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144章 百钱摩崖造像 “今天怎么这么用功?” 傍晚张说下班回家,到集萃楼来检查作业,发现张岱正在伏案抄写文章,书案上还摊放着许多的文卷,都是最近几届府试和省试科考所涌现出的杂文名篇。 张岱听到这话不由得老脸一红,他这段时间出出入入,真正用在学习备考上的时间的确是很少。就算今天抄写这些杂文,主要目的也是不是复习,而是想要搞点印刷出版。 长寿寺那一套雕版印刷的生产线如果只用来印刷一些佛偈、佛像画之类的,实在太过可惜。既然技术和材料已经达到了标准,自然要印刷更多内容才能发挥其价值。 从今年入秋后一直到明年省试前,都是大唐的选举季。 如今的科举固然不及后世那么成熟且影响力深厚,但是诸科生徒与诸州乡贡起码也有几千人之多,所以张岱是打算先编一套《应试杂文精选集》来小试一下牛刀,看看时流对这些印刷品接受程度如何。 这一用心他也没向他爷爷细作解释,只是起身答道:“亲友俱对我来年省试寄予厚望,我当然也不敢懈怠,以免让人失望!” “有这样上进心是好,来年朝情形势可能又有变化。你并不是寻常士子,只有自身用功、准备周全,才能尽量免于遭受波及。” 张说听他此言,便也点头说道。 张岱闻言后顿时来了兴致,凑近上前便问道:“朝中又要有大的人事调整?” 张说只是微微一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将手里的纸卷递给张岱而后说道:“这是留给你的课业,我自汝州归后要检查。知你多谋好事,但当下应试举业才是根本,不要过分的舍本逐末。” 说完这话后,张说便转身离开。张岱瞧他神情有些落寞,心里也是多少能够有所代入和感触,辛辛苦苦练起来一个满级号,结果现在被投闲置散,看着别人在台上斗的不亦乐乎,当然免不了怅惘失落。 所以张岱从一开始就不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恭良臣子、完全服从当今皇帝的操控,在野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智谋和努力去掌握更多社会资源、积攒实力,来日解褐做官,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也要时刻准备弯道超车。 他又回到案旁去继续抄写诗赋,因为家里就有这样一个资料库,倒是省去了四处搜集资料的工夫。 明年将要主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严挺之,也是今年省试的考官,通过今年省试及第的文章,可以判断其人文风所好。如果能在春节前后将这时文集刻印出来,倒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同时这些应试的杂文得到广泛传播后,舆论风评也能产生一定的监督批判作用。若士子所写杂文实在是猥劣不堪,自然会受到时流的抨议讥讽,从而质疑选司不公,对于请托干谒的风气能够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 围绕这个印刷术,张岱还有着许多其他的想法,印刷图书只是最基础的运用,想要获得更大的社会影响力,莫过于创办报纸。 后世即有所谓的“开元杂报”,是对开元时期出现的一种手抄文本加以的称呼,这些手抄文本记载的基本都是朝廷的典礼仪式等事件,虽然也具有一定的时效性,但却并非有价值的时政报道。 除此之外,还有官方所组织抄送的邸报,用以传达上下消息、政令人事等事宜的变化,不过这些邸报向民间渗透的效果要更差。 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一大社会弊病就是上下消息流通的困阻,主要的表现就是李林甫所实行的那些阻塞言路的手段与烂活儿。 唐玄宗本人固然懒政,即便听到民间疾苦声也未必会多么在意,可是如果有一个渠道能够让社会各阶层广泛意识到有什么危机正在酝酿,无疑也会产生一定的积极作用。 不过按照眼下雕版印刷的效率,时效性方面必然会有所滞后,日报之类就不用想了,能搞成月刊就不错了。 如果未来能在雕版印刷的基础上发展出成熟的活字印刷术,那时效性自然就能大大的提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说了什么第二天早报就给他安排个大头条。 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真要连这个都敢登,那不如直接登个《讨李三檄文》呢。 事情总需要一步步来,总之这件事也被张岱列入了自己的待办事项中,可以先进行一些初期的筹备,等到有时间也有机会的时候便顺势推出。 比如未来僧一行所编的《大衍历》正式公告使用的时候,便可以将这历书刊印出来作为创刊号,再附以其他一些农桑技术,一起行销天下,无疑是能收到极佳的营销效果。 在向传媒和出版大亨发展之前,张岱作为保险大亨的道路也正是开始了。 就在圣人率领内外臣属离开洛阳、前往汝州广成汤之后的第二天,作为长厦门街东功德使的高承信立即便率领金吾卫军士们包围了长寿寺,寺中僧徒扫荡一空、尽数抓捕。 此举自然引起全城大哗,长寿寺在洛阳立寺三十多年,其间运势固然也有些起伏变化,但诸如今次这般近乎灭顶之灾的遭遇却是首次。 高承信尽管是直管的官员,但其手段这么激进也是让许多人心生不满。而且长寿寺本身在洛阳城中也不乏权门信众,一些人直将此事呼为长寿法难,成群结队要去营救那些被武力拘押的和尚们。 甚至就连当家已经当到家里都快揭不开锅的郑氏,在得知长寿寺竟然遭受如此残忍打击的时候,也坐着马车离开家中,气势汹汹的往长寿寺所在的嘉善坊去,准备给以声援。 高承信虽然建策能力不高,执行力却强。 在将长寿寺人事全都查抄之后,他当即便又命人将日前长寿寺群僧参加佛经帖经试的答卷统统张贴在长寿寺围墙外,让这些气势汹汹赶来此间声援抗议的信众们看一看他们日常所顶礼膜拜、竭诚供奉的高僧们佛法理论水平多么的低劣。 与此同时,又有其他僧徒簇拥着洛下别的寺庙高僧法驾,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驻长寿寺中,而后自有沙弥站在寺门前向围聚而来的民众们宣告高僧入寺弘法。 佛教各宗流虽然传承不同、泾渭分明,但大部分信众对此是不能、也懒得仔细进行分辨的,真正引起他们关注的,是寺庙和高僧本人的名气。因此许多信众往往为流连多座寺庙之间,也热衷聆听高僧弘法讲经。 长寿寺固然影响力颇大,但洛下同样还有名气和影响力都不逊其的寺庙和高僧。 此时眼见到多位高僧入驻寺中,再看一眼原本长寿寺僧徒们那拙劣不堪的帖经试卷,这些原本还愤慨不已的长寿寺信众们心中的怒气也都荡然无存。 甚至有人还直接当街拍掌赞叹道:“这哪里是什么法难,分明是一场浩大佛缘!这么多高僧入寺弘法,来日长寿寺必然佛法大昌,功德使行事当真有力!” 眼见外间气氛有所好转,一直躲在寺庙中察望事态发展的高承信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昂首阔步现身人前,向着之前还义愤填膺、而今却已笑逐颜开的信众们高喊道:“前长寿寺群僧亵渎佛法、事佛不恭,辜负满城信士诚挚供奉,实在罪过深重! 今某奉命主持长夏门街东功德事,自当整顿寺务、不容奸邪!而今寺中普请都下诸大德高僧入寺弘法,自今至冬至前,连场佛礼、法会,凡在都信士皆可入寺礼佛供奉!” 街上群众闻听此言,又连声欢呼起来。虽然也有一些信士仍然难舍之前的僧人们,但在这整体欢呼的氛围下,他们的些许不舍和失落自然无人关注。 在群僧入驻的同时,张岱那座僧院也被划分出来,正式更名为净土院。他没有邀请什么僧徒入驻,只是安排丁苍入住其中管理人事。 这院子虽然不小,但却住着两百多口男女老幼,再加上各种原料、工具的堆积,不只非常拥挤,而且还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 张岱先安排人员将这僧院中各类杂物、包括雕版纸墨等等,全都搬出到城南田庄去存放,一些核心的匠人也一并前往田庄安置,只留下他们的妻儿家眷仍然住在城中寺庙中。 同时他又对僧院的格局进行一番大改造,那些杂乱的建筑统统拆除掉,只保留下用于居住的厢房僧舍,但也要陆续的进行改造,既是为了改造居住环境,也是为了美观。 他还准备在空出的院子里挖一个大池塘,将伊水引入进来,然后去采买栽培洛阳周边的名种荷花,把这净土院打造成一个闻名都下的、以莲花为主题的游苑。 在长寿寺中其他佛门宗流都在忙着开坛讲经、举办水陆法会等等活动以弘扬法传、吸引信众的同时,相对低调的净土院也顺势推出了自己的拳头产品:百钱摩崖造像活动! (本章完) 第145章 高平郡王窟 在龙门石窟一众佛窟佛像当中,最著名也最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开凿于唐高宗咸亨年间的卢舍那大佛像。 这佛像凿建历时三年九个月,当时作为高宗皇后的武则天还为此工程捐施两万贯脂粉钱。两万贯钱虽然数量也不少,但却并不是这一工程的全部花销。 卢舍那大佛像以及与其配套的诸佛像,还有事后为了维护大佛而建造的大奉先寺,乃是高宗皇帝为其父太宗李世民做功德而建。 武则天所捐施的两万贯钱仅仅只是其中一笔资金,更多的花费是由当时的司农寺所支付,而所动用的人工也都是征用民役。凡所花销若全都折算成钱的话,远不止两万贯这么少。 除了卢舍那大佛像,龙门两岸也存在着其他众多的摩崖石窟,这些石窟有大有小,花费自然也都不尽相同。但哪怕是最简单的小龛单身相,花费最起码也要在几十贯钱以上,足够五口之家一年生活所需还绰绰有余。 至于其他规模更大的造像,花费则就更多了,动辄便数百上千贯的费用,远不是普通信徒所能够承担的。因此凿建佛窟也算是最考验信众诚意、最耗费钱财的礼佛行为了。 净土院并没有学其他僧院一样大肆宣传,因其顾客主要定位便是内苑宫人们,所以并不像其他寺院那样信众云集,但也并不冷清,因为还有许多工匠在这里建房挖沟。 长寿寺再次开放后,寺门前门庭若市,全都是前来参加佛礼法会的信众。 因为诸院僧众都要靠争取信士们的供奉支持,才能决定寺庙最终的首座归属,因此各僧院也都卖力的很,在寺门前便安排沙弥在寺门前导引信众入内。 一驾朴素的布蓬马车停在了寺门前,驾车的马夫刚刚停稳,便连忙返身搀扶下一名面白无须的老人,旋即便有沙弥快步迎上前恭声道:“请问施主欲向哪座僧院访师求法?” 老人从身上摸索一番,掏出一张绘印着龙门山水简笔剪影、北面还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在上面用视线找了一找然后才又开口问道:“净土院,是不是在这里?” “净土院,有信士访!” 沙弥闻言后顿时面露失望之色,然后便向后方大声喊道。 这里一直喊了两三声,蹲在门房里已经无聊的打瞌睡的丁青才匆匆迎出来,大声喊叫道:“净土院,净土院在这里!谁要去净土院?” 刚才问话的老人见到丁青毛毛躁躁、尤其还未剃度,当即便皱眉道:“偌大一座僧院,竟找不出一个六根清净的知客僧?” “老丈莫焦躁,净土有真法,不在小子处!老丈且入院先听,不衬心意再训不迟!” 丁青一眼瞧出这老人应该跟他养父丁苍一样都是阉人,倒也并不反感,弯腰赔笑说道。 老人见这小子还算机灵,便也不再责问,抬手示意他头前带路。 此时的净土院中还在搞着大土建,尽管用麻布帐幕将工地与居住区给隔绝开来,但仍不免沙尘飞扬,与别家僧院檀香阵阵、佛音杳杳的气氛大不相同。老人被引入进来后,看到这一幕眉头不免皱得更深。 丁苍刚在工地视察做工,听到外间儿子的喊叫,便从帐幕后钻出来,因见满身灰尘不便接待宾客,他便转过身拍打身上的尘埃。 然而他身后却突然传来惊呼声:“丁苍?你是不是丁苍?” 他连忙转身望去,待看清楚来人面容后也忍不住惊呼道:“黎敬恩,你竟还活着?” “你这黑皮奴尚且在世,我仍活着又是什么稀奇事情!” 老人闻言后便大笑起来,但很快又一脸疑惑道:“你在这里、这不是长寿寺里净土院?” “我家阿郎捐业造寺,我在这里主持事务啊!” 丁苍有些自豪的稍作解释,然后又举手将这故人请入到还未拆除的僧舍中坐定下来。 “你家阿郎?是建安大王门下哪位郎君?” 老人坐定后仍是一脸疑惑,丁苍旋即便又解释道:“我早便离了建安大王邸,追从我家娘子往张燕公家去,娘子逝后便抚育我家阿郎,日前京兆府解头、张燕公门下名孙、圣人赏识赐名的玉骨郎君,黎丞知不知?便是我家阿郎了!” “那、那位张六公子,竟然是你家阿郎?” 这老人黎敬恩闻言后又忍不住瞪眼惊呼一声,旋即便一脸感叹道:“我家大王薨后,我便回了上阳宫,幸有同门的兄弟帮扶,也算稳居下来。却没想到啊,过往诸王家奴,竟是你这昆仑奴最安逸!” 原来这黎敬恩原本是武周高平王武重规的家奴,武氏败落后便回到上阳宫当直,如今也混成一个职位不大不小的管事太监,日前往西苑明德宫去得了一张净土院的宣传画册,这才抽个时间出宫来问一问。 “百钱造像?这怎么可能!你今既是张燕公家奴,也不是没有根脚的孤魂野鬼,怎么能作这样的诈言玩弄信徒?” 彼此虽然交情不深,但也算是老相识,老太监黎敬恩拿着手中宣传画册便不客气的问道。 “你先看过这些再说罢!” 丁苍这几天也遭遇过多次类似的诘问,听完黎敬恩的质问后,便又递给对方一个介绍更加详细的册子。 百钱造像自然只是一个噱头,实际指的是首付只需要一百钱,以后逐月供奉一百钱,佛诞节与盂兰盆节则增加一千钱。 如此一年便需要供奉三千两百钱,供奉满十年,即达到三十二贯的供奉额度,便可以在龙门开凿一个标准制式的佛窟造像。 而通常这种佛窟造像的时价花费是在四五十贯之间,不只总造价大大减少,而且因为是长达十年的分期,对供养人的压力也是减少许多。 当然就算花费再多,这仍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就拿朝廷近年新括得的民户来说,他们每年才只需要交付一千五百钱的税钱。 当然二者概念并不一样,前者是免除不了的税钱,后者则是可有可无的花销,你愿意那就交,不愿意也没人抢。总之只要想做一个供养人来凿窟造像,这就是最便宜、最划算的方案,前提是要花费长达十年的时间。 除了这个百钱凿窟,还有千钱、万钱等等不同档次的套餐,总之也是丰俭由人,皆凭自愿。 “有人愿意作此供奉吗?” 黎敬恩在翻看完套餐的详细介绍后,又望着丁苍询问道。 这一次丁苍同样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拿出一个名簿来,上面已经记载了百十个造像的档案,大部分都是选择了百钱造像这一计划。 但也有人选择一次性结清,只是要在三十二贯的基础上再加十六贯,基本上算是一个正常的花费。 这也很正常,毕竟就算没有这套餐,如今的龙门两侧也已经早被打得跟耗子洞似的,信众们凿窟造像的热情很高,这也是分期套餐能吸引人的根本原因。 “我要凿的窟很大,怕不是百千贯的花费便足,丁苍你能否代我询问一下你家郎君,有没有折衷之计可以助成我这一愿?” 黎敬恩在了解完这些后,顿时也变得大为意动,旋即便又有些为难的望着丁苍询问道。 丁苍闻言后便点点头:“你说,我听着,稍后便回禀我家阿郎,事能否成都给你一个答复。” “能有多大?” 张家大宅集萃楼中,张岱听到丁苍的禀奏,便浑不在意的询问道。 他手里资金雄厚,王元宝借使的五十万贯随着飞钱资金吸纳和回笼越来越多,也正逐步拨付过来,所以现在还真不怕找上门的买卖大。 “很大!” 丁苍一脸认真的说道:“阿郎知否香山万佛沟的高平郡王窟?那是黎敬恩故主高平王所造,因为工程太大,加之神龙生变,不久后王薨、此事遂停。黎敬恩想要将这先王遗窟造成,所以来问需用钱几何?” “高、高平郡王窟?他、他家的?” 张岱一时间是真没反应过来,这个佛窟的名头,他没来到这个世界便有听闻,是龙门石窟东山一个非常著名的烂尾石窟,也是香山万佛窟最大的一个。 后世他游览龙门石窟时,只是看了西山包括卢舍那大佛像在内的一系列佛窟,转到东山时已经有点没力气了,加上高平郡王窟所在地势比较高陡,便没有再去细致游览,只是听当时作为导游的一位师姐讲起过。 现在再经由丁苍一提醒,这可不是自家亲戚吗?那个凿窟的武周高平郡王武重规,正是他外公武攸宜的堂弟。 连日闭门读书也是比较枯燥,于是张岱表抽个时间带上安孝臣和丁青又去实地考察一番。 龙门西山佛窟开凿较早,加上有卢舍那大佛像这一标志佛窟,王公贵族们多数也都喜欢在西山凿窟,已经把西山摩崖给占得差不多了。 因此从武周后期到如今,龙门凿窟也在陆续向东山转移,烂尾的高平郡王洞就在东山凿窟的核心地带。 由于东山开发不如西山,山路陡峭,他们还是在香山寺找了两个小沙弥作为向导,才一路翻山抵达。 沿途也见到不少正在开工凿造的佛窟,看到还算比较原生态的东山,张岱还比较担心停工数年的高平郡王窟可能会被荒草藤蔓所掩埋,可是来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这佛窟现状保存还完好,附近香山寺首座和尚一直在派人维护,不忍这构造宏大的佛迹荒废。 只不过这佛窟构造太大了,工程进度尽管已经过半,但剩下的必然也要花费甚巨。 “这要想凿成,那太监黎敬恩怕不是得做我上阳宫总代理!” 张岱心里暗暗估算着,他倒是也想造成一个标志性的工程,毕竟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的一个投资周期,如果有这样一个门面工程,无疑能更加获得宫人们的信任。 高平郡王窟规模宏大,一旦造成必然会在洛下引起轰动,到时候再推广起来必然事半功倍。如果换了其他的计划再重新开凿,就免不了更加的费工费时。 佛窟可以造,不过这当中有关武周的痕迹还是要尽量抹去,不能是武重规为武周和武氏祈福所造,就把这作为净土宗在卢舍那大佛像之后的另一杰作吧。 不过真正开凿前,还是得教一教那个黎敬恩,让他在上阳宫人群体当中结莲社卖保险,努力发展下线,收到钱了再开工。 日后上阳宫人年迈出宫,也可以在香山寺左近建上几座康养山庄收养于此,让白居易他们日后再找地儿住去! 在香山游览一遭后,张岱便又返回家中,却见到一个意外的访客,武惠妃身边的牛贵儿。 “圣驾返回了吗?牛内仆来访何事?” 张岱见到牛贵儿后自是大感诧异,他爷爷也随驾前往汝州泡温泉,都还没有回家呢。 牛贵儿脸色不是很好看,闻言后只是沉声说道:“圣驾仍还未归,只是惠妃先回,着仆来请张郎入宫相见。” 张岱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直觉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甚至来不及更换袍服,便连忙出门上马,共牛贵儿一起往大内而去。 (本章完) 第146章 泰山之力诚可羡 “王毛仲这欺主家奴,当真狂妄可笑,竟然妄想以其奴种奉宸侍御!” 大内宫室中,武惠妃花容红怒如芍药一般,但却与娇艳无关,她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银牙错咬、呼吸急促,一副愤怒至极的模样。 张岱着急忙慌的来到禁宫之中,然后就这么看着他大姨一脸怒态的拍案咒骂着王毛仲,足足过去大半刻钟的时间,他连话都插不上。 从汝州广成汤回到洛阳大内,哪怕快马兼程也要两天的时间,武惠妃自然不可能驰驿而归,赶路总要用上三五天的时间,回来后却仍然没有消气,可见心中怒火之甚。 让她如此愤怒的,则就是日前在汝州广成汤时,北衙王毛仲竟然借着一场圣人赐飨心腹们的宴会当中安排自家女儿登殿献艺,言语中还流露出要将自家女子进于内宫的心意。 武惠妃如今专宠于内宫,但却还没有获得皇后的尊号,对于献纳宫人一类事宜本就比较敏感。尤其王毛仲的身份也非比寻常,其人有此打算更让她心生警惕,当场便以体中抱恙为理由强将圣人拖走,将这场宴会给搅合掉。 不过宴会虽然中断了,但隐患却仍然存在,因为当时王毛仲并未明言,圣人也没有明确表态接纳还是拒绝。武惠妃则是越想越气,大概与圣人也发生了一些争执,于是便结束了这一次温泉度假,先行返回了洛阳。 “六郎,一众亲友中你最有主见,今你姨母遭此人事刁难,你有无计策进来?” 武惠妃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是酣畅淋漓的发泄一番,旋即便又望着张岱发问道。 张岱听到这问话,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就这件事来说,王毛仲固然有些异想天开,但武惠妃这反应也多少有点过激、有点恃宠生骄了。 且不说皇帝会不会收纳王毛仲的女儿,就算是将之纳入宫中,王毛仲在北衙的权势也很难有效帮助其在内宫中争宠啊!难道皇帝就不怕他这里正跟人闺女敦伦着,王毛仲突然带兵出现在他床头? 所以说,就算王毛仲的闺女入宫,顶多也只是一个寻常的侍妾。毕竟眼下的皇帝还没有完全的精虫上脑,就算王毛仲他闺女美的天仙一样,也不可能给予太大的恩宠,在北衙给自己树立一个地位超然的活祖宗! 而更大的可能是皇帝压根就不会接这茬,他虽然惯会用一些暗示去引导别人按照他的心意做事,但北衙实在太敏感,关系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安全,还是不宜搞什么骚操作。 尤其眼下圣驾还在广成汤这一离宫,就越发需要注意对北衙这些禁卫军的统摄。王毛仲选择在温汤离宫做这件事,难说是不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作为统兵大将可能更有心理优势。 武惠妃直接甩脸子离开了广成汤,固然是有些恃宠生骄。但也不好说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心存忌惮,尽管还不能将利弊完全的权衡清楚,但却下意识的会选择一个自觉得更加安全的处境,那就是赶紧返回洛阳。 说一千道一万,如果这只是一桩寻常的宫斗争宠,凭武惠妃在深宫多年为人处事的经验倒也未必束手无策。 但是因为有王毛仲这样一个危险敏感的元素,就不免让武惠妃有点方寸自乱,之前那一连串不间断的咒骂看似声色俱厉,但也未尝不是掩饰心中的忐忑紧张。 武惠妃眼见张岱久久不语,便不由得皱眉道:“就连六郎你也惶恐无计?” 这特么可不是有计无计的问题,关键是一开口就要犯忌讳,皇帝裤裆里边那点事,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清楚! 眼见武惠妃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张岱也担心她或会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说道:“日前渤海公曾经告我,内官与北衙颇有不睦?” “你是教我引内官相助,排斥共逐王毛仲这奴官?” 武惠妃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亮,旋即便点头说道:“我归途中也有这构想,毛仲等近年来已经颇有骄慢,致使内官诸多不满。只不过这些内官奴婢体肢残败,他们当真能抗衡北门甲徒?” 你要干什么?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是吓了一跳,咱聊的只是宫斗争宠的问题,你盘算太监干不干得过北门禁军干什么?这点事还够不上组织太监发动政变的程度吧,更何况他们跟你多大交情,你说干就干? 他瞧着武惠妃情绪有些不稳定,于是便干脆直接了当的说道:“王毛仲虽然领掌北衙,但因不是龙武官,多为唐元功臣所嫌弃,此或许便是他想要更加邀求圣宠的缘故。 为了掌控北衙人事,其人近年多仰钱帛贿结交好龙武官等,此情渤海公于我亦有指点。而今三方共事之飞钱,利润喜人,王毛仲等亦颇因此得益。但若能与渤海公等达成协议,不准王毛仲再由中支取利益,亦必令其用度大损……” 这种层次的纠纷,不是张岱能够轻易干涉的,所以他也很难给武惠妃提供什么有力的计策。 但飞钱这一营生,却是皇帝主动表示要让武惠妃参与进来的,武惠妃以此拿捏王毛仲,必然也是在皇帝意料之内的一种反应,倒谈不上是什么忌讳。 “就该这么做,让这贼奴寸利难得!狗贼贪得无厌,食我甥儿构计之利,却暗存鬼祟阴谋,着实可恨!” 武惠妃闻言后也连连点头道,她眼下正在气头上,任何能够对王毛仲造成打击报复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做。 但她很快又皱眉说道:“这飞钱毕竟只是新出之利,就算狗贼不能支取,仍有他固有的财路营生可以供其用度,并不算伤其要害。六郎你还有无别样凌厉计谋,不要藏巧,一并道来!” 张岱闻听此言后,心中暗道你真看得起我,当我是什么点子王啊,眼珠子一转啥阴谋诡计都能想出来? 他这里还在皱眉沉吟着,武惠妃忽然探手握住他的手背,将他拉直自己席旁,旋即便一脸感慨的说道:“六郎你仍年少,不知我们这些武太后遗属于世道内所受的提防刁难。 你母本是势门娇女,但委于张燕公子作妾犹难长寿善终。你姨母略有几分薄运,自幼入宫、没有遭受外间的人情为难,但你以为我在深宫中就安心? 开元以来,屡有诞息、屡有夭折,但我都不敢闭门自伤,苦泪和血吞下,转又描眉贴钿、笑颜邀宠。我是一个不知悲喜的癫狂妇人吗?我只是深知什么才是谋身之道罢了! 外族男丁,多不成器。至此所见,能相谋事、智谋见益者,唯六郎一人而已。此事一旦放纵,后患绝对不小,六郎一定要助我!” 张岱听到武惠妃这突然间的悲情自陈,不免又想到那个义正言辞说什么不纳幸人的表舅武忠,又看看武惠妃一脸的严肃与伤情,一时间也是颇有感触, “姨母受此刁难,我亦深为愤懑。只不过,王毛仲终究是圣人心腹大将,托以宿卫之重,若与直面冲突,无论胜否,皆是下计。姨母为主,毛仲是仆,本也不必自降身份,与之相争。” 这件事比较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与王毛仲产生什么正面冲突,倒不是单纯畏惧王毛仲在北衙的权势,关键还在于皇帝眼下也没找到能够取代王毛仲的人、没有做好要淘汰掉王毛仲的准备。 不正面冲突倒也有迂回的方法,略加沉吟后,张岱便又说道:“我倒是有一项上不得台面的阴谋小计,可以着牛内仆等于北门暗中散播消息。只道霍国公家娇女长成,欲于北衙诸将门家择一良婿佳偶……对了,请问姨母,这王氏女色艺如何?” “贱人贱性,唯色娱人!” 武惠妃仍然怨念强烈,闻听此言后便冷哼道。 听这意思是长得不赖了,于是接下来张岱又说道:“如此事更易做,北门诸将家丁男若闻此情,既能娶得美姝,又能傍得权势熏人的丈人,必将群徒争宠。王毛仲若是不应,恐失众意……” 武惠妃听到这话后也是眸光大亮,连连拍手道:“六郎当真计谋高明,我果然没有问错你! 是啊,张燕公泰山之力,天下称羡,而今王毛仲这贼奴权势恩宠更甚,谁又不乐于结亲?若他仍然傲慢不理,那是小觑北门群徒,岂堪再为将主?”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有些不自在,你说话就说话,咋还这么揭人短呢,我爷爷这点破事让你们念叨个没完。 这个计策自然是刁邪的很,王毛仲如果不理会北衙这些将官的诉求,那自然是结怨于众,本来就底子潮,结果还看不起咱们龙武官,什么东西! 可他如果选择与北衙龙武官们联姻结亲,无疑又会犯了皇帝的忌讳:你们这些北门奴官彼此联姻、关起门来一家亲,是不是想再搞个新关陇? (本章完) 第147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张岱离开皇宫后,天色已经不早,索性便就近寻个住处。他没有往近在咫尺的道光坊高承信家去,而是投宿清化坊中。 日前高承信得了他的指点,比较迅速的解决了长寿寺的问题,将长寿寺的质库掌握到手中来。但这质库作为都下最知名、规模也最大的质库之一,其经营管理必然也复杂得很。 因此高承信这段时间也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还要将原本准备驱逐的一部分原长寿寺僧徒再陆续任用到质库的管理上来,搞得跟效率部似的管头不顾腚、虎头蛇尾,不像张岱这样轻轻松松另起炉灶。 再者飞钱的事情,高承信也做不得主。张岱准备等到高力士归都后,再仔细与其沟通一番。 眼下他与他大姨绑定已经不轻,也深刻感受到武惠妃在内宫中的特殊地位给他做事都带来不小的便利。他自然不能像他表舅武忠那大米虫一样光吃不干事、对此漠不关心,还是要积极帮忙应对一下。 将近年尾,清化坊要比年初时更加繁荣热闹,众多的选人、乡贡,以及诸州朝集使、入贡人员全都聚集在左近一片坊区之间,从早到晚人声鼎沸。 张岱几人在坊间几处旅馆询问一番,却发现都是人满为患、并无闲舍。一直询问到都亭驿这里,才总算因为有一位自家亲戚在此担任驿长,腾给他们一处侧院暂居。 “近日都内外州来客实在太多,驿内二十余处官厅皆有官人入居,只能暂且委屈六郎居此了。” 驿长名叫刘嵩,是张岱他大爷爷张光那边的亲戚,在将张岱一行引到一处三间联排房屋的院落后,一脸歉意的向张岱说道。 “但得一庐能避霜寒,已经让人庆幸了。” 张岱也没想到年尾的洛北诸坊会这么热闹,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去北坊高承信家里,就算高承信不在家,也能欣赏一下嫂夫人跳舞啊。 但眼下宵禁已经开始了,清化坊又是金吾卫的大本营,他也不想犯夜惹麻烦,便暂且在这里将就一晚。 实际上都亭驿也已经是住满了人,这几间房屋还是前面官厅腾出的存放什物的库房。 张岱虽不讲究,但刘嵩心里却还过意不去,亲自带着几名驿卒送来饮食热水、干净铺盖等物,又趁着出入忙碌之际,与张岱闲聊几句。 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刘从愿,日前被张说使派给张岱,又被张岱派去河南灾区,这也是他这么殷勤的原因之一。 大户人家谁掌握了人和事,人情自然就往哪处凑。张岱眼下虽然还未解褐,但已经是内外亲属都不敢轻视的人物了。 当刘嵩询问张岱是否还要官伎作陪时,张岱便摆手拒绝了。 大唐注重驿路建设,内外大小驿站足有一千数百个之多,而位于洛阳的都亭驿则是规模最大的驿馆,单单专门用于接待高级官员的官厅便有几十个之多。 大凡具有官方背景的人员抵达洛阳后,也都乐意居住在都亭驿中。这里不只提供基本的食宿,其他各种声色娱乐也都应有尽有,单单陪寝侍宴的官伎就有数百名之多。 张岱这里修身养性,别处官厅却热闹得很。一些大州刺史、佐贰官等趁着难得入都的机会,都在宴请都中的同僚亲友,各厅堂中多有丝竹歌乐声传出。 张岱简单吃了一点晚饭,然后便在这小院里溜达几圈,听到左近官厅中传来的宴乐声,起码有三四个地方都传来《金缕衣》的曲调,可见这首诗在洛下风月场中是真的红。 他虽然只是抄写而非原创,听到这些歌声传来后,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与有荣焉。 在这一众官厅中,位于这小院正前方的那一座最是嘈杂,听得出其中聚会多是年轻人,而且似乎还是今年的乡贡举子们。 听他们谈论多是今年府试和明年省试话题,张岱心中也是不免一奇,他这个洛阳老土著投宿都亭驿都只住在一处陋院里,前堂这些乡贡们居然能独享一厅,可见身世必然不俗。 张岱自己背景固然深厚,但也不觉得参加科举的只有他一个有背景,对此倒也不意外,逛了逛之后便准备回房去休息,却忽然听到前厅里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金缕衣》便张燕公孙张六作,声辞轻薄浮浪,大悖端庄,也不知凭何得宠人间!” 一个稍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厅堂中先是寂静无声,片刻后便响起了一连串的附和声:“不错,京兆府解头本已有定,乃是杜四兄。不意这张宗之恃其权势、投幸皇亲,竟然用计将此荣誉劫走!” “那张六本河南府人士,凭什么参加京兆府试?只不过河南府功曹乃姚梁公孙,秉直取士,张氏恐难欺诈得解,所以辗转请托……” 张岱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沉,如果只是一般的褒贬,他倒也不甚在意,毕竟嘴长在别人的身上,别人爱怎么说他也管不到。 可是这些议论声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评价了,甚至都上升到了中伤的程度。 张岱固然不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学得中解头,但所抄的诗赋水平也是公认的高。我没抄,你嘲笑我,我不挑你理,可我都抄了,你还在这里嘲笑中伤,这能答应? 他走回房中去,拿起外袍来穿在身上,又提起刘嵩刚才送来但自己没喝的半瓮酒,然后便带上安孝臣,绕过这庭院往那官厅中行去。 官厅中约莫有十几名年纪在十几岁到三十多之间的人,这些人仍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一个年轻人坐在堂中说道:“这张岱确有才情,毕竟是张燕公门下子弟,家学有传,才性亦可观,能得都下时流赏识推崇,绝非恩幸所致……” 这样一个稍显客观的评价顿时破坏了堂中众口一声的讨伐气氛,众人一时间虽有不满,但也不知如何反驳,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弱冠年轻人开口说道:“张宗之既得时流所赏,自然有才,这一点倒也无需质疑。 然察其所撰《阿房宫赋》,却也谬误横生。史载阿房宫室终秦世未就,所谓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实非阿房宫事。今人崇其文雄而略其史谬,实在不妥……” “杜四郎所言醒耳!张宗之便是有才亏业、不学无术之流!” 那些刚才失声的年轻人闻听此言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 正在这时候,张岱也走到了厅堂外,自有仆员入前阻拦,他抬手晃了晃提在手中的酒瓮,开口笑语道:“某亦赴都应举乡贡,独酌无趣,闻此间诸贡士言事甚欢,便来共乐,未知厅中谁为主人、肯否相赐一席?” “我家阿郎乃是当朝门下杜相公户中子弟,郎君且候于此,容某入禀。” 那门仆一脸自豪的说道,旋即便转身走入厅堂中去了。 听到这门仆自报家门,张岱才有所了然,原来是刚刚入朝拜相的杜暹家人。杜暹不久前才自安西入朝,其家人此前则多居乡中,看样子也是入都不久还未妥善安顿下来,仍然居住在都亭驿中。 不多久,一个看着年纪比张岱大了几岁的年轻人自堂内行出,来到门前见张岱器宇不凡、衣装华丽,也未敢怠慢,便向他作揖道:“某名杜鸿渐,门下杜相公从子,今日于厅宴请京兆府乡贡好友,未知郎君如何称呼?” “杜相公威震关西,今入朝秉政,可喜可贺!” 张岱先是恭贺一声,然后便又说道:“某亦京兆府取解的乡贡,待应明年省试,未知杜郎肯否赐席?” 杜鸿渐虽是出身京兆杜氏,但其家族却世居濮阳,因此番叔父拜相而举家赴洛,对两京人物也并不熟悉,因此听到张岱自言乃是京兆府乡贡,便也不再细问,转身引他入厅。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厅堂中,堂中一众京兆府乡贡也都纷纷望来,忽然一人惊呼道:“张宗之!” “今日诸良友欢聚一堂,不必再言那厌人厌事,容我再为诸位引见一位京兆才士!” 杜鸿渐闻言后先是笑语一声,然后便抬手回头准备介绍张岱。 张岱也配合着上前一步,向着杜鸿渐微笑道:“杜郎误会了,这一位可不是要说什么厌人厌事,区区不才便是张宗之。” “这、这怎么……” 杜鸿渐闻听此言,两眼顿时激凸瞪大,一时间竟失声难言。 “别厅有闻诸位言谈甚欢,在下有幸,频为提及,恐诸位口干舌燥,且赠一瓮酒水助兴。张六不才,能得诸位同侪斧正劣行。另外请问哪一位是日前为我相夺的京兆府前解头杜四郎?” 张岱又不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的人,他自然不尴尬,随手将酒瓮摆在一方食案上,然后便环顾众人笑语问道。 “某便是京兆府杜孟寅,敢问张郎有何赐教?” 一个年轻人自席中站起身来,口中沉声说道,只是眼神却还有些躲闪。 “赐教不敢当,只是新得两联截句,也请在座诸京兆府贡士鉴赏指瑕。” 张岱看厅堂一旁还摆设着笔墨纸砚等文具,看样子是打算待会儿喝高兴了便吟咏唱酬,他也不客气的走上前去,提笔便刷刷写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写完这拼凑的绝句之后,他便将毛笔一抛,向众人摆手笑语道:“诸位请继续宴乐,酒力不胜,某便先归,唐突滋扰,请勿为意。” 说完这话后,他便径直走出了厅堂,而直到他绕回那侧院脱衣睡下,原本最吵闹的这一处官厅都仍是鸦雀无声。 (本章完) 第148章 致君尧舜难 第二天一早,张岱醒来后稍作洗漱,也没有再留在都亭驿继续占公家便宜,带上安孝臣几人准备去街上吃点早餐然后便离开。 一行人转到驿馆正门前时,便见到数名驿卒正在往马车上搬运物品,昨晚那杜鸿渐还站在一旁指挥着。 当见到张岱行过时,那杜鸿渐本来还待入前说些什么,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大概是年轻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不肯低头认错。 张岱对此也未在意,很快便策马离开此间,找了巷尾一家食肆铺子,要了几份常食早点,填饱肚子后便离开清化坊,自新中桥过河南去,到了惠训坊别业便着员将王元宝唤来。 临近年尾,钱货调度事宜频繁,王元宝这段日子也是忙得很,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匆匆赶来,入堂后未暇坐定便连连躬身道歉。 “飞钱事近来很繁忙?” 张岱见他红光满面的样子,便笑语问道。 “不错,越近年关,两京商事越频繁。尤其日前首批使用飞钱的长安商贾业已陆续携货归京,各自获利都颇丰厚,也让两市人情更燥热,争相求用!” 王元宝讲到飞钱业务的红火现状,自是眉飞色舞,并向张岱竖起一根手指头说道:“一百万贯!日前飞钱见利已有一百万贯,而今距离一年仍还一月有余,若再用心经营,年底都账得利必然更丰!” 飞钱的抽佣通常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见利一百万贯那就意味着起码有四百万贯钱帛用这一服务实现了两京之间的灵活调度。 即便新事物有红利期,加上今年年中暴雨天灾的加持,但飞钱今年实际的经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因此来年就算是有所回落,利钱必然也不会低于此数,如果经营得宜,甚至都有可能实现利益的翻倍增长。 但想要长期稳定的经营得宜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高度倚仗人事背景才能运行的业务,必然也会深受人事背景变化的影响。 就拿大股东武惠妃来说,她根本就不在乎利钱多少,又怎么会在乎这产业能否平稳经营? 张岱心中略作感慨,然后又对王元宝说道:“此间事若能交付给旁人,王二不妨且先归乡,又或转赴别处,年关前后最好不要留在都内了。” “公子何出此言?”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顿时一敛,旋即便沉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人事……” 张岱对王元宝印象不错,也不想见他夹在解决不了的人事纷争中苦受刁难,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霍国公门下有一位爱女,霍国公欲献以奉宸,王二知否?” 王元宝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接着连忙说道:“某虽得幸、从游霍国公门下,知霍国公溺爱门中女子,但却不知霍国公有此心意。难道、难道刁难因此而生?” 张岱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惠妃是我恩长,王二应知。霍国公此愿惹厌惠妃,我亦应有所表态,今冬利钱不许霍国公见支。王二留此徒增困扰,不如且去。” “这、那……飞钱的经营怎么办?数百万贯钱帛进出啊,当得多少民家衣食!权贵一时间的意气忿忿,便要横阻此事?某辛苦操持为谁?贵人们坐享巨利,却还要穷生事端……”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垮,旋即便一脸不甘的涩声说道,片刻后才自觉此言不妥,连忙又向张岱顿首道:“王二一时情急失言,还请公子见谅! 此计本谋于公子,公子最应清楚,事加多少天人之助才成今日,一旦有所纷扰,再想聚敛人气钱帛势必万难啊!” 他在见识到飞钱的巨利和莫大的潜力之后,是真的想要维护这行业稳妥发展,不想被闲杂人事所搅乱。 张岱听到这番话后,心中也是暗自一叹。世事就是这么刁邪,许多人视若生命的东西,在旁人眼里却分文不值,肆意摆弄,全不珍惜。区区一个飞钱行当又算什么,煌煌盛唐说败坏也就败坏了! 王元宝那痛心疾首的样子落在他眼中,不免让他心中暗生同病相怜之感。王元宝怜惜的是飞钱,而他怜惜的是这一盛世,但他们又偏偏不是这一番资业的真正拥有者。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多少仁人志士的梦想,可是这个君就不往正道上走,也只是徒呼奈何。 “飞钱的经营照旧,只是分属霍国公的利钱不可支取。王二你若继续留于都下,届时遭受霍国公逼迫,只是与我为敌相抗。” 张岱又沉声说道:“知你爱惜此业,只可惜人为弓弩、你我俱矢。既然借势营事,就应当知晓身不由己。今来告你,并非刁难,你想必也应知我用心。” “王二多谢公子垂怜庇护,亦知此事非我能决。公子请放心,稍后我便往汴州去,彼处还有一些钱货事需待处理,只因洛下飞钱事忙,故才一直推脱至今,唉……” 王元宝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张岱心里很清楚,只要不能摆脱大唐的皇权结构、另造一个人事系统去调度和聚集资源,类似半途而废的事情日后也绝对少不了。 致君尧舜上说来简单,但很多人连儿子都教不好,又谈什么去规劝感化一个三观定型、理论上可以为所欲为的成年人?儿子教不好你还能扇他,皇帝不听你的,你又能怎么办? 听到王元宝打算东行,他便又对其说道:“既如此,那东出救灾的事宜,也有劳王二你巡走督促斧正一下。若事有不协,请你修书告我。日前门人编成一部简便《算经》,并新改良珠算算盘,稍后一并着家人付你。”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稍稍打起了精神,便也点头说道:“既如此,那某便暂且抛下此间事,先往各处织坊造起义学,不负公子之前的授计!” 张岱闻言更喜,相关的事情他虽然交代给了张义,但如果王元宝这个出资的金主肯亲自前往监督办理,无疑能更加妥帖。 王元宝倒也干脆,在得到张岱的通知后第二天便将洛阳一干事务交付门人,自己收拾收拾便离开了洛阳往东去。 他只是一介商贾,无论有什么想法都不重要,而这些人事纠纷就连张岱都感到头疼,他自然避的越远越好。 就在武惠妃回来之后没几天,圣驾也自汝州回到了洛阳,张岱自然也要奔赴龙门去迎他爷爷。 由于王毛仲并非是在完全公开的场合表露意图,所以外臣知此事者也并不多,但高力士等近人显然是清楚知道此事的。 所以当张岱入前去迎接他爷爷的时候,高力士也策马走过来,向着张岱挤眉弄眼的打眼色,显然心里没憋什么好屁。 群臣在拱从圣驾返回洛阳大内后便各自散去,张说出宫后便招呼家人一起回家,高力士却又凑上来,指着张岱对张说笑语道:“此徒需作借用,燕公且共余子同归。” “此儿功名未举,渤海公等偏爱过甚,需防他恃宠荒业,来年应试不就,徒为人间笑料!” 张说也不太清楚具体的内情,但他早就注意到高力士对这小子有点别样的关注,于是便皱眉说道,不想让高力士带坏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 高力士闻言后又连忙说道:“此儿郎已是深受人间宠爱的少俊才士,燕公教养之美已经盛传都下。他举业在即,我自不会以繁琐杂事扰之,只有一些闲事问他,绝不会误他傍晚庭前受训!” 张说闻言后脸色才缓和几分,然后又望着孙子叮嘱道:“稍后早归,不要贪宠留餐。相别月余,我还要仔细考校你课业如何。” 张岱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又将他爷爷一行送过天津桥去,然后才匆匆返回桥北,来到仍在等候的高力士面前。 “先去我家再说!” 高力士见他返回,便率先拨马往洛北坊中而去,张岱则和其一众族属养子们随从在后,一起返回坊邸中。 回到家中后,高力士先摆手屏退门中子弟,只留下高承信等几名得力养子和张岱,然后才向张岱询问道:“惠妃提前数日返都,想必应召你入宫言事。王毛仲这奴官胆大欺天,竟敢持此狂念,对其心藏不齿者实在不少。你闻此事后又作何想?” 张岱怎么想自然不重要,高力士主要想问的还是武惠妃心里的想法,大概想要看一看彼此有无合作的空间。 之前张岱便已经向武惠妃提议可以拉拢高力士等内官,这会儿自然也不隐瞒,当即便将自己之前建议武惠妃所作的反击讲述一下,当然还得强调是武惠妃的意思,他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显摆才智。 “此计甚佳、此计甚佳!先断其钱帛,再扰其人情,复夺其宠眷……” 高力士听完后便抚掌大笑起来,旋即又说道:“我本来还想归后请谒惠妃,告其不必为此刁奴怀忿自伤,却没想到惠妃已经有此妙计制之!儿郎为其参详得体,我也绝不会令惠妃势孤于内!” 既然高力士也表态愿意配合行事,张岱便也不再多作逗留。 王毛仲一计不成,想必也在盯着各方反应,他暗地里出点坏主意还行,也没有必要表现的太踊跃。反正无论最后事态怎么发展,王毛仲这闺女也轮不到自己。他要是上蹿下跳的,徒惹人憎。 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告辞,因有张说之前的话,高力士便也不再留他,抬手让高承信将他送出邸去。 张岱一路疾行返回家中,便见到家中宾客也不少,除了赵冬曦等时常往来之人,还有数名朝士,包括许久未见的同族贤兄张九龄,各自神情都有些严肃,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本章完) 第149章 言利需慎 “大父,孩儿回来了!” 张岱登堂后先向他爷爷作拜,然后又与堂内诸宾客一一见礼。 张说抬手示意他侍立自己席侧,座中的赵冬曦已经忍不住望着张岱笑语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六郎气魄甚雄啊,听说此言一出,京兆府乡贡群徒尽皆喑声,不敢再非议你这解头!” “什么情况?” 张说闻听此言后不免一奇,旋即便转头望着张岱询问道。 张岱也没想到事情才过了几天,便已经在都下传扬开了,于是便略作一番解释。 张说在听完后,也忍不住便笑起来,并又说道:“怪不得方才门下杜相公遣徒来见,还道来谢日前赠书,原来还有这样一桩前事。 他门下儿郎少见都下人物风华,急欲广纳门客,却不辨才器高低、乱置臧否,为我孙致言挑之,总好过事上教他。” “还是不可小觑杜相公啊,他秉直清俭、名著安西,此度归朝,想必也是要为朝情带来一些别样风气。” 张九龄听到张说此言又有些傲慢,便又开口说道。 张说遭受挫折打击之后,性格倒是收敛许多,闻听张九龄此言后便也颔首说道:“倒也没有小觑他,他入都伊始,我便先投书致之。其以边事入朝,更应审度时势。 年初王君入朝言事,无恤河陇疲敝,颇陈攻略,此徒勇而贪功、好斗无谋。杜氏若不能抑之,而以边士更益其计,罔顾内外之疾困,是以宰相之尊而作边将度支之属,久必为所累!” 张说的营边策略是备边而慎斗,尤其是在当下国中灾害连连、物用匮乏的情况下,更加不建议大兴边事。但他如今早已去位,只能寄望于通过对杜暹的影响来间接影响朝务决策。 但是这种方法效率如何是无从保证的,杜暹作为在职的宰相,显然也不会乐意有人对自己耳提面命、教他做事。一旦态度不对,彼此间反而还有可能结怨。 张说如今的性格虽然说已经收敛不少,但也绝对谈不上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杜暹边将入朝,风格必然也有些硬朗。 所以双方如果想达成一定的默契,最好还是要有些比较实际的基础,彼此互惠互利、合作共赢,而这也是这些人今日在张说家中聚会的原因。 这种比较高端的会话不太适合让张岱这样的少年参与其中,因此在他登堂之后,堂内众人也都有默契的住嘴了。但是张说却并没有要将张岱屏退的意思,反而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因此众人包括张九龄在内,望向张岱的眼神都隐隐有些不同。须知之前有的时候张说在家中与他们议事的时候,连张均都不许在场,只说南省枢机、闲人少问。 现在张岱却被留在堂中,是不是就意味着张说对这个孙子的认可度还超过了儿子? 且不说众人心中的疑窦,张说又继续说道:“李相强直、杜相刚猛,源氏虽云立朝多年的耆老,但性柔怯、不善争,初时或可相忍,久后必难调和。趁今杜相乍入,人情维稳,宜从速出击,一雪前耻!” 众人闻言后也都点头称是,张九龄则沉声说道:“年初宪台考校外官,崔大夫处事以敏,诸州岁考,一日而毕。其时大夫声势正雄,纵有错漏,人莫敢白。其后河南府却屡暴昏政、吏事曲隐甚多。 日前奉命出使、往祭南岳南海,行途所历诸州,官员皆问今年朝中谁定岁考?知崔大夫仍未去职,人多嗟叹,心怀不安,朝集之士多有怨忿,恐一岁之功,顷刻为否。” 朝廷每年都会针对内外官员和诸州政绩进行考课,以“四善二十七最”最为考课标准。 去年的封禅典礼让大量的政务挤压于后,今年年初时,崔隐甫新任御史大夫、奉命主持外官考课,一改之前反复审查求证的工作流程,当场询问检验并加核实,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完成了这项工作。 当时人称其能,圣人对崔隐甫如此高效的办事能力也是欣赏有加。可是之后发生了河南府整体塌房的事件,却让崔隐甫这个前河南尹的声望大打折扣,也被人质疑其真实才能,围绕在他身上的争议一直不少。 如今年关将近,诸外州朝集使又集中入朝,有关崔隐甫的恶评也是甚嚣尘上,只待一个机会便会直接爆发出来。 这对张说等人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够将这些外州人情加以引导运用,是极有可能报仇雪恨的,甚至趁机收复一部分失地也未可知。 张说如今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只看皇帝接连提拔后继梯队人员拜相,显然是已经没有再重新启用他的打算,只留下一个行事风格不那么强硬的源乾曜来进行老带新。 之前的宰相姚宋、二张都属于比较强势的宰相,尤其张说在任上将政事堂改组为中书门下之后,使得宰相同时拥有了事务的决策权和执行权,权力获得了极大程度的加强,甚至都影响到圣意在外朝的展现。 所以新提拔起来的两位宰相,李元纮和杜暹虽然都风格比较强硬,但皇帝并没有直接将他们任命为两省的长官,李元纮只是担任中书侍郎、杜暹则是黄门侍郎,刻意的不授两省正职,也是在有意压制持续强化的宰相职权。 张说虽然不奢望能再重新执掌朝政,但他队伍中的后进们却还需要进步。 崔隐甫这么大个态度鲜明的政敌待在御史大夫这一监察百官的位置上,自然让张说一系处在极大的劣势中,所以还是趁早将其解决掉为好。 同时此举还能向新晋宰相杜暹展现一下他们的实力和战斗力,让杜暹认识到他们的价值,从而彼此间加强合作与互动。 张岱站在他爷爷席旁,听着这些人讨论行事的目标和步骤,感觉也是很新奇,有种自己也加入到这种朝堂上党同伐异的人事倾轧中来的感觉。 之前的他虽然也有所表现,但主要还是出于自救,并没有直接加入到人事斗争的讨论和操作中来,如今则是身在现场,感受自然有些不同。 只不过,他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张九龄一眼,心内有些痛心疾首的暗叹道,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策划起这种事来也这么有想法?你不应该是个风度翩翩、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吗! 人总乐意将人和事进行片面化、标签化的理解和描述,注重特点而忽略全面。 张九龄的积极发言固然让张岱有种滤镜破碎的感觉,不过这也让他对这位贤兄的认识更鲜活起来。 只有操守没有手段难免迂执,只有手段没有操守则就是小人一个,只有二者兼具且能达到一种平衡,才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政治家。张九龄言人言事确有章法,怪不得能为张说所欣赏信赖。 很快一个围绕着崔隐甫进行反击的计划便形成了,张说在指点了几个小细节上的问题后,又转头望着张岱询问道:“你还有无进言?” 众人听到张说这问话,一时间不免更加诧异。让一个少年旁听此会已经让人意外了,临了还要征询一下意见,难道燕公真的将这个孙子当作功业的接棒人? 针对崔隐甫其人的攻讦,张岱倒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再聪明也终究比不上这些官场中人对情势的了解,提不出更加细致有效的建议。 但是在整体的大局上,他也的确要了解的更加全面,于是便行入走到堂中来开口说道:“唐元以来国势中兴,诚然可喜。东封告成,更是宇内欢庆。 但言及家国,不可谓大体无忧,贞观之世百事简约,而今开元之朝则人物繁盛。圣驾为事所留,久驻天中,四方之危不可不防。 若边衅再生,必然用度顿增,届时诸边有事、内需维持,两者俱重,无从回避,度支之事将成国务之本,丰财益物将成施政之先。 朝中营事易甚,内外咸举则难。日前所进漕运之事,已为权势所夺。河北亦钱赋重地,既需防备突厥,又要制衡两边,若有机会可以先着一笔!” 他也算是首次参与团队内部相对正式的会议,所以便提出了自己的一个意见,让大家的注意力不要老集中在朝廷之内这一亩三分地。 尽管大唐重内轻外的传统由来已久,但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对的。 作为一个幅员辽阔、体量巨大的帝国,本来就是大唐最大的优势,未来所需要面对的问题也是非常复杂且多维度的,朝廷内部的人事变动和章制改革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必须要到地方上去寻找新的助力。 他这里话一讲完,张九龄便微微的皱起了眉头,旋即沉声道:“宇文融等事利之臣得擢当时,已经令内外风俗渐变。国政之本,上下所事,在于义也,岂言利耶?六郎能识治物之功,不谓无知,但也不宜过度崇之。 钱帛之利,人皆重之,得之精神焕发、失之如丧考妣。是利能邀衣食、足用度,官重之,民亦重之。但若施政以此为先,小民谁能抗阻?物敛于国,君必多欲。民失其利,百业竟荒!言利需慎啊!” (本章完) 第150章 好男儿莫沾北门事 听完张九龄这一番话,张岱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张九龄称得上是开元最后一个名相了。 虽然说张九龄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提出的这一观点却是非常具有政治家的襟怀和觉悟,是有着明确的想要限制公权力任性伸展的认识,与开元后期和天宝年间那些变着法子收割聚敛的人有着本质区别。 当然张九龄这一番话也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不以利为施政之先,内外激增的这些事务将要如何去维持? 这个问题也实在太宏大,不要说在这中古时代,哪怕在后世生产力发展已经达到极高的水平时,仍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性问题,是社会组织形式与财富分配的一个底层问题。 张岱对此其实也没有一个清醒的答案,但他并不排斥聚敛,只不过是将聚敛当作一种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像他所推动的飞钱,固然也是一种盘剥的手段,但却实现了资金的快速调度流通,推动了商业买卖的发展。 做大事就要用大钱,如何合理的把钱收集起来,投入到正确的事情中去,就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事情。 成为屹立在这一方大陆上的霸主,并不是大唐君民好大喜功,这就是大唐的命,是这皇朝从诞生伊始就踏足其上,只有向前、不容退却的路!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的体量庞大,并且占据着最为丰饶肥沃的土地!诸边蛮夷他们不是生来就爱吃苦,喜欢钻犄角旮旯,是因为没有办法。 对于张九龄这一番话,张岱也只是笑言受教,但却并没有放在心里。 眼下他们还只是谈论,意见相左也没有什么,彼此年龄和资历差距摆在这里,即便日后张岱解褐任官,也不会跟张九龄有什么直接正面的冲突。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众人议定之后便陆续起身告辞,张岱又代他爷爷将这些人一一送出去。 “你说于河北先着一笔,是对朝中事不甚乐观?” 待到张岱返回,张说又把他唤至面前来开口问道。他现在也算对张岱的风格习惯了解颇深,自然听出其言中深意。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说道:“杜相公虽是朝中新人,但毕竟位高权重,一时之间或需扶掖,适应之后必然还是要奖进亲信。大父相与论道则可,代之处事则难,有名无权,虽需倚重,亦应提防。 之前中书李相公连逐数员,诚需为鉴。大父将我阿耶出于外州,自是因知我耶难能处置如此复杂朝情人事。之前纷扰的朝情,自然不会因杜相公一人入朝而有澄清。” 张说闻言后便点点头,也是认可张岱的看法。杜暹虽然名著安西,但也没有强势到凭其一己之力便压制朝中涌动的人事纷争,起码张说这里对其就谈不上有多敬重,反而还想施加影响、稍作拿捏。 在这样的情况下,杜暹入朝只会令朝情局势纷争更大。尤其杜暹如果想要在朝中组建自己的人事班底,必然也会牵涉到许多重要岗位的人事变迁。 张说如今是一种有名无权、大而无当的状态,挖他的墙角、占他的位置自然是最方便的途径。 所以就算双方会有互动和合作,但落到实际的权位上,杜暹也不会太给张说面子,只有自己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才有资格和实力去与其他宰相碰撞。 朝中眼下人事胶着,张说在最顶层的权力斗争已经落败,就算如今稍稍挽回一些颓势,但老实说眼下也没有上桌的资格了。 但是凭其人脉与影响力,给亲信谋求几个大州任职也是可以做到的。 毕竟外州职位并不属于中枢权力斗争的核心,一些有前途的中高级官员也更乐意留在朝中等待机会,哪怕只担任一个闲职,对于出事外州兴趣不大。 唐代的刺史固然限制颇多,很难在一个地方长期保有什么人事影响力,通常过不了几年便要转迁他处,没有什么特殊机缘的话,也很难获得显著的政绩。 但如今情况就渐渐的不同了,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诸如上半年河北五州置军,各州此时兼领军使,就有了军权。今年上任的节度使,也开始兼具了营田、盐池等职权。 早年间张说担任幽州都督时,还是只负责军事,就连要在幽州屯田就要上奏朝廷,但是如今边镇的节度使们权力就放宽了,不需要再事事上奏朝廷。 在这样的趋势下,与其再死磕朝中那几个位置,不如趁早将剩余的政治势力向州县转移。 诸如河北这种未来注定非常重要的地方,如果从现在就开始进行人事布局的话,等到法禁愈弛的天宝年间,无疑会积累下来大量的人事影响力,做起事来也能事半功倍。 随着张说被罢相,张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几年间,是不可能再在中枢有什么大的施展。如果能够趁着张说余威尚在,及时的完成政治资源的重新布局,哪怕不再是宰辅之门,也会成为非常重要的方伯之家。 说句不好听的,若能及时作出改变的话,未来当真天下大乱,张岱都能借着家中的人事基础跑到河北去当袁绍。 当然这打算张岱是不好跟他爷爷说,毕竟实在太大逆不道了。 就算如今的大唐盛世仍有诸多的不协调,可如果谁说会败坏成日后那个样子,大家怕是也绝对不肯相信,不会想到他们的圣人居然是萧菩萨、隋炀帝那种天才! 张说在听完张岱的讲述后,顿时便皱眉沉吟起来。他固然把儿子外放,那是实在受不了这货继续留在朝中丢人现眼,而且郑州也并不远,同时还非常容易出政绩。 可是要让他把政治资源向河北等外州倾注,这转变实在是太大了,他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更何况他又不是圣人那种一言九鼎、人莫敢忤的人君,要安排谁就职州县,也得人家乐意才行啊。 “事情仍需从长计议。” 在沉思一番后,张说才又开口说道,接下来他思绪一转,又望着张岱说道:“渤海公方才招你何事?惠妃日前似乎先行归都,是否与此有关?” 张岱闻言后也不隐瞒,直接将内中隐情讲述一番。 “人心不足啊!王毛仲小事不失精明,大事偏多乱谋。他安处北衙,人莫敢争,献女御帷,是何心肠啊!” 张说听到这话后不由得叹息一声,王毛仲虽然不是唐元功臣,但所享恩宠却是一众功臣当中无出其右者,就连张说都避其锋芒、不敢与争。 去年封禅时,其人统摄群牧献马扈从,也展现出群牧事宜经营的有声有色,越发让圣人龙颜大悦,甚至授予其开元以来唯国丈王仁皎与名相姚宋才得享的开府之衔。 圣人本就因北衙万骑而成事,所以对北衙军务也是十分的慎重,王毛仲只要安分守己,地位就可以说是稳若磐石。 南衙诸将以及边将们不可能入掌北衙军事,而北衙内部也没有才干、资望胜过王毛仲之人。之前时代或还以宗室、驸马等皇亲国戚掌北门兵,但这些人作为历次政变的急先锋,也早已经被圣人排除在外。 所以在北衙这个领域内,王毛仲几乎没有竞品,结果他却要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委实有点让人闹不明白。 “北门兵多跋扈、难以理喻,惠妃、渤海公问计则可,但是你不要介入这些人事纷争太深。好男儿,莫沾北门事!” 他虽然不会对张岱约束太多,但明显有问题的事情,也会加以禁止。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说老李家家风太刁钻、大唐世风太彪悍,好男儿莫沾北门事都搞出来了。可是,如果不进这道门,又怎么能向最高权力靠近呢?玄武门唱名,那才是真好汉啊! 当然就算张说不交代,这件事他也不会干涉太深。就算真的冲锋陷阵干倒了王毛仲,他大姨既不能捧他当太子,他也不能割了自己去给高力士当跟班。 说完这些杂事,张说才又考校起张岱近日的课业。由于这段时间张岱并没有频频外出折腾,课业完成的倒是不错。 讲到实际的才情,他当然没有当代这些天之骄子们出众,但他胜在积累深厚。 在对声韵格律掌握越来越熟练的情况下,即便不能原篇大段的摘抄,也能进行巧妙的化用,比如之前打脸京兆府乡贡们的那两句截搭试。 这种能力体现在他具体的行文答卷中,那就是凡所作诗赋几乎都有一二名句作为杂文的文眼,哪怕每篇诗赋整体格调不高,但有这么一两句文眼都能增色不少,值得人反复吟咏品味。 “儿郎撰文手艺越发纯熟了,依此进度,来年应举若无人事邪情的刁难,及第不难!” 在将张岱这段时间所作的诗赋都浏览一遍后,张说便一脸欣慰的笑语道。 张岱听到这话后脸色却是微微一变,我可谢谢你乌鸦嘴,别来个好的不灵坏的灵! (本章完) 第151章 是何贵种 圣驾归都之后,各类人事纷扰便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外朝张说党徒们摩拳擦掌,准备一雪前耻,而内朝与北门同样也是暗潮涌动。 日前在汝州广成汤时,霍国公王毛仲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筹谋多时的计划,趁着君臣聚会之际将自家女儿引于御前,准备趁势入献内宫,结果却因惠妃的阻挠而功败垂成,以致王毛仲归后仍然忿忿不已。 “惠妃武氏女子,当真贼性顽劣!旧者武太后亵弄神器,使我皇唐国运垂危,幸在当今圣人统控群雄、拨乱反正,天下乃安。前辙深刻,不可不鉴! 惠妃不受牵连之罪,尚能得宠后宫,已是至幸,竟然还敢恃宠生骄、复弄妖氛于后宫之中。至尊御谁,岂其能决?如此愚妇,由来难忍!” 想到日前谋划未成,王毛仲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随着他在广成汤做出那一尝试后,他的心思也不再是秘密,如今众家人聚坐内苑宅堂中,听到王毛仲这么说,诸子也都忿声附和。 不过那作为当事人准备献给圣人的少女王柔娘却是看得开,听到父兄们的忿言,她却开口道:“阿耶兄长们也不用这么气恼,人或以奉宸为贵,女儿却并不这么看。 如今我家同样富贵不凡,父兄俱朱紫,即便女儿入得内苑,未必就能得宠。若是奉宸有失周谨,或还连累父兄得罪。我也常听内苑宫人闲话,直说惠妃恶得很。我今在家还能得父兄庇护,若是入宫独当雌威,怕是不成……” 惠妃在内宫中的名声绝不算好,王毛仲一家常在内苑作宅居住,自然也难免会有所耳闻。 少女生性娇柔,当然也盼望能够侍奉至尊,可一想到如此便要与武惠妃这种强悍人物在内宫争宠,这少女就难免心生畏惧,只觉得被搅了好事也未必就坏。 高宗年间的王皇后、萧淑妃遭遇至今都令内宫妇人们惊惧不已,更不要说今上发妻王皇后已遭发落,谁又敢在武惠妃的眼皮底下去尝试做个萧淑妃? 据传内宫中一些相貌美艳的女子因为畏惧武惠妃,日常甚至都不敢多施粉黛装扮自己。这少女王柔娘心中当然也害怕,归行一路甚至还暗自庆幸没有被圣人相中纳入后宫。 “你这女子懂得什么!真道你父兄生来便命定能服朱紫?一身紫袍,几多血泪!锦衣玉食、诗书色艺,供给唯恐不精,教养唯恐不巧,为的就是将你献我主上,使我家世更进一筹!若无此益,养尔何用?若再做这样的丧气之想,饶不了你!” 王毛仲这会儿正心烦意乱,此时听到女儿这么说,心情不免更加的烦躁,也大失往常的耐心,当即便拍案怒斥一通。 这少女自幼便因姿色出众而深受父亲的溺爱,家中一众兄弟姊妹当中也得到了更多的关怀,所以在父兄谈事的时候也敢随便插话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然而她却没想竟遭到父亲严厉的训斥,一时间心中既觉惊恐、又是委屈,还有几分在家人面前丢脸的羞恼,心内五味杂陈,忍不住便簌簌流下了泪水,口中还忿声道:“我哪知道阿耶有这样深谋远虑? 满屋男儿,不以才力求显达,反将女子求恩宠!可惜我又丑又拙,圣人不屑一顾,全无用处,阿耶打死我罢!” “你道老子不舍得!” 王毛仲久掌军事,本身也是性情暴躁,在家中更是说一不二,谋事不成已经烦躁不安,却没想到自小精心养起的女儿竟当着家人面来挑衅自己的权威,更加令他怒不可遏,抓起案上器皿便砸落在地,而后更是纵身跃出坐席,提拳向下疾行。 “主公恕罪、主公恕罪,这女子不懂事……” 王柔娘的生母也是一个平日里颇受宠爱的妾室,见到王毛仲如此暴怒,当即便冲出来阻拦求饶。 王毛仲此时正自怒不可遏,哪是一个妇人能劝住的,他抬腿将这妾室踢翻在地,挥起拳头砸落下去:“她不懂,你不会教?今便打死你这恃宠生骄的贱妇!” “不要打我阿姨……我错了、阿耶、我真错了……” 少女见她母亲受其连累遭此虐打,再也不敢骄纵,连忙扑上前去悲声哀求。 堂中其他家人们早就因这母女平日里受宠而心怀嫉恨,此时见到她们遭殃,也都乐得旁观,并没有人敢冒着遭受殃及的风险发声求情。 王毛仲虽然盛怒,倒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所以拳脚多数落在自家妾室身上,心内更多的还是将这妾室当作了恃宠生骄、坏他好事的武惠妃。 至于那个真正激怒他的女儿,他多年来一直都将其当作将要献给圣人的礼物,常年自我洗脑之下,反而不敢轻易殴打冒犯,拳脚也在尽量避开。 “启禀主公,耿国公等各携子弟来访!” 正在这时候,有仆员匆匆来到堂前,向王毛仲躬身说道。 王毛仲闻听此言后这才停了下来,并又环视在场众家人道:“今日事不得泄出于外,谁敢在外胡说,严惩不贷!” 闻听此言后,堂内妻妾子女们连忙都点头应是,接下来王毛仲才又让她们携着遭受惩罚的王柔娘母女一起退下,他则返回内堂更衣,让王守贞等儿郎外出迎接同僚。 不多久,耿国公葛福顺等北衙将领以及他们各自子弟便一起登堂而来。看到王毛仲这座内苑宅邸富丽堂皇、甚至不逊内苑宫室,众人脸上也都不免流露出许多羡慕之色。 “归途扈从自觉疲惫,正于后堂休憩,诸位来访,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王毛仲治军严格、深具威仪,但那是面对普通营士,在与同为高级将领之人交往时则就和蔼可亲、客气得很。 “是某等不识趣,冒昧来访,打扰霍公休息了!” 葛福顺等人听到这话后,连忙抱拳叉手的欠身说道。 几人寒暄一番,然后便各自落座,王毛仲还不知他们为何来访,毕竟刚刚才在北门解散未久,他对都内人事风声还未有闻。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将视线望向葛福顺。葛福顺乃是北门唐元功臣之首,且久掌北衙万骑,是如今北门中为数不多能与王毛仲分庭抗礼之人。 “圣驾归都后,北门宿卫事亦需重新布置。诸营儿郎或有扈从之疲,或有留守之闲,亦需细辨再作编排。是故来奏霍公,请问霍公有无别情吩咐?” 葛福顺开口问道,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表明来意,便先以公事稍作铺垫。 王毛仲这会儿正有些心烦意乱,哪有心情再去细问这些琐碎营务,于是便开口说道:“便依宿卫营法,诸营营主汇同别将等先作编排,汇总审定无误之后发诸军营加以实施,无需另奏。” 虽然北衙身系宿卫重任、一番出入难免要调整一番,但这些事情皆有故事定例可循,并不需要诸军主将再齐聚于此另作情势。所以王毛仲在回答完之后,心内也是暗生狐疑。 葛福顺闻言后便抬手示意身边的儿子入前将万骑宿卫计簿呈交上去,旋即便又笑语道:“此间万骑营宿卫事已经审定,着儿郎呈于霍公批阅。 某等北门官深得圣宠、寄以宿卫之重,稍有差池,遗害深矣。是以父子相继守事勿失,霍公观此小子能传衣钵否?” 王毛仲听到这里还没联想其他,只道是葛福顺想要夸耀一下自家孩儿,于是便一手接过计簿,一边随口笑语夸赞一声:“儿郎英武不俗,耿公风采得传!” 然而其他人听葛福顺不像之前所说那般细问究竟,却只是向王毛仲显摆起自家的儿郎,心中自是老大的不乐意。 另一名北衙将领李守德则连忙站起身来,向着王毛仲叉手大声道:“此间满堂北门子弟,霍公何以独见耿公子?若以相处日久、情义深厚而言,此间谁能胜过我与霍公? 旧年圣人仍居潜邸、出牧潞府之际,我已经与霍公并从主上麾下,自此相亲相知,共事至今!今霍公欲为爱女择婿,我门中恰有适龄的好儿郎,自当引来让霍公欣赏!” “为女择婿?” 王毛仲听到这话后顿时惊呼一声,旋即又望着葛福顺等询问道:“你等皆为此来?”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几个年轻人更是壮着胆子说道:“霍公此情已在北门传开,某等儿郎自幼即受霍公威训成人,而今略具才力,自当投献于霍公!” 且不说王毛仲这里愣在当场,一旁的王守贞看到这些平日里玩伴一个个激动难耐的神情,心中自是愤懑不已,他举起拳头便砸向距离最近的一个年轻人,口中怒骂道:“李癞狗,你这个潞州贼奴发的什么癫?凭你这个奴婢出身,也配来做我妹婿?” 年轻人猝不及防被打倒,而他的父亲正是那个刚才还自夸与王毛仲情义最深厚的李守德,闻听王守贞的咒骂声,李守德已是脸色铁青,顿足怒声道:“我儿奴种,太子仆是何贵种!” (本章完) 第152章 虢公杨思勖 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之后,王家厅堂才又变得安静下来。 在将一众同僚与各家子弟礼送出门后,王毛仲转回来看了一眼跪在堂前、两边脸颊都被扇的通红的儿子,又冷哼道:“年纪已经不小,心机却仍不多。千金未必有恩,片言即可成仇。人后的话,能拿到人前说?” “阿耶,我知错了!但是,此事太蹊跷了,必是有人暗中弄奸!” 王守贞听到这训斥之后,连忙顿首说道。 “哼,这是废话!” 王毛仲闻听此言后又怒声说道:“此必惠妃用计,无中生有,搬弄是非!我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恃宠生骄的愚妇,却不想还会用几分巧谋。此番使气先归,竟让她琢磨出几分挑拨人情、刁难于我的计谋。” 王守贞闻言后又面露难色道:“难道就这么受迫群情,放弃前计?这些北门奴种,谁又配得上我家精心教养的女子!难道他们自觉得自家那些蠢劣之物能比圣人更出众?” 王毛仲听这小子又在胡言乱语,抬手就是一巴掌,但很快便又沉声道:“惠妃此计虽奸恶,但于我也未必尽是坏事。起码看清楚北门诸官皆欲亲我,也让上下群徒知我众望所归。 彼等虽来求亲,但我户中也并非只有一个女子,便舍一女又何妨?只是那诸家子弟想要做我婿子,也须得拿出些真材实料,让我看一看他们配不配!” “不错、不错!我家女子非只一人,好女献于君上,次等配于同僚,人情好做,不需为难!” 王守贞听到这话后,也连忙笑语说道。之前他情急失言,担心那些北门群徒坏了他做皇亲国戚的美梦,此时听到父亲已经有了两全之策,自是心绪大定。 王毛仲虽有计策,但也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为落后几日才归,他这一波也被搞得有点手足无措,此时冷静下来之后,心中也是颇生忧患意识。 “之前计谋既已露于广成汤,那便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葛福顺等今日联袂登门,固然是向我求亲情切,但未尝没有不愿见我更得恩宠之意。我若因此更进一步,彼等更难出头。 惠妃暗中生事作梗,阉奴等归都后想也不甘寂寞,需防他们联合起来暗中搅乱。” 王毛仲也是心思机敏、见微知著,很快意识到有太多人都不希望他向圣人献女成功,略作沉吟后便立即说道:“年节前后宫中多礼,需另择时再献你妹于上。圣人即便不赏识我门中小女,若知北门诸将俱来求亲,心意想或会有转变。 当下尤需诸将与我一心,不可流露裂痕于外。你速向坊中去寻王二,着他配合尽快将今冬利钱提出,先普散钱帛使人心悦,后事结亲与否再从长计议。” 北门这些将领们或许勇武可称,但大部分都粗鄙无谋、鼠目寸光,只热衷于追逐眼见的短利,并没有什么深谋远虑。 诸如王毛仲为了固宠而悉心培养女儿多年,这样的想法他们即便是有,也很难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尽管王毛仲有着大事相弃的劣迹,但圣人仍将北衙军事委任于他,其他将领则因才略所限、鲜少能够竞争。所以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帛利益,也就不担心这些人会聚集起来喧闹滋乱。 王守贞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只不过此时夜色已深,就算他自己视宵禁如无物,但若要转运大笔钱帛,少不了要动用大量的车马役卒,故而只能等到来日。 然而第二天事情却进行的很是不顺利,当王守贞前往王元宝在洛阳的住所时,却被家奴告知王元宝早在多日前便离开洛阳往汴州去,处理在那里挤压多时的一批货物。 王元宝虽然不在都中,但王守仁还是从其留下的管事那里强取到库匙铜契等物,然后便前往洛北钱库那里准备提取现钱。 原本飞钱的利润约定是要由三家都同意才能提取出一部分出来,但在之后由于程序比较繁琐,加上内官和北衙用钱都比较频繁,他们又加以简化,便将可以提取出的利润直接分离出来单独存放,三家各自有需求都能直接提取。 然而当王守仁率众抵达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早已经入驻一队人马,尽管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但却仍然只被允许一人入内。 “高承信,你这阉奴速速滚出来!真以为都下只有你一人能调度人马?今日我便要入库取钱,若不得入,归向北门调集人马,再来此时,事便非你一人能够担当!” 王守贞也不是傻子,见到这架势后自然不敢独自入内,于是便站在大门外向内叫骂起来。 他在这里叫嚣半晌,守门群卒却仍一动不动,这不免让他更加的羞恼,索性直接下令分发器杖,便要率领着群徒发起进攻、向内冲锋。 “谁人在此哗闹!” 这时候,街旁传来一声怒吼,旋即便有一队人马从另一侧拐出来,在这些人马簇拥当中有一名头戴风帽、面貌苍老但却眼神锐利的老太监坐在步辇上向此而来。 王守贞向来看不起那些肢体不全、充当洒扫导引等杂役之使的宦官,就算面对高力士之类的大太监也只是面子上客气一下,而当面对高承信等名位稍次之流时,更是全无顾忌的直称阉奴。 可是当见到这坐在步辇上的老太监时,他脸色却骤然一变,神态也不复之前的狂妄,翻身下马站在道旁,向着老太监欠身作礼道:“虢公几时归都?我今于此吵闹,是高十六等贼徒于事刁难,并非有意滋扰虢公。” 他并不是不懂礼貌,只不过自觉得日常所见大部分人不值得他礼貌相待,但眼前这老太监却是他需要端正对待之人。 老太监乃是骠骑大将军杨思勖、封爵虢国公,同时也是如今内官当中实至名归的第一人!其人在内官体系中的地位就等同于王毛仲在北衙,但是讲到功勋与威名,却比王毛仲还要更胜几分。 盛唐中后期常常以太监作为监军前往诸边镇监督各镇节度使,然而杨思勖这个太监却本身就是统兵大将,年初岭南獠人作乱,杨思勖奉命统军前往征讨,顺利平定叛乱之后,又在当地巡视镇抚獠人诸部,近日才得以凯旋。 北门将领们面对内官是有一定的心理优势,一者在于身体健全,二则自认为要远比那些迹同奴婢的内官们勇健得多。 但是王守贞在面对杨思勖这个真正统兵征讨、杀人如麻的大太监面前,却不复这样的心理优势,整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 杨思勖来到现场后,并没有先与王守贞说话,那锐利的眼神先扫了一周其身后那些手持器杖的随从仆僮,而后才将视线凝望着王守贞,冷声说道:“王氏子作此阵仗,要与我麾下儿郎在这畿内通衢试演兵法?” “我不知此群徒是虢公士伍仪仗,只不过,此仓舍中有我家营事利钱存储其内,今我奉父命来取。若连些许小事都做不好,归后恐受父责!” 王守贞虽然忌惮杨思勖,倒也没有畏惧到话都不敢说,还是壮着胆子回答道。 杨思勖闻言后当即便嘿笑一声,旋即便抬手指着大门处群卒说道:“那你来告我,此间哪个不许你入内?你指出来,我即刻杖杀了他!你事情做不做得成,与我何干?你父如何教子,更不必教我!若入速入,不入速去!” 王守贞听到这一番话后,脸色也是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没敢留下来继续与杨思勖抗衡,将手一招,率领徒属灰溜溜离开了。 “阿翁当真威不可忤,北门奴官近年越发气盛,常常凌辱某等内官为乐,幸在阿翁归朝震慑,才能让他们有所收敛!” 这时候,一直藏身于内的高承信才走出来,连连向着杨思勖作揖恭维道。 杨思勖不只官爵高,在内宫中辈分也长,甚至比高力士等还要高了一辈,他听到高承信的恭维后只是冷笑一声,旋即便抬手指着他说道:“怪不得邀我今日来取物,原来是在这里有安排!老夫活出一甲子有余,积累了些许名气是由你等少徒闲用?” 高承信听到这话后,腰不免弯的更低,哭丧着脸说道:“孩儿胆怯,祖宗切莫再戏言恫吓!我阿耶早有嘱令,输赠阿翁的物事已经备妥,阿翁入仓见后若不满意,再来发落孩儿不迟!” 足足几十万贯的钱粮堆放在仓库中,那视觉冲击力自是十足,饶是杨思勖也见过大世面,当他见到堆满钱帛的仓库时也是不免失神,过了片刻后才开口说道:“这飞钱当真是一项好营生,你耶所言当真不差! 那作献此计的张家儿郎真是不凡啊,难得有卓然高才的公卿子弟居然还体恤结交咱们内官。来时待他有暇,莫忘了引他来见我,我自有所馈赠,莫让外人误以为受其好处却短了礼数!” “阿翁这么说,那可真太抬举他了!他若知此,必也乐极!” 高承信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恭声说道。别说王守贞了,他待在杨思勖的身边都倍感压力,毕竟他就算有些匹夫之勇,眼前这祖宗发起狠来那是成千上万的杀人! (本章完) 第153章 郎主万岁 王守贞灰溜溜的回了内苑家中,告知其父自己受阻于杨思勖,没能把钱给提取出来。 王毛仲闻言后也是愤怒不已,恨声道:“这老阉狗性至凶残,屠其乡党獠蛮以为功,真以为自己威震内外?我不过因其老迈,不忍欺老罢了!” 话虽如此,他倒也不敢直接撕破了脸的与杨思勖相斗,毕竟杨思勖年纪老迈、且又没有什么血亲族属,做起事来更加的肆无忌惮。他并不需要与之针锋相对,拿命来熬都能熬死对方。 而且眼下的他也需要注意维护自己在圣人心目中的形象,杨思勖刚刚得胜归朝,他便与之纷争,难免会让圣人觉得自己跋扈狭隘、不能容人。 “不如我去寻张家六郎?他是聪明人,之前进计于我,已经存意交好。惠妃纵然与之有亲,但其一介深宫妇人,又能予之多少关照?他也犯不上身陷这些纷争之内,结怨我家。” 王守贞想了想之后,又开口说道。 王毛仲闻言后则沉声道:“北门宫卫有奏,惠妃归后曾经召其入见。此子同样心腹难得,但也如你所言,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身陷此中与其无益。 他若肯相助,那自然是好。若是不肯,我不过浅受几分钱帛短用之扰,但却要替张燕公管教一下不肖的儿孙!姚氏孙能逐,张氏孙亦可!” 南省的那些公卿宰相,或为百官领袖,但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他如今不过只是专心于北衙宿卫与群牧事宜,假使有天圣人许他任职南省,他照样能够处理妥当,不逊那些所谓出将入相的名臣。 王氏父子都觉得张岱如果聪明的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不要轻易涉入他处理不好的人事纷争中来,张岱自然不笨,所以他也没打算涉入其中。 当王守贞再往康俗坊张家大宅去访问时,又扑了一个空,被张家仆人告知自家郎君早数日前便与友人们出游南山,所去不知且归期未定。王守贞便也只能留下一个口信,然后便悻悻而归。 张岱都懂得将王元宝给支走,自己当然不会留在城里夹在当中难做人。他给他大姨出主意那是人情,王毛仲又没直接针对他,他自然没必要上蹿下跳的,所以早早的便出城交游去了。 离城后他便住进了自家城南田庄中,眼下这田庄也在兴动土木、建造屋舍。 除了原本的庄人佃户之外,城中一些长寿寺的僧祇户匠人们也被安排在了这里,张岱准备把工坊建造在城外庄园里,城中的净土院则只当做一个待客和宣传的场所。 田庄原本的房屋并不多,突然又搬来百十人,自然变得十分拥挤,许多人只能住在临时的帐幕中。随着冬日来临,这样的居住环境自是有些辛苦。 张岱并不是一个黑心的地主,他此番入庄来,也带来大量的生活物资,单单食用的肥羊就带来百十只,并规定每天宰杀烹煮一只羊来改善伙食。 “郎主仁义,万岁万岁!” 众庄人与新来的匠人们闻听此言后,纷纷鼓掌夸赞起来。 张岱听到这口号后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喝令众人不要乱喊。 虽说眼下“万岁”并非帝王的专属,仆人称颂主人时或有使用,但这终究有些不妥,日后真要习惯了,仆人们在闹市吼上一嗓子,碰巧他再穿上个黄袍,那接下来究竟是去皇宫还是地府,可就不好说了。 “禀郎主,日前所付文卷模勒已经刻成,随时都能印绘!” 此时有匠人走上前来,有些拘谨的向张岱躬身说道。 张岱闻言后自是一喜,连忙往临时充当印刷车间的库房而去。匠人们在将雕版刻好之后,还要进行油浸、涂漆等一系列的保养程序,从而增加雕版的坚韧度与使用寿命。 这些人都是从业多年的熟练工,如今重操旧业,也只是印刷的内容有些不同而已。但这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差别,因为这些匠人多数并不识字,刻的是佛经还是文集他们也辨识不出。 此时所采取的雕版还是长形的木板,一遍印刷出来便是一轴卷。因为他们原本需要刻绘印刷的经变内容往往都需要连贯的线条勾勒图案,中间最好不要间断。 所以哪怕如今印刷的文字内容并不需要这种版型,但是由于张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进行交代,他们还是按照过往的习惯一版雕刻而成。 虽然凭添了雕版的难度,但是由于匠人本身技艺精熟,所以雕版用时并没有加长太多。 待到张岱走进库房,匠人们便将卷轴状的白纸缓缓滚动摊平在已经均匀的涂满油墨的雕版上,前方一人推纸,后方一人则将细绢包裹的竹尺力道均匀的在纸上压过。 这印刷的工序同样不复杂,核心就在一个用力要稳。当这张纸被缓缓揭起的时候,纸面上已经印满了笔画清晰、色泽均匀的字迹。 由于纸上墨迹未干,还弥漫着一股有些刺鼻的松脂和油墨气息,但张岱对此并不在意,他示意匠人们将这卷轴放在长案上,自己俯身从头到尾细览一边,发现字迹都印的十分清晰,摆在眼前的赫然已经是十分成熟的印刷产品。 “庄上备料还能印出多少卷图书出来?这每一卷本钱是多少?” 在欣赏完这一产品后,张岱又忍不住发问道。雕版印刷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效率高、能量产,眼下诸事具备、只待生产,张岱当然想尽快的投入到市场上去检验一下市场接受度如何。 “庄上纸墨物料都是长寿寺旧储,当下还不能自产,剩余物料度还能印出千数卷。纸料还有余,墨料却不足了。至于本钱,凡总物料应该在七百余钱间。” 负责管理生产的是原本庄上一个佃户,粗识一些文字算术,名字叫做赵明,之前张岱打算跑路时还打算跟随同去,后来丁苍入城居住,张岱便选了他来管理庄事。 “这一卷书,本钱就这么贵?” 张岱闻言后便忍不住皱眉道,如果所用物料成本都这么高,那么再加上人工和后续销售的成本,这一卷图书起码得卖上一两贯才能有显著的利润啊。 他倒不指望靠这牛刀小试的操作来赚取什么暴利,但起码也得收支持平吧?否则每一卷图书就算只赔个百十钱,动辄上千卷的印刷量,一卷内容也能赔出个几百贯啊! 而且市面上究竟价值多少,这也实在不好判定,虽然一些手抄的书卷价格同样不低,但这种批量印刷品在没有宗教情愫的加持下,究竟能卖上什么价还实在不好说。 “成本高,是因这些用料贵且精。这些用纸能略耐火烧水浸,作纸时需用石灰淋洗纸浆,再加桐油、鹿胶、鱼鳔等调制……” 赵明连忙又解释起来,他也是询问这些匠人们才知道长寿寺造纸竟然工序这么复杂、用料这么精贵。 听到这里,张岱才有所了然,原来成本高是因为用的物料本身就贵。长寿寺的平安笺能卖到那么贵且还有市场,自然是有些门道的。现在用同样的材料印刷文卷,成本可不就居高不下么! 若将这些原本稍显奢侈的物料替换掉之后,每一卷的物料成本则就能控制在三百钱左右,这样的价格则就极大的凸显出印刷工艺的优势了。 须知当下雇使一个抄经手来抄写经卷,每天的工钱也要达到三五百钱,还不算纸墨等本身的材料消耗。而且这些抄经手本身的水平、效率也不固定,难免会有一些抄写的错漏。 所以就算不考虑这些文集本身的内容价值,即便当作寻常书籍来发卖,在工料有所控制后,也能保证具有极高的竞争力。 不过张岱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这第一炮不要太过节省,工料先可着好的用。 就算在当下没有获得什么太大的回响,保不齐日后就会有人爱惜这纸墨材料而将之作为随葬品代入坟墓中,后世考古起来也能增加一些文物材料。 他如今虽然穿越来到了大唐时代,但想到后世自己的学习生涯时,心里仍是暖暖的,愿意给同行业的师姐师妹们提供一点便利,起码给她们提供一个水论文的题材。 他这里善解人意的自我感动一番,然后便退出了库房。正在这时候,丁苍等人也从庄外行入进来,同行还有一驾马车,马车停稳后从上面下来一个老太监。 “阿郎,这个便是我日前所说的高平王府旧人黎敬恩。他知阿郎近日得暇,便连连恳求我为之引见,想要当面与阿郎商讨东山窟事!” 丁苍下马后便快速的来到张岱面前,并指着老太监黎敬恩向他介绍道。 张岱闻言后便也向对方颔首打个招呼,并又笑语道:“黎丞事迹,我听丁苍讲过。没想到郐国公辞世多年,还有忠义旧仆对他故事念念不忘,仍欲复兴,当真情怀难得,令人感动!” “六郎谬赞,老朽实在愧不敢当。虽有忠义情怀,憾无过人才力,仍需仰仗六郎这般人间英俊贤才,才敢稍作奢望能够遂愿。” 黎敬恩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向张岱俯身见礼道。 (本章完) 第154章 一人力微,众人力伟 黎敬恩对于凿窟造像事非常的热心,除了要完成他旧主高平王武重规遗愿之外,也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个比较虔诚的佛教徒,同样也希望能够通过此番造像给自己积累功德。 入庄之后,他便拿出来手绘的佛窟造像图,既有早年间武重规造像规划图,也有这些年黎敬恩自己构思增补的内容。 他在将这些手绘的佛像图一一向张岱展示一番后,便又说道:“老朽早年也曾往返佛窟多次,并与香山寺首座惠澄禅师结识。惠澄禅师对此佛窟造像半途而废也深感惋惜,常与老朽计议,愿意共继此事、成此功德!” 原本的历史上,的确在开元十六年香山寺首座惠澄和尚继续高平郡王窟的凿建,只可惜最后还是由于资金和其他的一些缘故,使得这座佛窟没有最终完工。 这些信息,都以碑刻的形式流传于后世,由此也可见凿窟造像除了劳民伤财之外,也存在着一点积极意义,能够将当时的社会风貌、人事信息流传于后世,做出一些文旅和考古上的贡献。 张岱已经前往实地考察一番,在看过黎敬恩展示的绘画之后,他便又摆手笑语道:“既然要继续做,也不必只因循前人的窠臼。今人构想,自应更加宏大。我这里还有一些新的构思,便让黎丞来一起参详一下吧。” 说话间,他让丁青去另一房间中取来一幅宽大的画卷,在堂中铺陈开来,这画卷上所描绘的是他对佛窟最新的规划。 原本的高平郡王窟所雕刻的题材,也是属于净土宗的一个场景题材,名字叫做并蒂五莲佛相。有同枝并蒂的五朵莲花结成的莲座,中间最大的莲座上端坐着阿弥陀佛,两侧则是观音、势至菩萨像,一起构成了一个主体。 张岱新的构想则是在原本的并蒂五莲佛相基础上,再增加出西方净土经变的内容,西方净土同样也是净土宗这一宗流的信仰核心。 经此修改后,这一座高平郡王窟就会从原本较为单调的并蒂五莲佛相改变成为以阿弥陀佛为中心,众佛陀、菩萨、弟子、居士等共同构成的一个西方极乐世界。 “六郎宏计当然是好,若能造成,当真莫大功德!” 黎敬恩在听完张岱所画的这一张大饼后,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与此宏大的规划相比,他之前的设想则就太小气了。如果能够完成如此庞大的造像计划,怕不是要比西山的卢舍那大佛像更加的震惊世人! 想到这里,黎敬恩激动的脸色都变得有些潮红,但是很快便又丧气下来,开口叹息道:“这构计虽然宏大,但用工用料想必也不可胜纪! 仅仅只是故龛旧像的营造,就已经搁置多年,惠澄禅师计功筹算起码还要数万贯钱帛耗费才有望造成。六郎如此宏计,怕是几十万贯都未必可。老朽我就算有心助事,倾尽积储不过几千贯而已,实在、实在……” 听到这老太监居然积攒了几千贯的财产,张岱不由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内苑宫人们都会有一定的收入,一般的杂使户奴、掖庭宫人等最底层的奴婢,并没有固定的俸钱,但会按照丁口发给所司一定的食料均分在每个人头上,同时每逢年节加上盛大的典礼,还会给予一定的赐钱。 一些能产生实际效益的机构,诸如织造、园圃等等,所生产出来的物品会入缴内库,内库则返给一定的钱帛,再由他们所司按照工时或是其他标准发放下去。 至于有品级、职事在身的内命妇和内官们,则就会有比较固定的俸料、禄米等收入,待遇和外朝官员虽有一定的差距,但若加上赐钱赐物等其他的收入,相差也不会太大。 这个黎敬恩在上阳宫担任掖庭丞,而上阳宫早已经不是圣驾久驻所在,如今圣驾在东都时也只是安排诸皇子居住。皇子们自己都还等米下锅,财政并不独立,更没有太多闲钱赏赐宫人。 黎敬恩是在中宗时期又重返内苑当直,算起来也有小二十年的时间,凭着从八品官职微薄俸禄加上其他的进项,居然攒下几千贯钱帛出来,也实在是挺让人吃惊的。 须知太监和太监也是不同的,诸如高力士等正当红的大太监们,不说自身的收入多少,每个月徒子徒孙们的孝敬怕都不止此数。但黎敬恩这样的闲苑卑职想攒下这些钱,必然也少不了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这些钱帛若是用来养老自是绰绰有余,哪怕过得稍微奢侈一点,按照这个黎敬恩的年纪,怕是都得人去了钱没花了。 可是现在他却盘算将这些积蓄都拿出来凿窟造像,也体现出这些内官们精神之空虚,对于虚妄的偶像崇拜与奉献情怀之热烈。大概他也不打算重回坊间生活,只待在内苑中了此残生吧。 所以张岱这个养老保险的计划也是兼顾两个方面,你想追逐精神的满足、那也能满足你,你还想获得一点生活的保障,同样也能做到。 “单凭一己之力,当然难造净土极乐。日前净土院所推出百钱造像,也是在倡导净土宗流佛光普照、信者得赎的佛理!今世造像之事,靡费太深,贫者难为,但这些贫苦之众难道就不需要佛光普照、不愿意往生极乐?” 张岱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用稍具蛊惑的口吻继续说道:“恒河沙数不可计量,低头俯就却仍粒粒分明。一粒沙,一信士,大千世界,万万佛徒,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黎丞亦知造此西方极乐世界乃是莫大功德,如此浩大功德,区区一己岂敢专据? 此执妄之念实不可取,宜需将此宣扬于大千世界恒河之沙,若能成事,则黎丞弘法有功、造像有功、渡人有功,万千功德,被于一身,虽大德高僧,不能及也!” “这、这……我真能?如此浩大功德,当真能够造成?得此功德,我能往极乐……” 黎敬恩听到张岱这一番描述,已是两眼放光,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瞪大两眼满是殷切的望着张岱疾声道:“请问六郎,我、我该如何,该怎么做,才能造成如此功德?” 张岱微笑着拍拍他那皱的松皮一般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又着员取出一卷莲社的结社与管理手册出来,递交到黎敬恩的手中,口中继续笑语道:“一人之力,微也;众人之力,伟也! 净土莲社,渊源悠久,向者只是结社礼佛,互助却少。而今结社则是要广聚众力,共赴极乐。一人超脱,不谓超脱,众人超脱,才是真乐……” 莲社自东晋年间出现,随着初唐净土宗的创立,社规章程也逐渐变得规范起来。 这些结社的社首又被称作香主,所以相关的仪轨章程绝不是张岱自己的胡诌,他只不过是给原本还有些松散的莲社组织提供了一个更加明确的目标、以及更加紧密的组织关系。 唐代均田制的崩溃、土地兼并的发展,商贸与手工业的繁荣等等元素的变化,都让原本乡规宗法所维系的基层乡土社会组织产生了新的元素,尤其是人口的流徙促使必须要出现新的组织元素,让流徙民众来进行生产与生活等方面的互动。 所以唐代城市和乡里都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各种结社组织,这也是社会组织变得多元化的一种形式,而宗教在其中也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元素。 就拿这些内苑宫人们来说,他们本身或许属于内侍省、内官局等不同的署司,这是官方机构给他们划定的组织,他们无从抗拒,只能接受。 但除此之外,他们又能加入不同的莲社和礼佛社团,在这些社团内部,他们的志趣和追求无疑要更加的统一,联系与互动也会更加的紧密。 张岱所针对的目标主要就是东都内苑宫人,在高平郡王窟为基础上所构想出来的这个西方极乐净土经变窟就是他给这些莲社树立的一个共同目标,大家一起努力将此计划实现。 “一人力微,众人力伟!我要结莲社,我、多谢六郎,多谢六郎指点迷津!老朽年已迟暮,一生无成,没想到还能有幸列此宏计之中!” 黎敬恩手捧着那莲社社规,一脸激动的说道。他虽然不过只有几千贯的积储,但上阳宫却有着几千宫人内官,若能人人具资共襄盛举,何愁此番功德不成! 对于黎敬恩这么快就开悟,张岱也很欣慰。拿下这样一个内苑中下层的小领导,效果要比发展上百个客户还要好得多。 这些人不只在业务推广方面享有更大的便利,还能帮助那些老迈宫人们离开内苑,让他们接受配套的养老服务。 等到接受这养老服务的内官宫人越来越多,那么莲社的宣传自然就可以从虚无缥缈的宗教目标转变为更加现实的养生送死人生大事。 (本章完) 第155章 入宫参宴 为了免于身陷都中的人事纠纷,张岱又在城外田庄多住了好几天。直到腊月中旬圣驾又前往洛阳西南的方秀川游猎,他才又回到了城中。 圣驾再归洛阳时,年关愈近。尽管过去这一年并不算安乐祥和,但新年总是要过的,因此洛阳城中也都处处洋溢着一股庆祝佳节的氛围。 张岱是在年初上巳节过后不久来到了这个世界,一眨眼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了,而他也算是融入了这个世界当中,而且境况较之最初到来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眼下年关将近,张家大宅各项事务也变得繁忙起来,主要是各种祭祀先祖、走访亲友等人情事务为多。张家祖籍是在河东,如今在河东都还有先祖坟茔,因此张岱几个堂兄还被派往河东去进行一些祭祀。 至于留在家里的族人们也都闲不下来,人人都有分派的事务。 比较让张岱不爽的是,他爷爷张说早早便免了郑氏管家的职责,让其返回居室中安心养胎。张岱原本还期待着这女人在年关时节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出来,这样一来倒是没有了看笑话的机会。 不过郑氏管家这几个月来,在家中也是积怨不少。过往大家对其风格多少还有些陌生、不知深浅,还会因其出身门第而心存敬意,但如今提起来却都是连连摇头。一些遭受其刻薄对待的族人们,甚至都忍不住暗中咒骂。 反倒是张岱已经凭着本身的才学功名日渐受重,加上这段时间来明里暗里帮管家的郑氏补救了不少的疏漏,也帮助族人们解决了许多疾困,如今在大宅中提起他来那都是赞不绝口。 尤其张岱说话算话,抽个时间在族学里出题考校一下年轻子弟们的课业,一日之内散去三千多贯钱帛物货,人人都有奖品,学的越好奖品越多,也直接拉满了家中这些少年们对他的崇拜。 如果他只是自己品学兼优,无非是家中其他亲属们口中别人的孩子,拿来作为教训自家儿郎的一个参照物。 可是如今他不只自己优秀,还在族学里散钱,这就让日常对他有些羡慕嫉妒的子弟提起他来也都是频频竖大拇指。 总之,眼下的张岱不只不再是原本张家的小透明,在这座大宅中的存在感也越来越强烈,俨然已经是后辈子弟中的第一人。包括几名已经成家并解褐任官的堂兄们,都要对他客客气气。 新春佳节、亲友欢聚,难免是要吃吃喝喝。不只张家如此,皇家同样也如此。 就在春节前两天,张岱这个总算有了点存在感的皇亲国戚也收到了来自大内的邀请,武惠妃着令牛贵儿引他入宫去参加宫中的宴会。 于是张岱当即便换了一身华服,又带上早就已经备好的一些礼品,然后便和牛贵儿一起往皇宫大内而去。 此时大内玄武门附近也多有排队等待入宫的皇亲国戚,宁王、薛王并各自家眷更是由高力士等亲信大太监入坊导引。 由于武惠妃如今还不是正式的后宫之主,而张岱也不算是其正门的亲属,因此便也老老实实在北门排队。 “张六来此作甚?” 他这里正排着队,突然后方响起一个稍显粗豪的声音,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少年正阔步向自己这里走来,而这少年正是之前一起担任岐王挽郎的信安王之子、那个唱歌爱跑调的李峡。 “我蒙召入宫参宴,李九想必也是罢,怎么一人独至?” 张岱瞧着前方队伍移动缓慢,索性便转身向李峡迎去,嘴里笑语问道。 “我和我耶兄同来,他们道遇友人,驻足闲话,我便先过来瞧一瞧,竟遇见了你!” 之前做挽郎共事也有一个多月,彼此都已经算是熟悉起来了,李峡走上前便搭臂勾住张岱的脖子,一起走到宫墙下来,转又一脸抱怨的说道:“日前在长安约好归后我等挽郎要再聚几场,但归来半年有余,听你事迹便多,始终不见踪迹!是不是应试显达、名著人间,便瞧不起我们这些幸途同伴了?” 这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做挽郎乃是一个幸途。张岱闻言后却苦笑道:“你既然多听我事迹,应当知我归后少有闲暇,单单应付科举便精疲力尽,哪还有时间寻友作乐! 待到明年省试之后,无论及第与否,我都要在家置备宴席,相邀旧好一醉方休!” “这才是我识得的张六!此言我记下了,过些日子便替你把话散开,你若不请,要你好看!” 李峡讲到这里后才又稍作环顾左右,然后又更加凑近张岱小声道:“你之前在清化坊与京兆府乡贡起了纠纷、作诗嘲笑他们,这事我听人说过。 原本这只是小事,我等气壮儿郎只争意气长短,睚眦之怨也要拔刀相向,更何况张六你只是作诗嘲之,那诗还写得甚是气壮! 但那些京兆府乡贡一个个目高于顶,各有家世可夸,本有恩荫入仕的前程,却偏偏要凭着诗书文艺欺世盗名的夺取寒庶进士名额……呃,张六你虽然也欲取进士,但毕竟有真才……” 得了,你这加上这句还不如不加,老子才是真正欺世盗名那一个。 张岱心中暗道一声,同时也不由得大生感触,果然无论什么样的群体都有自身的荣誉感和道德操守。 就李峡这种等着门荫做官的宗室子弟,都看不起凭着门第和特权冲进相对公平的科举赛道、挤占进士名额之人,这何尝不是一种盗亦有道啊! “总之,你多防范一些吧。虽然你才情富丽、不惧人在文艺上的刁难,但能阻断人前程的也不只文艺一桩。我私下同京中好友聚会,听说有些大人物私下厌你过于骄狂。” 李峡又继续小声说道,他内心里挺钦佩张岱的事迹和才华,也将之当作朋友,因此听到一些不利于张岱的舆论,便忍不住提醒一声。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心中也略有了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无论他是不是真有才,起码展现出来的这些已经是远超同侪了,受人关注也是在所难免。 只要关注度高,就难免会非议缠身。更何况如今他家声势仍在一个衰落期,针对他个人进行踩贬和打压也能让人低估张家未来的政治潜力,加速阵营衰败的进程。 他爷爷如今正处于一个劣势,仍然邀集党羽准备伺机进行反击,其他已经获得优势的政治势力对此能无防范? 张岱的科举之路注定不可能是单纯的考校才华,必然还会伴随着各种人事纠纷。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晋升道路,而是一个已经被踢出决策层的政治团体的火种和力量尽可能的保留下来。 这一点在之前的府试中已经有所展现,尽管他凭着让人惊艳的才华冲破了那些人事阻挠,但是到了省试层面所面对的又是另一种境况和规则。 就连玄幻小说换地图都会出现新的敌人和挑战,而今他的科举之路虽然没有那么明显和直接,但内情却会更加的复杂。 就拿李峡告诉自己的这一情况来说,本来只是一些年轻人彼此看不顺眼的互相攻击,各自甩两句狂话,就算张岱那两句诗的杀伤力有点强,但也还在意气之争的范畴之内,又有什么值得大人物关注并评价的? 原因也很简单,大概是朝中有人不愿意让宰相杜暹和张说的党羽势力紧密合流、从而产生新的人事变化。 炒作这件事情未必能够阻止他们合作,但却能给双方心里埋下一定的芥蒂,面对强大的压力和挑战的时候,芥蒂就会发展成为猜忌、隔阂与矛盾冲突。古今中外的离间之计往往都能获得出色的效果,原因也在于此。 李峡这小子未必清楚这当中深刻的人事线索,但就连他都能意识到这些人事情况可能会给张岱造成一定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所牵动的大人物必然也不俗,恐怕不只是他爷爷在朝中的政敌那么简单。 李峡听到一些风声后便来向自己提醒,已经算是一桩情分了。但其也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大人物,要么是他也不怎么清楚,要么是那些所谓大人物的身份不便宣之于口。 张岱若再追问下去,难免会让其为难。他不会仗着旁人对自己的善意便言行放纵、没有尺度,因此在略作沉吟后便又转为聊起其他的话题,询问一下其他一同担任挽郎的友人近况。 两人在这里闲聊着,又有一队人向玄武门这里阔步行来,行走在最前方一个是年纪五十多岁、身穿锦袍的中年人。中年人面貌方正、举止气度颇有威仪,站在人群中便自成焦点。 “我耶来了!” 李峡见状后嘴里便说了一句,然后快步向这一行人走去。 张岱听闻这气度俨然的中年人便是信安王李祎,心内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忙不迭和李峡一起迎上前去,站在道旁向着渐行渐近的信安王拱手作揖道:“小子张岱,久仰信安大王贤声威名,今日幸见,大慰夙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