇子的主人坐在轮椅上,已默默的看了她多时。甚至周遭的人还没回过神,那人又道:“年纪轻轻,也敢说这种话。” 宋世恕脸上略带愠色,杨思焕知道,凭自己这个年轻的面孔,是很难让人信服的。杨思焕缓缓直起身子,尖锐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却定定地回望过去,淡淡道:“下官太康知县,杨思焕,愿随将士们一道,奔赴火场,生死自负。” 宋世恕看着她讪讪一笑,然后摆摆手,便算是同意了。 事到如今,柳大人已经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侧过身来让道放行。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让杨思焕骑了上去。尘土飞扬中,没人察觉,有个身影站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下,静静地看着杨思焕离去的方向。 树影微微晃动,风微微吹动那人的衣摆,他的眼中满是冷漠,好像在看一出戏。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都督要见你 大火烧山,困死了多户村民,偏又遇到都督路过寻访,此事非同小可,在旁的一众官员各怀心事,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 彼时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知县,主动站出来说出那番话,一下子就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众人看着杨思焕果然带头冲进火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竟都松了一口气,都改看起热闹来。 有些甚至私底下低声闲聊起关于杨思焕的种种。 宋世恕则坐在车里,默默望着众军士消失的方向,就隐约听到有人略带戏谑的口吻低声说:“我当是谁,原是京中来的那位。” 宋世恕便问一旁的柳大人:“方才那知县,可就是先前在礼部做过侍郎的那个?” 柳大人道:“是她了,她私降赋税,还拒缴府衙公税,我手下命人去催,她竟把自家的后门拆掉,在上面写字,着人送到衙内。” 柳大人话音未落,就听旁边宋世恕的贴身随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大人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请问宋同知何在?” 宋世恕闻言,挑开车帷沉声应道:“什么事?” 那人回过头,拱手向宋世恕见礼,直道:“宋大人,我家家主请您过去叙旧。” 此言一出,众人都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来人,只见她一身猩红的戎装,腰间的长剑因为常年磨砺,在山火的照耀下熠熠生光,这身装束,显然不是寻常宅邸的卫兵。再看她的马的辔头,亦有朝中二品武将才会有的麒麟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此人定是定北大将军兼都督的亲信无疑。 众人交目相望,不禁感叹难道宋世恕与都督竟真的是故交?怪不得她轻易就能借得那么多兵来救火。 宋世恕却说:“你也看到了,如今火情如此艰难,我如何脱得开身?” 那人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也看了一眼将要被大火封死的山路,说道:“我家家主说,她料您会这样说。” 宋世恕扬起脸来看了片刻,才道:“也罢。”此刻她似乎想起多年前的桩桩件件,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过是几条人命,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到这里,她叹道:“我这就去见她。” 第129章 第129章宋世恕离…… 宋世恕离开火场不久,身为右同知的柳大人便打道回府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小知县。 柳大人的车行了一路,徐县丞就在后面追了一路。因才离开人群,县丞不好大声喊叫,只是死命地跑,甚至跑丢了一只鞋,直到柳大人的车拐了个弯,行至无人的小道上,她才左顾右盼,上气不接下气的唤了声:“柳大人…” 车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着什么,有意勒了缰绳,却听柳大人漠然开口:“休要多管闲事,一心赶你的车。” 于是徐县丞就眼看那才要停下的车又快起来,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一时气短,当即就瘫坐在地,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马上连滚带爬的继续追赶上去。 徐县丞早年家境尚可,一心好学,然而终究没有入仕的运气,早年被选为佾生,家中老母耗尽家私替她捐了个国子监生,却见她蹉跎几载都不上榜,后来索性以佾生的身份补了太康县丞的职,这一做就做了半辈子县丞。 太康县上任知县便是柳大人,这个柳大人同徐知县一样,是个十足的钉子户,在太康这个穷县衙,一扎就是好多年,所以说昔日的两个人是上下级,更是老熟人。 外人面前,柳大人对徐县丞颇有关照,即便左迁至同知,也不忘时不时照拂一下远在太康的徐县丞,别的不说,就说徐县丞前一个夫郎早逝,留下一双多病的孪生女儿,俩孩子自幼就在药罐子里头泡着,光靠徐县丞在县衙的饷银很难度日,这些年多亏了柳大人的接济,否则徐家的两个病秧子也活不到现在。 不知道的还以为柳大人只是心善,却不知她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徐县丞便是极善遮光的人。是以柳大人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会怠慢位卑身贱的小人。 柳大人前日就听说徐县丞的女儿旧病复发,需要一大笔钱,早就知道徐县丞要来找她,却不曾想她竟如此明目张胆,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众追着她要钱来了。 柳大人想到这里,心中越发烦闷,终是撩开车帘叹了口气:“罢了,停车!”她想,一切到此为止吧。 马车甚至打了个弯,回过头去,迎上了气喘吁吁的徐县丞。 “大人…你不能…不能走。” 柳大人探出头,只见昔日的下属弯腰喘着粗气,良久也说不出囫囵的话来。 “有什么事都上来说。” 徐县丞也不待车夫搬来杌子,就匆忙爬上柳府的车,稍微顺了顺气,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人,咱们今晚不能走。”她顿了顿又道:“大人当真以为,就凭宋世恕一个瘸子的面子,能请都督出兵救火?据我所知,那位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柳大人闻言扯了扯嘴角,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宋世恕是道衍的门徒,道衍那个老和尚,先祖皇帝在世都要忌惮三分,所以宋世恕才能如此肆意横行。 刘仲亦是道衍一手教出来的,算起来,宋世恕同刘仲是同门师姐妹了。 柳大人漠然:“她们二人是同门,借个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说着话,冷眼瞥了一下徐县丞,望着她赤裸的双脚,不禁挑起眉来:“你一路追赶本官,就是为了同我嚼舌根?” 徐县丞连忙解释:“这些都不重要。”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柳大人。 柳大人将烛台移近,打眼一瞧,是游云惊龙般的一列大字,写的是断山埋了一万箱火药,当下猛然转脸怒问徐县丞:“哪来的?” “从杨大人那里摸来的。”徐县丞说罢又补了一句:“是现任知县杨思焕。” 柳大人面色凝重的攥紧那张纸,她在这做了半辈子知县,竟不知这山里何时被悄无声息地埋了火药,而且一埋就是一万箱。 一万箱火药…不必说这小小的山头,一旦点着,半个开封城都将化成灰烬。这军火库的力量虽不至于颠覆朝野,却也足够撼动半片江山。 即便如此,此时柳大人心中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她颤手将纸团再次展开,铺平,举着烛台仔细端详了半晌,方才惊叹:“这个字迹我见过。” 徐县丞闻言也凑过去看,方才没仔细瞧,这下才发觉,这字迹着实很有特点,看似写得豪放飘逸,实则一笔一画都是内敛含蓄,犹如飘云蛟龙,便要问:“大人认识那人?” 柳大人不说话,只要车夫立刻打马回车,一刻也不敢耽搁的直奔断山去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自杨思焕一…… 自杨思焕一行人冲入火场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山火便将整个山路封死,断山如同孤岛一般,被火生生裹了进去。思焕与三百军士一起,就这么消失在那熊熊烈火中。 而刘仲的兵马就驻扎在距火场三四公里外。宋世恕的马车才刚停稳在营地的入 口处,就有小军将早已备好的木板搭到车上。 “多谢小军,都督真是周到。” 宋世恕的小随从一面夸赞,一面小心推着轮椅从车上下来。 那小军并未回应,也没有上前帮扶,却是绷着张脸立在一旁,看着宋世恕坐着轮椅慢悠悠地滑下来。 随从抬脸四顾,只见眼前的几个小军都在这寒风里立得笔直,个个都像被摄了魂的铁雕一般。 只有与她们一路过来的小军看起来还算和善,却也不肯与她们多话,只翻身下马,道了句:“大人在此暂候片刻,我去禀报都督。” 热脸贴了冷屁股,小随从也不失落,反倒好奇的左顾右盼,又低声问宋世恕:“师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子军罢?” 宋世恕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小随从的眸中闪着光亮,心中激动不已,她曾在街上说书人的口中听过影子军的故事,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克、神秘莫测,她们当中的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以一敌百,是犁朝的利爪,守边护国的重器。 小随从兴奋之余又生出疑惑:“不对,师父,我听说影子军是暗卫的一种,应该戴着面具躲在暗处才对。” 宋世恕依旧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胜,在说书人的口中神乎其神,而宋世恕作为曾经影子军中的一员却是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影子军并不是皇族的亲军,也不是刘仲的暗卫,而是先祖皇帝部下的一个情报机构。既然是情报机构,就一定是极其隐秘的,除了历代皇帝,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统领是谁。 影子军中的人员为了收集情报,往往都有其他身份作为掩护,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般是家族承袭,正如宋世恕,她母亲是表面上是商贾,实则是负责南北沟通的线人,直到她临死时才将宋世恕叫到塌前,将自己未竟的事业交代与她。 到了宋世恕这里,她收到的任务就是用运茶叶的船多次、少量的带“货”到开封,再由开封的下级影子将“货”转送到别处。 影子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联系到两个同僚,其一是上级影子,其二是下级影子,并且所有人的任务都是独立的,互相不许透露情报。 年少气盛的宋世恕就曾用两条腿的代价换了她不该知道的秘密——她罔顾命令,私自打开“货物”,发现她一直在运的砖头一样的东西,里面包裹的其实是火药。她以为将东西原封不动的装回就可以蒙混过关,却不曾想不过几日的功夫,负责清理门户的人就来找她了。 也是她命不该绝,早年被道衍和尚看中,道衍有意收她为徒,所以那蒙面的影子举刀要砍她时,凭空飞出一支暗器,之后道衍现身将她带走。 道衍亲自找了先帝,保下宋世恕的命,也亲自废去她一双腿,算是给了影子军统领一个交代。 但是她的小随从并不知道这些往事,天真的一问令她不得安宁。 却说那前去通报的的小军去了一时,很快就来回话:“都督在主帐,大人请随我来。”一边说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向宋世恕身后的小随从。 宋世恕道:“我自己过去便是。”说着话,转过头去望着随从,向小军道:“这是我徒儿,她大病初愈,劳小军带他去避风处烤火。”说罢,又简单向她交代几句,自己拨着轮椅向主帐中去了。 小随从这时方觉出异常,今晚的宋世恕和以往不同,她开始惶惶不安,唯恐有人要对他师父不利,急急的喊了一声:“师父…” 宋世恕回头望着女孩冻红的脸:“通儿,过来。” 小随从吸了吸鼻子,迟疑的走上前去。宋世恕就抓着她的手:“通儿可是害怕了?” 小随从点点头,低垂着眼睑也不说话。 宋世恕知道她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她觉察出之前宋世恕假借都督的名义,骗了都督的副将借了兵,这会儿恐怕被都督发现,要来找麻烦了。 宋世恕一笑:“通儿在这里候着便是,师父去去就回。” 宋世恕进了营帐,刘仲背对着她正在擦剑,说了一句:“七年了。” 刘仲将剑翻了一面,继续旁若无人的擦着,宋世恕看着她的背影只是微笑,良久才开口:“你头发白了很多,看起来比元辅都老了。” 人都说,定北大将军兼都督才智过人,二十三岁平南方灾乱,而立之年夺回北疆,如今未到不惑,已然手握重兵、统领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说她“老了”。 刘仲看着剑上自己的倒影,确是鬓角斑白,可是这又怎样呢?还活着,不是吗? 她老了却还活着,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早早离去…她持剑回身:“你知道我的规矩。” 尖剑直指宋世恕,离她胸膛不过一寸。宋世恕也不躲,反往前挪了一寸,从怀里摸出一块墨玉,扬脸不疾不徐的说:“我假你之名私自调兵,自知罪责难逃,今日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只是…” 刘仲后退半步、把剑归鞘,出言打断她:“你明知我不会杀你。” 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我行我素。” 宋世恕摩挲着手中的玉牌,笑了笑:“倘若允谅他日铸成大错,那也是师姐的纵容。” 刘仲瞥了宋世恕一眼:“闲话休提,来谈正事。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断山埋了军火。” 宋世恕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久久的凝视刘仲。 刘仲只是淡然应道:“陛下来信,我方才得知这军火库的事。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来找我借兵。” 她负手立在那里,又一声长叹:“这场山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在趁火打劫。” 宋世恕当即正色复道:“以火抢火药,这些个叛王真是疯了。” 刘仲摇头:“据我手下探子密报,此事错综复杂,恐与北凉人有关。” 此话一出,宋世恕当即懂了刘仲话中的意思。这断山埋了火药的事,是绝对的机密,别说是北凉人,就连大犁也没几个人知道,想必影子军中出了叛徒走漏消息给了有心人,亦是大犁内部有人与北凉勾结。 想到这里,宋世恕又觉出更大的不对之处,当下发问:“都督可听说过影子军?” 刘仲端 起茶杯呷了口热茶,方才回道:“何止听说,我还见过。”她顿了顿,“你不就是。” 事到如今,宋世恕也不再伪装,直言道:“我曾经是;那么都督自己呢?” 刘仲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必纠结于此。” 说着话,她把手伸到一旁的铜盆里,将手洗过一遍,然后踱到沙盘前拿起军旗插到一处:“徐将军抗击北凉军失利被困于北凉,我麾下数万人马已奉命前去支援。” 接着手指顺着沙盘下移,落在开封的标位上:“但按我手下密探所述,徐将军之所以失利,其实是因为他副将的反水,北凉人兵不血刃,实则北凉人大多数精锐如今已到了开封,甚至已经占领了断山的军火库。 宋世恕抿唇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些北凉人废了这么大劲,定然是想要抢占军火库的,她们一旦有可以得手的法子,就绝不会蠢到一把火将它毁掉。 宋世恕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不对,北凉人定是知道了,军火库并非在断山,而在别处。” 刘仲颔首:“没错,断山并无火药。但想必叛贼很清楚你我的关系,她们早就算到你会找我借兵,也算到你深信不疑火药就藏在断山,她们还算到你会将此事告诉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等我出兵增援断山之时,就是她们生擒我最好的时机。” 果然,话音没落,营外已经杀声一片。有人来报,说是北凉的副将带了数千精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刘仲却仍是不慌不忙的端起茶壶续杯。 130-140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捉虫)周世景阵前现…… 冲锋的号角刺破夜空,眨眼的功夫,乌压压的人马就从山林中冒了出来。而刘仲似乎已有防备,她手下的弓箭手早早在高地上摆好阵型,北凉人即便连夜突袭,依旧没有占到半分便宜。一时间马蹄声、战鼓声交杂在一起,地动山摇。 原本打算折回断山的柳同知与徐县丞在途中感到异动,半路改了主意,先行撤回府城。 断山那边却迟钝了许多,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叛军来了。” 一众官员立马炸了锅。但不待她们反应过来,北凉的军队就已将她们悉数包围。与此同时,北凉的先锋军在刘仲的弓箭手的严守下损失惨重,不得以暂且退了回来。 开封沟通南北,是大犁要塞,它作为中部地区,处于大犁之腹,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周边很快就会有增援,要从此处打开缺口绝非易事。但凡事皆有变数,数月前北凉安插在大犁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开封城外藏有军火。北凉王君一得了消息,立刻就命人去开封刺探,果然发现了藏有火药的地库,只是那地库并不在断山,而是在距断山数里之外的虎牙山中,那虎牙山有猛虎出没,早年生了几桩老虎吃人的命案,后来就成了开封的禁地,关于那山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此番北凉奉命攻打开封的副将是年轻的亲王忽尔汗,她出征并非奉北凉王君之命,而是主动请缨,她此行目的,一则为攻占开封,抢夺军火;二则为私,她誓要手仞大犁督军刘仲,为母报仇。于是一到开封,忽尔汗便令手下的人带着另一队人马前去虎牙山,自己则亲领数千精骑来取刘仲的命。 前些日子刘仲的兵马奉那小皇帝的旨意前去增援北凉,手下良将又中计被困在火场,现下她孤立无援,只有两千多残兵在负隅顽抗。 故而忽尔汗当下虽处劣势也丝毫不慌,这个局面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她的对手刘仲惯是出了名的狡诈多疑,乃大犁名副其实的武将第一人。刘仲善用地势,命人摆下弓箭阵,北凉先锋军死伤无数也无法靠近刘仲的军营。 忽尔汗知道,刘仲是在唱空城计拖延时间,想等周边的援军增援,但她又怎会善罢甘休!在得知开封的一众地方官员被生擒时,忽尔汗当机立断,命人将当中身强力壮的官员捆在阵前做肉盾。 当北凉的冲锋号角再次吹响时,刘仲的弓箭手也都将弓拉满,然而当北凉人真的冲过来时,弓箭手们都傻了眼。 “不要,不要杀我。” 只见四五个穿着大犁官服的人走在北凉军的阵前,哆哆嗦嗦的嘶喊着:“不要杀我。” 火光闪烁之下,奉命防守的将士望着不远处的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凉的军队攻了上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黑暗中射出三支利箭,丝毫不差的分别射中三名肉盾的胸口。 拉弓、放箭,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看着那三人倒下,刘仲漠然将弓随手扔给随行的参军,开口只道了一句:“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刘仲回到帐中就若无其事的拿起破了皮的老书来看,橘黄的烛火照在她刚毅的脸上,在帐外的厮打声的反衬之下,竟显出一丝柔静来。 “你将她们都杀了?” “杀了。” “你就不怕杀错人?” 刘仲闻言将书合起,抬眼望向宋世恕,一字字复道:“即便你不将她们的罪证交予我,我也照杀不误,我首先对我的兵负责。” 宋世恕听她这样说,长叹一口气:“可这事传到朝中,她们必定会说你为了保全自己而射杀多名地方官。你应当知道,她们这么些年都能安然无恙,是因为背后有人在撑腰。” 刘仲听了这话,只是一笑:“那些个言官,连陛下都时常要遭她们骂,说我几句又怎么样。” 宋世恕摇头:“这么多年,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刘仲:“你倒是越发的啰嗦。“她一面说,一面将一叠厚厚的纸理齐,装进牛皮盒子中。想要的东西拿到手,接着她就换了一副面孔,煞是冷漠的说:“行了,我这就命人护送你下山去。” 宋世恕看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下生起厌恶,当即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快要出门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允谅,其实那日我去铖王府,也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一如往常笑着问我‘督军从府上来?从紫金山上来?’我只当是寻常的一天,随口敷衍了他。 “其实我才从先帝那处出来,先帝似乎知道他有娠的事,将我叫去刺探口风,而我也是一头雾水,既是惊喜又是错愕,心想临出征之前也要去同他道声别的,便去见了他,有意问他一句‘师弟,允谅从临安来信,问你可想念临安的小物件,她托人给你带’,他却目光闪躲的低下头,连说两遍‘不用了’。谁知不过数日…” 刘仲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我在军中得到一封信,说他已因病去世,那是我离开后不久的事。后来想了想,确是我的错,我不该去看他。” 宋世恕缓缓闭上眼睛:“我都知道,我早就放下了…这也不是你的错。”说完就出了营帐。 刘仲沉静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她想亲自护送宋世恕安全离开,刚出门竟发现宋世恕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那女孩正口口声声唤着宋世恕“师父”。 “你何时收了个徒弟?” 宋世恕摸着女孩的头顶:“他父亲生她时难产,临终前将他托付给我,我便这样一直带着她。他是男孩,但这世道男孩总不安全,我便将他当作女孩养了。” 刘仲怔了怔,又细细将那孩子看了两眼,看得他害羞的偏过头去才回过神来:“他如今几岁了?” 宋世恕喊了声:“师姐。”喊完又道:“你猜得没错。” 之后两人都不再谈论此事,刘仲岔开话题道:“眼下四面都是北凉人,你们暂且还是不要出去的好,我已为你们安排了藏身之处,随我过来。” 宋世恕望着火光熏天的前线:“你们的箭就要用完,到时候只能硬碰硬了,她们此番定是有备而来,否则也不会直奔开封。” 刘仲笑了笑:“你倒担心起我来。” “也是,督军大人什么阵仗不曾见过,是我话多了。” 说话的功夫,刘仲就将宋世恕师徒二人带到一个隐秘的石缝前,临别时,宋世恕发觉刘仲的异样,便问她:“师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罢。” 刘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可还记得今夜断山下,捡你手牌的那个后生。” 宋世恕若有所思的点头:“太康知县,姓杨。” “她是我女儿…” … 断山之外两军交战,打得昏天黑地,然而断山上更是热闹。却说杨思焕一行人上了山,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得许多。山上到处都是猎户设下的机关陷阱,刘仲的副将刘义御马在前,一个不慎竟触动了老虎夹,马腿被夹的瞬间,刘义差点栽倒在地,好在她是行军多年的人,最后也是安稳地落下来。 “将军,没事吧? ” 刘义转过头,只见昏暗的月色中一人御马飞奔而来,走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马,复问道:“将军有没有受伤?” 望着眼前白皙秀逸的那张脸,那长像极了已故的许将军的脸,刘义一时失了神。 “没…没事。” 杨思焕的注意力此刻已被转移到嘶鸣的马身上,全然没注意到刘义异样的眼神。她随手捡起一根木棒就开始翘老虎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马腿解救出来。 这时候其余人马都赶了过来。 “怎么了?” 刘义道:“你们要小心,这山上机关多得很。”环顾四周又是一叹:“这断山当真就这么邪乎,没有其他下山的路了?” 杨思焕道:“必须将火灭掉。” “大人好大的口气,方才我们找了半天,连个水渠都没找到,这么大的火,就凭大人一句话说灭就灭了?”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确实有点难。”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刘义开口,众人才安静下来:“方才杨大人说自己有法子灭火,什么法子,不如说出来听听。” 杨思焕循声望去,才发现这个副将总盯着她看,看得她很不舒服。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火比谁更快。” “怎么说?” 杨思焕环顾四周,然后才张开双臂道:“我方才将这周围看过一遍,这一条线横插过去是最短的可以截断断山的路线,而且这处不像前面有那么多大树,这一带主要是一些野草和小树,沿路还有很多木桩,想来是猎户平日里没少偷偷砍树。所以我们沿着这条路线沿路清理出一条没有杂草和树木的土道,这样火就不会烧到山上。” 话音刚落就有人问:“这来得及吗?” 杨思焕也不说话,直接就拿起锄头开始除草,一个没注意,野草划破了她的脸,马上就有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只用袖子擦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略一蹙眉,就任它去了,继续头也不抬的拼命斩草。 一旁愣着的小兵见状也纷纷不再废话,都麻利的加入除草的队伍。 天快亮时,一条狭长的隔离带被挖出来了,期间山上的猎户半夜被吵醒才发现自己被困在火海里,往山下跑时碰见杨思焕一行,也都跟着铲起草来。 最终,大家另外放了一把火从山上烧到山下。看着火势飞速蔓延开去,众人欣慰的瘫坐在地上。 杨思焕摘下头盔,露出疲惫的笑容,此时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在火光映照下一片绯红,她将头盔交还给刘义:“多谢将军,今天多亏了将军和各位小军。” 当两股火相遇时,天空闪出一颗巨大的烟花,山火也随之被熄灭。 刘义分辨出那是山下求助的信号弹,她便没有多作停留,当即就翻身上马:“小杨大人,后会有期。“说罢,策马疾驰下了山。 刘义刚走,就见茫茫晨雾中,一人骑着毛驴向着大军前进的方向逆行而来,那毛驴哼哧哼哧爬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那骑驴的人就气急败坏地跳下来,狠狠踹了一脚驴屁股,一下踹空了,那人就摔到地上,很是狼狈。杨思换远远认出那人是周威。 周威也在一群猎户中一眼认出灰头土脸的杨思焕来,“杨思焕,你好大的胆。“说着话,就要来教训杨思焕,她一面揉着屁股一面对杨思焕点啊点的。 “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要跟你说,北凉的军队打过来了。昨夜山下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官员都被逮去做人质了。” 杨思焕闻言脑子嗡嗡响,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都像做梦一样,又听周威继续道:“还好我机灵,你上山之后我看见徐县丞鬼鬼祟祟,我就跟着她,跟着跟着我就跟丢了,也幸好我离开了,不然肯定也难逃北凉人毒手。” 听周威絮絮叨叨一阵说,杨思焕这才捋清现状。原来北凉人奇袭开封,说来也怪,她们的目标并不是开封城,而是临时路过的都督。她们像是算好的一样,偏偏就知道都督今日会到达这里,而都督也像事先知道北凉人要来一样,提前布好了阵。所以两班人打了一整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北凉大军有近万人?可是都督只有两千残兵,方才刘副将看到信号弹立马就下山支援了,是不是都督扛不住了?”杨思焕自言自语道。 周威听了这话马上左顾右盼,狐疑的将杨思焕拉到一边:“柳大人昨夜命人封了城,这些贪生怕死的宵小,更别说出兵相救了,恐怕我们现在回不去了。” 杨思焕若有所思:“我听闻都督曾经以一千人马抵御八千精骑,这次应该也能挺过去吧。” 周威一个爆栗敲在杨思焕的榆木脑袋上:“你想什么呢?我方才来时,就已经看到两军在对砍了。” 周威第一次见到死了那么多人,想想都心有余悸。 “都督也是血肉之躯,一个砍两个还说得过去,十几个人同时砍她一个,你看看她能不能遭得住。”周威咂着嘴巴说,“她以少胜多的前提是阵法配合,这次她箭都没了,就只能硬打了。” 杨思焕蹙眉:“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周威又是左顾右盼,然后凑到杨思焕耳边正要说句什么。突然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山川大地都在晃动。 杨思焕一宿没睡,又因昨夜从马车上摔下身负重伤,因此心都随着这爆炸声一揪揪的痛起来,众人纷纷倒在地上捂着耳朵。 … 不多时,北凉探子来报,说是虎牙山发生爆炸,炸伤了北凉的数百名军士。 忽尔汗大怒:“本王让你们去取火药,不是让你们去点炮仗。” 那小兵把头重重叩到地上:“王请息怒,这是大犁的人搞的鬼,有人看见爆炸发生前有一个人用带火的箭朝地库射,这才发生这种事。” “什么人?” “小的也不清楚,说是戴了面具,穿着白衣,身材高挑,看背影却像个男的。那人骑着白马突然出现,来无影去无踪的。后来爆炸发生了,都忙着救人,顾不上去追那人了。” 忽尔汗捏紧拳头:“那边还有多少能动的,都给本王过来集合,天亮之前本王定要取了刘仲狗命不可!” 就在这时,忽尔汗的军师凑过来:“王,您知道为何昨夜刘仲不把人质放在眼里吗…” “军师有话直接说。” “王,我派人去查了,昨夜的几个人质都是恶贯满盈的贪官污吏,有些甚至身上背了人命,原来刘仲像是算好了似的,所以对待她们,刘仲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方才我的人在断山上又逮到两个年轻的小官,将她们绑了去和刘仲对阵,看她还下不下得了手。” 说着话,人已经被带了上来。 军师又在忽尔汗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令她立刻高兴起来,马上下令:“将这两个大犁人擦干净,即刻捆上带着跟我走。” 与此同时,刘仲在营中听到爆炸,也以为是北凉人干的,但又听探子来报,说北凉人在爆炸中死伤无数,如此一来,她断定这场爆炸一定另有隐情。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她当即清点人马要亲自与北凉人正面对决。正当她准备出 战时候,前来会合的刘义疾奔过来,飞身下马:“都督,请借一步商议。” 刘义跟了刘仲二十年,刘仲都不曾见到刘义脸上露出这样的恐慌之情。 两人进了营帐,刘义屏退左右才道:“北凉这该死的浑贼,将小杨大人抓去捆在指北车的柱子上。将军必须马上改变阵仗,否则杨大人有性命之虞。” 刘仲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得一句:“不,现在撤退,一众军士的性命都要断送。” “将军…”刘义屈膝跪了下去,“您只有这么一个血脉,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别人不知道,我却是很清楚的,这么多年,您没有一日不在想和小杨大人相见…北边相对薄弱,将军,您带一队人马从北边打开突围,我留下来等支援。我已经安排了人马,一有机会就将小杨大人救下…” 刘仲盯着刘义,一字一顿的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下令?我刘仲这辈子都不可能做逃兵!” 刘义终究没能劝住刘仲。 两军僵持一夜,终于在破晓之前,两个主帅相遇在沙场。 忽尔汗怒吼:“刘都督,你可认得我?” 刘仲高坐马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按在剑上,也不说话。 忽尔汗拔剑指着刘仲:“刘仲,如今你插翅难逃,不如就此投降,何必拉着你的亲军同你陪葬。”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狂笑:“哈哈哈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北凉人的阵前指北车的柱子上绑着的战俘在笑,边笑边说:“仗不是这么打的,你个草包,光靠一张嘴,你吓唬谁呢?” 刘义作为副将,听了这话不免皱眉,忽尔汗却不生气,他御马前行,停到杨思焕身后不远处,冷哼一声:“你想激本王杀你?“说罢,扭头夺下弓箭手的箭,对着周威的大腿射。了一箭。 周威吃痛的晕了过去,又听杨思焕大喊一声:“她自幼身子骨弱,流点血就要死了。你若是个女人,就将她放了。” 忽尔汗不知脑子哪根筋抽了,果然将周威松了绑,命人将杨思焕放下来,然后命她和自己同坐一匹马上,用双手抓住杨思焕的手,一手挽着大弓、一手执箭,瞄准刘仲就这么射。了出去。 却见刘仲漠然挥剑,将箭弹开。 忽尔汗又搭上一只箭,对着躺在地上的周威。杨思焕拼命挣扎,奈何习武之人力气太大,她身上又有伤,怎么也挣扎不脱,她只得闭上眼睛,当箭射。出的那刻,一声惊雷闪过。 似有电闪雷鸣,万马齐喑。 杨思焕于慌乱中睁眼,只见一道强光刺破天际,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有一张温暖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忽尔汗的马前拽走。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和一个陌生人同乘一匹白马,正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驶去。 这人单枪匹马,只身一人竟能从两军将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简直细思极恐。杨思焕惊魂未定,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空出一只手来迟疑地握了她的手。不知怎的,杨思焕原本还打算质问他什么的,但当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分明闻到皂角香和檀香交织在一起的气息,何其干净,何其熟悉… “哥,是你吗?” 面具之下眸光微烁,却仍不做声。 许是笃定对方就是周世景,杨思焕突就任性起:“你再不说话,我就要跳下去了。” 那人闻言一勒缰绳,杨思焕果然就赌气跳了下去,旁边是枯草堆,杨思焕落到上面并不痛。 那人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此时两军正在激烈的交锋,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要拉杨思焕。 杨思焕却并不承情,抬起头来仰望高坐在马背上的人。只见这人身着一身白衣,戴着面具,腰间配了把宝剑,应该和她们描述的炸掉火药库的是同一个人了。 正在这时,两个北凉追兵赶了上来,那人眼疾手快,两人血溅了杨思焕一脸,可谓一剑封侯。之后那人悠然收剑,把杨思焕看傻了眼。 “不,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杨思焕嘴里反反复复念叨。 那人又一次伸出手,将杨思焕拉上马,这次她就听话多了,只是低声重复念着:“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 说完,她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这人,他见过…… 开封作为大犁腹地,沟通南北、联络东西,其一旦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北凉精锐攻打开封的消息连夜被传到京城,立刻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群臣议论纷纷。偏偏这日皇帝抱恙,罢了早朝。新帝临政一年多,从未有过罢朝的先例,显然她在刻意回避大臣。 内阁首辅刘文昌与次辅杨永清一早便侯在西暖阁,桌上的茶续了又续,过了午时也无诏令。直到交未时刻,陆公公才来了暖阁,进门就叹:“二位阁老还在这里。” 杨永清把脸一横却欲言又止,半晌方说得一句:“陛下现在在见谁?” 陆公公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谁也不见,陛下命我为二位备了些茶饭,请您二位自便罢。” 一会儿的功夫,暖阁的小桌上就摆满精致的饭菜。 刘文昌道:“老臣谢过陛下。“说罢就拿碗提箸,夹了块鹿肉来吃,她一面吃一面满意的颔首:“对了,就是这个味。“她说着话就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片肉,递送到旁边杨永清的碗里:”太师也尝尝,这可是上等的野鹿后腿肉。” 杨永清低头拂弄袍袖:“难得元辅喜欢,就请多用些罢。仆还有事,这就先回了。” 杨永清一走,陆公公也要回去复命,刘文昌却命人去将他重新请回暖阁,陆公公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并未走远。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又说到开封前线战乱,陆公公表示皇上很关心此事,但并不担心,因为有刘都督在。 “有刘都督在。“短短数语,却承载了莫大的重量。 其实刘文昌此番入宫,目的再明确不过,她无非是来探个底细,求皇上的态度,一个对她们刘氏家族的态度。听陆公公这么说,刘文昌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落了地——刘仲的兵权在、她的首辅之位在,刘氏就在,有她刘氏家族在,就要保这大犁江山千秋万代。 刘文昌不露声色的点过头,随即放下筷子,话锋一转,正色问道:“陛下的病,太医怎么说?” 陆公公屏退左右,才迟疑的说:“太医的说法我并不知晓,只知道陛下已经接连半年不得安眠。” “陛下失眠?” 陆公公摇头:“单是睡不着就罢了,陛下近日频繁咳血。这事瞒了所有人,就连太帝君都不知晓…” 人都以为小皇帝今日称病只是想躲避群臣,只有刘文昌这个做姑姑的知道,她的那个外甥是真病了。这么些年,她和皇帝和东宫互相安线布局,由暗至明,由浅至深,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麻木敷衍,这场博弈竟已历了这么多年。刘文昌一时失神,什么也不说就要离开,许是坐了太久,她起身时眼前发黑,看眼前的陆公公似乎正在打转,她稍稍定神才站稳,然后一步步向门外缓缓走去… … 傍晚,御书房,皇帝在批阅奏折,由于近日事多,折子相对以往要格外的多。 “臣已按陛下吩咐,将那些话都说与元辅听了。“陆公公一边给朱承启磨墨,一边缓声说道。 朱承启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陆公公思忖片刻又道:“元辅如果将这事告诉太帝君…”此话一出,朱承启牵袖的手松开,赤红的朱砂在云纹的袖口上晕染开来。 “你去收拾行李,明日朕就放你出宫。” 陆公公马上跪下:“臣死罪。”正值寒冬,他周身竟泛出冷汗来。 “你不想离开这里?” “臣自幼入宫,自愿生死追随陛下,从未有过出宫的想法。” 朱承启笑了笑:“你误会朕了,也罢。那你就帮朕送个东西去开封。”他说着话,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瓷瓶交到陆公公手里,“是影子的解药,务必两日之内送到他手里。” 宫中传言,影子是帝王的暗使,和历代帝王之间有生死契,作为暗使自然掌握了无数帝王的秘密,除此之外,影子统领手下掌管着整个天下所有的暗卫,为了约束她们,影子要用生命立契——自愿喝下毒酒,一旦毒发就会气绝而亡,而这个毒世上无解,只能每镉一段时间服用一次解药暂时压制毒性。这种解药只有帝王才有,帝王定期给影子解药,以达到完全控制影子的目的。 陆公公在宫中这么多年,只当这个是传言,没想到传说中的影子原来真的存在。 朱承启又提笔画了幅画像给他。 陆公公抬眼看过画像上的人,更是半晌说不出 话:“这…” 画上的人,他见过。 第133章 第133章周大人啊周大人,你到…… 正月的开封乍暖还寒,城外厮杀阵阵,城内仍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却是大门紧闭。 到了傍晚,炮火声越发紧密,不知谁先得了消息,说大犁的援军遇袭,犁军寡不敌众,怕是撑不过两日,开封就要破城了。 虽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平头百姓无非是想要个太平盛世,谁要管这天下姓什么?可这狄人却与别族不同。 人都说北凉狄人凶狠霸道,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抢的抢,杀的杀。她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族内按照血统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其中最底层的就是被她们吞并的外族人,她们把那些瘦小的外族人叫“两脚猪”。就连她们本族人和外族人生下的混血后代也一并受歧视,外族人以及她们的私人财产都不受北凉的律法保护,世代为奴。近年北方战乱四起,数月前与北凉一役中,大犁更是折了不少良将,此番一旦开封沦陷,成了北凉在大犁的根据地,北凉军队贯通南北,整个中部以北可就全是狄人的天下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开封本地的士绅不惜花费重金也要打点关系,将一家老小运送出城,城门紧闭,她们就走暂未关闭的水路,过了午时,援军未至,开封终究变成孤城。就在所有人拼了命都想逃出时,有人却乘了竹筏要进城。 竹筏还没靠岸,就有数十把**齐刷刷对着筏上的人:“什么人?” 那人戴了面具负手而立,听到询问却并不作声,直待竹筏在岸边停稳后才将信手将一物抛至岸上,淡淡开口:“我乃佥都御史,周弘。” 有人将那物捡起,掌灯来看,果然是金光灿灿的御史印,慌忙将它递给领头的官兵。领头的瞧过官印,觉着东西不假,但见来人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还戴了面具,神秘莫测。她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万一对方是真的,毕竟是京中人物,高低得罪不起,若是假冒的,扭送府衙就是,问题是她一个小小守城兵,哪里见过什么督察院的御史,更没听过什么周弘李弘,她正要与他客套两句:“大人舟车劳顿必定辛苦,去营中吃点喝点?待我明日一早去禀告府中…” 却听那人开口打断:“带我去见开封同知柳忠行。” 听来人竟敢直呼开封同知大名,愈发不像赝品。那官兵心思也活泛起来,管他真假,就当真的招呼,这人既然要见柳大人,就给他去见,倘若有假,到时候自有府衙治他个冒充朝廷命官的罪,自己也是被骗的,有什么干系?这样想着,她马上说道:“我们这些小喽啰可叩不开柳府的大门,不过小的可以派人送大人一程。”说罢,当即一声令下,众军士火速让出一条道来。 … 开封,柳府东厢房里,柳忠行正在吃饭,小儿子坐在旁侧低头一勺勺舀汤往嘴里送,她夫郎吕氏则在一旁吃斋。自柳忠行从太康知县升作同知后,她们一家人就很少在一个桌上吃饭了,她总嫌发夫古板无趣,因为常年礼佛,他房里檀香味重,这让她头晕反胃,新纳的几个小侍却个个巧舌如簧,很会哄她开心,于是升官不到两年,柳忠行就接连添了三个女儿。而大房只有两个儿子,在柳府的存在感就越发的微弱。 难得今日柳忠行肯踏足大房的房门,只是小儿子这些年早已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看到柳忠行这个娘就像家里的仆人见到家主,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顾着埋头吃饭。柳忠行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男戒》可背得下来了?” “背得了。” 柳忠行颔首:“这很好,男孩子可以不习三书六礼,《男戒》却一定要背熟,大户人家选女婿是很看重这些的。你看你大哥,从前在孙家很不好过,都是叫你爹惯的,好在我升到府中,她们看在我面子上,再不敢轻看他。临安许家过了这阵,要来议亲,她家虽门第不高,待人却宽厚,你嫁过去不会受苦。” “男人一定要成婚吗?” 柳忠行道:“那当然,男人相妻教女,这是亘古不变的职责。” “可我只想永远守着我爹。” 一直不说话的吕氏也开口:“不想嫁就不嫁了,吃饭。” 柳忠行闻言,将手中筷子扔到桌上:“我每日与外头那些狐狸勾心斗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父子过得好一些!一个个的,成心要来气死我。”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直到管家来报,说是有人来访。近日事多,知府又恰巧去朝中述职,找柳忠行的人就多了,她现下心情不好,一摆手:“不见。” 管家有些为难的附耳低语:“京中来的,来头不小,说是督察院的人。” 柳忠行当下脸色铁青,就连她小儿子都看出她脸色很不好。像她这种行走官场多年的人,向来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从未如此慌张过。 很快柳忠行就离开了,她夫郎遣走所有人,却单将管家叫住:“外面战事如何?会打进来吗?” 管家若有所思:“看来老爷也听到传闻了。倒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玄乎,毕竟开封是大犁腹地,就算北狄要占也不会先从开封打,就算占下来了也是烫手山芋,她们狄人吃不下的。” “我看也是。那为什么北凉人还是打到开封城外?” 管家搓手一笑:“这,国与国的事,老奴哪里看得明白。” “哦?”吕氏盯着管家的眼睛一字字说,“你不知道?” 管家目光闪躲,仍是笑道:“老奴不知。” 吕氏道:“那我来告诉你,狄人是为抢虎牙山军火而来,虎牙山藏有军火,这件事只有皇族知晓,就连附近的百姓都不知道,却为何北凉人知道?” 管家闻言心中大惊,错愕的喊了一声:“老爷…” “我与柳忠行终究是年少夫妻的情分…她是影子的事,早在我们成婚时我就知晓。”吕氏将手中的佛珠越攥越紧,“如果我没猜错,是柳忠行,是她将机密送给了北凉。” 管家闻言当即跪了下来:“老爷,我该死。”将头重重磕到冰凉的地上,“我该死啊。” 吕氏摇头:“柳大,你怂恿你主子招下如此泼天的罪过,你是该死的。”又阖目长叹:“你们这是卖国求荣,要遭天下人唾弃啊。” “老爷尽管骂老奴,甚至杀了老奴,但您千万不能怪家主。”管家泣不成声,抖抖索索说道:“家主这么做,也是为了柳家,是为了小公子和小姐们着想。当初老家主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以做了永宣帝的影子,她们做影子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服用解药,可是上一代影子统领突然被换,老家主因没有及时得到解药,渐渐不能呼吸,最后她求着家主,说太痛苦了,求家主给她一个痛快。但是家主下不了手,就看着老家主活活憋死在她的眼前。后来家主做了新帝的影子,以后少爷和小姐们必将要做下任皇帝的影子…世世代代永无宁日。” 吕氏冷道:“所以你们就要和北凉勾结,让大犁江山易主?可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狄人岂是善类,如果让她们得到军火,大犁就完了,到时候国将不国,你我的子孙后代都将是狄人的鱼肉。如果这样,我宁可现在就死了去。” “老爷…” … 子时,柳府书房。桌上的烛蜡缓缓融化,终于顺着缺口泻到烛台上,灯花渐枯,火光随之暗淡下去。 柳忠行倚坐在檀木椅上,披散着头发,她将椅子把手摸了又摸,仿佛在摸自己的棺椁。她觉得她现在已经死了,她希望她早就死了。 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屋里却是一片死 寂,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从外推开,一时间狂风大作,将所有蜡烛都吹灭,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后停在柳忠行的身边。 “你都知道了吧。” 吕氏柔声应道:“知道了,但我从未真正怪你。人人都可将你唾弃,唯有我不能怪你,因为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 柳忠行叹道:“我中举的那日,是何等风光,我也曾是读书人。我每日照着镜子,也觉得越发厌恶这样的自己。” 吕氏就听她那样说着,也不插嘴,半晌才说:“城外死了好多人,听说她们拿人当肉盾。她们会打进来吗” 柳忠行摇头:“影子指挥使到了开封,北凉不会得逞。他像是早有预料,提前一步将军火库的出口炸毁,北凉拿不到军火,应该很快就会自行回撤。我想他定然还留别的出口,只是我无法知道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关上,然后烛火重新燃起,烛光下,她们互相看着彼此,曾经的少年夫妻,如今都老了。 吕氏道:“这些年我对你疏于关心,未发觉你竟添了这么多白发。”他一面说,一面给柳忠行梳起头来。 柳忠行道:“我们都老了。阿舒,我对你不起。” 吕氏已记不起上一次柳忠行唤他乳名是什么时候,时间过得好快,好像一转眼就过了一辈子,她说:“这些年来,你做的一切我都知晓。”又问:“指挥使怎么说” 柳忠行没有回答,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是我错了的。” 待到天亮,北凉撤军,刘仲冲锋在前早已身负重伤,却一直装作无事,强撑了一夜,直到在北凉军队撤出二十里后,刘仲跌落下马,才被副将刘义发现她伤势如此要紧。 宋世恕得了消息,当下要带刘仲回城治疗,却被刘仲回绝:“这样明目张胆的回城,岂不是让北凉有机可乘她们如果知道我的伤情,定会回来的。” 宋世恕道:“你都伤成这样,还能撑多久” 刘仲拭去嘴角的鲜血,笑了笑:“我不死,回去也不会好过的。” 宋世恕知道,刘仲话里的意思—如此恶战她都活着挺了过来,以少胜多,空前绝后,必将永载史册,朝堂上对她却平添了几分忌惮。 宋世恕无端端想起前夜刘仲对她说的那件事,久久才回过神来。 “你死之后,那孩子怎么办这么多年,你都没找到她,为何突然得到她的消息定是有人要以她做文章,你以为你死了,她们难道会放过刘家,会放过她” 刘仲闻言连咳几下,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北凉大军正在回撤。北凉主帅忽而汗因报私仇和恋战,害得军中损失惨重,没有达到目的还打草惊蛇,彻底惹怒了北凉王君,大仇未报,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忽而汗情绪格外低落。 在这风头上,军师问她:“王,之前抓来的大犁小官醒了,王要怎么处置她” 忽而汗当即勒马,用北凉话低声自语:“两脚猪…杀了她。” 军师便吩咐下去,底下小兵将周威拖了出来,举刀正要砍她,突然一声巨响,又是一阵刺眼的白光。和上次杨思焕被救的场景如出一辙,然而结局却截然不同。 很快白光消失,烟雾散尽,杨思焕从马上重重摔下,跌坐在周威受伤的腿上,登时一声惨叫,然后很快,她们连人带马都被北凉士兵包围了。 那一瞬间,杨思焕仿佛在做梦,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讥笑,把她彻底惊醒:“大犁的两脚猪,你要投效北凉吗那就给你机会,跟本王回北凉。 ” … 却说陆公公得了朱承启密令,连夜出宫,一路驱马疾驰向北,甚至跑死了一匹马,终于于破晓时分抵达开封城。彼时城门已开,偌大的开封,他不知去哪里寻人,他连夜赶路,便找了个茶楼吃点东西,却听周围人有人高声道。 “柳大人昨夜被人…”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家大房夫郎就在她旁边上了吊,夫妻俩都没了。那些二房三房连夜就搬空家里的东西,官府都来不及出面清理。” 陆公公听得入迷,也插嘴询问:“哪个柳大人” 那人闻言将他细细打量一通:“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开封右同知了。” 陆公公自语:“也算是朝廷命官,怎么会这样呢” “听柳府门子说,昨夜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进过柳府,多半是有蹊跷的。” 陆公公听了这话,立马知道那人多半就是他要找的人了,现在离毒发只有一天半,他必须尽快找到他,只是茫茫人海,他要去哪里找。 他在心里直叹气:“周大人啊周大人,你到底在哪” 第134章 第134章拱火 才平了战乱,城里又死了高官,开封城风云巨变,在这混乱中,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太康县丢了个知县… 杨思焕被关在狄军的囚车里,起了高烧,昏睡一整日,醒来便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竟对着狄人叫喊着要吃要喝,狄人并不睬她,于是杨思焕就喊得更大声些:“我要喝水!我要吃肉!” 负责押运俘虏的狄人实在心烦,拔刀就砍,眼看那刀就要落到杨思焕身上,却被另外一把刀挡住,两刀相碰,火星溅了一地。 刀横落在杨思焕的眼前,将夕阳砍成两半。一旁的周威见状,连忙捂了杨思焕的嘴,拉她退至角落:“你疯了?” 杨思焕挣开周威,却道:“我料她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此话一出,狄人更是火大,把脸一横,抽刀又要砍下,却被同伴再次相拦:“王上有令,要留活口!” “又是你…黄字营的,你不在王上帐中做提鞋狗,来我玄字营作甚?” 那人复道:“全因王上军令,自不必向你汇报。” 负责押运的狄人额角青筋暴起,闻言却不得不咬牙收刀:“黄字营的,走着瞧!” 杨思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下得意。原来她早就醒了,她只是在装睡,这一路上她注意到狄军的腰带颜色不一,紫的、红的、绿的、灰的,她们胸前的文字也不一样,因是北凉文字,杨思焕并不认得,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区分兵种的文字,直到中午短休时,两拨胸前印有不同文字的狄军暗自较劲,从她们的交谈中,杨思焕听出,她们是来自不同营的狄军,分别是“天、地、玄、黄”四营,天字营是忽尔汗的亲兵营,自与别的营不同,拿到的干粮都是最上等的,而玄黄二营则是民兵营,吃的都是杂粮硬馍。此番负责押运俘虏的就是玄字营,杨思焕注意到,玄字营的小兵腰带大多是灰的,只有骑在马上的几个是绿腰带;而天字营却少见灰腰带,大多是绿腰带为主。 以腰带颜色体现军功,这也是犁朝军中的惯例,按大犁军规,新兵一律是灰色腰带,三等兵升绿色腰带,二等则是红腰带,立了顶级军功的才能配紫腰带,杨思焕先前在翰林院也听同僚说起过,一般红腰带就很难拿了,需得斩杀十名敌军才行,十颗人头换一条红腰带,紫腰带更是少之又少,除非生擒或击杀敌方副将。 天字营人均绿腰带,甚至有很多人是红腰带,一个个威风凛凛;而玄字营却只能屈居二线,明明她们也是血气方刚、身强体壮,却只能在后勤打杂,完全没有出头的机会。同为民兵营的黄字营却不一样,黄字营的统领是忽尔汗的亲外甥女,她们营专门负责王上在军中的起居,当王上遇到危机时,黄字营也会负责掩护大军撤退,像此次开封一战中,黄字营得了消息,知道大犁的援军将至,立刻放了烟雾掩护大军回撤,放烟的几人当即就升了三等兵,风风光光被绶了绿腰带。 天字营地字营为北凉抛头颅、 洒热血,都是凭本事立的功,对此没人敢说二话,只是黄字营军功来路不正,甚至要盖过前线的地字营,对此,同为民兵的玄字营里沸反盈天。在这装睡的短短半日里,杨思焕就得见两次玄黄二营的碰撞。第一次是中午分粮,黄字营的拿走大半干粮,还割了些干鹿肉,说是要给王上送去的,玄字营的喽啰不买账,一定要跟着黄字营的人去看,嚷嚷着要亲眼看到鹿肉被送到忽尔汗手里才会罢休,直到玄字营的统领出面喝止,这场闹剧才算结束。第二次则是两个营的统领之间的摩擦,因杨思焕被关在囚车里,并未亲眼见到,只从看押自己的小兵愤愤不平的牢骚中,隐约听出黄字营统领当众讽刺了玄字营。 到了傍晚,黄字营派了一个小兵到玄字营里,说是奉命协同玄字营一起看管大犁战俘。矛盾一触即发,杨思焕适时醒来,为两个营的决裂贡献自己的火焰,于是便出现开头的一幕,杨思焕大喊大叫,吵得玄字营小兵怒火中烧、拔刀要砍了她,而奉命看护俘虏的黄字营新晋绿腰带小兵出手相救,这一来一回,两个营的梁子可算彻底结下了。 杨思焕看着戏,心思也没闲着,贱兮兮盯着方才救了自己的那个小兵的腰带讶异道:“哇!绿腰带…在我大犁,若是得了绿腰带,封个参军不成问题,回乡也是人人爱戴,与知县同俸禄。你们北凉可也是这样?” 那人闻言冷道:“别耍花招。” 周威也不傻,也渐渐回味出杨思焕的意图,当即扑通跪下,一脸谄笑地膝行过去,两手紧紧扣住囚车的栅栏:“多亏小军出手相救,不然我家憨货可就凶多吉少。”旋即又把脑袋往木板上磕得砰砰响。 那人双手抱在胸口,别过头去:“不想死就少废话。”说着,随手丢了两个馒头到杨思焕跟前。 周威眼疾手快的捡起馒头,拉着杨思焕重新缩到角落,两个人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你说,她们为什么不杀我们?”周威嘴里塞满东西,糊里糊塌的低声道。 杨思焕鼓着腮帮子用更小的声音回:“我猜…” 猜字拖了老长,半晌没了下文,周威狐疑的把脑袋凑到杨思焕嘴边,这才听得一句:“她们应该是想钓大鱼。” “钓哪个?”周威着急起来,钳了杨思焕的肩膀晃了又晃:“快说啊…难道是…那时候救走你的那个人?那人是谁?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你掳走?也太可怕了。” 杨思焕却眯起眼睛,再不肯说下去。 第135章 第135章夜访 自古以来,鲜有边境国家直接攻打中原腹地的先例,因为这种打法无异于自杀,所以显然此番狄人并不是为了攻下开封而出兵的,她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抢占大犁军火库。 原本北凉军勾结大犁内奸,明确军火的位置所在,又在内奸的帮助下拖住救兵,一切万无一失,却没成想半路杀出个蒙面人。那人直接炸塌龙虎山火药库的入口不说,他竟然还像预先知道北凉的计划一样,提前在龙虎山上预置了炸药,一箭射过来,叫狄军损失上千精锐。 落败的北凉军一路北上,她们的逃亡之路并不顺利,一路遭遇犁兵围追堵截,狄人不得以被迫分散撤退。她们有些伪装成牧民,有些则装成商队,即便逃亡之路如此艰辛,狄人也没有把杨思焕和周威这两个俘虏撇下的想法。 负责押送杨思焕和周威的小军很是尽责,为了防止她们乱喊乱叫,所以狄人给她们喂了哑药,一路上走到哪就把她们俩带到哪。诚如杨思焕所料,她们就是鱼饵,狄人将这一战所有的怨念全都归于那个蒙面人身上,既然那日那人能在阵前救人,这一次他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这一路上却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狄人都出了大犁边境、回到北凉,她们预想的大鱼都没有出现。 忽尔汗作为此番攻打开封的主帅,可谓一无所获,她一回北凉,就去北凉皇庭请罪,天黑了才回到府邸,一进门,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时候,却有不识相的小军来问她,那些个从大犁带回的“两脚猪”要怎么处理。 忽尔汗坐到铺了虎皮大氅的椅子上,端了碗酒一口喝干,半晌才答:“都杀了!” 小军应了声是,正要走时,却听一旁的军师打断:“且慢!” 忽尔汗正恼火,母仇未报,自己又做了刘仲的手下败将,朝中对她的意见很大,宗亲也要找她麻烦,这会儿她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在这个落魄的时刻军师却没有弃她而去,仍站在她这边为她出谋划策,劝她冷静:“王,中原有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忽尔汗贵为亲王,向来自视清高,但这个军师的话她却总爱听的。 “兵权都没了,我还怎么打回去?” 军师却是一笑,“真的打起来,哪个族人是我们北凉军的对手?就连我们的马都生得比她们的高大,一蹄子能踏死她们好几个人,但是为什么我们始终拿不下大犁?”军师慢慢坐到忽尔汗身侧,又继续说:“不就是她们大犁人狡猾嘛…” 忽尔汗听这话里不好,反诘问:“军师话下意思,我北凉军都是蠢蛋?” 军师闻言并不慌乱,仍是微笑:“弱者精于算计,强者天生傲骨,但是,王,我们只是不愿,并非不能…” 忽尔汗心思转了两转,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军师见状辉手示意,让旁人都退下了。待人都走了,军师才道出关键:“王,那两个两脚猪是万万不能杀的。属下还是那句话,鱼一定会上钩的。” “这都多少天了,我们把消息都放出去了,现在整个大犁都知道人在我们手里,鱼不可能不知道,人呢?这么多天,我们故意放慢脚步也没等到他出现。” 军师道:“王有所不知,咱们的鱼饵来头可不小,就算这条鱼不咬钩,大犁恐怕还有人惦记呢。” “军师就不要再绕弯子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那日我见那两脚猪昏迷迟迟不醒,便去号了她的脉,发现她竟中了摄魂散的毒。” 所谓摄魂散是多种毒草混制而成的,人服用了会产生幻觉,长期服用会上瘾,渐渐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听到摄魂散,忽尔汗不由的一怔:“摄魂散…那不是传言大犁皇室才有的毒吗?” 军师颔首:“不是传言,先母在大犁太医院供职的时候,属下曾亲眼见过,那虽是毒物,却也是一种可以助人延绵后嗣的药物。因为药引需要用到北海的贡珠粉和西域特制的贡狐油,所以只有大犁皇室才能有,准确说,是皇帝本人才配用,而且皇帝用这种东西,是绝对保密的。若不是此事被小人故意泄露、嫁祸给我母亲,属下也不至于落到家破人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忽尔汗一叹:“军师不要难过,有朝一日本王灭了大犁,旁的不说,本王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回你在应天的祖宅。” 军师笑了笑:“这都不重要了,我这条命都 是王给的。“又将话头一转:“说到那只两脚猪,身上中的摄魂散我看已经有些时日了,那样贵重的毒物用在一个小县官身上是没有必要的,属下至今也不明白,为何大犁皇帝会不惜用下毒的手段来操控一个没有实权没有背景的人,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 忽尔汗若有所思道:“军师的意思是,大犁皇帝将那个两脚猪变成自己的傀儡?” “不错,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狗皇帝应该安插了亲信在那个杨思焕身边,令其在杨思焕的日常饭食中下药,并时不时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用语言诱导她一直做一个梦,时间久了,她会分不清是梦和现实,也就是说,皇帝希望杨思焕变成心甘情愿听她话的傀儡,久而久之,被下药的人连性情都会大变,甚至会六亲不认,像得了失心疯。” 忽尔汗听了不免咋舌:“这不是邪术吗,狗皇帝真毒。” … 军师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因她常年在外,很少居家,家中仆人并不知晓她今日会突然回来,此时多已睡下。 军师府外不远处,漆黑的夜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披了白狐斗篷静静地站在雪中,大雪落到他的肩上、头上。 看起来他已经等了很久。直到府中灯火都熄灭,那人才轻轻拭去肩头的积雪,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军师的房门被从外推开,但他并不意外,因为她也在等这个人的到访。 为防止被人发现屋中人的身份,屋内始终没有点灯,军师在黑暗中为来人倒了一杯热茶:“你出来已有十日,再过几日,没有解药,很快连我也救不了你,快回吧。”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呼的风雪声,在这寂静之中,军师长叹一声:“你放心,我能保住她,倒是你自己…阿弘,你为什么总要这样?”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那人只淡淡应道:“多谢。” “周世景!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周世景不知道此刻他还能做什么,能做的他都做了,还是无法救出那个人,如今他只能祈求昔日的友人能帮忙保住她的命。 周世景把话锋一转,问道:“你是怎么说服忽尔汗的?” 军师蹙眉,犹豫再三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周世景。周世景听完沉默了,即便连日的剧毒焚身他都不觉得有多难过,但此刻他却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整个身体摇摇欲坠,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放弃了这么多,却还是走到今天的局面。 “你是不是还要去见她?”军师道,“你必须马上回去,你真的会死!” 周世景转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听风卷着残雪,把窗户吹得哗哗作响,他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却很快就被风吹散在黑夜中,然后他转身推门,消失在漫漫大雪中。 第136章 我是故意被抓杨思焕设计被抓 夜里雪越下越大,风卷了冰渣从破了洞的窗户灌进北凉大狱,让本就阴冷的牢房变得更加苦寒。 过了今夜,就是正月十五,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杨思焕却身陷异族的牢狱之中,因为太冷,她半夜起了高烧,半梦半醒之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字。那人唤了几声,她才辨出那是张珏的声音。 杨思焕猛然惊坐起,把一旁守着她的周威冲撞得一仰,差点倒到地上。 周威叹了口气:“你可算醒了,你一直发烧,睡了一天一夜。” 杨思焕嘴唇嗫嚅,只觉得喉咙干疼,她揉了揉眉心,环顾四周似乎在找着什么。周威料想她是饿了,问她是不是饿了,接着又做贼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风干的牛肉干。 这牛肉干是那日周威出门时她夫郎给的干粮,她一直藏在衣服的最里面,才没有被狄人发现,这不仅仅是一块牛肉干,更是支撑她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勇气,现在她将这一小块牛肉塞给思焕,并启动皲裂的双唇,极小声的附耳嘱道:“别叫人瞧见了。” 杨思焕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她梦见张珏唤她的字,还催她快点回京城,又问她曾送她的那块玉是否还在,似梦非梦,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个硬梆梆的东西:“这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嗓音沙哑而低沉,话音未落就被周威捂了嘴。 周威慢慢摇头,只低声道了句:“这是保命的东西,咱们得活下来。” 杨思焕闻言便把牛肉干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将另一半分给了周威,然后她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得想办法出去,这样我藏在外面的火药才能派上用场。” 周威也发着烧,脑仁疼得嗡嗡作响,却也被思焕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惊了个激灵,她立马靠了过去:“你说什么!” 这可是北凉的京城,她们两个都是初来乍到的俘虏,一路被押着过来,周威想,杨思焕这家伙一定是烧糊涂了,正在胡说八道。 却听杨思焕又一本正经的说:“我本就是有意设计被北凉狄人抓走,那天我用的火药迷乱忽尔汗的军队,她们都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为之,实际上我只是趁乱将两厢火药带进狄人的阵营。” 此话一出,周威即便浑身酸痛也差点笑出声:“杨思焕,你二回改去说书算了。” 杨思焕不再说话,只是躺卧在地,再次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第137章 第137章周世景只身离开北凉…… 正月十四的夜里,距北凉千里之外的开封也飘起雪来。 开封同知府的下人一早上就起来扫雪,从天黑扫到天明,青石路上、走廊的边缘,刚扫过不久就又铺上厚厚的一层。 宋世恕临窗倚坐在轮椅上,默默望着外面漫天的大雪,院子里的腊梅枝桠也挂满了雪,风一吹就听见沙沙的声音,是雪堆砸落到地上发出的声响。 明明春天就要来了,竟下起这么大的一场雪,这雪下得宋世恕内心隐约不安。她想起不久前断山的那场大火,那火的背后暗潮涌动,让她不免忧心朝中动荡的局势,只可惜她如今的处境不好,怕是再难回京,又想到刘仲身负重伤也要急着回朝,不知道她这一去会是什么结果。 宋世恕虽离京数年,却也听说了不少京中事,先帝驾崩得突然,如今新皇是原本的皇七女朱承启,她在京中时就见过几次当时还是太女的朱承启,记忆里的朱承启文质彬彬,和颜待人,后来宋世恕离开京城,常听到关于朱承启的种种不一样的事迹才让她对这个新皇改观。 最令宋世恕记忆深刻的是几年前,有传言朱承启在当年二皇女赶往封地的途中下手将其诛杀,原本这是没人相信的,但宋世恕在宫中的密友写信告诉她,先帝在二皇女丧期曾狠狠鞭笞过朱承启,这个事情至今都无几人知晓,如此更是印证了传言,单从此事看来,宋世恕就明白如今的新皇并非善茬。果然先帝驾崩后的两年,边境的战事就不曾断过,几个藩王还暗处勾结,这种局势下身为都督的刘仲被急急召回,鸟未死,将弓藏?大犁的前程就像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越前看越是模糊不清。宋世恕想得出神,直到有人敲门进来与她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 来人是宋府的管事宋杰,她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正要走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咳嗽声,才硬着头皮推门进来,走进门去,果然看到宋世恕在屋里坐着,手握暖炉,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大人,有鸽子来府上,赶也赶不走。” 宋世恕闻言回头,将鸽子腿上的竹管取下,竹管由木蜡封住,上面盖了完整的狼头印,证明这信在途中一切正常,不曾被他人看过。宋杰将信送到,当下就要告退,因为她隐约知道,这封信里承载了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攸关大犁的命运走向。 宋世恕却先开口道:“这鸽子原本就从我府中送到刘都督手里的,没想到她将它送到北凉,北凉那样冷,它竟能活下来。” 宋杰足下一滞,又听宋世恕慢慢说下去:“那被狄人掳走的太康知县是我故友的独女,她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宋杰跟了宋世恕数十年,只是寥寥数语她就马上会到了宋世恕话里的意思。 宋世恕虽性子洒脱,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不羁的模样,但宋杰知道,她的大人最是重情重义,数来数去,她家大人的朋友却也没几个,所以宋世恕一说“故友”二字,宋杰茫然的脑海里马上就飘出两三个人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和尚,另一个是宋世恕小徒弟的生父,可惜他早已去世,最后一个便是前不久途径开封还和北凉人打得昏天黑地的都督刘仲。想到这里,宋杰不禁问道:“可是大人的师姐,刘都督?” 宋世恕偏过头去,将竹管靠近暖炉,把蜡油融化后取出里面的信来看,她不说话,算是默认宋杰的问话。 宋杰见状又道:“可我听说,刘都督的独女是位英勇善战的少将军。” 宋世恕仍不作答,一心读信,宋杰见她眉头越锁越紧,然后她将信凑近蜡烛点燃,信纸很小,瞬间就烧成灰烬。 宋杰看到宋世恕的目光闪动,好像在回忆很久远的事,然后听到她说:“刘仲实际上不曾婚配,现在养在她身边的也只是收养的义女。” 宋杰听了这话十分诧异,这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却又听宋世恕接着说出更令她惊诧的话。 “之前你在京中可听过那首童谣,唱的是刘仲与陆太傅家嫡子的故事。那是真的。” 宋杰一时语塞,那歌谣她自然是听过的,但是歌里唱的人个个是人物, 从就连先帝都被编排进去,放在现在,谁敢说呢? 屋里陷入了沉寂,片刻后才听宋世恕继续说:“陆公子当年把孩子生下之后,为了不拖累陆家,选择了自戕,我师父道衍将孩子秘密送往徽州府的一户乡下人家,那户人家当时刚刚夭折了女孩儿,所以就连她们本村的村民都没有发现那孩子不是亲生的。现在那孩子长大了,通过科举考试,去京中做了官,后来又被下放到太康做了知县。这些事我是最近才晓得的。刘仲临行前将这一切告知与我,就是让我替她护住那个孩子,谁知那丫头虎胆包天,我实在想不明白,那日她为何要做那种蠢事,居然上赶着被北凉人抓走。” 宋世恕说着话,双手滚动轮椅,转过身来向宋杰道:“那鸽子是刘仲的亲兵从北凉放出来的,信里说狄人已将杨思焕押到北凉境内,大犁的官在北凉,必是九死一生。” 宋杰道:“这可如何是好!” 宋杰的心也不免跟着揪了起来,不为别的,重情义如她家大人,平时放荡不羁的大人,一旦答应了别人的事,必然会竭尽全力去做到,何况那人是大人的师姐兼挚友,宋杰这样想着便想开口安慰宋世恕,却听宋世恕反问她:“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宋杰略一思索,然后说:“老奴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去京城。”说完又觉不妥,立马改口补道:“请大人修书一封,老奴即刻叫犬女宋顺亲自送给刘都督,叫他快马加鞭,一刻也不要耽误。” 宋杰想着,要是不赶紧搬救兵,恐怕连尸都收不全乎了。 却听宋世恕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送信,恰恰相反,我想让你帮我去稳住太康县,对外声称知县回京述职,县中大小事务全由你整理后直接交与我来处理。” 语毕,宋世恕重新抱起暖炉,用食指轻叩檀木桌面,眯了眼睛把话头一转,语气又恢复到往日的懒散状态:“你啊,管好下面人的嘴,别让她们把我和都督师姐师妹的一套到处说,叫人听了像什么样子。本来也不是很熟的。这鸽子老了,拿去炖汤。”宋世恕说,“这样冷的天,鸽子在路上早该冻死的,因此我府上并未收到何人寄来的信。” 宋杰虽是一肚子的疑惑,却也不得不憋了回去,只应了是,然后迟疑地退了下去。 凛冽的寒风卷了大雪在檐下打圈,吹得空荡的走廊呜呜长响。 …… 北凉连下几日的大雪,终于在十五的这日放了晴,由于北凉地处西北,所以即便是冬日的正戌时刻,这里的天色仍是亮的。残阳缓缓滑落天边,在白皑皑的大地上拖曳出大片橙色的光带。 于夕阳的光芒收敛之处,走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人是个穿了盔甲的北凉兵,她手握缰绳,悠悠地信马走在白茫茫的郊外,近百名小兵押着数十辆马车紧随其后。她们不知道,另一波人马早在暗处伺机而动,太阳一落山,毫无征兆的一支利箭飞刺而来,不偏不倚射到为首的人的胳膊,马群闻到血的味道受了惊吓,立刻乱成一团。接着那伙躲在暗中的蒙面人从四面八方蹿了出来,一时间两伙人的刀枪棍棒搅打在一起,不多时,地上就躺倒一片。 原本负责押运的北凉兵中了暗箭,虽是负伤在身,却仍奋力抵抗,抽刀一连砍伤三个蒙面人,奈何寡不敌众,她慌乱中回望身后的小兵,大多数都被打倒在地,显然对方的人数占了优势。再看对面都是蒙面来的,想必不是普通山贼,这样想着,她又随手挥刀砍倒一人,得空就立马去拽掉对方的面罩,可惜天太黑,即使拽下面罩也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反而因为分了心,差点被人一刀毙命,好在关键时刻出来两个很能打的小兵,出刀救她一命。 那两个小兵体型不大,却很灵活,两个人背靠背一下子放倒四五个蒙面人,由于半路杀出两匹黑马,本来不占优势的北凉兵慢慢抢占了优势,眼看这边杀红了眼,蒙面人嚣张的气焰渐渐熄灭,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 蒙面人全都撤走之后,为首的北凉兵拿起火把对着地上躺着的蒙面人一个个看,这一看才发现,她们似乎很面熟,突然残兵中有人惊呼一声:“这个人我认识,她是玄字营的人。” 这时候大家才理清,刚刚来偷袭的人马都是玄字营的人,而负责押运战利品的则是黄字营的,说起来玄黄二营都是忽尔汗手下的民兵营,但是黄字营的首领莫奇是忽尔汗的亲外甥。 平时黄字营在军中主要负责干轻松且容易拿军功的事,甚至有时候还会抢走玄字营的功劳,而玄字营的人总是军中的最底层的存在,向来吃力不讨好,譬如前不久的开封之役,数百名玄字营的小兵被炸死炸残,到头来没有得到一丝嘉奖,反而负责放烟雾弹掩护逃跑的黄字营小兵却拿到三等功。 现在征战归来,又是由黄字营负责押运战利品去北凉王庭领赏,这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积怨已久的玄字营终于采取极端的报复手段,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起闹剧。 “可恶!”黄字营的统领莫奇捂着还在淌血的胳膊怒道,“把她们全都捆起来,押去见王上。”她一面说,一面拿刀狠狠扎在地上还微微动着的蒙面人身上,毫不手软,一刀毙命。其他负了伤的残兵也学着她们统领的做法,将地上躺着的玄字营的人彻底绝杀。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黄字营的残兵就休整好,准备往回赶,经过这一次被偷袭的经历,莫奇改了主意,她决定私自将这战利品中的三四箱据为己有,并回去向她的姑姑控诉玄字营拦路抢劫,抢走战利品,还杀了她的兵,而她这次带的兵全是她精挑细选的亲兵,事情的真相全凭她的嘴来说。 她这次要玄字营彻底解散,底下的小兵全部归她所有。如此一来一箭双雕。她越想越兴奋,当即就翻身上马,迫不及待的要往忽尔汗的府上赶去。 然而就在莫奇领导着众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赶时,又一支利箭从远处的夜空飞射而出,这一次是直击胸膛,箭的力道之大,周围人甚至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莫奇已经从马上滚落下来,与此同时,她手里的 火把掉落,闪烁的火光照映着莫奇苍白而未瞑目的脸。 看到统领被暗箭击杀,余下的小兵全都乱了手脚,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个火球,火球在半空炸裂,随着一声巨响,漫天的蒙汗药洒满夜空,眨眼的功夫,连人带马全都倒了下去。 半晌,远处走出一匹白马,待马行至躺倒的人马前时,一个小兵缓缓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马上的人目光微烁,当下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将弓拉满对着那小兵,却听小兵急促地用汉语说:“周大人,是我。” 风将乌云吹散,露出皎洁的月光。马上的人身影高大,月光下的影子将小兵的身体整个罩住,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吹起他的白狐大氅,他的眉眼微微低垂,透出几分清冷。 小兵抬头望向马上的人,再次说道:“我们是杨大人安排在这边的。” 周世景的弓弦仍没有松开,用箭尖指着对方漠然道:“你们…除你之外,还有谁?”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人从雪地里爬站起来,不过她看起来很痛苦,是因为方才她掩口鼻的动作迟了半步,所有吸了些迷药进去,现在虽未昏迷,浑身却没了力气,但她还是竭力说道:“周大人,我们是刘都督派给杨大人的亲兵,那日杨大人在北凉军撤退时,放了烟雾,让我们乘乱混入狄人当中。” 周世景闻言才将箭收回,问她们:“你们为何认识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两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谁也不肯说,支支吾吾只回道:“周大人,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有些事我们不能随便说,哪怕你将我们杀了,我们也不能透露。” 周世景也明白,军令如山,看她们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而自己中毒至深,一直强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于是他也不打算再细究下去。又听两个人说:“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借一步说话。” 周世景微微抬首,淡淡开口:“不必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大人…你可有话要我们转告杨大人的?” 周世景不说话,只是拉起缰绳掉转马头,然后缓缓说道:“不用了。你们自己多注意。” 说完就打马向前,却听身后有人大喊:“杨大人让我们遇到你就跟你说…” 马蹄阵阵,寒风萧萧,很快周世景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138章 渔翁之利渔翁之利 清晨,忽尔汗得到外甥莫奇的死讯当即亲自赶往现场,见到是苍茫雪地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 有些尸首还戴了面罩,她将其中一人面罩摘下,立马有人认出死者的身份:“是玄字营的人!” 说话的是忽尔汗身边的小兵,忽尔汗巡声望去,蹙眉道:“你认识?” 小兵垂首:“这人总来黄字营闹事,她面上有胎记,好多人都见过她。” 忽尔汗听了这话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军师:“军师怎么看?” 忽尔汗似乎很在意她这个军师的看法。却见军师将蒙面一一揭开后仔细辨认后才慢慢开口:“这样看来交手的两方都是自己人,是起了内讧。表面上看是如此,但属下并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 忽尔汗了然的说道:“军师也觉得其中有蹊跷?” 军师颔首:“有两人脸上或有疤或有胎记,画了像去打听,应当很容易就打听得到身份——她们是玄字营的兵。既然这样,这个现场岂不是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一件事——玄字营的人劫杀黄字营,并抢走本该被运送至皇庭的战利品?而这都不是巧合,如果说那些物资真的被玄字营夺走,说明她们有活口。” 说到这里,军师笑了笑:“如果是属下,在杀完黄字营的人后,定会将同僚尸首收起来带走,否则岂不是露了马脚?” 戴面罩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对手认出自己。 军师一席话,说出忽尔汗所想,她也明白这并不是普通的内战,而是有人故意的栽赃嫁祸,这样做既挑起真正的内战,又抢走了忽尔汗大军在中原所获的所有贵重战利品,让忽而汗在皇庭前没有交代。 军师道:“大犁有句俗语,杀人诛心,说的就是这般行径!”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把话头一转:“请王下令封锁消息,这件事无论是哪方势力所为,都不能传入皇庭。” 忽尔汗自然也明白,只得先默默咽下这口恶气。回去之后立即差人将私库的金银细软运去皇庭交差,又将黄、玄二营的大小将领挨个找去密谈,至于外甥莫奇之死,则是对外宣称她突发恶疾,不幸病死。 一通打点下来,外界并未察觉到异常,至少明面上没人提起大雪纷飞的夜里发生的事。而事实上,那一夜却成为忽尔汗跌入深渊的开端。 忽尔汗一夜之间损失亲信莫奇,手下亲兵折损数十名,又因战利品丢失,自己补上三年的食俸。她开始在心中翻找可能的对手,也许是宗亲王室中的一个,又或者是因出生晚她几个时辰而被降了爵位的胞妹,甚至是皇庭中的那位。她将所有可能敌对的势力都想了一圈,唯独没有料到这场闹剧的诞生竟是巧合。 忙乱之中,没人察觉到狱中的两个无名小卒正在为刚刚取得的胜利而窃喜。 第139章 番外时机 夜已过半,周威在睡梦中被冰锥掉到地上的声音惊醒,她翻过身正要继续睡,却迷迷糊糊看到身旁闪动的人影,那人正是杨思焕。 她看到杨思焕将牢门关上,又轻轻把锁合起,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作为北凉的战俘正在北凉的狱中,而和她一起被关起来的杨思焕竟然大半夜的从牢外回来。 看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周威恍然如梦:“你有钥匙?” 杨思焕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根细铁丝塞进鞋底,她在大犁吃过几次牢饭,也认识不少邪门歪道的狱友,倒跟着学了一手开锁的本身,只是学艺不精,琢磨了数日才将这牢门的锁打开。 面对周威的问话,她并不回答,却反问周威:“你怎么醒了?” 周威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思焕仍不回答,倒将周威仔细打量一圈,心道自己明明让人子时朝狱中散迷魂烟,整个牢房上上下下都应该睡到天亮,怎么周威这厮却醒得这样早,难道迷魂烟失效了? 却听周威揉了揉眼睛继续说:“我见你刚刚将门打开,来去自如的样子。为何不喊我一道逃出去?却又要回来做什么?” 杨思焕不知从何说起,她一直没告诉周威,其实她被北凉的人抓来做战俘是她计划中的事,她被抓看起来是为了救周威失败而被俘,实际上则是她谋划中的一环。 她蛰伏在太康那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时机。 第140章 机遇借兵 面对周威一连串的追问,杨思焕也不再隐瞒。她将牢房里杂乱的茅草拢了拢,坐下。 “你或许不知道,方仕林其实是废太女遗孤,废太女残党将她送到云溪镇躲避先帝的追杀。 当年还是太女的陛下曾令我诛杀方仕林,她明知道我们是同窗,我不过一介书生,哪里下得了手。无奈之下,我只得设计让方仕林诈死,将她保下。“接着,她将话锋一转,“陛下迎仓那日,将我独自召进暖阁,他让我替他具服。他竟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以我的两个孩子作为要挟,让我不得不喝下他赐的毒。他说给我一年的时间,还说让我将来亲手杀了他。” 周威闻言,愈发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说什么胡话,陛下让你杀了他?” 却见思焕一脸认真的道:“我以为我听错了,却听他在我耳边重复,说让我杀了他。” “哪有这种怪事,当今陛下竟会托人杀了自己?”周威自言自语,很快她又若有所得,“她在试探你,当皇帝的都是生性多疑,他定是觉得你与叛贼勾结,想利用你将叛贼揪出来。” 杨思焕一笑:“或许吧,他说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只是我并没有机会给他答复。他给我赐的药也没有发作,否则我应该早就毒发才对。” 当初朱承启亲口说过,那毒一年后便会发作,而今一年的时间早过了。 而周威似乎并未将皇帝给杨思焕赐毒一事放心上,毕竟她看杨思焕身强体壮,根本没有什么异样,她的心思早就被另一桩事占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说起勾结,我曾听说你与次辅杨永清多次私下会面,你之前说你有退路,你的退路,该不会是她吧?”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以你我的出身,在这朝堂之上,何谈找人倚靠,有的不过是利用罢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帮孙协填账,是受大理寺少卿陆长松的指示,亦是当今陛下的授意。”杨思焕说完,却见周威似乎并不惊讶,杨思焕便道:“你是否听人说过什么?” 周威摇头:“既是陛下的手笔,旁人哪敢妄加评断。只是当我听说你被捕入狱,我当时大为震惊,我想你没有理由去做那些事,只以为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却不想,背后竟有这样的原由!” 如果是得罪人便罢了,好歹有个理由,而小人物的一切遭遇,根本不需要理由。杨思焕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然而不过都是错觉,直到锒铛入狱时,她才认清自己的处境——无依无靠,无足轻重,三鼎甲如何?官至四品又如何?一切终究不过是梦幻泡影,昙花一现的假象罢了。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出身微寒的小人 物,确是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任人摆布,你我的出身都不能改变,但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杨思焕说着话,从胸前密缝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 周威当即凑近去瞧,只见那纸条上赫然写道:子初,断山军火库,内藏火石十万箱,请务必保住。 “这是?” “这是陛下的字迹。” 周威至今没见过朱承启几次,更别说认他的字迹了。 但杨思焕却是不同,她任礼部侍郎一职时,常进言,也收到过朱承启的朱批。朱承启自幼长在东宫,他的一手字师承杨永清和陆太傅,却又自成一体,让人看过就记忆犹新,是常人模仿不来的。 “陛下?” 周威闻言不禁背脊发凉,“陛下自幼长在深宫,都不曾出过应天,怎么知道开封的事?再说,那火是突然起的,难道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还提前将这个纸条写好让人送给你?” 屋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周威更是汗毛直立,她不敢想,一个身处千里之外的人,是如何将开封的事算得一毫不差。 “如果真是这样,不敢想象你我的身边都被安插了多少陛下的眼线。” 杨思焕就笑:“如果这样,你会不会也是陛下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周威挑眉:“当然不是!陛下可能根本不记得我周威是谁。” 看着周威一本正经在为自己洗刷嫌疑的样子,杨思焕哭笑不得,便不再拿她开玩笑了,她说:“我至今不明白,为何陛下选择我来做这个事。” 她想,也许是朱承启看出她的机敏,相信凭她的才智可以救那场山火;也许因为了解她的傻,会为了自己的子民想办法救火;又或许…他知道当她上山遇到危险,会有一个人冲出来保护她,会帮她一起完成这个任务。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刘仲与北凉的一战中,杨思焕察觉到了机会,一个让自己不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的机会。 那日蒙面人现身阵前将杨思焕救走,她怀疑对方是周世景,但当见到那人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斩杀两个北凉人时,她便不敢再猜。 她眼里的世景是温和清洁的大哥,而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她于是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陌生的房间,闻着气味,她找到了隔壁房间暗室中的几箱火药。 她当时便有了要干点什么的打算,只是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她需要帮手。不知为何,她首先想到的是和她一起救火的刘义,她觉得刘义会愿意出手帮她,可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她还是去碰碰运气。 可是在去找刘仲军营的路上,她遇到正在饮马的军士,那人远远的看起来很是面熟,她便上前去辨认,看是否是刘义的手下,待她走近才发现,对方竟是刘仲。虽然她只在两军交战时见过刘仲,但是刘仲的气质独一无二,在人群中很容易辨出。 杨思焕看见是刘仲,下意识就要转身躲开,却发现对方已然发现了自己,她便只好去见礼。 “卑职见过都督。” 杨思焕躬身见过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应答,才慢慢抬头望向刘仲,这才发现刘仲面色苍白,和昨日在战场上见到她的状态完全不同,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她受伤了?可是看起来又不太像。那样激烈的交战,亲自上阵的刘仲,居然没有受半点伤,着实令杨思焕诧异。 “杨大人,军营重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正当杨思焕暗暗打量刘仲时,突然刘仲开口打断了她。 她的嗓音浑厚,却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惊得杨思焕连忙垂首。 “卑职无意冒犯都督,只是我有一事想找都督相商。” 刘仲用手轻抚马背。 杨思焕顺着刘仲目光看过去,发现阳光下马背上暗红的瘢痕,她开始有点好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都督,为何会亲自饮马、洗马。 不过这些她也只是好奇了一瞬,很快她又将注意力放在刘仲身上,她看对方不苟言笑,面色微黄,五官却生得精致,不说话时反似个文质彬彬的文人,看起来倒不像她想象中那般蛮横粗鲁。 看着这样的刘仲,杨思焕便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 “都督,卑职想向您借十名士兵。” 这时有鸟群飞向身后的山林,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耳边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良久杨思焕才敢直视刘仲,见对方正静静的看着自己这方。 “卑职想摸入北凉皇庭,与我大犁将士里应外合,打赢这场战。” 杨思焕话音刚落,便听到沉默许久的刘仲终于开口:“你知道什么是战争吗?你一个读书人,凭什么来同我借兵打战?” 杨思焕回:“卑职备有两箱火药,卑职计划制造混乱后将火药混入北凉人的队伍,待进入北凉境内,按兵不动,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和大犁的将士合作,重创北凉。” 刘仲闻言似笑非笑:“纸上谈兵,不过如此。只怕是刚一入场,人便没了,白白送去两箱军火,反让北凉人以此打回开封。”又道,“我只问杨大人一句,杨大人就不怕把自己赌死吗?” 杨思焕回:“正如都督所言,这是一场赌局,不论输赢,卑职都愿意去赌一把。” 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是为了救出周威。 “既然如此,我便借你两个亲兵。”刘仲竟然很爽快就答应了,虽然要十个人,最后只借了两个,杨思焕还是很满意了。 “那两个,是跟了我十年的亲兵,个个以一当十。即便如此,也不要指望她们能帮你杀光北凉守城士兵,带你逃出来。要出北凉,你得自己动点心思。”刘仲说完,马也喝饱了水,她翻身上马,说了句:“好自为之。”之后便打马离开了。 杨思焕将她如何向刘仲借了兵,又如何混入北凉军中简单向周威说了一下。 却听周威无情将她打断:“你不是混入其中,而是被抓来的。我们俩,都是被装在囚车里当人质被抓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 杨思焕就不太高兴:“这是策略性被抓。” 周威难免腹诽:被抓就是被抓,分明就是你救我不成,反把自己搭进来。 “那两箱火药已经被我的人夺走,我们只需静待时机,与她们会合。” 周威道:“杨思焕,你真打算凭我们几个炸了北凉皇庭?就两箱火药,能干什么?” 杨思焕道:“自然不是,那是我诓骗刘仲的。我本就只想把你给救出来,顺便掳点金银细软回大犁,从此不再做这个破官,安享晚年。” 周威惊呆:“那刘仲的两个亲兵怎么办?她们不会告密?” 杨思焕笑:“让她们帮我们炸开城门,设计将她们一并炸了,神不知鬼不觉。” 周威顿时语塞,她知道杨思焕开始拿她逗笑了,知道思焕现在不愿说出自己的计划,周威便不再追问。 杨思焕笑过之后也不再说话,她只觉得手臂开始发紧,颤抖着脖子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周威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她看见流云穿梭在圆月之下,这才想起今夜应是正月十五,她连忙关切的问询思焕:“子初,你是不是又开始难受了?” 却见思焕双手抱住脑袋,弓身蜷作一团,看起来很是痛苦。 自周威赴任太康,她便发觉杨思焕身上发生的怪象——她似乎是中了邪,平时都好好的,但是每逢十五,她便会大病一场,有时候会晕厥半日,有时会说胡话,甚至有时会随便抓住身边的男子,要去脱人家的衣服,待她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做过的怪事,自是又羞又恼。 于是每到十五,杨思焕都会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今夜又是正月十五,杨思焕全身发抖。周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将自己的棉服塞进思焕的嘴里,以防她咬掉自己的舌头,却不曾想到她突然站了起来,一头撞到墙上,将自己的头撞得鲜血直流。周威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连忙去拉她。 “王,军师果然没有说错,这摄魂散果真神奇。” 周威将杨思焕一把抓住,却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牢房。 杨思焕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下一刻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挣开周威,又一次撞向栏杆。 与此同时,周威听见有脚步声由近及远:“够了,再这样下去,她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话音刚落,杨思焕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地。周威这才发觉不远处站着的一行人正在朝这处走来,随着她们慢慢靠近,周威逐渐看清对方,她们正是忽尔汗和她的随从们。 周威探过杨思焕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然后就看见忽而汗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的用北凉话说了一句什么,随后牢门被打开,忽尔汗走了进来,她问周威:“她叫什么名字?” “王问你话呢,听到没有?” 周威仍不答话,直到一把刀架上她的脖子,她才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她叫杨思焕,太康的知县。” 忽尔汗又问:“她中毒了,你知道不知道是谁下的毒?” 周威面色微变,却道:“不知道。” 忽尔汗笑了:“那天阵前救她的人,你是否认识?” 周威将头扭向一边:“没看清,不认识。” 此话一出,忽尔汗的随从上前一把拧住周威的脖子,将她抵到墙边举起。北凉人个个高大威猛,周威一个书生在她们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何况她还身负重伤。 “你便是…将我杀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周威咬紧牙关,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但我想…那人必定是大犁皇室的人。” 忽尔汗闻言抬手示意,周威当即落到地上,她觉得自己脖子可能断了,便左右扭动脑袋,还好没有断。 “那人戴了面具,你怎么知道?” 周威喘息着回道:“因为他穿的是云纹皂靴,不仅如此,他应是个男子。” 140-146 第141章 摄魂散摄魂散 周威的一句话,顿时让忽尔汗来了兴趣。 忽尔汗脑中浮现出在开封一战中被炸得伤痕累累的一众将士,又想到两军交战时从天而降的神秘身影… 凭一己之力伤了她那么多手下,又单枪匹马从她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的狂徒,他居然是个男人… 想到这里,原本还打算盘问些什么的忽尔汗也不再说话,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牢房,临走前侧身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杨思焕,用北凉话特地交代:“等她醒了,把她带到我这里。” 忽尔汗的人走了,牢房一下子变的空荡而安静。 杨思焕一直昏迷着,嘴唇煞白,像是死了一样。周威一夜也不敢合眼,时不时去探探思焕是否还活着。 当杨思焕突然睁开眼睛时,却把周威吓了个踉跄。 “你可算是醒了,你昨夜跟中了邪似的。” 思焕满眼空洞的慢慢爬坐起来,她虽然昏迷了,但是脑子却是清醒的,昨夜忽尔汗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她说我中了摄魂散。” 周威感觉自己身上莫名其妙起了鸡皮疙瘩:“什么是摄魂散?” 杨思焕不回答,只是木木的举起手掌,看着自己手心隐约可见的红色斑点。最近几个月,她发现自己手掌心出现了红色斑点,每个月的十五日,这个斑点就会加深一分,初时不太明显,而今已然清晰起来。 杨思焕摇头:“自从我离开应天,每个月的月中都会性情大变,会无法自控的做一些怪事。我看过很多郎中,她们都看不出我得了什么病。” 周威知道这件事,她也私下托人打听过周围的名医,可惜至今无人能治这病。 杨思焕想起昨夜的事,她似乎找到了蛛丝马迹:“昨夜忽尔汗来时,我像无形中被人抓住手脚,控制不住的往墙上撞。这就是她说的摄魂散毒吗?” “你是说,你可以被她们操控?” 周威的鸡皮疙瘩更加饱满,她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真是闻所未闻,像传奇小说的剧情。 两个人说着话,来了两个小卒将牢门从外面打开,二话不说就将杨思焕往外拖。 那架势像要行刑一般,惊得周威当即拼命去抢,她要和她们拼个鱼死网破。 俩小卒却不是吃素的,一人一脚将周威踹开,然后把杨思焕带走了。 在这混乱中,才醒不久的杨思焕毫无还手之力,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却没想到小卒将她带出牢房,随手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用北凉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但是她看到衣服是干净的。 又有两个小卒合力抬了一桶热水,哐当摆在她的面前。 这下杨思焕才明白,她们这是想让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想必是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第142章 离开牢房杨思焕将衣服换…… 杨思焕将衣服换好之后,很快有人过来把她带了出去。 牢房外,风夹着雪,一刀刀剐着杨思焕的脸,她身上的衣服单薄,风一吹,就像掉进冰窟里,整个人都没有了直觉。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在雪夜里慢慢的挪着步子,身后的北凉人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催促着,她很清楚,她们一定是要带她去见忽尔汗,但是她想不通,为什么忽尔汗要专门见她。 她抬头看着苍茫的夜空,已是三更时分,却因雪光,竟亮的像傍晚一样。 她想,她带来的两个人,应当已经将火药拿到手了才对。希望一切如所想,否则她就很难活着走出北凉。 她又想,今夜忽尔汗传她过去,是不是马上就要杀了她,如果这样,是否就在今夜来个鱼死网破? 正这样想着,迎面又来了三个北凉人,她们与负责押运杨思焕的北凉人说了几句话,两方似乎交谈的很不愉快,突然就打了起来。对面来的三个北凉人身手不凡,很快就把杨思焕身后的两人打晕当场。她们劫走杨思焕,其中一个人用犁语和杨思焕说:“杨大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那人说完,还往杨思焕肩上披了一件雪貂披风。 杨思焕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 一时愣住,但很快回过神来。她紧紧裹住肩上的雪貂披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眼前的三个人虽然穿着北凉人的服饰,但口音和举止却让她感到一丝熟悉。尤其是那句“杨大人”,显然对方知道她的身份。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跟着他们快步前行。风雪依旧肆虐,但有了披风的遮挡,寒意不再刺骨。她的思绪飞快转动: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救她?是敌是友?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三人带着她穿过一片密林,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掩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座隐蔽的木屋。木屋外站着两名守卫,见到他们到来,立刻打开了门。 屋内燃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杨思焕被带到一张木椅前坐下,其中一人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过茶杯,却没有立即喝下,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 “杨大人,不必担心,我们是来帮您的。”刚才用犁语与她交谈的女子开口说道。她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你们是谁?”杨思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对方微微一笑,道:“我们是大犁的人,奉命前来接应您。您带来的火药已经安全送达,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杨思焕心中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警惕取代。“你们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她面前。杨思焕接过玉佩,仔细端详,发现上面刻着大犁官印。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现在才出现?”她问道。 女子叹了口气,道:“北凉人戒备森严,我们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今夜忽尔汗突然传唤您,我们担心事情有变,才决定提前行动。” 杨思焕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她抿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计划?”她问道。 女子正色道:“我们会护送您离开北凉,返回大犁。忽尔汗已经察觉到火药失窃,正在全力追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否则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杨思焕沉思片刻,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卫的低喝声:“什么人!” 屋内众人顿时警觉起来,女子迅速起身,示意杨思焕躲到一旁。她拔出腰间的短刀,目光锐利地盯着门口。 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守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不好了!北凉的追兵来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传来了嘈杂的喊杀声。杨思焕心中一紧,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第143章 第143章女子神色凝重,迅…… 女子神色凝重,迅速将杨思焕拉到木屋角落的暗门前,“杨大人,这暗道直通后山,您先躲进去,我们在外抵挡一阵。” 杨思焕迟疑的望向窗外,她来北凉,自知此行九死一生,她道:“我带来的火药还需派上用场。” 屋外杀声四起,十分混乱,杨思焕扫视屋内众人,“可有人知晓北凉军营的布防?我们或许能利用火药制造混乱,趁乱突围。” 一名身形矫健的女子上前一步,“卑职曾在北凉边境侦查多年,知晓军营大致布局。中军大帐守备最为森严,东西两侧是粮草库和军械库,若能炸毁粮草库,定能打乱他们阵脚。” “好!”杨思焕闻言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引开追兵,一路携带火药前往粮草库。”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这是我此前绘制的简略地形图,可作参考。” 正商议间,屋外的喊杀声更近了。女子猛地推开通往暗道的门,“来不及了!杨大人先走,我们随后就到!”说着,一把将杨思焕推进暗道,自己则带领众人冲向屋外。 杨思焕在暗道中摸索着前行,暗道内潮湿阴暗,不时有水滴落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丝光亮,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自己竟到了一处山谷。 山谷中,一支身着黑衣的队伍正在集结,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姿挺拔。那人似有所感,转头看向杨思焕的方向,月光洒在她脸上,杨思焕瞳孔骤缩——这张脸,竟与忽尔汗有着七分相似,只是她的身形略显清瘦。 “杨大人,久闻大名。”那人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是忽尔汗的双胞胎妹妹,忽尔玥。” 杨思焕警惕地后退,依至墙边,“你为何在此?有何目的?” 忽尔玥翻身下马,缓步走来,“杨大人不必紧张。我与忽尔汗虽是同胞姐妹,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妄图靠武力征服大犁,却不知这只会让两国百姓生灵涂炭。我此次前来,是想与大人合作。” “合作?”杨思焕挑眉,“我凭什么相信你?” 忽尔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杨思焕面前,“这是我与大犁某位大人的密信,足以证明我的诚意。而且,我知道大人身上的摄魂散之毒该如何解。” 杨思焕把信接过,信上熟悉的字迹令她心中一颤…那是周世景的字,他的字,笔锋独特,无人可仿,她心中一动,“你既知晓摄魂散,可有解药?” 忽尔玥点头,“我有解药,但需要大人配合。我要利用忽尔汗对您的重视,里应外合,彻底铲除她的势力,还北凉一个太平。届时,我会将解药双手奉上,助大人恢复自由之身。” 杨思焕沉思良久,忽尔玥的提议虽充满风险,但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既能解开身上的毒,又能为大犁在北凉内部打开局面。她抬头,目光坚定,“好,我与你合作!但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敢耍什么花招,我定让你后悔莫及。” 忽尔玥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杨大人放心,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现在,我们先去与我的人会合,商议具体计划。”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女子带领的小队凭借地形优势,与北凉追兵展开殊死搏斗。突然,一声巨响传来,远处的粮草库方向火光冲天——另一队人马成功引爆了火药! 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北凉军营陷入一片混乱。忽尔汗骑着马,怒目圆睁,“给我追!务必将杨思焕和那些奸细抓回来!”她转头对身边的军师道,“立刻派人去查看军械库,别让他们再有机可乘!”马蹄踏碎寒夜的寂静,杨思焕与忽尔玥奔至一处隐秘山洞。洞内火把摇曳,数十名黑衣侍卫严阵以待,当中赫然摆着北凉军营的沙盘模型。忽尔玥取下披风,指尖划过沙盘上代表中军大帐的红标:“忽尔汗生性多疑,如今粮草被毁,她定会将精锐收缩至中军,只留老弱残兵守城门。” 杨思焕凑近细看,发现沙盘上用石子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据点,目光突然停在西北角:“此处离军械库最近,若能在此设伏……”话音未落,洞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侍卫浑身浴血闯入:“不好!忽尔汗亲自带队朝这边追来了!” 忽尔玥神色未变,反倒勾起唇角。她抬手揭开墙上的暗格,取出一个漆黑药瓶递给杨思焕:“这是摄魂散的解药,但只能压制三日毒性。你先服下,我们需要你清醒着完成下一步计划。” 药瓶在掌心沁着寒意,杨思焕盯着忽尔玥的眼睛,将药液一饮而尽。苦涩在喉间蔓延时,忽尔玥已将一套北凉贵族服饰扔来:“换上这个。忽尔汗曾见过你,既然她一心要从你身上做文章,不如就让你以投诚者的身份接近中军大帐。” 杨思焕闻言,不假思索便很默契的接住衣物。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北凉卧薪尝胆几年,再找突破口。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么快就有了转机。 山洞外,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杨思焕刚系好腰带,忽尔玥突然抽出匕首抵住她咽喉。洞门轰然洞开,忽尔汗提着滴血的弯刀闯进来,却在看清杨思焕装扮后愣住。 “皇妹,你这是何意?”忽尔汗的目光在两人间游走,刀锋上的血珠滴落在地。 忽尔玥轻笑,匕首却未移开分毫:“王姐误会了,我不过是帮你抓住了这只狡猾的大犁狐狸。听闻她身上藏着大犁皇帝的秘密,我想着,还是交由王姐亲自审问更好。” 杨思焕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她的脸色煞白,全然是一副被胁迫的模样。忽尔汗盯着她脖颈处的匕首划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最终收刀:“带回去!若有半句虚言,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想来两人虽是双胞胎,却看上去水火不容。 被押解回军营的路上,杨思焕注意到沿途岗哨比平日多出三倍。忽尔汗的营帐前,军师正对着地图皱眉,见她被推进 来,突然瞳孔骤缩:“王上!此人诡计多端,万不可留!她之前在断山……” “住口!”忽尔汗猛地拍案,震得案上的青铜烛台摇晃,“本王自有主张。杨思焕,你若如实交代大犁皇帝的计划,本王可饶你一命。” 杨思焕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营帐角落堆积的木箱——那上面印着的麒麟纹,与那日在火场见到的骑兵辔头一模一样。她突然笑出声:“忽尔汗,你开封一役,损失惨重,你如今大势已去,还傻乎乎替你北凉皇庭卖命,却不知,这一切都是皇庭对你的算计——你去开封,若拿回火药,你便会在回来的路上暴病身亡、你若是拿不回火药,便是戴罪回朝。你有没有发现,当日在火场被炸死的,都是你最倚重的亲兵!” 营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忽尔汗的脸色由红转青,猛地抽出佩剑抵住她胸口:“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你尽可将我一刀杀了。”杨思焕不闪不避,从袖中掏出半块刻着狐符的腰牌,“这是你手下副将之物,他临死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断山的火,是自家人放的’。” 忽尔汗手中的剑剧烈颤抖。恰在此时,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一名士兵踉跄闯入:“王上!东门失守,大犁军队打进来了!” 混乱中,杨思焕趁机撞开忽尔汗,抓起案上的烛台掷向木箱。火舌瞬间吞没营帐,她在浓烟中摸到腰间暗藏的火折子,朝着另一个方向的粮草堆扔去。忽尔玥带着人马杀进营中时,正看见杨思焕被忽尔汗按在地上,杨思焕文弱书生一个,根本不是忽尔汗的对手,看样子,就要被掐断气了。 第144章 第144章烈焰吞噬了整个营帐,…… 烈焰吞噬了整个营帐,热浪灼烧着杨思焕的脸颊。她与忽尔汗在火海中翻滚扭打,火星四溅,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低劣的大犁人!”忽尔汗一声怒喝,她的弯刀划过杨思焕的肩膀,鲜血顿时浸透了外衣。杨思焕咬牙忍痛,趁机将藏在袖中的火药粉末撒向忽尔汗的面门。 “咳咳这是什么?”忽尔汗剧烈咳嗽起来,眼睛被刺激得通红。 杨思焕乘机一个翻身滚到燃烧的粮草堆旁,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棍。“都结束了!”她将火把掷向忽尔汗。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个军营,杨思焕命人提前布置的火药被引燃,冲击波将她掀飞数丈远。她重重摔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视线模糊中看到忽尔汗被炸得血肉横飞。 “杨大人!”忽尔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杨思焕努力撑起身体,看到忽尔玥带着一队人马冲破火墙而来。 “你答应我的,可还算数?“杨思焕咬牙问道,手里攥着的短刀还藏在身下。 忽尔玥蹲下身,快速检查她的伤势:“东门已破,大犁军队正在进城。你做得很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这是剩下的解药,能压制摄魂散三个月。” 杨思焕接过药瓶,却没有立即服下。她盯着忽尔玥的眼睛:“为什么帮我?那是你的亲姐姐。” “因为我和你一样,”忽尔玥压低声音,“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只不过你的棋手是大犁皇帝,而我的棋手是北凉皇庭中的某些人。”她的眼神似有水光流动,“至于亲姐妹,在她弑母夺位,又将此事栽赃嫁祸给我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姐妹情谊。”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大犁军队的旗帜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忽尔玥站起身:“我该走了。记住,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泄露半句” 杨思焕点头,将药瓶塞入怀中。她看着忽尔玥带着人马消失在烟尘中,心中百感交集。 “子初!”熟悉的声音传来,周威带着一队大犁士兵冲了过来。她身上满是血迹,看起来伤的很重。“你没事吧?我们找到火药库了,全炸了!” 杨思焕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太好了。周威,扶我起来,我们得去”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她低头看去,发现一支箭矢不知何时已穿透了她的肩膀。 “有埋伏!”周威大喊,立即指挥士兵组成防御阵型。但箭雨来得又急又密,几名士兵应声倒地。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白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夜色中掠出。那人手持双刀,动作快得看不清身形,所过之处,暗处的弓箭手纷纷倒地。 “是他?”杨思焕恍惚中认出那熟悉的身影,但失血过多让她视线越来越模糊。 白衣人解决完埋伏者,迅速来到杨思焕身边。杨思焕用尽最后的气力,试图拽下他的面具,却还未触及时,就滑落下去。白衣人迟疑片刻,自己拽下面具,露出久违的一张脸。 “坚持住。”周世景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眼中满是焦急。他熟练地为杨思焕止血包扎,熟练的让人分不清这双正在包扎的手,究竟是读书人手,还是为人做羹汤的手,亦或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之手… “你怎么在这里”杨思焕虚弱地问道。 周世景没有回答,只是对周威说:“带她离开,援军马上就到。东门外有接应。” “那你呢?”周威问道。 “我断后。”周世景说完,重新蒙上面具,转身迎向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杨思焕想喊住他,但黑暗已经吞噬了她的意识。最后的记忆中,是周世景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中的画面。 当杨思焕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杨思焕转头,看到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女子坐在床边。 “宋宋大人?”杨思焕认出这是开封同知宋世恕,刘仲的师妹。 宋世恕笑了笑:“别动,伤口会裂开。”她倒了杯水递给杨思焕,“你已经昏睡三天了。北凉那边传来消息,忽尔汗重伤不治,北凉皇庭大乱。” 杨思焕慢慢坐起身,肩膀的伤处传来阵阵刺痛:\“周威呢?还有其他人” “周威没事,正在外面熬药。\”宋世恕顿了顿,“至于那位‘白衣人’,他已经离开了。” 杨思焕心中一沉。果然,周世景又一次不告而别。 “杨大人,\”宋世恕突然正色道,“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刘仲的私印:“这是我师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 杨思焕疑惑地接过信,拆开阅读。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不可能”她的手微微发抖,“我怎么可能是” “刘仲与陆太傅之子的女儿?”宋世恕替她说完了这句话,“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确实是真的。” 杨思焕脑中一片混乱。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乡下杨家的女儿,没想到身世竟如此复杂。刘仲是她的生母,而陆太傅是她的外祖母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杨思焕声音沙哑。 宋世恕叹了口气:“因为皇帝已经知道了。朱承启一直在查你的底细,他手中握着的不仅是你的把柄,还有你两个孩子。” 杨思焕如遭雷击:“世景和孩子们他们怎么了?” “暂时安全。”宋世恕安慰道,“但事到如今,你必须做出选择。你是选择隐姓埋名,保全自身,还是铤而走险,继续回你的朝堂。” “皇帝想用我控制刘仲和陆家。”杨思焕苦笑,“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不仅如此,”宋世恕压低声音,“皇帝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摄魂散。这种药能控制人的心智,每月十五发作,最终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 杨思焕想起自己每逢十五的异常行为,不禁毛骨悚然:“可有解药?” “有,但配方在皇帝手中。”宋世恕站起身,“刘仲已经派人去找了。在此之前,忽尔玥给你的药能暂时压制毒性。” 窗外传来脚步声,周威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你醒了!快把药喝了。” 杨思焕接过药碗,却无心饮用。她的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身份、家族、政治斗争所有这一切都压在她的肩头,逼得她喘不过气。 这一切,都太突然。 “宋大人,”她突然问道,“周世景他知道我的身世吗?” 宋世恕与周威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 三日后,杨思焕的伤势好转,决定启程回京。宋世恕派了心腹护送,一路上戒备森严。 “你真的决定去见皇帝?”马车上,周威忧心忡忡地问。 杨思焕望着窗外远处飞驰而过的山峦:“我必须去。不仅为了解药,也为了世景和孩子们 。“ “但皇帝很可能” “我知道。”杨思焕打断她,“这一去,可能万劫不复,但我别无选择。” 周威沉默片刻,突然压低声音:“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日在北凉大狱,你昏迷时说了很多话关于周世景的。” 杨思焕心头一紧:“我说了什么?” “你说他是‘影子军’的首领,是皇帝最信任的暗卫。”周威观察着杨思焕的反应,“这是真的吗?” 杨思焕没有立即回答。她早知道周世景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他竟是直接效命于皇帝的秘密组织首领。 “我不确定。”她最终说道,“但如果是真的,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比如为什么周世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救她;为什么他对朝中动向如此了解;为什么他总是神出鬼没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杨思焕轻声说,“他都是我的夫郎,我孩子的父亲。” 周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车队在官道上疾驰,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杨思焕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风暴,但为了家人,她必须面对。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驿站停下休息。杨思焕刚下马车,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那旋律她再熟悉不过——是周世景教她吹过的曲子。 “你们先去休息。” 周威了然的带人离开了。 杨思焕循着笛声走向驿站后的小树林。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倚在古树下,白衣胜雪。笛声戛然而止,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周世景。 “你来了。”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眼中却藏着复杂的情感。 杨思焕站在原地,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孩子们还好吗?” 周世景点头:“他们很安全,在陆府。” “陆府?”杨思焕惊讶道,“你带他们去见陆太傅了?” “是陆太傅派人来接的。”周世景走近几步,“她已经知道你是她的外孙女。” 月光洒在周世景俊美的脸庞上,杨思焕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她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周世景沉默片刻:“‘影子军’的存在是绝密,泄露者死。而且”他顿了顿,“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但现在我知道了。”杨思焕苦笑,“皇帝、刘仲、陆家所有人都把我当作棋子。” 周世景突然抓住她的手:“你不是棋子。”他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急切,“我会保护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杨思焕望着他坚定的眼神,过去对他的怨恨与不解,在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已然消散如烟。她知道周世景一向言出必行,但眼下的局势太过复杂 “皇帝给我下了摄魂散,”她低声道,“每月十五发作,最终会变成行尸走肉。” 周世景目光低垂:“我知道他给你下了药,但没想到是”饶是他语气平静,还是掩盖不住怒意,“我有解药的线索,但需要时间。” 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为的就是保家人平安,护她周全,结果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时间不多了。”杨思焕苦笑,“我马上就要面圣,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周世景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中:“拿着这个,如果遇到危险,摔碎它。” 玉佩温润如水,上面刻着精致的云纹。杨思焕认出这是周世景一直随身佩戴的物件。 “我会在暗处守护你。”周世景说完,像多年前一样摩挲着杨思焕的鬓角,他轻轻在她额上吻过,然后匆匆离开。 杨思焕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这个纷乱时局中,每个人身不由己的命运。 … 应天,皇城。 杨思焕身着官服,跪在乾清宫冰凉的金砖地上。高座上的皇帝朱承启一袭明黄龙袍,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杨爱卿平身。”朱承启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威严,“北凉一役,你立下大功,朕心甚慰。” 杨思焕谢恩起身,垂首而立,不敢直视天颜。她能感觉到皇帝探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 “听闻你受了伤,可好些了?”朱承启关切地问道。 “托陛下洪福,已无大碍。”杨思焕恭敬回答。 朱承启轻笑一声:“杨爱卿不必拘礼。你与朕相识多年,私下里还是如从前般称呼即可。” 杨思焕心中一凛。她与朱承启确实有过几面之缘,但远谈不上熟识。皇帝这般亲近的态度,反而让她更加警惕。 “臣不敢。”她依旧保持恭谨。 朱承启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罢了。朕今日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他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刘仲已经上奏,请求朕准许你认祖归宗,改姓为陆。”朱承启单刀直入,“你意下如何?” 杨思焕心跳加速。她没想到刘仲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皇帝会直接询问她的意见。 “臣不知。”她谨慎地回答,“臣自幼长在杨家,对陆家并无感情。” 朱承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但血脉亲情,终究割舍不断。况且,刘陆二家在大犁的地位,你应当清楚。” 杨思焕明白皇帝话中的暗示。陆家作为清流领袖,在朝中影响力巨大。如果她认祖归宗,将成为连接刘仲军方势力和陆家文官集团的纽带。 “陛下,”她鼓起勇气,“臣只想知道,您给臣服下的药” 朱承启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你知道了?”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不错,那是摄魂散。每月十五发作,若无解药,三年内必死无疑。”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皇帝承认,杨思焕还是感到一阵寒意。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朱承启停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因为朕需要确保你的忠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杨思焕,你可知你的身世意味着什么?刘仲与陆家的血脉,若能为我所用” “若不能为您所用,就必须除掉。”杨思焕接上他的话,心中一片冰凉。 朱承启笑了:“聪明。但朕不想杀你,相反,朕想重用你。”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三个月的解药。若你答应朕一个条件,朕会给你完整的解药配方。” “什么条件?”杨思焕警惕地问。 “娶朕的弟弟为平夫。”朱承启轻描淡写地说,“如此一来,你与皇室就有了姻亲关系,朕也能放心重用你。” 杨思焕如遭雷击。皇帝竟要她娶皇室成员?这分明是要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陛下,臣已有夫郎” “周世景?”朱承启冷笑,“他不过是‘影子军’的一员,朕随时可以让他消失。” 杨思焕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怀中的玉佩。她突然明白周世景处境的危险——皇帝显然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是“影子军”首领。 “臣 需要考虑。“她艰难地说道。 朱承启将瓷瓶递给她:“三日之内给朕答复。记住,朕给你的选择,已经是最宽容的了。” 杨思焕接过解药,跪安退出。走出乾清宫,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宫门外,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在等候。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杨思焕熟悉的脸——陆长松,陆太傅的孙女,现任大理寺少卿。 “杨大人,”陆长松微笑道,“祖母想见你。” 第145章 第145章陆府正堂内…… 陆府正堂内,沉水香在青铜炉中袅袅升起。杨思焕指尖轻触案几上那幅泛黄的画像——画中少年一袭月白长衫,执卷立于梅树下,眉目如画,唇边含笑。画像右下角题着“天由十五岁小像”。 “你父亲最爱白梅。”陆太傅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画上落梅,“那年他刚与先帝定下婚约,却在那紫金山下遇见了刘仲。” 杨思焕凝视画中人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胸口泛起陌生的酸胀感。她从未想过,那个在乡邻口中与人私通而死的“不检点男子”,竟是这般风光霁月的人物。 “陆大人”她声音发涩,“我父亲他为何选择” “自戕?”陆太傅接话,眼中精光乍现,“因为他和你一样天真。”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长松连忙奉上参茶。 待气息平复,陆太傅从紫檀匣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存的信:“天由绝笔。道衍和尚临终前托人送来,嘱咐待你认祖归宗之日方可交付。” 杨思焕接过信,火漆上赫然印着道衍和尚独有的莲花纹。她小心拆开,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 「阔儿: 若你读此信,为父已离世十八载。莫要怨恨刘仲,是我执意生下你。陆家百年清誉不容玷污,唯有一死可保全族。 道衍大师会将你送至安全之处。愿你平凡度日,莫要如为父般为情所困。 天由绝笔」 一滴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阔儿”二字。那应是陆天由为杨思焕取的乳名。杨思焕仓皇拭泪,却见陆太傅拄着鸠杖起身,从博古架暗格中取出一方玄铁令牌。 “这是陆家暗卫的虎符。”老人将令牌重重按在案上,“三百死士,皆可为你所用。三日后大朝会,我要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屋里的谈话声也因此戛然而止,片刻后屋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啊!” 惨叫声中,一个黑影从屋檐滚落。陆长松箭步上前,却见那人嘴角溢出黑血,已然气绝。 “七窍散。”她翻检尸体后脸色骤变,“是皇室的秘毒。” 杨思焕盯着死者腰间若隐若现的云纹玉佩——与周世景给她的信物极为相似,但纹路略有不同。 “不是影子军。”陆太傅冷笑,“是朱承启圈养的‘夜枭’,专司监视大臣。”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她转向杨思焕,“看来皇上对你很是上心。”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管家慌张来报:“吏部张侍郎来访,说是奉旨给杨大人送赏赐。” 陆太傅与孙女交换了个眼神。杨思焕迅速将父亲遗信和令牌藏入袖中,刚整理好衣冠,就见张珏一袭孔雀补子官服跨入门槛。 “下官叨扰了。”张珏行礼如仪,目光却扫过地上未及清理的水痕——那是搬运尸体留下的痕迹。 … “听说杨大人受了风寒?”张珏将锦盒放在案上,指尖不经意划过杨思焕的手背,“皇上特意赐下高丽参。” 杨思焕接过锦盒,发现底层暗藏纸条。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多谢皇上体恤。” “张大人与杨大人既是同窗,不妨带她去梅园走走。”陆长松突然提议,“祖母该用药了。” 秋日梅园略显萧索,但假山后的石亭僻静无人。张珏确认四周无耳后,突然抓住杨思焕的手腕:“你可知刚才那具尸体是谁的人?” 杨思焕心头剧震。张珏竟已知晓? “我不明白” “是先帝的陈贵人派来的。”张珏压低声音,“七皇子生父视你为眼中钉。”她指尖轻敲锦盒,“皇上赐的参茶别喝,里面掺了断嗣散。” 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杨思焕想起朱承启说要她娶七皇子的话——原来皇室内部对此事也有分歧。 “为何告诉我这些?” 张珏的指尖抚过石桌上幼时刻下的棋局,那是当年她们在陆家族学读书时留下的:“还记得这道死活题吗?你总说该‘弃子争先’”她突然抬眼,“现在你就是那颗要被弃的棋子。” 杨思焕凝视旧友眼角新添的细纹。当年书院里恃才傲物的少女,如今已是深谙权术的吏部天官。 “张珏,你到底” “我要你活着。”张珏突然逼近,身上沉水香混着一丝龙涎香的气味——这是常伴君侧才会沾染的御香。\“三日后大朝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站上丹墀。” 这句话与刘仲的嘱咐截然相反。杨思焕正欲追问,远处突然传来陆长松的咳嗽声。 “记住,”张珏最后塞给她一个蜡丸,“戌时三刻,碎玉轩。” 回客房后,杨思焕捏碎蜡丸,里面竟是一幅精巧的皇城布防图,标注着三日后羽林卫换岗的间隙。她刚将图纸焚毁,窗棂便传来有节奏的轻叩。 周世景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室内,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他目光扫过灰烬,眉头微蹙:“张珏不可信。她上月刚秘密接任了‘夜枭’统领。” 杨思焕将今日诸事道来,周世景听到“断嗣散”时眼中杀意骤现:“朱承启不会用这种手段。”他取出银针探入参茶,针尖果然泛黑,“是陈贵人的手笔。” “世景,我该信谁?”杨思焕握住丈夫冰凉的手,“刘仲要我公开身份,张珏警告我不要登殿,而皇帝” 周世景突然将她拉入怀中。隔着衣料,杨思焕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信我。”他声音沙哑,“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护你和孩子周全。” 这个拥抱转瞬即逝。周世景退开两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扣:“明晚子时,带着这个去白云观见道衍大师。” 杨思焕震惊地接过玉扣:“道衍和尚不是已经” “圆寂是假象。”周世景嘴角微扬,“这世上能骗过所有人的,唯有道衍大师。”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周世景如来时般无声离去。杨思焕摩挲着玉扣上那朵莲花纹,突然想起父亲遗信中提到的“道衍大师”。这位神秘高人,或许才是真正执棋之人。 … 次日深夜,杨思焕借口腹痛求医,在陆府暗卫掩护下潜往白云观。秋雨绵绵,山道泥泞难行。当她推开草庐木门时,扑面而来的竟是记忆中乡间小院的白梅香。 “来了?” 蒲团上打坐的老僧缓缓睁眼。杨思焕怔在原地——这双澄澈如婴孩的眼睛,竟与记忆中那个每年冬雪天来村里施粥的游方僧一模一样。 “大师我们见过?” 道衍轻笑,袖中飞出一串佛珠悬在梁上:“徽州府云溪村,老衲每年腊八都去喝你煮的梅花粥。”佛珠突然散落,又自行串联成圈,“你六岁那年高热不退,是老衲用雪水为你退的烧。” 记忆如潮水涌来。杨思焕想起那个总夸她“慧根深种”的慈祥老僧,想起他每次都会多给她一块芝麻糖 “为什么?”她声音发颤,“为什么选中我?” 道衍示意她看墙上悬挂的江山舆图:“你看这大犁江山像什么?” 杨思焕凝视那些蜿蜒的朱砂线条:“像一棵梅树?” “善哉。”道衍颔首,“先帝开国时,老衲曾卜得一卦——‘梅开二度,盛世可期’。”他枯枝般的手指轻点舆图,“刘仲是梅骨,陆家是梅韵,而你” “我是嫁接的枝条?”杨思焕苦笑。 “不,你是雪中那点红。”道衍突然咳嗽起来,僧袍袖口染上暗红,“朱承启命不久矣。他中的毒比你的摄魂散更烈。” 杨思焕如遭雷击。皇帝也中毒了? “先帝临终前给朱承启和你种下同源之毒,是为让你们互相制衡。”道衍从香炉取出一枚蜡丸,“真正的解药需要两人血脉相融。” 蜡丸中是半张药方,与陆太傅给她的恰好能拼合完整。杨思焕突然明白了一切:“所以您安排我与皇帝” “老衲只浇灌因果。”道衍双手合十,“如何抉择,在你。”他忽然望向窗外,“寅时了,你该回去了。记住,大朝会上无论刘仲如何相逼,都不要第一个开口。” 雨声中,远处传来陆府暗卫的夜莺哨声。杨思焕深施一礼,转身没入雨幕。她没看见身后道衍嘴角溢出的鲜血,也没听见老僧最后的呢喃: “天由,老 衲终究护不住你的女儿“ 第146章 第146章大朝会当日,寅时…… 大朝会当日,寅时的更鼓刚过,杨思焕已穿戴整齐。镜中人身着御赐的孔雀补服,腰间玉带上悬着陆家虎符,衬得眉目如刀裁般锋利。她将道衍给的药丸含在舌下,苦涩缓缓化开。 “大人,该动身了。”陆府管家在门外轻唤。 晨雾中的紫禁城如蛰伏的巨兽。杨思焕随百官鱼贯入宫,在太和殿外按品阶肃立。她余光扫过丹墀两侧——羽林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且都是生面孔。 “杨大人。”张珏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官袍上熏着浓烈的龙涎香,“今日天凉,多加件衣裳。”说着将一件灰鼠皮坎肩披在她肩上。 杨思焕刚要推辞,指尖触到坎肩夹层中的硬物——是柄三寸长的精钢匕首。她猛地抬头,对上张珏意味深长的目光。 “听说刘都督昨夜抵京了。”张珏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三千亲兵驻扎在朝阳门外。” 远处传来净鞭三响,百官顿时肃静。朱红宫门缓缓开启,露出金銮殿内明晃晃的龙椅。但令人诧异的是,御座上空无一人。 “皇上驾到——” 司礼监尖利的嗓音里,朱承启着一袭素白龙袍缓步而出,他的面容苍白,手上缠了纱布。 “众卿平身。”朱承启的声音比往日沙哑,“今日有三件要事议决。” 殿中落针可闻。杨思焕看到刘仲站在武将首位,玄铁甲胄泛着冷光;陆太傅则领着文官集团,鸠杖叩地声如战鼓。 “其一,北凉遣使求和,愿割让河套三州。”朱承启话音刚落,刘仲立刻出列: “臣请战!狄人狡诈,和谈必是缓兵之计!” 文官队列中立刻有人反驳:“连年征战,国库空虚!” 争吵声中,杨思焕注意到朱承启的目光穿过纷扰,直直锁住自己。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怀念,决绝,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悲悯。 “肃静!”司礼监高喊,“第二事,都督刘仲有本奏!” 刘仲大步上前,甲胄铿锵作响:“臣要告发一桩欺君之罪!”她突然转身指向杨思焕,“此人并非太康杨氏女,而是十八年前臣与陆府公子天由所生之女!” 满朝哗然。杨思焕感到数百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她看见张珏攥紧了笏板,陆太傅嘴角浮现冷笑,而朱承启似是丝毫不觉意外,面上竟仍是微笑着的。 “刘爱卿此言可有证据?”朱承启语气平静。 陆太傅颤巍巍出列:“老臣有陆氏族谱为证。”她展开一卷黄绢,“当年天由临终托孤,由道衍大师将孩子送至杨家抚养。” 杨思焕舌底的药丸完全化开,苦涩直冲心头。她突然明白陆老太傅叮嘱——不要第一个开口。这场戏,每个人都在按既定的剧本表演。 “既如此”朱承启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骚动。一个满身是血的羽林卫冲进来: “报!朝阳门外驻军哗变,声称要‘清君侧’!” 刘仲脸色骤变——这正是她安排的兵变信号,但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 “好个‘清君侧’。”朱承启轻笑出声,突然扯开右手纱布,露出腕间狰狞伤口,“刘仲,你可知这是什么?”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腕滴落在龙案上,与某种暗绿色液体混合后,竟冒出丝丝白烟。 “连理枝!”陆太傅惊叹,“先帝竟给你种了这个?” 杨思焕错愕,这是需要两人血脉相融的奇毒。没想到,竟是真的存在。 朱承启的目光如钩子般抓住她:“杨爱卿,你可知自己每月十五为何发病?”他举起一个琉璃瓶,里面晃动着暗红液体,“因为先帝取了你的脐中血,给朕种了同源之毒。” 殿中死寂。杨思焕感到所有线索突然串联成网——为何皇帝对她格外宽容,为何道衍要她与朱承启共同解毒 “陛下!”刘仲突然拔剑,“臣请——”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柄匕首从后心穿透她的铠甲,持刀者竟是张珏。 “夜枭统领张珏,救驾来迟。”张珏单膝跪地,手中匕首滴血,“刘仲密谋废立,罪证确凿。” 变故来得太快。杨思焕看着生母轰然倒地,鲜血漫过金砖。陆太傅年岁已高,本就身体孱弱,见状瘫倒在地。 朱承启却看都不看垂死的刘仲,只是凝视杨思焕:“现在,杨爱卿要做何选择?”他举起琉璃瓶,“是接过这解药共同活下去,还是” 杨思焕突然想起父亲遗书中的话:\“莫要如为父般为情所困”。她缓步上前,在百官震惊的目光中接过琉璃瓶。 “臣请陛下恩准三事。\”她声音清朗,“其一,赦免陆府满门;其二,厚葬刘仲;其三\”她仰头饮下瓶中半剂解药,将剩余半瓶奉还,“请陛下励精图治,开创盛世。” 朱承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接过药瓶一饮而尽,苍白面色竟瞬间红润起来:“朕准了。即日起,杨思焕晋礼部尚书,入阁参预机务。” 至此,几方未曾排练却被演绎得淋漓酣畅的一场大戏终于在朝堂上落了帷幕。 … 三个月后,杨思焕站在文渊阁的窗前,望着生满野草的窗外,久久不能回神。 案头堆着的是北凉和谈的条款,墨迹未干。 “大人。”张珏捧着热茶进来,官服已换成正二品的锦鸡补子,“忽尔玥派密使送来白貂皮,说是谢您促成和谈。” 杨思焕轻笑。那日大朝会后,她力主与北凉和谈,并暗中联络忽尔玥——如今已是北凉新王的忽尔玥果然遵守承诺,归还了河套三州。 “放库房吧。”她转向张珏,“刘仲的墓…”再怎么说,刘仲也是为她而死。 “按一品大将规格修完毕。”张珏递上一枝白梅,“今早陆太傅派人送来的,说是从天由公子坟前折来。” 如今的时节,世间白梅多已经衰败,只有光秃秃的树枝。而眼前这枝不知道为何还含苞待放。 杨思焕出了神,她想起宫变那日,刘仲终前瞥的她一眼,那眼神似乎还带着笑意。再细想,一切画面突又模糊。 梅枝上五点白苞,将开未开。杨思焕记起陆天由画像中的梅树,突然明白陆太傅的用意——梅开二度,盛世可期。 “周大人来信了。”张珏又取出封信,“他带着孩子们已在徽州安顿妥当。” 杨思焕抚过信纸上熟悉的字迹。那日大朝会后,周世景便带着孩子离京。他留下的信中说:“待你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时,我们自会重逢。”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皇帝的贴身太监陆公公满头大汗地跑来:“杨阁老!陛下在御书房晕倒了!” 养心殿内药香浓郁。朱承启躺在龙榻上,面容憔悴如纸。见杨思焕进来,他虚弱地挥手屏退左右。 “子初…” 久违的一声字。 “你可知朕为何能识破刘仲兵变?”他指着枕边一个陈旧香囊,“ 这是朕八岁那年,伴读小初留下的。“ 杨思焕认出那粗糙的针脚与周世景随身香囊一模一样,心头猛地一跳。 “那年朕贪玩,小初替朕受罚而死。”朱承启咳嗽着,“第一次在琼林宴见到你,你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极了她。” 窗外乌云密布,看起来就要下雨,天色乌青青的。 杨思焕终于明白皇帝眼中那抹悲悯从何而来——他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为情所困的灵魂。 “陛下保重龙体” “不必说这些。”朱承启突然抓住她的手,“朕时日无多。这江山你要替朕守好。” 杨思焕震惊地看着皇帝腕间浮现的黑线——那是连理枝毒发的征兆。可明明两人都服了解药 “道衍大师没告诉你?”朱承启苦笑,“连理枝解毒需心意相通。朕对你始终存着利用之心。” 烛光明暗交错,摇曳在朱承启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杨思焕想起那日他问“要做何选择”时,自己心中想的不是权力,而是如何结束这无休止的争斗。 “传旨”朱承启气息渐弱,“杨思焕晋首辅大臣,辅佐新君” 当丧钟响彻皇城时,杨思焕站在汉白玉石阶上,看着跪满广场的百官。她手中捧着新鲜出炉的《新政十条》,其中第一条赫然是:“废除摄魂散等控心之毒,违者凌迟。” 轰隆隆的雷声滚动着由远及近,大雨倾盆将皇宫内外刷洗一新。 散落的雨滴溅落在奏折上,将墨迹晕化。她知道,自己的首辅之路才刚刚开始。 【终章】 第147章 终章惊蛰的雨幕笼罩着太和殿前的九龙…… 惊蛰的雨幕笼罩着太和殿前的九龙御道。杨思焕立于城墙之上,看着各国使节的伞盖在雨中连成一片斑斓的画幕。 “北凉王遣臣送来五色雪梅千株。”北凉使臣拓跋宏单膝跪地,呈上鎏金国书,“愿植于两国边境,作百年和好之证。” 杨思焕接过国书,她抬眼望向殿外,雨帘中隐约可见鸿胪寺官员正引导各国商贾签订互市契约。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珍珠、江南的丝绸,在这春雨中汇聚成一条新的丝绸之路。 … 国子监的晨钟惊起一树白鸽。杨思焕走过新落成的万卷楼,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的辩论声。明晖穿着素色襕衫,正与各族学子辩驳《孟子》章句;明昭则在武场上教北凉使臣之子挽弓,阳光下两个少年的笑声清脆如铃。 “首辅大人。”张珏不知何时立在廊柱旁,手中捧着新编的《九洲通典》,“南洋诸国请求派遣学子入太学。”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袖口露出的伤疤已淡成浅粉色。 杨思焕接过典籍,扉页上题着周世景清峻的字迹:“集天下智慧,成一家之言。”远处书声琅琅,各族子弟共诵《论语》的声音,随着春风飘过新栽的梅林。 … 紫金之巅的祭坛上,五色土堆砌的社稷坛在朝阳中熠熠生辉。杨思焕捧着鎏金玉册,身后站着三十六国的使节。当她将象征新政的《均田令》《通商法》埋入坛中时,下了一夜的雨已在不知不觉中止住了。 祭坛下,北凉使者正在梅树下埋下一坛酒,坛上刻着“平梅千树时,共醉太平春”。张珏站在不远处的石碑旁,指尖摩挲着上面新刻的《万国盟约》,忽然转头对杨思焕道:“当年书院那株老梅,我让人移栽到紫金山了。” 杨思焕闻言,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的云溪镇,那一年,她穷困潦倒,饥不果腹,却挑灯苦读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高中,如今她功成名就,已远超她所想。 她良久方回过神来,拍拍身上的尘垢,踩着朝霞缓步上了牛车。年幼的新帝还在宫中等她一同商议国事… [全文完] (补记:后世史载,大犁首辅杨思焕开创的“万国会盟”,使各族商路畅通无阻;辅佐幼帝朱文祯励精图治,推行均田制,开创太平盛世,流芳百世,为后世之典范。 其子周明昭后来成为第一任“丝路护商使”,其女杨明晖所著《四海医典》被译成五种文字,远播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