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江湖传说》
1. 夜半驿站心慌慌
残月如钩,夜风萧瑟,一布衣女郎正驾马奔驰。
洛阳到长安的官道,平时夜晚也时常有车马商队通行,因逼近洛阳的叛军,民间人心惶惶,如今盗匪横行,白日里已鲜有人出城。
灵寿狠夹马肚子,瘦骨嶙峋的老马跑了半宿,体力不支,扬起头嘶鸣,嘶声暗哑。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老马褪色的鬃毛,降下速度慢行。
“这么大年纪,还要跑这一遭,辛苦你了。”到长安还需好几日,灵寿用手一下下地梳理马鬃,在老马咕噜噜的满足声中,一人一马向着长安前进。
四周寂静,无人相伴相谈,神思浮动,灵寿回想起昨日。
逢此大乱,洛阳城也不复往日繁华,街道上飘荡着烧焦的布帛,脚下的青石板渗着暗红,冷风穿街而过,昔日神都竟成空城。
叛军一路所向披靡,中原数城多年太平,面对训练有素的叛军节节败退,根本无力抵挡。
数日前,城中召集百姓组成民兵,但无异于杯水车薪,所有人都知道,洛阳的陷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知道洛阳守不住,徐中丞反而平静下来,他遣散家中侍从,照旧维持城中秩序,“能救一个算一个,洛阳城一日不破,我就还是这里的父母官。”
昨日他却十分异常,眉宇间盈满焦急之色,不时探听有无访客,似是在等待什么人来。黄昏已至,徐中丞叫来女儿,他亲自牵来一匹老马,这马老得走路都颤颤巍巍,但灵寿知道,城中马匹皆被征去抗击叛军,能搜罗出这老家伙已是很不容易。
徐中丞亲自将女儿扶上马,就像儿时带她去踏青一样,孩儿个子小,就要大人扶上去。徐中丞将一个重重的包袱递上:“背好了,绑的紧些。”
“阿爷,我不要走,我不想……”灵寿哀求。
“这里面是洛阳城中官员的骨符,不能落到叛军手里,更不能落到千面谱手上。”徐中丞想严厉些,脸上表情变换,最终还是面露无奈。“阿爷和你几位伯父的‘真身’都在里面呢!送到长安去,收好了不许丢!”他又吹胡子瞪眼,像往常一般数落女儿,似乎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出游。
“我,我知道了……”灵寿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来,使劲把眼泪往回眨,“可是阿爷,什么是骨符,千面谱又是什么东西?”
徐中丞想摸摸女儿的头,可灵寿高坐在马上,他收回手,说:“是阿爷不好,守不住洛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些。”
他眼中透着灵寿看不懂的情感:“此事说来话长,我没时间亲口对你慢慢说了。”
“去西市的卜歇布店,找商二娘,她会带你找刘怀,是阿爷的朋友,东西交给他,会有人跟你解释。”徐中丞顶着女儿不解的目光:“永娘,平日里顽皮就算了,此时一定要听阿爷的!”
他说:“去吧,去长安。”
……
灵寿知晓,此一别亦是永别,想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掉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
“阿爷……”她正垂头伤感,老马却躁动起来。灵寿收紧缰绳,抬头一看,远处亮光忽明忽灭,在夜间十分显眼。再走近些,灯笼映照着驿站的青色旗帜。她有些惊喜,一路上的驿站,无论官驿还是私驿,大多荒废,或虽开着,却没有马匹物资,否则她也不至于一路骑着老马。
灵寿再夹马肚,老马先前养回些力气,听话地慢跑起来。
她朝着驿站前进,心中却慢慢生出不安。半夜为何点那么多灯笼?如今时局紧张,太平盛世时,灯火通明是安全的象征,如今可能会引来灾祸。
终于行至驿站门口不远处,一瞬间,灵寿寒毛卓竖,四肢冰凉。
门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看装扮大多是绿林盗贼,还有驿站小厮。暗红色的血液满地,还在流动,彰显着这场屠杀刚刚结束。灵寿心头狂跳,竖起耳朵,只觉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此地如此诡异可怖,她决定立刻离开。
“啊!”一声小孩儿的惊叫声从驿站里传来,吓得灵寿手一紧猛勒缰绳,差点被惊恐的老马甩下来。
她拭去颈间冷汗,给自己鼓了鼓劲,最后拍了拍马屁股,让老马躲进旁边的树林里。“我若折在这,就要拜托马兄替我送信了。”
说罢灵寿不再犹豫,提着剑便往驿站里跑,院子还有仆从守卫的尸体,看来今晚这里还住着一家人。她面露不忍,正要搜寻小孩儿,突然大堂传来利器穿身的噗嗤一声,在寂静的夜晚中实在突兀。
灵寿不敢再拖,举剑便冲,她自小修习武艺,于此道颇有些悟性,又有名师教导,潜力不可小觑。生于富贵乡的女郎没吃过瘪,一路高歌猛进,她轻盈地跃进大堂,只见一八仙桌旁躺着一具盗匪尸体,鲜血正从胸前刀口汩汩冒出。
同时,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正从角落的大箱子里爬出来。小孩手脚并用,终于爬出,抬头与灵寿四目相对。
灵寿一时呆愣无言,嘴唇嗫嚅几下,刚要说话,背后一凉,杀气袭来,她闪身挥剑格挡,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当”声。
来者刀法迅疾,灵寿左支右拙,额上生出汗来,她用余光一瞥,见那小女孩儿又钻回大箱子,把箱盖扣上了。
难不成这小孩儿与刀客是一伙的?!
只是略一分神,灵寿便被抓住破绽,刀客的刀似长在身上一般,灵活得犹如第三只手,路数神鬼莫测,他以冰冷的刀身作鞭,猛抽灵寿握剑的手,她登时手腕剧痛,像被点了穴般失了力气,剑脱手飞出。
灵寿心如死灰,只等刀客取她性命,可这人突然身形一顿,不行动了。
见此人迟迟没有动作,灵寿心想他莫不是有毛病,又想起身上还带了些女儿家的防身药粉,于是蠢蠢欲动起来。
“别动,”这刀客一见灵寿欲伸手摸索些什么,就看透了她的把戏,威胁道。他又盯着灵寿身上绑的包袱,沉思一会,问:“你是杜……徐行的女儿?”
“嗯……嗯?”灵寿心中混乱,不知该说什么,这又是什么情况?
“出来吧,小丫头。”刀客收刀。
箱子被顶开,女孩翻了出来。
“所以你是来救人的?”灵寿啃着行囊里装的胡饼,她奔波太久饿得厉害。小女孩说自己叫萧翠翠,家住襄州,数月前去洛阳叔父处小住,此次洛阳危机,家中事情未了,叔父家的兄姊俱已成人,就剩翠翠一个不能骑马的小儿,因洛阳随时都会陷落,便派家丁护卫将孩子先行送到长安,大人收拾好随后就到。
“这驿站与盗匪勾结,白日里装成正经官驿,夜里杀人夺财,”刀客声称自己叫卓箱,“我刚好路过。”
他拍了拍翠翠的头:“就是来得有点晚了,幸好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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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知道藏起来。”
灵寿点头,问道:“可是‘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的湘?”
卓箱指了一下翠翠刚刚躲藏的箱子:“这个箱。”
“你若不愿告知真名,不说便是,何必诓我?”灵寿一对秀眉拧起,她赌气道:“桌子箱子,我还叫凳子呢。”
“徐娘子不信也就罢了,怎么还拿在下打趣。”卓箱撇嘴道。
翠翠小小年纪遭此惊变,一开始还算镇定,但周遭安全下来,便支撑不住,卸下防备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寿抱着哭泣的翠翠,心下哀凄,连官驿都与盗匪勾结,又想到叛军袭来,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长安还能一直安全下去吗?
她隐下心中忧愁,扭头问道:“你如何得知,我是徐行的女儿?”
卓箱神情复杂,垂目道:“我受你父亲所托,他让我来取一样东西,再把你和骨符送到长安。”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灵寿接过薄信再拆开,看着熟悉的字迹,不禁眼眶酸涩。
卓箱眨眨眼,补充道:“我识得你,因为你的招式,和你娘的很像。”
灵寿想到阿娘,心中回暖,像被夸奖似的,羞涩地低头擦擦眼泪。卓箱又悠悠补了一句:“威力差了不少。”
他慢慢擦拭沾血的刀:“很抱歉,本该昨日到洛阳,但遇上些事情,我来迟了。”
翠翠哭声渐弱,陷入沉睡,老马在马厩里慢慢啃食干草。桌上燃着油灯,灵寿和卓箱对坐,她忍不住给自己武艺不及母亲的事情解释:“我阿娘并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她都六年没回家了,让我和阿爷苦等。”何止是消失六年,在母亲消失之前,灵寿每年最多和她相处三个月,她总是很忙,阿爷说她有大事要做。
她总是让我们等,灵寿在心里想,让我们又怨她,又想她。
“你娘她……”卓箱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提到阿娘,灵寿问:“你可与我爷娘相熟?”
刀客把沾血的布巾扔到一边:“我与你阿爷并不是很熟,与你娘还算相熟,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二人无言对坐。
灵寿突然想起来:“我阿爷让你这么不靠谱的江湖游侠送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紧了紧包袱。
卓箱叹了口气:“你打开找找,里面应该有一个破匣子。”她打开包袱,除了一堆沉甸甸的石牌,还真有一个破木匣,个子不大,拿在手里十分轻盈。开启木匣,里面垫着团软布,一枚纹样如水波的玉雕被裹在当中。
灵寿把玉雕掂在手里,轻如羽毛,贴近玉石的皮肤被浸得发凉,“怎么这么轻,这真是玉吗?”
“寒山玉就是这样的,好东西呢。”卓箱笑了。
“这就是我阿爷让你取的吗?”灵寿有些舍不得,这是阿娘留下的东西,可是阿爷的意思……
“此物于我无用,你收好吧。”卓箱站起来,走到柜台后面摸索半天,掏出来两坛酒,又捏了只杯子,看向灵寿。
“你喝吧,我不爱饮酒。”灵寿摇头。
卓箱颔首,把酒坛和杯子放到桌上。
“天机阁既已离散,”他坐下,沉默许久后道:“这就只是块玉罢了。”说完便自斟自饮起来。
灵寿这才有心思仔细观察面前人的相貌,面皮白净,朗目疏眉,倒是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2. 另一扇门
天刚蒙蒙亮,三人休整得差不多,便要启程。只是灵寿走出驿站,便发现三人只有一匹马。
“你的马呢?”她问。
卓箱面露尴尬:“从长安出来得着急,跑死了一匹马,一路轻功过来的。”
翠翠一脸敬仰:“卓阿兄,我也想跑那么快。”
“那我背你腿儿着回长安。”卓箱笑嘻嘻道。
见灵寿要发火,他连忙说:“昨夜来了盗匪,这附近并无村落聚集,想来他们是骑马的。”
“你且等等。”卓箱用手比作筒状,罩在脸上,脸颊用力。
随着他发出“嘘——嘘——”的声音,马蹄声哒哒,几匹马从不远处跑了过来,身上挂着马鞍和小刀弓箭,确实像昨夜那伙盗匪的马。
二人各挑一匹,灵寿把翠翠抱上马,等女孩儿坐稳了,便说道:“走吧!”那匹老马被留下来,“老马识途,它自己会跑回长安的”。
在路上,灵寿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千面谱和骨符是什么?”
卓箱沉默了一会:“不知道。”
这人嘴巴真严,灵寿想,看来到长安才能解惑了。
有了好马,白天赶路,夜间就找驿站或破庙旧屋休息,数日后他们便抵达长安。去岁灵寿还来华严寺为家人祈福,顺便吃喝玩乐,带着大包小包美滋滋地往家赶。
故地重游,心境却不复往日。
翠翠这几天吵着闹着要听什么江湖大侠故事,灵寿没有闯荡经验,只能乱编“东风大侠和他的师妹西方不亮一起除恶”的故事。编得灵寿口干舌燥,可翠翠还不满意。
“他们两个的羁绊再深一些如何,”卓箱听了一路都不予置评,现下终于忍不住了,“西方不亮发现东风其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欲杀他报仇,可一剑过去东风却不躲避。”
翠翠被勾起了兴趣:“然后呢?”
“原来西方不亮的父亲是东风的杀父仇人,所以他杀了西方不亮的父亲,但是因为爱上了师妹,所以面对师妹的剑,他选择了拥抱上去……”卓箱作西子捧心状。
灵寿:“……”好老土的情节,还跟绕口令一般。她十岁便看不下这种剧情了。
翠翠看的画本子少,被这结局震撼到了:“好精彩!”
听了一路的奇葩故事,翠翠渐渐脱离了几日前的阴影。
进了长安城灵寿和卓箱便牵马步行,小丫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灵寿讲:“我想起来了,我二姊姊是特别厉害的医师!她还在长安给人看诊呢。”她又迟疑道:“不过大部分时间二姊都在外面闯荡,不知道现下她在不在长安……”
翠翠本来就是要送到萧家在长安的铺子里,“刘伯就在这儿看铺子。”翠翠道。
“我带着翠翠去东市,你直接去西市。”卓箱突然道。东市靠近皇宫多显贵,萧家的珍宝阁就在那里,卜歇布店则在西市。
“好。”灵寿爽快点头。
灵寿与翠翠道别后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声音:“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没回头,只挥了挥手回应。
灵寿来到西市,顺利地打听到了卜歇布店。
“那铺子还是今年新开的呢!不管是南边的越罗、吴绫、方目纱,还是西边的粟特锦、波斯锦,都是顶顶的好货,那织金绣,真是,啧啧啧……”这家香料店的店主十分热情。
通过香料店主的指引,灵寿找到了这神秘布店,走入店中,一阵淡香钻入鼻腔。
层层纱帐堆叠,在这锦绣绫罗堆成的富贵云间,一道身影伏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正打着盹。
灵寿小心问道:“这位娘子……”
女郎抬起头来,只见她生得一双虎目,就算刚睡醒也是炯炯有神,她站起身来,四肢舒展,健美修长,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英气逼人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疑惑:“小娘子可是要买布?”
“我是来找商二娘的。”“店主人不在,我是暂时……”
“……”
“……”
“我二姨不在店里,小娘子找她有事?”女郎问,她看到灵寿头上的蝴蝶钗,又恍然大悟道:“可是徐娘子?”灵寿摸了摸头顶发钗,蝴蝶纹样翩然若飞,银质的钗子泛着温润的光。这是阿娘的旧物,幼时她喜欢,阿娘便从发间拔出给她戴上,此物便一直跟随她到如今。
灵寿点头称是,女郎便说道:“我二姨与我讲过,若是有一个带着蝴蝶发钗的小娘子来找,便带去寻她。我叫商小姜,徐娘子喊我小姜就好。”说罢,商小姜便挂上歇业的牌子,插上店门,示意灵寿随她来。
两个女郎年岁相当,交谈几句后便熟稔起来,商小姜带着灵寿走到后院,进了库房,推开边上一排布架子,地面上露出一扇暗门。
商小姜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暗门,一条看上去深不可测的地道显现。“我在前面,灵寿你跟好。”她掏出火折子点着,照得地下清楚了些,灵寿跟着她下了地道,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弯,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扇门。一扇破败的木门透出些光来,灵寿竟听见了阵阵不大的喧哗声。
喧哗声?听着门缝漏出的声音,若是不看周身所处环境,她还以为自己在地上的西市。商小姜见灵寿茫然,笑道:“灵寿,这里就是地下的西市——阴阳桥。”
说罢她手下用力,木门被拉开,外面是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时不时有人经过,听着人声热闹得很。
二人走出小巷,这里的房屋构造,街道分布竟是西市的地下翻版!除了没有天空,别的倒也没什么不同了。只是西市是售卖东西的地方,这“阴阳桥”却不见有人扛着货物,店门口也无商品摆放,牌子上的字更是让灵寿摸不着头脑:“千眼万耳”、“血驼铃”、“月圆不见月”、“翻江倒海处”,进出这些场所的人皆是神色匆匆,两手空空。
“都说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可这两者也不是分得明明白白。”商小姜解释,“江湖各派在此交易情报,全天下的消息都可以从这里打听出来,夸大着说,消息可通阴阳,而这地下市场,就是联通阴阳的阴阳桥了。”她带着灵寿来到一个叫“天吉小栈”的客栈前,“就是这里了。”
她掀开门帘:“二姨!”一道虚弱女声回应道:“她来了?带进来吧。”
一白衣女人从隔间走出,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目光沉静无波,像阅尽千帆后的平寂,叫人捉摸不透。看来她并没有瞧上去那么年轻,灵寿想。女人面色苍白,身形高挑瘦弱,暗淡的眼神见到灵寿亮了一瞬:“你就是永娘吧?这么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灵寿却不记得这女人,商二娘笑笑:“你当然不记得,那时候你还不会说话呢。”
两个小娘子被拉进里间,商二娘又去端了巨胜奴、梅花酥和藕丝糖来,她倒了茶,说道:“我与你阿娘乃至交,情同姊妹,也算是你的姨母了。”
藕丝糖含入口中,甘甜的味道伴着藕香在口中散开,“……商姨,此事不紧急吗?”灵寿示意身上包袱,商二娘看上去神色悠然,并不急躁。
商二娘瞥了一眼鼓鼓囊囊的包裹,喝了口茶道:“此事确实紧急,但刘公现在恐怕不在宅子里,今日是‘开窗’的日子,晚上他才会回来。”她伸出手:“可以先交给我吗?”灵寿想了想,解下了包袱。她选择相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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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商二娘笑了,美人面如白瓷,若是这样摄人心魄的笑,出现在一张红润的脸上……灵寿承认,商二娘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然而美人面上很快浮现出一层忧愁:“见到你我很欣喜,但我不希望是此时……洛阳啊,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吗。”她说罢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石牌:“说到骨符,就要提一提千面谱了。”
"千面谱……"商二娘敛了神色,“此前这只是市井间的杂耍艺人聚集而成的组织,擅长绘面,不知何时,他们中出现了一个自称画骨先生的首领,他的画骨移形之术已出神入化,甚至连被模仿之人的家人也分辨不出,近年来他们分外猖獗,近日传闻,他们已经混入了朝廷。”
似乎是怕吓到二人,她补充道:“不过,只有级别较高,冒充位高权重者才由那画骨先生出手,大部分杀手用的还是江湖上的普通伎俩,仔细辨别一番,还是能看出来的。”
“江湖传言,宫里的贵妃娘娘,已经换了芯子呢。”商小姜嚼着酥饼打岔。
商二娘觎了她一眼:“千面谱中杀手身上俱有花草刺青,皆刺在隐秘之处,近年来他们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为了防止朝中官员被换,刘公寻了鲁班弟子石匠的后人,打造出这骨符,”她拔下发簪,簪尖锐利,轻轻一触手指便被刺破,她垂下手,让血液流入石牌上雕刻的凹槽中,顿时青灰色的石牌变得漆黑如墨,“这是徐中丞的骨符,我的血自然是不对的。”
灵寿不禁讶然,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奇巧的物件:“所以商姨,你说的‘开窗’的日子就是统一验证身份的日子对不对?”商二娘面露赞许,点了点头。
“若是骨符丢失?”灵寿预想到结果,皱了皱眉。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攥住黑色的石牌,“杀之,无论此人是真是伪,绝不能让千面谱混进其中。”商二娘面如寒霜,手中用力,低声说。
徐中丞怕自己和同僚死后,骨符落入千面谱手中,到时他们便可派人伪装成死里逃生之人。
想到父亲,灵寿胸中漫上一股淤堵之气,心如刀绞,说不出话来。
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商小姜转移话题道:“灵寿是独自来长安的吗?”
她摇摇头,慢慢讲起了卓箱和翠翠的事情。
“小卓跟你一道来的?”商二娘面露惊讶,听闻卓箱去送翠翠,她叹息:“还是不愿意见我们吗?”灵寿满腹疑团,他们几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卓箱,又为何对故人避而不见?
灵寿又问起阿娘,阿娘于她来说,太过神秘。她只知道阿娘是江湖中人,“阿爷说,她是大侠,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是在扶弱锄强。”商二娘嘴角翘起,眼中浮现出神采,亦可窥见几分当年绝色:“他们给你娘起了个凌波仙子的称号,她可不满意了,说要叫销魂霹雳碎心剑。”两个小娘子闻言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杜姨真的叫销魂霹雳碎心剑?”商小姜吃吃地笑了。
盘中点心见了底,商二娘怕她们腻了嗓子,又添了茶:“起初是这么叫的,那时候也没闯出名堂,这名号也不显,直到在洛阳的牡丹花会,当天全城大摆筵席,全民盛会,不止是谁牵头比起武来,杜少侠这才打出了名声。”
“她在席间迎战数人毫发未损,只被斩断半截广袖,自此被人称作霓裳破,”商二娘陷入回忆,“比她自己取的强。”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她在起名这方面真是不敢恭维,幸好永娘的大名没让她取。”
“我还要在这等一位朋友,还有要事相商,晚些时候我会亲自带你去找刘公,先让小姜带你在阴阳桥转转吧。”
3. 天机令杀局
“每逢月中,阴阳桥会开擂台,叫一些初入江湖的游侠公开比试,表现亮眼的,可能被名门大派挑中。”
商小姜带着灵寿在街上慢慢走着,“大家都说,这是绝世高手诞生的……”她想了一下,“沃土?”
灵寿笑了,点头称是,商小姜突然来了兴致,指着那写着“翻江倒海处”的牌子道:“你瞧,那些牌子是不是念起来叫人云里雾里的?其实,这是潮声堂在长安的分堂,他们远在泉州,此处算是他们安在长安的‘眼睛’。”
她侃侃而谈:“在阴阳桥,有不成文的规定,所有门派帮会,都不准写自己的本名,要取一个别名来。”
“那商姨的天吉小栈?”
商小姜一下哑了火,眼珠一转看向别处:“其实,我们真的只是一间客栈……二姨自己有人脉,但我们确实是无门无派。”
她似是想到些什么:“几年前是有的,只是那时我还跟着家人在西域走商队,近日才回长安,叫什么我也不知。”
在天吉小栈时,对于母亲的下落,商二娘面露难色:“不是我诓骗你,只是她的下落,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在长安,她远在扬州,个中细节,我并不了解。”
忽地涌来一股人流,二人一下没反应过来,便被冲散,等灵寿找到空地停下,早已经寻不到商小姜的踪迹。
她只能凭着直觉和大概的回忆走,突然一道声音叫停她:“灵寿!”
她侧头一看,商小姜站在一岔路处唤她。“时间不早了,方才二姨来寻我,她说有紧急事要处理,来不及带你找刘公,叫我带你去。”说罢便急匆匆地来扯她,灵寿闻到她身上多出一股琼花的香气。
“可是那骨符……”灵寿疑惑道,方才她将骨符存在了天吉小栈,因她们二人一会儿还要回去。
“二姨稍晚些便会送去。”商小姜急道,额上都出了细细的汗,见她如此急切,灵寿只好跟她匆匆离去。
二人离开阴阳桥,到了地上,商小姜轻车熟路地带着灵寿在人群中穿行。
灵寿心中渐渐生出怀疑,她不是刚回到长安吗?怎么对长安如此熟悉。灵寿紧张起来,身边这个,还是原来那个商小姜吗?
不知对方功夫深浅,她不敢贸然开打,便捂住腹部,磨蹭道:“小姜,我肚子有些痛……”
商小姜停下脚步,扭过脸来,一丝笑容也无:“灵寿可真聪明,可是怎么不听话呢?”
灵寿大骇,她欲拔剑,但头中忽然一阵晕眩,琼花香味愈来愈浓,她全身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商小姜”扶住她,她用尽力气,只能扯住对方衣领。
“商小姜”衣领被扯松,露出半片胸脯来,她“哎呀”一声,一只手抱住即将昏迷的灵寿,一只手将衣服拢好。
灵寿看到她胸脯上的琼花刺青,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觉得脊背冰凉。
对于刘怀,灵寿只知道父亲年轻时曾在其手下做事,五年前刘怀因病致仕,在家中时不时宴请宾客,天气好时便出门游玩。
徐中丞曾表示非常羡慕,自己日日埋首于公务,案牍劳形,“你阿娘会嫌我丑的。”
“阿娘也许已经把咱们忘了。”八岁的灵寿真诚地说。灵寿母亲知道后,特意赶回去给她过了九岁生辰。
灵寿的名源于灵寿木,《山海经》记载,灵寿木为一种远古奇树,“象征着长寿和坚韧……”灵寿轻声说。
天吉小栈中,商二娘轻抚她头顶:“是你父亲取的名字,但这是他们共同的期许,”女人眨眨眼睛,“不过永娘这个乳名,是她想了好久取的,生怕难听,你长大了生气。”
永娘,意为长命无灾。
灵寿悠悠转醒,梦中破碎片段光怪陆离。虽已醒来,但钝痛仍在,她边揉着额角,边观察四周。
四周燃着烛火,室内无窗,只有一扇紧闭着的暗门。
看来这是间密室,她无暇顾及头痛,细细思考。密室里侧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堆积着厚厚的案卷,和一盘残局。
另一侧摆放着武器架,陈列着各式刀枪剑戟,灵寿的无忧剑也在其中。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身侧,把剑取下来。
灵寿走到长桌前查看,看清内容后不禁屏住呼吸。那些案卷上,是刘怀全家的信息。包括夫人,女儿,甚至连管家都有。
大到外貌性格,小到习惯口癖,都有详细记载。身后传来暗门开启的声音,她赶紧把剑藏在桌下。
“贤侄女可等得辛苦?”一道苍老的男声传来。灵寿将冒汗的双拳藏入袖中,装作淡定地转过身来。
面容苍老,须发皆白的“刘怀”,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
他既然直接将灵寿关入这密室,灵寿也无法装作不知,只得故作冷静道:“你们想做什么?”
“呵呵,我是来找徐娘子要天机令的。”冒牌货也懒得再装。灵寿听了却有些不解,她本以为,这些人是来要骨符的。
不对,灵寿脑中混乱,千面谱既然早已在暗处盯着她,为何之前那么多机会却不下手?
“霓裳破失踪了这么多年,找也找不到,唉……”“刘怀”叹气,“若是她把天机令留给了女儿呢?”
“徐娘子好好想想吧。”他微笑道。
可灵寿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得信口胡编:“自然是在我家,你随我去取……”
“让我们带你去洛阳取?”“刘怀”叹气,“既然小娘子想不出来,那我就找些帮手替你想想。”
说罢他真要去找人。这伙人阴险歹毒,若被拷打岂不要脱层皮!
灵寿没有办法,只能趁他侧身不备,将刚刚藏进手里的棋子掷出,击中他耳道。
这缺德法子还是阿娘教给她的,“刘怀”耳道鲜血涌出,见他痛苦难忍伸手欲掏,灵寿一边心中暗笑,一边从长桌下抽出剑来。
灵寿乃趁人不备偷袭,才占得先机,而那冒牌货功夫也不弱,抬手间便是十数根金针飞速袭来。
她斜身闪避,那金针似是有眼睛一般,也跟着拐了弯——杀机扑面,她不得不迎战。
长剑狠扫削断几根,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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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一脚踩中旁边矮柜,借力一跃,来了个鹞子翻身,剑尖似是绣娘手里的巧针,穿针引线一般,将那吊诡金针戳了个干净。
“刘怀”冷笑一声,后撤几步,将腰带抽开,握在手里一甩,扫倒一排灯饰,原来是伪装成衣带的长鞭。
灵寿不惧,剑身瞬时缠了上来,剑意刚猛,长鞭虽柔软灵活却难敌千钧之势。
“想以柔克刚?做梦!”她愈战愈勇。
见自己落了下风,“刘怀”略一思索,甩出几根金针。
见他故技重施,灵寿便认定对方已穷途末路,斩去金针后,她正待张口,“刘怀”长臂一甩,袖中除了金针,还抖出黄绿烟雾。
观其颜色,就知这不是什么好雾。灵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她斩去金针,毒雾已近在眼前。为躲避毒雾她连退好几步,身子一侧,一时不察,竟闪到了一个死角。
吸入雾气,她只觉头痛欲裂,招式也慢了许多,“刘怀”在先前的打斗中虽负伤,但不受毒雾影响,抄起尖利的灯架朝灵寿刺去。
灵寿避无可避,灯架刺透左肩,将她生生钉在了墙上。
“呃!”全身一瞬间僵直,痛入骨髓,她不顾剧痛,右臂发力掷出无忧剑,化剑为箭,将“刘怀”刺了个对穿。
鲜血从伤口涌出,汇聚成暗红的溪流。灵寿眼前阵阵发黑,视野昏暗,她已看不清前方,只听到对面传来“嗬嗬”的喘息。
“要天……机令……”他已无力装出老人声音。“噗通”,是人体砸倒在地面的沉闷声。
“卑鄙……小人。”血液浸润喉咙,嗓音沙哑,灵寿慢慢呼出一口气,双手攥住肩上灯架,用力往外拔,灯架微微往外移动了些。
“呼……喝啊!”两手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下,血淋淋的锐器“噗嗤”一声退了出来。她眼前一片黑暗,手一松,灯架砸落在地。
灵寿气力用尽,贴着墙,身子慢慢擦下来,坐倒在地上。前方传来阵阵暖意,和火苗“噼啪”的爆裂声。那人倒下时带倒了灯烛,火舌舔舐上翻倒的酒液和布帛,火势蔓延开来。
我大抵是要死在这儿了,灵寿想,好歹拉了个恶徒下黄泉,死得倒不算可惜。眼皮似有千钧重,好梦纠缠,她决定就此睡下。
一只手钳住她未受伤的右肩,摇了几下。灵寿哼哼两声,被架了起来。
“打打精神,”卓箱说,“徐娘子还未升天呢。”他本欲扛起灵寿,可灵寿遍体鳞伤,扛在肩上一路颠簸,怕不是等到了目的地,人早已归西了。
他抄起灵寿,离开密室。
本朝建立初时,严格执行宵禁,近年来却有废弛的迹象,民间渐渐兴起夜市来。
因目不能视,耳朵格外灵敏,灵寿被卓箱抱着疾行在檐上,听着下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是亲身穿行在人群中间。
今夜与往常不同,绝望的叫喊像一波波海浪将她卷走。
“洛阳城破了!”哭号远去,传向远方。
灵寿半阖的双眼彻底闭上,神智也沉入海底。
4. 残符新生
灵寿只觉得神智被数股力量拉扯,她头痛欲裂,全身似被烈火灼烧,又像被浸在冰水中,剧痛刺骨。
迷糊中,她缓缓张嘴,沙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双唇漏出:“水……”
“……来了!”那声音像被惊了一下,短暂的怔愣后,卓箱急促地回答道。
很快,冰凉湿润的碗沿贴在了她的嘴边。一沾到水,灵寿便急急地撞了上去,牙齿磕在碗边,发出清脆声音。
卓箱“暧”了一声,一手稳稳捏着碗,一手扶住灵寿的头轻轻抬起,把水一点一点灌了进去。细小的水流慢慢灌进嘴里,喂了很久,他面上无一丝不耐之色。
商二娘风尘仆仆地进了屋,眉宇间尽是疲惫。“你怎么照顾的?把永娘渴成这样。”她皱眉道,本就苍白的面孔因为连日操劳,更是蒙上了一层灰。
卓箱这几日一直在床边盯着,除了换药和擦洗身体更衣,都不曾离开。灵寿一日就要喂十几次水,他只能断断续续地浅眠,眼下也是一层青灰。闻言他也不辩驳,只继续喂着水。
商二娘卸下手中兵刃,脱掉沾血的披风,走到床边坐下,担忧地看着灵寿。
卓箱手上没停:“刘怀的事……”
“刘家已经被掏了个空,这么多年的心血,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商二娘轻声说。
这几天,都是她在外奔波,千面谱在长安的暗桩“刘怀”虽已被诛,可其他的小鱼小虾仍在作乱,她那一对鸳鸯钺都卷了刃。
如今,江湖上正流传,昔日白衣鬼又复出了。
她握住灵寿的手,那只白皙光洁,曾无一丝伤疤的手掌现在缠着纱布,隐隐透出血色,商二娘虚虚握着,不敢用力:“长安不能待了。”
刘宅大火,官府给出的结论是刘怀急病而亡,死的时候,顺便把家也烧没了。这结论荒诞,只是如今,早已致仕的刘怀的死亡,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
洛阳陷落后,朝堂上一片混乱,城中更是人心惶惶。阴阳桥消息灵通,许多门派已经在准备转移,街道上也冷清许多。
商二娘也做好了准备。她打算带着灵寿和商小姜去成都,那里远离纷争,也富庶繁华,叫两个女郎平平安安过一生,便很好。
她少年时与友人行侠仗义,中年对抗千面谱,随着战友一个个离去,她决定放过自己,不再陷入执念。
如今奸佞当道,朝廷腐败,圣人昏庸,前两日又下令杀了前线的大将。再不逃跑,难道让徐中丞的女儿也跟着长安一起被灭?
她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笑容,含着悲苦和哀凄。灵寿拼了命带回来的骨符,也被随意撂在墙角,随着刘怀的死,变成了一堆废石料子。
长安还能再撑些日子,等灵寿醒来将伤养好些,他们便启程。
只是卓箱并不同去,“再待一阵子,她再不醒我就先走了。”也不讲自己要去哪儿。商二娘知道他古怪性子,只叹口气不再多说。
她只是奇道:“几年不见,小卓你的脸……现在倒是不用带面具了。”卓箱点点头:“是了,别人都是戴面具伪装,哪有我这样,摘面具隐藏身份的。”
两日后,灵寿终于醒来。身边是商小姜,灵寿刚睁眼,便被她惊喜的叫声吓得一抖,身上伤口被扯到,一时间龇牙咧嘴,脸也皱成一团。
她一看清商小姜面孔,更是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这……”一开口,嗓子辣痛,像被烟熏了一般,声音像鸭子,暗哑难听。
商小姜赶紧拉住她安抚,只是效果不太好。
卓箱进门时,就看到一伤残娘子和一健壮娘子正激烈拉扯。他赶紧制止道:“徐娘子,这个是真的!”
灵寿刚醒来,仍精神恍惚,听了卓箱这一句,慢慢停了下来。
商小姜听卓箱这一句,也反应过来,她拉着灵寿的手,撒娇道:“灵寿,那假货的标记在哪儿?你若不信,我掀开来给你证明。”说罢便拉着自己衣服要解开。
灵寿迟钝地思索,鼻间已经没有那诡异的琼花香味,她呆愣片刻,终于想到那位置,她张了张嘴,不好意思道:“罢了,不用了,我信你。”
商小姜嘻嘻一笑,挽住灵寿。
醒过来之后,全身疼痛愈加明显,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怎么比得上心中的苦。
灵寿垂头半晌,其他人见她如此情状,也不敢说话,满室寂静。
“洛阳陷落了,我阿爷也……是与不是?”她自己打破沉默。
卓箱脸色一变,讲不出话。
倒是商小姜接道:“是,灵寿,我知你心里苦,你想哭就哭吧。”
灵寿不接话,也不流泪,只说:“现在就剩我孤零零一人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前十七年人生,灵寿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便是阿爷不叫自己撒野太过,时不时把自己关在家中念书。
他说外面危险,认为灵寿一直如此,总会吃亏。
敢闯敢干乃英雌本色,大女子就要浪迹天涯,阿娘是这样说的,遗憾的是,阿娘总不在身边,所以灵寿通常被关在家中念书。
她完成了阿爷的嘱托,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走?
见灵寿陷入沉思,不再言语,卓箱和商小姜只以为她心中悲痛,于是叫来医师诊过,又喝了药,便都退了出去。
“怎么样?”院子里,卓箱问医师。
那老者捻着胡子,慢慢道:“小娘子年轻,就算伤的重,养养也会没事的。”他转了转眼珠子:“只是她心中郁结,心病可不好治呐。”
白胡子突然一翘,他眼神乍亮:“养病坊近日有义诊,郎君和娘子知不知道?”
卓箱和商小姜都不是长安人,但对养病坊也有所耳闻。“您别卖关子了。”商小姜直接道。
“前两日新来了位医师义诊,是位小娘子,姓萧,据说师承医仙,是不是真的咱们不清楚,但医术嘛,是真不错。”老医师面上有些赞赏,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因被年轻小娘子比下去,有些挂不住面。
听到医仙,卓箱眼神闪烁。
“那咱们等灵寿好些,便同她一起去看看。”商小姜道。
卓箱沉默不语,小姜只当他默认。
灵寿独处了半天,下午便神色如常。见商小姜担忧,还反过来安慰她。卓箱本来要走,可灵寿醒来,却不再提这事。
确实是年轻身体好,灵寿又好好养了些日子,商二娘把山珍海味补品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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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里灌,渐渐能下床行走了。
听闻养病坊萧医师还在,商小姜就要带着她去。“我不愿看你日日不开心。”商小姜道。卓箱只默默跟在后面。
洛阳城刚破时,城中还乱了一阵子,现下安定了许多。“老百姓总能把日子过起来,活一天,就要干一天。”
商小姜看着卖力吆喝的小商贩,感叹道。三人正朝养病坊走着,前方突然一阵骚乱。
“你这庸医!”一道男声如炸雷,人群呼啦一声散出个圈,一个结实的中年男子,正举着根棍子追打一个年轻女郎。
“哎呦,哪有看出这个病的!”又是一道尖利女声,一中年妇人在男子侧后方,似乎是他妻子。
妇人气得脸通红,高声批判:“我阿公一个大男人,怎得还能有喜?!”
女郎看着柔弱,身法倒是灵活,男人扑打几下都没命中,便气急败坏道:“我阿爷今年刚好五十,多谢女郎神医妙手,我也是当上阿兄了!”
四周一片哄笑。那女郎满头大汗,急道:“我也知这不合常理,只是,只是……脉象就是这样啊!”
旁边有人起哄:“阿章,你娘去年不是才没了吗?”
又有人接到:“你阿爷给你找新阿娘喽!”
笑声阵阵,又是一片混乱,阿章火冒三丈,找不出人群里的破嘴,只能把气撒在女郎身上:“萧医师,都说你医术高明,可再高明也不能如此胡乱就诊吧!”
萧医师想辩驳,嘴里嗯啊了半天,最终垂下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了:“我真真是百口莫辩了。”她一脸绝望。
她又待说些什么,几个少年人提着锄头来了:“你敢编排我们阿翁!”
小娘子和小郎君们个个身高体壮,齐齐暴喝一声,纷纷冲过来,手中的锄头硬是挥舞出长枪的架势,耍出了残影。
“啊呀!你们一家怎得都这般骁勇善战!”萧医师花容失色,拔腿便逃。
女郎步伐轻盈,脚下生风,将人群甩在后面。
灵寿目送他们远去。“这就是那老医师说的医仙之徒?”她嘴角抽搐。
“病治得好不好不知道,马戏耍的不错。”卓箱认真评价。
商小姜气愤道:“那老医师,怎得还诓我们!幸好灵寿没被他治坏。”无功而返,三人只得打道回府。
还好灵寿身体恢复得不错,年关将近,再过些日子,就要跟着商二娘一起走了。回卜歇布店的路上,街边有行人交谈。
“洛阳城被叛军打下来了,那位徐中丞也就义了。”那行人唏嘘道。
他旁边的友人也是一脸不忍:“听说徐中丞就一个女儿,自小习武,为了抵抗叛军,也……”二人说到此处,一齐低头叹息。
灵寿已分不出心思回应商小姜担心的目光,她只是想,徐家女已随着洛阳城的陷落死去,如今的她,该是谁呢?
她想了一路,到了店门口,轻轻开口:“……以后我随阿娘姓杜,如何?”
商小姜睁大了眼睛,卓箱愣了一下,回复道:“好。”
“杜姨曾说过,愿你恣意而活。”
昔日,霓裳破杜听风称霸武林,如今,她的女儿也踏入了江湖。
5. 北雁南飞
商二娘知道了杜灵寿要跟娘姓,也不意外,只是加快处理起长安的事务来。
“等过完年,咱们便启程。”她边说着,边轻揉额角。
卓箱声称不与她们同行,也不透露自己将去往何方。
商二娘希望带上他,曾拉他长谈,不知二人讲了些什么,只是之后她就不再提这事。
自杜灵寿醒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卓箱,他替了商二娘在外奔波。
不仅白日见不到他,夜里也很少回来,就赶上过一次用晚饭,他只偷偷透露道:“商姨多年前中过毒,时至今日余毒仍未全部清除,让她歇歇吧。”
杜灵寿脑海中浮现出商二娘弱柳扶风的模样,深以为然。
卓箱还带来了萧翠翠的消息:“萧家人是真的运气好,出了洛阳没多久,城里就乱起来了,一家人没日没夜地赶路,总算逃回了长安。”
听到翠翠的家人平安,杜灵寿松了口气。自己饱受丧亲之痛,她不愿意让这个孩子体会同样的感觉。
新年,叛军首领在洛阳称帝。山雨欲来风满楼,长安城内气氛越来越凝重,这个年过得也不同往日一般热闹。
杜灵寿第一次在长安过年。“不管外面怎么样,年都要好好过。”商小姜边说边拖来一堆干竹子,他们合力将干竹扔进火堆,霎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起来。
“驱邪避灾,辞旧迎新……”杜灵寿喃喃道。
元日那天,杜灵寿闲来无事坐在廊下,看卓箱练刀,刀客因为练武衣衫单薄,而她身上裹着大氅不觉寒冷。
刀光似流水,可惜如今天寒地冻,无残红可配,不然落花配舞刀岂不风雅。
杜灵寿盯着卓箱,捡了块灶糖丢进嘴里,心中涌出了些冒犯的想法。这人对外不冷不热,叫人捉摸不透,看着像条养不熟的狗。
她牙齿用力把糖咬碎,漫无边际地想,幸好没花,这无情的水就随便流罢。
养伤这段时间,杜灵寿总是回想起那千面谱杀手嘴里的天机令。此物到底有何用?
卓箱曾经说过,这只是一块玉,但看那杀手反应,应当还有别的用处,而且还是大用。她深深后怕,幸好那日天机令留在了天吉小栈。
心中疑云遍布,却没有答案,杜灵寿只得将这块玉握在手里反复摩挲。
她也问过商二娘,白衣女人听了灵寿的话,仔细思索半晌,谨慎回答道:“此物于我们而言,自然是有着特殊意义,可它并无别的奇用。”
“天机令是天机阁阁主所持之物,你娘曾是阁主,而天吉小栈,也属于天机阁。”
“只是后来你娘失踪,天机阁也就散了伙。不知昔日那些老伙计们,现在在何处呢?”
她皱眉道:“那千面谱跟这天机令有什么关系……这事确实蹊跷,我以后会留意。”
杜灵寿虽然没寻死觅活,但失去了“少年不识愁滋味”般的天真和活力。马上要离开长安前往成都,若是照往常一般,她必然会在走之前四处乱逛,买些手信。
现下她日日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发呆。
她望着天,手里把玩着木匣子,心中放空,倒是想起些关于它的往事。
木匣子虽陈旧,但上面雕刻的花纹繁复精致,展翅欲飞的青鸟栩栩如生,木料亦品质不凡,将鼻尖凑上去,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因为久不保养,木质发黑发暗,只消上点油好好润润,它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千金难买的藏品。
从前杜听风常在外漂泊,所以每次归家,都会给家人带些小玩意来。
杜灵寿收到的都是些奇巧玩具,或是小娘子喜欢的,制成流行花样的首饰。当然,她最爱那些没尝过的特色零食。
徐父也有份,他把爱人的礼物都存在了书房的架上,杜灵寿每次只顾自己玩耍,倒不大关注父亲收到了什么,偶尔瞥到几次,有时是些古籍残本,有时是玉佩发簪。
她记得,杜听风当时笑得暧昧:“徐郎生得这般好,可要好好妆饰……”声音愈小,后面就听不清了。徐父听到这话,总是面带恼怒,可并不拒绝这些礼物,还会珍藏起来。
哼哼,杜灵寿心下暗暗发笑,阿爷真是心口不一。
这个匣子连同里面的天机令,似乎是六年前阿娘走时,留下的东西。再如何冥思苦想,杜灵寿也回忆不出些别的了,头倒是越想越痛,只得放弃。
离开长安前一天下午,东西都收拾好,杜灵寿拉着卓箱和商小姜晒了半日太阳,起身准备回屋时,被躺椅绊了一跤。
现在她晨间也不练剑了,只赖在床上,或是坐在院里边,看商小姜练武。商小姜的武器是一杆槊,高挑女郎持槊而立,好不威风。
杜灵寿因为躺了太久,身子无力,起来便一阵眩晕。她被绊了一下身子不稳,手下一松,木匣子“哐”的一声,砸落在地上。
她吓了一跳,赶紧拾起木匣,用指腹轻轻拂去尘土,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木匣没被摔坏,里面的天机令也无恙,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只是再摸上去,似乎有哪里不一样,木纹上多了一块明显凸起。
杜灵寿将它举到眼前观察,青鸟的眼珠似是活了一般,之前雕的是平纹,现在那只眼睛半只都伸了出来,好不突兀。
她手下微微用力,按住那只眼珠,细微的“咔哒”声响起,木匣子直接散了架。
“哎呦!”杜灵寿两只手拢不过来,一块块木板,混着里面的天机令和软布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她呼出一口浊气,刚要蹲下身一个个去拾,就眼尖地瞧到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封薄如蝉翼的信,从木板夹层中掉出来。杜灵寿捡起那封信,信纸材质特殊,被折了两次后再展开,却看不出一丝折痕。
她尝试着又将纸折起,再展开后,仍无痕迹。
“这纸有意思。”商小姜奇道。
信纸泛着淡淡的珠光,上面书写着几排娟秀小字:
老友亲启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背面也有:
大运河下有蛟龙,运河底藏蛟龙骨。
这信没有署名。字迹陌生,并不是杜灵寿熟识的人所写。
她知道这诗,写的是扬州……扬州!她眉头一皱,杜听风就是去了扬州才失踪,徐父又在她的行囊里装了这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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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箱看了这几行字,面上也是风云变幻。
商小姜茫然道:“写这诗是什么意思?”
“我不去成都了,”杜灵寿直接道,她喉头发紧,“我要去扬州。”
商小姜十分惊讶,她见杜灵寿如此反常,劝也劝不动,一时束手无策,只能央她等商二娘回来。
“等二姨回来,咱们细细聊一聊,如何?”她小心道,杜灵寿像卡了壳般,僵硬地点点头。
晚间,商二娘捏着这封信:“这字迹,有些熟悉……只是实在想不起来。后面这几句传说,我确实听过。不过都是些寻宝人之间流传的,似真似假的消息罢了。”
她知道了杜灵寿要去扬州,并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有些烦恼地捂住眼。
“二姨很开明的。”杜灵寿正紧张着,衣角被扯动,她扭头一瞧,商小姜凑近她耳边,挤眉弄眼道。她回拉住那只作乱的手,嘴角微微翘起。
商二娘皱眉道:“我带你们去成都不单单是游玩,也是因为故人传信,我有事要办。”
她看着两个女郎不叫人省心的样子,心下恼火:“所以我不能与你们同行,去扬州路途遥远,小姜这三脚猫功夫让人怎么放心,永娘又是大病初愈。”
“二姨怎么这样说我!”商小姜不爽道,还待再说,被商二娘抬手制止。
卓箱突然加入战场:“我也一起去扬州。”其他人一时齐齐盯住他。“小姜是有两下子的,再加上我,商姨可能安心?”他直直地看向商二娘。
商二娘有些吃惊,她考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摆摆手。
还是不同意吗?杜灵寿心下遗憾,正欲张口讨价还价,就被商小姜一把箍住,掳出了屋。
卓箱也跟着出来,顺便把门也带上:“商姨小心受凉。”
三人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剩商二娘坐着。
“哈,二姨同意了!”商小姜喜上眉梢。
“啊?”
“杜娘子莫慌,刚才商姨确实同意了。”卓箱也肯定道。
他话音刚落,门猛地打开,商二娘没好气道:“自己收拾好东西。”说罢门又关上。
杜灵寿瞧着卓箱,忍不住笑道:“卓兄别叫我杜娘子了。”
“咱们可是要齐心协力跋山涉水的,太生分了。”商小姜道。”
“叫我灵寿吧。”杜灵寿道。
商小姜点头:“那灵寿也别叫卓兄了,叫……”
“阿卓,怎样?”杜灵寿望着卓箱,眼瞳澄净,映出他的身影。
卓箱口中挤出一声“嗯”。
第二日清早,杜灵寿一行人便出发了,他们打算顺着武关道,先到邓州去。
本来要到扬州,往洛阳方向顺着汴河是最快的,只是北方都被叛军所占,他们只能南下。
当初从洛阳到长安时是快马赶路,如今杜灵寿身体还在恢复,不宜疾行,所以三人此时架势,倒像是去春游般。
商二娘给了各色珍奇毒药暗器:“总能用到的,路上注意安全。”
她也要动身去成都,叮嘱半天后,她道:“成都事了后,我就去扬州寻你们。”
6. 子子孙孙无穷村(一)
幽暗的山洞里,杜灵寿和那具没有眼睛的骸骨二目相对。
“娘嘞,咋还是凶杀案。”穿青绿袍子的医师抓狂道。
杜灵寿收到太多冲击,头里像涂满了黏糊糊的浆子,脑筋转也转不动,卡壳半晌后说:“怎么就这样了呢。”
…………
离开长安,杜灵寿一行人顺着武关道,到达蓝田县,又经过峣关。他们一路慢行,走时还是冷风刮面,等行至商州的丹凤县附近,已是冰雪消融,草木复苏,一派春和景明之像。
一路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绵不断,商小姜少时便跟家人走南闯北,方向感练的很是不错,她拿着商二娘给的舆图对照,兴奋道:“银花河以南,天竺山以北,又在丹凤县境内,咱们这是到鹘岭脚下了。”
杜灵寿瞧了一路美景,兼之有朋友相伴,心结渐渐解开,活泼了许多。
他们在丹凤县城内休整两日,便继续朝东南方向前进。
春季昼夜温差大,某日晌午,因烈日炎炎,三人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歇凉,卓箱坐在一块大石上,抬头远眺,半晌后突然道:“你们看,前方那排山,像不像笼饼?”
杜灵寿和商小姜顺他所指方向一瞧,果然有数座小山峰,座座形状圆润。
杜灵寿调皮道:“谁家蒸了笼饼不吃,在地上排了一排?”
等过了中午,日头没那么毒的时候,他们继续前行。恰巧,那排笼饼山就在路线上。沿着笼饼山脚下前进,时不时能瞧到猎户或是采药人留下的进山口。
只是路过某一个进山口时,他们发现了异样。在人反复进出踩出来的山路口旁,插着一根粗粗的木桩。木桩上多是过路人记录的标记,其中一个记号引起了商小姜的注意。
她指着那图案,上刻着一个尖锐的三角,里面圈着一只眼睛。
“小姜,这是什么意思?”杜灵寿不解。
商小姜面露凝重道:“我们出门行商,为了赚金银,哪里都去得,自然遇见的危险数不胜数。时间一长,圈子里就有了黑话。这图案的意思是,探路的人一日不归,前方必有危险。”
她陷入回忆,心有余悸道:“十三岁那年,我跟阿爷曾到西域某小国,阿爷本来要去那里卖丝绸,但是在城池边上驿站的路牌上,看到了这个标志。”
“他考虑了半日,决定改道去别的城卖货。对于我们经商人,时间就是金银,临时仓促改道,要亏不少。”
商小姜慢慢道:“阿爷力排众议,做主去了与我朝经常通商的小国。”
她叹了口气:“那次亏了不少,不过大家都没意见。因为我们没去的那个小国,当时正在兵变,那里的六王子杀了父亲和兄弟,成了新的国王。城中混乱,去那个国家做生意的商人,货丢光算幸运,大多都尸骨无存。”
“如果一日后此人平安归来,这个图案就会被划掉。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刻的……”
卓箱递来一只药囊:“想必就是今日。”
这药囊落在进站口旁,昨日刚下了雨,布料摸起来却是干爽的。他敞开药囊口,除了一些干草药,里面还有一把小刀。
卓箱掏出小刀,在木桩上划了划,跟那图案一对比,痕迹相似。
上山大多是上午,下午上山便要赶夜路,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分析道:“看来这人是凶多吉少了。”
“咱们要不上去瞧瞧?”商小姜试探道。杜灵寿点头,此人刻下标记,便说明他对此行的危险早有预感,“既然碰见了,为何不救?”
卓箱不置可否。
他们顺着山路往上走,天开始暗了,视野也变窄。山路变得更加难行,还好几人有功夫在身,倒不算太过狼狈。
在太阳即将落山时,这条山路将他们引到了一座吊桥前。吊桥将两座陡峭的山峰连接起来,山壁如刀削,中间是深不可测的山沟。
悬崖的另一侧,隐隐约约透出些灯火的亮。
无论如何,杜灵寿三人都要在此过夜了,林中多野兽,现在返回山下更是危险重重。
这吊桥并不牢固,走上去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着叫人牙酸。快速走过吊桥,不远处是一个小村庄。
行至村口,村子全貌才将将看清。依着山壁,密密麻麻的小房子挤在一团,阵阵炊烟升起。
一个小娘子正背着一筐干柴从边上走过。
见到杜灵寿三人,她吓了一跳,又局促地用手搓着皱巴破旧的衣服下摆,声如蚊呐:“你们是?”
杜灵寿看着她,这小娘子干瘦矮小,头发枯黄,稀稀落落地束成一小团,目测不过十二三岁。
她不欲惊吓到对方,温和道:“这位小妹子,我们兄妹三人上山踏青,却不想迷了路,能否借住一晚,等明日天亮了再下山?”
那小娘子一脸警惕,黑溜溜的眼睛盯了他们片刻,最后抿了抿嘴,张口小声道:“你们随我来。”
商小姜松了口气,笑对灵寿说:“阿姊快跟上!”随即领头冲上去,又对那小娘子搭话道:“小妹子叫什么?”
“……招儿,我叫招儿。”招儿答道。
他们跟着招儿进了村里,一路上遇见了几个村民,皆是面黄肌瘦,脸色发青,眼睛却炯炯有神。
村民见到了灵寿三人,并不理睬,只摇晃着身子回屋去,边走边念念有词,但字句黏黏糊糊含在嘴里,听也听不清,脚步也是虚浮无力。
杜灵寿发现,这村子里都是女人,一路走来,竟然一个男人都没见到。
跟村民比,招儿虽然也瘦弱,但步履轻快,瞧着正常许多。
招儿对村民的怪异情状也不解释,她说自己姓楚,这村里大多人也姓楚,“我们村没有正经名字,就这么叫着楚家村了。”
他们经过一课老树,树旁有一座上了锁的院子,应是楚家村的中心,在这个破败的村子里,算建得豪华了。
商小姜问这是哪儿,楚招儿只答是祠堂,别的不再多说。
是错觉吗?这村里像萦绕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瘴气,或许是天暗眼花,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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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寿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村子很小,还没多走两步,楚招儿就领着三人绕进了一座破旧的小院。
院子很小,散乱地摆着些杂物,空间更显得拥挤,屋顶一见便是年头颇多,被修补了多次,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
只是楚招儿既然好心带他们回家,杜灵寿三人自然不好嫌弃,楚招儿先将干柴存到柴房,才带几人进了小屋。
她细声细气朝里边道:“阿爷,又有客人来。”
说是里屋,但这里面空间小,也隔不出好几个隔间来。一扇破旧的板子竖在墙边,勉强当作隔断。
屋里也没什么家具,一张小桌上供着个描着金线的盒子,与屋内陈旧的摆设格格不入。
桌上另有一个香火盆,盆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慈眉善目的女仙跃然纸上。杜灵寿想了想,不认得这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木板后传来人起身的窸窸窣窣声,穷人家没有床,多是铺了草席子,再往上垫褥子,过了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蹒跚走出。
男人亦是脸色青黄,看上去比那些村民还虚弱,最怪异的是,他的腹部高高隆起,撑得袍子紧紧的,大肚子堆在细瘦如杆的身体上,十分诡异。
他神采奕奕,目露精光,说话间呼出阵阵浊气:“来了……客人,就……好好招待。”简短一句话,他断成好几段才讲完。
杜灵寿瞧着此人手脚皆颀长,肩背宽阔,虽然弯着腰也能看出身量颇高,想必健康时也是个高挑健壮的汉子。
到底是生了什么怪病,变成这样?
楚招儿接下来的话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阿爷既然快生产,就不要起身了,躺着就好。”那男人应了一声,慢悠悠地躺回去了。
杜灵寿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苦恼间,招儿去了厨房。
既然来别人家借住,就不能当撒手掌柜,三人跟着楚招儿,想着帮忙做些什么。
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东西,楚招儿掀开锅,热气蒸腾,汤里面放了些野菜和黍子,稀稀拉拉的,她抬头瞧了瞧多出来的几张嘴,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兑在锅里面。
卓箱走到锅边,掏出包袱里的干饼子,掰碎了加进去。“多谢。”楚招儿轻声说。
前几日杜灵寿还和商小姜比赛打了兔子,通过一路所见,她知道这里并不是物产贫瘠之地,冬天又已经过去,为何这村里的人过成这样?
商小姜愁眉苦脸,他们吃了好几日干粮,本来以为有热汤好饭吃,结果这村子像是闹了饥荒一般。
杜灵寿还在意刚才招儿那句“又有客人来”,她刚张口欲问,一道青色身影从外面闪进来。
“萧阿姊。”楚招儿乖巧道,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这人长了一张圆润的脸庞,线条柔和,眉目灵秀,“咦,又来了新客人?”她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了些杜灵寿不认得的植物花草。
“萧观音见过几位。”她垂下眼,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异样,随即抬脸笑盈盈道。
7. 子子孙孙无穷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