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第一女状元,是榜眼下堂妻?》 第1章退婚 姜如初今日要上门为自己退婚。 她已经在霍府的院子里干站了一天,回廊里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没有一个下人用正眼瞧她。 作为当地百年世族的霍家,其府邸宽阔且华丽,布局规整,端方有序。飞檐翘角,无一处不精致。 而姜如初身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上没有一根像样的珠钗,整个人瘦得脱了相,一副十分穷酸的模样站在廊下,看着就和这府邸格格不入。 但她将薄背挺得笔直,面上也是一片从容淡定。 廊下时不时有一两个衣着精丽的侍女走过,她们虽然是奴仆,但穿戴齐整,步履闲适,一看就是日子富足。 这里的所有,都是姜如初曾经熟悉的一切......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她前世所熟悉的一切。 上一世,她曾经是这座宅邸的女主人…… 夜幕即将降临,回廊那头终于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满头珠翠的老妇人气定神闲的走过来,隔着老远,不善的眼神就已经落在了姜如初的身上。 这个老妇人便是她前世那位夫君,霍衍舟的乳母,南壁国以孝为大,在这霍府中,她的地位远胜一般的嬷嬷。 前世,姜如初挟恩以迫,强行嫁到霍府之后不受霍府众人的待见,见这位嬷嬷的次数,比见霍夫人和霍衍舟的都多。 霍嬷嬷的身旁还跟着两个同样一脸打量神色的年轻侍女,刚一走近,其中一个侍女就语气不善的朝她扬声质问道: “你就是那个自称与我家大郎君有婚约的小女郎?” 一行几人站在台阶上,皆居高临下的望着姜如初,冷漠的表情齐齐的表明了一个意思:不信。 姜如初敛眉低头,不慌不忙的回答了一句:“正是。” 另一个侍女当即嗤笑一声,提声呵斥道:“又是一个想来攀附咱们霍府的......是你自己走,还是嬷嬷等会儿叫小厮进来把你拖走?” 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女郎。 他们家大郎君才华出众,样貌和气质俱不凡,可谓万一挑一。 三岁能诗,五岁能赋,十岁考过秀才......而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就即将去参加乡试,要是这一次再中,他就是霍家近几代中最年轻的举人,最有前途的子弟。 近年以来,上门想要跟霍家结亲的人家都快要将门槛踏破,而那些时不时就以各种缘由出现在霍府的女郎更是不计其数。 但像眼前这女郎一般大胆且借口如此拙劣的,倒是头一个。 看着眼前一脸鄙夷的两个侍女,和中间的那个话都懒得跟她说的妇人,姜如初毫无辩解的意思。 她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想几位是误会了,姜氏对攀附你们霍家没有任何的兴趣,我是来退婚的。” 霍衍舟未来的前程有多么的不可预估,作为他前世的夫人,姜如初比谁都更清楚。但前世她得到的教训是多么的深刻,让她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自量力,最终只会是自食其果。 此言一出,顿时让面前的三人表情怪异起来。 “你说什么?退......退婚?”中间那老妇人冷漠的神态再也维持不住,有些不可思议的提高音量道。 如果说这小女郎是想来攀附霍家,那她口中的婚约十有八九是假的。但此刻她说自己是来退婚的,这一下,却让面前的几人都不敢确定了。 霍嬷嬷一脸狐疑,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了一遍姜如初,再次确认道: “你说你是来跟我们霍家退婚的?姜家......可是本地的那个姜家?你声称和我家大郎有婚约,可拿得出什么凭证?” 她的话刚说完,后面的一个侍女就脸色难看的凑到她的耳边小声低语道:“嬷嬷,我看这女郎不像是容易打发的,你别上她的当,她定是故意诈你的。” 侍女的话虽然小声,但姜如初离得不远,也听了一个大概。 她抬眼细看了这侍女一眼,发现这女郎还颇有几分眼熟,姜如初仔细想了一下,这才想起一件事来。 她嫁给霍衍舟后的第二年,不受宠的事情已经是府里上下皆知,甚至连府中的侍女们都在看她的笑话。正是这一年,便曾有一个侍女趁着守夜,大半夜的想爬霍衍舟的床,最后被霍衍舟的母亲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这俏生生的小脸,可不就是那个爬床无果、下场凄惨的侍女。 姜如初的眼神里瞬间浮现出一丝自嘲之意,想要跟霍衍舟扯上关系,落到个被乱棍打死的下场,倒也不算稀奇。 侍女的话很管用,她刚说完,霍嬷嬷看着姜如初的眼神瞬间就犀利了起来,她正想开口,就被姜如初毫不客气的出声打断: “嬷嬷,您若是不想耽误正事,最好不要自行做主,还是请霍家后宅能主事的人过来吧。” “我既然敢说出婚约之事,自是有信物在手,这个事只有霍家主母心知肚明,你去请示一下霍夫人,跟她说有一位姓姜的故人上门,她自然便都明白了。” 霍嬷嬷听姜如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还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手里有信物,再听她提起霍夫人,这一下,嬷嬷表面上虽然不信,心里却也至少信了五分了。 “你有何信物?”旁边的侍女却质问道。 姜如初的眉头微微一皱,面无表情的看了过去,就这看似平静的一眼,竟然让站立上方的侍女情不自禁的退后一步。 她虽然衣着寒酸,但在这一刻周身的气势陡然不同,竟有让人不敢小觑的感觉。她这副姿态,让对面的霍嬷嬷都忍不住愣了一下,心里竟一下就信了大半。 姜如初一脸淡漠的说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这些下人可以过问的,若是不想惹祸上身,几位最好还是去请示一下崔家主母吧。” 见廊下的这个小女郎的话说得如此笃定,虽然衣着寒酸,但神态自若,说不准还真有什么来头,霍嬷嬷好歹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即便老脸一凛。 她收起一脸的狐疑,语气沉吟道:“你这小女郎且等着,老身这就去给你请示夫人,要是你敢在霍府胡诌,谅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说完,霍嬷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带着两个侍女,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刚才的对话吸引了附近不少的下人,侍女们纷纷一脸好奇的躲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盯着姜如初小声的窃窃私语。 夜色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来,霍府的院子里也挂起了红灯笼,廊下灯火通明。 姜如初心里知道,霍夫人肯定是不会来见她的。 果然,半个时辰以后,霍嬷嬷就一个人脸色难看的来到了姜如初的面前。 她在第一时间斥退了周围所有看热闹的下人,并且厉声呵斥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这一次,她眼神复杂的仔仔细细的将姜如初上下打量了一遍,还左右的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听到以后,她才压低声音道: “夫人让老身传话......你有何要求,尽管说来。” 霍夫人果然是一个聪明人,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姜如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只要霍夫人退还姜家的庚帖和信物,我便将贵府的信物退还,至于其他的......” 想到自己若是什么都不求,估计霍家还以为她有什么图谋,姜如初顿了顿便接着说道: “......至于其他的,给我五百两银子,我便再无所求。” 五百两不多不少,对于霍府这样的人家来说,刚好能让他们拿得出,又足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霍家就是一座富贵牢笼,这一世,她决心不再走以前的老路。大家互相退还信物,各自撇清干系,这才是姜如初想要的结果。 听到姜如初干脆的说出愿意归还信物,霍嬷嬷原本还有一些不信,但在听到她要五百两银子之后,心下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五百两就愿意舍弃霍家这泼天的富贵,姜氏果然是没落了,族中的女郎眼皮子竟然这般浅。 霍嬷嬷顿时神色有些轻视,再次压低声音确认道: “姜女郎,你确定你只要五百两银子?这不是一件小事,可需要请示一下你族中的长辈?” 这是怕她做不了主,担心给了银钱之后,她家中又有其他的人跑来霍府攀扯。 族中的长辈......想起家中还殷切的等着跟霍府攀上亲家的母亲,姜如初当即面无表情的说道: “家中已无什么说得上话的长辈,我自己的亲事,自己便可以做主。” 霍嬷嬷一听,以为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颗心当即完完全全的放了下来,她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 “行,这点事不用回禀主母,老身自己便可以做主,你把我家主母当年的信物交予我吧。” 听说面前的小女郎是一个孤女,霍嬷嬷已经认定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还不明白嫁到霍家意味着什么,竟然只要五百两银子就可以买断。 趁着这小女郎不懂,她当然想要第一时间拿回自家的信物,以绝后患。 不过姜如初可不是傻子,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一脸淡定的说道:“嬷嬷不用急,等你们霍家退还了我家的信物,我自然就把霍夫人的信物还给你们。” 这女郎,莫不是还以为他们霍家会拿着她信物相胁不成? 霍嬷嬷闻言当即一脸薄怒,她正想说话,远处就突兀的插入一道淡漠的少年声: “这女郎怎么会有我母亲的东西?” 第2章母亲 “这女郎为何会有我母亲的东西?” 少年的声线如玉,但语气不带一丝感情,让人无端想起了高悬的孤月,只剩几分清冷。 熟悉的声音似一股清泉,突然滑过姜如初的心尖。 猝不及防的,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刹那,姜如初的身体霎时微僵,脸上的表情难以察觉的凝滞了一瞬。 但她不过瞬间就恢复正常,维持着自己一动不动的身形,没有往后面那人的方向看过一眼。 霍嬷嬷一见来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之色,她绕过姜如初,急忙上前几步,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对远处走近的人细声询问道: “大郎君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霍夫人最不喜欢宅邸里的事情打扰到郎君专心读书,尤其是这件事,霍夫人特地交待了不准郎君知晓,没想到竟然被他撞了一个正着! 远处昏暗的廊下,缓缓走近一个身形硕长、衣袍翩翩的贵公子,只见他容貌俊逸出尘,气质疏离,手里还捏着一卷书,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 在灯火明灭的廊下,他一双淡漠的眸子扫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两人身上,只是轻飘飘的一扫而过,似乎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他正眼一看。 霍衍舟的扫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上,语气淡淡的随口一问: “这女郎是谁?我母亲有何东西在她那里。” 霍嬷嬷闻言,赶忙解释道:“大郎君你听错了,这是外头新送来的侍女,夫人不满意,让老身我赶回去呢......” “郎君你读了一天的书肯定累坏了,快莫管这些闲事了,去给你母亲请个安,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霍衍舟闻言皱了皱眉,他显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不过霍嬷嬷知道,大郎君除了读书之外,对其他的事情都漠不关心,能停下来问这两句,已是格外的不易。 见霍嬷嬷不肯说,霍衍舟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给霍家留下什么麻烦。” 果然是他的作风,姜如初有些自嘲的想着。 霍嬷嬷闻言,当即露出一个松快的表情,连忙说道:“是是是,嬷嬷我明白......郎君,快回去歇着吧。” “嗯......” 霍衍舟淡淡的应了一声,便收回视线,再也没有往那个挺立的背影看过一眼,带着身后的书童,径直从廊下离开了。 从始至终,他没有正眼看过那边的那人一眼。 直到他彻底离开,姜如初绷紧的脊背,这才缓缓放松了下来。 不要留下麻烦......不愧是以后的状元郎,未来权倾朝野的霍首辅,他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样的无情。 远离这个人,不会有错。 霍嬷嬷目送着自家郎君远去,这才回头看向面前的姜如初,眼底也浮现出一丝满意之色。 “你倒算是个有眼色的,没有在我们郎君的面前故意喧闹,若真惹得郎君为你费心,那你家的好日子才算是真的到头了。” 意识到面前这个姓姜的女郎确实没有任何攀附之心,霍嬷嬷现下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你且放心,女郎的银钱老身马上便让人给你送来,只要女郎你以后别在外头多嘴,霍府自是不会与你为难。” 老妇人语气淡淡的警告道,还是怕这女郎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姜如初淡淡一笑,这一次她的语气更加坚决了几分:“嬷嬷放心,霍府的门楣,我姜氏不敢高攀。” 也不愿再攀。 签字画押,归还信物,落子无悔。 …… 从霍府出来,姜如初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张银票。 她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有了这钱,她和母亲这两年的生活至少无恙。而且自己若是要继续读书,用银钱的地方自然不少。 姜如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霍府森冷的门庭,想到上辈子的自己就被困在这样一方天地...... 片刻后,她表情冷漠的回头,再无留恋往前走去。 从霍府这条巷子往外走去,便是东街的宽阔大路,这条街自然是整个凤安县最繁华的路段。 姜如初从巷子里走出来,当即被眼前的烟火气冲散了一切愁绪,外面的商铺密集,行脚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有卖女子头饰的,也有卖珍玩古物的,但更多的,是卖各种零碎小食的,种类繁杂到让人眼花缭乱。 各种野味肉干,香糖果子的香味扑面而来,让姜如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她想到家中所剩无几的米面,和许久没有吃过荤腥的母亲,还有族中学堂今年的束脩......姜如初当即忍住,目不斜视的匆匆往前走去。 穿过闹市,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子,别看这条小巷子狭窄,里面却足足住了十几户人家,而姜如初家,就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巷子里黑灯瞎火的,沿路走进去都是安安静静,夜色虽不算太晚,但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贫苦人家,为了省灯油,自是早早就收拾好一切闭门不出了。 姜家以前也是体面的大家族,祖上出过不少做官的文人,最高曾有人官至四品,举家搬迁到盛京去过,那时的姜家也曾是显赫一时。 只是后来听说是得罪了某位权贵,被贬黜赶出了盛京,之后族中为官的子弟,便再也没有能做官做到盛京去的,家族也便日益没落。 族中最后一位做官还算是手握一点权势的,便是姜如初已经故去的外祖父,风安县前任县令大人。 她今天退掉的这个婚约,便是她这位外祖父生前留下的一份大人情。 推开嘎吱作响的院门,姜如初扫了一眼安静的院子,没有看到母亲等候的身影。 母亲一直殷切的期盼着她能嫁入霍府,今日出门时还再三嘱咐她不要露怯,按照她前世的记忆,母亲应该寸步不离的守在家里,等着她的“好消息”才对。 姜如初正奇怪,便听到身后的院门嘎吱一响,接着便响起母亲按捺不住惊喜的声音: “如初,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霍府竟也不留你吃一顿晚膳吗?” 姜如初一回头就看到门口瘦小的母亲,她此时满脸的笑容,一手提着一个红灯笼,一手拿着一个油纸包,原来是去买吃食了。 见女儿的目光看过来,姜母迫不及待的向女儿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吃食,语气有几分邀功的说道:“潘楼的蜜煎雕花酥,母亲我排了一下午的队,终于抢到了一份。” 潘楼是凤台县最大最繁华的酒楼,随便吃一顿饭花个几两银子是稀松平常的事,蜜煎雕花酥不算他们家最贵的吃食,但也要好几百文一份。 姜母一脸喜色的走进来,拉着姜如初就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 “如何,拿出信物之后,那霍夫人不敢抵赖吧?” 姜如初没有着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脸麻木的望着母亲手里的点心,问道: “母亲,这点心你花了多少银钱?” “不到500文而已,不急,先和母亲说说霍府的事,咱们再吃点心。”姜母随口回答,她以为女儿是馋了,便拉着姜如初坐到木桌旁,一边打开油纸包,一边就着急的想要知道婚约的事情。 500文......500文可以买到10斤清油,或者是20斤细面,又或者是80斤粗面,足够她们母女俩吃两三个月! 而它现在只是变成了她面前这一小包点心。 见女儿的眼神一直落在点心上面,姜母不由笑着责怪道:“瞧你这小馋猫,咱以前也不是没吃过更好的东西,等以后嫁到霍府去,任由你吃个够。” 姜母想到这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大,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黄灿灿的蜜煎雕花酥,便第一个递到姜如初的嘴边。 她碎碎念道:“吃吧如初......等你嫁到霍府,母亲也算是熬到头了......以后你父亲来接咱们的时候,母亲我也算是对他有一个交待......” 听到她嘴里又提起那个抛弃妻女的男人,姜如初眼神顿时冷了下去。 看着递到嘴边的点心,她一脸冷静的宣布道: “我把婚约退了。” 姜母脸上的笑容僵住,手中的点心当即“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一脸震惊道:“你怎么对得起你外祖父……” “外祖父若还在世,不会愿意看到他的外孙女携恩强嫁。” 无视母亲难看又不解的脸色,姜如初继续说道:“以后女儿一辈子陪着你,我会好好读书,你也不用再想着盛京那个负心人来接你回去,咱们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 上辈子直到母亲去世,那个男人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姜如初对自己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咱们不靠霍府,不靠任何人,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上辈子若不是母亲一直给她灌输一定要嫁入霍府才能扬眉吐气的观念,她也不会一头扎进霍府那个吃人的魔窟,这一世,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姜母对姜如初嫁入霍府的执念不是一般的深。 知道是姜如初自己把婚约退了,连信物都归还之后,她望着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女儿一脸绝望,张着嘴却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 姜母唯一的希望破灭,自此“一病不起”。 姜如初偷偷的将从霍府得来的那笔银钱藏了起来......母亲虽然病了,但姜家的日子还得照常的过下去,她们困顿的生活也没有一丝变化。 姜母是一个能花几个月银钱去买一盘点心的人,或许是从前富贵日子过惯了,即使快要吃不上饭了,她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作为官家小姐的体面和习惯。 再加上家里的田地都被那些亲戚占去了,族学的束脩也还没有交上,自己以后还要走上科举之路.....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数不清。 这样的情况下,姜如初自然是不敢让母亲知道这笔银钱的存在。 手头唯一剩了一点钱,姜如初准备拿着它,去族学请罪。 第3章族学 南壁国第一位女状元,名叫冯希。 当年的冯状元惊才绝艳,六元及第,一举夺得魁首,傲视南壁国一众儿郎,令多少读书人自惭形秽,最后她更是官至首辅,统领内阁。 自前朝冯首辅开辟女郎也可以为官的先路之后,女郎读书的风气便好了许多,备受赞誉的女官也出过不少。 但一些思想老旧的世家大族依然秉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不许族中的女郎外出读书,虽然也会请女先生到家中来,不过也只是为了博个美名而已。 在当下,学堂和书院都是男女弟子混在一起,女郎只要一读书,那基本上算是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霍家作为凤台县本地的百年世家,自然也是如此行事作风。 姜母生怕姜如初的名声“坏”了会被霍府嫌弃,从来没想过让她走读书科举的路,让她去族学读几年书,也只是为了让她开窍,不至于太过愚笨无知以致被夫君冷落。 这一世,当姜如初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这时的她早就“罢学”半年,等着嫁入霍府了。 她本也不算是什么好学生,族学的李先生从来就不喜欢她,再加上她一直交不上束脩,这么久不去读书,李先生也懒得过问她。 今日,姜如初一手提着一块猪肉,一手拿着一瓶香油,便往族学而去。 姜氏已经败落,虽然跟其他的大家族一样还办着族学,但其实也就是一间简陋的学堂,也只请得起一个年过半百还考不上秀才的李先生。 李先生虽然考不上秀才,但好歹参加科举几十年,肚子里也有不少的墨水,比一般人强上许多,因着家里贫困,为了一点束脩,也在姜氏的族学教了十来年的书。 姜如初想着,带上这些在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作为束脩,想必那位李先生也不会太过为难于她,或许会责骂两句,但能让她继续读书,她也是乐意的。 然而,姜如初还是太过天真了。 李先生将姜如初拦在门外,脸色不大好看的打量了她几眼,直接说道:“半年都不曾来进学,你还来族学做什么?” 姜如初诚恳的认错道:“先生,之前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这是我之前欠下的束脩,今天特地来给您补上。” 学堂里的姜氏同族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见是姜如初,一个个的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姜如初瞥了一眼,正奇怪怎么不见一个女郎,全是姜氏的儿郎,就听见李先生说道: “既回去了,就别再来了,读书不是你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 稀奇的是,这一次,李先生看也没有看她手中的猪肉和香油一眼,只是冷漠的将她拒之门外,就转身准备进学堂去。 姜如初以为李先生是在质疑她想好好读书的决心,连忙对着李先生的背影,扬声表态道: “先生,学生这一次是真的想好好的读书,学生打算参加科举,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李先生听到她说要去考科举,倒真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稀奇的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科举是你识得两个字就可以的吗?当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自己考了几十年也没有考中一个秀才,现下听到一个从来没有好好认真读过书的女郎说要走科举路,自然只觉得是孩子话。 李先生的视线这才落在姜如初手中的猪肉上,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不是老夫不让你进去听课,是你们姜氏的决定,今年学堂里的开支要再度缩减,底子不好的都不准再来了......” “你一个女郎......回去吧。” 说罢,李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进去了。 听到是族中的决定,姜如初愣在原地,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的学堂里不见一个姜氏的女郎...... 姜氏已经没落,能强撑着办这个学堂也不过是还抱着几分姜氏子弟能出人头地、重振家族的希望。 族中的资源就这么多,自然不肯浪费在早晚都会嫁人的女郎身上。 姜如初打眼望向学堂里面,总共不过十来个学生,全是儿郎。 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直被族中寄予厚望的姜知望,他是姜氏子弟中最被看好的子弟,族老们对他的期望最高。 还有姜平、姜永才等人,都是以往比较用功,悟性也出众的几个姜氏儿郎。 姜如初虽然心凉,但对族中这样的决定也只能感到无力。 姜氏的女郎确实没有几个愿意认真进学的,上一世的自己不也是想着迟早要嫁人,也不怪族中会把她们都忽略。 坐在窗边的姜知望今年不过十六岁,少年身子单薄,长相周正,正在神情专注的读书。 他是姜氏的远房旁支,远到快八杆子打不着那种。家中算是一贫如洗,进学的所有开支都是姜氏族中为他承担。 若是放在以前家族鼎盛的时候,都没人多瞧他一眼,若不是如今的姜氏子弟没几个像样的,也轮不到他受到重视。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姜如初的视线,他抬起头来表情淡淡的看过来。 见是她,姜知望皱了皱眉,便事不关己的收回视线,继续专注手中的书本。 在姜知望的眼中,外头这个女郎只是一个不知上进的同族,据闻她一心想着高攀霍府,心中就更是轻视,甚至都懒得关心她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学堂门口。 感受到姜知望看过来的那眼神中的轻视,姜如初一愣,随即轻轻一笑。 前世的自己,多少对姜知望有过几分敬慕,可惜现在的她,早已经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对于姜氏这几位所谓的有天分的儿郎,也只能一笑了之。 霍衍舟虽然不是一位好夫君,但他毕竟是未来的状元郎,逸群之才,令人惊叹,科举高中,也是一蹴而就,如同探囊取物。 她前世嫁到霍府给霍衍舟做伴读时,见识到他读书时的惊才绝艳,不止一次的后悔过,为何自己从前没有多学一点。 这一世,姜如初终于有了重新求学的机会,偏偏又被拒之门外。 她自然不会就这样认命。 此后的几日,姜如初不甘心的来过族学好几趟,次次都提着她那一块猪肉。 但毫无意外的,李先生都拒绝了她。 甚至到后面那几日,李先生一到上课的时间,就早早的把学堂的大门关上了,连族学的大门都不愿意再让姜如初踏进一步。 姜如初便一脸坚决的站在族学的大门口等,等着学堂下学的时候李先生出来,再上前表一番决心。 她接连几日都来学堂门口等,日日都提着一块猪肉站在大门前,倒成了学堂门口一道显眼的风景。 每日路过的姜氏儿郎都把她当作课余时的笑谈,甚至还有人赌她能来学堂门口坚持几天。 过了好几日,李先生终于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对姜如初劝道: “不是老夫不愿意让你进来听课,是你们族中不许,你也知道办学堂的银钱都是你们族中出的......” “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不如好好的去求一求你们族中的那几位族老。” 姜如初怎么会不明白李先生的意思,但族老那边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那几位族老从前还给他们这一支几分薄面,自从她外祖父去世,母亲和离之后,便视她们母女两为无物,在族中那些亲戚瓜分他们这一支的田产时更是一声不吭,从未出面。 不过在那些亲戚还想强占她们母女这最后一处住宅的时候,那几位族老终于吭声了,没有任由家族那些亲戚把事情做得太绝。 姜如初提起想重新进学的事,族老们想都没有想,就毫不迟疑的拒绝了她。 “族中的子弟那么多,如今姜氏能扶持也就那么几个,读书科举不是玩笑,你一个女郎来瞎掺和什么?” 一个族老不耐的打发这个孤女。 另一个族老抬着眼皮觑了姜如初一眼,慢悠悠的说道: “姜氏已经没有多少余力了,也没有钱财再让你们浪费......” 女郎想要科举做官,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阻力实在太多。当朝能靠科举出仕的女官少之又少,能身居高位要位的更是凤毛麟角。 姜氏不会去赌这个微末的可能。 族老的意思很明白,女郎的科举路确实变数更多。更何况南壁国近五十年来,还没有一位女朝官能越过五品,大多都位卑职小。 姜氏已经输不起。 姜如初深知族老们的权衡,任自己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不可能让他们把宝压在她的身上,这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来李先生这里碰一碰运气。 姜如初听着李先生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明白他的无奈,微微一笑说道: “先生,我明白......我不会再来为难您,但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她一脸坚定的看了身后的学堂一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 她偏就不信,这条路再难,还能难得过被人主宰命运。 世上的学堂和书院何其多,总有一个专门是为女郎敞开的! 第4章求学 姜如初想到了前朝的第一位女状元,冯首辅。 姜如初决定去大同县,去冯希当年读过的云川书院试一试。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冯首辅也故去多年,但她想,如果连这个地方都对女郎有偏见的话,如今的南壁国,大概就没有书院和学堂会将女郎一视同仁了。 “母亲,我准备去大同县,您要跟我一起去吗?” 姜如初站在屋内,望向床榻上帐内那个斜躺着一动不动的身影,语气平静的问道。 姜母本来“病”着,已经好多天不曾跟姜如初说过一句话,此时乍然听到女儿说出这句话,犹如晴天惊雷,她紧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你想去考那个云川书院,对吗?”姜母几乎不用思考,立刻脱口而出。 她自己的女儿,她怎么会不了解,从小到大,她最崇拜的读书人,便是那六元及第的冯首辅,近日瞧见她日日往那学堂的方向去,姜母也能猜到几分她如今的心思。 姜如初用沉默回答了母亲的问话,然后再一次询问道:“母亲,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大同县生活吗?” 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要是一个人离开凤台县去求学,以母亲的性子,一个人在家中大概不知道要如何伤心。 姜母急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掀开床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如初,便是霍府的婚事你不喜欢,母亲也不逼你,但你怎能这样自暴自弃?” “这凤台县上得了台面的家族多得是,大不了母亲为你去求,你何必走上这条绝路!” 绝路...... 姜如初抬眼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母亲,心中只觉得可悲,原来在母亲的眼里,读书科举就是在自暴自弃,只有找到一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儿八经。 当年外祖父也是科举出仕,在凤台县为官的那些年,他最爱的便是结交有才学的文人举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膝下的儿孙没有一个读书用功的。 为何作为他的女儿,偏偏母亲视读书科举为绝路...... 姜如初一时只觉得自己犹如湖中孤舟,竟无半分依托。 她一脸坚决,毅然决然的对姜母说道:“母亲,您若是不想去,我不勉强,但也请您不要勉强女儿,我已经有自己想要走的路,就算您不支持我,我也决计不会改变主意!” 姜如初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将床榻上的姜母说得一怔。 说完,姜如初便不再看自己的母亲一眼,立即便开始自顾自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她还不知道云川书院愿不愿意收她,所以暂时不打算带太多东西,只打算带几件薄衫和一些银钱,便简单的上路。 “好,你倒是好得很......你如今算是翅膀硬了......”床上的姜母终于缓过神来,看着姜如初已经开始自顾自的收拾包袱的背影,她气得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母亲从小对你的教导你算是当成了耳旁风,好啊......你去,做母亲的拦不住你......” 姜母一边给自己顺胸口,一边气咻咻的说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这做母亲的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等着你灰溜溜的给我回家来!” 姜如初似乎把身后的姜母当成了空气一般,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一丝反应。 姜母见状更生气了,提高了几分音量说道:“行,我让你去!” “等你回来,你要是再敢跟我说不嫁人,我就......”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如初回头打断。 “母亲您就要怎么样?”姜如初回头一脸麻木的出声问道。 姜母的话顿时哽在喉中,望着女儿冷漠的表情,想到这些年她带着她孤儿寡母的,顿时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她一脸生无可恋的哽咽道: “我就去死!左右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母亲活着也是碍你的眼!” 目光短浅,固执己见,还不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姜如初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一脸平静,语气淡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说道: “母亲您放心,我若是考不上书院,我就回来认命,您就算是把我嫁给东街杀猪的刘二,我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大不了半夜起来一刀给他剁了,再抹脖子自尽,兴许还能再重开一局。 姜母一听,一直顺胸口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表情也缓和了几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母亲能把你嫁给杀猪的吗?咱们家好歹是官宦出身,就算再怎么落魄,也不是那些腌臜的人能配得上的。” 姜母似乎在心里认定,自己的女儿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不可能考得上书院,早晚会回来乖乖的嫁人。 有了姜如初的“承诺”,姜母当天就奇迹般的生龙活虎了起来,甚至还亲自动手帮姜如初收拾出远门的东西。 “这薄夹袄带上,这四月间雨水多,还得冷好一段时间,别在外边冷着冻着了。” “这些肉干你也带着一起,在路上的时候吃,母亲牙口不好,反正也嚼不动这些东西.....顺带着,母亲在给你买些干果,配着一起吃。” 姜母一边给她收拾,一边碎碎念道。 看着母亲忙前忙后的给自己收拾包袱,姜如初心里发暖,想着母亲始终是母亲,就算再怎么不理解她,心里始终还是惦念她的。 但她还来不及感动,就听到姜母说道: “没考上就赶紧回来,一个女郎别在外面瞎晃悠,好姑娘家的哪有不安于室的,坏了名声哪个好人家敢要你。” 姜如初刚刚扬起的嘴角,顿时往下一垮。 她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说道:“母亲您放心,等我考上书院,在那边寻个落脚的好地方,再回来接您。” 姜母不以为意,一边手上不停地收拾,一边哄孩子一般应付道: “行行行......母亲哪儿也不去,就等着你回来接我了。” 四月春寒料峭,雨水绵延不绝。 姜如初带着简单的行囊,搭上一辆来往大同县的小贩牛车,摇摇晃晃的,就朝着自己从小听过无数遍的故事里,那个文人才子辈出的云川书院而去。 冷风刺骨,但此时她的胸中,却是一片热血沸腾。 第5章九方 大同县城外,云川书院的山脚下。 此时,早晨的山间云雾缭绕,山脚来往的商贩熙熙攘攘,从山上下来的书院弟子犹如从仙境里走出一般,行走间挥动的宽大袖袍更是飘飘欲仙。 望着无涯山高不见顶的山路,姜如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功名路”给震撼了一把。 以前上云川书院的路虽然也艰辛,但听说远远没有如今这般陡峭。据说是因为当年冯首辅身居高位之后,有读书人向她请教读书习文的秘诀,这位首辅大人却说,是因为书院的山路够长够艰辛,常年累月的上下,让她有足够多的思考时间,这才多有所悟。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句敷衍托词,但偏偏许多盲目仰慕冯首辅的学子还当真信了。 从那以后,大同县还真的兴起了一股爬山思学的风潮,慕名而来“悟学”的人络绎不绝。 山顶的云川书院没有阻止这一股风潮,倒是趁此机会累积声名,将这山路重新修缮了一番,反而弄得更陡峭了许多,甚至还给这条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功名路”。 直到今天,这条路上,依然流传着当年冯首辅一悟夺魁的传奇。 姜如初一把将自己的包袱甩到背上,将肉干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望着高耸入云的无涯山,她决定拼了。 山间来往的弟子中,有不少年纪尚幼的女郎行走上下,她们一个个的看起来都出身不凡,即使身穿书院的淡蓝色弟子服,周身的气质也是与一般的女郎天差地别。 姜如初盯着她们身上的弟子服,眼神中仿若有光。 看到这么多的女郎在无涯山来来往往,姜如初悬着的那颗心也就放下了一半,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云川书院对女郎进学确实是包容的。 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已经过去了小半日,姜如初远远的看到一个八角亭,喘着气便打算进去歇歇脚。 不过她远远的刚靠近些许,便听到一阵热闹的喧哗声传来。 “九方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今日确实叫我等耳目一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说的话虽然是夸奖对方,语气间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九方?莫不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九方家...... 姜如初带着疑惑走近一看,亭间似乎有许多少年郎在聚会,人影错落,或坐或立。 另一道带有挑衅意味的少年声响起:“那不知这下一首诗,九方公子你又当如何?” 原来竟是在作诗。 姜如初顿生了几分好奇,亭间的少年郎们将中间的几个人围得水泄不通,她只能提着包袱,伸着脖子往人群中探看过去。 被她碰到的几个少年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着朴素衣裙,一身寒酸的小女郎,顿时个个都皱起了眉头,似乎是生怕姜如初沾到他们的衣袍,少年郎们个个嫌弃的往旁边凑了凑。 这倒便宜了姜如初,她对旁边这些公子哥儿嫌弃的眼神视而不见,借着空隙趁机走上前,反而抢占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 这下周围目光中的鄙夷更甚了些许。 只见人群的正中央一张桌子上摆放着酒器、点心以及熏香器物,几位衣着光鲜的少年郎正围坐其间,周围的人群与他们保持着明显的距离。 其中一位身着胭脂色锦袍、头戴金冠的少年十分醒目,瞬间就吸引了姜如初全部的目光。 少年面白如玉,鬓若刀裁,朱唇似染血,他轻笑一声,语气懒洋洋的开口道: “再来多少首,都要叫你等寻希书院的弟子望尘莫及。” 好生狂妄! 姜如初抬眼细细的打量过去,猜想他便是刚才她远远听到的旁人口中的那位“九方公子”,他的穿着和谈吐凌驾众人,一看就是出自高门士族的贵公子。 贵公子的身后围着一圈同样身着锦袍的少年郎,个个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身后,看起来似乎都以这位九方公子马首是瞻。 对面坐着的是两位身着白色弟子服的少年郎,一人身影清瘦,面有傲气,一人目光流转,尽是灵动。 那面有傲气的少年丝毫不惧,摆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朗声道: “九方公子,请。” 九方淮序不紧不慢的往后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生得颇有一些风流韵致的少年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地走上前,将一柄折扇递到他的手中。 姜如初看着那一柄折扇,心中正奇怪,这寒风刺骨的四月,昨日还下过雨,怎的这些公子哥竟还要用扇子...... 就见那九方公子打开了折扇,眉梢一扬,慢悠悠的念道:“锦袍朱带玉花骢,着意追欢紫陌东。” 他甫一开口,就引得周围为官的少年郎响起一片低低的称赞声:“好诗才,当真妙得紧,不愧是九方公子。” 但姜如初却看懂了其中的关窍,这诗分明不是那九方公子作的,明明是他身后的人递与他的,为何这些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对着这个九方公子连连夸赞。 大庭广众之下,明晃晃的舞弊? 又听得那九方公子继续念完剩下的诗句:“只道春风属杨柳,不知杨柳有秋风。” 他的话音一落,就连对面的两个少年郎,都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好一个只道春风,不知秋风......”那清瘦的少年郎这一次开口,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九方公子麾下的人,果然个个诗才过人。” 原来不是这两人不是在和这九方公子比,而是在和他身后的这些人比,这倒是新奇。 九方淮序闻言,嘴角一勾,望着对面清瘦的少年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沈梦生,本公子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投入本公子麾下?” 听闻此话,沈梦生旁边的唐玉扭头看了他一眼,沈梦生却目不斜视,定定地说道: “承蒙九方公子瞧得起,只是在下一心只想用功读书,不喜掺和其他的事。” 他一出口就是拒绝,引得人群发出一阵嘘声,周围的少年郎纷纷扼腕,个个都是一脸的惊叹不解,似乎恨不得自己上前替沈梦生应承了这天降的好运。 九方,单是听这姓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那可是在盛京盘桓了百年的世家大族,世袭爵位,九方家如今的家主九方侯爷曾有从龙之功,到如今,九方侯爷在朝中的地位依然是稳若磐石。 九方淮序是谁?九方家的长房嫡孙,侯爷的爱子,其母亲是当朝公主,而他也是九方这一辈中最受宠的儿郎,不论他的才智是否过人,他都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九方家主。 现在投入九方淮序麾下的人,将来凭借九方家这一座稳固的靠山,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这简直就是现成的登天梯。 旁边的唐玉闻言,薄唇一抿,便也立即接口道:“还望九方公子见谅,我们是寻希书院的弟子,你是云川书院的弟子,不便为伍。” 言下之意是,大家是两个书院的弟子,为伍都不行,更何况是给你做跟班。 气氛一瞬间凝滞。 第6章傲骨 亭间的气氛凝滞。 周围的少年郎们个个屏气凝神,眼神纷纷落在九方淮序的身上,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表情。 姜如初也被这气氛感染,但她的目光却落在对面那两个少年郎的身上,那个叫沈梦生的人出身应该不算显贵,但少年脊背挺得笔直,表情纹丝不动,眉眼带傲,竟是半分惧色也无。 这少年颇有几分宁折不弯的气势,让姜如初无端的想到了雨后山间的清竹。 对面的九方淮序凤眼先是一眯,眼神在沈梦生和唐玉的身上来回打转,就在大家心里越发起毛的时候,他却出乎人意料,突然笑出了声。 少年郎眉眼张扬,气质夺目,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似笑非笑的说道: “不愧是寻希书院的双星子,确实有几分傲骨,本公子就欣赏有傲骨的人。” 他这话让周围的人神情一松,却让他身后站着的那些少年郎神色不由得怪异了几分,照这话里的意思,他们这些愿意跟随的人,倒像是没有风骨一般。 再一次听到寻希书院这个名字,姜如初也不得不生起了几分疑惑。 从来只听说无涯山上有一所云川书院,世人皆知,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一个寻希书院,听着似乎和这云川书院也能不相上下一般。 九方淮序说完,就似浑不在意一般倏地站了起来,随手一抛,就将手中的折扇扔给了身后那些少年,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过有时候傲骨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得起的。” 说完,九方淮序眼神微冷,再也没有多看那两人一眼,将绣着金线的胭脂色袖袍一甩,便朝亭外走去。 九方家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他本也只是一时兴起,听说隔壁书院的双星子颇有诗才,谁知竟又是这样令人扫兴的硬骨头。 身后的沈梦生和唐玉低头作礼,不卑不亢的送他离开。 眼见九方淮序走过来,人群乍然向两边散开,围观的少年郎们纷纷避其锋芒,连忙给这位才刚受挫的九方公子让路。 姜如初也正想往旁边走,然而不知是谁,慌乱中竟猛的撞了她一下! 这一下碰巧撞在姜如初拿着包袱的那只手上,她一个吃痛,忍不住低呼一声。 手中的包袱也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包袱好巧不巧,正好落在迎面走来的九方淮序的脚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被撞飞的包袱散开,里面杂七杂八的衣物和吃食竟散落了一地,甚至还有一条肉干飞到了面前那人白底织金的靴面上。 九方淮序眉头一紧,眼神下落,就看到了自己靴子上的那条肉干。 上面似乎有一排牙印,还是吃了一半的...... 此情此景,让周围一众少年郎们不由得个个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姜如初也是头皮一紧,抬眼对上那九方公子的冷若寒霜的眼神,她迅速低下头,快速的走过去捡起自己散落一地的包袱。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姜如初手脚麻利,一脸镇定的捡着自己散落一地的衣物,抬眼看到还在那人脚上的肉干,她迟疑了一瞬,还是飞快的一个伸手拿了下来,扔进了自己的包袱里。 看着地上的人的动作,九方淮序额角的青筋一跳,嫌恶的瞥了一眼她的包袱。 刚才散落一地的衣物和吃食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说寒酸都是难以形容,在这些公子哥们的眼里,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多看一眼都嫌脏。 这小女郎的身份和来意,大家也都能猜到个七八分。 九方淮序停在原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他甚至都没有瞧清楚姜如初的长相,只大概扫了一眼她面黄肌瘦的模样,就不耐的挪开了视线。 他突然感觉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便直视前方,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无涯山是越来越无趣了,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能上来,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以为自己的骨头比别人硬上两分,就能摆脱那微贱的出身。” 听到这话,周围的少年们虽一个个默不作声,表情却是霎时精彩纷呈。 说完,九方淮序眼神冷漠,袖袍在风中甩出凌厉的弧度,带着身后那一帮表情各异的少年郎们,便目不斜视的往上山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沈梦生和唐玉不是蠢人,脸色都有一些不好看。 他们二人都是小家族出身,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身后的氏族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过跟九方淮序这样的勋贵出身比起来,确实只能算得上是微贱。 两人当然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九方淮序那话中的意思,表面上好像是在说那地上的小女郎,但实际聪明人都听得出来,说的是他们两个不识抬举的人。 九方公子走了,这八角亭的少年们见无戏可看,便也纷纷做鸟兽散。 望着散去的人群,还留在原地的沈梦生长叹了一口气,对身旁的人说道:“唉,唐兄,你何必跟着我一起,得罪了那九方公子。” 唐玉表情略微有几分失落,但闻听沈梦生此言,他随即挑了挑眉说道: “沈兄,你这话倒是瞧不起在下了,咱俩一向形影不离,你不愿意去跟着那九方淮序,我自然不能抛下你一人。” 两人在寻希书院齐名,沈梦生拒绝的招揽他上前应下,倒显得是他唐玉输了三分风骨。 沈梦生眉眼一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拍了拍唐玉的肩膀。 然而散去的人群里谁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捡包袱的小女郎,在听到九方淮序毫不留情的羞辱之言后,彻底冷下去的眼神。 姜如初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不禁捏紧了自己手中的包袱。 姓九方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上一世,这个九方家在霍衍舟高中之后没两年,就被诛了九族。 南壁以仁孝治国,自历朝以来,诛三族的都屈指可数,更别说犯了诛九族这样大罪的家族,因此就算是上一世在深宅后院的姜如初,也对九方这个姓氏,记忆深刻。 想到这个不可一世的九方公子最后被抄家灭族的下场,姜如初心里的火气这才消下去几分。 罢了,不跟一个死人一般见识。 沈梦生注意到前方收拾好包袱,正打算上山的姜如初,他正想上前搭话,就见那小女郎一个转身,将包袱往背上一甩,便脚下生风的往山上走去。 倒是个心胸宽广的,沈梦生笑了笑。 一般的小女郎在大庭广众受了如此羞辱,估计当下就哭着下山回家了,这女郎是受他连累,他本想上前宽慰几句,谁知人家却是毫不在意,倒叫他一个儿郎自愧不如。 姜如初憋着气,脚下如生风一般,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 第7章云川书院 姜如初憋着气,脚下如生风一般,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 一上去,她便一眼看到了云川书院巍峨恢弘的大门,十分有气势的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之间,山间林壑幽深,山顶却是静谧优美。 春岭噙雾,花信染枝。 最引人瞩目的,是书院门口巨大的奇石,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上面确实写着两排苍劲有力的朱砂大字: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讲明义理,躬亲实践。 她没有来错地方。 此时不过日上中天,应该正好是书院课间午憩的时间,大门口只有三三两两的弟子,时不时来来往往。 姜如初一脸的向往,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头顶上云川书院四个大字,便抬脚往里面走去。 岂料她刚一靠近,书院大门旁边却突然冒出来一位梳着元宝髻,穿着淡蓝色曳尾百褶裙的女郎,一开口便是冷冰冰的呵斥: “来人止步,云川书院禁止闲人入内。” 姜如初的脚步一顿,面前这女郎看起来似乎三十多岁的模样,她虽奇怪云川书院明明规定弟子最多不得超过二十五岁,但见眼前这女郎穿的是云川书院统一的女弟子服,也没有多想。 她便一脸认真的开口道:“向师姐问好,在下姜如初,年方十四,是前来考书院的。”“ 伏荷虽然听到这一声师姐十分的满意,但听说这小女郎是来考书院的,又见她韶华正好,心中不由百感交集,顿了顿这才说道: “云川书院今年的入学名额已满,不打算再招弟子,你可以回去了。” 此言一出,对姜如初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让她一时呆愣在原地,“怎么会......在下早已打听过,如今不过四月,云川书院今年的入学还尚未开始。” 伏荷上下扫了她一眼,眼神不知为何黯淡了几分,一脸麻木的说道: “照例说云川书院的规矩是这样的,但每年尚未开学,书院的名额便已报满,今年亦是如此,书院已经好几年没有办过入学,你来得太晚了。” 姜如初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求学之路,竟然是这样夭折的。 她想过很多种会被书院拒绝的可能,或许会因为自己才疏学浅,亦或是因为女郎身份都行,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她来晚了。 她连一个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姜如初沉默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问道:“上半年的招满了,那下半年呢?”若是如此,她便在大同县住下来,一边温书,一边等。 然而伏荷毫不迟疑的说道:“下半年的也满了。” “那明年呢?明年的入学什么时候来最合适?”她不甘心的继续追问。 “明年也满了。” 伏荷有些不耐的回答,直接打破她所有的希望:“你也不必再问,后年以及大后年的名额,都已经满了。” 听到这里,姜如初的眉头便逐渐聚拢,她便是再傻,也明白不对劲了,“云川书院的名额满了,是专门针对我一人的,还是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面前的女弟子眼神里却浮现出一丝怜悯之意,似乎觉得她的追问十分愚蠢一般,叹了口气说道: “是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旁边时不时走过的弟子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来来往往的人都懒得朝这边多看一眼。 姜如初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但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眼神执拗的追问道: “是不招女郎,还是不招我这样身份的女郎?” 伏荷似乎没想到这小女郎这般的不知趣,眉头紧皱着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何苦这般追问......若是不招女郎,我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如初闻言,眼神中顿时浮现出一丝悲愤之色,她的声音情不自禁的提高了几分,不甘的质问道: “当年冯首辅也是在此就学,她曾说过云川书院不会拒绝任何想要进学的女郎......” 谁知,“冯首辅”这三个字一出,霎时像是在周围落下一颗惊雷一般。 不仅面前的伏荷脸色骤变,就连周围刚才还事不关己的进进出出的弟子们,都纷纷的停下脚步,眼神不善的朝她看了过来。 四周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冯首辅”三个字,仿佛成为了云川书院的禁词。 远处恰巧往门外走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恰巧听到了姜如初的这一句话,他顿时眉头紧皱,眼神犀利的紧紧盯住了姜如初,快步朝这边走来。 伏荷见到来人,当即恭敬的见了一个礼,“见过李直学。” 然而这位直学大人走上前来,却只是眼神犀利的将姜如初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你可有引荐信?” 姜如初愣了愣,不知道为何书院竟然需要引荐信,但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 李直学的表情便更冷了三分,再次问道:“那你可曾有什么小有名气的文章诗作之类的?” 前世她在霍家确实有写过几篇,但未给外人瞧过,肯定算不得什么小有名气。更何况那是前世所作,现在拿出来肯定做不得数。 姜如初便再次老实的摇了摇头。 瞧她衣着打扮,最后剩下的那个问题,也就不必再问。 见状,李直学的表情便彻底冷了下去,连正眼也懒得再给姜如初一个,扭头对旁边的伏荷训斥道: “你这女助,与这小女郎多费这个口舌做什么?直接赶下山去便可。” 伏荷不敢反驳,低头应声:“是。” 说罢,李直学袖袍一甩便往回走,离开时还不屑的低哼了一声,扔下一句:“都多少年了,还有人提到她,真是不知深浅。” 等李直学走远,伏荷这才看向面前这小女郎,凑近一步,语气低低的警告道:“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在云川书院的地盘上提到那个人。” 姜如初不明白提到冯首辅这些人为何这么大的反应,上一世加上这一世,她都只知道冯首辅在民间是备受赞誉,那些大家族虽然不喜她,但也从没有如此讳莫如深。 但想到刚才那位直学问的两个问题,姜如初也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今日她被拒之门外的原因。 她站在原地,心里只剩一片冰凉。 伏荷见她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劝道:“有些事情,你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这都是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好的,这是命。” 姜如初才不相信,这就是她的命。 明明是这些人,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她,就擅自决定好了她的命...... 姜如初定定的望向面前的伏荷,直接戳穿了她,“这位女助,既然你说要认命,为何过了年纪却又选择待在书院不肯离去,为何已经做了女助,却还要穿着这一身弟子服呢?” 知道这女郎是一位女助之后,她的年龄也就可以得到解释,再看她身上穿着书院统一的女弟子服,就别有意味了。 既然都是命,为何你自己却又不肯认。 伏荷听到姜如初这直击灵魂的一问,当即愣在原地,几番张嘴,都不知该作何回答。 姜如初见她沉默,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带着嘲意的笑容,她眼神讽刺的看了一眼头顶上“云川书院”几个大字,再看向门口十分醒目的那块奇石。 “有教无类......”姜如初一字一顿的念到,表情十分的讽刺。 一腔热情被浇灭,胸中热血一片冰凉,两世为人的憋闷齐齐涌上姜如初的心头,让她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脑子却奇迹般的清醒异常。 姜如初的眼神一直落在对面的那块奇石上,却突然轻笑出声。 在伏荷盯着面前这小女郎,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妙的预感的时候,就见她突然笑了一声,伏荷心头一跳,正要出言劝她下山,就见这小女郎突然几步上前,朝着书院门口的石碑走去。 “哎,你这小女郎要做什么......”伏荷始料未及,讶然出声道。 周围的弟子纷纷被这一声吸引了目光,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这边,但却没有一个人及时反应过来。 只见姜如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奇石的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掏出一只毛笔,眼神冰冷的她当即做出一个让所有人的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朝着手中的毛笔猛的喷上一口血水! 接着毫不迟疑的提笔往那奇石上愤而行书。 此番变故,惊呆了云川书院门口所有的弟子,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眼神发愣的看着这一幕。 只见那小女郎奋笔疾书,动作行云流水,下笔一气呵成。 那动作和气势,简直堪称是笔走龙蛇。这电光火石之间,其实也不过才过去了几个呼吸而已,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小女郎早已写完。 姜如初嘴唇紧抿,写完之后,她愤怒的将那毛笔随手一扔,便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往山下走去。 众人呆愣的目光这才看向那奇石,原本的奇石上,只留下两行血字: 云川难云,书院不书。 好狂狷的字! 这偌大的八个字正好就写在书院那十六个字的旁边,两相对比之下,显得讽刺意味十足。 伏荷望着那奇石上的血字,再呆呆的看向那小女郎决然离去的背影,当即眼前一黑。 “你给我站住!” 第8章站住 “你给我站住!” 听到身后传来那女助的声音,姜如初充耳不闻,直愣愣的往山下冲去。 她抱着满心的希望而来,如今心中一片冰冷,连自己接下来的路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哪儿还有心思去理会旁的事情。 这时,周围的云川书院弟子们也纷纷回过神来,有两个高大的男弟子当即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一眼,立刻迅速的朝姜如初追了上来。 “前面那胆大包天的小女郎,竟敢在云川书院放肆,看我等不捉你去监院大人的面前好好分说分说!” “你往哪里逃?还不站住!” 直到身后那两个男弟子追到跟前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姜如初这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停下来脚步,愣愣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弟子。 逃?她并未想要逃跑。 其中一个男弟子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态度十分不好的说道:“放肆完便想走,云川书院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吗?” 另一个男弟子横眉竖眼的说道:“你弄脏了书院的石碑,我们得带你去监院大人的面前请罪!” “你最好乖乖配合,我们并不想欺负你一个小女郎。” 两个男弟子的态度强硬,虽然嘴上说着不想欺负一个小女郎,但那凶巴巴的模样,现下姜如初要是胆敢说出一个不字,两人势必要上手强压着她去。 姜如初倒没有拒绝的意思,左右她如今也不可能进云川书院了,借此机会进书院里面去看一眼,也算是让她对自己有一个交待了。 她正想点头,正前方就突然插入一道清朗的少年声: “这是我们寻希书院新来的小师妹,就算是犯了错,也应当是交由我们书院的长辈来教导,照理说,不该由你们云川书院的监院大人越俎代庖。” 姜如初顿时一愣,闻声看去,就见那山路处站着两个少年郎。 沈梦生和唐玉慢悠悠的上山,刚好走到山顶,就看到姜如初愤而怒写云川书院石碑的那一幕,两人仔细一瞧,发现竟然还是他们刚刚在半山腰见过的那个小女郎。 这等刚烈果决的性子,让沈梦生也不由得生了几分欣赏之意,见小女郎被云川书院的弟子拦住,他当即选择出言解围。 听到沈梦生所言,拦在姜如初身前的两个男弟子顿时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其中一个顿时笑了起来,眼神却十分不善的说道: “沈梦生,这是我们书院的事情,你确定你非要来插上一手吗?这小女郎方才还在说想考我们云川书院,几时就成了你们书院的弟子了?” 沈梦生的话明显没有说服力,旁边的唐玉当即能言善辩补充道:“自然是就在刚才,在我二人的引荐下,这位小女郎已经是我们寻希书院的小师妹了。” 寻希书院虽然不讲究引荐这一套,但刚才两人都看到了这小女郎笔走龙蛇的那一幕,那八个醒目的血字笔墨精熟,遒劲潇洒。 单看这扎实的写字功底,这小女郎也绝对能过夫子们的那一关。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很明显,看来寻希书院的这两人今天是非要来掺这一脚了。 另一个男弟子有些挑衅的说道:“你若是非要说这小女郎是你们书院的弟子,那这件事可就牵扯到两个书院......” 在场的几人都明白,刚才这小女郎在众目睽睽下打了云川书院的脸,事关书院的脸面,若是寻希书院再牵扯进来,那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但沈梦生二人既然已经将话说出口,自然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唐玉当即走上前,十分自然的护到姜如初的身旁,神色挑衅的望着这两个男弟子说道:“这是我们寻希书院的事情,两家书院要怎么处理,这是书院长辈们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们插手。” 沈梦生也走上前来,将姜如初挡在身后,一脸镇定的说道:“要怎么处理小师妹,该由我们书院定夺。” 姜如初有些迷茫的被这两个少年郎护在身后,她与他们只是在半山腰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两人会出手相助。 但两人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在将云川书院的人打发之后,在二人的眼色下,姜如初也乖乖的跟在他们的身旁,往山顶的另一边走去。 身后的伏荷在看到寻希书院的人将那小女郎带走之后,心里一时复杂,竟莫名有些替那小女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自然也没有上前阻拦,而是选择回书院禀告。 待走得远了,姜如初这才开口叫住前面的两个少年郎:“两位师兄......嘶......” 沈梦生第一个闻声回头,唐玉也一脸兴味的看了过来。 “你们......啊嘶......这是要带我去你们的寻希书院领罚吗?”姜如初一开口舌尖就传来剧痛,她咬着牙口齿不清的继续问道。 毕竟这寻希书院竟然可以和云川书院针锋相对,还能一同建在这无涯山上,想必书院实力也是非凡,这让姜如初又生出几分希望。 唐玉顿时笑出了声,笑容狡黠,有些打趣的说道:“怎么,刚才你怒写‘书院不书’的时候的胆气去哪儿了?这个时候倒害怕起来了?” 姜如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并不是害怕,看这两人的模样,想必那寻希书院跟云川书院应该不是一个路数。她先前是悲愤上头,一时冲动就写了,现在回过神一想,自己还真是胆大包天。 沈梦生面容清瘦,侧脸轮廓刚硬,他侧着头安抚道:“无碍,写便写了,不是什么大事。” “对,曾先生早就看那石碑上的字不顺眼了。”唐玉星眸闪闪,接口道:“今日你替她解了这个气,说不定等会儿见了你,还欢喜得紧呢。” 欢喜?这人口中的夫子倒是有趣......姜如初对这寻希书院更添了几分好奇。 她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试探的问了一句:“二位师兄是要带我去见你们的夫子吗?” 唐玉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又无奈的瞥了一眼身旁的沈梦生说道:“这是自然,你沈师兄都自作主张的替夫子把你收入门下了,你总要得去见见自己的先生吧。”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姜如初正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晕乎乎的,就听到一旁的沈梦生继续说道: “若是你不喜欢我们书院,夫子们也不会为难你,你可自行下山,云川书院的事情夫子们也会出面为你平息,你不必担忧。” 听到自行下山几个字,姜如初迅速把头摇了又摇,强忍着舌尖剧痛立即开口,表情十分诚恳的说道: “喜欢,我对咱们书院十分喜欢。” 都还没到书院,就急着说喜欢......唐玉闻言哈哈一笑,沈梦生的眼底也浮现出几分笑意。 这小师妹收得不亏。 第9章高低 那边的三人潇洒离去,这边的云川书院可就炸锅了。 “哎,你去看门口那石碑了吗?那八个大字,当真是......啧啧啧。” 云川书院里,一位十分八卦的男弟子正一脸兴味的讲述着书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另一位男弟子闻言顿时放下自己手中的书本,神情复杂的接口道: “我怎的不知?在下当时就在门口,你是没看到那小女郎是如何的胆大包天,不过她那气势也挺足,不知道哪个家族出来的......” 有女弟子一脸不屑的说道:“我没看到,但我听女助说了,那小女郎是来入学的,结果被拒之门外,就恼羞成怒的拿咱们书院的石碑撒气。” “被书院拒之门外,行事也是这般的不计后果,想必不是什么厉害的家族出身。”另一名女弟子凑上来有理有据的分析道。 这时,那位碰巧在书院门口的男弟子却突然说了一句: “但那小女郎那几个字,倒是笔墨精熟,一看就知道是下过苦功的。” 另一位长得十分黑的女弟子闻言,不悦的斥责道:“别人都打了自家书院的脸了,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看热闹,云川书院真是以你们为耻。”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表情讪讪的闭了嘴。 然而书舍里,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少年郎,却突然抬起头,看了过来。 少年郎的面容俊朗,鼻梁挺拔,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漆黑一片的眼眸里面透露着冷漠,他手中执着的毛笔纹丝未动,只是扭头面无表情的看向这边。 周长济冷漠的视线落在刚才说自己在现场的那个男弟子身上,语气有些生硬的,突然问道: “她的字有多好,与我相比如何?” 众人似乎没想到这平时从不跟他们搭话的周公子会突然发问,个个傻愣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被他盯着的男弟子左看看右看看,这才不敢置信的确定他是在问自己。 南壁如今的名门士族也有高低之分,其中,一流当属吴杨崔萧,二流当属周成袁赵,三流便是那些有一定名望手中也有一点小实权的世族。三流之下的世族,便不计其数。 周氏家族,居于二流之首,除却王孙贵族和勋爵人家,一流之下,没有家族不想和他们攀上关系的。 确认周长济是在跟他们说话之后,那个肤色比较黑的女弟子当即面色隐隐激动,抢先开口道: “周师兄,你的文采和笔墨向来无人能及,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郎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论!” 这女弟子说的话虽然讨好之意明显,但周长济长期位于他们云川书院的风云榜榜首,他的才学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的书法师从名门,山长都曾夸过他的字有大家之风。 说他不行,岂不是在说整个云川书院的弟子都不行。 旁边其他几位弟子虽然气恼被人抢先一步,但也纷纷附和点头,“确实,周师兄的字,岂是一般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然而那个唯一在书院门口目睹一切的男弟子却是一个实心眼的,见大家都在奉承周长济,他一脸迟疑,有些犹犹豫豫的说了一句: “其实,那小女郎的字也不差......” 这话一出,让书舍里其他的弟子顿时安静如鸡。 周长济的眉头一动,也不再面无表情,目光紧紧的锁住说话的男弟子,“你是说,那女郎的字比我也不差是吗?” 那男弟子闻言还当真低头认真的想了想,这才目露艰难的继续说道: “......在下也很难评,要不周师兄你亲自去看一看?” 能让这男弟子为难成这样,周长济当即沉默了一瞬,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认真,接着他毫不犹豫的从书案前站了起来,向书舍外走去。 看这模样,倒还真的准备去看看。 书舍里的其他弟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始料未及。 “周师兄这是当真了?”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引起周师兄的注意。” “可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郎,连书院的大门都没资格进,也配被周师兄放进眼里?” 那肤色比较黑的女弟子扭头对那刚才说实话的男弟子斥责道:“刘师弟,你倒是会胡说八道,要是让周师兄白跑一趟,得罪了周氏,看你家不把你逐出家门去。” 那姓刘的弟子苦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脸,气恼的说道:“可我是真的分辨不出谁的更好嘛......在下说实话也有错吗......” 这下倒让大家都好奇了起来,难道那小女郎的字,当真能和周长济的相提并论? 一行人互相看了看,当机立断,也迅速的紧跟在周长济之后,迫不及待的想去亲眼看一看。 而此时的云川书院大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弟子。 大家都是听了八卦之后,前来围观石碑上那八个大字的,毕竟这可是书院建立以来,第一位敢在这石碑上胡作非为的人。再加上书院里的日子乏味,但凡发生一点有意思的事情,这些弟子们便个个都迫不及待的凑上去看热闹。 云川难云,书院不书。 这八个大字实在嘲讽意味十足,听说还是那小女郎咬破舌尖写下的,围观的弟子都是来看热闹,倒还真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把这几个字怎么办。 “那小女郎还挺血性......”有弟子想到她咬破舌尖的那一幕,有些龇牙咧嘴的说道。 围观的弟子中,有人也咂了咂嘴感慨道:“可不是,这是行草吧......看这凌厉的笔锋,便能想得到那小女郎当时的气性肯定不小。” 周长济此时已经在人群中盯着那几个大字看了好一会儿。 这确实是行草,他自己用的是行楷,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样的字体。当初他便想练这行草,只是父亲说这样的字体太过不羁,显得人轻浮,他便作罢。 只是如今他眼前的这种行草,却没有半分轻浮之意,反而有种苍劲之美,竟能让人感受到行笔之人当时的愤慨...... 第一眼看到那八个大字的时候,周长济便一直沉默到现在。 初初一看,大家原是不相信这么遒劲的字会是一个女郎写的,毕竟女郎大多手臂无力,字迹也多是秀气内敛的风格。但听着身旁有目睹全程的弟子说的话,众人也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一个女郎的字迹。 旁边几个跟着周长济一起出来的同窗们,也在看到那几个大字后,一个个哑口无言。 那肤色较黑的女弟子,名叫范燕,是大同县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家族出身。范氏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族中出过几位进士,便是如今也还有人在各地做官。 范氏一族的女郎大多都是清高自傲,但在面对周长济这样的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时,一向自傲的范燕也忍不住想要奉承讨好,他们这样的九流小家族若是能跟周氏拉近关系,从中得到的好处简直难以预估。 范燕看到周长济一直盯着那几个字,半天一言不发,便忍不住壮着胆子凑上前,十分善解人意的说道: “周师兄,书法向来没有高低之分,你的字在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眼里就是最好的,这小女郎也不过是哗众取宠,就是拍马也不及你半分!” 周长济闻言,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却冷了下去。 旁边的弟子们还不知道范燕这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纷纷出言附和:“对,听说这女郎只是乡野出身,她写的字又怎配和周师兄相提并论。” 周长济的表情已经是冷若寒霜。 就在这时,旁边的人群中却突然走出来一个老头,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眯着眼睛盯着那石碑上的字看。 众弟子见是他,当即低头拱手作礼:“陈夫子好。” 陈夫子低低的“嗯”了一声以示回应,慢悠悠的走上前去,待他眯着眼睛看清楚那石碑上写的是什么之后,却突然哈哈一笑。 陈夫子笑完便摇了摇头,扭头离开了,只留下两个字:“好字。” 陈夫子是谁?这位夫子虽然没有写出过什么名篇,在书院里也说不上什么话,但偏偏很不巧的是,他是一位专教书法的老夫子,在书院已经呆了近四十年。 凭着一手出众的章草,这位老夫子在云川书院之外也是小有名气。 陈夫子都说是好字,这下谁敢再质疑那石碑上的字?刚刚还在出言奉承的范燕,此时脸上已经是青一阵红一阵,她只感觉自己的脸现在正火辣辣的疼。 周长济这时缓缓回过头来,俊脸紧绷,漠然的眼神落在旁边这女弟子的身上。 他突然冷冷的出声道:“既然你说书法无高低,那为何又将我的字算作最好,还是说,字好不好,原来是凭出身决定的?” 说完,周长济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双唇紧抿,面无表情的扭头便进了书院。 只留下原地一堆一脸尴尬的弟子,大家都只是随口拍个马屁,谁知竟拍错了地方。 而范燕更是满脸涨红,直觉无地自容。 第10章寻希书院 无涯山春色新绿,风景秀美。 上山的人都是奔着云川书院的大名而来,任谁都没有想到,在后山的另一边,竟然矗立着另一座书院。 说是书院其实也不然,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处宅院。出现在姜如初面前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斋。 古朴的宅院坐落在翠色掩映的山林之间,青松翠柏,门口竟还搭着花架,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这样僻静而又幽深的环境,像是一处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若不是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寻希书院”四个大字,姜如初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处普通的宅院。 沈梦生和唐玉带着她走到门口,推开院门就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姜如初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而这一处两进的宅院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大有乾坤。一进门的两边是古色古香的抄手游廊,当中是一处露天的大院子,中间还放着几口镇风水的大缸。 正面便是五间书舍,皆是两扇雕花大开窗。姜如初听到的读书声,便是从这些大开窗里面传出来的。看样子这一处宅院前面是书舍,后面应当就是厢房,倒是布置相宜,整个书院除了读书声之外,显得幽深而又安静,是一个读书的绝佳好地方。 寻希书院的夫子们,也是出乎姜如初的意料,听沈师兄说书院里总共才四位夫子。而那位唐师兄先前口中的“曾夫子”,竟然是一个穿着月白色曳尾百褶裙的女先生。 女先生螓首蛾眉,齿如编贝,看着不像一位先生,倒像是一位世家小姐。最让姜如初深刻的便是她朝她这边看过来时那一双狭长的双眼,眼尾微微上挑。 沈梦生和唐玉应当是跟她说在云川书院发生的事,因此姜如初能瞧见,她脸上的笑容在逐渐放大,看向这边的目光也似在发亮。 接着,曾先生便一脸笑容的从游廊的那一头朝姜如初走来。 “你这女郎倒是个有胆色的,先生我喜欢,你姓姜是吗?”曾先生人还未走近,声便先到,说起话来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洒脱随性。 曾先生走到姜如初跟前,目光十分满意的打量着她,那眼里的愉悦简直遮都遮不住。 看样子,对于姜如初在云川书院干的事,这位女先生是真的开心。 第一次见面,姜如初乖巧点头,装作老实巴交的模样:“弟子姓姜,名如初,凤台县人氏。” “凤台姜氏......”曾先生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她的眉眼,便脱口而出道:“永顺十四年,凤台县的知县大人是你什么人?” 姜如初微愣,老实答道:“是弟子的外祖父。” 曾先生便笑了起来,有些感慨的说道:“姜知县可是做得一手好文章,当年得他照拂的寒门子弟无数,可惜他老人家去得早,不然来我们书院点拨点拨这些孩子多好......” 旁边的沈梦生和唐玉听完也是一愣,姜大人的文章他们也曾研读过,颇有文采。二人都没有想到,姜师妹看着不显,竟然那位姜知县的后人。 姜如初没想到她外祖父去世已近十年,竟还有人记得他,当即眼眶微微发热,对眼前这位女先生不禁升起巨大的好感。 “若外祖父泉下得知有人还记得他,一定很欣慰。”她表情认真的说道。 曾先生笑了笑,突然话题一转,一脸正色问道:“大经、中经、小经读过哪些?” 姜如初顿了顿,有些犹豫的回答道:“《诗》、《易》都读了......《周礼》也读过一些,《尚书》看过一点......” 这些都是学堂进学的主修科目,但她上一世在族学没有认真听学,如今对书本的内容早已忘得差不多。 听到这里,曾先生眉头一皱,继续考问道:“《五曹》和《九章》呢,可曾精读过?” 姜如初的算学向来不错,但都是她外祖父小时候所教,她确实没有研习过这两本算术书,当下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未曾。” 曾先生见状眉头紧皱,表情十分严肃,“那你都读过哪些书?”十四岁的女郎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按理说不该什么书都没有读过。 察觉到曾先生的严肃,姜如初心情也低落了几分,想到前世在霍府跟着霍衍舟看的那些书,便有些沮丧的说道: “《说文》和《尔雅》弟子还算精熟,曾研读过几年。” 谁知,曾先生听到她的话,表情更严肃了许多,看着姜如初的眼神也冷淡了几分。 曾先生绷着一张脸,看向身后的沈梦生和唐玉说道:“不用考了,既然是你们带回来的,就由你们二人来照看这位姜师妹吧,让她跟着你们去静雅舍。” 说完,曾先生便扭头进了书舍里,似乎对姜如初这个新弟子感到十分的失望。 这时,沈梦生和唐玉才走上前来,唐玉一脸稀奇的看着她问道:“姜师妹,你连五经都尚未通读,竟能去读《说文》和《尔雅》?” 五经是儒学主修科目,每个弟子都必须研读,算是基础。而《说文》和《尔雅》是书学专业科目,非基础扎实的弟子无法读透,更别说精熟。 “你竟然还有胆子在曾先生面前说自己精熟......”唐玉不可思议的说道,眼神里充满‘你完了’的意思。 姜如初丧着一张脸,有些闷闷的问道:“先生不喜我是吗?” “先生若是不喜你,就不会让我们两个带着你去静雅舍了。”另一边的沈梦生出言安慰,解释道:“先生大概是觉得你读书不踏实,还不会走,就开始跑了。” 姜如初顿时后悔,不该说出跟着霍衍舟读的那些书。 但她确实是实话实说,她在霍家当伴读的那些年,霍衍舟读的书多而杂,他读什么她就得跟着读什么,哪有时间去重温那些基础,倒是杂七杂八、晦涩难懂的书读了不少。 “但我看你的字迹功底扎实,肯定是下过苦功的,不像是浮躁的人。”沈梦生表情有一些疑惑的说道。 唐玉也赞同的点了点头:“你那行草确实写得好,别有风骨。” 别有风骨,这赞誉算是极高,但姜如初听到如此高的评价,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只是勉强笑了笑说道:“......确实废了不少功夫。” 但功底扎实的却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因为她这一手行草,其实是模仿霍衍舟而来。 准确的说,她写的字,实际上是霍衍舟的字。 霍衍舟的行草,自然是写得极好的。 上一世他高中之后,慕名而来求他墨宝的不计其数,他这手字还曾得到过当朝大儒吴老的称赞,曾赞他“字如其人,绝世风骨。” 但那些人大多不知,从霍家流出去的墨宝和书帖,其实大多都是出自姜如初之手。 霍衍舟这人一心只扑在科举上,最不喜和那些文人一起饮酒作诗、谈天说地,所有需要拿出去应付人的文章,都是让姜如初来誊抄,有时候不重要的场合甚至直接让她代写。 而为了不被人发现,姜如初便学会了临摹他的字迹。 到后来这字迹模仿得多了,姜如初便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字该如何写......她自然的便可以写出霍衍舟的笔墨,一手行草连神韵都跟他的分毫不差,那么多的文人墨客,从没有人发现过不对劲。 现在有人夸她的字好,姜如初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见沈梦生和唐玉都有不解,姜如初只能随口敷衍道:“都说字如其人,我想着这算是读书人的脸面,便特地花了时间专门练过。” 唐玉顿时笑出了声:“那你如今这面子倒是足够了,就是这里子......得好好费点功夫了。” 沈梦生一脸严肃的说道:“姜师妹,字虽是读书人的脸面,但还是有真才实学更重要。” 可不是,被曾先生刚才考问后,姜如初也觉得自己是败絮其中,连最基础的五经都不曾读完,此时的她被接二连三的打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草包。 “多谢两位师兄提点,师妹以后一定好好读书。”她郑重的保证道。 第11章真才实学 静雅舍新来了一位师妹,而且还是沈梦生和唐玉引荐而来,这一个消息,迅速的在整个寻希书院传开。 而此时的姜如初,正在跟静雅舍的师兄师姐们介绍自己。 静雅舍是最边上角落里的一间书舍,里面总共也不过十五个弟子,加上她一共十六个,整个书舍安静如鸡。 然而等她说完,书舍里却只响起几道稀稀拉拉的掌声,师兄师姐们也只是敷衍的回应道: “......姜师妹好。”随即埋头,继续研读手中的书籍。 被冷在前面的姜如初愣了愣,一旁的沈梦生习以为常的解释道:“姜师妹别放心上,静雅舍的同窗们大都比较用功,对旁的人或事都漠不关心。” 寻希书院的弟子大多都是寒门或者平民出身,他们普遍将读书科举视为自己唯一的出路,论人也向来不以出身或者钱财,大家都一视同仁,凭真才实学说话。 这时边上的唐玉默默补充道:“他们只关心谁的文采出众,谁的文章写得好。” 实际上刚才大家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新来的姜师妹是靠着走后门进来的,压根就没有经过书院的入门考试,而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对这种关系户,都带着微妙的情绪。 姜如初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位师兄不用担心,我都理解。” 她会用真才实学让大家认识她的。 然而姜如初后面很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一句话说出来,因为她这个天真的想法很快就惨遭打脸....... 书院里一月三旬,每旬有旬考,每月有月考,年末还有岁终试。 姜如初的运气十分凑巧,她刚来的第二天就碰上旬考,静雅舍的夫子正是曾夫子,说到旬考时,她还特地看了一眼新来的姜如初。 姜如初被安排在书舍里边上靠窗的一排,坐在最后面的她对上曾夫子的视线,不由得心里一突。 等曾夫子一走,姜如初便看了一圈书舍里的同窗们,见各位师兄师姐都在温书,她便看向自己旁边位置的一位看起来似乎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郎。 少年郎背影修长,侧脸看起来文质彬彬,坐着的姿态也十分的闲雅。整个书舍里,似乎就这个人没有在看书,而是在发呆。 “这位小师兄......” 见那少年郎抬头,一双放空的眼睛茫然的看过来,姜如初小声的继续问道:“打扰小师兄了,不知道咱们这一次的旬考考什么?可有难度?” 贺知书无精打采的眼神缓缓落在姜如初的身上,听到她的称呼,他眼神里便透露出一些不悦:“师兄就师兄,做什么叫小师兄......” 姜如初连忙致歉;“对不住,不知道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叫我贺知书就行。” “旬考能考什么,无非是这一旬学的那几篇,都是些基础功课,查查你有没有认真听堂罢了。”贺知书十分懒散的说道,似乎并不将这旬考放在眼里。 听到这贺师兄这般说,姜如初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连忙回头翻开自己手中的《礼记》。 而旁边的贺知书难得竟有几分热心,见状随口提醒道:“这一旬学的是《表记》和《服问》,随便看看便可,没什么难度。” 姜如初便默默地翻到这两篇,因此也对旁边这位贺师兄的印象极佳,见他如此轻松自信,想必功课一定十分扎实。 午时,到了放学的时候,姜如初还在研读手中的礼记,书舍另一边却有三个女弟子时不时的抬头望向她的方向,还互相推脱了一番。 最后,一位尖下巴的女弟子迟疑的走到姜如初的书案前:“姜师妹,我们要去食堂用饭,你要一起去吗?” 姜如初闻声抬头,就看到一个尖下巴戳在自己上前方,见是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的师姐,她有些意外的往后看了一眼,就看到同一个屋的另外两位师姐远远的站在后面打量自己。 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因为昨天晚上她住进去的时候,这三位同屋的师姐似乎并不怎么爱搭理她,没想到今天竟然会邀请她一起用饭。 车雪站在姜如初的面前,见她没有立刻恭敬的答应,心头便有些不喜,重复了一遍:“姜师妹,要一起吗?” 姜如初顿时回过神来,从书案前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十分真心的笑容:“师姐,一起吧。” 车雪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起来,后边的蒋慧和田琴见姜如初同意,也都望向这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书院进学的第一天,师姐们便如此友好,姜如初觉得以后在这里读书的日子其实也不坏。 然而,这些只是她在下午的考试到来之前,在书院里感到的最后一点友善...... 当旬考的试题发到姜如初手中的时候,她的表情瞬间一呆,然后缓缓的看向旁边的贺知书。 因为此时她手中的试题并不是这贺知书之前跟她说的《表记》和《服问》,而是《间传》和《儒行》......姜如初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叫贺知书的少年郎故意戏弄她。 感觉被人戏弄,她顿觉心头火起。 贺知书此时恍若未觉,看到手中的试题的时候,他只是眉头皱了皱,便懒懒的支起了胳膊,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半点没有紧张的意思。 感受到姜如初的视线,他也一动不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她。 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此时上方的曾先生突然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不悦和提醒。 姜如初收回目光,胸口忍不住剧烈的起伏了几下,看着手中的试题,也只好开始认命的作答。 她本也是临时抱佛脚,才好不容易将《表记》和《服问》看了个眼熟,谁知竟被人戏弄,如今看着这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间传》和《儒行》,姜如初只能绞尽脑汁,努力的回忆前世那一点可怜的记忆。 她也不是什么不学而通的天才,结果可想而知。 第二天,当旬考的榜单出来的时候,整个书舍都热闹了起来。 “贺师弟,这一次你可出息了,竟不是最后一名!”有师兄打趣道。 另一位师姐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就是,贺师弟,你这万年垫底的,也终于有人替你垫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梦生上前看了一眼榜单最末尾的那个名字,顿时默不作声,眼神有些意外的看了一边的姜如初一眼。 因为此时旬试榜上,末尾的名字,正是“姜如初”三个字。 第12章垫底 姜如初到寻希书院的第一次旬试,是垫底。 这个结果简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写得一手别有风骨的行草的小女郎,竟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 幸好旬试只是在每个书舍单独排名,若是在整个书院排名,姜如初觉得,自己只会更加的惨不忍睹。 当然,目前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唐玉也对这小女郎的旬试结果感到十分的出乎意料,“姜师妹,师兄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你不会考得太好,但没想到的是......唉,有点一言难尽啊,师妹......” 这家伙对姜如初说话,是越来越犀利了。 沈梦生却说出一句公正的话:“姜师妹才刚来,对我们上一旬所学的内容考得不好也不难理解,她尚未有机会听过曾先生的堂,答不出曾先生的题是很正常的事情。” 姜如初见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宽慰她的话,心绪刚好一点,便听得沈梦生接着训诫道: “不过《礼记》是五经中最基础的内容,就算是曾先生的试题会晦涩一些,姜师妹你也不该是垫底才对......你这学业基础实在太差。”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她之前从来没有通读过五经的内容。 姜如初被训得灰头土脸,当即十分认真的检讨自己道:“是我从前学业不精,多谢两位师兄直言,师妹我回去之后就好好将五经通读一遍。” 她自然知道两位师兄是为了她好,也没有任何的恶意,就算是调侃和训诫,比起书舍里其他人的态度,姜如初心中也只觉得感激。 因为自从旬试的排名一出来,姜如初便感觉整个书舍的师兄师姐们看她的目光更加的微妙了几分。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热闹便瞬间消失,她问什么,大家也都漠不关心,没有一人接她的话茬。 概括一下,就是原本大家就不拿正眼瞧她,现下更是连一个余光都没有了。 昨日还邀请姜如初一起用午饭的三位师姐,今日也突然就没了声响。 昨晚她回屋就寝时,本来还在谈论什么的三位师姐突然就停了下来,整个屋内的气氛都怪怪的。 她想问一问去哪里晾晒洗好的衣物,也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问话。 从昨日旬考放榜到现在,除了沈梦生和唐玉跟她搭过这几句话之外,再没有一个人理会过她一下,可以说大家几乎都把她当成了空气一般不存在。 看人下菜碟的事情,前世她在霍府见识了不少。 姜如初也渐渐地领悟到了大家的意思,便也不再自讨没趣,见其他的弟子都三三两两的去用饭,她也不急,静静的坐在书案前,打算等大家都走了再去。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某人的声音:“第一次受人冷落吧,瞧你一副不适应的样子......以后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另一边的贺知书一副十分有经验的模样,对姜如初“提点”道。 姜如初没有搭理他,闻言连头都懒得回。 原本她对这人戏弄她的事情还十分的恼火,但在看到旬考的榜单之后,她也回过味儿来了,这家伙大概不是故意诓骗她的,一个常年垫底的人,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学到了哪一篇文章。 枉那日他还说的煞有其事,一副不把旬考放在眼里的模样,让姜如初差点以为他深藏不露...... 贺知书见姜如初一副不搭理他的样子,他也浑然不在意,自顾自的从书案前站起身来,还顺嘴问了一句: “要一起用饭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向独来独往的,为何今日会突发奇想的搭理这个新来的师妹,大概是终于来了一个替他垫底的人,有一种同类相近的气息吧。 姜如初听到他的邀请,这才抬头十分稀奇的看了他一眼,倒数第一名和倒数第二名相邀一起去用饭,这算什么,草包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但再怎么说,这也算是在旬试之后,除了沈梦生和唐玉之外,第一个愿意搭理她的同门,就算是另一个草包,姜如初也不打算拒绝这份好意。 “那便一起吧。”她站起来干脆的说道。 书院的食堂就是后边一处露天的小院子,两边分别摆着几条长长的桌椅板凳,露天席地,这便算作书院弟子用饭的地方。遇到下雨天,大家分完饭便回寝舍吃。 每日都有两个掌勺的大师傅提着两个大桶等在那处,而这些弟子们便一个个排队等着分饭,寻希书院总共不过一百多号弟子,倒也不算拥挤。 但姜如初没想到的是,贺知书这家伙在寻希书院的名声竟然比她的还要差,当两人一起出现在食堂时,姜如初瞬间便感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呵,这两人还挺搭的,贺知书这一次算是遇到一个跟他臭味相投的同伴了。”旁边的长凳上,有人嬉笑道。 书院统共就这么大,弟子之间即使不在一间书舍,个别比较出名的弟子,大家也都互相认识。 另有人搭话道:“同类之间的抱团取暖嘛......静雅舍这新来的这个女郎竟跟贺知书混到了一处,倒真的是物以类聚。” 食堂里的议论声让姜如初听了一耳朵,让她一直沉默不语。 旁边的贺知书却完全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但他敏锐的感受到姜如初的沉默,便嗤笑一声直言道: “怎么,姜师妹嫌跟我一路丢人了?” 两人一起拿着一个大碗,正等着木桶前的大师傅给他们分饭,闻言,姜如初当下便立即扭头否认道: “自然不是,跟师兄你一起有什么好丢人的。” 然而贺知书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直接戳破:“难道师妹你不是因为别人说你跟我是同类,所以心里头不爽利吗?” “师兄,我自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你怎会这般认为......” 姜如初一脸正色的解释道: “师妹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嘲笑我们是物以类聚,好似骨子里便小瞧了我们,他们凭什么就断言我们就一定是草包?” 不过一次旬试,科举一路上还会有无数次这样的考试,她还有无数次机会。 然而姜如初的话刚说完,就换来后面贺知书懒洋洋的一句: “不行便不行,这些人的想法和我有什么干系?草包就草包,又不影响我吃饭睡觉。” 后面的家伙一脸无所谓的说道。 第13章打听 贺知书在书院混吃等死许多年,一直都是垫底,这摆烂的心态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同是天涯垫底人,他倒还算是挺仗义的说道:“你别管他们怎么说,以后师兄罩着你,咱们就算是一辈子垫底也不用搭理他们。” 他一句话,就把这位新来的姜师妹当成了自己人。 姜如初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心里默默添上一句,谁要一辈子跟你一起垫底。 两人各自拿了一个海碗,坐在一条长凳上吃饭。 贺知书将两条宽大的袖袍一卷,便开始风卷残云般大口干饭,那架势,仿佛许多年没有吃过饱饭一般,跟他比起来,姜如初使劲往嘴里送饭的模样都显得斯文了几分。 这家伙一张白生生的面皮倒是看着人模狗样,但这吃饭的架势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说不定家里的境况比姜如初家还要惨上几分。 见状,姜如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贺师兄,你家里送你来书院读书定是不容易,你还真就打算一直垫底吗,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人的眼光,也能不在乎家里人的期盼?” 贺知书闻言,秀气的眉头一挑,白嫩的脸埋在碗里抬都没有抬一下,直接说道:“我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家中祖父对我无甚期盼,送我来这里,他们也不是想让我好好读书的。” 这话说得,让姜如初一下就脑补一出家族大戏,类似兄弟阋墙、妻妾不合之类,瞬间成功的让她闭了嘴。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容易,各有各的活法。 就在他们午时用饭的功夫,静雅舍的门口却出现一个行为鬼祟的男弟子,这男弟子探头往里面打量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偷偷摸摸的走了进去。 他四处寻找,直到看到墙上挂着的旬试榜,这才眉头一舒走了过去。 男弟子从头看到尾,找得一脸焦急,终于在看到最末尾的那个名字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顿时快步离开,找人报信去了。 云川书院,后山的池塘处。 “你确定?那姓姜的小女郎当真是垫底的最后一名?” 刘英一脸不可思议的确认道。 这刘英便是那一日目睹姜如初写下那八个大字的刘姓弟子,他亲眼见到过写那八个大字的小女郎的风采,实在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在小小的旬试中垫底。 “你确定最后的那个名字是姜如初吗?”刘英再次确认道。 那打探消息的寻希书院弟子再三点头,一脸肯定的说道:“刘公子,在下确实没有看错,肯定真真的,就是您说得这个名字。” 听到这弟子再次肯定,刘英这才表情复杂的扭头,用征询的眼神看向身后的那个人。 周长济冷硬的侧脸紧绷,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以后的旬考不用再打听了。” 刘英便用力点头答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随手抛给了那打听消息的寻希书院弟子,嘱咐道: “听到了吧?月考的时候有消息再来汇报,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弟子拿到因子,当即乐得嘴一咧,连忙答应道:“好的好的,两位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给你们好好的注意那个姓姜的女郎。” 见那弟子走远,刘英扭头打量周长济的表情,有些摸不准这位公子爷的想法。 自从上一次自己“说真话”之后,没想到竟意外的得到了这位世家公子的青睐,让他帮忙去打听那姜女郎的消息,他自然得好好的把握这一次机会。 “周师兄......那小女郎说不定就只是字写得好罢了。” 刘英小心翼翼的劝说道。 “字写得好,但文采不好的学子多了去,咱其实没必要花这个银钱特地去打听。” 谁知周长济闻言只是默不做声的瞥了他一眼,接着冷不丁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随手一扔就扔到了刘英的怀里。 然后扭头便离开了这一处。 刘英一脸懵的看向砸到自己怀里的那沉甸甸的钱袋子,蓝底织金绣花的钱袋子,右下角还绣着周家的族徽,一只昂着头颅、展翅欲飞的燕纹。 我的天老爷,这烫手的钱袋子谁敢拿?再说咱也不是心疼这点银钱。 “哎,周师兄,你误会师弟我了......”刘英忙不迭的,一脸慌张的连忙追了上去。 这一头的两人刚离开,那一头,那报信的弟子便转头拿另一份赏钱去了。 “你说那周长济最近在打听一个小女郎的消息?” 一个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生得颇有一些风流韵致的少年郎,挑了挑眉,有些稀奇的问道。 另一个穿着藕粉色,一身脂粉气的少年郎,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说道:“钟修,你这话问得......怎的?那周长济虽然是个倔驴,难道就不能喜欢女郎了?” 钟修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说话的曹平的身上,意有所指的说道: “那可不一定,指不定那周郎君跟你一般呢?” 曹平正在瞪眼,就听到屋内那一头坐着喝茶的那个身影,不紧不慢的咳了一声。 只是一声轻咳,瞬间让这边的两人偃旗息鼓。 九方淮序一边慢悠悠的用茶盖撇着茶沫,一边用斜飞的笑眼望向那寻希书院的弟子,语气有些玩味儿的问道: “哦?那小女郎可有什么特别之处?竟引起了周长济那厮的注意。” 以他对周长济的了解,那人不可能是因为什么儿女情长,在这人眼中向来没有男女之分,必然是对方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好胜心。 周长济才学斐然,九方淮序本来非常的欣赏他,这些年还曾几次三番试图拉拢他 谁曾想这家伙软硬不吃,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偏偏此人家世出身也不差,让九方淮序这么多年来,一直拿他也没有办法。 便是九方家世袭爵位,凌驾于世家之上,他也不敢明目张胆拿这样出色的世家子弟怎么样。 他就不信收服不了他。 那打探消息的男弟子却摇头说道:“在下不知,那刘公子只说让我打听那姜如初的旬试排名,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听到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旁边的钟修和曹平顿时互相对视了一眼,眼底都有猜疑。 旬试排名,九方淮序轻笑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周长济就是周长济,能让他特地费功夫打听,那女郎想必才学一定有其过人之处,不知她排名如何?” 听到面前的弟子说她排名垫底,他嘴角的笑容霎时一滞。 九方淮序嘴角顿时扬起一个怪异的弧度,眉头一挑,终于觉出几分有趣来。 “一个考试垫底的女郎,也值得周长济费功夫去打听,本公子还当真有些好奇了......” 第14章装相 寻希书院这边,姜如初还不知道自己一次旬试排名,早已被各路有心人来回鄙夷了无数次。 更不知道,一个原本要将她视作对手的人,无声无息的将她踢出了局。 夜凉如水,一轮弯月孤零零的挂在漆黑的夜空上。 竹影婆娑,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山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怪声,往窗外望去,还能看到山林间偶尔映射出清冷的幽光。 姜如初默默地靠在窗户底下,一手拿着一根蜡烛,一手执着书,借着微弱的烛火,逐字逐句的小心翼翼的翻看。 然而她这万分小心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屋内有人的不满。 左侧的床榻上,一个有些尖刻的女声突然不满的斥责道:“大晚上的,点着蜡烛晃人眼睛......” “都是垫底的最后一名了,也不知道装什么刻苦用功的模样。” 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吵得车雪睡不着,偏偏那人还一直在窗户边碍眼,忍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把气撒了出来。 另一侧的床榻上,蒋慧无奈的出声制止车雪:“车雪,别这样。” 接着对姜如初好意提醒道:“姜师妹,用功也当是白日在课堂上用功,晚上睡不好,白日也是无法专注,反而本末倒置。” 另一边的田琴探出头来:“就是,若是你白日多用功,也不至于垫底了。” 简而言之,别装了。 窗户底下的姜如初默默地关上了书籍,这蜡烛的光微弱得险些让她都看不清楚书上的字,隔这么远,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晃到那车师姐的眼的。 师姐们的话虽不好听,但说的也是事实。 但她落后太多,除了勤能补拙,她别无选择。 姜如初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也懒得争辩,起身披上自己的薄夹袄,拿着蜡烛就往门外的走廊上走去。 见姜如初一声不吭的往外走,车雪在后面冷不丁的哼了一声,田琴事不关己的撇了撇嘴。 另一侧的蒋慧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样太过分了......毕竟是一个屋的师妹。” 车雪却轻哼一声说道:“师妹怎么了,每年来来去去的师妹不知道多少,尤其她还是个垫底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 田琴脑袋垂在床边,表情有些怔怔说道: “说不定过两个月,就又臊眉耷眼的回家嫁人去了。” 这样的情况在寻希书院常见,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但听到田琴这样说,屋内还是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姜如初对屋内的对话充耳不闻,她蹲在外面走廊的墙角避风处,继续看起书来。 虽然这一处的风声有一点大,但好歹让她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她紧了紧自己的薄夹袄想。 她心想,要是能向曾夫子申请一个单独的寝舍就好了。哪怕要多花些银钱,只要能安心看书,也是值得的。 但显然,姜如初在曾夫子的眼中,还不够这个格。 当她试探着向曾夫子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曾夫子姣好的面容上却是十分严肃的表情,眼神不赞同的训诫道: “如何与同门相处也是书院里的一课,难不成以后你再也不跟书院的师姐师兄们来往不成?” 看着眼前这新来的女弟子,曾夫子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但经过这些天的观望,她发现这弟子的学业基础不是一般的差,很多基本的功课都弄不清楚。 如今听闻她和同门相处不融洽,更是让曾夫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姜如初被训得只低着个头,但还是一脸坚持的说道:“弟子只是怕半夜看书打扰到师姐们休息,没有不和师姐们相处的意思。” 再者她还打算过两个月就把母亲接上山来,以姜母软弱的性格,一个人在家里,怕是早晚要被族中那些人拆吃入腹,因此单独弄一间寝舍是十分有必要的。 曾夫子听见她说到半夜读书,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秉公无私的说道:“没有新来的弟子就能单独住一间寝舍的,书院的寝舍本就不多,只有考试前几名的弟子才可以申请。” “你要是想单独住一间寝舍,就先把你的排名提上去再说吧。” 书院里也有一些弟子喜欢独来独往,所以书院后面专门有一排单独的寝舍,但也并不是每一个弟子都有资格申请,毕竟寻希书院的屋舍不多。 姜如初刚来,还不知道曾夫子是书院里出了名的菩萨面、阎罗心,别看她长得一副世家小姐的温良面孔,行事作风却是一贯的严师做派。 曾夫子都说到这个份上,姜如初自然知道是自己不够格的缘故,只得告辞离去。 曾夫子看着这个新来的女弟子离去的背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书院的日子除了受人冷落,姜如初倒也没觉得其他的不好,求知若渴的她,在书院里学得忘我,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这一日惠风和畅,绿柳抽新芽。 堂上,曾夫子照例提问姜如初:“过行弗率,以求处厚的下一句是什么?以及这一句出自五经中的哪一本哪一篇?” 自从姜如初旬试“一鸣惊人”之后,曾夫子就喜欢时不时的抽问她一些五经中的基础内容,以此检查她有没有用功。 姜如初站起来拱手做礼,对答如流: “过行弗率,以求处厚。下一句是章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贤。出自《礼记》中的《表记》篇。” 这些日子她刻苦研读,将《礼记》中的每一篇都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便是让她说出在哪一段,她都能毫不迟疑的答出来。 夜读可不是白读的。 曾夫子听到她的回答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用功表示肯定。 书舍内的其他弟子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种需要死记硬背的基础,早就是大家不知道嚼过多少遍的内容,在场个个都能答得出来,不算什么稀奇事。 接下来,才是真正到了曾夫子的堂课内容。 曾夫子的课向来以晦涩难懂出名,她特别擅长从这一堂课的内容中引经据典,延伸到其他的内容上,因此她的堂课总是超纲,提问弟子,也总喜欢问一些角度刁钻的问题。 这十分考验弟子们是否博闻强记,在她的堂课上,没有弟子敢轻易走神。 只见曾夫子站在堂上,拿起手中的草纸展示在众弟子的眼前,上面却什么字都没有写,只画了一个不方不圆的圈。 这是什么意思? 曾夫子见众弟子一脸茫然,清了清嗓子说道:“只观你们眼前所见,若是让你们以此为题,做一篇策论或者诗词,你们打算从何入手?” 一个不方不圆的圈,便让他们作诗或者写文章,大家纷纷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小声的在堂上交头接耳了起来。 曾夫子也并不阻止,任由弟子们互相讨论,毕竟这样的试题实在刁钻,允许弟子互相交流,才有答出来的可能。 然而这边,姜如初却看着这个不方不圆的圈发起了呆。 第15章运气 静雅舍的众弟子都在互相交头接耳,就连唐玉和沈梦生都在互相讨论,只有姜如初和贺知书什么动作也没有。 贺知书这家伙看了那不方不圆的圈一眼,笑了一声之后,就照常神游天外去了,奇怪的是曾夫子也对他视而不见,任由他在堂课上置身事外。 而姜如初,她在望着那个圈发呆,无他,只因这个“圈”她曾经见过......前世在霍府伴读时,她替霍衍舟整理过南壁历年来举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试题,那时,她曾研读过这一道试题。 这是永顺十七年,秦川县的一道县试题。 按理说,区区县试,不该有如此难度的题目,但当年那位秦川县的县令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轻重的竟然出了一道如此刁钻古怪的试题,害得当年县试落第的考生不知凡几,连要求的生员数都没有录到,最后这个县令也被朝廷下令罚俸三年。 因此姜如初对这道题的印象可谓是十分深刻,不过因秦川县地处偏僻,而且还是七年前的一道小小的县试题,所以书舍的弟子们不知道,也不算稀奇。 任由书舍里的弟子们交头接耳半天,曾夫子这才出声问道:“不知道你们其中哪一个心中已有答案,不妨大胆的站起来一试。” 一众师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个姓杨的弟子缓缓站了起来。 这位杨师兄虽然姓杨,但和一流世家中吴杨崔萧中的那个杨,可不是一个字。但这位杨师兄却常常自己是杨氏的远房旁支自居,颇有几分自傲。要知道,即使是世家大族的旁支,照理也不该在这个书院才对,除非是远得八竿子都打不着。 杨凡环视了周围的师兄弟们一圈,见大家都一脸的茫然,随即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来,毫不犹豫的说道: “弟子猜想,这应该是一个蛋,天地万物初生都是从此开始......若是要弟子以此为题,弟子以为,是人之初。” 杨凡的话音刚落,旁边就响起忍俊不禁的噗嗤一声。 旁边的一位邓师姐笑着揶揄道:“杨师弟,你这猜想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天地万物初生,可不是都从蛋开始的,至少‘人之初’,可不是一个蛋。” 邓颖的话说完,堂上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低笑声。 “杨师兄,师弟我以为换成禽之初,或许会更贴切几分。”书舍另一边的唐玉哈哈一笑建议道。 听到周围一片笑声,杨凡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矛盾,顿时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在曾夫子的一个安抚的眼神下坐了回去。 姜如初听到这杨师兄的回答,也忍不住跟着同窗们笑了起来,听到“禽之初”的时候,更是笑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毕竟她早已知道标准回答,再听到这个关于蛋的说法,心中就更是觉得好笑了几分。 “姜如初......” 她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就听到上方的曾夫子突然点她的名。 姜如初一惊,霎时收回笑容,一脸茫然的抬头看上去,就见曾夫子眼神犀利的问道:“本夫子见你对旁人的回答笑得如此开怀,想必心中已有自己的答案,且站起来说一说罢。” 曾夫子毫不留情的点破,瞬间让堂上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尤其是杨凡,那眼刀子好似要直接戳死姜如初一般。 夫子害我...... 大家都在笑,为何就她被曾夫子挑中......姜如初认命般的站了起来,正面迎上四周一片看好戏的目光。 旁边原本在神游天外的贺知书,也循声一脸好奇的望向了她,似乎颇有些期待她的回答。 姜如初心中知道答案,当即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此题当为‘无方体也’,其意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正好对应上了曾夫子手中这个不方不圆的“圈”,实乃精妙。 姜如初的回答一出,顿时引来周围的同窗们一片情不自禁的低呼声,都不禁直呼妙极,望向她的眼神也霎时齐齐变得一片惊异。 沈梦生和唐玉俱都目光惊奇的看了过来,连贺知书那一贯迷迷糊糊的睡眼,都不由得意外的睁大了几分。 曾夫子听到姜如初完美的说出标准命题,表情也不由得露出几丝惊讶,她有些意外的问道: “这答案,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姜如初倒没有隐瞒的意思,闻言直接回答道:“回夫子,弟子惭愧,这是永顺十七年,秦川县的县试题,弟子曾有幸翻阅过,恰好记住了这道试题。” 她的话一出,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周围的师兄弟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刚刚被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谁曾想她竟是运气好见过这道题。 “切......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深藏不露呢。” “这狗屎运......” 曾夫子望着姜如初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满意之色,她毫不吝啬的当堂夸奖道:“这道题当年难倒无数考生之后,便被封存了起来,并没有外传,你能翻阅到这道试题,至少说明你是用了心的。” 曾夫子虽然严苛,但她对用功的弟子一向也都偏爱几分,当下眼中都是满意之色,抬手示意姜如初坐下。 见在座的弟子似乎有不服之色,曾夫子便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的说道: “南壁历来在科举中出现重复试题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若刚才是在考场上,就算你们姜师妹是碰了运气,这一题,她也算是远胜于你们,你们便是不服也没用。” “运气,向来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这一席话,说得静雅舍的一众弟子们纷纷低头沉思,大家转念一想也是,这一次是姜师妹走了狗屎运,说不定下一次运气好的便是自己了。 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弟子受教。” 这道试题刚刚开始遇到姜如初这个走了狗屎运的,曾夫子想了想,决定重新再出一道。 趁着曾夫子低头出题的时候,旁边的贺知书默默的扭头,朝姜如初问出一个颇有些疑惑的问题: “你没事去翻七年前的县试试题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准备去科举?” 姜如初闻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向他:“若不是为科举,我来书院读书是为何?” 这人的问题倒是问得稀奇,读书不是为了去考试,那是为了什么? 第16章碰巧 “读书当然是为了明理!” 贺知书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姜如初,仿佛她才是一个异类一般,随即用十分失望的语气朝她说道:“没想到师妹你小小年纪的,读书竟还有如此强的功利心。” 读书科举,在他的眼中竟然是功利心太强。 姜如初一时语塞,心里默默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回过头来,却听到贺知书在旁边啧啧了几声,语气颇有些怪异的念叨道: “没想到都是追名逐利之辈......功名利禄......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家伙,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一番感慨,竟对读书科举抱有这么大的偏见,好似功名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姜如初听得眉头紧皱,正想扭头好好的跟他分说一番,就听到堂上的曾夫子轻咳了两声,只得暂时作罢,抬头望向夫子的方向。 曾夫子埋头一脸严肃的鼓捣一会儿,这才将手中的草纸展示在众人的面前。 只见草纸之上,竟然画着一个类似人形的小人儿,之所以说它是类似人形,是因为它圆圆的头上还有两竖,又不是完全似人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曾夫子一眼扫过堂上,看到众人都露出一副迷茫的模样,慢悠悠的问道:“不知道可有人认出这是何意?” 众弟子虽然大都迷茫,但还是有零星几个博文的,杨凡便是其一,他知道终于到了自己一雪前耻的时候,当即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 “夫子,这个弟子知道。”杨凡自信的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窗,见大家都望着他,这才昂着头颅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这是‘燕’字的独体象形字......” 也是甲骨文初文的其中一种,姜如初在心里默默的补充道,有关《说文》的内容,这算是撞到了她比较熟悉之处。 曾夫子眼神满意的示意杨凡坐下,缓缓说道:“不错,这是‘燕’的象形字。《说文》中曾说,燕,玄鸟也。‘燕’一字也是由此而来。” 杨凡答对一题,当即像一只斗胜的小公鸡一般昂着脑袋,一副傲然的模样。 看得另一边的唐玉忍不住歪头跟旁边的沈梦生吐槽道:“这家伙不就答对一个字而已,瞧这模样,臀上插根毛大概都可以去斗鸡了。” 沈梦生闻言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曾夫子示意了一下手中草纸上的象形字,接着问道:“便以此象形字为题,若是让你们自行来释义这个字,你们待如何?” 这一题倒不算难,众弟子纷纷来了兴致,一个个的踊跃回答。 “白项而群飞者谓之燕鸟。”唐玉第一个一脸从容的说道。堂上的曾夫子却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其它的弟子继续答题。 车雪左右看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紧随其后,引用《楚辞》中的一句答道:“燕雀乌鹊,朝堂坛兮。” 说完,她还有些自得的和蒋慧、田琴对视了一眼。 车雪好不容易想到这一句楚辞,自以为这一番算是引经据典,然而堂上的曾夫子还是不置可否,淡淡的评了一句道:“平平无奇。” 仅四个字,就将车雪的脸色说得通红一片,平平无奇...... 两人答的都不算错,引经据典,甚至将燕的习性和外表都形容得分毫不差,但都没能让曾夫子满意,这下弟子们都有些难住了。 这样答都不行,那该从何入手。 沈梦生见师弟和师妹都没能让曾夫子满意,思虑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答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不知弟子这般作答,夫子觉得可否能行?” 此句出自《诗》,前两句形容的是燕子的飞行姿态,后两句说的是女郎出嫁。有引有申,瞬间给这个“燕”字拔高了一个高度,这已经算是十分有深意的答案。 旁边的唐玉都不禁暗自满意的点了一个头。 曾夫子虽点了点头,但还是未曾露出满意之色,眼神有些失望的点评道: “你这番作答虽然已有深意,但是太过小气,不够出彩,若是放在科场,至多只能得一个甲末。” 沈梦生已经是她这一众弟子中最踏实用功的弟子,若是连他都只能答到这种地步,怕是再没有其他弟子能够答出更佳的。 “罢了......”曾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的堂课便到此为止,下学吧。” “......夫子稍等,可否让弟子答一答?” 曾夫子下学的话音还未落地,窗边最后一排突然响起一道有些底气不足的声音。 霎时,书舍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同一个方向,落到了出声的姜如初身上。 见要答题的是她,大家顿时失了三分兴致,心里甚至还都埋怨起姜如初耽误了下学。尤其是车雪三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一些轻视。 车雪得到一个“平平无奇”本来还一脸羞愤,但在看到沈梦生都答得不算出彩之后,心中便好受了许多,此时见姜如初突然跳出来作答,她当即一副看好戏的心态,颇为期待曾夫子对姜如初的点评。 沈师兄答得都不算出彩,这姜如初当真是不知进退。 姜如初心中想了半天的答案,总觉得不说出来难受,再者她也想让曾夫子评一评,她的这个答案到底如何。 见是她,曾夫子脚下一顿,黛眉一扬,虽然心中没有什么期待,但她还是抱着鼓励的态度的点头应许道: “且说来一听。” 姜如初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天下大安。”这四个字,便算作是她的答案。 四个字掷地有声,顿时让静雅舍的众弟子都愣了一愣,就连曾夫子都先是一愣,细想了一下,这才突然展颜而笑。 “好啊,妙......” 曾夫子少有这般欣喜的表情,她一边不住的点头,一边望向姜如初毫不吝啬的称赞道:“妙极,你这般作答,便是科场的考官再不喜,也不得不给你一个甲上了。” 姜如初一听,悬着的心落下。 众弟子本来还一头雾水,听到曾夫子竟给这四个字点评为甲上,更是个个都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 本来还准备看好戏的车雪,更是惊得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夫子,您可是评错了?这区区四个字,更是和燕毫无干系,凭什么竟能得一个甲上?”车雪当即顾不得什么委婉,直接质问道。 若是拍个马屁就能得甲上,那天下学子还读书作甚。 曾夫子听到质疑,欢喜的表情稍淡,眼神颇为失望的盯了车雪一眼,此番行径,怕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不喜新来的师妹一般。 见众人脸上都有疑惑,曾夫子示意姜如初道:“如初,你便来跟众师兄师姐们解释一下,你为何要这般作答吧。” “不然你的诸位师兄师姐们,心里怕是不会服气。” 曾夫子这一句话一出,顿时让堂下的众弟子都不禁露出一脸怪异的表情,一声“如初”,可见夫子现下对这新来的姜师妹是真心欢喜。 “弟子遵命。”姜如初应答道。 在众同窗表情各异的注视下,她从容的解释道:“弟子之所以说天下大安,并非凭空拍马,《说文》中曾说‘燕’与‘安’古音相近,可以同音假借。” “且《尔雅》中也曾说,‘燕’同‘宴’,宴乃安之意......” 众弟子听着姜如初从容不迫的娓娓道来,竟将区区四个字解释得头头是道,且并不是凭空胡说,瞧这模样,她似乎对《说文》和《尔雅》手到擒来,一时还真将众人镇住。 整个书舍安静如鸡,只听得姜如初继续说道: “燕,安也。玄鸟岁岁归巢,天下何以不安?弟子本想用《小雅》中的‘吉甫燕喜,既受多祉’,但又恐功利心太重惹考官不喜,这才用‘天下大安’。” 姜如初解释完,堂上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曾夫子眼中的满意之色也毫不掩饰,可以说姜如初这一番回答,让她已经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新来的女弟子。 确如其说,“天下大安”四个字虽然简单质朴,但已十分切题,就算有几分取巧之意,但她答得分毫不差,谁敢反驳? 即使考官不喜投机之人,凭这四个字,南壁治下,任谁也不得不给她一个甲上。 姜如初这番解释一通,众弟子也纷纷恍然大悟,甚至有不少弟子听完之后都情不自禁拍手称赞,这般回答,可谓是天衣无缝。 才学和世故兼顾,评一个甲上,当之无愧! “姜师妹答得甚是巧妙,在下心悦诚服。”第一个开口毫不吝啬的称赞的人,是沈梦生,他表情认真的对姜如初表示肯定。 唐玉也紧跟其后,表情夸张的说道:“姜师妹当真是真人不露相,之前倒是师兄我眼拙了。” 他一脸意外的盯着姜如初上下看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怀疑她之前都是故意藏拙。 寻希书院的双星子都表示心服口服,其他的同窗自然再没有任何异议,看向姜如初的目光纷纷带着惊讶。 而众人似乎都跟唐玉的想法一样,看过来的眼神似乎都在惊叹她竟然深藏不露。 尤其是另一边的车雪,看着姜如初的方向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这小蹄子,之前竟然还跟我们装相,怎么的,嫌我们的才学配不上她是吗......” 蒋慧和田琴闻言都有些气愤的看了姜如初这边一眼,两人竟都觉得姜如初之前是瞧不上她们。 大家现下倒真的是冤枉姜如初了,这一题不过刚好出自她熟读的两本书籍中而已,但凡此时曾夫子再问一些旁的,她大概都是两眼一抹黑。 这时,堂上的曾夫子一脸满意的开口道:“既然你们姜师妹已经解释清楚,想必大家对这个答案评为甲上应当是没有任何异议了,若是谁还有更好的回答,都可说出来一听。” 然后她环视堂上一圈,见没有任何弟子开口,便一脸笑意的干脆的宣布道: “下学。” 第17章临风居 “本夫子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来书院所求的,是想去考女官,还是考科举?” 临风居里,曾夫子刚在书案前坐下,就一本正经的朝姜如初询问道。 到书院读书的女郎,大部分有志向的首先选择都是考女官,毕竟考女官所受的非议和难度都要小许多,只有极少数的才会选择参加科举。 姜如初刚一进屋就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女官一途,只是愣了愣便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夫子,弟子自然是为科举而来。” 这个回答在曾夫子的意料当中,不然这孩子何必去看数年前的县试题。 她的表情里透出几分满意,随即一手支着下巴靠在几案上,另一只手敲了敲案上的两本书籍,有几分了然的问道: “你且说说,《说文》和《尔雅》你都研读到何处了?” 姜如初规规矩矩的站在几案前,此时在夫子的寝屋内,她也不敢往旁处多看一眼,只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听到曾夫子的问话,她想起刚来那天自己说精读这两本书籍惹得夫子不喜,斟酌了一下,答道: “弟子只是囫囵看过一点,算不上研读。” 曾夫子一听,黛眉一竖,支着下巴的手也放了下来,有些不悦的直接戳穿她: “刚来书院的那日你不是还说自己已经精熟,怎么的今日倒是开始装模作样了起来?” 说罢,她毫不客气的查问道:“看今日堂上的表现,词源学和古文字学你应当都是精读过了,训诂学和音韵学呢?诗词古籍和名物典章这些如今你都能顺畅的理解吗?” 《说文》《尔雅》是书学的精髓所在,比较晦涩难懂,但若是能将这两本书都读透的话,雅学派的古籍和典章便可手到擒来,理解起来毫不费劲。 曾夫子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接问到了姜如初的关键之处。 她捋了捋,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怕曾夫子以为自己还在装相,惹她不喜,便诚实的回答道:“夫子,你说的这些弟子都已经读过,但是对古籍典章这些,弟子不知道到何种地步,才能称作您口中的理解。” 曾夫子闻言盯着姜如初看了一会儿,随即一脸正色的查问了她许多关于《说文》和《尔雅》里面的内容,词义和古文以及音韵和天文地理等多个复杂的内容,面前的弟子都能对答如流。 接着曾夫子沉思了好一会儿,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取了几本简单的诗词古籍和名物典章,随便抽问了几个要点。 不问不知道,一问下来,曾夫子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看着姜如初的眼神也愈发复杂。 到最后,曾夫子两道好看的眉毛已经紧紧的皱到了一起。 姜如初的心也越悬越高。 “好了就到这里,本夫子心中已经有数了。”曾夫子把案上的几本书籍“啪”的一合,眉头已经紧得可以夹死蚊子。 她眼神考量的落在姜如初的身上,望着面前这个弟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面前这个弟子确实对《说文》和《尔雅》这两本书籍已经精熟,也到了能读那些古籍和典章的地步。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才学深厚,但实际上她很多基础的内容都理解不了,全靠死记硬背。 再加上她看的书籍多而繁杂,许多东西在她的脑中都是乱作一团的,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写文作诗也是生拉硬套。 平时唬唬人倒没问题,一到考试,保管原形毕露。 “唉......” 姜如初在被查问了半天之后,又听到曾夫子连连叹气,望着她的表情也是一脸复杂,甚至还隐有可惜之色,这让她心下也不禁忐忑了几分。 “夫子......弟子这是不行是吗?”姜如初试探的询问道。 曾夫子闻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终于无奈的说道:“你若是现在便什么都行了,还要我这个先生来做什么用?” 然后她的下一句话便抛出来:“短时间内这两本书不许再看,你脑子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也都给我统统抛之脑后。” 在姜如初一脸懵的注视下,曾夫子皱着眉头起身,挽起衣袖在身后的书架上左右翻找了起来。 曾夫子的寝居不大,布置也十分的随意简朴,起居器具皆是最下乘的,整个屋子里唯有她几案后的这一整面墙的书架最引人注目。 一整面墙的书籍和卷册摆得满满当当,但上面一点灰都不曾落下,可见曾夫子一定时常翻阅或清理。 书架上的书籍虽然多得让人眼花缭乱,但曾夫子对此似乎熟稔于心,她挽着袖子皱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看似随意,实则井然有序的挑选了好几本拿在手上。 “这些书拿回去好好读一读,一个月之后我会查问。” 姜如初茫然的接过夫子递给她的书,低头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皆是稚童启蒙所读之书。 “夫子,弟子如今并非蒙童......”姜如初一脸愕然,忍不住开口说道。 虽然她自知如今才疏学浅,但她再怎么差劲,也早已过了读这些开蒙之物的年纪,夫子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曾夫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说道:“所以本夫子才说一个月之后会查问于你,一般的蒙童怎么可能只需一月便能熟读?” “旁的书一律不许再看,只需完成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便可。”她一脸正色的说道。 头重脚轻根底浅,基础不牢,学得再多也是枉然。 面前这弟子便像是一棵被揠苗助长的大树,上头看着枝繁叶茂,实则浮而不实,处处都是疏漏。曾夫子思虑半天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便干脆把她当作一个蒙童对待。 从最简单的抓起,她就不信这个弟子掰不过来。 姜如初虽然不解,但她如今向学之心浓厚,对夫子吩咐的话自然也是言听计从,况且曾夫子并非是一位对弟子不负责的先生。 “弟子遵命,这一个月便只看这几本书籍,不再看旁的书。”她一脸认真的应答道。 曾夫子见姜如初如此的乖顺,心底里对她也多出几分欢喜,竟突然脱口而出道: “你以后有何不解之处可以随时来临风居询问于我......住在现今的寝舍确实有几分不大方便,我这一进院子还有几间偏房空着,你若是觉得可行,便搬过来吧。” 曾夫子住在寻希书院最后一进院子里,这一处背靠蔓蔓日茂的山林,住的都是书院的几位夫子和少数几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书院弟子,最为雅静清幽。 这对于姜如初来说简直是天降的意外之喜,她瞬间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毫不迟疑的点头答应道: “多谢夫子,弟子求之不得。” 第18章又是碰巧 冷月高悬,四月底的书院里,依然寒意刺骨。 曾夫子同意姜如初单独住一间寝屋后,姜如初当日便选中了一间刚空置不久的偏房,准备第二日便搬过去。 在寝舍的最后一晚,姜如初只想像之前一样默默无闻的度过......已是后半夜,一根蜡烛即将燃到尽头,她正像往常一样在游廊另一头的角落里看书。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正觉乏累,揉了揉脖子准备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没一会儿。 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阿慧,你当真以为她有多么的用功呢,我就说她是在装模作样。” 姜如初闻声猛然睁开眼睛,就看到车雪和蒋慧以及田琴三人站在自己的上方,车雪正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见她乍然睁眼,车雪犀利的眼神盯着她,一副“看,我没冤枉她吧”的表情。 此情此景,蒋慧望向姜如初的神色,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冷意。 一旁的田琴看热闹不嫌事大,嬉笑着说道: “怎的不睡了?夫子没来,放心吧。” 车雪有些酸里酸气的说道:“在我们面前装相有什么意思,夫子又看不到。” 她的目光看向了姜如初放到地上的几本书,在看到最上面那一本《千字文》的时候,车雪的表情顿时一愣,眼神怪异的看向姜如初道: “你便是要装相,也好歹用点心思吧......拿一本蒙童的《千字文》糊弄谁呢?” 旁边两人也凑过来看,看到下面的《百家姓》和《三字经》时,都纷纷露出一脸怪异的表情。 蒋慧不解道:“姜师妹,你连七年前的县试题都读过,为何还看这些开蒙用的书......” 田琴道:“你不是连曾夫子的题都能答上,怎的还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 左一句装相,右一句装模作样。 姜如初原本还不解,听她们提到曾夫子,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见车雪伸手想碰自己的书,姜如初立马伸手将几本书都拿到自己的怀里,随即站起身来与三人平视,随口解释了一句: “我并非装模作样,这些书是夫子让我研读的。” 闻言,面前的三人一脸奇怪,蒋慧更是不解的问道:“夫子她怎么会让你读这些开蒙的书?” 姜如初本不想多说,但想起夫子说与同门相处也是读书的一部分,她还是解释了一句: “夫子说我功课基础不扎实。” 按理说她的事情原本与她们无关,但面前的车雪在听到姜如初说的话之后,竟还一脸不信的追问道: “夫子说你基础不扎实?怎会......你今日还答出了夫子在堂上出的题......” “碰巧罢了。” 姜如初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想离开,谁知竟被车雪挡住了去路,她的表情瞬间便冷了下来。 车雪瞪大眼睛说道:“第二道试题你也在其它地方看到过?” 听到这话的田琴一脸的恍然大悟,连蒋慧也忍不住看了姜如初一眼。蒋慧望着车雪挡人的动作,表情有些不赞同,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车雪越想,越觉得这样才是最合理的,竟似松了一口气般,眉眼似乎都带上了几分轻松,一脸怪道不得的说道: “我就说嘛,就凭你一个旬试垫底的人竟然能得一个甲上......” 蒋慧听到车雪过分的话,终于皱着眉出声制止道: ”车雪......你在胡说什么。” 姜如初并不想跟她们纠缠,闻言一脸面无表情的也不反驳,她只想离开这里,得一个清净,但车雪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被比下去的“真正”原因,怎会就这样放过她。 “读书可不是只凭运气好就能行的,怪不得夫子让你读这些书......” 车雪一脸轻视的看向姜如初怀里抱着的几本开蒙书,接着便端出师姐的架子,用训诫的口吻斥责道: “可你竟然在这里瞌睡,白白枉费了夫子的一番苦心,你以为书院是你混日子的地方吗?” “车雪住口。”蒋慧再次开口。 此时的姜如初早已不耐,到这个时候,多亏她前世在霍府后宅练出的忍功,但她只是不想在读书之余多生事端,却并不代表她是任由搓圆捏扁的软柿子。 姜如初听见车雪的训诫眉眼一冷,回头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 她也不再顾及同门之谊,白色的袖袍翻飞,转身丝毫不给面子的离开了。 这样的同窗,不要也罢。 车雪被那一眼看得一愣,嘴里剩下的训诫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姜如初毫不迟疑离开的潇洒背影,让她一时竟愣在原地。 “她......她......姜如初刚才是在瞪我?”她一脸不可思议的向旁边的两人确认道。 蒋慧见车雪气得眼睛瞪得老大,忍不住皱眉说道: “车雪,你为何总是跟她过不去,她懈怠课业自有夫子训诫,你何必多言。” 方才车雪训诫的话太过,说到底都是同门,她明显越界了。 旁边的田琴也赞同道:“就是,你看夫子都让她看开蒙书了,这样的资质,早晚都要走的,多说无益。” 田琴的话一出,瞬间让车雪的火气莫名的消去了一大半。 “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呢。” 车雪仿佛已经看到了姜如初灰溜溜的收拾铺盖卷回家的场面,顿时眉眼都带上了几分快意。 不过让三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田琴的话就应验了。 今日春景熙熙,风传花信。 姜如初大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虽然她才来书院不到一月,但陆陆续续置办的东西也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书籍纸墨。 今日是旬休,其它三人还在睡梦中,就听得有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车雪第一个不耐的从床榻上直起上半身。 “一大早的,在做什么吵死个人!” “对不住师姐,我尽量轻一点。”姜如初头也不抬的说道,手上整理书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却放轻了几分。 待车雪看清楚是姜如初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的时候,起床气顿时消下去一大半。 “你这是要搬走?”车雪语气隐隐有些激动的确认道。 另外两人也被这动静吵醒,都接连坐起身看过来,见姜如初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都露出一脸意外的神情。 第19章劝退 “嗯。” 姜如初淡定的应了一声,随口敷衍道:“这些日子打搅师姐们了。” 三人一听,顿时表情各异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大家的睡意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惊讶冲散,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车雪轻咳了两声,语气竟破天荒的温柔了几分说道: “读书本来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瞧你回回都是垫底,可见是没有这个天赋的......回家好好找个人家嫁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也不错。” 姜如初一听,才发现她们竟然是误会自己要离开书院,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叹了口气默默的继续收拾东西。 田琴见姜如初默默收拾东西的模样,突然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她声音十分低落的说道: “就是......你看你现在还在看开蒙书,肯定是跟不上书舍的进度的,夫子将你劝退也是别无他法。” 田琴的课业也不佳,家中早就几次三番催她回家嫁人,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不久的将来。 蒋慧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没有说一句话。 姜如初正在卷自己的被褥,听见田琴说是夫子劝退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表情淡淡的问道: “夫子为何要将我劝退?”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齐齐一愣。 车雪的笑容瞬间凝滞在脸上,一脸奇怪的问道:“那你收拾行李是要去何处?” 姜如初一手提着自己的被褥,一手提着自己的笔墨书籍,微笑着说道:“夫子让我搬去她院儿里的偏房,离得近,方便去向她请教功课上的问题。” 听闻此话,车雪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是说夫子让你搬到她临风居的偏房去,单独住一个寝舍?”田琴瞬间从床榻上直愣愣的坐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 姜如初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执礼:“这些日子打扰到师姐们,师妹心中有愧,幸而以后不会再叨扰到师姐们。” 行完礼,姜如初没有看任何人的表情,拎着自己的行囊,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留下寝舍里面的三人,神色各异。 夫子不仅没有劝退她,反而让她单独住一间寝舍,方便她随时过去请教......车雪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脸上的热度顿时不断攀升。 “夫子为何偏偏看中了她.......”她实在不解的低低问道。 另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姜如初刚到新的寝舍落脚,就立刻给自己的母亲写去了一封信,让她把家里的一切安置好,就到无崖山上来。 书院有院规,未到放假,她无法轻易离开。 远在凤台县的姜母本以为自己的女儿考不上很快就会回来,但没两日竟收到她已经考上书院的消息,本来姜母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女儿让她去无崖山的来信。 在旁人的认知里,无崖山就只有一间云川书院,听到无崖山三个字,姜母第一时间竟然以为自己的女儿考上了云川书院。 云川书院,大同县第一书院,也是南壁国如今除了国子监之外,最让人瞩目的一所书院。 这下,姜母喜上眉梢! 当天的日头还未落山,这个消息便迅速的传遍了整条巷子的所有人家,以及整个姜氏。 寻希书院里的姜如初一边照常读书,一边等着自己母亲的消息,谁知左等右等都没有任何动静。 却在月试的这一日,收到了母亲让她赶紧回凤台县的来信。 按日子算姜母早该启程来大同县了,她信里也没有详说是为何,只是催姜如初快点回去,看到母亲的用词似乎颇为急切,姜如初下意识的以为是姜母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姜氏的人不准她离开? 想到这些可能,姜如初在书舍已是心急如焚,但再如何焦急,她也必须将今日的月试完成,考完之后正好有三日的月假,她便可以赶回凤台县。 四月底的月试是姜如初第一次正式的考试,月试的难度和旬试不可相提并论,且是在整个书院排名,若这一次她再垫底,可就成了整个书院的笑柄。 因此她再归心似箭,也不得不强行按捺住。 月试的考题是法令、书法和经义,虽然比起县试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但对于大部分的书院弟子来说,也是一月一次的煎熬日。 静雅舍里,贺知书正执着狼毫无聊的敲着额头,他无意间扭头一看,竟发现旁边的姜师妹正紧皱着眉头埋头苦写。 四月底乍暖还寒的时日,她竟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握笔的手指节发白,鬓角的碎发都被打湿贴在脸颊上,看得贺知书都忍不住咂舌。 一天的月试考完,走出书舍时,贺知书终于有机会凑到姜如初的身旁,忍不住有些调侃的问道: “不过是一次月试罢了......姜师妹你何至于此?” “啊?”姜如初一脸茫然的抬头,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两人一起往院子里走,贺知书正要继续说,前方突然插入一道毫无感情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声音询问道: “前面这位女郎,你可是姜如初,姜女郎?” 两人齐齐抬头,姜如初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看向声源处。 只见一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冷面男子站在她的前方,正一脸漠然的上下打量她。 男子身着浅蓝色的弟子服,一看就知道是云川书院的人。 此时的书舍门口正值下学的时刻,在诸多月白色弟子服中,这一抹淡蓝色尤为扎眼,早已吸引了寻希书院无数弟子的视线。 看到前方这人板着一张脸,姜如初的第一反应,就是云川书院因为她在石碑上留字的事情,终于派人来找她算账了。 第20章邀约 “在下正是姜如初,不知这位郎君有何事?” 姜如初眼神有些戒备的看着前方的男子,毕竟她急着回凤台县,并不想在此刻沾上任何麻烦。 旁边的视线聚集得越来越多,甚至有女弟子停下脚步,一脸新奇的盯着这云川书院来的弟子瞧。 皆因这人身躯凛凛,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个书院弟子,这周身的气质该去参加武举才合适。 看出姜如初的戒备,冯言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死气沉沉的说道:“九方公子请姜女郎过去一叙,姜女郎便随我一起去云川书院吧。” 听到九方公子的称呼,周围停下来看热闹的人群中顿时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能被称为九方公子的,除了云川书院大名鼎鼎的九方淮序,再无旁人,而能让这位九方公子派人来请的...... 书舍门口的弟子纷纷开始议论起来,都开始用或羡或妒眼神看向姜如初,总之就是一个意思:这天降的好运怎的就落到了这女郎的身上! 不是来算账的,姜如初算是松了一口气。 听到“九方”这两个字,她第一反应是那个被诛九族的九方氏,接着便是她第一次上山的那日,在八角亭遇到的那个身着胭脂色锦袍、头戴金冠的无礼少年郞。 “九方公子?你们的公子找我所为何事?”姜如初有些奇怪的问道,猜想这人大概就是那天跟在那九方公子身后的众郎君之一。 冯言似乎有些不耐解释这么多,毫无生气的声音更加低沉了几分说道: “公子诸事繁忙,还请姜女郎不要耽误时辰,随我过去了自然就能知晓。” 姜如初有些莫名,甚至觉得这人跟那个九方公子一样的无礼,她与他们素不相识,为何这人就一副她理所应当去见九方淮序的神情。 她一脸正色的回道:“烦请回禀你们公子,在下也诸事繁忙,今日大概是没有这个机缘了,且等下一次吧。” 此话一出,不仅面前的冯言怔了怔,人群中更是传来一道齐齐的低呼。 “好生狂妄,竟敢跟九方公子说且等下次,这小女郎怕不是月试考昏头了?” “这位姜女郎莫不是不知道这位九方公子是何许人也吧......” 一旁安静了半天的贺知书有些意外的看了姜如初一眼,不知她是不知九方公子的大名,还是当真视名利如无物,忍不住凑到她耳旁提醒道: “这可是九方家......” 姜如初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回了他一个眼神:那又如何? 早晚都要被诛九族的九方氏,她才不愿与他们沾上任何的关系。 冯言回过神来,声音低沉的确认道:“姜女郎,你可知多少女郎公子等着我家公子的邀约吗?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女郎怕是很难再有下一次机会。” 旁边人群里有一个与姜如初同书舍的女弟子,便是邓颖,她眼见这新来的小师妹即将错过一个登天的机会,心下焦急,当即便走出人群来。 “姜师妹,这是九方淮序公子的邀约,你便是有再紧要的事,也应当慎重......” 邓颖以为自己将九方公子的名讳说出来,这位傻乎乎的小师妹应当能明白过来,若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过这个机会,日后知晓了怕是要捶足顿胸。 姜如初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同窗师姐,她又不是蠢人,自然能明白师姐是在提点她,这位师姐平日没有跟她搭过一句话,今日却特地为她站出来。 姜如初顿时露出一个有几分真心的笑容,回头望着邓颖十分豁达的应答道: “邓颖师姐,缘来自会相见,无缘何必强求。” 她本还想趁着今日日头还未落山赶紧下山去,因此不愿再浪费时间,便向眼前愣住的邓颖拱手一礼道: “多谢师姐挂心,师妹家中有急,便先下山去了。” 在书舍门口众人各式各样的怪异的神色之下,姜如初毫不在意的抬脚就走,完全无视眼前冯言的震惊表情。 贺知书似乎也没有多么在乎九方家,听见姜如初说要下山,紧跟了上去追问道: “姜师妹,月假你要回家去吗?师兄我本还打算邀你去我府上的......我们贺家的伙夫手艺十分的不错,保管让食舍那两个大师傅拍马不及。” 姜如初有些不信的回头道:“你家还有伙夫?” 能请得起伙夫的人户,必定是家境殷实,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姜如初觉得这位师兄的家境大概不会比如今的姜家好上几分。 贺知书闻言一副很奇怪的表情问道:“难道你家没有伙夫?没有伙夫谁去灶房......” 自然是她,毕竟姜母原本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做出的饭连姜如初都难以下咽。 “今日多谢师兄好意,只不过师妹家中确实有急事,下次有缘再上门叨扰。” 姜如初当下着急下山,也不欲去探究真假,匆匆告别贺知书之后,当天她便趁着天色未晚下了无崖山,在山下等了一晚。 第二日晨光微明,本就拮据的姜如初还特地多花了一点银钱雇了一辆马车,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她便赶回了凤台县。 但一到姜家的巷子口,姜如初便傻眼了。 只因她一眼望去,往日狭窄阴暗的那条巷子里,今日却张灯结彩,到处都挂满了红绸,甚至一贯冷清的巷子里,此时却来来往往无数的人。 都是姜氏的邻里街坊,熟面孔。 有人正在张贴喜字,另有人正在打扫门前,巷子里的孩童们正吵吵闹闹的穿行其间,更多的人是在热切的攀谈着什么,但无论男男女女还是老老少少,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遇上了什么大喜事。 不过只要不是挂白,姜如初一路上提着的那一颗心便放了下来,眼下她只剩满心疑惑,抬脚便踏上了石板路。 但她的身影刚出现在巷子里,瞬间便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初姐儿回来了!” 随着隔壁院子里的三婶一声高呼,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似乎扩大了几分,望着她接二连三的热情招呼道: “哟,是初姐儿回来啦。” “初姐儿回来得还挺快......” 姜如初一脸茫然的往前走去,随一声声的“初姐儿”,她的头皮都开始有发麻的感觉......自小到大除了她外祖父,连姜母都不曾这样唤过她。 一路走过去的街坊都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而姜如初的心却逐渐的悬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21章归家 姜如初刚到巷子口,她回家的消息就迅速的散开。 她刚走到自家门口,就听得家中一片闹哄哄的,迎面便碰上两位皆是一脸喜气的中年男子。 姜如初只来得及打眼一晃,看到自家院子里似乎坐了许多人......迎面而来两个似乎有些面熟的中年男子拦在她的身前,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何事,两人便一人给她头上簪花,一人给她胸前带上了一条红绸。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其中一人喜气洋洋的念叨道。 凑近了仔细瞧,姜如初才恍惚想起这两人似乎是姜氏族中的人,姜氏族中的亲戚自从她外祖父亡故后,已经十来年不曾与她们来往,因此她难免面生。 她茫然开口询问:“两位族叔,你们这是做什么......” 左边的长脸男人闻言,一脸嗔怪:“这傻孩子.....叔叔们自然是来为你贺喜的,你考上云川书院这么大的事,咱们姜氏不得好好为你庆贺一番?” 姜如初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出现在自家的缘由,表情便不由得淡定了几分。 另一位宽脸男人也一脸慈祥的说道:“你这孩子,怎的考上了书院也不第一时间告知我们这些亲人?” 两人如此亲昵的语气,让姜如初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打眼往自家院子扫了一圈,院中不大的空地上,摆了好几桌席面,每一桌都坐着姜氏族中的亲戚,个个都一脸喜色的望着这边,但许多面孔都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众人纷纷热情的招呼她:“初姐儿,快过来坐,终于盼着你回家了......” 姜如初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姜母的身影。 “我母亲呢?”她表情淡淡的开口询问。 面前的两个男人见她不冷不热的,一脸的喜气当即便淡了几分,长脸男人勉强笑道:“这孩子,果然是个恋家的......” 接着他说出口的话却让姜如初猛的一愣:“你母亲自然是为你迎接你未来的夫君去了。” 她环顾了一圈周围陌生的脸,只觉得今日的一切都好似身如梦境一般:“侄女我何时有了一个未婚夫?怎的我自己都不知晓。” 姜如初的第一反应是霍衍舟,但她立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宽脸男人闻言,两道眉毛便竖了起来,有些板着脸的说道:“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只需听从长辈安排便是。” 姜如初本还以为是戏言,听闻此话,她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但她只是再次问道: “我母亲现下在何处?”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如初?你这孩子到家了不去入席,站在门口做什么?” 姜如初闻声回头,就看到阔别月余的姜母站在不远处,同样是一脸喜色的望着她,但此时母亲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身子单薄,但长相周正的少年郎。 “母亲,家中这是怎么一回事?”看到姜母,姜如初总算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姜母今日穿的衣衫她从前未曾见过,少见的鲜亮颜色,一看就知道是近日新做的。但母亲身旁站着的姜知望,却让姜如初有些意外。 姜母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瞧你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大喜事......来,这是知望,你们俩以前也是一起读过书的,现今凑在一起怎的倒还生分了。” 说着,姜母将姜知望推到前面,示意两人打个招呼。 姜知望,她曾经族学中的同窗,也是如今姜氏倾力培养的好苗子,可以说整个姜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明年二月的县试上。 但这家伙从前可未曾正眼看过她。 如今也没有......姜知望的视线落到姜如初的身上,只一瞬便立刻挪开。 但他还是有些生硬的招呼了一句:“......姜如初,许久不见了。” 姜如初眼尖的注意到,他的眼底似乎还闪过一丝不情愿,她瞬间便猜到一些什么。 强行拉郎配? 姜母对一旁的姜知望嗔怪道:“叫如初妹妹便好,都是一起长大的,这么生分做什么?” 然而姜如初再也听不下去,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姜母道:“母亲,大家平素也不来往,唤名字就挺好。” 她将姜母拖到一旁,绷着一张脸低声询问道: “您这是在闹什么?让这么些人到咱家来......” 然而姜如初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站着的那个长脸男人就一脸不悦的走了过来,训斥道: “将长辈晾在一边,还训自己母亲的话,莲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吗?” 姜莲华,是姜母的名讳。 姜母被长脸男人一训,顿时脸色闪过一丝尴尬,向姜如初使了一个眼色道:“如初,这是族中四房家的长辈,你该唤一声四表叔。” 她又看向后面那个宽脸男人低声介绍道:“那是你二表叔。” 姜如初何时见过母亲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这些年日子虽苦,但母亲始终端着自己官家小姐的派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低声下气过。 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火气,语气硬邦邦的说道:“四表叔,我与我母亲许久未见,想说些体己话,还请您回避。” 姜常富活到四十几岁,这是第一次被一个丫头片子当众顶撞,但想到族老交待的事情,还是强行将这口气咽了下去道: “有什么体己话你们母女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但眼下族人们都在院子里等着,知望也在这里,咱还是先把要紧事办了的好。” 他看向姜母,眼神别有深意的说道:“莲华,你说呢?” 姜母立即便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姜如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即她便一边拉着姜如初往院子里走,一边小声的说道:“如初,随后母亲会好好跟你解释,但今日来的族人都是为你好,你就听母亲的安排便是了。” 姜常富见状,终于露出一个稍显满意的表情,随即也领着默立在一旁的姜知望,跟在她们母女的身后。 同姜如初的疑惑和茫然不同,姜知望明显一副知情的模样,虽然神情隐隐有些抗拒,显然也是不愿,但他全程却都十分的顺从。 姜如初很是不解其中缘由,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 第22章目的 姜如初已经猜到姜氏的人的目的。 姜氏的远支和旁支,虽然都是姓姜,但实际上早已没有多少血缘关系,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便常常以这样的方式联姻。 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想到将她和姜知望配成一对,毕竟姜知望可是如今姜氏最有前途的子弟,而她只是一个被晾在一旁数十年不闻不问的女郎,身上能有何可图。 果然,进了院子后,姜常富一张长脸喜气洋洋,当着院子里的一众族人,便大声宣布道: “经过族中商讨,以及族老们的一致同意,姜氏决定今日给族中的小辈,知望和如初定亲!” “好!”院中的姜氏族人们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开始鼓掌道喜。 巷子外突然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正在沉思的姜如初吓了一跳,随着鞭炮声响起,巷子里也传来街坊们吵吵闹闹的声音。 四周震天的喧闹喝彩声中,只有姜如初和姜知望两人安安静静。 姜如初猜不透族中到底在盘算什么,因此选择静观其变,而一旁的姜知望,却垂着眼帘,嘴里小声的默念着什么。 姜如初竖着耳朵一听,听出他竟是在默诵文章:“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 姜如初:“......” 她看向姜母,此时的姜母正在接受姜氏众人的道喜,她脸上的热络看起来似乎和这些族人来往许多年,从未生分一般。 这一切太过怪异,姜如初的眉头越皱越紧。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看着周围这些陌生的面孔一个接一个的上前道喜,直到正午开席。 院中依然一片喧闹,而此时在堂屋里,姜如初也终于等到了真相。 怪道不得这些人让姜知望这个最有前途的子弟和她联姻,原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定亲是真,但他们却没有说清到底是为妻还是为妾。 这取决于她明年去参加女官采选,若是能被选中,等姜知望高中后,两人便可成婚。 若是她不幸落选,那她便只能等姜知望迎娶正妻之后,再入门为妾。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她的好处,便是在二人成婚之前,她在书院的所有开支,包括去参选女官的所有花费,以及找门路等事情,都由姜氏族中一力承担。 姜如初和姜知望站在堂下,四表叔和二表叔都坐在堂前的正中间,而姜母却坐在一旁的下首,另一边则坐着姜氏族中的几位长辈,以及姜知望的母亲。 “族老们这样安排,你们家中的长辈也都同意,你们两个小辈有什么想说的吗?” 姜如初耐着性子半天,终于听这些人说清楚缘由。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若不是前世在霍府磨了那许多年,换成以前的她,早就上前拿扫帚将这些人扫地出门。 一个个的,真是好大的一张脸。 她终于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出声道:“我何时说过自己要去考女官了?” 旁边的姜知望正想说话,就听得身旁的人突然发问,他顿时一愣,有些意外的扭头看向姜如初。 姜如初这一问,顿时让整个堂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脸惊讶的看过来。 不止堂前的众人一脸茫然,就连姜母自己都愣住了,她缓缓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 “如初,你不考女官,那你当初去考那云川书院做什么?”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说道:“母亲,考书院,可不止只有参选女官这一条路。” 她要做的并不是后宫女官,而是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的朝官! 所有人都不明白姜如初这是说的什么疯话,唯有一旁的姜知望闻言,看着身旁这女郎的眼神里先是震惊,随即却露出一个轻笑。 不考女官,莫不是还想去走上科举之路不成?他也算和姜如初同窗过几年,对她自然是有几分了解,听说她考上云川书院就已经十分让人难以置信,若是她还要走科举,那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众人都认为姜如初只是在找借口。 正堂上的姜常富“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黑着一张长长的脸训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族老们都已经同意的事,有你一个小辈什么说话的份?” 另一边的姜常德也长脸一拉训道: “你一个女郎,既然能侥幸考上云川书院,族中肯定不会亏待于你,知望是这一代中最有潜力的子弟,明年下场一定能中,将你二人相配,你还有何不满的?” 屋内的众人都对姜如初感到不解,就差直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不知好歹了。 此时,姜知望的母亲,付柔也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 付母当初刚嫁进姜氏就丧夫,一个人守了十几年的寡,她虽是女子,但能一人将姜知望拉扯大,绝对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普通妇道人家。 付母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又看向姜如初,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忍着一口气缓缓说道: “这一桩婚事是族老们决定的,我母子俩深受族中大恩,没有理由不听从,这才答应了族中所说的条件......但不知姜侄女这是有何不满?” 这妇人虽然语气柔缓,但是字字如刀,翻译过来就是表达了一个意思:你这女郎配不上我儿,若不是顾念着姜氏的恩情,就是做妾也看不上你。 姜如初的表情已经彻底冷了下去,她环视了一圈什么也没有解释,却突然冷着一张脸说出一句震惊众人的话: “我没有考上云川书院。”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得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而正在质问姜如初的付母,也霎时呆立原地。 院中的喧闹未止,杯盏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屋内,却因为姜如初的一句话,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23章没考上 在姜如初毫不隐瞒的说出自己并没有考上云川书院,而是去了隔壁唤作什么希的不知名书院之后。 屋内的姜氏众人的脸上早已是精彩纷呈。 有人质疑,也有人惊讶,更有人一脸被欺骗的愤怒表情,甚至姜母都是一脸被欺骗的神情。 唯有姜知望惊讶过后,沉思道:“侄子前两年去大同县寻过一次友人,似乎是听闻过这所书院......” 这下,姜氏众人不得不信,堂上的众人个个都是一脸的复杂,尤其是正中间的姜常富和姜常德,那脸色简直比吃了屎还要难看上几分。 这事到底是怎么闹的......谁都不知道无涯山竟然还有第二座书院,如今这场面要如何收场? 这一切的起头,不过是姜氏为了在姜知望高中之前,用联姻绑住他罢了。 他虽是族中倾全力培养的子弟,但却是姜氏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难免将来高中之后会难以控制,在此时用一个姜氏女郎牵绊住他,是将他和姜氏一族彻底绑在同一条船上的最好的办法。 而一向和族中不亲的姜如初,却在此时传出考上云川书院的消息。 族中早已考量过,即便姜如初以后考不上女官,凭着这些同窗的关系,她将来也必定不同于凡流。 毫无疑问,姜如初成为了绑住姜知望的最好选择。 一举,为姜氏拢住两个最有潜力的小辈。 但此时,所有人都是一脸的难看......谁都没有料到,竟然还会闹出这样的乌龙。 尤其是姜母一脸天塌了的模样,表情紧张的打量着姜氏众人的神情。 没想到付母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最先镇定下来的,她眼神考量的看了一眼姜如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 “这所书院能和云川书院一起落在无涯山上,想必也不是一般的书院......不知你如今读书,读到何处了?” 闻言,堂上其他人的眼睛顿时一亮,姜母也一脸希冀的看向自己的女儿。 若是姜如初才学过关,真能考个女官回来,读的是不是云川书院,其实倒也不是最要紧的。 然而姜如初毫不遮掩,十分坦然答道:“刚读完《三字经》,马上就到《千字文》了。” 众人闻言,顿时个个瞠目结舌,连身旁的姜知望都有些难言的看了她一眼。 付母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立即扭头扫了一眼在场的姜氏长辈,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的说道: “诸位叔伯,我母子俩虽承蒙姜氏恩德......但这桩婚事,付柔我绝不同意!” 付母本来就不满意族中这样安排,是姜氏松口说若是姜如初没考上女官就让她入门为妾,她才勉强同意。如今知晓那女郎到这个年纪还在读开蒙书,便是做妾,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绝对不可能让儿子受这样的委屈。 听到姜知望的母亲这样说,姜如初心下顿时一松。 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说道: “我也不同意!” 姜母突然向前一步,迎上姜氏所有人错愕的目光,小妇人难得大声一次道:“婚事已经敲定,绝对不能反悔!” 姜如初顿感眼前一黑,不明白一向清高的母亲,为何连做妾这样的条件都上赶子去争取。 姜母平素都爱端着自己官家小姐的派头,宁肯独来独往也绝不和街头巷尾那些妇人混在一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反常态过,更别提当众高声驳斥他人。 姜氏在场的一众长辈自然也是一脸茫然,左侧一个上了年纪的叔伯猛的咳了两声,皱紧了眉头道: “没规矩,族中还没有做决定,你一个妇道人家急赤白脸的成什么体统?” 母亲被训斥,姜如初本能的皱了皱眉,明明方才姜知望的母亲也当众喧哗,却不见这些人吭声。 姜母却有些着急的说道:“族中可是答应我,只要我家如初能考上女官......在这之前愿意承担她在书院的所有开支......” “这婚事成不成另说,但族中答应我的事不能不作数!” 姜如初闻言,这才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何会同意这么离谱的婚事,竟然连做妾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原来一切竟是为了让姜氏支持她...... 她愣在原地,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堂上的姜常富和姜常德都头疼的对视了一眼,姜常德皱紧了眉头说道:“莲华,族中说的一切条件可都是以两个孩子的婚事为前提,若是这婚成不了,起先承诺的所有条件自然也不能作数......” 付母正一脸心疼的望着自家儿子,听到婚事这两个字立即再次十分抗拒的说道:“不行!无论如何,这桩婚事我们绝不同意,若是族中一再逼迫......” 她泪眼婆娑的朗声道:“我母子俩便只能离开姜氏!” 姜知望顿时上前几步,一把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母亲,看向姜氏众人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冷意,他一句话未说,但坚定的站在自己母亲身旁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堂上的几位姜氏的长辈脸色当即就变了。 若是逼得这对母子离开,姜氏的损失就大了......让姜知望生出嫌隙,这也违背了族中对这桩婚事的初衷,这是姜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姜常富当即和一旁的姜常德对视了一眼,赶紧出言安抚道: “你们母亲俩放心,姜氏绝不会逼迫你们。” “婚事是结两家之好,族中自然不会强求,姜氏对你们母子怎样,你们心中自当清楚,怎的如今连离开的话都说出来了?” 闻言,付母母子神情好转了许多。 但一旁的姜母却又不乐意了。 她正要再站出来反驳之时,姜如初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住了自家母亲,低声制止道: “母亲,您别再说了,女儿什么都不用......” 第24章耽误 姜母被姜如初制止,但一旁的付母见她还想站出来,当下情绪便有些激动。 她忍不住一脸心疼的挽住自己的儿子,望向姜母,一脸隐忍的说道: “莲华妹妹,我知晓你想为女儿谋条好出路的心,但我家知望将来是要高中的,他决不能被一个女郎耽误......还请你放我们母子一马。” 这话当真是讽刺十足,在场的众人闻言,都表情怪异的对视了一眼。 姜母当即被气得脸色通红,身子晃了晃道: “付柔你.....你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是族中答应我要支持如初去考官,我才......” 她素来自恃清高,听到对方言语间讽刺自己似乎要强行嫁女一般,当即气得头晕眼花,连话都有些说不清。 见姜母被气得连说话都说不流利,姜如初赶紧给她顺气,心下又是心疼又是好气。 母亲虽然是多此一举,让她头疼不已,但始终是一片慈母之心为她着想,见别人如此羞辱自家母亲,姜如初自然也是护短的。 她面无表情的望向对面的两人,迎上姜知望母子轻视的目光,轻笑一声。 便毫不客气的说道:“付伯母,侄女我不恨嫁,还请您放心......” 闻言,付母的表情顿时怪异了几分。 只见姜如初继续说道:“况且侄女我也是要高中的,不能被区区一个儿郎耽误。” 付母表情僵住,强忍着怒气道:“什么高中?难不成你一个女郎也要去考科举不成?” 姜如初挑了挑眉,反问道:“女郎如何就考不得,难道南壁的科举场就只许你家儿郎下场不成?” 付母一时失语,愣愣的望着她。 一旁的姜知望突然轻笑了一声,替自己的母亲接口道:“就凭你?” 姜如初抬眼,上下打量了姜知望一眼,眼前的少年郎让她无端的想起了另一个人,也是这般的目空一切...... 她目光坚定的说道: “你若能,我便能。” 她两世做人,皆在婚事上受制于他人,从未有人问过她愿不愿,也没有人在乎过她行不行,就想擅自决定她的一生。 姜知望的眼神里带着嘲意和轻视,似乎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一心只在安抚自己的母亲上。 他慢悠悠道:“......志向倒是不错。” 姜如初的心底忽然无端的升起一股无名业火。 眼看场面已经剑拔弩张,堂上终于有人出声制止。 “都别争了!” 堂上的姜氏长辈们再也坐不住,纷纷站起身来劝道:“都是一家人,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族中本是一片好意,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 堂上的姜氏众人,谁也没想到场面最后会演变成这样,大家都只当刚才姜如初的话是小孩子斗气之言。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这亲结不成已是事实。 如何收场才是关键......姜常德和姜常富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颇为头疼。 “待我等回去请示族老之后......”姜常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堂前的姜如初出声打断。 “二表叔,不必请示族老了,侄女自己的婚事,自己便能做主。” 姜如初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的诧异,趁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突然扭头推开门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 身后的姜氏众人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齐齐惊呼道:“你这是要作甚?!” 她完全忽略身后众人惊慌的呼喊。 院子里的席面已经到了尾声,姜氏的族人们正各自闲聊,有人拿着手背擦嘴,有人忙着挑拣剩菜剩饭带回去。 席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诸位族亲!”姜如初走到门外,当即朗声道。 院中霎时安静,所有人都惊讶的看过来,就见门口那个瘦瘦小小的女郎说道: “大家都知道今日是姜氏两位小辈的定亲宴......”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姜如初继续说道:“定亲是确有其事,不过我们二人的婚约却是有言在先,只要姜知望明年县试的排名高于我,我便嫁与他做妾......” 身后的姜母紧跟着赶出来,听到姜如初说出这样的话,忙上前捂她的嘴:“我的女儿啊,你怕是被气疯了,怎的说这样的疯话!” 族学的李夫子都说了,姜知望明年下场是必中的,就看中得是高是低了。而自家这女儿是不是高中的料,做母亲的怎会不知。 听说是做妾,在场的一众姜氏族人纷纷惊讶得窃窃私语。 “不是娶妻吗......怎的变成迎妾了?” 哪怕是平头百姓家,做妾也是辱没名声的事,没人愿意去吃做妾的席面。 有姜氏妇人表情怪异的埋怨道:“真是晦气,没听说过哪家迎妾还要摆宴席的......不是一顶小轿就解决的事......” 姜如初正使劲挣脱自己的母亲,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母亲你先前不也为了族里一点小恩小惠,就愿意让你的女儿去做妾吗?” 她只这一句话,就说得姜母哑口无言,不由得表情讪讪。 姜母望了一眼周围一圈的族人,心下焦急,但也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难不成她要说,就算你没考上女官,母亲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见院中的众人议论纷纷,姜如初继续扬声说道:“诸位族亲莫急,如初的话还未说完......” “若是我的排名侥幸高于姜知望,做妾自然作不得数,而他此生,也再也不得娶妻纳妾!” 刚走出来的姜知望听得是一清二楚,闻听此言,他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愕然。 堂屋内的众人也都听到了姜如初在门口的放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 这般大胆言论,可谓是闻所未闻。 一个女郎竟拿自己的婚约做赌,更让人称奇的是,她竟然要跟一位儿郎比试下场科举! 姜氏族中无人不知,姜知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秀才相公,而此时一个素日平平无奇的女郎却跳出来,要跟他一较高下。 何其可笑...... 第25章立约 院子里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有人默默的去将院门一关,落了栓。 接着便“哄”的一声,众人开始激烈的小声谈论起来。 身后的姜氏族人纷纷从堂屋追了出来,一个个的生怕姜氏的脸面保不住,连忙快步上前呵斥道: “当真是狂妄无知至极!” “快快给我住口!一个女郎竟然公然议论自己的亲事......难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吗?” “这是要把我们姜氏最后一点颜面丢尽不成......” 姜常富一张驴脸拉得老长,真是悔不当初,不该掺和到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当中来,如今倒是无端落了一个逼人为妾的恶名来。 幸而如今在席间的都是姜氏族亲,皆是自家人,但总归难免会有人出去嚼舌根。 姜如初听见呵斥并未回身,她只是环顾了一圈,端详着院中姜氏众人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听见他们正在小声议论。 “一边是齐人之福,一边是终生不娶。” “一个女郎,竟要跟儿郎比试下场科举,还要分名次高低......” “这做妾便做妾,闹的是什么幺蛾子。” 没有人觉得她给姜知望做妾有什么不对,大家难以置信的关键之处,是她竟然想跟未来的秀才相公一较高下。 姜如初心中一片凉意,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冷静,闻听此言,她的视线便循声望去,落到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身上。 她突然出声道:“这位婶娘,你这话说得奇怪,你怎知就一定是如初做妾,而不是另一人终生不娶呢?” 那妇人一抬眼对上姜如初带着冷意的眼神,竟莫名觉得胆怯,闻言虽然强装镇定,但眼神还是有些躲闪的说道: “族中谁人不知......知望是姜氏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儿郎,你......你一个女郎,拿什么去比?” 言下之意,就是觉得她这妾是做定了。 而在场有这个想法的,并不止这妇人一人。 姜如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眼底的冷意却加深了许多,她扭头望向一边沉默了半晌的少年郎,神色傲然的说道: “我拿什么去比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未来的秀才相公敢不敢应下这个约?” 姜知望对上她的视线,感受到对方的挑衅和质疑,神情霎时一顿。 他眼神沉沉的望着她......这个小女郎,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愚蠢妄为,但似乎又有一些不同。 一旁的付母见儿子沉默,当即从人群中站出来,眼神死死的盯着对面的姜如初,厉声说道: “你输了还妄想进我们家的门,当真的异想天开......即便是为妾,我儿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如今大家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付母也不必再顾忌身为长辈的脸面,说出的话可谓是毫不客气。 姜母本来还气自己的女儿自作主张,一直试图从旁劝阻,但听付母这一番话实在是刺耳,她立刻本能的扭头护犊子道: “付柔,你当你家是什么世族豪绅不成?就你家那头上一片瓦挡不住四面风的家底,还纳妾,娶妻都未必能取得上吧?” 姜母护女心切,头一次骂人这么的利索,一针见血,气得对面的付母脸色瞬间涨红。 两位母亲都是护子心切,眼看就要掐起来,周围的人正打算上前去拦。 突然就听到一旁的少年郎说道: “我应了。” 这三个字一出,霎时让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付母原本正在气头上,听到自己儿子说的话瞬间便偃旗息鼓,她愕然扭头: “我儿......这算哪门子约,也值得你去应,赢了你能有何好处?” 门口的众人,以及院子里的一众姜氏族亲,个个都是一脸的意外,谁也没想到姜知望还当真应下了这约定。 姜知望拱手向自己母亲一礼,先行将她安抚住。 这才面向众人,朗声解释道:“各位族亲,我们读书人之间常言,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有时争一争也未尝不可。” “定亲一事暂且搁置,但读书人之间一争高下,却是不容推拒的。” 付母在旁一听,紧绷的表情也逐渐的放松了下来。 “姜家这位妹妹虽为女郎,但如今也是一位书院弟子,理所当然也是读书人。” “读书人之间以名次为争是常事,知望若是不应,岂不是让人觉得在下才学有虚,有愧于读书人的脸面?” 众人听姜知望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挺有道理,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连付母的表情都露出足足的满意之色,脸上就差直接写上:不愧是她的儿子。 姜知望回头正面迎上姜如初: “此约由各位族亲见证,便按照你说的来罢。” 姜如初毫不意外,她与姜知望也算是一起同窗多年,这人一心想要靠着读书出人头地,最是容不得别人质疑他的才学,面对这样的约定,他一定不会不应。 她当即拍掌敲定:“好,诸位族亲见证......” “此君子之争,以今日为始!” 定亲一事,便由此荒诞的约定为结尾,彻底落下了帷幕。 姜如初回家一趟,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赌约,定亲未成,如今姜氏和她们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正好,她打算带着姜母一起去书院的事,当下便毫无阻碍。 不过一日,姜如初便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趁族中没人作妖,她立即便带着母亲踏上了书院的返程。 一路上姜母见姜如初一路上黑着脸,也不敢跟她随意搭话。 姜母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早已是气喘吁吁,她勉力跟上,难免抱怨道:“读个书怎的还要爬山......你母亲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两人正走在无崖山的山路上,五月初的日头虽不烈,但也让姜如初出了一头细汗。 她皱起眉头擦了擦汗,没有回一个字。 自己的女儿在前头一声不吭,姜母忍了一路,终于还忍不住碎碎念道: “没有族人的支持,这世道我们母女俩可怎么活下去......” “家中的院子无人照看,可怎么办......” 听到这里,姜如初头也没回,意有所指的说道:“不要紧,院子自然有族人去替我们照看。” 姜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回道:“照看?咱们一走,那院子让他们照看着,还不迟早被霸占了去?咱家的地不就是这样没了......” 姜母不善田产这些的打理,早些年便交由族中租赁使用,族中还以方便打理的名头哄骗姜母更换了地契名字,谁知许多年过去,人家竟不认账了。 姜如初终于回头,一针见血的说道: “母亲既然心里清楚他们的秉性,还要他们的支持作甚?” “这些年他们霸占了我们多少田产,可有见支持了我们一星半点了么?” 姜母顿时哑然。 第26章月榜 五月的寻希书院里,春色似锦,绿柳含烟。 曾先生分给姜如初的偏房,是离临风居最近的一处偏房,也是最大的一间,左右都有两处床榻,中间还有一间小小的地方可做茶室。 屋子后边就是葱郁的树林,这里还有一处简陋的露天灶台,大约是以前住这里的弟子随意搭建的,偶尔烹煮点简单的吃食倒也方便。 姜母初到书院,刚开始还有些不适,日日闷在屋子里从不出门,姜如初给她找了一些闲书来看,但她依然还是闷闷不乐,好似一直有什么心事。 姜如初一时束手无策,也只能希望母亲能早一点适应。 这一日,月试的榜单终于张贴了出来。 窗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书院的一众学子正激动的去看新出炉的排名。 静雅舍里,众人却依然十分的淡定,个个都埋头苦读,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的排名。 两扇雕花的大开窗敞开着,姜如初坐在窗边,将游廊外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见怪不怪的叹口气道:“唉,甲榜的榜首果然又是沈师兄......” 书院的榜单分为甲榜和乙榜,只有前五十名可以位居甲榜上。 姜如初抬眼望去,前排的沈梦生岿然不动,正专心的翻阅着书籍,但他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她顿时露出一个意会的表情,看来沈师兄也并非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姜如初又看向他旁边的书案,唐玉此时也正在苦读,手上翻书的动作毫不迟疑,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正巧这时,窗外有个弟子啧啧的感叹道:“这唐师兄怎的又是榜二,有沈师兄在,看来他注定是万年老二了.....” 静雅舍里传出几声轻咳,她注意到,唐玉翻书的动作更迅速了几分。 姜如初微微一笑,看来书舍的同窗们也都不是像面上看起来那般淡定。 整个书舍里心最宽的,大概就只有贺知书一人。 因为此时这家伙正趴在书案上小憩,晨日的微光照在他白皙无瑕的面容上,映出一片长长的睫羽阴影,莫名还真有一种贵公子悠闲的模样。 门外的弟子们就着榜单上排名,开始接二连三的议论起来,毫不意外,书院的前十名都是他们静雅舍的弟子。 姜如初这才明白大家为何都不用出去看榜单......只需坐在书舍里便能知晓自己的排名,又何必再浪费读书的时间出去看。 不过所有人的名字都有被提及,唯独姜如初和贺知书的名字,没有任何动静。 整个书院一共百来个弟子,没有被提及,那大概就是排名太次。 她竖着两只耳朵,听着外头的人将排名前二十的弟子都议论了一个遍,还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苦读一月,她还做不到真的心如止水,对自己的排名毫不在意。 她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旁边她以为已经睡着的人,突然出声道: “姜师妹,你动来动去的,有点吵。”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 姜如初刚刚抬起的脚霎时顿住,她看向旁边已经睁开眼的贺知书,带着歉意道: “对不住贺师兄,师妹我并非有意......” 贺知书从书案上直起身,一手支着下巴,一副闲雅的姿态,直接拆穿她说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自己的排名吗?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榜单刚刚才张贴出来,你怎的知道?”姜如初奇怪的问道。 “自然是提前看到的。”贺知书眉眼带笑,故意问道:“师妹想知道自己的排名吗?” 姜如初当下顾不得好奇他是怎么提前看到的,顺着他的话就问道:“我自然想知道,师兄快说说?” 贺知书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甲榜第五十名。” 只有前五十名能在甲榜,甲榜第五十名,也就是说也是甲榜垫底......但至少也是甲榜,总比在乙榜好。 姜如初刚要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就听贺知书接着说道: “这是我的名次。” 姜如初:“......” 在她要吃人之前,贺知书哈哈一笑,继续说道:“师妹你在第二十一名。” 他说完,特地又补了一句:“......甲榜。” 听到甲榜的那一刻,姜如初心头顿时一松,接着就是不可思议。 “当真?师兄没有在戏耍我吧?” 在得到贺知书肯定的眼神之后,姜如初顿时毫不掩饰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得甲榜第二十一名,毕竟这是在整个书院排名,其它书舍才学好的弟子也不少,这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她才来书院一个月,四书五经都尚未通读,能不垫底就已经是万幸,没想到竟还能得到甲榜第二十一名。 两人虽然是压低声音交谈,但动静仍不小,早被周围的同窗们听了一耳朵。 旁边顿时传来几声低笑。 姜如初抬眼望去,正好对上车雪讥笑的眼神。 自从姜如初从之前的寝舍搬出来之后,她跟这三人的关系更是形同陌路。 车雪见她看过来,故意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我这次怎的才得了第十二名......连前十名都进不了,真是给我们静雅舍丢人了。” 蒋慧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车雪似乎就爱跟姜如初较劲,但她无暇理会,专心的关注这一次的月榜排名。 一旁的田琴嬉笑说道:“我突然觉得我十三名也不算丢人。” 整个寻希书院的前十四名皆是出自静雅舍,可以说前十五都是他们静雅舍同窗之争,车雪和田琴排在十名开外,都是平时的正常名次。 车雪笑得十分惹眼:“咱们有什么好丢人的,好好的一锅汤,都怪这两颗......咳......一颗老鼠屎。” 她急忙改口,没有将另一人一同算进来,这时旁边的蒋慧突然扭头,露出一个明显责怪的表情。 很明显,让车雪急忙改口的,是贺知书。 姜如初眼尖的注意到这个细节,颇有些意外的看了旁边的少年郎一眼。 贺知书自然也听到了车雪几人的话,闻言,他头也没抬一下,自顾自的继续看书。 姜如初连续看了贺知书几眼,他都面不改色。 她不想心中存疑,便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扭头问道:“师兄,你定然不是出身平民,对吗?” 贺知书猝不及防,他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有些好笑的问道: “师妹此话何解?” 第27章落魄 姜如初一脸平静的望着他,“师兄何必故作不解” 贺知书索性不装了,他摊牌了,“师妹不妨猜猜看。” 他闲闲的望着她,好奇她的回答。 少年郎侧脸白皙流畅,只要他不说话,就是妥妥的一个文雅的世家公子。 但他的行为举止又完全不似世族做派。 姜如初两世为人,也从未听说过有姓贺的世族,不过天下豪绅以及隐世家族何其之多,她没听过的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行为举止洒脱不羁,与她相处从未端过任何世族公子的架子,且对读书毫无兴趣。 姜如初看了一眼他桌上纸笔,都是用的最普通的竹纸和最下层的狼毫。 她十分笃定的开口道: “贺师兄,你们贺家应当曾经显赫过吧。” 这“曾经”二字,用的十分微妙。 贺知书闻言,脸上先是浮现一个怪异的表情,随即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 “师妹说的确实没错,我们贺家算是曾经显赫过吧。” 姜如初心下一叹。 她胡乱的安慰了一句:“师兄不必介怀,起起伏伏都是寻常.......” 她立即转移话题道:“听说这一次书院的前十名可以去参加什么说文会,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盛况?” 贺知书听她提到说文会,顿时换上了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瞥了她一眼道: “你不会有兴趣吧?这说文会有什么意思,一群读书人装模作样的博名声罢了......怪没意思的。” 这说文会,听闻是隔壁云川书院的弟子举办。 书院每旬有旬假,每年还有两次田假,五月和七月各放半个月,以便让学子回家帮家里事农桑。但实际上云川书院的弟子皆是出身富贵,少有家中务农的,因此这田假便有了举办说文会的说法。 而寻希书院的弟子在月试中排名前十的,也有资格受邀前去。 此时正好到了午间,书舍里“埋头苦读”的一众师兄师姐们终于迫不及待的往外走去,而姜如初和贺知书两人依然结伴而行。 两人正一起往食舍去,路上的弟子们几乎讨论的都是这一次的月试排名,以及五月份的说文会。 姜如初并非对说文会一无所知,前世她替霍衍舟收到过不少这等类似文会的邀帖,甚至还“替写”过几回,但她从未没有亲身参与过,还真有些好奇。 她有些遗憾的感叹道:“众多文人才子云集,一起吟诗作赋,定能受益良多。” 据说每年说文会的魁首,都可以去那传闻中的冯氏书楼一观,也不知是真是假。 姜如初虽然对此向往,但冯氏书楼早已销声匿迹多年,这十有八九是个谣传。 贺知书没想到她当真想去,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他沉吟了一下,突然认真的问道: “师妹,你当真想去这劳什子说文会?你要是真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前方一道朗润的声音打断:“姜师妹?” 姜如初抬头一看,就看到食舍的院子里正微笑着招呼她的沈梦生,“姜师妹,我给你占了一个地方,贺师弟,你们一起过来吧。” 沈梦生的身旁依然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唐玉,两人都笑吟吟的望着她。 贺知书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微微抬眼打量了那边的二人一眼。 姜如初想到寝舍里的母亲,只能摇了摇头,扬声解释道:“沈师兄,唐师兄,我母亲还在等我,我领了饭就回去。” 想到昨日询问二人的事,她又立即补充道:“我下半日再来找二位师兄吧。” 一旁的贺知书闻言,顿时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这么好了?” 明明平日都与他一同进出,虽然是那两人推荐她到寻希书院来的,但也不见素日与她有多热切。 姜如初端着两个海碗,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母亲的,她微垂着眉眼,敷衍的解释了一句: “昨日请教了二位师兄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为何不来问我?”贺知书顿时有些不乐意的问道。 姜如初顿时抬眼,给了他一个自己意会的眼神,沈师兄和唐师兄分别是榜一和榜二,但凡是个正常人有问题要请教,应当都知道要如何择选。 贺知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和沈唐二人的差距,他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嘟囔道: “不就是读书嘛……” 姜如初让食舍的师傅给自己添饭,这才想起他刚才没说完的话,回头问道: “师兄,你刚才没说完的是什么,如果我真想去,你能想到办法?” 贺知书现在正烦着,见她回头发问,蜡黄的小脸一脸茫然,他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我当然比不上你的沈师兄、唐师兄,他们不是都有资格前去,怎的不让他们带着你一起?” 姜如初一听这话酸味十足,顿时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事实上,她请教沈唐二人的并非学问上的问题,她只是听说沈唐二人家中都有人做生意,问了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赚点银钱。 自从母亲上山之后,二人的开销不小。若是再不想想办法,一直只出不进的话,她们母女二人早晚要坐吃山空。 “师兄,师妹就先回寝舍去了,我母亲还等着我。”姜如初一手一个海碗,微笑着道别。 贺知书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头埋在碗里,似乎连用饭都不觉得香了。 姜如初心中一叹,只好转身回寝舍了。 但她刚走到院子里,就闻到一股飘香,姜如初吸了吸鼻子,眼里流露出一些羡慕,也不知是哪位先生在做春笋莼菜。 这个院子住的弟子不多,且都是独来独往,用功刻苦,几乎不会浪费时间在自己烹煮上,有时间自己烹煮的只能是书院的夫子们。 谁知姜如初刚走进自己的寝舍,就看到母亲端着一口大锅,正准备盖上木盖。 见她回来,姜母脸上顿时一喜: “如初你今天倒是回来得正好,咱娘俩今天有口福了!” 第28章天塌了 姜如初往姜母面前的那大锅里一看.....满满一锅的春笋莼菜,鲜香嫩白,热气蒸腾。 “母亲,你这是从何处弄来的?”她一脸意外。 姜如初不曾想母亲竟然破天荒的下厨,并且还有时下最新鲜的春笋。 姜母一边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一边神神秘秘的说道:“后山不是有一大片?母亲我一大早去挖的。” 听到姜母说是去后山挖的,姜如初立刻便急道:“母亲,后山的竹笋是不能随便挖的,要是被书院知道了,是要受罚的。” 姜母闻言顿时嗔怪道:“急什么,母亲我又没挖多少,没人瞧见的” 姜如初心中一叹,拧着眉头接过碗,夹起一片尝了尝,却发现这并非后山的苦笋。 非但一点不苦,甚至还十分的鲜甜。 姜母见女儿爱吃,有几分得意的说道:“母亲这不是知道你爱吃笋吗,没给你挖到这哪儿成......所以我就绕到山的那一边,走了更远的地方。” 姜如初表情严肃:“母亲,你可别随意乱走,若是走到云川书院那边,招惹到那些世族子弟就麻烦了。” 她从小便爱吃笋,不论是春笋还是冬笋,各式各样的品种她都吃过。 姜母一边用饭,一边给她使劲夹菜,闻言安慰她道:“你就别瞎担心了,母亲我挖这笋没人瞧见” 姜如初一脸无奈,但想到母亲好不容易出去走走,便不再说什么了。 无崖山连绵一大片,不仅有两座书院,还有住着一些散户以及猎户,甚至有商贩瞅准商机,还将摊子都搬到了山上,所以这山上来来往往不少人,并非只有读书人。 姜如初一边默默吃饭,一边默默回想着今天堂上讲的内容,反复巩固。 这时节的春笋嫩白鲜甜,一口吃下去简直鲜掉了舌头,配上莼菜,两相结合简直是人间美味,就算是富贵人家,这时节都未必吃得上。 背书到一半,她忍不住惬意的喟叹了一声。 姜母见自己的女儿连吃饭都在默诵文章,一时既心疼又欣慰。 “听说你们那个女夫子对你挺不错?” 姜如初听母亲提起曾夫子,脸上顿时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夫子每日单独给女儿布置功课,对女儿非常好。” 听说夫子竟然额外给她布置功课,姜母顿时有些心疼的问道:“没把你给累坏吧?” 姜如初无奈道:“读书又不是下地干活,怎会有累坏一说。” 姜母顿时反驳:“读书可比下地干活累多了。你们夫子看中你是好事,但身体最重要,你可别逞强。” 母亲活了半辈子从未下过地,亦从未为生活奔波过,不知民间疾苦也是正常。姜如初只能无奈一笑,点了点头。 母女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话家常,姜如初心下为这样的日子感到无比的踏实。 但她也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跑山上去挖笋,左右不过因为日子紧巴罢了......想到这里,姜如初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 “母亲,其实你不用担心,女儿我会想办法赚银钱补贴家用的。” 想着母亲如今在山上,大约也无处使钱,姜如初便彻底坦白道: “母亲,实际上女儿之前从霍府退亲的时候,拿了他们一笔银钱,就算我们母女二人这两年都只进不出,也不会饿肚子的,您就踏踏实实的吧。” 姜如初以为自己说出这一笔银钱的存在,母亲肯定会欢天喜地。 没想到,姜母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先是眼神流露出震惊,随即就是一脸的尴尬不自然。 她左顾右盼,甚至都不敢和姜如初对视。 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姜如初的心底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放下碗,深吸了一口气,强装冷静的问道: “母亲,你找到我的银票了是吗?” 姜母不敢和姜如初对视,但她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便支支吾吾的道:“母亲我也不知道这笔银钱是你的......还以为是老天眷顾......” 姜如初眼前顿时一黑。 老天若是眷顾,就不会让她们母女俩受这十来年的苦了。 她的钱全藏在家里的床底,还特地用绳子绑在床板下,不把那床塌翻个面,是很难发现这笔银钱的。 依照母亲平时庶务不通的性子,竟还能找到这笔银钱,简直是匪夷所思。 姜如初闭了闭眼,尽量平静的问道:“母亲,这笔银钱如今在何处?还剩下多少?” 瞧见母亲的样子,姜如初不用想也知道,这笔银钱不可能还原封不动。 姜母闻言,更加心虚了,连手上的碗筷都放了下来,垂着头不敢看姜如初,低低的说道:“那五百两银钱母亲我有大用......” “现下在何处?”姜如初紧紧追问道。 “......寄到盛京去了!” 姜母忍受不了女儿的追问,干脆豁出去一般,直接闭着眼全盘托出: “那神算子说他在盛京打探到了你父亲的消息…….据说你父亲现在身有官职,也不知是真是假…….” “母亲我让他带着银票去寻你父亲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月底便会有消息传回来。” 怪不得母亲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像是有什么心事,她还以为是母亲刚来山上有点不适应,原来,竟是又托人去盛京找那个男人去了! “若是出了意外呢?” 姜如初心头一片冰凉,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脸色难看的问道: “哪个神算子?霍家从前赶出来的那个是吗?” 此人虽然曾做过霍府的幕僚,但实际上就只会一点坑蒙拐骗,混进霍府白吃白喝两年,实际上他所谓的未卜先知,就是他买通了霍府的一个小厮提前知道了霍府一些事罢了。 霍府为了脸面没有将这件事情宣扬出来,对外只说此人不堪用,姜如初还是前世嫁到霍家才偶然听说过这件事。 这五百两,算是打水漂了。 姜如初脸色煞白的模样,吓得对面的姜母赶紧站了起来。 “如初,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第29章寻父? 姜如初闭着眼身子晃了晃,整个人摇摇欲坠。 姜母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将她扶住,一边给她拍背,一边连忙安慰道: “如初你可别急啊......不就是五百两,只要能找到你父亲,到时候他还能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姜如初靠着木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咬着牙关说道: “先不说那神算子是不是在诓骗你,就算他能找到,他都已经抛妻弃女了,难道他还会在意女儿的存在吗?” “母亲,你到底还要再失望多少次才能认清现实?” 姜母尤其听不得别人提到抛妻弃女这四个字,顿时斥责道:“如初,你怎么能那样说你的父亲,不孝可是大罪。” “不找你父亲,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下去…….再说,你父亲若真的做官了,你以后若要考女官,咱们还愁门路吗?” 姜如初心头一梗,原来母亲还惦记着让她去考女官。 前世她的母亲找了一辈子,那个男人也没有回来看过她们,就这样的人,即便做官了也不会让她们占到半分便宜。 姜如初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她唰的站起来,毫不留情的戳穿道: “那个男人在外祖父去世的第一年便弃你而去,到盛京后便再也没回来过,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他根本就不想要你,不想要我们了,他做不做官的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姜母被戳中了内心最深处,顿时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道: “你住口…….” 姜家好歹是曾是官宦人家,家中原本无需这般拮据。 但母亲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过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到处去使银子找门路,甚至还变卖了外祖父留给她的嫁妆和傍身钱,搞得家中有一段时日甚至连粗面都吃不起,但那个人的消息依然石沉大海。 姜如初一脸麻木的说道:“你指望那个男人回来帮我们,倒还真不如指望我能金榜题名。” 姜母一愣,呐呐道: “金榜题名?如初,你莫不是被母亲气昏头了?” 知道母亲是打心底认为她不可能做到,姜如初抬脚就面无表情的往外走去,只留下一句: “昏头的不是我,母亲睁大眼睛,好好瞧着吧。” 自这一日起,母女俩虽在同一个屋檐,却一直维持冷战。 而姜如初这一次也不想再纵容自己的母亲,足足五百两的银钱,原本足够她在无崖山上无忧无虑的求学数载,甚至科举赶考都不用再担心。 现下就这样被打了水漂...... 姜如初甚至都不知道下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整日愁眉苦脸的模样,连堂课上的曾夫子都忍不住询问她是否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 当沈梦生和唐玉听闻她要找赚钱的活计时,表现却是完全不支持。 沈梦生一脸不赞同的说道:“师妹,读书可万不能被俗物干扰,日子清苦些不算什么,好好用功在课业上才是要紧。” 他以为姜如初是耐不住山上的日子清苦,殊不知对姜如初来说,下个月的伙食费都快要拿不出,饭都快吃不上了又何止清苦。 姜如初苦笑了一下,沈师兄虽然出身小家族,但也从小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人才,不知人间疾苦倒也正常。 唐玉族中主要从商,他跟沈梦生不同,也算是也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一眼便看出了姜如初的窘迫。 但他也不赞同姜如初找活计谋生,他毫不犹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递给姜如初道: “你沈师兄说得没错,还是专心读书要紧,别被旁的事情耽误了正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来找师兄我便是。”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这鼓鼓囊囊的钱袋,姜如初愣在原地,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与这两位师兄原本不过是萍水相逢,她也只是想着师兄们能给她指一个赚钱的活计就行,不敢奢求太多。 但他们不仅举荐她进了书院,如今还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 姜如初没有接过唐玉的钱袋,她也知道两位师兄是真心的为她好,但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更何况唐师兄能救得了她一时,却无法救她一世。 “多谢两位师兄的提点,师妹我都明白,这钱就不必了。”她心下十分感动的推拒道。 沈梦生一脸正色的劝诫道:“你如今得先生看重,她对你倾力教导,师妹你可千万不要让先生失望,这点钱对你唐师兄来说不算什么,你若有需要便拿去。” 唐玉也玩笑般的说道:“就是,你现在可是先生的爱徒,这点银钱对师兄我来说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的。” 书舍的众人如今都听说姜如初搬到曾夫子旁边的事,也知道曾夫子时常给她开小灶,自是都知道她得了先生的垂青。 姜如初当然不会辜负曾先生的教导,但她还是谢绝了两位师兄的好意,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因为俗物耽误课业,这才得以离去。 学业当然不能废,但吃饭也是头等大事,姜如初不想靠师兄们的救济过活,便只能另寻出路。 偏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隔壁书院那九方公子,又派了跑腿的过来。 还是上次那个五大三粗的云川书院弟子,姜如初看着堵在自己前方的“一堵墙”,有些烦躁的将自己手中的书放了下来。 此时正值午间小憩的时候,但此时的游廊尽头依然还有零星几个弟子在温习课业,而姜如初正是其中一个。 “我家公子邀女郎前去做客。”冯言还是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开口就是粗声粗气。 他这一开口便又吸引了周围弟子的视线,旁边几个埋头苦读的弟子都一脸好奇艳羡的看了过来。 能被九方公子两次派人来请,这是何等的殊荣? 第30章生计来了 姜如初不解,依照那九方公子的地位,要什么人才找不到?在她上次拒绝之后,竟然还会再次派人来。 “承蒙九方公子厚爱,只是在下课业繁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冯言顿时眉头一皱,语气沉沉的说道: “我家公子尊贵,很少给人第二次机会,还请姜女郎仔细想想再答我。” 姜如初一顿,便意识到这一次很难再拒绝,虽说她不想和那九方淮序扯上关系,但如今的九方家毕竟还如日中天。 在侯爵府被灭九族之前,先灭了她的九族,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 姜如初顿了顿,迅速便转了话头道:“冯郎君莫急,先听在下把话说完......” “承蒙九方公子厚爱,只是在下课业繁忙,怕是抽不出多少时间为公子效劳......”在冯言锐利的视线下,姜如初继续面不改色的说道: “不过九方公子若是出得起银钱,在下自然乐意之至。” 周围的弟子一直竖着耳朵听,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宁折不弯的话,没想到最后竟是想要银钱,顿时个个都是一脸鄙夷。 想要为九方氏效劳的人不少,但大部分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想要背靠大树而已。 读书人自有风骨,竟然为了区区俗物就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简直令人不齿! 冯言一听也是一愣,眼神中也带上一丝鄙夷,但能用银钱解决的事,自然比那些难啃的硬骨头好解决。 “不知姜女郎想要多少银钱?”冯言抱着手臂,没有再正眼看她。 从她直言想要银钱起,她就再也不可能成为九方家的幕僚。 姜如初无谓一笑,将手中的书籍合上抚平,大方的说道:“这就要看你家公子想要在下为他效劳什么了。” 等姜如初跟着冯言去了走了之后,身后的几个弟子瞬间就一脸不屑的议论起来。 “听说她上次拒绝了九方公子的邀约,还以为是多有骨气的人,原来不过就是待价而沽罢了。” “为了身份地位倒还罢了,没想到竟是为了区区俗物,果然是凤台县那穷乡僻壤来的。” “瞧那小家子气的样子,便是给她登云梯,都上不了天!” 寻希书院里不过短短半日,就传开了姜如初为了银钱给九方淮序低头的事,顿时鄙夷声四起。 静雅舍里的众人,本来在看到姜如初如此勤勉的读书之后,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谁知转头就听说她趋炎附势,一时间人人唾弃不已。 这边,姜如初头一次进云川书院,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她跟在冯言的身后,眼底的神色藏不住对这里的惊叹。 云川书院不愧是大同县第一书院,里面很大,姜如初跟着冯言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走到九方淮序的住处。 她沿途所见之处都是布局规整,几处游廊曲折回旋,楼阁如云,磅礴大气。 屋顶都是金漆雕龙,琉璃作凤,倒没有一所书院的书卷气,反倒像是世家大族的避暑玩乐之地。 冯言丝毫没有顾及姜如初是一个小女郎,自顾自的在前方大步流星的走,脚步快得让姜如初只能提起裙摆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见姜如初不住的四处张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冯言斜眼看了她一眼,只是冷漠的提醒了一句: “别瞎看,要是冒犯了哪位世族公子小姐,你担不起。” 姜如初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背影问道:“云川书院一直都是这么宽阔宏大的吗?” 一般书院的布局和占地都是有朝廷规制的,眼前的云川书院很明显已经超出了其作为一所县书院的规制,便是盛京书院的繁华程度,怕也不过如此了。 冯言虽没回头,竟难得的回答了她:“自然不是,自各大世家把族中子弟送到这里之后,书院便一扩再扩,这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倒是符合那些世家的做派,姜如初虽惊叹云川书院的繁华,但心中竟有几分庆幸当初没有成为这里的弟子。 “不知你们这里的弟子,一月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是多少?”姜如初试探的问道。 冯言一听便皱了皱眉头,心中对这女郎市侩的模样又添了几分厌恶,他脚下又快了几分,再也不肯跟身后的人多说一句话。 姜如初受了一个冷待,也不在意,只是默默的将小跑的步伐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她跟着冯言穿过林荫森森的小道,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只见前方的一泓池水上赫然伫立着一所水榭华庭,奇花异草绕着这座水榭生长。 好一座葳蕤的水上楼阁,没想到这九方淮序看着穿红戴金的,住的地方却是这般的清雅别致,和他本人倒是一点都不符。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请示一下公子。”冯言又是那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说完也不理会姜如初,沿着水上的木桥便走了进去。 姜如初还以为冯言进去禀告完便会来叫她进去,谁知过了一会儿,却见他只是拿着纸笔一个人走了出来。 “公子叫你就在门外写,要多少银钱尽管开口。” 冯言将纸笔就铺在水池边的一处石桌上,递给她一首写好的诗,对姜如初漠然说道:“公子让你誊写一首诗,动作快些。” 实际上,九方淮序说的话更加难以入耳,“让她随便找个地儿写,写完拿银钱打发走,别脏了我的眼。” 姜如初便是再迟钝,也明白家人九方公子这是不想见她。 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来,走上前看着石桌上的纸笔道: “不愧是九方公子,出手就是大气,原来不过是要在下抄写一首诗,小事一桩。” 姜如初看了看手中这首写好的诗: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倒是一首不错的诗,作诗的人也写得一首不错的字。但怪就怪在,为何这九方公子却要让她来抄写一遍,当真是怪异。 第31章十两 见姜如初盯着那首诗沉思,冯言一脸冷漠的说道: “你只管誊写便是,其他的不用多看。” 姜如初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在下只是在想该收多少银钱合适,刚才在下算了算,这要写的字不少,取个整,便收十两银子好了。” 十两银子?就抄一首诗而已,能有几个字! 饶是冯言做好了被这女郎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也没想到她竟然敢如此漫天要价,要知道,十两银子对平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一家人吃上一整年了。 见冯言表情愕然,姜如初不咸不淡的说道: “怎么?九方公子这样尊贵的身份,不会连十两银子都舍不得给吧?” 冯言深吸一口气,撇过头去十分随意的挥了挥手说道:“快些写吧,公子还不至于这点钱都出不起。” 谁知身后的姜如初却道:“冯郎君还是先付银钱吧,这样在下才能安心的写。” 这下冯言眼底的厌恶简直藏都藏不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就扔到姜如初的桌前,哐当一声沉闷的声响,足以看出里面的银子只多不少。 “帮九方家的忙亏不了你,公子说了,你有一次可以来求他的机会。” 姜如初这才露出第一个真正的笑容,看在这么多银钱的份上,这活计倒是不亏。 对于后面那个机会,姜如初却说道:“大家钱情两情,并无亏待之处,在下也不是那等得寸进尺之人。”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这难得的可以和九方家攀上关系的机会。 冯言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九方淮序的一个承诺,可比那十两银子贵重多了,当真是鼠目寸光。 “随你的便。”冯言冷冷的扔下一句话,便转过身去。 姜如初无谓一笑,她走上前,将那首诗平铺在一旁。 水榭华庭四周静谧无声,日头暖暖的泛着白。 冯言皱着眉头闭着眼,一声不吭的站在水边,只听得身后先是磨墨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宣纸展开的清响。 不过片刻,身后的人便传来轻松的一句:“好了,冯郎君可要来查看一下写得可还行?” 冯言一个字都懒得跟她多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见水边那人头也不回,姜如初无所谓的放下毛笔,拿上钱袋便干脆利落的转头打算离开。 “那在下便回去了,下回若还需要抄写什么,尽管再来找姜某。” “还是这个价,童叟无欺。” 姜如初本是随口敷衍一句,这种一次拿十两银子的好事哪能次次都找上她,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此后还真让她一语成谶。 冯言听到身后的人离去的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去收拾桌上的纸笔。 写得好与不好他不关心,他只知道写好他就拿去交差便可,但在拿起两首一模一样的诗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 就是这随意的一瞥,倒让他的动作霎时顿住。 笔墨精熟,遒劲有力。若不是方才这里就他和那个姓姜的女郎,他真的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女郎写出来的字。 这一瞬间,冯言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公子一定要让他去找这个姜如初。 他带上两首诗走上水面上的木桥,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都说字如其人,这样遒劲的字,一看便能看出落笔人是下过苦功的,且心性必然比常人坚韧。 这样的字,按说应当是一个如清竹般笔直的郎君才对......但这却是一个满脑子银钱,嘴脸市侩的小女郎所书,冯言心中一时甚是复杂。 走进水榭,里面四处都是明窗,水上的清风吹起白纱在屋内飞舞,左侧是一张靠窗的长榻,角落里站着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侍女。 帘幕风微,香炉灰烬。 屋内的陈设少得可怜,空荡荡的屋内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模样,但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十分的典雅别致,该有的也都有,倒像是一个小憩的地方。 九方淮序便躺在长榻上,斜望着窗外池水粼粼,远处竹影萧疏。 听到冯言在身后说那姜女郎竟开口要了十两银子,他也只是轻轻的哼笑了一声,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冯言看着长榻上的九方淮序依然闭着眼,以为他不会有兴趣看那女郎的字,便打算递给一旁上前的侍女。 谁知那边的九方淮序却突然出声:“拿来给我瞧瞧,这十两银子的字到底值不值得一用。” 冯言便递了过去,见九方淮序打开来看,他便默默的退到一旁。 九方淮序看着手中的这首诗,眉头挑了挑,竟浮现了几丝满意之色说道:“怪不得能引起那家伙的注意,确实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钟修几人从前说书院门口那石碑上的字写得比周长济的好,他原还有几分不信,如今倒是让他得了几分意外之喜。 “把这首诗想办法送到周长济的跟前,瞧瞧他会有什么动作。”九方淮序从长榻上半坐起来,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 若不是那姜如初的才学实在拿不出手,他倒也不必废这番功夫了。 冯言这才知道,原来九方淮序亲自写诗,却找那姜女郎来抄写,废了这一番功夫的原因竟是为了那周氏大公子。 原也只有周长济,才值得他这般煞费苦心。 “是。”冯言道。 ...... 这边的姜如初回到寻希书院,正巧赶上下半日的最后一堂课,棋道。 书院的课业也有主修和副修一说,主修的自然是四书五经,读书讲学人人不得缺席,副修的便是琴棋书画插花品茶,这就看弟子们自由选择,愿意学就学,不愿意也不勉强。 书院开设这些课程,自然是为了照顾这些出身平凡的弟子,让他们增加所见所闻,将来有机会在世家和勋贵面前时,不至于露怯。 不过寻希书院的山长却失算了,副修课一直没有多少弟子愿意前来,这个时候,更多的弟子都是选择自主温书,不肯浪费一点光阴。 姜如初毕竟给霍衍舟伴读过,所以她深知这些看似对科举无用的东西,有时候在某些地方,却是真正有大用处的。 姜如初走进书舍,就看到舍里稀稀拉拉的就坐着几位弟子,正在互相对弈。 她一眼便看到角落里的贺知书表情怪怪的,朝她挥了挥手。这家伙不爱读书,倒是对下棋一道颇有兴致,每次他都会早早的来给她占座。 姜如初走过去坐到贺知书的对面,刚坐下,迎面便是一句盘问: “你给九方淮序做跟班去了?” 第32章贺家祖父 她下意识的便抬头:“你怎么知道?” 贺知书闻言,立即便确信谣言不假,他表情怪异的将姜如初上下打量了一遍,皱着眉头便数落道: “你有啥缺的不来找我,去找那九方家的做甚?更何况他还是隔壁书院的人。” “你以为九方氏的银钱好挣么,等祸患临头的时候你才知道这钱得拿命去填,那九方淮序身份尊贵,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就拿你们这些跟班去顶上。” 这人今日这一脸严肃说教的模样,她还是头一回见。 姜如初刚坐下还没喘一口气,就被一通数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问道:“你从哪儿打听到我去给九方淮序做跟班去了?” “整个书院都传开了,咱们书舍里出了一个投奔隔壁书院的,我一下午便听了一耳朵,何须去打听。” 贺知书十分难得板着脸说道:“你知道书院里同窗们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说是人人唾弃也不为过,那些难听的话,他都不知道她听到了该作何自处。 尤其是静雅舍的车雪、蒋慧几人,本来与她就有些不对付,如今更是到处去宣扬她谄媚权贵的事,搞得整个书院里都传遍了。 姜如初随意一笑,那些人会如何说她也能猜到,但说得再难听,也总比不过她和她母亲下个月的伙食费重要。 “我并未给九方淮序做跟班,人家根本连见都没见我,又怎么会瞧得上我。” 她毫不在意的说道,想着贺知书也算是真心替她着想,便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听姜如初说完,贺知书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倒是一个通透的:“原来如此,拿点银钱也总比去做跟班好,免得后面这九方淮序的麻烦事一堆。” 姜如初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从来不是最不关心别人的议论和看法的吗?今日这般在意做什么?” 贺知书终于恢复了平时懒散的模样,松了一口气说道: “那说我和说你自然是不同的......那九方淮序若是再派人来,你便来找我,他九方家在云川书院一手遮天便罢了,竟还想把手伸到咱们书院来不成。”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姜如初手上快速的将黑子和白子分开装好,抓了几颗棋子让贺知书猜先。 她正色道:“有何不同,反正我也皮厚。九方家毕竟是爵位在身,咱们何必硬碰硬?左右他找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免得平白给你家中惹祸。” 贺知书执白后行,望着她落子之处说道:“那你就别担心了,我祖父可不怕那九方家。” 姜如初听到他这句话,突然抬头,有些惊讶的问道:“你祖父是何许人也?竟连九方氏也不惧?” 贺知书却突然看着对面的人沉思起来。 两人自从相识以来,他莫名就觉得和姜如初共处十分的轻松,她虽然勤勉用功,但从来也未曾瞧不上他的懒散,两人相处倒是莫名愉快。 书院里若是能让他称得上一句好友的,怕也非她莫属。 贺知书想了想突然有些扭捏的说道:“这月的田假,我邀你去我家做客,如何?” 少年郎脸皮薄,约莫是第一次邀请好友做客,说完话后连耳朵都是红红的。 姜如初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对面的贺知书立马眉毛一竖:“怎么的?我第一次请你上门做客,你竟还不情愿?” 姜如初立马放下手中的棋子解释道:“怎会,去你家做客我自然是乐意的。” 贺知书眉头微微一松,还是有些不满的盯着她:“那你为何犹豫?” 突然想到什么,他恍然道:“莫非你还想着去参加那个说文会?”也就只有那个劳什子说文会,才能让她这么念着了。 姜如初被说中心事,坦然道:“我自然是想去见识一下的,只不过我排名太次,也没有邀请贴,估计是去不成了。” “不过正好去你家做客,倒也不必牵挂了。” 见对面的人一脸遗憾的模样,贺知书用白皙的手指敲了敲膝盖,念叨道:“又不是进宫赴宴,哪有那么多规矩。” “我祖父年年受邀,都懒得理会。”贺知书无奈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若你真的这么想去,到时候我把我祖父的帖子给你,让你去瞅瞅,保管你看到那些拿腔作势的人后,再也不想去第二次。” 姜如初闻言顿时抬头,惊讶道:“你祖父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年年受邀?” 说文会是一年一度的文人聚会,能受邀的学子,无一不是读书人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众人以文会友,各显才智,除了互补不足以外,也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 说文会除了邀请一些世族名流之外,还会邀请一些当地有名的学者坐镇。 贺知书皱着眉头研究棋局,随意的说道:“我祖父不过教过几位学生,勉强还算有几分薄面。” 若是让那些豪掷千金都难得贺老一篇文章的人听到这句话,定要惊得瞠目结舌。 “你祖父竟是一位先生?” 姜如初颇为意外:“能为人师者,定是学富五车,怎的你却生得一点都不爱读书?” 她想过贺知书可能是家道中落,但却完全没有想过,他竟还是出身书香门第。 贺知书趁着姜如初走神,吃掉了她一片棋子,勾起嘴角说道:“何人规定祖父教书,孙子就一定要爱读书的?” “你祖父定然以你为耻。” 姜如初赶紧认真落子,跟这家伙下棋,稍不留神就是一片颓势。 贺知书眼看要赢了,笑得眼儿眯起道:“那你可就猜错了,我祖父最疼爱的就是我这个孙子了。” ...... 云川书院里,傍晚的天色已有几分昏暗。 一间布局清雅的寝舍内,药炉香烬。 周长济仍然端坐在书案前,皱着眉头苦读,他甚至忘乎所以到连蜡烛都忘了点。 门口的刘英徘徊了半天,还是不敢贸然的进来打扰这位周大公子。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周长济看着书上的字开始有些费劲。 他起身去打算找蜡烛点上,这才看到门口那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有何事?” 第33章有何事 “有何事?”周长济皱着眉头扬声问道。 他素来不喜欢有人在他读书的时候来打扰,所有才将周家派来伺候他的下人都遣了回去,书院里的人都知道他喜静,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来打扰他。 刘英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想了想还是走进屋来说道: “本也不想来打扰周师兄的,只是我突然看到一首诗,想着师兄也许会有兴趣,这才贸然来打扰。” 周长济绷着脸:“什么诗?” 看着对面那人冷漠不耐的模样,刘英有些后悔自己为何非要来献这个殷勤。 “不知何人落在我寝舍门口的......我瞧着不错......” 周长济本来不想理会,但听刘英说到不错,他顿时开口道:“拿过来给我瞧瞧。” 能让刘英特地拿来给他瞧,并且还说不错的,那只能是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果然,当周长济打开那张有些皱巴的纸,看到那首诗的时候,整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好一会儿,周长济都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刘英自然是知道那首诗写得好,不然也不会拿来给周长济看,虽说他算是投其所好,但他也摸不准这周大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周师兄......这首诗虽写得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师兄你的,你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他说得也是真心话,但刘英安慰的话刚说完,就听周长济漠然的点评道: “诗勉强,字不错。” “啊?”刘英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干巴巴的说道:“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周长济打量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是她。” “他?周师兄知道他是谁?”刘英更懵了。 周长济将那张纸捏得更皱了几分,道:“既然她把战书都下到了我的面前,我又岂有不应的道理。” 身为寻希书院的学子,却把自己的诗落到云川书院来,还专门放到与他相熟的刘英门前,其目的可想而知。 刘英一脸茫然,他虽不知周长济在说什么战书,但是他迅速的领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公子那熟悉的胜负欲又上来了, 他立刻十分上道的说道:“周师兄放心,你作诗当属一流,断没有比不过这人的道理!” 周长济却没有吭声,面无表情的模样也叫刘英有些忐忑,正当他在反思自己不该多嘴的时候,却听周长济突然说道: “寻希书院的人会去参加说文会吗?” 刘英只是愣了一下,但他这次终于机灵了一回:“周师兄是想说那姜女郎?她的名次远在前十名开外,是没有资格前去的。” 他心里也在悄悄纳闷,明明前些日子听说那姜女郎的月试排名后,这周大公子就没有再提起过那小女郎,怎的今日又突然问起。 周长济眉头微皱,什么也没说。 刘英见状揣摩了一下,神色试探的说道:“要不......师弟我让院里的师兄给她发一张邀请帖?” 说文会是云川书院举办的,虽对外说是只邀请有真才实学的,但说到底,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融的。 周长济却面无表情的说道:“说文会以文会友,能不能去,得靠她自己的本事。”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坐下继续看书去了。 刘英傻站在门口,有些摸不准这周大公子的心思...... 那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关注那姜女郎的考试排名? ...... 五月半的田假很快就到了,为期半个月的长假,让一众平时埋头苦读的弟子,都忍不住兴奋的开始收拾行李。 姜如初一边随意的收拾常用的衣物,一边用余光注意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姜母。 母女二人还在生闷气,几日以来,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 其他弟子都陆陆续续的下山了,姜如初也到了和贺知书约好的时间,将出门时,她将一个小钱袋放到桌上。 “里面的银钱足够母亲吃上半个月,但约莫不用那么久,女儿大概会提前回来的。” 经过那五百两的事情后,姜如初是再也不敢让自己的母亲手上有多余的银钱,其他的银子她都随身带着,绝不会再给她一点机会。 姜母看到桌上的钱袋,想到她不知是去哪儿弄来的,本来还有些心疼,但又想到自己女儿一副防着自己的模样,说是要去半个月,便是多一天的银钱也不肯给,顿时就有些心寒。 她拿钱,不也是为了找回她父亲?没有爹的孩子,处处都是不容易。 姜如初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听到自己母亲一句嘱咐的话,顿时心一灰,提上包袱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走到寻希书院的大门口时,贺知书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 这还是贺知书第一次瞧见姜如初不穿弟子服的模样,远远的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还有些不敢认。 “姜......师妹?” 姜如初走到他的身前,见贺知书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盯着她,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有些不解的问道: “怎么了?可有何不妥之处?” 贺知书也说不出不妥之处,只是他有些意外罢了,他一直知道姜如初家境清寒,但他没想到的是她能清贫至此。 一身深褐色的衣裙洗得发了白,样式普通,袖口以及裙角都有很明显不一样的走线,一看就是缝补过。 姜如初面黄肌瘦,身体瘦小得一点都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身量。 即便如此,那身衣裙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都显得窄小,可见已经穿了许多年。 “并无不妥......衣冠整洁,甚好。” 贺知书体贴的说道:“我祖父最不喜衣着鲜亮浮夸之人,如你这般,再好不过。” 两人一起结伴下山,一边走一边交谈。 此时正值午时,日头高悬,但五月的风吹得林间的树沙沙作响,清风拂面,好不惬意。 一眼望到下去,众生仿佛皆在脚下,让人忍不住心境开阔。 第34章贺家 姜如初又怎会不明白贺知书在想什么,两世为人,她受到的冷眼何其多,倒也让她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领。 她豁然一笑道:“若你祖父不喜我,肯定是因为我的愚笨不讨人喜欢,定和我的衣裙无关。” “我祖父怎会不喜欢你!” 贺知书闻言脚下一顿,赶忙解释:“前两日我祖父还给我回信,说他等得着急呢,迫不及待的就想见见你。” 他生怕姜如初多想,谁知姜如初一听,脚下就是一个踉跄: “你都跟你祖父说了些什么?” 贺知书老实回答:“那日你不是说想看我祖父的藏书?我就跟我祖父说了,他甚是欢喜,让我们尽管看,若是有喜欢的,还能带回书院来看。” 在当下,贫苦家人就算有几分余钱,也很难买到真正的好书。流通在市面上的,大多都是浅薄之物。 那日自己只是随口一句感叹:要是能看看你祖父毕生所收集的藏书就好了......谁知这家伙竟然当了真,还专门写信跟他祖父提了这件事! 姜如初狐疑:“你祖父当真如此说?” 书籍可是无价之宝,那些高门世族的藏书轻易不世人,更不可能流传出来。普通人家若是有几本藏书,那便算得上是耕读世家了。 藏书就是一个家族的底蕴所在,一般人就算愿意让外人看自己的藏书,也绝无十分欢喜的道理。 贺知书一边擦汗一边点头:“自然,我祖父可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姜如初虽然不知何处有些怪异,但她转念一想,贺师兄的祖父毕竟是为人师者,与一般的读书人不同,那也是说得通的。 “那便好......” 两人走了大半日,临近天黑时,终于到了贺家。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贺家竟然坐落在大同县最繁华的街道,举目皆是酒楼食肆,青楼画阁,好一番热闹繁荣的景象。 街道两旁的瓦舍鳞次栉比,街头巷尾叫卖此起彼伏。 而贺家紧闭着大门,就静静的坐落在这样的热闹里,看起来十分的独树一帜。 一眼望去,贺家的门楣十分简陋。牌匾上的‘贺府’二字已然落灰,连大门上的门环都有些生锈,大门两旁竟还有许多堆砌的杂物。 看着竟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见姜如初站着不动,贺知书不解道:“站着做甚?这就是我家了。” 贺知书眼底是藏不住的迫不及待,毕竟他离家已有小半年,难免有几分思家心切。 贺知书走上前去,拉起门环十分用力的扣起来: “祖父!是孙儿回来了......祖父!”他将门环叩得咚咚作响。 姜如初静静的站在一旁,默默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放眼望去,周围都是绿瓦红墙,如此败落的府邸,却能安然的矗立在大同县最繁华的街道,这绝不是只靠银钱就能做到的。 显然,贺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落魄。 贺知书久叩无应,嘴上念叨着:“祖父定是又耳背了,明明早都告诉他我们今天回来的......” 他往旁边一扫,见姜如初在打量大门两旁堆砌的那些杂物,便解释道: “那些是这条街上的小贩们暂时存放的,他们明日天破晓时便会来取走。祖父可怜他们每日为生计奔波,让他们把可以不用带回去的杂物都存放在这里。” 姜如初一怔,对这位还未谋面的贺家祖父,便顿生了几分敬意。 就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两人顿时齐齐转头看去。 一个老头一脸激动的缓缓探出头来,待一眼瞧见门口站着的贺知书时,那张苍老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一片皱巴巴的喜色。 “哎哟,是我的小书回来喽!” 贺知书看见自家祖父,顿时激动上前拥抱:“祖父,您怎的才来开门!孙儿都想死您了。” 贺老太爷虽然瞧着岁数挺大,但并无老迈之相,整个人精神矍铄,被自家孙儿一把搂住,他忍不住欢喜的“哎哟”了一声。 他笑呵呵的拍了拍贺知书的后背道:“你这一走就是小半年,祖父也想你了。” “祖父您定没有我想得多。”贺知书旁若无人的撒起娇来。 贺老太爷竟也一脸认真的反驳道:“那不对,祖父不看书的时候,都是在想我的乖孙儿了。” 贺知书抱着自己祖父不撒手:“可是祖父您整日整日的都是在看书......能有多少时候来想孙儿!” 眼前是一副祖孙其乐融融的场景,看得姜如初有些许眼热。 她心下暗自艳羡,若是她外祖父还在世的话,如今见到她,也应当如这般...... 贺家祖孙二人缓了缓思念之情,好一会儿过后,这才想起身旁还有一个外人。 “你便是我孙儿常常提到的那个小女娃?” 贺老太爷笑得一脸慈祥,瞧着,似乎对姜如初颇为熟稔的模样。 但他悄无声息的打量了姜如初一遍后,却在心里摇了摇头下了定义:看来自家孙儿对这小女娃,只是纯粹的同门之谊。 贺知书连忙反驳道:“祖父,孙儿只不过跟您提过两次罢了,哪有常常......” 贺知书想到姜如初肯定看到自己刚才那一副小孩般的模样,满脸都写着不好意思,有些不自然的向姜如初引荐道: “师妹,这便是我祖父。” 姜如初上前,双手执了一个书生礼,恭恭敬敬的冲贺老拜了一拜:“见过贺老太爷,学生姜如初,常听贺师兄提起您。” 在一位先生面前自称学生,怎么也不至于出错。 贺老太爷从容的受了这一礼,面上对姜如初多了几分满意之色,一挥衣袖说道: “在老夫府上,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姜如初跟着这祖孙二人进门,默默的听着贺知书在跟贺老太爷叙说这些月在寻希书院发生的有意思的事。 她快速的环视一圈,贺家的院子不算大,院落布局简单,除了种着几棵劲松之外,便再无其他,但院子里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路上听贺知书说了,他父母早亡,有一兄长却久居盛京,如今家中只余他和他祖父二人。 贺老太爷一人独居在此,也难怪门前如此萧条了。 第35章书楼 贺家除了贺老太爷以外,便只有一位老管家及一名伙夫。 在寻希书院的日子里,姜如初不知听贺知书提到过多少次这位做得一手好菜的大厨子,今日在贺府,她总算是吃上了这一顿。 但—— 桌上的辣瓜儿、四鲜羹、煎豆腐,莼菜笋,总共四道菜,瞧着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与一般人家里自己做的,也并无二致。 贺家的饭桌,倒是十分寻常。 贺老太爷拿起筷子,慢悠悠的说道:“姜丫头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随便吃点吧,老夫府上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 姜如初拿起筷子,连忙说道:“老太爷抬举了,学生家中平时若是能吃上这些,便已经能算是过年了。” 一旁的贺知书凑到姜如初的耳朵边,翘着嘴角小声说道:“可别瞧着简单,你吃上一口,便知道了。” 姜如初有些将信将疑的夹起一块儿辣瓜吃了下去,刚一进肚,她的眼睛顿时一亮。 这普普通通的一块辣瓜儿,吃着竟鲜嫩香辣,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清香。 “怎么的,师兄我没骗你吧。” 姜如初十分认可的点了点头,“你家这伙夫的手艺,确实是一绝。”她前世在霍府吃过的佳肴,都似乎没有眼前这一块辣瓜好吃。 她又夹起一旁的莼菜笋,这道菜她数日前才吃过,但如今在贺家这里吃的,才让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老太爷刚才真是谦虚了,这几盘看似简单的小菜,便是拿山珍海味来,学生也是不情愿换的。”姜如初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主位上的贺老太爷虽没有说话,但皱巴巴的笑脸却更皱了几分。 姜如初这马屁拍得虽然简单,但确实出自真心,也实实在在的拍到了贺老太爷的心坎上。 贺老太爷笑呵呵的说道:“老夫品尝了几十年的手艺,自然是有独到之处,你这小女娃还算是识货。” 贺知书有些骄傲的说道:“张叔可是在我家呆了几十年了,我们全家上下都认可的手艺。” 说完这句话,贺知书不知怎的,话头霎时一顿,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饭桌上欢快的气氛霎时一滞。 姜如初刚觉得有些怪异,便听贺老太爷突然说道:“听小书说,你们两个想看老夫的藏书?” 姜如初一愣,赶紧放下筷子,十分恭敬的回答道: “学生冒犯,还请老太爷见谅,学生本是随口一提,并无唐突的意思,藏书的珍贵,岂是我这一个外人能随便看的,让师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太爷不耐的打断:“什么冒犯唐突的,不过就是看几本书罢了。” 贺老太爷在主位上直接放下了筷子,“那些书籍本就是为了给人看的,现今却只是放着落灰,如今你们一片向学之心,老夫还能吝啬不成?” 姜如初瞧着老太爷并无不快之色,甚至还有几分欣慰,正有些奇怪,就听到他对贺知书说道: “祖父我盼了这许多年,终于盼到你愿意读书这一天,总算是能瞑目了。” 原来如此...... 姜如初刚才那颗受宠若惊的心,这才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原来自己只是顺带,这倒是让她捡了一个大便宜。 贺知书一听,正想说什么,瞧见旁边座位上的姜如初使劲的给他使眼色,便深吸了一口气,将话吞了回去。 “祖父,孙儿之前不是天天都在书院读书......”语气竟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家伙......自从回家之后,莫名就多了几分孩子气。 贺知书接着便顺势说道:“祖父,那孙儿可得让姜师妹陪着,没有她,孙儿这书可读不进去。” 好师兄!真够义气的。 姜如初心中大喜,暗自打定主意,从今以后,贺师兄就是她的一生的至交好友! 贺老太爷哈哈笑了起来,此时他满心欢喜的都是自家这孙儿终于开窍了,整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哪还会在意其他。 甚至他对姜如初更多了几分满意:“姜丫头,你想看什么书尽管去,老夫一生藏书无数,总有你喜欢的,挑几本带回去也无妨。” 贺老太爷深知自家孙儿的脾性,自然也知道他愿意读书,其中定有这小女娃的功劳。 姜如初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甚至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深深的朝贺老太爷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老太爷!” 贺家的藏书很多,先前姜如初已经听贺知书说过很多次了,但她却没有想到,贺家竟能有一座藏书楼。 一整座书楼,足足三层! 见姜如初一副吃惊的模样,贺知书见怪不怪的说道:“我祖父一生为师,有他自己收藏的,也有旁人和弟子所赠,所得之书自然不少。” 姜如初强忍着惊喜缓缓的踏进这座书楼,她着实没有想到,贺家竟有这般的实力,对她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了一个馅饼一般。 “你祖父一定很有名。” 姜如初一进门,就小跑到一旁的书架,看着那一排排的藏书,看得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样的藏书楼,绝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贺知书慢悠悠的跟在她的身后,有些百无聊赖的说道:“祖父还算有几分薄名吧,写过几篇还算出名的文章......” “不过他老人家好些年不出门了,怕是早被人忘干净了。” 这话要是被外头那些苦苦想见贺老一面的读书人听到,怕是忍不住想给他翻一个白眼。 贺老的一个字,流出去都能卖上千金,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一字千金。 更遑论他的文章,随便拿出去一篇,都是能传世的程度。 这座藏在贺家的小小书楼,是外头多少学子的向往,但自从多年前发生过那件事导致贺老再也不讲学后,便再也没有人能进来过。 姜如初伸手抚摸着那一本本的书,眼底的喜色简直快要溢出来。她还不知道自己今日这份机缘,其实比她想象的更加珍贵。 “师兄,这里的书,我全部都能看吗?也包括二楼,三楼?” “自然。” 贺知书大手一挥,大方得不行:“这里所有的书,你想看哪些便看哪些,看不完的,咱们还可以带回书院去!” 第36章见书忘我 听到贺知书说还可以把书带回书院去看,姜如初的眼睛一亮。 她欣喜的随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书架上的一本书,低头一看,竟是失传许久的《木鱼书》,并且旁边还有其他的六册,全套七册,竟然全在这里! 姜如初又拿起下面一排书架上的一本,定睛一看,竟又是一本孤本,《六韬》。 她心中狂喜,挨着看过去,《连山易》、《青囊书》、《水经注》、《列国奇物志》...... 这样的馅饼砸下来,让姜如初都有些晕乎乎的。 她爱不释手的轻轻触碰了那些孤本奇书,整个人都仿佛还在梦中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看起。 一楼都这么多孤本,她简直不敢想,二楼以及三楼会是些什么藏书。 贺知书对眼前的书楼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还是跟在姜如初的身后,看着她一本又一本的拿起那些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当真有这么欢喜?”贺知书有些好笑的问道。 “这是自然。”姜如初头也不回,“你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买一本书都需节衣缩食几月的平民百姓,在看到这么多书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这么多藏书,便是她所知的霍家,也不及其万一。 贺知书的这位祖父一定不可能是一位毫无名气的教书先生。姜如初在脑海中搜刮过自己前世所知的几位有名的老学者,但却没有一人是姓贺。 “这么多书够你看好多年了。”贺知书懒洋洋的说道,随手扒拉了一下旁边的一排书。 “便是再来一层楼,我也看得完。” 说罢,姜如初再也等不及,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就翻阅起来。 此时,不过是田假的第二天,姜如初一心打算,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就一直在贺家这座书楼里看书。 直到日上中天的时候,旁边已经睡了一个回笼觉的贺知书醒来,伸了懒腰问道: “什么时辰了?” 姜如初正看到一个不解处,全神贯注时乍然被出声的贺知书吓了一跳。她皱着眉头,飞快的打量了一旁的漏壶说道: “刚到午时,怎么了?” 贺知书瞧着她似乎一上午连姿势都没有换过,有些稀奇的问道: “你不是今日要去参加那劳什子说文会?怎的看到我家的书,你一心挂念的说文会都不稀罕了?” 说文会! 姜如初猛然抬头,仿佛才刚想起这件事般,竟还问道:“说文会在今日?” 贺知书白皙的侧脸由于靠在书架上,印出一道十分明显的印记,他打了一个哈欠道: “说文会要连办五日,第一天便是在今日开始的。难道你早先没打听清楚?” 姜如初这才想起,似乎确实是今天。她看到书楼一时间太欢喜,竟将说文会抛在了脑后。 她有些不舍的放下手中的书......书楼就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而说文会一年就这么一次,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此时刚到午时,这时过去也不算晚。 贺知书见她的架势,赶忙摆手:“我可不去啊,师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说文会我不感兴趣。” “自然,师兄不去,我一人前去便是。” 姜如初当即打算去参加说文会,由于时间紧迫,她连午饭也赶不及吃了。 “替我向你祖父道声不是,午饭我便不吃了。” 姜如初说完,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坐了一上午有些皱巴巴的衣裙,便急冲冲的往外走去。 贺老太爷正躺在院中的树下纳凉,远远的瞧见姜如初匆忙的身影,正想叫住她,便瞧见她的人影消失在了门口。 “这孩子......” 贺老太爷正奇怪,就看到贺知书从同一个方向慢悠悠的过来,瞧见他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顿时就板起了脸。 故意问道:“小书啊,一上午都在书楼,辛苦了吧?” 贺知书还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红痕暴露了自己,闻言毫不脸红的回答道: “还行,读书有何累的。” 贺老太爷气哼一声,戳穿道:“祖父我是问你在书楼睡了一上午,那书架那么硬,辛苦了吧。” 贺知书见自己被拆穿,也不狡辩,傻笑一声:“不硬,孙儿一直睡书案,早就习惯了。” 还骄傲上了...... 自己的孙儿是什么德性,贺老太爷心里怎么会不知道,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那姜丫头看着不显眼,倒是一个勤勉好学的。 他如今只希望近朱者赤,自己这孙子天天与那姜丫头一道,兴许哪天就突然想通了。 贺老太爷这才问道:“姜丫头刚才那是做什么去?怎的这么匆忙?” 贺知书虽然不想去那说文会,但见姜师妹一人去了,却发现自己竟莫名有几分失落,他正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闻言便随口答道: “噢......师妹一直想去那说文会,怕赶不上,让我跟您说一声不吃午饭了。” “说文会?云川书院办的那个?” 贺老太爷这才想起来,似乎就是这些日子的事。 这说文会年年派人来请他,但统统都被他让老管家轰了出去,自从冯氏败落之后,云川书院再也不是从前的云川书院,这说文会也彻底变了一个味儿。 贺知书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他随口回答道:“祖父您真是健忘,那云川书院不是前些日子才给咱们家下过帖子......” 帖子...... 贺知书本还有一些睡眼惺忪,此时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到底怪在何处! 姜师妹连请帖都没有拿,她要怎么进那说文会? 这一头的姜如初为了赶上时辰,脚步匆匆,压根都不记得还要拿请帖这回事。 说文会举办在飞云楼,她不认路。 幸而,说文会的事情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她甫一出门,就听到有人谈论,她跟随着谈论的文人学子一起,倒省去了找路的时间。 但这路还挺远,姜如初快步而走,竟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等姜如初好不容易走到飞云楼前,看到准备进门的文人墨客都掏出身上的帖子时,她却傻眼了。 第37章说文会 飞云楼是大同县的第一酒楼,一个座位千金难求,且并不是有银钱就行得通,还需有身份地位。 据说南壁第一位女状元冯希,当年初露锋芒便是在飞云楼的诗会上,她一鸣惊人,还得了一个“梅花女郎”的雅称。 而这飞云楼,也因为这位冯首辅的势起,名声大噪。一百多年以来,所有的诗会、文会,都以能在这里举办而感到荣幸。 此时,临江楼前堵着一大堆文人学子,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资格进去,不过是围在楼前,瞧个热闹罢了。 酒楼的仆从们冷冰冰的站在门前,一旦有人靠近,便一脸警惕,只有在看到来人从袖中掏出请帖以示后,才会毕恭毕敬的将人请进去。 姜如初奋力的从人群中挤过去,引得许多人不满的回头瞪她。 这些人将酒楼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姜如初若是不使一点力气,怕是今天都别想进去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一边往里走,一边拱手致歉。 “你这女郎来凑什么热闹,莫非也是来参加说文会的?”有一位书生不耐的回头,见是一个小女郎,便开口奚落道。 姜如初挤出了一身汗,也有一些不耐,便顺嘴道: “到飞云楼自然是参加说文会的,难不成还是为了在门口干站着不成?” 她这话一出,周围顿时投来数道十分不善的目光。 姜如初也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似乎得罪了在场的大部分人,刚才开口奚落的那个书生,脸皮瞬间便涨得通红。 不少人闻声往这边看来,一脸不善的开始寻找刚才大放厥词的人。 趁着这些人回头张望,姜如初赶紧挤了出去,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不过等姜如初看到酒楼门口的仆从正在挨个查看请帖的时候,她就傻眼了...... “这小女郎,莫不是还想进去不成?”人群中有人见状,嬉笑出声。 后头的人见一个小女郎突然冲到最前方傻站着,纷纷一脸不快的斥责道:“既不进去,在前方挡着做什么?” 这个时候若再回贺府去拿,一来一回足足一个时辰,是决计赶不上说文会了。 姜如初此时进退两难,下意识在身上摸索起来,只希望那请帖能奇迹的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门口的两个仆从此时也注意到了最前方站着的这个小女郎。 见她装模作样的在身上摸索,瞬间了然一笑:“你是哪儿来的女郎,以为在飞云楼前装装样子,便能蒙混进去吗?” 说话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侍从,另一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侍从也是满脸不屑的看着她。 这样的招数,他们往年也不是没有遇见过。 随即,身材高大的那位侍从突然开口,高声呵斥道: “今日飞云楼已被九方公子全部包下,除了来参加说文会的文人才子,其余闲杂人等,统统退去十丈开外!” 说到闲杂人等时,这侍从还重重的看向了姜如初的方向。 酒楼门口凑热闹的读书人们一听九方这个姓氏,当即便被吓得连退数步。 没有请帖,姜如初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的,她正有些窘迫的想要退后,却突然听到九方氏的名讳。 “等等,这位小哥......” 姜如初却突然上前一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你所说的九方公子,可是那云川书院的九方淮序?” 她突然上前一步,让门口两个侍从瞬间警惕起来。 那肤色黝黑的侍从呵斥道:“站住!” “九方公子的名讳,也是你这低贱之人可以随便提起的?再不走开,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旁边那个高大的侍从闻言,便一脸凶相的上前一步,一副姜如初再不离开,就要动手的架势。 姜如初眉头紧锁,没有退后一步,只是说道: “在下与九方公子有旧,也是他允许在下来参加说文会的,你们只管进去禀报,便说是一个叫姜如初的女郎便行。” 她方才突然想起,之前她帮九方淮序抄诗时,那冯郎君曾说过,九方淮序给了她一个可以求他的机会。 此时不正是天赐良机? 她全然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个机会的。 门口的众人,听到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女郎竟敢声称自己和九方公子有旧,纷纷低头窃笑起来。 “时下的小女郎真是胆大包天,竟连九方家也敢胡乱攀扯了。” “瞧着怕不是失心疯了,九方公子怎么可能会认识她?” “这些个女郎们......约莫是想进说文会找个才华出众的郎君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都在哄笑,门口的两个侍从自然也是不信的,两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鄙夷,压根就没有想要进去为她传话。 “小小年纪的一个女郎,跑来飞云楼门前胡言乱语,也不怕名声尽毁。” “快快离去,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一个小女郎不客气了!” 酒楼门前的两个侍从一前一后的训斥道。 姜如初听着身前身后的一片嘲讽之声,也终于泄气,她算是明白,今日这说文会她无论如何是进不去了。 “也罢......” 姜如初无声一笑,这说文会还没进去,自己就受到了诸多偏见之声,想来这说文会,也不过尔尔。 她也不再纠缠,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转身便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见她终于被赶走,门口那肤色黝黑的侍从还从鼻间轻哼了一声,另一个高大的侍从更是多一眼都懒得再看。 这种想要攀附贵人的人,他们可见过不少。 不过片刻,飞云楼前,又恢复了吵吵嚷嚷,众人争相挤着想看热闹的情形。 正在这时,酒楼里面跑出来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到门口那两个侍从的跟前。 一脸焦急凑近,将声音压低说道: “你们两个......今日若是在门口遇到一个叫姜如初的女郎,赶紧带她去见九方公子。” “什么也别问,赶紧带进去便是,千万别误了九方公子的事!” 门口的两个侍从闻言,当即一脸震惊的互相看了一眼。 那肤色黝黑的侍从表情呆住,望着身旁高大的侍从,声音有些发飘的问道: “刚才被咱们轰走的那女郎......说自己是叫什么来着?” 第38章被赶 飞云楼内,正是萧鼓喧空。 一楼堂中正中央是一个池馆水榭,清泉掩映下,四周的花盆藤萝翠竹错落有致,清雅至极。 中间搭的台子上,悬挂着近几年来,备受赞誉的字画。前方的文人才子们围了一圈,正在欣赏比较这些佳作。 二楼的紫檀大理石的屏风后面,九方淮序纹丝不动的坐着,手指无意识的在面前的桌案上敲击着。 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周围的人见状,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九方淮序最爱身着胭脂色的锦袍,这让他在人群中总是最为瞩目的那一个,而他头上的金冠非但没有让他有一丝俗气,反而增添了几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 身后的曹平和钟修互相看了一眼,眼底都有些不解之色。 曹平今日依然穿了一身藕粉色,他纳闷的开口道:“这周大公子今日是转性儿了?他不是向来不屑理会这些文会。” 钟修今日穿得倒是十分像个书生,只是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反倒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风流书生。 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轻笑一声道:“听说他在一楼二楼四处游走,似乎在找什么人。” 说着,钟修打量了一眼九方淮序的神色,见他没有任何异色,心下便明白,看来他们这位公子应当是知道那周长济在找谁了。 九方淮序这时却突然问道:“许安呢?去把他叫上来。” 许安是九方淮序近日才拉入麾下的一个秀才,此人并非大同县人士,是九方淮序几费周折,才从别的地方找来的一个才子。 此人诗才不俗,颇有几分才名。依九方淮序来看,也就他作的诗,兴许能压过周长济一头了。 “公子你说那许秀才?”钟修冲台下抬了抬下巴道:“呐,那许秀才在那锦文台前呢。” 几人往下看去,便看到那许安正像个斗鸡似的,在楼下与人争辩锦文台上的文章诗作,正争得面红耳赤。 九方淮序揉了揉眉心,斜飞的眉眼中尽是不耐: “去叫他上来做正事,跟那些人在下面争个什么劲。” 他费心的找来这个许秀才,可不是为了让他来这说文会与人闲扯的。他本想将这人带回书院中,好好的用一用他的诗才。 不过让九方淮序也没想到的是,周长济被他小小的一首诗一激,竟然破天荒的来了这说文会,让他都有些意外。 不过这倒甚是有趣......正好叫这许秀才提前派上了用场。 但这局要布起来,还少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九方淮序眼睛一眯,看向角落里站着的冯言,冯言一接收到他的眼神,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便扭头低声吩咐了一个小厮。 此次的说文会声势浩大,整个大同县的读书人都慕名而来,便是没有资格前来,也都眼巴巴的在门口瞧着,找个小女郎,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过了不到一会儿,那个跑出去找人的小厮,便一脸菜色的跑了回来。 “那姜姓女郎前脚才刚来过.......还提了您的名讳。” 面前的小厮支支吾吾,一头的汗水,继续结结巴巴的说道: “只是门口的侍从不认识她......又见她没有请帖,所以......就将她......将她轰走了......” 九方淮序刚刚舒展开的眉头,此时已经面沉如水,整个人似乎已经风雨欲来。 “姜如初......可是那在咱们书院石碑上题字的那个姜如初?” 一旁的曹平惊讶出声,九方淮序凌厉的眼神看过来,让他瞬间低头捂住了嘴。 钟修也十分的意外,那姜如初的名讳在他们书院可是不陌生,她留在那石碑上的几个大字,至今都还在石碑上十分的醒目。 据说山长大人对此事态度模糊,也不曾提过要如何处置这石碑,因此至今都还无人敢前去擦拭。 许秀才,姜如初...... 钟修和曹平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眼底都有顿悟之色。 两人都想到这些日子九方淮序行事神神秘秘,还特地派人找来了这个许安,再想到今日这突然出现的周长济,一切便瞬间明朗了。 “轰走了......” 九方淮序面无表情的重复道,他朱唇紧紧的抿着,斜飞的眉眼此时更是倒竖着,更加凌厉了几分。 感受到一道可怕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身上,那传话的小厮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抖如筛糠,脸色苍白的说道: “小人也是刚知道啊......那两个侍从现在就在公子您的门口跪着,您要打要罚,皆听您示下......” “罚?”九方淮序冷笑一声,他根本不屑理会这些低贱的人。 他冷冷的说道:“别来脏了本公子的眼,跟他们说,若是不把人给我好好的请回来,便让你们飞云楼的主人来跟本公子请罪。” 飞云楼能百年屹立不倒,其背后的主人,又岂是良善之辈。单看这飞云楼井井有条的模样,便知道其手段高明。 地上的小厮汗如雨下,听到上方的人提到自家主人,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的连连回应道: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们立马派人去请那位姜女郎回来,请不回来小人们便以死谢罪!” 若是让他们飞云楼的主人出面请罪,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倒还不如以死谢罪来得痛快。 地上的小厮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房间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九方淮序脸色沉沉的端坐着,屋里另外的几人也一声不吭。 好一会儿,几人对视一眼,曹平小心翼翼的开口提议道:“公子......其实那姜如初也不是非找不可,左右那周长济看的是诗......那许安的字似乎也不差。” 钟修也附和道:“正是,那日我也瞧了,那许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倒也没有辱没他的诗才,算是拿得出手的。” 唯有冯言一声不吭,只因他曾亲眼见过那小女郎的字,跟她比起来,这许秀才,便不能算是拿得出手了。 果然,九方淮序面无表情的沉声开口: “都给我住嘴。” 第39章住嘴 “都给我住嘴。” 九方淮序一出声,说话的钟修和曹平当即闭上嘴,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一丝惊讶。 屋内瞬间便又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安静。 只听得楼下的读书人们正在高谈阔论,杯盏推换声和丝竹管弦声交错,与这一处诡异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还是冯言上前说道: “听说那姜如初和贺老的孙子贺知书走得近,这次她也是跟着那人一起下山的,咱们的人现在去贺家,说不定就能找到她。” “贺家?” 九方淮序正在揉眉心的手指顿住,下意识的问道:“是守楼的那个贺家?” 见冯言点头,九方淮序的眸色深了深道:“没想到那姜如初,竟与那废物走到了一处。” 贺老是大同县有名的学者,但已多年不曾出世,九方氏多次登门下帖,邀他前来参加说文会,次次都被拒之门外。这贺老是文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天下许多的读书人都拜读过他的文章,以他为文坛领袖,其名望极高。 更何况,他还是曾经的守楼人...... 这样的人虽无实权,但受天下文人敬仰,便是九方氏也轻易不敢冒犯他。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身为文坛领袖的贺老,竟会有一个草包孙子,听说那草包云川书院都进不了,便是在那寻希书院里,也是次次垫底的一个废物。 一旁的钟修摇着折扇,颇有兴味的说道: “倒还挺有趣,那贺知书不是听说一向独来独往,如今竟和一个小女郎混到了一处。” 他们之前本以为那贺知书是藏拙,还曾数次试探过他,但让他们都有些失望的是,那自恃清高的贺老,确实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草包孙子。 但这草包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从不与别人为伍。 “不知那姜如初到底有何独特之处,竟能和那贺知书走到了一起。”一边的曹平也有些好奇的说道。 一旁的冯言,一直板着的脸,却难得露出了一丝不屑之色。 此时,周长济带着刘英,正在飞云楼内四处游走。 刘英一脸新奇,看着酒楼内珠帘玉幕,金光耀目,简直舍不得挪开眼,一楼几处的屏风后,甚至还有女乐在低声弹唱。 他是头一回来这说文会,借着周长济的光,今日也叫他开了眼。 刘英一直以为这说文会就是一群读书人的辩论会,谁知竟是这样一片奢靡之色,丝竹管弦,彩袖翩飞,哪里又像是一场严谨的文会。 他左顾右盼的跟在周长济的身后,悠哉悠哉的,倒是将整个说文会的各处都观了一个遍。 周长济却目不斜视,漠然的目光在文会上所有人的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停留。 “周师兄,你说的那个作诗的人,当真会出现在这说文会上吗?”刘英刚走上二楼的木梯,就忍不住扶着一处栏杆问道。 这飞云楼内甚是庞大,光是将一楼走一圈,刘英感觉自己都快累死了。 周长济绷着一张脸,眼底也有一丝不解之色,他明明打听到那女郎可是专门下山来参加这说文会...... 刘英捶了捶自己的腿,捻起袖袍擦了擦汗,环顾着四周随口问道:“周师兄,你当真知道作那首诗的人是谁?你可曾见过他?” 他本是无奈一问,谁知却见周长济当真摇了摇头,竟一脸平静的说道: “没见过。” 刘英脸上捶腿的动作霎时一顿,他缓缓扭过头来,表情有些僵硬的问道: “那师兄,咱们这半天到底是在找什么......” 连人都没有见过,就算人家出现在这说文会上,他又怎么认得出来?这周大公子,莫不是真的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不成....... 周长济收回目光,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却说出一句奇怪的话: “我认得她的字。” 说完,周长济长袍轻扬,抬脚往二楼走了上去。 二楼的侍从见有人擅自走上二楼,正要上前来拦,在瞥见他胸前衣袍上的燕纹后,又默默的退了回去。 只留后面的刘英还一脸茫然,他刚才听到了什么?认得他的字......怎的,莫非那人的脸上还写着字不成...... 这周大公子,还当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今日正是各处的文人士子云集之时,飞云楼内四处都是寒暄之人,说文会第一日,只是稀松平常。 周长济找了大半日,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但让刘英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放弃,甚至还在飞云楼住了下来。 这头的九方淮序一直让人留意着周长济的动向,本还担心这书呆子找不到人就回去了,听闻他竟住了下来,九方淮序这才放下心来。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那首诗能有这般好的成效,竟就这么轻易的将这周长济引了过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更快。 九方淮序眉梢一扬,鱼儿已经咬钩,接下来,便要看他如何收尾了。 ...... 姜如初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她垂着头走在街上,眉眼中难免带上几分失落。 大同县崇文,兴办的学院多如牛毛,大街上到处都是卖书籍、书生纶巾和儒冠、以及来自各地不同风味的饭食。 最有名的一条巷子,名叫文豪巷。 姜如初漫无目的,不知怎的,竟走到了这最有名的文豪巷里。 这条巷子上的店铺林立,有药铺、金银铺,但大多还是吃茶用饭的小店,从贵到贱,各式菜式,南面的饭食,北面的面食点心,应有尽有。 因为来这条巷子吃饭的读书人最多,有些读书人付不起饭钱,便用自己的文章换吃食,因此在这里的许多店铺里都挂着不少诗词文章。 据说曾经本朝曾有一位进士在科考时来这里“换”过吃食,留下了一篇佳作曾轰动一时,因此这条街才这有“文豪巷”之名。 但因着今日飞云楼举办说文会的事,这条巷子竟难得的冷冷清清,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 巷子里一片的铺面,也都是门可罗雀。 第40章文豪巷 文豪巷的街道上,冷冷清清。 姜如初漫无目的的走到此处,想到自己还没有用午饭,看着一排排的食铺,她便打算就在此处用了午饭再回贺府。 巷子里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路人,偶有几个读书人出没,瞧着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此时飞云楼正值热闹,但凡有几分才气的读书人都前去观摩了,能落寞的出现在这里的,约莫大多也都是跟姜如初一般,没有资格进飞云楼。 姜如初斟酌着要去哪家食铺更合算,正瞧着,她突然看到一家两层小楼的酒楼,门口竟然挂着“以文易食”的牌子! 想不到现在的文豪巷竟还有酒楼玩儿这样的花样,她原本还以为那早已经是陈年往事。 姜如初正是银钱紧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好事,她自然是要上前碰一碰运气的。 这座酒楼瞧着倒书香气十足,前面竟还有厅堂庭院,且往里探去,里面廊庑掩映,两旁都排列着雅阁。 这样的雅致的酒楼,瞧着定是不便宜,若不是有这“以文易食”的好事,以姜如初现今的情况,她是决计不会靠近此处一步的。 但姜如初没发现的是,就是她在酒楼门前张望的这一会儿,楼内的跑堂以及掌柜们早就注意到了她。 掌柜的瞧着她频频的张望那“以文易食”的牌子,便当即明白了这女郎的意图。 此时正值午时,但酒楼内的生意比起平时不知冷清了多少,因此几个跑堂都比较闲散,见门口有一个女郎驻足在那牌子前,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掌柜的......你瞧......” 有一个身子干瘦的跑堂,更是一脸嬉笑的凑到门口的掌柜旁边,低声说道:“那女郎似乎想写文章呢。” 掌柜一边拨弄手中的算盘,一边抬眼瞥着门口的姜如初。 他明显没有把门口的人放在眼里,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去把那牌子收回来,这几日还挂出去做什么?有才学的不都去了那飞云楼,这时候能来这里的,不都是想蹭吃蹭喝的。” 这时候能来这里的读书人,基本上都是没有资格进飞云楼的,能有几分真才实学。 那跑堂连忙应了一声,便赶紧去收牌子。 姜如初正看着那牌子犹豫,她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的想要“吃白食”,因此难免犹豫了一些。 但她刚下定决心,正准备挪步时,就见楼内飞快的跑出来一个干瘦的小厮。 跑堂的小厮淡淡的瞥了姜如初一眼,一副视她如无物的态度,在她的注视下,干净利落的将悬挂的木牌取了下来,抱在了怀里。 转身要进去的时候,还不忘轻飘飘的扔下一句:“今日的客满了,女郎去别处吧。” 姜如初被甩在门口,她看向酒楼内零星的几个客人,空空荡荡的大堂,以及里面那几个探头探脑在打量她的跑堂......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如初耳朵尖微红,如此堂而皇之的被人拒之门外,她一个女郎难免有几分面薄,但又想到今日遇到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胸中又不免升起一股怒气。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张氏酒楼”的几个大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便离开了此处。 当年新科进士以文易食的美谈还广为流传,姜如初还以为自己今日也能碰一碰运气,没想到这文豪巷也是看人下菜碟。 姜如初沮丧的走着,打算随便找个小食铺解决一下温饱问题。 炙鸡、烤羊腿、时果点心.......她正挨个瞧着,旁边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位女郎,不妨来小店一看。” 姜如初愣了一下,随即转头,便见一个酒楼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作一身掌柜的打扮,正一脸笑盈盈的看着她。 他的身后也是一座精致的二层酒楼,写着迎丰楼三个烫金大字。 门楼都扎着彩帛装饰,红彤彤的灯笼挂了满楼,大门敞开,里面是弯弯曲曲的走廊,四五个小厮聚在门廊前,笑迎着来往的客人。 这掌柜的口称“小店”,着实是谦虚了。 姜如初刚被前一座酒楼拒之门外,此时又看到另一座同样精致的酒楼,自然是不愿再受人白眼。 她拱手作了一个书生礼,算是应了这满脸和气的掌柜一声,但却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拒绝道: “在下囊中羞涩,就不打扰贵酒楼了。” 这中年男子虽然被拒,但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反而说道:“楼中茶水免费,客官便是什么也不点,能给小店满座,那也是咱们这儿蓬荜生辉。” 姜如初本来抬脚就想走,听到这掌柜的说出这番话,反而有些稀奇的停下了脚步。 但她还是拒绝道:“多谢掌柜的好意,只是在下是来吃饭的,若是喝茶,还是改日吧。” 实际上她从不喝茶,也没有那喝茶的闲工夫,只是托词罢了。 掌柜的显然是拉客的一把好手,即使这样也依然一脸笑盈盈的说道: “本店设有茶饭,简便快食,一份只需十个铜钱。” 所谓茶饭就是各种肉羹或菜羹的组合,虽然做起来简陋,但味道却意外的好,混合着菜香以及肉香,且价钱低廉,是平头百姓的家常便饭。 听到茶饭,姜如初是彻底被说动了,这种街头的吃食没想到也会出现在酒楼里。 “当真只需十个铜钱?”姜如初不放心的确认了一遍。 中年男子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眯起,瞧着十分和善的说道:“这是自然,咱们开门做生意的,怎能欺客?”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若是女郎兴起,留下一篇诗词文章什么的,小店也可将其当作饭资,茶饭一个铜钱也不用。” 方才姜如初想进对面那张氏酒楼那一幕,早已被他尽收眼底。 姜如初霎时愣住。 这掌柜的想必是刚才便看到了她被那张氏酒楼拒之门外…… 他早知自己囊中羞涩,却没有在一开始就让她以文易食,而是到最后,才顺其自然的提起这件事。 好一个玲珑入微的掌柜。 第41章以文易食 好一个玲珑入微的掌柜。 这当是姜如初今日遇见的第一份善意了。 便是为着这掌柜的这一份细致体贴,她也不好再拒绝这份盛情。 姜如初环顾了一下,微微一笑故意问道:“我见贵酒楼似乎没有摆出‘以文易食’的牌子。” 曹掌柜十分自然的笑着接口道:“今日小厮们惫懒,忘记将牌子挂出来了。” “但咱们迎丰楼以文易食的规矩,不管在何时,都不会变。” 这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十分的大气,姜如初都忍不住感叹,有这样的掌柜,看来这酒楼的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她也不再扭捏,欣然一笑作了一礼道:“掌柜的热情好客,在下便也不好再推辞了。” 曹掌柜伸手往里一迎,门前迎客的一个小厮立马十分有眼色的走上前来,领着姜如初往里面走去。 街道斜对面的张氏酒楼里,张掌柜望着这一幕,却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他身旁的小厮也十分的会看眼色,出声嘲讽道:“真是什么人都一个劲儿的往里迎......” 另一个小厮也用力的“呸”了一声,接着冷笑着说道:“那姓曹的玩意儿就是专门跟咱们对着干呢,咱们不想要的客,他非得往里迎。” “他以为自己迎进去的是什么人物呢......” “行了!” 张掌柜出声呵斥道:“你们都闲得没事干了不成?人家愿意废这个闲工夫,和咱们有什么破相干,还不赶紧去门口迎客去!” 被呵斥的几个小厮顿时顿时闭了嘴。 但掌柜的虽然在呵斥他们,但语气明显没有那么生气,因此几个小厮也只是嬉笑着作鸟兽散,纷纷到门口迎客去了。 这边的姜如初一走进迎丰楼,就感受到了这座酒楼的奢华。 酒楼内几座楼阁遥遥相对,中间都有装有栏杆的悬桥连接。每座楼阁都是珍珠门帘,刺绣门额,在光影中散发着柔柔的光。 楼阁之间来回穿梭着一些穿着精致、长相貌美的侍女。 不管是侍女还是小厮,还是在此喝茶吃饭的客人,都是轻声细语,让这座酒楼在华丽中又有着几分幽静。 “这位女郎,你便坐在此处吧。”领着姜如初进门的小厮,指着大堂偏僻处的一处桌案说道。 姜如初正要点头,小厮又接着解释了一句:“楼阁内有许多贵人,怕您冲撞着,倒还不如在这大堂处来得自在。” 姜如初自然没有不满的意思,人家能让她来这么奢华的酒楼里吃茶饭,已经很是不易,她身无长物,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她泰然一笑:“我这人喜静,不想冲撞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打扰到我,此处甚好。” “给我上几份你们这里卖得最好的茶饭吧。”姜如初神情自若的坐下,随口便说道。 茶饭虽然简陋,但实际上也有好几十种不同的菜色,大多都是各种野菜或者萝卜青菜之类的乡野粗食,好一点的混着一点肉腥,便算是上乘了。 小厮应声而去,很快就将茶饭上到了姜如初的桌案上。 第一道是百姓都家喻户晓的百味羹,姜如初这时的脸色还算好,她提起筷子正准备开动。 这时候小厮又上来了一道决明紫苏鱼,姜如初的表情微微凝滞。 紧接着,又上来一份河鲜群仙羹。 在姜如初后背出汗的盯着这三道精致的菜羹的时候,小厮竟又端上来一盘菜,鹅鸭排蒸。 “等等!别再上了,就这几份菜羹我一人足矣.....” 姜如初感觉自己拿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她提着一颗心问道:“你们这儿的茶饭......当真只需十个铜钱?” 小厮有些莫名,点头说道:“自然,这些都是咱这儿最普通的茶饭罢了。” 待小厮离去,姜如初瞧着桌上的四道精致的菜肴,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自己今日要在此处吃霸王餐了。 刚才随口一说上几份,谁知小厮竟给她上了四道菜。一份十个铜钱,她一边吃,一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肉疼。 姜如初在角落里吃着茶饭,瞧着来来往往的侍女端着木盘来来回回,里头的菜色各式各样,让她眼花缭乱。 各式羹汤、茶点且不说,还有各种炙肉,炙鸡、炙鸭、炙兔、羊头、羊腿......各式面食点心、海鲜、时蔬食果。 两相比较下来,姜如初这才终于相信,自己面前这些茶饭,确实是人家酒楼中最普通的菜色。 这样的酒楼,也难怪能将茶饭都做得这样的与众不同。 迎丰楼中不算冷清,小厮和侍女们来来回回奔忙,但无人留意角落里的这位女客官,全程也无人来给她添茶水。 但姜如初倒是乐得清闲,这顿饭倒是吃得十分的称心如意。 终于用完茶饭,姜如初起身结账,虽然那门口的掌柜说过可以以文易食,但她吃了这么精致的一顿茶饭,反倒不好意思展示自己那点微末的文采了。 她结完账正要出门时,一个小厮却递给她一个泛着油光的纸包。 “这是咱们酒楼的招牌,三脆腌鱼,女郎请拿好。” 姜如初正要拒绝,小厮似乎有其他的事要忙,有些敷衍的说道:“近日每一个来迎丰楼的客人都能带一份走,是咱们的新菜色,女郎便拿着吧。” 说着,小厮就一把将纸包塞进了姜如初的怀里。 姜如初把纸包拿起来,低头看了自己的胸前一眼,衣襟上已经沾了一些油光。 她皱了皱眉,灰褐色的衣襟上沾一点油渍倒是不明显,但她能闻到其上发出的淡淡鱼香味儿。 “还挺香......” 此时她站在大堂靠近门口的地方,不远处就站着一排等候客官呼唤的侍女,正时不时的盯着这边的姜如初瞧。 其中一个侍女听到姜如初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姜如初有些讶然的看过来,她虽瞧着一脸笑容,但语气却有些怪异的说道: “这三脆腌鱼当然香,这可是从天护国那边传过来的腌法,连这鱼都是天护那边特有的品种,一般的人可吃不上。” “这位女郎,怕是从前都未曾见过吧?” 第42章以文易鱼 姜如初虽听着这话有些怪,但也未曾放在心上。 她提起手中的纸包闻了闻,更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心想,这酒楼出手倒是大方,随便拿出来送人的竟是从天护那边来的腌鱼。 这时,另外一个侍女盯着姜如初,虽然笑着,但说出来的话却难以入耳: “女郎拿回去可得好好品尝,这腌鱼珍奇,若不是今日掌柜发善心,您可没这福气。” 她们这些侍女小厮可没有资格品尝这珍奇的腌鱼,这都是给酒楼的客人们准备的。 在她们眼中看来,面前的这女郎不过是贫苦出身,瞧着穿着打扮甚至连她们这些下人都不如。 若是其他的贵客倒也罢了,但如今一个衣着寒酸的女郎竟也能吃上,这就难免叫这些侍女们心中不忿。 姜如初一听这明刀明枪的话,脸上的表情便逐渐的冷了下来。 “你这话是何意?” 那侍女看出她出身贫寒,自然不会怕她,闻言似笑非笑的反问了一句: “女郎莫恼,奴家的话可有哪里说错?这腌鱼若是放在寻常,得花三两银钱才能吃上,若不是今日你碰巧撞上了,可舍得花这么些银钱?” 三两银钱一条的腌鱼,听得姜如初心头暗暗一惊。便是前世在霍府,她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才二两。 老实说,这条三两银钱的腌鱼,不论是现下还是平常,她都确确实实是不舍得吃的。 姜如初冷着脸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三两银钱于在下的确不是小钱,但在下从不占人便宜,今日这鱼,在下可以自行结账。” 门口那几位侍女一听,俱都面面相觑,几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 只听得姜如初继续道:“素闻贵酒楼一直有以文易食的规矩,今日在下舔颜,就用自己的一首诗,来买这条腌鱼。” 她虽身无银钱,但以文易食,总比吃白食来得好听一些。 “噗嗤”几声,门口那几位侍女纷纷笑出了声。 一个侍女捂着嘴,笑着说道:“以文易食的规矩自然是有的......若是写得出彩,还可成为咱们迎丰楼的座上宾。” 那位最先出言嘲讽姜如初的侍女,此时却笑得别有深意的说道: “不过这位女郎,咱们姐妹几个不过是玩笑话,你也不必气恼。” “这三脆腌鱼本就是用来送客的,无须银钱,咱们这么大一个酒楼,哪能真的跟你计较这几个银钱。” 另一个侍女一脸轻笑,也劝说道: “就是,既已结账,女郎你还是速速离去吧,此处大堂迎客来来往往,你总在此处挡着,也影响咱们酒楼生意。” 首先,她们根本不信眼前的这小女郎还会写诗。 其次写不写得出不要紧,若是让曹掌柜看到她们竟然为难客人,不管是何缘由,一顿责骂总归是少不了的。 “你这小女郎,还是快些走吧。”几位侍女纷纷笑得促狭的催促道。 姜如初无端又受人一顿奚落,胸中郁结难舒。按照平时她一般不与人为难,但今日,她却偏偏不如她们的意。 “在下既然说了要为这条鱼结账,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她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一脸坚持的说道。 门口这一处的动静,终归还是吸引了来来往往一些客人和小厮的注意,纷纷往这边探看过来。 一位明显做管事打扮的男子,注意到了这边。 “发生了何事?” 他见这边有一位女客人迟迟不肯离去,还以为是故意找事,走过来便拧着眉头问道。 姜如初神情自如,镇定的回道:“在下要写诗,以文易鱼。” 管事的男子眼神往门口那边的几位侍女一扫,见她们个个眼神闪躲,面色怪异,稍一琢磨,当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这位女郎,咱们酒楼这腌鱼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你尽管拿去便是。” 管事的想尽快平息事情,自然是能打发便随手打发了就好。 姜如初还是一脸坚持的说道:“在下说了,要以文易鱼。” “请给在下纸笔。” 她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人都瞧了过来,甚至二楼的楼阁上,似乎还有人探出脖子来瞧这一处的动静。 管事的见无法息事宁人,无奈的赶紧说道:“不就是以文易食,写罢写罢,随便写一首诗啊词的,就行了。” “快去备笔墨!”他冲身后的小厮快声吩咐道。 管事的眼力好,瞧出姜如初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这才顺了她的意。他是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倔脾气的,可不想这女郎继续引起更多客人的注意。 笔墨很快就来,姜如初被侍女们引着,往一楼的一处小阁子走去。 这一间小阁子布置雅致,虽然偏远,但光线十分的明亮,小厮端上来的笔墨纸砚也都是上等。 墙壁上悬挂的都是各种字迹不一诗文,一看便知是前面的读书人以文易食留下的。 管事的男子自然不会跟来,小厮们对姜如初的诗文也不感兴趣,只有刚才奚落姜如初的那几个侍女的其中两个,远远的站着。 姜如初正一脸肃然的磨墨,两个侍女远远的看着有些不耐,小声嘀咕道: “磨个墨怎的废这半天功夫?” 姜如初耳尖,头也不抬,却自顾自说道:“好墨才能出好字。” 磨墨就是磨性子,一刻也急不得,好墨才能出好字,好字才能出好文。这是她外祖父的教导。 两个侍女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自顾自的在一旁,说起悄悄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头传来一句: “好了。” 姜如初拿起手中的诗,吹了吹未干的墨,递到那两个侍女眼前说道:“二位瞧一瞧在下这首诗,可能抵过这条腌鱼。” 两个侍女都不识字,二人接过诗胡乱瞧了瞧,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便呆呆的说道: “管事说你写完就行,女郎请自便吧。” 她们没想到这女郎当真会写诗,写得好不好不知道,但瞧着这字迹倒是挺好看,对姜如初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敬意。 平头百姓,对读书人总是另眼相看几分。 姜如初提着自己手中的三脆腌鱼,拱手一礼道:“那便多谢二位。”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这迎丰楼。 第43章谁是杨花 两位侍女不识字,二人只是觉得字迹好看,便瞧了半天。 等姜如初都走了好一会儿,二人才慢悠悠的拿着那首诗,准备去找管事的验一验。 管事的男子正在柜台查看今日的流水账目,瞧着正是忙碌的时候。 其中一个侍女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试探道:“刘管事,这是方才那女郎写的诗,您要不要瞧瞧?” 刘管事正看到要紧处,被人打断便有些不快的抬起头不耐的问道: “哪个女郎?” 他刚问完,立刻便自己想了起来,皱眉道:“刚才非要自己买腌鱼那个?” 侍女点点头,将手中的诗递到管事的跟前:“她写完了,您要不要瞧瞧?” 刘管事才懒得理会这些闲事,他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对一个小女郎的诗自然不感兴趣。 “难道写得不好还能让人把腌鱼拿回来不成?人走了就行了,这点小事便不要来烦我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曹掌柜疑惑的声音: “腌鱼怎么了?为何要拿回来?” 午时已过,曹掌柜也便回来了,这整条文豪街,能出门揽客的掌柜,也就只有他们迎丰楼的这一个。 曹掌柜发问,侍女便上前,将先前发生的事情,改了改,一股脑说了出来。 “那女郎听说三两银钱的鱼要送与她吃,怎么也不肯要,非要写一首诗来作鱼钱。” “咱们怎么说也没用,便让她写了。” 曹掌柜还记得姜如初,听说是吃茶饭的那个女郎,当即升起几分好奇心说道: “把她写的诗给我瞧瞧。” 这整个酒楼里,若说还有几分文气的,曹掌柜便是一个。 曹掌柜少时也是读过一点书的,当年若不是家中贫困,他定然也去考学去了,半辈子因着这几分遗憾,他才对读书人格外的敬重。 他拿起姜如初的诗一瞧,神色先是一愣,随即逐渐展颜,最后是一脸喜色。 春城百花齐斗艳,不问春风问东风。 杨花榆荚无才思,也作漫天飞雪色。 “诗不错,字更是不错。” 曹掌柜毫不吝啬的夸赞,当即便说道:“这首诗今年定能出彩,你们且挂出去,便说是迎丰楼今年的诗魁。” 这个女郎诗才不俗,为人更是有趣。 正值飞云楼大办说文会的时节,她诗中说百花斗艳正好应景,但偏偏又说起柳絮和榆荚。 乏色少香,便是化作漫天飞雪,也只是强凑热闹。 那女郎一眼瞧着无甚特别之处,没想到竟能写出这样的妙诗,一旦挂出去,定然能引起说文会那些文人的侧目。 曹掌柜大喜过望,当即准备好好将姜如初招待一番。 “那女郎可还在书房?引我去见她。” 刘管事听掌柜的竟对那女郎的诗大加赞扬,十分的意外,连忙走过来,接过那首诗仔细的瞧。 “什么诗这样的好,竟让你都这样的夸赞......” 刘管事的肚里没多少墨水,自然看不出好坏。他使劲的回想刚才那小女郎的样貌,更加不懂怎的就成了诗魁了。 早知道那女郎真有两下子,方才就进去瞧瞧了。 而旁边两个侍女都是一脸被震惊的表情,二人面面相觑着,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道: “回掌柜......那女郎,走了好一会儿了....... 曹掌柜的喜色顿时消失,十分不快的说道: “既知她要写诗,怎的不来叫我?就你们这几个,能瞧得出什么来?” 写了这么妙的一首诗,竟让人家就吃了一碗茶饭就走了,以后说出去,他们迎丰楼的风评都要受害。 两个侍女垂着头,默不出声,过一会儿其中一人竟还小声的说道:“没想到她真能写得出来......” 曹掌柜气不打一处来,气咻咻的问道:“出门后,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两个侍女被更是答不出来,只能摇头。 都是些有眼如盲的东西...... 见状,曹掌柜只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边,姜如初出了迎丰楼,便直接离开了文豪巷,往贺家走去。 她一路上想着自己刚才逞强写的那首诗,细一琢磨,总觉得自己有点太张扬,似乎有些不妥,但写都写了,也就只能随它去了。 姜如初想着回去便能继续去那书楼看书,心下还有几分迫不及待,对那说文会倒也能释然,左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午时刚过,五月的日头晒得人暖洋洋的。 贺知书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睡午觉,早已等了姜如初好半天。 听到大门嘎吱一声,贺知书就睁开了一条眼睛缝,瞧着那进来的人神情自若,竟然没有一丝垂头丧气之意。 “倒是稀奇,不是去说文会了,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贺知书明知故问道。 姜如初走近前来,释然一笑。 “师妹我在那酒楼外头瞧了瞧,浮华遮目,容易让人金迷纸醉,想了想无甚意思,还不如回来看书。” 贺知书哈哈大笑,从摇椅上直起身子,揭穿她道: “师妹啊,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不就是忘了带帖子,那飞云楼不让你进去嘛......” 他笑得一脸揶揄:“多大点事,今日便算了,明日再带着帖子过去不就行了,反正那说文会要连办五日。” 姜如初却再没了去说文会的心思,她轻轻一笑道: “明日也不去了,师妹我说的是实话,那飞云楼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去得的,瞧着也不适合读书人。” 明明办的是一场文会,进门却不论才学论身份,照这般,那些无权无势又埋头苦读的读书人,必然是不会去的。 真正的读书人去不了,又哪里会有她想要看到的奇文瑰句。 贺知书见她终于看明白那劳什子说文会,立马跟着附和道: “师妹你总算瞧明白了,那说文会本就与你之前想象的不是一回事。” “没进去最好,不然你要是瞧见那些世族子弟装模作样的嘴脸,保管你厌烦得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去!” 姜如初一脸无奈的笑着道: “都怪师妹我之前不听劝,要是早听师兄的,也不必白跑这一趟了。” 第44章雕虫小技 飞云楼里,说文会上,连着两日热闹非凡。 书画、歌赋、诗词、文章辩论......附近几个县有名的文人才子齐聚,飞云楼座无虚席,人满为患,喧闹喝彩声从早到晚,从未停歇。 便是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飞云楼中此起彼伏的捧场声,引得大同县的百姓纷纷伸着脖子好奇探看。 “今年的说文会甚是热闹,瞧这喝彩声,定是有人写出了好文章。” 飞云楼前,一个路过的商人忍不住感叹道,他的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厮,也都纷纷探着脖子往酒楼里面看。 酒楼前的人群里,有一个年岁较大的老者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这位郎君一看就不是本县人吧......” 那商人不解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飞云楼,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连贺老都不来的说文会,能好到哪儿去......比起以前,差远喽!” 这商人走南闯北,连盛京都去过好几次,也算是见过几分世面的,但听到这老者提到什么贺老,他还是一脸疑惑的问道: “老人家,不知此话何解?这位贺老是谁,怎的从未听说过。” 老者在飞云楼前看了两日,正是无聊透顶的时候,见有人搭话,也忍不住继续说道: “贺老都瞧不上的说文会,哪儿还能出得了好文章,都是些平庸之辈而已......” “......你这外乡人,没听过贺老倒也不奇怪,但老夫若说守楼人,想必你就知道了。” 那商人眼睛瞬间瞪大,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道: “守楼人?莫非是十几年前,冯氏书楼的那最后一名守楼人?” ...... 连着两日都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周长济在飞云楼内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眉眼早已都是不耐之色。 偏偏这时刘英还一脸兴奋的进屋来说道: “周师兄,你快去看看,那杨凡竟然能双手成书,一气呵成写了一首词出来,竟没有半个错字,当真是厉害!” 周长济坐在屋内喝茶,对楼下的热闹没有半分兴致,听到刘英说双手成书,语气毫无起伏的淡淡道: “雕虫小技。” 他从小跟随书法大家习字,七岁便可以双手成书,甚至他还能两只手分别写出不一样的字体,这样的技法在他的眼中,确实也只能说平平无奇。 刘英兴奋的表情不减,他故意语气神秘的说道:“周师兄你自然和我等凡人不同,只是那杨凡不止于此,还有更厉害的。” 见周长济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刘英故意夸大几分说道: “那刘凡不止双手成书,他还是蒙着双眼写的,且通篇下来无一错漏!” 周长济这才抬起头看过来,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终于问道:“这杨凡是何方人士,怎么之前从未听闻过。” 刘英见终于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得意一笑,却卖起了关子:“就是咱们大同县的,周师兄不妨猜猜看。” 大同县中,但凡有几分出众的郎君,周长济都了然于心,但他还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在周长济压迫的视线下,刘英尴尬一笑,这才说道: “郎君还记得咱们隔壁的寻希书院吗?这杨凡就是那静雅舍的,也算有几分才气,这次是排名前十,所以受邀来了这说文会。” 见周长济还是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刘英烦恼的抓了抓发髻,提醒了一句: “就是那个总是自称是杨氏旁支的.....” 然后嘟囔道:“周师兄你说他真的是杨氏的吗?那家伙说不得就是吹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周长济这才想起,寻希书院确实有这一号人物。 吴杨崔萧,周成袁赵。周氏好歹是二流士族之首,与吴杨氏这些一流士族自然也是多有往来,周长济更是不知去过多少次杨氏的宴席。 周长济虽然无数次见过杨氏的儿郎们,但大家族何其庞大,主支的人都多到难以细数,旁支就更是多到无法想象。 他眉头微皱,漠不关心的说道:“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但经刘英这一提醒,周长济也确实想起这个杨凡来,似乎是有几分才气,但这人跟他同书舍的双星子比起来,就明显逊色不少。 “那沈梦生和唐玉,这一次可有来这说文会?”周长济突然多了几分认真的询问道。 “这是自然。” 刘英一脸理所应当的说道:“那沈梦生和唐玉向来都是寻希书院的头名和次名,他们二人可是次次都来了这说文会的。” 周长济漠然的表情微动。 他以前从不在意这些文会,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事。 “他二人次次都来,都比了些什么?” 一听那寻希书院的双星子也在这说文会上,周长济对这说文会,突然就来了几分兴致。 作为寻希书院的头名和次名,沈梦生和唐玉自然是不能缺席这说文会,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寻希书院的脸面,为了书院他们也不得不来。 而寻希书院的前十名,实际上也都是静雅舍的众人,都是同门同窗,几人自然也都是坐在一处的。 杨凡刚刚露了一手,惊了在座的众人一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邓颖师姐望着刚刚落座的杨凡,忍不住笑着调侃道: “杨师弟,你何时竟藏着这一手,连咱们这些同窗都瞒得严严实实的,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来的吧?” 另一位排名第七的江师兄故意揶揄道:“人家杨师弟就等着在说文会上露着一手,惊掉咱们的下巴呢,提前让你知道了,那岂不就没有意思了。” 众人同窗几年,自然对杨凡那爱出风头的脾性有几分了解。 杨凡对自己刚才技惊四座的效果非常满意,想到今日之后“杨凡”这个名字定然传遍整个大同县,乃至更远,他正是得意时,自然懒得计较这几句揶揄。 “这只是师弟我不值一提的一个小爱好罢了,若不是这次说文会,我都快想不起来这回事了。” 只是杨凡那一脸骄傲的得意模样,可和他所言完全不一致。 第45章双手成书 天知道,杨凡为了这一手“绝技”花了多少个日夜苦练,练了足足四五年,这才勉强拿出手来。 但这背后的艰辛,他自然不会跟这些人说。 他故意一脸轻松随意的说道:“不过是闲时无聊,随便练了练罢了。” 但他那忍不住勾起的嘴角,以及微微上扬的下巴,却将那一点小心思暴露无遗。 沈梦生和唐玉二人一直坐在一旁闲谈,见杨凡还是跟以往在书舍里一样,都忍俊不禁,二人对视一眼,俱无奈的摇了摇头。 谁知杨凡的话音刚落,旁边突然传来“扑哧”一声。 似乎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人顿时循声望去,杨凡更是怒目而视,心想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嘲笑于他。 只见旁边一个衣着华贵的女郎笑得一脸张扬,轻视的眼神毫不顾忌的落在寻希书院众人所在之处。 见杨凡看过来,那女郎更是一脸不屑。 此人正是云川书院的范燕,身为范氏唯一一位身在书院的女郎,对于这文人云集的说文会,她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巧的是,因为两座书院临近,因此在说文会上两座书院的弟子们也都是安置在相邻的席位上,寻希书院的位次旁边,便是云川书院的众人。 只不过因寻希书院的来人较少,跟云川书院乌泱泱的一大群比起来,他们在角落里这零星的几人,瞧着就十分的势弱。 见杨凡瞪她,范燕毫不在意掩饰自己的瞧不起,当着在场众多读书人的面,就扬声道: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区区小技也值得藏着掖着。” 杨凡那暗戳戳得意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小心思,但他刚才确确实实是露了一手,左右也不过是儿郎的争强好胜之心罢了。 但如今被人当众揭穿还加以嘲讽,这可就是将他的脸放在地上来踩了。 静雅舍的众人打趣归打趣,对于少年郎那点爱出风头的小心思倒也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毕竟读书人能完全摒弃名利的在少数。 见这范燕当众嘲讽,静雅舍的几位师兄师姐也都面有不善,纷纷一脸不悦。 杨凡更是气得一脸通红,但他也是认识这范燕的,知晓她出自本县范氏,因此就算气血上涌,也强行压了下来。 他咬牙切齿的露出一个笑容道:“范女郎这话说得似乎很轻巧,莫不是你有何绝技没拿出来,等着惊艳在座的众人不成?” 能来这说文会的人,都是文采不俗之辈,大部分人都隐隐的期待着自己能写出一篇文章震惊四座,随即名扬八方。 说不定这范燕,还真有什么深藏不露之处。 范燕轻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想跟他搭话,她高傲的瞥了寻希书院众人一眼道: “你们这些寒门没见过世面倒也正常,我们云川书院里有才之士何其之多,区区双手成书而已......” “就我同书舍的一位师兄,不仅双手成书,他还能双手写出两种不一样的字体,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出自同一人之手。” 范燕似乎颇以此为豪,她抬起下巴对杨凡说道: “就你那点小把戏,瞧着之前不知道偷摸练了多久吧?这在我师兄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又何必在那里装模作样。” 在这范燕说她口中的师兄时,一旁的沈梦生和唐玉便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两人也都纷纷收起笑容。 唐玉更是肃着脸,不屑的轻哼一声道:“好生无礼,别人的出彩之处她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 沈梦生也难得沉了脸,拿周氏的天之骄子来压他们书舍里的一个小师弟,任是多有气度的人,这时怕是也难有笑脸。 这边云川书院的众人自然知道范燕说的是谁,除了周长济别无他选,众人纷纷互相对视一笑,却也没有任何质疑反驳之声。 毕竟周师兄的才华众人有目共睹,云川书院的所有弟子都是心服口服。 寻希书院的众位师兄师姐自然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双手写出不一样的字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听范燕这般说,大家虽然气愤,但都没有出声。 杨凡被人这般拉踩,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的视线,他气得手都在微微的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空气诡异的沉默了一下,随即他突然怪笑一声: “还以为范女郎有什么不凡呢,原来竟是拿自己的师兄来说事,怎的,你自己便没有什么可提之处吗?” “况且你这口中的师兄是何许人也,倒是叫他出来露一手给大家瞧瞧,也叫杨某心服口服。” 范燕娇俏的面容难得凝滞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说道: “我师兄何许人也,他一心只在圣贤书上,对来这说文会出风头可没有任何兴趣。” 原来竟是不在场。 杨凡大概也是被气昏头了,竟脱口而出挑衅道: “什么师兄长师兄短的,莫不是你信口胡诌的吧,有本事现在便让他出来,大家比一比,到底谁高谁低!” “杨师弟慎言!”沈梦生沉声开口制止道。 唐玉也站起来控制局面,打圆场道:“我等今日都是来长见识的,俗话说文无第一,倒也没有必要非要比个高低。 杨凡言行无状,不知道那范燕口中说的是谁,竟然当众开口挑衅,还当着云川书院众人的面,这话要是被人传出去,那可要被人笑掉大牙。 周长济出身世族大家的嫡系,从小延请名师指点,自身更是聪慧勤勉,那岂是一般人轻易敢与之媲美的。 况且当众挑衅周氏,若是被人传出去,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但为时已晚,上方突然落下一道冷漠的少年声:“文无第一,但你我却可以一较高下。” 一楼的众人纷纷一惊,齐齐闻声抬头往上看去。 二楼的栏杆处端端正正的站着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少年郎。 少年郎一脸漠然,平静无波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到寻希书院众人的方向。 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一脸不自在的偷偷观看身旁人的脸色。 此二人不是周长济和刘英,还能是谁? 第46章天骄 已近黄昏,飞云楼的灯烛晃耀。 灯笼摇晃,轻纱曼舞。楼上和楼下相互映照,明暗处添了几分神秘,更显得二楼突然出现的那个人高不可攀。 阆苑琼楼,犹如神仙中人。 一楼的众人纷纷抬头看去,不料竟看到周氏的这位天之骄子,俱都十分的震惊。 云川书院的弟子最是惊奇:“当真是稀奇,周师兄怎的今年也来了.....” 有人不解道:“周师兄不是从不来说文会的吗?今年是有何特别之处不成?” 这些却有年长一些的学子一脸了然道:“能让这位师兄放下课业的......除了是又和谁较上了,还能是什么?” 在场无人不识得周长济,都在纷纷猜测,他今年是为谁而来。 “看来周师兄认为的对手在咱们这次的说文会上,不知是谁......竟有这个荣幸。” 楼人的一众书院弟子以及在场的文人,基本上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但凡有几分才学的,都是见识过周长济那股非要一较高下的劲儿的。 有人一脸期待的说道:“看样子,这一次的说文会,有热闹瞧了!” 此时,楼下的范燕看到周长济竟然出现在楼上,当即喜上眉梢,冲着一旁的杨凡一脸得意劲儿的说道: “你不是说要比?方才我口中所说的师兄,正是周师兄,瞧,他这不是正好来了。” 说着,她立刻扬起大大的笑容,冲正从二楼走下来的周长济扬声说道:“周师兄,你可算来了,这里有个人不知天高地厚,竟要跟你比呢!” 这亲近自然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周长济走得很近一般。 然而楼上的周长济瞧也没瞧她一眼,周围的人都在看好戏,范燕的笑容便逐渐的僵硬。 杨凡当然知道周氏家族的这位天之骄子,也深知他的惊才绝艳,但他杨凡可不是小觑自己的人。 甚至他还隐隐自傲,毕竟一般人哪有资格作周长济的对手。跟这位天之骄子一较高下,也是一次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杨凡面上跃跃欲试,目光一直停留在正在走近的周长济身上。 见他走到这边,他清咳了一声,拱手作礼,斟酌着开口说道: “周公子,在下方才只是一时狂悖,但若能与你一较高下,也是......” 谁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周长济却直接视他如无物,径直略过了他,朝他另一侧的唐玉和沈梦生走去。 被直接忽略的杨凡一整个僵住,剩下的话便吞回肚子里,脸上顿时青白交错。 他一瞬间觉得在场所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在看好戏,似乎都带着讥笑。 这周长济,当真是目中无人! “方才你说文无第一,周某并不认同。”周长济走到唐玉和沈梦生的面前,一边作礼,一边面无表情的说道。 他虽然语气平平,但却莫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唐玉见周长济礼仪周全,也耐着性子回了一礼道:“古人曾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唐某只是引用一二。” 他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周长济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既然文无第一,那古往今来的魁首从何而来?历朝历代的科举状元,又是从何而来?” 唐玉知道周长济的出身,顾及他背后的周氏,自然不想跟他过多纠缠,但这周长济莫名的盯上了他,着实让人头疼。 一旁的沈梦生知晓唐玉的性子,见他刚要皱眉,便替他答道: “魁首自然是比出来的。” 周长济的目光便落到沈梦生的脸上。 沈梦生迎上周长济的目光,直言道:“看样子,周公子今日,是对这说文会的魁首来了兴致。” 跟周氏最看重的子弟一较高下,少不得被人传出去,输赢都是在风口浪尖。 唐玉在唐家不受重视,出了任何事唐家都不会保他。 而他在沈家至少得父亲看重,更有母亲护持,便是和周氏有了什么冲突,族中也不可能对他大动干戈。 因此他才直接挑破周长济的目的,将矛头引向了自己。 周长济见沈梦生如此快人快语,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欣赏,他淡淡的说道: “说文会魁首.....周某不感兴趣。” “周某只是偶然兴起,来此处切磋一下罢了。” 周长济的目光却在寻希书院这边略了一圈,没有看到设想中的那个人,便又回到沈梦生的身上,目光中不觉少了几分兴味。 在场的众人早有所料,见他目光一直落在沈梦生的身上,都齐齐认为他是为了这位寻希书院的榜首而来。 云川书院的榜首找寻希书院的榜首切磋,倒也不奇怪。 沈梦生却敏锐的注意到周长济有几分失落的眼神,猜到他想找的人并不在此处,便出声问道: “不知周公子想与谁切磋?” 周长济语气寻常,却说出一句颇为自傲的话:“自然是想与你们书院里,诗才最好,文章最上等、书法最上乘的人。” 这句话但凡换一个人说,少不得要被人奚落嘲笑几句,但换成周长济这样的出众的文采,好似便合该如此。 看来他想找的人,确实在寻希书院。 沈梦生一笑,却说道:“寻希书院里,诗才最好的是唐师弟,书法最好的是杨师弟,文章还算不错的,便是区区不才在下......” “不知周公子,想同谁切磋一番?” 周长济一听,眉头微蹙,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说道:“你们书院最好的书法,便是适才那‘双手成书’?” 原来他要找的人,是笔墨出彩之人......沈梦生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边的杨凡听到周长济提起自己的双手成书,胸中的闷气当即便疏解了几分,瞬间整个人便多了几分自信。 他昂首挺胸的走过来,故作冷淡的模样说道: “正是杨某。” 周长济的目光这才终于落到他的身上,表情毫无波澜,说出的话却杀伤力十足: “平平无奇,没有切磋的必要。” 杨凡故作的冷淡霎时裂开,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瞬间在原地炸毛。 “平平无奇?!” “周公子,你知道在场的读书人中,有几个能双手成书吗?” 他苦练好几年,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风头,结果被人说平平无奇,气得杨凡当即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当即便直言质问道。 周长济却依旧毫无波澜,平静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第47章诗魁? 周长济神色毫无波澜,平静的目光落到杨凡的身上。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转身朝一楼正中央的文台上走去。 周围的读书人们见周长济走向台上,纷纷激动的开始探头探脑,语气激动的互相议论道: “瞧,周公子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露一手?” “快看,周师兄到文台上去了......” 周长济一走到文台上,旁边的侍女就十分有眼色的布好笔墨,退到一旁隐隐期待的观望着。 果然,只见他没有任何停滞的就走到桌案前。 两只手一边拿起一支毛笔,双手执笔,毫无任何停滞,便开始挥墨行书! 文台周围的读书人顿时蜂拥而至,将看台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一脸激动的伸着脖子来看。 “竟然也是双手成书!” “这还是周公子第一次到说文会来大展身手,看来这一次的说文会,魁首定当非他莫属了!” 周长济运笔如飞,双手收放有度,落下的字气韵流畅,笔墨酣畅。 而最让众人堪堪称奇的是,他双手同时写出来的字迹,竟然大相径庭! 左手平和畅达,右手丰筋多力。 周围的读书人无一不服,俱都开口称赞:“两只手同时写出不一样的字体,当真惊世绝俗,不愧是周公子。” 他不仅字好,双手写出的两首诗,听着一旁的侍女缓缓读出来,也叫周围的文人墨客们暗自惊叹,甘拜下风。 “好字!也是好诗。” “从前并未听过这首诗,想来又是周公子近日新作,果然好文采!” 旁人都是自愧不如,云川书院的弟子则是一脸的与有荣焉:“我们周师兄的字可是师从大家,山长大人都称赞过的呢。” 而寻希书院这边的众人,则表现不一。 唐玉和沈梦生看完后,互相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敬服。其他的师兄师姐,脸上也都是对周长济的惊讶和钦佩。 文采风流,自当人人慕之。 唯有杨凡一脸青白交加之色,拳头紧握。 他望着周长济的双手成书,努力的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到这时,他总算明白方才他周长济看他的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你不配。 周长济放下笔,听着周围人的夸赞和佩服声,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动容,只是淡淡的望向不远处的沈梦生。 “沈公子,在下方才说过,想与你们书院里,诗才最好,文章最上等、书法最上乘的人切磋......” 他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还请一一指教。” 在场的读书人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周长济这双手行书的绝技一露出来,书法一流,作出的诗也是文采不俗。 众人虽都是当世颇有才名的青年才俊,但遇上周长济,也只能避其锋芒。 寻希书院的几人跟他比,无疑是自取其辱。 沈梦生和唐玉表情都十分的沉重,二人对视一眼,互相冲对方微微的摇了摇。两人看向一旁方才还骄傲无比的杨凡师弟,见他脸色惨白,浑身紧绷,便知这一局是毫无胜算。 沈梦生眉头微皱,轻叹一声,冲文台上的周长济拱手道: “在下与师弟自知比不上周公子,但既然是切磋,便让在下来献丑吧。” 沈梦生代替两位师弟,一人独自走上文台,即使四周都是看好戏的目光,他还是从容不迫的写下了自己近日所作的一首新诗。 然而前有周长济,纵然沈梦生也是才华横溢,在周长济这样出众的天资面前,也难免黯然失色。 切磋的结果毫无争议,周长济一骑绝尘。 飞云楼的说文会,照理说应当是奇文瑰句频出,有才之士尽显,结果在第三日就出现了周长济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珠玉在前,无人敢自取其辱。 最后的两日,竟然再没有出过任何佳句。 九方淮序站在二楼的屏风后,沉着一张脸,而他身后的雕花红漆四方桌上,许安正满头大汗,埋头苦写。 钟修和曹平几人站在一旁,盯着许秀才写诗的模样,都是一副愁容满面。 屋内的气氛低到了冰点,除了笔墨的声音,众人都是一言不发。 许秀才这两日战战兢兢的写了无数首诗词,俱都被九方淮序沉着脸揉成了一团,此时他右手酸软得连手中的毛笔都快要握不住! 终于又写完一首,许安提着心,抖着手将毛笔放下。 曹平和钟修还没有来得及看,就被冯言一把拿起,直接递到九方淮序的眼皮底下。 九方淮序只看了一眼,便拧起眉心,“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也配叫诗?” 说罢,他修长的五指一捏,整张竹纸便被他揉成了一团,一把扔到了旁边的地上。 许秀才提着的心颤了颤,似乎再也坚持不住。 他一头的汗水,整个人摇摇晃晃,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到了九方淮序的脚下。 声音颤抖的说道:“九方公子......小人若是早知道,是要小人来同周长济比,小人诗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 许秀才苦着脸,十分无奈的道:“那可是周长济啊......” “周长济怎么了?”一旁的钟修用扇子敲着手肘,一脸不屑的说道:“你可是考中了秀才,那周长济身无功名,你怎的连他比不过?” 曹平也附和道:“就是,你这秀才莫不是假的?” 感受到九方淮序压迫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许秀才连连擦汗,赶忙辩解道: “小人的秀才确实是考来的,只是小人户籍所在地乃僻壤之地,文风不盛,考中一个秀才自然比旁的地方容易一些。” 若是才高八斗,他早就参加乡试去了,又怎会在此。 “那你的才名从何而来?”冯言皱眉开口,人是他替九方淮序找回来的,却没想到,竟找回一个表面光。 许秀才苦着脸,“几位公子,小人功名和才名纵有几分吹嘘,但俱都不假,可几位若是要我同那位相较,却实在是强人所难。” “九方公子,是小人无能,小人无能啊......” 许安叫苦不已,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如此让人到处宣扬他的才名。 “闭嘴。” 九方淮序心烦不已,白皙细长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瞥了一眼地上的跪着的人,他脸色沉沉的说道:“就这么个东西,怎么可能比得过周长济......” 九方淮序沉着脸,“罢了,不如本公子自己来写。” 旁边的几人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打算叫人重新安排笔墨。 就在这时,门口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楼下的说文会也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议论声。 “你们知道吗......听说那迎丰楼竟然出了今年的诗魁。” “据说还是一位女郎!” 第48章女郎 迎丰楼今年出了一位诗魁,还是一个妙龄女郎! 这个消息一传到飞云楼,惊动了楼内上上下的人,整个楼内的文人墨客们都骚动了起来,纷纷质疑这消息的真假。 “这自然做不得假,人家迎丰楼就把那首诗挂在大门前,张扬的很!” “听说那诗确实写得不错。” “至于到底是不是出自女郎之手,那便说不准了......” 一楼的读书人众说纷纭,但众人对这迎丰楼的诗魁是个女郎的事完全不信,尤其是在说文会期间,迎丰楼却出了诗魁。 “哪儿冒出来的什么女诗魁,这不是打飞云楼的脸吗?”有人悄悄议论道。 “不仅打飞云楼的脸,更是叫我等在此处作比的读书人,颜面何存......” 诗魁是一位女郎,这难道不是打了这里一众儿郎的脸? 有心眼多的人说道:“在下猜测不是什么女郎,估计是迎丰楼从哪儿寻来的俊才,故意想要飞云楼难堪呢......” “就是,这么有才的女郎,咱们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 飞云楼自称揽尽天下有才之士,结果在说文会期间,诗魁却被迎丰楼揽了去,这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飞云楼的屏风后坐着不少的士族女郎,她们原本只是来说文会凑凑热闹,为了名声一般轻易不会露面。 听着外面的人各种揣测,言语间都是对女郎的轻视,这些士族女郎都是一脸的义愤填膺。 施若愚便是其中之一,她出身本地施家,从小喜爱读书,但为了她以后能嫁到世家大族,家族是不可能让她去书院读书的。 不过这却让她更加的敬重有才华的女郎。 施若愚听见隔壁的人在质疑作诗的人不是女郎,且每一句话都是对女郎的轻视,她再也忍不住,气愤不平的出声道: “枉各位还自称饱读之士,当真是有负圣贤。” 隔壁议论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读书人抬头望向这个方向,皱眉训道:“读书人说话,哪里来的女郎,竟如此不知礼数。” 施若愚义愤当头,虽然旁边的几位女郎都在用眼神制止她,但她还是出声回击道: “读书人不说读书的事,反而在这里非议旁人,各位倒当真是好礼数。” 她身旁的几位贵女虽然也气恼这些人,但都没有施若愚的反应这般大,而且顾及家族名声,她们轻易也不会开口与旁人争辩。 隔壁这群人中,一个白面书生听到是一个女郎在嘲讽他们,虽然心中气恼,但还是勉强维持着风度,扬声回道: “这位女郎,何故出言讥讽?在下几人不过是闲聊罢了。” 隔壁的大理石屏风后,施若愚冷声回答:“几位左一句女郎,右一句女郎,莫非是对女郎有什么意见?” 这边的几位读书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能来飞云楼的文人,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即便再气恼,也会顾及着自己的名声。 尤其是听清楚隔壁的女郎声音清脆泠泠,而且能出现在此处,众人料想必定是一位世族贵女,因此倒也不敢再扬声斥责。 那位年纪较大的读书人,重重的的哼了一声说道:“在下几人对女郎并无意见,但对那些不安于室的女郎,却不好评价了。” 施若愚冷笑,直言道:“诸位不好评价的,到底是不安于室的女郎.....” 她拖长尾音,哼笑一声,继续说道:“还是文采诗才在你们之上的女郎?” 听说女郎做了诗魁,这些所谓的文人翘楚,竟是半点风度也无。 旁边的这几位读书人闻言,顿时气愤尴尬不已,那白面书生愤怒的甩了一下袖子,一脸羞恼的说道: “我等几人是来切磋诗文的,自然是能者为师,再说那诗魁是不是一位女郎还尚且不可得知,我等闲谈几句,有何不可?” 言语轻视他人,妄加非议还强行狡辩。 施若愚对这场说文会失望透顶,一群追名逐利之人罢了,她再也没了兴致。 在旁边几位女郎的极力挽留下,施若愚还是直接站了起来,带着身后的侍女便从后面的走廊离去。 只剩其他的几位贵女在原地面面相觑。 隔壁的几个读书人半晌没再听到声儿,以为是那女郎哑口无言,这才心中畅快了几分,继续闲谈起来。 飞云楼上下都在谈论迎丰楼的诗魁一事,楼上的九方淮序,自然立刻就派人将诗魁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是一位年轻的女郎,据说是以文易食。” 侍卫跪在地上禀报道,顺便递上自己刚从迎丰楼门前手抄来的诗,字迹虽然不同,但竟也模仿出了六七分神韵。 九方淮序盯着桌上那首诗,眉头紧皱,一脸让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屋内的人都是一脸惊讶,旁边的钟修摇着扇子,认真的分析道:“能去以文易食,说明出身寒微,还是一位女郎,大约不是咱们书院的。” 能进云川书院的学生不是显贵就是世族,要么就是才名显著之辈。 很显然,能去以文易食的女郎绝不可能出自云川书院。 “如此才华出众的女郎,怎的之前从未听说过?”一边的曹平弹了弹自己的指尖,十分不解的说道。 唯有默立在一旁的冯言,望着桌上那首诗,眼底浮现一片复杂之色。 “不,你们听说过。”九方淮序突然哼笑一声。 几人闻声都看向他,九方淮序却支起一只手撑起下巴,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由轻笑变成了令人无法琢磨的大笑。 九方淮序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捻起那首诗,望向一边的冯言,笑容却不达眼底的说道: “冯言,人就在你眼皮底下,你怎么倒去给本公子找了个废物回来?” 他笑着说出的话,却让人听出了无尽的冷意。 冯言一声不吭的跪下,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还在努力的回想之前见过的那个带着铜臭味的女郎,他亲自让她抄诗,甚至不屑跟她多说一句话,竟都没能看出她还有这样的诗才。 说到底,是他眼拙。 旁边的两人反倒被这场面吓了一跳,钟修奇怪的看了一眼九方淮序,又看了看地上的冯言,皱着眉惊奇的问道: “眼皮子底下?谁?” 第49章风头 九方淮序眼睁睁的看着周长济在说文会上大出风头,却无计可施。 但一想到能与周长济一较高下的竟是一个女郎,且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的脸色又好了几分。 不急,来日方长。 九方淮序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带着钟修、曹平几人便离开了飞云楼。 今日已经是说文会的最后一日,由于被周长济比得一无是处,寻希书院的众人遭了几日的奚落和嘲讽,也正打算离去。 邓颖师姐端了一壶茶水给唐玉和沈梦生两位师弟送去,本打算宽慰二人几句,却不想刚好碰到杨凡也在此处。 杨凡一脸痛快,仿佛终于出了一口气,坐在桌边哼了一声说道: “横空出了一个女诗魁,那周长济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风头这么快就被一个女郎抢走了。” “被一个女郎压了一头,看他还敢不敢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瞧他那得意劲儿,仿佛他自己便是那诗魁一般。 邓颖一进门正好听到他这番酸话,赶紧转身把门关上了,有些无奈的接口道: “杨师弟,你又在说胡话了,那周长济虽目中无人一些,但也不是在意这点虚名的人。况且那女诗魁的诗未必就能压过周长济一头。” 也有可能是因为出自一位女郎之手,这才尤为的惹人注目罢了。 唐玉和沈梦生都在圆桌旁端坐着,但瞧着神情,竟无一点丧气之色,隐隐竟还莫名有几分笑意。 杨凡听到邓颖的话,当即不满的反驳道: “邓师姐,你怎么助那周长济的威风?师弟我就觉得这女郎不管是诗还是字,都比那姓周的好!” 他可不管这作诗的到底是谁,只要能盖过那周长济的风头,便让他大大的解气。 唐玉听到师姐的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邓师姐,你不妨先看看这诗。” 邓颖拿着茶水走过去,正好看到桌上放着一首诗,想来便是那女诗魁的。 她一边给师弟们添茶,一边随意的看了一眼,顿时瞪大眼睛,不禁感叹道: “这诗作得真是......好生张狂。” 她惊讶说道:“当真是一位女郎所作?” 一边的沈梦生拿起茶轻轻品了一口,闻言扭头和唐玉相视一笑,唐玉这才故意装模作样的说道: “不光是一位女郎,这位女郎你们也都识得。” 这下,不光是邓颖,连杨凡也瞪大了眼睛,神情震惊不已。 “当真?莫非还是咱们书院的?”二人同时问道。 见沈梦生和唐玉点头,邓颖不敢相信,既惊讶也有几分欣喜,不知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师妹,竟有这般诗才。 若是让夫子们知晓,怕是也要欣喜不已。 杨凡的神色却莫名怪异几分,在得知竟是同书院的一位师妹,他前面还在得意的笑容,已经有几分凝固在了脸上。 沈梦生难得的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替两个师姐师弟解惑道: “这位师妹不仅是书院的同门,还是我等几人的同窗,正是姜如初,姜师妹。” 这个消息仿佛白日惊雷,炸得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一瞬。 “竟是姜师妹!” 邓颖手中的茶壶忍不住重重的的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她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十足的震惊。 震惊完后又是满满的喜色:“谁能想到姜师妹还有这般诗才,想她初来静雅舍的时候还曾垫底......” 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 她就知道,曾先生看人不会出错,若是姜师妹没有出众之处,曾先生又怎会独独对她不同。 屋内的几人,除了杨凡神情复杂一声不吭之外,其余的几人都是一脸的笑容。 唐玉也想起姜如初之前垫底的事,哈哈一笑说道:“姜师妹初来书院的时候兴许是还不适应,上一次月试,姜师妹便已是第二十一名。” 这个名次不高不低,恰好淹没众人之中,便显得平平无奇。 实际上对比她前后两次考试,一下从静雅舍垫底再到整个书院第二十一名,进步堪称神速。 邓颖虽然高兴,恨不得将这个消息马上飞奔带回去给夫子们,但她也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平日瞧着姜师妹也不是狂悖之人,没想到写出的诗却如此的张狂。” 她还是有一些不敢相信,这首诗会是平日瞧着聪慧文静的姜师妹所写。 “聪慧文静?” 唐玉哈哈一笑,不知为何邓颖会对姜师妹有这样的误解,顿时一脸趣味的看了沈梦生一眼。 沈梦生也露出一个回忆的笑容来,他想起来当初他和唐玉为何要将姜如初带到寻希书院来...... 唐玉笑容满面的提醒道:“邓师姐,你莫不是忘了云川书院门口那八个大字?听说至今还未曾擦去。” 邓颖恍然一瞬,这才想起这件曾轰动两个书院的事,只是最后这件事被轻轻揭过,这才让她一时竟忘了。 “我怎么忘了这事!” 因愤而在云川书院石碑上写出那八个字的人,能写出如今这般张狂的诗,便让人不觉得惊奇了。 邓颖不禁重新的审视起这个新来的师妹,怪也只怪这师妹平日为人处事瞧着踏实安静,不知不觉就让人忽视了她骨子里的张狂。 “怪不得曾夫子喜欢姜师妹......”邓颖喃喃道。 唐玉拿起茶杯随意的喝了一口,点头赞同说道: “曾夫子当年可是敢在乡试交白卷的考生,这脾性倒是跟姜师妹有几分相似。” 科举交白卷被视为不敬,要被打板子并且终生不许再科考,此举相当于是直接放弃了自己的科举之路。 沈梦生默默道:“听说夫子年轻的时候文采出众,性情倨傲,也是大同县那年唯一的女秀才。” 只不过如此倨傲的女秀才,最后却因交白卷止步于乡试,不知是为何。 如今姜如初的性情和行事,莫名有几分当年曾夫子的影子,这兴许也是曾夫子独独对她不同的原因。 寻希书院的几人一边谈论着说文会的事,一边收拾行囊,回了无崖山,迫不及待的要将这一次的事情告诉夫子们。 这边姜如初正在贺家的书楼里如痴如醉。 她浑然不知,自己随手留下的一首诗,竟惹来这么大的风波。 第50章酒楼门前 文豪巷,在说文会还没有结束的最后两日,竟破天荒的开始人流如织。 迎丰楼的大门口挤满了密密麻麻前来观诗的人,其中以寒门学子为多,众人对挂在酒楼大门口的那首诗评头论足,好坏说辞都有。 “不错,确实是写得不错。” 有一个书生摇头晃脑的点评道,此话也引来周围几个酸腐文人的应声赞同。 “难怪迎丰楼要挂出来,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互相点头,一副深谙其道的模样,也算是对这写诗的女郎表示了认可。 这时,旁边出现另一道声音:“这诗确有独到之处,但要说是诗魁,怕是有些过了......” 一个书生拿着一本破旧的诗文,十分中肯的点评说道。 人群的目光顿时落在这位书生的身上,只见这书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袍,头上一根木簪,个子矮小,身形削瘦。 过分的苍白和瘦弱,让这书生看起来竟有几分女气。 “向兄这话听着有些酸气,此诗出自女郎之手,向兄莫非还要跟一位女郎较劲不成?”一旁有人认出向平,出言调笑道。 向平苍白的脸上有一双黑亮的眸子,她抬眼望向说话的人,眼底是一片坦荡。 “在下只说诗文,无关男女。” 她自己便是女郎,又何来跟女郎较劲一说,但她此时作儿郎打扮,自是不好跟这些人多言。 旁边的几个书生都是寒门子弟,平时也算刻苦,对诗文都有自己一番独到的见解,自己才刚刚说完不错,旁边这人就来反驳,是个人心中都有几分不爽利。 有人不阴不阳的说道:“我等只是说不错,并未说其他。一个女郎能有这等文采,在下随口夸赞几句罢了。” 人群中有人附和道:“就是,一个女郎能做迎丰楼的诗魁,已是十分的不易,这位兄台又何必太过苛刻?” 为何女郎就不能有诗才,为何女郎就不必苛刻? 向平闻言眉头皱起,她抬起袖子佯装擦拭,实则挡住了大部分打量的目光,然后闷闷的声音从衣袖后面响起: “若这首诗不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诸位又会如何评价?” 这些人看似夸赞,实则居高临下。 周围的书生不知这人为何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纷纷一脸奇怪的说道:“可这诗就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方才这迎丰楼的掌柜的也证实了。” 其实若不是听说出自一位女郎之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看。 说到底,这首诗之所以如此惹人注目,还是因为其出自一位女郎之手,这才引起众人的好奇之心。 向平抬眼看向挂在上方的那首诗,心下也不禁为这女郎多了几分不平。 她对能写出这首诗的女郎本是十分的欣赏与好奇,但此番听到旁人的“夸赞”,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诸位看的不是诗,而是女郎的诗。” 向平不想引人注意,说完这句讽意十足的话,转身便想走,却不料被正巧刚来这边看诗的施若愚听个正着。 施若愚今日特地做寻常女郎打扮,一身素衣,独身一人还戴着面纱,一看便知是瞒着家中人偷偷跑出来的。 她昨日才被说文会那些追名逐利的文人气得不轻,今日刚来,便又听到又有人在说什么女郎的诗。 向平本意是讽刺旁边这些读书人,但她作儿郎打扮,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有些莫名其妙,看在施若愚眼中,就又是一个瞧不起女郎的酸书生。 施若愚正义感十足的眼神,正好撞上转身欲走的向平,她顿时横眉竖眼,一脸冷意的瞪了向平一眼。 两人错身而过,施若愚凶巴巴的模样让向平一愣。 向平先是莫名其妙,随即苍白的脸上顿时升起几分异色。 “......莫非这诗是女郎所写?” 她黑亮的眸子扫了一眼这女郎面上的面纱,飞快的上下扫了施若愚一眼,见她虽衣着朴素,脚下却穿着一双精致的云绣样式的绣花鞋。 随即露出一脸恍然,不等施若愚回答,向平便自问自答道: “看来不是你所写,在下冒昧了。” 见是一位乔装的贵女,向平便知,她不可能是写诗的那个女郎,能以文易食之人,绝无可能出自看重脸面的世家。 向平说完便走,留下的话让施若愚一脸茫然。 这矮书生,凭什么看一眼就说她不是写诗的人,难道她长得就一副不会写诗的模样? 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除了瞧着是个寻常女郎之外,没有瞧出任何不对,心中顿时升起几分怒气。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书生! 前来观诗的文人将狭窄的巷子挤得都有一些水泄不通,引得附近临街的铺子和店面的小厮纷纷伸头来看。 众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迎丰楼竟出了一位以文易食的女诗魁,顿时稀奇不已。 迎丰楼门前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正值午时,这些文人瞧完门口的诗,便顺势走入迎丰楼用午饭。 曹掌柜依旧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瞧着来观诗的人络绎不绝,热情的招呼客人进酒楼。 周围的店家艳羡不已,纷纷有样学样,也都挂出以文易食的牌子来。 这边的张氏酒楼前,张掌柜远远的瞧着迎丰酒楼门庭若市的模样,脸色十分难看。 他看了一眼自家酒楼里面零星的几个客人,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不知从哪里花钱买来的诗,当真是好手段......” 张掌柜的自然不信曹掌柜对外的说辞,一心认为那是迎丰楼揽客的手段。 做生意的用点手段吸引客人不是什么稀奇事,那姓曹的手段高明。便是他们这些人跟着效仿,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效果。 张掌柜鼻间哼出一声,对着身旁的小厮的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那姓曹的买的那首诗出自何处。” 若让他找着出处,定要抖落出来,让那姓曹的下不来台! 旁边的小厮闻言,顿时一脸为难的瞧着自家掌柜,支支吾吾的回道: “掌柜的......那首诗的出处,您其实也是知道的......” 张掌柜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哦?” 小厮眼一闭,认命的说道:“就是昨日在咱们门口,想要以文易食的那个女郎。” 张掌柜顿时愣住,脸上一片精彩纷呈。 只听得小厮继续说着:“当时你还叫小的去把以文易食的牌子收回来......免得她来混吃混喝......” “小的当时出去瞧着那女郎,也没瞧出她还真会写诗,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哪里来的早知道。 原来,这原本应当是张氏酒楼的...... 张掌柜看着对面,深深的闭了一眼,咬牙切齿的说道: “赶紧把以文易食的牌子给我挂出来。” “从今以后,但凡张氏酒楼开门,这牌子就不能取下来!” 第51章抄书 贺家,庭前一树梧桐,翠盖亭亭。 贺老太爷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闭着眼睛,手缓缓的敲击着扶手,听着自己的孙儿从书楼内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动莫若静,居莫若捡,德莫若让.......” 贺知书故意放大的读书声,传到此处听着仍有几分模糊。 贺老太爷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笑容,此处离书楼还隔着半个院子,也难为自家孙子这般费心想要他听见。 书楼内,贺知书将书放在不远处的书案上,时不时的瞥一眼,口中的诵读声时不时的响起。 而他的手上拿着一块木块,面前是一栋搭建了一半的木头小房子。 贺知书皱着眉头,伸手拿了旁边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书架上找书的姜如初。 顿时有些惊讶的问道:“师妹,你这是又抄完一本了?你怎的速度这般快。” 姜如初头也不回,“田假只余不到十日,我要是不快一点,怎么多带几本书回书院。” 听着姜如初的话,贺知书有些不自然,再次十分不好意思的说道: “师妹可别生我的气,师兄我前几日都是信口胡说的,没想到我祖父竟如此小气......” 贺知书头一日跟她说可以随便看,看不完还能带回书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贺老太爷不仅不允许二人去三楼看书,还不许这里的任何一本书离开书楼的大门。 幸而看在贺知书的份上,贺老太爷允许姜如初在这十日内抄书,可以将她自己的手抄本带回去。 “我怎会生师兄的气,师妹我此生能有幸见到如此多的藏书,多亏了师兄,我又怎能再过多贪心。” 况且若不是贺师兄在书楼内陪着她,贺老太爷根本就不会让她独自一人进楼抄书。 姜如初扭头一笑,一脸认真的说道:“多谢师兄。” 这里的每一本书籍都很珍贵,短短十日最多抄写两三本,这让姜如初恨不得将手抄断才好。 她艰难的纠结了一番,挑中一本《历代词府》,终于满意的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贺知书见姜如初这般在意这些书,想到自己说过的话让师妹空欢喜一场,心中更加的过意不去。 他手中的木块无意识的敲击着书案,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有些兴奋的说道: “师妹,要不然我偷偷的让你去三楼看一看,你不是很想上去吗?” 贺老太爷不许任何人上三楼,连贺知书这个亲孙子都不行,可见三楼的书籍何其珍贵,这让姜如初更加的向往。 姜如初闻言,手中的毛笔一顿,惊讶抬眼看过来,见贺知书一脸认真,不似作假。 她顿时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祖父说了,除了三楼,一楼二楼的书籍随我挑选。” 贺知书不知怎的,也跟着她压低声音说道:“你怕什么,我祖父又不在此处,你偷偷的上去看一看,师兄我替你把风。” 师兄都这样说了,姜如初心中简直犹如猫抓一般,连呼吸都多了几分急促。 但——— “君子爱书,取之有道。”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痒意按耐住。 主人家愿意将自己的藏书借给她抄写,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传书之恩,堪比再造,她又怎能得寸进尺,贪心不足。 姜如初赶紧继续抄写,将刚才的心动抛之脑后。 “我不能偷偷上去,此举不妥,就算我想上三楼读书,也得等老太爷亲口同意。” 贺知书没想到姜如初这般迂腐死板,他撇了撇嘴,扔了一颗葡萄进嘴里,有些无趣的说道: “那你别想了,我祖父从前说过,只有他的关门弟子,才能看三楼的书。” 但他祖父自从闭门不出之后,已经近十年,没有再收过任何弟子。 关门弟子,姜如初虽不知晓贺老太爷守楼人的身份,但通过近几日相处,也知道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轻易不收弟子。 “万一呢......” 姜如初心想着美事,嘴角扬起:“万一贺老太爷看出我有慧根,就愿意收我入门下,传道授业解惑也.....” 姜如初当然只是玩笑话,她已有曾夫子,虽未正儿八经的行拜师礼,但二人相处早已如师徒一般,她又岂能再投入他人门下。 贺知书哈哈一笑:“还慧根......难道师妹你要出家不成?” 正说着,楼外突然传来几道陌生的声音。 “贺老,这位公子便是这一次说文会的魁首,来自云川书院。” “晚辈周长济,见过贺老。” 屋内的两人笑容一顿,齐齐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贺老太爷带着几人来到书楼前,见到面前清贵的公子给自己行礼,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苍老的手抬起。 往里一指,“三日之内,一楼二楼的书籍可随意翻阅,三楼禁行。” 周长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进冯氏书楼阅书,此次参加说文会,倒让他得到了一个意外之喜。 冯首辅当年创建书楼,第一条楼规,便是允许天下所有向学之士,不论出身,皆可进楼观书。 但书楼近百年来风雨飘摇,有几年甚至有人偷书卖书,让书楼的许多孤本藏书都下落不明,这导致贺老太爷心灰意冷,于是便再也不许外人随意进入书楼。 “多谢贺老。”周长济拱手一礼,身姿笔直。 传闻中的冯氏书楼的守楼人就在眼前,虽然未正眼看他,但周长济身为世家子,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忘记该有的礼节。 贺老终于瞥了周长济一眼,一眼就看出他出身世家大族,面色更冷了几分,毫不留情面的说道: “书楼只能进一个人。” 贺老太爷虽已避世,不再掺和说文会的事,但他看管着冯氏书楼,整个书楼几万本藏书,他总不能据为己有。 这才有了允许每一届说文会的魁首,可入书楼观书的不成文的规定。 但说文会这些年送来的魁首,无一不是出自世族豪强。 跟在周长济身边的除了一脸好奇的刘英,便是飞云楼的管事以及小厮,管事的早已摸透贺老的脾性,当即十分有眼色的说道: “是,贺老放心,这三日我等都会到府外等候,绝不打扰您的清净。” 冯氏书楼历经百年,建筑古朴典雅,气势恢宏,不知是天下多少学子的向往之地。 周长济终究是个少年郎。 面前就是天下学子向往的冯氏书楼,他再难掩心中急切,抬脚便快步走了进去。 第52章冯氏书楼 书楼内,姜如初和贺知书在听到“周长济”三个字的时候,俱都一愣。 “怎的是周长济那厮?”贺知书眉头紧蹙。 此时听到门外的人要进来,他才一拍脑门说道;“我怎么忘了,每年说文会的魁首都要来书楼的......” 说文会举办的时候,姜如初曾听人提起过冯氏书楼的事,听说魁首可以到冯氏书楼遍览群书,她还曾十分艳羡。 本以为是谣传,没想到...... 姜如初一脸震惊的扭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确认道:“师兄,此处不是贺氏书楼吗?”怎的突然变成了冯氏书楼。 天降大喜,砸得她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姜如初环顾四周的书架,原来这里就是冯氏书楼,她现在手上拿的书籍,兴许就是冯首辅当年亲自挑选的...... 没想到此生,她还能到冯氏书楼抄书带走! 姜如初震惊到无法平静,贺知书见她呼吸急促,一副激动难耐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在为见到周长济而激动。 “不过是一个周长济,师妹你不至于如此失态吧?”贺知书有些不满的说道。 那家伙不仅文采过人,长相俊美,并且还出身世家大族。不管是云川书院还是寻希书院的女弟子,大多都倾慕周长济。 但贺知书没想到的是,连姜如初这种只对书籍感兴趣,一心想科举的人也会被周长济迷倒。 姜如初刚刚平复好心情,就听贺知书的话,顿时有些疑惑: “周长济?这是何人?”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贺知书一愣,没想到姜如初竟然连周长济都不知道,顿时乐了: “不是吧师妹,你连他都不知道?” 见姜如初依然是一脸迷茫的表情,他摆摆手,无所谓的说道:“不必在意,就是隔壁书院的一个书呆子罢了。” 二人正说着,刚进门的周长济,已经被一楼入目满满的书架晃了眼,他出身世家,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但此时依然无法按耐心中激动。 周氏的藏书不比此处的少,身为百年世家大族,周氏自然底蕴深厚。 但这里是冯氏书楼,冯氏奇人众多,建立此处书楼的冯首辅便是第一人,她的造纸拓印之法,水利以及农桑种植之术....... 据说,她去世后,曾把自己一生所学都制作成书。 周长济忍不住快步上前,挨着那些书架看过去,全是不世出的孤本典籍,但这些书籍再珍贵,也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他一排排书架寻找过去,眼中欣喜难掩。 而此时,姜如初和贺知书便在一排排的书架的最后方,将周长济的所有神态都尽收眼底。 好一个俊俏的公子,这是姜如初看到周长济的第一反应。 对面的少年郎长身玉立,面容俊朗,哪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此时心中激动,但他的行止间依然从容有礼,不疾不徐。 如此教养和气度,比之霍衍舟分毫不差,她料想此人必定出身不凡。 二人在书架的最后面,一人一张书案并排着,此处虽在角落十分隐蔽,但若是周长济注意观察一下,便能轻易的发现他们。 但周长济此时太过专注,而且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书楼里还会有其他人。 周长济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脚下急促的步伐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见状,贺知书不免露出一个带着兴味的表情。 他突然扬声道:“怎的周氏嫡子,也跟师妹你一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放低,而是大大方方的,十分正常的说了出来,周长济此时就与他们相隔着几排书架,自然听到了这句话。 周长济手上拿书的动作一顿,立刻循声看过来,这才发现角落的二人。 见到是贺知书,周长济明显一愣,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拱手向贺知书一礼,什么话都没有说。 贺知书这家伙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还是抬手回了一礼。 看来,这两人之前便认识,但关系似乎不大好。 姜如初闻言无奈的看了贺知书一眼,见那边的少年郎似乎在打量她,便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算是打招呼。 谁知那边的周长济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盯着姜如初,眉头微微皱了皱。 对面的女郎,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周长济凭自己的过目不忘的记忆,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她,见她在抄书,这才抬手回了一礼,淡淡的说道: “周某无意打扰,女郎请便。” 贺家嫡孙,周长济自然认得,这女郎他虽不认得,但能到此处抄书的,他下意识的便将姜如初当成了哪位名门大儒之后。 贺知书见周长济一副这里仿佛是周家一般,还“请便”......当即便不耐的赶人道: “周公子登门,蓬荜生辉,这三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请便吧。” 他在最后三个字上隐隐咬牙,特地加重了语气,言下之意便是,这里是我家,要想看书就安静点,别来惹我。 如此明显的不欢迎,周长济却只是脸色未改的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的转身便离去。 显然,周长济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贺知书一口气闷在心里,咬牙低念道:“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姜如初闻言都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贺师兄平日虽然散漫不羁,但为人并不坏,也不是无礼之辈,怎的面对这个周长济格外的不同。 “你们有仇啊?” 她随口一问,见砚台里面没有墨了,便拿起一旁的茶水倒了一些进去,开始缓缓的研墨,神情认真。 贺知书却似乎不想解释,只是一脸咬牙切齿的说道:“他也配跟我有仇......反正师妹你记住了,千万别被那家伙给盯上了。” 此时周长济就在不远处的书架旁,侧身而立,正拿起一本书籍翻阅。 姜如初闻言,抽空抬头看了那边不远处正在看书的少年郎一眼,一眼就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有些不解道: “他盯上我做什么?” 贺知书冷哼一声,声音不自觉的放大了几分: “谁知道,那家伙像一条疯狗一样,见人就要比试,恨不得天下就他一个人会读书才好。” 听到这句话,周长济终于抬起眼眸,皱着眉头淡淡的瞥了这边一眼。 第53章过目不忘 远处的周长济淡淡瞥向这边,神情不明。 姜如初拿起毛笔重新沾墨,看向身旁的人轻咳一声,示意他收敛一点。 毕竟此处是冯氏书楼,她可不想二人在这里产生任何的冲突,导致大家都被赶出去。 谁知贺知书却毫不示弱,还给了周长济一个白眼: “看什么看?” 然而,周长济远远听着却面色未改,一点都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反而轻扯了一下嘴角,神情毫不在意。 姜如初以为他要么发怒,要么就远远的走开,谁知对面那人却出乎意料的,拿着手中的书籍缓缓的走了过来。 坐到了离二人不远处空置的书案前,目不斜视的看起书来。 ......当真是好涵养。 只是他这完全不将放在眼里的态度,却很容易让本就不喜他的人心中更加的窝火。这不,姜如初似乎都隐隐的听到了一旁的贺知书隐隐磨牙的声音。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便继续开始抄写,开始专注自己的事情。 书楼的这处角落占地不大,此处只设了四张书案,刚好在书架的尽头,只能让少数人歇个脚。 三人分别靠窗而坐,此处的光线较为明亮,只是书楼的窗户没有允许不能撑开,因此难免有几分憋闷。 此时安静的角落里,只听得书页快速翻动的声响。 那边的周长济神情专注,手上翻页的动作快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看完,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只是在翻书而已。 姜如初被这声响惊动,不由得抬头多看了对方两眼。她心道难道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一目十行不成? 出身不凡,又有如此天赋,姜如初觉得,此人在前世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云川书院,周长济......她思索片刻,便隐隐的想起一个人来。 前世的霍衍舟高中状元的时候,与他一同打马游街的那位探花郎,便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周氏! 她那时只顾着看自己的夫君霍衍舟,旁边的榜眼和探花郎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如今年岁已久,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似乎长得很俊。 瞧着对面那人仪容和姿态俱是上乘,姜如初觉得八九不离十。 不愧是未来的探花郎,读书如此专注忘我,姜如初赶紧埋头继续专注抄写,一边抄写,一边口中还不忘默念背诵。 对手如此强大,她以后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这边的贺知书见此情景,不知怎的,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他看着眼前的木房子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起来,想了想,他拿起一旁的书,依旧大声的念了起来。 姜如初倒是习惯了闹中取静,没想到那头的周长济更是不见丝毫异样,神情专注的快速翻页,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念着念着,这边的贺知书的声音便小了下去,神情开始逐渐认真,时不时还皱起眉头来,俨然一副读进去了的模样。 如此,便过去了大半日。 姜如初即使运笔如飞,一本书也不过才抄写了一半,而那边的周长济,手中的书籍早已换到了第六本。 而他翻书的声音依然哗啦啦的,没有任何慢下来的意思。 姜如初突然起身,向前方的书架走去,她一向认为背诵文章先要理解其意,不然便是读死书,毫无意义。 她正抄写到不解之处,便想去找一找昨日无意看过的那本《古文释义》,非要将其弄明白不可。 姜如初找来找去,将附近的几个书架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看到那本释义。 她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便不抱希望的问了一嘴贺知书: “师兄,你可有看到那本《古文释义》,胭脂色书皮,约莫一指厚。” 谁知贺知书却出乎意料的,脱口而出道:“第十三个架子上,从下到上第二排,从右至左第八本,《诗经旁注》的旁边一本便是。” 他一说完,不仅姜如初一脸意外,就连那边专注的周长济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姜如初半信半疑的走过去一看,当真就看到了《诗经旁注》和《古文释义》紧邻着放在一处,顿时惊讶的看向贺知书。 “贺师兄,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这几日似乎都没见你往这边走过几次。” 贺知书一脸奇怪,理所当然的说道:“这里是我家,我从小跟着我祖父在书楼里面,这里的书放在何处我自然熟悉。” 这倒也是...... “这里的书你不会都看过了吧?”姜如初拿着书回来,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坐回了自己的书案前。 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贺知书却是一脸迟疑,竟还有些犹豫的回答道: “应该吧......我小时候祖父让我背过这里的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多少。” 姜如初是真的惊讶了,光是一楼的书也有上万本,层层书架林立,密密麻麻的书籍,她不信有人能将其全部背一遍。 她随手翻开手中的《古文释义》,也不拘翻到哪一页,张口便问道: “井蛙不可以语之海者,拘于虚也。下一句是什么?” 然而贺知书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神情就变了变,想也不想的拒绝道: “不知道。” 姜如初察觉到异样,自己这位师兄似乎并不是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不学无术,他连想都没有想一下就说不知道,明显就是不想回答。 她不满道:“师兄你认真一点,你根本就没有认真思考,此句出自庄子,夫子也曾在堂上讲过,你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贺知书还是一脸摆烂,“不知道,师兄我忙着瞌睡,哪有功夫听这些。” 姜如初正想说什么,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一道声音突然插入道: “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姜如初回头一看,便看到周长济已经放下手中的书,很显然他是在回答她刚才的提问。 但他却没有看她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贺知书身上,神情中带着探究。 贺知书听到周长济的回答,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夸赞了一句: “周公子好记性。” 说完,他又看向一旁的姜如初,似笑非笑的说道: “姜师妹,你该问周公子才对,据说周公子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相信他很快就能将这书楼的书都看一遍了。” 听到过目不忘,姜如初有些惊讶看向对面的人,然而周长济已经不做理会,自顾自的继续看书,手中的书籍照样翻得哗哗作响。 若他真有过目不忘之能,速度还如此之快,便是只有三日的时间,看的书怕是也要远远的超过她。 三人不再说话,空气突然就陷入了一股安静之中。 姜如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冷不丁开口问道: “周公子看书如此之迅速,当真都有背下来吗?” 然而这边的周长济只是翻书的手顿了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更别说回答她的话,翻书的声音依然不停。 姜如初自讨了一个没趣。 她厚着脸皮,继续请教道:“不知周公子是从小如此,还是后天练成?” 若是她也能有这般快的速度,看书背书这些,岂不是不在话下。 然而,空气依然保持安静...... 第54章人外有人 一旁的贺知书闻声抬头,见姜如初自讨了一个没趣,哼笑一声。 随即懒洋洋的说道: “听闻周氏嫡子周长济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乃天生读书的料子,你这话是在质疑人家周公子的天赋不成……” “没瞧见人家都懒得搭理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生来便有......当真是令人艳羡。 周长济闻言,却始终眼帘低垂,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的专心读书,仿佛姜如初和贺知书二人就如空气一般。 别说搭姜如初的话,周长济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再多看过她一眼。 姜如初见这人如此目空一切,脸色也冷了下去,她默默的收回目光,自然也不会再给他好脸色。 看来古人所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果然不假,从前她只当霍衍舟惊才绝艳,无人能及,没想到这傲慢的家伙也不遑多让。 既然我等天赋不及,便只有勤能补拙了。 姜如初感叹完,便赶紧继续埋头苦写,尽最大的努力想多带几本书回书院。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互不干扰,各自忙碌。 然而贺知书这两日却有些怪异,突然就沉默了下去,对旁边埋头苦读的二人完全视而不见。 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转动着一个木块,又开始拼他的木头小房子。 姜如初偶尔抬头看见,也只是疑惑的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几日她除了吃饭和如厕,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她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几只手,哪有时间去管师兄的闲事。 而对面的周长济更胜一筹,连饭都是旁人给他送到门口,他一边吃一边看书,丝毫不顾及世家公子的体面。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姜如初甚至觉得,他都想把茅厕一起搬过来。 三日早已过去,周长济却没有半分离去的意思。 第四日,透过书楼镂空的雕花窗,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地面上,到了黄昏时分,晚霞将天边染红一片。 就在这时,终于有人来了。 贺老太爷悄悄的走进来,他故意轻手轻脚的靠近,乐呵呵的从书架后悄悄探出半边身子,本以为可以看到自家那终于愿意好好读书的孙子。 谁知一眼瞧见的,竟然是歪七八扭,已经仰面朝天倒在椅子上睡着的贺知书。贺老太爷顿时眉头一竖。 尤其见另外两人神情专注到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两相对比之下,贺老太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重重的的咳嗽了一声! 姜如初闻声乍然抬头,见贺老太爷突然出现,有些猝不及防的惊讶出声: “老太爷......” 她扭头一看,见贺知书还在旁若无人的呼呼大睡,顿时暗暗的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姜如初莫名其妙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她一边面上扬起一个微笑,一边悄悄的伸出一只脚,使劲的踹了贺知书一下! 这边的周长济其实早就发现了贺老的身影,他自然早知三日之期已到,但既没有人来赶他,他便也当作不知情,趁机又多看了好些书。 贺知书睡梦中被人一踹,当即惊醒。 他一脸懵的支起身子,看到姜如初怪异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开口,抬头就看到了自家祖父,正板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 贺知书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咧开嘴,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边揉眼睛,一边亲热的唤了一声: “祖父,您怎么突然来了?” 见自己孙子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贺老太爷忍不住再次重重的哼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问道: “既困倦了怎的不回卧房睡,在书楼睡觉难道更香一些不成?” 贺知书看了旁边的姜如初一眼,被她瞪了一眼,却笑容不减,语气甚至还带着几分撒娇意味儿的说道: “孙儿觉得在书楼睡觉是真的要香一些,伴着这么多的书籍入睡,孙儿一觉醒来,都感觉自己被熏陶了许多书香气。” 姜如初目瞪口呆的看了贺知书一眼,贺师兄说话当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贺老太爷缓缓走近,闻言使劲瞪了他一眼,“怎么,在这里瞌睡几天,这些书难道还自己钻进了你的脑子里不成?” 他怎会不知道自家孙儿是因为什么,尤其是见贺知书闻言还露出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他终于破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不再绷着一张脸。 “你啊,你啊......” 贺老太爷本也不是真正的生气,自家孙儿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原本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过来的。 贺老太爷叹了一口气,视线缓缓的移到一旁的小女娃身上。 姜如初几乎不敢跟老太爷对视,看似乖巧的垂着头,实则默默的将自己已经抄写好的纸张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自己的身前。 如果老太爷要赶她出去,这些她已经抄写好的手稿,总能带走吧? 姜如初自然不傻,自己能进这书楼完全是沾了贺知书的光,老太爷估计还以为师兄是在这里苦读,没想到却便宜了她这个外人吧...... 果然,贺老太爷在看到她面前正抄写到一般的《文章轨范》,眉头逐渐皱起。 然而他却说道:“此书晦涩,适合制文不精的人读,你这女娃看此书还为时尚早。” 姜如初一愣,没想到贺老太爷开口却是指点她。 通过县试和府试便是童生,成为童生之后参加院试才是秀才,前两场考试都不涉及写策论文章,只有帖经和墨义。 照贺老太爷看来,姜如初连童生试都未过,四书五经都未必能过关,此时看《文章轨范》是本末倒置。 姜如初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还不到研究策论的时候。 只不过能在冯氏书楼抄书的机会何其珍贵,她只是想尽量挑一些将来用得上的书,谁知以后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好运气,自然是什么书有用拿什么书。 姜如初眼眸一闪,顺着贺老太爷的话头便请教道: “多谢老太爷指点,那不知依老太爷之见,学生现在该看什么书较为合适?” 第55章是你 谁知贺老太爷却不再搭理姜如初,他老人家似乎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扭头看向还在继续看书的某人。 姜如初只得摸摸鼻子。 贺老太爷不开口,静静的打量着还在旁若无人的看书的周长济,见他的神情专注到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般。 贺老太爷灰白的胡子终于抖了抖,神情古怪的开口道: “三日之期早已过去,老夫若是不开口,你这小子便不打算停下来不成?” 周长济这才顺势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他显然早已准备好,从容不迫的拱手一礼: “谢贺老宽容晚辈一日。” 多这一日功夫,以周长济的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自然是又记住了许多的孤本古籍。 从贺老太爷进门到现在,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早已一目十行,刚好将手中这本书的最后剩下的一部分记了下来。 贺老太爷眼神怪异的将周长济上下打量了一遍,周氏家族的子弟一向通文达礼,进退有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脸皮”的。 他神情不明的“嗯”了一声,却赞道:“倒是个好学的。” “早闻周风如的嫡子有过目不忘之能,就这几日功夫,你约莫就将老夫这里的孤本都记下来不少吧?” 贺老太爷摸了摸胡子,一脸了然之色。 周长济面无异色,难得谦虚道:“贺老此言令晚辈惶恐,过目不忘不敢当,晚辈只是看书比别人快一些罢了。” 这还是贺老问话,周长济才破天荒的说了这么长一段谦逊的话。 谁知贺老太爷却偏偏不吃这一套。 他顿时收回目光,摆了摆手,“你家的仆从早在外头等候多时,走吧走吧。” 他最不喜听这些故作姿态的话,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周长济神色一顿,却还是恭敬的抬手一礼:“既如此,晚辈拜别贺老。” 周长济行完礼一抬头,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前方层层林立的书架上,眼神似乎还有几分不尽之意。 在贺老跟周长济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那头的两人早已眼神来往了无数次。 怎的没有早点叫我?祖父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贺知书俊眉乱飞,眼神在自家祖父的身上转悠。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用力的瞪了他一眼:我早就跟你说过别在这里打瞌睡,你自己不听。 她比了一个手势:等会儿你祖父将我赶出去,你可得为我说情。 我打瞌睡,他赶你做什么?贺知书挑眉装傻。 姜如初看着他不说话,眼神如刀,对面的人只能投降,拍了拍胸脯: 有我在,别怕。 贺知书给了自家师妹一个安抚的眼神,用口型说道:不用担心,其实我祖父挺喜欢你的。 若是祖父不喜欢一个人,断无可能开口指点。 他老人家这些年最不喜欢的就是多管闲事,方才听到祖父开口指点姜师妹,贺知书在一旁都十分的惊讶。 姜如初看懂他的口型,顿时有一些莫名,贺老太爷对她态度是不错,但顶多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客气而已,她倒是没发现老太爷有何处表现喜欢她的意思。 姜如初一脸疑问。 这时,贺老太爷突然扭头过来,正好看到贺知书神情夸张的模样。 他的眉头顿时一扬:“臭小子,又在背后说祖父的坏话呢?” 贺知书迅速收回表情,瞪大眼睛嘟囔道:“哪有!祖父你可别冤枉孙儿,孙儿刚睡醒,正迷糊呢。” 说着,他走到南面的雕花窗前,一边打哈欠,一边故作埋怨的说道: “此处整日关门闭窗的,闷死了,孙儿我得吹吹风,清醒一下......” 说着,贺知书手上动作迅速,使劲一推便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了一个较大的弧度,窗外便是贺府前院的小花园。 暮色将合,微风徐徐,远处天边的晚霞只剩些许金色的光芒。 窗户一打开,一阵清风便猛的涌了进来,屋内的几人瞬间神色一明。 而这一阵风吹进来,也顿时将姜如初抄写好的一叠手稿吹了起来,飘飘洒洒,像下雪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师兄!”姜如初低呼一声,赶忙去捡。 而其中有几张,却摇摇晃晃的飘了出去,落在正往外走的周长济脚下。 周长济动作一顿,面无表情的准备绕开脚下的手稿从旁边过去,却下意识的往地上看了一眼。 然而就是下意识的一眼,周长济的身形却瞬间定格在原地,眼神愣住。 “竟然是你......” 这熟悉的字迹,她就是姜如初! 他特地去说文会找她……没想到她竟和贺知书混到了一处,难怪有传言说近日贺知书总是同一个小女郎同进同出。 原来是她。 周长济的表情几经变化。 他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地上捡手稿的女郎,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意外。 只见那女郎一张小脸有些蜡黄,五官倒是生得秀气,却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褐色短衫以及半裙,脚上的布鞋也没有任何绣花样式。 她瘦弱纤细的身子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将手稿捡回来,神色心疼。 有几张落到书案下的有些够不着,她便歪着脑袋,伸长了手去捞,整个人歪七八扭的,这才将手稿捡回。 姿态粗鄙,不堪入目,毫无仪态可言。 周长济迅速收回目光,似乎不忍直视,他的视线移到自己脚边的那张手稿上,眼中中还是透出几分难以置信。 他缓缓俯身拾起,看着手中这篇熟悉的字迹,一如以往的笔锋。 笔墨精熟,遒劲潇洒。 古人常说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但若不是前两日这女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抄写的这些手稿,他根本就不会相信她能写出这手字。 若是在说文会上迎面相逢,他也绝对认不出来。 姜如初将地上的手稿都一一的捡了回来,数了数还差两张,抬眼到处寻找,这才看到对面那少年郎手中还有两张。 “这是我的。” 姜如初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将手伸到周长济的面前,有些冷漠的说道。 周长济没有动作,他明显看出她眼底的漠然,一个出身贫苦的女郎,面对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却完全没有原本该有的畏惧或者是谄媚之色。 她完全没有平民百姓见到贵人那种惯有的卑微姿态。 倒是有几分配得上那一手不驯的字。 周长济终于明白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为何会莫名其妙的有熟悉之感,他居高临的审视着姜如初。 “那首诗是你写的,对吗?” 周长济声音低沉,开始认真。 第56章被盯上 姜如初下意识反问:“什么诗?” 下一瞬她便想到自己在迎丰楼写的那首,这才恍悟。 这几日她曾听贺师兄说过一嘴,好像那首诗被迎丰楼挂了出来,引起不少人的议论。 似乎还评了什么诗魁...... 姜如初顿感脸上有些发热,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道: “噢......你说那首诗啊,在下随手一写,不曾想张狂了一些......” 随手一写,这话听在面前的周长济耳中,便又是另一番意思。他眼神暗了暗,无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手稿。 随手一写便敢放在刘英的门前,给他下战书,这可不是一般的张狂。 “随手一写便是如此,若是认真起来,又是怎样。” 周长济盯着姜如初,眼神莫名犀利起来。 姜如初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眼神中一较高下的意味明显,不知她那首诗有何处招惹了他。 姜如初最怕麻烦,她冷着一张脸:“手稿还我。” “在下并不擅长作诗,认真起来也不过寻常。”她虽是敷衍,说的也是实话。 迎丰楼那一首诗是她被人几次三番奚落后,心中憋闷,下笔如有神助,若是现在让她再写一首,她必定要绞尽脑汁。 不擅长?周长济神情一顿,突然就沉默了下去。 姜如初似乎听到一声轻笑,见面前这人脸色晦暗不明,细长的手指用力捏着她的手稿,似乎都用力到有些发白。 “你别把我的手稿弄坏了!”姜如初怒了。 周长济却恍若未闻,再次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可怕,“是吗.....那不知姜女郎擅长什么?” 不擅长还敢几次三番舞到他的跟前......先是在云川书院的石碑上题字,再是写诗挑衅,接着又是什么诗魁。 事到如今,周长济完全不相信她都是无意的。 起初他听闻迎丰楼出了一个诗魁,根本没放在心上,听到刘英说抢了他的风头,他也毫不在意,但在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后...... 现在,周长济已经彻底被她激起了好胜心。 姜如初一愣,却是注意到奇怪的地方,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拧眉不解:“你认识我?” 她并未曾在迎丰楼留下过自己的姓名。 这几日他们二人也并没有任何交谈,而且凭周长济如此出众的样貌和身份,姜如初也很确定两世以来自己都从未见过他。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贺知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后头的贺知书跟自家祖父嘀咕完,抬头就看到姜如初竟然在跟周长济攀谈。 从他的方向只能看到周长济的脸,见他一脸那让人熟悉的疯狗表情,贺知书心头顿感不妙,赶紧走了过来。 他快步走上前来,将姜如初护在身后,一脸戒备的看向对面的人。 “怎么,周长济你又犯病了?” 接着他一脸奇怪的凑近姜如初,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有些疑惑的小声说道:“你怎么惹到这家伙了?” 姜如初下意识就说道:“他拿我的手稿。” 说完她自己便觉得有些怪怪的,回味了一下才发现,她这话怎么说得好像在告状一般。 贺知书闻言顿时两眉一竖,扭头看到周长济手中的手稿,顿时就更添了几分底气,叉着腰喊道: “周长济,快把手稿还给我师妹!” 那边的贺老太爷全程竖着耳朵听,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难得一见自家孙儿一副母鸡护崽的模样,便十分悠闲的在后方书案前坐了下来,一边捋胡子,一边饶有兴致的看几个小娃娃玩闹。 周长济没有理会贺知书,只是紧紧的盯着姜如初。 接着他拿起手中的手稿淡淡的瞥了一眼,声音毫无起伏的说道:“我对你的手稿不感兴趣。” “那你还我。”姜如初立即伸手。 周长济拿着手稿的那只手却微微闪躲了一下,他提醒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问题? 姜如初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刚才问她擅长什么,她顿时眉头微皱,认真思索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前世跟在霍衍舟身边伴读,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她都曾有涉猎,但没有钻研过,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若要说做得最多的,自然是读书。 想了想,姜如初还是老实回答:“在下并无特别的长处,若非要说一样,便是读书吧。” 竟然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自己最擅长的是读书。 周长济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这女郎在隔壁书院的第一次旬试,似乎是垫底......然而她竟敢在他的面前,说这是她最擅长的。 他根本不信,接着眼神便危险起来:“你瞧不起我?”甚至都懒得跟他比。 姜如初不知道自己明明已经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怎么又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瞧不起他。 她忍无可忍:“我已经回答你了,手稿还我。” 说着姜如初趁机伸手,一把将自己的手稿抢了回来,而周长济也没有闪躲,任由她拿了回去。 拿到手稿,姜如初拉着贺知书转身就回去,周长济的声音却在她的身后响起: “既然你要比,周某便奉陪到底。”他指的,自然是诗词书法。 周长济说完,最后向这边的贺老太爷遥遥一礼,终于转身离去。 姜如初闻言扭头看了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那周长济在说什么胡话,谁要跟他比了?” 贺知书却是一脸“你完了”的表情:“这下你没有安生日子了,你被那疯狗盯上了......” 姜如初十分坚定的说道:“我才懒得跟他比,读书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他比来比去。” 贺知书望着她的表情竟然流露出怜悯之色,他似乎回想起什么,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可就不由你了,被那疯狗缠上,你不跟他比,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偏偏那家伙又是一个风头人物,被他盯上,就相当于是被大同县所有的读书人都盯上,想要低调便再无可能。 想当初他选择寻希书院,便是想要默默无闻的度日。 谁知周长济不知从何处知道他是贺家的嫡孙,竟突然找上门来要跟他一较高下......至此他的身份便暴露。 此后他烦扰不断,任谁都想来试探他一番,让他当时被烦得差点想弃学回家了。 直到所有人都真正的确定,贺家的这位嫡孙,的的确确是一个草包。 贺知书的日子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第57章同病相怜 贺老太爷对几个小辈之间的玩闹不感兴趣,听了几句便摇了摇头,一脸无趣的离去了,只留下一句: “酉正时分摆晚饭,今日可有鲜豆芽,晚了就没喽。” 鲜豆芽在平民百姓家中,算是一道难得的美食。贫苦人家若有黄豆,一般都是直接煮熟做成豆饭食用,再不济干炒来吃,也都能顶饱。 能将黄豆发成豆芽来吃的,也只有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 见老太爷走了,姜如初这才直接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贺师兄,你和那周长济有什么过节不成?” 贺知书本来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但想到姜师妹如今也跟自己一般,即将迎来相同的命运,他突然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此贺知书也不再犹豫,将他当初被周长济盯上的前因后果通通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竟然还有些许如释重负之感。 “总之,若不是那厮,师兄我在寻希书院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哪像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议论。 瞧,那就是贺家那草包。 贺知书自己虽然早已习惯,口中也常说不在乎,但他好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任谁天天被人指着说是草包,心里也不可能做得到真正的毫无波澜。 这一切都是周长济那条疯狗害的! 听完贺知书曾经“悲催”的遭遇,姜如初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比会被一直纠缠,比了又会有更多的麻烦......但让她直接认输任由旁人鄙夷嘲笑,她也做不到。 她早晚都是要去参加科举的,不可能像贺知书一样彻底摆烂。 贺知书有一些想不通,周长济怎的突然莫名其妙的就盯上了姜如初,那厮虽然像一条疯狗,但一向眼高于顶,也不是见谁都咬的。 “难不成因为迎丰楼的那首诗?” 贺知书脑中灵光一闪,想到此处才恍然大悟,却还是有些不解道:“难道他还能认出你的字迹?” 虽说每个人的书法笔锋都有不同,但能真正凭借字迹就认出一个人的,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是需要特地留心过一个人,才有可能一眼认出他的字。 周长济能一眼认出姜如初的字迹,令二人都十分的惊讶和意外。 姜如初点点头:“他刚才看到了我的手稿,便问起那首诗的事。”事实上周长济问的是九方淮序用来挑衅他的那首诗,并非她以为的迎丰楼所作的那首。 “这就怪不得了......” 贺知书做思索状,“师妹你一向低调,就去一趟文豪巷,竟然弄出一个诗魁来......约莫就是那首诗,才让周长济那厮盯上了你。” “除此之外,好像你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了。” 什么叫做她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姜如初沉默了,贺知书这话听着似乎有点怪怪的。 贺知书摸了摸白皙的下巴,摩擦着自己这两日长出来的一点点胡茬子,一脸认真的分析道: “若那家伙真是要跟你比作诗,倒也不稀奇,你那首诗做得的确不错,师兄我初闻此事时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师妹你还有这诗才。” 姜如初却笑不出来,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 “师兄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着呢,可别被吓出毛病来。” 不过贺知书说的也是事实,她姜如初既无绝世容貌,也无惊世之才,更无显赫出身,若不是重活一世占了便宜,未来的探花郎又怎么可能注意到她这样的小人物。 贺知书白了她一眼:“师妹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周长济那家伙吧,不管你比不比,你都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了。” “不比是麻烦,比了更麻烦,此局无解啊。” 无解? 姜如初却摇了摇头,“师兄,此局并非无解,还有一条出路。” 贺知书正走到窗前,将先前打开的那扇窗关上,闻言回头无语道: “你想跟我学也行,不就是被人瞧不起,反正日子清净......只要你能扛过前面那一阵,就能彻底甩掉那些烦人的家伙。” 姜如初却再次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赢他。” 这是最快速解决问题的方式,只要能赢了周长济,自然就没了其他人的烦扰,若是还有人要来比,只需要搬出周长济来:想要跟我比,便先去赢了他吧。 所有的麻烦,不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贺知书瞠目结舌,惊得关窗的时候差点夹到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忍不住惊叹道:“师妹你是真敢想啊......” “你知道周长济师从何人吗?云川书院的山长大人,名满天下的陈先生!” 贺知书虽然同周长济不对付,但他也不能忽略这个事实,周长济是周氏的嫡子,从小就延请名师,遍读古籍,连给他开蒙的都是本朝大儒。 姜如初一个出身平凡的小女郎,拿什么去比。 贺知书满眼都写着一个意思:你怎么用勇气说出这句话? 姜如初知道自己比不了周长济这样的天之骄子,但她总不至于连说都不敢说,要赢这样的世家骄子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并非毫无可能。 前世的霍衍舟不就考上了状元,不仅周长济,所有的世家子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霍家虽然在凤台县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但跟盛京的世家大族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跟周氏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寒门小族。 而且,霍衍舟的老师也只是一位致仕的五品官员,并非名满天下的大儒。 这一切都说明,出身寒门并非代表毫无可能。 但姜如初却只是笑了笑,对贺知书认真的说道:“来日方长,现在说要赢周长济确实是有些可笑,但将来谁又说得准呢。” 见贺知书愣神,姜如初突然转移话题道:“不过贺师兄,师妹我现下有一个实在想不通的问题......” 贺知书闻言果然转移注意,他挑了挑眉,“嗯?” 姜如初有些不确定的说出自己心底的疑惑:“......你是因为喜欢清净,不想引人注意,所以一直故意藏拙?” 第58章藏拙 贺知书没想到姜如初竟然会问这个问题,表情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他茫然的抓了抓自己的发髻:“是,也不是......一部分吧,再说,师兄我也不是藏拙,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 刚开始是藏拙,后面约莫藏着藏着......就变成真拙了...... 贺知书给自己找了一个强大的理由,顿时又来了些许底气:“我又不去科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识文断字不就成了。” 姜如初一脸不解:“所以师兄你是专门跑到书院打瞌睡的?” 她自然不信,一个真正不爱读书的人,怎么可能在幼时就将这书楼中的都读一遍,并且到现在连这些书籍的摆放位置都不曾忘记。 这里几万本藏书,没个五六载根本读不完。即使是受到老太爷督促,孩童时期的贺师兄,也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自制力。 他曾经必然真心喜爱读书。 贺知书闻言却一脸认真,毫不脸红的说道:“睡觉多好,对身体好......以后我肯定活得比姜师妹你要长久。” 姜如初白了他一眼:“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大儒们不都活得好好的?你这话要被你祖父听到,肯定抽你。” 贺知书嬉笑一声:“旁人我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一看书就头痛,真要让我苦读几年,肯定是要短我命的。” 姜如初劝解几句,见贺知书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不再多言。 左右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再说以贺知书的家世,有这座书楼在此,他就算不去参加科举,日子也不会过得比她差。 二人各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书案,便去院子里吃晚饭了。 近日天气愈发闷热起来,贺老太爷便喜欢将晚饭摆在院中,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这叫餐霞饮景,别有一番意境。 由于书楼防火,不能带一点烛火进去,因此每当入夜,姜如初不想浪费一点光阴,便只能自己在客房中看书练字。 日夜如梭,田假很快结束,姜如初和贺知书也即将返回寻希书院。 贺老太爷一大早就一脸的不高兴,贺知书哄了又哄,承诺七月份的田假早点回来看他,这才勉强将他哄好。 老太爷还是有些不满:“为什么旬假不能回来?” 书院一月三旬,每次旬试后便会放假一日。 贺知书瞪眼哀嚎:“祖父,就一日功夫怎的来得及,下山再上山,您要累死孙儿不成?” 姜如初在一旁扑哧一笑,尤其是见贺知书表情夸张的模样,笑意更深了一些。 不过想到若是花费一日功夫就能见到她外祖父......姜如初的笑意便逐渐的淡了下来。 若是她外祖父的话,即使是日夜兼程,她也是愿意的。 姜如初和贺知书很快便踏上了回书院的行程。 当初下山的时候她就只是带了一个小包袱,现在小包袱变成了一个重重的的大包袱,里面都是她这些日子抄写的书籍。 还有许多贺老太爷非要她带上的糕点和瓜果,瓜果是早晨新采的,糕点是贺家的厨子现做的......嗯,其实主要是长者赐不可辞。 姜如初也想带回去给姜母尝一尝。 贺知书提出想帮姜如初拿行李,却被她委婉的拒绝。 不过她只是客气一下,但凡贺知书再问两遍,她定然不会拒绝,因为她的包袱是真的很沉...... 贺知书虽然也带着许多瓜果点心,但他一路走一路吃,正好越走越轻松,整个人的神情也是愈发的愉悦。 而姜如初走着走着,先是开始喘粗气,接着脚步也开始沉重,最后肩膀也开始火辣辣的痛...... 她开始满脑子都是:这家伙为什么不再问一问...... 爬到半山腰的八角亭的时候,姜如初终于坚持不住了,她喘着粗气,语气要死不活: “师兄......我实在不行了,咱们休息......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贺知书一身轻松,带的吃食早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他悠闲的走在姜如初的前方。闻言他有些惊讶的回头,似乎还有些不解: “师妹,这山路走了还不到一半,你怎的就不行了?” 他一脸惊奇的表情,似乎对姜如初的无用很是震惊的模样。 姜如初:“......”只剩沉重的喘气声。 他似乎忽略了自己肩膀上这个沉重的大包袱,若是往常,才走到一半她还不至于如此辛苦,但今日带了这么多的瓜果糕点,还有她抄的书。 分量不轻,自然不同。 姜如初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见到八角亭,这才加快了几分脚步喘着粗气往那边去。 她一心往八角亭走去,自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贺知书嘴角悄悄的勾了勾。 让你跟我客套,看你逞强到什么时候。 贺知书等着姜如初追上自己,自己落在她的身后,这才勾着嘴角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姜如初脚步虚浮的走进亭子,将包袱往旁边一扔,往正中间的石桌旁一坐,这才重重的的吐出一口气。 她一边轻轻揉着自己被包袱勒痛的肩膀,一边低呼,心想肯定破皮了。 这时,后面的贺知书才走进亭子里来,跟着坐到她的旁边,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说道: “师妹,你这小身板该多练练了,别整日只知坐着读书。” 姜如初这会儿坐着休息,终于能回击了,她瞪着圆眼: “贺师兄你还笑话我......你也不看看我背的包袱有多重,要是让你来背,估计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贺知书的身板比她也强壮不到哪里去,白皙清瘦,手无缚鸡之力,比起一般的少年郎,说他一句文弱书生也不为过。 姜如初白了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知书见她气鼓鼓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 他轻笑一声,揶揄道:“上山之前我可是问你了,谁让你要跟我假客套,就该让你累一累。” 姜如初闻言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师兄你是故意的。”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憋了一路,原来就等着她撑不住的时候呢。 贺知书屈指,敲她脑门:“让你跟我假客气,我又不是旁人,我家的饭你都吃过了,还跟我这般见外。” “该打。”他重重的敲了两下。 姜如初顿时捂着额头,瞪着眼睛痛呼道:“贺知书,别敲我脑门,要把我敲傻了!” 贺知书笑容扩大几分:“本来就傻,可别赖我头上。” 后边的山路,姜如初也不再客气,毫无负担的直接将包袱给了贺知书。 贺知书也不逞强,累了就还给姜如初,二人换来换去,自是轻松的回到了山上。 似乎不知不觉中,这份同窗之谊,又拉近了许多。 第59章回书院 十五日的田假,姜如初再次回到无崖山,恍如隔世。 此时已是六月初,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 回到寝舍的第一件事,姜如初便把带回来的糕点以及瓜果都拿出来,由于一路上在包袱里受到挤压,部分糕点碎了不少。 然而这不是重点,姜如初小心翼翼将自己辛苦抄写的三本书的手写稿拿出来,外头包着的一层布上,她皱着眉头拍了拍上面的糕点碎屑。 她打开来仔细检查,见里面的一叠手稿没有任何油光或水渍,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这些珍贵的书籍,她特地买的上好的麦光竹纸,可谓是下了血本。然而再贵的纸也比不上这些书里的内容有价值。 书可传家,平民百姓为了凑齐四书五经甚至都需要卖地卖田。 四书五经中随便一本都能值好几两银子,而她手中的这三本,那些世家大族估计都没有藏书,随便任何一本拿出去都能转卖个十几两银子。 贺老太爷在允许姜如初进书楼之前,让她发过誓绝不会将书转卖,否则家族三代穷困,这才允许她抄写带走。 可见她能抄写到这三本书,多么的不容易。 姜如初将抄写来的手稿整理好,准备改日请人装订成册,再将比较完整的糕点和瓜果都挑选出来,摆放到屋内中央的桌上子。 然而她回到寝舍已有好一会儿,闹出的动静也不小,却迟迟没有见到姜母的身影。 姜如初在后院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她顿时有些着急起来,一会儿担心母亲人生地不熟,是不是迷路,一会儿又担心是不是母亲遇到了坏人。 姜如初又跑到后山找了个遍,此时天色昏暗,未免意外她不敢走太远。 突然想到什么,姜如初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她快步折返回家,准备去瞧瞧母亲的行李还在不在,若是行李不在,母亲就很有可能是收到了盛京的消息。 别看姜母素日里胆子小,但在涉及到那个人时候,她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姜如初走进卧室,第一眼就看到所有的东西都还在。 第二眼,她就看到了床上鼓起的被子...... 姜如初顿时一口血哽在喉头,合着她在外头找得昏天暗地,她母亲却在床上睡觉? “母亲?”她朝着床上背对着她的姜母呼唤道。 她早在外头呼唤过许多次母亲,闹出的动静也不小,寝舍总共就这么大,母亲若是真的在屋内睡觉,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到。 姜如初的心高高悬起,快步走上前去。 然而她却看到了面朝里面,呆呆的睁着眼睛的姜母,若不是那眼睛还在眨动,姜如初都快要被自己的母亲吓死了。 “母亲,您醒着,怎的不应我?”姜如初坐到床边,一脸疑惑的问道。 姜母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儿回来了,但她躺在床上心如死灰,又哪有心情理会她。 听到女儿询问,姜母也不说话,只是又眨了眨眼睛,眼中却泛起泪花来。 见状,姜如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她试探的再次询问: “盛京来消息了?” 姜母一听,眼中的泪花瞬间变成泪珠,滚了下来。 这时,姜如初便明白自己猜对了,看来那个神算子还算是有道义,没有拿了钱财就跑路。 “看样子是没有找到?”姜如初继续猜测,见母亲还是哭,她又猜道:“还是找到了,他不认我们,对吗?” 听到后半句话,姜母顿时哭出了声,伤心欲绝的低声说道:“他说他不认识姓姜的妇人,也没有去过凤台县......” 姜如初听到这样的结果反而放下了心,见母亲这样伤心欲绝,她也毫不意外。 那个男人七岁时家中遭了灾,逃荒到凤台县,是她外祖父收留了他,见他聪慧又上进,不仅给了他一口饭吃,还教他识字读书。 而他也十分争气,一次就考中了秀才,让她外祖父欣慰不已,最后还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 谁知外祖父一朝过世,这个男人就离开了凤台县,再也没有回来过。 姜如初表情淡淡,语气平静的说道: “他早就忘了当初外祖父对他的栽培之恩,嫁女之情,母亲你伤心过这一次就好了,以后咱们母女就当他死了就行。” 姜母闻言只是默默流泪,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姜如初心中一叹,母亲早晚要真正的伤心一次的,这次就让她好好冷静一段时日吧。 第二日卯时四刻,天还未亮,姜如初便像往常一般早起,准备上早课。 她梳洗完毕,穿戴好弟子服时,远处的天边才隐隐泛白,而屋内的姜母伤心了一整晚,才刚刚入睡没一会儿。 她吃了几块冷冰冰的糕点做早饭,便自顾自的去书舍了。 此时的静雅舍已经来了不少师兄师姐,姜如初一进门,就似乎感受到好几道视线落到她的身上。 她抬眼去看,又见大家都在温书,似乎没有一个人关注她。 今日是放假回来的第一日,夫子便让大家一上午都自己读书,温习之前的堂课内容,整理好自己有疑问的,不明白的地方,再上前询问。 姜如初回忆自己之前做过的功课,翻出来挨着复习。 但她进书舍晚,错过了前头许多堂课......姜如初扭头看向一旁,因为早起有些萎靡不振的那人。 想了想,还是不抱希望的询问道:“贺知书,能把你之前的功课借我看看吗?” 贺知书睁开眼睛,茫然的看过来,听她说想借之前的功课,他顿时一脸呆呆的表情,不解道: “之前的功课?大概什么时候?” 姜如初有些期待的望着他,“......我还没有来书舍前的。” “噢,等着。”说罢,他便去翻自己的书箱。 姜如初闻言眼睛一亮,没想到他很真有,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高兴...... 贺知书歪着身子看过来,认真想了想,十分困惑的样子:“有些忘了,不知夫子如今的课讲到何处了?” 姜如初的笑容瞬间消失,这位师兄,你大概不是忘了,你也许是根本没有记过。 就知道这家伙指望不上......姜如初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沈梦生和唐玉二人,正打算问问那边的两位师兄。 就在这时,姜如初的左肩上突然递过来一本册子。 从她身后的座位上,传来一道温柔却有力的女声:“姜师妹,看我的吧。” 第60章受宠若惊 “姜师妹,看我的吧。” 姜如初一愣,顺着肩上的这本册子往后一看,便看到了坐在她身后的曹师姐,正一脸微笑的看着她。 见姜师妹愣神,曹桂茹解释道:“夫子的每堂课我都有做笔记,这本册子集中了今年开年以来,夫子每一次布置的功课,以及我的心得感悟。” 姜如初心下虽诧异,但还是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曹师姐半年以来的所有功课和心得......如此要紧的东西,她竟然就这样轻易的分享给了自己,姜如初一时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要知道她自从进了这静雅舍之后,除了沈梦生、唐玉,以及贺知书这个朋友之外,其他的师兄师姐从不搭理她,连话都没有跟她多说过一句。 “多谢曹师姐。”姜如初受宠若惊,露出一个笑容。 曹桂茹微笑着点点头,“若是平日有什么不解的,我们二人前后坐着,可以交流一二。” 姜如初笑容扩大,立即顺着往上爬道:“曹师姐若是不嫌我问题多,师妹我可要常常打扰你了。” 这时,旁边一道男声突然插话进来:“二位师妹有什么读书心得可不能藏着掖着,带上师兄我一个呗。” 姜如初闻言扭头,就见一旁的江师兄正一脸笑眯眯的望着二人。 江海诚原本在默默温书,却突然听到旁边一向不谈话的两位师妹竟然在商量着要多多交流,这下他也急了,他可不能错过任何的学习机会。 曹桂茹笑看他一眼,对姜如初调笑道:“你江师兄啊,生怕旁人有什么读书的秘诀不告诉他,将他甩在身后了。” 姜如初正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就听江师兄故作生气的道:“啊,曹师妹,你果然有什么秘诀没有告诉我,难怪你上个月月试竟然在我前头。” 曹桂茹忍笑,冲着姜如初眨了眨眼,好似在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姜如初扑哧一笑,她没想到自己的同窗师兄师姐们原来都如此的有趣,她的读书生涯,似乎又多了几分乐趣。 用过午饭后,下半日,便到了曾夫子检查功课的时候了。 曾夫子为人行事不古板,她不喜一板一眼的讲课,也不喜让学生一板一眼的答题,她喜欢玩“游戏”。 曾夫子从不布置功课,她只会时不时抽查学生的课业,因此她的堂课内容便有了一个游戏,名为“今日谁扫地”。 其实就是曾夫子出题,让学生们抢答。 静雅舍的学生会自由组队,分成好几组,答对一题得一分,最后得分最少的那一组便要打扫整个书舍,以及清理后山堆积的落叶。 在姜如初没来之前,静雅舍总共十五个学生,刚好分成三组。现在多了她一个,跟谁组队就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众师兄师姐们正忙着拉人组队,大家各自使劲浑身解数,都想和博文广记,平时课业最好的同窗组队。 尤其沈梦生和唐玉二人最是炙手可热,一众师兄师姐们为了抢这二人感觉都要打起来了,一个个的急得快要跳脚。 现下分了三组,第一组自然是沈唐二人为首,第二组以杨凡、蒋慧等人为首,第三组以邓颖师姐和曹桂茹几人为首。 贺知书难得没有打瞌睡,而是懒洋洋的支着下巴旁观书舍里的热闹,他扭头见姜如初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道: “师妹,你想去哪一组?” 姜如初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堂课游戏,心下正期待着,听见贺知书问她,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最后师兄师姐们哪一组缺人,我便去哪里吧。” 但十五人刚好分三组,她很有可能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虽然她心里也想去跟沈师兄和唐师兄二人组队,但他们队另外的师兄师姐未必愿意,毕竟以往的堂课上,大家似乎都不太欢迎她。 贺知书正巧也是这样想的,以往每次组队都没有人选他,但最后总会有一个组缺人的,他便有了去处。 “那师妹你等会儿跟我一起,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他十分讲义气的说道。 姜如初微笑点头:“好。” 这时,那边的正在抢人的同窗中,第一个注意到姜如初的,竟然是蒋慧。 蒋慧远远的瞧着姜如初一个人坐在那里,见似乎没有人来找她组队,于是她思索了片刻,便对身旁的杨凡建议道: “杨师弟,我们不是还缺一人,你看那边的姜师妹怎么样?” 他们这一组现在有杨凡,她和车雪、田琴四人,正好缺一人。但杨凡心高气傲,事事都要争先,选来选去都还没有寻到满意的。 另一边的车雪听到蒋慧竟然想找姜如初,顿时十分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毕竟她们三人之前跟姜如初闹过有些不愉快。 但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没想到向来自傲的杨凡,在听到姜如初的名字的时候却意外的沉默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神情复杂的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随后竟然出乎另外几人意料的,对蒋慧说道:“你去问问她.......” 旁边其他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惊讶。 姜如初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邀她组队的,竟然会是许久不同她往来的前寝舍的舍友。 面对蒋慧一脸真诚的邀请,姜如初愣了愣,却看了一眼旁边的贺知书说道: “我跟贺师兄是一起的,不知我们二人是否可以一起加入?” 蒋慧眉头微微一皱,看向那边默默等候的杨凡。 杨凡自然不同意,他愿意让姜如初加入是因为迎丰楼的那首诗,至少他知晓了这姜如初还算有几分文采。 但他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来拖他的后腿的,她既然要跟着贺知书那个草包一起自甘堕落,便不值得抬举。 “不行。”杨凡冷脸拒绝。 听到他们这一组拒绝,姜如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便作罢。 第61章分组作答 见姜如初拒绝了杨凡几人的邀请,贺知书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他心中暗爽,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的说道: “姜师妹,你何必非要跟我在一起,杨凡他们既然只想要你一个,你去便是。” 姜如初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方才不是师兄你说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怎的,你想和我分开?” “我可没说!” 贺知书顿时露出一个笑容来,十分有底气的说道:“不管他们怎么组,反正咱俩都是一伙的。” 那边的沈梦生和唐玉二人像以前一样,早就已经组好队。 曾夫子出题一般都是帖经、墨义、算术和诗赋,以及律法,基本接近县试和府试的诗题内容,也是为了让他们提前适应童生试。 他们组的五人已经配合过无数次,一人擅长一个部分,一直以来都是默认的组合,少了谁都不合适,因此沈梦生也不方便擅自叫上姜如初。 最后姜如初和贺知书二人,便一起到了邓颖和曹桂茹这一组,另外还有江海诚和另一位瘦高的师兄,总共六人。 其他两组皆是五人,至此,这一次的分组便落下帷幕。 但人多其实并不是优势。 曾夫子出题,一众学生一起抢答,答对会加分,反之,答错就要扣分。因此抢答的时候不仅要速度快,还要有足够的自信。 邓颖思索打量的眼神,落到贺知书和姜如初二人的身上。 贺知书第一个举手表态:“师姐放心,师弟我绝对不会乱来,你们不让我开口,我一定老老实实闭嘴。” 他常年垫底习惯了,但身为草包自然也要有草包的自觉,十分熟练的保证自己绝不会添乱。 邓颖闻言扑哧一笑,“贺师弟为人,我是相信的。” 说着她的视线便落到姜如初的身上。 姜如初立时上道,从善如流的保证道:“几位师姐师兄放心,我也不会乱来的。” 邓颖却笑了起来,“姜师妹,你可不能不开口,夫子的诗赋题,我们还都指望着你呢。” 姜如初却愣了,为何是诗赋...... 邓颖师姐主持大局,她快速的分配好:“法令题交给我,算术便由江师弟,帖经和墨义由曹师妹和郑师弟,诗赋交给姜师妹......” 她自动忽视了一旁隐身的贺知书,环视一圈:“大家没有意见吧?” 曾夫子现下正在前面将今日的问题都写到纸上,书舍内的众人,也都各自在制定计划。 邓颖环视几人,见大家都是一脸认可的表情,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能抢答的就抢答,若是有不确定的其他人也可以帮着答。” “切记,不可贸然抢答,不挣分也总比丢分好。”她嘱咐道。 这时,曹桂茹注意到姜如初有些意外的眼神,凑近她询问道:“姜师妹,你可还好?夫子的诗赋题也不会太难的,不用担心。” 一旁的江海诚也把脑袋凑过来,安慰道: “姜师妹你正常发挥就行,我们这里论诗赋就你最好,你若是答不出来,我们大概率也是不行的。” 见大家都是一副十足信任她的模样,姜如初表情茫然了一瞬,然后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两位师兄师姐.....你们最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曹桂茹和江海诚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是一脸的茫然,“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如初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大家都知道迎丰楼的事情了......那首诗被评做诗魁实际上有些过于夸大,她也不想让同窗们都觉得她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下一瞬,就听江师兄恍然大悟的声音:“噢,姜师妹......你不会说的是你得了诗魁那件事吧?” 姜如初顿时愣住。 曹桂茹在一旁笑着说道:“不仅我们两人听说了,整个书舍里大家都听说了,我估计啊,现在夫子都知道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竟然连夫子都知道了...... 姜如初一脸疑惑,她并未留下姓名,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难道她的字迹就这么容易辨认? 一旁的邓颖闻言笑着看过来: “姜师妹,咱们书舍的同窗们可是基本上都去了那说文会的,自然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你那首诗。” 她一脸了然的解释道: “你的书法写得这么好,便是我们几个一时认不出来,沈师兄和唐师兄二人与你相熟,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姜如初只得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还以为周长济能认出她的字是意外,没想到沈师兄他们也能看出来。 一旁隐身的贺知书,适时凑过来:“我早就说过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不管是在贺家的时候,还是在回来的路上,姜如初都叮嘱过他好几次,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担心大家误以为她是故意招摇过市。 谁知,这么快就被传出去了。 邓颖的心思细腻,笑看了两人一眼道:“瞒着我们做什么,这可是一件喜事,我们大家都引以为傲呢。” 姜如初愣了愣,“喜事?” 旁边的江海诚一脸快意的说道:“咱们书舍出了一个诗魁,正巧在说文会的时候压了那云川书院一头,这可不就是喜事?” 说文会上,周长济突然冒出来点名挑衅,毫不留情的将沈师兄和寻希书院众人的脸面踩到地上,没想到最后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姜师妹抢了风头。 这对书舍的众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 邓颖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姜师妹,干得好。” 曹桂茹也露出一个微笑,表示认可。 姜如初见大家都是一脸自豪,神情真诚,确实是发自肺腑,喃喃道:“我还以为师兄师姐们会以为我是故意出风头......” 邓颖露出一个有些嗔怪的笑容:“姜师妹,你这就跟大家生分了,都是一个书舍的同窗,你文采好,我们大家自然都为你高兴。” “就是,大家都是同门。”曹桂茹也说道。 江海诚道:“什么风头不风头的,师兄我要是能师妹你的诗才,那天说文会上,可就不止这点动静了。” “我肯定将我的诗直接扔到那周长济的脸上去!”他愤愤道。 众人闻言,顿时纷纷笑出了声。 第62章抢分 众人围着低声说笑几句,顿时气氛便轻松和睦,十分融洽。 姜如初也感觉自己与一众同窗之间的关系,无形中又更近了几分,这时,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何为同门之谊。 这时,曾先生也准备好了试题。 她一个抬头看向众人,书舍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曾夫子不苟言笑,直奔主题:“从帖经开始,总共五题,答对一题得一分,答错扣一分。” 夫子刚说完,邓颖便悄悄的对曹桂茹和郑刚两人嘱咐道:“帖经是最基础的,几乎等同于送分,一定要尽力抢答。” 前面送分的题多抢几分,后面的算学和诗赋这些较难的题,便能轻松一些。 曹桂茹和郑刚齐齐点头,专注以待。 不过,其他组的师兄师姐们似乎都是这样想的,书舍内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帖经也是科举考试的其中一种方式,为记诵之学,也就是取经书包括上面的注疏的其中一行,随意遮住上面的三个字,考生只需填写出这遮盖的部分。 别看帖经看起来似乎只需死记硬背,但要考的内容十分广泛,十分考验学生的记忆,也需要非常深厚的基础功底。 曾夫子的五道帖经题,分别出自《周礼》《周易》《左氏》《礼记》《尚书》,下手毫不留情,遮盖处也是十分刁钻。 但沈梦生和唐玉那一组,有一位师兄最是擅长背诵,且他反应十分迅速,几乎是在曾夫子公布诗题那一瞬,他就能立刻抢答正确。 五道帖经题,竟被他抢答出三道! 剩下的两道题,一道被杨凡这边的田琴抢到,最后一道被曹桂茹抢到。 只抢到一分,姜如初见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的沉重,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接下来是五道墨义题。 墨义题也是科举考试中必考的一种试题,随意抽取经文中的一句或一段,让考生对其进行阐释和注解。 若说帖经是考记忆,那墨义便考的是记忆加理解。 曾夫子的墨义题一向喜欢用截搭题,也就是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段,要么断句,要么添加,或是随意拼凑,叫人看得晕头转向。 不是对四书五经了如指掌的学生,都未必能答得上来。 第一道墨义题便是:“羊父母干龟动乎”,任凭你翻遍四书五经,也不可能找到这一句的出处,因为它是由好几本经文截取而成。 静雅舍内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大家纷纷望着曾夫子冷漠的脸欲哭无泪。 这下,大家再也没办法瞬间抢答了,这墨义题的难度极大,就算是现下翻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 曾夫子十分宽容的表示:“可随意拿出你们的书籍翻阅。” 众位师兄师姐便一边哀嚎,一边动作飞快的开始查书,然而沈梦生那一组专注墨义的师兄实在是强到可怕。 不过片刻,他便站起身来,从容不迫的回答: “禀夫子,‘羊’字出自《论语》和《孟子》,父母二字四书皆有,‘干’字出自《论语》中的子张学干禄,‘龟’字在《中庸》和《论语》中皆有......” “由此,学生猜测先生是以《论语》为题,既然如此,此句......” 这位师兄侃侃而谈,对四书五经中的信手拈来,他每说一句,曾夫子眼中的满意之色便更添一分。 等他说完,曾夫子也点头表示认可:“并无错漏。” 其他的师兄师姐们,手上的书都还未曾翻对,见就已经有人答了出来,虽然一脸哀怨,但也纷纷对答题的这位师兄表示佩服。 沈师兄这一组,又添一分,总计已是四分,对比其他两组的各自一分,完全是遥遥领先。 然而剩下来的三题,沈师兄这边又答出两题,另一题被杨凡这边的蒋慧答出。 最后,便只剩一题。 见状,杨凡便笑着看向邓颖几人这边,有些得意的冲他们挑了挑眉。 他见沈唐二人这边如此的强,便一门心思的打算跟姜如初他们这边的人较劲,既然第一拿不到,那他杨凡无论如何都不能垫底! 邓颖师姐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对曹桂茹和郑刚两位师弟师妹安慰道:“无碍,后头还要律学和算学,我跟江师弟都会尽力而为。” 至于诗赋题,姜师妹若能拿到一分或者两分,他们便一定不会垫底。 曹桂茹一脸沉重,若是她能多答出几道帖经和墨义题,师姐和师兄后面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最后一道墨义题:宝珠七十里子,及其广大草。 堂上的众人又开始抓耳挠腮了。 这道题似乎出处十分的偏门,连沈梦生那边几位博闻强记的师兄,也都一时纷纷面露难色。 杨凡也急得团团转,生怕被旁人抢先一步,他一边动作飞快的开始翻书,一边催促身旁的蒋慧等人。 “快点找,若是被邓颖她们猜出来,咱们就完了!” 这边的姜如初几人也都是一脸的严肃,邓颖和曹桂茹一起冷静分析:“‘宝珠’应该是出自《孟子》的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曹桂茹也想出其中一个:“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七十里子’也是出自《孟子》,便成了宝珠七十里子。” “可这后半句......” 旁边隐身了半天的贺知书听到二人的分析,脑中灵光一闪,顺嘴便接着说道: “所以后面这一句,应当也是出自《孟子》!” 曹桂茹和邓颖二人齐齐给了他一个白眼,“废话......”问题是她们都想不出后半句到底出自《孟子》哪一篇。 几人一起冥思苦想,一篇一篇的默诵过去,眉头却越锁越紧。 姜如初却突然想起,前世霍衍舟在参加乡试时,似乎也遇到过一道十分刁钻的截搭题。 她看向正在齐心协力一起努力答题的几位师兄师姐,毫不犹豫的开口:“曹师姐,我有一个猜测......” 曹桂茹和邓颖齐齐看过来,眼神带着期待: “姜师妹,你知道后半段出自《孟子》的哪一篇那一句?” 第63章无情搭 姜如初却摇了摇头,在师姐们有些失望的眼神中,她接着便说出自己的想法: “两位师姐,我曾看过不少特别的截搭题,其实截搭题有我们常见的我们常见的长搭和短搭以及隔章搭之外......” “还有一种,叫做隔章无情搭。” 在她说出无情搭的那一刻,曹桂茹的眼神明显一愣,邓颖苦思的表情却顿时一松。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邓颖喃喃道:“对啊......还有有情搭和无情搭,我们怎么被困在了眼前.......” 截取时,取自不同的书籍中,完全不同的句子搭在一起,若是有关联,便叫做隔章有情搭,若是完全毫无关联的,便叫做隔章无情搭。 几个完全割裂的词,组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句子。 虽然看似莫名其妙,但截搭题便是如此灵活,前世的某一次乡试中,便曾经出过这样的题,曾难住了许多考生。 因此姜如初大胆猜测道:“所以后半句,其实不一定非要出自《孟子》。” 姜如初的话刚说完,一旁一直话不多的郑刚师兄,便接上了她的话,继续说道: “是《中庸》......‘及其广大,草木生焉’。” 宝珠七十里子,及其广大草。除了是《孟子》和《中庸》的隔章无情搭之外,其他便再无可能。 “夫子,学生知道了!” 曹桂茹反应迅速,动作飞快的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她望着曾夫子露出一个自信的表情。 那边的杨凡几人,顿时抬头看过来,一脸惊愕的望向她。 这时,姜如初也敏锐的注意到,那位博闻强记的师兄正欲站起来,见被人抢先,他动作霎时凝滞,接着露出一脸的既惊讶又懊恼的神色。 曹桂茹也不负众望,从容不迫的说出此题的来处和缘由,再逐一的进行阐释。 最后,曾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此她们终于又得一分,总共两分,和杨凡等人相同。 好险,好在曹师姐为人机敏,姜如初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连邓颖师姐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目前她们离沈师兄那边的分还差一大截,她的笑容中依然带着严肃。 这时,曹桂茹一脸微笑的凑到姜如初旁边,笑容中带着意外: “姜师妹,不知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连这么偏门的隔章无情搭都能想到,让师姐我也瞧一瞧。” 姜如初总不能说自己看了前世的乡试题,毕竟按现在的时间,那场乡试都还未开始,而霍家为霍衍舟找来的那些旧题或观风题,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 于是她只能简单解释道:“我平日看书看得杂,也喜欢研读一些偏门的试题。” 一旁的江海诚也在听她们交谈,闻言提醒道:“曹师妹你莫非忘了,姜师妹初来时,在夫子的堂上就曾答出一道往年的县试题。” 曹桂茹这才想起当初夫子在堂课上出的那道题,那个不方不圆的圈。 她顿时有些佩服道:“.......还是姜师妹博闻广记,看来我也得找点偏门的试题来看看。” “我就是看得书杂,所以脑子里才一直都是一团乱麻......”姜如初一脸无奈。 幸好她遇到了曾夫子,让她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的理顺,到如今,她才逐渐摸到了几分门路。 然而前方,堂上的曾夫子环视一圈众人,脸却逐渐板了起来。 她凤眼微眯,神情明显不悦的说道:“不过才几道帖经和墨义,瞧你们一个个的洋洋得意的模样,若是去科举,怕是连县试的第一关都过不了!” 曾夫子一怒,书舍内顿时鸦雀无声。 堂上的众同门纷纷垂下了头,尤其是明年准备下场的几位师兄师姐,都是一脸的愁容。 姜如初给霍衍舟伴读时,本来就看过不少科举试题......她自然知道曾夫子出的题,难度其实远超县试。 考过县试、府试、院试后便是秀才,成为秀才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启了科举之路,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 县试的墨义题一般都是长搭、短搭以及有情搭,基本上不会出现隔章无情搭。曾夫子今日出的这五道题,论难度放到乡试题都不为过。 大部分的人一生连秀才都考不到,更别说去参加乡试。 可见,曾夫子出的题有多么的难。 但他们既然决定要去参加科举,便早晚都要去考乡试,曾夫子现在便让众人领教这样的难度,对大家以后其实都只有益处。 夫子当真是用心良苦,姜如初忍不住感慨。 接下来曾夫子的拿出来的题,是五道律法题,这也是县试中,必考的一个内容。 本朝有六部律法,即礼律、兵律、刑律、吏律、户律、工律,对应着朝廷的六部,位于六部之上便是《名例律》,它也是律典首篇。 而曾夫子出的五道律法题,便来自《名例律》,其大概内容是关于刑名、刑等、刑之加减、恤刑、赦免、共犯、自首、类推等,主要是关于各类案情评判。 律学是邓颖师姐的强项。她出身于大同县本地有名的仵作世家,从小跟随父亲和祖父出入县衙,耳濡目染,见过不少案子。 姜如初听江师兄说完,神色意外,她没想到平日看着清丽文秀的邓师姐,竟是出身仵作之家......也难怪她性子如此大方从容。 “别看她长得秀气,你邓师姐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江海诚一脸煞有其事的说道。 “大场面......”姜如初顿时想到一些民间大案。 邓颖笑着瞪了江海诚一眼,对姜如初解释道:“姜师妹你可别听你江师兄胡说,哪有什么大场面,师姐我只是从小跟着家父见得多一些罢了。” “但别担心,我定会尽力而为。”她对众人说道。 第一道律法题,大致是一人与邻居发生口角,被其砍死,其独女为了给父亲报仇,放火烧死了邻居一家,随后被抓捕归案。 案情很简单,杀人偿命,按律例当是问斩。 但夫子既然拿出来做题,这案子就不可能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第64章师姐风采 由于是子报父仇,涉及孝道,便有了争议。 南壁是一个以孝道为天的地方,在民间,为父报仇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人人支持。但杀人偿命,若不依法治国,天下岂不乱套。 众人皆还在思索,杨凡却第一个站了起来,邓颖见状,眉头微微的皱了皱。 “夫子,学生认为,虽百善孝为先,但我朝律例不容挑衅。”杨凡十分笃定的说道。 “按我朝律例第一百八十三条,除过失杀人、误杀等不用判处死刑外,其他皆要杀人偿命,更何况此女乃是故意杀人。” “但......” 杨凡并不是死板不懂变通之人,他接着说道:“子不复仇,非子也......此女是为父报仇,孝心可鉴,依民情或可免除死刑。” 他表情有些傲然的环视一圈,十分有自信的补充道: “况且此女乃是独生,依我朝律例第一百九十条,独子杀人,可回家侍奉待双亲皆故,家中有后之后,返官府再行发落。” 堂上落针可闻,众人都忍不住频频点头,纷纷表示认可杨凡的回答。 连姜如初听了,都不禁暗自感叹这杨师兄为人骄傲自大了些,但他对这题的回答却是实实在在的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杨凡自信满满的认为自己已经拿到一分,然而却听上方的曾夫子毫不留情的说出一个字: “错。” 书舍内的众人顿时哗然,杨凡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的询问道:“夫子,学生自问答得面面俱到,依法也容情,怎么会是错的?” 其他的师兄师姐也个个都是一脸的惊讶,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响起。 堂前的曾夫子并没有给杨凡解惑,她眼神在书舍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姜如初她们这个方向。 曾夫子盯着邓颖,直接开口询问道:“邓颖,你既然心中已有答案,为何迟迟不起身回答?” 众人这才纷纷扭头看向邓颖,姜如初也跟着大家看过去。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与旁人的一脸惊讶不同,邓师姐神情平静,她就像是早就知道杨凡的回答是错的一般。 邓颖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回答道:“夫子,学生确实有不同的答案,但学生的答案却有一个疑惑,可否请夫子先替我解答?” 曾夫子一笑:“说来听听。” 众人也都一脸好奇的盯着她。 邓颖一脸认真的询问道:“我等皆知,本朝的律法乃沿用前朝,在此基础上有增添有删减,但若有缺漏之处,我朝律例并没有清楚指出,可否直接参照前朝?” 曾夫子听完就已明白,她已经想到了答案。 她点了点头,“只要陛下没有下令直接废除,那这条律例便会一直存在。” 听到夫子的肯定,邓颖顿时露出一个自信的表情。 她这才胸有成竹的看向众人,回答道:“诸位同窗,你们一开始都注意到了这题的争议点在孝道上,杨师弟的回答也考虑到了各个方面.......” 杨凡一脸不服的望着她,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的表情。 邓颖话头一转,直接说道:“但你们都忽略了一处,这一题说的是独女,并非独子,此二者不同,却有完全不同的两种评判。” 杨凡眉头紧皱:“有何不同?” “前朝曾有一条律例,凡为了孝道杀人的女郎,皆可法外开恩,不仅可以无罪赦免,还可得到田宅,由官府出面送她出嫁。” 书舍内的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还有这样的律例?当真是奇怪,我们怎么从未听闻过?” 邓颖师姐从容不迫的解释道:“诸位师兄弟没有听闻过倒也不算稀奇,只因我也是女郎,看到关于女郎的律例,才格外的留心了一些。” 曾夫子十分满意的点头,直接宣布道:“这条律例早已沿用三朝,邓颖回答得十分不错,没有任何问题。” 她们这一组,拿下第一道律法题,再得一分。 杨凡的脸色都快黑如锅底了,邓颖答对,就意味着他答错,要被倒扣一分,总共就两分,现下就仅剩一分! 接下来的四道律法题,杨凡还是答出一道,其余三道皆是由邓颖师姐答出。 其中一道,沈梦生那组的一位师兄因为答错,反被扣一分。 唯有邓颖从未出错,她从容淡定的连答三题,无一错漏。其在律学这方面的功底,让众人齐齐咂舌,个个都心服口服。 尤其是她神情自若的侃侃而谈时,那一份从容的气度,令人不由折服。 “师姐风采动人,实在令我等向往。”姜如初不禁感叹道。 江海诚和曹桂茹几人也纷纷一脸崇拜之色,“师姐今日风姿无双啊......” 堂上的曾夫子也难得露出一个笑意明显的笑容。 今日这堂课上,她第一次出言直接夸赞道: “邓颖,看来你应该已经将历朝历代的律法都熟读于心,不错,是下了苦功的,县试的律法题对你而言,应当可以手到拈来。” 邓颖被夫子一夸,脸上顿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能得夫子一句不错,这已是十分的难得,她的笑容简直藏都藏不住。 “多谢夫子赞赏,学生会继续勤勉不辍。”她喜道。 至此,邓颖这一组的得分已是六分,沈梦生这边因答错被扣一分,现下只余五分,而杨凡那一组被扣一分后又得一分,还是原来的两分。 邓颖见几位师弟师妹都一脸高兴,便及时出言让他们冷静: “你们一个个的可别翘尾巴,接下来的算题和诗赋题,都是那边沈师兄和唐师兄二人的擅长之处,咱们要是不留心,说不定一分都拿不到。” 几人闻言,神情顿时冷静下来。 沈梦生和唐玉二人能常年位居榜首,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在文章和算学方面,他二人几乎是独占鳌头。 江海诚愁着一张脸:“唐师兄在算学上一向厉害,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姜如初,一副全靠你了的模样说道:“姜师妹,若是师兄我在算题上拿不到什么分,咱们可就指望你的诗赋题了。” 就在这时,堂上的曾夫子宣布道:“今日最后五道算题,答完便可下学” 众人齐齐抬头,一脸茫然之色。 什么?今日不考诗赋了? 第65章无诗赋题 曾夫子今日,不设诗赋题。 她的话音落地,书舍内的众人顿时神情各异,有失落的,自然也有欣喜的,但夫子行事从来就是让人摸不准,众人似乎也早已习惯。 最意外的自然是姜如初这边的几位师姐和师兄。 邓颖眉头紧皱,表情严肃的说道:“如此看来姜师妹没有机会了......” 江海诚也是一脸紧张的说道:“等会儿的算题我要是不行,咱们可就没有机会翻身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竟没有诗赋题。 邓颖沉思道:“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靠江师弟你了,咱们现在是六分,只要你不答错,杨凡那边不可能赶超我们的。” 她嘱咐道:“所以你若有不确定的,宁肯不答,也绝对不要贸然作答。” 杨凡他们现在才两分,有唐玉在,他们不可能在算题上拿到四分,所以最坏的结果他们也不至于垫底。 众人这般一想,神色一松,便不再有方才的紧张。 这时,邓颖扭头注意到一旁的姜如初,见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她十分体贴的出声安慰道:“姜师妹你也不用难过,你的诗作得好,咱们总有用上你的那一天的。” 姜如初闻言,只是微笑着轻轻的“嗯”了一声。 其实她并无难过之色,神情也只是一片平静。姜如初不觉得自己擅长诗赋,只是几位师兄师姐先入为主,她也不想让她们失望罢了。 事实上相较于诗赋,姜如初自认为她的算术要更好一些。 而这边,曹桂茹看了旁边的江海诚一眼,见他神色还是有些紧张,便调侃道: “江师弟,你怎的愁眉苦脸的,起初怎么没见你这么紧张?敢情尽指望着咱们姜师妹了吧。” 江海诚无奈一笑:“我是怕万一答错......唐师兄的算学有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 唐玉出身商贾之家,幼时便跟着家中从商,从小便会拨算盘,十分的精通算账,算术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好。 另一边的沈梦生和唐玉听到没有诗赋题,也有几分意外之色。 但二人对视一眼,沈梦生的神色虽然有几分失落,但还算淡定,他低声道:“唐师弟,这下就靠你了。” 唐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一笑,自信道:“看我的吧。” 没有诗赋题,最高兴的就是杨凡这边的几人。 杨凡看向自己最后拉进来的田智深,露出庆幸之色。 他一脸快意的说道:“幸好咱没选那个姜如初,谁知道今日竟然没有诗赋,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田智深是田琴的堂弟,擅长的正好是算术。 原本他们这边已有车雪负责算题,杨凡本想拉一个诗赋好一些的,但实在没有寻到合适的,便只能将就。 此时,杨凡的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他哈哈一笑道:“看来有些人不来本少爷这边,倒是帮了本少爷的大忙了。” 他故意将声音放大几分,引得众人纷纷看来,也引得邓颖和曹桂茹几人皱着眉头的几个大大的白眼。 这杨师弟向来藏不住事,瞧他得意的样子,好似算题已是他全答对了一般。 杨凡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对田智深和车雪二人嘱咐道: “你们两个待会儿一起做算题,咱们一定要又快又准,合二人之力怎么的也不至于比不过一个人。” 他一心以为,终于到了他们这边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杨凡只顾得意,没有注意到众人都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神情怪异的看着他。 唐玉看向身旁的沈梦生,一脸好笑的说道: “这杨凡怎得还是这般爱显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蠢似的,这做算题又不是去码头搬货,要垒人力。” 算术一道最是简单明了,只有一个答案。若是答不出,便人再多也是无用。 沈梦生无奈的笑了笑:“杨师弟一向如此喜形于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众人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曾夫子一声清咳,书舍内顿时恢复安静。 接着,第一道算题便公布出来:九百九十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 问:多少价几何? 堂课上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众师兄师姐们皱眉苦思,一时只听得众人开始翻书以及研墨的声音。 杨凡神情急切的催促道:“你们两个赶紧的,一个算梨一个算果,咱们一定要拿到这一分!” 旁边正准备提笔的田智深闻言,神色难言的看了他一眼,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自顾自的开始默算。 江海诚也在曹桂茹和邓颖几人期待的目光下,开始神情焦急的默算。 旁边的几人也没有闲着,研墨的研墨,翻书的翻书,连一边旁观的贺知书也来了兴致,口中默念着跟着一起算。 而姜如初几乎是在看到题目的第一瞬间,她便想起了《四元玉鉴》,此题便是出自其中。 她外祖父十分喜欢研读算学,姜如初从幼时能识字起,便被要求看算学书,在她外祖父那里,她便早已将《九章算术》《海岛》《五曹》等书烂熟于心。 后来去到霍家,霍衍舟第一次正眼瞧她,便是发现她在算学一道上的天赋。 此后,她在霍家便读到了《周髀》《缀术》和《缉古》等更为深奥的书籍,不过她只善于纸上谈兵,也未曾经过考试,只是自得其乐罢了。 曾夫子出的这道算题不难,此题的题意是:用九百九十九文钱买得梨和果一共一千个,梨十一文钱买九个,果四文钱买七个,问买梨和果各几个?各付多少钱? 若按照那杨师兄所说,一人算果一人算梨的话,此题怕是永远也解不出了。 几乎是在姜如初在心中算出答案的那一瞬间,堂上便响起了唐玉的声音: “回夫子,弟子已算出答案。”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唐玉没有任何犹豫的说出自己的答案:“买梨共六百五十七个,买果共三百四十三个,而买梨需付八百零三文,买果需付一百九十六文。” 同姜如初心中的答案,完全一致。 第66章争先 曾夫子还未对唐玉的回答评判对与否。 那边已经传来杨凡泄气的声音:“唉,怎么你们两个一起都算不过他一个人,真是没用。” 田智深沉默不言,看了杨凡一眼,并未搭理他。 然而车雪却终于忍无可忍,她方才就已经忍了他好半天,这下也不再惯着他,她怒道: “我说杨凡,你真把自个儿当爷了不成?” “咱们又不是你家的奴婢,任由你呼来喝去的。你既然这么有用,你怎么不自己来算?” 车雪将毛笔一放,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杨凡闻言又气又急,一脸羞恼的说道:“难不成我是为了我自己个儿不成?到时候垫底去扫后山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他见车雪一副完全不配合的模样,气咻咻道:“我就知道你等不堪为伍,早知道我才不跟你们一组。” 听到杨凡这话,其他几人脸色也都不好看起来,连蒋慧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堂上的众人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同窗好几年,杨凡的性子一向如此,事事都喜欢争先,从不顾及他人感受。 大家都在瞧热闹,姜如初却神情专注的盯着对面的唐师兄,一脸思考。 她对唐玉算题的方式来了几分好奇,她能算出来,自然是因为用了《九章算术》中的方程一法,莫非唐师兄也会方程不成? 不知他们二人若是相比,到底谁更快一些...... 不远处的唐玉一脸笑容,淡定从容,看样子他对自己的答案早已胸有成竹。 堂上响起曾夫子的声音:“不错,回答无误。” 唐玉的笑容未变,其他师兄师姐们也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各自认命般的叹了一口气。 江海诚一脸绝望的感叹道:“唐师兄在算学上,当真是不给旁人活路了......” 只见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张草纸,一眼看去,只看到上面写着无数个“梨”和“果”......可见他方才连方向都还没有找到。 姜如初打量着身旁的众人,邓师姐和曹师姐都是一脸的丧气,郑刚师兄也是沉默着皱起眉头,江师兄更是一脸的绝望和自责。 连旁观的贺知书脸上都没了笑容。 虽然有旁人垫底,但大家毕竟都还尚且年少,难免会有好胜心,谁不想事事争先? 沉默中,姜如初突然开口:“江师兄,等会儿可否让师妹我一试?” 身旁几人纷纷一脸惊讶的看向她,见她一脸认真,不似玩笑。 江海诚既惊讶又有些不信:“姜师妹,你的算学好吗?” 曹桂茹迟疑道:“若是姜师妹的算学不错,倒也可以让她来试一试。” 见姜如初犹豫着点了点头,邓颖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反正咱们也不用垫底,答不出来不要紧,但若是答错,反倒要被扣分......” 一旦他们被扣分,杨凡那边但凡答出来一道或者两道,垫底的就很有可能会变成他们了。 姜如初自然明白邓师姐的担心,她想了想便直接说道:“方才那道算题,我在心中算出来的,同唐师兄的一样。”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江海诚一脸意外和震惊,喃喃道: “姜师妹,方才你竟也算出来了......” 他很清楚,姜师妹不至于拿这事玩笑,既然她能算出来,不管能否同唐师兄一样迅速,至少比他要强上不知多少。 贺知书从来不知道她竟还擅长算学,一时呆楞在一旁,神情茫然。 邓颖和曹桂茹都是一脸惊喜,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欣喜。 江海诚神情由震惊转变为期待,他毫不犹豫的便说道: “姜师妹,下一题师兄就不逞强了,便由你来吧。” 姜如初露出一个笑容,师兄师姐愿意信任她,她自然不会让他们失望,但同时她也明白邓师姐的顾虑。 她一脸认真的保证道:“邓师姐你放心,若是我有不敢确定的,定不会贸然作答。” 邓颖一时只觉得这个师妹十分的乖巧聪慧,心中对她的喜爱逐甚,不知不觉就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 她笑着伸手拍了拍姜如初的脑袋:“姜师妹,我们既然已经交给你,你便自行决定吧。” 江海诚也笑着安慰,一脸无所谓的说道:“没错,就算答错了也不要紧,大不了咱们一起去扫后山。” 曹桂茹和郑刚二人,默默的在一旁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姜如初心中一片暖意,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想着,一定不能让大家去扫后山。 这时,曾夫子的第二道算题也出来了。 今有鸡翁一,值五文;鸡母一,值三文;鸡雏三,值一文,凡百钱买鸡百只,则鸡翁,鸡母,鸡雏各几何? 此题和刚才那一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因未知之数有三,用到的方程比上一道又有不同,更难上几分。 姜如初立刻提笔,在邓颖几人期待的目光下,她不过片刻就算出了答案。 堂上众人正在苦算,唐玉也刚好算出答案,正准备出声回答的时候,就听到另一个方向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禀夫子,学生已算出了答案。” 众人纷纷愕然抬头,见是姜如初算出了答案,个个都是一脸的震惊。 唐玉见姜如初出声,表情也是一愣。 姜如初迎上曾夫子的目光,毫不犹豫的说出自己的回答:“鸡翁、鸡母和鸡雏一共有三种答案。” 曾夫子看着她的眼神,瞬间流露出一丝满意,明白她已有答案。 唐玉一脸惊讶,很显然,姜如初说的没有错。 姜如初继续说道:“第一种,鸡翁、鸡母和鸡雏可以是四只、十八只、七十八只,第二种可以是八只、十一只、八十一只,第三种.......” 姜如初没有任何停顿的回答完,旁边的邓颖和江海诚几人也不由自主的提起了心。 唐玉听完这个答案,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带着兴味的笑容,对上沈梦生询问的目光,他笑着说道: “分毫不差。” 堂上的曾夫子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邓颖和江海诚几人提着的心瞬间放下,看向姜师妹的眼神,不由得逐渐发亮。 书舍内众人闻言纷纷一惊,各式各样的打量着那边的姜如初,无数眼神在她和唐玉之间来回打转。 而那边,一直暗暗期待姜如初答错的杨凡,悄悄的碎了。 第67章算学不错 姜如初的算学竟然还不错,静雅舍的众人个个都十分的意外。 毕竟这位姜师妹从来到他们书舍后,便一直是让人忽视的存在,除了她第一次旬试就垫底之外,还从未如此引人瞩目过。 车雪一脸复杂的低声喃喃道:“前些日子不是说,她写了首诗,在说文会上出了点风头吗......” 一旁的田琴也是一脸的愕然:“也不知是真是假,怎么她的算学瞧着也不错?” 她们二人未在前十名之内,并没有资格去参加说文会,便齐齐将疑问的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蒋慧身上。 蒋慧沉默了一瞬,只是淡淡的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姜师妹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还是让我等一起拭目以待吧。” 姜如初回答完就被身旁的几位师兄师姐用热切的目光包围。 江海诚第一个激动不已的说道:“姜师妹,没想到你的算学这么好,前头你是怎么忍住一声不吭的,咱们早该让你来了!” 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可以压低,但还是能从激动的语气中听出他压都压不住的惊喜。 贺知书却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他笑容中有些失落的说道;“没想到师妹你还藏着这一手,竟是连我这个师兄都瞒住了。” 原来他们静雅舍中,真正的草包竟然只有他......贺知书心情有些复杂的想到。 姜如初不知道说什么好,露出一个无措的笑容说道:“其实刚才这两道题都不算难......” 左手边的邓颖斜睨了江海诚一眼:“谁知道你第一题就算不出来,人家姜师妹这才不得不站出来力挽狂澜。” 另一边的曹桂茹出声笑道:“就是,谁让你这般无用,幸好咱们姜师妹站出来的时机合宜。” 几人打趣几句,纷纷笑了起来,旁边的一向不爱说话的郑刚也默默露出一个笑容。 江海诚闻言倒没有露出什么不高兴的神情,反而自我调侃道:“我这不是高估我自己了,早知道姜师妹的算学比我好,我才不会来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曹桂茹皱着眉头“噫”了一声,嫌弃的瞪了他一眼说道: “江海诚,你能不能别这么粗俗?” 另外几人顿时又笑了起来,气氛一时十分的融洽。 见几位师兄师姐这般高兴,姜如初也跟着笑起来,但随即她又想到后面的算题,笑容就逐渐淡了下来。 若是后面的题太难......不知师兄师姐们会不会很失落。 此时的书舍内,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时不时的从四面八方落到姜如初的身上,低低的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堂上的曾夫子清咳一声,书舍内又恢复了平静。 这时,她拿出了第三道算题,霎时书舍内鸦雀无声。 有米铺被盗去米一般三箩,皆适满,不记细数。如今左壁箩剩一合,中间箩剩一升四合,右壁箩,剩一合。 后擒获甲、乙、丙三名盗贼。甲称自己当夜用马勺,在左壁箩满舀入布袋;乙称自己用木屐,在中箩舀入袋;丙称自己摸得漆碗,在右壁箩满入袋,将归食用。时日太久已不记得详细。 索得三器:马勺满容一升九合,木履容一升七合,漆碗容一升二合。 问:欲知所失米具体数,三盗各几何? 光是看到如此长的题目,众人便知,这道算题不是一般的难度。连唐玉看到此题,都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姜如初凝眉思考,周围的邓颖几人纷纷屏住呼吸,生怕扰乱了她的思路。 未知之数有三,同方才那道题其实是一个解法,只不过又增了几分难度罢了,姜如初飞快的提笔,开始解题。 一石便是十升,一升便是十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姜如初抬起来,毫不犹豫看向堂上的曾夫子,却正好对上曾夫子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目光。 姜如初一愣,还是出声道:“禀夫子,学生已有答案。” 安静如鸡的书舍内,突然又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随即另一处,便立刻响起杨凡那明显透着惊讶和急躁的声音:“怎么又是她!” 正在抓耳挠腮的众人都是一愣,顿时十分默契的齐齐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接着一道道低低的惊讶吸气声,不约而同的响起。 唐玉正巧也刚好算出答案,检查无误后,他正准备抬头回答。 在看到姜如初又一次抢先他一步时,唐玉的表情明显愣了又愣,方才眼中的漫不经心已经消失不见。 姜如初清脆坚定的回答声响起:“甲盗贼盗取米共三千一百九十二合,乙盗贼共盗取米三千一百七十九合,丙盗贼盗取米共三千一百九十二合......” 她最后说道:“而这位被盗的店主,总计损失,应当是九千五百六十三合米。” 堂上意外的安静得落针可闻。 随着姜如初的声音落地,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的落到堂上的曾夫子身上,似乎都在等着她的评判。 曾夫子表情满意的点头,宣布:“回答无误。” “轰”的一声,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骤然响起,书舍内一众师兄师姐们望着姜如初的目光里都流露出明显的惊异。 若说方才答对一题,还能是碰巧,可如今已经这位姜师妹已经连续答对两道,这可就不能再说是碰巧了。 田琴望向不远处的姜如初,眼中有艳羡:“咱们书舍又出了一个跟唐师兄一样算学好的,没想到竟是姜师妹。” 蒋慧看了一眼对面被邓颖几人包围的姜如初,默默说出关键:“她算得比唐师兄更快。” 其实自从说文会之后,蒋慧便隐隐的觉得,将来某一天,也许这位姜师妹还会有让她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她又重新认识了这位姜师妹一遍。 一旁的车雪注视到唐玉明显意外的神色,她打量了对面的姜如初好几眼,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低声喃喃道:“竟然有人能比唐师兄更快......” 而且还是一个她一开始没有放在眼里的人。 第68章重新认识 姜如初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格外的炙热,她忍不住抬头。 寻着方向扭头望过去,姜如初便正好对上唐玉似笑非笑的打量的眼神。 唐玉姿态悠闲,目光却打量般的落在姜如初的身上,见她看过来,他十分大方的朝她笑了笑。 一副仿佛刚刚才认识她的神情。 姜如初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旁边的沈梦生眼尖的注意到二人之间的来回,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故意凑到唐玉的旁边说道: “没想到姜师妹的算学还不错,竟然比你还快。” 唐玉闻言,立即扭头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说道:“师兄可不必激我,我还不至于跟姜师妹较劲。” 但他下一句却解释道:“方才那题是我轻敌,这才慢了一步。” 他自信的以为整个书舍不可能有人在他前头算出来,因此他并未全神贯注,这才让姜师妹抢先一步。 唐玉自认为若是他全力以赴,姜如初未必能比他快。 沈梦生轻笑一声,语气揶揄道:“瞧瞧你,嘴上说着不较劲,心里还是在意。” 唐玉无奈一笑,不再否认:“难得有一个算学不错的,较一较劲,其实也挺有意思。” 只不过唐玉依稀似乎记得,当初姜师妹初到寻希书院的时候,曾夫子曾问她是否精读过算学的书籍...... 她似乎说的是,未曾。 曾夫子的第四题,很快就公布了出来: 今有妇人在河边洗碗,津吏问:“碗何以如此之多?”妇人曰:“因家中有客。”津吏曰:“不知客几何?” 妇人回:“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碗六十五。 问:不知妇人家中今日客几何? 曾夫子的题刚出来,姜如初还未看清楚,她身边的几位师兄师姐立时便都忙碌起来。 江海诚赶紧凑过去一脸严肃:“我来磨墨,姜师妹你先看夫子的题。” “我这里有新的草纸,师妹你在这里算。”邓颖连忙拿来自己的纸,铺在姜如初的书案上,拿镇纸认真的抚平。 曹桂茹环顾了一下,看到一旁的贺知书,眉头顿时一皱:“贺师弟,你怎的坐在窗户旁,都挡着姜师妹的光了,快快移开。” 贺知书一脸茫然,这里是他的书案,他的座位不是一直都在此处吗...... 不过闻言他还是乖乖挪开,瞧着几位师兄师姐为姜如初忙前忙后的模样,贺知书只能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他视线一转,看向对面更夸张的几人。 杨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拿着一把折扇,十分狗腿的给正在做题的田智深扇风。 他伸直脖子紧紧的贴着田智深,目光紧紧的盯着人家的落笔处,感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般。 杨凡一边扇风,一边口中默默的念叨着:“快,快,要快一些......” 田智深听见耳旁一直不停的催促声,忍不住皱着眉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显烦躁。 杨凡顿时住嘴:“我不念了,不念了......你快些算。” 他可不想再让那姜如初赶在前头,自己算不出来,便只能指望着田智深了。 一旁的田琴皱眉看了杨凡手中的折扇一眼,忍不住说道:“杨师兄,你就别在那儿扇了,我堂弟现在需要专心。” 车雪十分嫌弃看了一眼杨凡:“除了添乱,什么也做不了。” 杨凡:“......”他忍了。 如今,他们这一组垫底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争馒头争口气,但到了现在,大家可就不只是单单不想垫底而已。 不光是杨凡一人这般想,书舍内的众人皆是如此,个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尤其是突然知道这个新来的师妹,做算题竟然比唐师兄还要快,大家对这算题的胜负心,一下就被激了起来。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堂上两道声音突然齐齐响起。 “夫子,学生算出来了。” “夫子,学生已有答案。” 姜如初闻声一脸意外,扭头看向某个方向,一眼就看到了正盯着她的唐玉,神情同样也十分意外。 书舍内众人纷纷停笔,震惊的眼神在二人的身上打转。 一旁的沈梦生笑了起来:“唐师弟,看来姜师妹跟你是同时算出答案的呢。” 唐玉深知自己方才已经全力以赴,他在算出答案的第一时间便立刻开口,但他没想到,姜师妹竟然能跟他一起同时算出。 曾夫子秀眉一挑,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你二人,谁先来回答?” 谁先答对,谁就能得一分。 但如今已不是这一分的问题,不管是谁先回答,后面再答的那个人,答案也失去了说服力。 唐玉想了想说道:“姜师妹先将自己的回答写到纸上,交给夫子。再由我说出自己的回答,不知这样可否?” 姜如初点了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邓颖赶紧拿出新的草纸递给她,姜如初默默的将答案写到上面,江海诚接过偷偷瞄了一眼,便赶忙送到前面的曾夫子手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唐玉这才说道:“此妇人家中来客,共六十位。” 他的话音刚落,江海诚的表情顿时悄悄一松。 曾夫子望着手中纸上的那个答案,缓缓一笑,将其翻转过来,正面对着书舍内一众学生。 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六十。 静雅舍众人顿时齐齐不由自主的低呼一声,“姜师妹的答案和唐师兄的是相同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算出同一个答案,结果便不言而喻。 众人惊异的目光不停的在二人之间移动,邓颖等人在一旁观着,都似乎觉出一股势均力敌的劲儿来。 杨凡一脸怔然的拿着扇子,目光一会儿落在曾夫子出的几道算题上,一会儿又落到不远处的姜如初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曾夫子的神情难得带上几分兴味,她故作有些苦恼的问道:“这可怎么办,你二人同时答对,不知这一分该给哪边才好?” 事到如今,谁得分早已不重要。 “请夫子,继续出题。”唐玉却出声说道。 只见他眼神明亮,明显一副彻底被激起了好胜心的模样,目光定定的望向前方的曾夫子。 姜如初闻言怔了怔,扭头迎上不远处唐玉暗暗期待的眼神,随即便露出一个笑容来。 “请夫子出题。”她缓缓说道。 第69章胜负已分 “请夫子出题。”姜如初缓缓说道。 静雅舍内,各处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声,无数的视线汇集到姜如初和唐玉二人的身上,大多的视线中都带着热切和兴奋。 谁说读书人就不喜欢瞧热闹? 曾夫子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十分喜闻乐见,她闻言一笑,便拿出了最后一道算题。 今有内营周长七百二十步,中营周长九百六十步,外营周长一千二百步。甲、乙、丙三人值夜,甲行内营,乙行中营,两行外营,俱发南内,甲行九,乙行七,丙行五。 问甲乙丙各行几周后,一起到达南内? 堂上的气氛莫名紧张。 书舍内的其他人无一人动笔,众人都十分默契的将目光在两个方向之间来回移动。 在看到这道算题的那一刻,唐玉就已迅速读完题,见此题不涉及日常,他的眉头便微微一皱。 唐玉扭头看向不远处,见姜如初早已开始演算,神色微变,立即低头执笔。 邓颖几人盯着姜如初的书案,见她笔墨不停,又看向不远处的唐玉同样没有任何停顿,几人便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车雪自然是坚信肯定是唐师兄先算出,但她看向另一边那个瘦弱纤细的身影时,神情还是情不自禁的带上了几分焦急。 蒋慧表情复杂,神色中也难免带上了几分紧张,复杂的眼神不断在姜如初和唐师兄之间徘徊。 唯有杨凡默默咬紧牙关,眼神坚定的落到唐玉的身上,心中不停的默念:唐玉,唐师兄,你可一定要争气...... 连唐玉的算学都比不过的话,杨凡自己就更是没有任何希望。总之他是可不想看到,一个女郎的算学,竟然可以比这里所有人都要好。 姜如初骤然抬头,所有人的视线瞬间便集中到她的身上。 “夫子,学生已算出答案。”她从容开口道。 在姜如初开口的那一瞬间,书舍内便不约而同的响起一道道抽气声。 唐玉的笔尖一颤,还未算出结果的他,只是轻轻一笑,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姜如初在曾夫子的眼神示意下说出自己的答案:“回夫子,甲行十二周,乙行七周,丙行四周。” 夫子的算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算简单。若是掌握了《九章算术》中的方程,这些算题其实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曾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不错,答案正确。” 姜师妹的算学竟然比唐师兄更好,这让众人都是十分的意外和惊讶。 书舍内一众师兄师姐们目光正式的打量着姜如初,个个都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再也没有对她初来乍到时的偏见。 若有真才实学,是不是“关系户”似乎也不重要了。 胜负已分,今日这堂课便也到此结束。 曾夫子直接宣布道:“今日得分最少的那组,六月负责整个书舍,以及后山路上所有落叶的清扫。” 杨凡几人闻言顿时唉声叹气,个个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曾夫子又接着说道:“今日得分最多的,可以到本夫子的临风居挑选书籍,每人可挑选一本带走抄写,十日之内归还即可。” 堂上顿时响起一阵齐刷刷惊叹羡慕的声音,众人艳羡的视线接连落到同一个方向。 很显然,此次得分最多的是邓颖这一组。 杨凡羡慕嫉妒的眼神看过来,本以为只是垫底便罢了,没想到夫子竟然允许此次可以去临风居借书! 早知有这样的好事,他起初就该好好选人......现在也不至于羡慕邓颖她们。 杨凡心中不由得暗自悔恨。 邓颖和曹桂茹几人齐齐露出欣喜的笑容,见一众师兄弟们都望着她们这个方向,几人便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胸脯。 曾夫子的书可都是珍藏多年的典籍孤本,上面几乎都带有夫子自己的注解,轻易不示人,一般的学生可没有资格借看抄写。 连邓颖和曹桂茹几人,也是第一次得到这个机会。 这一次的“今日谁扫地”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帖经、墨义、律学、算学,总共不过二十道题的角逐,竟然大家都紧张得忘了时辰。 黄昏像美人渐渐散落的红妆,似有一层红纱遮日,天际已是晚霞灿烂。 “要挑书的在日落前来临风居,下学。” 曾夫子说完,便一挥衣袖,施施然离开了书舍。 静雅舍内的众人也纷纷唉声叹气的,羡慕的目光流连在邓颖几人身上,一边收拾书案,一边接连离去。 这时,江海诚凑近姜如初,悄悄的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姜师妹,你今日可真是让师兄我也跟着占便宜了。”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郑刚,想到能借看夫子的书籍,眼中也忍不住暗暗发亮。 邓颖笑容满面的说道:“这一次多亏了姜师妹。” 姜如初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可不是靠我,若是师姐你没有答对那么多道律学题,我答对所有的算学题也不可能拿到第一。” 只不过她的算学题在意料之外,这才让大家如此惊喜罢了。 曹桂茹闻言也跟着点头:“邓师姐也功不可没,若是没有你的律学题,咱们也无法拿到这么多分。” 江海诚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次能拿到这么多分,多亏了邓师姐和姜师妹。” 邓颖却用力的摇了摇头,纠正道:“不,这是姜师妹的功劳。” 姜如初扑哧一笑,终于一脸无奈的说道:“师兄师姐们就不要在争了,这是我们大家一起的功劳,少了谁都不行。” 一旁的贺知书终于看不下去了,提醒道:“你们要是再推来推去的,日头可是要落山了。” 郑刚率先站起来,有些急切的说道::“邓师姐,江师兄......你们若是不急的话,师弟我就先去夫子那儿挑书了?” 江海诚闻言立即跟着站起来,一脸笑意的说道:“你们先讨论是谁的功劳,师兄我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江海诚便急切的拉着郑刚一起,快步朝临风居而去。 邓颖和曹桂茹互看一眼,顿时齐齐笑出了声,二人扭头看向姜如初,笑着邀请道:“姜师妹,要一起吗?” 姜如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她正要点头,旁边突然插入一道声音: “姜师妹,留步。” 第70章九章算术 “姜师妹,留步。” 姜如初笑容一顿,扭头看去,便看到了正准备离开的唐玉和沈梦生二人。 唐玉表情含笑的看着她,很显然出声叫住姜如初的,便是他。 邓颖和曹桂茹二人见状心领神会,二人便跟姜如初告别,先行而去。 姜如初回头看向沈梦生和唐玉,拱手一礼,这才对唐玉说道:“唐师兄,方才承让了,多亏你手下留情。” 唐玉目光流转,白了姜如初一眼道:“我可没让你,师兄我又不是输不起。” 一旁的沈梦生掩面而笑:“我方才还是第一次见你唐师兄急得墨都没有磨好就动笔,我可作证,你唐师兄绝对没有让着你。” 姜如初先是一愣,随即展颜而笑,故意说道:“那师妹我就放心了。” 她顺势便问出了方才自己心中好奇的问题:“唐师兄,你也研读过《九章算术》?” 方才那些题,若是没有研读过此书,很难在短时间内快速得出答案,因此姜如初便猜测,唐玉应当也精通方程一道。 谁知唐玉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我是曾看过《九章算术》一书,但无人指点,我对其中的很多地方并不是很明白。” 姜如初从小便受到她外祖父的指点,后来又去到霍府,见到的也是霍衍舟这种擅长算学,天赋和领悟力都极强的同辈子弟。 她便一直以为,人人应当都会算术,只是多与少的区别。 殊不知,像霍衍舟这种既有天赋又能集整个家族资源于一身的子弟极少,而像她外祖父这种一心钻研算术的人更是难得一见。 姜如初面露意外:“那师兄你可擅方程?” 见唐玉一脸疑问的摇了摇头,她十分惊讶道:“那师兄你是如何解出方才那些题的?” 唐玉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自然是因为从小做生意练出来的,姜师妹你莫不是忘了,师兄我家中可是从商。” 他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帮着算账理货,耳濡目染的自然便精通算术了。 姜如初一脸惊叹。 不擅方程之人,若是要算出刚才那些算题,便只能用笨办法。没有强大的记忆和长期的计算经验,很难在短时间内算出答案。 她在方程上占了便宜,唐师兄还能跟她在差不多的时间算出结果,本质上看来,他的计算能力其实要远甚于她。 姜如初自愧不如,真心实意的说道:“唐师兄,师妹在算术上其实不如你。” 唐玉却以为她是在谦让,脸反而一黑,表情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旁边的沈梦生一脸笑意的说道:“你唐师兄不需要安慰,有机会咱们师兄妹相约探讨一番便可。” 算学一道终归还不够受重视,在科举考试中的占比也不大,偶尔探讨一下便已足够。 姜如初正想解释,便听唐玉突然说道:“姜师妹,之前你不是缺银钱?师兄我这里有一条路子,你不妨听听看。” 见姜如初眼睛一亮,唐玉便继续道:“我看师妹你的算术如此出众,我家在县里有几家商铺,正缺一个账房先生......” 他补充道:“你只需每月下山一趟,帮着理一次账面即可,每月的月钱,我付你五贯钱,你看如何?” 一旁的沈梦生似乎没想到唐玉竟是让姜师妹去做账房先生,眉头顿时微微一皱。 姜如初虽听着每月五贯钱很是心动,但她每月只能下山一次,想到难得贺老太爷允许她每月月假都可以去书楼看书....... 见她似乎面露难色,唐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 “师妹莫不是瞧不上商贾一道?我还当师妹精通算学,应当不是那等俗人。” 姜如初连忙解释道:“唐师兄你可别误会,师妹我怎么会瞧不上.......只是师妹我当下有比赚银钱更要紧的事。” 读书人最看重脸面,若是为了银钱去行商贾之事,是要被瞧不上的。但姜如初出身寒微,挨饿受冻过,亦尝尽冷眼无数,又岂会在意这些。 她一脸为难的说道:“曾夫子说我基础太差,正是需要多看书的时候,我恐怕暂时无法分心......” 听她说要专心学业,沈梦生一脸欣慰,扭头对唐玉笑着责怪道: “你看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还怂恿师妹分心,可别耽误了她的学业。” 唐玉听姜如初这样说,似乎也觉得不合适,他也不勉强:“是我没考虑周到,还是学业更重要,姜师妹你还是专心读书吧。” 他浅笑道:“不过若是姜师妹后面若是得闲,还可以再来找我商量。” “多谢师兄好意,师妹我一定放在心上。” 姜如初满心感激,唐师兄能想到她,自然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不然他家中若是从商怎么可能连一个账房先生都找不到。 只不过当下肯定是读书要紧,在参加县试之前,姜如初都不打算分心。 告别沈、唐二人之后,姜如初便快步前往曾夫子的临风居。 此时天色将晚,邓颖几人兴许早就挑好书籍回去了。 夫子的住处姜如初早已去过无数遍,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便找到了地方。到了门口,听着里头什么动静也没有,她便知道,师兄师姐们应当已经回去了。 姜如初硬着头皮进门,刚一踏进去,就正好看到坐在书案前低头看书的曾夫子。 似乎知道是她来了,曾夫子头也不抬的便出声道: “本夫子还当你不敢来了。” 姜如初闻言脚下一顿,脸上扬起一个有些不自然的笑容,小声道:“夫子,看来您都知道了......” 曾夫子抬头瞥了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知道什么?知道你在山下写了一首烂诗,碰巧出了一个风头的事,是吗?” 姜如初表情一愣,眼神落到曾夫子的书案前,她这才注意到,夫子手中拿的不是什么书,竟然是一首诗。 不用细看便知,肯定是她作的那一首。 第71章烂诗 曾夫子见姜如初的视线落到自己的书案上,便扬起手中那首诗,读出声: “春城百花齐斗艳,不问春风问东风......” 姜如初脸上飘起一抹红,连忙走到夫子的书案前乖乖站好,出声制止道:“夫子,您就别读了,学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 曾夫子并没有理会她,继续读:“......杨花榆荚无才思,也作漫天雪花飞。” 见姜如初一脸乖乖听训的模样,曾夫子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吗?” 姜如初主动认错:“夫子,学生不该去出这个风头......” “错。”她还没有说完,曾夫子便出声打断。 曾夫子放下手中的诗,秀眉一竖,一脸气愤的说道:“谁说不让你去出这个风头了?” 姜如初茫然抬头,一脸无措。 曾夫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是你这风头出的实在莫名其妙,写出这么烂的一首诗,连对仗都不工整,竟还传得沸沸扬扬的......” “出去可千万别说我是你的夫子,当真是把本夫子的脸都丢尽了!” 见夫子如此嫌弃她的诗,姜如初小声说道:“......他们并不知写诗之人的名讳。” 曾夫子似乎都快被气笑了,哼笑一声道:“看来还算知道要脸,没将名姓透露出去。” 姜如初未曾想到,这首诗能被那迎丰楼的掌柜张贴出来,幸好当时她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写上落款。 曾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这才平静了几分,她一脸认真的问道:“姜如初,你觉得你这首诗能评作诗魁,凭的是什么?” 姜如初老实的回答道:“因为那迎丰楼的掌柜想要造势。” 而她的这首诗碰巧写得张狂,正好成了那迎丰楼借势说文会的一个噱头,便被那掌柜的趁机拿来压那飞云楼一头。 见她是一个通透的,曾夫子的神色明显缓和了几分,她轻笑一声道:“既然你心知肚明,本夫子倒不用担心你会得意得找不着北了。” 随即她哼笑一声道:“你的这首诗虽写得烂,但确实足够造势。” 姜如初无从反驳,点了点头。 曾夫子一针见血的说道:“那迎丰楼将你评作诗魁,是想用你作噱头。那些文人墨客出言捧你的,也不过是想瞧飞云楼的热闹,至于你师兄师姐......”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毫不留情的说道:“他们一个个的自己都是半桶水晃荡,能瞧得出什么来。” 姜如初自然明白夫子的意思,她重重的的点头道:“夫子,您放心,学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诗魁了。” 曾夫子见她乖乖巧巧的站在跟前,并无丝毫飘然之意,故意绷着的脸终于一松,神情也软了下来。 她抬起纤纤素手往旁边的椅子一指,笑看她一眼道:“坐吧,站着也不嫌累得慌。” 见姜如初坐到一旁,曾夫子这才拿起了书案上的另外一张纸说道:“本夫子说你写得烂,你或许还会觉得委屈,那你便瞧瞧这一首。” 不,夫子,学生其实一点也不委屈。 姜如初心中默默说道,不过她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一脸乖巧的双手接过那首诗,缓缓读出了声: “游集常添好友情,玉川风日自幽清......”刚读这开头的两句,她便知道写这首诗的人的诗才远甚于她。 春山碧处频登阁,晚烛红时尚启城。 当真是好诗,姜如初心中不由感叹,她抬头看向曾夫子,眼睛亮晶晶的询问道:“这诗是夫子近日新作?” 然而夫子的回答却让姜如初愣了愣。 “这是云川书院的榜首周长济所作,正是他在此次说文会上写出来的。” 曾夫子白皙的手指缓缓的敲了敲书案,故意揶揄道:“写得很好,是吗?周长济双手同时写了两首不同的诗,其中一首现在就在你手上......” “没想到他在说文会上的风头却被你抢走,你说这周长济要是看到你这诗魁的诗,会不会笑出声来?” 周长济何止要笑她......他都当面给她下挑战书了...... “夫子,您就别奚落学生了.......”姜如初正羞愧,偏偏夫子还火上浇油。 没想到这周长济的诗写得这般好,她是真心自愧不如。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她写诗确实不如周长济,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突然想到什么,姜如初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子,难道您今日没有在堂课上考诗赋题,是因为学生这件事?” 曾夫子斜睨她一眼,“你们一个个的作诗写赋都形同狗屎,有什么好比的?” 姜如初:“......”夫子说话向来直爽,她早就应该习惯才对。 曾夫子见她蔫头巴脑的,怕打击太过,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棵小苗,可别被她一盆接一盆的冷水给泼死了。 她咳了一声夸道:“不过本夫子倒是没想到,算题都让你拿了分,看来你对那些算学书领悟颇深。” 见孩子还是垂头丧气的,曾夫子又清咳了好几声,补充道: “你的诗文虽然也写得烂,但好歹比你的师兄师姐们作的能入眼一些,反正都是你拿分......本夫子便懒得再考了。” 姜如初垂着的头顿时抬起,眼睛一亮,夫子的意思,是在说她的诗写得其实也没有那么烂,是吧...... 曾夫子生怕她翘尾巴,赶紧绷着脸道:“也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整个静雅舍,就没有一个写文作诗能上台面的。” 说完,她拿出右手边早已准备好的诗集,递了过去。 “呐,这是本夫子这些年整理的各路名家诗集,这些人的诗文文风各异,你多瞧瞧,总归对你作诗写文有些益处。” 姜如初一喜,脸上的丧气一扫而空,她接过曾夫子手中的诗集,恭敬道:“多谢夫子,学生定会好好研读。” 夫子亲自给她的,一向都是好东西。夫子这般偏爱她,姜如初心中对她自然是敬爱有加,绝对的遵从。 迄今为止,曾夫子对这个聪慧乖巧的学生,心中也是十分满意的。 让她看什么书籍文章,从来都是听话照做,也不会阳奉阴违。便是一开始让她看了好一段时间的启蒙书,这个学生也是毫无怨言。 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你若是我的弟子......算了。” 姜如初脸上的笑容一滞,夫子此话何意? 第72章弟子 你若是我的弟子...... 姜如初一脸茫然,这才想起,学生是学生,弟子是弟子.....入门弟子,和一般的学生其本质上是不同的。 到书院读书听课,受夫子们教化,名义上都可以算是夫子们的学生。 但只有单独拜师,送了拜师礼,单独磕了头之后,夫子也才可以称作她真正的老师,学生才能成为真正的弟子。 姜如初瞬间领悟过来,她看向眼前的曾夫子,才想起自己从未拜师磕头。 其实从她入书院以来,曾夫子一直单独指点她,临风居也任由她出入自如,夫子对她的偏爱连整个静雅舍的师兄师姐们都看在眼里。 姜如初想拍死自己,她早该拜师了。 “老师......”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得一旁的曾夫子抬头看来,见姜如初似乎要下跪,她赶紧皱眉制止: “别跪,也先别叫老师。” 姜如初闻言先是怔了怔,随即一笑,不好意思的说道:“夫子,是学生草率了,连拜师礼都未曾准备,就着急拜师......” 曾夫子却表情复杂的说道:“不是拜师礼的问题,我未曾想过要收你做弟子。” 姜如初彻底愣在原地,“夫子,你方才明明说要是我是你的弟子......” 而且曾夫子对她的所言所行都并非不喜欢的样子,心中明明就想要收她做弟子。 曾夫子扭过头去,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语气平静的说道: “女郎参加科举考试本就受尽偏见,前途艰难,你若是再拜一位女夫子为师,只会让你的路更为难上加难。” 原来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怕拖累她...... 姜如初心下一松,她当即毫不犹豫的开口道:“夫子,学生不怕难。” 见夫子不肯回头,姜如初真心实意的陈情道: “从我入学以来,您便真心爱护于我,对我指点有加,并且全心全意的支持我去考科举,我都记在心上。” “以前从未有人这般看重过我,支持过我......” 说到此处,姜如初语气微微哽咽,但她却更加坚定的说道:“您是第一个对我如此好的人,我是真心想拜您为师的。” 曾夫子身子一动,却还是未曾回头。 姜如初的话皆是发自肺腑,女郎习文总是受尽偏见,便是她自己的母亲都一直未曾真正相信她。 而曾夫子是第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考科举的人。 错过这样的老师,她必将抱憾终身。 姜如初望着曾夫子扭过去的侧脸,定定的说道:“女郎科举确实艰难,但若有夫子同行,学生便不会再有彷徨,此路必不会难上加难!” “夫子,您就收下我吧。” 曾夫子终于回过头来,只见此时的她眼中早已泛红,她睨了姜如初一眼道: “你这孩子,说得如此伤情,弄得本夫子怪感动的.......” 姜如初见夫子终于肯回头心下一松,闻言也只是眼眶红红的看着她,一副眼巴巴的等着她松口的模样。 曾夫子回过头去擦了擦眼角,这才回过头来,一脸认真严肃的问道: “姜如初,拜一位女夫子为师,说出去旁人便自动小瞧于你,你可受得住?” 姜如初想也不想的答道:“夫子,科举路上身为女郎,我早便知自己将会受到冷眼无数,但我自当一往无前,绝不后退。” 曾夫子满意的笑了,她再次问道:“我孤身一人,既无师门,也无学派,更无家族在后,对你并无任何助益,你想清楚了吗?” 姜如初愣了愣,无师门学派还说得过去,为何夫子却连家族都没有,当中必有隐情。她虽然心下奇怪,但还是坚定的回答道: “有夫子引路,是学生之幸事。夫子授业解惑,便是对学生最大的助益。” 曾夫子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她并没有任何隐瞒的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院夫子,区区秀才,并无功名在身......” 她忆起当年,简单的将自己以前参加科举的事,以及和家族决裂的事都说了出来。 姜如初这才知道,原来夫子曾经竟如此坎坷。 曾夫子是大同县某一年唯一的女秀才,不仅如此,她才华横溢,一举拿下大同县那年的小三元,令无数读书人惊叹。 许多文人都认为她会成为下一次乡试的解元。女解元,自然是近十年来的头一位。 谁曾想到,这位风头正盛的女秀才,在乡试的时候却公然交了白卷。引得考官大怒,从此终身禁考,前途断绝。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交白卷吗?”曾夫子淡淡说道。 姜如初摇了摇头,然而接下来曾夫子说出的缘由,却让她惊愕不已。 “因为有人买了我的考卷。”曾夫子笑了笑,笑容里尽是嘲意。 原来当初夫子交白卷,是因为她的名次早已被人买下,她的考卷在交卷的时候就会被冠上别人的姓名,不再属于她。 不论她最后的名次如何,即便是解元,也和她再无关系。 而这一切,却是经过她的家族同意,她的父母亲口同意了将自己女儿的功名卖给另外一个人....... 曾夫子仰着头,哪怕此事已经过去了十来年,她还是一脸不服的说道:“本夫子自是不会让任何人如意,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却要为别人作嫁衣。” 所以她最后才交了白卷,彻底毁了自己的前途,玉石俱焚。 曾夫子也因此直接同家中决裂,被除了族谱,因此她才会说,自己是孤身一人,背后并无家族。 姜如初听得眼中含泪,一脸愤慨道:“考卷竟还能作买卖,这不是科举舞弊吗?” 科举舞弊是重罪,要杀头的,能悄无声息的进行买卖的,定然是有权势之人。 曾夫子看了她一眼,道破现实: “在南壁,那些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做过的龌龊事多到你难以想象,你若是能拜在一位有名望的老师门下,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听夫子话中之意,那个买走她考卷的人出身世族,且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但曾夫子却没有再说更多,转回原来的话头道:“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你,我方才也同你说过,拜我为师,对你并无任何助益。” “我能给你的,便只有我读书多年积攒的学识,和我身后这一墙的书。” 曾夫子虽期待却不实在忍误她,再次确认道:“你当真想好了吗?” 第73章拜师 “你当真想好了吗?” 曾夫子当头一问,期待而又犀利的眼神,似乎要看进姜如初的内心深处一般。 姜如初目光坚定,没有一丝犹豫的说道:“夫子,学生很确定,自己是真的想拜您为师。” 同时,她也在心中暗暗许下一个承诺:夫子失去的那个功名,她一定会为她挣回来。 曾夫子一笑,仿佛早已猜到了结果,她看向姜如初的目光毫不掩饰的透露着喜爱,柔声问道: “既如此,为何还不称老师?” 姜如初闻言心头一喜,她站在原地激动的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说道:“夫子,学生今日未曾准备拜师礼,实在是太过匆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曾夫子就抬手制止:“不必如此麻烦,本夫子不讲究这些,既要拜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现在拜?如此草率。 拜师是严肃的事,需正衣冠,盥洗礼,备六礼束脩,挑选吉日吉时献茶,最后听老师训示,这才能完成拜师礼。 姜如初面露犹豫,但曾夫子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天地君亲师,我无父母家族,也无师门学派,你只需拜我,再拜这天地便可。” 老师既如此既如此豪爽,做弟子的又讲究那么多做甚。 姜如初当即毫不犹豫,扑通一下跪在曾夫子的跟前,她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叩首礼,朗声道: “弟子姜如初,拜见老师!” 在老师的指使下,她又对着外头的天地磕了三个头。 曾夫子点了点头,为自己收的第一个女弟子感到十分的满意,她望向天边,重重的说道: “苍天为证,今日姜如初拜曾敏为师,成就师徒之实,绝不容改。此后我曾敏定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她又回头看向姜如初,目光如炬的说道: “你既已拜入我门下,望你此后尊师重道,若你胆敢做出任何有辱师门,败坏我名声之事,为师定会将你逐出门下,绝不容情。” 姜如初心头一震,当即沉声保证道:“弟子一定谨记在心!” 至此,拜师完成,姜如初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位真正的老师。 曾夫子看向姜如初的眼神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但她同时也知道,这个弟子未来的路会有多么的艰难。 她问出那个曾经让她前途尽毁的问题:“若是将来也有人买走你的考卷,你会如何做?” 姜如初一顿,想到这种可能,她眼神微冷的回答道: “弟子的选择同夫子不一样,我会揭发此人,哪怕我人微言轻,我也会将此人告到官府,同他鱼死网破。” 曾夫子眼神一震,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刚烈,她指出关键: “买你考卷的人出身高贵,手段通天,你此举无疑是蚍蜉撼树,明知结果,也还是要告吗?” 姜如初坚定的说道:“当然要告,弟子会告到京城,若是无用,弟子便去敲登闻鼓,即使告到御前,弟子也定要同此人,不死不休!” 曾夫子心头狠狠一震,她呼吸紊乱,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弟子。 她声音有些不稳,终于问出那个困扰自己许多年的问题:“若是你的至亲至爱也参与其中呢......你又会如何抉择?” 姜如初难得沉默了一瞬,想到若是自己的母亲有一天这样对她......她低头深吸了几息,抬头时已然目光决绝。 “弟子还是要告,从他们这样对我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不再是我的至亲至爱,哪怕是六亲断绝,孤身一人,弟子也一定会告到底。” 曾敏眼中含泪,似是想到自己,她没有如自己的弟子这般决绝,可最后不也是六亲断绝,孤身一人...... 她看向姜如初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缓缓说道:“你的路,一定会比为师走得更远。” 若真有那一天,她的弟子也绝对不会是孤身一人。 因为,从今日起,她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 姜如初拜师曾夫子的事,在第二天便传遍整个寻希书院。 但静雅舍中,众人却似乎早有预料,对这个消息并无多少意外之色。 正是午时休憩之时,天气逐渐闷热,众人也不再回寝舍,各自在书舍内看书的看书,小睡的小睡。 此时的车雪、田琴三人正各自趴在书案上,小声的说着悄悄话。 田琴趴在桌上嘟着嘴,一脸艳羡的说道:“听说昨日行了拜师礼,现在姜师妹可是夫子的入门弟子了。” 曾夫子身为秀才,又是寻希书院有名的女先生。若是她也能拜夫子为师,就算现在功课不好,她家中父母短时间内,也定不会再催她回家嫁人。 车雪也趴在书案上,用张帕子垫着半边脸,闻言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夫子真是让人猜不透。”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让她心中不由泛酸。夫子从前连沈师兄和唐师兄都没有收入门下,没想到却收下了姜如初。 “有什么猜不透的?” 前方的蒋慧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趴在一堆说悄悄话的两人,无奈的用眼神示意远处那个挺得笔直的身影。 “你瞧瞧她在做什么,又瞧瞧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二人闻言齐齐扭头看过去,就看到那边姜如初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此时外头斑驳的树影落到她身前的书案上,也落在她手中的书本上。 田琴将头立起来,下巴却还在书案上,见状她不由得感叹道:“这姜师妹都不用午憩的吗......这也太勤奋了吧......” 车雪却难得沉默了,她缓缓的在书案前坐了起来,皱眉瞧着远处那人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难怪夫子会收她做弟子......”换作是她,也肯定喜欢更勤奋好学的学生。 前方的蒋慧闻言,有些欣慰的看了车雪一眼,她扬了扬自己手中正在看的书籍,出声提醒道: “既知比不上她,那便照着她的长处学,总有一天咱们也能赶上她。” 后面的二人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双双坐了起来,车雪更是浑身一震。 其实车雪明白自己一直对姜如初抱有偏见,所以才一直不肯承认,也选择看不见她的长处......其实承认自己不如旁人又有何难? 照着她的长处学,若是自己付出加倍的努力,未必就不能赶超她。 车雪望着远处那个背影,目光逐渐坚定了起来。 第74章进步 自拜曾夫子为师后,姜如初的书院日子便更加的忙碌起来。 每日堂课下学,曾夫子都会给姜如初布置另外的功课,同时曾夫子也要求她每隔半个月都必须背熟一本书籍。 自然,临风居内那一整墙的藏书,也任由她挑选。 除了上课和就寝,姜如初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在临风居看书习字,甚至曾夫子的卧室里还有专属于她的一张矮榻。 若是她看书累了,需要小憩时也不必回寝舍,直接就到矮榻上休息一会儿便可。 姜母整日的在寝舍中浑浑噩噩,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姜如初忙于学业,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她。 她如今早已将四书五经读完,本朝法令也基本上熟读于心,各类变化灵活的算题她也一直在钻研,总之基础的课业,她都在一一补齐。 姜如初的短处便是基础薄弱,框架乱七八糟,如今她在曾夫子的帮助下慢慢理顺,一日千里,进步堪称神速。 唯一让曾夫子十分头痛的,便是姜如初的文章写得十分空洞虚浮。 “词藻过于华丽,内容却并无实质,实在空洞乏味。”曾夫子毫不留情的点评道。 姜如初看着手中被老师点评得一无是处的文章,眉头紧蹙,她也自知文章写得不好,但内容空洞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策论文章,涉及整个南壁的政治、各地文化、地方上的吏治和经济等各方面,需要针砭时弊、观点鲜明、言辞犀利精准。 命题太过广泛,涉及的内容太多,十分考验一个人的学问和见识。 一篇出众的策论,也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处事和能力。 曾夫子指点道:“你还是需要多多看书,有些杂书虽然科举时不考,但对作诗写文却有好处,你若读得多了,文章自然也就生动。” 她只能教她如何破题、解题、原题、大讲、小讲、结题,教她如何将一篇策论写得规范和点题,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见识塞到她的脑中。 曾夫子顿了一下,说出关键之处: “若是有机会,还是应当到处去看看,见识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 姜如初点点头,她的阅历和见识确实都太浅,前世一直被困在霍家后宅,这一世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到这里来读书。 读过的书虽不少,但纸上读来终觉浅,若有机会,她确实应当去见识一番更广阔的天地。 “你也不必太过焦急,要想文章写得有独到之处,也是需要时间去积累沉淀。” 曾夫子安抚道:“好在县试和府试都不考策论,你熟读四书五经,考个童生应当是没有问题,接下来的时日,便好好再磨磨。” 姜如初点头应是:“我听老师的。” 六月,静雅舍内的第一次旬试,姜如初在第十名。 姜师妹读书用功,有一些进步,静雅舍的众人倒是不觉稀奇。 六月,静雅舍内的第二次旬试,姜如初在第七名。 静雅舍众人有些惊讶,但都知道姜师妹有夫子指点,整日的只知躲起来读书不见人影,有这种进步倒也算合理。 六月,静雅舍内的第二次旬试,姜如初在第三名。 这时,静雅舍众人终于意识到她的进步简直堪称神速,纷纷瞠目结舌。 短短三次旬试,姜如初已经一跃超过书舍内其他所有人,仅在沈梦生和唐玉之下! 邓颖看到新出的旬试榜单,一脸不可思议:“姜师妹这是长了翅膀,用飞的不成?突然都赶到师姐我的前头去了.......” 她自己也不过第六名,而姜如初却已经排到了第三名。 曹桂茹也是一脸惊叹,若不是她的座位就在姜如初的身后,每天亲眼看着她如何刻苦读书,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她能进步如此之大。 她不由有些期待的说道:“以姜师妹这势头,我感觉她很快就要赶到沈师兄和唐师兄前头去了......” 曹桂茹心想自己也是时候该好好努努力,可不能被姜师妹甩在后面太远。 山间不知岁月,只是窗间过马,兔缺乌沉,乍然便到了六月底。 这期间,姜如初唯一觉得烦恼的,便是周长济那厮时不时就作诗写文送到静雅舍来,要跟她一较高下,引得大家都围观瞧热闹。 她越是不做理会,周长济那家伙行事就越是没有任何顾忌,到如今,这件事早已在两个书院间传开来。 云川书院的周长济,同寻希书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郎较上了劲。 有些弟子第一次听到“姜如初”这个名字,十分的好奇,在打听到这个女郎出身寒微,且曾在旬试中垫底,对她更是议论纷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其他书舍的许多弟子,对姜如初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她初来乍到时,第一次旬试便垫底的印象中。 静雅舍隔壁的思学舍中,有人好奇道:"这个姜如初也没听过有什么不凡的,隔壁的周大公子干嘛要跟她较劲?" 旁边的师弟提醒道:“师兄你忘了,她可是曾夫子唯一的女弟子,估计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大家都听说她是曾夫子的入门弟子,但对夫子为何偏偏看重她,除了静雅舍众人外,却没有多少人清楚缘由。 云川书院的弟子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姜如初,就更是议论纷纷了。 “周长济难道看上那个姜如初了?”众人猜测。 “这个姜如初出身贫寒,其貌不扬的,周公子绝不可能看上她,肯定跟以前一样,就是想比个高低呢。”有女弟子有理有据的分析道。 旁边有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听闻这个女郎的字似乎写得不错,据说咱们那大门口的石碑上那几个字,好像就是她写的......” 一旁的人不可思议道:“所以咱们周公子跟一个小女郎较劲,就是为了比书法?” 众人的质疑与好奇之声皆有,一时让姜如初在两个书院间都出了名。 姜如初安安静静的在临风居看书,这些嘈杂的声音自然打扰不了她,她也相信那周长济过不了多久就会慢慢的淡忘她。 而此时,六月底整个寻希书院的月试,也已经近在眼前。 第75章月试 六月底的月试如期到来。 寻希书院这一次考的科目是:帖经、墨义、法令、算术和诗赋,总共五场。 书院的考试自然比不得县试,题量不大,因此在第一天就要考完前面的帖经、墨义和法令,后面的算术和诗赋只需半日。 第一日考的内容对姜如初来说不算难,毕竟帖经和墨义都是出自四书五经之内,左右不过是截搭题或者割裂题,只要四书和五经熟读于心,总归不会出大错。 月试的算题对她来说自然也是小试牛刀,甚至这些题都没有曾夫子平日拿出来考她的难,自然是手到擒来。 最后的试帖诗,姜如初这段时间一直研读各种诗集,虽不算进步神速,但好在如今她的韵脚不会出错,对仗也基本能工整。 她略微琢磨了一下格律声韵,大体上不出错,却也不算出彩,便满意的交卷了。 这次月试,对姜如初来说不算难,她心中大概有底,自己的排名不会低,但没有想到榜单张贴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寻希书院的一众弟子站在榜单下,看到甲榜上那个熟悉的位置不再是“唐玉”二字,而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名字时,都纷纷都惊讶出声。 姜如初这个名字,在整个书院排名第二,仅在沈梦生之下。 有人不可置信的惊呼道:“姜如初?莫非是最近流言中所说的那个姜如初!” 另有一人白了此人一眼说道:“除了静雅舍的这个姜如初,咱们书院里,也没有别的同名的弟子了。” 不管是这个熟悉的名字,还是她惊人的排名,都让一众书院弟子大吃一惊。 尤其是她突然冒出来就位居甲榜第二,一下便打破了寻希书院近两年来,头名和次名不可撼动的二位师兄的地位。 连唐师兄都被她比下去了....... 有一个男弟子有些犹犹豫豫的说道:“我怎么记得这个姜如初刚来的时候,似乎第一次旬试就是垫底呢?” 刚来时垫底,如今却已是榜二,真有人读书能在短时间内进步如此大? 旁边的人不由得产生一个阴谋论:“在下倒觉得,说不定这个姜如初就是故意垫底.......” 见众人纷纷看来,他故意神神秘秘的说道:“......就是为了让唐玉和沈梦生掉以轻心,然后趁机超过他们!” 如此离谱的猜测,有人竟还信了,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的说道: “原来是故意藏拙,怪不得进步如此神速......如今唐玉被赶超了,沈梦生说不得就是下一位,他可得小心了。” “完了,咱们寻希书院的双子星,要被人比下去了......” 另一边一位思学舍的女弟子听到如此荒唐的言论,不由得笑出了声。 见众人看过来,她似乎有几分了解内情的说道: “这位姜师妹就在我隔壁,她来的时候遇上第一次旬试确实是垫底......不过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老黄历了。” “你们可以去静雅舍打听打听......听说这位姜师妹读书十分用功,还被曾夫子收入门下,人家如今早就不垫底了!” 有人却听到了关键,眼睛一亮道:“被曾夫子收为弟子,就能有这般神速的进步......弄得我都有点想去拜曾夫子为师了......” 同这人有一样想法的,还不在少数。 大家都以为是曾夫子给自己的入门弟子传授了什么秘诀,纷纷一脸兴奋激动的嚷着,也想去拜曾夫子为师。 书院弟子都知道曾夫子为人严苛,有些弟子甚至迎面见了她都要绕道走,但如今为了这秘诀,众人想,凶便凶了点吧...... 那位思学舍的女弟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哈哈大笑着一针见血道: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想拜师,以往可曾听闻曾夫子提过收徒之事?这么多年曾夫子不也就收了姜师妹这一人。” “若是曾夫子要收你们,还能等到现在?” 她说姜师妹读书用功,这些人恍若未闻,一听曾夫子兴许有秘诀,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激动得都找不着北。 老师有再多的秘诀,弟子不用功,不也是白搭? 静雅舍内,众人都像以往一样正襟危坐,一个个的似乎都在“埋头苦读”。 外头弟子们的议论声不停的传进来,大家都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但耳朵却都悄悄地竖了起来。 听到“姜如初”三个字不停的响起,书舍内众人的表情早已是各异,惊讶意外的目光接连不断的落到她本人的身上。 姜如初听到那些人说也想拜曾夫子为师,嘴角微微上扬,她心中不由得以能做老师的弟子而自豪。 一旁的贺知书终于忍不住打破平静,一脸好奇的凑到姜如初旁边,小声的问道: “师妹,夫子当真传授了你什么秘诀?” 贺知书的声音虽然已经放低,但在此时安静的书舍内,众人都正留意此处的时候,就有些掩耳盗铃了。 一些师兄师姐们清咳了一声,身子不动声色的往这个方向歪了歪。 姜如初听到师兄师姐们不自然的咳嗽声,心领神会,故意一脸神神秘秘的说道: “不仅秘诀,老师还给了我秘籍呢。” 秘籍? 书舍内的桌椅板凳忍不住动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在姜如初的前前后后响起。 一众耳尖的师兄师姐们,似乎又默默的靠近了这一处些许。 姜如初心下都快要笑出声来,忍不住扬声打趣道:“各位师兄师姐,若是想同师妹我探讨一番的话,其实可以直接过来的。” 大家当真以为夫子只给了她秘诀,心中着急,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贺知书脸上也是一片忍不住的笑意,他本就是注意到大家都在好奇夫子是不是有秘诀这事,这才故意出声询问。 听到秘籍,他便知道这都是外面的人无中生有了。 贺知书出声调笑道:“诸位放心,若是夫子当真给了师妹什么秘籍,我这个常年垫底的师弟,一定第一个同姜师妹讨来,分与大家。” 对啊,贺师弟和姜师妹走得这么近,要是姜师妹真有什么秘诀,还能留贺师弟一个人依然万年垫底? 书舍内众人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所谓的秘诀,肯定是子虚乌有的事。 堂上众人终于破功,顿时扑哧一声,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第76章秘诀 堂上扑哧一声,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接着前前后后,便都响起师兄师姐们憋笑失败的声音。 曹桂茹一边笑,一边出声奚落道:“江海诚,我说你这个做师兄的,自个儿不努力,一听到秘诀就激动得不行。” 江海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头道:“还说我,方才我可瞧见你在姜师妹的身后,那脖子可都要往前伸出二里地了。” 堂上众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连曹桂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远处的邓颖回过头来,看向姜如初,笑着解释道: “不怪这些师弟师妹们,连我方才听到夫子的秘诀都忍不住心动,怪也只怪姜师妹你如今进步确实很大,让咱们都眼红得紧。” 曹桂茹眼睛亮亮,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姜师妹,我知道夫子才不会偷偷传你什么秘籍.......但大家都知道,你读书肯定有了什么诀窍......” “你为何进步这么大,可否同我们说说?” 不止曹桂茹如此想,一旁的江海诚和邓颖,也都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子望着她。 看样子,他们几个早就想知道她进步如此快的原因了。 姜如初正想开口,余光却瞥见右边不远处,有一人正侧着身子,似乎在偷听的样子,她到嘴边的话便顿时止住。 不远处的杨凡眉头微皱,表面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竖着耳朵使劲听。 他心里正着急那姜如初为何还在磨蹭,就听到她笑着说道:“这里不方便说,等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用午饭,我们慢慢说。” 杨凡瞬间气得七窍生烟,他气咻咻的看过去,正好对上姜如初看过来的笑眼,瞬间明白她这话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意识到自己偷听被发现,杨凡瞬间整个人脸色爆红,耳根都似要滴血一般。 他“唰”的一下举起手中的书籍挡住脸,仿佛已经原地去世。 邓颖几人跟着姜如初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杨凡通红的脸自然明白过来,齐齐心领神会的一笑。 几人笑着应下,也顺便相约好一会儿一起去食堂。 这时,前方的唐玉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一脸忍笑的揶揄道: “姜师妹,怎的还要偷偷去说,难不成怕被你沈师兄听到学了去,当真小心起来,让你超不过去了?” 外头那些人说的阴谋论,唐玉早已忍笑好半天,惹得沈梦生都无奈的笑了起来。方才二人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 这边的邓颖几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姜如初想到方才那人说她当初是故意垫底,一时也只觉得啼笑皆非。 见唐玉笑容满面,没有任何被她赶超的郁闷之色,姜如初也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揶揄回去道: “沈师兄在我前头,哪里瞧得上我那点秘诀,我是防着唐师兄你呢,万一让你学去,下一次便赶了上来,我可就亏大了。” 唐玉闻言哈哈一笑,接着扭头故作伤心的对沈梦生抱怨道:“你瞧瞧,这就是咱们当初举荐来的小师妹......这般的没良心。” 沈梦生无奈的笑了笑,接着看向姜如初,眼中都是欣赏和满意的说道: “姜师妹你这段时日进步很大,但不可骄傲自得,还是沉下心来,继续用功为上。” 姜如初明白,沈师兄这是怕她被众人一捧,就洋洋得意,担心她失了初心。她心中满怀感激,用力的点了点头: “沈师兄放心,我绝不会有丝毫懈怠。” 月试结束,明日便有一天月假,但她要下山去书楼看书,也并不得闲。 今日难得有闲,她和贺知书便相携邓颖和曹桂茹、江海诚三人,一起去食堂用午饭。 六月底日头毒辣,露天的食堂一眼望过去没有几个人。 弟子们都是三三两两的聚集不远处的树下阴凉处,一边捧碗吃饭,一边畅快聊天,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擦汗。 一副酷热难耐,又十分惬意的景象。 姜如初同邓颖几人挑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捧着大碗便说说笑笑的走了过去,打算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 江海诚身为儿郎,不拘小节,直接便坐到了地上。邓颖和曹桂茹两人却不同,都纷纷拿出自己的手帕垫在地上,这才放心的坐了下去。 倒也不是非要讲究,只是书院的弟子服是白色的,一旦弄脏便十分的显眼,浆洗起来也耗费精力。 邓颖坐好,见姜如初呆立一旁,有些奇怪道:“姜师妹,快过来坐呀。” 姜如初捧着大碗站在一旁,她没有手帕,也不想弄脏弟子服,听到邓师姐唤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瞧见一旁略微干净一些的地方,她正想直接坐下。 一旁的贺知书却从袖口掏出一张手帕,快步走过去,赶在她前面,十分自然的将自己的手帕铺平到地上。 “好了,坐吧。”他这才说道。 贺知书抬头一看,才发现旁边的邓颖和曹桂茹都一脸怪异的看着他,连姜如初瞧着他都有些发愣。 他顿时一挑眉,解释道:“这帕子我昨日才洗的,还没擦过汗。” 姜如初端着碗呆呆的坐下,有些愣愣的问道:“你给我垫着,你自己用什么?” 贺知书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他一脸无所谓的说道:“我一个儿郎,又不是你们女郎,有什么好讲究的。” 说完,他直接一屁股坐到江海诚的旁边。 江海诚嘴里鼓鼓,他倒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只是有些奇怪,包着一嘴的饭问道:“你既然不讲究,一个儿郎随身带着手帕做什么?” 贺知书端起碗,正要大口刨饭,闻言他先是愣了愣,正想回答。 一旁便插入一道熟悉的女声:“我们可以坐过来吗?” 姜如初几人顿时闻声看去,便看到蒋慧、车雪和田琴三人,各自都端着一个碗站在一旁,似乎想过来一起坐的模样。 开口询问的人是蒋慧,见几人都惊讶的看过来,她笑着再次询问道: “几位同窗,介意我们三个也一起过来吗?” 她右手旁的车雪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能瞧见她红透的耳根。而另一边的田琴便大方许多,眼巴巴的望着姜如初的方向,毫不掩饰。 蒋慧虽然是在询问众人,但眼神最后却是落在姜如初的身上,其意便不言而喻。 邓颖和曹桂茹心领神会,看向姜如初,征求她的意见: “姜师妹,你觉得呢?” 第77章分享 “姜师妹,你觉得呢?”邓颖几人看向姜如初,询问她的意见。 几人都明白,这蒋慧、车雪和田琴三人,方才是听到姜师妹在书舍时说用午饭的时候要探讨一番,这才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姜如初对上蒋慧真诚十足的眼神,又瞧见另外两人一个低着头却耳根红透,另一个一副眼巴巴的模样...... 蒋慧维持着脸上善意十足的笑容,虽极力掩饰,却还是能瞧见她眼底的那一丝尴尬与不自然。 姜如初一笑,看了一眼身旁空着的一大片阴凉处说道:“都是一个书舍的,这里还这么宽敞,过来坐吧。” 蒋慧的笑容顿时轻松下来,微笑着应道:“多谢姜师妹。” 旁边的车雪一怔,抬眼看过来,瞧见姜如初脸上的笑意不似作假,她这才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十足的笑容来。 趁另外两人还有点不好意思,田琴当即欢快的应了一声:“好啊!” 随即她便端着碗脚步轻快的迈着小碎步,走过来便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姜如初旁边,连干不干净也顾不得了,率先抢占了最佳位置。 蒋慧和车雪见状,也端着碗走过来,坐到了田琴的旁边。 除了姜如初自己外,另外的五个师姐分别围坐在她的左右,对面还坐着贺知书和江海诚二人。 这时候,此处的树荫下,便足足聚集了八个人。 其中七个人虽然都端着碗,但眼神可都时不时的落在姜如初的身上,似乎都眼巴巴的在等着什么。 姜如初自然心知肚明,其实她方才在书舍也只是故意说给那杨凡听,想急一急那讨厌的家伙而已,实际上她哪有什么突飞猛进的秘诀。 想了想,她便打算干脆将自己平日读书总结的一些诀窍,说给大家听一听好了。 姜如初刚想好抬起头来,周围的七双眼睛便“唰”的一下落在她的身上,似乎随时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无奈一笑道:“诸位师姐师兄真是抬举师妹了,我哪有什么秘诀,只是一些自己总结的笨方法而已。” 江海诚第一个迫不及待的说道:“姜师妹快说,师兄我可早就等不及了。” 旁边几人瞪他一眼,邓颖微笑说道:“姜师妹你说吧,不管是不是笨方法,咱们都相信你能进步飞速,定是有自己的诀窍的。” 一旁的田琴眼神期待,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的方法再笨,总也笨不过我自己的去,好师妹,就说来给我听听吧。” 旁边几人都纷纷点头,姜师妹能进步这么大,再笨的方法肯定也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姜如初点点头道:“既然大家都想知道,那我便将自己平日发现的诀窍,说来给大家听个乐子吧。” “四书五经虽都是死记硬背,但我发现,整日看书背书反而能记住的不多,要讲究方式方法,才能成效显著.......” 在周围几人好奇的目光下,姜如初毫不藏私的说道:“比方说,咱们在晨日刚起床时背书,记性就会更好,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 众人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但我发现,若是咱们在头一晚入睡前的半个时辰背一背书,在醒来后再背一遍,又会记得更牢固一些......” “还有不止晨日记性好,有时候午间小憩后,记性也会更好,这说明咱们读书并不能一直死用功,要劳逸结合,有时候出门玩耍一番,再回来背书反而更见成效。” 姜如初说了一大串,抬眼看众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并没有不赞同之色,便越发自信的继续说道: “我也发现,有时候咱们一边做旁的事,一边背书,记性也会很好,比如吃饭、出门散步、甚至......那个,出恭的时候,背书都会有奇效。” 众人越听眼睛便越发的明亮,听到姜师妹说到出恭时,大家都端着碗拿着筷子,反而兴致勃勃的谈论起来。 “嘿,你们还别说,若不是怕将书弄脏弄坏了,干啥我都想带着呢。”对面的江海诚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对出身贫寒的读书人来说,抄一本书便要六百文到八百文不等,买的粗面都够一家人吃上小半年,就是买细面也够吃上一两个月了。 因此书籍对他们来说都是顶顶要紧的东西,生怕弄坏弄皱,吃饭喝水时都会自发远离书籍纸张,不敢有丝毫大意。 邓颖看向姜如初询问道:“姜师妹,你是日日都将书带在身上吗?” 姜如初闻言一笑,便一只手拿着大海碗和筷子,另一只手伸进怀里去掏...... 一旁的田琴十分殷情的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碗,一脸好奇的盯着她手上的动作,以为她要随手掏出一本书籍来。 没想到,却见姜如初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泛黄的树叶来。 姜如初拿出自己怀里的一沓梧桐树叶,见众人脸上都是意外和不解,她将手中的树叶一一摊开来,给大家展示道: “师兄师姐们不必将书籍带上身上,用这梧桐叶代替便可。” 众人只见姜师妹展示的大大的梧桐叶上,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文章,有诗词,甚至还有算题....... 贺知书拿起一张写着算题的梧桐叶,呆呆的看着上面小小的圆润的字。 姜如初一点也没有要藏私的意思,分享道:“一本书籍也不够,带太多又太累赘,咱们不如将重要紧要的文章诗词都写在这些梧桐叶上。” “这样一来带着也方便,咱们也不用全部抄写,只需记紧要处,背的时候若是忘记了,掏出来瞧瞧,便能全部想起来了。” 众人眼底都是惊喜之色,纷纷接过姜如初手中的梧桐叶,拿在手中一脸欣喜的看起来。 贺知书眼神从手中的梧桐叶,缓缓移到对面的人兴奋的小脸上,眼神中逐渐涌出许多,复杂到让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东西。 在同他日日相处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琢磨出的这些。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过她什么时候拿出过这些梧桐叶,又在什么时候默默的背诵...... 贺知书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一点点的走向她自己的路。 而他,似乎真的要被她丢下了....... 一旁的邓颖都忍不住神情兴奋的说道:“写在梧桐叶上,带着方便,又不怕弄坏,而且抄写一遍,还能记得更牢。” 一旁的蒋慧和田琴等人连连点头,树叶漫山遍野都是也不用费一点银钱,对出身贫寒的他们来说,简直不能更方便实用了。 众人连连夸赞姜如初,欢快欣喜的声音不停的响起,引得周围其他的弟子纷纷投来奇怪的视线。 第78章诀窍 周围四处树荫下用饭的弟子不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端着碗正谈天说地。 听到这处的动静小,许多弟子都忍不住一脸奇怪的扭头看向这边,见静雅舍这几个人莫名其妙的一脸欣喜兴奋之色,都纷纷好奇的探头探脑。 这边正欣喜讨论的邓颖和蒋慧几人,也逐一反应过来,自己这边的动静似乎太大。 江海诚顿时重重的咳了一声,忍住高兴,小声的提醒道: “咱们小声点,姜师妹的诀窍,可别让其他书舍的人听了去,免得跟咱们学。” 连一向爱嫌弃他的曹桂茹闻言,也难得小家子气的说道:“对,咱们小声点,别被他们学去了。” 邓颖竟也十分赞同的说道:“对,咱们书舍的师兄师妹们知道便好,别让其他书舍的人也听了去。” 说到底,科举之路上,在场的众人都是对手。一个书舍的同窗之间能分享诀窍已是情谊深厚之举,又怎么可能再告诉别的书舍的人。 其他几人都齐齐点头赞同,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让自己平静下来,生怕被旁的人看出什么。 姜如初见大家这么重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这些方法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也不是什么秘诀,说不定旁人早就知道了。” 这些方法也只是她平日背书总结的小诀窍,也不是什么突飞猛进的秘诀,不够努力上进的读书人就算学了去,自己不用功,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邓颖嗔她一眼,压低声音,一脸温柔的责怪道: “姜师妹,你以后心可不能这般大,自己读书的诀窍法门,怎么能轻易的告诉外人,咱们师兄妹们听一听也就算了。” 曹桂茹笑着凑近姜如初,笑容亲近的说道:“对,咱们自己书舍的都是自己人,姜师妹你把自己的诀窍都告诉了我们,咱们以后也绝不会亏待你......” 说着,曹桂茹夹起自己碗里的几块肉放到姜如初的碗里,大方承诺道:“以后师姐经常请你吃肉。” 姜如初看着自己碗里突然多出的几块肉,愣了愣。 一旁的田琴也赶紧有样学样,将碗里的不管是青菜和肉沫星子,一股脑的扒拉到姜如初的碗里,给她塞得满满当当。 “姜师妹,师姐我的好吃的也都给你,以后咱们有福同享。” 田琴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有读书的诀窍,也记得要一起分享。” 对面的江海诚“哎呀”一声,见几人看过来,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碗里,什么也不剩,一脸不好意思的说道: “方才一边高兴,一边也没忘记往嘴里塞,都吃完了.......” 随即他笑着对姜如初承诺道:“姜师妹,今日就先欠着,等放假回来,师兄一定请你吃好的,” 姜如初一只手端着重量十足的大碗,一只手连忙摆了摆,拒绝道:“师姐师兄们不用如此,咱们也不是随便探讨了一番罢了,何必如此客气。” 曹桂茹笑得脸儿圆圆,一脸促狭的说道:“姜师妹你别客气,你江师兄往常小气惯了,难得大方一回,你可得让他表现一下。” 她眨了眨眼补充道:“请吃饭也不费几个钱,再说你江师兄家中可是开裁缝铺子的,不差这点银钱。” “对,我怎么糊涂了.......” 江海诚闻言一拍脑门,眼睛一亮道:“你们女郎不都喜欢穿好看的衣裳,姜师妹,改日我让我娘给你裁一身好看的,我娘的手艺可好了。” 时下布料可不便宜,一身普通的衣裳都得费个好几百文,姜如初可不能随便让旁人为她破费如此多。 她正要拒绝,这时,旁边有人却突然将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的面前。 姜如初怔了怔,扭头便看到蒋慧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见她看过来,蒋慧一把将小小的纸包塞到她的怀里,小声说道:“姜师妹,这是师姐我的一点心意。” 她真心实意的解释道:“这是我娘自己熬的糖块儿,若是看书看累了,塞一小块儿进嘴里,嘴里甜滋滋的,提神醒脑......” “姜师妹你可别嫌弃,我娘月中时给我送来的,就被我吃得剩这么一点了。” 姜如初怎么会嫌弃......她低头愣愣的看着被塞到自己怀里的小纸包,这可是人家的娘亲手做的,又辛辛苦苦爬山送上来。 蒋慧自己必定都舍不得吃,到月底还剩下这么一小包,何其珍贵。 姜如初正愣神间,最边上的车雪却突然站起身来,飞快的走到她的跟前,将自己头上的一根素簪一拔。 趁姜如初低着头,她随手便往她头上一插,有些别别扭扭的扔下一句:“不值几个钱,戴着吧。” 说罢,她便咬着嘴唇,飞快的坐了回去。 姜如初愣愣的伸手往头上去摸,摸到一根斜斜插在她发髻中的簪子,木质的,顶端的一朵木花雕刻得栩栩如生,光是摸着都能感受到其精巧。 蒋慧扭过头,看着车雪红透的耳根,有些好笑的说道:“你什么都不说,姜师妹怎么能知道你想要交好?” 车雪这才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姜如初一眼,红着脸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之前是我不好,对姜师妹你有偏见......没想到你却一点都不计较,还愿意把自己进步的诀窍告诉我们......” 现在看来,姜师妹能自己琢磨出这么多背书的诀窍,如此刻苦,早已远超她数倍。 读书人之间,都是生怕别人比自己学得好,哪里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和诀窍轻易告诉旁人。对于她们这样出身寒微的女郎来说,读书就更为不易了。 车雪心下感激,不由得低声道:“你很好,是我不好。” 姜如初摸着木簪,瞧见她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心中明白她的别扭和真心,便笑了笑大方的说道: “没关系,咱们如今也算是真正的认识了,以后都是同窗。” 这时旁边的邓颖也凑过来,默默的将自己手上的木镯褪下,戴到姜如初手上,语气不容拒绝的说道: “真是巧了不是,我的镯子花纹和样式,跟车师妹的正好一对,刚巧给姜师妹配上。” 姜如初一手端着大碗,另一只手便只能任由邓师姐将镯子给她戴上...... 邓颖给她戴好,忍不住说道:“真好看,就是师妹你这手腕也太细了,赶紧的多吃点,长些肉。” 姜如初心里一片暖意汹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怔怔的点了点头。 反正收都收了,碗里的,怀里的,头上手上戴的...... 曹桂茹点点头,笑着说道:“对,姜师妹就是太瘦了,以后师姐我经常请你吃肉,负责把你养胖一点。” 江海诚却笑着揶揄道:“但也别太胖了,费布料,我娘也不好做衣裳。”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几人说说笑笑,一边继续吃饭,一边商量着等会儿要去哪儿捡一堆的梧桐叶回来。 此刻姜如初突然发现,原来读书的乐趣,是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第79章稳坐次名 月假只得一天。 因此在头一天的傍晚,姜如初便着急忙慌的往山下去,披星戴月的只为能多一点时间在贺家的书楼看书。 贺知书这人嘴上说不同她一起回去,没想到走到半路,他便慢慢悠悠的从后头冒了出来,险些吓了姜如初一大跳。 贺知书慢慢悠悠的从她身旁走过,见她手拿树枝的胆小样,不禁斜了她一眼道:“胆子这么小,还敢这么晚走山路。” 姜如初松了一口气,手中拿着的树枝却没有松手,她呼出一口气疑惑道:“你不是说你这个月不回贺家?” “还不是你害得,等会儿祖父就看到你一人,没看到我,肯定又要骂我。” 贺知书看似慢慢悠悠,但脚下的步伐却一点不慢,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走到她前老远去了。 见姜如初被他甩在身后,他脚步放慢,扭过头来吓唬道: “还不快些跟上?等会儿落后太多,被山里的野猴子抓去了,我可发现不了。” 姜如初将裙角捏在手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跑一边有些惊恐的问道:“咱们这无崖山中还有野猴子?” 贺知书嘴角扬起,他望着她已经跑得有些夸张,一点也不淑女的姿势,一边低笑一边意有所指的说道: “不仅有,这些野猴子跑起来还可快了。” “那咱们快些走,趁天还没黑。”姜如初一听,赶忙催促他快一点,自己脚下也似生风一般。 傍晚的风吹着山间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山路上偶见几个行人,也都是往上走,独独他们二人,却行着相反的路。 二人同行,平时要走上半日的山路,今日却在天黑之前便到了贺家。 往常的月假只得一天,贺知书一人很少回来。这一次,贺老太爷见姜如初竟然把自己的小孙子带回来了,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本来老太爷答应的是让姜如初每个月月假可以来书楼抄一天的书,但今日这么一高兴,竟然同意姜如初可以将书带回无崖山上,下个月月假再送回来。 一月能抄一本,一年就是十二本,十年就是.......姜如初心中大喜,看向贺知书的目光逐渐发亮,仿佛捡到了一个宝贝。 贺老太爷可是轻易不许人将书楼里的书带出来的。 她都没想到带上贺知书还有这意外之喜,眼睛亮亮,得寸进尺道:“老太爷,我可以一次带个四五本回去吗?” 贺老太爷一边吩咐厨子张罗晚饭,一边瞪她一眼:“不行,一次只能带一本。” 一次带一本,书楼的书够她带上数年都不止,那他就可以月月都看到自家的小孙子。这小女郎莫非当他老爷子傻? 姜如初抓抓发髻,有总比没有好。她心中也明白,这已经是沾了贺知书的大光。 自此之后,七月、八月的每一次的月假,姜如初便都会拉着贺知书一起下山看书。 姜如初知道老爷子就想看他这个孙子,为了努力报答老太爷让她带书离开书楼的恩情,即使贺知书懒得动弹,她也会强行拉着他一起下山。 而贺知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也不爱瞌睡了,同姜如初一起看书抄书的日子越来越多...... 七月、八月的旬试和月试,姜如初一直牢牢的位居沈梦生之下,稳坐次名的位置。 随着她的排名稳定,那些质疑怀疑她的声音,也逐渐的低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静雅舍的众人对此习以为常,大家都忙着自己的课业,读书也一天比一天卷。 邓颖几人学着姜如初的法子,将要点重点都写在梧桐叶上,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不论吃饭喝水散步还是睡觉,时不时便要掏出来瞧一瞧。 静雅舍其他的弟子自然也发现,这几人莫名其妙的爱捡树叶,时不时就在角落里莫名其妙的掏出一张树叶翻来覆去的看。 “江海诚他们疯了?”旁边思学舍中,有人趴在窗前,神情奇怪的瞧着远处那几个神神叨叨的人问道。 一大早晨课还未开始,江海诚和蒋慧几人就在在书舍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几人一边莫名其妙的围着院子绕圈,一边嘴里似乎还默默的吟诵着什么。 姜师妹说了,读书也要劳逸结合,记性才会更好。 因此每日堂课前,邓颖带着众人都会来此处走圈活动身体,几人一边走圈一边背书,效果竟然当真比在书舍中背书强上许多。 遇到想不起的地方,几人便会掏出怀里的梧桐叶飞快的看一眼,显得偷感十足。 看在旁人的眼中,便是这些人神神叨叨的,时不时还掏出一片树叶来瞧,让人看得十分不解,一头雾水。 思学舍中,另外一位师兄收回目光,毫不关心的继续埋着头看书,无所谓的回答道: “他们爱玩儿便让他们玩儿去呗,咱们读咱们的书。” 不过让人惊奇的是,静雅舍的人如此这般“玩儿”了两三个月,月试排名却奇迹般的不退反进。 原本还排在末尾的车雪和田琴二人,排名蹭蹭蹭往上涨,在八月的月试中,竟已双双的进入了前十名。 而这时,静雅舍中的其他人,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首当其冲的便是杨凡,这家伙往常的旬试月试都在第四五名左右,然而这个月的月试中,他却突然就掉到了第八名。 前三名是沈梦生、姜如初、唐玉,这便罢了,邓颖和曹桂茹分别在第四和第五,这二人一贯和他不相上下,杨凡也能接受。 但如今,就连一向在他后头的江海诚和蒋慧,也都排到了第六名和第七名。 而杨凡自己,竟然落在了第八名! 杨凡非常的不服,也不明白怎的这几人突然就像是如有神助,一下就突飞猛进,全都跑到了他的前头。 在偷偷的观察了这几人两三天之后,杨凡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突飞猛进的这几人,竟然每天都会约着一起围着院子绕圈,一起捡树叶....... 杨凡虽不明,但觉厉。 在第五天的晨课前,某人厚着脸皮,抬着下巴,目不斜视的加入了走圈的队伍。 第80章来信 人一旦努力起来,这日子就过得飞快。 转眼间,八月换九月,满山的翠绿正是茂密,盛夏的酷暑也令人难耐。 夜色已深,微风送爽,姜如初还赖在临风居的矮榻上,打算将最后一篇文章看完再回去。 如今她在老师的寝居中已是无拘无束,不仅半边身子歪在榻上,还一边惬意的看书,一边不忘将老师给她做的酸梅汤来上一口。 曾夫子洗漱完回来,披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白色的轻纱寝衣在她的行走间娉娉袅袅,整个人显得飘然若仙。 她一进寝居便瞧见姜如初那惬意的模样,秀美的娥眉便淡淡的蹙起。 “坏毛病......女郎家一点都不端庄,光会读书可不够。”曾敏摇了摇头,出声训诫道。 姜如初闻声,便立刻坐了起来,脸上堆笑:“老师,您要就寝了吗?那弟子是不是该回去了。” 但她最后一篇才看了个七七八八,若是老师要休息,她便打算将书带回去看。 曾敏哪里不懂她的意思,若是让她回去,保管又一不小心看到深夜去,倒不如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完,回去便好好休息。 “你看你的,我自睡我的,不碍事。”曾敏说道,接着她似乎想起什么,便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拿出一个信封来。 “瞧我差点忘了,你的书信好友又给你寄信来了。” 姜如初顿时放下手中的书,神情惊讶道:“又是那施若愚?她怎的又给我写信......” 上一月的某一天,曾夫子的临风居莫名其妙的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却既无收信人也无任何落款,只说是送到临风居,旁的却什么也不知道。 她打开一瞧,没想到竟是一位叫做施若愚的世家小姐,专门写给姜如初的信: 施氏若愚之笔信,姜如初亲启。久慕芳范,未亲眉宇....... 姜如初拿到这封来信一头雾水,因为她并不认得任何姓施的人,将这长长的信读完,姜如初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位女郎仰慕她的文采,这才转辗寻找了她许久,终于找到寻希书院来。 这个叫施若愚的女郎十分有趣,字写得秀气,但说话却十分的啰里八嗦,连篇累牍的给她写了一整张纸,都是在说自己寻她如何的辛苦。 剩下的一张纸上,也都是在说她对姜如初如何的崇拜和喜欢,以及羡慕她能在书院光明正大的读书....... 最后,再对她的诗夺得诗魁,狠狠的打了那些儿郎的脸,表示十分的解气。 姜如初收到信之后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女郎,又正值月试,她忙着读书晕头转向的时节,因此回信便搁置了下来。 谁曾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未见她的回信,这个施若愚又连着写了好几封信来,到今日这封,已然是第四封。 姜如初无奈的接过老师手中的信,打开一瞧,一整篇读下来,果然还是催促她回信的。 曾夫子见她一副既欢喜又不知如何回应的模样,笑着说道:“听闻这施氏累世武官之家,家中之人皆性情豪爽。” 姜如初前世虽同一些世家官眷打过交道,但从未有过任何知心的手帕交,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爽的世家小姐,还毫不遮掩的如此仰慕于她。 “出身武将之家,难怪性子这般丝毫不遮遮掩掩。”姜如初心中也对这施若愚升起几分好感,琢磨着要怎么回她。 曾夫子一边绞干自己的头发,一边回道:““这施家女郎的性子难得如此直率,倒是值得一交,你不妨用心回一回她。” “她困在家中,羡慕你可以在书院读书,稍显热情些,倒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交友心切罢了。” 同辈之人,哪个没有一两个知交好友,偏她这个弟子却爱跟贺知书这个儿郎来往,好在近些日子来,书舍内的邓颖和曹桂茹几人,也爱跟她混作一团。 姜如初点了点头,“老师,我这就回信给她。”再不回,这施若愚就又该写下一封来催促她了。 人家这般喜欢她,她得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回......姜如初想了想,既然她这般的羡慕她能在书院读书,她便将自己在书院的日常都写下来,分享给她。 施若愚不敢将姓名落款写上,明显是怕旁人知道,姜如初料想她应该是瞒着家里人写信给她。因此她也学她,将落款和收信人都写到信里面。 给她回了一封信封空白的信:姜氏如初之笔信,施若愚亲启。数获手书,忽闻尔慕,喜出望外....... 山下的施府,当施若愚收到这封侍女偷偷转交给她的回信,一见这空白的信封同她的一般无二,她便顿时乐开了花。 “终于肯给我回信了,这姜如初果然聪慧,懂我的不易。” 待她读信,见姜如初写的全是书院中的日常,以及自己读书时遇到的趣事,看得她眉眼逐渐带笑,一脸的艳羡,不禁心头一热。 “她竟如此懂我......” 不愧是她施若愚瞧上的女郎,她看得意犹未尽,心中愈发对姜如初相见恨晚,便又开始琢磨起回信来。 书院内,姜如初一边努力读书,一边时不时的与施若愚书信来往。 从作诗写文聊到品茶下棋,两人一来二往愈发的聊得投机,二人虽未见过面,但却早已将对方当作好友。 读书愈发的从心,又有好友谈心解闷,姜如初的书院日子过得十分的舒心顺畅。 唯一让她不顺的,便是那周长济还是阴魂不散。 这不,今日又着人送来了他那得意诗作,非要请姜如初“指教”一番。 静雅舍众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这周长济缠着他们姜师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拿着周长济的佳作,见怪不怪的欣赏起来。 被众人围在最中间的江海诚,拿起周长济新作的诗,表情夸张的一边朗读,一边还摇头晃脑。 待念完,他情不自禁啧啧两声,肯定道:“不错,是首好诗。” 众人也都点头表示肯定,唯有那边的姜如初默不作声,还在埋头自顾自的练习书法。 老师说她的字虽写得不错,但笔锋却太过张狂不羁,这样的字好看虽好看,但在考场上却极易引得考官不喜。 若是因为文章字迹被考官反感,导致她被黜落,这可就太不划算。 因此姜如初近些日子,都在努力的练习书法,让自己的笔迹锋芒内敛一些。 见姜师妹没有任何反应,江海诚摸了摸下巴,有些惋惜的说道:“姜师妹,这周长济的诗写得是真好,你当真不来瞧一瞧?” 第81章拖延 “姜师妹,这周长济的诗写得是真好,你当真不来瞧一瞧?” 听到江师兄的声音,姜如初抬起头来,无奈道:“还有何可瞧,方才江师兄你念得那般大声,师妹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那边围在江海诚周围的邓颖和曹桂茹几人,相视一笑。 邓颖笑着指出关键:“看来姜师妹这是不打算理会这位周公子了。” 提起那周长济,曹桂茹也忍不住感叹道:“那周公子当真好毅力,这都坚持了三四个月了吧?姜师妹若是一直不作理会,不知他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去......” 江海诚啧啧两声,“这家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邓颖建议道:“姜师妹,你不妨就回一回他,不然他这三天两头的作诗写文的送来,瞧这劲头,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消停的。” 这时一旁的蒋慧开口,却不这么认为,她一针见血道: “这位云川书院的周公子可是一向出了名的难缠,若是当真回他,照他以往的性子,估计反而会更来劲.......” 定要比得人一败涂地,自认不如,彻底分出个高下不可。 车雪也皱起眉头,“这般比来比去的,岂不是会耽误姜师妹的学业?” 邓颖和曹桂茹几人的神情,也顿时严肃起来,这周长济怎的这般难缠,让人比也不是,不比也不是。 姜如初终于将手中最后一张字帖临摹完,这才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 瞧见不远处的师兄师姐们都在替她烦恼,姜如初笑了笑说道:“几位师姐不用为我烦忧,我已经想到解决那周长济的最好办法了。” 蒋慧神情一怔,有些稀奇的说道:“你要怎么解决这位难缠的周公子?” 姜如初叹了口气,无奈的笑着说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拖延战术了。” 拖延战术?对面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那周长济坚持了两三个月都没有放弃,这拖延的办法目前看来显然是不管用的,这就是姜师妹说的最好的办法? 姜如初的拖延战术,自然是要对症下药,这周长济像疯了一般咬住她不放,不就是想要比试,那她就同他比....... 姜如初想清楚后,便重新开始磨墨,不过她自然不是给他回诗文。 而是用自己潇洒又张狂十足的字,给周长济回了一封内容更为“张狂”的信。 几位师兄师姐纷纷围在姜如初的身后,大家都一脸好奇她要怎么回信,但几人在看到她的笔下所写内容后,都忍不住齐齐深吸了一口气。 见姜师妹一脸平静的收笔,又神情自如的将信装好叫人送了出去,几人一时都沉默了下去。 邓颖和曹桂茹几人互相看了看,眼底都是微微惊讶以及不解之色。 良久,江海诚终于忍不住轻“嘶”了一声,表情难言的问出一句: “......姜师妹,你当真是认真的?” 姜如初见终于将这件麻烦事解决掉,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闻言,她扭头瞧着自己的几位师兄师姐,见他们都是一副怪怪的神情,有些好笑的说道:“怎么了?我自然是认真的。” “不就是要跟那周长济比乡试名次......几位师姐师兄,何必如此深情?” 姜如初本来还想跟他比谁先考上进士的,但那周长济估计也不是傻子,考上秀才后还要参加乡试,乡试三年一次,中了举人后才能再去参加会试。 许多读书人一生连一个秀才都考不上,更别说中举人。 等她去参加会试,中进士不知是多少年后,拖如此之久,那周长济必定不会相信。 邓颖和蒋慧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跟周氏嫡子比乡试名次,她竟能说得这般轻巧? 江海诚有些为难的说道:“姜师妹,咱们几个自然是相信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只是你要跟那周长济比名次......” 蒋慧小心的提醒道:“姜师妹,你可知那周长济早就应该下场参加县试,是因为周氏的人压着他,不想让他太早下场。” 她压低声音道:“听说,周氏这些年一直想让族中出一个六元及第。” 邓颖和曹桂茹等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惊讶,本朝第一个六元及第,若是出在周氏,那必定是惊动朝野上下。 姜如初神色一怔,顿时想起前朝唯一一位六元及第的女状元,冯希,冯首辅大人。 “六元及第,光耀门楣,周长济原来还身负如此重任......” 姜如初笑了一声,可惜,她记得他最后中的可是探花。 她望向众人解释道:“几位师兄师姐不必担忧,此举不过为了拖延,三四年之后,那周长济或许早已将我抛在脑后。” 众人闻言神情一愣,这时,江海诚突然拍手笑道:“而且,他中了举人后也要去国子监!” 曹桂茹却白了他一眼,“难道咱们姜师妹中了举人之后,就不能去国子监?” 姜如初却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国子监人才辈出,他未必还会将她看在眼底。 更何况,他还会在那里遇到一位劲敌,霍衍舟。 蒋慧却顿时恍然,笑着称赞道:“去了国子监,天地广阔,谁还会在乎咱们这两个小小书院的弟子输赢。” 原来如此,姜师妹这一招拖延战术,拖到那时,自然就无影无踪了。 邓颖也点头赞同,“姜师妹,你这招我看挺合适,还不耽误读书。” 让那周长济赶紧消停,自己一边读书去,大家各自忙活,各自读书科举,经年后的结果,便到经年后再说吧。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虽然这拖延的办法十分不错,但传到云川书院之后,还是在意料之中的,引起那边的读书人好一阵议论风波。 周长济,身负家族荣光的周氏嫡子,周氏可是将他从小以状元之才培养的! “这个姓姜的女郎,到底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口气啊?” “不知道,故意哗众取宠吧。” 云川书院中基本上都是对姜如初的嘲笑声,嘲笑她自不量力,大言不惭的竟敢跟他们周公子比乡试名次。 而这边的静雅舍众人,对这些质疑嘲笑声却完全不放在心上。 九月的月试在即,大家都忙着走圈背书,谁有时间去管那些闲人! 第82章万年老二 九月的月试榜单张贴出来。 沈梦生依然稳坐首位,而姜如初依然是第二名,因此寻希书院中的“万年老二”称呼,终于不再是唐玉,而变成了她。 唐玉凑到姜如初跟前,神情悠悠的叹道: “唉,以前总被人说是万年老二,心头郁闷,如今连老二都拿不到了,这心头反倒更不是滋味,你说我这人......” 自从姜如初赶超到他的前头之后,唐玉便一直排在第三,三人的名次稳若磐石,一连好几个月再也没有动过。 姜如初正愁自己不知何时能超过沈师兄,听到唐师兄这话,她顿时笑了起来。 “唐师兄,你放心,我可不与你争这万年老二的头衔,等我拿了头名,这老二的位置任由你来争。”她眨了眨眼说道。 “姜师妹,你这司马昭之心,可是路人皆知了。” 唐玉顿时笑出声来,扭头便冲不远处的沈梦生朗声说道:“沈兄,你的姜师妹正憋着劲儿,等着赶超你呢。” 远处的沈梦生抬眼笑看过来,面有傲色的冲姜如初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书,神情中尽显自信。 “姜师妹,我且等着。” 姜如初从容的拱手一礼,笑了笑以示应答。 她深知自己的薄弱之处,便是自己的策论文章一直写得不够出彩,这也是她一直落后于沈师兄的最重要原因。 但姜如初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增长见闻的好办法。 十月的一场大雨后,暑气消散许多,无崖山的山路上,来往的行人便更多了起来。 如今的静雅舍,在邓颖和江海诚等人的带领下,所有的师兄师姐都跟了上来,都开始在晨日跟着他们一起走圈背书。 由于书院的院子太小,十几个人施展不开,于是邓颖便带着大家一起绕着无崖山跑。 从山顶跑到半山腰,再跑回来便正好赶上晨课,再合适不过。 天光朦胧,还未大亮,山间似萦绕着一层薄雾。 静雅舍的众人十分默契的晨起,大家口中安安静静的默念,静悄悄的跑在无崖山的山间。 书院的这些日子里,在师兄师姐们的照拂下,姜如初的身板早已不如当初那般瘦弱,脸上也总算挂了些肉。 但如此大的活动量,她还是力不从心,大口喘着粗气费力的挂在队伍的最后面。 邓颖和曹桂茹时不时担忧的往后面瞧她的身影,生怕她不知被掉在何处。 终于到了半山腰,其他人休息好后便纷纷往回跑,只有姜如初还坐在原地,冲大家摆了摆手: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再歇一会儿。” 邓颖几人虽都是一脸担忧,但前几日她都是如此,几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照常嘱咐了她几句,便都走了。 连贺知书想要留下来陪着她,也被姜如初甩甩手轰了回去:“你晚了这么久才开始用功,不知落后其他人多少,赶紧回去背你的书吧。” 贺知书这家伙终于开窍,开始将心思放到读书上,这些日子也正在用功。 但他落下的功课不知多少,懒散许多年,岂是一朝一夕能赶上来的,因此姜如初这才催促他赶紧回去背书。 众人都走了,只留下姜如初一人还在原地歇脚。 此处是半山腰的几条岔路汇集之处,她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平复着呼吸,时不时望向岔路口处,等着每日经过的行人。 无崖山连绵一大片,不仅有两座书院,还有住着一些散户以及猎户,甚至有商贩都将生意做到了山顶去,每日都会带着货物上山贩卖。 每日天光微亮的时候,那些行脚商贩都会挑着担子路过此处,这个岔路口就是他们惯常歇脚闲谈之处。 姜如初留下来自然不单是为了休息,她图的是能同来往的行脚商贩们搭上几句话, 论世俗人情和经济时事,其实没有人比这些日日讨生活的商贩们更加清楚,便是当下的时政新策,最先感受在身的,实际上也是这些平头百姓。 这些日子同他们随意攀谈几句,便令姜如初收获良多。 这时,姜如初的身后传来几声脚步声,她正要回头,身旁就忽的坐下来一个人。 姜如初一脸意外:“杨凡,你怎么回来了?” 杨凡一副“你管我”的神情看了她一眼,耳根却微红,小声哼道:“就许你休息,难道不许我休息。” 这家伙近些日子怪怪的,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跟着她,像个跟屁虫一样。 姜如初笑了笑,无所谓道:“随便你吧。” 杨凡可不管她怎么想,反正他就是要跟着这姜如初,将她的秘诀都偷偷学走。 她和邓颖她们几个总是干什么都不带着他,走圈背书的事情还是他死皮赖脸的跟着,才终于让他发现了梧桐叶的事。 原来大家都找到了秘诀偷偷用功,怪不得一起突飞猛进......独独剩他落在后面。 最近几天他又发现这姜如初总是一人单独留下,以杨凡总结的经验来看,这姜如初肯定又找到什么秘诀,自己偷偷用功呢! 姜如初才懒得理会这杨凡到底在想什么,她瞧着岔路口望眼欲穿,终于远远的看到零星的几个人影,挑着担子缓缓走来。 姜如初面上一喜,便立刻站起来身,迎了上去。 杨凡一脸茫然的看着身旁的人突然一脸高兴的站起来,虽不知是为何,但他立刻毫不犹豫的也跟着起身,跟了上去。 一个干瘦的老头满头花白,挑着两个冒着尖尖的箩筐,沉重的担子将他压得几乎要直不起腰,脚下却稳稳的向这边走来。 “树伯,您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姜如初笑脸盈盈的站在路边。 树伯闻声抬头一看,见是她,顿时笑得一脸褶子,“是姜女郎啊,你怎的又早早的等在这儿了。” 姜如初笑容满满的说道:“自然是等着买树伯的圆黄梨,一天不吃我可想得紧。” 见树伯笑呵呵的准备放下肩上的担子,姜如初快步上前,替他扶住卸力,将担子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树伯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拿出手杆秤:“难得姜女郎你会吃,别看老汉我这梨长得丑一些,比起市面上新来的那个大白梨,可甜着叻。” 姜如初从衣袖里掏出自己的布袋,一边认真挑选梨子,一边笑着随口搭话:“什么大白梨,是天护国那边传过来的新品种吗?” 身后跟来的杨凡远远的瞧着,见姜如初竟然跟一个商贩相谈甚欢,就为了买两个丑不拉几的破梨子。 他忍不住露出些许嫌弃的神色,不再靠近一步。 第83章买梨 杨凡远远的站着,神色嫌弃的不再靠近一步。 树伯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郎君,笑容减淡了些许,询问道:“姜女郎,那位远远站着的小郎君,可是你的好友?” 姜如初头也没回,笑容依旧,只是语气淡淡的回答:“他是我的一位同窗。” 树伯了然的收回目光,笑意依旧的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那梨就是从天护国那边过来的,别看它长得白白胖胖的,其实一点甜味儿都没有叻,不好吃的。” 姜如初提着手中选好的四五个梨给树伯过秤,笑着赞同道:“我就喜欢吃您这圆黄梨,又甜水分又足。” 树伯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许,笑呵呵的说道: “那大白梨也就在市面上骗骗那些贵人小姐......难得姜女郎你会吃,不像旁的那些读书人,嫌我老人家这梨长得不够光鲜。” 姜如初笑着将三文钱递过去:“树伯,这是三文,您仔细点好。” 她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你为何不去集市上卖,那里人多,您挑上山来多费劲。” 树伯笑容满面的将钱收进荷包里道:“去集市上卖不得交钱,老汉我这梨值几个钱噢,卖了还不够交税叻。” 姜如初恍然一怔,这才知道平民百姓做点小买卖竟如此艰难。 树伯一边慢吞吞的挑起担子,一边一脸慈祥的催促道:“快回去读书吧,姜女郎。” 他脚下稳稳当当的从姜如初身旁走过,笑呵呵的扬声道: “等你以后做大官了,老汉我就可以出去显摆显摆,连官老爷都喜欢我的圆黄梨叻,老汉我的梨就不愁卖喽!” “树伯,您说笑了。”姜如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做官更不知何年何月。 至少得考上举人才能有做官的资格,若是没有人举荐,也很难得到一个好的官职。 树伯挑着担子慢慢走远,笑呵呵的声音还传了回来:“老汉我慢慢等着,等你做大官那天叻。” 杨凡正好挡在那岔路口处,树伯笑着提醒道:“小郎君,请让我老汉过一过叻,仔细脏了您的衣裳。” 树伯虽依然笑着,笑容里却不见方才满满的笑意。 杨凡赶紧避开,皱着眉头看着慢慢走过来的姜如初,神情不解的问道:“你每日一个人留下来,就为了买几个破梨?”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杨凡出自秀才之家,自诩杨氏旁支,他是十分不屑与这些商贩混作一团的。 姜如初慢慢的往回走,没有回答他,只是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圆黄梨,随手擦了擦递给他道: “尝尝,这梨很甜的,清热败火,还提记性......” 最后一句自然是诓他的,谁知杨凡一听,脸上的嫌弃之色一顿,嘴边本来打算拒绝的话却变成了: “当真?” 姜如初自己也拿出一个梨,擦了擦就一口咬下去,瞬间便满口甜甜的汁水,她忍不住惬意的喟叹道: “真甜......我骗你做甚。” 杨凡将信将疑的接过梨子,捏起袖子认真的擦了好几遍,试着咬了一口,表情便是一松,“倒是真的很甜......” 杨凡又咬了一大口,一边吃鼓着腮帮子,一脸怪不得的说道:“难怪你要来买这丑梨,你背书记性不好的时候,就是吃这个?” 姜如初快步的往山上走去,闻言心中好笑,头也不回的瞎说道: “我常吃这个,虽比不得杨郎君日日喝四神汤滋补,但我这记性倒也不错。” 杨凡屁颠颠的跟在她身后,闻言哼了一声说道:“四神汤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吃梨不也比我考得好。” 四神汤是由茯苓、莲子、山药这些熬制而成,不算十分昂贵。杨凡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他父亲好歹是一个秀才,这些吃食倒是不愁。 杨凡心中暗想,这姜如初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吃什么他也跟着吃什么,他就不信自己会一直赶不上她。 杨凡打定主意,以后就跟着姜如初吃这丑梨! 姜如初和杨凡一起回到书舍的时候,曾夫子还没来,堂课也还未开始,其他人瞧见二人竟然一起回来,神情十分的惊讶。 邓颖一脸奇怪,有些好奇的出声问道:“杨师弟,原来你半路回去,就是去找姜师妹呢?” 杨凡耳根又开始发烫,他不承认:“谁找她了,我就是碰巧遇上她罢了。” 邓颖和江海诚几人顿时心领神会,相视一笑,一脸了然。 姜如初坐到自己的书案前,拿出自己的书本准备预习今日要讲的内容。 一旁的贺知书便立刻凑了过来,神色不满的说道:“你都让我回来了,怎么还让那小子跟着?” 姜如初看他一眼,无奈道:“我能使唤你回来读书,还能赶他不成?” 贺知书听到这话莫名神情一松,竟还点了点头,十分赞同:“......说的也是。” 说完,他便满意的扭过头来,赶紧继续看书。 贺知书深知自己已经落后太多,若是追上姜如初的话,还多得是要用功的地方呢。 书院的日子,犹如窗间过马,白驹过隙。 在静雅舍众人一起活动身体,一起用功读书、互相较劲中,下半年的日子飞快的过去。 远在山下的施若愚,主动为姜如初搜集各种文人笔墨,民间趣闻。 施若愚自己无法来书院读书,便当姜如初替自己也读了一份,恨不能她立刻考中状元,让她也跟着得意。 她一直为姜如初寻找各种读书的法子,甚至连自己家中的孤本也愿意借给她抄写,比姜如初自己还要着急她的名次。 二人一直书信往来,虽一直未曾谋面,但却早已互为密友。 姜如初在后面几次的月试中,一直是次名,她不停的看诗集,读文章,找曾夫子解惑,同邓颖几人交流切磋。 终于在年末的岁终试中,姜如初赶超了沈梦生,一举夺得头名。 隔壁云川书院中,周长济得知这个消息,却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她终于追上来了......” 在冯氏书楼时,他曾问姜如初最擅长什么,她当时回答的是读书,那时他心中还想,竟然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自己最擅长读书。 但周长济很快就意识到,姜如初的回答是认真的。 她在短短两月就将自己的排名追了上来,竟然和沈梦生、唐玉成并肩之势,其进步之大,简直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照姜如初这样的势头,她敢提出跟他比乡试名次,就并非是不自量力。 周长济深邃的眼眸中扩散出涟漪,一层一层,纷繁复涌。 既如此,那便来吧。 第84章启程县试 姜如初在岁终试夺得头名,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姜母,十分欢喜。 为了给她庆贺,姜母欢天喜地将自己养的唯一一只鸡宰了,打算给姜如初炖汤补身体。 自从盛京传回来那人的消息后,姜母伤心欲绝了好一段时间才总算缓了过来,便又开始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姜如初的身上。 姜母自从振作起来,便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学着如何烹煮,如何料理庶务,甚至还开始在后院里养鸡种菜起来,自称要好好照顾姜如初,让她一举考中状元。 没错,姜母如今一心一意的,就盼着姜如初将来能高中状元...... 母女俩在院子里一起烧水烫鸡毛,难得十分融洽。 姜母并非只养了这一只鸡,起初她在后院养了七八只,只是养着养着,便一只接一只的没了生息...... 最后就剩下这唯一的一只,姜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姜如初一边拔毛一边笑着道:“母亲,你这只心肝宝贝鸡,不是要养着过年节的时候吃的?” 离年节还有半个月,姜母却非要提前杀了,这只鸡瘦瘦小小的一只,姜如初觉得自己吃了它,大概也补不了什么。 姜母嗔她一眼,神情中带着喜悦。 她笨手笨脚的拔着鸡毛,十分有成就感的说道:“这是母亲养的第一只鸡,庆祝你第一次拿得头名,不比过年节有意义?” 姜如初看着自己母亲笨手笨脚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那母亲你以后可得多养几只,以后女儿要拿的头名可多着呢。” 姜母用力点头赞同,毫不迟疑的接口道:“这是自然,母亲给你养一只最肥的鸡,等着你以后考中状元。” 姜如初顿时哑然,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在母亲眼中,似乎考状元对自己女儿来说轻而易举一般......但她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也总比老想着要去找那个人好得多。 姜如初用力点点头,答应下来:“好,等我考中状元,就吃母亲养得最肥的那只鸡。” 姜母欢喜的应了一声,手上拔毛的动作更加轻快了几分。 她心里干劲十足的盘算着,开了年就赶紧多养两只鸡,后院的菜都死光了得重新种,天冷了,还得学学怎么制衣...... 临近年节,空荡的枝头尽显肃杀,无涯山上一片寂寥,不见烟火气。 书院放了年假,静雅舍的师兄师姐们也早已归家,姜如初和自己的母亲,在山上过了书院中第一个年节。 过了年节,曾夫子把姜如初叫到临风居,说出对她的安排。 “二月的县试,你该下场试一试了。” 她歪靠在厚厚的垫子上,躺在榻上抱着手炉,慵懒的说道。 姜如初有些惊讶,一边凑到老师的火盆旁,一边搓着手奇怪道:“老师,您年前不是说不建议我今年就下场?” 当时曾夫子并不赞同她这么快就参加县试,想让她再沉淀两年,好一次考过县试、府试、院试,一举中秀才。 曾夫子到了冬日似乎不爱动弹,窝在榻上懒懒的说道: “你都说了是年前,那时你的文章还不够火候......虽然现在还是差点,但考过院试,应当是足够了。” 县试、府试过了就是童生,考过院试,才是秀才。许多人就难过在院试这一关,有的人考了一辈子都还是一个童生。 “是,夫子,那弟子是否这个月底就可以回凤台县了?”姜如初立刻点头答应,她本也想早点参加县试。 县试和府试每年一次,院试三年两次。 今年若下场,二月县试、四月就是府试,便正巧碰上今年的院试。 姜如初并非大同县人士,她的籍贯在凤台县,若是要参加县试,她必须要回到凤台县的礼房报名应试。 曾夫子沉思道:“你还是这个月月中就回去吧,要去礼房报名,还要找你们县的禀生作保,得费不少功夫。” 姜如初想了想也是,那这两日便要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她拱手一礼谢过老师的指点,告别了曾夫子,回到寝舍就和姜母商量回凤台县的事。 参加县试,吃住行,再加上要找禀生作保的花费,这一趟没个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更何况这还只是县试,离得不算远,还能住在自己家。 这些花费,姜如初都打算偷偷的用自己私藏的钱。 瞌睡来了正巧有人送枕头,正巧这关头,那位出手大方的九方公子又托人送来了银子。 看着面前冯言递过来的十两银子,姜如初一脸疑惑,却并没有伸手去接。 “无功不受禄,你家公子为何非要给我银子?” 冯言递出的手没有收回,一板一眼的转述道: “我家公子说了,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能在乡试中的名次高过周长济,你今后所有的考试花销,都由九方家包了。” 这个见钱眼开的女郎没有立刻欢天喜地的收下银子,让冯言一时还感到有些意外。 姜如初有些不解:“包了我的考试花费,你们公子图什么?” 冯言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图个高兴。” 只要能打周长济的脸,九方淮序就高兴,区区十两银子,对九方家来说,连打赏一个小厮都不够。 九方淮序只是吩咐冯言前来给她包了这次的县试花费,却并没有说要给多少,是冯言自己觉得,十两银子便完全足矣。 姜如初没有收,上次那十两银子好歹有一个由头,这次若要再收,那她就真的跟九方家扯上了关系。 有些读书人没有钱参加科举,便会投靠世族或者有权有势之人,用了人家的银钱,将来科举出人头地,自然就要为别人效劳。 冯言瞬间看出她的顾虑,眉头一皱道:“你以为我家公子这是在拉拢你?这十两银子只是我家公子赏你的罢了。” 若要为九方家做事,她区区一个身无功名的女郎,还远远不够格。 姜如初还是坚定的拒绝了,她现下参加县试还不缺银钱,没有必要受九方家这个莫名其妙的恩惠。 “替我谢过九方公子,但在下不缺银钱,告辞。” 说罢,姜如初也不管冯言的脸色如何难看,便自顾自的扭头离去。 今年静雅舍中,打算下场的除了姜如初之外,还有沈梦生、唐玉二人,其他人则打算晚个一两年再下场。 县试要考四场,每天一场,因为要连考四天,所以身边一定要有一个随身照顾、帮着跑腿的人。 很多读书人都会带伴读小厮陪考,而姜如初这边,她舍不得银钱请伴读丫头,便打算自己独自一人回凤台县考试。 但姜母生怕她照顾不好自己,主动的包揽了陪考的事,十分坚定的要陪着她一起去考试,照顾她的起居。 姜如初无奈也只好答应,想到县试就在自己家附近,姜母也正好可以回家看看。 一月中旬,姜如初和姜母安排好书院中的事,收拾好行囊。 母女二人便一起启程,返回凤台县。 第85章鸠占鹊巢 姜如初带着姜母回到凤台县,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家。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她们家竟然炊烟袅袅,院子里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知何时竟被人鸠占鹊巢! 姜如初带着姜母走到门前,大门上还贴着鲜红的福字,很明显,里面的人已住了不知多久,竟还在她们家过了年节。 姜如初皱着眉上前敲门,一个流着大鼻涕的小男孩来开了门,见到陌生的面孔,傻傻呆呆的看着她:“你们是谁啊?” 母女二人进门一瞧,院子里还有两个小女娃正在玩耍,厨房里有一个人影正在忙碌......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墙头还晾着萝卜干,屋檐下还挂着干辣椒......这新来的“鸠”,显然是一副长居久住的派头。 等弄清楚了一切,姜如初这才知道,这一家不速之客,原来竟是四表婶娘家的亲戚。 一个去年刚死了丈夫,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的孤身母亲。 “大侄女儿啊......” 黄婶有些尴尬的擦着额角的汗,解释道:“俺们也不知道你们会突然回来,是俺妹子说,你们去了别的县,不会再回来了......” 她口中的妹子,自然是姜如初的四表叔姜常富的娘子,她的四表婶。 姜母气得差点撅过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赶人,一脸着急的说道: “我当初明明跟玉莲说的是我就去个一年半载,等我家如初读书出息了咱们就回来,让她帮我看着院子的......” 如今不过才大半年,这院子便被人鸠占鹊巢,当真是离谱。 黄婶搓了搓手,十分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就是说嘛,大妹子你不是说等你家女儿出息了再回来......俺们还以为至少得两三年嘞.......” 实际上,她的妹子黄玉莲跟她说的是,她家这个女儿读个十年书都未必能出息,让她尽管住,这母女俩十年之内都不可能回来。 姜如初心如明镜,她面无表情的开口,毫不留情的赶人: “那现在我和我母亲回来了,就请黄婶您这两天赶紧收拾一下,另寻住处去吧。” 这虽然是她们自家的宅院,房契也一直在姜母手里,但若是让外人住久了,也难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黄婶一脸犹豫,试探着开口:“你们母女俩放心,俺们就暂时呆一段时间,等找到新的住处,俺就搬走。” 姜母松了一口气,正要答应,一旁的姜如初却冷漠的说道: “黄婶,我们家院子不大,住不下这么多人,您还是抓紧时间收拾,两天足够你找到新的住处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们这一次回来县试也就住个半个多月,这般拖着,等她们一走,这黄婶会不会搬走还不一定。 现在不赶人,日子长了,以后就更不好赶。 黄婶见姜如初竟然如此强硬,当即眼眶微红,有些可怜的说道:“大侄女儿,你别这么不近人情,你就容婶婶先住一段时间吧。” “你看婶婶我带着三个孩子,他们这么小就没了爹......” “我这当娘的又身无余钱,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现在要在这县城找住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着说着,黄婶就忍不住开始抹起泪来,一把辛酸泪,说得那是十分的凄惨可怜,简直令闻者落泪。 姜母听着都心软,满眼流露出同情,兴许是想到了自己这些年独自抚养孩子的心酸,她情不自禁跟着红了眼眶。 这场景,就像姜如初才是那个住在别人宅院里的不速之客。 姜母同情心泛滥,哽咽道:“黄姐姐,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实在是不容易......” 姜如初赶紧出声打断:“既如此,我们便多给你几天时间找住处吧。” 黄婶一愣,呆呆的看过来。 姜如初语气强硬的说道:“我这次是回来参加县试的,大概半个月的样子,在县试结束之前,我希望你最好就能找到新住处。” 在她回书院之前,这件事一定要彻底解决,绝对不能拖泥带水。 黄婶眼眶红红,眼神可怜的望向一旁的姜母。 姜母眼神躲闪,装傻的看向手中的茶杯。 现在女儿就是她的主心骨,女儿读书多,做事肯定有她的考虑,姜母现在哪还敢乱说话。 黄婶现下也明白了,姜如初这个做女儿的才是这家的主事人,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她便知道这件事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黄婶擦了擦眼角,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唉,大侄女儿既然这般不留情面,婶婶也不好再打扰,我会抓紧时间找新住处的。” 说完,黄婶便一脸伤心的走到外头的院子去了。 姜如初母女二人留在堂屋内,姜母也知道自己方才不该乱开口,见自己女儿眼神责怪的看着她,她忍不住心软的解释道: “如初,母亲知道自己刚才不该乱说话......我只是见你黄婶实在可怜,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你不知道,这孤身一人养孩子的苦......” 姜如初无奈的看她一眼,一语道出关键: “您以后别瞎同情别人,她再苦也没有霸占别人宅院的道理,何况她怎么会是孤身一人,她不是还有我四表婶?” 若是真的无处可去,为何不去找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反而赖在别人家里卖可怜,这又是什么道理。 姜母一愣,似乎终于将脑子捡了回来,她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既然如此可怜,为何不去找她自己的亲妹妹...... 她们隔着几道弯的亲,那黄婶一口一个大侄女,实际上她和她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攀亲戚都攀得有些太勉强。 姜如初将她们自己的行囊整理出来,拿出书籍打算温书。 她看穿一切,一脸了然的解释道:“她拖着三个孩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就算是亲姐妹也经不住这般拖累。” 四表婶自家还有一箩筐的事,最多时不时接济她一下,但绝无可能将她和三个孩子接到自己家住下来。 偏生自己母亲没脑子,一旦让人家住下来,没个十来年别想她会离开。 那三个娃嗷嗷待哺的,莫非要让她来接手? 第86章互结作保 每个县的县试,都是由本县的知县主持,在礼房应试。 第二天一早,姜如初便立刻到凤台县的礼房报名,填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履历。 只要出身清白没有重大过错、不是作奸犯科之人,没有不孝不悌,也不是僧道还俗之人,并无居父母之丧者,都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姜氏族中的几个子弟包括姜知望在内,都是在今年下场。 考生之间需要同考五人互结,姜如初便跟姜知望、姜平、姜永才等人互结,一同作保。 报完了名,几人一起从礼房出来,姜知望等人和姜如初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独自一人走在前头。 同行的姜平一脸不放心,望着前头姜如初的背影,小声提醒道: “姜如初,咱们可先说好你别乱来,这是县试,你要是作弊咱们可就一起玩儿完啦。” 同族之间就算闹得再不愉快,在外面却不会表现出任何不和,这就是一个家族的上下一体的宗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家族中的几个子弟同时下场,基本上都是互结,互结的考生必须要有十足的信任,一旦其中一人作弊,其他所有人的考试资格都会被取消,这叫连坐。 姜如初头也不回:“我为何要作弊?” 姜平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姜知望,压低声音道:“咱们大家可都知道你跟知望兄那个赌约.......你可别为了赢,就不择手段。” 万一她知道自己考不过,就故意作弊连累他们,让大家都考不了,这个赌约可不就自己作废了。 姜如初回过头来,还有些新鲜的说道:“你别说,我都没想到还有这么干脆利落的办法。” 姜平顿时一急,“你可别害咱们!” 姜知望也瞬间皱起眉头,低声警告道:“姜如初,你莫要拿整个姜氏的名声开玩笑,此事绝不可儿戏。” 姜如初轻笑一声,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 “我就算拿整个姜氏的名声开玩笑,也绝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不必杞人忧天。” 说罢,姜如初便甩开几人,自顾自的走了。 除了请同考的五人作保之外,还要复请本县廪生作保。 秀才分为廪生、增生、附生三个级别。廪生便是秀才中最优异的第一级,每月还能领朝廷的廪食和银子,但成为秀才后还得每年参加县里的岁考,才能一直维持廪生的身份。 姜如初花了整整二两银子,才让本县一个老廪生给她作了保。 这个老廪生在凤台县做了一辈子的秀才,乡试无望,就靠着每年给人作保过活,每年县试都有一两百个人参加,可想而知他能这门生计有多好。 如此这般折腾,报名总算完成。 姜如初便只需在家中认真温书,等待三日之后的县试。 姜家只是一个一进小院,除了姜母和姜如初原先住的主屋外,便只有一处偏房,一处做杂物间的耳房以及厨房。 如今小小的院子住着她们母女二人和黄婶一家四口,十分拥挤。 母女俩在黄婶的幽怨目光中,单独住在宽敞的主屋,而黄婶和她的三个孩子,就只能一起全部挤在偏房。 这一次姜母没有任何的心软,任旁人再怎么可怜,也没有她女儿马上要参加县试重要,这一点她是誓死捍卫。 主屋宽敞明亮,姜如初便安静的坐在窗前看书。 因此,三个孩子但凡敢在院子里闹出一点声响,姜母便会立刻上前将他们几个哄走,生怕打扰到姜如初温书。 但黄婶却对姜如初格外热情,一会儿又给她送来一盘点心,一会儿又给她送来一碗热汤。 二月初的天寒风呼啸,门窗被吹得呼呼作响,半夜尚还冻脚。 黄婶一声不吭的直接推门而入,她端着一个大火盆,笑容满面的朝窗边的姜如初走来。 “大侄女儿,快来,把脚放到这火盆上来,暖和。” 姜如初正在窗边看书,虽然她手上抱着姜母给做的暖手炉,但脚确实已经动得有些麻木,她只能一直跺脚活动。 姜母见状有些尴尬,忙上前将火盆接了过来,“黄姐姐,还是你细心,多谢你想着我家如初。” 姜母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她嫌弃这火盆烟熏火燎的,买不到好炭火,自己又不会弄,便只弄了那暖手炉。 黄婶笑容满满,十分贴心的说道:“哎呀,我这做婶婶的见大侄女儿读书辛苦,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她一把拉住姜母的手,笑容亲切的说道:“大妹子你不比咱们这些粗人,这些粗活以后就交给我吧。” “若是你们娘俩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开口!” 姜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她只好任由黄婶拉着她的手,陪笑道:“......哪里能一直麻烦你,你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呢。” 身后一直看书的姜如初,却突然出声: “我母亲说的对,黄婶,你在我家暂住就是客人,我们怎么能让你一直做粗活,你还是好好照顾几个妹妹弟弟吧。” 姜母听到女儿的话,这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明明这是她们家,她一个客人却表现得像一个主人似的,让她们母女俩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一招对姜如初来说,完全没有用,她一脸微笑,当面出言询问: “不知黄婶这两日的新住处看得如何?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开口,找个住处其实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黄婶脸上笑容僵硬,敷衍道:“就这两天,就这两天了.......这天寒地冻的,大侄女儿你别急。” 说着,她赶紧退了出去,明显一副逃避拖延的模样。 走到门外,黄婶便往地上啐了一口,丑恶嘴脸顿时暴露无疑。 她小声嘀嘀咕咕道:“真是不识抬举,读了两本破书就真当自己是秀才相公了,考不上你不还得乖乖滚回你的书院去.......” 姜如初自然明白这黄婶的打算,无非是想着拖延过半个月,等县试结束她们母女就回书院了,也不会常住在这里。 大同县离这里又远,她们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这黄婶就可以继续带着自己的孩子赖在她家不走,常年住着,这里慢慢就成她家了。 对付这种既狡诈又会卖可怜的人,姜如初也不会手软。 等她们回书院的时候,她就将自家这宅子租出去给别人,左右她们以后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住,让族中这些人看管明显不靠谱。 打定主意后,姜如初便让姜母立刻将出租宅院的告示贴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县试这一天。 第87章县试 很快,便到了县试这一天。 天色还漆黑一片,姜如初便带着姜母一起往礼房考场赶去,因为黎明时分就需要排队进场。 姜如初只带了一个考篮,县试总共四场,一天考一场,考完当天可以出来,因此带的东西不多。 除了两只毛笔、墨锭、笔筒、笔架和一根蜡烛外,姜如初便只带了两个馒头,一条酱瓜,和一壶清水。 二月初的天气,走在街上还寒意十足。 礼房离她家不远,母女俩走到考场外的时候,天色还未明,礼房外竖着两排高高的火把,周围有不少的士兵和衙役在维持秩序。 因为进考场不能穿有夹层的衣裳,所以姜如初只穿着单层的薄棉袄,排队进场的时候,她被冻得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凤台县自然比不得大同县,地处偏僻,文风不盛,这次来参加县试的考生也不过两百多人。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待搜检,姜如初打眼一看,还是有不少的女郎前来参加县试,两百多人中约莫能有三分之一。 而排队的考生中竟有人才不过十来岁的模样,而她今年十五,才第一次来参加县试,已经算是“年纪不小”。 考场前黑压压的一片,却奇异般的静悄悄的。 轮到姜如初进场的时候,她便拿出自己的身份文书和浮漂递给面前的衙役,又将自己的考篮递给一旁的士兵检查。 文书上有她报名时的画像,浮漂上除了有座位号之外,还有文字描述她的体貌特征。 面前的衙役长得一脸凶相,厚嘴唇大鼻子,他皱着眉头对姜如初看来看去,花费的时间明显比检查男考生的多。 说实话,姜如初自己都觉得那画像并不像她本人,把她画得像一个尖嘴猴腮的儿郎。 “凤台县姜氏女,姜如初,年十五,瘦脸尖下巴,肤白眼大,身材矮小......” 衙役照着姜如初好一番比对,确定不是替考,没有任何疑点后才终于放她到另一边专门给女郎脱衣搜检的地方。 儿郎就不用如此麻烦,只需要在衙役的面前脱了棉袄搜检一番,就能直接进入考场。 一旁的围布内,两个老婆子冷绷着脸,挨个将门外冻得瑟瑟发抖的女郎叫进来脱衣搜检。 姜如初将自己的棉袄、鞋袜都脱了下来,搜查得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甚至连她的发髻都捏了一下,才终于让她过关。 等她拿到自己的考篮的时候,发现连自己的馒头都被捏碎成了好几块,笔墨等东西也都被挨个检查过。 搜检如此之严,要想夹带小抄之类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姜如初终于过了搜检,走进考场,在号舍旁等候县令大人宣布开考。 在县令大人、县丞大人、县学教谕等官员上香拜了圣人,又宣读了考场规矩之后,这才终于开考。 姜如初拿着自己的座号,在衙役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号房, 号舍是一排排相连的小号房,号房虽然是砖房,但一年只用一次,里面尘土飞扬、蛛网密布。每个号房只有一米多的宽度,十分的狭窄。 号房前拦着一块木板,后面一张凳子,便再无多余的东西。 姜如初拿出自己带来的布仔细擦了一番,这才终于安心的坐下来,等待发卷。 考卷发下来时,天还未大亮,她拿出自己带来的蜡烛点上,便立刻开始检查考卷。 曾夫子嘱咐过她,一定要先将自己的考卷看一遍,检查题目有没有缺漏或不清晰的地方,考卷有没有任何损坏。 飞快的扫了一遍考卷后,姜如初就彻底放下心来。 第一天考的是律令,南壁朝的有六部律法,即礼律、兵律、刑律、吏律、户律、工律,法令题基本上都是从这六部中选取。 县试的法令没有复杂的案情判定,只是简单的律令背诵题。 姜如初在邓颖师姐的指点下,对本朝律法早已是滚瓜烂熟,断案她或许没有把握,但这样简单的律令题,对她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刚到午时,姜如初就将所有的律令题一气呵成的答完。 她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错漏后,便准备开始吃午饭。 天气寒冷,她带来的馒头被搜检的士兵掰成了好几块,还冻得有些硬,清水也早已冰凉。 姜如初一边打量对面号舍中还在埋头答题的考生,一边将馒头撕成更小一块的,含在嘴里变软了之后,她才嚼一嚼的就着清水吃下去。 此时号舍中还没有任何人交卷,但已有不少人答完题,看来大家对待县试都比较小心谨慎。 姜如初嚼着馒头慢悠悠的看过去,在看到对面号舍最边上那人竟是姜知望时,她的动作霎时一顿。 这也太巧了,县试的号舍再怎么简陋狭小,也有二十几排的号房,偏偏姜知望就坐到了她的对面一排。 显然,姜知望早就发现她了。 他抬眼对上姜如初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惊讶,见姜如初竟不再答题,反而吃着馒头东张西望。 姜知望的神色尽显疑惑。 他自己也不过才刚放下毛笔,难不成她还比他答得更快? 姜如初含着馒头扭过头来,她默默的继续检查考卷,不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等到午时过了没一会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交卷的时候。 姜如初便也直接站了起来,交卷离开。 考场外,姜母早已等得心急,好不容易瞧见自己的女儿出来。 姜母赶忙走上前,一脸焦急的询问:“如初,感觉考得怎么样?第一场难吗?” 法令题都是死记硬背的题,姜如初正要回答不难。 就听见一旁同时出来的一个男考生,哀嚎着走向自己的父母:“天啊,县试第一场竟然就这么难,这律令题考得好偏门啊.......” 姜如初刚到嘴边的“不难”就收了回去,她一脸淡定的看向姜母。 “母亲,咱们回去再说吧。” 此时那哀嚎的儿郎的父母却没有责怪他,只是一脸愁容的安慰道:“别急别急,后头还有好几场呢.......” 说着,这对父母便赶紧拿出厚厚的棉袄给自家儿郎穿上,他的母亲也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汤。 “儿子,快趁热喝,暖暖身子。” 姜如初环抱着自己单薄的身子,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姜母一脸尴尬,赶紧脱自己的棉袄,立马着急的解释: “母亲我也炖汤了,只是搁家里呢......咱们也赶紧的,回去喝汤暖身子!” 她是第一次陪考,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时候能出来,又担心汤凉了喝不了便没有带着一起来。 到了第二日,天依旧黑着,姜如初早早的起来,提着考篮便独自一人上路。 姜母跟着一起也帮不了什么忙,她便干脆让她在家里等着。 今日进场的流程跟昨日一模一样。 姜如初过了搜检,便轻车熟路的找到自己昨天的那个号房。 第88章提前交卷 第二场考的是帖经。 帖经的内容都是从四书五经上摘取下来的,题目不是填写这一行的前文,就是填写这一行的后文。 题目不难,只是题量庞大,光是帖经题就有一百二十道,但凡中间有记不清的,模棱两可作答的,一天的答题的时间都不一定够。 这对如今熟读四书五经的姜如初来说,自然手到擒来。 天光刚刚大亮,姜如初就气定神闲的开始研墨,答卷,中间没有丝毫的停顿休息。 直到全部答完,此时也才刚过午时。 姜如初抬头望去,前方一排号房中的考生都还在埋头苦写,连姜知望也是皱着眉头,正运笔如飞。 姜如初今日不打算在这里吃午饭,带来的馒头又冷又硬,就着凉水吃下去,她真担心自己不超过两天就会生病。 因此今早来的时候,姜如初什么吃食都没有带。 天气冷得她的喉咙都开始有点发痒,唯恐生病,于是姜如初也不再磨蹭,她将自己的考卷反复检查了两遍。 确认没有错漏后,她便立刻摇铃交卷。 此时,整个号舍内交卷的也不过三两人,姜如初在这个时候摇铃交卷,自然吸引来不少的目光。 姜知望惊讶的望来,见她此时交卷,脸上都是震惊和怀疑之色。 帖经题一百二十道,她不可能比自己答得更快。难道她是受不住号舍中的寒冷,直接弃考....... 到了第三场,墨义题,一共六十道。 若帖经是填文,那么墨义便是释意,也就是将四书五经中的句子注疏,解释其含义。 这就要求考生不只是死记硬背,还要能明悟书中内容的深意,相较于帖经,墨义的难度就更大一些。 姜如初依然是检查完试卷后,天一亮就开始奋笔疾书,一刻也不耽误。 到了这第三场,她已经开始鼻间呼吸不顺畅,明显是风寒前的征兆,号舍中冻手冻脚,她的双脚几乎都要失去知觉。 姜如初也顾不得什么低调沉稳,也不再在乎旁人的眼光。 刚到午时,她便立刻停笔,拿起自己的试卷反复检查,确认好无误后,便立刻交了卷。 姜如初算是整个考场出来得最早的,在她前头出来的也不过一两人,还有一人是因为身体扛不住,连题都没有答完便交了卷。 到最后这两日,受不住寒冷天气弃考的考生有好几个。 姜如初从考场出来时,门口等候的考生家属都尚且还不多,见又出来的是一个女郎,许多人都是一脸自认为了然的神色。 众人摇头一叹,女郎嘛......身子骨弱,扛不住也是正常。 最后一场,是帖经和墨义一起考。 到了这第四天,天气依然寒冷刺骨,号舍内开始时不时的响起考生的咳嗽声,很显然,得风寒的人不在少数。 姜如初自己,也是一边流鼻涕,一边忍不住低声咳嗽。 这一场,明显帖经和墨义的试题便有深度了许多,取题的范围也变得更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截搭题。 长搭短搭都还算在考题范围以内,但这一次的县试,竟然出现了无情搭。这样难度的题一出,此次县试估计落榜的不在少数。 但姜如初早在曾夫子的堂课上领教过无情搭,比起夫子各种刁钻古怪的题,这些题对她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不难。 一直写到下午,姜如初才终于将所有题都答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任何磨蹭,一边咳嗽着,一边赶紧交了卷。 临走时姜如初抬头环视一圈,整个号舍的考生都还在奋笔疾书,对面的姜知望也是眉头皱得死死的。 她率先走出考场,是这第四场中,走出号舍的第一人。 等姜知望好不容易将所有的帖经题和墨义题都答完,终于能抬头喘口气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往某一个方向看去。 他这才惊讶发现,姜如初所在的号房中,竟已是空无一人。 姜知望紧皱的眉头顿时一松,心中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心中也开始嘲笑自己,竟然如此关注那个女郎。 连考四场,她回回都提前落笔,一开始他还当真想过是不是她答题的速度足够快...... 但最后一场如此费功夫,他自己都到现在才答完,整个号舍都还没有几个人交卷,她却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现在,姜知望已经彻底明白过来。 这姜如初还是跟从前一般无二,装得十分像样,实则还是半点苦都吃不得。 想到那赌约.......姜知望不由得皱眉。 姜如初刚到考场外,就一眼看到,正站在门外一脸张望的姜母。 此时整个考场都还没有人出来,在外等候的人瞧见第一个出来的竟是一个女郎,顿时纷纷惊讶的看过来。 姜母瞧见自己女儿,顿时眼睛一亮,赶紧冲了上来,拿着自己手中早早就准备好的棉袄往她身上穿。 姜如初身子被冻得有些僵,一边任由姜母给她穿棉袄,一边鼻音浓厚的问道: “母亲,不是让你在家中等我,你怎么来考场外等着......”还这么早。 姜母要正好在门口等到她,至少要早来好半天。 姜母听着她浓厚的鼻音,一脸心疼愧疚:“都怪母亲无用,让你考个试还生了病......” “以后母亲每一场考试都得陪着你,不得好好学学怎么照顾你。” 说着,姜母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汤壶。 一脸献宝似的说道:“如初,来,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母亲我一直放在怀里的,还温热着呢!” 姜如初神情微微一怔,有些惊讶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手中捧着暖暖的汤壶,整个人顿时暖和起来,似乎连呼吸不畅的鼻子都通畅了几分。 “母亲你怎么将汤壶揣在身上?”姜如初虽然感动,还是忍不住有些无奈的问道。 姜母神色茫然的“啊”了一声,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母亲不揣身上,这汤不就凉了,你这傻孩子。”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给她指了指考场附近的小店,“母亲,那些店有专门接待考生家属的,您走过去花两个钱,就能热汤热饭了......” 姜母突然沉默了。 好半天,当母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姜母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如初啊,这县试的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姜如初吸了吸鼻子:“......十天后。” 第89章看榜 县试放榜还有十天,但城中等待结果的考生们,却早已是焦急难耐。 不少的考生在考完后就自知上榜的希望不大,为省花销,因此早早的就离开了县城,回家去了。 也有不少的考生自觉还有希望,便留在县城中观望,等着放榜。 因此这十日中,县城中逗留了不少因心中忐忑而到处闲逛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聚在一起,便开始下注做赌。 赌的是这一次的县试头名,也就是县案首,会是谁。 最为炙手可热的人选有三个,彭昌、叶辛、姜知望,其中下注叶辛能拿下县案首的读书人最多,其次就是彭昌,最后才是姜知望。 一群读书人围着唧唧呱呱的热烈讨论,人群中的行脚汉和小商贩等各路人,都专心的听着他们的分析。 有人纠结道:“叶辛和彭昌是咱们县学里读得最好的两个,听说他们两个平时在县学也是不分高下的。” 这时,有人突然说道:“这个姜知望是姜氏族学的,听说读的也不错。” 人群中的几个读书人顿时摇摇头: “这个姜知望我知道,是不错,但有前头这二位在,他这次要拿下案首估计是无望了。” “自家族学的,比起县学的学子,还是要差很多的。” 这时,旁边的馄饨摊上,姜知望和姜平、姜永才几人,一边默默的吃着馄饨,一边听着那边的读书人议论。 姜平一脸不愤的小声说道:“知望兄,这些人真是狗眼看人低,咱们族学的怎么就比不上那县学了。” 姜永才也不满的低声道:“就是,李先生教得也不比县学差嘛。” 姜知望一口一口吃着馄饨,闻言他默了默,这才淡淡的说道: “这些人说得其实没错,我这次大概能拿个好名次,但若要拿案首,估计是不行的。” 县试总共两百多个考生,就只录取前二十名,能上榜都是极为不易。姜知望能如此笃定的说出自己能拿个好名次,已是十分的自信。 姜平对姜知望十分了解,他说能拿个好名次,那就是很有可能拿下案首,他凑着脑袋过来,有些激动的小声道: “既如此,那咱们也去下注,就买知望兄你,你的赔率比那两个高呢,万一你真拿到案首了,咱们岂不是要大赚一笔?” 姜知望往那边的人群看了一眼,扭头却毫不犹豫的斥责道: “读书人去赌博下注简直是有辱斯文,如此败坏门风之事,都是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才做的。” “你们应当好好想想自己这一次能不能上榜,莫要辜负李先生的一番苦心教导。” 姜平被劈头盖脸好一通训,顿时老老实实,再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 姜永才却只在心中默默祈求,千万要让他上榜,他已经连考三年不中,再不中怕是要回家放牛去了...... 而此时,姜如初在街头买了一碗茶饭,正一脸喟叹的吃着。 县试考完的这几日,姜母天天在家中学着给她煲汤,各式各样奇怪味道的补汤,让姜如初喝得头皮发麻,舌头都快要尝不出咸淡。 如今街头随便一碗简单的茶饭,姜如初都吃得十分的惬意。 她一边吃着,一边听着那边的读书人叽里呱啦的讨论着到底要给谁下注,听到姜知望居然还不被看好,姜如初还有一些意外。 李先生的得意弟子,姜氏一族的全部希望,竟然如此的被人瞧不入眼。 姜如初默默的走到人群后,有些好奇的瞧着那赌局中所有能下注的考生,一遍看下来,才在最末尾一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姜如初,无名书院,排名不详。 她挑了挑眉,不清楚她的排名也就算了,怎么连寻希书院的名字也没有。 这时,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行脚汉,一脸纠结的模样。 他不自觉的碎碎念道:“到底要买谁才好......这次县试怎么这么难选。” 姜如初闻言扭头,瞧见他手中紧紧捏着几枚铜钱,她想了想,凑过去给他指了指最后一排自己的名字,小声说道: “买这个,寻希书院的姜如初。” 那行脚汉见她给自己指了一个最后一排的名字,顿时有些生气的看过来,见是一个女郎,他神色明显一怔。 “你这小女郎是故意拿俺做乐子吧,你知道俺挣几个钱多不容易......去,自己到旁边耍去。” 姜如初沉默不语,若不是看这行脚汉挣钱不易,她才不会开这个口。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的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放到自己的名字上,买了自己的注。 赌局的老板也不管你是买谁,总之越冷门的考生赔率越高,姜如初买了自己一两,若是赢了,便能一赔十,可以拿到十两银子。 她买完便扭头就走,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后悔。 方才那个行脚汉,眼睁睁的看着这女郎竟然买了整整一两银子,而且竟还没有任何犹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他心中暗惊,说不定这女郎有什么内幕消息,莫非这个叫“姜如初”的是哪家低调的人才...... 行脚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五个钱,人家都敢买一两银子.......自己就这五文钱,若输了大不了就一天白干。 他咬了咬牙,闭着眼睛也跟着买了最后一排的“姜如初”。 终于到了放榜的这一天。 一大早的,姜母便收拾得整整齐齐,她一脸喜色,迫不及待的就拉着姜如初去看县试放榜。 “母亲今早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叫了,今天你肯定能中!” “嗯.....” 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默默想着这么冷的天哪儿来的喜鹊。 姜如初虽然自信自己考得不错,但真到了榜单揭晓这一日,她还是忍不住悄悄的将心提了起来。 虽然现在还早,榜单还未贴出来,但此时县衙的门前早已经围满了一圈的读书人,周围的百姓也都一脸期待的等着。 姜知望和姜平等人也早早的就来了,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榜单。 李夫子在族学中急得坐不住,也忍不住早早的跟着学生们一起来看榜,就想着能在第一时间能知道结果。 第90章县案首 在瞧见姜如初的时候,姜知望有些意外。 他亲眼在号舍中看着她连续四天回回都提前交卷,最后一日更是早早的不见踪影...... 这样的结果,不用看榜便能知晓。 她今日却一早就来看榜,为的什么便不言而喻。 姜如初被姜母拉着挤到人群的最前方,她一抬头,就正巧看到不远处的姜知望正看着她。 她笑容淡淡的点了点头,以示打招呼。 姜知望却突然直直的朝她走了过来,走到姜如初的身旁,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姜母突然瞧见姜知望,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打招呼:“知望啊,这么巧,你也来看榜.......” 人家是这一次的考生,来县衙看榜有什么巧不巧的。 “见过婶婶。”姜知望十分有涵养的给姜母回了一礼,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随即他便默默的站到了姜如初的旁边。 姜知望虽目视着前方,却突然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你不必看了,我这次必定能上榜的。” 姜如初扭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的回道:“......恭喜族兄。” 姜知望瞥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有些怪异的轻咳了一声,这才斟酌着说道: “那个赌约你不必放在心上......一个玩笑罢了。” “我会跟族里解释清楚,你也别担心,我母亲不会无理取闹。” 好儿郎当以读书科举为重,身无功名之前他并不打算娶妻。更何况,他此生只会娶一个妻子,没有丝毫纳妾的心思。 姜如初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正要回答,人群中就突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低呼声: “来了来了,贴榜的人来了!” “发案了!发案了!” 姜如初顿时扭头看过去,几个衙役拿着一张红榜走了过来,先是呵退众人,随即开始张贴此次的县试榜单。 一个个的考生名字逐渐出现在榜上。 人群激动的挤来挤去,姜如初和姜母二人顿时被挤到角落里,姜知望也被挤得贴在一旁的墙上。 更多的声音是在焦急的寻着:“我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在哪里.......” 只听得前方不停的有人欢呼:“我中了!哈哈哈我中了!” 也有许多人一脸哀戚,心如死灰的不停重复:“为何没有我的名字,我怎么又没中......” 人群中的笑声和哭声夹杂在一起,在县衙前上演着两种极端的人生戏。 就在这时,人群最前方,却突然有人惊呼道: “县案首,姜如初!” “姜如初,案首是姜如初,这是谁?” 周围的人不停的发出疑惑的声音:“此人是谁?怎的没听说过?” 正挤在人群中看榜的李先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他先是浑身一震,随即喜不自胜的大声喊道: “姜氏的,是我姜氏的子弟!” 李先生拼命挤到人群最前方,一脸喜色,激动的喊道:“县案首,是我姜氏的!” 还贴在墙上的姜知望,在听到姜如初的名字的那一刻,他猛的扭头看向她,眼中尽是震惊之色。 姜如初被挤在角落,瞧不见前方的榜单正着急,突然就听到周围的人口中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心头顿时一松。 县案首...... 姜如初神情复杂,难掩心中的激动,她竟然果真拿到了县试头名。 这时,姜母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询问周围的人:“是姜如初吗......上面写的是姜如初吗?” “县案首是姜如初?我的女儿中了案首?” 姜母虽然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女儿中状元,但真到了姜如初拿下县案首这一刻,她又震惊着不敢相信这一切。 周围的人闻声齐齐看过来,听到这个妇人的问话,纷纷惊讶道: “姜如初是您的女儿?” “姜如初竟是一个女郎......” 有人顿时惊呼出声:“姜如初是一个女郎,本次县案首竟是一个女郎!” 周围的读书人都是一脸震惊的纷纷寻向这个方向,人群不由自主的往两旁散开,显现出最角落里的那个女郎的身影。 姜如初强自镇定的往前走去,直到走到榜单前,看到榜单的最上方那个名字确实是她自己。 她这才,终于缓缓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时,姜知望也走上前来,他眼神暗暗焦急的寻找,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正好在姜如初的后面。 县试次名,姜知望心头先是一松,随即又不由自主的看向身旁的人。 本是如此荣耀的时刻,但跟身旁的人一比,他的次名在此刻看来,却显得如此黯然失色...... 一旁的李先生冲了上来,瞧见姜如初和姜知望二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个头名,一个次名。 他难掩激动的,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姜如初已许久不曾见李先生,缓了缓心情,回身笑着行了一礼:“李先生,别来无恙。” 李先生一脸欣喜的看向姜如初,许久不见她似乎长高一些,他又高兴又难掩神色中的复杂。 “你这孩子倒是一鸣惊人,吓了先生我好大一跳......” 这时,后面的姜平和姜永才也挤了上来。 “先生,永才兄也上榜了,他‘坐红椅子’呢!”姜平自己虽没有中,但还是替好友高兴的说道。 因为最后一名的名字下面有朱笔勾画,表示到此为止,因为形状似椅子,而被考生们戏称为“坐红椅子”。 “上榜就好,上榜就好。” 李先生瞅姜平一眼,心中已然明白,却故意问道:“那你呢?” 姜平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我就明年再中吧。” 李先生无奈看他一眼,却已然十分高兴,姜氏子弟在这次县试中,竟然一次连中了三个,这已是难得的喜讯。 他望向眼前几人,喜不自胜的连连赞道: “好,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 县试中拿到头名和次名,府试中就算再差,也大概率不会落榜,童生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 李先生一脸喜色,看向姜如初和姜知望,神色欣慰的感叹道:“你二人头一次县试就如此顺利,好样的。” 这样的喜讯,当然得立刻通知姜氏的族老们。 第91章庆贺 姜如初成了县案首,没想到第一个给她庆贺的人,竟然会是她的四表婶。 母女二人刚一进门,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突然响起,吓了两人好大一跳。 院子里,两个女娃和一个男娃蹦蹦跳跳的拍着手,嘴里唱着:“考状元,考状元......考了状元娶媳妇。” 黄婶站在院子中央,笑容满满,语气十分亲切的喊道:“咱们的县案首,你可算是回来了。” 在县衙榜单出来的那一刻,县里就飞速的传开来,早在她们母女二人回来之前,姜氏一族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这个喜讯。 姜如初同姜母站在院中,有些不明白这唱得是哪一出。 这时,就见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正是姜如初的四表婶,黄玉莲。 黄玉莲系着围裙,一眼瞧见姜如初,顿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一脸热情欢快的招呼道: “如初啊,莲华,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挥了挥手,赶紧忙活起来:“快快,进屋坐着,你们再不回来啊,我做的这一桌的菜,可就凉了。” 黄婶也跟着招呼,热情的拉着姜如初和姜母二人,就往堂屋里走去。 姜如初的手臂被黄婶亲热的挽着,她一脸疼爱的看着姜如初,还忍不住帮她理了理衣裳。 “你这孩子,真是争气,女案首啊......都多少年了,听说咱们县的县案首,就六年前出过一个女郎叻。” 在圆桌旁坐下后,黄婶也一直没有放开姜如初,紧紧的贴着她,一脸的欣喜和讨好之意明显得让人难以忽视。 姜母在另一边坐着都显得逊色了几分,她整个人一会儿突然笑出声,一会儿又偷偷抹泪,现在这会儿,正神游天外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还没有彻底的从自己女儿拿下县案首的心情中缓过来。 随后,很快黄玉莲就使唤着三个孩子端着菜进屋来,将做好的菜摆满了整整一桌。 满满一桌,有鱼有肉,还有自家酿的黄酒,这些饭菜在她们这样的人家里,都是要过年时才能吃上。 姜如初知道这些肯定是四表婶从自家拿来的,她开口说了进门的以来的第一句话:“四表婶,张罗这么大一桌菜,您辛苦了。” 黄玉莲擦了擦手,一脸笑容,神情理所当然的说道:“哎呀,我侄女儿考了县案首,做一桌菜算什么,这是一家人应该的。” 这时,黄玉莲看了自家姐姐一眼,主动笑呵呵的提及“借住”的事。 “莲华啊.......”她先是招呼了一声姜母,见姜母似乎神游的样子,黄玉莲便干脆看向姜如初。 “侄女儿啊,四表婶在这里先给你解释一下......” 姜如初正端端正正的坐着,笑容平静的说道:“四表婶,您请说。” 黄玉莲清咳了一声,“你雪莲姨来你家借住的事,是我张罗的,当初我瞧着你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就想让她先借住一段时间。” 起初谁能想到,莲华这个女儿,竟然真的是一块儿读书的料子。 “但咱可不是占便宜,也不会白住你们家......” 说到这儿,黄玉莲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一把塞到姜如初的怀里,“这些是你雪莲姨一年的房费。” 见姜如初疑惑,黄玉莲笑容有些歉意的解释道:“你雪莲姨是我叫来的,给你添麻烦了,多的算表婶给你读书用的。” 当初这院子是姜母让她看着的,她让自家姐姐住了大半年,这里头自然有她的责任,如今多给的银钱,也有补偿的意思。 一旁黄婶也笑着连连点头,语气讨好的说道:“大侄女儿,婶婶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姜如初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着眼前两张带着示好之意的脸,她点了点头收下,却不打算占这个便宜。 “多的倒不用,四表婶,咱们按照我贴出去的告示上的来算,黄婶住了半年,用不了这么多。” 姜如初将多余的银钱掏出来,正要数,四表婶却凑过来一把按住她的手,“哎呀”了一声,笑着责怪道: “你这孩子,这么较真干嘛,都是一家人.......” 黄玉莲拍了拍她的手,一脸亲热的说道:“都是一家人,你考上县案首,四表婶和四表叔也没帮过你什么,读书花费多着呢,你就收下吧。” 姜如初顿时明白这肯定不是四表婶一个人的意思,也就不再拒绝,默默的收下了族中这份示好。 “......多谢四表婶。” 黄玉莲笑呵呵的瞟了姜如初一眼,见她只谢她一人,却只字不提她四表叔,她若无其事的试探说道: “本来你四表叔还张罗着要一起庆贺呢,被表婶我劝住了,我倒是觉得等你考上了秀才,到时候咱们直接做宴席......” 黄婶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对,等大侄女儿做了女秀才,你们族里再给你风风光光的办席,到时候记得也叫婶婶我。” 原本她的四表叔说的,其实是让姜如初母女过去族里,同姜知望一起庆贺,但却被黄玉莲明智的阻止了,因为她知道这母女俩是不会去的。 姜常富一脸理所应当:“都是姜氏族亲,咱们族人一起庆贺一番,人多热闹,她们母女有什么不情愿的。” 黄玉莲瞪了自己相公一眼,“你现在倒是把她们母女当族亲了,从前那么多年都不曾待见过,人家能让你一唤就跑回来?” 姜常富自然理解不了,在他看来,如今这侄女儿有出息了,族中要为她庆贺,她们母女应当更为欣喜才对。 黄玉莲懒得理他,最终两人商议好,还是由她单独过来,亲自给母女二人做一桌饭菜庆贺,先瞧瞧这侄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姜如初早就明白过来,四表叔和族里的人,这是打算借着今天的这顿饭试探她的想法。 她神情看不出异样,却点头赞同道: “四表婶您说的正是,我如今不过刚刚过了县试,离考上秀才还早,此时不宜太过张扬,咱们自家人坐下来吃顿饭,就足够了。” 读书人若是被传出与家族不和,有了不孝不悌的名声,严重的甚至会被取消考试资格,影响科举仕途。 从前的恩怨另说,如今家族有意示好,姜如初暂时不打算拒绝。 黄玉莲终于听到这一句“自家人”,心头顿时一松,笑容就真正的多了几分亲热,她立马站起来给姜如初使劲儿夹菜。 “对嘛对嘛,咱们自家人一起庆贺就好了。” 她连连点头称是,眼里的笑意止都止不住,“等你考上秀才,族里再给你风风光光的庆贺一番。” 见姜如初没有反驳,黄玉莲和黄婶互相看了一眼,舒了一口气,面上都笑得合不拢嘴。 一顿饭吃下来,姜氏族中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第92章先生之憾 姜如初在家中庆贺,这边族中,自然也在为姜知望庆贺。 族老们专门在族学中给姜知望摆了两桌,一是庆贺他第一场就顺利上榜,二也是为了感激李先生的辛苦教导。 “知望,你此次考得不错,总算没有辜负族中的期望,也没有辜你母亲的辛苦养育。”姜常德拍了拍姜知望的肩膀说道。 姜常富走上前,一脸满意的感慨道:“你啊,可算给咱们姜氏争了一口气,以后姜氏的振兴就靠你了。” 众人都是一脸希冀的看着姜知望,仿佛已经能看到,他带着整个姜氏重新站起来的将来。 姜氏的其他人也不忘围着李先生一通好好的感激,感谢他将姜氏子弟教得如此出众。 姜知望的母亲,付柔走上前,对李先生一脸感激的行了一礼。 “李先生,多亏了你的细心教导,让我家知望此次县试上榜。” “他能成才,都是李先生您的功劳。” 李先生今日多喝了两杯,忍不住高兴的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能教导知望这样的好孩子,也是老夫之幸啊。” 依姜知望的文采,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上榜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李先生自己考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考上秀才,落魄到在这族学中教书求活,没想到教出来的学生却有考上秀才之望。 这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慰藉。 “只是可惜啊......” 李先生兴许是吃醉了,心中遗憾,竟不知不觉的感慨出声,引得周围的姜氏族人都疑惑的看过来。 付柔以为李先生是在可惜自己儿子,顿时有些着急的追问道:“李先生,可惜什么?” 李先生真像是醉了一般,满脸遗憾的张口就说了出来:“可惜老夫看走了眼,错过了一个真正的好苗子啊......” 女案首,六年来可就出了这么一个。 付柔瞬间就意识到他说的是谁,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尴尬,陷入了沉默。 李先生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也是老夫没有这个福气。” 那孩子满打满算开始读书的时间也不到一年,如今第一年下场就能一举夺魁,可见其读书的天赋和刻苦。 当初他若是非要收下她,其实姜氏族中也不会来为难他一个先生,那孩子也就不用背井离乡的去求学。 那如今的县案首,就是他李佑才的学生....... 周围的姜氏族人都听到了李夫子的感叹,也都明白他口中的好苗子指的是谁,气氛顿时有些许凝滞。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先生吃醉了,姜氏的几个婆子上前来将他搀扶着到后头去休息。 姜知望十分敏锐的注意到屋中气氛怪异,又见自己母亲神色不佳,便带着她一起辞别姜氏众人,回家去了。 外人和旁支都接连告辞,此时的屋子里只剩下姜氏主支的人。 这时,主桌上的几位族老互相看了一眼,最中间的那位突然重重的咳了两声。 他脸色不愉的看向众人,出声慢悠悠的训斥道: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这是一副什么表情,难不成这县案首,不是咱们姜氏的孩子不成?” 姜氏一族今年一次上榜了三个,这是姜氏多少年都没有再瞧见过的大喜事。 尤其是头名和次名皆出自姜氏! 在姜氏沉寂了这么多年后,族老们可是好不容易终于在这次县试上,又再次看到了希望。 其他的族人不敢说话,尤其是这些年欺负过姜如初母女的那几家,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房的姜常德,有些为难的开口提醒道: “老太爷,三房这孩子是姓姜......只是以前咱们也没重视过她,她也一向跟咱们不亲近......” 四房的姜常富,却理所当然的说道: “再不亲近,那也是跟咱们一起姓姜,莲华的孩子成了县案首,那不也是咱们姜氏的县案首。” 这时,最边上那位族老拖着低低的声音开口道: “让老朽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比起知望那孩子,如初这孩子才是咱们主支一脉的,实际上跟咱们还要更亲近几分。” 一个家族中虽说上下一体,但族老们对亲疏远近,还是十分看重的。 姜老太爷不动声色的抬眼看了周围一圈族人的神情,注意到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此时都是赞同的神情。 他这才缓缓说道:“既然你们都认可她也是姜氏的孩子......” “可她不跟咱们亲近,你们觉得她若是将来荣耀了,会想着振兴这个家族?又能给姜氏带来几分益处?” 姜老太爷一语道破关键。 众人纷纷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神情茫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姜常德十分赞同的出声说道:“老太爷,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说这孩子一向跟咱们亲近不起来。” 姜老太爷重重的拍了拍桌面,对这二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 “家族对她全无助益,未曾亲近过她,她又怎么会将家族的荣辱放在心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老太爷这是想扶持那个孩子。 旁边的一位族老此时却一脸深思,出声考量道: “只不过这孩子才刚开始科考,如今这不过是最简单的县试,科举之路还长着呢,她是不是好苗子,尚且还很难说。” 有些读书人能考过县试,却一辈子考不上秀才的多得是。 姜老太爷自然明白这个理,只是要想跟着一起荣耀,那自然是越早跟上越好,你若晚了,风筝都飞走了,再去抓可就晚了。 二房的姜常德适时提议:“不然咱们就再瞧瞧看,看她府试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全力扶持。” 姜老太爷觉得此话有理,但他还是拍了拍桌子强调道: “但该亲近还是得亲近,十来年没重视过的孩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亲近回来的。” 众人点头赞同,都觉得有道理,亲近走动一下,又不费什么事。 姜常富安抚道:“老太爷您也别急,亲近是要亲近的,咱们今天不也让我家那位过去给她庆贺了,咱也没有把她落下嘛。” 他今日本也想一起叫过来庆贺,但他家里那位却说叫了人家也不一定来,这还要让他怎么去亲近。 他一个做叔叔的,能这般给侄女面子,已经是十分明显的示好,难不成还要让他上门去贺? 姜老太爷闻言不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环视一圈姜氏的族人,满屋子稀稀拉拉的人,更是没有几个像样的。 姜氏人丁凋零,再不出个像样的子弟,不知还能撑多久...... 第93章十神汤 县城的某处歇脚的角落里,一个男子蹲在地上,嘴里含着一个大肉包,一边喜滋滋的数着手中的一把铜钱。 “四十、四十一......五十。” 都抵得上他在码头帮人挑三天的行李了...... 男子的笑容顿时快咧到耳根后,整整五十文钱,五文一下就变成了五十文,翻了整整十倍! 这个叫“姜如初”的案首大人勒,可真是他的福星哟。 “咋滴,壮哥儿,发财啦?偷偷笑得这么开心。”一旁有人拿着扁担路过,一脸好奇的笑着调侃道。 大壮立马将手里的五十文收了起来,一脸啥事儿也没发生的模样,笑着说道: “哪有,发啥财,只不过是最近来往的读书人多,多挑了几担子,挣了两个钱罢了。” 阿良闻言却突然脸一垮,唉声叹气道: “二月份来考试的人多,这一波过去,又要等四月份的时候,咱们才能又有生意了。” 这一片的都是行脚汉,专门靠接送人挑行李过活,平时挣得都是辛苦钱,若是碰上科考时节,便能多挣一些。 大壮闻言眉间也染上愁绪,“是啊,等要去府城考试的时候,读书人们要出门,咱们就又有活儿干了。” 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大壮开始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多买点,买个几百文,或一吊钱的,下个月他便不用担心没活干,家里的娃也能吃上肉....... 不过一开始谁又能知道,跟着那女郎胡乱下注碰了个运气,还真对了门。 突然想到什么,大壮神色一怔。 他突然一把拉住一旁的同伴,急道:“阿良,我问你,咱们这次的县案首,好像听说是个女郎?” 阿良见他一脸急切,有些好笑的说道: “你累糊涂啦?都这么些天了,县城里早就传遍了,县案首是个姓姜的女郎,听说才不过十四五岁勒。” 大壮努力回想那天见到的那个女郎的样貌,有些模糊,但他却记得很清楚,那女郎正是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大壮突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不是运气好,他是碰到正主了。 ----- 昨夜一整晚,寒风凛冽,吹得门窗砰砰作响。不过现今已是二月末,天色倒是亮得更早了。 天刚蒙蒙亮,姜母就麻溜地起了床,把屋里屋外包括整个院子,都拾掇得一尘不染。 昨日那黄婶一家刚搬走,姜家一下就宽敞起来,院子里也安静了许多。 但姜如初依然打算在走后将这院子租出去,这样不仅能有人看屋子,一年还能有个四五两银子。 那黄婶走时犹犹豫豫,似乎颇想租下她家这院子,但似乎又嫌贵了一些,她几次张嘴看样子似乎想说价。 不知为何她却还是没有提出来,最后听说是搬到郊外去了。 姜如初全程故作不知,毕竟这黄婶一开始不请自来,起初还赖在她家磨蹭不肯走,她倒不如找一个可靠的人家正儿八经的定契约租出去。 最近姜母似乎整个人都格外的有干劲儿,忙上忙下的不亦乐乎,而此时,她正手忙脚乱的忙着做早饭。 而姜如初,正像往常一般在主屋的窗前看书练字。 前两日她收到了书院中曾夫子寄来的信,老师在信中似乎对她中案首的事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嘱咐她莫要浮躁,静待府试。 老师也提议让她先暂时在家中温书,四月直接先去府城考试,考完再回书院,这样也少一趟奔波,她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 姜如初一想,便觉得这样也好。 此时已经二月底,三月底她就要赶去府城,中间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再回一趟书院确实耽误工夫。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沈师兄和唐师兄双双榜上有名,二人在大同县的县试中也都拿到了一个不错的名次。 姜如初真心的为两位师兄感到高兴,也由衷的希望大家接下来的府试也都能一帆风顺。 此次静雅舍三人下场,三人皆中,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开端。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姜如初便要开始为四月的府试做准备了。 这时,姜母带着一身的冷气推门进屋来,搓了搓手,见姜如初还在看书,她柔声责怪道: “如初啊,早饭好了......你这孩子,县试考完了也不知道好好的休息两天,把自个儿逼得这般紧做什么。” 姜如初将手中的书籍理得平平整整的放好,认真的回道:“寒窗苦读,不可有一日懈怠。” 但凡懈怠一天,就有可能落于人后。 即便是在这文风不盛的凤台县,一场县试就是几百人中只取二十人,府试更是在其下五个县中再取二十人,后面的院试、乡试、会试......只会一场比一场更加的艰难。 最后能中举人、中进士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得上是万中无一。 姜母之前还天天念叨着让自己女儿考一个状元回来,如今眼瞧着她真中了一个县案首后,又开始心疼起她读书辛苦了。 她一脸心疼的说道:“母亲知道你不想懈怠,那不也得先好好吃饭,读书也总不能累垮了身子。” 姜母说着就要拉着姜如初去吃饭。 谁知一到厨房,姜如初瞧见眼前场景,却顿时哭笑不得。 灶台上乱七八糟的锅碗胡乱放着,自家唯一的大铁锅还破了一个大洞,旁边一个碗里装着半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母亲,一早我就说让我来做早饭,您非要自己来.......” 姜如初一脸无奈的走近一瞧,端起那碗黑乎乎的糊糊闻了闻,一股焦味儿。 她疑惑道:“您这是熬的什么,丹药?” 姜母看着灶台上破了一个洞的锅有些尴尬,闻言却十分认真,一脸神秘的说道:“你这孩子,这可是十神汤......” “你大伯母昨日才偷偷给我找来的好方子,这可是专门给你们读书人补脑子喝的。” 最近她家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个两个亲戚,瞧着都是脸生的,姜如初基本上都不认得。怎的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大伯母....... 姜如初皱起眉头,“哪位大伯母?哪儿来的十神汤,我怎的似乎只听说过四神汤。” 杨凡在静雅舍时就总喝四神汤,是用茯苓、山药这些做的,读书人喝了确实有好处,只是她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竟还有十神汤。 姜母嗔了她一眼: “你前几年见过的那个二表姐,她家相公的五表妹的姨娘家,那个大伯母,你小时候出疹子,还是她给我的方子治好的呢。” “......那我命倒是挺大。”她默默道。 听着似乎拐了八百个弯,姜如初根本就不记得母亲口中说的这些人,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十来年没见过的远房亲戚。 姜母这时催促她:“好孩子,快一口喝了,这可是好东西。” “这可是要熬干一整只鸡,就得这么一小碗呢,就是母亲熬的时候吧.......有些没掌握好火候.......” 姜如初瞧着这黑乎乎的实在喝不下,皱着眉头几欲作呕。 姜母煞有其事的低声道:“快一口喝了,听说,咱们城里好多秀才相公都是喝这个补汤考上的呢!” 这就更完了,这些年凤台县城里,总共就没出过几个秀才。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道警惕的询问声: “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一直在人姜家的门口晃悠?” 第94章自主 “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一直在人姜家的院门口晃悠?” 院子外传来隔壁邻居询问的声音,顿时吸引了母女二人的注意,姜如初趁机赶紧放下手中的碗。 “不知道是谁在咱院门口,母亲,你先吃着,我去看看。” 说罢,姜如初不顾姜母的催促,立马快步走了出去,还嘱咐道:“您别等我,快先吃吧。” “哎,你这孩子,你快一口喝了.......” 姜母劝不住,眼瞧着她往外走去,嘴里无奈的嘀咕道:“.......明明就这一口的事。” 姜如初走到院子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有些疑惑不知是谁,一大早的会在她院门口。 这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声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道:“这位婶子,在下只是路过此处,这就走。” “路过?”邻居大婶一脸怀疑的上下打量他一眼,明显不信。 姜家这母女俩住在这条巷子的尽头,谁没事儿会路过这里,她一早就在隔壁瞧许久,这小郎君在人家门口徘徊好半天了。 这时,姜如初打开院门,一眼就瞧见正无所适从的姜知望。 麻婶顿时眼睛一亮,“如初啊,快瞧瞧这郎君是谁,一早就鬼鬼祟祟的在你家门口晃悠呢。” 在麻婶的犀利视线下,“鬼鬼祟祟”的姜知望正一脸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模样。 瞧见姜如初开门出来,他尴尬又希冀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麻婶,这是我族中的兄长,识得的。”姜如初笑着解释道。 “族兄啊......”麻婶这才松了一口气,别有深意的打量了姜知望一眼。 这条巷子的邻里街坊,基本上都是对姜氏知根知底的,也都知道这母女俩不受族中待见。 姜如初没过多解释,笑着行了一礼:“多谢麻婶如此挂心,耽误您了。” 麻婶见她行礼,顿时慌乱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哎呀哎呀,你们读书人这动不动的......多大个事,都是老邻居了。” “你家最近上门的七七八八的亲戚多,俺们也都不认识........” 麻婶笑着说完,就摆了摆手,回自己家去了。 她临走时还不忘殷切嘱咐:“你们母女要有啥事就喊一声,俺们邻里街坊的都听得见的。” 送走麻婶,姜如初这才看向一边的姜知望。 见他一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模样,姜如初心中便立刻就明白了几分。 “进来院子里说吧,门口站着做什么。”她笑容淡淡的说道。 姜知望顿了顿,还是跟着她一起进了院子,但他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刚一进门,便又立刻说道: “我真的只是路过此处,有些打扰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姜如初叫住他,直接点明他的来意,“姜知望,你既然来都来了,咱们不如就直接说清楚吧。” 姜知望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了。” 实在是因为最近他母亲一直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身为儿子的他,自然不忍心母亲再如此焦虑。 为了自己母亲,姜知望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前来。 按照他们之前定下的那个赌约,他如今已经输给了姜如初。 姜知望吸了一口气,犹豫着开口:“你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我母亲只得我一个孩子......” 若真要一生都不能娶妻纳妾,家中无后,他母亲第一个就不答应。 付柔这些日子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整天的唉声叹气。 她一会儿念叨着“怎么就让她做了案首”,一会儿又念叨着“我怎么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 付柔几番思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反悔,“受人耻笑,也总比你父亲这一脉绝后的好。” 姜知望说到一半又叹了口气,想到母亲,剩下的话他就实在说不下去....... 莫非要让他说,他母亲打算直接毁约,一生不娶不可能,他还是得给家中留后。 又或者直言他不想允诺,打算让她给他做正妻,算是圆了这个赌约。 不论哪一个,姜知望都不知到底该如何开这个口。 姜如初站在他的面前,将眼前的人所有的纠结和欲言又止都看在眼里,见他实在开不了口。 她便突然问道:“姜知望,你还记得那日县衙看榜前,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姜知望神情一愣,接着便一脸尴尬,他想起他当时说自己此次必中,还让她不要将那个赌约放在心上.......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红晕,十分不自在的低声道: “那日是我狂妄了。” 姜如初却摇了摇头,笑了笑说道:“当时你觉得自己肯定会赢,却愿意让我将赌约不要放在心上。” “如今是我赢了,我也将此话奉还给你,族兄。” “......你不必再将那个赌约放在心上,一个玩笑罢了......” 姜知望闻言神情顿时一震。 他一脸意外的抬头正视着她,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就这般轻巧的将此事揭过。 “......当真?”他有些迟疑的确认道。 姜如初一笑:“自然,当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我同你定下这个荒唐的赌约,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暂时拖住族中长辈。” 如今她已经在县试中证明了自己读书也不差,她甚至可以做得更好,除了嫁人她还可以有其他的价值。 姜如初相信,现在族中已经没有人会再随便的给她定亲。 他们会等着她发挥更大的价值。 但....... 姜如初直言不讳的提醒道:“族兄,你我若想要真正的自主,至少要先考过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 有了秀才之名,这才算是真正的可以鼎立门户,秀才相公见官都可不跪,在家族中自然也能有一席之位。 到时候,谁都不能再对她的婚事指手画脚,包括那几位族老。 但在此之前,他们的自在只是一时的。 真正的自主......姜知望怔了又怔,看着她的眼神终于逐渐正视起来。 他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位族妹以及曾经的同窗,竟然早就有了这般大的志向,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不想做妾,只是为了赢那个荒唐的赌约...... 原来,是他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身为女郎的她。 良久,姜知望回过神来,他朝着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书生礼,神情郑重的说道: “我明白,山高路远,祝你早日榜上有名,得以自主。” 姜如初微笑着回了一礼。 “祝你也早日榜上有名。” 第95章好福气 一场小雨过后,天气虽仍湿冷,却已不再那般刺骨。 三月的日子里,姜如初便日日稳坐在窗前,看书习字,姜母便在外头的院子里跟上门的亲戚们唠嗑。 “我家如初啊,天天都闷在里屋看书,我想让她多出来走走,说都说不听的。” 姜母一边喝茶,一边笑着“埋怨”道,那一脸的引以为傲简直藏都藏不住。 旁边的两位婶子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闻言也忍不住一脸的羡慕。 “莲华,你可真是好福气,就生了这么一个女郎还这般的争气.......” 左边那位大盘子脸的妇人手里端着热茶却没喝,陪笑道:“哪里像我家那两个皮猴,整日上蹿下跳的,哪里能安静的坐下来读书。” 姜母完全一脸认真的宽慰道:“嫂子,你家两个儿郎都才四五岁,还小着呢,这般着急作甚,大了自然就坐得住了。” “我家姜平倒是坐得住了......” 右边那位尖下巴的妇人一边磕瓜子一边无奈说道:“就是这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这回县试,你们瞧,这不也是落榜了。” 这位尖下巴的妇人五官端正,身材姣好,倒颇有几分风韵,她正是族学中姜平的母亲,李翠玉。 李翠玉将嘴里的瓜子壳吐了满地,一脸好奇试探的问道:“莲华,你家这女郎是怎么教的?这般的争气。” 一旁的胖婶也立马看向姜母。 姜母摆了摆手,毫不掩瞒的说道:“实不相瞒二位嫂子,我平日没怎么管教我家如初,读书都是她自己琢磨的,我都没想到她能这么争气。” 两旁的两位妇人闻言,顿时互相看了一眼,显然都以为她是故意藏私。 李翠玉笑了一声,叹了一口气道: “唉,莲华,你家如初是争气,唯一可惜就是一个女郎,早晚都要嫁出去的,还是不如儿郎在跟前开枝散叶的好。” 说到这里,两个妇人似乎终于从这里找到了几分优势,身板也挺直了几分,她们可是都为族中生了儿郎的。 姜母一愣,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只能喃喃道:“我家如初说了,她自有主意......” 一旁的胖婶立马想到自家孩子,跟着李翠玉附和道: “翠玉说得有道理,你家如初这几年总归要出嫁的,不如这两年就赶紧让她教教我家两个皮猴,带着他们读一读书......” “莲华,你看如何?” 姜母正在发愣,听到胖婶说要教她家孩子读书的事,立马回神,毫不犹豫的就拒绝道: “这可不行,我家如初忙着读书科考呢,天天看书都不得闲。” 这一点上姜母可不迷糊,自家孩子读书辛苦到连吃饭都顾不上,哪有精力再去顾旁人的孩子。 胖婶笑容顿时一减,但还是陪笑着客套道: “说的也是,当下还是科考更重要,读书要紧,过两年再教也是一样的。” 话虽这样说,但胖婶想到她家这女郎再过两年就到了年纪,说不准哪天就嫁出去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李翠玉瞅了胖婶一眼,放下手中的一盘瓜子,走到姜母身边,笑容满面的压低声音道: “莲华妹妹,其实咱们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你家如初以后就嫁回咱们族里不就行了。” 一旁的胖婶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见姜母表情复杂,李翠玉笑得亲切,神神秘秘的继续小声说道: “你看啊......咱们族里的子弟也不差啊,个顶个的都是一表人才,尤其是我家姜平,人品相貌就算是放到外头,那也都是出众的。” 姜母脸色顿时一变,正要开口。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脆生生的孩童的声音同时响起: “姜如初姐姐在家吗?曾先生让我来给你送书的!快来开门呀......” 正在里屋读书的姜如初听到,立马放下书走了出来。 院子里的姜母正想起身,瞧见她出来,忙说道:“如初,好像是专门寻你的......” “母亲,你们继续聊,我去开门。”她神色平静的说道。 路过院子的时候,姜如初目不斜视,径直的走过去开了院门,一开门就瞧见一个头上扎着一根冲天辫的小男娃。 小男娃个子还不过她的腰身,手里抱着一沓厚厚的书稿,小小的娃用尽全力不让手中的书落地,瞧着似乎连表情都在用力。 见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郎,他大大的眼睛飞快的将姜如初打量了一遍,憋着劲儿问道: “你是姜如初姐姐吗?” “是我。” 姜如初赶忙上前两步,从小男娃的手中接过了那厚厚的一沓书稿,“是族学的曾先生让你来的吧?” 小男娃终于松了一口气,蹦跳了两下,脸上的表情轻松活泼起来: “是的是的,先生说了,这些是书稿很重要,一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上才行。” “你也是曾先生的学生?”姜如初见他这般小,忍不住询问道。 小男娃认真又用力的点点头,糯糯道:“是的,学生,我娘亲这个月才把我送到先生学堂里的。” 姜如初抱着手稿认真的谢过了这小孩,见他言行率真可爱,她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文钱放在他手心。 “辛苦你了,去买糖葫芦吃吧。”她笑着说道。 小男娃欢呼一声,蹦蹦跳跳的走了。 姜如初抱着手稿回到院子里,迎面就遇上两位婶子,直接就挡住了她回里屋的路。 “哎哟,这就是如初吧?” 二人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围着她止不住的打量起来,一副十分亲热的模样,胖婶一边还忍不住感叹道: “如初啊,我是你表姨母。” “咱们真是许多年不曾瞧见了,瞧瞧,如初都这般大了,模样也长变样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勒。” 一旁的李翠玉也将姜如初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边,神情止不住的满意,表情夸张的夸赞道: “咱们姜家的孩子底子就是好,瞧瞧你家如初如今这长得这般标致......这通身的书卷气质,斯文得嘞,跟咱们族里的小女郎们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姜如初被这二人围着一通猛夸,都有些怀疑她们口中说的是不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神情陌生的任由这两人打量观赏,见二人终于说得差不多了。 姜如初这才开口认真询问道:“二位婶婶瞧着脸生,不知是哪一支的?” 院子里融洽的气氛霎时一滞。 面前正满口亲热话的两个妇人,表情顿时尴尬了几分。 第96章无人堪配 姜如初一句话,让两个妇人齐齐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奇异的安静了几息,过一会儿那胖婶脸上重新扬起笑容,若无其事的嗔怪道: “你这孩子,我是你大表姨母啊,你母亲的舅舅是我父亲,咱们是表亲......你小时候我还来你家抱过你勒。” 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得一脸亲近的说道: “其实你随着你母亲姓,入的也是咱们姜氏的族谱,按理说咱们不算表亲,该是堂亲才对呢,你叫我姨母也是使得的。” 一旁的李翠玉笑了一声,跟着说道:“我是你表舅家二房的,论起来你也得叫我一声姨母呢。” 不知为何,一旁的姜母脸色似乎有些不快。 她走上前来,给姜如初草草的介绍道:“这两位都是你舅外祖家的,你都叫表姨母就成。” 姜如初微笑着给二人见了礼。 还不等二人坐下,姜母就语气生硬的下逐客令,“二位嫂子,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家的儿郎们也该下学了吧?” 两位姨母屁股还未来得及沾上凳子,立马就明白过来,齐齐站了起来。 胖婶“哎呀”一声,笑着恍然道:“也对,我家两个皮猴也该从学堂回来了,我还得赶紧回家去做饭呢。” “大表姨母,等等.......” 姜如初却突然叫住她:“大表姨母,你家两个弟弟如今都在曾夫子的学堂念书吧?” 见胖婶茫然回头,姜如初一脸微笑。 直言不讳的说道: “其实他们如今也就四岁和五岁,不过是才开蒙的年纪……曾夫子在族学教书多年,在他老人家的学堂开蒙是完全足够的。” “您根本不用着急。” 胖婶闻言愣住,立马明白她这是在里屋听到了她们在院子里说的话。 她顿时神情有些尴尬,解释道: “哎,我晓得,我晓得.......只是我家这两个孩子也慢慢大了,这不是想着他们要是能跟你一样,早点读出个名堂来.......” 族里谁不知道,莲华家这个女郎就是出门读了一年的书,回来就在县试拿了第一名,比那姜知望还考得好呢,这就说明啥,说明族学那曾先生就是比不上外头的先生会教呢。 姜如初无奈一笑,耐心解释道: “曾夫子学问广博,只是年纪大了无力科考罢了,他老人家身为童生,研读了半辈子的经义,怎么也比我的学问要好。” “表姨母,你让我教书我反倒教不明白,以后两个族弟大一些,科考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同族之间,我定知无不言。” 胖婶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喜笑颜开,乐呵呵的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 “对嘛,咱们都是同族,大表姨母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可是咱们姜氏这一代中读书读得最好的一个孩子了。” “你的族弟们就指着你这个族姐做榜样,咱们一个姓儿的,亲着呢。” 姜如初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外祖父一生都在盼望家族兴盛,希望族中有子弟能科举出仕,这些同族将来若真心用功读书,她也愿意大家一起相互扶持。 见胖婶一脸满足的正要走,姜如初看向旁边站着不动的另一位。 依然微笑着提醒道: “二表姨母,您怎的不跟着大表姨母一起?天色可要晚了。” 李翠玉愣了愣,不自然的笑了一声,知道她方才在里屋肯定听到了她们在院子里闲聊说的那些事。 她立马就明白了姜如初拒绝的意思,有些尴尬的顺着说道: “我也要走了,都这会儿了,我也得回去瞧瞧我家姜平回来了没。” 姜如初见她提起姜平,便皱了皱眉,想着也该趁早让这些亲戚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她便毫不客气的直言道: “今日多谢二表姨母为我的婚事操心,不过我这人心气儿高,秀才以下的郎君我看不入眼,可能一时半会儿我都不会考虑成亲的事。” 李翠玉闻言神情一震,尴尬又震惊。 非秀才不入眼…….姜氏如今就没有一个考上秀才的子弟,人家这话就差明摆着说族中无人可堪相配了。 她家姜平才刚县试落榜,提出来可不就是不堪相配,李翠玉羞恼着一张脸,心中暗道她果然是好高的心气儿。 姜如初将手中的书稿都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端端正正的行礼送客: “两位表姨母慢走,今日多谢你们二位来看望我母亲。” 两个妇人回完礼,神情都是尴尬到无所适从,赶忙离开了。 姜母见二人走了,立马跟上去将院门关好,明显一副不快的神情。 见状,姜如初有些奇怪的问道:“母亲,你早上不是还张罗着要留人用饭的,怎的这会儿着急赶客了?” 母亲方才突然一脸不喜的开口赶客,让姜如初都有些没想到,按照母亲从前软弱的性子,开口赶客这事她可做不出来。 姜母气咻咻的哼了一声:“你这两个表姨母空着手上门的,吃了母亲我好几盘瓜子,喝了我一壶清茶,还想让我留饭,没门儿。” 姜如初一脸稀奇:“母亲,你如今竟还学会计较这些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此话甚是有理。 姜母顺嘴委屈的抱怨道:“那可不,再不计较计较,咱母女俩都要喝西北风了,家中就咱们两人的开支,怎的银钱却像流水似的......” 姜如初霎时觉得这家让母亲来当,还真是用对了法子。 虽然乱了一些,但这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好,看来以后家中的事,她都应该全部放手让母亲来操持才对。 但她直觉刚才母亲赶客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在姜如初的追问下,她才终于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是当初她刚出生时,因她父亲是入赘,她便该记在姜氏族谱上,但因为是个女郎,那舅外祖死活不肯,连带着许多族人都站出来反对。 要不是当时她外祖父还在官位上,她姜如初这个名字都上不了族谱。最后她虽然上了族谱,但姜氏中依然有一些族人并不认可她。 姜如初一脸不在意的安慰自己母亲。 “表亲还是堂亲其实也就是一个名分,怎么称呼都行,左右我是您的女儿,这总是板上钉钉的。” 姜母虽笑着点了点头,但眉头却并未舒展。她见姜如初一直抱着那一沓手稿爱不释手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这是族学那曾夫子给你送来的?” 姜如初见她终于注意到,笑着拿起一张手稿递到她的眼前,“是曾夫子给我送来的,但您瞧瞧,可否能认出这是谁的?” 姜母愣愣接过,瞬间一怔,她一眼就认出了这熟悉的字迹。 “这是你外祖父的.......”她的眼眶瞬间忍不住一红。 当年姜如初的外祖父去世之后,招的女婿也走了,她们这一支本就人丁凋零,一朝分崩,外祖父许多的手稿和书籍都被族中其他人瓜分而去。 曾夫子今日给她送回来的这些,都是当年外祖父特地赠予他,助他兴办族学的,基本上都是他早年科考时用过的珍贵藏书。 姜如初随手翻看一本,上面每一页都有外祖父用心的批注,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她也忍不住眼眶一热。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如初便日夜研读这些书稿,通过她外祖父留下的批注,更是让她受益颇丰。 很快,便到了三月底。 姜如初也准备启程前往府城,迎接四月的府试。 第97章淳朴汉子 一晃就到了四月初,春寒料峭 府试近在眼前,这场考试是由知府大人担任主考官,姜如初需得赶到凤台县所属的平陵府去参考。 从县城到平陵府需要两天的时间,坐马车的话要更快一些,只需一天半,但难免要在府城耽搁好几天。 因此提前五天,姜氏族中便安排好了人和马车,特地嘱咐姜如初一定要同行,准备将这次前往府城考试的三个子弟一起护送过去。 一大早天不亮,姜如初就得收拾好行囊,在卯时日出之前赶往城门口,同其他人汇合。 姜母着急忙慌的收拾着考箱,头大如斗,“怎的出一趟门要带这么多东西.......” 因要在府城住上好几日,所以除了姜如初考试必带的笔墨用具外,还有杂七杂八一堆要带的东西,以及防止生病的药材等。 姜如初在一旁清点,细数好没有遗漏之物,便准备前往城门口,“走吧母亲,免得让族中的人等我们。” 她背上沉重的考箱,姜母一边提着两个包袱,二人便出了家门。 从姜家到城门口还有好一段距离,姜母见女儿大冷天的额头都累出汗来,一脸心疼的上前给她扶住考箱一角。 忍不住抱怨道:“你二表叔他们,怎的将马车停这般远,又不是不能进城,在咱家门口等着不是更方便。” 姜如初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两位族兄,马车怎么可能专门来咱家门口。” 姜知望和姜永才二人今日也要一起出发,兴许是三家隔得太远,马车直接停在城门口要更方便一些吧。 母女二人一起路过闹市,虽天刚亮不久,但集市上早已人声鼎沸,商贩的吆喝声四起,牛车晃晃悠悠的驶过。 街道旁,几个行脚汉正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一根光溜溜的扁担,目光四处打量,正在找活儿。 大壮嘴里嚼着菜饼,眼睛四处看,扫视着路过的行人。 这时,他突然瞧见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嘴里嚼吧的动作一停,立马定睛看过去。 十四五岁的女郎,还背着专门考试用的箱子......大壮眼睛一亮,顿时觉得肯定是她没错了。 他立马将菜饼揣怀里,咧着嘴,拿着扁担就冲了上去。 “姜女郎,俺来帮你挑行李吧。” 姜如初正忙着赶往城门口,突然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叫住,她顿时闻声抬头看去,有些茫然的拒绝道: “不用,这位大哥,我们不请行脚的。” 她自己完全可以背得动,不必花这个冤枉钱。 一旁的姜母冲上来盯着这陌生汉子,提醒道:“我女儿可是去要府城考试的读书人......” 读书人不管在哪里地位都比较高,也更受平民百姓的尊重。 大壮见姜如初不记得自己,毫不意外,他笑呵呵的说道:“姜女郎,俺不要你的钱,白给你挑勒。” 姜如初有些疑惑问道:“你认识我?” 大壮一边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提醒道:“俺们县的第一名,俺当然知道......你看你贵人多忘事儿,你还让俺赢了五十文钱勒......” 姜如初顿时一怔,突然就想起面前这个有些眼熟的汉子来,放榜前她让他下注自己的那个行脚汉。 “是你啊......”她恍然道,原来他还真的跟着她下注了。 大壮见她终于想起来,笑着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的一把抬起姜如初肩上的考箱,给她卸到了地上自己熟练的挑起来。 姜如初愣神间,背上的箱子已经忽然间就到了大壮的肩上。 姜母一脸疑问,却一下抓住重点,拉着自己女儿疑惑询问:“如初,这汉子说什么五十文钱?” 姜如初不想让母亲知道她赢了十两银子的事,于是随口敷衍一句:“母亲,就是一件小事罢了。” 见汉子已经驾轻就熟的挑起了她的考箱,姜如初忙上前拒绝道:“大哥,真不用,我自己背得动,怎么能耽误你干活挣钱。” 大壮不容拒绝的一脚走在前头,摆了摆手急道:“不耽误不耽误,俺正巧没活儿勒。” 他还一把将姜母手上的两个包袱都接过来,十分热心的统统都挑到自己的担子上。 不忘笑呵呵的确认道: “是去城门口吧.....还有好一段路勒,姜女郎你这读书人身板瘦弱,哪受得住这些,不像俺们这些粗人。” “俺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你们这点行李轻巧着勒,能耽误个啥嘛。” 姜如初拒绝不成,只能无奈的快步跟了上去,她被这汉子的淳朴打动,不由露出一个笑容来。 姜如初心中感激笑着道:“真是有劳你了......那日我不过随口一说,难为你愿意相信我,还这般挂在心上。” 大壮脚下又稳又快,比方才母女俩自己走要快上许多。 他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道:“对姜女郎你来说不算什么......对俺们这种挣苦力钱的行脚汉来说,你这一句话,就让俺少辛苦了十来天勒。” “俺没啥感谢姜女郎你的,能帮你挑挑行李,就算俺一番心意了.......” 姜如初听着却沉默了,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这汉子当真跟着自己下了注,自己本是随口一说,他却如此铭记在心。 姜母虽听不懂二人在交谈什么,但她不用提包袱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脸上也浮现出轻快的笑容,胡乱接话道: “哎呀,真是多谢你了,难为你还记得我家如初,你可真是个好人。” 有大壮挑行李,姜如初母女二人很快就到了城门口。 时辰刚好,尚还未日出,但姜氏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一边的城墙下,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车夫抱着双臂坐在车辕上。 一匹健硕的壮马在前,简洁的马车车身十分宽大,瞧着能坐下六七个人,还专门配有车夫驾马,这一趟花费不会小。 姜氏族中对此次府试如此看重,定是下足了本钱。 远远的瞧着姜如初几人走近,那车夫周身气势瞧着似乎是个练家子,他眯着眼询问:“姜家的?” “在下姜如初。” 她报上大名,那车夫才点了点头,默许她们将行李搬到马车的后面。 这时,马车的车帘突然被掀开。 姜平从里面探出脑袋来,斜眼觑着她,神情中明显带着不满。 “哟,姜案首,好大的架子,咱们可等你好半天了。” 大家都是一早在门口等着马车,到了这个时辰,连送行的二叔他们都回去了,这姜如初才姗姗来迟,怎能叫他不恼。 第98章前往府城 姜如初正同大壮一起卸行李,闻言顿时扭头看去。 这才瞧见马车里已坐着好几个儿郎,姜永才和姜知望都在其内。 她也没料到这几人竟然如此动作迅速,抱歉道:“让各位久等了,只因赶来此处耽误了许多工夫。” 姜平伸着脖子,见她身边还有一个行脚汉在帮她搬行李,顿时哼了一声,故意夸张的说道: “人家案首就是不一般,还请了行脚的呢。” 姜如初看了姜平一眼,没有搭理他,他不用参加府试,跟着一起大概是给另外两人陪考的。 大壮帮母女二人将行李放好后,挥了挥手就要往回走。 他笑呵呵告别:“姜女郎,希望你这次考试也顺顺利利的,再拿个案首回来勒。” 马车里似乎有人笑了一声。 姜如初冲大壮拱手一礼,扬起笑容,心中感激道:“真是多谢大壮哥,劳累你辛苦一趟了。” 大壮见她行礼忙摆手拒绝,激动着慌乱说道:“哎呀,姜女郎,你以后是要当贵人的,可别给俺们这种粗人行礼。” 他紧接着露出一个笑容来,有些不好意思,却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扁担,笑着扬声道: “姜女郎,只要你瞧得上俺,以后你回县里,俺都白给你挑行李,不收你银钱勒,真真的!” “俺不说假话的。”大壮强调道。 马车内似乎有人哼了一声。 姜如初彻底被如此淳朴的汉子打动,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神情感动,十分用力的点了点头。 重重的说道:“......我相信。” 也多谢你如此瞧得上我。 挥别大壮,姜如初这才跟着姜母一起走上马车。 一进马车,她就迎上好几人的视线,她这才发现马车上除了姜知望、姜永才和姜平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儿郎。 这郎君眉眼有些熟悉,五官柔和端正,瞧着二十来岁的模样,比这里的几人都要大上一些。 姜如初带着姜母单独坐到一边,其他四人坐到另外两边,刚好将这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那陌生的儿郎这才冲姜母拱手一礼,“三姑母。” 姜母方才也没认出他,听他开口称呼,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谁,顿时恍然大悟的笑着说道: “原来是如成......好些年不曾瞧见了,三姑母方才都没认出来。” 她扭头向姜如初介绍道:“这是你大表兄,姜如成,小时候你们还常玩儿到一起呢。” 姜如初一怔,这才记起这个姜家唯一一个同她用“如”字的兄长,幼时外祖父也非常疼爱他,时常带着他一起读书。 因此小时候这位兄长也常常带着她玩儿,只不过后来外祖父去世后,他便去了平陵府,听说是因为他能识文断字,在府城一个大户人家做了管事。 “大表兄。”姜如初见了一礼,多年不见,二人间早已生分。 姜如成点了点头,笑容浅淡的回礼:“如初妹妹。” 这时,外头的车夫一声低喝“驾”,马车一动,便飞快向府城而去。 马车内十分安静,其他的人都没有说话。 姜知望从一开始就在低头看书,只是在姜如初上马车时瞧了她一眼,便又专注着自己手中的书籍。 姜永才也在一旁皱着眉头看书。 唯有一旁的姜平,时不时就偷偷的看她一眼,见姜如初发现,他顿时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姜如初完全无视,拿出包袱里特地准备好用来路上看的书籍,正打算翻开。 就听到有人语气不满的,小声嘟囔道: “咱们都是天不亮就得在知望兄家门口等着马车,偏人家得要马车等着她......” “考了个案首就是不一样,架子比咱们大一些,连那些行脚的泥腿子都追着巴结,恨不得捧到天上去。” 姜如初手上的动作一顿,发现关键之处,她抬头间神情异样,表情十分认真的确认道: “你们都是在姜知望的家门口等着马车?” 姜母一愣,也茫然的看过来。 姜平一脸奇怪的扭头盯着她,神情莫名,刚要点头回答,就听一旁的姜知望突然用力咳嗽了一声。 “平弟,莫要胡说。” 姜知望今早本也奇怪姜如初为何迟迟不来,但听到刚才她那一声询问后,他便瞬间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咳了一声,看向对面的姜如初,眼眸闪了一下。 斟酌一番这才解释道:“二表叔他们起初是安排都到城门口的,只不过一早马车来了就直接进了城......或许是还没来得及通知如初妹妹......” 姜母愣了又愣,还以为真是她们母女错过了,神情顿显遗憾。 姜如初笑了一声,如此牵强的解释,马车能到他家门口等着,却偏偏不能拐个弯儿就到她家门口。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神情冷了下去。 马车内气氛有些怪异。 姜平一脸茫然,扭头迎上姜知望责怪的眼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顿时蔫巴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旁沉默的姜如成突然拿出一个葫芦,像是才想起这事儿一般。 “瞧我,把这事儿忘了.......” 说着,他一脸笑容的将葫芦递到姜如初的面前。 “如初妹妹,这是老太爷给你们几个考试的,专门准备的养身药酒,一人一份,这是你的那一份。” 姜如初一怔,顺着这葫芦看向正笑得一脸温和的姜如成。 对面的姜知望见状,忙跟着解释道:“这是咱姜氏祖传的秘方,用人参和多种药材泡出来的,考场上喝一口,补气暖身,就不容易生病了。” 难怪县试的时候,姜知望他们几个都没有受一点风寒。 姜如初顿了顿,就伸手接过了这份好意,一旁的姜母忙感激道:“多谢老太爷还顾念着我家如初。” 姜如成收回手,打量了姜如初一眼,笑着回道: “这是自然,都是姜氏子弟。” 他似闲聊般,有意无意的说道:“有时候人多起来,事多又杂,几个叔叔他们难免会有疏漏,但对族中的所有孩子,老太爷都是一视同仁的。” 姜如初听明白他的意思,无声的笑了笑。 第99章进城 此去府城将近七八十里,因姜氏马车上这几人无人有功名,因此他们无法走宽阔平整的官道,只能走民道。 民道崎岖不平,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行,只听得车轱辘声不时响起来。 姜母靠在姜如初身上睡了过去,姜平和姜永才二人也早已拿出自己带的薄被互相靠着睡得正熟。 姜如成坐得直直的,闭着双眼,不知有没有睡着。 走了有大半日,只有姜如初和姜知望二人依然手持书籍,坚强的在看书,其他人早已东倒西歪。 姜知望有些困乏,悄然抬眼瞥了一下姜如初,见她还在看书,眨了眨眼,立马又重新来了精神。 但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就逐渐支撑不住,最终还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缓缓的睡了过去。 民道上时不时也有马车或商队路过,但期间大部分地方都是荒凉无人之处,一眼望过去人烟罕见。 马车飞快的从树林中驶过,惊起林中鸟扑簌簌的飞起一片。 天将要黑了,刀疤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条小河边,任由马儿去吃草休息。 这一处周围没有人户,但地势平整,一眼望过去宽阔无遮挡,是一个非常适合停马车过夜的地方。 姜如初一行人,也终于得以下车活动活动身体,姜平和姜永才二人自是在路上就睡饱了,一下车就跟撒了欢儿似的。 姜如成正色嘱咐道:“别乱跑,人生路不熟的,就在这附近散散步就行了。” 姜平闻言畏惧又暗暗有些兴奋的问道:“难道是有山匪出没?” “此处是府城通往各处县的必经之路,这里要是有山匪出没的话,咱们平陵府的知府大人岂能安坐?”姜永成一本正经的说道。 刀疤车夫放马回来,手里提着一只野鸡,闻言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于是几人就在附近捡了柴火来,起锅烧水,准备吃晚饭。 刀疤车夫手脚利落的杀鸡、处理鸡毛、架火烤鸡、撒佐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熟手。 闻着烤鸡的香味,大家手里的泡着热水的干粮瞬间就不香了,都暗暗吞咽口水等着那车夫将鸡烤好。 在众人眼巴巴的视线下,车夫将鸡烤好,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却第一个将肉最多的鸡腿撕下来一只。 递到了姜如初的面前,低声道:“拿着。” 姜如初有些惊讶,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愣愣的伸手就接了过来,“多谢......” 她顺手就递给自己的母亲,一人咬了一口。 旁边的姜平叫嚣着不服:“凭什么先给她,就算要分先后,不得也是咱们大兄年龄最长?” 姜如成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论年龄,这里该是头叔的年纪最长。” 众人这才知道这车夫的称呼,头叔。 头叔看了众人一眼,表情淡淡的突然说道:“因为今日她读书最勤奋。” 几人顿时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脸惊讶意外,头叔一整日都在外头驾车,竟然还能知晓马车内的情形。 一旁的姜知望正低着头,似乎有些沉闷。 这时,第二只鸡腿突然就递到了他的面前,“你今日读书也勤奋。” 姜知望抬头间眼神惊讶,但脸上却迅速扬起笑容,飞快的伸手接过了另一只鸡腿。 “多谢头叔。” 其他人只能干看着,不过最后也分到了鸡翅或者鸡肉,就着自己的干粮一起吃,更香了几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马车便又重新开始上路。 这般速度,这才在日头正好的时候抵达了平陵府府城,此时进城赶考的读书人明显不少,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正值府试,进城的盘查十分严格,守卫不仅要查看几人的户籍文书,还要看几个考生的应考文牒。 最后在交了进城费,姜如成这才带着姜如初等人顺顺利利的进了城。 一进城,头叔就牵着马车消失在了府城热闹的人群里,而姜如成便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一起,直奔自己的东家万府而去 万府是府城本地人户,万家老太爷是一位老举人,曾任某县县令,如今早已致仕在家,家中的几个子弟也都是读书人。 姜如成嘱咐道:“万家都是读书人,这才同意让你们借住几天,但咱们万不可失礼,进门后切记不可东张西望。” 累世苦读的人家,愿意让考生借宿,估计也是为了结个善缘。 门房开了门,一眼瞧见是姜管事回来了,顿时笑容满面,热情相迎。 “您可总算回来了。” “今日一早,老夫人就吩咐小的在门口等着了,府里的客房昨日就备好,就等着管事你家的这几个小相公......” 说到这,那门房冷不丁就瞧见了走在最后面的姜如初,剩下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姜管事,这,这......您只说是族中几个科举的子弟,可没说有位女郎啊......” 这女郎莫非也是来科考的不成? 姜如成顿时回头,眉头一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有些疑惑道:“两位郎君这些日子不是应当不在府上?” 门房摇了摇头,小声道:“......昨儿个都回来了。” 他一脸为难的看了一眼姜如初,凑到神情复杂的姜如成面前。 低声询问道: “这您知道的,有两位郎君在,老太爷是不许府上留女客的.......您这族妹,这可如何是好?” 姜如初立刻明白了姜如成的为难,适时出声道: “大表兄,既然别人府上不方便,我们也不便打扰,府城这般繁华热闹,我和母亲去客栈投宿就行。” 姜如成立马回道:“不成,府试在即,附近近些的客栈早就住满了,你一个女郎还带着三姑母,怎么找得到好的客栈。” 万府这条街绕过去就是考场,最是方便不过,这也是族里专门让他回去接几人的目的。 可眼下别人万府不方便女眷留宿,他只是一个管事,总不可能违背主人家的意愿,但族妹是他带出来的,如今又怎能丢下她一人。 姜如成不放心母女俩独自去住客栈,当下又没有办法让她们住在万府,正一脸思索纠结之色。 姜如初正要再次开口辞行,“大表兄......” 这时,门口的姜知望却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说道: “大兄,不如就让我陪着姑母她们一起去住客栈吧。” 第100章府试 姜知望主动提出要陪同她们一起去住客栈,让门口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姜如初更是一脸意外的看向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站出来。 姜知望却看向正神情纠结的姜如成,一脸坚定的说道:“大兄,我是儿郎家,有我陪同你也能放心。” 姜如成神色略有松动,姜知望继续说道: “附近没有客栈,我们可以去找偏僻一些的地方,左右不过是府试那几天早些起来就行。” 姜如初也点头附和道:“大表兄,你不用担心,我从前也是带着母亲出过远门的。” 她去大同县读书,来回几趟都曾是独自一人。 姜如成这才终于同意,但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他强行塞给了姜如初三两银子,让他们三人能去住好一点客栈。 但这两日,正是平陵府治下的五个县的考生赶考投宿的热闹日子,附近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客栈,几乎家家都是爆满。 姜如初和姜知望带着姜母,跑遍了附近两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 一问,一间下房不包三餐,就得五百文一天。 见面前的二人一脸为难,掌柜的神情冷漠,淡淡的说道:“客官,咱们还有大通铺,只需两百文一天。” 姜如初和姜知望对视一眼,都不愿意去住大通铺,环境吵闹不说,还鱼龙混杂的,怎能安心读书准备府试。 见面前的二人依然一脸犹豫,掌柜的笑了一声:“若是连这都嫌贵的话,您二位尽管出门去,到时候只怕再回来,连大通铺都没了。” 正在这时,门口又进来一波客人,瞧着似乎也要住店。 姜如初立马将手中的三两银子往桌上一拍:“掌柜的急什么,我们只是在商量定几间......两间下房,要挨着合住的。” 掌柜的接过银子掂了掂,立马扬声喊道:“下房两间!” 一间下房是五百文,两间便是一两,这要住上三四天,至少就要花费三四两,这还不包括吃食这些旁的。 姜知望当场愣了愣,不由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付母攒了大半年才给他攒出来的三两银子......加上大兄给的三两,也就勉强能住上六天。 他们是提前了五天过来的,正好第七天考完了即刻就走,便不用再费银钱......想到此处,姜知望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姜如初带着姜母住在一起,姜知望便住在隔壁,大家便正好有个照应。 五百文一天的下房还是在过道旁,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是人来人往,难免嘈杂,也搅得人无法安睡。 姜如初便正好挑灯夜读,为三日后的府试再加一把劲儿。 姜知望本也想夜读,可惜客栈里的灯油也要使银钱才能用,不然一入夜就会有小二来叩门提醒息烛火。 他便只能作罢,伴着隔壁昏黄的烛光,心慌慌的入睡了。 很快三日就过去,到了四月十五,府试这天。 平陵府下面有五个县,只有上县的县试取二十五名,中县和下县都是取二十名,因此这次府试便来了差不多一百多人。 这一百多位好不容易从县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在这次府试中,却有只能是前二十名才能榜上有名,这竞争可不是一般的激烈。 姜如初和姜知望天不亮就出门,一同往考场而去,姜母则被留下来在客栈中看顾行李。 正值四月中旬,天气已逐渐回暖,姜如初穿着单层的薄袄,比县试时不知暖和了多少,人也更加的精神。 府试和县试的入考场流程差不多,只是一眼望过去,比起县试的时候,人似乎已经少了一半,其中女郎也只剩零星几个。 场外的气氛更加的死气沉沉。 门口的守卫都是先检查身份文书和浮漂是否和本人对得上,再搜查衣物和携带的考箱中有没有私藏夹带。 姜如初则再次被两个老婆子摸查了一遍,拿回了自己被捏得稀碎的馒头和掰成几瓣的酱瓜。 府试的号舍比他们凤台县的也好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因为每年前来的考生并不多,号房里也是落着一层厚厚的灰。 这回,姜如初和姜知望是不可能坐到附近了。 因为她是凤台县案首,便被单独安排出来,同其他四个县的案首坐到单独的一排号舍,由主考官知府大人和其他考官一起监考。 当然,知府大人只会在最后一日出现走个过场,前几天都是由其他官员坐在对面,亲自盯着几个案首下笔。 五位案首中,姜如初是唯一一位女郎,因此十分惹眼,前方的几位考官大人总是时不时就眼神犀利的盯着她。 第一场,考的是帖经和墨义一起。 府试自然在县试的基础上加了更多晦涩深奥的内容,取题的范围自然也更广,四书五经不论哪一篇都有可能涉及。 题量巨大,帖经便有一百二十道,墨义也有一百道,按府试的规矩来说,帖经题答出一百道,墨义题答出八十道,便能算过关。 但姜如初生怕自己哪一道写错或者墨迹有污便不算数,因此每一道她都答完了,不给自己一点错漏的机会。 她苦写一天,直到下午时分,才终于将全部的试题答完。 四月中旬的天气虽已不再冻手脚,但姜如初保持了一个姿势一整天,身子也有一些麻木感。 她便掏出姜氏给的药酒,小嘬了一口,便立时感觉喉咙发烫,一股药劲儿直冲头顶,身体也顿时开始燥热活络起来。 还当真有了几分轻松舒适感。 姜如初随即收起葫芦,心道这好东西留到以后的乡试会试,说不定还能有大用。 前方一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官员,盯了姜如初一天,见她终于写完,便慢悠悠的踱步过来,瞧她的试卷。 这小胡子考官入目的第一眼便是一手好字,顿时忍不住眼神赞扬。 再一看,见她所有的试题都全部答完,便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府试试题都是几位考官一起出的,有浅显一些的,自然也有冷门偏门的,过第一场考试不难,但要能将试题全部答出却不简单。 至少说明她对四书五经早已熟透,甚至是信手拈来。 这位小胡子考官,此时心中对这位女案首已有三分肯定,至少她这县案首应当是名副其实。 第二日考的是算术。 这可就碰到姜如初的擅长之处了,尤其是府试才初设算题,这些算题的难度都只能说得上是入门级。 甚至都比不上曾夫子平时给她出的那些算题的难度,至少每一题她都需要仔细斟酌,反复算两遍才敢回答。 这一场姜如初只花了大半日,就将府试这五十道算题全部算出。 此时离交卷还早,她便在几位考官的眼皮子底下,默默的掏出了自己的馒头和酱瓜。 昨日第一场就考了一天,她中间就只草草的垫巴了两口干馒头,今日她早早写完,自然得馒头酱瓜配上清水,好好的吃一顿。 几位考官昏昏欲睡,耳边都是翻阅试卷的哗哗声,以及墨锭和砚台的碰撞声。 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咀嚼声,几位考官顿时眼睛一睁。 有些茫然的循声望去...... 第101章算题 几位考官皱着眉头循声看过来。 一眼就看到了几位埋头苦写的案首中,唯一一个鹤立鸡群的小女郎,她一手馒头,一手酱黄瓜,啃得正得劲儿。 馒头似乎有些噎人,只见那小女郎拿起竹筒就猛灌了一口清水,这才缓过来,又接着“咔嚓”一声咬了一口酱黄瓜。 清脆的咀嚼声继续响起...... 最边上一位瘦脸考官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果然,那咀嚼声低了下去。 他皱眉抬头看去,见那女郎还在嚼吧嚼吧,只是将咀嚼声刻意放低了许多。 这瘦脸考官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放开,他忽然站了起来,打算去瞧瞧,这小女郎到底答出了几道算题,竟然这般早就放弃了。 姜如初几口将黄瓜吃完,专心的啃着干馒头,谁曾想前面的几位考官还是盯着她,有一位甚至还朝她走了过来。 不是只要是通过搜检带进来的吃食,在号舍内都可以随意吃吗....... 姜如初彻底不嚼了,她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扔进了自己的考箱,顺带还擦了擦嘴,这才神情平静的看向走过来的这位考官。 这位瘦脸考官眼看着她飞快的将馒头收了起来,又眼神似乎暗藏警惕的盯着他,顿时心中有些火起。 怎的,莫非以为他要来收她的破馒头不成? 他轻哼一声,背着手走到她的试卷前方,居高临下的看过去,犀利的眼神却顿时怔住。 满篇的墨迹,并无空白之处......难道全部答完了? 瘦脸考官眼神微微一怔,定睛往她最后几道算题看去,发现连最后这几道她都已全部算出,顿时眼神怀疑的看了她一眼。 他没再细看,而是冷声询问道:“既已答完,为何还不交卷,却有意发出声音干扰其他考生?” 姜如初一愣,她吃个酱黄瓜怎么就干扰旁人了...... 但她本也打算吃完就交卷,于是当下也不多辩解,立马站了起来拱手一礼:“禀大人,学生正打算交卷。” 说罢,姜如初立刻摇响了一旁的交卷铃铛,提醒号舍的收卷官来拿试卷,便提起自己的考箱走出号房。 旁边还在埋头算题的其他几位案首,顿时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神情各异。 姜如初走了出来,朝面前这瘦脸考官行礼作别的时候,他依然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朝她挥了挥手。 一脸漠然。 等那小女郎的身影被号舍士兵领着,彻底消失在号巷尽头后。 这位瘦脸考官脸上漠然的神情这才一松,忙看向一旁正在整理的收卷官,低声吩咐道: “且等上一等......将这试卷摊开与本大人瞧瞧。” 除了收卷官之外,在弥封前,旁人不可触碰考生的试卷,包括在场的几位考官,因此这位瘦脸考官便就着这位收卷官的手,眯着眼睛瞧了起来。 “.....下一张。”他有些着急的吩咐道,神情略显急切。 越往后看,他的眼神愈发惊讶,看到最后几道算题时,他甚至忍不住惊讶的“啧”了一声。 对面的几位考官眼睁睁的瞧着他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最后变成一脸惊讶,顿时面面相觑,个个都是一脸的疑惑。 几位考官也都忍不住了,纷纷凑了过去,一群人围着收卷官看了起来。 “啧啧......”连声响起。 姜如初连考两日,回到客栈都是一脸平静,惹得姜母好奇担忧不已,她一边忍不住想知道她考得如何,一边又担心会影响她的心情。 姜母一番犹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如初啊,在考场吃得如何,那馒头和酱黄瓜可还能入口?” 谁知姜如初翻书的动作顿时一停,神情复杂,扭头一脸认真。 “母亲,明日还是别给我带那酱黄瓜了......算了,都别带了,明日我尽量早些交卷吧。”她干脆说道。 今日那考官有些莫名其妙,吃个酱黄瓜竟说她有意干扰......况且明日是最后一场,身为主考官的知府大人还会坐在前方。 姜母以为是自己买的那酱黄瓜有问题,顿时神情紧张,“可是那搜查的不让你带进去?府城竟这般严格么......” 姜如初随口解释了两句,只说是自己考试吃不下,这才将担忧的姜母安抚好,正要劝她去安睡。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三声叩门声响起,两轻一重。 姜如初便知叩门的是姜知望,这是二人提前约定好的敲门暗号,其他不是这般叩门的,她便不会轻易开门。 打开门,就见姜知望神情复杂,沉默的看着她。 在姜如初询问的目光下,他这才难得有些迟疑的低声问道:“你......把客栈的银钱都交清了?” 姜如初顿时明白他的迟疑,神情大方的点点头,理所当然的说道:“是啊,前两日我就全部交了,咱们明日考完便可以直接出城去。” 姜知望神情不明的看了她一眼,伸手递给她一个捏着有些皱巴巴的荷包,低声道: “这是我的那一份,给你。” 姜如初表情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我,不会是明日要叫我去雇马车吧?” 她一副“你一个做兄长的竟然将事都推给族妹”的责怪神情,看得姜知望一愣。 他迅速反应过来,脸上的不自然顿时消失,有些尴尬的将手中的荷包收了起来,立刻说道: “不,不是.....马车当然得我去寻,如初妹妹你就安心考试便可。” 姜如初这才似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明日回凤台县的事就都交给兄长了。” 等姜知望表情轻松的走了,姜如初便关上门回过身,神情平静的坐到烛火旁继续看书。 屋内的姜母却忍不住疑惑道:“如初,咱们不是早就雇了马车,明日回寻希书院吗?” 姜如初一边翻书,一边淡淡的“嗯”了一声道:“我们自然是回书院,他和姜平那几人总得回县城,不得另外雇马车。” 姜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是……” 姜如初默默的翻了一页书,想到刚才姜知望那一副生怕她看轻他的模样,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他家那境况,若不是靠族中支撑,怕是都无法走到这府城来,更别提科举。 姜知望原本可以住到万府省下这份银钱,但他当时却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跟着她们母女二人一同来住客栈...... 这份相护之情,却不是这几日的客栈费就能轻易抵消的。 第102章无声拍马 第三日,也是最后一场,考的是诗题。 待试卷发到一众考生的手上的时候,号舍内四处便不约而同的响起无数道轻轻的“嘶”声。 姜如初在拿起试卷,看到那道诗题时,也情不自禁跟着轻轻的“嘶”了一声,眉头逐渐蹙起。 此次诗题:吟平陵府。 限五言六韵。 这诗题如此简单直白,甚至都不需要去琢磨题意,更不需要费劲心思去叩题,还限了官韵......但这简单的一首吟诗,却是不好写。 这道诗题考的不仅是考生的政治敏锐,估计也是这位知府大人想瞧瞧下属五个县的百姓都是如何看待他的。 吟,怎么吟......那必须是得好好夸赞一番,但溜须拍马之言肯定不行,似府城一众官员这等地位,什么样的阿谀奉承的话没听过。 夸得太明显,那就落了下乘,显得谄媚。 夸得不明显,那就成了毫不起眼,根本无法引起考官的注意。 颂扬知府大人的政绩......姜如初抬眼看了最前方那位一坐下就开始打瞌睡的知府大人,顿时摇了摇头,不可。 这位知府大人刚到平陵府上任不到两年,在府城可以说毫无建树,唯一值得夸赞的就是他虽毫无作为,但到任两年却从未剥削过百姓一分一毫。 一位虽无能,但懂得守成的知府,他会想听到百姓说什么...... 姜如初略一沉吟,便开始磨墨。 比起算术和经义,作诗其实算是她的短处,但这拍马屁怎的拍得悄无声息,又让人通体舒坦,这可就难不倒她了。 后宅中混迹的那些夫人们,或许短见,或许喜欢拈酸吃醋,但却个个都人精似的,怎的不动声色的哄人高兴,却是十分擅长的。 她虽前世是个后宅败将,但这拍马屁的“手艺”,却也是有所长进的。 姜如初开始落笔,只是中间斟酌了几次韵脚,便飞快的写完了一首颇有意趣的五言小诗。 她细读了一番,觉得较为满意,点了点头不再纠结,干净利落的交了卷。 今日号房内也有许多考生早已交卷,而没有交卷的考生,却到现在都迟迟还未开始动笔。 作诗写赋便是如此,凭的就是脑中灵光。若能行,顷刻间就能一气呵成。若不行,便是想破脑袋最后也只能草草敷衍了事。 最后一场刚结束,府衙内,知府陈大人便已迫不及待的开始阅卷。 他不看帖经和墨义,也不看算题,唯独拿起最后一场的诗题,一脸认真又暗自期待的挨着看过去。 号舍的试卷一旦收上来,便要立刻弥封、誊录、校对,到陈知府阅卷这一步时,他看到的便都是千篇一律的馆阁体。 就连他手中这部分试卷也是其他考官阅过后,选出的较为好的一部分,才会拿给他过目。而陈知府更是丝毫不知这试卷考生的姓名和籍贯,只看手中这诗作得好不好。 但一首接一首的看过来,陈知府的脸色却愈发沉闷。 大部分诗吟诵的是如今各县的惠民之策,以及逐渐兴盛繁荣之景,但各县的条例都不是他颁布的,逐渐繁荣也不是他的功劳。 陈知府心中顿觉不快,沉着脸继续看。 另一部分诗吟诵的又是这些考生近日到府城眼见的繁华热闹,各式美味佳肴叫他们惊叹,自称开了一番眼界。 他就更生气了,难道这是说百姓都在县城忍饥挨饿,而他这个知府却在府城坐拥繁华,极尽享乐不成? 陈知府“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这份试卷拍在桌上,惹得一旁也正在阅卷的同知和通判两位大人顿时抬头,神情惊讶的望过来。 陈知府哼了一声,将桌上那份试卷的诗冷声读了出来: “平陵人如画,温柔月恋乡.......好一首旖旎诗,靡靡之词,简直不堪入目,不知将我平陵府的威严置于何处!” “此子用词轻浮,有辱斯文,他的试卷黜落,且三年不许再考。” 知府一任五年,三年后陈知府刚好调任,三年不能再考,其言下之意也就是他在任时不许他再考。 何况有了这个记录,就算三年之后这位考生再考,前任知府弃卷之人,也必然被下一任知府避讳。 陈知府一句话,就相当于是直接断送了这位考生的科举路。 科考作诗时,明文规定过不许出现美人、红粉、狐鬼、风流等词,而这考生的诗中竟敢明晃晃的写温柔乡。 虽然此乡非彼乡,可谁叫他正巧触了这个霉头。 旁边的两位大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只能算这位考生倒霉,正巧碰上陈知府要寻晦气的时候。 但不过片刻,二人就见方才还一脸怒容的知府大人,这会儿却突然眉眼都是舒展之意。 此刻,陈知府手中的这首小诗的韵律只能算勉强齐整,甚至有一两个韵脚都有些牵强。 但他看着手中的这首小诗,却忍不住摩挲着下巴,满意的品味起来。 这是一首写县城中百姓日常生活的小诗,没有高雅的用词,但甚在节奏却很欢快,将县城中百姓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简单的表达了出来。 全诗没有一个颂扬的字眼,也没有提到他陈茂能半个字,但却让他越看脸上的笑容就越大,最后甚至眉眼都是笑意。 如今各地的平民百姓家都是一日两餐,什么地方的百姓能一日三餐? 那必然是生活安逸,没有受到任何剥削,头顶青天的富足地方啊! 通诗都只有一个意思:县城的百姓生活平静寻常,既不十分繁荣,也无任何灾病,日子安逸到甚至不知头上的青天早已换了另一片。 陈知府笑着呼出一口气,通体舒坦。 他又岂不知百姓都说他毫无建树,殊不知,其实他是根本无用武之地啊。 前任知府太过能干,广受好评,他将能做的政绩都做好了,将能修的路、能建的堤坝都已全部建好,甚至连几个县偶尔出没的山匪都全部招安了....... 陈知府两年前一到任后就要辛苦维护前人的政绩,一旦有做得不好的就要被人戳脊梁骨,做得好的地方却无人瞧见。 如今,可总算有人能明白他努力维持着整个平陵府现状的辛苦了...... 陈知府心中大为满意,大手一挥。 此次的府案首的人选就被定了下来。 第103章乡野小诗 府试放榜在三日后。 但府城的花销太大,就算姜如初有小金库,她也经不住这般耗费,因此她不等放榜,当日就退了客栈。 凤台县的宅院她在离开的时候,就租给了一对外来的年轻夫妇,因此一早她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县城。 最后一场刚考完,姜如初便打算同姜母一起,准备打道回书院。 但在离开之前,她还得去跟万府的姜如成告个别,毕竟当初来府城的一路上也受了他的照拂,不声不响的离开未免失了礼数。 姜如初一路走过去,无意看到街道旁有一间书斋,想着正好看看府城的选本如何,也顺道看看有什么可以带给静雅舍师兄师姐的。 选本,也就是历年科举来,各路高中的秀才或举人进士们作的出色文章或考卷,也有各类优秀算题或诗题的合集。 不过选本也分官府和民间,官府选本自然更公正,由本地学者过目,府衙公费印刷,内容上乘。民间选本大多都是学子自费的,就如沙中淘金,难免鱼龙混杂,内容参差不齐。 府城的书斋就是不一般,门口的伙计都十分的眼界见识。 姜如初虽是一位女郎,但满身的书卷气瞧着就是一位读书人,书斋的伙计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将她迎进去了。 “这位女郎,请。” 书斋门口瞧着阔气,里头就更是气派。 姜如初一进门,便只觉浓厚的墨香扑鼻而来,入眼的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各处角落里都聚集着不少正默默看书的读书人。 氛围十足。 姜如初上前挨个看过去,圣人书、诸子百家皆有,各类“不正经”的话本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 但这府城书斋的书籍还是比不上贺家的书楼,姜如初神色镇定的走过。 各类诗集和历年选本都在最后一个书架,不过此处聚集的读书人也更多,将书架前挤得没剩多少空隙。 姜如初好不容易走过去,就见角落里聚着三个读书人,三人正拿着一本诗集翻来翻去的瞧,叽叽咕咕的小声说着什么。 她神色如常的使劲挤过去,便开始认真的找今年的官府选本。 这时,姜如初就听到身后那三个读书人的交谈声。 “今年算题好难,但这诗题也太简单了,你看这往年的诗题多难......” 另一道声音却语气得意的小声说道:“我觉得我这次的诗写得十分不错,五个县的民情我都有所提及,绝对错不了。” 原来也是这一次府试的考生......听到他们在说此次的诗题简单,姜如初却暗暗的摇了摇头。 三人在一角嘀嘀咕咕,将各自的算题和诗题都说来对比了一番,一会儿这人唉声叹气,一会儿那人兴高采烈的。 姜如初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官府的选本,心想着可能都已经被旁人买走,顿时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 谁知身后的笑声却顿时一止,其中一人闻声抬头寻找,一脸不高兴的看向旁边的姜如初。 “你这女郎好生无礼,我说我的诗作得好,你叹什么气?” 姜如初茫然回头,就顿时迎上三道不善的视线,正中间那人锐利的视线将她上下扫了一遍。 有些怀疑的问道:“我瞧你有些眼熟,你也是这次的考生?”但他却忘记在号舍的何处见过这女郎了。 姜如初无奈解释:“这位兄台,在下方才并非对你叹气。” 见她不否认,这人顿时眼睛一眯:“我念我的诗,你既瞧不上眼,那你的诗题是如何答的,不如说来听听?” 姜如初看了他一眼,无心生事,便耐心询问道:“兄台,方才在下确实未听清你的诗,你可否再念一遍?” 那人见她确实没听清,也知是自己误会了,这才态度好转,他尴尬的清咳了两声,但还是将自己的诗念了出来。 “……” “......平陵人如画,温柔月恋乡。” 姜如初听罢,并未说好与不好,只是夸赞道:“听着让人对平陵府不禁心生神往。” 那人闻言神情得意,另外的两个读书人见她拜服,都纷纷一脸热情的朝这小女郎说道: “快把你的也说来听听,让咱们给你瞧瞧。” 姜如初推辞了几句,但在二人热情的催促下,她还是将自己的诗念了出来,却见二人面面相觑,一脸忍不住的笑意。 左边那读书人皱眉笑着说道:“你这诗也没有不好,只是有些太过寻常,像是乡野小诗。” 右边那读书人语气委婉的说道:“是有些寻常,像民间的打油诗,不过好在也朗朗上口,颇有些野趣。” 姜如初笑着告辞:“多谢几位兄台指点。” 等那小女郎确实转身走了。 正中间那人这才开口,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终究是个没见识的乡野女郎,能写出什么好诗来。” 三人便将这女郎抛在脑后,继续嘀嘀咕咕的互相对比各自的试卷。 姜如初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选本,便挑了几本游记和话本准备拿给师兄师姐们作礼。 这才脚下生风般的往万府而去。 万府后门,姜如成看着眼前这个族妹,见她如脱胎换骨般,心绪万千。 姜如成早就放弃了学业,也不再读书,在万府做大管事虽说出去算体面,但他心知,自己终归是个伺候人的。 “如初妹妹,若是三爷爷看到你如今参加科举的样子.......” 他顿了顿,轻轻笑着继续道:“......不知该有多高兴。” 姜如成口中的“三爷爷”便是姜如初的外祖父,提起他老人家,似乎这多年未见的表兄妹二人之间,突然就亲近了许多。 姜如初也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叹道:“我给外祖父他老人家丢人了,到十五岁才开始考,晚了这许多年。” 姜如成眼神欣慰的看着她,“好饭不怕晚,你初入考场就拿了第一个案首,比那些考到二三十岁都还未上榜的不知强上多少。” “你给三爷爷争了一口气,给他老人家丢人的是我......”他虽笑着,后半句话却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几不可闻。 他姜氏曾也曾是祖上为官,若要论家族底蕴,万氏远不及他姜氏,但如今却是他在万家做下人。 终究是他让姜氏蒙羞了。 姜如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斟酌道:“大表兄,其实你以前书读得比我要好,你若是愿意......”其实何时开始都不算晚. 她的话未说尽,姜如成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却立马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 “我是不成了,读书科举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他一脸正色的提醒道:“如初妹妹,你要知道,府试过了还有院试,这秀才之名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 见他已无斗志,姜如初也不再多言,神色平静的答道:“大表兄,八月我会再来府城参加院试的。” 院试在八月,考场依然是在平陵府,只不过主考官变成了盛京来的学政大人。 姜如成见她这般坚定,一时百感交集。 随即温声嘱咐道:“等你八月再来府城,一定要提前通知兄长我,到时候我可以提前为你预备客栈,你也能方便许多。” 姜如初同他行礼作别:“多谢大表兄,还望你保重。” “保重。” 告别了姜如成,姜如初一路沉默的走回去,见到早已收拾妥当的姜母,和一旁的马车,她这才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 “母亲,咱们走吧。” 大表兄答应等府试的榜单一出来,便会立即写信告知她。 姜如初算了算脚程,大概她还没到无崖山,就能知晓府试结果了。 第104章府案首 客栈内。 等姜知望从考场回来,却只见隔壁房空空如也,愣在原地好半天。 他一问伙计才知,姜如初有留话给他,估计此刻母女二人早已踏上回书院的路了。 原来她早就没打算跟他们同路...... 这时姜知望才怔怔的明白过来......什么雇马车,只是一个顾及他自尊心的幌子罢了。 从平陵府到大兴府的大同县,坐马车大概需要四五天。 巧的是,这一次给母女二人赶马车的车夫,依然是头叔。 兴许是他脸上有刀疤,瞧着吓人,竟然除了前些日子接过姜氏的活儿之后,便一直闲散至今。 姜母去寻马车的时候,正巧遇上他在等活儿,价钱也不贵,再说熟人自然更放心,便欣然将他雇了过来。 一路上有头叔的护送,十分的安宁顺遂。 姜如初不喜欢老闷在马车里,同头叔混熟之后,她便拿着书掀开帘子,大方的坐在车辕的另一边看起书来。 耳边微风轻拂,远处山野辽阔,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头叔一边赶车,一边扭过脸纳罕的瞧了她一眼,随即嘴边扬起一个笑容,继续低声呵斥马儿:“驾。” 马车刚到大同县时,还未进城,姜如初便收到了大表兄的来信。 马车内,姜母拿着信,双手颤抖着迟迟不敢打开。 她呼吸急促,颤声问道:“如初啊,如成肯定在里头说了你府试的结果吧......” 姜如初正在收拾行李,还有半日马车就能到无崖山脚下,她早早开始收拾,到时候便能直接上山。 她闻言扭头,无奈一笑:“母亲你若不敢看,便让我来吧。” 前两日的路上她其实也有些焦虑,但在真正收到这封信后,姜如初反而平静了下来。 府试的结果早在榜单出来那一日就已揭晓,无论她再怎么担忧害怕,这信中的内容都不可能改变。 姜如初接过姜母递过来的信,干脆利落的打开。 第一眼,她便看到了满篇都在不断重复提到的三个字。 府案首。 姜如初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顿时悄无声息的落下。 她露出一个笑容来,没想到大表兄写信竟如此啰嗦话多,就看个榜就重复赘余了整整一页信纸。 姜母在一旁看着,心如擂鼓,见她露出一个笑容,也跟着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吐出一口气,这才欢喜着追问道:“中了?第几名?” “母亲,等我看完,给你自己瞧吧。” 姜如初接着看下去。 兴许是姜如成在知晓这一次的府试结果后太过激动,头一张纸上都是说他看到府案首是她时的震惊和喜悦。 难得十分的不符合他本人的性子。 姜如成在信中说,因此次的府案首是一位中县来的女郎,令平陵府上下一片哗然,无数学子震惊。 此次府试诗题太刁钻,落榜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读书人,还有一位考生被勒令三年不许再考,因此她这位女案首就更加的惹人注目。 姜如初读到此处一笑,怕不是惹人注意,而是怀疑吧。 姜如成信中又道,但知府老爷将她的试卷都张贴了出来,还称府案首是他和几位考官一致赞同,千挑万选出来的,不容置疑。 看着那出彩的笔墨,和毫无留白的试卷,以及无一错漏的算题......这下无人再敢有质疑,大家都只私底下打探。 实际上,陈知府得知自己大手一挥,竟选出来一位女案首时,也是吃了一惊,他心头一慌,生怕惹来质疑。 但在查看了这女郎其他的试卷后,发现她确实答得十分出彩,府案首当之无愧,他这才放心下来,从容自信的叫人张了榜。 姜如成信中继续写道。 许多读书人到处打听她的底细,意外的是,这些人竟还寻到了万府来,居然找到了他的身上,甚至不知怎的惊动了万老太爷。 似乎还惹得老太爷难得在府上发了一通脾气。 姜如初顿时眉头一皱,心想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打探她做什么,还跑去万府扰别人的清净,真是无礼。 她再继续看,就看到姜如成在下一行写道: 老夫人让我嘱咐你,读书不分男女,因此你不算寻常女客,下一回你再来府城考试,就住在万府来。 姜如初默然,不置可否。 姜如成的信中,却无意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连中小两元并非她头一份,凤台县去年就已有人拿过,那便是霍氏长房嫡子,霍衍舟。 姜如初手上的动作一顿,这才想起这个许久都没想起过的人来,霍衍舟,她前世的夫君,也是未来的状元郎。 院试两年一次,去年并没有开考,县里的人都在猜测他会不会在今年下场…… 她知道,他会的。 霍衍舟在前世不仅拿了小三元,还立马参加了次年的乡试,一举拿下解元,连中四元,名冠那年的盛京,随后便前往了国子监读书。 姜如初顺手将手中的看完的一张信递给一旁的姜母,姜母刚放下心,正好奇她的名次,欢欢喜喜的接过来一看。 顿时,她两眼发直,张了张嘴,愣愣的说不出话。 姜如初翻到信的最后一页,上头写的都是让她记得回乡告祖的嘱咐,以及姜知望三人的情形。 她此次连中两元,最后的院试,即使她不中案首,学政大人也不会打知府和知县两位大人的脸,她必定是榜上有名的。 知府和知县两位大人亲点的案首,即使不中头名,也不可能落榜,否则岂不是在说,县试和府试皆名不副实? 因此,她这个女秀才已是板上钉钉,姜如成便在信中嘱咐她回乡拜谢祖宗的事。 姜如初皱了皱眉,院试都还没考,板上钉钉的秀才终究不是秀才,此刻告祖未免言之过早。 她便直接将这一段跳了过去,看向最后面。 姜知望此次名次不大好,但好在也中了,第十六名。 姜永才此次榜上无名。 但族中一次出了两个童生,已是天大的喜事,三人已经结伴回家去了。 姜如初收起信件,长舒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是啊,童生。 考过县试和府试,她现在便是正儿八经的童生了,多少读书人一生都困在童生这里,不得寸进。 就算此刻她不再科考回家去,靠着童生的身份,也可在私塾中做个启蒙先生,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可读书真好,读书让她心胸宽容,眼界开阔。 不仅知晓了圣人言,还听到了许多从前未听过的敬言善语,也站到了以前不敢想的号舍中,更见到了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知府大人....... 如今,读书于她而言,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了。 第105章连中两元 马车外传来头叔的声音:“给姜女郎道喜了,恭贺你连拿两元。” 姜如初回过神来,扬声笑道:“多谢头叔,过一会儿就能到无崖山了吧?” 头叔呵斥着马儿停下,跳下去牵着马往城门走去,一边回道:“正是,现在咱们就要进城了。” 门口的守卫例行检查,神情懒散的查看三人的户籍文书以及姜如初的应考文书,这才知晓马车上坐的是赶考回来的读书人,要上无崖山。 士兵不耐的神色瞬间消失,态度也软了一些,还十分善意的朝城内某个方向指了指:“走那边吧,人少,也快些。” 大同县内的喧嚣一如往昔,街道两旁的店面鳞次栉比,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无数哒哒的马蹄声和行人的交谈声交错在一起。 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景象。 直到进了城,姜母的神情似乎才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随即一把抱住正在收拾行囊的姜如初,无声的哭了起来。 姜如初先是一愣,随即感受到怀中母亲微微颤抖的身子,以及逐渐微热濡湿的肩头。 她默然不语,只是抬起手轻轻的落到母亲的背上,缓缓轻抚起来。 好一会儿,姜母才缓了过来,她赶紧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女儿。 她一开口,声音还是带着哽咽:“如初啊,你......” “......你比母亲强多了。”姜母努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尽量不让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看起来太软弱。 她双手捧着姜如初的脸,眼神慈爱的端详着,轻声笑着感叹道: “谁说我生了个女郎不好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比她们生好些个儿郎的强多了.......” 她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有些得意,脸上虽得意笑着,眼睛里却涌出泪来。 “你几个表姨母们,这回得羡慕死我了。” 姜如初安静的瞧着母亲又哭又笑的,闻言眼眶也微微热了起来,她知道,表姨母们总暗讽她没有儿郎,她心中不是不难受的。 她抬手握住母亲的双手,轻声道:“母亲,我早就跟你说过,只有我才是你永远的依靠。” 什么家族血亲,夫君情谊,人人都只会锦上添花,谁又能雪中送炭。 她们母女弱小时,谁都指望不了,只有自身强大了,那些宗族亲戚,自然会主动簇拥过来,自愿成为她们的助力。 姜母闻言怔怔,一向软弱的脊背,似乎在此刻悄然挺直了几分。 她笑着嗔道:“母亲总不能依靠你一辈子,难道你出嫁也要带着自己母亲一起?” 姜如初突然认真的抬眼看她,“母亲,你是时候该转变一下你的旧观念了,咱们生为女郎,不是一定要嫁一个郎君,才能活下去的。” 姜母愣住,呆呆的说道:“可是在南壁,不嫁人你是要交税的.....” 而且这个税会一年比一年重,直到压得你不得不出嫁为止。 就算要独立女户,那也是要嫁过人的妇人选择孀居,才能带着孩子独立女户,如果此妇人未曾生育,那她连孀居也不能,须得再次嫁人。 本朝的律法,比起前朝,对女郎还要更为苛刻几分。 姜如初听着马车外的喧嚣,闻言,她眼神一暗道: “前朝是可以未嫁女独立门户的,可见律法都是由人来执笔的,只是我朝在位的女官大多位卑言轻,未能插手罢了。” 若是朝中有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是女郎之身,她相信,本朝律法即便不不能全改,也不至于对女郎如此苛刻。 姜母听闻此话,隐隐猜到她的想法,眼神逐渐惊愕。 很快到了无崖山脚下,姜如初母女下了马车,将这几日的车资都给头叔结清,还请他用了一顿午饭。 姜如初笑着朝他道别:“多谢头叔一路辛苦驾车,好在这一路也平安无事。” 头叔扬起一个难得的笑容,脸上的刀疤便显得更狰狞了几分,这女郎是难得一个不怕他脸上疤的,聪慧胆大,又独有见地。 他对她一路勤奋读书看在眼里,有感而发道:“你这女郎,以后肯定能另有一番天地。” 姜如初闻言顿时笑着朝他拱手作揖,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直言询问:“头叔,我一直都有些好奇......” “为何大家都要叫你头叔?这个称呼听着实在不像是个名字。” 她对此疑问了一路。 头叔轻抚了一下身旁的马头,深深的看了姜如初一眼,转身动作利落的一下跳上了马车车辕。 他扬起马鞭,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道: “你是第一个关心这个问题的,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的兄弟们都是这样称呼我的。” 说罢,头叔手中的马鞭落下,低喝一声“驾”,马车便逐渐消失在了人海中。 姜如初不明所以,他家中兄弟都称他头叔?不应该是叫头哥吗...... 她笑了笑,转身拉起姜母,朝山上走去。 四月底已是草长莺飞,山间青翠一片。 这时节,山上的两所书院应该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按理说此时的山路上该是十分冷清才是。 不过今日,姜如初一路往上爬,山间却是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除了两所书院的弟子外,还有许多山中的猎户以及常穿梭在无崖山中的小商贩,甚至连山脚许多人家不论大人和孩子都齐齐来了 众人来来往往,皆是一脸喜气。 一个妇人拉着手边的孩子远远的走过来,瞧见正在上山的姜如初母女,以为她们也是今日上山来领喜钱的,朝她们热情的催促道: “快快,还在散呢,抓紧些过去。” 姜如初神情茫然,正要详问,那妇人却已经喜滋滋的牵着孩子走远,往山下而去。 隐约间,姜如初似乎瞧见她朝另一只手看的时候,手心里似乎握着几枚铜钱...... 姜母也看到个大概,眼睛顿时一亮,有些吃惊的猜测: “莫不是有人在山上散钱?” 姜如初也好奇起来,于是快步向前,“母亲,走,咱们也去瞧瞧。” 第106章讨赏 快要到山顶时,姜如初远远的就瞧见远处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打眼望去,全是这无崖山附近的老百姓,其间也有一些身着弟子服的书院弟子,甚至还有寻希书院的。 姜如初走过去一问才知,原来是周氏在山顶施粥散钱。 周氏可并非乐善好施,而是因此次在大同县的县试和府试中,周氏嫡子连中两元,此番施粥散钱,自是为了贺他。 原来是贺周长济。 连中小两元便如此,若是连中了小三元,又或是大三元,那还得了...... 一旁排在队伍最末的老婆婆忙说道:“贺了的,都贺了的......二月份那一次也散了钱的。” 原来每一次考完周氏都是这么大的阵势,上山来贺的不拘是什么身份,只要能说一句吉利喜气的话,就能领赏钱。 说得越好,领到的赏钱越多。 姜如初笑了一声,这周氏这般散钱,果然是世家大族的作风,不过好在也是积德行善,最好次次都贺。 她正要扭头往另一边走,那老婆婆却连忙叫住身后的人:“哎,这个位置是那小女郎的,那母女俩在你前头来的呢。” 她苍老的手往旁边的姜如初一指,后头来的那汉子跟着瞧了过来,随即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她们站过来。 那老婆婆忙热情的招呼道:“快过来喔,你们母女俩,来了不排队,等会儿被别人抢在前头了。” 姜如初一愣,正要摆手,身旁的姜母已经冲了上去,成为了队伍中的一员,然后扭头看向落后的她。 神色着急道:“如初,快些过来,咱们两个人还能领双份呢。” 天色还早,姜如初瞧了一眼前头,想着估计很快就能到她们,便顺了母亲的意,也跟着排进了队伍,等着贺一贺周大公子。 再说,有钱不捡是傻子。 等她逐渐的排到队伍的最前头,这才瞧见在离云川书院不远的空地上,支着两个摊子,忙活的都是下人,不见主人。 一些丫鬟和仆妇正忙着施粥,中间有两个老仆守着一个装满铜钱的大箩筐在散钱,旁边也有手拿大棒的两排小厮护卫。 一个摊子专领赏钱,百姓们领完赏钱的便可到另一边的粥棚去喝一碗薄粥,喝完便能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 前来讨赏的大多数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男女老少皆有,说不出啥恭贺之词,便只能尽量挑捡些好听的说。 诸如,“周公子一定能中状元”、“周公子一定能考中好多个元”之类的,已算的得上是有些见识的。 还有令人捧腹的,“周公子长得俊,中了状元娶的媳妇更俊!” 惹得周围的仆妇丫鬟止不住捂嘴笑,那老仆忍笑忍得胡子一抖抖的,斜着眼睛瞧着眼前的人,故意粗声问道: “难道你见过咱家公子不成?不然怎么知道他长得俊。” 那汉子抠了抠后脑勺,老实巴交的摇了摇头,有些为难的说道: “俺倒是没亲眼见过,但是俺听隔壁婶子们说的,她们说周公子长得可俊了......跟那画里头画的一样......” 周围那些仆妇丫鬟个个都笑作一团,那散钱的老仆听得也是一乐,伸手往筐里抓出几枚铜钱递给他,“拿着吧,也算是吉利话。” 不拘是谁,只要能说上一句,周氏都大方的给了赏钱,约莫也是为了讨个吉利。 其中也有一些书院弟子说得文绉绉的,十分悦耳,领到了不少赏钱,多的瞧着能有一吊钱,但那一箩筐的铜钱都还剩有一大半儿。 此处倒是热热闹闹,一片喜气洋洋之色。 轮到姜如初母女时,姜母在前头,说了一句:“连中六元。” 那老仆见她有些见识,露出一个笑意满满的笑容,大方的赏了整整一吊钱给她,乐得姜母欢欢喜喜的站到了一旁。 姜如初走上前,在老仆期待的眼神下,她轻咳一声贺道: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十春。” 面前的老仆不明觉厉,他虽不懂此句何意,但听到有金榜题名便知肯定是吉利话,顿时笑呵呵的从筐里拿出一吊钱。 递给她道:“你也是读书人吧?倒是有些文采。” 姜如初从容的接过,领了钱不免说点好听的:“略通文墨而已,自然比不得周公子。” 那老仆果然眉开眼笑,“那是当然,咱家公子可是连中了两元。” 话音刚落,旁边的粥棚里就传来几声低笑声,却又瞬间止住。 姜如初耳尖,顿时扭头望过去。 一眼就瞧见邓颖、曹桂茹、江海诚三人正坐在其间,一人手拿着一碗粥正喝得起劲,还不忘笑眼盯着她的方向。 姜如初惊喜出声:“邓师姐,曹师姐,江师兄......” 她牵着姜母,一脸欢喜的走过去,见她们各自都端着粥,有些意外又好笑的问道: “你们也是来领赏钱的?” 江海诚哈哈一笑,理所当然的说道:“那当然,有钱不捡是傻子,也就贺师弟那傻子不肯来了。” 邓颖跟着调笑道:“你这个也中了两元的都能跟着一起贺旁人,咱们几个怎么就不能来拿点赏钱了。” 旁边那桌正在收拾碗筷的仆妇听到这话,顿时抬头吃惊的朝这边看过来,眼神落到那后来的小女郎身上,止不住惊诧。 姜如初闻言有些惊讶:“师姐,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她自己收到消息也不过才半日而已。 旁边那仆妇一边擦拭木桌,一边时不时的抬头打量姜如初。 闻言她顿时加快了手上动作,抱着碗筷就飞快的跑到一旁几个仆妇身边,神情严肃,叽叽咕咕的悄声说了起来。 一旁的曹桂茹神情亲热的招呼姜师妹和姜母坐下:“来都来了,喝碗粥再走。” 邓颖笑着解释道:“夫子昨日傍晚就收到传信了,你去科考,夫子她瞧着似乎比你还要紧张一些呢。” “就是。” 一旁的曹桂茹偷笑道:“夫子还在咱们面前佯装不在意,她以为咱们瞧不出来,你县试府试后没张榜前那几日,她讲课时总是走神,心不在焉的。” 姜如初听得心头一热。 原来老师这般挂心她,她的来信中却丝毫瞧不出来,她还以为老师是认为县试和府试太过简单,不屑多说...... 第107章喝粥 这时,对面的江海诚伸着脖子凑近几人,朝姜如初故意眨了眨眼。 低声暗笑道:“姜师妹,你还挺狡猾啊?” 姜如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什么,便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十春。 她只贺周长济丹墀对策,却没说是状元还是探花,金榜题名的也可以是进士,此话不乏狡猾之意。 江海诚随即也嘿嘿一笑,拿起手中的一吊钱扬了扬道:“咱几个也只贺他高中,可没说中什么。” 邓颖点头赞同道:“就是,都是连中两元,以后这中状元的,可不一定就是他。” 姜如初笑容一顿,邓师姐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她扫了一眼周围正在探头探脑的仆妇丫鬟。 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姐,小点声,你可忘了咱们还端着人家周氏的碗呢。” “怕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一旁江海诚说道,随即端起碗就是一大口,将里面的粥都喝尽了。 “完了……” 这时候,一旁的姜母顿时发出一声低呼,众人纷纷看向她,她捂着嘴神情懊恼的低声道: “我方才贺他连中六元呢......都让他中去了,我家如初可咋办?” 旁边的几人纷纷笑出声来,邓颖忙笑着安抚她,“伯母,别担心,这些话就是图个吉利,也作不得数的。” 姜如初无奈一笑,解释道:“母亲,头名又不止一个,等到乡试、会试的时候,那周公子不一定和我同一年下场呢。” 再说她当下只管尽力而为,尚还不敢想连中六元的事,本朝还未出现这第一人,这是何等狂妄…… “那也不行,母亲我说话有时候灵着呢。” 姜母一脸认真道,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方才得到的一吊钱,双手合十在胸前,不知念叨了什么。 随即一把塞到姜如初的怀里,自言自语道:“这连中六元赏钱我可给了我女儿了,这福气也给到她的头上了......”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邓颖笑着说道:“听说母亲给女儿的祝语一般都很灵,姜师妹,这福气可真到你这里来了。” 姜如初一脸好笑,随手将那一吊钱收了起来,“行,母亲,我先替您保管着,要用的时候再找我吧。” 现在她们母女二人中,管账做主的都是姜如初,她也习惯不给母亲身上留多的银钱,这样的日子姜母似乎也已适应,倒是踏实许久了。 这时,一旁观察打望好一会儿的仆妇中,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走上前来,扫了一眼众人,眼神落到远处。 轻飘飘的说道:“今日的粥散完了,没了,要喝的明日再来吧。” 这一桌,就只有后头过来的姜如初和姜母还没喝粥。 江海诚歪着头往后面的摊子上看去,一眼就瞧见那里明晃晃的摆着一大桶粥,还正冒着热气。 他顿时明白过来,恍然道:“哟,周氏这是赶人了。” 面前这仆妇顿时瞪大眼睛,中气十足的反驳道:“瞎说,我们周氏怎会赶人。” 姜如初皱着眉头往后面一看,就见那一堆的丫鬟仆妇个个都怒目而视,眼神不满的瞪着她,她顿时一愣。 她这才明白过来,笑了笑,“原来不是周氏要赶人,是这些婶婶们要赶我呢.....” 姜母愣愣看过去,随即第一个站起来,她气咻咻的回瞪面前这仆妇。 难得十分硬气道:“正好,咱们不喝他家这破粥,免得把咱们的福气都喝没了。” 后头一个丫头拉着个脸,脆生生回道:“真是不要脸,明明是你们想来抢咱们的福气!” 这一番对话的声量不小,瞬间吸引了附近人的注意,那些手拿大棒的护卫小厮顿时个个竖眉看向这边。 散钱的几个老仆也纷纷探头看过来。 其中有一个穿着更为体面,看着像是个管事的老婆子沉着脸快步走了过来,冷声询问道: “怎么了,是谁敢在周氏面前放肆?” 放眼整个云川书院,能在周氏的面前说上话的姓氏都没几个,是谁敢在这大喜的时节跑到这儿来触霉头,那可真是活腻歪了。 周围的嘈杂声顿消,此处落针可闻。 邓颖、曹桂茹、江海诚几人都神情严肃,姜如初不想给书舍带来麻烦,从容不迫的扬声回道: “我等同门几人只是来喝一碗粥罢了,并非放肆。” 正站在几人面前那个矮矮胖胖的仆妇,闻言霎时扭头看向来人,忙一脸严肃的冲了过去。 抢先一步凑到那周嬷嬷的耳边,神色郑重道:“那桌最小的那个女郎......”叽叽咕咕的悄声说了一番。 只见那周嬷嬷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一惊,最后皱着眉头身边这个正在“告状”的仆妇,低斥一声: “真是胡闹!” 然后她沉着脸看向不远处那一群丫鬟婆子,瞧见个个都是一脸小家子气的模样。 周嬷嬷顿时拧眉重重的看了她们一眼,吓得对面个个噤声。 她几步走上来前,在邓颖几人之间扫了一眼,便落到方才那仆妇说的“最小的那个女郎”身上,细细看了一眼。 随即露出一个十分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不疾不徐的说道: “家中仆妇丫头们无甚见识,冒犯了几位,嬷嬷我代表周氏,在这里给各位赔礼了。” 能擅自在外头自称代表周氏,这嬷嬷必然在周氏的极受重用。 邓颖几人的神情都是一松,大家纷纷执手回礼。 那周嬷嬷却专门看向一边的姜如初,看她衣着打扮,早已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出身看出个七七八八。 却依然微笑着询问: “方才答话的是你?这位女郎瞧着倒是气质出众,不知你是籍贯何处?” 姜如初回看她一眼,毫不遮掩道:“凤台县。” 原来是一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这些小地方出来的案首不知凡几,可远远比不上大同县的案首有份量。 周嬷嬷闻言,神色一松,脸上的笑容便更得体了一些。 “这里的粥,几位随意取用。”她仿佛施恩一般。 几人哪里还有喝粥的心思,邓颖和江海诚对视一眼。 曹桂茹不似另外二人,她出身一个小山村家中贫寒,从未见过这些世家大族的气势,方才一时有些吓住。 她这时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后怕的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对几人低声道: “要不,咱们还是回书舍吧......” 第108章牵绊 姜如初第一个站起身来,“师兄师姐,咱们走吧。” 她一开口,曹桂茹立刻站了起来,其他两人和刚刚坐下的姜母也都紧随其后,齐齐起身告辞。 周嬷嬷就站在一旁,闻言不慌不忙的再次致歉:“方才冒犯了,给几位赔礼。” 这便是世家一贯彬彬有礼的傲慢,教养出的仆人也学了个七八成,她嘴上说着赔礼,但却没有任何动作,未尽之意像是在说慢走不送。 江海诚和邓颖二人都默契的帮姜如初母女分担行囊,几人一同走在回寻希书院的路上。 这时姜如初正想开口,就听到一旁的曹桂茹有些干巴巴的声音。 “哎......刚才那嬷嬷,我瞧着她笑,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江海诚顿时扭头笑话她,“你瞧你那胆小样儿,一个的嬷嬷就吓得你想撒丫子跑路了。” 曹桂茹瞪他一眼,“你方才不也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不还得是咱姜师妹,才敢跟那嬷嬷说话。” 邓颖坦言道:“其实我方才也不敢出声,以往虽见过不少世家的做派,但没想到周氏连一个嬷嬷都如此气势逼人,不愧是大族。” 她看向姜如初,意外的上下打量她一眼道: “姜师妹倒是愈发沉稳,这一趟出门考试瞧着人长开了,气质似乎变了一些,方才在那嬷嬷面前也是气定神闲......” 走在最前头的姜母突然回头,她有些骄傲的说道: “这是自然,我们姜氏以前祖上也是有人到盛京做过官的,就算如今没落,又何至于被一个嬷嬷......” 姜如初忙咳嗽一声,制止了母亲继续说下去,祖上荣光,如今家族落魄却还拿来炫耀,岂不是平添笑柄。 “都是祖上久远的事了......我也没怎么见过这些世家大族,左右都是人,咱们也没失礼,有什么好怕的。”她笑着解释道。 一旁三人都是暗暗震惊之色,心领神会,没想到姜师妹的出身来历也不简单,祖上竟有人做过官。 难怪她读书习文如此得心应手,原来是家学渊源。 邓颖也惊讶的看了姜如初一眼,点点头道:“不过几月不见,姜师妹确实好看了许多,瞧着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却仿佛整个气质一变,又好似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姜如初笑看她一眼,“邓师姐,你就莫要拿我寻开心了,不过此次我去见了见平陵府的繁华盛景,倒确实开了一番眼界。” 几人说说笑笑的走进寻希书院,一进门便各自散了。 邓颖临走还不忘嘱咐她:“夫子肯定在等你,早些过去,别让她等急了。” 姜如初迫不及待的点点头。 她带着姜母回到寝舍安顿好,第一时间,她便往曾夫子的住处而去。 一进院门,她就瞧见曾夫子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房门口,低着头,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老师,弟子回来了。”姜如初忍不住欢喜出声。 曾夫子瞬间抬起头来,视线一下就落到她的身上,却没说话,只是先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这才缓缓说道:“回来便回来,喊什么。” 姜如初心中暗笑,原来老师是这般别扭的一个人,明明在门口就是为了等她,还故作平静。 她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挽住曾夫子的手臂,靠在她的肩膀上,露出一个笑容来。 再次重复道:“老师,弟子回来了。” 曾夫子终于笑了,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嗯”了一声。 她神情平静的夸道:“你做得不错,老师都听说了。” 姜如初早在曹师姐和邓师姐口中听说了,老师听闻她连中两元,昨日连晚饭都没吃,今早去书舍时,连眼眶都是红的。 “怎的就只是不错,您明明觉得弟子非常好。” 姜如初拆穿她,不满道:“您心中分明就十分挂心弟子,为何要装着不在意。” 曾夫子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她最得意的女弟子,也是最像她最合她心意的一个,她又怎能不挂心。 她缓缓道:“你啊......以后往外去的时候还多着呢,总有一天也是要离开这所书院的,不宜有太多牵绊,反而拖累了你的脚步。” 她若知晓老师在牵挂,岂不是成了她前行的羁绊。 身为人师,曾夫子自然希望弟子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走到盛京,走上朝堂......永远都不要回头才好。 “你如今才迈出了第一步,往后还得去更远的地方,府城、郡城、乃至盛京......” 姜如初靠在她的肩头,默默听着,老师的心中清明如镜,说的话也没有错,她早晚是要到外头去的。 但她会永远记得一件事,“老师,不管我以后走到多远的地方,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从她拜师那一刻起,她们早就是荣辱一体。 曾夫子闻言顿时笑出声,忍不住再次拍了拍她的头,“放心吧,老师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她这才露出几分欢喜的说道:“走吧,进门去,将你县试府试的试题都写下来,我瞧瞧答得如何。” 姜如初用力点点头,喜道:“正好,弟子每一场的题考完回来后都有写下来,就等着您来过目呢。” 她都已拿下案首,自然答得不差,但就算是不同县城府城之间的案首,那也是有很大差距的。 在曾夫子眼中也是如此,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师徒二人高高兴兴的进门去了。 几日后,姜如初意外的收到了姜氏族中的来信,一连好几封,以及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如今看到来信,姜如初就头疼,因为她昨日才好不容易将施若愚这两个月以来,堆积的那厚厚一沓信全部看完...... 不仅如此,书院里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文会诗会,给她送来一堆杂七杂八的帖子和信,都称要以文会友。 姜如初一概通通拒了,谁也别想打扰她准备八月的院试。 她拿起姜氏的来信,面无表情的打开。 第109章鼎力支持 姜如初打开族中的来信,皱着眉一目十行的读了下去。 毫不意外,全是关怀督促之语,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将信收了起来,无心再看,又随手拿起书案上另外几封,瞧了瞧寄信人,四表叔的、二表叔的、舅外祖父的、大表姨母的...... 舅外祖竟责怪她为何考完府试不先回家,大表姨母说两个族弟十分惦念她。 面都未曾见过,何来的惦念...... 当下寄一封信的价钱可不便宜,都是一家人还能寄出好几封信来,看来如今姜氏是真的发达了。 姜如初笑了一声,将所有的来信都收了起来,统统放到一旁的柜子里,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未读和读了一半儿的信件请帖。 她的目光看向那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头一个打开一瞧,尽是些吃食,干果肉干之类的零嘴,打开第二个,里头是三套绣着四喜如意的长裙,从头饰到鞋袜都备得十分齐全,颜色样式都是相成的。 衣裙的款式都是时下女郎最流行的撒花云缎裙,用料光滑柔软,她拿起一件,在光影的映照下,那缎面还流转着柔光。 如此精美的衣裙,定是价值不菲。 姜如初神情复杂的打开最后一个包袱,这个包袱最是沉甸甸,她打开一瞧,里面竟是厚厚的几本书籍。 她逐一拿起来翻看,发现竟全是官府选本...... 姜如初一脸正色,细细翻开瞧了,近三年以来平陵府所有参加院试、乡试的学子出众的文章和试卷都在其中。 要拿到这样的官府选本,一般的书肆书斋绝对买不到,若是有的话早被那些读书人抢破头了,一定得找门路还得花了大价钱,才有可能拿到手。 姜如初想要官府选本的事,她只在前些日子离开府城时,因当日她在书斋中一无所获,顺嘴同大表兄姜如成提起过...... 没想到姜氏还有这样的本事,想必祖上积攒的人脉门路,到如今这境地也还是留有一些的。 看到选本那一刻,这份情,姜如初便不得不承了。 她静坐在窗前,入定般的沉思良久。 许久,她终于沉默着站起身来,走到方才那柜子前,将方才那几封信都取了出来。 一封一封的读过去。 四表叔说这些干果肉干都是自家铺子卖的,四表婶特地给她挑了几种,还说族中几个铺面生意不错,供一两个读书人尚有余力,让她不必操心银钱的事。 二表叔的信中说,衣裙都是族中请绣娘赶制的,以后她身份地位逐渐水涨船高,避免不了参加诗会宴会之类,应穿着得体,莫要失了姜氏风范。 姜如成的来信也夹杂其中,他说族中正在想办法给她找其他府城的选本,询问她若有其他想要的书籍,将名字记下告知,族中定会倾力为她寻。 姜如初读完所有的信,心下一片复杂。 她心中清楚这些族人只不过是趋利而来,若是自己没有参加科举,这些族人又怎会多看她们母女一眼。 可这些人一旦将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时,又是如此的真挚用心,恨不得举全族之力,助她上青云。 这就是荣辱与共的家族吗...... 姜如初暂且将这些都抛在脑后,什么诗会宴会,当务之急,还是要抓紧准备接下来的院试。 这中间只不过短短的三个月,那些忙着参加宴会诗会的读书人,想必是没有多少日子是可以坐下来安生看书的。 此时他们一个个的迎来送往,瞧着门庭若市,万一将来若有考不中的时候,这样的热闹便会顷刻散去。 姜如初坚定自己读书的决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却收到了周长济的请帖,邀请她参加周氏今年的春日小宴。 静雅舍中,正值午间小憩的时候,书舍内静悄悄的,其他的师兄师姐们都在埋头默读。 姜如初皱着眉头打开手中的信和请帖,入目第一眼,就瞧见周长济写着:此次你我二人,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她飞快将帖子和信收起,多一眼都不打算看。 一旁给她送来请帖的唐玉暗暗吃惊,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姜师妹,你这是不打算应邀?这可是周氏......” 姜如初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周大公子,总喜欢莫名其妙的跟她较劲,谁要跟他打擂台了......再说他是大同县大兴府的案首,这等风采又何必非要来同她比较。 那日他家的嬷嬷询问她的籍贯时,露出的轻视她看在眼里。 大同县无数文人才子汇集,还是云川书院所在之县,这样学风浓厚的地方,一个县案首的份量,甚至比一些文风不盛的地方的府案首还要更难得。 同是连拿两元,周长济现在的风头自然无人能及。 唐玉见她已将请帖收起,确实是一副真不打算前去的模样,顿时神色惊讶又焦急,仿佛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前去。 “姜师妹,这可是周氏的请帖,世家的席面.......” 沈梦生和唐玉双双都过了县试和府试,自从回来后,二人也是同样频频受邀,许多诗会文会宴会都找上门来。 沈梦生喜静,统统都推拒了。而唐玉就不同,只要是有头有脸的诗会文会宴会,他一概不漏,全都欣然赴约。 唐玉出身商贾,世族勋贵是不会同他来往的,更别说似周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连刚才来送信的那个侍从都拿不正眼瞧他。 他方才在门口遇见周氏的侍从,得知是来给姜师妹送请帖时,当时便忍不住艳羡了几分。 如今瞧见姜师妹眼也不眨的就拒了,周氏的宴会对她来说竟没有半点不同......唐玉心中一时翻涌。 姜如初听出了唐玉的言下之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的问道:“唐师兄,你想去?” 唐玉还没回答,她便委婉提醒道: “这份邀约并不简单,周家在此时办春日小宴,不出意外便是为了给周大公子此次连中两元添彩的......” 第110章请帖 为周长济连中两元特地办的小宴,她肯定不是唯一被邀请的读书人,一定还有其他不少读书人受邀。 其他的读书人若前去,少不得要作诗写文的。若写得不好,必会被当成周长济的陪衬,若写得好,又岂不是扫了周氏的脸面。 所以这个小宴,明摆着是要读书人去做陪衬的。 “唐师兄,你可明白?”姜如初低声确认道。 唐玉默然站在一旁,他一向心思玲珑,生在商贾之家,又怎会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 他默默道:“姜师妹,是你不明白。” 她根本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为了能同世家有来往,为了能在宴上露个脸,做旁人的陪衬又算得了什么。 姜如初闻言默然,顿了顿,默默的将手中的请帖递了过去。 唐玉神色一松,接了过去,低声道谢:“多谢师妹大恩,来日若有需要,师兄会尽力相报。” 她突然想起初来无崖山时,在半山腰遇到的那两个少年郎,当时他们义正词严的拒绝九方淮序的招揽,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姜如初愣愣的问出自己的疑惑:“唐师兄,为何去年九方公子招揽你和沈师兄时,你却出言拒绝?” 九方氏是勋爵之家,其地位可不在周氏之下。 唐玉见不远处的沈梦生走了过来,立刻便有了回自己的书案前的打算,听到姜如初的问题。 他顿时有些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转身飞快走了,像是特意在避开来人。 沈梦生见唐玉一副躲着他的模样,脚步顿了顿,脸上止不住浮现失望之色,缓缓走过来向姜如初确认道: “你唐师兄方才问你要周氏的请帖了?” 见姜如初沉默,沈梦生脸上的失望之色便更重了一些,喃喃道:“我就知道,他瞧见那请帖时那副神情.......” 姜如初不明白,为何唐师兄突然就如此热衷于参加宴会诗会,何况他并非真正受邀的那个人,去了势必是要坐冷板凳的。 她便将刚才问唐师兄的那个问题,再问了面前的沈师兄。 沈梦生无声笑了笑,定定道:“勋贵的跟班和世家的座上宾,聪明人自然都会选后者,你唐师兄从来都是聪明人。” 他不仅聪慧世故,还明白什么是待价而沽,未考过县试府试之前,他对这些诗会宴会从未表现过任何兴趣。 姜如初一怔,顿时明白过来。 当日唐师兄只要能踏入周氏的门,不论是否受人白眼,他又是不是真的座上宾,他们唐氏从此都会受人关注,唐氏的店铺也一定会水涨船高。 他要的只是和周氏攀上名声,若是能受周氏青睐那自然更好。 可做九方淮序的跟班就不同了,说白了就是一个侍从的地位,怎么可能与世家的座上宾相提并论。 “唐师兄,志向远大......”姜如初只能这样说。 沈梦生叹了口气,一脸失望的说道: “你倒是会给你唐师兄脸上贴金,他不过是想走捷径罢了......若是他将心思都用到正途上,何愁将来不能靠自己带着唐氏一族水涨船高。” 依附他人之力,终究会有靠不住的那天,更何况他费心经营交际,还未必能真正的攀附上周氏。 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姜如初默默无言,终究是大家选的路各有不同,没有什么好评说的。 此后一段日子,唐师兄和沈师兄二人,似乎渐行渐远,不再如以前那般形影不离。 书舍内考过了县试府试的三人中,唐玉日日出门参加诗会文会,便只剩沈梦生和姜如初二人,还在勤奋读书。 转眼到了五月,几次旬试下来,姜如初都稳坐头名,沈梦生紧随其后,二人争赶个不停。 到了周家的春日小宴那天,唐玉拿着请帖前去赴宴,畅通无阻的进门后,却让他忍不住心中暗暗失望。 唐玉原本以为席面上会有周氏族中的长辈主持,来往的也定是高门显贵,却没想到,名字叫做小宴,就真的只是一场小宴。 张罗宴席的是周氏的年轻一辈的两个郎君,席间来的也都是些年轻学子,七八成都是大同县内小有名气的俊才。 全是读书人,唐玉默然,静静的在角落坐了下来。 周长济听闻有人拿着他亲手写的那份请帖来赴宴了,当天身着云纹织金的蓝色锦袍,意气风发的便从门外走来。 他脚下步履从容,神情淡然的顺着侍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料看到的却是正在神游的唐玉。 周长济淡漠的眼神顿时一怔。 他的眸色逐渐幽深,面庞冷硬如刀,随即一声不吭的往前走去,在席面的最上方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席间环节,唐玉都十分的莫名其妙,明明他都已经坐到角落里来了,怎的每次游戏都有人点他? 击鼓传花也总是到他这里就停,飞花令他都躲到最边上了也还是得他来接......作诗写文的他更是一个都落不下。 周大公子是主家,次次都有人要以他为先,他写完了,第二个便得轮到唐玉,大家都十分默契的起哄让他接上。 唐玉迷茫了,原来他已经这般有名了吗...... 五月的日子便如此匆忙而过,很快便到了六月中旬。 姜如初今日刚考完一次旬试,忍不住在寝舍里一遍遍回想最后一道算题,很遗憾很痛心,她当时竟没有解出来。 她正一脸严肃的翻找自己外祖父留下的那些书稿,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一题的解法。 这时,院子门口一位师姐探进头来,朝里面喊道: “姜师妹,书院门口有人找你呢!” 姜如初闻声抬头,快步走出来,一身白色的曳地百褶裙,素衣素面,手里拿着一卷书,文气十足。 “田师姐,不知是谁找我?” 田琴刚提一大桶水回来,擦了擦一头的汗答道:“不知道,反正是山下来的,瞧着像是一个侍女。” 姜如初眼睛一亮,“可是姓施?” 田琴想了想,点点头,“对,她好像说是什么施女郎.......不过瞧她神情慌张,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你呢。” 姜如初顿时神色一凛,赶紧放下手中的书,飞也似的急忙前去。 田琴忙在后头大喊:“姜师妹!你寝舍今日需要打水吗?” 无人回应。 田琴默默进门去拿她家的桶了,左右小师妹那小身板累不得,早晚都得是她来帮忙。 第111章清誉 姜如初裙摆飞扬,穿过院子,经过抄手游廊,急奔来到书院的大门口。 一眼就瞧见一位身着粉色衣裙的女郎,在一众月白色中,她看起来十分的显眼。 但这小女郎瞧着不过十二三岁,作一副侍女打扮,显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姜如初略略平静下来,出声询问:“可是施家来的?” 疏影正焦急着不敢确认,见她出声,这才赶忙上前矮身福了一礼,“见过姜女郎,奴婢是施女郎的贴身婢女,名唤疏影。” 姜如初确实听施若愚提及过身边两位侍女,其中一位正是唤做疏影,见疏影面色焦急,她关切询问道: “可是你家女郎有什么要紧事寻我?” 疏影焦急的看了她一眼,却只是说道:“明日是我家小姐的生辰宴......” 姜如初眉头微微一皱,不解道:“我早已知晓,半月前你家女郎就写信告知于我,我也早就回信婉拒过了。” 疏影似乎不想在此处多说,只是执拗道:“......您就跟我下山瞧瞧吧。” 姜如初紧紧皱眉,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们二人终究只是笔友,第一次见面就上门赴宴,难免冒昧,因此她前些日子就已寄出了生辰礼,早言过不会上门去贺。 而施若愚回信中也只是有些遗憾,并未强求于她。 疏影一急,扫眼看了一下周围,凑近姜如初小声急道:“正是姜女郎你那封回信,现在我家老爷要打死我家女郎呢......” 姜如初一惊,正要再问,疏影已经急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跳着脚说道:“您先随我下山去,咱们边走边说,成吗?” “再晚,我家小姐就要被打死了......” 她出门的时候老爷就已经请家法了,现在小姐肯定正受罚呢! 姜如初闻言也急了,赶忙说道:“先等我一刻钟,很快的。” 她飞快的跑去临风居找曾夫子请了一个假,嘱咐了姜母两句,连弟子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就这般和疏影一起往山下急奔而去。 路上二人脚下匆匆,一边往山下而去,姜如初一边追问疏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疏影这才泫然欲泣道:“您的回信里是不是有说,心似流水不倦花,我如明月君勿念?” 姜如初心头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她父亲不会以为这是她的情郎写的吧?” 她这句诗的本意也只是自己忙于读书无心赴宴,让她不要惦念罢了。 自她和施若愚熟稔之后,二人便总是这般俏皮的写信,互相还有各自的笔名,谈天论地,无话不说。 疏影扭头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闷闷的“嗯”了一声。 还真是...... 姜如初抓了抓自己的发髻,心道还真是自己害了她,偏偏若愚还说不清,因为她的笔名,叫做三无先生。 她无奈道:“你家女郎就没解释一下......这三无先生是一位女郎?” 疏影欲哭无泪,“说了,可是老爷不相信啊,他说哪有女郎会给自己取这个名字,还说您的字瞧着也不像一个女郎......” 姜如初哑然无言,只能加快脚步,匆匆的往施府赶去。 二人赶到时,天色早已彻底暗了下来。 施府坐落在县城西南方,不算十分热闹的地方,但胜在安静,巷子两旁灯火通明,高墙黑瓦,门庭森森。 疏影赶紧上前叩门,门房定睛一看,见她果然带着一个书院打扮的女郎回来,赶忙让二人入内。 “赶快去吧,咱家女郎就等着呢......” 姜如初闻言赶忙进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刚看到一面影壁墙,就正好同里面急匆匆出来的一位美人儿对上眼。 她脚下顿住,二人霎时定睛对视。 姜如初见这女郎鬓挽乌云,生得柳眉如烟,双眼含情凝睇,唇若丹霞,面容十分耀眼夺目。 活脱脱一位雪肤花貌的娇媚人儿。 “若愚.....” “.....如初。” 二人打量完对方后同时唤道,随即又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疏影赶紧上前扶住自家女郎,神色担忧的上下打量她,“女郎,老爷没把你怎么样吧?” 姜如初也赶紧问道:“听闻你受了我的连累,可要紧?赶紧让我同你父亲分说分说。” 施若愚摊了摊自己的手掌,给二人看了一眼上面几条醒目的红痕,又迅速收回手。 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道: “我爹爹能把我怎样,不过打了几下手心,不是什么要紧事,都怪我这侍女大惊小怪,竟还惹得你下山来了。” 女儿家的清誉,怎么可能不要紧,却被她如此轻描淡写。 姜如初见她长着一张风流旖旎的脸,举止却随性洒脱,果然同她信中表现的性子一模一样。 她率先感叹道:“若愚,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生得这般美貌勾人......” 施若愚扑哧一笑,上前亲热的挽住她的手臂,玩笑般说道: “瞧着我不像个正派人是吧.....我也没想到你竟这般清秀文气呢,跟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神情雀跃道:“正好,我带你去见见我爹爹,让他给我好好瞧瞧,怎么就没有会读书的女郎了!” 施若愚欢欢喜喜的挽住她往里走,小声嘀咕道:“哼,我说你连中两元他还不信,他也不信那些字儿都是你写的呢.....” 姜如初被施若愚带着往里头去,她有些好奇的说道:“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模样?” 她自知生得不算貌美,前世嫁去霍府后也常被笑话貌若无盐,留不住夫君的心,如今就算重活一世,她寡淡的容貌也不会改变。 施若愚带着她绕过影壁,走上一旁绕院而成的游廊,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打量她的眉眼。 笑着眨了眨眼说道:“我之前想,你敢一个人上书院去读书,又敢去那么远的地方考试,能在儿郎扎堆的地儿活得这般自在......” “你肯定长得跟我爹爹营里那些女将军一样,至少得身强力壮些,模样粗旷吓人一些吧。” 施若愚咂了咂嘴,神情意外道:“谁知你竟生得这般秀气,身板也这般娇小,倒像是个文弱书生。” 这下轮到姜如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112章施家 姜如初扑哧一笑,随即神情认真的说道: “若愚,其实去书院读书没有你想得那般可怕,我所在的书舍里也有很多师姐的,女郎读书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施若愚欢喜道:“今晚你我二人可以抵足而眠,正好你可以跟我多说一些你们书舍的事,你知道我爱听这些。” 姜如初瞧施府这宽阔的府邸虽不算华丽,但廊下都默立着侍女,池塘假山该有的一应俱有,清风阵阵,花香隐隐。 这般大的家业也只有施若愚这一位女郎,况且连疑心她同情郎书信往来这样有损清誉的事,她父亲也只是打了她几下手心。 这位施将军想必对女儿是极为宠爱的。 为何偏偏却不许她去书院读书...... 姜如初直言道:“你既然对书院这般神往,为何不说服你父亲?” 施若愚神情中却不乏失落,“你知道我父亲是个武将,脾气倔得很,我一提这事他就要大发雷霆。” 姜如初却疑惑了,那些世族不愿族中女郎抛头露面,是为了嫁人时能有个“好名声”,这是世家与世家之间的维系。 按理说,身为武将应该更不喜欢这些世家做派才对,除非,这位施将军也想将女儿嫁到世家大族。 正堂上。 施将军背着手站在姜如初正前方,一言不发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郎。 因他面容粗犷,神情一肃,便显得压迫感十足。 武将的气场果然强势,更何况这位施将军可是正儿八经海上杀出来的五品伏波将军。 若是胆子小的,此刻估计早已两股战战。 姜如初挺直着脊背,垂着眼任由那道目光落在身上,站在堂中央一动不动,神情淡定。 倒是一旁的施若愚率先忍不住了,“爹爹,你这般看着我的好友做什么?她脸上又没长出花朵儿。” 施将军收回目光,轻哼了一声道:“爹爹这不是在瞧你的三无先生吗......你可别随便给你爹我从哪儿找来个女郎充数。” 施若愚没想到他爹都见了人还能怀疑,一时瞪眼无言。 姜如初立马要给好友证清白,拱手一礼解释道:“施将军,那信中的三无先生的确是在下,您若是不信,要验证的法子也简单。” “您可立即叫人取来纸笔,瞧瞧我的字迹,立刻便能真相大白。” 施将军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招了招手,唤来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去将我房中那套文房四宝取来。” 小厮很快拿着一套笔墨纸砚回来,又抬了一张旧漆小方桌到堂中央,将东西一一摆好。 姜如初走上前去,拿起那毛笔的瞬间,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竟是白竹笔管,尖笋头,细腰身......笔中上乘,只有至雅至性的文人墨客才会喜爱这种笔。 “你这女郎倒算是识货。”施将军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神流露出满意之色。 他忍不住笑声道:“你不妨再瞧瞧本将军那纸墨。” 一旁的施若愚见爹爹神情高兴,看出他对如初的欣赏之意,暗自欢喜起来。 姜如初闻言抬手轻抚了一下桌上平铺的纸张,伸出指尖捻了捻,又拿起墨条闻了闻。 她一边磨墨,一边赞叹出口:“上好的罗纹笺,这墨嗅之无香,磨之无声,也定是珍品。” 姜如初诚实道:“施将军的笔墨纸,都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上乘之品。” 施将军听得频频点头,神情熨贴,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 “这是自然,赠与本将军这笔墨的可是本朝......”说到这儿,施将军便适时住口,笑眼打量着姜如初。 “听闻你还是个女案首?” 其实他在看到姜如初的第一眼,见她生得神清骨秀,文气十足,便早已看出她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施若愚纠正道:“爹爹,是连中两元,两个案首呢。” 施将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看向姜如初重复问了一遍:“听闻你连中两元?” 姜如初提笔正要落下,闻言谦虚了一句道:“文风不盛之地的案首,不值一说。” 说着她笔走龙蛇,飞快的落下两行。 施将军却听得皱起了眉,似乎略有不悦,“你这女郎,莫非还瞧不上生养你的地方不成?” “就算是文风不盛之地,能考上案首也是十分不易,有什么不值一说的?” 施将军有些生气,行军打仗也不能是脑袋空空,读书有多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一旁的施若愚见父亲的脾气说来就来,怕吓着自己的好友。 忙替姜如初分说道: “爹爹,你看你还当真了,如初只不过谦让两句,人家读书人讲究的是戒骄戒躁,她总不能自夸吧?” 施将军脸色这才好看一些,还是有些不满道: “有什么不能自夸的,要是你爹我能考个案首秀才啥的,我能吹到天上去,整个军营的兄弟都得听我夸两句才行。” 施若愚熟门熟路的上前捏肩捶背。 嘴甜道:“那人家如初一个小女郎,怎么跟你这个威武的将军比,就怕有人嫉妒,然后来欺负她,她这么文弱,言行肯定得低调一些嘛。” 施将军被她哄得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顺嘴道:“她是你的好友,谁敢欺负她。” 这时,姜如初也收了笔,出声道:“施将军,在下写好了。” 施家父女双双走上前,探头去看。 只见那罗纹笺上写着两行遒劲潇洒的小字: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 施将军看了看,摸着下巴有些稀奇道:“你们读书人还看《盐铁论》呢?” 施若愚骄傲的抬起下巴:“我家如初看的书多着呢。” 姜如初也咂摸出点不同来,这施将军瞧着是真性情之人,但却并非寻常的习武粗人,明显是肚里有些墨水的。 此二句确实出自《盐铁论》,姜如初最近正巧看到此处,当下便顺手写了出来。 她一笑道:“施将军这习武之人不也看《盐铁论》?” 施将军旋即笑了起来,打量着她说道: “我还以为你们读书人只会看四书五经,个个呆头呆脑,只读科考要考的那些书籍呢。” 姜如初也笑着反说道:“我也以为将军都只会舞刀弄枪,不曾想施将军还会舞文弄墨,这房中墨宝令在下都忍不住垂涎呢。” 施将军笑看她一眼,随即大手一挥。 “既如此垂涎,这套笔墨便赠与你吧。” 姜如初顿时愣住。 第113章冒昧 施将军大手一挥,就将一套笔墨珍品随手送给了姜如初。 她一时有些意外,茫然确认道:“您真的就将这白竹笔随手赠与在下了?” 施将军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你若是不想要,本将军也不勉强于你。” 施若愚急了,赶忙上前叫小厮将笔墨收好,又扭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爹爹,您可不许反悔。” 父亲有多喜爱这套笔墨她最清楚,心情舒畅时便要拿出来瞧一瞧,炫耀过不知多少遍这是本朝大儒赠与他的。 姜如初一喜,赶忙拱手一礼道谢,“多谢施将军。” 施将军摆了摆手,觑了她一眼,笑哼一声道:“想必你方才早已看出来了,本将军这笔墨崭新,自拿到手后也没用过几回。” 姜如初一笑,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方才确实注意到那墨条几乎没有怎么磨过。 施将军缓缓道:“如此好的笔墨在本将军的手上,也是埋没了,都说宝剑赠英雄,送给你也不算委屈了它。” “你的字儿写得挺不错......”他最后夸了一句。 施若愚轻哼一声,傲娇道:“爹爹,你一开始还不信那字儿是如初写的呢,如今亲眼瞧见了吧?” 施将军打量着姜如初,有些稀奇的说道:“这般凌厉的字儿,倒真不像是你一个女郎写的......你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姜如初诚实作答:“近日在看《盐铁论》,以往什么杂书都有看,圣人言看得,诸子百家看得,山野游记、奇闻异志也看......” 施将军听得神情愈发精彩,奇怪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最不耻看这些杂书?” 施若愚走到姜如初身旁,一把挽住她,表情认真的说道: “爹爹,我跟你说过如初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她看的书可多着呢,她还会下棋,也会制香烹茶呢,跟女儿都能谈到一处。” 施将军挑眉,“你这好友倒是有趣,不错,读书人可不能光是死读书,那多没意思。” 他自然知道女儿为何在他面前拼命吹捧这女郎..... 施将军扫了一眼二人手挽手的亲昵样儿,笑着摆了摆手。 “行了,爹爹还能不知道你,你的生辰宴你可自行做主,让你这好友陪你一起招待那些贵女吧。” 施若愚顿时惊喜的欢呼一声,抱着姜如初的手臂摇了摇,眼巴巴的望着她。 “如初,明日的生辰宴,你可一定要陪我好好过。” 姜如初自然点头答应下来,左右她已经下山来了,又正巧碰上好友的生辰宴,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推三阻四。 这时,离得近的施若愚突然听到咕噜一声空响,她顿时循声望向姜如初的肚子,又迎上她生无可恋的脸......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才想起好友一路赶下山,肯定还没吃饭,也怪她实在粗心,任由她被她父亲盘问这许久。 施若愚出门去吩咐人传晚饭了。 施家没有女主人,若愚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这么多年,她父亲也并没有再娶。因此施家内宅的事,都是她这个独女一手料理。 趁若愚出去了,姜如初终于问出方才萦绕在她心间许久的疑惑。 “施将军,请恕在下冒昧......” 施将军正在喝茶的手一顿,似乎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放松的神情逐渐收了起来。 姜如初不管不顾,拱手一礼笑着说道: “在下见您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您自己也通文墨,一看就是爱读书之人,为何却不肯让若愚去书院读书?” 伸手不打笑脸人,为了好友,她豁出去了。 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能知道施若愚对书院那颗向往之心,而身为她的父亲,施将军的心中肯定是更为清楚的。 “哼.....” 施将军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却没有姜如初想象的那般大发雷霆,他表情似笑非笑,盯着面前这小女郎。 声音却沉沉的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你可知道,本将军要是想将你赶出门去,若愚那丫头可拦不住的......” 姜如初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顶着头上的压力,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能看出来,您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一片爱女之心明眼人也都能瞧出来,我相信您应该也舍不得将女儿嫁到世家大族。” “今夜您就算将我扫地出门,我也认了.....但我还是得先替若愚问个清楚,您到底,是为什么不让她去书院?” 好一会儿,头顶上施将军都没有任何反应。 正堂内一片沉默。 就在姜如初忍不住想抬眼看看的时候,终于听到施将军轻轻笑出了声,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 “若愚能得你这么个真心为她的好友,倒是她的福气......” 姜如初闻言心下顿时一松,抬头看去,就见施将军神情复杂的模样。 见她看来,追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不是我不让她去书院读书......” 女儿那盼望的模样,他日日都看在眼中,又岂会不知道。 若愚那爱读书的性子像极了她的母亲,不仅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也将她出色的容貌继承了个十成十。 “是她未来要嫁的那人......绝不能容许她抛头露面,更不可能让她去同儿郎混作一堆。” 若愚已有婚约? 姜如初一怔,明明她记得之前若愚说过,她自己身无婚约的......那便只可能是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她愣愣道:“您竟真要将她嫁入世家?” 若愚是个喜恶随性的性子,若真的嫁进世家大族,对她来说就像是进了一座牢笼,怕是此生都不得快活了。 施将军冷哼一声,“世家......就凭那些世家的软脚虾,也配得上本将军的掌上明珠?” 若是可以选择,他当然更中意他们军中的热血好儿郎,哪个不是不比世家那群整天斗鸡走狗的公子哥儿强上百倍。 姜如初眉头逐渐皱起,看施将军这副模样,应该是不屑与世族通婚的,而他明显对现下这桩婚事也无欢喜之色。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位有军功的五品将军心甘情愿的低头,出嫁自己的爱女? 若是上官,大不了告到朝廷,上达天听! 以施将军的性情,他为了爱女半生未娶,也定是能豁出去的。 可若是,让他嫁女的......就是他的天呢? 第114章缘由 姜如初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测,心头一怔,猛然看向面前的人。 施将军见她神情恍然,一副震惊的模样,便知道她已猜出答案,忍不住轻声赞了一句:“你这女郎倒是聪慧得紧。” 她愣愣道:“施将军,若愚要嫁的那人......” “快快,摆上......暗香,你再去厨上再催催后头的,要快些。” 她的话还未说完,施若愚已经带着侍女欢欢喜喜的进门来,招呼着丫鬟仆妇进屋摆饭了。 施将军立马给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抬头看了一下头顶,叹出一口气。 缓缓道:“所以若愚去不了书院,她快活的日子也不多了,你既然是她认可的好友,只管让她欢喜就够了,本将军自不会亏待了你。” 他望向不远处女儿笑容满面的模样,明日生辰宴她就满十四了,离及笄便只剩不到一年...... 施将军低声嘱咐道:“别告诉她这件事,让她先这般高兴着吧。” 姜如初一时怔然无言。 这时,那头施若愚招呼着摆好了饭,便雀跃的快步走过来,好奇的催促道: “父亲这是在和如初谈什么?饭已摆好,如初你肯定饿坏了,咱们还是先用饭吧。” 施将军若无其事的哈哈一笑,站起来抚了抚自己的衣袍。 随口道:“闲聊几句罢了,你这好友可比你聪慧多了,果然是读书的料子。” 施若愚忙拉着姜如初就要去吃饭,闻言比夸自己还高兴。 “那是当然,如初可是他们书院的头名呢.....但你女儿我也不笨,就是比如初差那么一点点罢了。” 她拉着姜如初坐在下首,状似无意的说道:“要是女儿能去书院读书,说不得我还能拿个次名呢......” “头名还是你的。”她飞快的俯到姜如初的耳边俏皮说道。 一旁的施将军充耳不闻,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自顾自的吩咐侍女布菜,让施若愚神情忍不住闪过一丝低落。 姜如初扭头一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她摇头失笑道:“你要拿次名,可得先问问我书舍中一位姓沈的师兄,他可不是一般的勤奋,我若一个不小心,恐怕头名都得让他夺去了。” 施若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满心都是好奇,讶然道:“排名竞争这么激烈么......” 到了夜间就寝,施若愚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怎么可能让她去住客房,姜如初就被她强拉着宿到她的闺房中。 绣衾罗帐,暖香袭人。 两个女郎睡在一处,如先人那般抵足而眠,亲密无间。 姜如初也是第一次同一个女郎这般亲近,施若愚又对书院生活充满向往,两人一时有说不完的话题,姜如初的口中永远都有让施若愚新奇的事儿。 二人互相依偎着说了半宿的话,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日,春光潋滟,晓风和畅。 施府内一早便开始热热闹闹的筹备施若愚的生辰宴,奴仆们忙里忙外,喜气洋洋的跑上跑下。 院子里噼里啪啦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不停的有贵客携礼上门。 男女的宴席不在一处,各自分开来,隔得老远。 女客便有侍女引路到后院,由施若愚这个主人家兼寿星招待,而男客自然由施将军出面亲自招呼。 今日来了不少名门贵女,亦有许多年轻儿郎代家中长辈而来。 毕竟这不过只是施家女郎一次寻常的生辰宴,既不是及笄,也并非出阁,那些高门大户的长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后辈的生辰上门来贺。 都知施将军爱女,连十四岁的生辰宴都办得如此声势浩大,真到及笄或出阁的时候,还不知是怎样的盛景。 这些人家能让晚辈上门来贺已算给施将军面子,更多的,则是只派了个管事的送礼上门,人影都未瞧见的。 此时,姜如初正站在亭榭旁,督促着几位小丫鬟燃香驱蚊蚁。 今日施若愚打算在这池水旁宴客,一众贵女们正三三两两的往这边的亭榭间走来。 姜如初抬眼扫视一遍,旁边清泉掩映,园内树木葱茏,不远处的小径四通八达,其间芳草萋萋,花香隐隐。 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美景相伴,若愚这生辰宴选的地方还真是不错。 下一瞬,就响起一道疑惑不解的女声: “这选的什么地方,赴个宴还得走这么偏僻的园子来,难不成让咱们露天席地?” “就是,万一下雨可怎么办......”另一道怯怯的声音道。 见是两位衣着华贵的女郎犹豫着缓缓走来,姜如初带着侍女暗香,适时上前引路。 “两位女郎,请往这边来。” “咱们的席面不用露天席地,在这边的亭榭里,今日万里无云,大概也并不会下雨。” 姜如初在一旁引路,简单明了的便将二人方才的问题都回答了。 那先开口的女郎长着一张标志的鹅蛋脸,闻言眼神稀奇的打量她,好奇开口道: “你不太像个侍女......你是何人?” 这女郎虽穿着素雅,但举止从容,谈吐大方,仔细瞧衣着也比一般的侍女要精致得体一些。 这时,另一边的暗香出言解释道:“这位姜女郎是我家女郎的好友,今日也是上门做客的,并非侍女。” 另一个女郎年纪瞧着不过十岁出头,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她抬头呆呆的望着天,脚下有些磕绊,也看个不停。 嘴里嘟囔了一句:“原来没有云就不会下雨吗......” 姜如初听到这一句嘟囔,这才扭头看向这小女郎,见她嘟着嘴十分乖巧,接口道: “观云便可知雨,云行东,雨无终,云行西,雨凄凄......” 范月眼睛眨巴眨巴,问题便接踵而来,好奇又兴奋的问道:“每日的雨都能知道吗?万一不准可怎么办?” 姜如初失笑,引着二人进入亭榭。 这才说道: “我学艺不精,自是不能保证都能说得准,但天文一道自有精通之人,就比如本朝的钦天监内,观测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那些大人们,他们定能说得比我准。” 她说这一长串,引得刚落座的范月眼眸亮闪闪,一旁的范芝更是暗暗的盯着她上下打量。 小女郎虽不明,但觉厉。 忍不住欢喜称赞:“这位姐姐好生厉害,知道的东西这般多。” 第115章生辰宴 “这位姐姐好生厉害,知道的这般多。” 一旁正在拿着香炉绕亭的暗香闻言,回头一笑。 “月女郎有所不知,咱们姜女郎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在无崖山上读书呢。” 范芝顿时眼神意外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范月灵动的双眼一亮,欣喜道:“我家长姐也在无崖山上读书,说不定你和我长姐也认识呢,她叫范燕......” 见她突然扯到长姐,一旁端坐的范芝连忙低声制止她: “阿月.....出门时你可答应过要乖的,不然下次赴宴我可不带你了。” 范月嘟起嘴,不满的嘀咕道:“长姐明明就在书院读书嘛,阿月又没有说错。” 范芝似乎并不想提到长姐,低声教训她:“云川书院上千个弟子,又不是人人都和她认识。” 此处亭榭不大,两排席位对立而坐,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清凉解暑的吃食,新鲜的瓜果,用冰镇过的西瓜、酸梅汤等。 长桌的座位上,每一个位置都摆放有一个空置的精巧花瓶。 姜如初挑了一个半透明裂着冰缝的小玉瓶,静静的坐了下来,听到对面这两位女郎的对话,不难猜出,她们是一对姐妹。 见那小女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出言解释道: “无崖山上并非只有一所书院,我所在的书院名为寻希,和你长姐所在的书院大概不是同一所。” 她的长姐是云川书院的世家女,和她也不可能有交集。 范月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有些低落的说道:“所以你不认识我长姐......” 这下一旁的范芝是真生气了,冷着脸扭头瞪了她一眼,吓得范月顿时闭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范芝悄然抬头打量姜如初,见她虽不算美貌,但一身的书卷气也难以遮掩,和她长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 她这才注意到这姜女郎坐在了她们二人的正对面,顿时一愣。 这是中间席位,这女郎的出身明显不高,按理说不该坐在此处。 施若愚办宴会一向特立独行,规矩也奇怪,不许带侍女小丫鬟,也不许按门第之分排位落座,让大家只当平辈好友相处。 但按照其他贵女背地里的议论,这施女郎便是出身武将之家,粗鄙不堪,不懂礼仪,她说不许按门第落座,但实际上每一次贵女们的席位都是默认的。 就比如她范氏,每次都是默认可以坐在中间席位。 今日受邀的都是各府贵女,对面这位姜女郎这般随意一坐,不知是坐了谁的位置,等会儿那几个不讲理的来了,少不得要给她下脸子。 范芝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提醒。 这时对面的石径小路上,施若愚带着另外两位贵女,姗姗来迟。 施若愚笑着一脚踏进亭榭,“你们姐妹俩怎么先过来了,我在门口怎么没瞧见你们二位。” 说完,她便立刻注意到对面这姐妹二人异样的神情,又注意到姜如初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对面,笑容顿收。 她以为姜如初受了范芝姐妹的冷待,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几分,先扭头对身后二人展臂一迎道: “今日我的生辰宴就在此处,二位姐姐请随我来,按照以往的老规矩,自个儿寻个席位落座即可。” 随即施若愚立马脚下生风,快步的走到姜如初的身边。 疑惑道:“如初,不是说了今日同我一起待客,你该坐在主位才对。” 对面的范芝不料施若愚竟这般重视这个姜女郎,顿时十分意外的看向正在咬耳朵的二人。 施若愚可是出了名的真性情,以往都是见她不欢喜谁就直接出言落人脸的,还从未见她如此亲近过一个女郎。 姜如初闻言回头笑道:“今日东道主只得你一人,我不好喧宾夺主,除了主位,坐在何处我都可以。” 她捏了捏施若愚的手,小声道:“我今日就想跟着混顿饭吃,不想扎眼,你就随了我的心意吧。” 施若愚也不勉强她,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那好,等会儿要就算你离得远,你也一定要快些将花儿给我。” 姜如初点头保证:“我一定。” 她们面前这空置的花瓶可不是摆设。 今日生辰宴的主要游戏是赠花作诗,顾名思义,也就是这些贵女们齐齐去对面的园子里采一个最喜欢的花,赠送给旁人,每人只能赠一株,每个花瓶也只能装一株。 收到什么品种的花,便要以此花作诗,在一炷香之内吟出来。 作不出的,便要当场罚酒。 今日受邀的贵女都常玩儿这个赠花游戏,所以大家赴宴前几日,其实便都会早早的将诗作好。 园子里的牡丹花离得最近,花团锦簇最为显眼,也最容易采得。 昨日夜里二人就商议好了,姜如初一定会第一时间采好放到她面前的花瓶中,施若愚也早琢磨了好几日的牡丹诗,确保不会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丢人。 后头来的两位贵女都坐在靠后一些的席位,而其他的贵女们也都在侍女的指引下,陆陆续续的来到了亭榭内。 总共十二位,坐在施若愚两边首位的分别是一位姓周的女郎,和一位姓冯的女郎。 而姜如初的左手边,坐着一位斜眼看她,有些气鼓鼓的曹女郎,右手边这位钟女郎倒是不错,不曾多看她一眼。 主位上的施若愚数完了人,神情满意道:“正巧咱们今日人数齐整,玩儿什么也不会有人落单,多好。” “不过听泉赏花之前,咱们也得先吃饱喝足了。” 她轻轻拍了拍手,亭外的疏影和暗香带着两排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一道道珍馐美食。 鸽子水晶脍、紫参野鸡汤、香酥鸭子、蟹粉狮子头...... 一道道美味佳肴摆到了一众贵女的面前,那周女郎抬眼就正好瞧见一道叉烧鹿脯摆在她的面前。 她猛然见如此油腻大荤,顿时眉头微微皱了皱,不动声色的用帕子掩了掩口鼻。 却被对面的冯女郎眼尖瞧见,她调笑道: “周女郎这是怎的了?怎么还没开始,就一副吃饱喝足打算下桌的模样。” 冯素毫不留情的挑破,让周灵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第116章解围 席位上的一众女郎纷纷看来。 周女郎和冯女郎互相瞧不上眼已不是秘密,怎么这宴席才刚开始,这二人就又掐起来了。 周灵瞥对面的人一眼,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轻声慢调的解释道: “几位妹妹莫怪,你们都知我周氏常茹素,今儿一早来的时候我才用了一些白粥。” “突然看见这油腻之物,难免有些受不住......” 冯素心中冷笑,茹素的那是盛京周氏,她一个大同县旁支的,上次席面还见她欢快的吃羊肉,这一次又在这里装的什么清高孤傲。 她捂嘴一笑,奚落道:“听闻你家来了一位周氏嫡系的郎君,他的春日小宴都是素吃小食,不想原来这茹素也会传人......” 周灵瞬间一恼,盯着她咬了咬唇。 一旁的姜如初闻言,手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她霎时想起周长济来,说不得今日赴宴的这位周女郎,便是他的族妹。 侍女们摆好菜肴后便纷纷退了出去,站在亭外不远处。 主位上的施若愚皱起眉头,想了想自己站起身来,从另一边端过来一道清炒龙须菜放到周女郎的面前。 “今日没有照顾周到,是我的不是,好在这宴上还有几道解腻的小菜,都是你的,吃吧。” 冯氏和周氏一见面就掐,早知不请二人了。 施若愚好好的心情瞬间没了,想着要早知姜如初会下山来,她才不会请这些世家女来赴宴,真没意思。 不远处的范芝注意到施若愚的情绪,想了想站起身来,先一步拿出自己的生辰礼。 “施女郎,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 她从自己宽大的衣袖内掏出一柄扇子,打开一看,是丝绸扇面的,上面绣着山水团云,十分的轻盈飘逸。 范芝笑容满面的说道:“我这生辰礼不是什么珍奇之物,这是我自己闲时所绣,望你不要嫌弃。” 一道调笑的声音响起:“范女郎,人家施女郎生辰宴,你就送一把扇子,这还不如咱们平日送的珠花簪子呢,你们范氏就这般小气?” 婢女填房生的,就是上不得台面。 众人闻声看去,果然还是冯素,她倒是没有故意针对范芝,只不过瞧不上她这小气寒酸的做派罢了。 施若愚站了起来,责怪的看了一眼冯素,大大方方的走到范芝的面前,将她的丝绸扇子接了过来。 “我房中珠花发簪的一大堆,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看的扇面,配我这俗人都可惜了,谁说小气了。” 施若愚福身行礼:“范芝,我很喜欢,多谢你用心。” 范芝尴尬的神情这才一松,露出一个笑容来,还了一礼。 周灵这时就偏要帮这范芝说话,她低头拿帕子捂嘴轻笑一声。 “冯女郎,这就是你不懂了,人家范女郎这叫文雅,那扇面是人家自己亲手绣的,怎么能跟那些俗气的簪子珠花的比呢?” 范芝是文雅,也就是说她俗气了,冯素这下当即冷笑一声。 她似笑非笑的说道:“寒酸便是寒酸,还装上了,若绣个扇面便是文雅,那书院里头那些读书人也不用读书了,都来绣花儿吧。” 她这话不知是说周灵还是范芝,惹得在场的众人都面面相觑。 周灵哼笑一声,反问道:“那不知冯女郎是会读书呢,还是会绣花呢?” 范芝默默的坐回席位上,眼中已在逐渐蓄泪,却倔强的咬着嘴,闷不吭声的呆坐着。 一旁的范月正埋头心无旁骛的吃得欢快,突然就感受到一旁的姐姐不高兴了,扭头茫然的询问:“二姐姐,你怎么了?” 冯素听到周灵的反问,知道她一向自诩才女。 便也跟着哼笑一声道:“听周女郎的意思,你是觉得自个儿既会读书,又会绣花儿喽?” 这两人还掐个没完没了了,施若愚眉间的烦躁已经十分明显。 姜如初见状,也吃不下去了,心道这二人就算是不对付,怎么也不分一分场合,非要在若愚的生辰宴上这般掐架。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范芝,想了想,突然笑着出声道: “范女郎,你这扇子送得可真是极具巧思........” 席间的众人突然见这陌生女郎开口,个个都一脸茫然或意外的探头看过来。 那冯素更是神情一凛,皱眉寻声看向声音的来处。 范芝怔然抬头,神情不解的看向对面出声的这位姜女郎。 姜如初笑着称赞道:“扇风生福禄,云间日常秀......福禄双全,你这份生辰礼贵重得很,便是千金也不能换啊。” “千金难买福禄全,你却以一扇赠之,你这巧思,我等自愧不如。” 她这说得头头是道,让在场的贵女们一时都被唬住。 左右两边一直气鼓鼓的钟女郎和一直未正眼瞧她的曹女郎,都忍不住将疑惑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范芝身上。 原来范芝这般有文采? 如此看来,这既会绣花儿又会读书的人,应该是范女郎啊! 连范芝本人也是神情怔怔,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扇子还可以这般作解,被这姜女郎这一说,她这丝绸扇子,还当真不同寻常起来。 冯素拧着眉,心道这是哪家的女郎,竟帮着范家女说话,打量她不知道,范家这次女哪能有这番巧思。 一旁周灵的目光也落在姜如初的身上,不住的打量。 上方的施若愚和姜如初对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十分默契的接口道; “对啊,范芝,你是不是忘了将诗写到扇面上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忘了。” 施若愚看向一旁放置笔墨的桌案上,这些笔墨都是准备给大家等会儿赠花作诗用的,此时她快步跑过去,拿起一支毛笔。 上方的冯素突然开口询问:“不知这位女郎姓什么?今日在施家的席面上遇见,也是有缘。” 姜如初拱手一礼:“在下姓姜。” 这冯氏女郎只问她的姓,没问她的名,问的便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家族。 谁也没注意到,另一边的周灵瞳孔一震。 冯素神情疑惑,在脑中思索了一圈儿,没想起大同县有姓姜的家族,便笑了笑道: “原来姜女郎是外乡人。” 不知底细,她便暂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只得笑笑作罢。 施若愚拿起一支毛笔动作利落的沾了墨,欢快的走到范芝的面前。 俏皮道:“范芝,你现在就写上吧。” 范芝愣愣的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毛笔,和她亲手绣的扇面,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姜如初。 见姜如初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范芝也跟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突然出声道:“不如便请这位姜女郎,来帮我题诗吧。” 第117章万金不换 范芝微笑着抬头看向姜如初,遥遥的将毛笔递到她的方向。 “那便请这位姜女郎,来帮我题诗吧.....” 姜如初有些意外的和她对视一眼,笑了笑点点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旁的施若愚见姜如初要来写,顿时笑容扩大几分,冲范芝眨眨眼说道: “范芝,那你这回占便宜了,我这好友可是科举之才。” 她十分自信的挺起胸脯:“将来等她考上状元,你这扇面又何止千金,状元墨宝,那便是万金也值得的。” 姜如初见她如此夸张,红着脸赶忙叫停:“若愚,快别说了......” 范芝惊讶的看向姜如初,眼睛扑闪扑闪。 但一旁的席面上,听到施若愚这番话的贵女们,都是脸色各异,大多都是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 “哎,周女郎,你家盛京来的那位嫡郎君,听说也是状元之才?”冯素做一脸好奇样。 周灵斜她一眼,轻笑一声道:“考状元要的是才学,又不是耍嘴皮子,谁说了都不算。” 她的视线落到姜如初的身上,眼神中带着考量。 这边,范芝双手将扇面展开,施若愚在一旁捧着砚台,而姜如初提笔沾墨,飞快的落下两行小字。 扇风生福禄,云间日常秀 她的字自带几分张狂,将这素雅飘逸的山水团云扇面,平白添了几分潇洒不羁之风。 “献丑了,希望没有毁了你这幅好扇面。”姜如初柔声道。 范芝忍不住夸赞:“姜女郎这字儿真好,让我这扇面都好似更上了一层楼。” 一旁的范月欢快的跑过来,“我也要看,二姐姐。” 范芝却一把拦住她,将墨迹未干的扇面吹了吹,珍而重之的递还到施若愚的面前。 迟疑了一瞬,还是唤道:“......若愚,这是你的。” 施若愚恍若未觉范芝对她的称呼变了,高高兴兴的接了过来。 欢喜道:“你二人合力之作,这扇面加上这字儿妙极了,以后便是拿万金给我,我也不会换的。” 姜如初回到自己的席位,却发现那曹女郎坐到了钟女郎的旁边,正巧占了她方才的位置。 她神情怔然的走过去,发现自己的碗碟都被挪了过来,又见那曹女郎和旁边的钟女郎一副亲昵的模样,这才恍然。 罢了,看来二人是好友,还是自己碍着了人家亲近。 姜如初若无其事的坐下,旁边正严阵以待,等着和她掐架的曹女郎一愣,怔怔的看着她。 她见姜如初没有任何要找她麻烦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曹明雯凑过去绷着脸小声道:“是你先抢了我的位置.....可不是我曹氏仗势欺人。” 姜如初神情莫名的扭头,却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世家贵女之间,怎么可能真如平辈好友那般自在相处。 看来若愚也并不清楚,她这席面上的位置并不是可以随便坐的,这些贵女们都有自个儿默认的席位。 姜如初闷闷的“嗯”了一声,收回视线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方才那小花瓶上,一瞬便又收了回来。 一旁的曹明雯立即便注意到,这女郎在看她面前的这尊半透明裂着冰缝的小玉瓶上。 她瞬间就明白这姜女郎喜欢此物,玩儿过赠花游戏的小花瓶是可以自个儿带走的,也算是主人家的心意。 曹明雯迟疑一瞬,却并没有吭声。 随着施若愚坐回主位,席面上的一众贵女纷纷紧随范芝后,开始显摆自己的生辰礼。 但后头什么琉璃灯、珊瑚树,流光裙......都是贵女们自个儿家中常见之物。 既无巧思,也无新意,在一开始的丝绸扇面前,便都落了下风。 施若愚扬了扬手中丝绸扇,大大方方的笑着赞道: “今日生辰宴,此礼最合我心意。” 其他的贵女们闻言,皆表情各异的互相对视一眼。 宴席依然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是众贵女心思各异。 贵女们吃得差不多后,都已离开席位,各自三三两两的歪在亭榭边,惬意的欣赏春光。 白墙黛瓦掩映在花草树木之间,苍檐低垂,微风轻拂,园子里的各色花儿在风中摇曳。 此处远离前院,众人这才觉出这亭榭的幽静雅致来。 “也不知前院的郎君们现在都在玩儿什么......” “还能有什么,有施将军领头,大概便是射箭投壶之类的吧。” 冯素轻摇着团扇回头,笑着催促道:“施女郎,咱们何时开始采花?我瞧你们家院子里这些牡丹花儿长得真好。” 施若愚正在和姜如初斗草玩儿,闻言她手上一个用力,不小心便将自己的草拉断了。 她顿时扭头直接宣布道:“既然冯女郎已经等不及了,那叫上其他的姐姐们,咱们现在便开始吧!” 施若愚回头,立马跟姜如初咬耳朵:“冯素肯定也想作牡丹诗呢,等会儿我定要在她的前头,免得被她比下去了。” “她作诗很好?”姜如初问道。 施若愚摇摇头,有些迟疑的说道: “倒也没有很好吧......但肯定比我作得好。她冯氏祖上似乎出过六元及第的女状元,据说冯素自己也要去考女官了。” “前朝那位冯首辅?” “好像是吧......” 姜如初心头一震,看向那边的冯素,一县之中同姓之人不少,没想到她就是冯首辅的后人。 只是前朝冯首辅以女身考中状元,惊世之才,在位期间修订历法,屡现奇思,颁布了许多惠民之策。 如此丰功伟绩,在如今年轻一辈的口中,却早已模糊不清。 只得一句“好像”...... 席面早已被侍女们悄无声息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新鲜的瓜果和糕点,和冰镇的酸梅汤。 以及每人席位上各式各样精致的小花瓶。 一众贵女们纷纷开始提上裙摆,姿态娴雅的缓缓步入园中,慢悠悠的开始赏花。 微风淡淡,满园春色,各式品种的花儿风中摇曳。 别看众贵女姿态慢慢悠悠,表面像是在赏花儿,实则那一个个的眼珠子到处转悠,都使劲儿的在寻自己想要的花。 诗都已作好,花自然不能找错! 第118章原来是你 施家的园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种有几十种不同品种的花。 这时节,迎春花、百合花、牡丹花、杜鹃花、芍药......等品种正开得争奇斗艳。 贵女们大多的目标都是牡丹以及杜鹃、芍药这种容易作诗的。 于是一个个“慢慢悠悠”的上前……但牡丹和芍药的花圃前,却形成了水泄不通之势。 姜如初赶紧冲上前,在众人急着摘最上方那株开得最艳的大红牡丹时,她低头随意采了一株镶边的牡丹花。 都是牡丹,它虽开得最不起眼,但品种却不会变,单拿在手中时,并不比最中间那一株逊色。 姜如初拿起牡丹,飞快的赶在所有人之前,将牡丹花插在了施若愚面前的暗红色橄榄瓶中。 她看向自己面前那褐色的瓜棱瓶,尚还空无一物。 选瓶赠花后,便要退到亭外。 静等所有人都将花赠好,这才可以一起进去。 虽然要好的几人之间都会约定好互赠,但这游戏妙就妙在,有时总会出现一些“意外”。 曹明雯眼疾手快,赶紧摘了一株芍药。 扭头冲一旁的钟晴小声催促道:“阿晴,你的芍药我采到了,赶紧去采我的杜鹃,可别让旁的坏胚子随便赠花给我。” 钟晴用力点头,不过片刻就拿着杜鹃回来。 但等她提着裙边小跑进亭榭里时,却顿时愣了愣,只见那半透明的冰裂纹小瓶中插着一束狗尾巴草。 而一旁的褐色的瓜棱瓶中却还空着...... 钟晴有些迷茫,她记得方才明雯已经同那姜女郎换过位置了,难道二人将这花瓶顺手也换了? 她犹豫了一瞬,便还是将手中的杜鹃花放在了那空着的瓜棱瓶中。 临走时,钟晴望了那束狗尾巴草一眼,一脸怪异。 何止是她,等众女郎进来一瞧,发现那束狗尾巴草的时候,都忍不住纷纷捂嘴笑了起来。 “是谁啊,真有意思,给人赠狗尾巴草。”冯素哈哈一笑。 在场的一众贵女都在笑,唯有冯素注意到,对面的周灵笑容里,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她顿时一愣,眯着眼儿开始观望起来。 真正炸毛的是曹明雯,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面前的这束狗尾巴草。 随即眼神震惊的望向旁边的钟晴,表情质问。 钟晴也混乱了,她连忙小声解释道: “这可不是我放的,这狗尾巴草我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见旁边这瓶儿空着,我便将你的杜鹃放进去了。” 姜如初也正迷茫,她昨日夜里跟若愚商量的明明是迎春花,怎的变成了杜鹃花...... 她本以为是施若愚记错了,听到一旁钟晴和曹明雯的对话,这才明白过来是旁人弄错了。 可施若愚也不可能采一束狗尾巴草给她吧...... 姜如初望向最前方的施若愚,她正神情呆滞,见姜如初看来,她连忙用手指了指另外一位贵女面前的花瓶。 你的迎春花在那里。 施若愚摊了摊手,用口型继续说道:我最后才找到迎春花,但已经来不及了。 姜如初愣了一瞬,看向旁边那冰裂纹的小瓶中装的狗尾巴草,隐隐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曹明雯还在欲哭无泪,不服气的嚷嚷道: “是谁将狗尾巴草给我的,这不算,咱们玩儿的是赠花,这草怎么能做数......” 不远处的周灵闻言一愣,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眼神中露出一个郁闷之色。 对面的冯素瞧见,立马便明白了她的目标是谁。 现下看来她应该是搞错了花瓶......冯素心中暗暗发笑,蠢货。 随即她又疑惑起来,这周才女一向自命清高,十分顾惜自己的名声,今儿怎么还憋起坏来。 有人不舍得错过好戏,嬉笑接口道: “谁说狗尾巴草不是花了,这草儿有时节也会开小花呢,只是见得少罢了,实则也可叫做狗尾巴花。”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脸恍然的笑了出来,许多人都是此时才知,原来这狗尾巴草也能开花。 曹明雯见众人都在笑,顿时气咻咻扭头,看向那瓜棱瓶中的杜鹃花,又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姜如初。 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方才是我坐在此处的.......” 曹明雯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强行解释道:“姜女郎,咱们换位置的时候只是忘了将花瓶一起换过来,对吧?” 罚酒是小事,主要是贵女们宴席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传出去,若是传回曹家得知她今日如此丢人,她估计又好些日子不能出门了。 姜如初抬头默然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圈在场其他十来个女郎。 她没看出是谁赠的这狗尾巴草,但她大概能猜出,这女郎方才应该是想给她的,只是不知她和这曹女郎换了位置而已。 曹明雯见姜如初不吭声,以为她不愿意,心中正懊恼,方才见她喜欢这瓶儿就应该直接给她的。 都怪她方才没有主动结交....... 姜如初却突然默默的伸手将两个小瓶儿都调换了位置,将那狗尾巴草挪到了自个儿面前。 曹明雯一喜,心中暗暗流下感动的泪水。 她立马凑到姜如初的面前,十分义气的小声保证道: “别怕,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待会儿你要是被罚酒,我来喝。”只要别让她来丢这个面儿就行。 姜如初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感激的神情,大概也不知道她其实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吧。 席上的贵女们都纷纷开始作诗,周灵见那狗尾巴草兜兜转转还是到了姜如初手中,顿时又期待起来。 贵女们人人都是早有准备,大部分都是假作犹豫了一会儿便张口就来,一部分出了“意外”的,磕磕绊绊做不出来,也就只能认罚。 很快一轮诗就作完,便轮到了姜如初的狗尾巴草。 周灵微笑着提醒:“姜女郎,念在你的狗尾巴草实在少见,咱们可已经将你放在最后了,现下你可将诗想出来了?” 有两位专门罚人酒的女郎神采奕奕的看向这边,她们二人方才喝得脸儿通红,就算已经喝了醒酒汤,瞧着也有一些兴奋异常。 后头但凡谁要受罚,二人便摇摇晃晃的提着酒壶冲过去。 曹明雯也已作好准备,不忘对一旁的钟晴嘱咐道:“等会儿我万一吃醉了,记得让我家小云给我端碗醒酒汤来。” 这施家席面上的罚酒,可烈得很,听说是军中的儿郎们喝的呢。 然而姜如初却出人意料的,点了点头说道: “想好了。”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便听她缓缓开口念诗: “不作人间解作花,也曾妆点过繁华。 自从本色朝天去,摇落西风日又斜。” 亭榭间众人都傻眼了,没想到这姜女郎,还当真在这么短一会儿功夫里就作出一首诗来。 这区区狗尾巴草被她这诗一吟,都仿佛能上得了台面了。 冯素也惊讶了一瞬,便是让她临时来作这狗尾巴草的诗,她也得想上好一会儿功夫,作出来还未必比得上她的这首。 方才施若愚说她是读书人,将来还要考状元,众人只当听个乐子,如今看来,这女郎还当真是有几分才学的。 冯素毫不扭捏,眼中满是欣赏之意,当场拍手称赞: “姜女郎,你这诗作的比我还好,我看你说不定还真有几分状元之才。” 姜如初忙笑着拱手一礼道:“冯女郎过誉了,状元之才远远谈不上。” 唯有另一边的周灵紧紧盯着姜如初,突然轻笑出声。 姜如初皱眉,不解的望过去。 就见周灵朱唇轻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原来真是你啊......” 寻希书院,姜如初。 这个她在族兄的书案上,见过无数次的名字。 第119章不比你差 “你是寻希书院的头名,姜如初。” 周灵这句话没有疑问,而是陈述。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霎时让整个亭榭里的贵女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她们只听出两个关键之处:书院,头名。 姜如初脸上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她静静的看向对面的这位周女郎,方才这周女郎开口催促她作诗时,姜如初心中就已猜出这赠草之人。 她没有否认,只是问道:“周女郎也知道寻希书院?” 此话就相当于是变相承认了,众女郎这才恍然想起,大家只知她姓姜,却从未有人询问过这位姜女郎的姓名。 原来她唤做姜如初。 除了施若愚以外,其他的女郎们都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今日赴宴的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姜女郎。 “我好像听我弟弟提起过,他们隔壁书院有一位读书很厉害的女郎,似乎就是姓姜......” “不会就是今日咱们面前这位吧?” “......我在家中倒是没听说过。” 亭榭里的女郎们一脸惊奇,开始互相交谈议论议论起来。 一旁的范芝虽有些意外,但也不至于太过惊讶,新奇的眼神不住的在姜如初身上打量。 她方才就见这姜女郎口吐珠玑,言谈间尽显不凡,那一身书卷气如同一股清泉,一手字迹更是格外出众。 她只是没料到,她竟然还是书院的头名。 周灵一脸正色,眼神定定的瞧着对面这个女郎,好似想要瞧出姜如初到底有何不同之处。 为何大堂兄会如此重视她,将一个寒门女郎视作自己的对手...... 她听到姜如初的询问,不知哪儿来一股气,脸色有些不好看的说道:“知道你们书院有什么奇怪的......” 周灵咬了咬唇,“我虽不稀得去那什么山上的书院读书,但我族中自有兄长们在云川书院,知道你们寻希书院有什么难吗?” 姜如初愣住了,对面的冯素更是一脸茫然。 周灵越说似乎越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反而将下巴更抬高了几分,有些气鼓鼓的强调道: “我们世族女郎虽困于方寸之地,但我们也并非目光狭隘之辈,我们家中也会请女教习,并不比你们书院的夫子差。” 周围一片安静,女郎们都神情各异,唯有那两位吃醉了酒的女郎,笑呵呵的扬声附和: “对,不比我们差!” 姜如初愣了又愣,眼见那周灵一副强撑着的模样,脸上就差写上“我不比你差”几个字,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周女郎,我方才并非小瞧你的意思。” 傻眼半天的冯素终于忍不住了,她毫无顾忌扑哧一声,当场咯咯的笑了起来。 “......哈哈,周灵,你今日真是有趣得紧,哈哈......” 周灵一恼,扭头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敢笑话我?” 冯素一边笑着摆手,一边摇头否认道:“我这可不是笑话你。” 她笑累了,缓了口气,脸上犹带着笑意却认真的说道: “我倒是觉得,你今日反而比往常更讨喜一些。” 一向高高在上的周才女,今日竟然纡尊降贵的耍小手段,没想到人家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让她原形毕露。 那姜女郎不过才开口,她竟就这般觉得自个儿被小瞧了。 方才她这一副“我比你差,但是我不承认”的傲娇模样,倒比平日里装腔作势要讨人喜欢得多。 见周灵一脸疑问,冯素似笑非笑的说道: “山外总有山,周灵,你敢于承认自个儿比旁人差,我冯素今日反倒对你刮目相看了。” 周灵闻言脸顿时一黑,整个人像是要炸毛一般。 气咻咻的说道:“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比她差了?冯素你这小人,莫要在此处胡说八道!” 冯素忍不住又要笑起来,敷衍安抚道:“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 左右大家都看出来了。 周围的女郎们都笑了起来,施若愚和范芝更是笑得一个合不拢嘴,一个眉眼弯弯。 周灵这下是真的要炸毛了,脸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的看着冯素。 自从两年前她拒婚于她兄长之后,这冯素便老是同她过不去,分明二人之前也还算要好。 姜如初莫名无奈,再次开口:“周女郎,不管是请教习还是来书院,其实只要你好学上进,确实不比咱们书院弟子差。” 她顿了顿,解释道:“况且我们寻希书院隐于无崖山中,真正知晓的人确实不算多......” 不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周家若不是有子弟在云川书院读书,她都未必能知道。 周灵银牙一咬,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了一会儿。 却突然开口问道:“听闻你也连中两元?” 这个“也”字便很有深意,姜如初立刻便意识到她话中另外一个“也”连中两元的人是谁。 周围的女郎们都震惊了,她们出身世家,即使不读书,自然也知道连中两元是什么意思。 前些月,这周氏那位众望所归的周公子连中两元,周家可是施粥散钱,连宴三日,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整个南壁呢。 在这些女郎眼中,可没有什么文风盛不盛的的区别,她们只知这读书难,考科举更难,能考中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一个个的望着姜如初的眼神便不一样了,若说方才她们还是居高临下的,那么现在便是平等的,羡慕的,敬佩的...... 平民若是读书科举考中功名,那可就能彻底飞上枝头,直接由“农”变为“士”,改写整个家族的命运。 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女郎。 一旁的施若愚绷着脸跳了出来,她见周灵一直追着姜如初不放,也来了火气,抢先一步气冲冲的回道: “对,我家如初是中了两元,怎么,这你也敢比吗?” 谁料周灵神色一震,听闻这句话仿佛受了什么重击一般,愣愣的望向姜如初,张了张嘴似乎说不出来话。 半晌才破碎般的吐出一句颤音:“......难道我连比都不敢了吗......” 周灵这句话带着一丝强忍的哽咽,连一旁的冯素都愣了愣,瞬间收起了笑容。 周围人都是一愣,施若愚表情茫然的看着周灵,又看向姜如初。 周灵神情怔怔的想起来,这句话,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 月前的某一日。 她趁大堂兄出门那会儿功夫,便偷跑到他的书房,好奇想看看他近几日都在钻研些什么。 第120章敢同她比 自府试放榜回来。 周长济便自个儿在书房中呆了好几日,周灵心中好奇,偷偷潜入,往他的书案上一看,才发现上面全是府试考生的试卷。 周氏要在考试后弄到考生的试卷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周灵没想到的是,大堂兄竟然连平陵府的考生试卷都一并拿来了,白花花的一片试卷,布满了他整个书案。 周灵心有所感的翻来找去,果然在旁边一本书的下方,压着的那头一张试卷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和籍贯。 平陵府凤台县,姜如初。 不料这个时候,周长济正好默不作声的回到书房,与她撞了个正着,且正巧看到她拿着某人的试卷。 周灵发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她大堂兄真正发火的可怕模样。 平日里大堂兄虽然冷漠不理人,也瞧不上她,但至少从来没有用过这般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看她,冰冷的让她滚出去。 周灵被吓坏了,忙将手中正在瞧的试卷放到书案上,呆呆的看着周长济快步冲上来,一张一张的检查那些试卷。 她难得见大堂兄这般紧张一样东西的模样,好似被自己一碰,那试卷就会脏了破了损坏了一般。 周灵神色有些委屈,小声不满的嘀咕道: “我也没瞧出这卷子有什么......我写的也不比这上面的差嘛。”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堂兄嫌弃她是一个女郎,从不正眼瞧她,却对另外一个女郎这般重视,不仅收集她的诗文,如今连她的试卷也想法子弄了来。 她明明也日日在家中读书,哪里就比不上这个女郎了? 谁知周长济一听,手上动作一顿,陡然扭过头来,眼底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冷冷不屑道:“你也敢同她比。” 平陵府此次府试案首的试卷,她竟也敢随意以自己作比,当真是不知所谓。 就是这一句“你也敢同她比”,令周灵当时浑身一震,脸色惨白的站在原地。 好一会儿她才呆呆的走了出去。 周灵感觉自己身为周氏嫡女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仿佛都在这一瞬,全被人扔在了地上。 统统踩碎了...... 当时周灵茫然无措,仿佛被当头一棒,打得她说不出话来。 此时,她面对这同样的一个问题,也愣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说出一句:“难道我连比都不敢了吗......” 周围的女郎们都面面相觑。 施若愚见周灵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泪光,也顿时无措起来,茫然的看向姜如初。 姜如初不知这位周女郎对她到底有什么执念,似乎她的一切都让她十分的敏感,甚至自己一句话就能牵动她的心绪。 她只得斟酌着说道:“若愚是有口无心......” 突然,一旁的冯素不耐的说道:“想比就比,有什么不敢的,周灵你什么时候这般软弱了,大不了比输了又再来。” 冯素深深的皱起眉头看向对面的人,从前二人要好过几年,周灵这人吧,喜欢拿腔拿调,也有些盛气凌人,总以为自个儿就是女郎里的翘楚。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周灵这般反常的模样,当众失态,别人都已挑衅到她的脸上,也只敢回如此软弱的一句话。 平日里冲她狗吠的那股劲儿呢? 周灵仿佛被冯素的声音瞬间拉回来,眼神逐渐的恢复过来,她缓缓抬起下巴看向姜如初。 用力道:“对,有什么不敢比的!” 大堂兄说她不如,她就真的不如了吗? 周灵憋着一股气打量着姜如初,见她长得如此平平无奇,出身穷乡僻壤的无名家族,和她更是云泥之别。 这样的女郎都能连中两元,她周灵从小聪慧,也是日日勤勉,若是去科考,未必就不能比过她。 周灵的骄傲从容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在自己的席位上端坐好,高高在上的看向姜如初。 坦白道:“我周灵行得正坐得端,你那瓶儿里狗尾巴草就是我放的。” 周围的女郎们都惊讶的看向她,冯素也了然一笑。 曹明雯当即愤愤的咬牙道:“原来是你这坏胚子,是你想来害我呀。” 周灵瞥她一眼,哼了一声道:“又不是给你,谁让你要抢她席位。” 曹明雯脸上的愤愤之色瞬间凝滞。 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什么抢......那原本就是她的席位。 谁知却见姜如初淡淡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这淡定的模样反而让周灵茫然了一瞬,随即下一瞬,她便自信满满的说道: “姜女郎,你也别认为我周灵欺负人,本女郎允许你可以还回来。” 周灵骄傲道:“你现在立马就可以去外头的园子里,随便采一株花儿来......不拘什么花儿,随你自由,想如何为难我便如何为难我。” 其他人的赠花游戏兴许是提前作好诗来的,可她周灵不同,她从来都是等到了席面上才作诗,她自认为自个儿很有几分急才。 冯素有些一言难尽的看了她一眼,方才她还猜想她会不会受了什么打击,现下看来,她这自信依然有些过头。 姜如初想这周女郎不过想作诗,小事一桩,顺了她的意也无妨,免得等会儿真哭起来,赖她身上。 她看了外头的园子一眼。 有些迟疑的确认道:“当真是什么花儿都可以?” 周灵从容的点了点头,神情自信,瞧见姜如初的眼神突然落到席面上的一株牡丹上。 她顿时皱眉:“你若要选牡丹,那便是瞧不上我,牡丹诗人人都作得,我此前也早已作过无数。” 姜如初的视线又挪到一旁的杜鹃花上。 周灵的反对声音果然立马又响起:“杜鹃也不行,太常见的花儿,作来有什么意思。” 周灵说着,突然又瞧见姜如初的眼神落到一旁的狗尾巴草上,立马有些不自然的出声反对: “那个狗尾巴草不能算,方才你已经作过诗了。” 众女郎都惊讶的瞧着她,这理由也太蹩脚了,凡是作过诗的都不算,那这园中还能剩下几种花儿。 周灵轻咳了一声,让姜如初去园子里随意选,她总不能说其实方才她早已偷偷作过一首,但珠玉在前,她的狗尾巴草诗有些不方便拿出来吧...... 随意选?姜如初都要被这周女郎气笑了。 牡丹杜鹃这些太常见的都不行,作过诗的也不行,狗尾巴草更不行,这满园子的花儿还能剩下几种? 最后姜如初随意走进园子,在一旁挑了一株惠兰拿给周灵,这位大小姐总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周灵确有几分急才,思索一盏茶的功夫,便作出一首惠兰诗来。 随即一脸严肃的看向姜如初,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姜如初夸了她一句“很不错”之后,这周女郎总算抬着下巴,神情十分满意的离席了。 见她离去,冯素便也无趣的跟着告辞,其他的贵女们便纷纷同施若愚告辞,齐齐离去。 今日的生辰宴便终于落下帷幕。 第121章她夸我 晚间酒阑宾散,主客皆欢。 回到闺阁时,施若愚嘴角的笑意简直压都压不住,刚走进门,她就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如初跟在后头进了屋,无奈笑着道:“若愚,你这都笑了一路了,还没有笑够啊。” 施若愚直接笑着歪倒在自己的乌木塌上,乐不可支的说道: “方才席上周灵可太有意思了,你没瞧见,你夸了她一句很不错之后,她那志得意满的表情......” “我一直不敢笑出来呢,生怕她瞧见。”施若愚又咯咯笑了起来。 姜如初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周女郎临走时还傲娇的给她回了一句:你也很不错。 施若愚歪在塌上笑眼瞧姜如初,拍了拍自己的身侧,示意她坐过来,“如初,站那儿做什么,快过来歇歇。” 姜如初迟疑了一瞬,还是挤了过去,半躺在施若愚身旁。 两个女郎躺在一张矮榻上显得有些拥挤,但还好二人都身材纤细,挤着反倒显得更加亲昵。 施若愚好奇的扭头问她:“方才她们走的时候,那范芝拉着你到一旁说了什么?”瞧着二人的表情挺严肃。 姜如初也扭头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犹豫的说了出来:“她问我寻希书院的事,瞧着,好像是想来我们书院读书。” 当时范芝请她借一步说话,表情郑重的询问了她许多寻希书院的事,比如入学考试,夫子们都有些什么要求,书舍内有多少女郎,还问了束脩的事。 就算她没有明说自己的目的,傻子也能猜出几分了。 施若愚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没想到范芝也要去读书了.....” 姜如初有些不解道:“听说她有个长姐在云川书院,她为何想来我们寻希书院.....况且她出身世家,没想到家中竟如此开明。” 施若愚不知怎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幽幽道: “你以为她长姐去云川书院,真的是去读书的?” 世家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有些小家族想攀附强大的姻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云川书院内出色的世家子弟众多,是绝佳之地。 姜如初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迟疑道:“那范芝......” “范芝自然不愿,不然也不会今日才来问你。”她兴许觉得去寻希书院会有所不同吧..... 施若愚斟酌着解释道:“她和她妹妹范月,和那范燕不是同一个母亲......” 范燕是嫡长女,但由于她母亲一直生不出儿郎,便被迫自请下堂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做了填房,这便是范芝和范月姐妹二人的母亲。 休妻再娶,依然没有儿郎,可想而知,范家该有多闹腾。 施若愚简单的将范家姐妹的关系解释了一通,姜如初这才明白范芝在范家的处境,顿时沉默下来。 施若愚一时安静下来,二人就这般静静的依偎着。 闺阁内一片幽静,暗香和疏影两个侍女都守在外头廊下,芙蓉纹路的窗儿半开着。 夜晚的风伴着院子里的草木香气,徐徐的吹到姜如初的脸上。 她瞧见对面的墙上挂着字画和一张古琴,一旁的书架上也摆满了琳琅满目书籍,几案和坐具都是些许凌乱的。 可见若愚常常坐在几案前,或是看书,或是作画,又或是抚琴。 姜如初默然的想,她肯定最爱看书,也是在那几案前,给她写那些啰里八嗦的信的...... 等她嫁给那位,去了盛京之后,又会在哪里给她写信呢...... 她正幽幽的想着,突然听到身旁的人又响起发出一声傻笑。 “哈哈.....” 姜如初顿时怔然扭头,这才发现原来施若愚一直在忍笑,见她看过来,她笑容更大了几分。 施若愚一脸开心,乐不可支的说道:“今年是我过得最快活的一个生辰,宴席有意思,有你陪着我更有意思。” 她欢快的表情,让姜如初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 施若愚一把抱住她,欢快的撒娇:“明年的及笄礼,你也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及笄宴。” 明年六月,不出意外的话她定还在无崖山,好友及笄,自然得来。 姜如初毫不犹豫的点头,保证道: “我答应你,绝不失约。” ...... 周灵坐着马车回周家的一路上,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回味着自个儿方才作的那首惠兰诗。 很不错,她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满意。 到了周府,周灵刚一脚踩在马凳上,就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从府里头出来。 门口灯火通明,旁边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两个侍卫凌然不动的守着。 周长济脚下生风,长袍在夜风中扬起,一脸漠然的朝马车走去。 身后两个小厮一人抱着几本厚厚的书籍,背上还背着大大的书案,十分熟稔又沉默的,快步跟上。 周灵两步跨下马凳,提着裙子朝前奔了两步,扬声关切道: “大堂兄,你这么晚还要回书院吗?” 这两年来,因周长济到云川书院读书,有时旬假下山,他便会到周灵家中小住两日。 周长济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一个小厮忙上前挡住周灵的去路,解释道:“女郎,郎君这是要回去赶明日的晨课,现下就要走了。”耽误不得。 周灵眼看着周长济要进马车内,连忙扬声说道: “今日她夸我很不错......” 周长济神色莫名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一手掀开车帘便要入内。 “我今日见到她了!”周灵赶紧喊道,见大堂兄的身形一顿。 她连忙补充道:“......就是那个姜女郎。” 周长济突然扭头看来,疑问的眼神落在周灵的身上,“你在何处见到她的?” 周灵见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轻哼一声,还是老实回答: “今日在施家的生辰宴上见到的,我作了诗,她还夸我很.....” “她也作诗了?背来给我听听。” 周长济只关心一个问题。 周灵剩下的话瞬间被打断,她愣在原地,茫然的见大堂兄的眉头逐渐蹙起。 呆呆的说了一句:“我背不出来......” “一首诗都背不出来?” 第122章人情 一首诗都背不出来? 周灵真的背不出来,她当时听过也觉得好,但并没有记在心上,只记得第一句不作人间解语花,后头的早忘了。 周长济皱着眉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随即车帘一扬,他便冷着脸进了马车。 周灵愣了又愣,心中焦急,背一首诗有何难,若让她背自己的惠兰诗,她保证连背三遍都不带喘气儿的。 可大堂兄偏偏问的是旁人的诗,旁人的诗她也一定都要背吗? 她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这时,周长济冷漠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 “你说她夸你很不错是么.....” 周灵神色一动,正要扬起笑容回答。 就听那冷漠的声音毫不留情的说道: “她说你很不错,你就真以为自己很不错了么......”后半句语气轻飘飘,但杀伤力却十足。 周灵神色一震,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看着那辆黑漆漆的马车缓缓启动,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响起,带着车内的人逐渐远离她的视线。 周灵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久到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尽头。 周府门口的侍女和小厮都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上前。 好半晌,突然听得一声惊天的哭声。 “哇......” “我凭什么不能很不错,我哪里有那么差嘛!” 周灵放声一哭,呜呜嚎着冲进了周府,吓得一众侍女小厮赶紧观察四周,紧闭大门。 好在这是周府门前,否则传扬出去,难免损坏女郎的闺阁名声! 周灵此时可顾不得什么名声。 她伤心痛哭一整晚,只觉得自个儿才捡回来的破碎自尊,又被大堂兄踩得稀碎...... 第二日,晨光熹微。 阳光透过窗户映出斑驳的花纹,落在屋内的地上犹如点点碎银。 姜如初同施若愚用过早饭后,便带上施将军送的那套珍贵的笔墨,踏上返程。 施若愚在门口巴巴儿的望着她,“如初,你要不再多留两日?我带你去西市那边吃炒蟹粉,顶顶好吃的。” 姜如初不受她蛊惑,笑着提醒:“若愚,咱们昨儿夜里可是说好了,等我八月考完回来,再下山来陪你。” 施若愚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不舍的低声嘱咐道: “那我等你考上秀才后回来。” 身后的暗香和疏影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疏影偷笑道:“女郎,你说的这话,好像那殷切盼着秀才相公回家的小娘子。” 施若愚毫不在意的说道:“这怎么了?这世上儿郎有几个能比得上我家如初,若是可以,我倒情愿做她的小娘子呢。” 姜如初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佯装害怕的说道: “小娘子休要这般痴缠,小生未取功名之前,无心情爱!” 她这般说,几人顿时就想起让施将军误解,让姜如初匆忙下山的那一句情诗,都笑了起来。 心似流水不倦花,我如明月君勿念。 施若愚也想起来了,一边忍笑,一边瞪她一眼。 哼了一声道:“那情书都不知给我写多少封了,现下想抵赖,那可晚了,我告诉你......” “等你高中状元时,本女郎就拿着你这些‘证据’,堂堂正正的去你家做状元夫人!” 疏影和暗香都笑得直不起腰。 姜如初也笑了起来,她随口答应:“好,我若是状元,施家女郎便是状元夫人。” 好一会儿,众人都笑够了,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姜如初挥了挥手,便转身朝巷子外走去, 这高墙大院,始终不是她该久留之地。 姜如初来时双手空空,回去时却多了一个包袱,里头都是若愚给她带的吃食,还有一套笔墨,以及三个花瓶。 昨日席上那尊半透明冰裂纹的小瓶儿,最后离席时,曹女郎见她似乎忘记,临走时还不忘塞到她怀里。 “你不是喜欢吗......”曹明雯一副看穿她的模样。 还瘪了瘪嘴道:“虽然那狗尾巴草本来就是要给你的,但你怎么着也算帮我一回,我曹明雯不喜欢欠人人情。” 她们这样的门户,最怕欠人人情,若是到时候真有为难之事求上门来,帮不帮都是难题。 现下主动相帮,早些将人情还了,还免去将来为难的可能。 姜如初其实没多喜欢这花瓶,只不过在一众的花瓶中,这瓶儿淡雅空灵,确实让她多看了两眼。 曹明雯以为她出身寒微,没见过这么精巧的花瓶儿,可怜的看了她一眼,大方的将自己那瓜棱瓶儿一并都给了她。 还扭头问钟晴:“阿晴,你那蒜头瓶儿呢?” 姜如初赶紧拒绝:“曹女郎,真不用了......” 曹明雯扭头看她一眼,眼神看穿一切的说道:“这另外两个瓶儿就算你不喜欢,拿去卖了不也能卖好几两银子。” 有些道理,但是她为何要去卖别人的花瓶? 见姜如初一脸茫然,曹明雯从钟晴手中接过那蒜头瓶儿,一边往她怀里塞,一边说道: “你就别在我面前逞强了,我可知道不少事儿,你们这些寒门学子每逢科考,家中穷得都揭不开锅,不是还得卖田卖地......” 姜如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曹女郎对她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真正穷到揭不开锅的人家,家中最多只有几亩薄田,甚至可能连田地都没有,上无片瓦遮身。 出身在这样的人家,能活命就已十分不错,更别提读书。 但总有人想逆天改命...... “听说还有饿死在路上,回不来的呢。”曹明雯补充道。 姜如初沉默了,这是事实。 见她一手一个,怀里还揣一个,实在拿不下更多,曹明雯这才作罢,拍了拍手,满意的点点头。 “行了,三个瓶儿,怎么着也够你一趟车马钱了,咱们之间的人情就此了结。” “你我算是两清了吧?” 何止一趟车马,这三个花瓶拿到外头卖个十几两没问题,都够得上平民百姓家吃上一两年了。 人家不想跟她有人情往来,姜如初心中自然也清楚。 她从善如流道:“不仅两清,还是在下占了曹女郎便宜。” 曹明雯觉得自己今日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又了却了心头事,便笑容轻松的走了。 因此今日回书院,姜如初身上便多出三个花瓶来。 只是不知,她这一趟下山,又能给静雅舍多出几位师妹…… 第123章梨传梨 姜如初在离开县城时,还顺道去贺家书楼又带了两本书。 如今贺老太爷看她的是越来越顺眼,即使这一次没有带上贺知书,老爷子也是笑眯眯的,只是眼神还是忍不住的往她身后瞧。 “老太爷,书院里那两本书下一次我会一起带回来的。” 这一次因下山匆忙,姜如初并未带上原先那两本书,贺老太爷原先的规矩是必须看完一本还回来之后,才能再借下一本。 后来她要去参加县试,一去两月,老太爷便允她一次借两本。 “拿吧拿吧.....让你这丫头借几本儿书去看,若是真能考上个秀才回来,老爷子我也是对得起冯氏这些书了。” 贺老太爷如今彻底了解她的品性,知她不会贩卖书籍、抄书谋利,又或是损毁书籍,有时还会主动将不清晰或有缺漏的地方补齐。 “随你这丫头想拿几本便拿几本,不急着还,读书最关键的是要吃透喽,不然走马观花,看了也是白看!” 贺老太爷听闻她连中两元的事,稍作满意的点了点头,神情略感欣慰,看着姜如初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慈爱。 他有些遗憾的感叹了一句,“要是你是我孙女儿就好了......” 这么爱读书,既勤奋又聪慧,刚好继承他这座书楼,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帮这书楼收几个弟子,多好...... 偏偏老天给了他两个不听话的孙儿! 姜如初挑好这次要带的两本书,一脚踏出书楼,有些好奇的询问道:“老太爷,您的另一个孙子,是贺师兄的兄长吗?” 贺老太爷一边给书楼上锁,一边缓缓回答道:“对,小书的兄长,老夫的大孙子,也是老夫曾经的弟子。” “可惜老夫教导无方啊.......” 贺老太爷锁好书楼大门,转过身来,释然般的吐出一口气道:“走吧。” 曾经的弟子、教导无方,再加上贺师兄从来不肯提起他这位兄长的事,姜如初猜想其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的跟在老爷子身后。 前头的贺老太爷也沉默的慢慢悠悠的走着,却突然回头,问了一个让姜如初始料未及的问题。 “姜丫头,你可愿拜老夫为师?” 姜如初脚下一顿,没有任何准备,怔然说道:“可是我已经有老师了......” 贺老太爷眉头一皱,嘀咕道:“曾敏那女秀才能教你什么......” 她拱手一礼,婉拒道:“多谢老太爷愿意赏识,借书之恩,铭记在心。” 贺老太爷倒没有勉强,左右他不过心血来潮,看这丫头有几分合心意,但一个女郎能否坚定不移的将这条路走下去,还很难说…… 他叹了一口气道: “罢了,老夫这把年纪,本也不打算再收弟子了。” 姜如初松了一口气,“拜您为师是外头多少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可惜学生我已有师承,是学生没有这个福气。” 若是拜先生,那便无碍,学师拜多少个都没有忌讳。可拜师却不同,一个读书人一生只能拜一位本师。 尊师重道,一徒不能有二师,这是规矩。 贺老太爷摆了摆手,有些不高兴的说道:“行了,别拍老夫马屁,走吧。” 姜如初辞别贺老太爷,这才踏上回书院的路。 她步履娴熟的走在无崖山的山路上,没想到却在半山腰的八角亭中,遇到了贺知书和江海诚两位师兄。 两人在亭中歇脚,一人手拿一个大梨子,啃得正欢。 听说二人才从山下回来,姜如初神情疑惑的看向贺知书,惊讶道:“你下山一趟,怎么不顺道去看看你祖父?” 贺知书大口吃梨,随口道:“我和江师兄有旁的事,就那么一会儿功夫,要是去见我祖父,今晚估计又回不去书院。” 江海诚也在一旁附和:“对,咱们下山买梨呢。”说着,他也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脆脆的梨。 特地下山一趟就为了买梨? 姜如初这才注意到二人手中的圆黄梨,丑丑的模样很是熟悉,有些迟疑道: “二位师兄这梨.....不会是在树伯那里买的吧?” 这圆黄梨真正成熟得在七八月,此时六月下旬,虽已能吃,但肯定还不够甜。 江海诚闻言有些意外,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凑近一些小声问道:“姜师妹,看来你也发现那杨师弟的秘密了?” 姜如初一愣,杨凡的秘密,他不会想说这个圆黄梨吧..... 果然,贺知书煞有其事的说道: “咱们去年就发现了,杨凡那家伙隔三差五的就要买一布袋的梨,所以咱们今年赶在他前头,咱也开始买。” “我说那家伙怎么突然就进步了......” “因为他吃了这个梨后记性大好,过目不忘了?”姜如初挑眉。 一旁的江海诚点头表示认可:“正是!” “但也没有过目不忘那般夸张,对记性好倒是真的,姜师妹你要是不信,也日日来上几个。” 江海诚大方的解开自己的布袋,露出里面满满的一袋圆黄梨,一副任她挑选的模样。 姜如初笑了起来,随手拿起一个,擦了擦就啃了一大口,没有想象中的酸,但也不够甜。 她这才问出心底的疑惑:“树伯不是每日一早就会挑梨上山,何须二位师兄特地下山去买?” 一旁的江海诚便说道:“前些日子树伯的腿摔着了,好些日子不曾上山,咱们便去山下看看他老人家,顺便买点梨。” 姜如初一怔,急道:“伤得重吗?” 江海诚犹豫着摇了摇头,“伤得不重,” 树伯想趁着早梨多卖些钱,六月初便开始卖梨,山路陡峭,他又总是摸黑上路,前几日便不小心摔到了腿。 师兄妹三人休息好便一同往山上走,贺知书见姜如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立马心领神会。 安慰道:“姜师妹,你就别担心,我们走的时候给树伯留有一些银钱,足够他维持养伤这几日的生计了。” 姜如初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 银钱接济只能一时,这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像树伯这般要辛苦到山上讨生计的小贩,不在少数,但基本上都是农户,并未入商籍,不似那些坐商和行商。 农商都是土里刨食儿刨出来的两个子儿,交不起私人坊市的重税,非商籍又入不了官家坊市。 坊市之外,随意摆摊又要被杖刑。 树伯家中就三棵梨树,自个儿吃又吃不完,便只能挑着担子往山上跑,靠着来往的读书人,勉强挣几个钱。 说到底,还是重农抑商的问题。 第124章长处 三人走到书院门口,刚过午时,此时正是前院清静的时候。 贺知书刚吃完一个梨,一脚跨进大门,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和手,听到姜如初竟说出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他有些好笑的说道:“师妹,农户自然比商户好,士农工商,你不信去劝树伯入商户,他保管拿扁担将你打出来。” 姜如初明白贺知书说的是事实。 重农抑商,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事,就算入商籍就能堂堂正正做生意,这些农户也不会愿意的。 她低声道:“......饿死也要做农户。” 一旁的江海诚赞同的点头,他们家在刘家坊市开了一个布行,但依然还是农户,生意还算不错,就是要交杂七杂八的税,剩下的其实也就勉强够一家人的生计。 他劝说道: “姜师妹,这些都是头上那些大人们该头疼的事,咱们读书人,用功读书才是头等大事。” 姜如初知道此话不对,读书人只知埋头苦读可不行,但她却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 老师从前说过,读书人不观世情,便是死读书,写出的文章也是空洞无物,一文不值。 同二人作别后,回寝舍的一路上,姜如初都一直在思考这农与商的问题。 士农工商大势所趋,平民百姓其实都是随波逐流。 谁又能改变什么呢...... 直到踏进门槛,一脚下去踩死姜母一只小鸡仔,才惊得她瞬间回神。 那小鸡仔被踩断了脖子,瞬间叽叽叽乱叫着的垂死挣扎,扑腾个不停。 姜如初连忙放下包袱,赶紧去抢救,试图将它扶起来。 但小鸡仔还是不过几息之间,就已没了动静......完了。 果然,姜母在后院听着声音,立马就冲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姜如初手上歪着脖子死掉的小鸡仔,姜母先是一愣。 随即嚎哭出声:“我的天老爷啊......我的鸡仔啊!” 姜如初将手中的鸡仔平整的铺到地上,歉疚道:“母亲......这鸡仔是被我不小心踩死的......” 姜母用手捧起这最后一只鸡仔,想到它好不容易活蹦乱跳的活过了五天,就被亲女儿一脚归西,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意。 姜如初无奈又自责,不过这鸡仔死在她脚下也算得了一个痛快,被她母亲养着,最多也活不过一个月,还得受折磨。 “母亲,要不咱就种点菜好了?” 姜母哭到一半停下来,横她一眼道:“地里的白菜爬着好多大肉虫,吓得母亲我都不敢去碰,咱以后不种了!” 姜如初:“......” 养鸡鸡死,养鸭鸭亡,种菜养出虫儿来又害怕,要不是她手里头藏着不少银钱,这个家迟早要完。 姜如初走到一旁的木桌旁,将身上的包袱卸下,看了一眼见姜母还在捧着在小鸡仔伤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走到一旁的书案上,发现临走时她还在看的那张旬考试卷已经被整整齐齐的叠起来,用过的笔墨也都规整好。 知道是姜母整理的,姜如初也放心,母亲再无用,至少也是通文墨的,也清楚笔墨纸砚都应该如何清洗保存。 她将施将军送给她的那一套笔墨规规整整的摆放到书案上,瞧着心头满意了,这才顺手拿起一旁的卷子。 旬考那道做错的算题,她似乎有了一点思绪...... 然而下一瞬,姜如初神情却是一怔。 明明她走时并没有解出来,但此时,那道错题的旁边,竟然写着一种新的解法,不过却只写了一小半。 姜如初茫然出声:“母亲,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动了我的卷子?” 姜母刚把小鸡仔用布包好,闻言以为自己又干了什么蠢事,立马云收雨住,一脸紧张的走过来。 “如初啊......卷子怎么了?” 见姜如初面前就是那道算题,她顿时一愣,呐呐道: “那是母亲写的......” 姜如初心头的猜想被验证,顿时惊讶的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你竟然还会算术?” 姜母见她没有生气,松了一口气。 “害,小时候被你外祖父压着,看到这算题就头疼,但再不想学,不也学了一些。” “那日你走后,母亲瞧你那算题眼熟......不过最后还是没解出来,母亲太没用了。” 姜母露出一个泄气的神情。 姜如初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卷子,真心实意道:“母亲,这么难的算题你都能有头绪,已经很厉害了。” 是了......母亲好歹也是她外祖父的独女,就算再蠢笨,从小耳濡目染,也定是会一些的。 能看懂这么难的算题,她的算术能力不会太差,至少算盘肯定是会拨的...... 她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母亲,或许你可以不用再养鸡种菜了。” 姜母顿时一脸茫然,“那我还能做什么?” 一个官家女,让她去养鸡种菜,确实是有些为难,眼下,她似乎终于找到自己母亲的擅长之处。 姜如初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还得先看看自己母亲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 “母亲,女儿来考考你吧......” 姜如初便随便挑了一道曾经堂课上的一道算题:一堆鸡翁值钱三十,一雌三钱,买一百只鸡,钱数几何? 听到是买鸡,姜母神色一松,当即去屋里翻出算盘来。 “母亲前几日才买的鸡,才算过呢,你这题可难不倒我。”她有些得意的说道。 姜母拨算盘的速度不算慢,不到片刻,她就算出答案来。 果然没错。 姜如初心中一喜,想了想,又出第二道:田有三十三亩,三分耕之,七分休之,减去杂物,得粟三百斛,问一亩耕几何? 然而姜母手上的算盘却放了下来,一脸为难的说道: “母亲没种过地,这要怎么算?” 姜如初愣住了,迟疑道:“那买米呢?” 姜母又露出笑容来,但有些犹豫的确认道:“糙米还是精米?是去年陈的,还是今年新的。” 姜如初沉默了下去。 她怎么糊涂了,懂算术,也不意味着能通庶务。 但,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从前母亲不也不懂怎么买鸡买米。 她母亲会算术,还识字,这不是妥妥的一个做账房的好人才...... 第125章出乎意料 姜如初认为姜母是个做账房的好人选,这可吓坏了姜母本人。 “如初啊,你想让母亲我去给别人管账?”姜母一脸不可思议。 姜如初接过母亲刚算好的“账簿”,随口安抚道: “母亲,听说外祖母生前可是姜氏出了名的管家一把好手,你是她的独女,女儿相信你能做到。” 怪不得这些日子,女儿突然就开始让她练习拨算盘,还让她算出她们母女去年一年的进账以及出账。 姜母的天塌了,下意识连连摆手拒绝。 “我不行,不行的......你外祖母骤然去世,我当时才十二岁,哪来得及学这些个管家的事......再说咱家以前也是请了管家和账房先生的!” 姜如初充耳不闻,直接忽略母亲的拒绝。 她拿着手中的“账簿”一页页的看过去,时而皱眉时而点头,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有些账目写得非常笼统。 “母亲,一匹麻怎么可能需要一两,一斤棉也才五百文,你不了解时下行情,算账的时候即使错得离谱,也无法察觉。” 她不容拒绝的说道:“母亲,以后每日的银钱支出,每一笔都必须当日立刻记上,哪怕是一个铜板。” 不仅如此,姜如初还“命令”自己的母亲,去市集购买各种杂物,必须每日了解时下最新的物价。 姜母再怎么抗拒都无用,姜如初打定主意,绝不心软,要将自己母亲的长处培养起来。 人只有在真正的独立自主之后,才能随心所欲的做选择。 指望父母,指望夫君,指望女儿......都不应该成为姜母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天”。 虽然母亲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人,但姜如初知道,她心中不会这么轻易放下,一心盼着她将来考状元,估摸着也是为了去盛京挺直腰板。 若是母亲以后真做个账房先生,自个儿活出一方天地来,那时节,她还会在意盛京那位“夫君”吗? 姜如初下定决心,要让母亲活出自己的一片天。 就这样,母女俩的日子过得更加忙碌起来,姜如初也忙着准备六月底的月试。 这一次的月试中,姜如初三个字依然稳稳的挂在榜首。 随着她累月位居头名,寻希书院中对她的质疑之声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其他学子再看到她的名字,眼里都只剩麻木。 果然又是她......快回去考秀才吧! 榜二也依然是沈梦生,众学子波澜不惊。 但没想到,这一次最出乎人意料的是,榜三不是唐玉,而是一个从未在前十见过的名字。 竟然贺知书! 贺知书是谁?曾经书院里常年垫底,出了名的草包! 整个书院无人不知他的大名,他常年垫底早已名声在外,但如今他一下从垫底到了书院第三名。 轰动了整个寻希书院上上下下。 想当初,姜如初进步神速,震惊不少人,但她也是一次比一次更好,还算在常理之中,让人能接受。 但如今贺知书却是一下从垫底升到了前三,这下便不是震惊,而是铺天盖地的怀疑席卷而来。 “这贺知书从前还垫底,怎么可能一下就考到第三名!” “对,定然是作弊,听说那姜如初不是跟他走得近?” “哎,听你这一说.......在下也有些怀疑了,那二人的书案好似就相临呢......” “头名帮他打个小抄......考到榜三那不是轻而易举?” “考试还得靠一位女郎,真是无耻......” 众人在榜单前议论纷纷,声音无所顾忌,很快各种猜测便传遍了整个寻希书院。 静雅舍中,倒是一片安静祥和。 贺知书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用功,大家自然看在眼里,不过虽未有人怀疑,但其他师兄妹们也是艳羡得紧。 田琴幽幽道:“姜师妹同他离得近,肯定让他沾了不少光,说不得常指点他算学诗赋啥的。” 姜师妹如今连中两元,已是板上钉钉的女秀才,随便指点一下,让旁人进步飞速那不是轻而易举。 车雪也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觉得,不然贺师弟怎么可能进步这般大,不过半年,都赶在你我二人的前头了。” 田琴捅了一下前头的蒋琴,小声道:“阿琴,你说是不是?” 蒋琴正在专心的看书,被捅了一下默默回头,一针见血道: “光羡慕有何用,姜师妹的左右又没位置了。” 不止左右,如今姜如初的前头是邓颖,后头是曹桂茹,左右分别是江海诚和贺知书。 前后左右都被占满,哪里还有旁人的位置。 田琴鼓起腮帮子,嘟囔道:“她们几个平日都跟姜师妹更要好一些.....” 姜师妹总是跟邓颖几人更好,即使如今静雅舍中都一视同仁,她们三人也常常与她来往,但实际上也总有亲疏远近之分。 一旁的蒋慧和车雪都沉默了。 她们不由闷闷的想到,姜师妹一开始原本住在她们寝舍...... 被嘲讽质疑,贺知书的反应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他早已习惯旁人的轻视,即使听说书院里铺天盖地的各种猜测,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他们爱怎么怀疑便怎么怀疑,又不影响我吃饭睡觉。” 姜如初笑了,相处一年多,她早已将贺知书了解透彻,知道他这人只是看似不在意,实际上正是需要被认可被鼓励。 从前大家都说他是草包,长久以来,他自个儿便也这样认为。 姜如初一脸认真的夸赞道: “那些人不过没见过真正的天才,反应夸张很正常,反正你问心无愧,凭的也是真才实学,咱们不理他们。” 她说的是真话,贺知书能考到榜三,完全是靠他自己。 他从前就已熟读四书五经,只是不知为何中间好几年都不再认真读书,如今再次捡起,读书的进度也非常人可比。 贺知书实际上也并非草包,反而聪慧异常,若不是他莫名惫懒不愿读书,前几年这书院的头名是谁,可说不准。 贺知书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凝滞,神情犹豫的扭头看向她。 有些迟疑的确认道:“师妹,你说我是天才?” 见姜如初认真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似乎很惊诧,从前只有长兄会被旁人夸作天才,而他从来都是陪衬,没想到有一日,竟也会有人这般夸他。 见姜如初神情不似玩笑,贺知书呆愣后,终于愿意相信。 勉强道:“好吧,你说的我信......” 实际上,某人身后的小尾巴,早已悄悄的翘起。 但众人都只注意到突飞猛进的贺知书,却无几人留意,已经许久未曾来书舍进学的唐玉。 原本大家都不明白唐师兄为何本末倒置,明明就只剩最后一场,只要考上秀才,他就能改商籍,免除徭役,何必舍本逐末的再去攀附那些世族。 直到最近在山上传开的一个小道消息,似乎是传言朝廷即将颁布一条科考条令,即商人不得应试。 此消息似是而非,不知真假。 姜如初看着不远处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以及沈师兄形单影只的孤傲背影,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转眼便到了七月中旬。 姜如初也该准备开始收拾行囊,计划一应前往平陵府考试的事。 而这一日,静雅舍却来了一位新的师妹。 第126章新师妹 静雅舍内,正是晨课时。 看着曾夫子身旁站着的范芝,姜如初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范芝在进入书舍的第一时间,她的视线就准确的搜寻到姜如初的身影,见她果然在此处,她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堂上的众人听闻她出身本县范氏,个个都是一脸惊讶的神情。 这还是头一个来寻希书院的世族女郎。 范氏的贵女,不去云川书院,怎的会来咱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 但见她举止大方有礼,性情温和,众人也都是微笑鼓掌,友好欢迎的姿态。 “夫子,请问我可以坐在那位姜女郎的旁边吗?” 范芝却突然语出惊人,静雅舍内霎时安静。 随着她的手遥遥一指,准确无误的落在姜如初的身上,让众人纷纷一愣。 旁边? 左右的江海诚和贺知书互相看了一眼,顿感不妙。 这位新来的范师妹,原来是冲着姜师妹来的啊...... 蒋慧沉默的抬头,田琴腮帮子顿时鼓起,车雪的眼神也不善的看过来.....咱们都还没轮上,你一个新来的也敢想。 一众师兄师姐们随着范芝的手指方向看去,见姜如初脸上笑意未改,都是神色一顿。 看样子,姜师妹和这位范师妹,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 曾夫子目光一扫,将堂上情形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她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 “范芝,静雅舍的规矩,不看身份门第,只论真才实学,即便你出身世族,在座的学子也不会让着你。” “你若想坐在何处,自去与那一处的师兄师姐商量吧。” 前后左右的邓颖、曹桂茹、江海诚以及贺知书四人,闻言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开始低头读书。 范芝感受到书舍中异样的气氛,心中也是暗惊,她本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没想到姜如初在书舍中竟如此受欢迎...... 范芝随后找了一个闲置的书案,动作十分笨拙的将其擦拭了一遍,在窗边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僵硬的坐了下来。 姜如初看着范芝有些茫然的神情,知她不习惯没有侍女伺候,心中一笑,并没有上前帮忙。 她不由得想起当初刚来静雅舍时,师兄师姐们大多冷漠,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理会她。 但她若是畏惧这些,当初便不会踏上科举路。 范芝出身世族,即使在家中境遇不好,想必也从未体会过这种独身一人被冷落的滋味。 若是连这些她都应付不来,女郎科举的路上,更是阻碍重重,她又该怎么挺过去..... 娇养出来的花儿,可经不住烈日暴晒。 更何况,没过两日,姜如初便准备启程,前往平陵县。 范芝听闻她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后,眼巴巴的瞧着她,神情是肉眼可见的不舍。 “姜师姐,你走了,师妹我该怎么办.....” 范芝才来静雅舍不过五六日,却已深深的感受到求学的孤寂和无助,原来在书院不止读书的难,旁的事还要更难。 姜如初听得这一声师姐,心中一叹,毕竟这位范师妹还是受她影响才来了寻希书院。 她正在挑选要带着上路的书籍,闻言扭头看她。 因范芝是世族女郎,总是受人瞩目,在书院一言一行都仪态格外端庄出众,所到之处都能让人议论纷纷。 而且范芝貌美身细,因她的加入,静雅舍每日晨课前的走圈还引得不少的弟子来围观。 这让她无所适从,甚至都有些束手束脚。 姜如初神情认真道:“范师妹,你是来读书求学的,你自上你的课,旁的都不要看,也不必听。” 范芝愣愣道:“都不看不听......” 姜如初点点头,深有感触的说道: “你自读你的书,也无需主动去结交旁人,没有人理会你也不要紧,志同时,自然会遇到道合的好友。” 她最后提点道:“但你要记住,大道向来独行,再志同道合的好友,最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范芝心头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恍然点了点头。 大道独行,姜如初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八月的院试近在眼前,天公却不作美,开始连日大雨倾盆。 月初时,大表兄姜如成,便早早的从万府那边托人送信来嘱咐过。 让她去府城一定要记得提前知会一声,他会算着日子到城门口来接她。 但姜如初却不想平白麻烦旁人,并不打算知会大表兄,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去府城,一回生二回熟,院试和府试都是在同一个地界。 眼瞧着大雨连下了好几日,雨幕如织,无休无止。 姜如初忧心到时候去府城的路不好走,怕耽误考试,她提前十来天便打算上路。 此次出远门,姜如初只负责收拾行囊,其他诸如雇车马、采买药材,准备吃食等杂事,她都全权放手让姜母去操办。 姜母见她完全撒手,事关考试,也不敢马虎,好在她如今也有一些经验,磕磕绊绊下,总算将东西都准备齐全。 不仅办得妥帖,没被蒙骗之外,居然还学会了讨价还价。 姜如初和姜母二人,便坐着雇来的马车,再次往平陵府而去。 此次天公不美,姜如初心知这路上不好走,不曾想的是,刚到城门口就被堵住了去路。 原来是连日大雨,山体倾塌,将城外许多的路都堵死了。 据说护城河的水线都涨了数米,不少人被迫留在城中,等着天晴雨停。 担心会有山洪,那马夫吓得不敢出城,利落的将雇马车的钱还给了母女二人,赶忙驾车回去了。 马夫家中也有妻儿老小,姜如初又怎么忍心勉强。 她带着姜母躲进一旁的茶肆,买了一壶一两银子的茶,这才有了避雨之处。 此时的城门口,也有许多被大雨阻住去路的行人,他们被困在这大同县中已有两三日。 更有私人坊市的商队被迫停留在茶肆中,货物积压,许多还受不得潮。 眼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焦急的又何止姜如初一人。 第127章商队 天际裂开一道口子,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击打在路面上,激起片片水花,街道也早已被雨水淹没。 此时,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中,生意却是异常火爆。 姜母如今也知银钱来之不易,捧着手中的茶杯轻抿一口,那神情心疼得不得了。 一两银子一壶的茶哟! 姜如初坐在茶肆边上,伴着哗啦啦的大雨声,听着旁边几桌的客人望雨兴叹,知道他们是刘家坊市的商队,已被耽误在城里两三日。 她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这商队是刘家坊市的东家们私下自发结成的,现在大雨阻路,东家们意见不一。 有两个瞻前顾后的,主张原路返回,趁那些积压的货物受潮还不是严重,趁早在城中低价出手。 这群商人攒了半年的货物,就等着这时节组商队去外头卖个好价,此时低价出手,基本上等于在割他们的肉。 另外几个走南闯北惯了的,却清楚此时出手那便是赔本买卖,还是想等一等。 只是拖得愈久,这价就要被压得愈低...... 两拨人争来争去,最后另一拨人当即就准备立刻冒雨上路。 “算了,咱们哥几个趁早出发去娄县,这一次就赌一回老天爷!” 眼下连出城的人寥寥无几,敢出远门的都是赌上了身家性命。 听闻这商队要经过娄县,姜如初当即起身凑了过去,见那些人纷纷穿好斗笠蓑衣进入雨幕。 她扬声喊道: “几位东家,你们去娄县不知可否捎我们母女一程?在下可付车马费。” 娄县属于兴庆府,离平陵府还有两日车程,但到了娄县,剩下的路程便不到一半,再雇车马便容易一些。 打算启程的领头东家有四位,四人年龄相差甚大,年纪长的不过不惑,年纪小的竟才刚刚弱冠。 四人正指挥伙计整理货物,查看驴车,闻言纷纷抬头看来。 见是一个女郎要同行,四人中最年长的那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而其他三人都瞬间拒绝。 “我们是商队,又不是马车。” “不行,我等是出发去卖货,不便带人。” 姜如初知道商队平时带一两人很正常,但在这鬼天气下,谁也不愿意承担风险,自然不会轻易带上不相干的人。 她再次扬声喊道:“在下可以付双倍的车马钱,东家们行行好,在下有耽误不得的要紧事,价钱好商量!” 听到价钱好商量,刚才拒绝的那三人明显心动。 一人打量她是个女郎,见她不像出身富足的模样,有些嫌弃的出声询问: “不知你这小女郎是什么人?去娄县做何?” 走南闯北的商人一贯谨慎,要带上两个生人同行两三日,问清楚来历去路很正常。 见有希望,姜如初如实回答:“在下是寻希书院的学子,此次是要前往平陵府,娄县不过是顺道。” 不料,听到是读书人,那三人却是神色一变。 在他们这些“贱商”的跟前,读书人自然金贵,但这些金贵人平时一个个都瞧不上他们,现在他们又怎么肯为这些金贵人冒风险。 于是一人毫不犹豫的出言拒绝,另一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那便算了,你们读书人金贵,咱们这些下等人伺候不起。” 那最小的弱冠男子,为人精明一些,想着趁机大赚一笔,瞧着姜如初的衣着打扮,慢悠悠开了一个价。 “五两银子,送你到娄县边儿上,但中间咱有可能停下来卖货,你们母女俩可不许催着上路。” 五两银子,算不上天价,但着实不少,放在平时都够平头百姓吃上大半年,但能去考试的读书人,身上肯定是拿得出的。 这年轻男子料定此时姜如初找不到车马出城,狮子大开口,她若不愿意,他也正好省一桩麻烦。 姜母远远听着,闻言惊讶的深吸了一口气。 一两的茶,五两的车马,这县城都还没迈出去一步,就要花出去六两银子,天爷哎...... 姜如初确实犹豫了,不过五两银子她咬咬牙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只是犹豫他中途要停下来卖货。 “这位东家,不知你的车队中途会停多久?” “这可说不准,看咱的货卖得好不,也得看看这老天爷愿不愿意赏口饭吃。” 那年轻男子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模糊,但对这天气浓浓的不满之意也传到了姜如初的耳中。 她心下迟疑,万一耽搁好几日,她可耽误不起...... 此时,那年纪最长的中年男人,沉默的眼神从斗笠下看过来,犹豫的注视着她。 他终于出声:“我的车队不停,一路到娄县,走不?” 姜如初顿时闻声看去,立马扬声答应:“走!” 那年轻男子见到嘴的五两银子被人抢走,顿时扭头看过来,轻笑一声。 “齐老板,带着两个女郎上路,还有个读书人,耽误了卖货,您倒是不嫌麻烦。” 齐老板朝他拱了拱手,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因有着贱商令,商人不仅不能穿丝绸,也不能骑马乘车,因此商队拉车的都是骡子。 齐老板的车队只有两辆骡车,便在其中一辆车腾出一个位置,让母女俩带着行囊挤在其中。 露天的板车,也没有遮风避雨的车厢,姜如初母女俩都是同齐老板几人一起戴斗笠穿蓑衣。 一个护卫一个伙计,加上齐老板和姜如初母女,两辆骡车刚好坐满。 前前后后是其他三位东家的骡车,每家都是两到三辆骡车,结成了长长的一串。 几家的车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泾渭分明,但又始终互相能看得见,让彼此能有一个照应。 就这样,姜如初跟着一长串的车队一起,冒着大雨出了城。 城外的天际更是黑得吓人,大雨滂沱,树枝在风中狂舞,雨线密集得让人都有些看不清远处的路。 果然,许多道都被堵死了,但好在这些商人知道不少民道,虽颠簸些,走走停停,也算是顺顺当当。 姜如初裹紧蓑衣,同姜母依偎在一起,两人也紧紧的护着身边的行囊,生怕被颠簸的马车抖落下去。 齐老板在一旁驾车,技艺娴熟,扭头看了母女二人一眼。 好心道:“我这油布下盖的都是香料和药材,经得住压,你们母女尽管靠上去,没事。” 第128章再往府城 这齐老板虽不善攀谈,但做人倒是踏实善心,车马费只偷偷收了姜如初一个寻常价。 他很有原则,即使姜如初愿意给双倍车马钱,他也不接受。 “虽不入你们这些贵人的眼,但咱商人也是讲规矩的,要么不接,既然接了这桩生意,就不能乱来。” 姜如初忙笑着道:“在下算什么贵人,齐老板您别这么说,在下也只是出身寻常门户里的一个普通读书人罢了。” 她诚心诚意的道:“真论见识,在下这闭门造车的读书人,还不如您这走南闯北的呢。” 齐老板闻言愣了愣,随即神情软和了一些,对姜如初的话便逐渐多起来。 二人交谈中,得知姜如初是要去平陵府参加院试,齐老板心头一惊。 没想到他这随手一捡,还搭了个女童生。 都是童生了,那岂不是这一次就有考上秀才的可能? 随即齐老板便一直让母女俩坐在他这一辆骡车上,亲自盯着,生怕出现什么问题。 “姜女郎,你们读书人身子骨弱,要是受不住了,就喊一声,赶路不急一时,咱们停下来歇歇也是可以的。” 姜如初也没有那般弱不禁风,扬声回道: “齐伯伯,没事!” 黄昏,乌云低垂,雨势依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商队的骡车都纷纷停了下来,附近没有客栈,众人都开始熟练的搭棚休整,架锅烧水。 他们商人出门在外,都是随身携带油布,靠着车架拉开遮出一块空地,随便搭几块木板就能睡,还正好看货。 齐老板为了照顾姜如初母女二人,让二人睡在搭的木板上,自己和伙计都是在骡车上,靠着货物休息。 其他商队的几个东家眼瞧着,这齐老板将这母女二人伺候得妥妥帖帖,真当个人物似的供起来,都是一副好笑的神情。 “这齐老板......这读书人再金贵也不能真的生财,他图个啥。” “贱商贱商,他就算把那些读书人捧得再高,人家不也是依然瞧不起咱们。” “就是,现在这鬼天气,这读书人要是在路上出什么事,知县老爷肯定是要来过问的,咱们这些人可担待不起。” 其他三个东家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这边,姜如初备受齐老板的照顾,便将姜母采买的那些吃食拿出来分给大家,齐老板也将自己带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 这一日几人相处倒是十分融洽。 只是第二日开始,整个商队的位置就开始变化,其他三家的车队都逐渐的走到了前头去。 慢慢的,齐老板这两辆骡车,就被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并且还在逐渐的和前方的车队拉开距离。 昨日几个东家一合计:虽是一同出门的,但咱们可不平白受拖累,咱都走到前头去,也瞧不着他们,就算出了什么问题,可也怪不着咱的头上来。 就这样齐老板和姜如初一行人,就被远远的甩在了最后面。 大雨如注,今日这天依然昏暗,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前头的几家车队,就已看不到一丝影踪。 齐老板驾车的技艺娴熟,赶了一会儿还没追上,便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再追了。 姜如初见齐老板突然放松,疑惑道:“齐伯伯,咱们怎么不赶了?前头的人可瞧不见了。” 姜母一脸担忧,这荒郊野岭的下着大雨,道上也瞧不见一个人影,还有些怪瘆人的。 齐老板哼笑一声,“不急,他们也不敢真把咱们甩下,晚些时候便能追上了。” 果然,黄昏时分,乌云低垂,雨势渐渐柔和的时候。 他们就在一处客栈前,看到了前头准备留宿的一行人。 几个东家一碰头,还是照旧问候寒暄,跟往常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第三日一早。 从客栈出来后,前头那些骡车又飞快的跑起来,再次将他们甩在了身后。 姜如初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再吭声。 齐老板见她面有歉色,笑了起来,安抚道: “姜女郎,这和你无关,咱们商人出门在外,其实都是各顾各,哪像你们读书人心思简单,还讲什么道义。” 照他这话的意思,好似商人都是不讲道义,无形之中也贬低了他自己。 姜如初认真的摇了摇头,“不讲道义的是一部分人,商人是人,读书人也是人,没有什么不同。” 至少她认识的许多人中,唐师兄出身商户,江师兄家中也行商,商人并非都不讲道义,读书人也并非都心思简单。 会读书也不就代表品行好,有些读书人若是不讲道义起来,那可要比寻常人难应付得多。 没有什么不同...... 齐老板年过不惑,见多识广,难得震惊一回。 他也算是见过不少读书人,有高高在上的,有佯装不嫌弃的,也有对他们视而不见的。 但他这是第一次,听到一个读书人亲口说,商人和读书人没有什么不同。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 排在头一个的“士”,怎么可能和最后头的“商”,没有区别,这可是挨都挨不到一块儿去的两字儿...... 他连忙低声嘱咐道: “姜女郎,以后这句话可万万不能胡乱在外头说,要是被那些世族贵人们听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姜如初点点头,她又不傻,怎么会跑到士人面前去说这些胡话。 到了午时,连下五六日的大雨,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下午便能到娄县,届时,姜如初便该和齐老板几人分道扬镳。 她正询问齐老板,到了娄县,该怎么往平陵府走最快最方便。 不料这时,前头一个山坳处,却传来隐约慌乱的哭喊声。 姜如初几人顿时循声望去。 齐老板神情一凛,忙跳下车。 让众人呆在原地别动,随即他快速的往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在探情况。 紧接着他迅速跑回来,神情慌张。 急声大喊道: “阿财,阿旺,快!将车掉头!” “快往回跑,前方有山匪劫道!” 众人一听,顿时吓了好大一跳。 此刻,远处泥水飞溅,不用齐老板喊,大家都已瞧见那正在拼命往回跑的骡车。 以及后头兴奋欢呼着紧追不舍的山匪,还有那骡车上哭爹喊娘的几个东家。 阿财和阿旺神色紧张,一脸着急的迅速将车头调过来。 姜如初赶紧伸手,一把将齐老板拽上了骡车。 一行人立马开始逃跑! 第129章山匪 一行人立马开始往回跑。 齐老板的鞭子在空中甩出残影,“驾!” 骡子吃痛受惊,飞奔向前,拖着一板车的人和货跑得哐铛作响。 身后山匪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震天,其间夹杂着那几位东家连连告饶的哭喊声。 姜如初心如擂鼓,她一手护着自己的书箱,一手紧紧的抓着车辕以防掉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山匪劫道,此时一颗心在胸膛里扑通乱跳。 骡车才跑不远,身后那几位东家求饶的声音已经消失,但山匪叫喊呵斥的声音还紧随其后。 姜如初壮着胆子往回一看,顿时呼吸一滞。 只见他们的骡车后紧跟着四五个骑着驴的山匪,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粗壮的大棍,凶神恶煞呵斥着他们停车。 再往更后头一瞧,那几位东家早被擒获在山坳出来没多远的地方,正一个个的被揪着衣襟扔到泥水里...... 姜母回头一看,也是吓得瞬间魂飞魄散,忙一把抱住旁边的姜如初,浑身颤抖,涕泪横流的道: “天爷啊,天爷啊,咱娘俩这是什么命啊......” 齐老板神情焦急,手中的鞭子都快要抽断,前头的阿旺和阿财驾着另一辆骡车也是急得不行。 然而拉满货物和人的两辆骡车,又怎么能跑得过一人一驴的山匪,很快,他们就被山匪截住了去路。 飞奔的骡车,被迫停了下来。 前头的阿财和阿旺勉强和山匪过了两招,但寡不敌众,很快就全都被山匪大笑着擒获。 刚被截住,驾车的齐老板,便首当其冲的挨了一个山匪一记窝心脚。 “日恁娘勒,给老子往死里跑!” 齐老板被这身强力壮的山匪踹得飞了出去,摔在泥地里,溅起一身的泥浆。 当即面色痛苦,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姜如初忙下车去扶,姜母哆哆嗦嗦的跟上,悄悄的挡在她的身侧,一只手紧紧的握着一支簪子。 面前这两个山匪见还有两个女郎,以为是这齐老板的妻女。 一人笑着嘲讽道;“你这铜臭奸商,出门做个生意还带上妻儿老小,这日子过得很潇洒嘛。” 说着,面前这长得又高又壮,像座小山似的男人,便指挥身旁另一个小山匪。 “喜子,去瞅瞅这辆骡车上都是些啥。”跑这么凶,肯定都是些好货。 姜如初扭头,瞧见那瘦小的山匪好似还是个半大孩子,见他的手正要碰上自己的书箱。 她忙出声喊道;“别动那个,里头都是些书籍,不值银钱的!” 姜如初暗自希望这些山匪都不通文墨,期望他们不懂笔墨书籍好坏,里头可都是她在贺老太爷那里借来的书。 这时,正在搜另一辆骡车的三个山匪,气愤出声:“他奶奶的,都是些破干果,不值钱的玩意儿,跑他娘的跑!” 书? 喜子闻言一愣,回头望向另一个山匪,“胖山哥......” 头儿可是早就给大家立过规矩,不抢老弱妇孺,不抢平民百姓,更不能抢读书人。 胖山定睛看向说话的这年轻女郎,缓缓皱起眉头,粗声粗气的问道:“你是读书人?” 姜如初一听这话,似乎有什么转机,忙点了点头。 然而此时她的脸上都是飞溅的泥水,根本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物也凌乱脏污,哪里瞧得出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当然,这副泥里打滚的模样,有逃跑时被泥水溅上的,也有方才姜母有意往她身上抹的缘故。 这时,被两人扶着齐老板终于缓过气来,忙挣扎着出声道: “几位爷,这位女郎是大同县的读书人,女童生.....是要去平陵府考秀才的!” 他用力的喘了口气,解释道: “姜女郎是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这位是她的母亲......和齐某没有任何关系,齐某只是顺带捎她们一程......” 山匪要抢的是商人,说不定能放读书人一马。 “读书人?俺们青牛山的不抢读书人。” 果然,另一边又走来一个大胡子山匪,听到这话,他惊讶的往姜如初面上看了一眼。 随即又粗声粗气的说道: “但谁晓得,你这商人是不是在诈老子?你怎么证明她们不是你的妻女!” 姜如初连忙出声:“我这次是要去考试的,书箱里有我的身份文书,还有考试用的浮票,几位可以查看。” 面前的几个山匪将信将疑,那个叫喜子的小山匪便上前,笨手笨脚的打开了姜如初的书箱。 后头两个山匪伸着脖子一瞧,果然瞧见满箱子的书籍和笔墨纸砚,还有一些零散的衣物。 见喜子要伸着脏手去翻身份文书,那大胡子顿时出声制止。 “好了喜子,别乱翻,真是个读书人就行......”是不是这商人的妻女也不重要,反正读书的都不能劫。 那胖山也上前几步,帮着那喜子将书箱关上放好。 扭头对姜如初说道:“咱头儿立了规矩,不能劫读书人和平民百姓,你们这两车俺们不要,自个儿往前走吧。” 一群劫道的山匪,立规矩不劫读书人和平民百姓...... 姜如初心中惊愕,这才注意到这几个山匪拿的都是大棍,并非伤人的利器。 没想到这群山匪竟如此讲规矩,他们的头儿还是一个讲道义的匪头...... 齐老板好不容易被扶着站起来,闻言呆呆的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都落到这群山匪的手中,竟还能囫囵个儿的走过去,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后头的两个山匪一人抓着一把干果走过来,路过呆愣的齐老板。 嘴里嚼吧着呵斥道: “算你老小子走运,还不赶紧带着你的破干果滚?” 不满声也随之响起:“一车不值钱的玩意儿,跑得跟不要命一样,白让老子们追了半天。” 齐老板闻言差点喜极而泣。 立马连声答应;“哎,滚......几位爷,咱立刻滚!” 说着,他忙颤声吩咐那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阿财和阿旺二人,快些将被翻乱的货物整理好。 又扭头忙招呼姜如初母女,“姜女郎,咱们快快上车。” 他面前这一车可都是珍贵的香料和药材,这次出门的大半身家都在这辆骡车上。 可别给让这些山匪扭头发现了! 第130章逃过一劫 姜如初母女手软脚软的扶着齐老板坐回骡车上。 几人都是满身的泥水,一头一脸的狼狈。 在五个山匪的眼皮底下,骡车再次掉头,往他们方才逃跑的路又折返回去。 齐老板战战兢兢驾着骡车,浑身紧绷。 姜如初紧紧的握着姜母的手,随着骡车哐当哐当的往前走,她偷偷的往后一看。 果然瞧见那五个山匪,骑着驴不快不慢的跟在他们的骡车后。 她偷看的视线一扫,刚好对上几人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让姜如初一惊,她飞快的回过头来。 “噫,这读书人在偷看俺们呢。” “看啥看,俺们又不吃人。” 身后接连响起几道哈哈大笑的声音。 听到后头山匪的笑声,姜母被吓得浑身发软,紧紧抓着姜如初的手,“别看别看......” 很快,齐老板驾着车往前走,听着前头的哭声放大,逐渐靠近被劫的那三位东家,和一群十来个正在搜刮战果的山匪。 这些山匪长幼老少都在,强壮和瘦弱的也都有,大部分都面黄肌瘦,瞧着有些奇怪。 这一处更加热闹几分,几辆骡车上停在一边,货物都被山匪翻了个底朝天,油布下的瓷器药材等都被翻了出来。 几个东家和强壮一些都伙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裹了一身的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求饶的哭声和得胜的欢呼声夹杂在一起。 姜如初往附近的山坡上遥遥看去,上面竟还站着三个山匪,都抱着手在旁观,瞧着像是几个匪头。 见这两辆骡车靠近,对面有两个拿着大棍的山匪一看,凶神恶煞的就要上前。 身后骑驴的那几个山匪立马挥鞭冲到了最前方。 胖山出声喝止:“这一家带着个读书人,不能劫。” 那两个山匪顿时停下脚步,手中的大棒放在身前,一脸将信将疑的打量着齐老板。 “这商人也读书?” 一旁的小山匪喜子,手指往姜如初身上一指,“是那个,女郎,年轻的那个。” “哟,还是个女秀才......”一群山匪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齐老板颤抖着拱手求让路,瞧了一眼被按在泥地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个东家,吓得赶忙收回了视线。 姜如初擦了擦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起身朝这一群人行了一个书生礼,别管他们懂不懂,反正斯文有礼一点就行。 那群山匪瞧她文绉绉的模样,果然顺势放下了手中的大棍,笑嘻嘻的让开了路, “这女秀才瞧着怪斯文的.....” “识字儿的人就是不一样,怪不得头儿说不能劫读书人。” 见这群山匪要放齐老板几人走,地上那几个东家顿时看到了希望,忙出声大喊道: “大爷大爷.....我们几个也是一路的!都是一起的!” “对,咱们和这齐老板是认识的......和这读书人也是认识的!” 齐老板本想快快离开这里去报官再说,但此时被几人喊破,在山匪的注视下,他也只好先认下。 “几位爷,齐某确实认识这几人,你看你们把他们的货都......拿走了,他们人留着也没啥用,几位爷看看能不能放他们一马?” 这群山匪又不傻,自然知道他们认识,都是前后脚从一个方向过来的骡车,就算不是一家也肯定不陌生。 那大胡子嫌弃的看了看地上的几个泥人,对齐老板喊了一声:“等等,俺得先上去问问咱们头儿。” 姜如初再次听到头儿这个称呼出现在他们的口中,顺着这大胡子往上跑的背影看过去,她看到站在中间那个匪头点了点头。 离得太远,看不清长相,但隐约间,她似乎感觉那人朝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随着一声哨声,下头这一群山匪便齐齐将那几个东家和他们的伙计都放开了。 几人顿时喜极而泣,呜呜哭着爬起来。 聘请的几个护卫一被放开,顿时踉踉跄跄的跑了个没影。 伙计们都有契书,还战战兢兢的扶自己的东家,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往齐老板这两辆骡车跑。 其中年纪最小,刚过弱冠的古少东家,早被吓得没了一开始的神气,此时他两眼呆呆的流下两行泪水。 被身旁的伙计拽着往前跑,手脚还是忍不住发软,一个不小心又被拽在了地上。 那伙计急得脸红脖子粗,忙伸手使劲去拽他。 却不小心用力过猛,一下将东家的粗布外衫扯破,露出里头丝质的白色里衣来。 瞧着这一幕,齐老板心头霎时一滞,姜如初也是一愣。 后头正盯着这处的一群山匪,先是皱眉恍然,随即凶神恶煞的追了上来。 “好你个奸商,竟敢偷偷将丝绸穿在里头!” 说着,几个山匪冲上来,按住那古少东家,一双大脚粗鲁的踩到他的脸上,就要开始剥他的衣裳。 古少东家被吓得鼻涕眼泪齐流,脸贴着地哭得嗓子都哑了,“大爷们.....求你们别扒我衣裳。” 而另外两个刚刚跑没多远的东家也被山匪追上,一把将他们按在地上,纷纷扯开他们的外衫一看。 好家伙,里头穿的都是上好的丝绸,往下一瞧,足袜里裤竟也都是......就算沾了泥,也不妨碍其能卖个好价钱, 姜母见这几人被扒了外衫,眼瞧着还要扒里衣里裤,连忙一把拽着姜如初,拉着她扭过脸去。 小声的慌张道:“天爷啊,光天化日的......” 朝廷下了贱商令,不许这些商人穿丝绸,住高门大院。 但商人们赚足了银钱,哪还能忍受穿麻的日子,偷偷将丝绸穿在里头,将院子落户在旁人名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此时这些商人却倒了大霉了...... 齐老板看得心肝胆颤,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不忍心的撇过脸去,暗自庆幸自己今日能逃过此劫。 姜如初母女是他齐某的大恩人啊...... 今儿个免遭此大难,以后每趟出门,他都一定捎上读书人! 然而就在几个东家的里衣要被剥下来的时候,山上那大胡子却飞快的跑了下来。 大声呵斥道:“他娘的,别扒了!” “头儿说的,不许扒!” 听到最后一句话,那几个正在剥衣裳的山匪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愣愣的将地上的几人放开了。 疑惑道:“咋勒?都是丝绸哎,好东西......” 那大胡子也有疑惑,飞快的朝这边的姜如初母女看了一眼,回头粗声粗气的训斥道: “没瞧见有女郎在这里?头儿说了,咱们都有好几车的货了,不差这几件里衣,别扒了。” 对面这几个山匪闻言看了姜如初母女一眼,奇怪的嘟囔了一句:“女郎在又咋勒,咱从前不也都是这样扒的......” 或许因这女郎是个读书人吧...... 头儿总是对这些读书人格外不同。 几个山匪嘴上虽不满,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退开几步,对地上的人啐了一口。 低斥了一句:“还不快滚。” 地上三人总算捡回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忙擦着眼泪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过来,被伙计扶着爬上了齐老板的骡车。 姜母赶紧拉着姜如初缩到一边,躲开这几个被扒得衣衫凌乱的大男人。 齐老板颤颤巍巍拱了拱手,赶忙驾着骡子,就要离开。 这时,那大胡子山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扬声冲姜如初喊道:“哎,那读书的小女郎......” 姜如初在姜母的怀里闻声回头,骡车上的众人都跟着心头一紧。 “你是要去哪儿考试来着?这个方向可是去娄县。” 齐老板以为是盘问,忙替她解释道:“姜女郎是要去平陵府考试,去娄县只不过借道,还是要去平陵府的。” 姜如初也回了一句: “到了娄县,我还要另外雇马车去平陵府。” 大胡子闻言点了点,也不知问来做什么,摆了摆手道:“行了,走吧走吧。” 听到这放行的话,齐老板扬起的马鞭才终于敢落下,低喝一声:“驾”,提着心驾着车,飞快的往前跑去。 后头一群山匪看着他们狼狈逃跑的背影,笑声震天。 “哈哈哈,走,瞧瞧那几车好货去。” “今天收获不错,还是这些奸商油水多啊......” 第131章报官无用 齐老板驾着骡车,咬着后槽牙,手中挥舞的鞭子不敢停下。 骡车上的众人也都浑身紧绷,个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后头的山匪又出尔反尔。 姜如初的手都被姜母握得发麻,耳边全是周围人带着哭腔不停求老天保佑的声音。 直到骡车彻底过了这个山坳,将那片山彻底的甩在身后。 骡车上强忍了半天的三个东家,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开始埋头抹泪,呜呜的哭声在沉默的几人中响起。 古少东家是哭得最凶的那个,方才他连里裤都差点被山匪扒下来,在车上这几人的面前早已颜面无存。 此时他就更不用顾忌了,只见他哭得栽倒下去,直接趴在齐老板的货上嚎哭出声。 仿佛山洪初泄,响声震破了半边天。 齐老板慌忙回头,既心酸又慌张的提醒道:“别把动静整太大,咱还没出这片地界呢,小心山匪听到.....” 另外两个抹泪的东家赶紧止声往后看,一副后怕的神情。 古少东家更是被吓得霎时噤声,神情犹如惊弓之鸟,忙爬了起来往后小心翼翼的查看。 见没山匪追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想起这一趟是他非要冒雨出门,没想到货还被抢了个精光,回去铁定要被他爹臭骂...... 顿时喉头忍不住哽咽,含着泪咬牙道: “我要去报官!让县老爷的人来砍了这群天杀的匪徒!” 后头突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报官没有用的。” 几个东家闻声回头一看,便看到了被他们挤在板上边上挂着的姜如初母女二人,开口的正是姜如初。 两辆骡车挤了一堆人,板车沉重不堪,骡子都跑得直喘粗气。 此时几位东家都勉强将衣物穿戴好,母女二人也往中间靠了一些,以免被板车颠簸下去。 古少东家看清楚姜如初的瞬间,目光便仿佛被烫了一般,迅速的挪开了视线。 他无法直视这个女郎......起初出城时他狮子大开口不说,这两日他们三人还故意将她和齐老板甩在后头。 三个东家都嫌读书人麻烦,可谁曾想,最后还是沾了这读书人的光,才让他们几个虎口脱险。 最后要不是因这女郎,他们几个说不定还得光着腚进城,八辈祖宗的脸都要被丢尽...... 古少东家心中翻涌,羞愤难言,但听到姜如初说报官无用。 他心中疑惑,还是忍不住红着眼回头,咬着牙问道:“报官没用?莫非官府的人还对付不了几个小山匪不成?” 姜如初只是问道:“不知这位东家是打算去报哪位知县大人?” 齐老板闻言心中疑惑,一边使劲挥鞭,一边扭头看向姜如初。 “姜女郎,报官可有何不妥的?齐某也打算到了娄县,就去报娄县的知县老爷。” 他此时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正准备一鼓作气赶到娄县,就去县衙报官。 姜如初摇了摇头,指出关键:“娄县的知县大人,怎么会管还没到娄县的事。” 古少东家一愣,立马说道:“方才那片山在曲县的边上,咱们可以去报曲县的县老爷。” 姜如初抬眼看他,“那块地界确实在曲县的边上,但你们没发现吗......那片山的另一边同时又接壤了万荣县......”翻过这片山又离娄县不远。 “娄县、曲县、万荣县......三位知县大人,你们该去报谁?” 骡车上的几人面面相觑,齐老板愣神,古少东家气愤出声:“报谁都行,难道县老爷们还能不管?” 此时另外两位东家没了主意,见姜如初如此沉稳有见地,都齐刷刷的盯着她。 这处地形巧妙的连接了三个县,是绝佳的藏身之地,这群山匪能在此处扎根绝不是巧合。 娄县和曲县在兴庆府的管辖下,万荣县又和大同县一起归在大兴府的管辖下,不止三个县之间会互相推诿,分属两个不同的府城也牵扯不清。 “管,县老爷们当然会管......” 姜如初淡然扫视一圈,“但那些人并未伤我等性命,小打小闹也最多被关几个月......而且,他们还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山匪。” 齐老板挥鞭子的手臂隐隐作痛,骡车缓缓恢复正常的速度,闻言他皱着眉回想,也想起许多不同寻常的事。 “对,有些奇怪,那些山匪竟然拿的都是大棍和棒子.....” 山匪烧杀抢掠,为了逃跑追踪,一般都会骑马,再不济骡子也跑得更快,哪有骑驴的..... 驴跑得最慢,但驴肉最为鲜美好入口,一般也只有平民百姓才会养驴来拉磨干活,用不上时还能杀肉卖钱最合适。 据姜如初观察,那些山匪并不像真正穷凶极恶的匪徒,一群人有老有少,相互团结依赖,反而有些像一个族群村落里的百姓。 知县大人们谁也不会放任山匪在自己的地界猖狂,让面上难看,但山匪又没伤人性命,县老爷们最多抓一抓,打一打,关一关...... 若真是附近村落里穷途末路的百姓,这一处只会有源源不断的“山匪”,老的替少的顶缸,年轻力壮的继续出来干,此处的山匪根本就抓不净。 最终也就是三位知县各自驱赶一番,“山匪们”在几个县边上来回跑,实在忍无可忍时,抓几个威慑一番,又能安生一阵子。 古少东家神情呆滞,没想到抓个山匪竟如此艰难,又想起自己丢的几车货,一时悲愤不已,恨声道: “报官也没用,难道咱们就自认倒霉.....” 另外两个东家此时也没了主意,知道姜如初是现在这几人中唯一的读书人,一时都眼巴巴的瞧着她。 “咱们就只能吃这么闷亏了?” “姜女郎,你读的书多,你就告诉咱,当下该怎么办才好?” 姜如初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年头百姓不易,行商的商人也有诸多不易...... 终归还是世道艰难,也是官府不作为。 第132章指明路 姜如初直接了当的指出明路: “报官还是要报的,好歹也要知会头顶上的大人们一声,三位东家各自分路,各报一位知县大人吧。” “报官无用,还报来作什么?”古少东家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泥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只剩眼眶通红。 姜如初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些商人行商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若不懂得拿住上头大人们的心思,生意恐也很难做大。 “报官虽没用,但总要让几位大人面子上过得去。” 知县们虽不作为,但若来往各县的商人们遇事都不知会他们一声,不把他们这父母官放在眼里,这可比山匪劫道要麻烦多了。 而且不管让哪位大人来“赶一赶”,都能添一笔政绩,几位大人们定无有不应。 “只是这倒霉,你们几位东家只能自认了,那一群山匪不会有事,你们那几车的货也追不回来......” “......就看看官府的人,能不能给你们把那几辆骡车牵回来吧。” 古少东家闻言差点又痛哭出声,好几车的瓷器药材,他们家囤了半年的货啊...... 几辆骡车牵回来有什么屁用! 另外两位东家都是一脸悲戚,忍不住又开始抹泪,这世道,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姜如初叹了口气,身无功名,她对这世道也无能为力。 不过如果这三位东家谁足够聪明,趁着骡车被寻回来,上县衙好好“感激涕零”一番,又到处将这父母官“无意宣扬”一通..... 送了好官声,若能讨个知县大人的欢心,再出点人情孝敬,以后他们来往各县行商,又何愁不方便。 寻常商人就算有银钱,也没有门路送到官老爷跟前,如今这几人面前就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好时机,可不正是福祸相依。 姜如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言指点了两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她只是点到为止,并未交浅言深。 这几位东家也不知能不能听明白,剩下的便各自凭本事吧。 古少东家怔怔的望着姜如初,恍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看出来了,这女郎丝毫不计前嫌,也跟其他的读书人不同,她并不轻贱商户,是真心在给他们这些商人指路。 古海心中羞愧不已,当即坐了起来,毫不犹豫的朝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女郎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含泪郑重道:“今日受姜女郎大恩,我古海永不敢忘!” 另两位东家见状,虽不知古海为何行这么大的礼,但也忙跟着行礼感谢,不管如何,今日他们都是沾了这读书人的光。 姜如初见古海行了大礼,忙将他扶了起来。 “何必行此大礼,我什么也帮不上,只是说两句话罢了。” 古海遭此大难,也终于明白,那些读书人高高在上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家多读几本书,这脑瓜子就是比一般人灵光。 他当下真心实意的说道:“姜女郎,对你来说或许只是随口两句话,但对我们这些商人来说,那就是指了一条活路。” 姜如初见这人似乎听懂了自己方才的话,便露出一个笑容来。 随后几位东家合计了一番。 齐老板还是照旧去娄县卖货,依然将姜如初母女捎带过去,其他的三位东家,各自奔一处县城将山匪劫道的事儿告上去。 趁还未到娄县,几位东家便打算分头。 一个东家带着一位伙计,都是满头满脸的污泥,衣衫凌乱污浊,一身的狼狈,活像在泥里滚了好几圈。 三位东家互相拱手道别,看着对方的模样都是心酸不已。 而人家齐老板这一趟不仅人没事,两车的货更是安然无恙。 三人打量着略微齐整的齐老板,比起他们几个,他看起来最多就像是在泥里摔了一跤。 三个东家纷纷露出一个苦笑。 看来以后再遇到这读书人,大家还真得供起来才行...... 少了两位东家和伙计,骡车轻松了不少,齐老板几人带着姜如初母女二人,一路不停。 不过半日的功夫,就到了娄县。 齐老板一入城就先给大家定了两间客栈,一行人好好的清洗整理了一番,这才终于恢复了人样。 其中一位东家忙着去告官,便与几人在客栈分道扬镳。 而齐老板也赶着去老地方卖货,请姜如初母女吃了一顿好饭,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情后,便急着告辞。 临走时,他忍不住跟母女二人小声乐道: “别看齐某另一车都是些干果,瞧着不值钱,但这些果子可都是齐某从乡里四处收来的,废老大功夫了。” “这些都是少见的野货,同一般的干果可不一样......那些山匪不识货,瞧不出这野干果可是好东西。” 听齐老板说娄县这边有大商人专门收干果,姜如初便好奇问道:“除了收干果,还收其他的吗?” 齐老板正是对读书人敬重不已的时候,此时自然知无不言,他点头答道:“那当然,收什么的都有。” “您去乡里头,也什么都收?” “这倒不是......”齐老板摇了摇头。 他现在只做香料药材和干果的生意,这些东西要到乡里去才能收到更好的货,但好货哪能人人都有,费时又费力。 有时候走遍附近十里八乡,还未必收得到一筐。 “让那些农人拿着果子来找你收,这不就更方便一些?”姜如初皱眉道。 齐老板笑眼看她,“他们去哪里找?齐某到处收货,有时一月就能走五六个县,过几十个村。” 若是在一处停太久,收不到多少好货不说,还耽误时间。况且四季轮换,他们商人收的货也会随之改变。 齐老板看着姜如初一副愁眉的模样,心中疑惑,善意提醒道: “姜女郎,你一个读书人,可千万别沾上咱商人的事,牵扯到商贾,小心对你读书人的名声有损。” 姜如初闻言一笑,点头谢过齐老板的好意。 随即,母女二人便同齐老板互相告辞,在此客栈里分道扬镳,各自奔前程。 当日天色已不早,姜如初和母亲便决定在客栈留宿一晚,好好的休息一番。 第二日一早,姜如初独自一人出门去雇马车,准备离开娄县。 娄县城中车马热闹,来往的行商不少,街道上人来人往。 姜如初探眼望去,在一溜等待生意的马车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车夫正坐在车辕上,闭着眼抱着手。 他的生意看起来很冷清,兴许是他脸上的刀疤太过吓人,让来往的行人无人敢上前。 姜如初走上前去,心中翻涌。 “你果然在这里……头叔。” 头叔睁开眼看过来,对上她一副神情复杂的模样,顿时笑了。 “不是你说要在娄县雇车马.…..” 第133章终到府城 姜如初在娄县见到头叔,有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上次府试回来,她曾问过头叔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而他当时回答,他家中的兄弟都是这般称呼他的。 当时姜如初不解其意,昨日遇到那一群山匪后,她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头叔,头儿...... 临走的时候,她故意给那大胡子留下自己要在娄县雇马车的消息,就是要看看这个“头儿”会不会出现。 果然......她熟悉的那个头叔来了。 姜如初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头叔,不知你家在何处,怎么在哪儿雇车都能遇到你。” 姜氏在凤台县雇马车是他,姜母在平陵府府城雇马车也是他,如今在娄县还是他,他仿佛无处不在。 头叔抱着手瞅她,见她装傻便笑了一声,直接了当的说道:“青牛山的,你昨天不就知道了。” 姜如初第一次见做匪首还能如此坦荡的,当即哑然失笑。 说着,头叔利落的跳下马车,取下马凳放到地上。 “走吧,还是雇头叔我的车,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你们母女也不是第一次用我。” 见姜如初犹豫,他沉默了一瞬,说道:“头叔就是一个赶马车的车夫,我在这几个府城之间讨生计十来年了,雇我绝对稳妥。” “保你这科考的一路安生。” 这话倒是不假,匪首亲自给她驾车,哪个不长眼的敢前来让她不安生,前两次出门考试那般顺当,说不得就有头叔的缘故。 姜如初迟疑了一瞬,还是一脚踩上了马凳。 “平陵府,头叔。” 她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头叔也只是头叔。他前几次护送,若是真有坏心,她们母女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就像他说的,他只是一个赶马车的车夫。 头叔一把跳上马车,熟练的扬起马鞭,“好嘞,两天就到。” 在客栈接到姜母时,姜母见到姜如初又雇到头叔,只觉得很是巧合,甚至还有些惊喜。 “怎么我们母女每次出门赶考,都能雇上你。” “这可真是缘分!” 姜母欢喜得很,出门在外遇到认识的人,她倍感亲切,对头叔的话都比上次多了起来。 尤其是头叔闷不吭声的赶车,马车又稳又快,路上他还会抓野物,起火架锅手法熟练,夜间休息又懂得避嫌母女二人。 这踏实又勤快的车夫,深得姜母的认可。 她十分满意的冲头叔扬声说道: “以后咱去郡城,去盛京赶考,也都雇你的马车,旁人咱都信不过,还是咱们这熟人可靠稳当。” “哎,不知你这马车能不能去郡城和盛京那么远的地方?” 头叔在外头熟练的赶着车,只听得马鞭落在马儿身上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响起他的声音。 “姜女郎要是愿意出这个银钱,盛京也是去得的。” 马车里,姜如初正在埋头看书。 一旁的姜母闻言,立马出声笑着替女儿答道:“出得起,咱一趟车马钱还是出得起的,这个你放心。” 姜如初沉默的抬眼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见她笑容满面,心中好笑,母亲你要是知道他的另外一层身份,不放心的就该是你了。 但见母亲既然如此满意头叔,她便也没有吭声。 马车外,头叔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 郑重答应了一声:“没问题。” 从娄县到穿过兴庆府到平陵府,正常来说应只需要两日路程,但天公不美,一路上乌云低垂,隔日又下了一日大雨。 其他时候也都是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细雨没有彻底停下过,因此两日的路程,便走出了三日半。 这一日终于云收雨住,密林生烟。 等到远远的看到府城的城门时,距离姜如初离开大同县那日,已经足足过去了七日。 正是八月初一,离院试的日子只剩两日。 姜如初刚从马车上下来,正转身伸手去牵姜母,就听见后头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喊她。 “......姜女郎?” 姜如初回头一瞧,就见一个戴着青包巾的小童,正站在不远处的茶摊旁,探头探脑的瞧她。 见她回头,小童眼睛一亮。 出口确认道:“您可是凤台县姜氏的女郎,名唤如初?” 见姜如初点头,他立马欢快的冲了上来,一边自报家门:“我是万府的小厮,是姜管事派来等女郎您的。” 一边已经利落伸手,接住了姜如初手中的书箱。 姜母愣愣的从后头马车上下来,小声的询问姜如初:“是你如成表兄?你不是没有写信给他。” 姜如初也正疑惑,自己分明没有写信,大表兄是怎么知道她今日到府城,还专门派小厮来接她。 面前这小童耳尖,扭头十分伶俐的笑着解释道: “姜管事迟迟没有收到您的信,料想连日大雨信肯定寄不出来,怕你们在路上耽搁,便早好几日让小的来这里守着了。” “小的等了好些日子,这才终于瞧见背着书箱的年轻女郎,身边还陪同着一位年轻夫人的,可不就正是你们二位。” 这小童三言两语,就说清楚来龙去脉,还顺带替她解释了没有提前来信告知的原因,当真是十分妥帖。 “您先在此稍候,小的立马就去通知姜管事。” 小童手脚麻利的将姜如初母女的行囊都搬了下来,便飞快的嘱咐一句,匆忙跑开去寻自家姜管事。 生怕姜如初要跑,他还连着嘱咐了两遍:“您可千万等着,小的等了您好几日,要是没接到人,就要挨板子了。” 姜如初见他伶俐又嘴甜,眼巴巴的瞧着她,还十分懂得如何拿捏旁人的心理,顿时笑了。 “放心吧,既已在此处被你碰到,再走便没了意义。” 一进城就已被人家府上的小厮撞了个正着,若此时再装作视而不见,那岂不就是太不给人留面子。 小童欢快的跑开,姜如初拉着姜母到一边的茶摊上,给头叔也买了一碗茶喝,感谢他这三日辛苦护送。 头叔刚喝完茶走了没一会儿,姜如成便衣袍翻飞,匆匆赶来。 远远的瞧见母女二人,正踏实的坐在一旁的茶摊上。 他心下这才一松。 第134章院试前夕 “三姑母,如初妹妹.....” 姜如成走上前来,理了理衣袍,同姜母二人见礼,打招呼。 姜如初早就瞧见姜如成的身影,见他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只是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茶。 “大表兄。”她微笑道。 姜如初本以为姜如成这般妥帖的派人等着,是替万府办事,还以为这一趟麻烦必不可少,注定要欠一份人情。 谁知姜如成一开口,便让她十分意外。 “客栈我早半月前就已定好,不知你们何日能到府城,空了好几日,你这丫头,也不知来信说一说。” 这两日的客栈物价飞涨,那价钱翻了四五倍都不止。 姜如成神情责怪的看了姜如初一眼,便让身边两个小厮上前,帮母女二人提行囊。 姜母惊讶不已,连声感谢:“哎呀,如成,你竟这般早就将客栈定好,真是让你费心了。” 姜如初神情怔怔,“大表兄,客栈我们可以自己定......” 姜如成责备似的看她一眼,“都这个时节还能寻到什么好客栈,寻那些个吵闹地方,你怎么专心温书。” 姜如初一时无言以对。 其中一个小厮还是方才那伶俐的小童,他几步上前来接过书箱,干脆利落。 这孩子手脚麻利又一脸笑容,瞧着就让人欢喜,走起路来像是在蹦,几下就蹦到前头去了。 姜如初忍不住夸赞了一句:“这小童好生伶俐,瞧着就让人喜欢。” 姜如成扭头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这个妹妹这般年纪了也没个侍女,以为她是瞧上这个小厮。 便皱了皱眉,犹豫道:“一个小童跟着你不方便......回头兄长让族里给你留意合适的女娃。” 姜如初一愣,解释道:“大表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瞧着这小童讨人喜欢罢了。” 姜如成皱眉,“你若是非要这个小童,也不是不行......” 左右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这兄长开口,难得她喜欢,一个小童而已,大不了长大一些就送回来。 姜如初连忙拒绝,“大表兄,我真不要什么小童,我也不需要什么侍女伺候,你不必麻烦,族中也不必麻烦。” 姜如成打量了姜如初一眼,观她神情便深知她心中顾忌,也明白她为何不写信给他。 绕过面前这巷子,一行人朝着一处装潢典雅的客栈走去。 姜如成路上斟酌了一番,走到姜如初身侧,他缓缓开口。 语重心长道: “为兄知晓你不愿住万府平添麻烦,你莫非以为兄长会强拉着你去万府里头不成......竟连一封信也不肯给兄长写。” 孰轻孰重,谁是亲族他心中十分清楚,又怎会强迫自家妹妹去攀扯万府,更何况万府并非白发善心。 族中早就来信嘱咐过,这次族中子弟的吃住费都由亲族之间包揽,咱姜氏不缺这点银钱,不许再平白去欠人情。 姜如初被说中心中所想,一时无言,眼下看来是她误解了姜如成,谁想到他并未打算让她去住万府。 “大表兄,对不住......” 姜如成摇了摇头,真心反省了自己,“怪我上次不够周到。” 上次府试,他任由姜如初和姜知望去住客栈的事,早被族老们轮番写信骂了个狗血喷头。 “万府瞧不上你的族妹,就是瞧不上你,就是瞧不起咱们姜氏,你怎么还腆颜让另外两个住进去!” “如初和知望两个上榜的孩子都住的是客栈,他们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住在万府里头去平添人情,这就是你姜大管事办的事!” “给别人家做管事做久了,你分不清里外了?” 姜如成自做了万府管事,已许多年不曾被长辈这样训斥过,上次被那般劈头盖脸的一通斥骂,让他好一阵蒙。 事后他也琢磨过,觉得自个儿上次确实有些不够周到。 姜如成领着姜如初母女进了客栈,因此这一次他特地给弟弟妹妹都定的宽敞安静的上房。 考虑到她是女郎,他还专门给姜如初选了最里头的一间,开窗便临河,门前也不过人,清静又舒心。 “知望就住在你隔壁,若有什么事,喊一声他便能听到,你们二人也可以互相照拂一下。” 姜如初听闻姜知望就在住隔壁,也不意外,此次院试,他定然也是不会错过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族中此次竟如此大方,竟然给她和姜知望都定的上房。 姜如成在房间里外查看了一番,见处处规整,屋里也才熏过蚊虫,这才放下心来,嘱咐两句,便打算离去。 “老太爷让我跟你说,咱们姜氏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你们出门在外也要挺直腰板,该出的银钱族中咬牙也得出。” “尤其是你如今也是即将有功名的人,不可随意去欠人情,免得将来不得不看人脸面行事。” 姜如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他拍了拍姜如初的头,也不管她乐不乐意,特意说了一句: “亲族血脉之间,不算人情,都是一体。” 说完,姜如成便回去了。 姜如初神情复杂,在原地愣神好一会儿,还是转过身去开始收拾行囊。 姜母此时正巧带着小二端了一盆热水回来,便赶忙招呼她,“如初,快来洗把脸。” “咦,你大表兄这么快就走了?还说一起用饭......” 姜如初便道:“姜知望在隔壁,要用饭的话,母亲你记得也叫上他。” 她好像明白族亲之间为什么会斩不断……你照拂我,我照拂他,亲情人情混做一起,谁理得清又还得清。 之后的两日,姜如初便一直在客栈里温书,也没有去府城闲逛,更对街上的案首之赌不感兴趣。 姜母倒是好好将府城的街巷都逛了一遍,瞧了瞧府城的新奇玩意儿,听说有不少人赌她家如初拿到案首,她心中正骄傲。 就突然听到有人在说,此次盛京来的那位学政大人,最不喜欢读书的女郎,姜母心头顿时一紧。 “要在这位学政大人手下拿到案首,我瞧这姜女郎啊,悬。” “啊?那人家都连中两元了,小三元呐,这最后一元,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为了不难看肯定不会让她落榜的,再说,院试两年一考,这连中两元的,也不止她一个。” “对,还有霍家大公子,霍衍舟,这次他肯定稳了。” 姜母心里一咯噔,霍家大公子,不正是原先同她家如初有婚约的那个霍家郎君...... 两日很短,不过转瞬即逝。 很快便到了院试的这一天。 第135章初次交锋 八月初,平陵府院试。 天色尚还一片漆黑,姜如初和姜知望就一同背着考箱,准备前往此次院试的集合点。 因此次院试要连考三场,每场两日,考完一场就能出来一次,总共历时九日,姜母就留在客栈中帮忙看着行囊。 临走时,姜母神色格外紧张,一想到那霍家郎君要跟自己女儿同一个考场,她竟担忧得一整夜都没睡着。 “母亲,那你到底是希望女儿拿头名,还是希望他拿头名?”姜如初好奇道。 “这不是废话?” 姜母嗔她一眼,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女儿能狠狠踩那霍家一头,所以她现下才会太过激动和紧张。 霍家自从她们家落魄后就断了往来,两家自小定下的婚约也十来年闭口不提,一退婚就立马应承...... 姜母怎会不知道人家早就瞧不上姜氏,可世态炎凉,能攀上一好姻亲多么艰难,谁知硬贴上去也够不着。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竟然能和她曾经苦苦想要高攀的霍家嫡子,一争高下! 但听说那学政素来不喜欢爱读书的女郎...... 姜母此时真是恨不得将姜如初重新生一回,女儿争气,都怪她拖了后腿,怎么当初就没给她生一副儿郎身! 姜母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又怕姜如初压力太大,连忙安抚她: “没事,咱们能同他霍家争一回,母亲就已十分欢喜,能不能赢过不重要......不要紧,你已经足够给姜氏争气了。” 姜如初笑了笑,若真是不重要不要紧,母亲又何必如此紧张。 可霍衍舟前世便是连中四元,她自己也不确定,此次院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只能尽力而为。 安抚了姜母几句,姜如初便同姜知望一起出了客栈。 院试是考秀才的最后一关,两年才有一考,更是由盛京来的学政大人和府城的知府大人共同监考,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学政都是盛京来的,须得二甲进士及以上的出身,还必须去翰林院历练过,虽无固定品阶,但由陛下亲自委派,其地位等同巡抚。 此次这位学政大人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方大人,此次虽说是他和陈知府一同监考,但实际上阅卷的是这位方大人,陈知府只是在旁监督。 据说这位方大人行事古板,对女郎最为严苛挑剔,因此外头的传言都不看好姜如初,也不是无缘无故。 姜如初深知,科举考试中真才实学不可或缺,但能不能把握阅卷官的喜好,也十分重要。 若她全力以赴也无法得这位方大人青睐,也只能无可奈何。 姜如初站在考棚外,打眼望去都是乌泱泱的一群。 此次平陵府辖下的五个县考生都在此处,每年这个时候来参加院试的考生都是密密麻麻,都是沉淀了好几年的童生。 其中年龄参差也甚大,有垂髫小儿,也有耄耋老人,许多人考到白发苍苍也考不上秀才,却依然不肯放弃。 此次考试严谨,替人作保的廪生必须到场,互结的五位考生还必须要互相指认,复杂的流程都是为了防止替考作弊。 凤台县那位替姜如初作保的廪生也奔波而来,人家辛苦一趟,还担着出了事要被废除功名的风险,找他作保的考生每人都给了足足五两的送敬费。 四周都燃着火把,每个县的廪生都打头站在一处,本县考生聚在一起,也属这一处最为热闹,姜如初寻着凤台县的名字望去。 一眼就瞧见,正被众人围拢簇拥着的那位年轻的郎君,神色清冷。 姜如初紧紧的握着手中的考箱,脚下微顿,便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姜知望跟在她的身后,下意识的便往人群最中央那人看了一眼.....霍家郎君。 霍衍舟面容冷淡,在周围考生巴结的恭维声之下,也丝毫未改。他清隽的身影卓然而立,仿若与周围人隔绝开来。 姜如初的到来,也吸引了这一片考生的注意,凤台县的考生们都纷纷看向她的方向。 “瞧,那就是姜如初......” “就是她啊......长得倒是平平无奇的。” 唯独霍衍舟毫不关心,连视线也未偏离半分,冷淡的表情一动也未动。 仿佛周围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 姜如初在众人的视线下,沉默的走到一旁,静静的等着搜检入场。 有考生讨好的凑近霍衍舟,想引起他的注意。 “霍郎君,方才过去那女郎......咱凤台县的,跟你一样,也是连中两元,你可听闻过?” 霍衍舟目视前方,语气淡淡,“不重要。” 他俊逸出尘,双唇不丰,天然就带着三分薄情,说出的话也没有任何温度。 一句话就让面前这考生表情讪讪。 很显然,人家霍氏怎么可能没有听闻过。 只是,不重要。 姜如初和霍衍舟都是此次案首之争的热门人选,但两相比较之下,自然是年少成名的霍衍舟胜算更大。 霍衍舟的身边围满了巴结讨好之人,即使他神情冷淡,话也不多说一句,周围人脸上的热情依然未减退半分。 而姜如初这一处便冷冷清清,唯有姜知望站在她身侧,瞧着那边的热闹,轻哼了一声。 天边缓缓泛起了鱼肚白,卯时将至,学政方大人便开始远远在隔在人群的最前方训话,瞧不清面容,只听得声音低沉严肃。 直到考场放了号炮,众人便纷纷开始排队搜检入场。 气氛异样的沉重,秀才之名,成败在此一举,多少人寒窗苦读数十年都只为了今朝。 然而每年考场总是难免有意外发生。 一位考生一脸慌张,对面前拿着他浮票的搜检人解释道:“大人,上面写的就是在下,真的......” “胡说八道!” 那搜检人呵斥道:“上面写的明明是身伟体胖,腰粗如桶,你瞧瞧你这匀称的身板,你是哪儿来的替考的,敢来院试放肆!” 那考生狂擦着脸上的汗,慌忙解释道: “大人,在下从前是胖的.....只是在备考期间太过劳累,瘦了许多,但您可查查在下的身份文书,找本县廪生确认......” 简单来说,就是这考生累瘦了,没了浮票上的特征。 姜如初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因为她的浮票上写的是瘦脸尖下巴,而近月来,她脸上却已开始挂肉...... 考场严肃,搜检人哪有功夫慢慢的去跟这考生确认,便叫旁边的人将这考生带下去,“拖到一旁去,随后找人去核查。” 那考生大惊失色,涕泪横流的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最后面如死灰的两旁的衙役被拖了下去。 因为如此折腾一番,就算最后核查清楚,他也赶不及进号房了,这考生此次院试便算是到此为止。 后头排队的考生都被吓得面色紧张,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上前。 终于轮到姜如初时,她深吸一口气,难免紧张的走上前。 她屏气凝神,直到听到头顶上一声:“过。” 心中的大石这才顿时落下。 第136章全力以赴 核查完身份还得搜身。 搜身的人若查出夹带小抄之类,都能得到府衙嘉赏,可记功劳,因此一个个的十分认真上心,查得仔仔细细。 管你是出身显贵,还是大儒文人之后,统统要被里外查个遍,简直毫无尊严可言。 不止姜如初被带到一旁从头摸到脚,但她好歹都是被拖到围布后,尽管被翻来覆去,但尚还能忍受。 连霍衍舟这般的世族子弟,也未能例外,而且他还是当众被脱得只剩下里衣,任衙役们上下齐手。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霍衍舟面不改色,神情冷冷却十分配合。 旁的考生都难免羞愤,偶尔抱怨一两句“有辱斯文”之类,唯独他格外淡定,出身世族,竟丝毫未显不适。 搜检一番折腾,姜如初穿戴好走出来,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终于走进了号舍。 因为搜身,她早早的便和姜知望分开了,进了号舍后更是再也找不见人影。 号房还是上次那般狭窄陈旧,不同的是此次每考一场都需要在里头过夜一晚,因此每个号房里面都有一个便盆,一床被褥。 每条号巷都配有几名号军,负责端茶送水,因号舍内的便盆只能上小号,这些号军还得监视着考生出来上茅厕。 天气炎热,姜如初自己带有防蚊虫的艾草,几支蜡烛,姜如成还给她送来了防中暑的薄荷和姜氏秘制药酒。 此次院试不许自带吃食,都由号舍中统一发放。 姜如初将身前身后整个号房都认真擦拭了一番,毕竟这是她要待上九天的地方,还得在这里睡上两晚。 在号舍,睡觉和如厕对一般考生来说都不方便,更别说对她一个女郎,她只能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 当外头的鼓声响起,衙役们开始发放试卷。 第一场,按照常规,考的是帖经和墨义。 院试的难度自然比县试和府试难上许多,而且深度也不同,题量尤其大,不然也不会需要连考两日。 再加上有不少经义题,都是需要花时间琢磨典故,姜如初第一日便没有停过笔,连墨都磨了四五回。 她这人便是如此,题在面前就一刻也不想拖延,早写完早些松快,便是睡觉也能睡得踏实一些。 中途号军送来一碗饭菜,竟还能勉强瞧见鸡蛋碎星,她草草吃了两口。 饭菜还算能入口,但姜如初却不敢多吃,因为她怕吃多了会忍不住想上大号,到时候还得让号军领着去上茅厕。 倒不是怕身为女郎尴尬,而是因为上完茅厕,试卷就会被做上一个黑印记号,这记号是在告诉考官,这位考生中途出过号房。 而这个记号也被称作“屎戳子”,考官们大多不喜,听闻有些阅卷官还会觉得见到屎戳子晦气,不喜之下就不会多看,有很大可能落榜。 姜如初不会让自己有任何落榜的可能。 就算落榜,她只希望是因为自己答得不好,也不希望是因为女郎的身份,又或是一个可笑的“屎戳子”。 第一场考试,姜如初在第一日就连夜在草稿纸上答完。 号房里发的那床被褥又脏又破,根本将就不了,好在天气炎热,她抱着手臂靠墙睡了一晚,也勉强过得去。 第二日,姜如初便将草稿纸上的所有答案,都挨着誊抄过来。 这般写完再誊抄虽然麻烦费时,但可保证字迹工整,减少错字漏字,让试卷看起来像是一气呵成,入目简洁。 说好全力以赴,她便绝不能让自己松懈一口气。 考完第一场回到客栈时,她直愣愣的回房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 吓得姜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小心翼翼的给她擦脸洗脚,轻手轻脚的进门出门,更不敢多问她一句关于考题的事。 第二场是试帖诗和算题。 姜如初拿到试卷,先是从头到尾尽揽一遍,心中有数才会开始动笔。 试帖诗的特点便是按题作诗,院试都限五言六韵,考官出的诗题皆有出处,无非经史子集,前人诗句。 好在此次诗题出自姜如初曾经读过的一本诗集中,找到出处,她很快就琢磨好韵脚。 但为求稳妥,她整整磨了一日,才终于将诗写好。 后头的算题,更是让周围号房怨声一片,考生们都忍不住骂娘。总共二十道,前面十道都中规中矩,后头的十道算题却是难上了天。 连姜如初这般擅长算学的人,有几道算题都足足花费了两张草稿纸,用了整整一天才算出来。 二十道算题,她一共唤号军添了四次草稿纸。 每位考生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来回走动的监考官们记录下来,甚至于每条号巷索要的草稿纸数量,都会被记录在册。 听闻这条号巷有考生用了十四张草稿纸,监考官们都忍不住前来查看,生怕有考生胆敢用草稿纸传递答案。 姜如初刚写完算题,莫名其妙的就被三位监考官围了个严严实实,其中一位监考官还是上次府试坐她对面那位,嘴上两撇小胡子。 瞧见是她,小胡子考官明显一愣,接着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有人传递舞弊,不然在主考官学政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事,陈知府要是知道,不得扒了几位监考官的皮。 几位监考官挨个检查了一番她的草稿纸,皱着眉头从头看到尾,又照着姜如初的试卷对比了几遍。 纷纷神色各异的瞧了她几眼,这才离去。 姜如初神情紧张,直到那位小胡子考官离去前朝她一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她心下顿时一松。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压轴的策论题。 策论文章要同时结合经史和实事,这需要考生在南壁政治、各地经济、文化和行军用兵等各方面都要有一定见地。 针砭时弊,文可鉴人,这才是到了考查一位读书人是否具备真才实学的关键时刻。 但最关键的,是审时度势。 姜如初看着手中的策论题,紧紧的皱起眉头,题目:农昧耕耘,商迷贸易。若耽于农与商,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士农工商,这有什么好问的,不论是问士族还是百姓,哪怕商人自己,都必然是将农排在商的前头。 可这出题人既然如此问,那必然是想要得到不同的答案。 姜如初拧眉苦思,前些日子正听闻朝中似乎打算下令禁商人科考,眼下这一题,倒真是紧跟时事。 然而此事迟迟悬而未决,定然是朝中有人持不同主张。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这位方大人是什么主张。 写一篇文章不难,但难的是如何让主考官喜欢,最难的还是要迎合那位方大人的政治主张,绝不能跟人唱反调。 否则科考中人家就将你黜落,你便是有惊世之才,治国安邦的良策,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姜如初久久提笔,难以落下。 第137章农商策 时下信息闭塞,姜如初对这位方大人所知并不多。 只知他年方四十左右,吏部郎中,正五品......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选吏选授、封勋、考课之政令,为朝廷甄别人才,是六部之中绝对的有话语权的地方。 而能被派来平陵府做本次学政,这位方大人一定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儿八经的科举出仕。 可他年近不惑,又是科举人才,却还是五品郎中,这只能说明他要么不干实事儿,没有政绩。 要么太干实事儿,不懂升迁之道...... 姜如初咬着笔杆,通过这两日考生们对他的传言:为人古板、行事严苛挑剔、不喜读书的女郎,便可窥探一二。 在吏部这种掌管官员品阶考核的地方,被人说行事古板严苛,这可算不上是一种贬低。 姜如初心下一番琢磨,便开始磨墨准备动笔。 一位挑剔严苛,爱干实事儿的主考官,绝对不会想看到一篇只会引用经史典籍,华而不实的文章。 他不仅想要看到一篇朴实的文章,这篇文章还必须言之有物,笔下所言不能夸夸其谈,一定得落实。 姜如初提笔第一句,便直抒己见,也不拐弯抹角。 天下农与商,犹如天秤两端。孰轻孰重,不在取其一,在于如何平衡...... 没错,姜如初的策论观点,是农与商齐重。 出题人定是想要得到和士农工商不同的答案,但农耕为万物之来源,绝无可能为轻。 那么他想要问的,从一开始就是商亦不轻,但重在何处! 姜如初想清楚自己的策论点,便不再犹豫,下笔如有神助。 她先是阐述了一番自己对农道和商道的见解,又将各自的利弊和如今的困境都说得明明白白。 但不能只说困境,能派上实用,才是一篇真正言之有物的文章。 接下来,姜如初便大谈兴商贸对兴农业带来的益处,将自己近月以来的所见所闻,世情民情所需,都一一落实。 官府坊市限商籍,私人坊市收高税,山野农作物利薄量小,无处贩卖,需建立民间坊市,以通买卖。 农人增收,促进农耕,商人行商,增长税收。 卖农聚集,由行商出入采买倒卖,农人利薄,应减免赋税,由商人买方承担,更要修建商道...... 姜如初反复斟酌思虑,力求笔下都是实策,写了整整两天一夜。 一篇农商策,终于笔成! 考完这最后一场,姜如初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她两天一夜没睡,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那篇策论吸干。 交卷完,排队出号舍的时候,她脚步虚浮,浑身无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慢悠悠的往外走。 然而刚到院门口,姜如初抬头就见一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另一人戴着枷锁,跪在考场门口示众。 地上那人乱发覆着惨白的脸,下半身血淋淋的一片...... 她脚下一个踉跄,身后有一人快速上前,稳稳的一把扶住她,姜如初扭头一看,是姜知望。 姜知望神色严肃,担忧的看她一眼,低声道:“别看。” 姜如初收回目光,却早已将那两人收入眼底,不省人事躺在地上的明显是号巷里的号军,戴枷示众的应该是一名考生。 很容易就能让人猜出发生了什么。 出了考场,走出一段距离,姜知望一只手还提着姜如初的胳膊,他似乎觉得一放手,身旁这人就能倒下去。 “那号军趁着带那考生如厕时,偷摸帮他与外头的人传递小抄,被打得就吊着一口气也不肯供出来......” “昨夜里闹的动静那般大,你没听见?” 姜如初确实完全不知情,她一心扑在策论上,哪有心思留意号房外头的动静。 她摇了摇头,“......不清楚。” 姜知望有些惊讶,那般大的动静,她考试考得该得有多入迷。 原来是才知道这桩事,他以为姜如初是被方才考场门前那一幕吓着,提着她就更不敢放手。 天色已近黄昏,周围都是四散回住处的考生。 姜如初浑身无力,头也晕沉,便也借着姜知望的力道,两人慢慢的走回客栈,稳稳当当。 院试终于尘埃落定,一切只等五日后放榜,寒窗苦读一切都只为今朝,二人一时都静默无言。 这时,后头一辆马车咯噔咯噔的声音急促响起。 姜知望护着姜如初朝一边躲开,带有霍氏标志的马车飞快路过二人,神气俊硕的高头大马喷了一个响鼻。 微风吹过,车帘掀起一个角,露出里头闭目养神的那位郎君。 刹那间那张俊容微动,恍然间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 清冷孤傲,目下无尘。 马车远远的将二人甩在身后,溅起的烟尘扑面而来,似乎在告诉这些试图改变阶层的寒门子弟。 长在泥里,就永远别想不染尘埃。 姜知望定定的望着前方,眼眸深深,随后又看了一眼姜如初。 去年之前私塾里还曾传言过,她似乎在攀附霍氏,眼下见姜如初没有多看那霍氏马车一眼,姜知望不禁有些意外。 但他这才发现,姜如初似乎嘴唇有些发白,脸色也有些难看。 姜知望神色一顿,略作犹豫,瞧了一下四周人都不认识.....便利落的蹲下身。 沉默的将姜如初背到了背上。 姜如初一个愣神,晕乎乎的就到了姜知望的背上,视线高出几分,沾满灰尘的鞋底也远离地面。 她懵了,“姜知望,你快放我下来,小心被人看到.....” 姜知望不理她,沉默的往前走去。 上次府城考试,姜如初将客栈费全部包揽,为了照顾他的自尊,还让他信以为真的去雇马车。 事后姜知望回味过来,想起这一番妥帖照拂,心中羞愧不已。 好半晌他才吐出一句:“......族亲间互相照拂,不用避讳。” 姜知望虽从小读书,但也经常砍柴挑水,替付母分担家务,身板瞧着瘦弱,但精瘦有力。 他脚下稳健,背着姜如初都没怎么大喘气,很快便回了客栈。 姜母守在客栈门口,远远的瞧见姜如初竟然被背着回来。 吓得她大惊失色,赶紧冲上前接着,“天爷啊......考个试怎么还把人考倒了......” 这考场真不是人待的! 第138章本次案首 院试期间,学政和知府二人共同负责监考,阅卷时,则是由学政大人和他带来的幕僚单独完成,知府在旁监督。 五日工夫,考生的试卷要经过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严谨步骤,最后才是放榜。 在誊录阅卷之后,被挑选出来的试卷就能呈到主考官的面前,以定最后的名次。 在被挑选出来后就基本代表着能上榜,这时主考官拿到的,已是考生们的原卷。 此时,方大人手中拿着的,正是此次院试考生的原卷。 总共十份,院试前十名,便由方大人亲自斟酌定下,而陈知府随同坐在一旁,喝着茶静静瞧着。 近日到处传言要禁商人科考,许多读书人都听信了此传言,竟都写的是农重商轻,甚至有人还主张加重贱商令。 因此,此次策论题至少落榜了一大半的考生,能来到方大人面前的,都是不轻视商道的考生试卷。 平陵府辖下五个县的知县大人,此时都聚在此处,见证评卷。 选秀才可不是小事,容不得任何差错,每个县的知县大人们都得亲自核对被选上的考生的身份户籍。 而且准秀才们在之前县试和府试的试卷,甚至包括草稿纸,都在此处,他们都得挨个核查。 必须确保考生的试卷和本人籍贯,不存在任何疑点。 而这个时候,已经第四日的深夜。 深更半夜,几位知县大人在此翻来覆去的核查试卷,浑身是汗。 方大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长相普通到让人没有记忆点,但不苟言笑,周身严肃的气势却让人不敢小觑。 他瞧着面前这十份被选出来的考卷,好半天一言不发,让屋内的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最紧张的,莫过于凤台县的卢知县。 此时他冷汗狂冒,后背早已浸湿,不停的在心中祈祷这位方大人千万不要发现。 那方大人手下的幕僚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将两份字迹相似的试卷都选了出来。 这天杀的,这世上竟有两个人的字迹可以相差无几! 字迹太过相似,很可能涉嫌舞弊。 卢知县的天都要塌了,因为他刚刚又发现,其中另外一份试卷竟然是那姜如初的...... 谁不知道方大人最不喜读书的女郎! 最要命的是,这女郎是他曾亲点的县案首,另一份考卷也出自他凤台县的霍氏,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两份考卷字迹相似,且两人都是已中两元,怎么看都像是他这个知县大人在暗箱操作。 卢知县现在只觉得自个儿这官途快要走到头了。 果然下一瞬,他的头顶上就响起方大人的声音。 “卢知县,你上前来瞧瞧你辖下这两位考生......”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他几位知县,包括上头的陈知府,都瞬间看向他。 卢知县的腿一下就软了,他刚站起来,一个没忍住就丝滑的跪倒在地。 便趁势哭喊叫屈,声音颤抖道:“请大人明鉴......” “下官是清白的,下官与这二人都不相熟,也不知这二人的字迹为何如此相似啊!” 方大人闻言一愣,到嘴边的话就立刻成了呵斥。 “本官想叫你来瞧瞧这两篇佳作,你哭喊个什么劲?” “区区字迹相似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方大人刚刚第一时间就发现有两张试卷字迹相似,但两篇文章字迹虽有相似之处,可细看笔锋收势却明显能发现不同。 一个遒劲张狂,一个看似张狂却明显带着克制。 更何况两篇策论文章中的内容完全不同,分明是两个人的手笔。 他冷着脸斥责卢知县:“一县父母官,动不动就呼天抢地,成什么体统!” 卢知县被方大人劈头盖脸的一通呵斥,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一脸茫然的重复道: “佳.....佳作?” 方大人沉着脸瞧他一眼,“看来你这父母官自己也不清楚,你这小小凤台县不大,竟能同时出两位人才。” 其中一篇策论让他都忍不住暗自惊叹,但这考生实在大胆,另建坊市,这其中涉及多少世族和商人的利益,他竟敢轻言出口。 还修建商道,组织官府商队......其中又需要多少耗费,征几次徭役,无主坊市必将带来庞大的利益,士农工商又该由谁来领头。 这考生不知轻重,写下这样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一经问世,必然能引起朝中震动。 他若定这位考生为案首,那这篇策论便代表着他的政论,方大人自己虽也主张兴商贸,但他从未想过如此大刀阔斧...... 这考生定然是一位意气少年,这篇农商策写得实在是好,但太过木秀于林,让他都难得心惊。 而另一篇虽论点相同,手段却温和许多,若是无前一篇,此篇当属首选。可现下太过平和,对比另一篇就显得有些不够有力度。 一篇下手过重,一篇下手太轻。 方大人难得如此左右为难,他并不认识这两位考生,但瞧着这字迹如此赏心悦目,料想定是两位俊才。 “都是好文章,可这案首却只有一个......” 其他几县的知县大人闻言,都纷纷一惊,忍不住眼神羡慕的看向卢知县。 看来今年这院案首,定是出在凤台县了。 这卢大人好运道,自个儿还稀里糊涂的,辖下竟同时出了两位考生得方大人青眼。凤台县属于中县,出过的秀才并不多。 县里考到功名的人,都算是在位的知县的政绩,这说明他治下有方,助长文风,当然是脸上有光的事。 卢知县大惊之后又是大喜,脸上瞬间扬起一个惊喜的表情。 “多谢方大人赏识!” “不知是下官哪一位考生,能得大人您,亲点案首?” 方大人沉吟片刻,拿起右手边那一张试卷不再纠结,大手一挥,最终给本次院试头名,下了结论。 “这位考生,当是本次案首!” 陈知府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瞬间乐了,看来这位学政大人也并不如传言那般古板严苛嘛。 卢知县伸着脖子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方大人,到底知不知道,他点的这位案首是谁啊...... 第139章放榜 终于到了放榜日。 这一日天朗气清,前些日子接连大雨,这两日一晴,便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一早,姜如成便从万府带着几个小厮奴仆浩浩荡荡的过来,接姜如初母女以及姜知望,一同去府衙前的茶楼等待放榜。 “如初妹妹,万府老太爷昨儿个夜里特地嘱咐兄长我,一定要在这茶楼给你定一个雅座......” 见姜如成面有难色,姜如初扭头一笑,似乎并没有不喜, “大表兄,代我谢过万老太爷,多谢他老人家如此周到。” 万府不待女客,本也不是特地针对她一人,姜如初只是不想上门打扰,并非有任何不快的意思。 她只是不想平添人情,难为万府如此周到盛情,若是再推辞,那就是真不给人脸了。 姜知望也扭头,让大兄一并道谢,毕竟这次等着放榜的是他和姜如初两人,自己也占了万府的便宜。 姜如成笑着点了头,“为兄一定替你二人带到。” 府衙对面这座望云楼有两层,位置正好对着放榜的方向,遥遥相望,正好能瞧见府衙前等候的人群。 今日放榜,茶楼内早已是座无虚席,盛况空前。 万府特地在此处的大堂订了一个位置,有几扇屏风隔着,与旁边的客人隔开,便简单的成了一个雅间。 但旁边有一扇窗,视线正正好。 姜如初知道,光是这里都得费不少银钱,还得多亏万老太爷在府城有一定名声,不然她哪能坐到这般正巧的位置。 真正的雅间包厢在二楼,此时大堂内都是高谈阔论,二楼的雅间却是一片静谧无声。 听旁边的读书人议论,据说是凤台县霍氏豪气出手,早将二楼全部包下。 姜如成叫小二上了几盘精致的茶果,姜母无心吃喝,扭头望着窗外不停的张望。 姜如初虽吃着茶果,但还是忍不住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姜知望尤其淡定,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就像是这要考秀才的人不是他一般。 院试放榜非同寻常,此次上榜的可都是秀才之身,高中者可入县学就读,从此便都是圣人弟子。 因此放榜前,知府和学政大人都要起仪仗,去城外的文庙拜祭先贤圣人,当着众官员和先贤的面亲自填榜。 随后,专门报喜的衙役才会快马飞奔回来,张贴榜单。 日头渐高,茶楼内以及府衙前等候放榜的读书人皆躁动不安,空气中都布满了考生们的焦急。 高谈阔论的读书人们都静了下来,但低低的议论声还是不绝于耳。 正在这时,外头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红案出来了!” “发榜了发榜了!” 热锅下油,望云楼内忽的就沸腾起来,“刷”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朝外激动的看去。 姜如初立马就放下了手中的茶果,心下狂跳,而姜母已经跳了起来,激动的跑到窗前扒着往外瞧。 姜知望扭头看去,姜如成呼吸一滞。 就见远处一名穿着红衣的衙役骑着骏马,他一手高高的举起一卷厚厚的红榜,飞驰而来。 远远的就扬声高唱:“院试放榜,闲人勿近~” 姜如初强忍着情绪站起来,走到窗前,只见不远处的府衙前,那红衣衙役将手中的红榜交给门口等待已久的两位士兵。 两位士兵一人快速刷浆糊,一人动作利落的张榜,身后还有两排士兵手拿长矛,呵斥着拼命往前靠近的人群。 “放榜了放榜了......” “天呐,我中了我中了!” 茶楼内再近,也不可能在此处将名单看清楚,许多读书人已经忍不住狂奔出去,只为快些看到榜单结果。 一旁的姜如成也按耐不住,忙叫来一旁的小厮,急声吩咐道:“快快,看榜去!” 然而不等小厮跑回来报喜,远处的人群已经爆发出一阵惊天的高喊声和贺喜声。 “案首出来了!” “天呐,竟然是她......” “凤台县无尾巷,姜如初,高中头名!” 凤台县,姜如初,案首......这几个字眼落在姜如初的耳朵里,一下就在她的脑子里炸开,炸得她一时回不过神。 是她,竟真的是她。 她竟然真的拿下了案首。 姜如初心中翻涌难以言说,只觉万般滋味心头涌过,愣神间,她已被激动的姜母一把用力抱住。 姜知望震惊的望着这一幕,不敢相信的愣愣的瞧着姜如初。 一旁的姜如成也是瞬间如释重负,随即心中又升起巨大的惊喜,他万万没料到姜如初竟然能再次拿下案首! 忙起身恭贺:“恭喜如初妹妹,高中案首。” 这一处的动静,引得周围的读书人纷纷看过来,听闻案首在此处,都是一片惊疑。 姜母抱着姜如初,激动到身体颤抖,忍不住哭着高喊出声: “我的女儿考上了秀才.....我的女儿是案首啊!我的如初考中秀才了啊!” 大堂内四处的众人都是一惊,齐齐探头看过来,往那处屏风后看去。 有读书人一听姜如初这个名字,忙道:“是姜女郎,她也是上次府试案首,据说她在县试也是案首,此次应已是小三元!” 连中三元?竟然还是一位三元女秀才。 好生厉害的女郎,竟能力压群才,连中三次案首。 众人皆惊讶好奇不已,都恨不得将那几扇屏风挪开,仔细的瞧瞧这连中三元的女秀才长什么模样。 此时大门口,万府的小厮突然喘着粗气冲进门,身后还带着两位报喜的衙役,几人后头更是跟着一大串看热闹的百姓。 衙役大步流星的走进茶楼,顺着小厮的指的方向,立刻气沉丹田,开始蓄声。 随即放声高喊道: “恭贺凤台县无尾巷姜如初,高中甲榜第一名!” 大堂内霎时就是一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这一幕,皆是一脸惊叹和艳羡之色。 角落那一处的几扇屏风终于挪开,在大堂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 一位五官秀气,文气十足的年轻女郎,领头走了出来。 姜如初吐出一口气,沉着上前,双手执礼,“在下姜如初,有劳二位奔走一趟。” 周围的读书人闻言,都止不住好奇和惊讶的往她面上打量。 原来这便是姜女郎,竟这般年轻稚嫩。 两位衙役满面堆笑,十分有礼,“客气了,姜秀才,恭贺您拿下小三元,前途无量。” 姜如初笑道:“与二位同喜。” 姜母见状,刚要拿出手中捏着的几枚铜钱,一旁的姜如成瞥见,赶紧几步上前,恭敬出声。 “有劳二位,同喜同喜。” 他喜气洋洋的忙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荷包打赏,荷包鼓囊匀称一看就是提前准备的,赏钱就是姜氏的脸面,幸好他有备无患。 如今姜氏一族即将不同以往,出手自然不能同旁人一样。 两位衙役接过,果然瞬间笑开了花,拱手朝姜如初道谢。 随即其中一位衙役扭头看向二楼,扬声高喊道:“不知凤台县霍氏,霍衍舟可在此处?” 大堂内喧闹的众人又安静下来。 第140章小三元 大堂内喧闹的众人又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二楼,这才发现二楼从始至终都是一片静悄悄,到此刻也没有任何动静。 姜如初收回视线,心中还未彻底平静,微笑着给身边的姜母擦了擦泪水。 姜如成此时也上前来低声道:“三姑母,此时还不是哭的时候,姜氏大喜,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时候莫要失了气势。” 一旁的姜知望,久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忍不住亲自出门去查看。 大堂内,报喜的衙役气沉丹田,再次高喊:“不知凤台县霍氏,霍衍舟可在此处?” 二楼的包厢内还是一片静谧,迟迟未见有人出声,两位衙役的神情便严肃起来。 霍氏大手笔包下望云楼二楼,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刻无人应声,难不成是在无视府衙威严! 就在这时,二楼的包厢终于打开,众人都探头探脑的仰望着那一处,姜如初也看了上去。 一位小厮低着头走出门来,恭敬答道:“凤台县霍氏在此。” 报喜衙役的脸上神色一松,这才扬声唱道:“恭贺凤台县杨柳街霍衍舟,高中甲榜第二名!” 大堂内不解内情的人,都纷纷惊叹出声:“次名竟也在此,甲榜第二,当真是厉害。” 而读书人中,大部分都深知这位霍郎君也是连中两元,心下便瞬间了然,原来是次名,难怪迟迟不肯现身。 棋差一招,便是落榜,估计也没有比这更难受了。 那小厮快步下楼来,脸上不见喜色,手里拿着两个鼓鼓的荷包,恭恭敬敬的递给面前这两位衙役。 “有劳二位,这是我家郎君给二位吃酒的。” 两个衙役伸手接过面前这荷包,接过来便是沉甸甸的压手,瞬间脸上便恢复了笑容。 也不管人露不露面了,忙朝楼上抬手:“多谢霍郎君赏!” 随即两个衙役又朝姜如初这边拱了拱手,喜滋滋的赶忙出门去报下一家。 从始至终,二楼的雅间里,便再没有任何动静。 衙役一走,茶楼内的众人也都纷纷向姜如初恭贺出声。 “恭喜姜案首。” “恭喜姜秀才啊,拿下小三元,可喜可贺。” 姜如初都笑容满面的一一回礼。 此时姜知望也看到了自己的名次,他在第三十三名,院试总共录取四十名,他算是险中。 除了有几分失落,姜知望神色还算淡定,他似乎是知道自己此次名次不会高。 三十名后算是第三等附生,虽也算是有了秀才功名,但却没有继续参加乡试的资格,除非明年的岁考他能考入前二等。 但眼前,姜氏一门中,可是同时出了两个秀才。 姜管事抬头挺胸,朝着周围的人群挨个拱手回礼,一脸喜气的朝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路人扬声道: “今日凤台县姜氏大喜,在场诸位但凡贺喜者,统统有喜钱!”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个个都冲上来贺喜,皆是一脸喜色,人群蜂拥而至,好不热闹。 姜如成赶紧吩咐几个小厮发喜钱,赚足了脸面,瞧着眼前热闹,他一向沉稳也难掩心中激动。 今日过后,他凤台县姜氏,定能再次扬名! 方才二楼下来的那个小厮还静静的站在原地,姜如初一扭头,就正好对上人群中那人静静注视她的眼神。 见她看过来,那小厮脸上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朝她拱手一礼,缓缓道:“恭贺姜女郎。” 姜如初顿了顿,回了一礼。 万府一位小厮见这人道喜,也不管是谁,上前就豪气的抓了几枚铜钱给他,“同喜同喜。” 那小厮笑容一僵,看着手心里的铜钱,莫名瞧了姜如初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急步跑回了二楼。 这时,望云楼的掌柜也走过来朝姜如初道喜,顺带乐呵呵的将姜如初几人今日在此的席位钱和茶果钱一应全免。 姜如初忙拒绝,掌柜的欢喜摆手道:“姜案首不必客气,我望云楼的规矩向来如此,每年案首都可全免。” 姜如初推辞不过,这才笑着道谢。 另一边,姜如成让小厮散完了喜钱,这才一脸喜气的寻到姜如初的跟前。 忙嘱咐道:“如初妹妹,凤台县的县衙肯定也会派人去族里报喜,为兄今日就要立马赶回去.....” 说到这,姜如成似想起什么,立马回头朝大堂内还未散去的人群再次扬声道: “过几日,我凤台县姜氏,要在无尾巷摆喜宴,贺我族妹姜如初高中案首,届时,在场诸位若有愿者,皆可前往。” “姜氏恭候诸位,共沾喜气!” 望云楼内,众人纷纷笑着应承,各处喜气洋洋,也纷纷开始暗自打听这凤台县姜氏是什么来历。 姜如初神情有些意外,考中秀才摆宴很正常,但这始终不过只是一个秀才罢了,何以如此大张旗鼓。 如此兴师动众,难免让人觉得,她一个小小秀才而已,竟比人家高中状元还要张狂些。 姜如成闻言不赞同的看她一眼,“这算什么张狂,人家万府大郎君前年中了一个秀才,大摆宴席三日,那席面都铺了整整两条街!” “更何况你是连中三元,咱们姜氏这都多少年没出过秀才了,这点场面算什么......” 况且,姜氏一族太需要这个机会。 说罢,姜如成便不让姜如初插手这些,“你专心读书就好,这些人情往来的事,为兄和族中的人自然为你操办妥当。”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哪家门户走得近,要第一时间下帖,哪个旁支又许久不来往,也得写信告知一声..... 姜如成一脑门子的事要办,突然又想起上次让她回家祭祖,她便没回,这次可千万不能缺席。 便特地嘱咐她,“为兄先回去,等你参加完学政大人的谢师宴,一定记得回家抬门槛,没有你,这门槛可抬不了。” 考上进士能修建“进士第”,家族可以修建进士牌坊,让进士的名讳流芳百世,而考中举人可以“举孝第”,竖大旗,让众人皆知。 秀才功名虽是最低,也是光耀门楣的事,读书人若考上秀才,家中的门槛便能比普通百姓高出三寸,便能“抬门槛”。 抬门槛后,秀才必须在场跨出第一步,这家人才算是从此不同。 姜如初点头答应,“我会回去的。” 见姜如初出声答应,姜如成这才放下心来,他着急回族中商议喜宴,嘱咐完便匆匆离去。 此时,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姜如初才有心思想到明日的谢师宴,暗流涌动,她这个女案首不知出乎多少人的意料。 定然又是一场受人瞩目的席宴...... 第141章谢师宴 院试放榜后,府城内有人癫狂欢呼,也有人失意颓废。 一位三元女案首的横空出世,让无数学子惊掉下巴,有惊叹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来自各处学舍的质疑。 谁人不知,那学政方大人,最是不喜读书的女郎,他又怎么会突然反常,亲点出一位女案首来? 府城内议论纷纷,质疑声不绝于耳。 立马便有小道消息传言,方大人在点出这位女案首之前,并不知晓她的女郎身份,事后得知,还曾在几位知县大人面前好一番失色。 甚至连问三声:这真是一位女郎? 读书人们顿时恍然大悟,纷纷猜测原来方大人也是受了蒙骗,不知这女郎背后家族用了什么通天手段,竟能蒙骗过学政大人! 放榜当晚,这个“内幕”,便迅速的传遍了整个府城,而女案首背后的姜氏家族,也迎来多方势力的暗中查探。 榜上有名的秀才们对第二日的谢师宴都迫不及待起来,更是有不少原本打算次日就离开府城的考生,选择留下来,等着瞧“大热闹”。 且看看这女案首,怎么当面过方学政这一关! 谢师宴在夜间开席,因此次日傍晚,姜如初和姜知望二人商量好,便打算一同前往。 姜知望刚出房门,就瞧见门口静立的姜如初,没想到她竟然动作比他一个儿郎还麻利,顿时一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这才发现,她竟并未有任何梳妆打扮,穿的是一身弟子服。 姜如初今日特地穿的是寻希书院的弟子服,月白色的曳尾百褶裙,头上是青玉束簪,身无繁复配饰,端庄大方。 素雅又不失庄重,她为的,便是彰显寻希书院风范。 姜如初也打量了姜知望一眼,见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头戴方巾,脚踏长靴,一副妥妥的新晋秀才打扮。 但这长衫明显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不太合身,他身量未成,这长衫上身难免有些松垮。 见姜如初瞧他,姜知望难得有些不自然的撇过脸去,“这是大兄派人送来的,非让我穿上......” “走吧。”姜如初一笑。 秀才分为三等,其实只有一等廪生和二等增生才是谢师宴的主角,因为前两等才有直接参加乡试的资格。 三等附生也可以前去,但都是坐在花厅外最末尾,连学政大人的脸都瞧不清楚,更别提让他有印象,因此一般人都不会前往。 姜知望原本并不想去赴这谢师宴,但大兄临走时,特地叮嘱过他要照看姜如初,因她是个女郎,又赴夜宴,怕万一有人劝酒。 姜知望听到此处,这才答应一同前往。 此次谢师宴在陈知府府上举办,由学政方大人主持,因此姜如初二人到陈知府府邸时,知府大门前早已是车马如龙。 倒不是都是来赴宴的秀才,光是瞧热闹的平民百姓和府城读书人,都占了一大半。 “快瞧,那便是姜如初,本次女案首......” 姜如初刚下马车,便瞬间吸引了无数道视线,早已观望许久的路人和读书人,也都纷纷好奇的瞧过来。 姜知望像个门神似的站在姜如初身侧,沉眼一扫,便让许多人都只敢凑上来瞧两眼,不敢贸然出声搭话。 姜知望心头还记着大兄的叮嘱,绝不让任何男子靠近姜如初。 然而进门时,他就不得不和姜如初分开。 “姜案首,您得朝这边走,案首与旁的秀才不同路......”门房一脸恭敬,叫人挑不出错来。 姜如初倒没有意见,扭头朝姜知望道:“兄长去吧,左右席宴在一个府上,花厅上咱们总会相见。” 姜知望点了点头,毕竟知府大人府上,总不会有没长眼的人胆敢公然冒犯新晋案首。 门房自然不敢冒犯,恭恭敬敬的将姜如初迎了进去,全程连头也不敢抬,领着她朝另一边游廊上走去。 知府府邸,端的是大气庄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红墙绿瓦,越发显得高门森严。 若是没见过世面的,瞧见这显贵奢华,高门难攀,难免露怯,自觉无立足之地。 一路走来不知绕过了几处院子,见了多少奇山怪石,池馆水榭,游廊九曲八折,仿佛没有尽头。 姜如初心下了然,全程一声不吭,脸上也并无惊异之色。 门房见后头这人始终安安静静,终于忍不住往后瞧了她一眼,正巧对上姜如初平静如水的双眼。 他瞬间感觉自个儿仿佛已被看穿,顿时讪笑一声,朝姜如初展臂一挥道:“姜案首,就在此处了。” 姜如初看向面前这院子,前方是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里面翠盖亭亭,绿蔓青芜,显然不像是一处办席宴的地方。 但她一回头,方才那门房已消失不见。 这时,院子里头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媚眼女郎,一身艳色,瞧见姜如初的第一眼,她便眼睛一亮。 随后她快步走出来,一把拽着姜如初往里走。 嘴上还笑着埋怨道:“你便是今日到宴上抚琴的琴师吧,怎么来得这般晚,在门口呆站着作甚.....” 姜如初皱起眉头,刚要甩开她,这媚眼女郎便回过头来,嫌弃似的打量她的衣着一眼。 “你怎的穿成这样,不知方大人最不喜瞧见衣着素净的女郎.....” 说着她就要上手替姜如初脱去衣裙。 “放肆!” 姜如初沉喝一声,一把甩开她。 顿时吓得这女郎笑容僵住,连连退后几步,尴尬茫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如初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冷眼瞧这女郎一眼,“本秀才乃是此次学政大人亲点的案首,尔等休要放肆。” 身有功名,她可见官不跪,早已不是寻常女郎。 这些人拿这等低劣的手段就想震慑她,当真是小瞧了她姜如初,她身穿书院服饰,这女郎方才却丝毫未见疑虑。 很明显就是故意视而不见。 看来这学政方大人不是不喜穿着素净的女郎,反倒恰恰相反。 姜如初不欲与这女郎废话,冷眼沉声道: “前厅席宴在何处,速速带本秀才前去!” 面前这女郎被震住,怔怔的望着她,似乎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不是寻常娇弱女郎,而是本次科举秀才。 南壁如云的读书人中,杀出一条路来的女案首...... 第142章放肆 被眼前人周身气势所镇,这女郎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神色畏缩的瞧了姜如初一眼,不敢再造次。 她慌张的小声道:“姜案首,请随奴家前来。” 果然...... 姜如初面沉如水,一声不吭的跟在这女郎身后,也并没有质问她是何人派来的。 陈知府府上,自然不可能有无名无姓之人。 她是傍晚进的府,被这些人弯弯绕绕,耽搁一通,此时已然是银辉轻洒,明月如画。 夜风轻拂,树影摇曳,朱墙下高悬着玲珑精致的花灯。 远远的一阵喧闹声逐渐清晰,姜如初便心知,此处才正是举办谢师宴的花厅。 刚走到门前,一阵酒香便扑鼻而来,里头便响起一众秀才学子杂乱的寒暄声和高谈阔论声。 如此喧哗,很显然,这谢师宴还未开始。 带路这女郎停下脚步,偷偷的瞧了姜如初面上一眼,低声道;“姜案首,此处便是了。” 听姜如初“嗯”了一声,她这才慌张一礼,转身飞快离去。 这时,里头便正巧响起一道嬉笑的询问声:“不知这姜案首,怎的到此时还迟迟未来,在下还想一睹其风采呢。” “人家是案首呢,自然架子大些,就怕她比学政大人的架子还大,开席了还不来呢。” “哎呀,怎的这般说,人家是女郎,自然得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说的也是啊,哈哈哈哈......还是不如咱儿郎事少利落。” 随即里头就响起无数道笑声,众人笑得十分开怀。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道清晰有力的女声:“让诸位一睹风采,又何须特地梳洗打扮......” 厅内顿时一静,正在饮酒的一众秀才郎君们纷纷动作一滞,不由自主的齐刷刷看向门口。 只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静立门前,神色淡漠,气质出尘。 不少人心中暗自疑惑:这是哪所书院的服饰,怎的从未见过..... 姜如初神情从容不迫,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往前走来。 她继续接上后半句: “......科考场上,府衙榜前,诸位不是早已见识过。” 语气轻巧,说出的话却似有千钧之力。 厅内一众秀才纷纷脸色一变。 也包括最前方第二个席位上,倏然看向这边的霍衍舟。 还有谁,能比本次案首,此次院试的头名,说出这句话的杀伤力更大,更能杀人诛心。 从上首到席位最末尾,众人都是脸色难看,神情憋闷,但却无一人能出言反驳,没有谁敢当众开口质疑,挑战朝廷科举威严。 方才还高谈阔论的席宴,此时已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姜知望见姜如初终于赶来,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他心下疑惑这案首的路究竟有何不同,竟走了这许久才来。 姜如初无视所有怒目而视的目光,缓步走到席宴最前方,头名案首的席位,泰然自若的坐了下来。 从她身为女郎冒头的那一刻开始,她和这些同科秀才之间,便不可能有和睦的关系,姜如初心中早有准备。 她往下一扫,眼神自动忽视身旁近在咫尺的这人,往下看去。 宴上三十几位秀才,竟只有最下首的地方孤零零的坐着两位年约三十左右的女郎,其余秀才全是年龄不一的男子。 察觉她的视线,那两位女郎都朝她悄悄举了举杯盏,以示崇敬。 姜如初遥遥相望,神情柔和,毫不掩饰的拱手回礼。 两位女郎见状,表情明显欢喜几分,忙放下手中杯盏,郑重的朝她遥遥回了一礼。 下首有一位少年郎注意她许久,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嗤笑出声: “姜案首为人处事当真宽厚良善,好生有礼。”语气嘲讽。 两个三十名排后的附生,连乡试资格都没有,席上无人有意结交,偏生她装模作样,还挺会收揽人心。 姜如初闻言扭头看去,便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面容稚嫩,十二三岁模样,神情不屑的瞧着她。 如此年轻的秀才,足以当起一句天才少年。 见他坐在第三个席位,姜如初心知又是一位世族天骄,笑了笑,没有理会。 左世才见她无视自己,顿时面上一怒,他扫了姜如初衣着一眼,心中疑惑。 忍不住气哼出声道: “姜案首这是第一次参加这般正式的席宴吧,难道不知该如何选衣冠服饰,如何穿着得体,竟这般粗衣素面的就来了。” 穷乡僻壤来的落魄小族,世家子弟早在昨日,就将这乡野女郎的老底探得一清二楚。 姜如初闻言瞬间扭头,认认真真的瞧了这稚嫩少年郎一眼。 原来是你,方才给她下马威,还想让人换她衣裙的人.....除了想用计让学政大人厌恶她的人,寻常郎君谁会留意一个女郎的衣裙。 她冷冷出声道:“这是我寻希书院弟子服,在你眼中是粗衣,在我等眼中却是华服。” 随即姜如初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 “不过在下还得多谢这位小郎君,若非你,在下还不知自己今日穿着如此得体。” 正巧没有撞到方大人的不喜上。 寻希书院?周围的秀才们听到她的话,都忍不住互相询问起来,这是哪里的书院,有无名气。 唯独左世才的注意力在后半句,他立刻出言道:“谢我做什么,本郎君可什么也没做。” 他此话一出,姜如初方才那五分确定便已是十分,她随即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哪家的郎君?” 问他的家世?左世才哼笑一声,陈知府是他亲姑夫,他可是知府夫人娘家的嫡亲侄子,说出来怕这女郎下一刻就要谄媚讨好于他。 他正打算开口,等着瞧这乡野女郎惊恐的眼神。 “学政大人即将入席。” 坐在姜如初下首的霍衍舟,再也无法忽视身侧这两人,望着前方淡然出声。 左世才便立马安静了下来,十分乖巧的模样,神情略有崇拜,悄悄望了身旁霍郎君一眼,这才是他心中名正言顺的案首。 随即他看过来的表情便更加愤愤,不满的瞪了姜如初一眼,你这个黑幕。 姜如初心下顿时了然,这才正眼看向身侧的霍衍舟,终于能堂堂正正的正视着他,说出这一世的第一句话。 “霍郎君,您真是风采依旧。”还是那么的受人欢迎。 扫清障物,铺平前程的事,自然会有旁人前赴后继的为他去做,他从来都是不沾凡尘,清高孤傲。 霍衍舟抬眼冷冷看她,冰冷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我们见过?” 他并不知道之前和姜氏有过婚约,更不知姜如初曾亲自上门退婚的事。就在昨日,他才刚刚记住这女郎的名字,姜如初。 姜如初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门外有奴仆高呼一声:“方大人到~” 厅内顿时一静,所有人纷纷放下手中杯盏,立马起身恭迎。 第143章不知轻重 “方大人到!” 厅内顿时一静,新晋秀才们纷纷放下手中杯盏,立马起身恭迎。 身有秀才功名,可见官不跪,无须像白身时要五体投地的行跪拜大礼,只需拱手作礼即可。 姜如初以及身旁的霍衍舟,都是立刻起身,低头拱手。 一位身着浅绯色大袖圆领衫,头戴直角幞头的中年男子踏着四方步走进来。 众人一肃,全场齐声道:“拜见学政大人。” 方大人缓缓走上主位,一伸手,声音沉稳有力:“众秀才请起。” 学政大人到场,席宴正式开始,众秀才拜谢后都纷纷准备落座。 这时,姜如初察觉头顶有一道凝视的目光,心有所感。 她刚一抬头,就正好对上主位上的方大人审视的视线,复杂的眼神中又带着一丝意外,让人不解其意。 厅内众秀才落座的动作顿时一缓,神情暗暗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然而方大人却又将目光,挪到一旁的霍衍舟身上。 “你便是霍衍舟?” 霍衍舟起身拱手,神情不卑不亢,“回大人,正是学生。” “不错。”方大人点了点头,想起他的策论,随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模样生得也好。 满意一笑道:“果然是一位俊才。” “多谢大人夸赞。” 霍衍舟既不逢迎,也不讨好,笑容恰到好处到让人有种距离感,但很难让人心生反感。 方大人便不禁脱口而出道:“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 席宴上的众人纷纷立刻捧场,夸赞学政大人出口成诗。 这可算是十分高的赞誉,方大人以严苛出名,很少这般夸人,更别提一位初得秀才功名的学子。 厅内众人纷纷艳羡的看着这一幕,无一不服气,霍郎君的确文采模样俱风流出众,配上此句,当之无愧。 霍衍舟淡然一笑,有礼有节,“多谢方大人赞誉,学生愧不敢当。” 方大人的视线,这才又落到一旁的姜如初身上。 众秀才刚刚消减几分的兴奋之色,迅速又恢复,个个都伸长脖子悄悄望着这个方向。 “那篇农商策真是你这女郎写的?” 方大人弗一开口,便是一声疑惑质问。 果然......众秀才远远的探看着这一幕,脸上的兴奋之色已是显而易见,激动得似乎都想直接站旁边来听。 霍衍舟眼眸低垂,神色平静,另一边的左世才兴奋又激动的瞧着前方那女郎,心道果然有黑幕。 姜如初屏气凝神,迎着方大人审视质问的目光,沉稳作答: “回方大人,正是学生,不才在下。” 随即头顶上便响起一声:“狂言妄语,不知轻重。” 姜如初一愣,身子顿了顿。 还是镇定自如的拱手出声:“......多谢学政大人指点。” 众秀才心中顿时狂点头,学政大人果然明眼识人,这女郎方才可不就是狂妄至极! 霍衍舟低垂的眼眸微动,却似乎察觉到这句话中透出的不同。 方大人虽是一声斥责,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怒气,眼神也早已将面前这女郎上下扫了好几遍。 衣不重采,端庄大方,倒像是个好好读书的女郎。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文气稚嫩的女郎,竟能写出那般大刀阔斧的农商策。 方大人疑惑,“你文章所写,是考场突发奇想,还是思虑已久?” 咦...... 众秀才脸上的兴奋稍减,有些迟疑,学政大人这话怎么咂摸着味儿有些不对。 姜如初老实回答:“回学政大人,学生自山中读书时,常见农人挑担行商,来往山间,日子依然困顿,便思虑已久,并非临场作答。” 席上众人神情各异,厅内鸦雀无声。 方大人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读书习文时,还能不忘观世情,也难怪......”非亲眼所见,下手哪能如此精准有力。 就是太有力了些,让他一想到此文章上奏上去,该引起如何一番争论,心下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方大人吐出一口气,看向一旁这女郎。 “你那篇文章,本官打算拟个折子递上去,你回去将那篇农商策好好梳理一番,其中不够详细处再列一列具体说法,不可含糊。” 此话一出,便像是晴日惊雷,震得在场的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众秀才面面相觑,拟折子递上去...... 谁能想到,这姜案首女郎之身,不仅没有遭方大人厌弃,反而竟如此得他看重,竟还要专门拟折上奏! 霍衍舟从容淡定的神情微微一滞,缓缓的看向了身侧之人。 姜如初迅速反应,忙拱手应答,“多谢学政大人看重,学生定然将这篇农商策详细条列出来,绝不让大人面上蒙羞。” 拟折是何意,姜如初心知肚明,这就代表着方大人要以她的策论为主张,上奏到朝廷,让百官议论决策。 上奏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内阁和朝官的认可还另说。 但在场的众秀才们可不这样想,纷纷盯着最前方的姜如初,呼吸急促,神情何止一个艳羡可以形容。 倘若她这策论将来真能实行,这篇农商策定然要公之于众...... 这姜案首的大名,到时候岂不是人尽皆知,就能扬名八方? 席上只听得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方大人望着姜如初,满意的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她落座。 姜如初便在各色羡慕嫉妒的复杂目光中,淡定落座。 谢师宴有条不紊的进行,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众人心中早已翻涌难平,再无心吃喝。 各县的秀才们轮番上前,按规矩给学政大人敬酒谢恩。 他们在学政大人主持的院试中拿下秀才功名,得以入县学,可以继续考乡试,学政大人于众人便算是有师恩,这才有了这谢师宴。 方大人勉励几句,让众人不要忘记先贤圣人的教诲,勤勉用功,将来继续参加科举考试,考取举人、进士功名,报效朝廷。 接着按照惯例,便到了赠送笔墨纸砚的环节。 方大人出手的笔墨纸砚,自然都是上乘的好东西,凡是到场的秀才,都能得一份,只是品相不同。 前十名廪生,拿到的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文房四宝,品相用材都出自官场手笔。 后头的增生和附生,拿到的虽不比廪生,但也都是平时重金才能买到的上好笔墨。 而姜如初身为案首,赐礼自然是独一份,又跟旁人不同。 再一次让众秀才羡慕得忍不住暗暗咬牙。 第144章传闻不可信 除了规制内的文房四宝外,姜如初还额外得到外头市面上不曾流通的官府选本,以及方大人的私人藏书。 还有当今圣上亲自书写,专门给各府城秀才之首的勉励语录。 众秀才看得眼红不已,目光一直落在谢恩的姜如初身上,都恨不得那上前谢恩的人是自己。 虽是各地的院案首都有,但这可是圣上亲笔! 圣上亲笔,拿回家挂在祠堂上,燃香供起来,自家祖上老祖宗都能更有光。 方大人明显也很欣赏霍衍舟的文采,除了圣人亲笔没有多余,旁的选本和私人藏书,他都给霍衍舟也备了一份。 这已算是规制外的赐礼,在场除姜如初之外,就属他最受方大人青眼,也最受人瞩目。 霍衍舟全程淡然谢恩,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唯独在姜如初读圣人亲笔的时候,他的眼帘才微微一颤。 上头的方大人赐完礼,便扭头跟一旁离得最近的案首姜如初闲聊起来,比如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从前所在的书院都学些什么...... 姜如初都一一诚实作答,当方大人知晓她此刻身穿的就是从前书院的服饰,脸上的笑容就已是毫不掩饰。 想到那篇农商策,方大人心中对姜如初更加满意了几分,知礼知恩,一朝考上功名,还知道替书院扬名。 未必是施恩就图报,但能被人记在心上,总归比被人抛在脑后,更让人暖心几分。 懂得感恩,那可真是极好的孩子...... 席上时不时有秀才扭头看向这个方向,注意到方大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众人心里都是止不住的疑惑。 传闻不是说学政大人素来不喜读书的女郎,不喜欢会笑得这般开怀?看来这传闻也不可信! 左世才见霍衍舟额外得了方大人的赐礼,在一旁满满艳羡,忍不住凑过来崇拜道:“霍郎君,学政大人很看重你呢.....” 霍衍舟顿时笑了,笑容却一如往昔,并无温度。 他缓缓扭头看向身旁这少年郎,语气毫无起伏的轻声道:“既然左郎君喜欢,稍后散席,都可拿去。” 左世才心下觉得转赠方大人的赐礼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想这可是霍郎君给他的,他顿时便痛快点头。 小声欢喜道:“多谢霍郎君,既然互赠笔墨,我的也随你挑选。” 而此时霍衍舟已经回过头去,并未作答,左世才以为他未听见,正要凑更近些。 正这时,外头有一个仆从进门来,神色有些慌张。 飞快的跑到左世才的耳边小声道:“郎君,知府大人命你速速前去书房,不可耽搁。” 左世才不满嘟囔:“姑父此时叫我做什么?他明知此时谢师宴还未散去。” 仆从神色略显焦急,低声透露一点口风道:“大人似发了火,听说今日迎客的门房正在后院挨板子......” 左世才顿时表情一愣,看了眼前方正在给学政大人回话的姜如初,回过头来便已心知是东窗事发。 他稚嫩的脸上有些迷茫,愣愣道:“姑父为何要发火......” 姜氏一个落魄小族,这姜如初侥幸得了学政大人青眼,可她再怎么能讨人欢心,她也不可能越过陈知府去,难不成还值得堂堂知府大人顾忌。 左世才完全不解,匆匆向上首的学政大人告辞,茫然离去。 刚一进陈知府的书房,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迎头就遭了一个大耳刮子。 啪! 左世才十分不可置信,“姑父,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啪!陈知府抬头又是一巴掌。 两巴掌,顿时就让这才刚刚十三岁的少年郎,呆愣当场。 陈知府气急,不知他夫人娘家怎么能养出这样的蠢材,他辖下新出炉的小三元,自个儿都还没来得及捂热。 这好侄儿,转头就给他推远了! “不就是区区一个秀才而已,也值得姑父你如此看在眼里?” 左世才不服气,含着泪,明明他自个儿也是新晋秀才。 他气愤不平的哭道:“何况霍郎君也比她有才学多了,明明他才应该拿小三元,哪里不比那乡巴佬名正言顺!” 陈茂能真是要被这蠢材气死,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银钱。 “那霍衍舟也罢,这姜如初也好,不都是本官辖下出去的人才,不管将来用不用得上,他们身上带的都是我平陵府的印儿!” “瞧你这草包样儿,你能懂吗?” 对于一位身在官位的人来说,绝不能放过辖下任何一个可造之材,不管将来能不能成材,就算不拉拢,现下也绝对不能拉仇恨。 更何况,那姜如初刚得方大人的青眼,又是新晋小三元,将来再差,也绝无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左世才含着泪神情愣愣的瞧着自己姑父,捂着自个儿被打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陈茂才恨铁不成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蠢材,就不是混官场的料,费劲吧啦给他弄了个功名,不知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了他。 都怪他夫人娘家没有立得住的儿郎,不然也不至于扶持这小子。 陈知府唤来贴身侍从,让他吩咐幕僚好好备一份厚礼。 还特地嘱咐道:“也不必说缘由,就说是本知府赐给本次案首的,瞧瞧她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心生怨怼,有了隔阂...... 这人才就是废在自己手里,也绝对不能推给政敌。 这边的谢师宴,也已逐渐到了尾声。 方大人刚刚已离席,临走时嘱咐了姜如初几句农商策的事,便让厅内众人随意。 学政大人一走,席宴当然就更随意了几分。 众新晋的秀才们各自热情的攀谈结交,既是同科也是同乡,将来难免会有互相依仗的时候。 姜如初也被人拉着寒暄了两句,她方才被方大人看重的事,在场无人不晓,现下谁还敢给她没脸。 此时便有几位秀才公忍不住上前,想趁机拉近关系。 姜知望便适时上前来,门神似的站在姜如初身旁,寒暄的话由她自己来说,但凡想劝酒的,他便替她挡下去。 姜如初也不甩人脸子,哪怕发现面前这人方才就在席上准备瞧她笑话,她也照旧笑容未改。 但今夜一出了这个府门,面前这几张面孔她还能记住多少。 便不得而知了。 也有拉不下脸的秀才,远远的并未靠近,十分不屑的瞧着前头这一幕。 哼,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半分骨气也无。 正这时,一个幕僚打扮的男子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朝里瞧了一眼,便快步走到席宴上,引得正攀谈的一众秀才纷纷看来。 只见这幕僚手捧一个精致的匣子,瞧着就不似凡物,他大踏步的走进来,无视旁人的目光。 一直走到最前方,姜如初的跟前,这才停下脚步。 第145章苟富贵 在厅内众人的注视下,姜如初眼看着刚进门这男子,一步步的走到她的跟前。 幕僚手捧一个精致的匣子,垂着头十分有礼的往前一递。 微笑着朗声道:“这是知府陈大人,专门让小的给姜案首您的,大人叫您只需用功读书,旁的不必多想,也不必前去道谢。” 他特地补上一句:“......独您这一份。” 在场众人耳聪目明,听得那叫一个清清楚楚,知府陈大人,特地给姜案首备了礼,还是独一份! 姜如初怔然一瞬,想到陈知府从未单独与她相见过,又留意到席上迟迟未曾返回的那少年天骄,人未回,礼先至...... 大人专门给你的。 独你这一份。 旁的不必多想。 刹那间,姜如初已明白那少年定然和陈知府有着紧密的关系,眼前这一切便都能顺理成章。 知府大人这番当众拉拢,是试探,也是敲打。 姜如初的身体已然迅速反应,她恰如其分的露出一个欣喜感激的笑容,不敢置信的颤着手接过那匣子。 “学生何德何能,能得以大人如此爱重......” 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表情里明晃晃的感激,看得眼前这幕僚心中暗自满意点头。 姜如初喜不自胜,当众颤着手打开了那匣子,里头竟是一套红玉的头面首饰,发簪发钗步摇耳坠。 一整套红玉首饰耀眼夺目,瞬间闪瞎了厅内一众秀才们的眼。 不远处的霍衍舟终于抬眼望来,瞧了那匣子一眼,嘴角似乎扬起一些弧度,随即又低下头去。 姜如初笑容一顿,丝毫未减还恰当的更加惊喜了几分,似乎看着眼前这套从未见过的华贵头面失了神。 面前留意着她神情的幕僚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心道果然还是小女郎心性。 容易掌控,只要额外给点殊荣,轻易便能让她死心塌地。 姜如初一脸感激惊喜,“大人如此爱重,学生何以为报......” 幕僚朗声一笑道:“大人怎会图报,您只需用功读书,别理窗外事,便是对大人最好的报答。” 听在姜如初耳中便是:好好读你的书,等着大人我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别随便被人三言两语就生了嫌隙。 说罢,这幕僚便十分满意的瞧了她一眼,转身潇洒离去。 耳边响起一众秀才的恭贺声,和再也藏不住的一片羡慕之声。 “恭喜姜案首,能得知府大人如此看重!” “就是......陈知府面也未露,独独记挂着你一个,真是羡煞我等。” 有秀才探着脖子来看,眼热的嘀咕道: “知府大人单独备礼,这是何等的器重,不过这送首饰的,咱们却是还是头一回瞧见......” 往年的院案首都是送刻印,送佩玉等文雅之物。 平陵府数十年来,出过几位女秀才,但从未有女秀才拿过案首。 旁边的秀才回道:“自然是头一回,咱们平陵府这不也是头一回出女案首,往年的案首,哪能送这。” 不然方才那人怎么会说是独一份! 下一瞬,姜如初已经将匣子关上,隔绝了一旁数道探着脖子来看的目光,让众秀才好不失望。 她笑容不减,垂首回笑一圈,算是应了这些同科们的恭贺。 这一套精致的红玉头面,虽用不上,但卖出去定能值不少银钱,好歹算是陈知府手下人费了心思单独为她备的礼。 霍衍舟一贯的神情清冷,低垂着眉眼独自饮酒,像以往般忽视身旁这些逢迎讨好,让热情上前的秀才们脸上都逐渐有些尴尬。 众人都开始忍不住转移视线。 而现下,大家都瞧见姜如初先是得了学政大人的青眼,眼下又得知府大人殊荣。 如今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姜案首已是炙手可热,前程一片大好! 随着霍衍舟长袖一甩,漠然离去,席上的秀才们都坐不住了……. 脸厚些的,已然笑着上前与姜如初攀谈,面皮薄些的,也绷着脸跟着上前,虽踌躇着站在一旁说不上话,也未曾离去。 也有秀才瞧见没了热闹,便失望离去。 姜如初笑容不咸不淡,应对从容。 但她目光一扫,却突然瞧见人群后站着两人,踌躇着似乎想要上前说话,但却被众人远远的隔开。 姜如初当即直直的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来,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看到人群后站着那两个女秀才。 两位女秀才看到她走过来,都是一脸欢喜,赶忙上前。 “姜女郎,久仰大名。”左边这位女秀才欣喜的拱手一礼。 姜如初笑容真心实意,回礼问道:“二位姐姐之前就见过我?” 右边这位女秀才也拱手笑着道:“姜女郎年少才盛,我二人在府试时就曾听闻过你的大名。” 姜如初一攀谈,这才知晓,原来二人是一个县的好友,结伴而来,在院试时听闻有女郎连中两元,就曾打听过她的名讳。 二人都是附生,昨日本该离去,听闻是她拿下小三元,这才忍不住前来谢师宴想一睹其风采。 “姜女郎风姿,令我二人钦佩。” “对,在这些瞧不上咱们女郎的秀才跟前,好好出了一口气!” 两位女秀才都十分的欢喜,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姜如初笑着道:“二位姐姐也不枉多年苦读,考上秀才满门荣光,往后我们共同用功,乡试也可再相见。” 然而二人却笑着摇了摇头,竟都表示不会再考。 姜如初笑容一滞,不解道:“为何?附生也可参加明年的岁考,秀才等级升上来,一样也可以继续参加乡试。” 原来二人早过花信之年,都已成家,膝下也早有儿女,夫家都不支持她们远赴郡城继续科考。 二人苦考多年,能考上秀才已是十分艰辛,也都自认为才学不足以继续参加乡试,因此打算在乡里做个教书先生。 秀才功名办个私塾绰绰有余,至少生计不用愁,也受人尊重。 姜如初心下百感交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她只能笑着祝贺。 左边这女秀才笑着真心道:“姜女郎,你年纪尚轻,又有如此才学,将来参加乡试定能高中,我二人都看好你。” 右边那女秀才也笑容满面的点头,“能有幸与你同科,是我二人之幸,望你一鸣从此始,才压众儿郎!” 姜如初与二人交谈一番,彼此恭贺祝愿,这才笑着道别。 第146章勿相忘 席散之际。 同科们都热情的邀姜如初一起赴明日的秀才宴,后日的同乡宴,大后日的说文宴,以及各式各样名头的席宴。 一旁的姜知望皱着眉头,正要上前为她挡回去。 姜如初已经笑容满面的一口回绝: “多谢各位盛情相邀,不胜荣幸,只是在下族中正置办席面,要为在下考上秀才作贺......” “在下着急回家宴客,分身乏术,就不打扰各位欢聚了。” 她言辞周到,理由又十分充分,让人挑不出错来。 众人秀才只能作罢,“也是,姜案首是头名,家中席宴肯定隆重,不知多少人来贺。” 有人玩笑般说道:“将来姜案首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同科啊。” 苟富贵,勿相忘! 姜如初一笑,熟练敷衍:“各位抬爱了,以后还得仰仗各位同科,遗憾不能赴宴,各位勿怪。” 众人还不忘客套两句,“缺了你这案首,咱们这宴也就没几分意思,我等也只能等有缘再聚......” 实则在谢师宴后聚会是惯例,相邀的秀才都不会缺席。 同科之间以后各自天南地北难得一见,向来都是借着随后这几场席宴拉近关系,腾达后也有个照应。 本想邀上这炙手可热的女案首,可众人都心知肚明,带上个女郎,往年的许多环节都有些不便,比如夜不归宿就肯定不行。 众人本就迟疑,听她拒绝,虽失望却反倒松了一口气。 席散时已然深夜,姜如初和姜知望二人一同回到客栈。 姜母到此时还未入睡,在姜如初的房里已等候多时,她忙了一天一夜,都在忙着置办行头。 为明日的“衣锦还乡”做准备,等着回去让亲戚们好好艳羡一番。 姜母这两日在府城买了两身衣裳和鞋面,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府城女郎最爱,女儿一套,她自个儿一套。 听闻是新晋女案首要穿,那制衣行的掌柜眼睛一亮,特地给她选的端庄大方的样式,上乘衣料,袖口裙摆都是精巧绣艺。 姜母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在选首饰衣物上眼光尤其独到,一眼就瞧出这家店没有夸大其词,拿出的都是上好的货色。 掌柜的为结善缘,还特地给她打了折,只收了个不亏本的价钱。 原本今日的谢师宴,姜母就打算让姜如初穿上这一身,体体面面的前去赴宴,谁知女儿执意要穿那弟子服,她这才作罢。 这衣裙也并非白买,明日回凤台县,席上宴客时,才是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姜母到此时深夜还兴奋难掩,反反复复的去摩挲那上好的料子,一副久未谋面的稀罕样。 她忍不住轻声感慨了一句: “母亲这都多少年,没再穿过这般好的衣料了.......” 何止衣裳是灰衣粗布,姜母这些年头上戴的簪子都是素得不行,连个样式也无,灰头土脸与乡间妇人无异。 阔别已久.....久到她都快要想不起,年少时做官家小姐的派头。 姜如初正在擦脸,扭头瞥见一旁母亲伏在桌案上,脸贴着那新衣裳悄悄落泪的模样。 动作一滞,心下忍不住一酸。 她回过头来,若无其事的开口道:“母亲,以后我每月的廪银都给你支配,你要是想穿什么衣裳抹什么脂粉,就去添置。” 廪生作为一等秀才,不光是脸上有光,以后每月都能领朝廷发放的廪银一两,廪米若干,是真正的由朝廷供养,吃上公粮。 其下的增生和附生都没有这等待遇。 姜母一听,忙偷偷擦了擦眼角抬起头,笑着嗔怪道: “你这孩子,母亲一把年纪,半老徐娘的还擦什么脂粉,你的廪银母亲会替你好好攒着,咱们以后不是还得再考乡试。” “去郡城,去盛京都要花不少银钱呢......你上次给母亲的那十两银子,这趟府城早花得差不多,咱们娘俩可得省着点。” 姜母说着就准备去拿算盘,转眼又瞧见自己面前这精致的衣裙,瞬间又肉疼起来。 “早知就给你买一套就好.....”自个儿随便买一身寻常些的,左右族里那群妇人也瞧不出多大的好赖。 姜如初坐到床边,闻言轻咳一声:“其实母亲你也不必如此节省......”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还藏着一大笔银钱。 “我这个做女儿的穿好料子,却不让自己母亲穿,叫姨母们看到像什么样子,母亲你难道想让姨母们觉得女儿对你不好?” “当然不是!” 姜母立马反驳,她可就等着回去好好扬眉吐气一番,让族人亲戚们都瞧瞧,她女儿带着她在外头过得不知多好! 尤其是要让如初那几个表姨母们瞧瞧,她生一个女郎,比她们生多少个儿郎都过得要更好。 “对,这一处的银钱绝对不能省......” 姜母又高兴的拿着衣裙在身上比划,还让姜如初也上身试一试,对自己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 唯一就是头上没有像样的首饰,看起来有些素。 姜母可不是忘了置办,而是能上台面的首饰头面都太贵,她现在就算是能舍得,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 姜如初眼尖的瞧出母亲的失落,这才突然想起今夜陈知府送给她的那份“殊荣”,顿时站起身来去取匣子。 当姜母看到女儿手中拿着的匣子打开,里头竟是一套精巧华贵的红玉首饰时,一时更是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整套齐全的红玉头面,便是从前她也没戴过,得知是知府大人所赠,姜母震惊之余更是连连推拒。 “这套头面母亲配不上,太过奢华,戴出去也显得太过张扬。” 姜如初不管她的拒绝,取出匣子里头的一根发簪就往她头上戴,这根发簪顶端镂空镶嵌着一颗椭圆的红玉,并不张扬。 她本想着这套头面还值些银钱,却忘了自己母亲也能用得上。 “这是知府大人赐给我的,你既是我的母亲,你便配得上。” 随后她又挑出其中一对坠着红玉的耳珰,给自己母亲戴上,红玉衬人,衬姜母整个人气色瞬间就不同起来。 至于发钗步摇璎珞这些,确实太过奢华,在她们如今的门户看来,是张扬了几分。 但将来,她一定会让母亲有用得上的那一天。 姜如初将装着剩余首饰的匣子交到母亲的手上,“都是母亲你的,你自个儿收着吧。” 姜母看着铜镜中的阔别已久的自己还没回神,女儿就将匣子塞到了她的手上,她表情愣愣,眼眶中瞧着似乎又要决堤。 “别哭......” 姜如初立马道,“你这一哭,咱这喜气就冲散了。” 姜母立马破涕为笑,含着泪道:“好,母亲不哭,母亲还要扬眉吐气,要笑着回凤台县。” 笑着回去好好让他们瞧瞧..... 第147章还乡 第二日天不亮,姜如初母女俩便和姜知望一起返乡。 照旧坐头叔的马车回去。 府试时,头叔曾护送姜氏子弟几人一起上平陵府,姜知望自然对这个车夫有印象。 姜知望上马车时,瞧见这个熟悉的刀疤车夫,还意外了一瞬,见姜如初熟络的称呼“头叔”,他这才收起神情中的意外。 头叔瞧见姜如初,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默默的伸手将车辕上挂着的一个红纸包着的小盒子递给她。 姜如初刚坐到马车内,一抬头便顿住,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头叔在给她送礼。 “......拿着。”头叔脸上的笑容已经稍纵即逝。 姜如初还是伸手接下,“多谢头叔。” 马车外传来一道重新恢复笑意的声音:“谢啥,你也算是头叔我一路亲手送出来的秀才。” 说着似乎想到姜知望此次也考上秀才,头叔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道:“我还以为这次只有她们母女......” 车内的姜知望倒没有什么不快,毕竟他和这头叔也只有上次府试的一面之缘,他坦然道:“无碍。” 正在上马车的姜母瞧见,顿时笑起来,忙跟着谢道:“哎呀,多谢你车夫兄弟,真是让你破费了,你也不容易。” 姜如初以为最多就是吃食或民间小玩意儿之类,谁曾想,她一打开,盒子里头竟然趴着一只通体金黄张着大嘴的蛤蟆...... 她仔细一看,是三条腿......原来是蟾蜍。 而盒子里,一旁还放着一枝新鲜的桂花,八月正是金桂飘香之际,这一枝还带着晨露,一看便是才摘的。 很显然,头叔的这礼,送的是蟾宫折桂。 姜母伸着脖子一看,先是一愣,随即好奇的玩笑道:“车夫兄弟,你这蛤蟆黄灿灿的,不会是黄金的吧?” 头叔在外头“驾”了一声,随即声音闷闷的纠正道:“那是蟾蜍,不是蛤蟆......” “铜身上了层金漆,小玩意儿,女郎拿着摆在案头,算头叔贺你考上秀才,好兆头。” 头叔难得说了这么大一段话,姜如初看着眼前的蟾蜍和新桂,一时怔然。 好一会儿才再次回道:“......多谢头叔。” 马车飞快的驶回凤台县,这一次,因姜如初和姜知望两人都已有秀才功名,因此他们可以不用再走民道。 驿站的官员看到身份文书,知晓马车上是两位秀才返乡,都是态度可亲,十分麻利的便走完流程。 官道宽敞平坦,少见马车行人,因此原本两日的车程,这一次返程,他们只需一日便能到达县城里。 衣锦还乡,按理说应该情绪高涨。 可一路上,姜知望低垂着眉眼,神情凝重,就连昨夜里还兴奋得迟迟难以入睡的姜母,此时也是默默的揪着手,一句话也不说。 显得最轻松的,竟然是正在吃点心的姜如初。 姜母揪完手,又再次忍不住去摸一旁的布匹和点心盒,这些都是她今日要带回去给几位姨母表婶的“礼”。 姜如初一早瞧见时还有些惊奇,母亲近月来那精打细算的模样,连自个儿都不舍得再吃点心,竟舍得给姨母表婶们送。 姜母听见,笑看她一眼,竟还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这小孩子家,你不懂...... 母亲那点小心思,姜如初怎会不知道,见她兴冲冲的又是备礼又是置办行头的样,也便随她高兴去。 姜母此时一瞧点心盒,这才发现,女儿手中拿着吃的正是她备礼的其中一份。 “哎呀,你这孩子.....” “你要吃也吃这一盒最贵的呀,挑点心都不会,这桂花糕都是近日府城的糕点铺里卖不出去的.....” 马车飞快的在官道上疾驰,不过大半日功夫,很快便临近凤台县城门。 要下车之际,在姜知望的注视下,姜母才有些不好意思的从包袱里取出那红玉发簪和耳珰。 珍而重之的给自己戴上,还仔细的理了理衣裙的褶皱。 在姜如初的笑眼下,姜母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扶着她的手,缓步下了马车。 姜氏的人早就等在城门口,瞧见姜如初一行人下马车,这才快速的跑上来迎。 姜如初打眼一看,竟是二表叔姜常德,带着族里几个脸生的年轻后辈。 二表叔家同姜如初家的来往最少,只在上次府试后送过定做的衣裙,四表叔家今年以来倒是一直往来,时不时往书院写信送钱的。 据说二表叔一直操劳族中大小事,最为忙碌,没想到他这次竟还会亲自来门口接两个小辈。 姜常德上前来,便先是沉稳的吩咐几个小辈:“快些去搬行李,仔细些,留意着什么不能磕碰。” 随即又问候姜母:“三妹妹,一路上辛苦了。” 姜母许久不见如此从容,上前笑容得体的一礼道:“二哥哥,劳累你特地来迎我们。” 接着便到姜知望,姜常德顿了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不错,能一次考上,已是十分难得。” 姜知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明显情绪有些低落,尤其是越临近家门口,他的神情便愈发凝重。 最后,姜常德的视线还是落到一旁的侄女身上。 他嘴唇一动,最终说了一句;“......一路辛苦了。” 姜如初笑容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见过二表叔,劳烦您亲自来接。” 姜常德却瞬间皱起眉头,“你如今已身有功名,稍后就算是见到族中长辈,拱手作礼即可,莫要失了气势。” 这两日他忙到焦头烂额,本不该他来城门口迎,但老太爷特地找他密话,一定要由姜氏的管事人亲自来接,才算是对两位秀才公最大的礼遇。 “难得祖上冒烟同时出了两个秀才,却一个孩子是旁远支,另一个孩子又是不亲近.......” “咱得把礼做到位,尽最大的情,实打实的关心疼爱,不怕孩子们不领情。” 这是姜老太爷的原话。 第148章瞧,女秀才 姜如初被训得一愣。 她抬起头来,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倒没有当众反驳。 姜常德说完便一顿,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孩子并不是族中其他亲近惯了的小辈,训斥的话一说出口,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走吧,族里人都等了一天了。”他扭头吩咐其他人。 二表叔带来的这几个年轻后辈,约莫都是族中亲戚家的,瞧着都脸生,但个个都十分的听他的话,手脚也是十分的麻利。 路上姜常德贴近自己三妹妹,将家中情况一一告知,比如明日的席宴在她院中置办,今日大家要一起先去祠堂上香。 姜如初家的院子刚租住出去半年,在她高中的捷报传回家的第一时间,族里便做主派人将院子收了回来。 南壁以孝治国,向来便是以家族为天,孝道为重,族老们拥有对家族有着绝对的掌控,平时不随意插手倒罢。 从前族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族里折腾,只要别太过分,一个家族吵吵闹闹争来争去,只要不散,都是寻常的。 如今考中秀才这样的大事一出,事关家族兴盛,族老们一旦睁眼,自然是一切以大局为重。 养出秀才的院子,怎么能一直给外人住着! 宴请作贺,拜祖烧香,秀才回族里,还得住旁人家,传出去像什么话,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姜氏族中苛待。 姜常德逐一挨着给姜母讲清楚,“妹妹家这院子以后空置着吧,兄长会让人看着,绝不会再有人敢擅闯。” 如今,姜氏的管事人发话,这院子终于算是彻底安生。 姜母拿不定主意,不敢点头,频频回头朝自家女儿看去,见姜如初点头,她这才敢回头一口答应。 “行,那咱们以后就不租住出去了,烦劳二哥哥以后让人看顾些。” 姜常德见状,往后看了一眼。 一行人快速的朝着无尾巷走去,姜如初家早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一新。 族里一大群人一早就等候在此处,望眼欲穿。 远远的刚瞧见一行人的人影。 巷子口观望的一群小子们顿时跳起来,朝里头高呼一声:“来了来了,秀才公回来啦!” 姜氏的小子们赶忙跑回去报信,沿路准备已久的鞭炮,一串接一串的被点燃,噼里啪啦,火花和烟尘升起。 姜如初和姜知望,便在接连不断的鞭炮声中,走进巷子里。 整条无尾巷瞬间便像是活过来一般,沿路的敞开的门户都接连探出黑漆漆的脑袋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夹杂着巷子里热闹的叽叽喳喳声。 有些人户一家人都跑出来观望,男子探着头,妇人抱着稚儿,兴致勃勃的翘首以盼。 看到姜如初熟悉的身影,街坊邻居们都显然更为激动。 悄悄激动道:“瞧,那就是咱巷子出的女秀才......” 但眼看着姜如初走近,街坊四邻似乎都有些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的站在门口恭贺,“......恭喜恭喜。” 姜知望知道这些人都是姜如初家的邻居,招呼的自然是她,除了礼节性冲周围人抬了抬手,便只是快步朝前走去。 姜如初一甩袖袍,笑容满面的沿路拱手,挨个回礼。 后头瞧着这一幕的姜常德,笑容一滞,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孩子不声不响,却是个有主意的,再训斥反而适得其反。 沿路在门口恭贺的街坊们,瞧见姜如初态度亲善,胆子也大了起来,欢喜声不停,话也多起来。 “女秀才哟,咱们无尾巷这回可不得了。” 有人壮着胆子招呼道:“......秀才娘子,回来啦!” 周围的热闹一静,大家都齐齐的瞧了过来。 姜如初微笑着回首,无奈朗声道:“各位伯伯婶婶们,你们都是看着如初长大的,不必如此拘谨。” “大家还是像从前那般,唤我初姐儿就行。” 这些年姜母独自带着她,孤儿寡母,若不是街坊友邻时不时出手搭一把,凭姜母这庶务不通的性子,又哪能这般顺利将她养大。 远亲不如近邻,姜如初深有体会。 冰层一破。 更加热闹的欢呼声四面响起,街坊四邻们脸上都扬起大大的笑容,所有人都忍不住围拢上前。 望着她亲切出声,笑着赞个不停。 “初姐儿如今出息了,谁能想到咱们无尾巷能出一个女秀才。” “咱无尾巷出去的孩子,果然是不忘本的好孩子,一点秀才的架子都没有.......” “就是嘛,咱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是错不了。” 平头百姓瞧见穿长袍的人,都是远远的不敢上前,稍近些都会被呵斥下里巴人,泥腿子没见识等。 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秀才就在跟前,同大家脸贴脸的讲话,笑容满面,丝毫没有任何嫌弃或瞧不上的意思。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最真挚的笑容,亲切满意的盯着姜如初,就跟看自家孩子出息了一般,都是忍不住一脸的欣慰。 前头的几人早就走进了姜如初家,唯独她这个主人落在最后头。 二表叔姜常德抄着手站在院门口,板着脸等着她。 远远的,他瞧见旁边那妇人抱着稚儿,竟还让怀中的孩子伸手去摸姜如初的头! 他顿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张了张口……. 最终,姜常德选择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来,摸摸秀才娘子的头,咱们沾沾聪明气儿......”妇人小心翼翼的笑着,将怀中孩子的手托着向上去碰姜如初的额头。 姜如初也微笑着微微俯身,不让这妇人太过吃力,让那暖呼呼的小手轻轻触了自己的额头一下。 周围的欢呼声一片,大家都纷纷笑着道:“沾了聪明气儿,狗娃以后也能做秀才公。” 姜如初同街坊四邻们都挨着打过招呼,这才笑着转身,往自家门口走去。 身后的邻居们还不舍得散去,都在身后笑闹着,注视着她的背影。 姜如初走了几步,突然又扭头冲大家扬声说道:“明日是我家办席宴,请伯伯婶婶们都来啊!” 身后顿时炸开欢呼声一片,众人都十分热情兴奋的答应,“好啊!” 姜如初笑着回过头来,刚往前几步。 一抬眼,就瞧见门口早已脸黑如锅底,正居高临下盯着她的二表叔。 第149章泥腿子 姜如初一抬眼,就瞧见门口,脸黑如锅底的姜常德。 她出口唤了一声:“......二表叔。” 姜常德皱眉盯着她,正斟酌着,眼看她若无其事的要从面前走过,他终于忍不住。 低声出言责备道: “一群泥腿子......也值得你结交往来,还要请来咱家席宴上,让明日席上的客人瞧见,还不笑话咱!” 虽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中,姜氏现今和泥腿子无二。 但如今姜氏正是准备起复的时候,巴不得早些和这些平头百姓拉开距离,这孩子倒好,反而沾上去。 姜如初微微侧过头,就瞧见二表叔一副明显责怪她不懂事的神情,她此时脸上已无任何笑意。 只淡淡的说道:“二表叔,您若是不愿意请他们,可将知望兄长的席宴另办.......” 她带着些许冷意的宣布道:“我家的席宴,我就愿意请他们。” 姜常德一噎,神情愠怒,瞬间脱口:“你敢忤逆......”欲言又止。 忤逆不孝是大罪,一旦被扣上这个罪名,戴珈示众是小,还得除功名下大狱,姜氏名声扫地不说,这孩子也算是废了。 最后“不孝”两个字,顾及现下院子里一群族亲,姜常德最终还是又咽了回去,憋得一脸通红。 姜如初脚下未动,回视过去,神情不变。 姜家的院子里现下聚拢不少族亲,主支一脉几房家的亲眷都在此处等着去祠堂,瞧着门口二人迟迟不进门,都伸着脖子在看。 院子里正打算出来迎的姜如成,远远瞧见这一幕,察觉气氛不对,赶忙上前来缓和。 “如初妹妹,你可算是赶回来了......”姜如成笑着走上前来,“这是怎的,都站在院门口作甚,快进来吧……” 姜常德并不打算轻轻揭过,他气哼一声。 对姜如成沉声道:“怎的......你这个妹妹如今这是翅膀硬了,都敢跟长辈叫板了,要请一群泥腿子赴宴呢。” 姜如成一愣,眼神往巷子外还未散完的人群扫了眼,便已飞快的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二叔,您先别动气,外头都是邻里街坊,如初妹妹这是念旧情,哪是故意跟您叫板......” “重情义这是好事,这不也是在说咱姜氏惜客好义,好名声啊,妹妹此举肯定也是为整个家族考虑。” 姜如成直击要害,三言两语就将姜常德说得眉眼舒展,迟疑着赞成的点了点头。 “如成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姜常德扭头看了姜如初一眼,语气缓和了几分说道:“既是如此,也该好好跟长辈说,哪能言语顶撞。” 见姜如初不出声,他咳了一声,松口道: “行,请就请吧,明日在外头的巷子边上摆几桌,让他们也跟着沾沾喜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如初已经淡着脸开口:“巷子外风大,我打算将麻婶她们请到院子里来。” 姜常德的脸瞬间又气得通红,“你看看,你看看......如成,她这就是故意在跟我叫板!” 姜如成赶忙先安抚住二叔,随即上前带着姜如初往一边走两步。 小声劝道:“如初妹妹,你就别跟二叔唱反调了......大喜的日子,别太不给长辈的面子。” 姜如初看大表兄一眼,笑了一声,坚持道:“我只是想请麻婶她们到院子里来坐一坐,怎么就成跟二表叔唱反调。” “二表叔若不愿意,自可另办席宴,左右我家这院子也小。” 姜如成不赞同的看她一眼,他心知这个妹妹心里跟明镜似的,怎会不知这场席宴的真正主角是她。 若不是出了头名案首,凭区区秀才功名,怎能如此大操大办,又怎能请到县里这些有头有脸的门户。 姜如成无奈一笑,她明知自个儿是小三元,不可能另办席宴,这般说话明显就是故意来气二叔。 他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小声耐心的解释道: “二叔方才已让步,实在是这院子只坐得下族中长辈,还有段氏尤氏这些来客......” “连我们这些小辈,同旁支那些亲眷,都只能坐到外头的巷子去,并非二叔故意不让你家这些街坊进院子。” 姜如初眉头微皱:“那我坐哪儿?” 姜如成愣了愣,不解的脱口而出道:“你和知望两个秀才,自然得坐在院子里待客,同长辈们说话。” 所以,她要跟一群连她自己也认不全脸的人坐在院子里,而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街坊长辈们,却只能坐在巷子外头喝风。 姜如初定定的回看向姜如成,表情里已带上一丝冷意。 她道:“我坐哪儿,麻婶她们便坐哪儿。” 姜如成闻言彻底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妹妹也许并不是在孩子气,也不是在开玩笑...... 在她的心里,怕是那些街坊邻居,比此刻屋里一群族亲都要重。 姜如成一时无言,愣愣的打量着她,现下仔细一瞧,才猛然发现她眉眼间从来都是一片疏冷。 他哑然开口:“如初妹妹......” 后头突然传来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你既非要请,那便请到院子里来吧。” 姜如成闻声猛的回头,顿时出声唤道:“大爷爷......” 姜如初也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身后几步远正站着姜氏老太爷,而方才身后的二表叔,早已到后头院子里远远的站着。 屋里的族亲们都走了出来,此时院子里满满都是人,表叔表婶们,兄长姐姐们,表姨夫表姨母们...... 一大家子,老少齐聚,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众人都穿戴得十分规整,此时正齐刷刷的看着这个方向。 姜知望扶着付母站在一旁,遥遥的看过来。 姜母被表婶表姨母们簇拥着,也一脸担忧的望着这边。 姜老太爷对姜如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眼神落在旁边的姜如初身上。 他接着却话头一转,缓缓朝她说道: “……只是你非要请进来,他们却未必敢落座。” 见姜如初没有说话,姜老太爷笑容逐渐扩大几分,他知道这孩子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是个聪明孩子。”他慈爱的笑着。 第150章抬门槛 “你是个聪明孩子。”他慈爱的笑着。 “大爷爷知道你是想抬举他们,可身份尊卑不能乱套,明日来的都是本县士绅,他们也受不住这个抬举。” “即便是让他们同座,他们也绝对不敢进门一步。” “孩子......” 姜老太爷一脸慈爱,意味深长道:“你不想讲究,可尊卑有序,你也没到能改变的时候,你太过抬举,有时候对他们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没有与之匹配的身份和地位,贸然冲到贵人跟前,对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来说,动则便是横祸。 姜如初明白,但她说不出赞同的话。 见她还不吭声,姜老太爷慢悠悠笑着道: “重情义不拿乔,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如今是有功名的人,身份终究不同,咱姜氏不能无尊卑没规矩。” “不过,咱明日破个规矩,你出来给你那些伯伯婶婶们敬个酒说说话,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最大的抬举了。” “他们也受得住,如何?” 一旁默立的姜如成眉眼略有急色,大爷爷向来最重规矩,如今竟为了一个小辈妥协,连尊卑体统都能放到一边。 话都说到这里,如初妹妹还不点头答应,让他神色难掩焦急。 “如初妹妹,快应一声啊......”姜如成小声提醒道。 沉默中,姜如初终是点了头。 “是......大外祖父。” 老太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她还没到能改变尊卑的时候,有时候她的好意对旁人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姜老太爷神色一松,眉头却皱了起来,亲切纠正道: “按理你入的姜氏族谱,便是姜氏子弟,应该同如成一般,唤我一声大爷爷才对。” 姜如初表情淡淡,坦然道:“从小唤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还请大外祖父见谅。” 当年族里这些人并不肯承认她姜氏子弟的身份,连称呼也计较着不肯答应,她这般称呼了十几年,如今倒真不习惯换来换去。 姜老太爷一怔,迟疑着露出一个笑容来,终归没有勉强。 对她笑得一脸慈爱的说道:“去吧,同你母亲一起,咱们该去祠堂祭祖了。” 看着那朝院子里走去的笔直背影,姜老太爷却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复杂的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有怨怼啊...... 他回头瞧见姜如成还乖巧的等在身后,又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拍了拍他的头顶。 出口赞道:“你是个妥帖的孩子......就是处事还欠些火候。” 姜如成被大爷爷摸着头顶夸赞,神情明显带着几分小辈的欢喜,听到说自己欠些火候,他也反思起来。 姜老太爷叹口气幽幽道:“如今你二叔处事,手段已是太过古板老套......”跟不上孩子们了啊。 他往院子里看,老老少少一大群人,这么一个大家族。 终究早晚都要交到这些小辈手中. 回过头,姜老太爷见姜如成依然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小辈处事不够周到但懂得用心,他自然愿意多指点。 “你啊,仔细摸清楚你这个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心里都在想什么,不然你这做兄长的,将来可稳不住她......” 那孩子,骨子里明显是个不听训的,吃软不吃硬。 此时天色还不晚,姜氏便出发去祠堂祭祖。 姜氏族人老老少少一群人从姜家的小院子里出来时,队伍瞧着似延绵不绝,人数竟不少。 主支以及附近离得近的旁支,都是这两日特地从赶过来一同祭祖的。 姜老太爷领头走出巷子,身后跟着几个叔伯,随后便是姜如初和姜知望两个秀才携着自己母亲。 接着是族里年轻一辈的儿郎,姜如成、姜平、姜永才以及许多生面孔,最小的不过刚会走路。 最后才是族中妇孺老少,主支旁支所有亲眷,年轻女郎携着自己母亲,手中都拿着香烛祭品以及香案等。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男女老少个个穿戴齐整,精气神十足。 依稀还能瞧出一些原先身为大族的风范。 姜氏的祠堂就在出了巷子的另外一边,单独的修建的一座祠堂,白墙黑瓦,瞧着倒还算干净。 还是四月那次祭祖后,重新好好的修缮了一番,这才焕然一新。 五位族老早已带着人等在门口,就等着人到齐后,好开祠祭祖。 姜氏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此时都站在祠堂外,乌压压的一片。 姜如初幼时来过祠堂几次,从前族中还兴盛时,每逢佳节族人们都会到祠堂烧香拜祖,问候先辈。 但年轻小辈的女郎,从来都是站在最后头。 姜如初从未站在如此靠前过。 所有族人亲人都站在后面,唯独她和姜知望二人在最前方,一左一右的站在姜老太爷的两侧。 这一次尤其不同,因为是高中秀才,族里还要先“抬门槛”,大家才能一起进去。 考上秀才后,这个家族便不再同以往,祖宗祠堂的大门可以比寻常人家高出三寸,也就是七尺三寸。 族老们前两日便已修改过门槛尺寸,就等着两个秀才回乡,当众跨过去,这礼,便算是成了。 随着一位族老代整个姜氏宣读祭文,接着燃放了一串鞭炮。 一阵噼里啪啦后,五位族老整齐的目光,便一致落到最前方两个小辈的身上。 姜老太爷左右看了一眼,对左边的姜如初笑着鼓励一句: “去吧,孩子。” 所有族人都静静的注视着这个方向,瞧着族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秀才,即将代表姜氏,跨出这第一步。 许多族人尤其是年轻后辈,甚至都没见过她,知晓这是族里第一个女秀才,都伸着脖子在悄悄的打量她。 姜知望的母亲,付母在人群中远远的看着,见姜如初竟走在自己儿子前头,逐渐又红了眼眶。 她一时心中万般滋味,照理说,儿子高中应是大喜。 可付母怎么就是不得劲,尤其是这两日前来她家恭贺的人,她瞧着众人脸上的笑容就是有些别扭。 她总觉得,大家肯定都在背后议论闲话,说她家知望还不如自己族妹...... 这两日付母已哭过太多次,再哭又怕儿子多心,当下便只能紧紧的咬着牙,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 姜如初便迎着身后无数道复杂的视线,抬头望着祠堂,看着前方缓缓打开的祠堂大门。 一脚跨了进去。 第151章归还田产 姜如初一脚跨了进去。 跨进去的这一瞬间,她便似乎觉得,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幼时她在站在人群最后头瞧着前头,要等着所有人都进来燃香后,最后才轮到年轻小辈的女郎,有时站得累了她便想,能第一个进来的人肯定不一样。 原来第一个进祠堂的人,其实也没有变得不一样...... 入目过去,一眼望见的是正前方密密麻麻供奉着的祖先牌位,扭头一看两边,上方竟挂着无数的牌匾。 每一块牌匾都写着“进士第”,层层叠叠的数不清,约莫十几副,竟都是祖上考中进士的先人荣光。 姜如初看着这些功名匾,一时入了神。 她外祖父当年是举人为官,也是族中最后一个有官身的后辈,他老人家当年站在这里时,看着这些“进士第”又会想什么呢...... 在族人的欢呼喜庆声中,她身后的姜知望也紧跟其后,随后跟着一脚跨了进了祠堂大门。 另一串鞭炮也噼里啪啦迅速炸开。 几个族老和姜老太爷,都是一脸欣慰的笑容,神情一片感慨,仿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身后响起一片低低的感慨声:“时隔多年,咱们姜氏总算又出了两个有功名的子弟。” 人群中的姜母早已是泪流满面,眼眶通红的看着最前方自己的女儿,一旁付母也是咬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一幕,不光是两个母亲等了太久,姜氏所有的族人,都已等了太久太久...... 别看只是区区秀才功名,至少姜氏一族从此刻起便不再都是白丁,有了功名就不再是平头百姓。 同之前,已然算是云泥之别。 众人脸上都扬起笑容,看着周围这两日匆匆赶来祭祖的旁支,仿佛已经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接着众族人便接连入内,摆放香案,焚香明烛。 姜老太爷在姜如成等小辈的搀扶下,手持红灯笼,同几位族老一起,伴着不绝于耳的鞭炮声,齐齐进入祠堂内。 香案上摆满了红烛米酒,新鲜瓜果和荤素菜,以及献八宝,亮七星,寓意着家族前程光明。 看着延绵不绝的进来上香拜祖的族人,姜老太爷同几位族老的神情都是一片欣慰。 一位长胡子的族老悠悠感慨道:“没想到在老朽入土前,还能看到族人齐心的这一日,也算是能瞑目了。” “是啊,已经多少年没见这么多族人齐聚的场面,这么多小辈,老朽都觉得脸生了......”另一位族老也感叹道。 最边上一位族老虽笑着,却微微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说道: “这些族亲都是离得近些的,咱们姜氏还有很多旁支都没来呢,若要都来喽,那场面......这拜一天都不一定拜得完。” 都说在凤台县,霍氏乃是本地百年世族,高门望户。 可若真要论百年大族,家族底蕴,姜氏绝对不遑多让,祖上曾也有人到盛京为官,也曾金翠耀目,盛极一时。 只是这后头败落,族人四散,再也没了往日荣光....... 姜老太爷笑容幽幽,叹了一声道:“云柳姜氏一脉,福东姜氏一脉......这些都没来吧.....” 长胡子老头皱着眉,“这些旁支听说近些年都过得不算好,可能是太远了,怕路上破费吧。” 边上那族老低哼一声:“怕不是离得太远,连祖宗都忘了......” 族人们挨着上完香,便到了请族谱,记功名的时候。 姜如初和姜知望此次高中的名次,以及各自的名讳生辰都要清楚无误的写上族谱,以彰后辈功绩。 而此次二人高中时,县衙报喜的捷报,也都供奉在祠堂的一角,此处摆放着无数的捷报喜报,皆是后辈高中功名的荣耀。 姜如初中院案首时,圣上亲笔的勉励语录,此时也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一众捷报的正中央。 “永顺二十五年八月,今有姜氏主支嫡脉三房长女,姜如初,在县试、府试、院试中,皆高中甲榜第一名.......” 秀才记完功名,祭祖仪式便算是到此结束。 最后,姜氏几位族老这时候站了出来,当众赞扬表彰两位秀才的母亲,姜母和付母二人。 “付柔教子有方,经姜氏族中商议,赐其白银十两,布匹十匹,精米十斗,寓意十全十美。” “姜莲华教女有方,于姜氏有功,堪为族中妇人表率......” 姜母没想到自个儿还能成表率,一时呆愣,接着便听族老也赐了她“十全十美”。 族老却还没说完:“......经族中商议,北街糕点铺、城南郊外二十亩水田,临近的十亩旱地,皆归其名下。” 一旁的付母瞬间看过来,眼神惊愕,心下顿时翻涌。 果然人家才是姜氏的自己人,给的都是田产铺面,而自己和儿子终究只是外人,只配得些银两布匹...... 手中方才还让她惊喜的“十全十美”,此刻已让付母如鲠在喉。 而一旁静立的姜如初却知道,这些田产铺面,都是曾经外祖父去世时留给她母亲的,现在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接着几张房契田契以及几本账簿,便由二表叔姜常德,逐一交到愣然的姜母手中。 “三妹妹,仔细瞧一瞧,看是否还对得上,从前只是替你看管,如今你家如初也考上了秀才,咱们这才能放心的交还给你。” “如初这孩子现在也有了功名,你将这田产归到她名下,也能免个田税。” 一番话说的是面子也有,里子也有。 旁边的四表叔姜常富笑了一声道:“三姐姐,那间糕点铺一直都是你四弟妹在打理,账面上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找她。” 姜常富竟也难得唤了一声三姐姐,而非直呼其名,让姜母神情意外,好一阵愣神。 四房向来负责商铺经营之事,族中铺面的打理,基本上都是姜常富夫妇二人,可以说姜氏经营收入都掌管在四房手中。 族里的妇人都忍不住艳羡的望着前方。 姜母今日的穿戴也是让众妇人好一番打量,都瞧出她穿的衣裳料子不普通,竟还戴了首饰发簪,让一众忙着操持家里上下的粗妇人都看得红了眼。 人家这命就是好,从前有做官的父亲,如今又有一个做秀才的女儿,真是让人羡慕不来。 第152章秀才宴 右前方的姜老太爷意味深长看过来。 嘱咐了一句:“这些铺面田产的进账,以后都是你母女二人的,既再握在手里,便好好看管吧。” 此刻姜母眼眶红红,愣愣的点点头,迎上前方女儿带着鼓励和肯定的眼神,她缓缓握紧手中的房契田契。 眼中含着的泪,终是没有再落下。 “......好。”她用力回答道。 接着姜老太爷看向姜如初和姜知望二人,“望你二人日后更加勤勉,给自己母亲脸上添光,也给姜氏添光。” 今日的祭祖,便到此为止。 姜母拿回自己父亲的田产铺子,恍如做梦一般。 到半夜,还不敢置信的问姜如初:“如初啊,你说你二表叔和四表叔将这田产铺子都还给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姜如初正在看明日的来客名录,要将所有人的身份家世都过一眼,以免明日应对不上。 听到母亲的询问,她笑了笑道: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你女儿我一天有功名在身,他们就不敢再随意插手这些铺面田产,母亲就放心拿着吧。” 姜母一听立刻坐了起来,惊愕道:“如果你没有功名,他们还能再拿回去不成?” “不然母亲你以为他们这是良心发现了?”姜如初无奈抬头。 真心还是假意不要紧,不论是谁,哪怕是家人族亲,也从来没有无私无暇的爱,没有人会无条件释放善意。 她早已不再期望旁人无条件的关爱,自然也不会失望,有价值才会被重视,这应是所有人的共识。 姜如初继续埋头看名录,平静的说道: “母亲,你自个儿也要立得起来,这些铺子田产,以后都得由你来打理,不许让四房插手,也绝不许典卖出去。” 她要读书,哪有功夫管这些庶务。 姜母从前不善经营打理,之前为过活,卖过不少铺面田产,这些被族里霸占的田产铺子,反倒幸免于难。 从前她们母女二人都毫无价值,老太爷和族老们才会对她们任人宰割的局面袖手旁观。 说到底,还是得自己立得住。 一个秀才功名,可免八十亩的田产税,以及两个名额的徭役和丁税,一些农户便常常自愿将自己的田地寄在秀才名下,用以免税。 姜如初家除去自家的三十亩地,还有五十亩的空闲,但她还打算让姜母多购置一些田地,将来也多些依仗。 靠旁人,靠家族,终究难以让人安心。 两个免除徭役的名额,她也用不上,便给了姜氏族里。 姜母一听,自己又要打理铺子,又要购置田产,顿时头晕目眩,但如今她好歹也算是有些经验,咬了咬牙,倒没反驳。 “好,那母亲试试.......总不能耽误你读书。” 她如今也算是看明白了,没有女儿的功名,她们家哪能有今日,为了不让女儿分心,她这个做母亲的再无能,也只能咬牙顶上。 第二日的席宴上,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流水的席面从姜家的院子里一直铺满整条无尾巷,一直延伸到巷子外去,盛况空前。 然而并未如姜氏先前预料的那般,达官贵人争相上门。 本县世族,段氏以及尤氏等都只派人送了贺礼,并未上门亲贺,各地的乡绅倒是来了不少,基本上都只是来露个面混个脸熟。 毕竟小三元再怎么少见,那也不是没有,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既不能做官,无权无势的,也不能保证将来一定就能考上举人。 “听说霍氏这次不办席呢....."有人小声道。 稍微有脑子的都知道是这是为什么,这也是许多高门大户不上门的真正原因,为了小小姜氏,与霍氏这般的大族生嫌隙,实在划不来。 倒是城中的商户都热情的上门恭贺,附近学舍的读书人,也都上门贺喜,基本上都是为表对小三元的尊崇。 附近同姜氏交好的门户倒都来了,城里但凡有过往来的人家,也都十分的给面子,纷纷上门道喜。 最后加上姜氏族人,也将一整条无尾巷都坐得满满当当。 但最让人意外的,是凤台县县令,卢知县竟突然派人送来了贺礼。 席宴上一静,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看。 在场的众乡绅商户都暗自兴奋的看过来,瞧见那红布盖着,竟似满满一盘银锭,都纷纷咂舌,知县大人出手就是朴实无华。 卢知县派来的侍从当众扬声道:“此乃我家卢大人,贺姜如初,姜秀才的......愿汝笔下生花,前程似锦!” 席上来客皆暗自惊叹,两位秀才,卢知县竟是专送这秀才娘子一人,不愧是头名案首。 连中三元,自当得此礼遇,这县令大人这般看重这小三元,看来今日这席宴倒没有来错。 不少人见状,立刻紧随其后,为显足够的诚意,都暗自将贺礼又添了一些。 城中许多本不打算亲自上门的门户,听闻县老爷都送了礼,如此重视,也都纷纷随着贺礼一同前来。 长长的席宴,座无虚席,竟已摆到巷子外头的街上去。 卢县令的侍从临走时,还特地同姜如初嘱咐道:“姜秀才,县令大人命你明日上门,有要事商谈。” 周围的几位叔伯都是一愣,瞬间便将心提起来,都是神情有些严肃的互相看了一眼。 姜如初笑容满面,恭恭敬敬的应声,“学生遵命。” 侍从一走,席宴又重新恢复热闹。 但最让姜如初意外的,是大同县古少东家和齐老板,二人知恩图报,听闻她高中秀才,特地托商队远从大同县送来贺礼。 不论目的如何,主要是这一份记挂让人受用,而最让她意外的,是商队还顺道带来了寻希书院众师兄师姐给她的高中贺礼。 满满一车的贺礼,让她惊喜不已。 姜如初眉眼都带着笑意,从里到外挨着敬酒作礼,但凡今日来客,她都十分有礼有节,到麻婶一众街坊的时候,她的笑容便更加扩大几分。 今日来客,无一不稀奇的瞧着这女秀才的模样,愣是将她还算清秀的脸,瞧出几分美艳动人来。 “这模样好俊俏,斯斯文文的,秀才娘子看着就是不一样。” “姜氏竟还有这般出息的女郎.......” 在她这秀才娘子的名头下,席上不少正适龄的郎君,都悄悄理了理衣裳,纷纷端出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来。 突然有妇人八卦了一句,“哎,你们说她有婚约没有?” 周围人迟疑的摇了摇头。 “没听闻过......但人家都是秀才娘子了,估计提亲的早踏破门槛了吧。” 姜如初今年十五,已然及笄,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而这些妇人倒没说错,这两日上姜家提亲的人,确实已快将姜氏的门槛踏破。 尤其今日这席宴刚一结束。 递上门的帖子,就更是翻了个倍..... 第153章去县衙 席宴结束第二日。 一大早,姜如初穿戴齐整,便要前去卢知县府上拜访,县令相邀,岂能拖拖拉拉。 姜母正在整理今日刚递上门的各式请帖和拜帖,见状不忘嘱咐她,“记得将桌上给县老爷备的礼带上。” 临出门时,二表叔姜常德,却非要随同她一起,还驾着马车要送她上门。 “咱姜氏的秀才娘子出门,还得甩着腿儿,像什么样子。” 在凤台县,这卢县令的名声可不算好,从未传出过什么惜才好客的名声,昨日还特地送礼来,今日又召一个小秀才上门...... 姜氏族中放心不下,昨日连夜派人打点过,今日又特地让姜常德这个常奔走在外的随同前去。 “二表叔我来过县衙几次,好歹算是熟门熟路,又何必让你一个小辈去抓瞎,走吧走吧。”他板着脸道。 见他执意要送,姜如初也懒得再推,便随他意。 路上这二表叔倒是没有什么废话,就是中途莫名其妙问她,有没有想过成亲一事。 姜如初哪有成亲的心思,便一口回绝,“侄女没有想过嫁人。” 谁知姜常德一听,神色反倒一松。 马车很快便到县衙。 姜如初一下马车,就瞧见县衙大门口等候着几位侍从,正中间一位正是昨日上门送礼那张面孔。 侍从恭敬笑着,“姜秀才,小的一早就等着您呢。” 姜常德一看到县衙威严的大门,神情便更加严肃起来,对姜如初低声嘱咐道: “待会儿进去瞧见知县老爷,小心回话,莫要直视。”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过这孩子才中小三元,这卢县令应当不会太与人为难。 姜如初沉默的点点头,便在侍从的引领下,朝县衙里走去。 县衙森严,岂是旁人可以随意出入,非请自然不敢上门,嘱咐完,姜常德便往回走,打算在马车上坐着等。 谁知身后的另一名侍从却突然出声叫住他。 “您老也请进来,喝口茶等着吧。” 姜常德回头一愣,随即便是一脸意外之喜,忙连声应了。 “哎,好好,贸然上门,真是劳烦你了!” 县衙规矩多,往常姜氏的帖子大多递进去就被门房扣下,连卢县令的跟前都到不了,而姜常德打点多年,更是从未踏入过县衙大门。 没想到今日竟还能进门喝口茶,顿时让姜常德心下美个不停。 前头的姜如初被侍从领着往二堂方向走,明显要去县衙天井院。 后头领着姜常德进门的门人,从未如此亲切温和。 门人回头轻声细语道: “您老得往这边后堂走,同姜秀才不是一个去处,可能得麻烦您多走几步。” 姜常德心下那叫一个受用,十分熨贴,神情也是一松。 “没事没事,不过多走两步路的工夫,这算什么。”如此礼遇,这卢县令对姜氏应当没有什么恶意。 姜如初默不作声的跟在侍从的后头,从屏门走向二堂,二堂面阔五间,挂着楹联“法行无亲,令行无故”。 她倒是没有提心吊胆,心下十分平静。 昨日县令大人掐好时辰送礼,又大张旗鼓,此举明显是在给姜氏撑场面,定然并非无意。 她猜想,这位卢知县今日要谈的事,应该是一件好事。 但姜如初乍听这件“好事”时,却结结实实好一番意外。 “这可是大喜事,前两日陈山长亲自写信给本官,特意点了你的名,要招你到门下受教!” 卢县令高兴得瘦白的脸都浮起一团红晕,还让侍从给姜如初斟了一杯自己最爱的茶。 “快尝尝这苦茶,咱们凤台县的特产,别有一番味道。” 见姜如初还愣着,卢知县以为她被这惊喜冲昏了头。 他笑容瞬间扩大,“愣着做什么,怎么你莫非没听闻过陈山长?不是听说你就在那无崖山的另一所书院读的书。” 姜如初神情复杂,还是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云川书院的山长大人,名满天下的陈山长,周氏嫡子周长济的授业恩师,她又岂会不知。 只是这太过出乎姜如初的意料,她不明白这云川书院的陈山长,为何会突然召她去门下受教。 卢知县放下心来,“你知道就好,这陈山长啊,好些年没有指点过学生了,这次能对你青眼,你可不能让山长大人失望。” 他不由感叹一声:“你那篇农商策,约莫真得了陈山长的欢心......” 姜如初神情顿时恍然,这才明白缘由,没想到那位陈山长竟然是看上了她的策论文章。 但一篇关于农商的策论,怎会得到一位世族书院的山长欢心,这位山长大人应当对农商之事漠不关心才对。 她愣愣道:“按照规矩,学生考上秀才后,不是应该先入县学听训一年......” 卢知县一口茶没喝完,立马出声道:“免了!” 县学听训,无非就是老生常谈,哪比得上陈山长亲自指点。 云川书院声名远扬,早比大同县县学还有威名,云川书院早已在官府名下,几十年前就取代了大同县的县学。 卢知县责怪的看她一眼,“云川书院招你入学,还来咱凤台县的县学作甚,本官特给你免了。” 陈山长教导一众世家子弟多年,那地位自不必言说,他自个儿辖下能有学生被云川书院看上,卢知县自然欢喜之至。 人脉啊,全都是世家显贵的人脉啊! 卢知县出身寒门,好不容易才坐上这知县的位置,从来都是小心谨慎,费心笼络世族,却饱受冷落。 他真是恨不得替这女秀才前去,哪怕能跟陈山长沾个名声也好。 姜如初知道,这知县大人哪是召她上门商议,明显就只是知会她一声,这云川书院,看来她是非去不可。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微笑着拱手一礼:“多谢大人体恤。” 当年云川书院只收世家子弟,以及有声名的学生,将她拒之门外,她愤而写下“云川不云,书院难书”...... 如今突然受邀入学,姜如初一时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第154章痴心妄想 姜如初坐在下首,老老实实等着卢知县的盘问。 比如是否曾见过陈山长啊,是否已有授业恩师啊之类。 听姜如初说自己已有恩师,卢知县明显神情有些失望,看来这孩子是没福气被陈山长收做弟子了...... 但做不了墙内的弟子,若做个墙外的学生,也算是天大的福气。 随即卢县令又提起姜氏,难免就提起十一年前的那位姜知县,也就是姜如初的外祖父。 “姜知县的文章啊,本官也是读过的,写得很不错。” 他咂了咂嘴,居高临下的悠悠道:“难怪你这女郎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想必是家学渊源。” 知县三年一任,卢知县到任后,早就翻看过卷宗,也曾听闻过姜氏这位去世多年的县令,但读他的文章,自是不可能。 姜如初心知肚明,笑容从容道:“能得卢知县赞誉,学生不甚荣幸,但学生的文章火候还远远不够,哪比得上您。” 卢知县笑而不语,默默的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 “能被陈山长瞧入眼,姜秀才就不必谦虚了。” 卢知县也是科举出身,能做知县至少要举人功名,他就惨了一些,正巧碰上开恩科,人才如云。 最后考到同进士才得以到这偏僻之地做知县,同进士是会试三甲开外的功名,算是一种耻辱,比不上真正的进士,又高于举人。 万不能提这同进士三个字,否则就是揭人短处。 姜如初十分谦逊的说道:“您杏榜有名,岂是学生这小小秀才可以相提并论,陈山长能瞧上学生的文章,大约是惜我年少。” 卢知县见她在自个儿面前这般谦卑有礼,心下十分受用,满意得频频点头,笑容满面再次开口劝茶: “尝一尝这苦茶......” “这可是咱们凤台县的特产,家乡风味,以后不论走多远,保管你都忘不了这家乡的茶味儿。” 姜如初心领神会,端起茶杯仔细的品了一口。 随即眉眼带笑道:“好茶,大人也是好品味,眼光亦是独到。” 卢知县瞬间笑开了花,“希望本官这次的眼光,也不会错。” 知县大人这一欢喜,大手一挥,就将书房里吃灰多年的杂书,乱七八糟的赐了姜如初一堆。 卢知县十分慷慨,大方说道:“不必言谢,用功读书便好。” 以后说出去,咱这县老爷对辖下这三元女秀才,也算是有一番赐书指点的恩情。 姜如初看着这地上这满满一大箱杂七杂八的破书,这一声谢,其实是真的有些说不出口...... 从县衙出来时,离午时尚早。 姜常德远远的瞧见知县大人竟赐了这么一大箱的书,顿时喜上眉梢,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此时都还在搓着手回味方才喝的那青茶,又想到临走时门人那句“您老慢走”,忍不住好一通感慨。 还是县衙的茶好喝,他都多少年没喝上过这里头的茶了,真是回味无穷啊...... 见姜如初从侍从手中吃力的接过箱子,他赶忙快步上前,一把将姜如初掀开老远。 “来,二表叔给你搬,你们读书人咋能做这般粗活。” 姜如初好一番怔愣,这二表叔,莫不是在这县衙受了严刑改造,怎的突然就变了一副面孔。 回到自家院子里,她便发现姜母不在家中。 姜如初仔细点了点带回来的这一箱子,发现竟有不少启蒙好书,《三》《千》《百》等竟然俱全,但也有许多杂书,奇志怪谈,民间话本之类。 虽许多都破了书皮,但内里字迹还是清晰可见的。 没想到这卢县令是荤素不忌,或许也是谁赠与他的,珍珠和鱼目统统混作一团,今日全像清杂物一般都给了她。 姜如初想了想,又去屋里挑出几本自己从前背完的书,抱着这一箱子,便朝族学的方向走去。 昨日一场席宴后,姜氏这个正适龄的秀才娘子,声名更是远播,但大多都是模样俊俏,面容姣好等形容。 离谱些的,也有传她美艳动人....... 今日上门提亲的人更是五花八门,县城里有名的媒婆来了一个又一个,让姜氏族中啼笑皆非。 “全是些痴心妄想之人......” 姜母坐在一旁喝茶,默默的点头赞同。 脸圆肚肥的姜常富呸了一声,对刚回来的二兄说道:“你看看这刘五郎,不是去年才满十二岁,今年就敢来提娶亲之事了。” 族中好不容易出个有功名的女郎,这么快就被旁人惦记上,这些族亲自然不会有多欢喜。 这就是大多家族不愿费心扶持女郎的缘故。 姜常德看着手中这份帖子,也皱着眉头道:“这薛二郎,不是前年才死的娘子......” 一旁的姜常富闻言就更气了,“一个鳏夫,难不成还想要秀才娘子去给他做填房?怕不是白日做梦。” 一旁的姜母更加用力的点了点头。 也有商户想要迎姜如初做正头夫人的,还许下厚礼,商户想要跨越门第,自然舍得下血本。 但姜氏再落魄,也不可能将族中女郎嫁到商人门户。 姜常富连呸好几声,“都是些小门户,痴心妄想,一纸婚约就想从咱家得个秀才娘子,这算盘真是打得不错。” 至于高门大户想要迎侧夫人的,几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侧夫人,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妾而已。 “当真以为我姜氏无人了,岂有此理!” 姜氏一脉同气连枝,秀才娘子都能去做妾的话,其他的未出嫁的女郎怕是没了活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们当然都不想看到姜如初过早出嫁,但这亲事早晚是避不开的坎,自然要早些打算,免得总被人惦记。 姜母在一旁轻咳一声,心头斟酌,想着怎么才好说出女儿不想嫁人这件事,这事说出来实在惊人。 哪家女郎能有不成亲的,可暂时缓个一两年,倒也不是不行。 姜母正想开口。 正巧,这时姜常德看到一份帖子,失笑出声道:“这家人,竟想将自己最小的儿郎赘给咱家......” 他话头一顿,旁边的姜常富也瞬间看过来。 姜母也下意识的抬头与二人对视一眼,对啊,她自己当年可不就是招赘....... 女儿不想出嫁,将来招个上门女婿,自个儿顶立门户不照样能成。 第155章回族学 姜如初抱着一箱子书籍到了族学里,正巧碰上学堂里放午饭。 李先生瞧见她竟然特地送了这么一箱子书来,欢喜得不知所措,忙放下手中的大碗,慌里慌张的就来接手。 “何须劳累你特地送一趟,随便叫个族里的小子送来不就成了。” 李先生见她满头大汗,局促的笑着责怪道。 姜如初擦了擦汗,笑着呼出一口气道:“这不是许久不见先生,也有些想念学堂了,便过来瞧瞧。” 族学可没有地儿另作食堂,都是学到一半停下来,由族里的妇人们轮流做饭送来,当堂分饭吃饭。 条件如此,先生也同弟子一般,端着大碗就在学堂上吃。 读书人更为重视功名高低,也更看重脸面,兴许是被姜如初这个秀才娘子当场撞见这般“不雅”的吃相。 李先生十分的局促,不自然的整了整自个儿的衣衫,擦了擦嘴。 姜如初敏锐的察觉到,随即将视线挪开,看向学堂的孩子们。 此时学堂里的儿郎们已足有十几个,四五岁至二十来岁皆有,其中也有几个小女郎,将这小小的学堂挤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姜如初却眼尖的注意到,学堂的女郎都是些年岁较小的,从前和她同窗那些十五六岁的女郎都已不见身影,不用猜便知是为什么。 大家捧着大碗都正吃得香,但瞧见她的到来,都忍不住好奇时不时的抬头打量她。 李先生见状忙呵斥众人:“快用饭,瞧什么瞧,别耽误工夫。” 姜如初眼尖,立刻便瞧见角落里的姜平和姜永才二人,二人也瞧见了她,但都纷纷撇过头去。 姜平使劲扒饭,恨不得吃完这碗饭门口那女郎就赶紧消失不见,一旁的姜永才也默默埋着头,当自己不存在。 二人今年连童生都没有考上,如今瞧见姜如初这个秀才,都自觉颜面扫地,生怕她摆谱炫耀,都当作没有瞧见她。 姜平从前更是不知奚落过姜如初多少次,如今大家云泥之别,他又得知自个儿母亲曾上门,还得了她那番非秀才不入眼的放言,自然更是无地自容。 好一会儿,他偷偷一抬眼,手中的大碗却猛的一抖。 因为姜如初非但没走,还跟李先生坐在一条板凳上,端着一个跟他们同样的大碗吃了起来...... 打饭的姜氏妇人笑得合不拢嘴,特地给秀才娘子打了满满一碗的蒸蛋,热情的催促着姜如初快尝尝她的手艺。 “快尝尝婶婶这一手蒸蛋,这学堂的娃娃们都抢着吃呢。” 姜如初许久没端过族学的大海碗,还甚是有些亲切,正值午饭时分,她也有些饿了,接过来就吃。 李先生瞧见她完全不在乎,也随意的坐在板凳上,端着大碗就吃,当即也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这才端起自己吃到一半的碗,正正经经吃了起来。 姜如初便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先生不自在,弄得她也有些不自在,从前在学堂读书的时光,仿佛早已一去不回。 姜氏族学的弟子显而易见的比从前多了不少,似乎连学堂里条件也好了许多,竟时不时还能有鸡蛋吃,从前哪有这般好事。 李先生快速的用完饭,理好衣衫,便正经端坐起来。 “之前你和知望考上童生,你们姜氏的族老就准备兴办族学,女郎也来了好几个,要拜老夫为师的还不少呢。” 李先生感慨又自豪的说道,说着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就是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而自己这曾经的学生,都已考上秀才。 可不是,尤其是瞧见姜母这次回来打扮体面,族里妇人都眼红不已,都纷纷后悔当初没让自家女郎继续读书。 又得知姜如初做了秀才每个月竟能有一两廪银和十几斤廪米,就更是热情高涨,纷纷将自家的孩子送来“考秀才”。 李先生无奈的摇摇头,都是只见贼吃肉,没瞧见贼挨打的,只见人家现在做秀才风光,不知人家背后有多么的艰辛。 他可是清楚,当初这孩子差点连书都没有得读。如今转眼就成了秀才娘子,还能同他这老童生坐在同一条板凳上吃饭...... 李先生仔细回想当年,却发现,竟已似乎记不起姜如初从前在学堂读书的模样。 他关切的问道:“明年乡试,你可打算下场?” 姜如初却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明年并不打算参加乡试,她自觉才学不够扎实,还远远没到乡试的水平,打算再等下一个三年。 众人都以为她会趁着小三元的势头,一鼓作气考下去,谁想她会在势头正盛时,选择静下来继续钻研学问。 李先生先是惊讶,随即更加欢喜道:“你这般稳重,先生很是以你为傲,难为你不为功名利禄所迷眼.....” 他科考半生,可见过不少才学斐然的读书人,前头年少盛名,后头连考不中,从此一蹶不振。 这孩子这个年纪能戒骄戒躁,真是难得可贵。 到这时,学堂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学生们都要准备继续堂课,姜如初将方才带来的书都理好放到学堂一旁的木桌上。 前方的李先生照常上课,她便在学堂最后面整理族学书籍。 族学的书更加破烂,甚至还有缺少字眼的,姜如初便要了些笔墨,将自己能记住的文章,都挨着添笔补齐。 学堂还是缺纸少墨,四书五经就更是不齐全..... 正这时,她突然瞧见门口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见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个小小的身影慢慢的溜了进来。 竟是一个衣衫有些破烂的小女娃,带着一个小布包,她一进来,就对上姜如初的目光,顿时愣在原地。 这小女娃倒没怕她,愣了愣,便继续轻手轻脚的进学堂来。 熟练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团垫在地上,似乎是她的坐垫,又见她拿出一块木板,从布包里又摸出一块黑炭,这似乎就是她的纸笔。 这小女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用具一应俱全,挑的这个角落也似乎是她的“常座”。 第156章轰出去 姜如初抬眼瞧了前方的李先生。 又扫了一眼学堂内习以为常的众人,心下便已明白,这小女娃定然已经过李先生的默许。 她仔细的瞧了两眼,发现这女娃不仅衣衫破烂,脚上也是光着,竟无鞋袜,这般贫苦很显然不是姜氏子弟,但却不见脏污,倒不像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这一瞧,便看到那女娃写在木板上的字,倒是笔画端端正正,即使黑炭弄得她一手漆黑,那木板上的字也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见姜如初打量她,小女娃迅速的将光着的脚藏了起来,咬着嘴唇看了她一眼,扭了一下身子,背朝着她。 一个有些自卑敏感,却敢壮着胆子来学堂读书的女娃...... 姜如初有些感慨的笑了笑,便收回目光。 临走时,李先生知晓她将族学残缺破损的书都添补齐全,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端端正正的朝她行了一个大礼。 “授书传学乃大恩,老夫替孩子们多谢秀才娘子!” 姜如初也同样以大礼相还,“先生言重了,如初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世族不让经文典籍流出,垄断学识,让读书变成奢侈之事,也许她曾有幸多窥得几本藏书,为的便是此刻。 姜如初随口同李先生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方才那孩子是隔壁巷子里的,姓安,也只得一个母亲。 “这母女俩是外地流落过来的,无根浮萍,那日子不是一般的难过,那孩子十来岁还没吃过几次饱饭......”李先生叹口气道。 家中拮据倒还罢,主要无依无靠到哪儿都受人欺凌,这女娃的母亲安氏就在街上卖竹编物糊口,还总被人驱赶。 寡妇人家,夜里总有人爬墙头,惹得附近都是她家的风言风语。 倒是安氏家这女娃,勤奋好学,常来学堂门口偷听,风雨无阻听了大半年,李先生瞧见她可怜,便闭了一只眼,放她进来听。 李先生说到这里才恍然,觉得让姜如初听这些实在不好。 催促她:“回吧回吧,你这读书人好奇这些作甚,回去好好的读书,这些杂事耽误你的工夫。” 姜如初笑了笑,这才同李先生拱手作别。 回到家中,姜如初便打开书箱,这几日忙里忙外,她总算有时间好好温温书。 傍晚,她就从自个儿母亲嘴里听到了关于她招赘一事,好一番愣神,没想到母亲竟还能想到让她招上门女婿。 姜母神情认真,十分严肃道:“这事儿你母亲我有经验,咱一定不能急,好生慢慢相看。” 姜如初自然不急,至少在她参加下一次的乡试之前,这四年内,她哪有工夫去操心成亲的事。 “不急,咱放出招赘的消息,先挑上两年......” 姜母现在以女儿为主心骨,事事都会先来问问她的想法。 她十分有经验的说道: “咱们肯定是读书最重要,但夫君也可以慢慢相看,人品相貌不一定要最好,一定得是你自个儿能拿得住的......” 姜母在这上头吃了大亏,深知一个人的品性不是短时间内能瞧出来的,拿不住的人,这日子也过得不安分。 “......你尽管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姜如初收起书本,打算再练练字,闻言便看了身旁的母亲一眼,见她十分认真的模样,随即一笑。 姜如初便当真想了想,随即开口便道:“女儿要求倒不高......” “要做我夫君,至少先得模样俊俏,看着舒心。” 姜母点点头,这倒是不错,她自个儿也是喜欢俊俏的,不然那丑模丑样的娶回来,生个丑孩子看着也糟心。 “这才学也不能差,至少要能吟诗作对,日子才能琴瑟和鸣。” 姜母迟疑着......点了点头,也对,女儿好歹也是秀才,总不能娶个笔墨不通的回来,话也搭不上两句。 “人品要好,这家世出身也不能比姜氏差,至少要同咱们门户相去不远。” 姜母瞬间跳起来,震惊出声:“你这又要样貌才学,又要人品家世,这般样样都出众的郎君,能愿意入赘到咱家来?” 姜如初慢悠悠的磨墨,心下的笑容越发扩大。 “母亲,你想想,那家世不如咱们的,难免别有所图,哪天万一咱家遇上事儿了,指不定他撒腿就跑。” 她那生身父亲不就是如此。 姜母闻言瞬间安静下来,她也想到了那个人,尽管心知女儿这要求不可能找到,但她还是没有再反驳。 “对,咱们宁肯找不到......”也不能降低要求。 姜如初瞬间笑了起来,心道就是要你找不到。 当姜氏族中听闻姜如初招婿的要求时,也是纷纷惊愕不已。 而姜常德和姜常富二人心中刚好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刚跟老太爷提了一个话头。 “想都不要想!” 姜老太爷用力跺了跺脚,拿着拐杖就想要打人,气咻咻的瞧着这两个糊涂蛋。 姜常德不解出声:“老太爷,两个孩子都出色,也都是咱姜氏的自己人,如初那孩子也不用出嫁,这不是两全其美?” 姜常富猛点头,“她之前不是也说秀才之下不入她眼,现下不是可巧了,知望这孩子不也有了秀才功名。” “且我瞧着,两个孩子这两日走得也近,还说笑呢!” 姜老太爷却沉声道:“瞧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你们就只能看到眼前这些人和事了?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这件事!” 跟前二人面面相觑,愣然无言。 顿了顿,老太爷又吩咐道:“族中议亲的孩子,能缓的就先缓缓,咱姜氏这两年不急嫁娶之事,让孩子们都好好读书去。” 晚几年议亲,说不定到时候的局面,又能有大不同。 老爷子看得远,深知姜如初以后还要去参加乡试,前途大着呢,哪肯现在就让她定下来。 姜知望也要去县学读书,努力考取参加乡试的资格,哪个孩子都耽误不起。 姜老太爷午时便已得知,姜如初下个月就要去云川书院读书的事,当即斥责族中人不许再提定亲一事。 “上门的媒婆通通轰出去!”他中气十足的命令道。 随后便吩咐张罗着几位叔伯在这两日,赶紧给姜如初定做体面的衣裳穿戴,还要给她定制起居用具,置办日常所需之物。 “被褥、枕头、鞋袜,首饰环佩这些,还有一日一套的换洗衣物......所有东西都要全部重新定做......” “那些世族勋贵子弟,最是会在这穿戴上瞧人,一定要最好的!” 比不了家世,但至少在这吃穿上,绝不能让姜氏的子弟抬不起头。 老太爷的话依然是天,他的命令一出,整个姜氏都开始动起来。 第157章霍氏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九月,姜如初便要启程去云川书院。 这两日她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要读书,一边还要随姜母各处去相看田产,一边又要被族中安排着量身定做各种衣物鞋袜。 从头到脚都要让她更换一新,就连她往常背的书箱,也都被嫌上不得台面,换成了黑底釉面描花的香木书箱。 一大早,姜如初正要随姜母一起去糕点铺查看账目,族中一位婶婶便又来催她。 “如初啊,今日要去城东的珍宝铺,咱们要去定做一套头面,你快些,婶婶今日陪你一同过去。” 姜如初不胜其烦,只是读个书罢了,又不是去选秀女,何必这般兴师动众,非要把她打扮成世族女郎。 她直接拒绝:“婶婶,我今日不去了,你回去告知二表叔,后头的也都不需要,书院有弟子服,我读书也不需要如此招摇。” 姜如初言辞坚决,态度冷淡,说完就往外走。 面前这妇人也不敢勉强秀才娘子,闻言呐呐的应了,“好,婶婶这就回去说一声。” 姜母跟在女儿身后,不解的小声道:“你这孩子,族中一片好意,左右也不需咱们自个儿掏银钱,你咋还冒傻气。” 姜如初觑了自个儿母亲一眼,“女儿是去读书,打扮得这般招摇,要给谁看?” 真有能耐,便是麻衣粗布,旁人也不敢小瞧。若无能耐,便是锦衣华服,旁人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更何况,姜氏族中想让她如此光鲜,必然是有旁的指望,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谁知姜母一听,笑了一声道:“这可说不准,咱不是要招婿,书院里头那么多儿郎......” 原来母亲也有这个想法。 二人刚走出无尾巷,正打算朝着北街的糕点铺去。 姜如初回头无奈接口:“云川书院大多都是世族子弟,一位世家大族的郎君,会愿意入赘到咱们这小门户来,心甘情愿做个上门女婿?” 她满脸都写着:你觉着有可能吗? 姜母撇了撇嘴,“世族郎君又怎么了,那霍家大郎不也不如你,才考个次名,幸好当初把他的婚退了,现下咱还不想攀他霍家呢。” “低声些......”姜如初赶忙道,母亲这真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去。 科考排榜,前五名的才学实际上都是难分高下,头名最多是文章写得对了主考官的喜好,哪有谁不如谁的说法。 她左右看了一眼,见街上无人注意。 这才小声责怪道:“母亲,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免得旁人以为咱家真是才考了个秀才,就摸不着北了。” 区区秀才功名,身无一官半职,每个月领个一两廪银,在这些世家大族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姜母瞬间闭了嘴,心下还是道,那霍氏的郎君本来就没考过自己女儿,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凤台县的人都知道。 姜如初皱了皱眉,想来也不是母亲一个人有这般想法,族中肯定不少人都对她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不过霍氏郎君没考过姜氏秀才娘子一事,确实在整个县城中,早已不是秘密。 且在许多不懂科举的人眼中,次名就是没考过头名。 没考过,就是不如。 霍氏上下,从老妈子到侍女小厮,自然也是早就传了个遍。 自从院试放榜后,霍衍舟面无表情的回来,便将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好些天不曾出门。 整个霍府都是一片静悄悄,仆从们都是噤若寒蝉,洒扫的杂役,进出的小厮都只敢低声说话。 预备好的小三元旁落他人,府中也不办席不庆贺,虽消息早就在府里传了个遍,但无一人敢出口议论。 霍夫人时不时就去儿子门口瞧一瞧,端来的吃食换了又换,心急如焚,又不好擅自闯入。 霍嬷嬷也跟着心焦不已,喃喃道:“大郎君如此有大才之人,可别被这点小挫折毁了斗志......” 霍夫人瞬间回头,冷眼道:“别说这些丧气话,区区姜氏,多少年都爬不起来的落魄小族,也配让我的舟儿失去斗志。” 霍嬷嬷一顿,凑过来低声道:“老婆子我打听过了,这女郎就是去年上过门那个......” 霍夫人神情一怔,立即便想到了退婚那件事。 震惊出声:“......这么巧?” 没想到还有这样碰巧的事,这抢了她儿子头名的女郎,竟就是原先有婚约的那一个! 二人正打算快步离去,身后的门突然打开,霍衍舟面容有些苍白的出现在门口,微微皱眉。 “母亲......什么这么巧?” 霍夫人闻声一回头,顿时心疼坏了,忙快步上前,“我的儿,你终于肯见母亲了......什么巧不巧的,母亲同你霍嬷嬷闲聊呢。” “快,来喝点汤,你这孩子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身后的霍嬷嬷也赶紧将手中的汤递到霍衍舟的眼前,“大郎君,吃点东西吧。” 霍衍舟却微微侧过头去,抗拒之意明显,他方才明明听到了“姜氏”“女郎”等字眼。 他心思玲珑,只是不喜过问杂事,从来并非容易糊弄之人。 霍夫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想来,她的舟儿是已见过姜氏那女郎了,且还难得让他放在了心上。 她笑了笑,随口道:“母亲和嬷嬷说那姜氏女郎呢......这么巧,竟能同你相提并论。” 算她侥幸一回。 霍衍舟垂下眼眸,咀嚼了几遍“相提并论”四字,抬起眼时,神情已然一片冷冷之色。 “母亲,儿子只是在练书法,您不必担忧。” 霍夫人早已瞥见他青紫的手腕,一看便知是吊着重物在练字,知晓儿子一有不顺心,便会如此惩戒自己。 她暗自心疼无比,心下暗暗咬牙,那女郎当真是罪该万死,竟也配让她的舟儿如此折腾自己。 “那女郎何至于让你放在心上,她也配!” 霍衍舟沉默一瞬,只是淡淡道:“儿子忙着准备明年乡试的事,旁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 “对对对,还是明年的乡试重要!” 第158章废话作甚 姜如初陪着姜母一起去糕点铺查账,铺里的伙计都知东家易了主,恭恭敬敬的将二人请了进去,摆桌沏茶。 有姜如初这秀才娘子在,掌柜的和伙计自是都不敢有任何轻慢,手脚麻利的便把账本拿了出来。 姜如初既不说话,也不打算插手,就只是静静的站在姜母身侧,替自己母亲撑个场面。 这两日购置田产,租赁佃农等事,都是姜母一手操办,她都只是在旁做门神,打个秀才娘子的名头,让母亲好行事。 姜母知晓指望不了她,看了眼账本,便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开始算起来。 掌柜的本来是低眉顺眼的瞧着,以为秀才娘子是读书人,定然不懂营生之事。 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秀才娘子的母亲拿着算盘,算得噼里啪啦响,顿时吓得铺面里的几人不停擦汗。 掌柜的脚下发软,陪笑道:“夫人竟还擅账房之事......” 姜如初笑看他一眼,心下顿时了然。 姜母全程算得皱眉,但最终没说话,静静的将算盘放了下来,为难的看了一眼姜如初。 见女儿点点头,她轻咳一声,沉声道: “你这掌柜的,明日不用来了。” 掌柜的深知账目有问题,也不敢狡辩,腿下一软便跪倒在地。 连忙哭嚎着哀求道:“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等着过活呢,求求夫人,再给一个机会。” 姜母便有些茫然无措,眼见着这不惑之年的掌柜跪在脚边哭求,一时还真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如初在旁冷眼开口:“东家要你走人,还废话作甚。” 敢在铺子上抽流水的掌柜,都是老奸巨猾之辈,北街这一溜的铺面,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账面上都是干干净净。 但这掌柜的不巧,正好碰上她要为母亲杀鸡儆猴之时。 掌柜的哭声一顿,知道无转圜余地,也不再装模作样,低声应了。 直到清点好糕点铺所有事,从铺面里走出来,姜母的心情还有些难以平静,小声的激动道: “瞧瞧他们多恭敬,方才那些伙计都叫我东家......还要每日送账本到家中给母亲我过眼呢......” 姜如初笑了笑,“母亲你以后天天看账,可有得忙了。” 她认真提醒道:“但往后你可不能再心软手软,这些下头的人都是人精,有时候面上瞧着恭敬,会哭会求的,欺上的手段可不少。” 姜母年少时也是看着宅院这些事儿长大的,也懂不少御下之术,只不过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又怎知会这般不易。 “母亲明白,这些人近不得......”只是她眼瞧着一个年纪比自个儿还大的人哭着在脚边求,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姜如初知道母亲刚上手,定然狠不下心。 她缓缓道:“那掌柜的是四表婶原先的人,既能做掌柜,定然是信得过的,怎么可能无处可去。” 明显就是瞧着她们母女俩都是女流之辈,仗着年纪,拿准她们肯定会心软,若他真的留下来,必然就是四表婶的留下的一只眼。 姜母迟疑,“难不成你四表婶现在还敢害咱们?” 姜如初摇了摇头,“现在害咱们倒不会,左右人心复杂,她看了这铺子多年,如今交到你的手上,心里一时怎么能放下。” 比如留两个自己人,留心一下每日的流水,掌握一下她们家的进项之类.......虽无恶意,但被人窥伺总是令人不适。 姜母点点头,“好,听你的,母亲往后绝不会再心软手软。” 这几日,她们家又置办了五十亩地,铺面上的账目如今也已明朗,家中田产铺面都已有数。 姜如初将家中所有的事,统统都交给姜母一人打理,准备自己一个人前往云川书院读书。 怕母亲太过劳累,她嘱咐道:“母亲你若是忙不过来,可以雇两个奴仆来家中帮忙。” 普通大户之家,请奴仆要花银钱雇佣,但有科举功名之后,便不需要银钱,因为给秀才做工,就相当于是在服徭役。 寻常百姓都是抢着到秀才家做工,不用再被朝廷征用,总比修楼建堤坝来得轻松。 姜如初特地补充道:“......就叫咱无尾巷的街坊们搭把手就行,工钱照付。” 姜母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放心吧,母亲明白。” 刚过午时,姜如初就被姜老太爷唤了过去。 她早上说不需要定做衣衫穿戴这事,几个婶婶叔伯都不想做恶人,转头就给老爷子告了状。 姜如初平静的再次强调,“大外祖父,书院有弟子服,读书上课也不需要额外梳妆打扮。” 姜老太爷瞧着这不听话的小辈,无奈的叹了口气,偏生还不能像旁的孩子般训斥。 他悠悠道:“书院是有弟子服,可除了读书上课之外,还有各种诗会文会,这些文人雅事,你这个秀才娘子能统统都不去?” 姜如初摇了摇头,“不去。” 从前飞云楼那说文会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什么文人雅事,全是些附庸风雅之辈,奇文瑰句没有,捧高踩低的倒不少。 姜老太爷眉头微微一皱,不喜结交逢迎,将来若要为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年少时一腔意气,将来总有想通的那一天。 他又问道:“大爷爷派人打听过了,云川书院还有君子六艺的课程,礼、乐、射、御、书、数......” “文会诗会你能推辞,这些课程你总不能不选吧?” 姜如初知道君子六艺的课程,霍衍舟便是一个样样精通之人,前世她虽只是伴读旁观,不通但也知晓一二。 她道:“一应用具,书院应都会发放。” 姜老太爷何尝不知道她这是在生分,他慢悠悠摇头道: “书院发的都是些粗陋之物,世人多是以貌取人,纵然你不在意,但一身体面的打扮,却能为你省去不少麻烦。” “这乐课上,乐器你也至少要有一件拿得出手的。” “这些锦缎华裙你可以不要,但这骑射课上,骑装你至少要有一套,马匹弓箭不趁手,扳指护具得配齐......” 老太爷说的倒是没错,华服不必,骑装乐器这些倒是都必不可少,姜如初随即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老爷子这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接下来,才是今日叫她过来最重要的事。 “如成说你缺个侍女,大爷爷想了想,你这个年纪的女郎,没个侍女丫头伺候也确实不行......” “族里这些妹妹,你瞧瞧哪个合你心意的,挑一个去......给你端茶倒水,打扫打扫屋子,背一背书箱。” 姜如初顿时明白,老太爷这是想让她从姜氏族里,挑一个伴读。 姜老太爷缓缓笑道:“各等杂事,你尽管使唤,这样你在书院里只管读书,也能有个伴儿。” 能给秀才娘子做伴读,读书习字,还能去外头见大世面,族里丫头们这两日,可是好一番沸腾。 第159章伴读 姜如初去族里转了一圈,几位叔婶都是热情相待,纷纷将自家小女郎打扮得光鲜干净,鼓励似的推到她的跟前相看。 族妹们都睁着大眼睛偷偷瞧她,有些还在吃手指的年纪,懵懵懂懂,都不像能经事的模样。 姜如初看了一圈,一个都没有点头。 二表叔家的小女儿,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十一岁本是活泼爱玩的年纪,现下却怯生生的不敢抬头,只敢偷偷拿眼瞧地面。 姜如初今天被二表叔拉着到自家后院,单独让她相看这个小妹妹,她便知道,这就是姜老太爷想要让她选的人了。 二表婶上来就塞一把南瓜子给姜如初,眼里都是不安的欢喜。 “如初啊......一晃你就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我常抱你玩耍,那时你才多大一点......” 二表婶原先是个地绅家的小姐,当年嫁进来时正逢姜氏彻底落败之际,两眼一抹黑,管家跟不上自己夫君,做生意又不如四表婶。 最开始那两年也就她能和姜如初的母亲聊上两句,后来二表叔姜常德嫌弃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不许她常出门。 她常年委顿在这屋子里,如今在旁人面前就显得更加局促。 姜如初笑着点点头,“二表婶还是那般貌美,小时候我记得在族中婶婶之间,我最喜欢被你抱在怀里......”可见幼时她就懂得看脸。 二表婶的局促不安减少许多,瞬间多了几分亲切。 摸了摸脸不好意思的笑着道:“貌美什么,老了......还记得那时我每回要走,你还哭着不让我走呢,你母亲简直哭笑不得。” 姜如初也笑了起来,便说到正题:“二表叔今日让我过来看看小丫,想必二表婶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二表婶迟疑着点点头,小声道:“知道......夫君想让小丫陪你一道出去读书。” 姜如初察觉到她的不安,“二表婶想让小丫跟我一起去吗?” 面前的妇人犹豫一瞬,点点头,“夫君说了,女儿跟着你一起出去能读书识字,也能见世面......”最好不要像她一般。 姜如初皱眉,再次问道:“二表婶想让小丫跟我一起去吗?” 二表婶只是小声道:“......我听夫君的。” “二表婶你呢,你怎么想?” 姜如初执着着就想问一个母亲自己的想法,往后十来年,科举一路艰辛,伴读可不是玩耍。 小妇人终于抬头看她一眼,搓了搓手,嗫嚅道:“......我这小女儿胆子小,从小就没离开过我身边......性子又慢......” 她言语中都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不安和不舍,话未尽,然而姜如初却已完全明白。 姜如初站起身来,随手将手中的南瓜子放回桌上。 笑了笑道:“二表婶,我明白了,小丫就留在您的身边吧。” 面前这妇人瞬间慌乱,蹭的一下站起来,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如初,我只是担心......” “您不用担心。” 姜如初拍了拍衣裙,安抚道:“我会跟二表叔说,是我自己没有看上小丫,族里我的也会说清楚的。” 二表婶怔怔的看着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 姜如初拱手一礼,便出了门。 身后妇人神情复杂,表情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愣愣的望着她的背影。 姜老太爷和姜常德在一堆,眼见姜如初回来,都是一脸笑容。 一听她一个也没瞧上,老太爷顿时哑然无言。 姜常德瞬间急了,“如初,小丫那孩子是怯生一些,但带出去见见世面,很快就好了。” 姜如初摇了摇头,“伴读不是去玩耍,侄女也没时间教养孩子。” 姜常德一顿,还要再说,却被姜老太爷用眼神制止。 老爷子沉思一瞬,叹气道:“无碍,主支的你瞧不上眼,旁支的小女娃些也多,族学里头那两个,大爷爷瞧着就不错。” 提起族学,姜如初方才也去族学转了一圈,再次看到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小女娃,在族学里趴在地上用树枝写字。 神情专注到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木炭能写,树枝也能写,地上铺一层沙土都能让她施展。 万物皆可做她的纸笔,贫寒也阻挡不了她读书习字。 至少姜如初便自觉不如她,当年她求学无门,也只敢站在族学门口傻等,不像她还敢堂而皇之的来别人家的族学旁听。 这般拼命想游上岸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递给她浮木......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顿时让屋内另外两人都震惊不已。 姜常德一脸惊愕,沉声道:“你找伴读,看不上自己的族中的妹妹,反倒瞧上一个外人?” 隔壁卖竹编的安氏妇人,一个寡妇人家的女儿。 姜老太爷也不说话了,沉默的盯着她。 姜如初平静的回视,冷然道:“二表叔,既是为我找伴读,自然要先合我心意。”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怪异。 姜老太爷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道:“这倒没错,既是为你找伴读,自然要让你先合意。” 老爷子明白,她要是不喜,谁也没办法强塞给她,若她真不给脸,完全不必知会族中一声,自个儿就能前去安氏询问。 他扭头对一旁的姜常德道:“你先回去,我同孩子谈谈。” 姜常德板着脸看了姜如初一眼,心下生气她瞧不上小丫,又深知自己左右不了这个小辈。 只能气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内只剩下姜老太爷和姜如初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好一会儿,姜老太爷幽幽出声:“大爷爷年纪大了......” 姜如初抬头,静静的盯着他。 老爷子无奈的笑了笑,“族人亲戚多了,难免良莠不齐,大多都是些眼皮子浅的,也许帮不了你什么......” “但大爷爷跟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族人拖你的后腿。” 姜老太爷斜眼打量她,好一会儿。 直接问道:“你心中可还是怨怼?觉得从前家族对你们母女不闻不问?” 第160章怨怼 姜如初神情平静,摇了摇头。 冷然道:“没有什么好怨怼的,旁人不对我好,我就要怨怼,那这世间的人和事太多,又怎么怨怼得过来。” 老爷子笑了起来,一针见血道:“看来还是有的,或许还记恨叔婶们拿走你家的田产铺子......” “但老头子我要问问你了,你家这田产铺子从何而来?” 姜如初皱眉:“......自然是我外祖父留下的。” 老爷子笑着摇摇头,再问道:“那我还要问,你外祖父的这些田产铺子又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他做官时,自己购置的,或是旁人赠送的.....” “只对了一半,你应该知道,你祖父一心钻研术学,只知为官之道,并不擅经营......” 老爷子缓缓接口道。 “购置田产,打理铺面,都是这些族人在为他奔劳,你外祖父从始至终都不操心这些杂事,他约莫连名下有几家铺面几处田产,他自个儿都不清楚。” “没有你这些叔伯,这些田产铺子焉能存至今日?” 姜如初皱眉,沉默了一瞬。 接着道:“你们也不会是白白付出,外祖父为官庇佑家族,你们为他奔劳,家族从中得到的好处也不会少。” 她早已深知,这世间绝没有毫无目的的善意,不为名便为利。 姜老太爷没有否认,笑着点头道:“大爷爷同你说这些,并不是要和你外祖父分清楚你我,恰好相反。”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外祖父和家族,从来都是不分你我的,家族受他庇佑,回馈于他,也是理所当然。” 他笑着道:“而你和你的母亲,这些年,不提族中是否真的不闻不问,但若这背后真的没有家族......” “你觉得你们能安生的过这么多年吗?” 没有家族的孤女寡母,便同她方才提到的安氏母女一般,走到哪儿都会受人欺凌,怕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遑论读书。 姜如初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她从前也曾在族学中读书,便是顾及这一点,她才一直给姜氏几分脸面。 她们母女,终究无法问心无愧的说一句,完全不靠姜氏。 见姜如初不搭话,姜老太爷笑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对这族中亲人没有多少情分,还肯听我唠叨几句,也是你愿意给老头子我几分薄面。” 老爷子打量她两眼,突然问道: “你是否以为,姜氏族人都等着沾你的光?” 听到这句话,姜如初瞬间眉头一皱,出声道:“......没有。” 她确实对族中的人没什么情份,但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小秀才,能有什么光给这些族人沾。 她手里无权无势,不过秀才娘子的名头说出去好听些。 姜老太爷不置可否,笑了一下,悠悠道:“大爷爷我没几年活头,也不知你将来能有什么光景,但我肯定是沾不上了......” 他顿了顿,表情逐渐复杂的说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身上永远都有姜氏的印儿,福祸向来相依,你能带给家族的,也未必就一定是荣光。” “老头子知道你将来也不会顾惜这些族人,只求你凡事思虑,行事谨慎小心,别给家族带来灾祸就行......” 姜如初沉默着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补一句,“就算有灾祸,我也绝不会拖累姜氏。” 姜老太爷笑了一下,深知这不是她自己能左右的,家族是永远的烙印,从根上不可分割,永远的荣辱与共。 他点点头,叹口气,“族中没几个能担事儿的人,你这几个叔伯也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好歹你如成兄长算是不错。” “长辈们不指望你顾惜,这些兄弟姐妹至少都是你的亲人,本想让你带个妹妹出去见见世面,教一教......” 听老爷子语气失望,姜如初依然不打算点头。 却好歹解释了一句: “大外祖父,我并非成心不选姜氏的族妹,妹妹们都好,只是都不适合做伴读,现下我确实是看中那安氏小女娃。” 姜老太爷本还以为她是随口胡诌,闻言一愣,定眼看向她。 疑惑确认道:“你当真是瞧中那小女娃?” 姜如初点头,“确实是看中那女娃一片求学之心,适合伴读,有这样的人在侧,便觉读书再苦,也不该浪费一丝光阴。” 姜老太爷眉头缓缓松开,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一松道:“原来如此,既是真的瞧上了,大爷爷还能非要勉强你选族妹不成......” 老爷子方才一直以为她在故意疏远姜氏的族亲,现下知道她并无此意,他神情都轻松了几分。 “行,这事儿也简单,我让人去谈,先问问那安氏母女的意思。” 姜如初想了想,补充道:“大外祖父,我也不是非要她不可,若她母亲不愿意,咱也不能勉强。” 姜老太爷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 姜氏族中的办事还是很有效率。 不过两日,第三日一早,姜如初家的院子里,就来了一对母女,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 姜母高高兴兴跑到院子里开门,姜如初也放下书,从屋内走出来。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乍然瞧见安氏母女俩辛酸的模样,也让姜如初和姜母都是忍不住一愣。 母女两人都穿得十分寒酸,一件衣裳没几处完整的,二人身上加起来的补丁怕是得有十几二十处。 小女娃依然如往常般光着脚,瞧着倒是干干净净,比姜如初在族学中瞧见她时要干净许多,似乎特地打扮过。 安母头上系着一块头巾,脚上的好歹还有一双破了尖的鞋,一双手糙得不行,全是被竹片划破的小口子。 姜母给二人都搬来椅子,忙招呼局促的母女二人进来坐,“快进来,进来慢慢说。” 小女娃似乎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进门直勾勾的看向姜如初,看清楚她的脸时愣了愣,很明显认出了她。 姜如初正斟酌着,打算开口。 谁知,母女俩突然扑通一下,就双双跪倒在她的脚下。 第161章我收下了 “这.....婶婶你这是做什么!” 姜如初赶忙去扶,但脚下这妇人稳稳的将头垂在地上,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安母的眼泪已经一滴皆一滴的侵染在地上,她哽咽出声道: “多谢秀才娘子......能瞧得上我家这孩子,大恩大德.......” 这下她也不用问了,很显然,这母女俩不仅愿意,还十分愿意。 姜如初认真道:“安婶婶,你还是起来说吧,这做伴读不是儿戏,往后几年,你可就很难再看到你的孩子一次。” “我不仅要问你的意思,还得问问这个妹妹的意思。” 安母的眼泪已然成串,她泣不成声的连连点头,“.......她愿意,她怎么会不愿意.......” 能吃饱饭,还能正大光明的读书习字,放到寻常百姓家都是大喜事,更何况是她们母女。 这简直是天大的馅饼砸到了她女儿的头上。 前一日安母突然得知这个消息,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后头得知确实是姜氏那位秀才娘子瞧上了她的女儿。 她差点没当场高兴得昏过去,想也没想就立刻点头答应了,本来连夜就想上门...... 姜如初见她不肯起来,便将目光看向一旁的小女娃。 认真问道:“你母亲说你愿意,你可是真的愿意?” 小女娃定定的看向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眼里包着泪,她用力的点点头。 朗声道:“我愿意!” 姜如初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轻声问道:“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安氏却连忙替女儿回答道:“姜桂花!” “......她叫姜桂花。” 姜如初笑容一顿,怎么可能这么巧,她的夫家刚好姓姜? 她看向包着泪的小女娃,又看向早已泣不成声的安氏,愣神一瞬,心下已然瞬间明白。 一个家族怎会平白无故让外人来受恩惠,果然,这天底下就没有白来的便宜。 既要受这份恩惠,就得改宗换姓,姜氏也不会强迫,全凭她们自己的选择。 “你们当真愿意?可有被迫?”姜如初神情认真。 安母连连点头,哭中带笑道:“愿意,能有家族依靠,小妇人何来的不愿,只求秀才娘子不嫌弃......” 对她们母女来说,能依附姜氏,何来强迫一说。 靠着家族,总比无根浮萍,四处受人欺凌来得好,女儿还能跟着秀才娘子读书习字,这简直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福气。 见她神情不似勉强,姜如初又看了看一旁的小女娃。 她这才重新露出笑容,缓缓站了起来,点头道:“好,既然安婶婶愿意相信我.......” “......姜桂花,我便收下了。” 地上的母女两人,一个笑着哭出声,一个便是立时嚎啕大哭,大哭的,自然是桂花。 姜如初神情一顿,心下也明白几分这孩子为何要哭。 随后她又和安母单独谈了谈,安母的笑容里也尽是苦涩和不舍,但这妇人却异常坚毅,咬着牙一定要女儿去外头见见世面。 她含着泪坚定道:“秀才娘子,小妇人这孩子从小懂事,做母亲的又怎能拖她的后腿,她只不过不舍得留下我这母亲一人......” “您就带着她走吧,她能过好,我这做母亲的.....怎么个活法不是活,这日子怎么遭都能过。” 姜如初神情感动,但也忍不住委婉的提醒一句:“以后孩子跟着我,定然是要读书识字的,读书人,最不能受名声所累......” 安氏在附近几条巷子的风言风语,早已是人尽皆知,但寡妇门前是非多,也定然非她能左右。 这些流言,姜如初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可孩子和母亲不可分割,她的名声不好,难免会影响到桂花的身上。 安母神情一闪,当然能明白姜如初在说什么,但一听到女儿当真能读书习字,眼中含着的泪瞬间又流了下来。 她哽咽的用力点头,立马又要跪下,忙被姜如初一把拉住。 安母半跪着,泪流满面道:“小妇人明白.....小妇人明白.....做母亲的绝不能耽误孩子!” 姜如初顿时看出她眼中的决绝,怔然一瞬,随即无奈一笑道: “安婶婶,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再去卖竹编也不合适。” “......要不,你看以后你就到我家北街的糕点铺,去帮帮忙?” 安母霎时愣住,满脸泪水中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连声答应,随即不顾阻拦,硬是“砰砰砰”的给姜如初磕了三个响头。 “秀才娘子大恩大德,小妇人无以为报!” 姜如初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伴读一事,总算尘埃落定。 自这一日起,姜如初便开始收拾行囊,此时离九月已不足十日,她还要提前两日过去,路上还得耽搁两日。 算一算,五日内她就必须要出发。 桂花进了姜氏的门,从此就是姜如初的伴读以及侍女,那是要跟在身边十来年都不止的人。 因此姜氏族中这两日,就将桂花要了过去,说要好好的教导一番,做伴读要有伴读的样儿。 族中这两日也送过来不少东西,锦绣华裙是少了许多,但该有的书院用具依然给她配齐一套, 除此之外还给她重新定做了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把古琴,一套棋盘,一身骑装以及扳指护具等。 姜如初也趁机去县城里购置了不少时下新出的各式诗集以及民间选本,还有几刀上好的竹宣纸。 所有东西挑拣收拾起来,竟能装整整一辆马车。 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桂花从族里回来时,完全是一副标准的侍女打扮,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装扮一新,梳着侍女应有的双髻。 姜如初瞧了一眼她脚上的淡蓝色布鞋,又看了一眼她崭新的蓝色短衣半裙,笑了笑问道:“可还喜欢这身衣裳?” 桂花用力的点点头,随后立马想起什么,有些生涩的回道:“......回女郎,奴婢喜欢。” 姜如初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以后自称己名就好,不用自称奴婢。” 桂花没被教导几天,本也不习惯,立即就改口过来: “回女郎,桂花喜欢......” 见姜如初满意的点点头,小丫头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来。 姜如初自然知道桂花这般乖巧听话是为了什么。 她微笑道:“你既到了我身边,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但我身边不养闲人,只有你将份内的事都做好,才可以看书习字。” 桂花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事,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当即猛的用力点点头,眼神十分坚定。 “女郎,你放心,桂花一定不偷懒!” 临行前,姜母十分的放心不下,她跟了一年多,突然要让女儿独自前往书院读书,好一番不习惯。 但家中铺面田地没人照看,也属实不行,况且孩子将来科举还要花无数的银钱,她深知自己留在家中挣银钱更为重要。 姜母泪眼婆娑,殷切嘱咐:“如初啊,你可要好生照顾自个儿,读书再重要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 随后又抹着泪将桂花带到一旁交代一番,比如姜如初的喜好和习惯,每日几时起床看书,几时入睡......生怕桂花太小不懂得照顾人。 姜如初只能笑笑,再怎么,桂花应该也不至于熬那些可怕的“十神汤”之类的给她喝。 八月二十六日,晨露未散,金光初撒。 一辆满满当当的马车缓缓从无尾巷驶出,姜如初带着桂花二人,在老熟人头叔的护送下。 再次往大同县而去...... 第162章云川炸锅 九月初,云川书院内。 “哎,你们听说了吗......” 书舍内,一众弟子纷纷聚集在一处,热烈的议论着这两日书院里头发生的一件大事。 “谁不知道啊,大家下山回家后都有让人到处打听呢!” 有一个男弟子似乎掌握的信息比较多,煞有其事道: “听闻是陈山长亲自点名,点了一个女秀才,要到咱们的书院里头来读书!似乎就这两日就要到了。” “咱们也听说了这事儿,不过不知竟是位女郎......能考上女秀才,肯定厉害。”一旁有女弟子眼睛亮了起来。 这男弟子不满的切了一声,对女弟子抬了抬下巴道: “厉害啥,穷山恶水地方来的小秀才,一场都没多少读书人去考,有什么厉害的......” “咱们这儿随便挑一位连考不中的师兄过去,都能考上的地方。” 那女弟子鄙视的看他,“那为何山长大人不点你入门下受教,要点人家?” 此处围拢的几位师兄弟们,纷纷笑起来。 云川书院历年招收的弟子,除了世族子弟外,便是才学出众的贫寒子弟,寒族与世族向来不融,院中时不时就有冲突发生。 世族子弟高傲,瞧不上寒族子弟出身寒微,嫌他们一身穷酸气。寒族恃才,看不上世族子弟庸碌,只是靠着家族在书院耀武扬威。 这也导致,云川书院内,一直隐隐分成两派。 陈山长亲自点了一个秀才入门下受教一事,早已在院中传得沸沸扬扬,而世族子弟人脉更广,知晓内情的人自然便更多。 九方淮序慢悠悠的转着手中的珠子,饶有兴致的问面前的人,“哦,当真?” 冯言站在下首,点头确认:“回郎君,的确是她,隔壁书院的那个姜如初,当初你还曾夸过她的字好。” 九方淮序早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哪还记得什么初,不过提起她的字,他倒是想到周长济,便记起了有这么个人。 “原来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女郎......” 能入周长济眼的人,果然跟他一般又臭又硬。 他几次让人示好那女郎都不领情,九方淮序便这不知好歹之人抛到了脑后,以那女郎的卑微身份,连让他气恼一瞬都不配。 而如今,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女郎,竟能得陈山长亲自点名入学....... 九方淮序眉头一挑,来了几分好奇,“莫非这女郎当真有大才?陈山长竟然能瞧上她。” 冯言在下首摇了摇头,“不知,只是听闻这姜女郎,如今已考上秀才,似乎还是中了个小三元。” “那看来,这女郎还是有两分独特之处......”对这些世族来说,一个小三元罢了,根本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九方淮序一笑,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周长济近日在做些什么?怕不是丢了小三元,不敢出来见人了……” “他可知晓,他老师如今对旁人青眼有加?” 冯言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如今书院里众人皆知,周郎君怕是也早已收到消息。” 谁能想到,前头连中两元的周长济,声势浩大的周氏,却出乎众人意料,竟在最后的院试中,被人抢走了“最后一元”。 且这抢走周长济案首的,还是既非显贵出身,又非名门书院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寒门苦读的“少年”。 如此突然! 这般意外! 前头施粥散钱张扬太过,如今就显得更为丢人....... 周长济痛失小三元,被书院里一众同门,尤其是寒族那边被压制许久的一众才子,津津乐道许久。 “真想看看咱们这周郎君,如今是副什么神情,哈哈哈。” 九方淮序连着数日,心情都甚佳,没想到如今好戏一段接一段,眼瞧着又是一门好戏要上演。 世族不少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心情。 而寒族这边就完全不同。 少部分人疑惑不解,而大多数读书人,皆是一副气愤不满之色。 “陈山长为何偏偏要从外头挑一个女秀才回来?咱们院儿里这么多弟子,难不成都入不了山长大人的眼......” 一众读书人既有疑惑不解,也有气愤委屈。 因为早在一年前,书院里头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山长大人除了周长济之外,似乎还想收一个学生到门下指点。 一众寒门子们都十分兴奋,因为周长济出身世族,那山长大人另一个学生,大概率便会从寒族中选。 众弟子摩拳擦掌,兴奋期待的准备了一年。 谁知,最后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秀才截了胡,这结果,放在谁的身上,谁一时能接受? 一个圆脸少年低声不满道: “陆郎君,咱们就是替你不服气,明明你最有希望,再不济,林女郎也是众望所归,凭什么轮到一个外人!” 陆安南闷不吭声,看向一旁同样沉默的一个女郎。 林望舒回看他一眼,这才忍不住柔声劝解众人一句: “山长大人选人,自然有山长大人自己的章程,从来也没有谁说过,就一定要从咱们书院里挑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围便传来一道压抑的声音: “那也不至于从隔壁书院选吧。” 众人纷纷震惊出声,连陆安南和林望舒都忍不住双双一愣。 “什么隔壁,隔壁寻希书院?” 当得知这个突然冒出来截胡的女秀才,竟然是隔壁书院的弟子时,众人的气愤的情绪便顿时高涨。 “山长大人选谁不好,偏偏选隔壁书院的,难不成是在说,咱们这一众学生,都比不过隔壁?” 尤其是又听弟子说,这个女秀才便是当初在书院石碑上大放厥词的那个女郎,众人已是纷纷站起身来。 去年石碑上“云川不云,书院不书”几个大字,可是在上头挂了好些天,一众云川弟子,无人不知。 “原来竟是她......山长大人竟然把她招到咱们书院来了......” 众人义愤填膺,“好啊......一个寻希书院的弟子,敢在咱们云川书院门口大放厥词,当真是以为我云川无人!” 现下,大家早忘了姜如初当时还并未入寻希书院的事,个个都是一副将她当作隔壁书院的对手的模样。 陆安南终于站了起来,眉眼飞扬道:“现下我倒是真想瞧瞧,那女郎到底有何出众之处......” 少年们纷纷附和,“对,给她点颜色,让她瞧瞧咱们云川书院弟子的厉害!” 林望舒微微皱起眉头,“你们这般冲动,让山长大人知晓,犯了院规,到时候可是要受惩戒的。” 陆安南笑看她一眼,“望舒,你当咱们都是些粗鄙之人不成,咱们可都是读书人,自然不会乱来。” “读书人之间自然有读书人的方式......” “便让她,瞧瞧咱们云川弟子的风范吧!” 第163章入云川 此时已然九月,日照青松,万籁生山。 再次到无崖山山脚时,只见无数蓝色的弟子服中夹杂着白色的弟子服,让姜如初倍感亲切。 而这次,她却是要前往另一个书院读书,好在两座书院相邻,她随时都可以回去看望曾经的师兄师姐们。 还未上山,她就已感受到云川书院的不同,凡是去云川书院的学子,都可以雇跑腿送货上山的专人,不用再自己携行囊上山。 虽需花费些银钱,却大大的减少了学子的不便。 姜如初身边跟着桂花,主仆二人一起往山上去,桂花人小又是第一次出门,却难得安安静静,只一双眼珠子忍不住到处看。 一座古朴巍峨的书院出现在二人眼前,十分有气势的坐落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庄严大气,令无数学子心生向往。 桂花见姜如初停下脚步,立马也跟着停下,茫然的看向她,“女郎,咱们走错了吗?” 姜如初摇了摇头。 她看向恢弘的大门旁那块巨大的奇石,上面依然是那两排苍劲的朱砂大字: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讲明义理,躬亲实践。 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再一次,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依然是日上中天,门口不远处,依然远远的走来一位梳着元宝髻,穿得淡蓝色曳尾百褶裙的女郎。 伏荷隔老远就看到一对主仆站在门口,瞧见似乎是她要等之人,她便快步走近,裙摆飞扬。 “可是姜如初?”她远远的就扬声笑问道。 走到近前,伏荷打量着这个有几分眼熟的女郎,对她当年的壮举还有几分印象,可这一副有些陌生面孔,她却有些不敢认。 姜如初点点头,对她行了一礼,身后的桂花赶忙跟着她一起行礼,这些路上她都有学。 “女助,别来无恙。” 伏荷神情一顿,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 姜如初露出一个笑容,“当年云川学院不招寒门无名之辈,女助曾出言劝慰我,我怎会忘却。” 这是命,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好的,何苦追问。 “难为你还记得我这无名之辈......” 伏荷顿时缓缓笑了,喃喃道: “是啊,这都是命,可你如今已替自己改命了,可笑当初我竟还劝你认命......”她才应是那个该认命的人。 她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恭恭敬敬的向姜如初行了一礼。 “恭喜姜师妹,如今你能得陈山长亲点入学,便可堂堂正正入云川受教,今日由我带你前去报名。” “请随我前来......” “劳烦女助带路。” 姜如初跟在伏荷身后,瞧着她身上依然穿着书院里统一的弟子服,心下不由一叹。 超过二十五岁还不能结业的书院弟子,一般都会被劝退,但有一些弟子不甘心,便会留在书院帮忙做活,诸如助学一类,以便旁听,可一旦过三十岁便都必须下山。 这位女助,看样子依然还是放不下,可看她的年纪,应该很快就要被劝退下山。 姜如初终于以一个弟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走进了这座,她曾仰望多年的大同县第一书院。 大门进来便金漆雕龙的几处建筑,布局规整,楼阁如云。 几处游廊曲折回旋,小桥流水,层林掩映,无一处不透露着精致典雅的贵气。 伏荷一路带着姜如初进来,给她挨着细致的介绍过去,“那边是正雅堂,礼课就在此处,那处是潇潇馆,院里上乐课的地方......” “后头这一片院落是世族弟子的私院,不可擅入。” “从这一处游廊绕过后头的院子,便是一处马场,每年草长齐后,院里都会开始上骑射课......” 姜如初认真的一一记在心里,幸而有这位伏女助领路指点,不然她在这诺大的书院里,约摸一出门就得迷路。 伏荷正说得仔细,迎头却瞧见一个中年男子袖袍飞扬快步朝二人走来,她立时便收言行礼。 “......见过李直学。” 李直学却没看她一眼,眯着眼将旁边的姜如初上下打量了一遍。 声音沉沉道:“跟本直学前来,山长大人命我来接引你。” 姜如初点头应声:“是,直学大人。” 直学在书院有监管弟子之权,她还记得这位李直学,当初便是这位直学大人迎面问告诉她,没有引荐信,也无名篇诗作,便入不了云川书院。 如今看来,这位直学大人似乎依然不正眼看寒门子弟。 一旁的伏荷眼看李直学要带着姜如初走,心下疑惑,这位直学可从不管弟子接引之事。 忍不住出言问道:“李直学,今日院里本是安排在下来迎这位姜师妹,她应该要先去前头理事堂报名。” 李直学冷脸回头,斜眼并未看她,“山长大人要见她,何须再另外报名,你一个小小女助,也敢来置喙本直学?” 伏荷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出声。 李直学终于不屑的看她一眼,问道;“赖在山上这么多年也结不了业,今年底便该走了吧?” 伏荷脸色微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直学便回过头来,哼声低念道:“自个儿的事都没顾明白,还敢管旁人的闲事......” 他身后的姜如初眉头微皱,回头看去,就见伏女助脸色苍白,怔然站在原地。 姜如初一时心下复杂难言。 李直学悠悠的走在前头,带着姜如初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忘对这新来的弟子告诫道: “那就是在书院混日子的下场,云川书院可养不下这么多闲人,不用功读书,最后都得下山回家去。” 他回头斜眼看姜如初,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小尾巴。 “就算你是山长大人点名入学的,到时十八门课程中若结业不了十门以上,依然要被赶下山去,山长大人可不会为你寻私。” 姜如初点头应声,十八门课程,她早已打听过,便是君子六艺,以及各类经学、史学、天文学,律学,还有女子八雅。 其中有针对男女不同的相同课程,十八门过十门,其实倒也不算苛刻,但这结业的难度以堂课的夫子为准,要过关,想也知道并不容易。 姜如初正细数着自己不擅长之处,想着哪些必须要学,哪些课程对来她来说结业上有难度...... 前方路口处,却突然响起一道带着张扬笑意的声音: “这位姜师妹,久仰大名啊......” 第164章以礼拦路 “这位姜师妹,久仰大名啊......” 姜如初闻声顿时抬头,霎时便是一顿。 只见前方乌泱泱一群蓝衣弟子,静静的站在路口处,似乎等候已久,无数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的打量。 一群少年郎同女郎一起,个个都身着齐整的蓝色弟子服,身姿笔直,面容皆带意气风发之态,正巧挡住了她和李直学的去路。 姜如初立刻便知,来者不善。 李直学看见这么一群人,皱起眉头,出声提醒道:“院规在上,书院文雅之地,尔等莫要胡来。” 姜如初扭头看他,见这直学脸上并无惊讶意外之色,心下顿时也明白两分,她看向身后一脸新奇的桂花,用眼神示意她站到一旁去。 前头的一位眉眼张扬的少年,视线一直落在姜如初的身上,意图很明显。 他嘴角微扬,朗声回道:“同门之间互助互爱,也是我等弟子所求,我等只是想同新来的师妹见个礼,不会触犯院规,直学大人勿忧。” “既是见礼……尔等知晓分寸便好。” 沉声说罢,这李直学当真站到一旁去,留姜如初一人在原地。 只要不触犯院规,弟子之间的任何较量,或者文斗,都不在直学和监院等人的管辖之中。 姜如初独身而立,神情平静的迎上对面的乌泱泱一群人。 一旁的松柏后,又走出几位衣衫翩翩的女郎,手执古琴长箫等不同乐器,其中竟还有儿郎抬着大鼓。 当中一位肤白如雪,黑发如瀑的俊俏女郎,琼鼻樱唇,环抱一把古琴,目光盈盈,冲姜如初缓缓一笑。 姜如初自然不会认为这群人只是单纯要与自己见礼,但这些人既然要遵院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过分之举。 陆安南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瞥了眼前这女郎一眼,见她身姿笔挺,神情从容,倒算是有几分气魄。 他眉头一挑,拖着声调道:“姜师妹,在下陆安南,久仰大名。” 他抬手,却行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礼,拱手向前伸而捎上举三分,腰身笔直,面容看向旁侧两分,自上而下。 居高临下的朝姜如初见了一礼。 姜如初神情微顿,接着恍然一笑。 眼前这少年郎行的,应是《周礼》中的古揖礼,以上见下时,手抬三分,以示身份比对方高一等。 这些繁复的阶级礼,出身寒微之人不识礼,统统以拱手作礼替代,所以才总是被世族嘲讽为粗鄙无礼。 同为“士”一列,这少年却对她行了一个见下之礼,她若当真寡闻无知,回礼过去,便是要么承认输人一等。 要么自认粗鄙无礼。 姜如初一笑,准备回礼,“陆师兄,初闻大名,不甚荣幸。” 她抬手往旁随意一伸,朝旁侧拿着古琴长箫的另一群人随手作揖三下,行了一个对众的旁揖礼。 对面众人纷纷一愣,一旁的李直学也纳罕的看了姜如初一眼,眯起眼来。 往旁作三揖是《周礼》中,士族对下位者聚众时行的笼统礼,没有特定对象,也是一种以上见下之礼。 行礼三下,便代表在场的众人皆已受礼,没有居高临下,却反而更有一种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的忽视。 不同场合,不同身份地位之间,各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若不是世族鼎盛之家,这些礼节根本无从逐一细究。 陆安南笑容一顿,没想到这出身乡野的女郎竟也懂古揖礼。 见人不上当,他笑了一下,出声道:“还算有两分见识......你们寻希书院也能学古礼?” 他言语间,都是对寻希书院的轻视,似乎她还能学古礼,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看来他们早已打听清楚她的底细,特地冲她而来,事关两座书院的颜面,便不再是小儿斗趣,姜如初笑容渐收。 她不答,声音肃然道:“......多谢陆师兄指教。” 陆安南的“指教”,可不止于此,他笑了笑,往后轻柔的看了一眼。 后头的林望舒便瞬间领会,往前两步,衣衫飘飘的轻盈落座在松柏前的一片奇石上,盘腿而坐,将古琴架在腿间。 水蓝色的衣袖拂过琴弦,纤纤玉指轻轻拨动...... 一阵空灵、悠扬的琴声,如平生天籁般,缓缓响起。 林望舒身后的几位女郎和郎君,也纷纷拿起手中的长箫短笛等乐器,接连端出起势。 此时,云川书院各处,已然纷纷传开。 “听说了吗……好像是陈山长亲点的那位姜女郎,今日已入咱们书院来了……” “真来了,到哪儿了?” “真的,陆郎君和林女郎他们,正在潇潇馆后头那条路上,说是要以礼拦路,让她自认不如呢!” “走,咱们也瞧瞧去!” 云川书院内,不少刚收到消息的弟子,纷纷兴奋的往潇潇馆这一处赶。 陆安南回过头来,轻笑着看向面前这女郎,神情傲然。 姜如初皱眉看过去,若要斗乐,她可还不会抚琴吹箫...... 谁知面前的陆安南却往后一步,他身后静立的一群儿郎以及女郎,皆齐齐往旁一步。 微风轻抚,众人衣袍一甩,双手一展,神情傲然,衣衫飘飘,却不是要斗乐。 在潺潺如流水的琴音中,前方的这一群人,开始双手执礼,缓缓动作,抬手间却是整齐划一的古礼手势。 飘飘欲仙的蓝色弟子服间,陆安南动作端正又潇洒,身后的众人步伐轻盈,随琴声缓缓动作……行云流水间像是一场轻舞。 却并非真正的舞。 君子践律蹈礼,雅正如舞,谓之礼舞也。 李直学在一旁,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欣赏满意的表情,不愧是云川弟子风范。 姜如初一怔,静静的看着前方众人,说实话,她只是曾经在礼书上看到过这些礼仪姿势,并未真正的学过古礼。 儒学中,认为礼仪的本质是治人之道。 读书人不知礼,比不懂文还要受人鄙夷,君子立于礼,其意便是用礼仪来约束自己,由此,前朝的读书人之间便曾出现过“礼舞”。 说是礼舞,但实际与舞没有关系,只不过行礼之时衣衫翻飞,步履轻盈,举止从容优雅,像是一场舞。 姜如初神情专注,仔细的看着前方一个个不同的古礼变化。 如果说这般赏心悦目的礼仪之舞,就是这些师兄师姐给她的“下马威”的话,姜如初毫不介意,并且欣然接受。 她确实不懂这么多古礼,今日一番,也算是受教了。 姜如初看得十分认真,眼神里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前方陆安南见她竟看得起劲,竟似他们这些人是在取悦她一般,顿时眉头一挑,无声笑了笑。 他重重的往前踏了一步。 接着,一旁箫声响起,笛声也紧随其后...... 更为磅礴的鼓声,瞬间咚咚咚急促响起,如重锤般砸在对面姜如初的心头,让她眉头忍不住一皱。 周围的乐风突变。 急促的鼓声给琴声带来一丝诡异,前方众人的动作也瞬间张扬起来,众人看过来的眼神,也突然带上几分凌厉。 再无方才潇洒之风,反而尽显粗放,步伐急促似在驱赶前方之人。 姜如初皱眉,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退后一步。 她却已明白这场礼仪之舞的含义...... 礼仪最初,实际是鬼神信仰一派的产物,人们认为一切都是鬼神在操纵,行礼便是在向鬼神求福。 但四季转换,瘟疫横行,周礼中,却认为行礼可以去恶,鬼魂乘势作祟,需起礼以驱除邪祟。 礼仪不绝,邪恶尽散! 咚咚咚,急促的鼓声中,前方众人脚下的步伐重重的踏地,急促有力,看过来的眼神愈发倨傲凌厉。 急促的驱赶步伐正在缓缓向前,一步步的靠近姜如初的身前,尽显驱逐之意。 一声重鼓声猛的响起。 咚! 让她不得不,朝后退了一步……. 第165章礼斗(上) 鼓乐齐鸣声中,云川书院各堂斋的弟子,已纷纷激动的赶到潇潇馆这一处。 远远的瞧见那边声势浩大,长萧大鼓齐上阵,众弟子神情更加兴奋起来。 “快快,陆郎君和林女郎在舞古礼呢,好生壮观!” “古礼?那可是入学大典上才能瞧见的,陆郎君和林女郎今日这下马威,当真是一击必杀!” 一众弟子纷纷围拢到近前,就瞧见眼前衣衫翻飞,气势如虹的礼舞,以及身姿雅正的一众师兄师姐。 李直学也看得不住点头,神情赞扬。 弟子们的神情更是满满的与有荣焉,随即视线也情不自禁的落到对面那清秀的女郎身上。 “对面那女郎,应当就是山长大人亲点入学的那一位吧......” “那便是隔壁书院来的姜女郎?” “隔壁寻希书院来的?那她肯定没见过古礼,那边的小书院怎能比得上咱们云川书院底蕴丰厚。” “快看......那女郎后退一步是在做什么?!” 此时,眼看着对面这群人执古礼如行云流水,脚下声声作响,即将贴到她的脸前。 姜如初向后退了一步。 双手伸展开来,掌心向上,下巴微微上抬,神情庄重肃穆。 突然朗声诵道:“参于天地,合于日月.......” 周围观看的弟子纷纷一愣,对面弹琴吹箫的一众女郎和郎君更是神情一滞,齐齐惊讶的抬头看来。 李直学赞扬的神情微顿,眉头顿时皱起。 “她在做什么?祈求上天保佑?”众人纷纷疑问出声。 而姜如初迎面正急促驱赶过来的脚步声,也微不可察的乱了一拍,执古礼的弟子凌厉的神情中齐齐闪过一丝不解。 只听那女郎继续高声诵道:“......鬼神有明,百福俱至......” 诵读声悠扬,直击对面众人心魂。 她是在念祭词! 这是古祭文里,祭天求福时,祭司所念祭词,她将这场驱邪变成了一场求福,而她成了众人所求之人。 ......给众人赐福! 周围的乐声凝滞一瞬。 对面这群执古礼的儿郎和女郎们,脚下的步伐纷纷一乱,飘然飞扬的衣衫也不再复方才的节奏。 萧鼓喧空,琴声如珠玉落盘。 众人行古礼祈神驱鬼,她却在祭天赐福! 现下对面这到底是被驱的邪祟,还是那赐福的神明...... 姜如初保持赐福的姿势不变,眼帘半垂,祭祀吟诵的声音不停,其中还夹杂着无数语调怪异的助词。 语调悠扬:“......法度有序,四海昭弘......”连篇祭词毫无凝滞,吟诵声不断。 她就是要告诉对面这群人,他们,只是一群起礼求福的聚众。 而她,才是那高高在上的赐福之人! 一阵风吹过,姜如初两边伸展的衣袖在风中高高扬起,她神情庄重肃穆,眼眸微阖,诵读声悠悠如同在吟唱。 仿若真的是在给虔诚的众人赐福。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们还在接连不断的赶来,瞧见这庄严赐福的一幕,兴奋的神情纷纷一滞,惊讶的静静靠拢到这一处。 李直学方才的赞扬神情已彻底消失不见,远远站在一旁的桂花更是早已看呆,向往的眼神一直紧紧的追逐着那独身而立的一人。 对面执古礼的众人脸上的凌厉也早已荡然无存,动作凝滞,一时是继续也不是,停下也不是。 若是再继续,倒像是真的在向这女郎求福一般...... 陆安南脚下动作进退两难,此时脸上的笑意再无半分。 “集地之灵,安平生泰......”一声低吟。 祭词不绝于耳,似乎他们不停,她的祭文就能永远念下去。 林望舒幽幽笑叹一声,手上抚琴的动作缓缓停下。 琴声,终于率先停了下来,随即一旁的箫声笛声,伴着最后那敲大鼓的郎君咬牙收手。 方才的萧鼓喧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对面这群执古礼的弟子,也不得不纷纷停下脚步,齐齐看着对面那女郎,皆是一脸憋屈之色。 吟诵声也终于停下。 姜如初缓缓睁开双眸,慢悠悠的收回双手,举过头顶合十。 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句:“......邪恶退散,百病全消。” 赐福结束。 她缓缓收回手,平静的微笑着,迎上对面这群神情明显已带上几分屈辱的,紧紧盯着她的弟子。 后头弹古琴的女郎环抱古琴,盈盈目光带着笑意,缓步上前,轻柔的向姜如初福了福身。 “在下林望舒,姜师妹不愧盛名。” 姜如初拱手回礼,毫不吝啬的赞回去:“在下姜如初,初闻林师姐琴音,如听仙乐。” 林望舒笑了,忍不住疑惑起来:“听闻姜女郎在隔壁似乎已有师承,不知尊师何人?” 姜如初一笑,“在下师从寻希书院,拜在曾敏,曾夫子门下。” 曾敏是谁?周围人纷纷疑惑,从未听说过。 听起来似乎是一位女夫子...... 周围弟子们都没听闻过,猜测定然是一位籍籍无名的普通夫子。 但众人闻言,却是纷纷心下一松,这女郎既然已有老师,那山长大人必然不可能将她收做入门弟子,最多指点两句。 陆安南没想到这女郎连古祭文也曾研读,旁的自然更不必说,心知此人绝不是一般庸碌之辈。 竟还是一位女夫子教出来的弟子。 他终于正视,出言别有意味的说道:“姜师妹,你这古祭文,背得当真是熟练......” 姜如初看向一旁这少年郎,“陆师兄,你们的古礼也十分赏心悦目,定能驱邪避凶,百病不侵。” 对面众人顿时齐齐咬牙,她这言下之意,好似她真的已经给大家赐福一般。 陆安南挑眉,“你们寻希书院,竟连古祭文也教?” 此人虽未直言贬低,但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寻希书院,今日她若没背出祭文,不仅她会是无礼之辈。 怕是整个寻希书院的声名,也要被她所累,她的师兄师姐们在这无崖山,又如何能再抬得起头。 姜如初抬眼看他,神情渐冷。 冷声道:“我们书院虽未单开六艺课程,但院中藏书也是集百家所长,所教所学,从不局限科考范围之内。” “陆师兄也应当睁眼看看,这世上书院,并非只你云川独大。” 陆安南皱眉笑道:“你们书院既这般好,还来咱们书院做什么?” “对,就是......” 他身后的弟子纷纷附和,对啊,还来跟他们争山长大人做什么。 姜如初笑了一声,奇怪道:“不是你们云川书院的山长大人,亲自点名,请我入学的?” 亲自点名,请她入学...... 李直学眉头紧皱,一旁的林望舒也缓缓收起笑容。 她此言当真直直的往众人心窝子上戳,弟子们仰望不及的堂堂山长大人,她却如此轻巧出口,竟还敢用“请”字! 众人纷纷怒目而视。 陆安南察觉她的不善,皱眉质问:“你敢对山长大人无礼?” 第166章礼斗(下) “你敢对山长大人无礼?” 面对陆安南的沉声质问,姜如初缓缓一笑,笑容里却不见笑意。 “若直言也算无礼,那在下甘拜下风。” “在下的确不如诸位,以礼之名......却行无礼之事,尔等熟读古礼,原来也不过只是披上了一层圣人皮。” 周围鸦雀无声。 匆匆赶来围观的弟子们刚看完一场盛礼,便陡然面对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话当真是毫不客气,一句话便将方才行古礼的众人统统骂了个遍,瞬间气得对面这一群人脸色涨红。 陆安南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风度,扬眉质问道:“你们寻希书院的礼教,就是如此?” 姜如初无声一笑。 随即看向周围同样眼神质问的众人,扬声道:“陆师兄既然如此喜欢论礼,那在下今日便好好同你论一论......” 陆安南拧眉,身后的林望舒预感不妙,刚想上前一步出言阻止。 姜如初却已猛的回过头,骤然脸色一变,沉声斥责: “今日你平白拦路,是为狂悖无礼。” “同为学子,你却对在下行见下之礼,是为愚昧无礼。” “以圣人之名,实则替自己的嫉妒不甘遮丑,更是虚伪无礼!” 她连斥三声无礼,周围早已落针可闻。 四周乌泱泱一群围观的弟子皆被她气势所镇,纷纷呆若木鸡。 面前的陆安南更是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盯着她,听到最后的虚伪无礼,他更是脸色倏然涨红。 沉声辩解:“我何时嫉妒不甘.....” 姜如初扭头环视一圈拦路的众人,冰冷的眼神复又落在身前涨红着脸神色震惊的陆安南身上。 毫不客气的继续道: “现下,我受你们山长大人传命,你等一行人却阻挡在前,让师长苦等,尔等目无尊长,更是无礼至极!” 听到目无尊长,周围拦路的人纷纷一脸惊惧之色,面前的陆安南更是神情连震,脸色大变。 目无尊长,对重名声的读书人来说,可是前途尽毁之事。 姜如初的声音如有实质,仿佛在揭众人身上那层“圣人皮”。 她缓缓道:“如此狂悖,愚昧,虚伪,以及目无尊长之辈,你等竟然还敢来质问我寻希书院的礼教......” “现下我倒是想问问,你们云川书院的礼教又在何处?” 她连斥数条无礼,将众人皆架在火上烤,尤其是这目无尊长之名,要真是坐实,这群读书人的前程可皆荡然无存。 三言两语就要毁人前程,好狠的心肠! 一场礼斗,何至于此。 周围人连忙大声辩驳:“我等并非目无尊长......” “既不是目无尊长,还不快快让路!” 姜如初当即厉喝一声,呵斥声穿透人群,传出老远。 前方拦路这众人早已慌乱,在面前这女郎面沉如水,一声厉声呵斥之下,当即皆是一颤。 众弟子情不自禁齐齐往后,慌乱的连退数步。 蓝色的人群如潮水般瞬间退去,纷纷散开,中间缓缓露出一条向前的路,弟子们皆脚下凌乱的退至两旁。 前方已是一条笔直大道。 姜如初看向一旁,“直学大人,山长大人应该等急了吧?” 一旁的李直学早已紧紧的绷着一张脸。 礼斗已然分出胜负,高下立现,他眼看着云川弟子被这女郎说得颜面扫地,也不能随意插手叫停。 眼下路已让出,李直学不得不板着脸上前,“......走吧,山长大人在后山。” 姜如初一甩衣袖,叫上桂花,抬头往前。 周围一片静悄悄,不管是方才拦路的弟子,还是后头匆匆赶来此处看戏的其他弟子,皆是眼神惊异的落在她的身上。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带着怔然、惊异、以及敬畏...... 今日过后,谁还敢小瞧隔壁书院的任何弟子。 姜如初目不斜视,路过两旁打量她的众弟子,径直走过。 林望舒环抱古琴,神情怔怔的看着缓缓走过的这位女郎,似乎根本就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她同陆安南二人最初,也不过是想以礼拦路,见识见识这位盛名的姜女郎罢了,谁知最后竟这般剑拔弩张...... 她看向身旁脸色苍白的少年郎,眼神担忧。 陆安南向来意气风发,一直是书院里受人敬仰的陆师兄,他一向恃才守礼,最重君子之风。 何曾被人这般斥责,竟成无礼之辈。 陆安南神情怔然的看着那女郎,身姿笔挺的从众人身前走过,步履从容,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众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她,唯有李直学路过时,瞪了自己一眼。 两相对比之下,他下马威不成,仿佛真成了那个狂悖虚伪,因嫉妒不甘前来拦路的无礼之辈...... 今日在场弟子众多,这场声势浩大的礼斗,早已迅速传开。 所有云川书院的弟子都在一日之内,迅速的收到这个震惊的消息:隔壁来的那位姜女郎,礼斗陆安南和和林望舒,大胜。 入云川首日,姜如初已然一战成名! 而此时的姜如初,正快步的跟在李直学的身后,前往后山。 前头的直学大人仿佛十分不悦,步履快到飞起。 桂花一路紧紧跟在姜如初身后,两眼崇拜的看着她,女郎方才那般凌厉的气势,连她都忍不住彻底被震慑。 原来女郎这般厉害。 姜如初远离人群后,却缓缓收起脸上的凌厉,入他院第一日,若她不出口重一些,怕是要辱没寻希书院威名。 李直学一路脚下生风,看也不看身后这女郎。 到了后山入口,他斜眼回头,“山长大人就在前头林子后,自个儿过去吧......” 扫了她身后的侍女一眼,李直学冷漠开口:“你只能一人前去。” 姜如初便安排桂花去山门前,等着接跑腿小厮送上来的行囊,自个儿理了理衣衫,独自一人往后山而去。 绕过这片竹林,前头便是一连片绿油油的菜地,不远处似乎还有一间小屋子,隐约能瞧见一群鸡鸭在乱飞...... 姜如初从林间走出,脚下一顿,缓缓上前,一眼便看到了地里正佝偻着的那身影。 只见一位中年妇人神采飞扬,正挽着篮子,动作麻利的弯腰在身前这片绿油油的地里,摘菜...... 看这妇人衣着服饰,姜如初呼吸一滞。 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她,云川书院的山长大人,竟是一位妇人! 还是一位喜欢种菜养鸡的妇人...... 正挎着篮子摘菜的高髻妇人,已然察觉到这一处来人,她缓缓抬头朝姜如初所在的方向看来。 看到是她,妇人眉眼瞬间带笑。 开口便是:“哟,曾敏的得意弟子来了.......” 第167章随口抽考 “哟,曾敏的得意弟子来了。” 不远处,菜地里那挎着篮子的妇人眉眼带笑,甫一开口,就让姜如初好一番愣神。 她停下脚步,疑惑出声:“您认识我的老师?” 出口后,姜如初又想,两座书院如此相近,这位陈山长能认识她的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陈山长直起身子,将菜篮子换了一只手,不答只是笑着扬声道:“你站那般远做什么......走近前一些,让本山长瞧瞧。” 这妇人长得并不美貌,但眉眼神采飞扬,目光有力,无端就是让人移不开视线,情不自禁想要遵从她的话。 姜如初听她自称本山长,她这才终于敢确认......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名满天下的陈山长,竟真的是一位妇人。 可从未有人提及过她是男是女。 她迎着陈山长打量的目光,缓缓上前,走到她所站的这块菜地旁,姜如初才停下脚步。 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学生姜如初,见过山长大人。” 面前这位陈山长将姜如初上下打量一遍,像是第一次见她,但身上莫名又对她带着一种熟悉感。 陈山长点点头,轻飘飘的随口道:“曾敏那丫头,糊涂半生,终于算是对了一回.......” 姜如初闻言,眉头微皱,“山长大人,您在一个弟子的面前辱及其老师,似乎有些不妥。” 陈山长瞬间笑了起来,“曾敏倒是收了一个好弟子......” 她语气微顿,笑眼看姜如初:“难道你的老师没有告诉过你,她曾在云川书院读书,是云川书院的弟子?” 姜如初彻底愣住,老师从未提及过。 然而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陈山长下一瞬便突然发问:“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修身......下一句。” 姜如初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天下平。” 出自《大学》。 陈山长下一问已然接踵而至:“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姜如初立即接口:“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出自《中庸》。 陈山长:“何意?” “对上不抱怨上天,对下不责怪旁人,因此,君子常处于安全之地以等待天命到来,而小人,则会冒险以期待侥幸成功。” 竟是随口抽考! 姜如初还未来得及缓口气,陈山长的抽考便一个接一个,从《大学》《中庸》到《老子》《周易》,四书五经通问了个遍。 二人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就莫名其妙的站在这块菜地前,你来我往,一问一答,从句子到释义再到文章。 陈山长不给姜如初任何思考的时间,考的就是她的反应能力,只有彻底的将这些书都背熟了,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才能信手拈来,随问随答。 陈山长终于停了下来,算是满意的点点头。 “还不错......”四书五经都算是嚼烂了。 姜如初重重的吐出一口气,饶是她在无数的考试中早已身经百战,如此快速的抽问,面对面的答题。 让她也出了一手的急汗。 然而陈山长还没完,话头一转,就已抛出下一道题: “一匹马、一队人,三人一骑,无人一骑,七人一骑,各成一列,问几何人,几何马?” 突然又到了算学! 此题出自《数书九章》,姜如初的脑子已然开始飞快运转,此处无纸笔,更无算盘加以辅助。 要凭空做算题,可想而知,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挑战。 她口中忍不住默算出声,手指在身侧的衣袍上比划,咬着牙在陈山长注视的目光下,将答案算了出来。 陈山长笑得慈眉善目,开口又是下一题: “今有墙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 还来! 姜如初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已顾不得想此题的出处,默算让她脑子运转到似乎都要起火。 她顾不得什么体面,当即一屁股蹲了下来,飞快伸手将菜地前的泥土胡乱抹平,以指代笔,以地为纸....... 陈山长也蹲下身,将菜篮子放到一边,饶有兴致的抱着手臂,看她有条不紊的在地上比比画画。 姜如初终于再次将这道算题算了出来。 陈山长游刃有余,接连丢出好几道复杂的算题,将姜如初逼得那叫一个眉头紧皱,满头大汗,呼吸急促。 最后她更是直接坐了下去,撩起衣袍,挽起衣袖,一副正在大干一场的模样,毫无读书人的体面可言。 陈山长一题接一题,却让她的神情愈发的兴奋起来。 已记不清到底做了多少题,当姜如初再次算出答案,已是本能的立即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眼睛发亮,似乎在等着什么。 陈山长拍了拍手中刚择好的菜苔,笑看姜如初一眼,眼神已然更温和几分,她缓缓站起身来。 随口道:“入学考试,算你过了。” 这就是入学考试? 地上坐着的姜如初明显一愣,没想到方才这随口抽问,竟就是入学考试,虽不简单,但如此的随意。 又是如此的......刺激! 姜如初神色一松,此时她满头汗水,衣衫凌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方才急促的呼吸终于缓缓的平静下来。 她吐出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来。 陈山长扭头将菜放到篮子里。 回头就是另一问:“当下乐器按材质与制作手法,可分为八音,是哪八音?” 怎的突然又到了乐器! 姜如初起身的动作一顿,迟疑一瞬,“金、石、土、革、丝、木......匏......竹!” “五音十二律,都是如何定音,有哪十二律?” 竟是乐理......对她来说明显超纲。 姜如初瞬间卡住,方才的兴奋现下已逐渐恢复平静,她皱眉犹豫道:“宫、商、角......” 陈山长打断她,提醒道:“这是五音,我问的可是十二律。” “黄钟、大吕......”姜如初沉默了,默默的站身来。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坦言道:“陈山长,学生并未研读过乐理,对弹琴奏乐,实则一窍不通。” 陈山长悠悠的从菜地里走出来,笑叹一声:“看来也不必继续问了,想来六艺中,礼乐射御书数,你应当只通了最后两样吧。” 这妇人突然仰头笑道: “原来曾敏,这是教出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小呆瓜。” 第168章呆瓜 “原来曾敏,这是教出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小呆瓜。” 听到陈山长这般亲近熟悉的一句话。 姜如初忍不住疑惑出声:“陈山长,您和我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年纪应该比曾夫子大不了十岁,想来不可能是师徒。 陈山长笑容未变,认真的想了想道:“现在自然并无干系,若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前师姐妹的关系吧。” 她转身走,轻描淡写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毕竟你老师交白卷,可是将我的老师气吐了血,早被逐出了师门。” 山长大人悠然的走在前头,朝不远处的小院子走去,手中的菜篮晃来晃去,语气轻飘飘。 她们竟然是同门。 姜如初震惊了,因为老师从未跟她提过云川书院的任何事,乍然听闻老师曾被逐出师门的事...... 当初拜师时,曾夫子确实说过她曾交白卷自断前程一事,也曾说过自己并无师门。 但姜如初这才恍然,曾夫子当年可是在大同县这种地方连中小三元的天才,盛名一时,如此天资,怎么可能当真无师承! 原来如此,交白卷乃是藐视朝廷科举,目无法纪,不仅会被终生禁考,还会累及老师声誉。 老师的老师,也就是她的师祖,竟被气吐了血......想来不仅是声誉被累,还有对这天才弟子的痛惜...... 姜如初默默的跟上陈山长,随着她朝院子里走去。 忍不住替自己老师辩解,“老师当年是有隐情的,她是被逼无奈,若她不交白卷......” “就要替别人作嫁衣。”陈山长回头接上她后头一句。 “您知道?” 陈山长慢悠悠的走到院子里,将菜篮子放到门口的小木桌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择剩下的菜。 她不答,只是抬眼打量姜如初,脱口而出:“难怪你老师要将你送到我这里来......” 想来曾敏也知道,自己这得意弟子简直就是下一个她,教出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呆瓜。 姜如初猝不及防,竟是老师,将她送到陈山长跟前的...... 如果老师没被逐出师门,那这位陈山长,应该算是她的,师叔? 陈山长突然问道:“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的试卷被人买走,你觉得你的老师会怎么样?” 姜如初不敢想这样的事情若发生在她的身上......但若真有那一日,以曾夫子果决的性子...... 她沉吟片刻,“老师定然会怒发冲冠,替我告到朝廷,求个明白。”说不得还要跟那买卷之人拼了。 她刚答完,就瞬间意识到陈山长接下来的话。 果然,陈山长一笑道:“我的老师,也能为自己的弟子做到这一步。” 她接口姜如初方才的问题,回答道:“......后头知道了又如何,左右也来不及了。” “但凡曾敏不那般冲动意气,先将试卷答了交上去,她的老师都可以上书质疑乡试,为自己的得意弟子搏一搏。” 可她先交了白卷,买卷之人尚未出手,她却前程自断,再无转圜余地....... 得意弟子如此刚直愚蠢,枉费老师多年教导,教出个不知变通的呆瓜,就此自毁,谁能不被气吐血。 陈山长再次抬眼看姜如初,“你可千万别成下一个呆瓜。” 那丫头糊涂半生,总算是对了一回,肯将弟子送到她这里来。 “老师不是.....”呆瓜 见姜如初呆站着,陈山长挑眉,“还不快来帮着择菜,等会儿太阳就要落山,这晚饭可还没吃上。” 姜如初一愣,缓缓上前,捡起篮子里的菜,同云川书院的山长大人,一起择菜...... 这场景,她在今日之前,万万没有想过。 看样子这陈山长一人住在这后山院子里,等会儿似乎还打算亲手下厨。 姜如初立马出声说道:“山长大人,今日既然已报名点到,学生还要回去看望老师和同门......” “急什么,从这里后山过去,不就是你们寻希书院。” 陈山长笑看她一眼,手上动作麻利。 话题一转却说道:“你那篇农商策,确实有想法。” 姜如初怔然抬手作礼:“......多谢山长大人夸赞。” 她想,陈山长名满天下,教出多少弟子,见过的策论何其多,能得她一句有想法,应当已算得上是夸赞。 那卢县令约莫也不知情,还以为山长大人是看上了她的文章,想来山长大人点她入学,大概应是曾夫子的缘故。 实则何止有想法......陈山长初闻时也忍不住感叹,曾敏确实收了一个好徒弟,这孩子的确有些惊才,难得可贵的是,还有一番为民之心。 将来入了官场,还不知要引起何等风波。 曾敏应该也有所预感,为了这得意弟子,竟愿意放下骄傲,求到曾经的师门来。 陈山长悠悠叹口气:“你啊,遇到了一个好老师。”能对弟子她这般爱重。 姜如初闻言笑着点头,老师自然对她好。 陈山长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 “方拓海递上去的折子,已然有了结果,农商坊市一事,暂时无法在各府县推进,朝廷压了下来……” 姜如初笑容缓缓收起,果然被压了下来,这另建坊市之事,兹事体大,哪能这么容易就实行。 枉费学政大人一番用心,到头来还是让他白辛苦...... 但下一瞬,陈山长就轻描淡写的说道: “但朝廷最后交给了本山长,农商坊市,会由大同县这边先行一试,看看反响......”是否真能促进农商,才能有下文。 一石激起千层浪,利益当头,这篇农商策已然引起轩然大波。 朝中几方势力想要争抢,几方势力想要遏制,陈山长又是怎么争取这个机会,其中凶险,自然不必与她细说。 姜如初瞬间呼吸一乱,“在大同县......” 陈山长神情平静无波,提醒道:“此事你先不要放在心上,专心读你的书。” 是否能顺利推进,还得看本地各处农商以及世族是个什么反响,能不能成难说,看见成效更不知是几年后。 姜如初用力点头,“是,陈山长,学生明白。” 她自然知晓,但凡涉及到农桑之事,想要推进,哪怕举一县之力,上下齐心,没个几年,也是看不到结果的。 但自己的想法能被落实,让她实在忍不住暗自激动几分。 姜如初最终没吃上陈山长的饭,报名点到之后,她便让桂花去布置寝舍。 而她,则往寻希书院而去。 第169章回寻希 从云川书院的后山过来,竟然不过两炷香工夫就能到寻希书院的后山,准确来说,这是同一片山。 姜如初从前只觉得两座书院相近,但从未发现是如此的近。 她从另一头过来时,正是夕阳余晖轻洒时。 按理说应是已下学的时刻,而寻希书院中,却依然传来一片朗朗书声,后山不见一人散步玩耍。 姜如初熟悉的从后门进入,绕过耳房,穿过游廊,便瞧见书院的院子中,此时竟有一大堆弟子在走圈。 乌泱泱的一群人,围着院中正中央的镇风水的大缸,一边十分有序的走圈,一边嘴里大声背诵文章诗词。 姜如初瞧着,书院里似乎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其中也有那几张让她眼熟不已的。 弟子们从大到小,什么年纪都有,儿郎女郎皆是一起,瞧着竟是几个书舍的弟子都在此处,走圈背书。 背到磕巴处,有弟子便十分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一张梧桐叶,瞅两眼,便又继续传出朗朗的书声...... 姜如初笑了,这不是她从前的招数吗。 她正看得起劲,人群中似乎有人抬头不经意的往这处看了一眼,顿时响起一道惊讶的声音: “快看,是谁回来了!” 队伍节奏乱了一瞬,弟子们纷纷扭头疑惑的看过来,而邓颖以及江海诚等人看到是她,瞬间惊喜的叫出声。 “姜师妹!” “姜师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如初脸上笑容放大,遥遥的朝几位师兄师姐招了招手。 邓颖、曹桂茹、范芝、江海诚以及蒋慧、车雪、田琴几人都在此,几人瞧见她,纷纷欢喜的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邓颖走了两步,又扭头看向身后那群伸着脖子,好奇的打量这边的师弟师妹们,咳了两声。 严肃道:“还看什么?还不快做自己的事!” 弟子们似乎对她特别的敬畏,闻言纷纷赶忙收回自己的目光,脚下匆忙的赶紧又继续走圈。 邓颖这才同静雅舍几人,扬着欢喜的笑容,脚下欢快的朝这边的游廊走来。 纷纷围拢到姜师妹的这一处来,笑意满满的望着她。 姜如初看着走近的师兄师姐们,还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但精神气似乎又与往日不同,格外的神采奕奕。 蒋慧、车雪、田琴,都是一脸热情亲切的看着她,仿佛她走了不是一月,而是一年。 范芝看着姜如初含蓄的笑着,笑容从容自信,看样子,这位世族女郎,在这小小书院里,适应得非常不错。 曹桂茹扬声惊喜道:“姜师妹,你怎的今日突然来了?” 江海诚也十足意外道:“不是听闻你要去云川书院读书?你怎的到咱们这儿来了。” 邓颖扬眉提醒道:“你可不要耽误入学时间,先去将名报了,沈师兄去县学都还没回来呢。” 看样子,沈师兄也过了院试,考上了秀才。 没想到大家都已知道她要去云川书院的事,她本还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以后还能常常见面呢。 姜如初微笑回答:“刚从隔壁过来的,已报完名。”顺带连入学考试都考完了,还择了一会儿菜...... 几人恍然大悟,邓颖放下心来,笑起来道:“走吧,咱们去书舍里头说.......” “你在这里,后头那群小崽子怕是没办法专心背书了。” 姜如初点了点头,迫不及待问道:“老师呢?” “夫子啊,夫子刚从书舍下学,正在用饭,你等会儿再去临风居找她吧......” “贺师兄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贺知书啊,他下山回去看他祖父了,你和沈师兄都不在,他终于考了个头名,这可不得回去让老人家乐一乐......” “哈哈哈......” 一群人一路说笑着往里面书舍走去,几人纷纷向姜如初道喜,恭贺她考上秀才,即将奔向更大的前程。 只是院中那朗朗的书声似乎没有方才那般专注,师弟师妹们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偷偷的落在游廊那个方向。 “那就是姜师姐吧.....” “那就是曾夫子唯一的入门弟子?” “听说她可厉害了,上月刚考上秀才,中的小三元!” 有其他书舍之前见过姜如初的师兄师姐,忍不住骄傲的说道:“那当然,她可是咱书院之前的头名。” “现在的头名贺师弟,从前都只能是这位师妹的跟班,咱们这姜师妹,连续一年稳坐头名,谁与争锋!” “如今去县学的那位沈师兄,也是刚考上的秀才,厉害吧?之前一直都是屈居她之下,只能拿个次名。” 瞬间响起一片崇拜声:“哇......” 姜如初扭头看了一眼院中正在走圈的乌泱泱一群人,疑惑问道:“咱们书院这是新招了许多弟子?” 她不过才离开一个月,书院招的新弟子竟突然这么多。 邓颖笑着看她一眼,说道:“那可不是,自从上月院试放榜之后,咱们书院招到的弟子新增二十几个。” 曹桂茹笑着补充道:“......大部分都是外县来的。” “外县?”姜如初疑惑。 范芝笑而不语。 江海诚哈哈一笑,“姜师妹看着他们,难道不觉有些亲切,里头大部分可都是你的老乡呢。” 姜如初顿时有些意外:“他们是从平陵府过来的?” 平陵府与大同县大兴府这边,可是还隔着一个兴庆府,跨越两座府城,千里迢迢,寻常读书人可不会愿意奔波这般远。 邓颖点头,“有十二个都是平陵府那边过来的,其中四个还是你家凤台县那边来的,年纪都还挺小。” 正说着,前头游廊尽头走来两个男弟子,似乎刚用完饭,远远的瞧见这边的师兄师姐们,就开始行礼问好。 临擦肩时,那目光尤其黏在中间的姜如初身上,满满的崇拜打量之色,甚至特地朝她拱了拱手,以视敬意。 姜如初也笑着回了一礼,瞧着这生面孔,心道今年新来的弟子当真是热情懂礼。 邓颖看那两个弟子走出老远还忍不住回头,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姜师妹,那便是你们平陵府那边过来的,新入学的弟子。” 走在姜如初身后的蒋慧,高兴的上前补充道:“他们可是特地冲着师妹你......这个小三元的名头来的。” 姜如初摇头纠正:“他们都是冲着教出小三元的书院来的,定然是知晓咱们书院学风端正,有教无类。” 旁边的田琴欢快点头,“姜师妹,你这一次一鸣惊人,可算是把咱们寻希书院的名头打出去了!” 车雪默默的听着,闻言忍不住补上一句:“......有三个都是女郎。” 姜如初顿时回头,看向车雪,“当真?凤台县来了三个女郎?” 车雪用力点头,双眼炯炯有神,“三个女郎,一心向学。” 从前她对姜如初有过偏见,后来才发现是自己一叶障目,自此过后,书院但凡新来的女弟子,车雪都格外留意,还常常热心上前指点。 姜如初闻言这下是真的高兴,“好,这可真好.....” 寒族女郎求学有多艰辛,她最为清楚,如果因她的缘故,能让更多的女郎找到寻希书院来,这可当真是好极。 而另一边的范芝却咳嗽一声,引得几人纷纷看向她。 范芝含蓄提醒:“车师姐,你莫不是忘了,还有一个新来的女郎......” 众人霎时一怔,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不合群的。 第170章意外之人 众人霎时一怔,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不合群的。 姜如初疑惑:“还有一个新来的女郎?” “这个倒是咱大同县本地的.......”邓颖想到那个新来的师妹,顿时无言,不知该如何说起。 邓颖和曹桂茹几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江海诚难得为难的抓了抓发髻,后头的几人更是齐齐沉默。 姜如初不解,这个新来的师妹有什么独特之处,竟能逼得一众师兄师姐如此神情。 范芝看着姜如初欲言又止,“你认识的.......” “我认识?”姜如初更好奇了,到底是谁。 这时,一行人正巧走到静雅舍的门口,江海诚率先伸着脖子往里头看了一眼。 随即扭头小声道:“......她一个人在里头呢。” 曹桂茹也从他身后往里看了一眼,小声嘀咕道:“她这是,把书舍当成她自个儿的书房了吧......” 姜如初忍不住心下疑惑,率先走上前去,走到静雅舍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人。 她顿时神情一怔。 只见里头那的女郎面容精致,一身弟子服被她穿得如华服般耀眼,正姿态优雅的,在书舍里焚香净手,擦脸理衣...... 正是周灵,周氏贵女。 周长济旁支的那位族妹,姜如初曾在施若愚的生辰宴上,见过的那位世族贵女郎。 突然在书舍里看到这位周女郎,姜如初实在太意外。 身后的邓颖几人也都纷纷站在她的身后往里看,瞧见里头那精致优雅的贵女,几人脸上神情都十分复杂。 最后头的车雪,默默的小声道:“这位周师妹,可不是咱们孤立她......” 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这位周女郎,以一己之力,孤立了他们整个书舍的同窗。 正巧的是,这周师妹也分到了蒋慧和田琴、车雪三人的寝舍中,那可真是将三人折磨得够呛。 不许旁人动她的任何东西,也不许三人在寝舍里用饭,戌时就必须上床入睡,不得发出一丁点杂声。 车雪好心提醒她即将旬试,她充耳不闻,反而扭头皱眉,问她几日沐一次浴,可把车雪气了个满脸通红。 更别提书院里的各种集体行动,走圈背书这些她更是从不参与,嫌弃一身汗味,没有淑女之风。 曹桂茹几人善意邀请她一起去食堂用饭,她也拒不同行,称露天用饭粗鄙不堪。 邓颖默默道:“是这周师妹自个儿......不合群。” 姜如初也沉默了。 所以难怪,大家都在院子里走圈背书,氛围融洽,而这周女郎却独自一人在书舍内。 这时,里头的周灵刚一丝不苟的理好衣裳,正端端正正的坐下来,打算捧起书本来看...... 她不经意的一抬眼,瞬间就注意到门口站着一群人。 而在这一群人中,周灵的目光十分精准,一扫而过的忽略其他人,霎时落在最前面那张面孔上。 她瞪大眼睛,十分准确的喊出声:“姜如初!” 姜如初意外这周女郎竟还记得自己这一面之缘的人的名字,她率先领着众人走进了书舍。 笑道:“周女郎,能在此见到你,让在下好生意外。” 周灵不知为何突然气鼓鼓,“有何可意外的,只许你来这里读书,难不成不许我来。” 姜如初看向角落静候的一位侍女,注意到她身旁摆着的一应焚香器具,甚至还有一个高高的面盆架,上头正坐着周灵方才擦脸净手完的一盆水。 姜如初忍不住失笑出声:“周女郎,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曹师姐说她将书舍当成自己的书房,其实还有点不够准确,准确来说,她应是将整个书院都当成了周府...... 周灵随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回头鄙视道:“焚香净手,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刚用完饭,一身污浊,需得焚香净手,擦脸理衣,一身干净清爽,才可能触碰圣人书,才能读圣人言。 这姜如初连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一旁的曹桂茹几人纷纷无言,邓颖忍不住说道:“周师妹,大家自然知道你在做什么......” 范芝小声提醒,“周师妹,大家奇怪的是,你为何要在书舍里......”焚香净手。 周灵瞬间炸毛,“范芝,你可没比我早来几日,不许叫我师妹!” 她不过在家中犹豫几日,就比这范家女郎晚来四五日罢了,就不幸成了师妹,她可不认! 范芝不知为何想笑,她努力憋住了,默默点点头。 姜如初就忍不住失笑出声,“周师妹,你这读一天书下来,当真是光焚香都得来上个三四回。” 听着她特地咬重“周师妹”三个字,周灵的脸瞬间又变得气鼓鼓,粉嫩的小脸像是就要气炸。 她憋着气道:“我看书不比你慢,咱们不妨日后比一比。” 姜如初一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众师兄师姐们,见大家都齐齐摇了摇头,她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回过头来,斟酌着说道:“周师妹.....你是否不知,我已从寻希书院结业的事?” 考上秀才后,她就已结业,按理,她本该前往户籍地所在的县学就读。 周灵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她唰的一下站起身来。 震惊失声:“你说什么?” 书舍内众人纷纷一愣,这周师妹,怎么姜师妹结业,她的反应这般大? 周灵上下打量姜如初一眼,这才发现她没有带书箱回来。 下一瞬,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颤音。 “你去了哪里读书?” 姜如初愣然一瞬,“......隔壁云川书院。” 周灵神情一震,冯素去的就是云川书院,起初到她跟前显摆,她还好生同冯素互相奚落了一番。 结果她特地跑到这破书院来,最后这人却去了隔壁! 周灵想到,自己在这破书院,也没个朋友,整日不顾仪容,辛辛苦苦的熬了月余..... 她眼眶就止不住发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周围一群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姜如初,看到周灵逐渐发红的眼,她心下顿感不妙。 姜如初赶忙道:“你可别是要哭……” 下一瞬,某人就“哇”的一大声哭了出来。 范芝目瞪口呆,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周女郎。周围的邓颖和曹桂茹等人,更是纷纷吓得往后退。 天老爷,这一向倨傲从容的贵女,竟还会哭...... 还这般的惊天动地! 第171章区区秀才 周灵突然大哭,惊得静雅舍众人纷纷后退。 邓颖几人打量着这位贵女,又看看一旁束手无策的姜如初,顿时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江海诚意味深长的看了姜如初一眼,低声道:“姜师妹,原来这位,也是你招来的啊.......” 车雪、蒋慧、田琴三人顿时都眼神控诉的齐齐看着她,满眼心酸。 静雅舍众师兄师姐一直疑惑不解,不知这世族贵女郎,怎的不去云川书院,偏偏跑到他们这小书院来,足足待了月余。 曹桂茹恍然,“我说怎么,这周师妹这般嫌弃咱们,还肯到这里读书......” 范芝倒还罢了,没有任何贵女架子,人也和气,自己讲究也不会强迫旁人,而这周灵明显一副同这里格格不入的模样。 瞧着对面周师妹已哭得一抽一抽,众人纷纷眼神复杂的看向姜如初,眼里只有一个意思:快哄哄。 姜如初也束手无策,她同这位周女郎实际上并不熟络,总共就一面之缘,能说得上什么话。 她迟疑开口:“.......我已在云川书院报名入学。” 事情已然板上钉钉,她总不能改变事实。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顿时纷纷惊讶的看向她,“姜师妹,你怎的还火上浇油......” 对面这哭声却逐渐消失。 周灵不嚎了,缓过来才顿觉十分的没面子,她努力哼一声,憋得脸色通红,眼里还包着亮晶晶的泪花。 “你往后......” 她甫一开口,就是一声抽噎,众人赶忙纷纷面无表情的挪开眼,拼命强压嘴角。 周灵想掐死自己。 她情绪一激动就控制不住想飙泪,她能怎么办! 姜如初和周灵大眼瞪红眼,瞧见对面人满满的羞恼尴尬,她赶忙拱手朝众人告辞: “师兄师姐们,老师现在大概也用完饭了,师妹我先行一步,去临风居了!” 说完,她拔腿就走,不顾身后师兄师姐们的喊声。 邓颖回头看来,既无奈又好笑的说道:“周师妹,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若当真舍不下姜师妹,随她一起去云川不就成了。”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有这贵女在静雅舍,让大家但凡弄出点大动静,都浑身不自在。 周灵脸色红得似要滴血,这回是气的。 她气恼的大喊出声:“谁舍不下她了!” 姜如初脚下生风的从静雅舍出来,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她及时止步,抬头看去。 便看到一脸惊愕的杨凡,手里正拿着一大把梧桐叶。 乍然瞧见是她,杨凡忍不住脱口而出:“姜如初,你怎么回来了.......” 见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手上,似乎略带笑意,杨凡脸上瞬间变黑,忍不住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我捡来玩儿的,不过区区一个秀才而已,我早晚也能考到云川书院去。” 姜如初什么话也没有说,这家伙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让她忍不住有一瞬失笑。 随即抬手一礼:“......祝杨师兄得偿所愿。” 话音落地,姜如初已经毫不犹豫的扭头离去。 杨凡见她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得哼了好大一声,果然刚中了个小三元就傲起来了。 等明年他下场,看他怎么一雪前耻! 姜如初到临风居时,只听得院子里头安安静静,按以往,老师这个时辰刚用完饭,应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才对。 她走到屋门口时,一眼便看到,正坐在书案前埋头写着什么的曾夫子。 “老师......” 她甫一开口,曾夫子瞬间抬头看来,眼见她膝盖要弯,曾夫子当即哭笑不得,扬声制止: “做什么,等你考上进士,再来跪我也不迟。” 姜如初正准备煽情的动作就瞬间凝滞,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即便直起身来。 曾夫子扬眉笑问:“怎的今日就过来了?” 见老师眼里并无意外之色,姜如初心知她定然和陈山长提前通过气儿,当即便是轻哼一声。 “我的老师要把我送到别人门下,弟子心如刀绞,忍不住立即便回来问个缘由,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曾夫子放下手中的笔,笑看她一眼,“能得那陈有红指点,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还埋怨起为师来了。” “怎么样,见了她人,可还喜欢?” “陈山长自然是好的,为人也和气,但还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吧......”为时尚早。 姜如初上前,伸着脖子往曾夫子书案上一看,顿时愣了愣,因为她瞧见上头几个大字“农商策”。 曾夫子微微皱起眉头,顺着她的目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这篇农商策。 笑着道:“我以为你对着农商之事颇有一番见解,见了那陈有红,你二人应当十分聊得来才对......” 听曾夫子随口就直呼陈山长的大名,想来两人是同门之事应当不假,只是这关系似乎不大好。 只是姜如初神情不解的是,老师的后半句话。 曾夫子突然扔出惊雷,“她当年一篇《劝农书》,可是引得不少读书人追捧。” 姜如初霎时抬头,不敢置信。 “《劝农书》,竟是陈山长写的?” 这下她确实惊了,《劝农书》那可是南壁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天下读书人无不钦佩。 大约二十来年前,幼帝登基,南壁举国上下改稻为桑,兴起一股养蚕种桑的风气,丝绸自然比米粮值银钱。 然而随着时日渐长,土地兼并严重,种稻谷的越发少,最后连自给自足都难以维持,可这股歪风邪气在朝廷的助长之下,却一发不可收拾。 眼看着饿殍即将遍野,这时,一篇《劝农书》横空出世。 说是劝农,实则言辞犀利,上骂幼帝,下骂朝官,将朝野上下,凡有推波助澜的人和家族,统统骂了一个遍。 但这篇文章不仅骂,也对农桑之事一针见血,还给出当时最有力的举措,还田于民,实行分县分种制,这才扭转了当时的局面。 说是一篇救世良策也不为过。 更是引得天下读书人的尊崇。 但姜如初惊讶的是,“可这篇《劝农书》不是一直传言是吴氏所出......” 二十来年前,她还未出世,只不过听过一些传言。 天下皆知,吴杨崔萧乃是一流世家,南壁屹立百年的兴盛大族,掌握极大的话语权,连皇族都得给几分颜面的存在。 这篇劝农书由大族吴氏所出,因此在骂遍朝野上下后,也不受半点风雨,反而揽尽盛名。 “吴氏虽人才济济,可还没有人能有这般大才,这是你今日才见的那位山长大人的手笔。” “她早已嫁入吴氏,只是所知之人并不多罢了。” 曾夫子神色平平,却随口道出一个世家秘辛。 姜如初都是今日才知陈山长竟是一位妇人,自然从未听闻过此等秘辛,一时只觉惊异。 曾夫子同曾经的这位师姐虽道谋不同,但提起这篇《劝农书》却是实打实的神情倾佩。 “.......她确实是有惊世之才。” 那时,她可才不到二十岁。 第172章暗下决心 曾敏心中清楚,比起这位师姐,自己是不如的,但她依然不苟同与世族同流合污的行径。 “她有才学,更有手段......” 姜如初点点头,惊世之名,她却拱手让给吴氏,这位山长大人的手段和谋略,定然绝非等闲。 “难怪山长大人能掌管云川书院。” 曾夫子缓缓道:“她能掌管云川书院,除了才学之外,自然不可能光是凭着一己之力.......” 曾夫子话头一转,说到手上这篇文章。 “你这篇策论,还有些地方没有顾虑到实际,为师替你圆了些笔,你来瞧瞧......” 姜如初伸头一看,发现老师一字未改,只是在她的策论旁边另外添笔,密密麻麻的小字,布满整篇。 有些地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可见绝非一日之功。 姜如初顿时眼眶有些发热。 “你往后在那边,老师可不会忘了抽查你的功课,每个半月都必须过来一次。”曾夫子严肃叮嘱。 姜如初明白,老师这是怕她在那边瞧见世族奢华后,被浮华遮目,从而懈怠功课。 她用力点头,保证道:“我每隔半月都会回来一次,只要您别嫌我烦就行。” 初见这篇农商策时,曾敏其实是忧虑大过欢喜的,弟子有才,做老师的甚是欣慰,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愁绪。 她蹉跎半生,早已明白,孤才之人是没有出路的。 最后她在书案前整整枯坐三日,才终于下定决心,寄出一封书信....... 曾敏扭过头去,悠悠道: “陈有红在农学一道上倾尽半生心血,单论此道,她算得上是良师,你不妨好好的同她学一学。” 姜如初从临风居出来时,天色已晚。 她眼眶红红,想到老师对她的更大的期望,她脚下的步伐就更加的坚定起来。 “我此生注定庸碌,但你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曾敏的弟子,绝不是庸碌之辈。” 姜如初定定的看向漆黑一片的前路。 心中暗下决心,她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老师,绝不是庸碌之辈! 姜如初回到云川书院时,桂花已将寝舍铺设好。 云川书院但凡有秀才功名的寒门弟子,都可以和另一名秀才住独立的小院子,一人分一半。 姜如初分到左边这一半的院子,有里外两间房,里面一间是寝卧,被隔成一明一暗,伴读书童都是住在暗间。 外头一间还有专门的书房和茶房,用以读书以及待客。 桂花不仅早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将附近的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给她弄来一碗汤面。 姜如初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今日都没有用晚饭。小小的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竟这般妥帖。 小桂花这般贴心,她甚为熨贴,便从身上数了几个大钱给她,“拿着,瞧瞧要自己想添置什么,尽管去买。” 桂花却扭头不要,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 姜如初了然的笑道:“急什么......你大字还不识两个,先把那本三字经都背熟了再说,读书这事,急不来。” 这小丫头,就惦记着书院的藏书楼。 桂花点点头,却不肯接过银钱,“我娘有给我放银钱.......” 安母能给她几个钱,姜如初一把将银钱塞到她的怀里,“这是给你的工钱,难不成你要给我白干活?” “你愿意吃亏,女郎我还不愿意欺负你,你的银钱自己收着,自己花也好,存手里回去给你娘也行。” 她又补上一句:“......以后每月都有。” 见姜如初已去一旁吃面,桂花神情呆呆的,盯着手中被强塞的银钱,一时回不过神。 娘亲说过,只要女郎能给口饭吃,允许她读书,她就一定要听话,要一辈子忠心,结草衔环去回报。 可现在女郎不仅给饭吃,还给她银钱,又能读书,外头谁家对丫头能有这么好。 她呆呆的想,自己还能再拿什么去回报呢...... 第二日一早,姜如初便早早的起床,梳洗一番,便带着桂花出门了。 云川书院是积分制,弟子没有固定的书舍,都是每一旬出一份课程安排,上头写有近几日要讲的那些课,以及堂课的先生是谁。 每日要去的书舍都不同,课程很多,弟子每日可自行选择,但结业考试时,十八门课程中,一定要有十门以上合格。 姜如初在众多课程中,选择先去瞧一瞧这云川书院的算课水平如何。 据说这里的每一位先生,最低都是举人功名往上,进士也有好几位,书院里时不时,还会请名门大儒来给弟子们讲经。 一路走来,遇到的弟子不少,大部分都是神情陌生。 但也有几道异样的目光落在姜如初的身上,甚至还有几名弟子,远远的瞧见她,就赶紧低头走开。 “那就是姜如初......” “就是她?礼斗陆师兄和林师姐的那个?” “别看别看,她可凶咧......” “听闻好几门选课的师兄师姐们,都等着要会一会她呢,快走快走。” 几个弟子匆忙走过,避如蛇蝎的态度,让姜如初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想来她应该已经恶名远播。 她想,大家避开她更好,正好得个清静。 殊不知,她接下来的日子,都再也无法清静了…… 姜如初进入应晨堂的时候,特地将桂花安排在旁边走廊的小亭子里,“在这里乖乖的,等我下学。” 这里是专门给书童伴读们准备的地方,此时这里已经蹲着不少小书童,小桂花虽还听不懂,但这里至少能听见什么时候下学。 姜如初刚走进应晨堂,第一感觉。 就是安静,太过安静。 她抬眼望去,堂内甚为宽阔,布局规整,四周有朱红柱子,中间足有四五十张书案,满满当当的排了三列。 而此时前头的书案,早已坐得满满当当都是弟子,尤其是前头几张书案周围,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选算学的大多都是儿郎,入眼瞧去,里头也就零星有两三个女郎,也都全部围在那一处。 如此多的弟子围着那一团,神情严肃认真,莫名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人屏声敛气,不知都在看什么。 姜如初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隐约瞧见里头是有两人似乎在比试什么,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 她悄声问旁边一位弟子,“这位师兄,不知里头这两人,是在比什么?” 那弟子皱眉回头,见是一张陌生面孔。 耐着性子小声道:“一看你就是第一次选算课,他们这是在做杜先生昨日留下的算题呢.......” 第173章算课 杜先生留下的算题? “每日五题,都做对了,书案就能往前挪一排.......”那弟子不耐的小声解释道。 这里的书舍座位,都是按照弟子这堂课的积分来落座的,积分越高,坐得越靠前,积满五十分,这门课便算是结业。 像姜如初这新来的,积分为零,便只能坐到最后一排。 她往后数了数,一共十六排,坐那老后面,估计连前面先生的脸都看不清楚。 姜如初又问道:“那要是已经坐到了第一排呢?” 那弟子闻言,顿时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轻飘飘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朝人群最里面那两人努努嘴。 “呐,就能跟最前面这两位师兄一样,每日谁抢先做出五题,谁就能积一分。” 姜如初顿时来了兴致,也就是说,到第一排之后,每日再做对五道算题,就积一分,那要是连续算出五十天....... 积满五十分,那这门算课岂不是就能直接结业? 那弟子听闻她天真的想法,顿时嗤笑一声,她知道有多少弟子好几年都过不了这门课吗,随即回过头去再也不理她。 杜先生的算题要是有这么好拿下的话,这门算课,也不会被称为云川书院最难通过的课程! 姜如初还想再问:“师兄,不知今日那五道算题在哪里可以看到?”可那弟子连一个鄙夷的眼神也不再给她。 旁边一位女弟子扭头看来,好心提醒:“杜先生留下的算题一道比一道更难,只做出一两道也没有用的。” 姜如初点点头,“这位师姐,在下明白,但还是想看看。” 那女弟子便往最前方,杜先生的书案上一指,“杜先生每日一早,会让弟子将算题送到那里放着。” “多谢师姐。” 姜如初扭头往前头书案上找去,看到有一张宣纸,上面写着五道算题,下方还留着空白,显然在等着有人将答案填上。 她将背上的书箱放到地上,站在那五道算题上方,皱眉凝视着,心中已然飞快的开始想解题方法。 第一题竟然就是商高定理,出自《周髀算经》,这样的难度,已是她从前比较棘手的术数题。 第二题便是襄分,按等级比例分配的算题,第三题又是商工,土石方的用工量等工程的术数问题。 第四题,第五题....... 总共五道算题,竟然每一道题都是不同数科,数艺一道总共九科,这里便已有五科。 这位杜先生的出题方式,弟子若不是九科全能,都很难将这五道算题同时做对。 姜如初却缓缓一笑,这不就巧了,正好她一向学得杂。 那边一群弟子还围在最前面两张书案前,神情紧张,专心致志,根本没有工夫搭理其他人。 而最中间的,正是周长济,以及他旁边的一个唇红齿白的瘦小少年,二人此时都是眉头紧蹙,一脸思索。 二人皆已做到第四题,也都齐齐拧眉苦想,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始动笔。 周长济一脸冷峻,看向旁边的向平,眼神却带着一丝暗色,“怎么,向师弟也算不出了?” 向平抿着唇抬眼看他,回过头来,手中的毛笔便已落下,又开始继续解第四题。 她生得白嫩瘦小,虽眉眼如画,但旁人只当是少年未长成,因此瞧着有几分女气。 周长济眉头一紧,眼里的暗色却又添两分,扭头便也开始疯狂解题,冷峻的神情也掩藏不住的他此刻的兴致。 旁边的弟子瞧着这棋逢对手的一幕,都忍不住心中激动,不知今日二人之间,又是鹿死谁手! 自从周师兄的“小三元”,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向师弟抢走最后一元后,这二人就你追我赶,难分难舍。 二人在这算课上,已然争先好些日子,积分遥遥领先旁人,更是将第三名的乌仪甩开一大截。 此时,第三名的乌仪黑着脸,默默在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时不时还要被后退一步的某位弟子踩上一脚。 虽都是坐在第一排,但他这位曾经的算课第一,已然被两位天才师弟衬得彻底失去了光彩。 乌仪的两位好友此时都围在他的身旁,眼巴巴的看着旁边的热闹,其中一位低声道: “这周师兄,从前都不来算课的.....都怪这个向平,这次二人算是较上劲儿了,非要比个高低出来,搞得乌烟瘴气。” 从前的五道算题,连放好几日才有人算出,那时候大家多安逸松散...... 另一位见状忍不住安慰乌仪,“乌师兄,别急,要不了几个月,这两位师弟就走了。 以二人这天赋和速度,很快就能结业。 乌仪沮丧的低哼一声,别无他法,只能先等这两位师弟比尽兴了,到时候他依然还能是算课第一。 有些无趣,他突然想起昨日同门之间炸开锅的那件事。 “隔壁来的那个,姜什么的女郎,今日去哪门选课了?是哪位师兄师姐在会她?” 旁边二人齐齐摇头。 “不知道,要是有动静,肯定有弟子到处传的。” “不知往哪个斋堂去了......要是来咱们算课上,乌师兄你定能好好的挫挫她的锐气。” 乌仪有些遗憾的摇头,“女郎向来不擅算学,她怕是听闻算课难以结业,不敢来这门选课了。” 可惜了,他正愁没处长威风呢。 这时,方才给姜如初指方向那个女弟子恍然一回头,不经意往前方杜先生的书案前看去。 正好看到方才那陌生师妹,竟正坐在先生的书案前! 方元月顿时瞪大眼睛,天老爷,她怎么敢直接在先生的纸上落笔,不能一次性答出,冒然填一两个答案,要扣积分的。 她咬着嘴唇,赶忙快步上前,几步冲到那师妹的跟前。 小声快速的提醒道:“这位师妹,你要先在自己的纸上起草,算完.....”再填上去。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已注意到面前这师妹的落笔处...... 她居然正在算最后一题! 方圆月缓缓看向她前面四道算题,空白处皆已填满,顿时呼吸一滞,瞪大眼睛。 确认道:“你这么快,就已算出前头四道?” 第174章五道算题 “你这么快,就已算出前头四道?” 姜如初扭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紧促的眉心已然说明她此刻的心境,她正冥思苦想最后一题,没有思绪。 方元月望着她,眼里都是惊喜,见状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好好想,都到最后一题了。” “答得出就往前坐一排,答不出可要扣积分,你似乎第一次来算课?那你还没有积分......”怕是要成负数。 姜如初一愣,这才知道还有扣积分这一事,那她想早些积满五十分结业,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眼前这最后一题,看来她非答出不可。 方元月有些紧张,心想要是这位脸生的师妹今日真能算出这五道算题,以后看谁还敢说她们女郎不善算学! 以防万一,她赶紧跑到那边的人群里,拼命往里挤,挣扎着想要看看周师兄和向师弟二人的答案,引得许多师兄皱眉回头。 待瞧清楚二人的答案和那师妹的一致后,方元月的神情已是按耐不住的兴奋,注意到中间那二人也已算到第五题,她心下顿时一紧。 方元月飞快的悄悄跑回来,凑到姜如初的面前,有些焦急的提醒道:“那边两位师兄师弟,也都.......” 这次她的话依然没有说完,便看到这位师妹正缓缓收笔。 “都算出来了?”她顿时惊喜的问道。 姜如初点点头,“都算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正确与否。” 方元月赶忙点头,欢喜的说道:“对的对的,都是对的,师姐我方才去给你确认过了。” 这第五题不确定,但想来这师妹这般厉害,大概错不了。 看以后谁还敢说,她们女郎不擅算学! 姜如初笑了,询问道:“在下姜如初,不知这位师姐贵姓?我现下该坐到哪里去,还是要等先生来?” “我叫方元月,你叫我方师姐就行。” 方元月十分热情的说道,“你得先坐最后一排去,等杜先生来了,确认你的算题答得无误之后,你的座次就能往前一排。” 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方元月有些奇怪,自己从前在书院竟没注意过,还有这般聪慧的师妹。 “姜师妹你的算学这般好,怎的从前不来算课?” 姜如初收好笔墨,缓缓背起书箱,顺口回答道:“从前也不好.......只不过这一年练得多。” 原来是后起之秀。 方元月看向那边还围成一堆的人群,忍不住坏笑一瞬,“师妹你这秀起的时机刚刚好......” “咱们先去落座吧,这算题就放这里,先生就要来了,他自会看的。” 说着,她就亲切的领着姜如初往最后一排的书案去。 这时,那边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声。 “还是周师兄技高一筹!” “看来今日这鹿,终究还是死在周师兄的手里。” 看来,今日这你追我赶的二人中,由周长济率先拔得头筹,领先一步算出了第五题。 向平缓缓放下手中紧握的笔,尽管她神色平静,却难掩眼神中的一丝失落。 周长济方才紧促的眉眼已然舒展开,一向冷硬的面庞,此时也温和了几分,显然今日是尽兴了。 “承让。”他道。 向平长长的睫羽低垂,声音虽低,语气却十分的坚定,“明日再来。” 周长济顿时勾了勾嘴角,显然乐意之至。 比起丢了一个所谓小三元的名头,对周氏这位天之骄子来说,遇到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更让他欣悦。 周围弟子都纷纷在捡好听的话恭维这位周氏嫡子。 这时,有一个弟子却煞风景的说道:“周师兄方才省了一步,这才快上一分,不然这赢的人怕就是向师弟......” 应晨堂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打量周长济的脸色。 周长济俊眉修眼,神情不变的看了方才这煞风景的弟子一眼,随即漠然的收回目光。 他随手将面前的答案往旁一递。 目视前方,却对旁边这弟子施恩般说道:“你说的好,便替本郎君,去将这答案填上吧。” 那弟子愣愣的欢喜出声:“多谢周师兄!”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面面相觑,心下也恍然几分,看来这周师兄不喜旁人恭维他,反倒更愿意听真话。 那拿到答案的弟子,欢喜的端起一旁的笔墨,赶忙快步挤出人群,脚下利落的往外跑去。 待他跑到杜先生的书案前,在众人的视线下,正准备一马当先的将答案填上,却霎时愣在原地。 众人见他傻站着,不解的催促道:“呆站着作甚?周师兄让你填,你还磨蹭啥?” 周长济漠然看来,一旁的向平也抬起头。 那弟子茫然的抬头,看向对面众人,手里还呆呆的端着那方砚台。 呐呐的说道:“可这上头已有答案,要往哪儿填啊.......” 上头已有答案? 夫子的算题,已经被人算出来了! 对面众人齐刷刷的一愣,迅速互相看了一眼,眼底都是惊愕不解之色。 谁算出来的,周师兄和向师弟可都在这里,众弟子的视线不由得落到一旁的乌仪身上,瞧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之色,正在疑惑的到处看。 显然,也不可能是这位乌师兄。 众弟子们的视线纷纷在应晨堂内,所有的师兄师弟身上看来看去,都是一脸惊讶好奇之色。 “谁啊,谁啊......” “不知是谁,竟能忍住不吱声?” 不知是哪位师兄,又或者是师弟算出的答案,这般厉害,悄然填好答案,竟然一声不吭。 “是我。” 一道隔着老远的女声响起。 众弟子闻声纷纷回头,惊讶的寻着声音望去,看出去老远,直到前头的人纷纷闪开,大家这才注意到最后面竟坐着一位脸生的女郎。 “竟是一位师妹?”几人顿时震惊出声。 最后一排,还是头一次来算课! 姜如初坐在第十六排,她方才还在想那几道算题,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众人似乎在找填写算题答案的人,这才出声回答。 这时,人群纷纷散开,向平扭头看来,周长济神情仿若结冰,如有实质的视线霎时落到最后面那个角落里。 下一瞬,他的冰层裂开。 “......姜如初?” 第175章老脸踩烂 “......姜如初?” 周长济下意识的叫出对面那人的名字,有一瞬间,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名字落地有声,瞬间引得周围一部分人纷纷皱眉,露出一脸的疑惑之色。 姜如初?不会是那个姜如初吧....... 不远处的方元月一愣,大家怎么是这个反应? 姜如初隔着遥遥的距离,冲对面的周长济抬了抬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她早知在这里肯定会遇上这家伙,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日就碰上,方才在比试的竟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较劲。 周长济眸色幽深的盯着她,开口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你怎么坐在那里?” 这话问得,周师兄和那女郎似乎很熟稔? 周围的弟子有些傻眼,第一日来算课的弟子,不都是坐最后一排,周师兄这话问得甚是有些奇怪。 一旁的向平闻言看了身旁这人一眼,再看过来的目光,瞬间就多了几分探究。 周长济这人可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辈,一向不会主动与女郎搭话。 隔得太远,姜如初觉得周长济的话,似乎都变得有一些模糊不真实起来,她皱了皱眉,没有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姜如初的视线随即落在一旁那瘦弱的少年,向平也在看她,二人目光乍然相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探究之色。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眼睛小小五官扁平的男子,皱眉盯着对面那女郎,出口就是: “你是隔壁书院来的那个姜如初?” 众人纷纷愣住,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的一部分人,此时也齐齐回过味儿来,连方元月也瞬间表情一呆。 姜如初毫不意外,微笑拱手:“在下姜如初,寻希书院,曾敏曾夫子门下弟子,见过各位云川书院的师兄师姐们。” 众人下意识的抬手回礼,表情茫然。 她直接承认了。 她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自报家门了,还报得这般全乎。 果然......够嚣张! 乌仪也是一愣,下意识的语气就不自信了几分,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上头那几道算题,是你算出来的?” 一旁的方元月小声的说道:“是她写的,我亲眼瞧见的......” 乌仪顿时扭头,脸都绿了,你瞧见你怎么不知会一声? 这女郎明显已闯进他们应晨堂好半天,还悄无声息的算出了杜先生的题,这以后,他们这群人要怎么在书院抬起头...... 老脸都被人踩烂了! 姜如初还未及开口,闻言冲方元月一笑,不想对方却下意识的移开视线,随即忙又回过头来,朝她尴尬一笑。 方元月是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隔壁来的那个,怪不得她就说这名字这么耳熟.......昨日师兄师姐们还在口诛笔伐她! 但此时她又觉得,这姜师妹,似乎也没有大家说得那般盛气凌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 现下她还冲她笑,方才还有礼的唤她方师姐呢....... 乌仪身旁一人凑到他耳旁,低声道:“现在咱们怎么办,可还要会一会这女郎......” 昨日各斋堂的师兄师姐们可都纷纷扬言,要会一会这女郎,他们应晨堂众人当时也是摩拳擦掌,声称要挫挫她的锐气。 乌仪此时脸黑如锅底,会一会?谁去? 没瞧见这女郎连杜先生的算题都能全解出来,而且还在周长济和向平的前头,他此前设想的各种立威风的场景,此时已然全部夭折。 好在还有旁边这两位在,今日可不是他丢人。 乌仪顿时咳嗽一声,低声严肃道:“其他的斋堂,谁爱会谁去会......咱们应晨堂这两日先瞧瞧看。” 贸然出手,到时候丢人现眼的,可真就是他了。 此时外头的大钟被敲响,咚咚咚的沉闷声响起,堂上的人群骤然散开,弟子们纷纷归位。 乌仪和向平在第一排的书案坐下,一左一右。 唯有中间的周长济,目光最后才收回,随即视线落到左边的乌仪身上,似乎第一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 感受到身旁这人的目光,乌仪顿时回头,抬头挺胸,自认为算是端正得体,微笑拱手。 周长济却皱眉出声:“你为什么坐这里?” 乌仪还未出口的“周师弟”,便瞬间噎住,他神情茫然,为什么坐这里,他不坐这里,要坐哪里去? 再说他坐这里也不是第一日了啊....... 这时,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外快步走来。 他双眼有些刚睡醒的朦胧感,手里捏着一个茶壶,走到书案前还提起茶壶嘬了一口。 杜先生用浓茶洗了洗嘴,似乎清醒了几分,眼神习惯性的落到自己的书案上,果然瞧见今日这五道算题已被算出来。 众人都盯着先生脸上的表情,见他没有突然板起脸,想来上头的答案应当是没有错,于是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还是碎了。 杜先生满意的点点头,看向前方的周长济和向平二人。 笑眯眯的问道:“今日是谁先算出来的啊?先生今日这几道算题可还有几分意思?” 中间这个周氏小崽子,前几日还说他的算题没意思,这两日他天天琢磨新题,数艺九科一起上,看他还觉不觉得没意思! 瞧这低沉样儿,看来今日不是这崽子。 杜先生笑眯眯看向一旁的向平,谁料却见这新来的天才少年,也摇了摇头。 他顿时有些不可置信,迟疑的看向另一边。 乌仪的脸又绿了,先生这神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能算出,就这么的让他难以置信吗! 先生这般看好的两个弟子,不也都没旁人算得快,他下巴往后一指,气咻咻道:“最后一排那个新来的,算出来的。” 杜先生抬头往后一看,每日能来算课的新弟子不多,没几个女弟子,他倒看到最后一排似乎是多了个女弟子。 顿时惊讶了一声,“难得有女娃子能做出杜某的算题......” 隔得太远,杜先生根本连姜如初的脸都没看清楚,只隐约瞧见是个女郎,便点了点头,开始准备上堂课。 心下却想,莫不是他昨日这题太没意思了,碰巧被这新来的女弟子撞出了解法....... 杜先生拿起茶壶又嘬一口,看来今日回去,还得使劲琢磨! 第176章棋课 下算课的时候,已然是午时。 姜如初从应晨堂出来的时候,思绪都还在方才堂课的算题上,不得不说,这位杜先生是有真本事的。 他似乎格外钟爱各类贴近实际的术数,比如商功、赢不足、襄分等算题都是信手拈来,完全不拿书本。 但这杜先生讲课也是真的枯燥,只知唾沫横飞的在上头讲,下头的弟子一个个神情呆滞,两眼茫然他也不管。 他只顾自己叽里呱啦,还能讲得两眼发光,抑扬顿挫,一看便是真心喜爱术数,一心扑在上面。 姜如初算是勉强能跟上这先生的思绪,但他好些跳跃的解题方式她现在都还想不通,此时下学出来,她还在一路的琢磨。 因此,太过专注的她,也没有听到某人难得的一声招呼。 “姜如初.......” 周长济眼看着人就从自己身旁走过,愣是一点反应也无,出声唤她,也不搭理。 他顿时抿唇,神情立刻又恢复冷漠。 她似乎已经开始无视他了,她才拿了小三元,而他没有......周长济的眉头紧紧皱起,眸色深邃。 莫非她是认为他已经输了吗? 身后响起一道感叹的声音:“.......果然目中无人。” 周长济冷着脸回头,便看到向平探究的视线,正落在前方逐渐走远的姜如初后背上。 见是她,他难得扔下一句:“拔尖之人,无须看到旁人。” 随即紧抿着唇,转身直直的走了。 向平纳罕的瞧着周长济的背影,又看向远处那个即将消失的人影,心下生奇,原来也有女郎可以引起他的注意。 那她女扮男装,岂不是多此一举。 姜如初一路埋着头苦想,一旁的桂花也不打扰她,默默的伸手将书箱接了过来。 云川书院也有食舍,但在书院的另一边,隔得十分的远,大部分的弟子都不会费这个工夫去吃一顿饭。 世族子弟就更不会去挤大锅饭,大家独门独院,院里皆有家中带来的奴仆侍女,都是自个儿开小厨房。 姜如初也不想每日走那么远去用饭,于是主仆二人就打算自己洗米做饭,正好院子里有个露天的灶台。 隔壁不知住的是谁,从未见过主人,只是昨日夜里曾瞧见一个仆妇闷声不响的在那灶台上熬药。 姜如初二人刚进院子,又瞧见那仆妇在熬药,院子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说实在,光是闻着就有些苦过头。 看来她这“院友”,这两日应当是落了病。 那仆妇见姜如初二人进院子来,忙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姜如初也回之一笑,便进门去了。 下半日的课程,姜如初选的是棋艺课。 她正准备出门时,山下的跑腿小厮却突然急匆匆的上门,迎面就盯着她小心的打量。 “你当真是凤台县的姜如初?”小厮向她确认了两遍。 姜如初再次点头,心下却疑惑,这小厮看起来十分的慎重,又打量她好几遍,似乎格外的小心谨慎。 她是凤台县来的姜如初,有什么不相信的?还是这信,有什么特别。 直到面前这小厮再三确认,不再疑虑后,郑重的交给她两封信,这才讨好的笑着。 “小的这不是怕,万一送错了人......” 等这小厮走了,姜如初看向手中的两封信,这才明白缘由。 一封是她熟悉的,从山下施家而来。 而另外一封,则不属于她以为的任何一个人......这封信,居然是从盛京而来的。 姜如初看着信封上的盛京赵氏,神情一怔。 盛京的赵氏,除了“吴杨崔萧,周成袁赵”,的“赵”,怕是再无哪个赵氏,胆敢自称盛京赵氏。 赵氏家族,怎么会给她一个毫无干系之人写信? 她拧眉疑惑的拆开,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皱起眉头看信,看到最后,姜如初难得露出一个十分嫌恶的表情。 她面无表情的,将这封信撕成了碎屑。 没想到这封信,居然是她那个生身父亲寄来的! 姜如初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负心人,竟然是盛京赵氏的子弟,看来他当年连留下的姓名都是假的。 很是莫名,这个人突然来信,竟是“邀”她上盛京做客。 时隔多年,他竟然还记得有她这么个女儿,竟还能准确的将信寄到云川来,当真是稀奇事。 ......邀尔入赵氏为客,可携母同行。 用了个邀字,但读完信,姜如初只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在发号施令。 她嗤笑一声,好一个“客”,好一个“可携母同行”,他怕是连她母亲的名字都记不清了,让她母亲同行,仿佛施舍一般。 她随手将手里的碎屑扔到花盆里,又拿起茶壶浇水,直到看到这堆恶心的字迹彻底融成一滩,这才罢手。 这个人,最好不要再跟她们家沾上一点关系。 姜如初原本上课的好心情,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信破坏,到玄晖阁的时候,她紧蹙的眉头也没有散开。 玄晖阁以琉璃做瓦,玲珑精致,阁内总共三层,这一处楼阁在水边上,四周烟波飘渺,很是空灵幽美。 姜如初进门时,便看到一楼的弟子正两两对弈。 阁内虽布局高雅,但里头棋盘摆得到处都是,桌上、地上、窗户边上......不少弟子一边翻书一边下棋,因此书籍也摆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弟子从旁焦急指点。 棋课竟是一片吵闹凌乱的场景。 而且人数也不少,到现在还一直有弟子接连赶来,想必二楼三楼也有不少的弟子,但上面似乎安静许多。 姜如初刚进来,她有些心烦,准备先找个角落蹲着等上课,就听身后有道女声凶神恶煞的响起。 “你是姜如初?”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姜如初瞬间回头。 这才瞧见,是门口一个穿青色长裙、身材高挑的女弟子,正在盘问一个刚进门的圆脸女弟子。 圆脸女弟子被她突然一吼,瞬间吓了一跳,回过神更加凶巴巴的吼道:“你有毛病?那姜如初能有我长得好看?” 谁不知道,会读书的女郎都是长得瘦巴巴病歪歪的,能有她这般朝气蓬勃,一脸福气? 严云看她圆圆的脸盘一眼,觉得甚是有道理,便用力挥挥手,“好吧,进去吧。” 又提醒道:“要是看到那个姜如初,记得说一声。” 今早算课的事,传到周围斋堂师兄师姐们的耳中,已然成为笑柄。 那应晨堂的呆瓜们就输在不够严谨上,也不知盘问,被人踩到老脸上都还不知道,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她绝不会让玄晖阁犯同样的错误! 严云一抬头,就瞧见里头有个脸生的女郎正盯着她瞧。 她心下顿时又警惕起来,忙几步走上前,粗声粗气的盘问: “你是姜如初?” 姜如初收回目光,随口道:“不是。” 严云凶恶的表情一收,有些失望道:“好吧.......” 第177章三局两胜 “不是。” 严云凶恶的表情一收,有些失望道:“好吧.......” 见她就这般相信了,转身就走去门口,姜如初烦闷的心情稍减,出声叫出她:“这位师姐......” 严云茫然回头,看着她扬了扬眉,意思是什么事儿? “我说我不是,你就相信?” 对方不解的皱了皱眉,奇道:“......你还会骗我?” 姜如初歪头笑了,看来这里的弟子虽然对她态度不善,但对她的人品还是没有质疑的。 她缓缓道:“如果我不是姜如初,那我自然没必要骗你,可我若真是姜如初,可不就是在骗你。” “那你是在骗我吗?”严云脑子有点乱,那她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对啊。” 面前这女弟子霎时愣住......一瞬后,她的眉头顿时一竖,立即凶巴巴的说道: “所以,你就是姜如初!” 阁内忽的一静,所有正在下棋的,翻书的,焦急指点的弟子,都纷纷停下动作,齐刷刷的看向这一处。 姜如初笑了起来,方才烦闷的心情彻底消失,她拱了拱手。 十分有礼的说道:“在下姜如初,寻希书院曾敏、曾夫子门下弟子,不知师姐贵姓?” 严云凶神恶煞,“少来套近乎,早听说你恶名了。” 她使劲儿瞪着眼前人:“你不是说咱们云川书院没有礼教?这般狂傲,我玄晖阁早就想领教一番。” 看来她恶名远播啊。 姜如初无奈的笑了笑,“不知这位师姐,想如何领教?” 周围的弟子顿时出声道:“既到我玄晖阁,自然是对弈!” 面前的严云也出声赞同道:“对,听说你才学甚高,想必在棋道上也不差,便让我等,来领教领教你的棋艺。” 姜如初便敛起笑容,坦然道:“在下的棋艺并不算好,此前也并未用心钻研过棋道。” 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她这是在承认自己不行吗...... 严云瞬间皱眉,“你这是,还没开始就要认输了?” 姜如初摇了摇头,诚实道:“在下从前只同书舍的师兄对弈过,从未与旁人对弈,我确实不擅下棋。” “但师姐若要比,在下自然乐意奉陪。” 寻希书院也能学围棋,但教琴棋书画的全部都是一位夫子,且因为没有几个弟子来听,他时常不来堂课。 姜如初倒是常同贺知书对弈,但一向都是十弈九输,怕是除了贺知书,也没有旁的人瞧得上她的棋艺。 阁内安安静静,所有弟子的伸着脖子看向这一处,更有几个好事的弟子,几步走了过来。 严云听她说只和从前一位师兄对弈过,便瞬间上下打量她一眼,好笑道:“你既自知棋艺差,居然还有胆子敢跟我比?” 她身旁的弟子纷纷笑起来,一名男弟子扬声笑道:“口气不小,既知晓自己棋艺不好,还敢跟严师姐对弈。” “我们严师姐,可是二楼弟子,棋艺在我们一楼所有人之上!” 玄晖阁从一楼到三楼,棋艺逐渐更高,在棋课上,弟子都是自行对弈,先生不会日日都来,结业时,只需对弈胜过五十名弟子,积满五十分即可。 这门课要结业不难,光是一楼弟子都足有五十个,都不必升到二楼,只需胜过一楼所有人,因此选这门课程的弟子格外的多。 一楼都是些只想结业的弟子,但凡能升到二楼、三楼,都是用了心,想钻研此道的,棋艺自然也比一楼的弟子高出一大截。 严云抄起手,居高临下的看姜如初,大手一挥说道: “我们玄晖阁也不欺负你,你棋艺既这般差,我就算是赢了你,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今日师姐我不出手,便让我身旁这几位师弟来,咱们三局两胜,怎么样?” 姜如初点头应下,“并无不可,正好在下也瞧瞧,能否在棋艺课有结业的可能。” 一旁一位女弟子轻飘飘的说道: “我们棋艺课可是书院最容易结业的课程了,要是连我们你都赢不了,其他斋堂你也不必去了。” 姜如初笑了笑,没有说话。 随后周围的弟子纷纷开始动作随后周围的弟子纷纷开始动作,将地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全部挪开。 在中间一块空地上搬来一个棋盘,一边放上两个蒲团。 “请吧。” 严云对姜如初悠悠一笑,随即对看向周围的弟子,随意一指,对对人群最后面一个拿着书的少年说道: “成师弟,你来.....” “来让这位姜师妹瞧瞧,咱们玄晖阁弟子的棋艺。” 成克己一愣,他只是来瞧个热闹罢了,他拱手十分谦逊有礼的说道:“我的棋艺并不好。” 严云一挥手,看了一眼姜如初,回头道:“不必担忧,这位姜师妹也没有什么对弈经验,你二人正好切磋切磋。” 正好试试这姜如初的棋艺,到底差到什么地步。 旁边有人应声:“对,成师弟,你也同咱们这里大多数人对弈过了,别担心,你的棋艺还是不错的。” 成克己拿着书,推辞不过,最终还是拱手应下, “那师弟我,便献丑了。”说罢他又上前,对姜如初恭敬一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姜师妹,还请指教......” 姜如初见这人还十分有礼,便也还了一礼,笑道:“请指教。” 然而,不过片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这位对手,全程手里都拿着他那本书,除了最开始的一子,随后的每一步,他都要照书落子...... 好一会儿,整个棋盘上才不再稀稀疏疏。 周围的弟子们都在各自闲聊,明显对这两个菜鸡互啄不感兴趣,只是时不时的会瞄一眼,瞧瞧什么时候结束。 见成克己还在埋头翻书,有师兄随口催促道:“成师弟,麻利些,让这姜女郎瞧瞧,咱们玄晖阁的厉害。” 随即又各自扭头,谈论着今日晚饭要去哪位师兄院子里蹭。 姜如初从前虽只同与贺知书对弈,但也从来没有见过身边有人一边下棋,还需要一边翻书的。 弈棋如用兵,既要挂、靠、粘、又要抢点围困,布局吞并,哪是照本宣科就行的,战场上敌人已近在眼前,难不成还要现去翻兵书? “啪”的一下,姜如初落下一子。 第178章有被侮辱到 成克己伸着脖子一看,沉吟一瞬,轻嘶一声,随即又拿起手边的书,马不停蹄的翻着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招式,刚落子。 又是“啪”的一下,姜如初皱着眉头再落下一子。 她方才说自己棋艺不好,确实是实话。 她从前同贺知书下棋难赢一次,但现下若想要面前这只会翻书的少年,就能给她点厉害瞧....... 姜如初拧着眉,觉得这其实有些侮辱人。 见对面这少年还在使劲翻书,她叹口气缓缓道:“你三面受敌,孤军难支,已然无力回天了。” “啪”的一声,她落下最后一子,截断后路。 “......你输了。” 成克己骤然从书里抬起头,一脸恍惚之色,愣愣的看向局势,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姜如初。 吐出一句:“这么快?” 快?姜如初扭头看向一边,方才还时不时向会往这边瞧瞧局势的几位师兄师弟,此时早已各自坐回自己的蒲团上。 还有弟子各自开了棋局,正在对弈,连方才那严师姐,此刻也正站在附近不远的一处棋局旁,围观得起劲。 旁边的人后头开始的都不知弈多少局了,这少年翻书的时间,都够旁人另开上两局,磨蹭得简直难以言表。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拱手道:“.......承让。” 成克己倒是输了也不在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十分有礼的拱手谦逊道:“多谢姜师妹指教。” 这时,旁边的人才注意到这二人终于比完了! “成师弟,你这爱翻书的毛病真得改改了,咱们等你大杀......” 弟子们纷纷围拢过来,伸着脖子来看留下的棋局,待看到结果时,都是纷纷一呆,到嘴的话都纷纷咽了回去。 严云顿时挤开人群,探头来看,待看到是成克己输了之后,她忽的一愣,惊讶的抬头看了姜如初一眼。 他们玄晖阁竟然输了,这怎么可能。 成师弟对弈虽然有个爱翻书的坏毛病,但他的棋力可绝对不弱,便是在她的手下也能弈上好几个来回。 瞧这剩局,明显是这姜如初一片压倒之势,难不成是她过于低估这女郎了?还是......她根本一开始就是在扮猪吃虎! 严云狐疑的视线在姜如初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姜如初回之一笑,你安排的对手,可不怪在下。 严云顿时轻哼一声,最后看了一圈周围的师兄弟们,这次她不打算再轻敌,视线最后落在人群中一个对弈经验最老道的师兄身上。 她认真想了想道:“许师兄,不如你来?” 许辉是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二十五岁模样,闻声顿时上前一步,高傲的冲姜如初抬了抬手。 姜如初端端正正的刚抬起手,他人已坐到了蒲团上,不耐道:“别磨叽,快些开始。” 这一局,周围的弟子早已围拢在一旁,将此处棋局围得水泄不通,个个都抄着手抱着臂,懒洋洋的看向正打算对弈的两人。 许师兄混迹一楼多年,棋艺虽不算最高超,但也早已是在座大多数弟子之最,对弈经验最为丰富,棋风诡诈。 这姜女郎若真像她说的只跟自己的师兄对弈过的话,那这一局的胜负,已然毫无悬念,因此这些弟子对胜负其实并无多大热情。 大多数的弟子反而都在暗自打量姜如初,毕竟这女郎盛名在外,许多弟子都闻名已久,此时瞧她冷静自持,都有些稀奇。 没有传闻中那般不可一世嘛....... 姜如初也不墨迹,对方让她执黑先行,她便毫不客气的当先落下一子,仿佛只是随意的放了个地方。 许辉也立即跟上,顿时让姜如初满意点头。 她还是喜欢不磨叽的对手,她没有犹豫,迅速又落下一子,对面的人看她一眼,哼了一声,便也立即跟上。 姜如初没什么时间看对手,她对弈的时候向来都是专心致志,从前也习惯了和贺知书一起闷不吭声的下快棋。 因此她落子的速度几乎毫不犹豫,就像是随意乱放一气。 姜如初落子速度是极快的,许辉也不甘示弱,噼里啪啦,在周围几个弟子来回打转的视线下,棋盘上已然铺满了棋子。 观棋的众人还是没将这局势看明白,只觉这棋局似曾相识,又乱七八糟,迟迟凑不成局势。 围观弟子奇怪道:“她不会是在胡乱落子吧......” 旁边的弟子也摇摇头,“我也看不出这局势,乱七八糟的。” 二人你来我往,都在各自布局,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对面许辉的落子速度,也愈发的缓慢起来。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众人都等着许师兄落子。 许辉嘴里嘀嘀咕咕,“啪”的落下一子。 姜如初皱着眉头,瞧见对面这落子处,终于抬头有些迟疑的看了对面的对手一眼。 随即收回视线,继续闷不吭声的落子。 这一子落下,离得近的一个弟子骤然出声:“这不是七死八活?” 周围懒散的弟子纷纷凝神,皱眉看向棋局,严云眉头一紧,已然瞬间看出这盘棋局的棋势....... 当看出此时棋局已成合围之势时,众人才惊讶发现,这姜女郎并非胡乱落子,竟从一开始,就是在步飞龙局! 弟子们都纷纷开始研究局势,四周落针可闻。 方才明明还乱着,怎么突然就呈颓势?这姜女郎早就开始布局,只是调换了飞龙局从前的先后,用七子必死的局面,活了另外八子,随即成了龙头..... 这姜女郎,明显是个狡猾奸诈的熟手啊。 姜如初落子的速度依然没有减慢半分,只是眉头愈发皱紧,神情更加的专注,完全忽视周围各式打量的视线。 而她对面的许辉,在方才那弟子的提醒下,这才恍然惊醒,顿时眉头一竖,立刻落子,企图补救。 然而为时已晚,整个棋势已然如飞龙,成了绝无回旋余地的孤绝之势。 下一步就是...... 第179章你输了 下一步就是...... “你输了。” 开口的是严云,她的话是对旁边不可置信的许师兄说的,眼神却复杂的落到另一人身上。 下一瞬,姜如初已然落下最后一子。 黑子胜,白子输。 看着这一幕,周围鸦雀无声。 执黑先行的是姜如初,那输的是谁......弟子们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许师兄竟然能输给这个隔壁书院来的女郎,那他们一楼这里大部分师弟师妹岂不是...... 姜如初站起身来,拱手作礼,“承让了。” “你居然诈我?” 许辉脱口而出,他在发现颓势的时候,是真的有些不敢相信,竟然能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他耍诈! 对啊,周围弟子心下齐齐惊异,这女郎弈棋时能对许师兄耍诈成功,她的棋力何止不弱,至少对上许师兄绝对是游刃有余的。 姜如初无奈一笑,她能耍诈成功,其实源于对手的轻视。 她看着对面这位许师兄意外的神情,心下对自己的棋力也有了几分认识,原来她也能出奇制胜。 从前她当真认为,自己一直下不赢贺知书是因为棋艺实在不行。但现下看来,大约不是她不行,而是贺知书的棋艺实在太高超。 旁边的严云终于从棋局上抬起头来,眼神肃然,看向姜如初的视线如有实质,仿佛在观皮透骨一般。 周围的弟子都是一脸的气愤以及不服之色,他们玄晖阁也不是输不起,但输得这般随意轻巧,大家一时都难以接受。 “你一开始,是在骗我。”严云努力在平静,眼神却难掩愤怒。 三局两胜,按照规则,对方已然胜了玄晖阁。 姜如初摇头,冷静道:“不,是你从一开始太过轻视我......我只同一位师兄对弈过,但并不代表这位师兄的棋艺弱。” 她其实,赢在他们的傲慢轻视下。 前头的那位成师兄只知翻书,连围棋招式都还未灵活贯通,只会照本宣科,对她的棋艺也太过轻蔑。 而方才这位许师兄,棋艺其实不在她之下,但他太过自信傲慢,又或者是瞧不上她这个对手,竟然一开始就让她执黑先行,将先机让给了她。 甚至中间也不曾围追堵截她的黑子,只顾自己布局,他从头到尾都自认为是那杀鸡的牛刀,最后难免,将自己变成了那被杀的鸡。 姜如初自知,胜之不武。 “他们虽是输了,但这并非我们玄晖阁真正的.......” 严云虽满眼不甘但却心知肚明,确实方才是她太过轻敌,现连输两局,三局两胜之下,他们玄晖阁已然是输给了这个姜女郎。 若是从第二局,她就自己亲自上阵,玄晖阁未必会连输两局,可现在他们的确是输了,输了便是输了。 既然已输了棋,便不能再失风骨。 严云抬起眼,终于正视眼前这个对手,虽不甘却还是咬着牙,拱手一礼大声快速道: “没什么不能认的,今日是我们玄晖阁......” “严师姐,弈棋还并未结束,既说好三局两胜,方才可才只比了两局。” 姜如初突然出声打断她,既要弈棋,又怎能虎头蛇尾。 严云一愣,霎时惊讶的抬头看她,不解道:“胜负已定,剩下的一局,比或不比,又有什么意义?” 姜如初摇了摇头,定定的看着她,“师姐,弈棋的乐趣,应是在厮杀合围的过程,而不单只是为了最后的胜负。” 切磋的过程,才是围棋的意义。 周围本默默注视的弟子们闻言都回过头去,互相对视一眼,都各自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赞许之色。 此刻众人再看过来的目光,都不由得变得和善许多,这位姜师妹,是一位真正尊重棋道的人。 严云怔怔的看着面前这女郎,在这一刻,她情不自禁抛开了先前的偏见,真正的重新认识了这位新来的师妹。 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郑重的点头,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柔和许多,“姜师妹说得甚是有理。” 她迟疑一瞬,接着道:“......那这最后一局的对手,姜师妹你便自行挑选吧。” 一旁的师兄师姐们纷纷出声:“姜师妹,选我吧。” “姜师妹,选我,方才那一局看得师兄我心痒难耐。” 姜如初的视线,却一直落在身前之人上。 这位严师姐最初放言过今日她不会出手,此时她却明显难掩眼底的失落之色,姜如初已然明白眼下她是不好自食其言。 于是她便主动出声询问:“不知严师姐,可愿手谈一局?” 严云神情意外,却瞬间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毫不犹豫的拱手应下:“......请姜师妹指教。” 周围弟子都兴奋起来,严师姐出手,这一盘棋定然精彩! 众人开始指挥:“快快,把周围这些书啊棋盘啊,都挪更远一些去,多空些地儿来......” 人群中间的二人,互相朝对方恭敬一礼,随后一左一右盘坐在蒲团上,猜先后,由严云执黑棋。 一楼所有的弟子都一窝蜂的挤上来,将中间的两位女郎围得都瞧不见人影,乌泱泱的一片。 “别挡着我,高一些的往后些......”有个子小的师妹抱怨道。 有师兄师姐低声呵斥:“安静些,不许出声。” 诺大的玄晖阁一楼落针可闻,只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严云执黑子,咄咄逼人,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就变得不同。 姜如初执白子,也丝毫不怯,按照往常一般状似随意实则自有章法的快速落子。 白子布局,黑子绞杀。 白子杀出重围,黑子连发,一路包抄直下,紧追不舍。 姜如初同严云二人你来我往,互相包抄,互相绞杀,在棋盘上厮杀得愈发的投入。 黑子总能预判到白子的棋势,提前围杀,白子又总能绝处逢生,留住一口气,巧妙反吃。 布局的不停被围杀,围杀的也在被反吃。 这位严师姐的棋艺,已让姜如初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无力感,她似乎只能不停的逃跑反吃,逼得她没有空隙去围一个完整的局。 严云心下也正暗自惊讶,这姜师妹竟能在她的绞杀下次次逃出重围,她的棋艺定然称不上一个弱字。 一时,二人竟厮杀得难分难舍。 周围的弟子看得也是屏息凝神,各自紧张不已。 第180章受益匪浅 周围的弟子看得也是屏息凝神,各自紧张不已。 只见姜师妹和严师姐二人落子如点兵,杀得你来我往,各自都有些停不下手,专注到毫不理会旁人。 弟子们看得惊心动魄,严师姐是二楼弟子,到一楼对弈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从未如此专注,可见今日她绝对是没有手下留情的。 姜师妹竟能招架这么久,还能冷静从容,已然令人钦佩。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口缓缓走进来一个小老头。 小老头满头华发,弓着背,背着手,眯着眼睛走到门口时,心下还忍不住奇怪,这往日吵翻天的一楼,怎的今日如此安静。 他还以为弟子们这是趁他许久不来,跑哪儿去玩耍放野去了,进门往旁一看,竟看到一大群人难得安安静静的围在一起。 待走近一瞧,这才发现,竟是严云这孩子在与人对弈。 弟子们谁也没发现自己先生正静悄悄的站在身后,小老头也伸着脖子来看,看清局势时,忍不住眯了眯眼。 姜如初落子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捏着手中的白子,企图最后再逃出生天。 她知道,以这样的局势,再继续最多只能是多厮杀几回,不能逆反颓势,终究只是徒劳的挣扎....... 她咬了咬唇,手中的白子还是不甘的再逃! 严云迟迟绞杀不完这一片白子,眉头也是愈发皱紧,黑子杀气腾腾,再次紧跟而上。 又是几个回合下来,二人已从这一角杀到对面边。 姜如初看着这一片残局,重重的的吐出一口气,认命的落下最后一子,心里已然响起一道声音。 “笨死了,跑半天还是个输!”旁边一道苍老的声音急切说道。 姜如初霎时扭头,惊讶的看到人群后一个小老头急得伸着脖子,手都忍不住急得指了出来。 一副像是想要冲上来揍死她的神情。 众人也都是纷纷一愣,严云也瞬间扭头,随即立马站了起来,弟子们顿时纷纷散开,齐齐行礼:“蓝先生!” 蓝先生只顾着气鼓鼓的瞪着姜如初。 “你走四之十三......主动去抄她的后路,她那条路一断,后头连落两子都起不来!” 严云瞬间低头看了棋盘一眼,顿时不满的笑着道:“先生,您对弟子出手,可真是心狠手辣。” 姜如初闻言也正低头去看,四之十三......这才愣了愣,下到此处,她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多出一步另走活路。 这位先生确实棋艺高超,可这一步往后足足推算了三手,凭她的棋力,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步。 姜如初悟明白后,立即拱手对这位蓝先生一礼,十分恭敬道:“多谢先生指点,学生茅塞顿开!” 蓝先生哼一声,“现在开了有何用,对弈时只知抱头鼠窜,笨死了。” 严云立即笑了,“蓝先生,姜师妹可不算笨了,她今日才来玄晖阁,便能同弟子杀上几个回合,已实属不易。” 她可是玄晖阁二楼弟子,积分早已积满的结业弟子。 蓝先生眯着眼霎时一愣,“怪不得眼生呢......”竟是今日才来的弟子,他瞧着挺有章法的,下意识以为是二楼某个笨孩子。 如今胜负已定,但姜如初却输得酣畅淋漓,这一盘棋中学到的对弈技巧,是多少输赢都比不了的。 她真心实意拱手一礼道:“多谢严师姐指教,玄晖阁棋艺果然不俗,令在下受益匪浅。” 棋道深奥,运筹帷幄之时,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简直令人着迷,姜如初现下还当真想往上继续钻研。 严云许久未与人弈棋如此痛快,也是心满意足,都说棋品见人品,这姜师妹是什么人,她心下已然有数。 今日比试三局两胜,是玄晖阁输了,但她此时心下却是欢喜的。 于是严云笑容满面,十分真诚道:“谈不上指教,你我二人互相切磋,往后常来这里对弈便是。” 姜如初当即欣然应下,拱手朝旁游了一圈:“那往后,便请严师姐,与在座的各位师兄师姐们,多多指教。” 周围的弟子纷纷笑着拱手朝她回礼,各自看向她的眼神,已然同进门时的戒备不善大相径庭。 姜如初的手最后落到蓝先生的方向,恭敬道:“还请蓝先生,往后多多指点。” 蓝先生瞧完热闹,正背着手准备往上走,闻言顿时定睛看了她一眼。 笑哼一声,缓缓道:“想要老夫亲自指点,还是等你弈上三楼再说吧......”说罢转身就走。 姜如初怔了怔,心知自己棋艺差劲不入这位先生的法眼,还是难免有几分失落,一旁的严云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小声的解释道:“弟子太多,先生只会同三楼的弟子对弈指点,师姐我都轮不上呢,没事,以后我来一楼同你切磋。” 这时,那边正准备往三楼而去的苍老背影。 悠悠的传来一句:“在一楼弈棋对你来说磨练不大,以后去二楼吧.......” 一楼围着还未散去的弟子们纷纷脚下一顿,目瞪口呆。 姜如初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旁的严云已然替她欢喜出声:“姜师妹,先生这是直接让你跳过累积分了!” 旁边的许辉愣愣的震惊不已,他在一楼呆了三年多早已弈胜过五十名师弟,累满积分,可先生却迟迟都不给他去二楼的机会。 如今却如此轻巧,让一个新来的女弟子第一日就上去了...... 成克己羡慕的看向那位新来的姜师妹,不禁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棋书,看来他看的书还是不够。 玄晖阁结业是出名的容易,但想要上二楼,可是相当不易。 跳过积分直接成为二楼弟子,也就是说,姜如初若想继续钻研棋道,便可以去二楼,若是不想,那她便可以直接在一楼结业。 “你应当不会想直接结业吧?”严云试探的问道。 结业?姜如初顿时摇头,她来这儿是学棋的,如今什么都还没有学到,怎么可能直接结业,她当然要去二楼。 严云顿时大力挽住她的手,十分欢喜道:“好师妹,就知道你也是个喜爱棋道的,以后二楼切磋。” 姜如初欣然点头。 而她在玄晖阁直接第一日就升到二楼的事,骤然传开。 这个消息刚下学就立即传遍整个书院,当其他的斋堂纷纷得知这个消息时,都有一瞬的震惊失语。 应晨堂悄无声息被踩了老脸,还能是失误,玄晖阁一日内被人登上二楼,这便绝不是光凭运气就能行的。 其他斋堂想原本还想会一会的弟子,一时俱都沉默了…… 第181章稀罕场景 次日,晨间山林噙雾,又将是艳阳高照的一天。 按陈山长的吩咐,姜如初今日要去后山,以后在云川书院每隔几日,她就要往后山去一趟。 自从知道《劝农书》就是陈山长写的之后,姜如初对这位山长大人的观感,其实很复杂。 她不收寒门无名之辈,对世族逢迎讨好,却又能写出劝农书这般为国为民的旷世之作,但凡拜读过这篇文章的读书人无一不崇敬,姜如初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一早,她先趁着时辰还早,便先到应晨堂去瞧了瞧今日的五道算题,堂内还没来几位弟子,她便抢了一个先机。 五道算题耽误了她好一会儿功夫,最后一题险些没做出来,刚放下笔,姜如初就毫不犹豫的抬脚就往后山跑。 穿过竹林后,她远远的便看见有一个人躬在菜地里,瞧着衣着打扮和身形,却不像是陈山长的模样...... 待姜如初走近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竟然是周长济,周大郎君。 此时,周大郎君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弓着身子竟是正在锄地! 他手里的锄头高高扬起又落下,神情专注又熟练,一看便知不是头一回做这事。 这可当真是结结实实的让姜如初好一番愣神。 谁能想到,出身世家大族的天之骄子,无数名门贵女仰望倾慕的周氏嫡子,竟然在熟练地用锄头给菜地锄草...... 周长济使劲猛刨两下,似乎是挥得累了,弓着的身子终于直起来,黑着脸重重得叹了口气。 刚一扭头,原本还黑着的脸瞬间闪过一丝呆滞,他手里的锄头下意识就想扔掉,手上动作却生生的忍住了。 姜如初乍然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顺着余光往下看去,便看到他高高挽起的裤腿,以及胡乱扎在腰间的深蓝色锦袍。 遍身罗绮者,竟也能下地耕种,当真是稀奇。 周长济冷着脸,一把将衣袍薅了下来,脖颈却泛着绯色。 这一大片菜地,三面环林,周围都是分隔连片的土地,也都种着各式各样的菜果,旁边只有一处矮小瓜棚,便是想避开都没有地儿。 二人四目相对,场面一时尴尬至极。 姜如初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朝他扬起一个笑容,打了一个招呼:“早啊......” 周长济撇过头去,闷不吭声,手里还紧紧的抓着锄头。 这时,陈山长的声音从远处的院子里传出来:“周长济!你锄一点草别磨磨蹭蹭的,给为师在旁边薅一点胡葱来!” 周长济的脸色紧绷,脖颈和耳根却已然是一片绯色,他垂着头什么都没说,忽的扔掉手里的锄头。 转身飞快往旁边的胡葱地走去,一把使劲薅过去,瞬间薅倒一大把绿油油的胡葱,暗红色的根茎被拔起。 随后紧紧的捏着一把胡葱,转身快步往院里走去。 姜如初愣了愣,也皱着眉头,拔步跟上。 这个一向眼高于顶,冷面冷心的家伙,方才是羞恼之色? 她虽没种过菜,但见这家伙如此粗手粗脚,明显发泄般的一把薅过去,也知道肯定是不对的。 果然,她前脚看见那家伙刚刚进院子,下一瞬,就想起山长大人暴怒气愤的声音: “周长济,你这是要翻天?莫名其妙拿为师的葱撒什么气!” 某人没有吭声。 山长大人继续暴怒:“不珍惜田园辛劳所获,今日罚你不许吃早饭,将外头那一片地全部给我锄完!” 姜如初院子时,便一眼瞧见陈山长拿着木铲发火的模样,周长记木着脸的杵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训。 他抬眼看到门口的人,沉默的扭过脖子看向一边,脖颈处的绯色始终未曾散去。 陈山长瞬间看向门口,手里的木铲放了下来,怒火瞬间一收。 悠然出声道:“姜如初,你再磨蹭着不来,本山长这早饭都不知道要不要留你的份儿了......” 姜如初拱手一礼:“见过山长大人,学生已用过早饭了。” 陈山长笑哼一声,立即便道:“那行吧,不用喂食儿就能自己干活,也挺好,等会儿可别嚷着饿。” 说罢,她朝一边屋檐下堆放着的一堆农具抬了抬下巴。 “挑个趁手的,左右这另外一个家伙也不必吃早饭了,你二人就一起,今日把外头那一片地的草都锄了吧。” 她?锄地干活? 姜如初看了那边的农具一眼,又看向一旁已回过头来正定定的望着她的周长济,一时是真的有些回不过神。 莫非.....这是学真才实学之前的考验? 陈山长上下打量她一眼,有些迟疑的问道:“你应当,能分得清菜和草的不同吧?” 姜如初点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她有些不确定。 陈山长缓缓笑了,十分和蔼大方的说道:“没关系,便是不小心锄掉一些菜也无碍......” 她微笑着说出无情的话:“一颗菜扣一分,扣到五十分就缓一年结业,也不过是再多锄一年的地,不是什么大事。” 姜如初还未绽放的笑容便瞬间收起,她肯定能分清! 九月初,日头依然毒辣。 姜如初挂心着应晨堂的算题,又惦记着玄晖阁的对弈,还想着其他斋堂的经史天文课...... 最后却莫名其妙的,顶着烈日,汗流浃背的在云川书院后山的菜地里锄了大半日的草,以及认了大半日的菜。 九月种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先人诚不欺我。 为了不殃及陈山长这些金贵的、一颗就值上一分的菜,姜如初迅速记住了许多菜蔬,常见的她从前倒是在市集上见过。 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但从未见过它们长在地里的模样,这葵菜和韭菜,长得同旁边的杂草也差不多,都是一丛一片的,若不仔细小心的分辨,还当真是一锄下去就能锄掉好几分! 而陈山长这地里,似乎又种了许多她之前从未见过的菜蔬种类,许多还要死不活,歪歪倒倒地和草混作一团。 今日她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总算是有了最真切的认识,这看农书,和真正看到这农作物,完全是两码事。 周长济同姜如初分隔菜地的两边,二人各自远远的从菜地的另一边锄过来,他隔得老远,一眼也不往这边看。 这家伙显然做这活的时日不短,一开始别扭着还有些束手束脚,后头便冷着脸将锄头挥个不停,似乎彻底破罐破摔了。 世族贵郎君锄地,这场景稀罕吧? 但姜如初无暇看这稀罕事儿,比起他,她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她难得笨手笨脚的,还得偷偷的模仿人家贵郎君使锄头的姿势。 真要说被看笑话,她别扭又笨拙的姿势,锄几下就得停下来看菜有没有被殃及的动作,其实比周长济要更好笑许多。 二人半斤八两,谁也笑不着谁,都默默的埋头干活。 陈山长坐在远处的院门口屋檐下,懒洋洋的躺在木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的往菜地的方向瞄一眼。 第182章锄地干活 中途吃午饭时,在陈山长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二人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闷不吭声,吃的那叫一个香。 姜如初毫不客气的吃了两个菜馍馍,喝了整整一大碗葵菜汤。 周长济在一旁,吃相虽慢条斯理,也正经吃下去三个菜馍馍,也不顾什么世家礼仪,端起碗直接就对着喝汤。 他似乎再无顾忌,神情一改往日的高高在上,被噎着了也会皱眉用力捶胸,喝到好喝的汤也是眉眼一松。 二人风卷残云,将陈山长做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此时姜如初手软脚软,一头一脸湿黏的汗,喝完最后一口撒着胡葱的葵菜汤,终于心满意足的吐出一口气。 从前怎的从未觉得,一碗寻常葵菜汤,竟是这般的香? 姜如初真心夸赞道:“陈山长,您这葵菜汤,做的当真好喝,令学生回味无穷。” 陈山长朗声一笑,别有意味地说道:“日子长了,这地里但凡你锄过草的菜蔬,以后都会回味无穷的。” 用完饭,不过休息半个时辰,姜如初和周长济二人又被赶回了菜地里,他俩都快比得上地里的牲口。 一日的功夫,姜如初好歹把现下地里的有种的菜,都认得七七八八,锄地也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她一开始使锄头的动作笨拙,后来便愈发熟练。周长济这家伙,就算是锄地似乎也要争个先后,见状闷起头又更加快了几分。 二人离越发得近时,姜如初抬头往旁边那人前面锄过得地方一看,微微一愣。 这明明是同一片菜地,怎的他那边的菜,瞧着......似乎比她这边的要稀疏许多? 她狐疑的看向那一堆被他锄倒的草,也不见有菜混在其中。 日头还未彻底落山,星宿已然升上中天。 周长济已经锄完自己那一半,提起锄头就往院子里走,路过姜如初旁边时,绷着脸打量着她,下巴微抬。 姜如初哪有功夫看他,她这一半还剩许多,都不知今日太阳落山之前能否锄完,正弓着身子埋头苦干。 瞧着她愈发熟练的动作,以及已然得心应手的神情。 周长济便忽的想起当初,自己初次下地时震惊又无措,什么菜也不识得,生闷气拿着锄头干站了一日...... 他嘴角的弧度便缓缓平下来,扭头悄无声息的走了。 天色彻底昏暗下来时,姜如初终于将这块菜地勉强都锄完了,随即十分有成就感的扛着锄头才往院子里走。 她仰着酸痛的脖子抬头往上看,看着星月交相辉映才缓缓一笑,戴月荷锄归,原来是这样的...... 临走时,陈山长什么都没有多说,也没有传授什么孤本典籍。 只是一边在洗一个破坛子,一边随口悠然道:“回去将地里的锄地的事儿,有什么疑问,有什么见地,统统落到纸上写成文。” 锄完地竟是要写文章......姜如初腰酸背疼,闻言还是点头道:“是,学生明日会带来给您过目的。” 陈山长摆了摆手,连头也未抬。 “不用带给我过目,以后每来一回,自个儿将疑问见地写到纸上,等你后头什么时候弄明白了,自个儿答上去就行。” 原来是要让她自问自答,自纠己错。 “是,陈山长。” 姜如初回到居住的小院时,已然快要直不起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然长了个泡! 桂花给她端水洗脚,瞧见她脚底板也有一个泡,忙去拿针来,都给她挑破了,疼得姜如初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第一次手心里长泡,定定的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很想一躺完事儿,但姜如初还是撑着准备将锄地的事儿写成文,磨墨铺纸,却不知从何开始落笔。 最后她写下自己学会了用锄头,从青青园中葵,写到让人回味的葵菜汤,到同一块菜地的稀疏为何不同,以及用锄头手心会长泡,若是再用锄头又会再长,该如何应对...... 姜如初此时脑子里对种地也没有什么独到见解,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完全不成文,也就她自己能看懂。 第二日一早,姜如初再次早早的起床,当机立断快速的跑到应晨堂,抢先一步去做今日的五道算题。 坐那十几排老后面,她连杜先生的脸都瞧不清楚,有时甚至险些听不清先生在讲什么术数,耽误算课进度,这是绝对不行的。 因此姜如初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每日去抢先做题,一个月之内,她必须坐到第一排去! 应晨堂此时还只有零星几个弟子,皆是睡眼惺忪,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 这时,猛然瞧见一个人影快步进来,目的明确的直奔杜先生的书案而去,众人这才看清是姜如初。 见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抢题”模样,堂内几个弟子懒散的抬起头,茫然的支着头看她,奇怪,这里又没谁跟她抢...... 姜如初埋头苦算,无视旁人的目光,今日杜先生不会来算课,但她要着急着赶去碧玉斋,习画课。 她倒是没想过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的是精力有限的。 姜如初打算着重在算学、书学、经史学等在科举所需的课程上,偶尔去玄晖楼对弈,算是平心静气,增长智谋,再学学射御以防身。 至于弹琴理乐,制画焚香点茶一类,她不一定要精通,但赏画时,却也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必要时也能弹一曲,不能上不得台面。 将来若能混迹官场,这些早晚有用得上的时候。 姜如初做完五道算题,忽的站起身来,在应晨堂众自习的弟子茫然的视线中,只见她又匆匆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云川书院的弟子,一年最多修两门至三门课,即使当日堂课的先生不来,弟子们也都是自习,像姜如初这般一次选数门课的在极少数,基本没有弟子会赶课。 数门并修,就代表很难结业,还不如一年修两门来得快,一般这种弟子被称做呆瓜,因此大家都有些不明白,这姜女郎来去匆匆的,到底是为何...... 她应该,不会是想做呆瓜吧...... 而姜如初这个呆瓜,不用一会儿便匆匆赶到碧玉斋。 这一处斋院,装潢素雅,隐匿在一片竹林旁,十分的有意境,旁边不远处就正是上乐课的潇潇馆。 由于这两处离得近,因此一般选乐课的弟子,都会同时选画课,两门同修。 幽幽竹林别院,远远的响起一阵飘渺的琴箫之声,在这里上画课,当真是一种享受。 姜如初刚要进门,余光便瞧见旁边的柱子上贴着一幅小画,脚下霎时一顿。 她定睛一看,只见上头寥寥几笔画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郎,身姿笔挺,但五官十分笼统,像是随意点了几笔,根本认不出是谁。 可旁边的附文又写着:这厮姜如初。 这上头画的,真的是她? 第183章画课 这上头画的,真的是她? 姜如初驻足观看,这幅小画似乎着重写意,明明五官与她并无一丝相似之处,但那微微扭头的姿势莫名就有几分她的神韵。 这绘画之人的技巧,确实有几分传神。 此时,碧玉斋门口也有弟子一眼就瞧见了姜如初,看到她的时候眼神都是一愣,视线不由自主的到小画上转了一圈。 随即又落到小画旁的身影上,神情顿时一肃,竟然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紧接着纷纷进门去了。 姜如初脚下微顿,便也跟着走进斋院。 斋里的书案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她一进门,瞬间就引得一众弟子纷纷抬头,神色各异的朝她看来,随即又迅速埋下头去。 姜如初的目光便落在四壁高高悬挂起来的山水画上,斋里四处用挨画竹曲挂着许多花竹禽鱼画,角落里亦挂着几幅仕女图。 弟子们身前的书案都是朱红漆面,上有花盆时景,奇石雅物,斋中布局,无一不素雅优美。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沿路走过的书案都坐得满满当当,唯有最后面还有几处空位。 众弟子接连看来,又默契的将目光挪开,最后没有一个人再看她,大家似乎齐齐都选择忽视这个人。 姜如初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是那日算课上,同周长济比试做算题的那名唇红齿白的少年。 向平抬头看到她时神情微怔,见姜如初也选了画课,她一时是有些意外的,听闻她昨日已选了棋课,再加上算课...... 她们都选了三门课程,竟巧合的重了两门。 姜如初见“他”独自坐在一排,旁边人都离得远远的,心下瞬间了悟,正好她也没地儿坐,便出声询问道: “在下可以坐旁边吗?” 听闻周长济的“最后一元”便是被这少年抢走,以周长济在云川书院被仰慕的程度,“他”受到这般冷待估计已不是一两日。 向平纳罕的看她一眼,便回过头去笑了笑,“姜女郎可随意。” 姜如初便放下书箱,在她旁边书案坐了下来。 二人相邻而坐,后头来的弟子瞧见,都纷纷默契的避开这一处,前头的弟子瞧着两个不受欢迎之人竟左右相邻,悄无声息的又朝前挪了挪。 于是便成了一幅奇景,以姜如初和向平二人为中心,四周的书案皆是空无一人。 这时,门外走进来几位女弟子,个个锦衣华裙,中间领头的一个更是绫罗加身,施朱傅粉。 范燕听闻姜如初竟来了碧玉斋,马不停蹄的便从潇潇馆赶过来,原打算上的乐课自然便抛在了脑后。 早在去年这姜如初在书院石碑上放肆时,她便记住了这个名字,当时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大放厥词的女郎竟还能进云川书院读书。 眼见她逐渐盛名,范燕早已就想瞧瞧,这姜如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远远的,范燕便一眼瞧见后头空旷的中间,十分突兀的二人,其中正坐着个她近日最不想看到的人,她顿时瞪了向平一眼。 而旁边另一个.......范燕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旁边那脸生的女郎身上,见那女郎抬眼看来,目光有力...... 她不知为何就能肯定,这女郎定然就是姜如初。 范燕神情怔然,心底不由升起一个疑问,这世上男子皆是庸俗之辈,她绝不相信,有郎君会不爱容貌,不看重门第。 这般平平无奇的相貌,为何能让周师兄一直那般在意? 姜如初抬眼,便看到门口那几个女郎都在打量她,中间那位更是目光如炬,眼神紧紧的黏在她的身上。 范燕倏的收回目光,抬着下巴,神情高高在上的扬声道:“咱们坐前头吧。” 她话音刚落,前头书案瞬间便有几位弟子起身让座,纷纷神情讨好的对她说道:“范师姐,坐这里吧。” “范师姐,坐师弟我这里,挨着窗宽敞明亮。” 范燕施施然落座,并无任何推拒之意,寒门子给世族让座,对他们这样的门户来说,是理所当然之事。 乘云行泥者,终究栖宿不同。 姜如初听前头有弟子悄声提到“范燕”二字,突然想起范芝曾提过的那位长姐,如果没错,应当就是这位“范师姐”。 如此盛气凌人,竟和范芝完全不同。 眼看堂课的先生要来,正在这时,门口又来了一个锦衣华裙的女郎,一进门就神情打量,眼神轻飘飘的转了一圈儿。 这么间小斋院,竟能装得下这么多人,也不嫌挤得慌。 周灵拧着眉头,轻轻一招手,让身后的侍女将书箱搬进来。 还以为能比隔壁那小书院好多少,没想到这云川书院里头竟是这般简陋,听闻也有不少世族在此读书,怎么也不扩一扩。 范燕抬头一眼就瞧见周灵,顿时欢喜出声:“周女郎,你竟也来云川书院读书了?” 二人曾在周氏的席宴上有过几面之缘,她也曾同这周女郎搭过几句话,自认为算得上是熟稔。 众人齐齐看向门口,在场许多世族女郎都曾见过周灵,旁的小家族来的不认识的,或是寒门子,听到这个“周”字,也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周灵闻声看过去,轻飘飘的“嗯”了一声,随即移开了视线。 看到范芝的姐姐,她毫不意外,这女郎也是她大堂兄的众多仰慕者之一,曾屡次在席宴上找她套她大堂兄的喜好。 范燕笑容不减,站起身来热情相邀:“周女郎,坐我这里来吧,我这一处挨着窗,宽敞明亮。” 她身后的一片弟子顿时互相看了一眼,眼底皆有嘲讽之色。 姜如初抬头乍然看到周灵出现在此,好一番意外,明明前两日才在寻希书院见过她,怎的忽地又到云川书院来了? 周灵也不想往人堆里去挤,听到范燕相邀,皱着眉脚下刚往前挪了一步,余光神奇的忽然锁定一个人影。 脚下便突然一顿,直勾勾的往后头看去。 第184章瞧不清 周灵脚下一顿,直直的往后看去。 便正好对上姜如初正要收回去的视线,二人瞬间四目相对,后者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周灵顿时轻哼一声,回过头来,看向笑意盈盈的范燕,却皱眉拒绝道:“......我喜欢坐后面。” 随即她忽略范燕变得勉强的笑容,无视周围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直奔最后面而去。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走到姜如初右手边那张书案......前方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方才突兀的两人,现下变成了三人。 周灵回头看某人,轻哼一声,心道本女郎才不会挨着你。 姜如初已然扭头在看一旁的画作,反倒是一边的向平笑眼扫了她一眼,正好和周灵对上视线,便结实挨了一记冷眼。 最前方,范燕脸上的笑容已不止是勉强,周灵坐哪儿不好,非要同那两个寒门女坐在一起....... 她迅速又调整好,扭头微笑着对方才那个让位置的男弟子说道:“这里太亮了,晃眼睛。” 说罢,她暗自咬牙也往后面走来,直接到姜如初的正前方空着的这个书案,挨着周灵坐下。 “周女郎,你不介意我坐这里吧?”范燕十分有礼的问道。 周灵似笑非笑,她从小在周氏这样的鼎盛之家长大,对旁人的讨好接近早已司空见惯。 她漫不经心的回答:“随你吧.......”人都坐下了,还问什么。 “多谢周女郎。”范燕强撑着笑意,她岂会不知自己此举太过谄媚,可这是周氏,周氏...... 斜后方的向平默默瞧着,只是轻笑一声,没有真才实学,光靠死皮赖脸有什么用。 后面的姜如初无声一叹,范芝的长姐.......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之前范芝一直不许她那个小妹妹提及。 这时,画课的先生终于姗姗来迟,是一位留着长长美髥的中年男子,神情漠然的拿着一幅画卷就进了门。 这位画课的先生姓胡,是一位民间请来的丹青手,当年他一手好画技曾得大儒赞誉,连宫廷也是去过的,最后被陈山长三顾茅庐,这才请到了云川书院授课。 胡先生兴致不高,既不问好,也不管斋里来了多少弟子,一进门就直接上堂课,似乎只是走个过场。 “尔等皆知,这世上名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 斋里有许多世族女郎,琴棋书画不说都是一绝,也都是从小就有所研习,对这位民间请来的丹青手的堂课,都有些无精打采。 胡先生似乎也早已习惯,自顾自麻木的说课。 “.......人物花鸟,走兽虫鱼,妙将入神,灵则通圣。” 说着便拿出今日带来的那幅画,轻轻展开,“今日,先生我带来一幅竹石画,尔等可以赏鉴一番,说说各自见地。” 他手中那幅竹石画展开,画法简练,一片稀疏的竹林间铺设着几处怪石,画如其名,只有竹石相间。 前头几排的弟子都抬眼去看,后头的弟子也有伸着脖子去看的,至于坐最后面的姜如初,她伸出脖子也完全看不清。 前两排的弟子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疑惑询问道:“不知先生拿的,是哪位名家之作?” 胡先生瞥出声这人一眼,“不是名家,出自先生我自己之手。” 前头的弟子便都是恍然一笑,明白这胡先生又想听人赞他了,于是各自伸头赏了一遍。 纷纷赞道:“好画,好画......” 胡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之色,点点头,正欲收起画作,突然便听到后头一道女声响起: “先生,我们后面的弟子还未瞧见。” 胡先生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去,便瞧见最后头一个脸生的女郎,正一本正经的望着他。 “你想瞧?”他立马将画卷再次展开。 姜如初扬声解释道:“先生,这里隔太远,实在瞧不清......” 前头的周灵立马跟着扬声道:“先生,我也瞧不清!” 胡先生拿着画作迟疑一瞬,便轻轻提着画卷,脚下轻快的抬步往这边走来。 周灵回头看姜如初一眼,挑眉道:“你制画的技艺如何?” 周氏女自小研习琴棋书画,真要是论品画赏花,她可一向都是个中好手,在大同县的女郎里,也是有才女之称的。 姜如初认真摇头:“不会,只是想瞧瞧罢了。”丹青制画她是真不懂,正是不会这才要来学。 周灵闻言有些震惊,似乎姜如初不会制画,十分的出乎她的意料。 前头的范燕不屑回头,撇嘴道:“你都不会,能看出个什么来?” 姜如初漠然迎上她的打量,“我想看,先生也愿意。” 范燕一噎,“你们这些寒门......” 她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向平乍然出声:“咱们寒门的不懂制画,连瞧也不能瞧了吗?” 这时,胡先生已然走到近前,听到几人在争吵,顿时沉声斥道:“肃静!” 范燕便轻蔑的看了向平一眼,嘴里无声嗤笑:破落户。 向平神情瞬间冰冷彻骨。 胡先生的视线落在姜如初的身上,方才正是这女弟子说瞧不清,此时他已将画作拿到几人近前。 便悠悠笑着问道:“此时可能瞧清了?” 姜如初正要点头细看,前头正挨着的胡先生的范燕却突然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竹石画。 微笑道:“先生,容我们前头的人先瞧瞧吧。” 胡先生不敢用力,猝不及防手中的画卷被夺过。 他顿时皱眉出声提醒:“轻些......手上轻些,这是藤白纸,经不起用力!” 范燕拿着画卷,却是递到周灵的面前,微笑道:“周女郎,素闻你才名,想必你定能有一番独到见解。” 周灵看了一眼画卷,又看向旁边神色有些紧张的胡先生。 奇怪道:“这位先生,你既知藤白纸薄脆,为何不用碧云春树纸?可久置而不泛黄。” 胡先生听这女郎开口,便知她出身定然不凡,这碧云春树纸产自河西每年只得少量,只有世家大族那些常常钻研此道的人才会舍得用这种纸。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姜如初骤然开口:“周女郎,可否给在下瞧瞧。” 第185章门外汉 姜如初骤然出声:“周女郎,可否给我瞧瞧?” 前头的范燕皱眉回头,“你不是不懂制画?” 姜如初撇开视线看向一旁,淡淡道:“我虽不懂制画,却也知道,看书画如对美人,不可有粗浮之气。” 胡先生赞同的看她一眼,“正是如此。” 随即看向旁边方才夺走画卷的人,一甩衣袖哼道:“书画旁落粗浮之人手上,亦如同美人错付,令人扼腕。” 范燕脸色一僵,手上紧握着画卷的动作不禁松了一松。 前头的弟子们大多懒懒散散,也有不少人扭头戏谑的看过来。 周灵扭头瞥姜如初一眼,神情不明,伸手从范燕的手上拿过画卷,摆正端给她瞧。 “你不是要瞧,瞧吧。” 她这一展开,后头的二人就都能看到了。 姜如初这才真正的看到这幅竹石画的全貌,细竹几竿,配以瘦石几握,寥寥几笔,便是别有一番意境。 自古书画不分家,用纸用墨,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钻研书法之人,自能看懂笔势,她只觉得这些细竹,同这几块瘦石的笔锋走势似乎有些不同,莫名让她觉得......有些不协调。 一旁的向平也正定定的看着这幅竹石画,开口道:“先生,学生觉得这竹浓石淡,浓淡辉映,实在妙趣横生。” 胡先生看向她淡淡一笑,点点头道:“不错,竹石图确实讲究浓淡、正斜、疏密,交相辉映,才能灵巧有致。” 前头的周灵气定神闲的开口: “先生这画,气势俊朗萧散,卓尔不群,竹叶左顾右盼,姿态生动,笔力适中,竹叶粗细均匀。” “功底深厚,可见先生在画竹石上下过不少苦工......” 前头的弟子们纷纷出口称赞:“说得好,说得真好。” 下过不少苦工......胡先生神情怔然,微微一笑,刚要点头。 就听这周灵拧起眉继续说道:“唯一不好的,就是先生你没用碧云春树纸,这藤白纸不易存放,舒卷不得法,最易损坏。” 胡先生笑容一滞,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心道果然是不知民生艰苦的世族女郎...... 他将视线落到后头的姜如初身上,吐出一口气问道:“这位弟子瞧了也有一会儿,可有何见地?” 姜如初迟疑一瞬。 前头这二人说得都十分独到,各有见地,可见都是擅画之人,她一个门外汉,似乎也说不出什么独到见地。 她环视一圈,看向眼神鼓励的胡先生,想了想,还是诚实说出自己最真实的看法: “学生只觉得,这瘦石同这细竹,瞧着有些不协调......”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随即骤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和议论声,方才还有人怀疑姜如初同先前在玄晖阁一般,是在扮猪吃虎。 此时大家一听她这门外话就都明白了,纷纷好笑的看过来。 “制画不就如此,浓淡不同,正斜相对,才能有意境。” “这姜女郎,还当真是不懂制画,什么不协调,她莫不是以为在写字儿,还讲究端正呢。” 前头的周灵被她这句傻话逗乐,心头舒畅,“姜女郎,你这话,说得实在太外行。” 没想到姜如初当真不会制画,她被打击过无数次的那颗心,不由得又重新燃起以往的骄傲来。 范燕轻蔑的看过来,无声一笑。 姜如初听到四周的笑声,也知道自己的话似乎是说得有些外行,但她确实就是这个感觉。 面前的胡先生却没有笑,他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只是看着这个女弟子,深深的叹口气道:“果然是个门外汉......” 然而他却突然又开口追问道:“还有呢?” 周围的笑声一静,弟子们都有些疑惑的看向胡先生,这般门外汉的痴傻之言,先生为何还要追问? 周灵和一边的向平,都是一愣,再次定眼看向那幅画,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协调之处,先生的构图分明精妙。 还有什么......姜如初对上胡先生的有些催促的目光,见他没有不悦,思索片刻,便大胆说道: “不知是不是学生看错,这幅画明明笔锋相同,那瘦石却莫名突兀,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前头的弟子们都面面相觑,怎么还越说越奇怪了,竹石图,若是没有石头,那还能叫竹石图吗? 见她始终说不出关键,胡先生乍然开口,替她说下去: “你应该,是觉得这竹和石笔致相同,但竹叶上撇而瘦石沉勾,写意既婉约又疏狂,却令你觉得别扭是吗?” 姜如初用力点头,如遇知音,“没错先生,学生正是此意。” 她方才说的不协调,其实就是这种别扭的感觉,觉得突兀,觉得格格不入,却无法用语言描绘出这幅画的关键之处。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不懂制画技巧。 但胡先生要的,正是这份抛开技巧,最纯粹的感受,制画便是在写意,若没有情感和思想,再多的技巧又有何用。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点头赞同:“你的感觉不错。” 斋里顿时一片静悄悄。 周灵骤然皱眉,惊讶的看向手中的画,这不是画竹石最寻常的笔墨技巧吗,为何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别扭? 向平也一脸探究,定定的看着那幅画,现在看着,似乎是有那么一丝奇怪。 姜如初出言补充道:“学生觉得这笔锋瞧着是相同的,就是感觉不一样,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我不擅画,望先生勿怪。” 胡先生缓缓点头,神情复杂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唯一一个看懂的他画中意境的,竟是一个门外汉,对他来说,倒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的好。 他缓缓开口:“因为这竹和石,是先生我在不同时候画出来的,前后心境不同,自然你感受到的就不同。” “制画虽靠技巧,但写意重在心境,心境不同,传递给旁人的感受也会不同。” 原来如此,同一人前后心境不同,这才导致虽笔锋相似,却有一种别扭之感,原来如此。 姜如初起身拱手一礼,诚心实意道:“多谢先生指教。” 一旁的周灵也跟着恍然,难道是她太过于看中技巧了吗...... 胡先生今日的堂课显然比往日多出几分高兴,不再是麻木的自说自话,总算还有几个愿意听的学生。 他笑着摆摆手:“先生我还未指教你什么,以后真要指教起来,你的路还长着呢.......” 至少从他手底下出门去的学生,以后可绝不能再说出什么不协调的门外话,这一点,他相信自己这先生还是能做到的。 胡先生突然觉得,这里的学生其实也不是都没有救。 他小心的收起画作,带着些许欣慰之色的将这最后面的几个弟子都看了一眼。 眼神最后落到姜如初的身上。 第186章跟我学不亏 胡先生看向姜如初,缓缓道: “若是真想听学,坐在最后面怎么听得清......” 他眼神分别在姜如初、向平、周灵的身上轻轻一点,随即不容置疑的说道: “以后你们三个,都坐到第一排去,先生我讲的课你们也能听得清一些。” 最前头的弟子们纷纷面面相觑,这胡先生一向不理事,说课敷衍,更没管过弟子们的座次,怎的今日突然就管了起来。 姜如初立马拱手行礼,朗声道::“多谢先生厚爱。” 另外两人也都先是意外的一愣,随后扬声道:“多谢先生。” 唯独离胡先生最近的一个人被他忽视。 范燕脸色乍然青白一片,似乎已感受到无数道视线流连在她的身上,独独她被忽略,难道就因为她方才没有夸赞那副画..... 胡先生环视一圈,宣布道:“从今往后,弟子的座次皆由我来安排,结业积分一事,也都按照以后堂上的表现来评。” “不喜欢听的也可以往后坐,先生我不会勉强。” 不勉强,但又要看表现,谁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啊。斋里其他弟子都是震惊又意外,先生怎么莫名其妙振作起来。 这以后,莫不是当真要开始严肃堂课了...... 上半日的画课下学,周灵刚一走出碧玉斋,就莫名其妙的对姜如初哼了一声,弄得她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姜如初:“?” 周灵抬着下巴,抱着手臂莫名开口:“你要是叫我一声周姐姐,我就教你制画,怎么样?” 姜如初:“......”你比我似乎还小上一岁吧。 “借道。” 刚刚走出门的向平,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的从二人身边走过。 姜如初无奈的看周灵一眼,奇怪道:“你不是去了寻希,怎么突然又跑到云川来了?” 随意换书院对她们这种门户来说,似乎是十分简单的事。 周灵哼了一声,气咻咻道:“本女郎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轮得到你来闲说,反正那破书院里也没有人跟我说话......” 怕不是没人跟她说话,而是跟她说话的,她都没当作是“人”来看。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她自己都管不过来,哪有时间管旁人的闲事,点点头就往外走。 “周女郎,回见。” 周灵在身后急道:“姜如初,本女郎制画可是师从名家,跟我学,可亏不着你......” 大堂兄要是知道姜如初跟她学制画,定然要大吃一惊.....想到这周灵就忍不住想笑出声。 眼见着那个背影走远,她暗自跺脚,扬声道:“.....其实不叫周姐姐也行的!” 然而那个背影已然走远,没有任何回应。 身后范燕远远不甘的看着,忍不住走上前来,“周女郎,你若是无聊,其实我可以陪你制画。” 周灵回头看她,神情不耐,有些稀奇道:“我记得你的画艺还比不上范芝吧......再说,我看起来很闲吗。” 说罢,她扭头就气咻咻的走了。 剩下范燕在原地暗自恼怒,她可是范家的嫡长女,她竟然拿她跟那个填房之女相提并论.......竟还说她比不过。 云泥之别,有何可比的! 下半日,姜如初便马不停蹄的去听了书院的史学课。 讲史的邹先生是一位胡子一大把的老头,曾是两榜进士,两朝为官曾官拜四品,如今早已致仕。 他沉沉的往堂前一坐,堂内的弟子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邹先生手拿着《南壁通史》,一句一字的照着念,念得堂内的弟子们皆是一脸昏昏欲睡之色。 但在他锐利的视线下,无一人敢打瞌睡。 连姜如初这般认真听课的弟子,听着听着那都忍不住要神游,需得用心凝神,才能继续专注。 原本就无趣的史学,在这位先生死板的说课下,变得更加的无趣起来。 “永安十一年,萧氏上奏精贡举,厚农桑.......哼。” 姜如初骤然抬头,却见邹先生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苍老的声音继续若无其事的悠悠响起。 她刚埋下头去,正当她又要忍不住神游的时候,那一声轻哼声让她顿时回神。 “永安十六年,萧氏创办女学.......哼。” 这一次,姜如初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飞快的抬头,就瞧见邹先生嘴角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嘲意。 那两声轻哼确实是邹先生发出来的...... 除了她注意到这一幕之外,其他的弟子似乎都昏昏欲睡,根本没有谁留意到邹先生那两声轻哼。 而邹先生自己,也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苍老又古板的诵读声依然在悠悠响起,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姜如初也隐约想起,前朝这厚农桑、创办女学之策,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前朝那位冯首辅所做…… 怎的都变成了这萧氏之功? 史书竟能颠倒事实,抹去了南壁史上这唯一一位女首辅的功绩,是因为冯氏后世的子弟再无手握重权之人,还是因为握笔的史官不是女郎....... 邹先生已然说到通史的另一篇,任是如何的丰功伟绩,也只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姜如初心情沉重的从史学课下学。 暮色四合,她刚回到居住的小院,就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女郎搬了躺椅,正躺在院子里,脸上还盖着一本深蓝色的书籍。 她应该就是前两日生病的那位“院友”。 听到有脚步声,那女郎懒洋洋的掀开脸上的书籍,乍然看向来人,故作惊讶道: “哟,姜女郎,你竟也在此处?” 姜如初看清她的脸,脚下霎时一顿,甚是有些意外。 第187章冤家路窄 姜如初在这里看到冯素,甚是意外。 “冯女郎,许久不见,没想到你竟然就住在下隔壁......” 二人曾在若愚的生辰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冯素笑意浅淡,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显然她并不是才刚知道姜如初和她住同一个院子。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说的缘分......” 说到这里,她突然咳嗽两声,连忙用帕子捂着嘴,在躺椅上半仰着身子侧到另一边去。 姜如初见状,有些意外她的病竟还没好,这都好些天过去了。 “冯女郎,你既还没好完全,还是不要在院子吹风的好。”她出声提醒道。 而这时,那个老嬷嬷似乎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连忙快步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脸焦急之色。 “哎哟,女郎,就说你吹不得风,你非要在这院子里来......”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快步走到冯素的跟前,对姜如初点头一笑,随即伸手就要将躺椅上的人扶起来。 冯素眉宇间有些不快,但还是顺从这嬷嬷,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对姜如初一笑,随即二人缓缓的进屋去了。 不过几个月不见,这冯女郎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姜如初想起若愚曾告诉她,冯素今年是打算去考女官的,按理说八月也是女官考试的时间,她若入选,此时应当准备进宫才对。 而她现在却出现在云川书院里...... 姜如初看向旁边的躺椅,上头那本深蓝色的书籍,书皮上的名字似乎有女官两个字儿。 她抬头看了一眼擦黑的天,便也进屋去了。 次日,姜如初便去西景院上书课,书课的先生也是姓陈,是一位在云川书院呆了近四十年的老先生。 据说这位先生最是默默无闻,既无功名,也无名篇,但一手章草在这书院里,也是小有名气。 来上书课的弟子不少,但其中属寒门子最多。 其实在云川书院一众五花八门的课程中,选琴画这等雅课的弟子一般都是世族子弟偏多,在书数这等科举所需的课程上,还是寒门子弟占了多数。 姜如初进门时,打眼一看基本上都是寒门子弟,大部分都是老老实实的穿着云川书院弟子服。 冤家路窄,她竟瞧见了第一日以礼拦路的那两人。 陆安南和林望舒正被一众弟子围在中间,二人正同周围的一群弟子说笑,有一个弟子注意到进门的姜如初,其他的弟子瞬间纷纷都扭头看来。 姜如初扫眼一看,这一群人瞧着竟都有一些眼熟,似乎就是那日拦路的一群人,此时正神色各异的盯着她。 她收回视线,随意在中间找了一个空位,若无其事的坐下了。 林望舒看了她一眼,回头看向身旁神色不明的陆安南。 突然低声说道:“这姜女郎也是出身微寒,咱们要不要叫上她一起......” 旁边的几个弟子发出低低的惊讶声:“林师姐,你说品茶会?” 因世族不屑同寒族来往,因此各种雅集诗会自然也不会叫上这些寒门子,但寒族亦需要在文会上增长见闻结交人脉。 所以他们也有自己的文会,这品茶会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好吧......”他们前些日子才跟这姜如初闹得十分不好看。 一旁有弟子小声说道:“不过这姜女郎有秀才功名在身,看样子她亦是打算继续科举的,其实倒也可以结交.......” 陆安南神情犹豫,迟疑道:“并无不可,只是我等与她之前有龃龉,这姜女郎不一定愿意......” 林望舒轻轻一笑,知晓他心中并无芥蒂,只是还有些放不下面子,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说道: “愿不愿意,一会儿下学,师妹我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陆安南点了点头,一旁的几个弟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门口走来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身影,身姿挺拔,神情冷漠,正是周长济,明显他也是来上书课的。 西景院里这一帮弟子都纷纷意外的看着这周师兄进门,大部分都是一脸的奇怪。 有弟子神情莫名的问道;“奇怪,这周师兄的书课不是早已结业,许久都不曾见他来过西景院......” 云川书院里,无人不知周长济双手成书的绝技,他师从陈山长,自小便是书法一绝,当年入学第一年就从书课结业了。 被周长济盛名压制的这些年,他们这些寒门曾经的贵子,也都是各自黯然失色,看到他,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而陆安南一行人,在看到周长济进门的那一瞬,各自脸上的笑容便全都消失不见,纷纷停止了交谈。 周长济神情漠然的从一众师弟师妹的身边走过,没有搭理任何人,路过姜如初身边的时候,也目不斜视的径直走过。 他随意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随即有条不紊的从书箱中拿出毛笔、笔架、墨条、砚台等文房之物一一摆上。 似乎真的只是来练习书法。 另一边的陆安南等人回过头来,有弟子小声奇怪道:“这姜女郎不是和那周长济同在山长大人门下受教?瞧这样子,似乎这姜如初也不受待见......” 另一名弟子哼一声道:“这些世族子弟,什么时候待见过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了,咱们还是叫上姜女郎一起吧,瞧她孤零零的。” 陆安南眼神赞同,看向姜如初的目光带着同仇敌忾。 一旁的林望舒眉头微蹙,目露怜意道:“也不必等下学了,要不然我现在就去问问姜女郎......” 在周围几个弟子,以及陆安南赞同的目光下,林望舒便缓缓站起身来,衣衫翻飞,正欲往旁边走去。 正这时,刚摆好笔墨的周长济突然抬起头,似乎想起什么,看向与他隔了两个书案的姜如初。 骤然出声道:“老师让我知会你,这两日她带了新菜种上山,你我需要明日或后日去园子里。” 姜如初闻声抬头,思索片刻,“行,那我就明日吧。” 正准备往这边走的林望舒脚下一顿,目露迟疑,这二人似乎,也不像是不待见的样子...... 第188章不是一路人 “我也明日。”周长济随口道。 他一扫姜如初书案上正在写的字帖,顿时皱眉出声:“你怎么在临摹楷书,你不是练的行草?” 当初书院石碑上,她那一手行草,刘英还曾说过比他有过之无不及,周长济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姜如初愣了愣,有些意外周长济还会关心她在干什么,随口答道:“正书居静以治动,练楷书能养气安神.......” 实际上,她是觉得自己的行草太过张狂,有意想要改一改自己的字迹,不太想跟那个人太过相似。 周长济尤擅书法,忍了忍,皱眉出声提醒道:“正楷虽好,却无个人风格,不如练隶书.......” “多谢......”姜如初没想到这家伙还能出言提点,十分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隶书我也有临摹,但不太适合我。” “那你不如练一练小楷。”他提议道。 二人之间还隔着两张书案,中间的弟子目不斜视,就这么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神情变幻莫测。 眼见两个人竟然就这般旁若无人的聊上了,周围的弟子们纷纷面面相觑,不是说周师兄一向高傲冷漠? 什么时候见过他理会过不相干的人,从来都是见到他的冷眼,更多的时候,这位周师兄基本上都不拿正眼瞧人。 另一边,陆安南等人都各自收回了视线,神情已然与方才截然不同,几人纷纷沉默,脸色都有些难看。 “林师妹,坐下吧。”陆安南默然出声道。 林望舒眉眼疑惑,默默的坐了回来,低声道:“看样子,这姜女郎似乎也并没有不受待见.....” 陆安南轻笑一声:“何止是没有不受待见,以周长济那目中无人的性子,能跟她聊上两句,已算是相处得很不错。” 旁边一个弟子有些奇怪道: “周长济不是一向瞧不上咱们寒门子弟,这一回倒是稀奇了,既如此,那咱们这品茶会......还要请那姜如初吗?” 另一名弟子哼了一声道:“人家都攀上周氏了,哪还稀罕咱们这小小的品茶会,人家自有各种雅集诗会可以去。” 林望舒凝眉看向一边的陆安南,见他不置可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既如此,便罢了......”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和这姜女郎,注定不是一路人。” 陆安南笑了笑,终于释然道:“也许一开始的以礼拦路也并没有错,没有这场龃龉,咱们也注定不是一路人。” 旁边一个弟子哼了一声道:“到时候她若再想来亲近咱们这些寒门子弟,怕是也为时已晚......” 寒门就是寒门,就算她再怎么逢迎讨好,那些世族子弟也不可能真的将她当作自己人,只能是两头不落好。 这时,陈先生终于缓缓的背着手来了,堂课开始,弟子们也都纷纷坐直身子。 陈先生看到周长济今日竟来了,有些稀奇的看他一眼。 随即目光落在姜如初的身上,打量了她一眼,又在堂内众弟子的身上转了一圈,便对今日新来了几个弟子心中有数。 他轻咳一声,“今日先说说《论笔诀》,随后大家各自写一篇字帖,写好了,便可以下学......” 习书法时,讲究沉神定虑,端己正容。 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达到入静专一的状态,因此姜如初写得十分的认真,一撇一捺认真描摹。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沉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你这一手字,比起从前,似乎少了几分恣意......” 姜如初手差点一抖,乍然回头,便对上陈先生带着笑意的眼神,不解道:“先生从前见过学生的字?” 陈先生笑哼一声,“你去年在石碑上写的那几个大字儿,老夫有幸一观,写得当真是张狂至极,你应当是没忘吧?” 周围的弟子们都悄悄的的看过来,这件事儿这里几乎无人不知,不然今日这书法课,怎么会没有一人前去同她“会一会”。 自然是因为她当年怒写石碑之事,让人印象深刻。 姜如初顿了顿,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年太过意气,悲愤情急之下,确实是张狂了一些......” 陈先生看了看她今日所书,点头一笑,“如今不过一年多,你这字儿便收敛了许多,想来这一年收获颇多。” 姜如初缓缓一笑,点点头道:“这一年里,学生见了不少人和事,也明白了许多道理。” 世间多有不平,没有价值之人的悲愤哀鸣是无用的,当自己站得比旁人更高时,不必悲鸣便自然能有人瞧见。 陈先生赞许的看她一眼,缓缓道:“书法一道懂得收敛是好事,但不可毫无锋芒,否则便泯然众矣。” “闲时看看山水,听一听雅乐,对你习字有好处。” 姜如初点点头,放下毛笔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指点。” 旁边不远处的某人突然出声,“先生,学生写好了,请您指点。” 陈先生回过头去,便瞧见周长济坐得笔直,面前的书案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刚写好的字帖,墨迹未干。 “你这小子,不是嫌弃老夫的课没意思,怎么还来凑热闹?”陈先生挑眉。 他与陈山长乃是同族,有山长大人教导,这孩子自然是写得一手好字,倒也没有让他操心过,第一年便让他结了业。 周长济神情不变,只有四个字,“学无止境。” 陈先生顿时笑了,看了一眼身前已恢复专注的姜如初,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啊,你啊.......” 少年人爱较劲,这胜负欲就是旺盛。 下学时,姜如初拎着书箱走出门,正想着先生方才让她听雅乐一事,思考着要不今日就去潇潇馆旁听一下。 这时,西景院一旁有一人似乎已等候许久,瞧见她的身影,立马上前几步。 “姜女郎,许久不见。”冯言拱手一礼。 姜如初脚下一顿,看到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她立刻就想到九方淮序,“冯郎君,许久不见。” 每次见到这冯言,似乎都是在替那九方淮序传话,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他如此有礼,不知他和冯素又是什么关系。 果然下一瞬,就见冯言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姜女郎,我家郎君后日要办雅集,特命我前来邀你。” 姜如初的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又来。 这九方淮序如此热衷于办这些诗会雅集,这般兴师动众的招揽人才,还当真是不怕树大招风。 正下学的弟子们纷纷驻足看过来。 第189章热闹事 此处正在西景院的门口,正值下学,来往的弟子都纷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姜如初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这张金筏请帖,神情一顿。 冯言观她神色,随口道:“姜女郎,去年的说文会听闻你曾被人拦在门外,我家郎君为此十分生气。” “今日我特地代我家郎君,向女郎你送来请帖,邀你前往。” 听见九方公子竟然邀这姜女郎去参加九月雅集,周围闻言的弟子们顿时个个都是一脸暗自惊讶又艳羡的神情。 九方公子的雅集,可从来都是文人墨客云集,来往皆是显贵,饮酒赋诗、挥毫作书,寻常弟子哪有机会前往。 陆安南一行人也正巧走到门口,乍然瞧见冯言出现在此,几人的神情顿时一变,复杂的视线纷纷落到姜如初的身上。 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得到了九方公子的赏识,跟他的雅集比起来,他们的品茶会...... 然而姜如初开口,却顿时出乎众人的意料。 “实在遗憾,后日我要去山长大人面前听训,恐不得闲,望九方公子见谅。” 她竟然拒绝了九方公子的雅集! 后头的周长济这时也走出门来,听到姜如初那句拒绝的话,他顿时抬眼看来。 冯言有些意外的抬眼看她,“姜女郎,后日你当真是要去山长大人面前听训?” 姜如初遗憾的点头,“后日一早就要去,恕在下不能前往。” 这可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她既在山长大人门下听训,又怎能再和九方氏牵扯不清,更何况后者还是一条绝路。 周长济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扔下一句:“后日辰时。” 周围的弟子们神色各异的从门口二人的身边走过,许多人震惊不解的打量着姜如初,都用看呆瓜似的目光看她。 山长大人的教导固然重要,但九方公子的雅集一年可就这么一次,人家却这般轻巧的拒绝,果然是读书读傻了。 在许多不明缘由的人眼中,就是她放弃了一条通天大道。 陆安南一行人神色复杂的缓缓走远,这姜如初连九方公子的请帖都能拒之门外,若她真要巴结世族,这难道不是大好的机会...... 冯言眼神了然,手上的请帖缓缓收了回来。 他有些不解的问道:“姜女郎,你知道你拒绝的是什么吗?你应该知道有多少人对这张请帖梦寐以求。” 冯言恍然想起去年初次在寻希书院见到姜如初的模样,又打量着眼前已然有些不同的她......如今她已考中秀才,堂堂正正的来了云川书院,逐见盛名。 而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依然在为人跑腿传话...... 姜如初笑了笑,“在下拒绝的,自然是在下不想要的,旁人想要,那便给旁人好了。” 冯言心下一时复杂,默然无言。 “不知你和冯素是什么关系?”姜如初抬脚正要走,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言一怔,“.......正是家妹,一母同胞,想必姜女郎已然见过她了。” “何止见过,冯女郎正巧与我同住一间院子。”她恍然道,这才发现二人眉眼间似乎是有些相似。 原来二人竟是嫡亲兄妹。 冯言怔了又怔,提起冯素似乎欲言又止。 姜如初隐约想起,若愚曾说过,冯素与周灵原本要好,后来开始针锋相对,似乎就是因周灵拒婚于冯素的兄长,莫非就是眼前人....... 她突然将周灵和眼前的冯言联系在一起,顿觉有些奇异。 “冯郎君,在下下半日还有课,再会。” 姜如初微笑着拱手作别,说罢,抬脚便往前走去。 冯言在身后默默的注视着她洒脱的背影,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请帖,轻轻一笑,有人苦苦追求的,却有人不屑一顾..... 在忙碌的课业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姜如初给自己每一旬都定了不同的课程安排:每日早起半个时辰,这时候记性最好,先背一会儿古文典籍。 随后赶去应晨堂抢做当日的五道算题,有课的时候便听一上午的课,没算课的时候,便去听邹先生讲史。 下半日陶冶情操,便去上画课,没有画课便去玄晖阁二楼找严师姐对弈,或去西景院上书课,练一会儿书法。 晚饭后是学弹琴理乐,上手弹奏暂时还不能,她要先识五音乐谱,看乐理书籍...... 对了,每隔两日,她还要去后山陈山长那里,或是锄草,或是栽秧,或是侍候瓜果菜蔬...... 总之每次,都能让姜如初浑身疲惫的回来。 不过九方淮序办雅集那日,她从后山腰酸背痛的回来后,却听闻了一件不算小的热闹事。 在今年大同县院试中,夺得“最后一元”的那个少年,向平,她是一个女郎,她竟然是女扮男装! 听闻她在九方淮序的雅集上一鸣惊人,斥责九方淮序张扬无度,当场被人拆穿女郎身份,没想到不仅没有被驱逐。 反而受到了九方公子的格外青睐,将她奉为了座上宾。 姜如初当时也是好一番意外,但想到向平本身就长得唇红齿白,身量娇小,是一位女郎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书院也并未不允许女郎入学,所以许多人一时都没有想到,还有女郎会选择女扮男装进书院来。 因此今日在算课上看到向平,姜如初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向平已然换上了女装,毫无违和,细腻洁白的肌肤,低垂着的眉眼如画,货真价实的一个貌美女郎。 她前些日子同她相邻着习了好几次画课,自己竟然从未有怀疑,当真是有眼如盲。 向平似有所感,抬眼便对上她的视线,冲她轻轻一笑。 姜如初愣然一瞬,也便回之一笑。 今日按照积分,她的座次已升到应晨堂的第七排书案,总算是靠前一些,可以看清杜先生的脸了。 杜先生自然便也能瞧清楚她,接连多日,每日的算题都被这女弟子做出来,他就是休沐时脑子里想的也都是出题的事。 因此他如今不光记得姜如初的脸,更是一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条件反射的脱口一句:又是她算出来的? 不过今日出了一些意外,姜如初晚到应晨堂许久,因此今日的五道算题,她并没有来得及做。 第190章没活路了 姜如初之所以被耽误,是因为今日临出门时,她刚走到院子里就发现躺在地上的冯素,无声无息,不省人事。 她连忙冲进屋子里去叫那个老嬷嬷,又帮着去寻书院里的医瑜,来回忙活一通也没等到冯素转醒,随即匆匆赶到应晨堂来上课。 因此她今日没来得及做算题。 杜先生刚走到书案前,瞧见今日的算题下竟是空白的,一时抬头,竟有些稀奇的看了一眼姜如初。 又看了一眼边上的突然变成女娃子的向平,以及中间那个空着的座位,纳罕的啧了一声。 从前接连几日都没有弟子算出来,他也不觉有什么,这些日子天天忙着琢磨算题,被这几个弟子争着抢着。 这突然有一日没人做,杜先生一时竟莫名还有些不习惯。 他开始自我反思,难道是今日这题,用力过猛....... 姜如初今日是被耽误,晚来了许久,但她也没想到,向平比她提前来应晨堂,竟也没做题。 至于缺席的周长济,她却知道是为何。 这家伙前两日种的瓜秧全部死绝,偏生她种的那一半什么事儿都没有,找不出原因,今日他被山长大人罚着下山去重新买瓜苗,自然无法来听课。 正这时,身后一个弟子戳了戳姜如初的后背,她回过头去,这个男弟子突然默不作声的递给她一张纸条。 姜如初一看,上面写的似乎正是今日的算题,她抬眼,顺着这男弟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往后两排的方元月。 正冲她微微扬起一个笑容,点了头。 方元月这些日子看得清清楚楚,姜如初这段时间拼命“抢题”的目的,不过就是一门心思的想往前头坐。 今日突然瞧见她迟迟不来,又没人做题,她便特地将几道算题写了下来,等她来了第一时间传给她,助她能早日达成所愿。 姜如初看到方元月善意的微笑,又看向手中的小纸条,心中已然明白,顿时朝她扬起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堂上,杜先生还在咂摸着今日这题,以为是自个儿下手太重。 而在第一排,乌仪也正瞧着自己只算出三道题的答案,闷不吭声,他心下虽懊恼,却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偏偏碰上这几道刁钻的题。 从前杜先生的算题哪有这么复杂,都怪这三个人争来争去的,让先生近些日子卯足了劲儿钻研题目,把算题争得愈发的复杂, 乌仪心下畅快的想,如今谁都做不出来了,这下好了吧? 这可不怪他们其他弟子不行,都怪这三人! 然而乌仪还未畅快多久,就突然听到后头的一道女声响起:“先生,今日的题做出来了......” 乌仪霎时回头,便瞧见姜如初正举着手,神情平静的看向堂前的杜先生。 “......请先生您来瞧瞧对与否。” 一旁的向平也骤然抬头,紧跟着出声:“先生,学生也正巧算好,请您公布算题答案吧。” 乌仪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回过头,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后槽牙已然忍不住磨得咯咯作响。 这些人......这些人当真是要把旁人个个都衬得没活路是吧! 下半日,姜如初又去玄晖阁二楼找严师姐弈棋。 严云这些日子也来了劲儿,天天掐着时辰在二楼摆好棋盘,等着姜如初来对弈。 虽姜如初这些天大多输多赢少,但每一盘棋她都会认真复盘,似乎从未见她犯过两次同样的错误。 严云明显的感受到这位师妹的进步,让她也愈发的来劲,平时姜如初不在时,她也不敢闲下来,得空就找二楼的师兄们对弈。 没办法,这危机感愈发的重了。 尤其今日,二人这一下午几个时辰的功夫,竟一直耗在这一盘棋上面,从天还亮着,逐渐到了天边灰暗下来。 二楼的师兄们各自对弈完,稀奇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都接连离去,慢慢的,这二楼便逐渐空了下来。 姜如初还捏着一枚白子,皱眉思索着。 从前她与贺知书对弈,没有胜算,二人都是下快棋习惯了,如今在严师姐这里,她偶尔却能有一种能赢的“错觉”。 为了这一丝“错觉”,姜如初落子的动作,便逐渐慢下来。 开始慎重而又谨慎的对待每一步....... 严云正拧着眉头提着心,这一局胶着到现在,已然是满盘的黑子白子互相交错,快要铺满整个棋盘。 棋路错综复杂,落下的每一步都带着无数的可能,她也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 天色已然彻底暗下来。 随着最后“啪”的一声,严云落下一枚黑子。 她骤然吐出心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忽的往后一靠,重重的舒出一口气,“天呐.......” 终于赢下这一局! 姜如初摩挲着手中的白子,看着面前这已然尘埃落定的这一局,眉宇间都是愁绪。 还是棋差一招,到底输在哪里呢,若是方才她最后一手不下在此处,是不是还能有转机...... 眼看着她又开始复盘,严云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肚子。 叹气道:“姜师妹,咱们要不还是先去用饭,师姐与你弈这一局,感觉脑子都快被抽干了,得赶紧补一补......”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姜如初发出一道惊喜的疑惑声。 “咦,严师姐,我发现这一手,我要是不落在此处,落在这里.....” 姜如初把边上那颗白子往另一处“啪”的一放,喜道:“若是这一手我落在这里,师姐你的生机是不是就绝了?” 严云猛的坐直身子,定睛看去,神情顿时一凛,随即慢慢抬头,看向正期待的看着她的姜如初。 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可惜没有如果,落子无悔。” 姜如初点点头,依然有些高兴,“落子自然是无悔的,只不过这一局尘埃落定,可还有下一局嘛。” “这一步只往前错了三手,下一局,兴许我就能......” .......别说了。 严云已然往后一仰,面无表情的想,看来近日确实懈怠了,还吃什么饭,再吃下去就要被师妹反超了,这才多久。 她倏地坐起来,“来,复盘!” 第191章藏书阁 姜如初从玄晖阁回来的时候,已然入夜。 凉风习习,秋虫咕咕。 刚进院子,她便发现冯素又躺在院子里晒月光,躺椅旁点了三四根蜡烛,她还是拿着那本书,却只是垂在手边并未看。 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那只手微微一动。 冯素一双眼眸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过来,映射着烛光。 姜如初意外出声:“冯女郎,你何时醒的,怎的现在还躺到院子里来吹风?” “曲妈妈呢?她怎么也不管一管你......” 冯素缓缓笑起来,没有回答她的关心,静静的望着她。 却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这么晚才回来......是练琴,还是练字儿去了?” 姜如初怔了怔,顺嘴回答道:“今日跟严师姐对弈,耽误了些工夫.......” 听冯素的声音虚浮无力,轻飘飘的。 她提醒道:“医瑜说了,你身子亏空得厉害,若是不好好养养,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冯素仿佛只听得到她的前一句话,眼里流露出些许艳羡的目光。 轻声感叹了一句:“真好啊.......看着你每日忙忙碌碌,似乎有听不完的课......” 姜如初印象里的冯素,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她微微蹙眉,安抚道:“冯女郎,你好好将养身子,早些好起来,也能忙碌的去听各种你喜欢的课。” 冯素轻轻一笑,声音轻到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好不完全了.......” 姜如初倏地一怔,下意识脱口道:“怎么会?” 冯素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拿起那本蓝色书皮儿的书盖到脸上,声音模糊不清的从底下传出来: “......与你逗闷子呢。”尾音微微上扬。 姜如初神情微微一松,眉头却依然皱着,想提醒她进屋去,又见她一副不欲再说话的模样,便也作罢。 她轻轻一叹,转身也进屋去了。 次日午时,姜如初下学后,便打算去云川书院的藏书阁瞧瞧。 藏书阁的掌书大人是一位眉目凌厉的中年男子,瞧见姜如初进门,面无表情的上前朗读院规: “进藏书阁不许带笔墨,不许抄写拓印,若有撕坏损毁书籍,按市面价三倍赔偿,更不许携带书籍离开藏书阁.......” “你可听清了?”肖掌书眯着眼看来。 姜如初点点头,书院院规在入学时,每个弟子都会被要求背熟,这些院规她早已熟记于心。 她将书箱放在门口一致堆放处,这才得以进入阁内。 阁内上下三层,前来观书的弟子不少,遍布各处角落,但阁内却是一片静谧无声,大多弟子都是在安静读书。 不仅进来的规矩严格,阁内更是有不少由弟子担任的职事,在里面悠悠巡视,管理书籍,巡查可疑之人。 姜如初从一楼走到二楼,每一层都看了一圈,再慢慢走到三楼,一路都有不同的职事弟子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藏书阁之所以这么严谨,是因为阁里有不少珍贵典籍,曾有不少弟子试图抄写拓印,以及私自将书籍藏在身上携带出阁,或私藏,或转卖,或送人...... 一本书籍实在太过珍贵,动歪心思的人屡禁不止。 贺家的那座冯氏书楼不再对外,便是因为这些年许多孤本典籍不停的流落在外,贺老太爷一气之下便不再随意许人进入。 姜如初今日来此,除了一观云川书院的藏书外,更重要的是,来这里看看邸报。 朝廷邸报,发行于盛京,每月都会由专人整理后下发到各府城的府学以及县学,除了官学以外,也就云川书院这样的名门书院才会有,寻常读书人难得一见。 盛京大小要事,官员任免等都会汇集于邸报上,在信息闭塞的小小县城,这也许是读书人了解盛京时局的唯一途径。 姜如初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阁内光线渐暗,她这才准备回去。 她刚下二楼,便听到门口似乎有人在争执。 一道女声焦急的响起: “掌书大人,这本书确实是我自己在山下花重金购置的,并非阁内所有,您若不信,尽管查验。” “近几日你鬼鬼祟祟,日日都来藏书阁,你怎么证明这本书真的是你自己购置的?” 姜如初闻声看去,便看到那日迎她入书院的那位伏女助,正在同门口那位神情凌厉的肖掌书争执不下。 周围不少弟子驻足看来,皆是神情怀疑的盯着这位女助。 伏荷皱眉焦急道:“掌书大人,您若是不信,可随我去山下的书斋找那店主核对,空口白牙,您可莫要辱我名声。” 肖掌书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他眉头都未皱一下。 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本掌书哪有那个闲工夫陪你下山证实,每到年末,你们这些女助偷书行径便开始猖獗,什么借口都有!” 前两日这里才刚抓到一个偷书的女助,连夜便撵下山去了,永不许踏入无涯山一步。 这些到了年龄的女助,知道自己即将被强令下山,一个个恨不得将藏书阁搬空带走,简直可恶至极! 周围的弟子纷纷质疑,“这本《古言论集》冷门至极,山下的书斋当真会有?” 伏荷百口莫辩,她手上的这本书的确是自己去山下购置的,若不是冷门,她也不会舍得买来珍藏,因太过珍惜,近日一直随身携带,进藏书楼时更舍不得放外面。 现下她当真是后悔极了,不该将书带进阁内,此刻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时,旁边突然插入一道女声: “掌书大人,这本《古言论集》学生方才在二楼瞧见过,并非这位女助手上的这一本。” 伏荷闻声霎时回头,在看清姜如初的那一刻,她神情一怔。 在听清她所言后,伏荷焦急的神情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 肖掌书也顿时扭头,皱眉看过来,沉声问道:“藏书阁内几万本藏书,上下三层,你当真是正好瞧见这一本?” 几万本藏书中,她能正好瞧见这女助手上的这一本,很难让人不怀疑她是在说瞎话。 周围弟子都有些不信的互相看了一眼。 姜如初认真点头,她刚才在二楼看了一圈,对阁内存有的书籍大概都扫了一眼过去,正巧对这本《古言论集》绯红色的书皮有那么一点印象。 “掌书大人,您可以让二楼的职事弟子,去第二十四排书架找一找,具体在书架什么位置学生记不太清......” 就算她没碰巧看到过,这位掌书大人若让每一层管理书籍的职事弟子挨个查一查,也不过多花费一些工夫罢了。 他并非查不到,只是先入为主,在心里已提前给这伏女助冠上了偷书的罪名。 “但事关这位女助的名声,如此要紧,现下您只需让人去看一看就能还她清白,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说道。 第192章给她致歉 “但事关这位女助的名声,如此要紧,现下您只需让人看一看就能还她清白,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说道。 伏荷听完她的一番话,感激得差点喜极而泣,苍天怜见,正好让这位姜师妹出现在此处,她还愿意管这闲事。 若她当真没记错,自己今日便不用平白受这屈辱,伏荷一时都忍不住有些想要哽咽。 周围的弟子将信将疑,但事关名声,大家闻言也便纷纷对肖掌书说道:“掌书大人,不然就让二楼的弟子查查再说吧......” “现下知道在何处,也不是大海捞针,这位师妹是不是在说瞎话,去看一眼就能弄明白了。” 肖掌书沉着脸看了面前的女助一眼,又看了姜如初一眼,便叫来旁边的的弟子,低声让人上二楼去找职事弟子查验。 伏荷神情感激,忍不住向姜如初拱手一礼。 不一会儿那弟子就回来了,手里正拿着一本绯红色书皮儿的书,同伏荷手上那本蓝色书皮截然不同。 “掌书大人,这本《古言论集》当真在第二十四排书架.......”那职事弟子意外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真相大白,肖掌书知道自己错冤了这女助,脸色顿时一通变换,好一会儿才生硬的说了一句:“谁知你还会将自己的书带进来......” 伏荷眼眶一下就红了,哽咽的说道:“我就说我是清白的,你们都不信......” 周围的弟子都安抚道:“好在这位师妹记性好,不然谁一时半会儿能找到这本书,证明了清白就好。” “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一场乌龙。” “慢着!” 姜如初骤然出声,引得周围正欲离开的一众弟子纷纷停下脚步,正准备转身的肖掌书也霎时回头,皱眉看来。 她面无表情的对上肖掌书疑惑的目光,缓缓询问道:“掌书大人,您就打算这般轻巧的将此事揭过了吗?” 肖掌书拧着眉,不解道:“还要如何?真相大白,这女助自可离去,本掌书又没拦着她。” 伏荷默然点点头,闭了闭眼低声道:“......多谢掌书大人。” 姜如初素来不喜多生事端,可今日这事实在让她如鲠在喉,若今日这里不是一位势单力薄的女郎,而是一位世族郎君呢? 偷书被赶下山,和到了年龄下山可是截然不同,背负这样的污名,对一个读书人,尤其还是一个女郎来说,她将会是怎样的境遇...... 怕是此生都抬不起头做人,更别提去其他书院读书! 姜如初挤出一个微笑,不疾不徐的问道: “掌书大人,您莫非忙糊涂了,在知晓自己冤枉了旁人后,难道不是应该先致歉吗?” 她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静谧无声。 肖掌书霎时神情一顿,眼神中带着薄怒,“你的意思,是让本掌书给一个小小的女助道歉?” 伏荷怔怔的看向姜如初,神情有些意外却带着一丝委屈,她张了张口,最终缄默不言。 “掌书大人,您在书院的职位并非官阶,也并未有品级,在本质上来说,您同这位女助,并不是上下级。” 姜如初微笑着提醒道,她的话音刚落,肖掌书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眼神凌厉的盯着她。 “进门时,学生听您对书院的院规信手拈来,想必定然也对南壁律令熟知于心,应该知道诬陷冤枉他人是个什么罪名。” 她缓缓补充道。 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都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凡是诬陷冤错他人者,皆要反坐,也就是说,伏女助倘若真的被冤枉赶下山去,这位冤枉她的掌书事后若被发现。 那他便要被置于其所诬陷之人的罪名下,就该他被赶下山。 肖掌书气愤的一甩衣袖,反问道:“如今真相大白,本掌书并未酿成错冤,她也并未被赶下山,何至于要搬出本朝律令?” 姜如初缓缓一笑,“所以学生也只是在问您,是否忘了致歉.......若真是酿成错冤,学生现下,应当是去县衙了。” 伏荷霎时一震,呆呆的盯着她,自己何至于她如此...... 听到她说还要去县衙,周围的弟子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瞧她穿着长衫,脚踏长靴,便知道这位师妹并不是随口唬人。 她显然是秀才之身,可越级上访,更能免于申报直接上县衙陈情,状告个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肖掌书更是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训斥道:“书院里一件小事,何至于要闹到县衙去,小题大做!” “名声之事,何来小事?”姜如初顿时眉头一竖。 随即沉声质问道:“掌书大人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名声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便等同于身家性命?” 旁人的身家性命之事,何来的小题大做! 周围鸦雀无声,弟子们互相看一眼,眼底却皆有赞同之色。 肖掌书哑口无言,当即定定的望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终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无非是一个道歉,罢了,本掌书方才也确实险些冤屈了这位女助.......” 随即他皱眉抬手,朝一旁呆立的伏荷行礼,有些生硬的说道:“对不住,险些错冤了你......” 对于这些男子来说,同一个女郎致歉,似乎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这位肖掌书也并非不知自己有错,可这致歉的话说起来,就是有些难以出口。 伏荷点头回礼,闷声道:“掌书大人恪尽职守,本也无错,只是望您以后瞧见其他女助,莫要一棒子全部打死。” 偷书的女助确有其事,可那终究只是一两个糊涂人,其他的女助勤勤恳恳,一心向学,却要平白受到连累。 肖掌书点头一叹,沉默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姜如初。 重重的一甩衣袖,转身往阁内去了。 周围的弟子早已都将姜如初暗自打量了好几遍,有钦佩也有考量,神情各异,随即也都纷纷作鸟兽散了。 伏荷红着眼扭头,缓缓看向一旁的姜如初。 第193章挖墙脚 伏荷红着眼扭头,缓缓看向一旁的姜如初。 姜如初对上她复杂的视线,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提醒道:“伏女助,下次还是不要将自己的书带进藏书阁为好。” 伏荷方才早已后悔不已,闻言接连点头。 “是我不该......想着这书花了我一年的积攒,实在放哪里都不安心.......谁知险些名声尽毁。” 姜如初微微凝眉,按理说能进云川书院的弟子,再怎么也不至于买一本书籍需要积攒一年的银钱。 别看这里也有寒门子弟,但他们再不济也是要么家中有人为吏,要么祖上有人考中过功名,要么家族坐拥田产几百亩...... 寒门虽远不及世族,但比起寻常的百姓,诸如他们寻希书院的师兄师姐们来说,家中定然是完全不愁生计的。 伏荷缓缓将手中那本蓝色书皮儿的书抱进怀里,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姜如初的神情。 她不解的轻声问道:“姜师妹,我与你并无深交,何至于你如此为我......” 二人一起从藏书阁出来,一路走一路轻声交谈。 姜如初淡淡道:“随口相助,于我并无妨碍,况且我为的不单是只是女助你,更是所有势单力薄、一心向学的女郎。” 伏荷神情一震,怔怔的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她神情动容,呐呐道:“原来姜师妹你.......” “可师妹你白忙活了,过了这个月,我就该下山回家去了......让师妹你失望了。” 伏荷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脚下步伐愈发缓慢。 天边已然渐染墨色,姜如初同伏荷交谈一路,这才意外的知道她是贫苦人家出身,竟是十年前通过书院特招进来的。 原来陈山长每三年都会去大兴府各县特招一次,专门招收贫苦百姓家的女郎入书院,束脩全免,还供吃住。 姜如初沉默不语,云川书院不收寒门无名之辈,只为世族敞开大门,可陈山长又会三年一次的特招女郎入学...... 山长大人,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与我同一批进来的女郎,大多早些年就回家嫁人成亲去了,还剩下几个,今年也都过三十的年纪,同我一般......” 十年执着,终究还是该回去了,伏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姜如初扭头看她,皱眉问道:“伏女助下山后,也打算回家成亲吗?” 伏荷摸了摸眼角的细纹,轻笑道: “这个年纪,哪还有什么好人家等着我,我此生还是以书为伴,大概......还会找个私塾继续做个助学吧。” 她已然这个年纪,早些年不肯嫁人生子,家里兄弟姐妹又多,父母早就厌弃了她,如今哪还有成亲的可能。 姜如初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伏女助,云川书院虽限制了进学的年龄,可科举考试,又没有年龄之限......” “云川书院不收你,你也可以去其他的书院。” 伏荷回头幽幽笑道:“我出身微贱,当年是何其有幸才能遇上山长大人来我们县城特招......” “其他的书院和私塾,也最多收一些家世出身不错的女郎,似我这般连交束脩都吃力的女郎,没有哪家会收。” 更何况,今年她已年近三十,不论男女,基本上所有的书院都不会再收超过三十岁的学生。 身旁的人却突然说道:“有的,有一处书院会收......” “.......你可以去我们寻希书院。”姜如初停下脚步看向她。 伏荷骤然停下脚步,眼底浮现出一丝希冀。 她自然知道隔壁书院,去年云川书院不收这位姜师妹,自己是亲眼看着她去的寻希书院。 但伏荷有些不敢置信的确认道:“你年纪小,自是没问题,可我这个年纪,当真还能入学?” 姜如初郑重的点点头,“我们书院不限年龄,不看门第,也不论有无名篇......但一定要一心向学。” 伏荷瞬间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语气激动道:“这已算是十分不错,只要书院肯收我......” 随即她话头一顿,又有些犹豫道: “可我那里还有几位同窗好友,她们也有同我一般,不知寻希书院有没有限制名额?” 姜如初摇了摇头,笑道:“我们书院偏安一隅,每年招到的学生都不够,哪有限名额一说。” “不过,夫子们也不是都来者不拒,定然也有考试。” 伏荷笑容里满满都是惊喜,“极好,这已是极好,只要肯给我们一个入学的机会就已是极好......” 她神情有些迫不及待,当即便告辞道: “姜师妹,我得赶紧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另外几位女助,她们几个这两日正收拾行囊呢。” 说着,伏荷退后一步,神情郑重的一挥衣袖,端端正正的朝姜如初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姜师妹替我等几人,指了一条明路。” 姜如初一把将她扶起,露出一个微笑。 “女助不必谢我,应当谢寻希书院,愿意给世间所有贫寒女郎一个公平入学的机会。” “这是自然,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所有人!” 看着伏女助连背影都藏不住的欣喜,姜如初笑了笑,转身踏着月色,往居住的院子走去。 她这样,应该不算是在云川书院挖墙脚? 这些女助已然到了年纪,就算不去寻希书院,也不能再继续留在云川书院里旁听。 姜如初虽这样想着,但第二日见到陈山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默默的移开视线。 她挪开视线,陈山长的眼神却还是紧紧的黏在她的身上,二人就在院子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陈山长虽坐着,比站着的姜如初矮上一头,但她气势不减,锐利的眼神依然高高在上的审视着眼前人,不怒自威。 好一会儿,山长大人忽的哼笑一声。 “姜如初,好本事啊......” 第194章好本事 “姜如初,好本事啊......” 姜如初倏地抬眼,便对上陈山长审视的眼神,今日一早她便被叫过来,山长大人却是一声不吭,她便猜想到一些缘由。 陈山长似笑非笑的出声道:“你在藏书阁大言不惭,逼着肖掌书致歉时,可知道自己是错在何处?” 姜如初微微一愣,陈山长方才审视她半晌,她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伏女助去寻希书院的事。 她皱眉摇头,“陈山长,学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难道山长大人,也认为掌书大人错冤了伏女助,不应该致歉,亦觉得她是在小题大做...... 陈山长却只是深深的叹口气,往躺椅上一靠,悠悠道:“真是同曾敏早些年一模一样......” 她用手支着下巴,有些疑惑的问姜如初: “你莫非当真以为,你的老师送你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种种地,挥一挥锄头?” 姜如初沉默的看着她。 陈山长缓缓看向不远处的菜地里,手往那个修长的身影一指,“看到那个周氏儿郎了吗?” 姜如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周长济正在地里,用新砍的竹节,绷着脸笨手笨脚的搭胡瓜架子...... 陈山长悠悠回头,轻哼一声说道: “如果他不是周氏嫡子,凭他目中无人的性子,你觉得这种蠢材,能在云川书院尽享盛名?” 姜如初神情有些意外,周长济过目不忘,天纵之资,在他自己的老师口中,却是蠢材。 而陈山长的下一句话更为无情,她缓缓道:“如果他不是周氏嫡子,你觉得,本山长会收他做入门弟子吗?” 见姜如初怔住,她轻笑一声道: “而我若不是背后有杨氏,你认为,周氏会愿意将嫡子拜入我区区一个女山长的门下吗?” 以周氏大族之力,为他另择名门大儒,轻而易举。 姜如初没料到陈山长会这般轻巧的对她说出,自己背靠杨氏这件事,而她似乎也并不以杨氏为意。 陈山长皱眉看她,缓缓道: “我们各自互有权衡,可本山长对他多年悉心教导却不是作假,亦是对他倾注了所有心血......” 她重重的说道:“本山长想告诉你的是,懂得借势,学会权衡利弊,并非是一件可耻之事。” 姜如初怔然看她,已然明白陈山长的言下之意。 “昨日藏书阁,你错就错在废话太多,你只需说出你在本山长门下受教,那掌书无需你多费口舌,自会有礼有节。” 陈山长看着眼前这个孤勇之人,笑着轻哼一声道: “本山长就站在你身后,你却舍近求远,竟还搬出县衙来吓唬人,区区一个知县,他敢在本山长的书院里放肆?” 山长大人这话说得委实张狂,一县父母官,在她的口中竟也成了放肆之人......但她背靠杨氏,这话说得倒确实有底气。 姜如初皱起眉头,昨日她确实从未想过要仗山长大人的势,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和山长大人其实并不算亲近。 “你那日,用要来后山做借口去挡去九方家的雅集,不也将本山长用得挺好?”陈山长观她的神情,仿佛看穿一切。 下一瞬她便直接毫不留情的戳穿道: “只不过你觉得,用本山长挡一挡麻烦可以,但借我的势长你的威风,用我的名头张扬行事,却令人不耻。” 姜如初皱眉摇头,她只是......有些不习惯。 “山长大人,学生当时情急,只是一时并未想到您.......” 陈山长不屑的挑眉道:“这圣贤书当真是被你读得透透的,可你读便读,不过为了科举而已,还当真相信了?” 她重重的说道:“什么先贤,也都是些早已入土的自大男子,有些倒能读一读,但另有些简直一堆臭狗屁,可别看坏你的脑子!” 远处周长济似乎隐约听见些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山长立马便扬声呵道:“不许看,不许听,今日那胡瓜架子搭不好,便不许吃饭。” 远处那人手上动作一顿,轻哼一声。 此时姜如初很难不震撼,山长大人方才的话已然不是张狂,甚至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却意外听得她浑身血液沸腾。 陈山长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人认真说道: “书里告诉咱们女郎要顺耳恭听,自爱独怜,可你看看那些男子哪个是真正的君子方正,独立天地间?” “这些只不过是那些男子怕咱们女郎清醒,给我们戴上的枷锁罢了,你看他们哪个不是借势于家族?哪个是真正的靠自己?” 姜如初听到这一番话,很难不点头赞同。 一个家族中,似乎只要身为儿郎,哪怕没有太大出息,家族自会举全力托举,助他们登高望远。 陈山长哼笑一声:“这些男子,不论是建功立业,还是娶妻生子都是各有谋划,无一不是权衡利弊,都想要借势。” “他们娶正妻的时候都会找妻族强大有助益的,都想有岳丈能提携,待有了权势之后,纳妾又都知道要找貌美体贴的......” “你看看他们多潇洒自如,谁也没觉得自个儿卑鄙狡猾。” 陈山长说了一大堆,看姜如初神情似有恍悟,便也就此打住。 “行了,反正就一句话,本山长这势,随你去仗。” “.......去吧,帮那蠢材将胡瓜架子搭好,死掉的那些秧苗,也都得给本山长全部重新种上。” 姜如初怔怔的收回目光,抬手行礼:“.......多谢山长大人指教。” 说罢她看了陈山长一眼,这才往菜地那边走去。 陈山长躺在躺椅上,目光悠悠,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卑鄙和权衡谋划之间其实也就一线之隔,重要的是拿捏好其中的分寸,有些人算着算着,就迷失了自己的初心...... 姜如初缓缓走到菜地里,还在回想陈山长方才的震撼之言。 山长大人,似乎在鼓励她仗着她的势去张扬行事....... 她正琢磨着,抬眼便看到地里的周长济,正冷着脸在同那绑得乱七八糟的竹架子较劲。 再定眼一看,她好不容易种活的胡瓜秧子,竟被他踩死一片! 姜如初顿时磨牙出声:“周长济.......” 第195章来看看 姜如初顿时磨牙出声:“周长济......” 地里正专注的这位郎君抬头莫名的看她一眼。 周长济正同那胡瓜架子较劲,绑了这头,那头又散,好不容易两头都绑好,一架起来又是歪歪扭扭...... 姜如初忍不住扶额,提醒道:“你看看你的脚下.......” 周长济正迟疑着要不要叫她帮忙扶一下,闻言皱眉低头一看,冷漠的表情霎时凝住。 姜如初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下也不必搭了,胡瓜秧子都被踩死一大片,这胡瓜架子还搭来作甚。 因此二人又要重新开始移栽胡瓜秧,有一整日的好忙活。 姜如初今日总算弄明白一部分之前在菜地里不解的问题,比如怎么避免使锄头的时候手上会长泡的问题。 不用避免,因为多长两次,反复磨破之后再继续使锄头,手心长泡的地方就会磨出一块硬硬的茧,便再也不会长了。 姜如初摩挲着手心淡黄色的茧子,有一种奇异的成就感。 “你这算什么茧,去瞧瞧半山腰那些农人的,黄褐色的那才叫茧。”陈山长正磨着镰刀,抬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至于为何同一块菜地的稀疏会不同......姜如初默然无言的看了另一边正专注栽瓜秧的周长济一眼。 相处的时日渐长,她慢慢的便发现这人不单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竟也有狡猾的一面,还是闷不吭声的狡猾....... 因为这家伙在锄草的时候,不小心锄掉菜苗他也一声不吭,十分熟练全被他用锄头埋在了地里!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菜地稀疏不同,完全人为。 就比如眼下,二人同时栽一把秧苗,这人在干活时也要与她较劲,次次都要赶在她的前头。 这次他依然领先,姜如初也不再只顾自己闷头苦干,抽空扭头往后头觑他,便正好看到周长济随手将瓜秧忽的一下扔进坑里。 脚下踢一下旁边的土盖上,再飞快的一脚踩实,然后接着往下一个坑里扔瓜秧。 再踢,再踩....... 姜如初沉默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还剩一半的秧苗,她都是蹲下身子,认真的用手斜放进去,再抓一层泥土覆盖。 全程蹲着,轻轻的用手压实,再继续下一步。 而这家伙竟然是用脚踩的,难怪他之前种的那另一半的胡瓜秧子全部死绝,他这般用力,定然要将秧苗的根部踩坏。 她是不是有些太老实了? 但这事儿若真是狡猾起来.......二人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将这胡瓜种好,这品种的胡瓜秧子,据说是陈山长费了老大劲才从天护国那边弄来的。 现下并未广泛播种,陈山长也只是叫二人试种。 未免是山上土质影响,山长大人还特地将瓜种同时播撒在山上山下两个地方,果然这出芽程度也不同,山下的确实出芽多些。 姜如初这些日子为照顾山上的秧苗也是费心费力,有时夜里还来地里看看苗床的湿润程度,努力琢磨为何出芽少。 周长济这般随意的对待这些秧苗,让她顿时皱起眉头。 “周郎君,我方才瞧见......” 她严肃的对上周长济的目光,正要揭发他,身旁竹林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带着一丝惊喜的呼唤声: “姜师妹!” 姜如初霎时回头,便看到贺知书正笑容满面的站在竹林旁,他的身旁还跟着另一个同样笑意盈盈的女郎。 范芝提着裙摆往前,轻轻的冲她挥了挥手,“......姜师姐。” “你们怎么来了?”姜如初放下手中的秧苗,顿时扬起笑容脚下轻快的向二人走去。 贺知书许久不曾看到她,恍然看着她逐渐靠近,一时觉得她好似又有什么地方变得有些不同。 “此处离得不远,正巧来看看你。”他轻声道。 范芝闻言顿时扭头看他一眼,轻轻一笑,回头对姜如初笑着说道:“听闻姜师姐你最近常在后山,正巧散步就过来看看......” 姜如初自然知道哪里有什么正巧,此处虽与寻希书院后山相连,但走一趟也需要两炷香的工夫。 她笑意满满,“是啊,常来种菜锄地。” 范芝和贺知书都是家中不愁生计之人,二人哪里种过地,书舍里众人一直以为她在后山是在隔壁山长门下受教。 一听竟是在种菜锄地,两人脸上的神情一肃,方才那一幕二人下意识都猜想姜如初或许在受罚,现下看来,难道她竟是一直在受山长大人的冷待...... 范芝一脸忧虑,愁眉看向姜如初。 贺知书沉重的开口,“姜师妹,你若是在此处待得不快活......”不如回静雅舍去,他可不惧什么头名被抢。 待三人一同走到地里,后头两人乍然瞧见地里那人的模样打扮后,贺知书和范芝二人脸上沉重的表情,顿时都是一个恍惚。 周长济? 那人真的是周氏嫡子,盛名的周长济? 隔壁书院山长的嫡传弟子都在种地,这瞧着,姜师妹似乎也不是被苛待的模样...... 姜如初扭头嘱咐:“师兄师妹,你们的弟子服都是白净的,站远一些,可别沾上了泥。”随后便熟练下地。 她自己为干活方便,都是专门穿的一身深色简便的短打,也就周长济会锦袍华服的下地,每日竟还能不重样儿。 贺知书冷不丁看见在菜地里竟这条爱咬人的疯狗,一时看了好大一个稀奇,差点笑出声来。 “周郎君?是你啊.......”他还主动扬声招呼。 周长济乍然瞧见有外人过来,神情格外冷漠疏离,尤其在听到贺知书的招呼后,他表情瞬间有些臭臭的。 倏地开口:“书院后山,外人不许涉足。” 贺知书的笑容扩大几分,“可我们书院的后山也是这一片,不然你让你们山长划分划分,看看从哪里定界?” 虽都是同一片后山,但两座书院的弟子从来都默契的不会往另一边去,倒确实没有明文划分定过界。 周长济一顿,冷眼看他,脚下顿时格外用力的踩了坑里的秧苗一脚。 姜如初骤然出声:“周长济,你我二人的胡瓜地分开!” 周长济脚下霎时一顿,皱眉看她,“为何?” 姜如初看向他身前往前一片,全是被严严实实的踩到地里的胡瓜秧,漠然以对。 第196章长处,得学 周长济对种菜锄地其实并不上心,只顾与她较劲满心都是不甘落后,根本不在乎辛苦一番的成果。 “你这般踩下去,虽省事又利索,但这秧苗定然是活不了的。”姜如初心疼秧苗,提醒道。 周长济神情质疑,“为何?”怀疑她是想趁机超过他。 “没有为何。” 姜如初见他不信,也懒得再说,“总之你我分开种,你自己多试两次便知道了。” 只怕上次他也是这般种下去的,才没种活,若跟他再继续一起种,她的胡瓜怕是永远也长不成了。 一旁的贺知书虽早知二人一同在陈山长门下受指点,但今日乍然瞧见两人在一处忙活,他心下当真觉得十足的别扭。 闻言他十分赞同的点头,对,不跟这爱咬人的混一起。 范芝静静的打量着周长济,这个在她长姐口中,可以让范氏一朝跻身大族的世族贵郎君……原来也只是一个意气少年。 姜如初不理会周长济冷然注视的目光,自顾自将一块地分成界限分明的两边,随即准备继续栽秧。 范芝和贺知书齐齐站一旁看她熟练的忙活,见状有些新奇,也不想干看着,便都主动提出要来帮忙。 姜如初本想拒绝,但乍然想起早上陈山长那一番借势之言,话头顿时一滞。 顿了顿说道:“也行.......不过你们两个都没种过胡瓜,在前头帮我挖一挖坑,递一递秧苗就行......” 于是就形成了一幅奇异之景。 贺知书在前头使劲刨坑,范芝在一旁细心计数递秧苗,姜如初蹲在地里认真细致的栽秧。 三人齐心协力,配合默契,进度一时加快不少。 而另一边那人独立于画面之外,冷眼看着,手上再次随意的往坑里一扔,脚下更加用力的一踩...... 他也不比她们三人加起来的慢。 一下午的忙活,姜如初这一半的胡瓜已然全部种完,三人种完秧苗,还顺势一起将胡瓜架子都齐齐搭好了。 姜如初在交谈中也得知贺知书明年便要下场先考县试和府试的事,若是能中个童生,后年他便能继续参加院试。 她听闻很是为他高兴,“贺师兄,你从前还觉得科举是为图名利,还曾不屑与我为伍呢,如今总算是想通了。” “想必你祖父得知,定然也很是欣慰。”她笑着感慨道。 贺知书赧然一笑,“之前散漫随性.......” 从前总是被人叫草包,如今草包稳坐头名,坐的时日久了,也不禁生出更多的豪情壮志来。 尤其,还有个人已然远远的走在他的前头。 范芝正蹲在石缸前洗手,闻言微笑抬头。 接口道:“贺师兄也打算考到云川书院来呢,听邓师姐说师兄的祖父应许他,只要他考上秀才便替他......” “范师妹!” 贺知书赶紧打断她,有些不自在的笑着道:“等我考上秀才,最快也要两年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一路顺利。” “现在说出来为时尚早,到时候若考不上,岂不是让姜师妹笑话......” 姜如初乍然听闻贺知书也想进云川书院来,笑容瞬间扩大,看了他一眼却有些不满。 “贺师兄,你有志向是好事,师妹我又怎会笑话于你。” 以贺老太爷的声名,想要替他走个门路进云川书院根本不必等他考上秀才,想必老太爷定然也是希望他早日考取功名的。 她埋头洗手,石缸里满是绿油油的青苔,冰凉的山泉水从竹筒里流到她的手上,澄净到无一丝杂质。 贺知书默默的与范芝对视一眼,早知范师妹这娴静人也守不住口,今日出门时,就不该答应带她一起。 范芝默默的移开目光,轻咳一声。 姜如初甩了甩手,目光正搜寻着,右肩上便递过来一张熟悉的绣着小花儿的手帕。 贺知书挑眉一笑,“擦擦吧......就知道你从来总是忘记带手帕在身上。” “平日里桂花也有给我带的,只不过今日换衣裳便忘了。”姜如初顺手接过,起身利落的擦了擦手。 一旁的范芝轻轻一笑,收回目光道:“既如此,天色已晚,姜师姐,我与师兄便先回书院去了。” 贺知书临走前,想起什么又提醒道:“祖父前两日还提起你,说你已有两月都未去藏书楼。” 姜如初微微皱眉,“书院里课程太多,这两月忙得脚不沾地,确实都没工夫下山......” 正巧,她手里还有两本未还回去的书,便顺势让贺知书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同带回去,以免老太爷挂心。 贺知书接过她递还的两本厚重的书籍,看着她因来回跑了一趟微微喘气的模样,无奈一笑。 “我祖父对你自然是放心的,何必这般着急......”她让他等着,他还以为她急匆匆的是要做何,原来是还书。 “难不成你不打算再去藏书楼了?”他微微蹙起眉头。 “当然不是,只不过这两月确实走不开。”姜如初缓缓平复呼吸说道:“只是先将书还回去,左右我也抄写完了。” 贺知书知晓她数门课程同修,明白她确实没工夫下山,想了想便道自己以后下山回家便顺势帮她带书还书。 “你只需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即可,顺手的事。” “你不是不爱回家?” 贺知书无奈撇嘴,“我如今也每月从家中拿书呢,祖父一次只许我拿一本,就想我每月都回去。” 姜如初便笑了起来,顺势点头应下,“那便劳烦师兄了。” 说罢她同一旁也干等着的范芝拱手作别,“今日辛苦范师妹帮忙,改日胡瓜长成,我给你们送一些过去。” 范芝微笑点头,“改日有空闲,我们再过来给你搭把手。” 送别二人,姜如初往菜地里一看,天色已然擦黑,周长济还在执着的搭他的胡瓜架子,歪歪斜斜。 她路过时上前给他扶了一把,“你要十字交叉着绑,先绑这头......” 周长济漠然觑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迟疑,顺着她说的那头去绑,趁她搭手,他迅速的开始交叉着绑过去。 姜如初便看到他已被竹片划破的手指,有几分粗糙的手掌,与旁的世族贵公子白皙细嫩的手完全不同。 此人虽向来恃才傲物,但明白自己不足后他也不会羞恼,只会更加刻苦,默默努力,然后高傲的将旁人甩在身后,睥睨不屑。 他与旁人较劲,也同时在与自己较劲。 姜如初默默的观察,心想这也是人家的长处,得学。 她深深明白,周长济能出众定然也不是只是全靠出身,天之骄子都尚且这般刻苦。 她们这些寒门子弟,怕是只能拼命才行。 第197章风云榜 深冬的寒意浓了又淡,连日的春雨下个没完。 转眼,便到了次年二月。 姜如初刚从寻希书院那边回来,老师给她批注了近日的功课,今年,静雅舍内又来了几张新面孔,多了两个师弟和一位师妹。 这个月贺知书已启程去县试。 曹师姐准备去考女官,邓颖师姐本就出身仵作世家,今年也已报考吏员召募,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也都各有忙碌。 姜如初抱着功课从后山回来,路过云川书院风云榜时,蓦然抬眼一看,看到中间靠前处自己的名字时,脚下便微微顿住。 她还是在第十五名......而从来都是头名的周长济,现下却在第二名。 此时位居榜首第一位的,已是向平。 书院内众弟子皆是议论纷纷。 自去年年末,书院内一场岁终考之后,那位与九方公子来往密切的向平女郎,突然出现在风云榜上,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积分猛涨,飞速到了前十。 这个月她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举超过了盛名多年的周长济,直接登临榜首。 在她的衬托下,另一位同样盛名的女郎半年从五十名开外默默爬到十五名这件事,似乎便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向平如此突飞猛进,短短半年就累满别人数年的积分,已然是不合常理,伴随而来的,自然就是数不清的流言蜚语。 此时风云榜前还围绕着不少弟子,正对着榜单上的人名点评交谈,“向平”这两个字自然是被最频繁提起的。 “这个向平这般张扬高调,这就急着登榜首了,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攀上了九方氏似的.......” “听说九方公子十分的青睐于她,常常邀她出游呢.......”有弟子笑容怪异,意有所指。 后头这句话故意压低,语调莫名奇怪,让一旁的姜如初听得眉头一皱。 有弟子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个女郎在下曾在正雅堂瞧见过,除了长得一副好皮相之外,瞧着也资质平平......没想到这般急功近利。” “人家也懒得遮掩了呗,既有了登云梯,自然是抓紧攀上去为好,生怕错过好时机。”另有弟子讽刺道。 连周师兄这般天纵之才,也花了一两年才位居榜首,谁想竟被一个女郎短短半年就超过,众人都不禁摇头嗟叹。 这世道,果然还是权势喜人啊。 众弟子各自嘲讽一番,对这风云榜嗤之以鼻后,便接连离去。 姜如初默默的听了一耳朵,想起向平心下难免复杂,但对于方才那弟子说她资质平平一事,她却是不赞同的。 她自己数门同修,也代表数门都进展缓慢,曾在好几门课程上与向平一同听过课,画课时二人更是比邻而坐。 向平非但不平庸,在术数和制画上反倒十分的有悟性和天分,她当年能拿下院试案首,自然也绝非等闲。 但她确与九方氏来往密切,且在半年内就结业数门课程太过不合常理,看样子她似乎今年就急着下场....... 姜如初无法评说,但她直觉向平并非急功近利之人。 现下她脚步一转,又该去留芳斋听那乔先生讲经说文了,一想到这门课程,姜如初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位乔先生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去年刚从国子监那边调任过来,因他门下出过数名寒门进士,初来乍到便引得不少寒门子弟前去听课。 姜如初起初也是慕名而去,但听过头两次后,她就已是后悔莫及。 从前便是邹先生的史学课再枯燥,她也从未觉得如此烦闷过,原因无他,只因这位乔先生的课总是听得她火气上涌。 “女郎当幽闲贞静,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 现下,乔先生又在堂前慢悠悠的说教,微弓着背视线缓缓扫过留芳斋内一众女郎,眼神犀利,意有所指。 堂上的女弟子不少,皆是当初听说这位乔先生在国子监也曾专门教养盛京贵女,还曾大受追捧,纷纷兴冲冲而来。 谁知后来每次正式上课之前,这位先生不是《女诫》就是《女训》,逐渐听得这些女郎们个个气压低沉,闷不吭声。 偏生选了一门课之后,便只能死磕到结业,不然许多女郎在去年听了头两次课后,大概早不想来了。 姜如初更是次次努力平复心头烦躁,到如今一听这位先生开口“女郎应当......”,她便忍不住有些想冲上去揪他胡子。 女郎女郎,应当应当.....书院里的女郎若是听得进去,她们还会来书院读书吗? 这乔先生次次上课前都要对女郎们这般“训诫”一番,其言下之意岂不就是在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回家相夫教子去吧。 正在斋舍内的女郎们,谁听了能欢喜? “男为天,女为地,自古天地便从未倒转......”乔先生慢悠悠的训诫之言,还在持续的折磨众女郎。 而此时堂上,同姜如初一般如坐针毡,受“诓骗”而来的女郎,也包括她认识的周灵、林望舒、方元月师姐、严云师姐等人。 其他斋舍的女郎,不论寒门世族,多多少少都齐聚在此。 便是当初兴冲冲前来的范燕,打算好好学学盛京贵女的她,现今总是听到这番“卑弱”之言,神情也已是明显的不适。 乔先生可不管这些女弟子的神情如何,堂上亦有许多男弟子,大多都是对他投来敬重的目光。 先生说得好,难怪能到国子监授学。 乔先生按惯例讲完女训和女诫,便开始读圣人言,他今日要讲的是《四书章句集注》。 但乔先生咳了两声后却扬声道:“男弟子专心听学,女弟子先默读一百遍,再将这《四书章句集注》抄写三遍,明日交于我。” 也就是说男弟子听他讲经释文,女弟子便呆瓜似的闷头抄书。 堂上的女弟子接连气咻咻的看他一眼。 乔先生这般上课已不是一次两次,自去年末他初来时便一直如此,第一次上课时他正讲《易经》。 当时,便曾有一女弟子不服,大胆出言抗议:“乔先生,凭什么我们女弟子就要傻抄书,他们男弟子就能听您释文?” 乔先生当即愣了愣,他初来乍到,似乎没想到这云川书院的女弟子竟还敢出言质问师长,顿时脸色一沉。 沉哼一声:“你们女弟子中若是谁能将我手中这本《易经》一字不落的全部背完,就能不用抄书。” 在场的女郎顿时齐齐哑然,便是姜如初以及当时还在堂上的向平,她们二人这种已参加过科举的女秀才。 也不敢声称自己能将《易经》整本一字不落的背诵出来。 当时周灵十分不服气,问乔先生:“那男弟子他们可都能一字不落的全部背出?” 乔先生实行独裁,胡子一翘道: “老夫的课上,向来男弟子便是如此,女弟子便是如此,若有不服,你们自可尽早结业而去。” 可他的课上,没有靠表现累积分一说,只能在岁终考试时通过他的考试才能结业。 照他这样说,大家岂不是还要受折磨一年?众人顿时齐齐苦大仇深。 “先生,不知您的课要如何尽早结业?” 有人骤然出声。 第198章尽早结业 “先生,不知您的课要如何尽早结业?” 姜如初骤然出声,替大家问出了各自的心声,她也实在忍受不住这位先生的堂课,自然能越早结业越好。 乔先生胡子气得一抖,没想到竟还有弟子敢当面问他如何尽早结业的问题,难道他的课就如此的不受欢迎? 他当即气哼一声,举起手中的《易经》连晃三下,再次拿出杀手锏,随口便道: “若是谁能将这本《易经》一字不落的全部背完,今日想立马结业,先生我也绝对不拦着!” 姜如初当即默记于心,心道既有了方向,为了早些结业,一字不落背诵整本《易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见女弟子们都被镇住,乔先生轻哼一声,继续讲经。 一个个都还不会走,便想着跑,他就是要这些女郎知晓读书的艰辛不易,既想和男子争辉,可不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过抄书罢了,若是这点苦都不想吃,还不如恭顺回家去。 这也是今日众女郎听闻抄书却都闷不吭声的原因,但为何一开始也选了这门课程的向平,今日却不在此处。 其中缘由,也是一件让乔先生好生出了番意料的事。 在乔先生说出谁能一字不落的背完他手上那本《易经》之后,不过半个月后的某一日,向平便当众在留芳斋内整本背诵出来。 她一字不落,背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当时整个斋内鸦雀无声,乔先生也是惊得胡子一抖一抖。 姜如初当时也是十分的意外,因为在那日,她正巧也私底下默默将《易经》通篇背好,本也打算今日就结业了去。 没想到向平默契与她择到同一日,抢先一步镇住了乔先生,让她既惊讶又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奇异感觉。 乔先生虽出乎意料,但是自个儿当众说出的话,他为人师长自然是不好食言,于是当即便板着脸兑现应承了。 一挥衣袖重重的说道:“......这位叫向平的弟子,今日便于老夫的讲经课上结业,此后不必再来听学!” 谁能想到月前他随口一句话,竟还有女弟子悄摸记到现今! 看着乔先生吃瘪的神情,堂内的女郎们无不痛快,个个都暗自拍手叫好,忍不住对向平投去赞赏的目光。 打脸这老顽固,实在是大快人心! 姜如初笑着的看了向平一眼,正当她也从容的站起来,准备也跟着一起结业时。 乔先生人是年过半百,但竟还眼尖嘴快,瞧见她起身的瞬间,便脱口而出道: “今日课上,若还有想结业的女弟子,背《易经》便不再作数,需得背老夫此刻手中拿着的这本《诗》!” 姜如初站起来的动作,便瞬间一滞,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去。 堂上众人纷纷一脸惊愕,“先生怎的还耍赖?” 乔先生捋了捋胡子,清了清嗓子。 义正词严的说道:“老夫可不是耍赖,那日课上讲的是《易经》,这才许诺你等背出《易经》便可结业。” “但今日老夫讲的是《诗》,尔等自然应该要背出这本才作数,方才这女弟子已然是钻了空子......” 乔先生一挥衣袖,甚至还有些大方的说道:“老夫方才没有计较,已然算是放了水,现下若还有人想要继续,自然得严格遵照老夫课上的规则来。” 当时随口一说,但若往后女弟子真是个个都争相效仿,将这《易经》背上个几月半年的,到时纷纷结业而去,他这师长的脸面何存? 堂上的女郎们似乎没想到,乔先生上次说好的《易经》又变成了《诗》,纷纷面面相觑。 先生这般义正辞严的,难道当真是上次她们记错了? 向平默然静立,微微侧头注视着姜如初,她方才自然也看到了正准备起身的她,心里明白自己方才是抢先一步。 姜如初神情复杂,望着乔先生手里的《诗》沉默一瞬。 再次出声确认道:“乔先生,您当真确定,下一次要背的是《诗》?” 乔先生正在平复心情,努力维持师长威严。 闻言顿时又是一滞,当即抬头仔仔细细的打量这出声的女弟子好几眼,见她神情认真,瞧着竟还是想“尽早结业”的模样。 他顿时重重一哼,气呼呼一甩衣袖背着手觑着姜如初。 “下一次是不是《诗》,先生我自然不敢保证,老夫讲经说文从无固定章法,向来随心。” 他这次再出口,就是一个短时日内绝对无人能够办到的条件。 “你若还想效仿方才那女弟子,自然是当日老夫讲的什么,你便要背诵什么......要么当日一字不落的背出,要么安生听学到年末!” 乔先生实在气闷,他的课程难道就这般的令人生厌?竟一个个的都想尽早结业,他才来月余,已然感觉颜面无存。 这次,他十分自信方才允诺的条件,四书五经以及另外十三经,哪怕是记性再好的弟子,至少这一年内也是绝对办不到的。 便是强按着头,他也要让这些女弟子至少听满一年! 在场的众女郎们都是各自震惊无言,乔先生方才这个条件,岂不是就差没明说:你们谁也别想提早结业。 当时便是在旁静看好戏的一众男弟子,都忍不住啧啧摇头。 这些师妹不知折腾什么,这下彻底没希望了,乔先生的经书讲得多好,大家还是一起安生听学吧。 而这已是去年年末,至今已将近三个月的事了。 如今已然二月中旬,姜如初为了今日这堂课,早已做足准备。 她看着乔先生此时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吐出一口气。 缓缓站了起来...... 第199章今日结业 此时,姜如初看着乔先生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吐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骤然出声道:“乔先生,学生姜如初,欲今日结业。” 留芳斋内霎时一静,所有弟子齐刷刷的看过来。 “不明乎善,谓未能......”乔先生正悠悠朗诵,还未开始释文,突然被人出声打断,乍然听闻似乎是有弟子想结业。 他顿时呼吸一滞,放下书眯着眼看去,便瞧见已赫然起身的姜如初,神情微顿,深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个想要尽早结业的女弟子...... 周围的师姐师妹们皆是神情惊讶的注视着姜如初,无数道打量的目光中带着复杂之色,却都奇异的带着一丝希冀。 乔先生虽然记不住这些女弟子的名字,但对姜如初却还有那么一些印象,隐约记得这个女弟子。 似乎便是之前也想起身跟着背《易经》的那个,已近三月......没想到她竟还悄摸惦念着! “......姜如初?” 乔先生不悦的缓缓开口,皱眉打量她道:“怎么,如今才不到三个月你的经书便全都能一字不落的背出了?” 姜如初独身而立,神情平静的承接着众多弟子的打量。 她缓缓开口:“先生,学生记得您说过,只需背出您当日课堂上所讲的这本经文,便能当日立即结业。” 她的话虽说得不疾不徐,但却掷地有声。 这次一众女弟子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纷纷赞许点头,接连出声道:“不错,我等皆还记得去年年末时,先生所允诺的条件。” “当日当堂课.....对,先生就是这样说的。” 周灵向来自认才学不输姜如初,方才突然见她在自己身旁起身,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着实让她好一番意外,难不成她...... 她心下莫名发闷,却也忍不住扬声帮腔:“对,先生您这次可不许耍赖!” 乔先生顿时气哼一声,瞪眼道:“老夫什么时候耍过赖,老夫又没说她方才说得不对.......” 他沉着脸看向姜如初,重重的哼了一声道: “老夫的确说过,背出当日课堂上讲的这本,便能当日立即结业......你今日可是已做足准备了?” 姜如初平静点头:“先生,学生现下可以直接开始吗?” 乔先生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明显顿了顿,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四书集句章注》。 缓缓眯起老眼,已然明白这女弟子是有备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乔先生确实没有食言的余地,但他轻哼一声,却出人意料的拿起书案上另一本经书。 “今日老夫改主意了,要讲这本《孝经》。” 堂上顿时哗然一片,不论是男弟子还是女弟子皆是一片震惊之色,女弟子们更是齐齐神色气愤。 这老匹夫,当真是拿她们女弟子搓圆捏扁不成! 女弟子们纷纷气愤出声:“先生,您行课毫无章法,这是当众耍无赖!” 乔先生愤然一拍书案,白花花的胡子一抖训斥道: “老夫行课毫无章法?老夫在国子监多年皆是如此授学,盛京高门贵女们也从未有所质疑,也就你们大同县的女郎敢......” “行,那便就《孝经》吧。”一道沉稳的女声响起。 乔先生顿时一噎,神情有些错愕的看向这独自站立在一众弟子中间的女弟子。 听到姜如初乍然出声,尚还气愤的女弟子们脸上神情一顿,齐齐扭头明显惊讶的看向她。 周灵目光微凝,林望舒、严云、方元月等人也都各有惊叹。 方才《四书集句章注》她已然明显胸有成竹,现下《孝经》也是丝毫不惧,莫非......姜如初背了竟不止一本经文!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迎上乔先生错愕打量的目光,再次缓缓开口:“《孝经》也可,学生现下可以开始吗?” 乔先生见她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好啊,好得很......” 这女弟子明显已是决心不想再听他的课,铁了心要结业而去,何止是做好准备,简直是准备充分! 他神情莫测,似乎与这弟子较上劲了一般。 沉声出口试探道:“若是老夫今日既要讲这《孝经》,又要讲另外的呢?莫非你还要继续?” 同一堂课要讲两本经文? 堂上鸦雀无声,只能瞧见女弟子们嗤鼻气愤的神情,以及从容不迫迎视堂前这位愠怒老先生的姜如初。 她自是不可能在短短三月就将四书五经以及另外十三经,整整二十二本经书全部一字不落的背完,否则她岂不是文曲星下凡。 但姜如初却通过这三月里的细致观察,将这乔先生讲学喜好都摸了一遍,他讲经说文其实有自个儿偏好,并非全无章法,近月来他尤爱讲其中六七本,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留意。 她苦熬三月,才将他大致偏爱的这十来本经文全部一字不落的背完,再耐心等了好些时日,终于等到今日他讲《四书章句集注》。 姜如初心下皱眉,面上却丝毫不显。 悠悠开口道:“先生,您这般与我一个学生过不去,实在有损您师长威严,现下您便直言吧,今日到底要讲哪两本?” 乔先生拿着《孝经》的手一抖,眼神暗自震惊的打量她。 愠怒错愕道:“难不成今日老夫讲什么,你就自信能背出什么?” 姜如初不置可否,却朗声说道:“先生,您是这堂课的师长,自是可以随意选择您想讲的经书,做学生的无力质疑。” 她突然扬声道:“但您去年说的是,若有学生能当日背出当堂课上所讲的那本经文,便能结业......” “可您今日一堂课要讲的不止一本经文,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若是学生俱都能背出,也能结业不止一人?” 堂上众弟子忍不住乍然倒吸一口冷气,周围女弟子们的眼神更是“唰”的一下,齐齐聚在堂前惊愕的乔先生身上! 姜如初神情从容,镇定的声音持续在堂上响起: “先生您自可随意改换,学生我也可一起背出第二本、第三本......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能同弟子一起结业的.....” 她面无表情盯着乔先生,却掷地有声的问道:“......也能有第二位、第三位?” 周围的女郎们呼吸一滞,眼神已然逐渐发亮。 第200章多带一位 乔先生的惊愕已然浮现在面上,他神情质疑的确认道:“你言下之意,莫非老夫若要连讲三本,你也都能一起背出来?” 姜如初默然静立,闻言只是补充道: “您若真要多讲一本,学生也可以多背一本.....但学生多背的这一本,是否便能多带我身边一位师姐一起结业?” 多一本就多带一人结业,先生既能钻空子,做弟子的也能钻这个空子,若是不如此,怕是这乔先生随后还要讲上个四五六本去。 周围静谧无声,数双眼睛带着亮光盯着这位站立的师妹,尤其是她身边的这几位师姐,更是眸光闪闪。 她这番大胆言论,让大家都忍不住好奇起来,这姜师妹到底是私底下背了几本经文,竟能如此成竹在胸。 瞧见姜如初气定神闲的模样,果然让堂前的这位先生迟疑了。 乔先生哑然一瞬,斋舍内的男弟子皆是一片看好戏之色,兴味盎然。 一旁周灵看着姜如初的目光,已然不是简单的震惊之色。 严云以及方元月二人更是眼眸发亮似的看着姜如初,林望舒静静的注视着站立的那女郎,心下也忍不住一片翻涌。 乔先生重重的的哼了一声,忽的拿起书案上另一本《周礼》,心下只觉荒唐的说道: “多背一本就多带一人结业......哼,你先将《周礼》背出,你若能做到,再谈后面多一人的事吧。” 他还当真不信,能有弟子可以在短短三月内就将四书五经以及十三经全部一字不落的背完! 这女弟子故作姿态,定然是在唬他。 见又换成《周礼》,姜如初微微皱眉,她只一字不落的辛苦背了十来本,这乔先生若再随手一拿,还真有很大可能拿到她背不出的那些。 她出口确认道:“乔先生,您今日这堂课,当真要讲这本《周礼》了,是吗?” 乔先生观她神情缓缓一笑,心道这女弟子方才果然是在唬他,当即便点头确认。 他慢悠悠道:“现下老夫只是先让你背这本《周礼》而已,你若能背出,老夫再考虑是否要多讲一本。” 姜如初一顿,这老先生......她今日便赌他不敢讲四五六本去。 众弟子瞧着他手边那一卷卷的书,除了《周礼》以外还有好些旁的经书,先生这随手一拿,真有人能挨着背出? 女弟子们都忍不住为姜如初捏一把汗,先生眼下可已是拿的第三本了,她真的都能背出来吗...... 姜如初沉吟一瞬,在周围所有弟子的注视下,她也不再犹豫,骤然开口默背《周礼》。 “惟王建国,辩方正位,国体经纬.......” 静谧无声的斋舍里,只听得她一人背书的声音沉稳的响起。 众人此时再也忍不住心底的震惊疑惑,这第三本可是先生随手拿起,姜师妹竟都能背出,那前两本岂不是也..... 她甫一开口,乔先生便神情一滞,方才他见这女弟子神情为难,还以为她背不出,没想到她竟连《周礼》也有准备。 他顿时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仔细听。 斋舍内众人鸦雀无声,目光一致的齐齐注视着中间那女郎。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头天色依旧。 在女弟子们惊叹赞许的目光里,姜如初缓缓收口,已然将《周礼》整篇全部背完。 乔先生全程沉默,一言不发的盯着手中的《周礼》,脸色也愈发不好看,直到她将整本书全部背完。 姜如初背完整本《周礼》,缓缓吐出一口气。 “乔先生,学生已背完,不知可是一字不差?” 其他的女弟子们已然率先纷纷点头,出声赞道:“姜师妹,不错,一字不错,我们方才比对了。” “对,姜师妹背得烂熟,咱们都听见了。” 乔先生缓慢的放下手中的《周礼》,看向堂上这个女弟子,一甩衣袖,沉着脸重重的“嗯”了一声。 一个“嗯”字未落,乔先生已然顺手扔出方才那本《孝经》。 “这是老夫要讲的第二本,背得出,你可多带一人与你一起结业,背不出,方才那本可也不算数。” 乔先生眯着眼看过来,他笃定这女弟子定然不可能将所有经文全部背完,方才那副为难的神情明显是唬他的。 那先前这本《孝经》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约也是故作姿态,他虽年过半百,今日还当真要与这女弟子较劲一回! 周围的严云以及方元月等人,都默不作声的看了姜如初一眼,周灵看着身旁这人心下也是既复杂,又期待她的反应。 姜如初神情不变,让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然而下一瞬,她背诵《孝经》的声音便已然响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留芳斋内,弟子们皆是神情一震,姜如初身边与她相熟的几人,脸上便忽的浮现出期待与欣喜的神色。 乔先生拿书的动作一抖,瞳孔微缩,神情复杂的缓缓翻开手里的书籍,一字一句的对照起来......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天色渐暗。 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姜如初骤然收口,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乔先生,却没有说一句话。 其他人的目光也跟着她一起,静静的落在最前方的先生身上。 乔先生脸色难看的放下手中的《孝经》,抬眼对上姜如初的视线,倏地喉头一梗。 终于还是吐出四个字:“......一字不差。” 弟子们中间乍然响起一片低呼,女弟子们纷纷一副大快人心之色,严云和方元月等人,也是瞬间期待的看向姜如初。 姜师妹已然多背出一本,岂不是便能多带一人一起结业? 周灵现下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巴巴的看向身旁的姜如初,这老顽固的课,她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姜如初却顾不得身边数道意味各不相同的目光,而是抬眼看向最前方的乔先生,还得问这先生一句话。 她平静的与眼神莫名的乔先生对视一眼。 开口询问道:“先生,那么接下来.....不知您是打算让学生我和一位师姐结业,还是打算再多讲一本呢?” 周围的师姐师妹们顿时安静下来,齐齐向前那先生看去,是要多带一人结业,还是要继续背下去...... 确实还得看堂前,这位脸色难看的乔先生。 第201章一同结业 是现下多带一人结业,还是要继续背下去...... 堂上一片静悄悄,所有弟子都静静的注视着堂前,脸色难看的这位经学先生。 乔先生胡子一直抖个不停,目光锐利的紧紧盯着姜如初,他今日心下实乃大为震撼,竟有女弟子真能做到...... 他去年随口一说,今日这女弟子竟当真一字不落的背出了《周礼》与《孝经》,说不定方才那本《四书章句集注》...... 姜如初平静的和乔先生对视着,等着他的回答。 男弟子们看好戏的神情,也带上了几分奇异的神色,这姜如初,今日还当真要砸先生的场子不成。 周灵巴巴的盯着身旁这人,情不自禁咬了咬嘴唇。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乔先生神情莫测,胡子却在一抖一抖,顿了顿终于哼道 “今日老夫,还当真想多讲一本......” 说着他低头在手边的一摞书卷仔细翻找了一番,竟挑出里面最厚的那本,重重的哼一声道: “这本《尔雅》,便是老夫打算讲的第三本!” 堂上众人顿时个个深吸一口气,霎时齐齐神情复杂的看向中间那孑然而立的女郎,目光里都带着好奇与一丝期待之色。 外头天色渐渐昏暗,已到了下学的时辰。 周围斋舍的弟子们已然纷纷走出,留芳斋附近逐渐吵闹起来。 姜如初看着那本厚重的《尔雅》,心下皱眉,面上却不显。 只是平静的出声道: “先生,您今日书案上大约放了十一本经书,而留芳斋内,此时却有二十八名女弟子,若是您今日打算将您手边那一摞的书全部讲完......” “弟子大约得背到天亮去,您的经书既要全部讲完,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今日堂上所有的女弟子,都能随学生一起结业?” 堂上众人呼吸一停,女弟子们个个睁大双眼,呼吸急促。 乔先生拿书的动作一僵,不可思议道:“你今日背几本书,就想让所有女弟子跟随你一起结业?” 姜如初定定的看着他道:“先生,您想将所有的经书讲完,学生想将所有的师姐师妹一起结业,这很公平!” 难道先生将所有的经书讲完,她便真能将所有的都背完? 这番自信到有些张狂的话语,不仅乔先生哑然失语,就连她周围的所有男弟子以及女弟子,都是神色迟疑。 但事关已身,这一刻,所有的女弟子都乍然团结起来,一脸愤然,齐齐一致出声。 高呼道:“对,先生今日想一堂课讲完所有的经书,我等所有女弟子都在今日堂上结业,实乃公平至极!” 男弟子们表情严肃,皱眉看着一切,却难掩其中兴奋期待之色,有男弟子甚至也跟着一起点头赞同。 “一本经书结业一人,总共二十八名弟子,却没有二十八本经书,这不公平!”说最后这句话的人,却是范燕。 她神情义正词严,显然也是想跟着一起结业,方才若是一本经书算作一人,这姜如初的选择定然与她无关,可眼下却已然不同...... 所有的女弟子都气愤出声:“对,先生能一日讲完所有经书,为何所有女弟子不能一起结业!” 留芳斋内乍然响起的一片高呼声,传出老远,瞬间便引起附近路过的不少弟子的注意。 有弟子脚下一顿,面上生奇,不由得往这个方向伸着脖子看。 “这留芳斋今日是在做什么,怎的这般喧哗......” 乔先生看着这闹哄哄的课堂,脸色铁青,当即重重的的往书案上一拍,激起一片尘灰。 沉喝一声:“肃静!” 斋舍内一众弟子喧哗吵闹的声音,便逐渐的低了下去,但却都是神情不满的盯着他。 他惊愕怔然的逐一看着这满堂神色气愤的女弟子,一个个都是一副想要尽早结业,不欲听他讲课的神情。 乔先生神情失望的缓缓站起身来,闭了闭眼,一巴掌重重的拍到书案上那本《尔雅》上,沉声用力说道:“好.....” 他倏地抬眼盯着姜如初,一字一顿:“无需全部背完,你今日若能背出这本《尔雅》,这堂上的女弟子谁想跟你一同结业皆可!” 《尔雅》乃是书学的精髓所在,最为厚重难读,乔先生到现在已不是简单只为较劲,这女弟子这般镇定自若,他就想看看...... 这云川书院里,是否真有人能背出这本最为厚重的经文! 所有女弟子乍然爆发出一声惊呼,神情兴奋而又紧张,瞬间齐刷刷的盯着同一个人,一同结业啊......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定定的看了那厚如半指高的《尔雅》,这本经文她这三月的确没有着重背过,能不能一字不落她并不能十分自信。 但不巧的是,《说文》以及《尔雅》正好是她多年研读的侧重之处,当年她初入寻希书院时,对曾夫子说自己精读过这两本经书,还曾被说过本末倒置。 万丈高楼平地起,如今将近两年过去,她这平地已起,这上头的高楼自然也早该牢固! 姜如初随即重重的咬了咬牙,张口便开始:“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在众人屏息凝神,震惊无比的注视下,最中间那女郎当真开始逐字逐句的背诵《尔雅》这本复杂晦涩的辞书。 这本辞书全书总共二十篇,包括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等,在古文字和词源学中属于最为晦涩难懂的一本经书。 而现下,就在众人眼前,有一位女郎正从始篇开始,逐字逐句的挨着背诵下去....... 乔先生静立在堂上正前方,神情却难掩震动以及惊异,甚至一时忘了要翻书对照,只是默然的听着那女弟子的声音平稳响起。 随着愈发往后,更为晦涩的词句她也是一字不落,这位先生的面色,也是愈发的苍白...... 今日这堂课实在是太过让人震撼,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出声,就会打断这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幕。 天色已然彻底暗下来,夜风微寒。 这一处斋舍内却安静得出奇,所有弟子都默不作声,静到外头树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留芳斋诡异的平静,以及过了下学许久都还无一人走出的奇怪情形,逐渐引得不少路过的弟子纷纷前来探看。 “留芳斋今日是怎么了......” 第202章姿容无双 “留芳斋今日是怎么了......” 待许多弟子刚走近些许,便只听得一道女声独自响起:“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 这是在读《尔雅》?读个书怎的到这时还不下学。 众弟子面面相觑,定睛看去便只看到一道纤细瘦弱的侧影,孑然而立,她口中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双手却是静静的交叠在身前。 这位师妹竟然是在背诵《尔雅》!附近闻声的弟子们瞬间惊讶沸腾了,接连兴奋的靠近此处。 而此时,书舍内众弟子也都是紧张得呼吸声沉重,听到这道女声稍稍一顿,不论男女弟子,心下都是忍不住一揪。 夜声咕咕,留芳斋附近却逐渐聚集越来越多其他斋舍的弟子,听闻此处有女弟子背诵《尔雅》整本,不少弟子兴冲冲而来。 在打听到今日乔先生和这背书的姜如初的一切始末之后,这些人更加的兴味盎然,齐齐聚在雕花窗处往里瞧。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色早已星子点点时。 堂上的这道女声,终于一个收住,霎时停了下来。 周围的弟子们悠悠回神,看到已然收口的姜如初,这才逐渐的反应过来,她这应该是全背完了? 姜如初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看向前方的乔先生,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先生,不知学生方才可是一字不差?” 是否一字不差,大家已然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能整本通篇的将这本半指厚的《尔雅》全部背完,早已让众人大为震撼。 众人目瞪口呆注视着姜如初,神情钦佩,又跟着齐齐将视线落在最前方那位先生身上。 女弟子们眼神暗藏激动之色,看过来的目光已是不言而喻。 此时的乔先生,早已是脸色苍白,神情灰败。 他深深的看了中间那女郎一眼,缓缓收回浑浊的双眼,站立许久的双腿已然僵住,他怔然往下一坐。 好一会儿,颓然苍老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走吧,都走吧。” “早已下学了......”乔先生无力的摆了摆手。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女弟子面面相觑,男弟子也都是神情茫然,互相对视了一眼。 有一名女弟子忍不住出声询问:“先生,姜师妹这《尔雅》应当是全部背完了,咱们是不是也都能.......”结业。 最后那两个字,再陡然对上乔先生浑浊无力的双眼时,她只觉口干舌燥,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此时,背了许久书真正口干舌燥的姜如初,却替这位女弟子直接问出了声:“先生,不知您方才说的话是否还作数?” 周灵、范燕、严云、方元月以及林望舒等人,每个人望着她的神色各异,却都出奇一致的眼神发亮。 不管是斋舍内的弟子,还是斋舍外正围观的弟子,听到这句话时,都是呼吸一顿。 先生先前说的是,今日若姜师妹能背出《尔雅》,这堂上的女弟子谁想与她一同结业皆可....... 乔先生的视线迟缓的扫过一众神情暗自欣喜兴奋的女弟子,心下是掩藏不住的失望,心中那口气早便悄然散去。 他再次颓然的摆了摆手:“老夫不是说了都走......难道你们这些女弟子不是都想跟着她一起走吗?” “走吧,都结业而去吧,明日也不用再来......” 后日,大后日......往后也都不用来了。 堂上乍然响起一片女弟子的欢呼声,男弟子们都是怔然无言的瞧着这一幕,窗外围观的众弟子,也都是神情各异。 无数道目光落在中间那女郎的身上,欣赏的、惊叹的、赞许的、敬仰的......大多都是来自女郎们带着钦佩笑意的善意眼神。 姜如初身姿笔挺,抬手向最前方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 “......多谢先生授学结业之恩。” 这一刻,她在堂上一众女郎的眼中,已然是姿容无双。 这日留芳斋内背书结业之事,直到四五日后,云川书院内还有许多女弟子津津乐道。 一位女弟子连背三本经书,带着一个斋舍的所有女弟子一起结业,气得当堂那位先生之后三日不行课,这绝对是云川书院有史以来,最为浓墨重彩的一日。 姜如初的大名在时隔入云川半年后,再次响彻整个书院内,所有斋舍弟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众人的渲染下,这女郎背书那日简直如文曲星下凡,将《尔雅》一字不差的当场背出,惊得乔先生当时是面无人色。 “何止是面无人色,乔先生一屁股坐了下去,差点没摔跤!” 有那日在窗外观望的弟子,煞有其事的说道: “那日师妹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那乔先生脸都白了,估计是没有想到竟然没有一个女弟子愿意留下来听他的课吧.......” “何止师妹,我瞧那堂上的师兄师弟们,一个个艳羡的眼神,估摸着也有人想跟着结业呢。” “哈哈,可惜了,那姜师妹只肯带着女弟子一起结业。” 长期苦读的压抑下,书院但凡有件新事都能让众弟子议论纷纷,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快活。 但话虽如此调侃,那乔先生的经学课也确实讲得十分出彩,深入浅出,虽书院众女弟子们不喜他。 至今却依然有男弟子慕名前去,听这位先生讲经释文。 有弟子突然问道:“不知那姜如初,这两日在何处?” 旁边那男弟子咂咂嘴道:“还能在何处,她不敬师长,将乔先生气得三日不行课,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姜如初当日便被陈山长罚在后山思过,至今还未回来呢! 第203章思过? 而今日,正在后山“思过”的姜如初,此时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米汤喝得正香。 陈山长见状又给她添了一勺,“使劲喝,还有一大锅,管饱。” 二月中旬,天气依然寒意十足。 捧上一碗热烫的米汤,一口下去从上暖到下,姜如初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一片。 “好喝.......”她喟叹道。 陈山长懒洋洋的坐在一旁,围着厚厚的兔绒大氅,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臃肿,从兔绒里看过来的双眼却带着笑意。 “当真是一字不差?”陈山长突然问道。 姜如初喝汤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来,瞬间便明白山长大人问的是那日她背书的事。 她赧然一笑,微微摇头道: “其实也有错漏的......只不过师姐师妹们没人揭穿我,给我留足了脸面,而乔先生大概......” 乔先生大概当时气昏了了头,没空留意她的疏漏,又也许是,先生已无心与她计较。 陈山长哼笑了一声:“做先生的与你一个年轻弟子较劲,已然是输了一筹,若是还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怕是连老脸也不要了。” 姜如初捧着碗看她,“山长大人,您当真一点也不生气?” 她知道自己肯定给陈山长添了些麻烦,乔先生毕竟是刚从国子监调任来的老先生,山长大人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陈山长裹着大氅,轻轻一笑道:“国子监来的大佛,若无事,让他坐在这里也无妨.......” “如今经你这一遭,这尊大佛主动要回去,本山长有什么好生气的,不然你以为你这几日还能这般清闲的在这里躲懒……” 姜如初一愣,“乔先生已请辞?” 陈山长“嗯”了一声,打量了她的神情一眼,笑了一声。 “怎么,后悔结业了?这位老先生虽迂腐些,但确实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他讲经释文你也听过。” 姜如初听到乔先生请辞,神情有些复杂,但闻言却摇了摇头。 “乔先生才学是好,可惜他讲经释文却不是给女弟子听的,女弟子每堂课都忙着抄书,根本没有多少空闲听他讲学.......” 她只是可惜,这么一位真才实学的经学先生,偏偏古板迂腐,若是他是一位女先生,该有多好。 陈山长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轻一笑。 “有什么好不舍的,这样的经学先生国子监有好几位,等你去了盛京国子监,自然便能挨个瞧见。” 姜如初一怔,眼眸微亮,“国子监.......”乡试若是上榜,她便有机会去盛京国子监就读。 陈山长笑起来,“到时候你还能一并瞧见这位乔先生,三年后,说不得他还记得你呢。” 何止记得,乔先生昨日请辞时那副颓然的神情,瞧着大失所望,想必云川女弟子齐齐结业而去这件事,他估摸着永生难忘。 更不可能忘记她这个“罪魁祸首”。 姜如初的眉头微微皱起,她不会,还要在国子监也出个名吧...... 五日后,姜如初已从后山回来的消息,便瞬间传开。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周灵正在马场骑马,闻言她乍然一甩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十分满意的拍了拍这匹小马。 点了点头说道:“行了,就这匹吧,性格温顺,体型也不大......正好适合姜如初那个小矮子。” 身旁的周家马奴低头应声:“是,要小的现在去请姜女郎过来相看吗?” 周灵刚要点头,想了想又撇嘴道:“......不用,还是本女郎亲自前去告诉她吧。” 姜如初在后山思过多日,还不知受了怎样的苦,现下定然是没有心情来看马儿的,还是她亲自跑一趟吧。 周灵神清气爽的揣着这个“惊喜”刚走到姜如初的小院门口,乍然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她霎时脚下一顿。 “姜女郎,多谢你连去思过也未曾忘记我......” 冯素轻飘飘的笑着,脸色苍白,声音无力的说道。 姜如初刚要露出笑容,见她有气无力的伸手,笑容一顿,便上前几步,将手抄稿递到她的手边。 她忍不住皱眉提醒道:“......冯女郎,你这病一直不好,还是回家请名医相看吧。” 已近半年,自姜如初在这院子里见到冯素,她的病便一直未曾好过,也不曾见她出去上课。 冯素看她的目光带着恍惚,她轻轻点头,柔声笑道:“好,多谢你关怀,这个月我本就准备回去的。” 姜如初露出一个意外的神情,原来冯素这个月本就打算回去了,这样也好.......什么病半年也不见好,早该回家请名医了。 她正想再说什么,院门突然被人猛的推开。 两人顿时齐齐回头看去,便看到周灵拧着眉头呆站在门口,乍然对上二人意外的目光,她抿了抿嘴唇。 周灵故意不往旁边那人看一眼,径直看向姜如初,方才她还想着要看这人欣喜感激的表情,此时却已顾不上什么惊喜。 直愣愣的便说道:“给你弄了一匹小马,你现下想去瞧瞧吗......” 姜如初愣了愣,瞬间便明白周灵为何要送马给她,因为现下她的屋中,也已是堆满各式各样的赠礼。 全是那日课上那些师姐师妹们送来的,严云师姐还特地送了她一套白玉棋盘,瞧着就珍贵,连林望舒竟也给她送了东西来...... 刚回来的时候,桂花领着她去看,满屋子的名贵之物,看得姜如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眼下周灵竟还要给她送马,她到现在还未学会骑马,更别说弯弓搭箭,射御之术。 姜如初顿时皱眉摇头,婉拒道:“周女郎,眼下二月草还未长齐,这马儿就不必了.......” 而且她一月也去不了马场一次,用书院的老马便可,自己养一匹马还得精细豆麦饲料,配上鞍具、骑装等,又还得雇马奴养护。 一年少说也要二三十两的耗费,更何况周灵出手,送的马必然不同寻常,怕是更得精细伺候,花费更大。 周灵顿时瞪眼,鼓起嘴巴道:“这匹小马是我特地让我爹爹送上山来的,毛色纯正,小小的一匹,正适合你......” 说着,她突然眯起眼睛打量眼前人。 想起自去年姜如初初次上马,僵着个身子,差点摔下来之后,便很少再看到她出现在马场。 她疑惑出声道:“你不会是害怕骑马吧?” 第204章你喜欢她 “你不会是害怕骑马吧?” 听到周灵的疑问,姜如初犹豫了一瞬,“倒不是害怕,只是学业繁忙,我月余也难得去一次马场,养马耗费太多实在不必.......” 她的话还未说完,周灵便笑出了声,眼神戏谑的瞧着她。 “本女郎给你挑的这是一匹小马,温顺得紧,你怕什么......大不了本女郎亲自护持你,保你摔不着。” 周氏贵女打心底压根不信,这书院里还有弟子会舍不得花银钱养一匹马,笃定这是姜如初害怕骑马的借口。 她眉眼皆是得意的笑,见对面这人还有迟疑,她当即决定让姜如初的借口无处可用。 周灵抬起下巴,“什么耗费,让我家马奴一起伺候着,吃我周家马槽里的草料,同我的红玉一起养,能有什么耗费?” 说罢,她不顾姜如初的迟疑,格外着急的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走走,先去瞧瞧,保你喜欢......” 姜如初却脚下使力,一把拽住了她,“周女郎,你真的不打算打个招呼吗?” 周灵身子微微一僵,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 冯素在一旁的躺椅上,笑容浅淡,眼神静静的落在那个着急着要走的女郎身上。 她第一次见她在除了自己外,另外的女郎面前,没有端出惯有的那副居高临下的微笑姿态,清高做派。 姜如初方才早已瞧见周灵笑容里的不自然,她故意不往旁边这人看一眼,但微微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 “周女郎,冯女郎这个月就要回家了......”她提醒道。 周灵不肯回头,生怕被人看穿眼眶通红的秘密,她知道冯素正在看她,她也知道方才她一直都看着她....... 她知道,她方才听见了......自去年她便知道冯素来了云川书院,也听闻她生病的消息,但周灵没想到的是,她竟病得这般重。 很重很重.......因为这是冯素自她拒婚于她兄长这三年以来,第一次在见到她时却没有讥讽嘲弄。 周灵缓缓回过头来,对上冯素的笑容那一刻,她通红的眼眶里霎时就浮现出一层泪光。 姜如初十分有眼色的松开了手,扭头往屋子里走去。 “周女郎,看马哪一日都行,看人却是不能错过好时机,改日我再去看你的小马。” 是你的小马,周灵瞪她的背影一眼,回过头来,便泪眼朦胧的对上冯素似笑非笑的目光。 “都病得快死了吧,还笑什么......” 说完周灵就咬了咬唇,忍不住心下皱眉,见冯素没有如往常一般尖刻的还嘴,似乎性情大变,让她面上也忍不住皱起眉。 冯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了,她似笑非笑的静静盯着面前这位儿时的好友,打量着她如今的神采。 出口便是:“......你喜欢她。” 周灵几乎是瞬间便跳脚,泪光顿时憋了回去,气鼓鼓解释道: “谁喜欢姜如初了!她那么讨厌,我送马只是还她结业的人情罢了!” 冯素淡淡的笑着,没有戳穿她,多年相识相知的情谊,她深知这位曾经的好友别扭又骄傲的性子。 若是真的讨厌,以周灵从小娇养的性子,还个人情又何必亲自上门来,吩咐下人一声的事罢了。 她只是轻声道:“你啊,又凶脾气又不好,姜如初可不会像我这般明白你,你一凶,说不得她就不肯理你了......” 周灵也顾不得她说自己脾气不好,听到她说明白她,她的泪光顿时又有些要压不住。 她有些气闷的嘟囔道:“还明白我......你不也好些年不理我.....”不就是不想嫁到冯家去,也至于跟她决裂这么些年。 周灵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冯素手上拿着的手抄稿,有些生硬的试图转移话题。 撇嘴道:“这是什么?姜如初方才给你的?” 冯素低头看了一眼,轻轻笑起来道:“姜如初的堂课记录,她的字儿可好看了,你要瞧瞧吗?” 周灵霎时愣住,“堂课记录?她给你抄写的?” “是啊,她可真是个上进好学的女郎。” 冯素笑容带着暖意,“怕我生病寂寞,这半年来,她每日听什么堂课,都会给我抄写一份记录带回来,担心我落下学业。” 其实她哪还需要什么学业,她来这云川书院,本就只是为了看一看的......只是看一看罢了。 周灵怔怔的看着她,又看向她手中的那份堂课记录。 她其实早知道冯素和姜如初住一个院子,这半年也是故意倔强的不来看一眼,没想到的是,有人却悄然替她做了,她心里一直迟疑的事........ 冯素看着她轻声道:“她是个很好的女郎,你喜欢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 周灵默然一瞬,这次她没有跳脚。 只是突然撇过头去,忽的哽咽出声:“我也挺好的,你怎的忽然就不喜欢我了......” 冯素笑容里也带上了泪光,她没有解释自己当年就在她闺房外,亲耳听到她说的那些刺耳的话: 什么冯氏,连给我提鞋也不配,竟还敢肖想与周氏攀上关系。 她心里其实早明白,周灵只是不想成亲,只是气急之言......她其实也知道,如今的冯氏确实配不上周氏。 但正是因为太知道,所以才会如此介怀.......才会与儿时好友别扭了这么些年,以致渐行渐远。 如今,曾经的好友也有了自己想要追逐的人,这般骄傲别扭的人,竟也会想要追逐一个人……真好。 冯素眼里的泪光滑落眼角,她轻轻开口:“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身旁的人乍然回头。 —————— 寒意散尽,阳和方起,转眼已至三月中旬。 上个月县试放榜,贺知书虽未拿到县案首,却是榜上有名,并且十分靠前,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下个月的府试,他已然是摩拳擦掌。 姜如初今日才刚去马场看周灵送给她的那匹小马,毛色滑顺光亮,浑身天青色,湿漉漉的大眼眨着。 的确是一匹非常矮小、尚还未成年的小马,周氏的马奴喂养的十分的好,马身上还烙有一个“姜”字的马印。 周灵已然将这匹马烙上了她的姓氏,盛情难却,她便骑上遛了两圈,顿时笑得远处的人前仰后合。 “姜如初,你僵着个脖子做什么?” “你脚下别夹太紧,这畜生不敢将你甩下来.......” 周围正练射御之术的弟子,也纷纷闻声看过来。 第205章射御之术 君子六艺射为先,箭矢如虹贯长天。 三月春意初显,马场的草虽才长了浅浅一层,但聚集此处练习射御之术的弟子却不少。 偌大的马场里,儿郎女郎皆有,有骑马的,有弯弓搭箭的,更有一边骑马一边弯弓搭箭的,马踏浅绿,箭破长空...... “姜如初,你僵着个脖子做什么?” 周灵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胯下的马鞍精巧,她身着暗红色的骑装英姿飒爽,眉眼张扬,神采奕奕。 她瞧着姜如初骑马浑身僵直的模样,一边在远处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扬声指挥道: “身法当正,别缩颈,找到呼吸拍子.......你脚下别夹太紧,这畜生不敢将你甩下来!” 而此时正在马背上的姜如初,一身干净利落的雅青色骑装,细节处都接缝了皮料,脚上踏着的马靴包裹严密。 如此周全精致的骑装,却与她拙劣的骑术形成对比。 姜如初僵着身子,手里紧紧的握着缰绳,为了平衡身子不得不使劲夹紧马腹,听到远处周灵的声音,她尝试着照做。 但骤然拔高的视线,以及周围“飞速”后退的人和物,都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 说易,听易,照做却实在不易! 远处正练习骑马或箭术的弟子,都不约而同的闻声看过来,瞧见这一幕,都伸着脖子好奇的看。 尤其是在看到那两位女郎身下,通体流光的骏马时,都是忍不住点头赞叹,“好俊的马......” 马场上都有固定地界划分,世族子弟一处,寒门子弟一处,而周氏、九方氏这等大族或勋贵之家,又有各自独立的地界。 这些家族不仅扩建马场,还有各自的马厩,完全分开的马槽以及家族豢养的马奴精心养护,连箭靶和场地也与旁人分开。 陆安南以及林望舒隔着老远,闻声瞧着这一幕,都不由的停下了手中正在搭箭的动作。 “那是姜如初?她怎的在周氏那边.......”陆安南挑眉疑惑。 林望舒看到同她离得不远,正骑着马满脸笑容的周氏贵女,心下了然。 “......自然是主人家请她过去的。”她轻声道。 此时周灵已笑得直不起腰,驾着胯下的红玉,打马一声便飞速的跑到正慢悠悠遛马的人旁边。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啊......”这个发现让她笑得十分开怀。 周灵眉眼俱是得意的笑,却紧接着说道: “你的缰绳别拉太紧,这畜牲都被你勒烦了......你松一松,脚下再放松一些,去感受它的行动。” 这小马被勒得甩头乱走,幸而是早被她家马奴训过些时日的,若不然早便狂躁的将这背上的生手给甩下来了。 有人在身旁紧跟着,姜如初感觉自己多了一些安全感,开始慢慢的平复下来,但手上的缰绳却是无论如何都松不了。 “把你的缰绳递给我,本女郎来给你牵着。” 周灵理所应当的伸手过来,她原本就说好要护持她的,若今日真当她面摔下去了,怕是有辱她周女郎骑术精湛的声名。 见姜如初迟疑,她侧过腰身,稍稍一弯便身手灵活的从她手中将缰绳夺了过来。 “磨蹭什么,你拽着缰绳也无丝毫用处.......” 姜如初骤然失去手中依托,下意识的要抓紧马脖子上的鬃毛,身后一道平稳的男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别拽!” 周灵霎时回头,看到身后打马而来的少年郎那一刻,她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消失,立即多了几分乖巧。 “......大堂兄。”她定定的望着来人。 周长济什么时候来的马场,周灵竟完全不知,她注视过去的目光,下意识的便染上一层光亮。 姜如初没有回头,但听到身后来人的提醒却瞬间遵从,本要拽鬃毛的动作生生止住,改为扒着马脖子。 周长济策马飞驰而来,胯下骏马乌黑油亮,织金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身姿矫健,一看便尤为擅长骑术。 高大的马头奔到近前喷了一个响鼻,他眉眼凌厉,手持长弓,扭头居高临下的看过来。 先是无声的看了一眼姜如初,下一瞬便看向旁边的周灵。 冷然出声道:“既要给她牵着,便下马去,你的红玉在旁,这匹幼马只会更为不安躁动。” 周灵神情一怔,下意识的便抬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将红玉的缰绳随手扔给身后快步跑来的马奴。 下一刻,她就已站在姜如初的马前,手里牵着她的缰绳。 待周灵仰头看去时,周长济已然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口中轻呵一声:“......驾。” 姜如初这才抬头看去,便只瞧见马背上那飞驰而去的挺直背影,以及他在风中飞扬的漆黑大氅。 忽地,那笔直背影回头,反手从马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箭,手挽长弓,弦如满月,在胯下骏马疾驰中。 长箭如霹雳弦惊,随着尖锐的破空一啸! 姜如初扭头顺着这长啸声看去,便只看到后头马场边上,立着的那排箭靶上,一支正在红心中的箭羽,震颤不止。 “好箭法,大堂兄英姿依旧!” 周灵当即出声喝彩,眼眸发亮的看向那正中靶心的箭矢,扭头巴巴的看向那马背上高高在上的身影。 周长济缓缓放下长弓,侧脸如刀刻般清晰,深邃的眼眸微微倾斜,瞥了某人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这无声的一眼,带着不言而喻的意味。 姜如初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那一眼她心领神会,想起方才那箭破长空的一幕,心下也不禁豪情万丈。 “周女郎,不知要练成你兄长这般,需要多少时日?”她扬声问道。 周灵发亮的眼眸还黏在远去的那人背影上,闻言她乍然收回目光,震惊无比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想同我大堂兄一般?野心还不小! 她不可思议道:“我大堂兄文武双绝,世无其二,他可是从六岁起便练习射御之术,你想赶上他......” 周灵话头一顿,听闻眼前人想要与她从小敬仰、在她心目中如神明般的大堂兄比肩…… 她心中只觉惊异,竟没有愤怒的感觉。 周灵声音莫名低了几分,有些怔然道:“你要赶上我大堂兄,先学会骑马再说吧......” 第206章你不明白 姜如初方才的豪情万丈便顿时一收。 她眼下骑马还如此生疏,便别提射箭,更别提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还要有准头...... 周灵莫名沉默下去,老老实实的牵着缰绳,走在姜如初的马头旁,伸手无意识的替她安抚着小马。 姜如初没有留意到她的沉默,她正忙着平心静气,努力平衡身子,调整一个合适的姿势。 小马渐渐安静下来,马蹄有规律的往前走,她也似乎逐渐的找到一些与身下马儿动作一致的节奏...... 这一幕,引得周围看来的弟子,忍不住接连瞪大眼睛。 周氏贵女,竟在帮一个寒门女郎牵马绳! 远处的陆安南一行人看着那两人一马,神情意外中又带着不解,皆是怔然的看着那的一幕。 世族,寒门,这出身犹如云泥的两种人......今日竟能瞧见这上下颠倒的一幕,让众人只觉匪夷所思。 “世族当真能对她诚挚以待......”有弟子喃喃不解道。 陆安南神情复杂,心中也是疑问,一旁的林望舒静静的瞧着,想起那日留芳斋内,心下却似乎已隐隐的触碰到了答案。 此时,马背上姜如初刚找到一些节奏,便突然听得一声恍惚的惊呼声,牵绳的那人脚下一顿,小马也跟着停下来。 她疑惑抬眼,便正对上马头旁这女郎发亮的笑眼,周灵眼眸亮闪闪,莫名激动的乍然开口说道: “大堂兄竟还记得我的马,他方才唤的是红玉!” 姜如初愣然,有些不解道:“他记得你的马的名字,便能让你如此欢喜?” 周灵抬头瞥她一眼,心知她定然不知仰望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激动稍减,回过头来脸上欢喜却不减。 声音依然雀跃:“好生骑你的马,你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他们这样的世族高门里,兄长可以有很多个,但盛京嫡支的长兄,却永远只会有这么一人。 周氏旁支子弟,只能每年年节时去盛京,同其他所有的族兄族姐一起,前去盛京周氏拜见问候。 幼时周灵一年才得以去一次盛京周氏,打扮得像个招财童女似的,巴巴的看着一个个族兄弟姐妹去向这位长兄问好。 她既期待又害怕,这位兄长生得很好看,也不过比她大三岁,但小小的人坐在堂上,偏偏让她心下生畏。 轮到周灵时,她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位玉面冷目的小小兄长,却怎么都说不出早已准备好的问好话。 最后磕巴出一句:“仙姿玉貌......” 霎时引得周围鸦雀无声。 所有的长辈和族兄族姐,都是一脸惊愕的看来,神情里有她当时不明白的畏惧和担忧。 面前的兄长冷冷的看来,却并没有如旁人担忧的那般发怒。 只是淡淡道:“看来读过些书,将来说不得是个才女。” 周围的气氛一松,众人的哄堂大笑迟了一刻才到来。 周灵看着这位大堂兄,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怔怔的反复默念着那句话......将来说不得是个才女。 为了不让兄长的话落空,后来周灵便开始读书,习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所有长兄要学的东西,她都不落下。 她每年都无比期待年关这一日,迫不及待的想去盛京让他瞧瞧,她是否又有了长进...... 周灵抬头看去,见姜如初已然可以平衡身子,瞧着已适应马背上的感觉,神情一片放松。 她竟破天荒的夸道:“你适应得挺好,比我当初适应得快。” 姜如初意外的看她一眼,见她笑容透着满足的欢喜,她是第一次见周灵神情里带着孩童般的骄傲满足。 她愣然一瞬,再次问道:“他记住你的红玉,便当真让你如此欢喜?” 周灵牵着她的小马,脚下轻快的绕着马场一圈又一圈的走,神情中透着雀跃。 闻言她不由看向远处,正被马奴牵着的那匹枣红色的骏马。 “因为我只将红玉带到大堂兄的面前过一次......”周灵忍不住轻声道。 当时她迫不及待的想让兄长看看自己的骑术,大晚上骑着马在府门口晃悠,终于等到他回府的时辰。 “大堂兄,这是我的马,它叫红玉,因它遍体生红.....”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冷目疏眉的人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已匆匆从她身旁走过。 周灵无比伤心失落,偷偷的牵着小红玉在马厩里哭了一晚。 就这么一次,她只将这匹马牵到大堂兄面前这么一次......这已是当年长兄刚从盛京来云川读书,初入周府时的事,距今已好几年。 但他竟然记得,他至今都还记得! 周灵怎能不欢喜,她欢喜的不是兄长记住这匹马的名字,而是他没有忽视她,他定然也有瞧见她的马,瞧见她的人,瞧见她所有的努力...... 姜如初悄然打量着她欢喜到想要落泪的复杂神情,已然明白周长济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周长济这位兄长于这族妹来说,应当是从小如信仰般的存在。 姜如初心里关于那人过目不忘之事,便悄然掩埋心底。 转眼已然四月,已是春意明显,枝头新绿浓密。 刚下过一场春雨。 此时姜如初正在后山,趁着细雨将一片菜种洒下,方才她刚把贺知书和范芝二人赶回寻希书院。 “快回去读书,不考完不许再过来。”她挥手道。 这两人总是时不时的就来帮她栽种,平时倒也罢了,眼看着四月府试将至,贺知书竟还有闲心过来种地。 这半年来,两人瞧着似乎还爱上了种地,常常过来,竟还种得有模有样,眼下她催贺知书回去看书,瞧着他竟还不舍得丢下锄头。 范芝看她一眼,又看地里的贺师兄一眼。 最后还是劝道:“姜师姐说的是,还是考试重要,考完了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最后二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姜如初独自一人顶着细雨洒菜种,瞧着满地翠绿,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地。 但她此刻心下却忍不住莫名烦闷...... 因为山下施家,已有一个月没有给她回信了,按照若愚往常的性子,她是恨不得一月寄个十来封书信上山来。 更别提她的去信,若愚向来都是第一时间回信,这样的不同寻常,让姜如初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今快要临近若愚的及笄礼,这兴许是她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自己定然要上门为她庆贺的,但上月她去了一封信却迟迟不见施家回信。 姜如初愁眉从后山回来,刚到书院里,就听到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消息。 震得她呆愣当场。 第207章若愚入宫 五品武将施蒙德,其独女被陛下钦点入宫。 姜如初刚从后山回到书院里,就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霎时呆立当场。 她完全措手不及。 按理说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选秀,更别说若愚现下还不满十五岁,尚未及笄,她怎么也该是明年入宫才对…… 本朝选秀规定,秀女须得过十五岁,及笄后才能采选入宫。 而如今,皇帝钦点,亲自下诏,召施氏女入宫,直接越过初选、内选、体选、文选等选制,一举封妃! 这个消息瞬间轰动朝野上下,连云川书院里都是沸沸扬扬,更别提山下大小门户,此时怕是整个南壁都已传开了。 书院里到处都有弟子议论纷纷。 “听闻陛下早些年就惦记这位施氏女了,据说这位女郎今年才刚要及笄,陛下已然等不及......” 一位锦袍华服的少年摇头,神神秘秘的低声说道:“非也,非也,陛下怎会是如此急色之人......” “据说是陛下早年受神灵托梦,曾梦到这位施氏女,说是此女兴国,在今年四月初十这日入宫,乃是吉兆,钦天监特选的吉日呢!” 有天下者,莫重上神之报,更别提当今这位素和氏的皇帝陛下,更是其中佼佼。 周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弟子瞬间恍悟,“......怪不得能一举封妃。” 众人皆是惊叹之色,互相对视一眼,“那岂不是不论美丑,这位施氏女哪怕姿容不雅也能受命为妃,当真是好命。” 有人啧啧道:“五品武将之女,按理入宫应当是宝林位份才对,能一入宫就封妃的......这怕是本朝以来的头一位吧?” “什么本朝头一位,怕是南壁史上头一位!” 而此时呆立在旁,不远处的姜如初心下已如坠冰窖,她脸色有些难看的几步上前。 直接走到那锦衣华服的少年身旁,直愣愣的出声询问道:“不知这位施氏女封妃,得的是什么封号?” 那少年一回头,突然看到她便愣了愣,明显认得姜如初。 咨尔施氏,早膺慎选,选嫔于天,柔顺靖恭,齐庄静一......特封尔为......这少年怔怔的盯着姜如初苍白的唇色,迟疑的吐出两个字。 “......宸妃。” 北星所在,是为宸,乃是极为尊贵的封号。 听到这个封号的瞬间,姜如初呼吸一滞,脸色忽的白了白,转身就自顾自的忽然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的弟子们都面面相觑,疑惑嘀咕道:“那是姜如初吧?方才她那是什么神情,难不成她认识这位新晋的宸妃娘娘?” 宸妃,若愚竟是宸妃...... 施若愚竟就是,那位受神灵托梦所封的宸妃! 姜如初直愣愣的往山下的方向而去,心中翻涌不止,一颗心如受油煎一般,此时她感觉耳旁空空,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位轰动朝野上下所封的宸妃娘娘,神灵托梦,一举封妃,哪怕是前世身在后宅的她,也曾有所耳闻。 而姜如初脸色苍白的原因,是前世的这位宸妃娘娘,乃是一位受尽骂名的祸国妖妃! 她蛊惑陛下酣饮作乐,大兴土木,在宫中兴建宫室无数,更是祸乱朝纲,滥杀忠臣....... 传闻她艳如桃李,妖媚动人......想起若愚那初时让她也忍不住惊为天人的美貌,姜如初心下已然紧紧揪起。 宸妃怎么会是若愚! 若愚怎么会是宸妃,她实在无法将传闻中那位祸国妖妃,与她认识的这位书信好友联系在一起。 什么祸乱朝纲,滥杀忠臣.......她分明只是一个心心念念着想要读书的将门女,一个娇俏灵动的小女郎罢了! 姜如初心绪杂乱,直愣愣的往山下走去。 等她缓过来一瞬,这才乍然发现自己已然快走到山脚,她脚下顿止,霎时停在原地。 她这是在干什么?她要去哪儿? 方才那些弟子说施氏女受召在吉日四月初十入宫,而今日,已然是四月初十,施氏入宫的采仗,怕是早已到了盛京的宫门前。 姜如初静静的站在山脚,微风抚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 她抬头望去,四野青翠,山间寂寥。 细雨又开始如织线般落下....... 后来的好些时日,姜如初读书的日子似乎是恢复了平静,但她整日闷不吭声的奔赴各种堂课,又更多了一些急迫。 她要去盛京国子监的想法,更加的坚定急切起来。 姜如初不信,以若愚纯良洒脱的性子会滥杀无辜,祸国殃民,她前世也只是听民间传闻,定然有不实之处。 等她也去了盛京,国子监靠近皇宫,那时想要见若愚一面总也比现下容易些,她兴许能亲眼看看...... 万籁生山,日月匆匆,一晃便到了热意灼身的七月。 四月的府试放榜时,贺知书再次榜上有名,已然考中童生,只等明年的院试下场,再去考秀才。 眼下云川书院内,姜如初数门同修,礼乐射御书数,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现下她也已接连结业了好几门课业。 碧玉斋的画课,胡先生对姜如初指点颇多,在各式山水画、人物画、佛道画......从书画赏鉴到装裱,藏画、绢画、绣画。 她虽画艺平平,但各式书画的品鉴,却已能品得头头是道。 应晨堂的算课,周长济和向平上月已结业,此时的姜如初也已坐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积分已攒到四十。 不出两个月,这门算课她便也能结业。 玄晖阁的棋课,姜如初虽早已结业,但一直在坚持弈棋,如今已然胜过严云师姐,开始与二楼的一众师兄师姐们挨个对弈。 二楼的师兄师姐们的棋力,当真是一个赛一个强,严云师姐当初说她是二楼最平庸的一个,姜如初还以为她是谦逊。 如今她算是真的领教了...... 数门同修,一开始进展缓慢,但到了后期,随着各门课业的积分逐渐升高,她的总积分便是上升显著。 姜如初的排名缓慢而又坚定的上升,在八月初时终于到了风云榜第十名,成为前十名内,第二位女郎。 而另一位女郎,自然是一直稳坐榜首的向平。 第208章没人在乎 姜如初的大名在书院内早已是人尽皆知,早有许多弟子在留意她的排名,终于在榜前十看到她的名字时,不少人暗自点头。 有人感慨道:“这姜如初,终于是跻身前十,我就说她才应是唯一一位真才实学的女郎,早便该进前十才对。” “确实如此,若真要有一名女郎进前十,我宁肯是这姜如初,咱们书院这风云榜,也不至于风评受害......” 说话这弟子神情不屑。 一想起榜首这位向平,整日同那九方公子进出各种雅集诗会,常常在书院不见人影,榜前一众弟子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 因她的缘故,现下这些弟子们瞧见第二个进前十的女郎,接受力显然比从前强上许多,竟破天荒纷纷点头赞同。 院中早已传开姜如初是数门同修的呆瓜,此时榜前的弟子,多多少少都是与姜如初在一门或者两门堂课上听过学的弟子。 常见她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在各种堂课上奋而争先。 眼下瞧见这位女郎的排名终于进了前十,众弟子竟莫名有种奇异的欣慰感,没有人质疑不屑,毕竟她的用功有目共睹。 在榜首那位的对比下,当初初入云川还曾被人说过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姜如初,现下都已然是风评上佳。 “听闻她是数门同修呢,如今才不过一年,她的积分能到第九名,想必已结业数门,已算是十分厉害了。” 连修数门的呆瓜,通常都是两三年都不见结业其中一门,这也是为何众弟子都不会这样选课的原因。 几名弟子频频点头,默认头名那位有名无实,因此众人提及风云榜时,皆是下意识忽视榜首,其下所有排名默认上升一位。 榜首之下第二位的周长济,才是众弟子承认的头名,而姜如初的第十名,也被众弟子默认为第九名。 由此可见,向平如今在书院中的声名到底有多差。 姜如初也有耳闻,几月前的画课以及算课上二人也是相邻而坐,偶有所交谈,但如今她在几处斋舍里,却已不见向平的身影。 今日她抱着古琴,本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练,却在惯常练琴的那处亭榭的清池旁,突然瞧见一个孤寂的背影。 明月当空,一星在水。 月光倾斜之下,她长发如瀑,盘坐清池旁,一管长箫抵在唇边,抬起的袖袍在夜风中飘扬,手指交错轻点。 如泣如诉的箫声悠悠不绝,令人听着似有肝肠寸断之感。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这一幕让抱着古琴的姜如初,情不自禁的将脚下放轻,默然静立在不远处,静静的听着这箫声。 箫声逐渐平静下来,向平缓缓放下手中长箫。 微微侧头看来,看到树后抱着古琴的姜如初时,她的神情也并无多少意外,只是轻轻一笑。 她没有穿弟子服,一身素衣,眉目精致如画,只是这轻轻的一笑,整张面容便已是骤然生辉。 姜如初对上她夺目的眉眼,率先出声道:“许久不见,向女郎的容色更甚些许......” 向平闻言神情淡淡,撇开眼语气却有几分凛冽的说道:“美貌?这是下位无权者才会需要的东西。” 她忽的笑一声,抬眼看向怔然的姜如初,长萧在手中转了一个圈,缓缓站起身来。 接口道:“但现下,我喜欢听你这样说。” 姜如初沉默的打量她,觉得她似乎变了许多,又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那一面。 她如今是九方公子麾下的人,出行皆是声势浩大,无人不知。 也不难看出从一开始她夺下周长济的“最后一元”,到女扮男装在应晨堂与周长济争辉,她便早已是目的明确。 九方淮序大概也留意她许久..... 姜如初默然道:“向女郎,你的长箫吹得真好。” 向平缓慢的走到她的跟前,看向她怀里的古琴,轻声道:“你的古琴弹得如何了?前两月还听你曲不成调。” 姜如初低头看向怀里的古琴,淡淡笑道:“见笑,污了尊耳,离抚琴奏乐还远,这才不得不寻个僻静处,谁知你也在此处......” 上次是她在此处,被向平撞见,如今两人调转过来,她倒是巧合的听了一曲悠美的箫声。 向平轻轻一叹,“看来此处幽静,你我二人眼光倒是一致。”但一致的眼光,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她静静的打量着眼前人,突然说道:“.......离我远些。” 姜如初骤然抬眼。 向平声音带着凉意响起:“姜女郎在书院的名声极好,深受众同门仰慕,最好不要与我这等声名狼藉之人靠太近,以免累你声名。”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看来向平对书院弟子对她的非议,早已了然于心,但姜如初觉得,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声名扫地。 姜如初皱眉看着她孤寂的背影,突然出声道:“向女郎,你明明才学斐然,为何任由自己声名狼藉?” 向平脚下顿止,她回头看来,定定的看着她,却轻哼一声道: “那些狗吠声于我有何妨碍?” 只要才学不假,功名是真,考试是不是她考的,积分是不是她亲自累的,她又是否攀附九方氏……. 她深深的看姜如初一眼,只留下一句:“.....没有人会在乎过程。” 看着向平转身而去的背影,姜如初眉心微蹙的抱着古琴到缓步走到亭榭中,静静的坐下,伸手拨弦。 真的,没有人会在乎过程吗....... 今年是乡试年,此时已是八月,两日后,姜如初便听闻向平已然奔赴郡城,显然是准备今年下场。 大同县和凤台县,分别属于大兴府以及平陵府,而这两座府城也都同属于会宁郡,姜如初将来若要乡试,也得赶赴这座郡城。 不过半月后,会宁郡的乡试便放了榜。 第209章三年之约 八月的会宁郡乡试放榜,向平榜上有名。 乡试中,高中榜首的第一名称作解元,第二名称作亚元,第三名称作经魁。 在云川弟子们复杂的心情中,向平成功的考上了举人,并且还是高中亚元,也就是第二名。 云川书院内众弟子议论纷纷。 但大多都是对向平的嘲讽声: “在风云榜榜首挂了将近一年,我云川书院的头名,到乡试也没拿个解元回来,被旁人拿走解元之名,当真是有辱我云川威名!” 众弟子气愤的点在于,向平考不考得上解元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顶着云川头名的名头,却输给了旁人。 “就是,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云川的头名当真就只有如此实力,大约还以为我云川无人了吧.......” 也有少数弟子神情复杂道:“她能考中亚元,也实属有些让人出乎意料,平日也很少见她来听堂课......” 但众人心底关于她名次存疑,却谁也没敢说出口,毕竟这事关科举,乃朝廷要事,不是区区一所书院单独的风云榜排名。 众人悄悄的互看一眼,谁也不敢胡言。 有弟子遗憾道:“可惜周师兄今年没下场,不然这解元定然不会旁落,听闻那解元还是一个小小中县出来的......” “叫什么凤来着?好似是凤什么......凤台县!” 周围有人曾听过这个县城名字的弟子只觉耳熟,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顿时有弟子惊讶出声:“......姜如初不就是凤台县人氏!她当年还是小三元呢!” 乖乖,这小小一座中县,原来还卧虎藏龙? 正是午时,此时天空中却赘着一大坨乌云,天地无光,整个上半日都是灰蒙蒙的。 高中第一名解元的,是一位来自凤台县霍氏的世族郎君,名为霍衍舟,如今已收到国子监入学邀请。 姜如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马场给她的小青刷毛,她手中的动作乍然一顿,神情中闪过一丝恍惚。 他果然还是高中解元,如愿的去了国子监。 前世这人连中四元,在凤台县本地以及周围的各县轰动一时,甚至还扬名到了盛京,引起许多读书人来信仰慕其才华。 他去国子监的时候并未带上她这个累赘,但姜如初也在霍家听闻一些,他在国子监声名鹊起,大受盛京高门贵女的青睐。 从此扬名,随手一篇文章便能引得读书人追捧夸赞。 但如今他的“连中四元”少了一元....... 大约便很难再有前世那般轰动盛京,盛极一时,但他顶着解元的名头去国子监,又有一副好皮相,想必依然是受人追捧的。 “.......那解元姓霍,书院里都在传呢,说你当年正是因胜他一筹才拿到的小三元,你应当也曾见过此人吧......”耳边有人说道。 姜如初沉默的给自己的小马刷着毛,心中思虑着,耳旁不停的响起某人断断续续的嘀嘀咕咕声。 下一瞬周灵埋怨的声音响起:“.......姜如初,你到底有什么在听本女郎说话?” 姜如初手上一顿,抬眼看她,无奈一笑接口道:“听到了......你说你大堂兄去游学没带上你......” 周长济这个月初已去下山外出游学,同在后山她自然知道这件事,这也是为何这次秋闱他没有下场的原因。 临走时,那家伙还给她留下个什么“三年之约”...... 周灵嘴一撇,神情失落道: “我倒是不奢求大堂兄能带上我,只是他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也不知同我打个招呼再走.....” 留她一人在书院里,孤孤单单......好在还有身旁这人,否则她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灵神情复杂的看了姜如初一眼,甚至还有一丝艳羡。 “你定然早知道,你同我大堂兄一起在山长大人门下受教,听闻他就是从后山走的......” 她难得放软语气低声道:“你就告诉我,我大堂兄到底去了何处游学,我只是想知晓,他都走了好些日子,难不成我还能追过去?” 姜如初将手中的马刷扔进木桶里,脸上热出两团红晕,她随意捻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无奈笑道:“我事先当真不知,也是你大堂兄要走的时候我才知晓......我就更不知晓他会去哪里了。” 周长济是突然受陈山长的命下山游学,事先并无预兆,当时二人正在院子里晒豆角,你来我往的接诗词...... 姜如初也是真的不知道这人游学会去哪里,瞧着周长济当时怔然无措的神情,他自己大约事先也并不知道。 陈山长一早就不许周长济今年乡试下场,说是要好好在磨磨他的性子,本以为最多让二人一起下山帮农人事农桑。 谁知一声令下却是要让周长济下山游学,更是当着姜如初的面,遣散了周家派来的十几个随从。 这世道,外出游学的读书人不多,只因游学并非潇洒安逸之事,归来时少胳膊少腿的有,更有甚者直接回不来的也有。 但周长济堂堂周氏大族的嫡郎君,却就这般独自一人,被自己的老师狠心的突然赶下山。 陈山长挽着菜篮,神情平静的赶人:“你来云川多年,今年课程既已全部结业,还赖在山上做什么?” 周长济一人一骑,手腕长弓,马背上驮了一个小包袱,身上的衣物还是方才晒豆角穿的那件,神情里第一次显现些许无措。 他高高骑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扫了后山这片绿油油的菜地一眼,又看向静立在陈山长旁边的姜如初。 “三年之后,会宁郡.....”话刚说到一半。 一旁的陈山长已然抄起菜地旁的锄头,拧着眉头朝他走来...... 周长济咬着牙看了陈山长一眼,拽起缰绳,在后山一群周家随从茫然的注视中,就这般从后山孤零零的走了。 周灵打量着眼前姜如初认真无奈的神情,终于肯相信她大堂兄不知去了何处游学的这个事实。 恹恹失落道:“好吧......” 姜如初看她一眼,“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你兄长游学去了,你在书院里难不成就不能好好读书了?” 她一把拍在周灵的肩上,“......来赛马!” 周灵乍然抬头,顿哼一声,“就你?” 姜如初这才学会骑马没多久,竟敢大言不惭的跟她这个从小练习骑射的人赛马,瞬间让她将旁的都抛在了脑后。 周灵立马回身去马厩里牵自己的红玉,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声音从背影传来。 “不是本女郎瞧不上你,我让你先跑,你也赛不赢我.....” 第210章肝脑涂地 姜如初次日去算课准备结业时,书院里到处都还是议论这次乡试的弟子,她做完今日最后五道算题,议论声依然不绝于耳。 读书人热心科举之事倒也是好事,不过这些人说来说去,一会儿是奚落向平没有拿到解元,一会儿又是惊讶她也能拿到亚元。 众人议论纷纷,各说各的,但其实都不乏酸味。 应晨堂里最后面围着一群正议论的弟子,有人无意回头一瞥,突然瞧见姜如初坐在最前面,神情便是一顿。 随后众人接连回头看来,神情却都变得格外的复杂,不停有弟子偷偷打量过去。 大家交谈的声音不由得放低许多。 有人低声道:“你们说,这姜女郎这次若是下场的话,会是什么名次?有无可能比那向平更高?” 比向平更高,那岂不就是解元?可她在风云榜的排名却不显,这事还当真不好评说。 这一圈弟子神情复杂的摇头,“不知道,但听说此次这位霍解元,与她便是同乡......” 据说此次新晋的这位解元,本来该是连中四元的,但去年院试时不幸失了一元,让这次的主考官都忍不住遗憾。 而这姜女郎正是去年中的小三元,二人既是同乡,那去年岂不正是同一场院试,那这失的一元...... 众人心中存疑,看过去的目光都带着猜测之色,失的这一元怕是正在她头上。 此时正坐在第一排的乌仪却轻咳了一声,像是他自个儿考过乡试一般。 煞有其事的说道:“考秀才和考举人能一样吗?这可不能相提并论!” “也有不少聪慧之人考秀才只需一年,但耗上数年或者一生都考不上举人的老秀才,那不是比比皆是?” 后头已然坐到第三排的方元月,抬起头不屑的看那夸夸其谈这人一眼,坐这应晨堂两年都无法结业的人,竟也有脸评上科举。 就在旁边书案的姜如初听得一清二楚,她扭头淡淡的看他一眼,神情平静到,让正偷偷看过来的乌仪心下顿生憋闷。 他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粒尘埃。 乌仪顿觉脸上生热,他有些羞恼,向已经收回视线的姜如初扬声问道:“姜师妹,难不成你以为那院试能与乡试相提并论?” 姜如初听到身旁这人的声音,她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头吹了吹刚写好的五道算题的答案。 她拿起书案上的纸张,在众人的视线中,走到杜先生尚还空着的书案前,轻轻的平铺放下。 这才抬眼看来,“能不能相提并论,这得等我去考了乡试才能知道,但我能知道的是......” 她微笑提醒道:“如果两年连一门算课都无法结业的话,乌师兄,你怕是连这老秀才都很难当上了。” 应晨堂内忽的响起一阵低笑声,众人纷纷看向至今还顽强的坐在第一排的那人。 每一排书案的弟子都是轮了又换,第一排的师兄师姐们也都各自结业而去,唯有这位乌师兄,已然牢固的在此处坐了两年。 看着最前方那人,乌仪的脸色乍然爆红一片,不知为何她的注视让他觉得十分的难堪。 乌仪有些懊恼,羞愤解释道:“我.....其实我只是喜欢算课......也不是结不了业.....” 姜如初已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应晨堂。 算课,结业。 书院里各处都是对向平拿到亚元的酸言酸语,但向平本人,在知晓这个结果后,却再次不见人影。 一泓池水上伫立着一所水榭华庭,四周围绕着无数的奇花异草,烈日当头,映照着平静的池水。 一阵悠美的箫声从庭榭里飘扬传出,带着幽幽如泣之声。 九方淮序悠闲的躺在长榻上,他斜飞的眉眼微微阖着,嘴角微微轻勾,如玉般葱白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着。 地上的蒲团边上,向平却席地而坐,长发随风飞扬,她低垂着眉眼神色不明,唇边的长萧却吹得十分娴熟。 帘幕风微,箫声泣诉不止。 榻上的人眼眸未睁,朱唇却缓缓轻启,低柔的声音不悦的响起:“平平,你今日的箫声,我不喜欢。” 箫声乍然一止,向平缓缓放下手上长箫,眉眼依然低垂着。 四处的明窗前,清风吹起白纱在屋内胡乱飞舞。 她默然道:“公子,乐声由心而发,我亦无法随意操纵自己的心境。” 九方淮序乍然睁眼,俊美的脸却似鬼神般可怖,他低柔的声音带上冷意道: “你在怪我?” 手持长箫的女郎身形微动分毫,也一言未发。 他缓缓直起身子,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神情冷冽的盯着蒲团边,坐在地上的那人。 “已是亚元,还有何不满?” 地上的女郎抬眼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头去,这沉默的一眼已足以看出她的回答:不满。 九方淮序眉心微动,“你声名狼藉,不宜太过出风头。” 向平缓缓抬眼看来,眼里没有一丝情绪的说道:“公子答应过,会让我成为最受瞩目的那个人。” 九方淮序站起神来,一身淡绯色长衫曳地,本是十分轻佻的装扮,在他凌厉飞扬的五官下,却像只吃人的妖鬼。 “.......你现下已然是最受人瞩目的女郎。” “亚元足矣,便是那姜如初将来也及不上你的风头,古往今来,女亚元能有几个?” 他微微侧头,声音居高临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傲然道: “.......我九方氏从来都是凌驾众世族之上,你既择我为主,定然也只能做超群越辈之人。” 向平沉默着,心中却依然只觉不够。 她要做的,可不仅仅只是最受人瞩目的女郎,而是在所有人中间,不论男女,她都要是最瞩目的那一个! 九方淮序看出她的贪心,轻轻哼笑一声,光着脚缓缓走到她的跟前,微微俯身。 玩味的打量她,“想要做人上人,你自个儿没本事可不行,只想着本公子费心扶持你,你又能回报我什么呢?” 向平精致的眉眼定定的直视着他,身后轻纱狂舞。 她轻声开口:“唯有己身,肝脑涂地。” 第211章何止凄凉 转眼又至年关,前两日刚下了今年来第一场雪,整个无崖上白茫茫一片,只剩静谧。 姜如初正从寻希书院那边回来,她刚给老师送去年礼,又在临风居内同老师以及几位同样没有归家的弟子过了一个年节。 她已接连两个年节没有归家,姜氏派人送来了许多的年货,干菜熏肉之类,姜母也给她备了许多的御寒之物,手炉棉被等,还有好些丝绵衣物。 听闻家中的糕点铺生意蒸蒸日上,邻里街坊时常照顾生意,桂花的母亲安氏在铺子里帮衬,同她母亲二人一起似乎还将糕点生意打理得有模有样。 入眼望去,这座山间的书院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姜如初轻轻的一脚踩上去,积雪发出便发出嘎吱的轻响。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云川书院内大多的弟子都已下山归家,各处的小院也都是四下无人,她所在的院子里自从冯素走后,一直没有人来居住。 小桂花也被她托人送回凤台县过年节,因此这些日子的小院应当就只余她一人,她倒是没有什么不习惯,去年也是如此。 但当姜如初将院门“嘎吱”一声推开后,却是一愣,她的屋子门口正蹲着一团红扑扑的人影。 听见开门声,那团红扑扑的人影从臂弯处抬起头来,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姜如初,你怎么才回来?”周灵沙哑的声音响起。 姜如初很是意外,“周灵?正是年节,你怎么在此处?” 周氏贵女,就算不去盛京拜年,也应当是在家中陪同长辈一起做贺才对,怎么会突然回到书院里来。 待她到周灵跟前,才发现这人一双眼睛通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正仰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瞧她。 姜如初怔然一瞬,没有多问,只是伸手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默默的递过去,又将一只手递过去。 轻声道:“地上凉,快起来吧。” 周灵闷不吭声的伸手,冰凉的手搭在姜如初暖烘烘的手上,冷热碰撞,霎时激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姜如初惊讶道,打量着她一身凌乱,长发以及大氅上都是雪花融化后的湿意。 周灵似有些被冻傻了,只是愣愣的摇了摇头。 姜如初便也不再出声,默默的将她拉进屋里,将她安置在一旁的矮塌上,接着又去生炭盆。 将炭盆放在某人脚边,她又去开窗通风,再点燃小炉子烧水。 周灵缓缓的解下自己濡湿的红色大氅,呆呆的坐在矮塌上,看着屋里那人一通忙活。 这间在她眼里再简陋不过的屋子,缓缓的升起热意,有一人在她的跟前走来走去,她的眼底瞬间又多了几分热气。 一张热气腾腾的擦脸帕递到她模糊不清的眼前,热意十足的水汽熏得周灵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擦擦脸和头发,小心受风寒。”头顶上的人平静的说道。 接过那张热得她手心发烫的帕子,周灵眼底的热流便瞬间倾泻而下,她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哽咽:“......冯素死了。” 姜如初神情一怔,愣然出声:“怎么会?” 冯素虽病了很久,但精神头一直还算不错,并且早已下山回家请名医相看......突闻她去世的消息,眼前人好一会怔愣。 姜如初想起在施家的席宴上初见时,那个奚落范芝,张扬好胜与周灵二人互不相让的年轻女郎。 她今年应当也不足十六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 尽管姜如初很不想相信这个事实,但冯素确实是去世了,并且在年关时已然下葬,是周灵亲眼看着盖棺的。 周灵一边说着,一边默默流泪,“冯素是未嫁女,不能葬在冯氏祖坟,就那么孤零零的在那山头草草下葬......” 想到此,她眼泪无声的流下,神情难掩悲戚。 冯素自小立志要考上女官,向来以冯氏先祖为荣,谁知骤然早夭,竟连家族墓地也不能进,下葬时冯氏更是无几人相送。 何止凄凉二字。 周灵从小一激动就爱哭,但这是她第一次,内心平静到只剩空落落的一片,眼里的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姜如初闻言,也不禁悲从中来,未出嫁的女郎就连去世后,也要遭到如此不平的对待,这世道对女郎当真是无情无义。 她默默上前,将垂泪不止的周灵揽进怀里,轻声安抚道:“眼下世道不仁,哭是没有用的......” 先人在前,吾辈前赴后继,早晚有一日,所有的女郎都能迎来属于自己的仁义盛世。 周灵伤心中又带着些许气愤,含着泪恨声道: “亏冯素还对她那兄长那般好,为了他与我断交多年,如今她下葬,那冯言竟连人影也瞧不见!” 听说那脏心烂肺的是投行伍去了,可投什么行伍便就要急在这两日,能抵得上见冯素最后一面? 姜如初一愣,霎时想起那人,想起初时在寻希书院见到冯言身躯凛凛,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当时她第一想法便是这人不像个书生,合该去参加武举才对,如今听闻他当真投行伍去了,她只觉世事奇妙。 她默然道:“也许世人,早便各有既定的道吧......” 年关过去,寒意渐渐淡去,书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自冯素去世后,周灵伤心了一段时日,今年再开学便忽的搬到姜如初这个小院来,住进了原先冯素住过的那间屋子。 如今二人比邻,日日相对,姜如初的日子也因她的到来更加的“生动”了一些。 “姜如初,今日细雨霏霏,快起来该去玉尘堂听史学课了!” “姜如初,今日天色阴沉,咱该去文虹馆听律学课了!” “姜如初,今日晴光潋滟,不如去马场骑马射箭啊!” 屋门每日准时被拍得咚咚作响,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某人,披散着长发,怨气十足的打开门。 姜如初伸头瞧了瞧尚还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天际,面无表情的看向眼前一身利落骑装的周灵。 麻木的问道:“这天都还未亮,你是如何看出晴光潋滟的?” 周灵长鞭在手上无意识的敲打着,自顾自熟练的便从她的身旁挤进了她的屋里,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榻边上。 毫不脸红的说道:“昨夜观天象,星子满天!” 第212章麦饭藿羹 时间就这般飞逝,转眼又是两年。 这两年里,头一年贺知书如愿考上秀才,来了云川书院就读,次年已是童生的范芝,便也紧随其后,也来了云川。 静雅舍里,如今的头名已是江海诚师兄,傲然下场的杨凡屡考不中,县试考了两回方过,今年的府试又是名落孙山。 曹桂茹师姐如愿过了女官初选,去盛京参加女官选拔去了,邓颖师姐早过了选吏考试,据说现下正在大兴府某一处小县做刀笔小吏。 田琴年岁不小,已顶不住家中压力下山嫁人,蒋慧也已退学,不知是去了其他的书院进学,又或许是也已嫁人。 倒是车雪还坚守在寻希书院内,听闻她每年负责接引新弟子,自个儿也还打算想要参加科举....... 姜如初依然在云川书院内一边种地,一边读书。 只不过现下她种地的地方不仅是在陈山长的菜地里,也逐渐的扩展到了山下农人的田地里。 新品种的胡瓜终于试种成功,一次能结一溜长长的胡瓜,产量翻倍,还有一种尖头圆尾的猴瓜,更是一年能种两季。 尤其是还能存放许久,深受山下百姓的喜爱....... 姜如初从撒种到育苗再到栽秧结瓜,一应过程俱是亲力亲为,看着种出的各种菜瓜,她成就感十足。 陈山长让她下山将这些菜瓜的种法教给山下的农人,劝说他们种植,并且要时常前去督促查看,确保农人们进展顺当。 姜如初长期来往于山间,倒是练出了矫健的步伐,气色也比从前要红润许多,身子也强上不少。 如今连骑马射箭,挽弓拉弦,她也从之前不知有力多少倍。 眼下姜如初刚从一户农人家中出来,她谢绝了这家人留饭的好意,背着大背篓就要往回赶。 一位挽着衣袖的中年妇人,着急忙慌的从屋内追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大饼。 “.......秀才娘子!”妇人急声唤道。 姜如初听到背后的声音,背着背篓回身看过去,看到她手中的大饼,顿时无奈一笑。 “燕婶子,我都说了不用了,我脚程很快的,回去还能赶上吃晚饭.......你家孩子多,还是留给弟弟妹妹们吃吧。” 她与大强叔二人靠着十来亩地过活,一家人仅靠着种地养鸡拉扯三个小子和一个丫头,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燕婶才不管那么多,固执的要将自己的大饼塞到她手里,笨拙的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这是专门给你烙的......那几个小崽子吃得多了去,省这两个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她扯出一个笑容。 秀才娘子常常来她家帮衬做活,初时总让一家人畏畏缩缩,不敢亲近,时日久了,才发现这位秀才与旁的秀才实在有些不同...... 后来多亏了她送来的胡瓜与猴瓜,他们家今年那青黄不接的两月,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才能熬过来。 这妇人心中千言万语,便都化作了眼前这两个大饼。 姜如初坚定的推拒,这些贫苦百姓家的米面都是有数的,若是每次来都吃人家的口粮,怕是人家到月底那几天便要饿肚子。 燕婶见她不收,顿时一急,忽的将大饼都扔进她的背篓里,自己赶忙后退,往回走去。 着急的挥手道:“你们读书人身子金贵着,哪能饿着走路,快快上山去吧,免得天黑了!” 姜如初追上前两步,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挥手走远。 这山下的百姓朴实,旁的人家的伯伯婶婶也总是这样,每次不是给她烙饼送吃食,就是给她做鞋袜,明明自己家中更需要这些。 姜如初背着背篓默然转身,现下百姓家中主要都是以麦饭藿羹为食,她带来的菜瓜最多也就是顶顶急,哪能比得上米面有用。 背篓里的这两张大饼,实是有些太过沉重。 回到后山时,陈山长正在做晚饭,刚焖好一锅白饭。 姜如初看见那锅里的热气腾腾白生生的米饭,又看向背篓里完好未动的两个大饼,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陈山长一抬头注意到她低落的神情,又看向灶上刚焖好的饭,顿生奇怪道:“怎的,吃腻本山长的饭菜了?” 不想眼前这孩子摇摇头,却说出一句让她怔然的话。 “要是山下的贫苦百姓,也能日日吃上这大白饭就好了.......” 姜如初蹲在背篓前,低头盯着里面。 低声道:“他们家中大多都是吃麦饭豆饭,便是家中有种稻米,也都拿去换银钱买粗面,一年也舍不得吃一次咱们这一顿......” 姜如初轻叹一声,她虽出身不显,但两世加起来也没受过挨饿的滋味,更没吃过麦饭藿羹。 比起贫苦百姓,原来她也算是高坐云端。 她轻声道:“要是有一种稻米,也能像猴瓜一样一年种好几次,产出丰厚就好了.......” "但他们的田地也不够,太少了,那些地绅低价收田,手里攒着那么多的肥田,宁肯荒着也不愿租给穷人种......" 她正细数着那些地绅的可恨,头顶上突然响起陈山长的声音。 “姜如初,你结业了。” 姜如初骤然抬头,看向已然收回视线的陈山长,神情意外道:“山长大人,为何这般突然?” 她的胡瓜和猴瓜初显成效,还未来得及劝说山下的农人家家户户都种上,还不算真正的种植成功。 陈山长已然抄起木勺给她舀了一大碗饭,塞到她的手中。 “没有为何,吃完这顿以后就不必来后山了,只剩一年便是乡试,你接下来的时日应当专心读书。” 姜如初看着手里的这碗已吃了三年的饭,怔然点头。 随即放下碗起身,一挥衣袖,端端正正的朝面前已经背过身子去的陈山长行了一个大礼。 朗声道:“学生姜如初,多谢山长大人,授学结业之恩!” 第213章又是一年 永顺二十九年,又是一年乡试年。 七月二十日,正值酷暑。 连热多日,今日忽的从西边飘来一坨乌云,不多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雨点落下,敲击着屋脊泠泠作响,似在弹奏乐章。 姜如初刚在玄晖阁二楼对弈完,正打算回去,忽的大雨倾盆而下,毫无预兆,将她拦在了一楼门口。 她没有伞,只能望雨兴叹,好在连日的暑气终于消下去许多。 此时,阁内亦有许多弟子被雨困住,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望着外头的大雨,瞧着谁也没有带伞。 二楼快步追下来一个人影,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 瞧着那孑然而立的身影,他拿着外衫上前,笑着开口:“姜师妹,忽然瞧见落了大雨,就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姜如初闻声回头,神情有些意外,“贺师兄,你不是在跟严师姐对弈,怎的这么快就下来了?” 严云师姐就算棋力不敌贺知书,按理也不可能输得这般快。 贺知书笑了笑,“我让她等着,知道你着急回去,我先将你送到院子门口,再回来接着下也不迟。” 他抬手示意手腕上的外衫,“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的,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说着,贺知书便举起外衫,作势要遮到二人的头顶。 姜如初正迟疑,这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隐隐欣喜的声音:“姜师妹?今日可是正巧了......” 她顺着声音往后一看,便看到依然执着的拿着一本棋书的成克己,正满脸笑容的站在她的身后。 见人看过来,他眼神微亮道:“正巧大雨阻路,不如来弈棋?” 贺知书闻声看过来,脸上的笑容渐淡,何时阻路......难道这家伙眼神这么不好,没有瞧见他们正要走吗? 姜如初哑然失笑,正要摇头,成克己赶忙说道:“不翻书了,如今我对弈时已不翻书了......” 这几年,这人每在玄晖阁见到姜如初从二楼下来,总想拉着她对弈,为人倒是十分的谦逊有礼。 但他下棋太死板墨迹,还总要一边对弈一边翻书,实在考验耐心,姜如初同他对弈两次之后,便总是婉拒他了。 后来这人实在缠人得紧,她便放下话:等你何时不用再翻书下棋时,再来找我对弈吧。 此时,成克己显然并不是什么“正巧”,而是今日一早瞧见姜如初上二楼,便掐点寻到门口来的。 顺着姜如初的目光,他看向自己此时手中正拿着的棋书。 有些赧然的解释道:“我不看......就是还有些放不下,需得拿在手中......”才能有底气与她对弈。 贺知书似笑非笑的看这书呆子一眼,回头看向姜如初轻声道:“不如我来?” 以他碾压二楼众师兄师姐的棋力,若让他来,怕是这位成师兄在他的手中撑不过一刻钟。 姜如初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吧.....” 今日已是她最后一次来玄晖阁,这位成师兄也是她当初第一次进阁内时对弈的师兄之一,如今她已弈遍二楼,棋力提升显著。 只是可惜,尚未有资质进入三楼,与棋课的蓝先生对弈。 最后与这位师兄对弈一回,也算是一个完美的收尾。 成克己笑容凝固的瞧了贺知书一眼,听到姜如初答应,他瞬间恢复笑意,笑容诚挚。 十分有礼的作揖道:“在下正是想与姜师妹对弈。” 这几年阁内一楼的师弟师妹们纷纷结业而去,弟子们来来往往,想与他这个“老手”对弈的不少。 他虽上不去二楼,但一楼内能与他弈上几个来回,还能让他有收获的却不多。 姜如初抬手回礼,“那便请成师兄选个位置吧.....” 她与成克己既要弈棋,便扭头让贺知书不必苦等,先去二楼将严云的那一局弈完。 贺知书看了正兴冲冲摆棋盘的书呆子一眼,便也只能点头,“也可,若你先下完,定然记得要唤我一声。” 见眼前人点头答应,他这才脚下一抬,往二楼去了。 姜如初一甩衣袖盘腿坐下,与成克己二人对面相坐。 猜先时她拿到黑子,二人便开始你来我往的落子。 此时因大雨瓢泼,没有带伞的众同窗们也都正闲的无聊,一扭头发现有人对弈,也都颇具闲情逸致,纷纷围拢到近前观看。 “哟,姜师姐与成师兄.....” “这二人都有大半年不见一起对弈了吧?” 一楼的弟子们无人不识得姜如初,二楼的师兄师姐向来不屑与一楼的菜鸡互啄,一直都是抬着下巴上二楼,弈棋后便径直离去。 也就这位姜师姐与另一位严师姐,二人时不时就会到一楼来与他们这些人切磋几回,也玩儿过几次三局两胜。 有时两位师姐就在一楼对弈,杀上几局,让他们这些人也能在一旁观棋学棋,不解处二位师姐也是不吝指点。 因此一楼众弟子对严云和姜如初的为人和棋风都是再熟悉不过,对两位师姐的观感也是尤其好。 “姜师姐这棋风是愈发犀利了,师兄不知这次能否招架得住......瞧着成师兄的棋力似乎也有精进。” 有师弟戏谑的笑着出声问道: “成师兄,你今日这架势,莫不是想要一雪前耻?” 成克己眼神黏在棋盘上,落子的动作十分的谨慎,待落下一子他这才扭头看来。 故意板脸道:“莫要吵闹。” 这一圈的师弟师妹都与他朝夕相处许久,自然都知晓这位成师兄的脾性,反倒纷纷笑出声来。 姜如初执起一子,抬眼看来,笑着提醒众人:“观棋不语,莫要扰乱棋手思绪。” 周围一圈的弟子接连点头,顿时收敛笑声,神色赞同的低声默念道:“观棋不语,观棋不语......” 外头的大雨哗啦啦下个不停,阁内的棋盘上,黑子与白子也啪啦的接连落下。 “成师兄,你如今落子的动作快上不少。”姜如初见对面这人频频的看向一旁放着的棋书,笑着出声道。 成克己收回目光,汗湿的手摩挲着手中的白子,眼神一直黏在她落子的地方。 勉强笑了笑道:“姜师妹,你如今下棋倒是没有从前那般快了.......”每一步都是沉谋研虑,更让他无力招架。 第214章等等他吧 雨势减小,屋内只剩周围一群观棋之人的呼吸声,以及接连响起的落子声。 此时,棋盘上的白子被杀得一片凌乱,十不存一,黑子已然攻陷棋局大半,最后的胜负即将分出。 姜如初落下最后一子。 一局棋弈完,不出意外,成克己输了。 周围的弟子纷纷吐出一口气,还以为成师兄这次能一雪前耻呢,果然又是败北。 一位师弟忍不住叽歪:“成师兄,你这一手就不该下在此处......” 另一边的师妹们白眼,“你行你来?谁知道姜师姐早就埋好伏手?” “就是.....马后炮,成师兄紧随其后的这一手,你不是还点头来着?” 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成克己一起复盘。 姜如初透过人群往外看去,注意到外头的大雨尚未停下,忍不住轻叹一声,她本还打算早些回去收拾行囊。 八月十五,便是今年会宁郡乡试的日子,此去郡城有半个月的路程,最迟月底她就得出发,因此这两日她便已开始准备。 瞧着又开始下雨,她便想到那年院试路上的倾盆大雨,耽误了好几日,如今路途遥远,真有耽误可不是小事。 她琢磨着要雇马车走官道,还是乘船走水路利落...... 姜如初回头看来,对面的成克己还在琢磨面前的这盘棋局,专注的拧着眉头,神情似有恍悟。 周围的弟子们都接连有好友来接,纷纷朝两位师兄师姐告辞。 姜如初同众人微笑拱手作别,这才看向对面那人也打算要走,“师兄,我也该告辞了。” 她的告辞,指的却不只是眼前之事。 成克己抬头看向眼前人,脸上浮现出一丝畅快的笑意,欣然点头道: “姜师妹,与你弈棋总是收获颇丰,我如今不翻书倒也无碍,以后大家要常常切磋才是......” 姜如初微笑摇头,“成师兄,我下个月要去参加乡试了。” 成克己一愣,这才想起这位师妹读书是为了要去科举,不是他这等整日钻研在棋道里的人。 他忽的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道:“以姜师妹的才学,乡试定然是榜上有名的,说不得还能去国子监......” 并不是所有乡试上榜的举人都能有资格去国子监就读,会宁郡乡试录取一百二十人,须得是前五十名才有资格成为监生。 “......我年底应该也前往,到时候咱们在国子监内,照样还能一起弈棋。”成克己神情自如的说道,表情带着欣然的鼓励。 姜如初怔然一瞬,意外道:“成师兄,你也要去国子监......” “你是贡监?”她随即恍然。 通过科举上榜进入国子监的,叫做举监。 但去国子监的方式不止有科举,自然还有其他途径,一所有名望的书院也能通过选贡的方式,一年朝盛京国子监举荐两位优异的弟子,这种便叫做贡监。 但成克己却摇了摇头,眼神再次专注的落到棋盘上。 神色自然的说道:“......我是荫监,” 姜如初愣住,本朝规定,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子弟或勋戚子弟,才能通过恩荫的方式入国子监就读,这便就是荫监。 空气忽的安静了一会儿。 她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成师兄,不知你的这个‘成’,与盛京成氏的那个‘成’是......” 吴杨崔萧,周成袁赵,盛京的世家大族,咳嗽一声其下的无数世族门户都得战战兢兢的存在。 但这位姓成的师兄素日里不论是为人还是衣着都实在低调,让她完全没有将他与盛京成氏想在一起过。 成克己头也未抬,开始一颗颗的捡棋子。 随口道:“我家就在盛京,想必就是你说的这个盛京成氏吧......应当是同一个字儿。” 见姜如初还不急着走,他抬眼看来。 神情试探道:“......不如,再来一局?” 姜如初已然站起身来,麻木道:“师兄,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师妹我还得回去收拾行囊,准备乡试事宜。” 这位成师兄在这玄晖楼内默默无闻,除了钻研棋道之外便毫无存在感,任谁也瞧不出他居然与周长济出身不相上下。 眼前人也是高门子弟,她辛苦所求的,只是他们随口一提。 成克己倒是个十分明礼的,闻言立马道:“这倒是,还是姜师妹你的乡试重要......” 若是考不好,怕是就去不了国子监了。 他抬头认真嘱咐:“好生考啊师妹,定要争取到考前五十名,我可还想在国子监与你对弈呢。” 姜如初异常平静的声音从背影传来,“师兄放心,师妹我尽力不让你失望......” 她走到门口,瞧着雨势渐小,就这般走回去应当也不会淋太湿,但又想到还在二楼对弈的贺知书。 正迟疑着不想打扰严师姐的棋局,便瞧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个女郎,头顶着一把油纸伞,手上还正拿着另一把。 范芝走近时看到姜如初毫不意外,绽放出一个笑容道:“姜师姐,就知道你应当还没回去......” “师姐,这给你拿的伞。”她走到跟前来,顺手就将手中的另一把伞往前一递。 姜如初接过伞,笑看着她走到身旁,“范师妹还是这般细心。” 范芝在一旁轻轻的跺了跺脚,抖去一身的湿意,水珠从她合上的伞面上滚落下来,滴落成串。 她有些歉疚的笑道:“方才雨势太急,我也不敢出门,让师姐久等了......贺师兄应当还在楼上吧?” 姜如初点点头道:“他还在楼上对弈。” 她看向范芝手中唯剩的一把伞,笑着道:“还好有你寻来,既有你等他,那我便先回去了。” “姜师姐,等等贺师兄吧.......”身后的人语气有些急切。 姜如初正撑开伞要走,却被身后的范芝叫住,她回过头来。 有些好笑道:“怎的?你贺师兄还会迷路不成?他跟我又不顺路。” 贺知书这等男弟子住的院子,与她的院子不是一个方向。 范芝神情一顿,张了张嘴,却只是怔怔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雨势又大了两分,敲击在附近的梧桐叶上发出哗啦啦的乐章。 两息之后。 她模糊的吐出一句:“可若是......他想跟你顺路呢?” 第215章谁先谁后? 范芝模糊的声音响起:“可若是.....他想跟你顺路呢?” 雨势忽的增大,让身侧之人的尾音变得有些不清晰。 姜如初手上的动作稍稍一滞,她直视前方,油纸伞缓缓的举过头顶,“范师妹,我就先回去了。” 范芝神色一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只能看着那个人影毅然的举着油纸伞,坚定不移的走进了雨帘中...... 豆大的雨点击落在伞面上,附近的梧桐叶上,书院的石板路上......姜如初的耳边,只剩下这些悦耳的声音。 她的鞋面已然被雨水浸湿,正要低头去看。 忽的听到后方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呼唤声:“姜师妹......等等......” 姜如初站在原地静静的回过头去,便看到贺知书没有拿伞,独身一人淋着雨追赶而来。 雨珠从他清秀的额顶滑落成线,在白皙的下巴处滴落成串,见前方的人停下脚步,他刚要露出一个笑容。 “别追过来......”前方隔着几步远的人平静的扬声道。 他脚下步伐微微一滞,缓缓停了下来。 姜如初静静的注视着贺知书的还未展露便已消失的笑容,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已然明白她的明白。 她平静到有些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贺知书,别再追来了,回去拿上你的伞,走对的那个方向。” 贺知书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眸中的神色在雨势中看不清,只知他是一直注视着这个方向。 随后一道闷闷的声音响起: “我只是想问问你乡试的准备,你打算何时启程去郡城......” 二人之间就这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姜如初缓缓皱起眉头,打量着眼前人,看向他的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恍惚。 她想起了当年寻希书院中的朝夕相处,又想起那些与他一同往返于无崖山之间的轻松时日。 起初他是那般的随性懒散,眼底没有任何对世俗功名的向往。 他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也曾说过科举不过是追名逐利...... 良久,姜如初轻叹一声。 她毫不留情的举伞转身,只留下一句:“......不要勉强自己,你不适合今年下场。” 他考上秀才时勉强跻身二等增生,当时险些就失去可以乡试的资格,如今贸然下场,不中的几率很大。 就算侥幸得中,也大概率是进不了前五十名的。 考上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他若再读三年,拿个好名次,举官时或许能得个不错的空缺,这也是他祖父对他的期望。 雨势愈发急切,噼里啪啦的声响掩盖了许多旁的声音。 贺知书脚下微动,最终再没有往前走一步,只是默然无声的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走远。 直至那道人影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手随意的抹了一把脸,怔然一笑。 你怎知,我是在勉强呢....... 接下来的时日,姜如初便不再去书院听课,而是专心致志在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郡城的一切事宜。 如今云川书院的十八门课程,通过四年的苦学,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数,算学、经学、史学等众多课程中,她已结业十一门。 其中尚有未结业的骑射课,画课等旁的风雅课程,她都有观摩学习,虽不精通,但也都能从容应对,不再如从前般是个门外汉。 风云榜上,自从上个乡试年向平去了国子监,周长济去游学后,头名便成了陆安南。 姜如初至今已至结业,依然只是第二名。 而近日,云川书院风云榜的头名以及次名,皆要去郡城参加今年的乡试,这个消息也引得书院内众多的弟子纷纷关注。 听闻甚至有弟子偷偷的在书院设了赌局,便赌这一次乡试中,书院的头名和次名,谁在秋闱拿到的名次更高。 “你问周师兄?周师兄当然不算了!” 做赌的弟子白了周围这圈人一眼,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竟然还有人敢问出口。 谁不知道周师兄是今年解元的热门人物,他若下场,大概率便能摘得解元,将他放到赌局中还有什么意义? 这弟子朗声强调道:“周师兄不算其中啊,咱们赌的是陆师兄与姜师姐二人,就赌这一次二人谁在桂榜上的名次更高!” 这二位大概都是能榜上有名的,只看高低罢了。 但据说这次其他府城也有好几位解元的热门人物,亚元、魁首怕是不行,但若能拿个四五名的经魁,或是第六名的亚魁,再不济前五十名以内。 对一所书院来说,同时上榜三个弟子,那也是莫大的荣耀。 “咱们读书人可不能做赌徒,咱们不赌银钱,就落名画个押,到时候输的那一方,额头写字在院内游示,七日不许擦掉。” “怎么样?各位同门来刺激一把?” 书院内的风云榜是靠积分积累,数门课程的差异之下,这排名其实有时候并不能代表才学。 更何况,科举考试中考的那是实打实的学问,并非风雅之事,到了考验真才实学的时候,这二位的高下,还当真不好说。 但正是这种未知的赌局,下注时才更让人激动期待。 书院内的寒门子弟,大多以陆安南与林望舒为首,陆安南更是在大同县上一次的院试中拿下案首,是无数寒门子仰望的存在。 因此在他的名字上画押落名的不计其数,皆是带着对寒门出贵子的坚定信念。 “陆师兄家境清寒,前无名师领路,后无家族借势,全凭自己寒窗苦读,他才学斐然......定能一飞冲天!” “对,陆师兄苦读多年,风云榜又是榜首......” “姜师姐虽当年是小三元,但这其他的县的小三元......怕是也不及我大同县一个院案首的水准。” 众弟子各方面权衡,最后大多数都压在了陆安南的名字上。 但在姜如初三个字上面画押的弟子,却也不少,其中出人意料的尤其以女弟子偏多。 曾在留芳斋听过经学课,以及在碧玉斋习过画课的女弟子,都还未忘姜如初当年姿容无双的身影,纷纷在她的名字下方落名。 范芝笑容浅淡,落了名后便翩然离去,连紧邻姜如初旁边那个名字是谁都不曾多看一眼。 应晨堂的方元月也在此时赶到,她脚下轻快,脸上的笑容难掩兴奋,当即利落的在姜如初的名字下方落了名。 乌仪紧随其后,好一番纠结,最后牙关一咬,闭了闭眼放在了那个他好歹熟悉一些的名字上。 姜如初啊,你若是让我额头写字去丢大脸,我就......我就咒你以后一辈子嫁不出去! 严云听闻正雅堂竟有弟子设局做赌,好一会儿才匆匆赶到,当即毫不犹豫的在姜如初的大名上画了押。 姜师妹志向远大敢与儿郎争先,便是为她额间写字也无妨! 林望舒在众弟子惊诧的目光下,竟然也将名字写在了姜如初的下方,她抬起头看向前方这一群震惊不解的男弟子。 “林师姐,你可是咱们自己人,你竟然不相信陆师兄?”这二人明明一向形影不离。 眼前的女郎淡淡回道:“林望舒不是谁的林望舒,我亦能有自己的想法。” 这一场赌局引得全书院的男弟子和女弟子都有兴致前来一观,难得热闹了好几日。 不过三日后,周长济游学归来的消息,便迅速盖过了一切。 第216章准备启程 周长济游学归来,这个消息瞬间传开。 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五,乡试近在眼前,周师兄在外游学三年,书院内众同门早就翘首以盼,生怕他错过科举大事。 但在瞧见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影,牵着一匹瘦马忽的出现在书院门口时,却是让众师姐师妹们的芳心碎了一地。 眼前这个肤色较深、神情黯淡无光,一身灰布粗衣的人,真是当年那位高高在上,玉面冷眸的矜贵郎君? 除了那冷硬的轮廓一如往昔之外,周长济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众同门纷纷前来的围观下,他的神情也是丝毫未动。 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头顶上的云川书院几个大字,看了许久……眼底的神采似乎才逐渐恢复回来。 三年,整整三年...... 周围迟疑着不敢上前的一众同门,在看到他收回目光那瞬间,顿时茫然无言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有些面面相觑。 周师兄方才眼里闪过去的......应当是日头映射的光吧? 此时姜如初正同桂花一起收拾屋子,她这一离去,这座小院应当便有下一位师妹住进来,须得清扫干净才行。 周灵在一旁唧唧呱呱:“姜如初,你是没瞧见,我大堂兄那凄惨样儿,穿得跟那山下扒粪球的似的......” “听说陈山长给他的包袱里只带了二两银子,这点银钱够做什么?连我大堂兄从前的一根弓弦都买不到。” 听到这里,正在收拾书籍的姜如初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二两银子在她们这样的门户中只是一根弓弦。 但在寻常百姓家,两年的嚼头不是问题......在周长济手里,估计他刚下山吃顿饭,便能花费精光,也难怪会像她口中那般凄惨。 “山长大人,定然有她的思虑。”姜如初说罢又继续手上动作。 周灵心疼之余,却又有些高兴的说道:“你还别说,我大堂兄这次回来当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竟还同我点头打招呼了!” “听说我大堂兄还去了天护国那边......”周灵正说得起劲,扭头一看姜如初正将一大袋米面放进行囊里。 她顿时神情奇怪的出声:“你带这个做什么,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周家要雇一条船一起去郡城?” “船上什么吃食都有,无需带这些。”周灵提醒道。 周家为周长济包了一条大船,派了许多奴仆,特地走水路护送他上会宁郡,声势浩大,无人不知。 因为大船富余,周家在征求过周长济的意思后,特地允许云川书院内所有今年要去郡城赶考的秀才弟子,一起前往。 这个消息让书院内众弟子无不欣喜,纷纷欢呼。 赶考花费倒是其次,能考乡试的秀才倒是不缺路费。 但凡有乡试资格的秀才,前往郡城赶考时都能领朝廷发放的“宾兴费”,一共七两银子,用于保银、路上吃住以及考试用具等,节省些还能有富余。 主要是路途遥远,从县城到郡城半个月的路程,虽说一般山匪不敢截杀有功名之人,但难保会有那么两个不长眼的,若是抢些钱财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耽误考试! 他们都是寒窗苦读多年,虽只是个秀才功名但也是家中出色子弟,哪敢冒一点风险? 如今有周氏这样的大族雇条大船,奴仆护卫一路护送,路上不仅吃喝不愁,还能安安心心读书备考,谁能不欢喜? 更有许多不参加乡试的世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半个月的路程,甚至有人还筹划着要在大船上办文会,一路尽览风光。 姜如初自然听闻了这个消息,但她看向眼前神情不解的周灵,却是沉默的摇了摇头。 周灵一急,“你难不成想跟旁人结伴?旁人哪有我周氏安全!” 姜如初低下头去继续整理手中的米面,解释道:“我早已雇好马车,是相熟的车夫,十分安全。” 前几日她试着写信到青牛山,没想到还当真得到了头叔的迅速回信,比她想的要更积极,已然定好明日就出发。 这两日雨停天晴,就算路上有耽搁,定然也能提前到郡城。 周灵这次也要一起前去,乘着家中大船去郡城玩耍个把月,原想着正好与姜如初同路......谁知这人却另有安排! 周女郎不高兴了,神情十分不满,“咱们一起去,来回都能作伴,这多好,我大堂兄也点头应允的......” 几年过去,如今桂花已然是一个小小少女的模样,正手脚麻利的收拾姜如初的衣物,她闻言忍不住接口道: “我家女郎说你们大船去的闲人太多,太过吵闹,半个月的路程怕是无法安生读书,还是自己......” “桂花,住口。” 姜如初责备的看她一眼,这小丫头如今胆子大了,之前瞧见周灵盛气凌人的过来,还不敢说话呢。 她看向周灵,解释道:“在你家雇大船之前,我便已雇好车夫,早便.......” 正是“闲人”的周灵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扭头便气冲冲的往外走去,这些个闲人,非挤到她家大船上来作甚! “哎,周灵......” 姜如初在身后叫不住她,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的收拾行囊,明日一早出发,因此今晚她就得先下山候着。 大道孤且直,向来都是独行。 于是第二日一早,周灵兴冲冲从外头奔进来时,“姜如初,那些个闲人我都赶.......” 她剩下的话霎时梗住。 映入周灵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屋子。 第217章上路 七月底,正是暑气当头的时候。 姜如初今年已是十九岁,五年苦读,如今她个头拔高不少,气质沉静,身子康健有力,正好经受得住暑热潮湿,长途奔波。 这个年岁,不会因为太小而被人轻视,但因脸嫩又不至于让人太过防备,正好可以做许多蓄力之事。 在国子监半年足以理清盛京所有当权者以及世族门户关系,次年三月便能参加会试,殿试....... 当然,这个前提是她此次的乡试顺利。 几年的沉淀,如今乡试,其实她倒比从前考秀才时要更有底一些,至少她对科举考试的水平已有较深的了解,对自己的才学心里也有数。 一辆熟悉的马车远远的驶来,车辕上坐着却不止一个人。 几年不见,头叔在马车上远远的看到姜如初时,也是微微一愣,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两眼。 他一把跳下马车,“姜女郎,多年不见,瞧着长高不少......” 姜如初闻言瞬间露出一个笑容,“头叔,多年不见。” 眼前这位匪首车夫,脸上的刀疤依旧唬人,但眼底却难掩疲惫,想必这几年,东奔西跑的日子也不好过。 身后车辕上跳下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满脸络腮胡,让她瞧着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是当年青牛山劫道的那个大胡子。 马车后面另一人骑着驴缓缓上前,长得是又高又壮,身型似一座小山,也是熟人,姜如初奇异的还记得他的名字,胖山...... 大胡子目光怔然的打量她一眼,忽的便露出一个憨直的笑容,猛的一抱拳。 十分郑重道:“俺是大生,这次和我大哥一起送秀才娘子上郡城去!” 他忽的抱拳出声,声音也如他人一般浑厚有力,震得街上的行人纷纷惊讶看来,也猝不及防震得姜如初一愣。 后头骑驴的那个大汉也抱了抱拳,“胖山......” 他有些意外的目光一直落在姜如初的身上,显然也早已认出这是当年赶考的那个女郎,没想到大哥要护送的竟然是她。 想到这女秀才定然也记得他们的身份,胖山的神情顿时有些怪异。 头叔用眼神示意二人往后退,回头道:“你考乡试是大事,我特地多叫上这两个兄弟......” 他扫了一眼姜如初和她身旁的小丫头。 解释道:“郡城的路可不好走,路上恐不安生,我这两个兄弟都是好手,也都是靠得住的,一路过去也能安生些。” 姜如初乍然瞧见二人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但早已与几人打过照面的她,倒也不至于多想,半个月的路程,她明白头叔是为安全考虑。 她随即拱手朗声道:“见过两位大哥,路上有劳了。” 这副坦然无畏的模样,让对面这两位大汉都是一怔,有些稀奇的看她一眼,这读书人分明之前见过他们,难得竟丝毫不显。 头叔看向姜如初身旁这位小丫头,神情带着打量。 桂花收回偷看的目光,主动上前行礼,“给头叔问好,我是女郎的伴读,姜桂花。” 头叔本来还怕这两个兄弟吓着这小丫头,没想到仆随主,也是一个胆子大的,他顿时淡淡一笑,“......年纪跟我家喜子差不多。” 桂花倒确实不怕,昨夜里女郎提醒过她车夫脸上有疤,可能会有些吓人,但她却觉得,这车夫似乎瞧着一点也不可怕。 倒是后头两人一直盯着她家女郎,有些可疑…….桂花不由偷偷留着心。 姜如初接口道:“这是我家中给我选的伴读,头叔唤她桂花就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补充一句。 头叔点点头低声道:“快上马车吧,此次路途遥远,需得尽早出发。” 此时天光不过刚刚大亮,这处街角的行人也逐渐多起来。 姜如初点点头,正与桂花一起将行囊书箱等放上马车,身后的街上便响起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随即一道熟悉的女声不稳的响起:“姜如初.......” 这处的几人齐齐回头,便看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女郎,一身暗红色劲装,背上一把长弓,正疾驰而来。 周灵骑着红玉奔到近前,忽的一勒缰绳,一声嘶鸣。 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她动作凌厉,潇洒至极。 然而马蹄刚刚稳下,她十分不满的声音便立即响起:“姜如初,你怎么跑这般快!也不说等等我......” 马车旁的头叔与胖山几人都是眼尖的,自然能看出这女郎来历不凡,顿时互相对视一眼。 姜如初十分意外,“周灵,我要去郡城考试,等你做什么?” 周灵凌空下马的动作实在利落,引得马车旁的几人神色各异的打量她一眼,她也睥睨扫视几人。 随口道:“这是你聘请的护卫?瞧着有模有样的嘛。” 她奇怪的看向眼前人:“我也要去郡城,不是跟你说过了......” 姜如初愣了愣,“你不是要与你大堂兄的大船一起?我要乘马车去郡城,路途遥远,怕是没有你家大船那般热闹有趣......” 周灵牵着红玉走到她的近前,撇嘴看她,“什么热闹,我大堂兄今早便已将那些不考试的闲人统统撵走了......” “方才我本想去告诉你来着,谁知你动作这般快......” 她不满的看姜如初一眼,轻抚着红玉的鬃毛,低哼了一声道:“本女郎来都来了,那正好便一起走吧。” 姜如初回头看了身后头叔几人一眼,又看向红玉空空荡荡的马背,以及周灵身后唯有的一把长弓。 她慎重道:“周灵,我等不是去玩耍,郡城路途遥远,马车颠簸,半个月的路程,你吃不了这个苦的。” “我从前去盛京也是坐马车,那还更远些,有什么辛苦的!” 周灵挤到她的身旁,红玉的马头近在眼前,她嘟囔道:“再说我骑红玉......也不跟你一起挤马车。” 她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大船多没意思,整日在江上能玩个什么,还不如一路骑马扬鞭,潇洒恣意。 马车上的桂花已然整理好所有的行囊,头叔几人也已备好清水和干粮,一行人已然整装待发。 “姜女郎,不如就带上这位女郎,瞧着她骑马射箭应当也是一把好手。”头叔在马车上骤然出声。 周灵顿时应声,骄傲脸道:“那是,你这车夫倒是好眼力,本女郎射箭准头好得很,带上我,可比这两个护卫有用多了。” 胖山与大生两个魁梧汉子闻言,只是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 周灵若知晓眼前这几人真实身份,不知是否还能如此淡定...... 姜如初见她这般坚定,思衬一番点头道:“既如此,那便一起走吧,若是半路上受不住,可以让他们护送你回来。” 某人气哼一声,利落的翻身上马,白了她一眼。 “放你的心吧,本女郎还能不如你。” 第218章不要出声 七月二十六日,姜如初的马车正式踏上乡试之路。 会宁郡路途遥远,天气虽炎热,但好在不耽误路程,头叔驾车,另一边车辕有汉子大生警惕四周。 马车内坐着姜如初与桂花,马车外是骑着红玉的周灵,最前方是骑着驴的胖山,他时不时要往路的尽头或拐角处去探路。 一行人利落的从大同县城门出发,沿途奔波,前几日众人皆是神采奕奕,连奔了好几日也不见疲倦。 因为乡试在即,各府城县城皆是盘查甚严,但在看到户籍文书得知是去郡城赶考的秀才时,守卫都是恭恭敬敬,毫不犹豫的便放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期间有路过热闹繁华县城,也有路过荒凉无人的荒野,村落城寨云集,也有不少人烟稀少的地方只得几户人家。 山野青翠,平原一望无际。 南壁风光,已可窥见些许。 初时,周灵骑在红玉背上,高高的往山野处看去,揽尽风光,还嘲笑傻坐在马车内看书的姜如初。 她从小拘束,难得一次在外人面前不用端出贵女架子,一时似脱缰野马般,瞧着畅快不已。 中途休息时,随意起火烤的野物,可吸汁的草茎......都让周灵新奇,周氏贵女出行,自有仆从侍女烹制精致菜肴,何曾见过这些。 第二日休息时,她便指使着大生一起去射兔子野鸡,打到一只灰兔子还提溜着在某人面前来回晃了几圈,直到桂花笑着上前接住。 满脸络腮胡的凶相汉子,在她眼中丝毫没有威慑,起初这大汉也只当陪小女郎玩耍,不料周灵箭法当真很有几分精准。 射兔子野鸡等活物也少有失手,连头叔也点头称赞,胖山和大生两个大汉都不禁刮目相看。 姜如初满意的瞧见几个汉子意外的眼神,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周灵骑马射箭,本就不输儿郎。 读书之余,姜如初也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时不时放松的欣赏风景,期间她还忍不住坐到周灵的身后。 二人纵马恣意了几回,只觉天地皆宽。 头叔几人只是静静坐在车辕上,笑看着这烂漫的山野,但他们却时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只因平静的风光之下,却并不是真正的宁静。 随着行程渐远,过了县城就是荒野,走过荒野又是下一座县城,山野风貌逐渐也不再引起几人的兴致。 走到五六日时,周灵已是神情恹恹,甩鞭的动作也有些使不上劲儿,中途休息时吃的野味也再提不起她的兴致。 她不仅不再嘲笑姜如初,似乎连话都懒得再说了。 大生性子粗豪,朗笑着招呼她一起去射兔子,周灵也只是皱巴着一张脸,随意晃了晃手中的鞭子。 无力道:“不去,没劲。” 这么几日下来,连坐在马车内的姜如初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是整日骑在马背上的周灵,她忍不住从马车内伸出头来。 “周灵,要不要进车内来坐着,你整日骑马怕是受不住.....” 她话音未落,听到这“受不住”三个字,周灵已是迅速反应。 “什么受不住!不就是骑个马能有什么受不住的。”她绷起疲惫的身子,瞥了马车内的人一眼。 姜如初便无奈的收回目光,轻叹一声继续看书,头叔驾车十分稳当,会刻意避开坑洼处,让马车内的人不至于太颠簸。 次日要出发时,姜如初又问她一遍,周灵还是同样的倔强回答。 我周氏儿女,绝没有软弱之辈! 姜如初注意到她已然有些歪扭的姿势,心下一笑。 知她是因出发时说得那般豪情壮志,拉不下脸,又或许是真的十分想跟着去郡城,以为她真会让胖山他们送她回去…… 于是轻叹道:“好吧,实则是我受不住......马车内太过颠簸,你让我也来骑骑马,松快松快怎么样?” 周灵瞥着她的神情忍不住闪过一丝狐疑,“你当真想要骑马?” 马车内的人点点头,神情认真。 “对啊,总是窝在一处难免疲乏,你让我松快一番,你来马车上坐一坐,等会儿若是你累了......”咱俩再换一换。 然而不等她说完,周灵已然一溜的从红玉背上滑了下来,双腿落到地上的时候扯得她眉心一皱。 不用看便知,大腿内侧定然是磨破了皮。 坐上马车时,周灵情不自禁舒出一口气,随即歪倒在车内,也顾不得嫌弃这马车狭小,垫子硬邦邦...... 姜如初收回目光,纵马一笑,红玉识得她,骑着倒是也畅快。 就这般又往前走了两日,吃饭时周灵看到那些野物都直皱眉头,忍不住问头叔这附近哪里有酒楼。 头叔默然看她一眼,此处正值荒野,过几里才有一户人家,客栈都难得找到一间,哪里能寻到酒楼。 姜如初深知众人都有乏累,便提议道:“头叔,接连赶路几日实在劳累,咱们的行程已经够快了,倒不必过分着急,还是要休息.....” 头叔一路紧绷,似乎很怕耽误行程,大家一路都没有投宿休息过,闻言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稍后,胖山骑着驴探路回来,“十里外大概便能到一处村落,或许能寻户人家投个宿。” 于是众人便好好的歇了一日,周灵与姜如初还有桂花这等女郎也能好好的梳洗一番,换身清爽衣裳。 再走了几日,眼看着就要路过这最后一座县城时。 正哐当向前的马车骤然一停,姜如初手中拿着的书也是一晃,守在一边驱蚊虫的桂花正要伸头去看。 便听到外面头叔格外沉肃的声音:“几位女郎,不要出声。” 姜如初心中一凛,悄然放下书,正在打瞌睡的周灵茫然醒来,刚要出声询问,就被她一把捂在怀里。 马车外,头叔沉着脸勒住马车,眯着眼定定的看向最前方的一处半人高的草丛,他身旁的大生也绷着脸,缓缓坐直。 胖山一人一驴停在马车前方不远处,静止不动。 他神情凛然,忽的大声喝一声道:“几位好汉!我兄弟三人是青牛山来的......” 胖山夹着驴上前两步,抬手向上作了一个抱拳的手势: “这次只是送寨中老弱去郡城看病,向几位好汉借个路......都是一条道上的,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前方这处树丛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动静。 安静到有些诡异,似乎连风也静止。 第219章不长眼的 前方这处树丛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动静。 车辕上,大生忽的站起身来,“唰”的一下将衣襟敞开,亮出一身常年在山上练就的结实肌肉。 他一声暴喝气壮山河:“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你爷爷的路!” 一旁的头叔面沉如水,静静的盯着,一把匕首在手上慢悠悠的转着花儿。 驴上的胖山脸色沉沉,抱拳的手也缓缓的放了下来,伸手也将衣襟往两边一扯,敞开胸前结结实实的肌肉。 接着呵斥一声:“让开!” 前方这处茂盛的树丛终于抖了抖,里面窸窸窣窣钻出来三个手持铁锹、斧头、以及锄头的男子,眼神不甘的盯着前方这一行人。 没想到三人皆是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其中一个男孩看起来甚至只有十来岁的模样,却同另外两个男子一样都是目露凶光。 但看着前方这一行人中明显是练家子的三个大汉,三人即使眼神再有不甘,也只能咬牙提着家伙,悄声的闪到一旁。 胖山拢上衣襟,绷着脸一夹驴肚子,向前走去。 马车前方的头叔长鞭一甩,“驾”,马车便重新继续向前。 车辕上的大生就这般敞开衣襟,表情凶恶的坐下来,路过时,他的眼神依然紧紧的盯着路边这三人。 马车内的几人这时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周灵在方才就已迅速的抓紧她不离身的长弓,保持一副警惕又有些紧张的状态。 听到领头那护卫说什么“青牛山”时,她还用口型问姜如初,这座山来头很大?怎的不提我周氏,看这些人还敢放肆。 姜如初只是摇了摇头,她从车帘缝隙中看过去,瞧了一眼那三个面黄肌瘦的男子。 在头叔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的威慑下,三人眼底的凶光都还未散去,足以可见他们都是穷途末路,快要活不下去的人。 为了活命都敢搏命之人,怕是连做官的都不畏惧,哪还会顾及什么世族门户......除了比他们更凶恶,别无他法。 眼看着马车就要走过去时,路边那三人乍然瞧见牵在马车最后,油光水滑的红玉,四蹄矫健,马身健硕。 那男孩目中凶光大盛,趁着车头的人看不见,他忽的便冲上来,朝健硕的红玉扑去! 早在他的眼神目的明确的第一时间,马车内的周灵便已然迅速的搭起长弓,瞄准了后方。 就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将要碰到拴着的马绳那一刻,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到他的脚下,尾羽颤动。 那男孩惊得朝车内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到飞扬的后车帘中亮起一道箭头的银光。 然而这种威慑还是抵不过活命的本能驱使,男孩身后的两个男人也紧跟着追上飞驰的马车,挥着斧头冲向红玉的马绳。 车内的周灵不可置信的再次搭箭,她拉弦的手绷得十分的紧,急得脑门冒汗,却不知该射何处。 威慑毫无作用,这些人竟然要马不要命! 身旁的姜如初迅速的吐出两个字:“大腿。” 下一瞬,周灵几乎本能的便立刻听命,箭指大腿,“嗖”的一声第一箭便引发一声惨叫。 第一个刚靠近马绳的男人正被命中大腿,手中刚挥舞的斧头掉落,痛苦的一下缩到地上。 再是“嗖”的一声。 第二箭紧跟而来,也精准命中第二个犹豫害怕的男人大腿,他顿时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十分惊惧的看向马车内。 最后的那个男孩,眼中凶光早已换成惊惧之色,脚下追赶的步伐却依旧没有放慢,嘴唇咬出血色。 他目光渴望的看向红玉背上,紧紧盯着那精致不菲的马鞍。 跑得急跌倒在地也是手脚并用的赶紧挣扎起来,脸上都是摔出的血色,明知有箭瞄准,还是伸手就去拽红玉的马鞍。 神情像一只急着吃奶的小豹子,既凶恶又贪婪。 就在少年咬着牙拼命的拽马鞍那一刻,第三支箭也已搭在弦上,同样瞄准着他的大腿。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那支将要发出的利箭。 正绷着身子的周灵倏地扭头,便对上身侧之人复杂的神情,以及眼里那让她看不懂的神色。 只听姜如初轻声道:“给他吧......” 周灵手中的长弓颤抖着放下,愣然不解的看向那男孩因为死命追赶她们的马车,以致一头一脸的血色。 男孩惊喜又害怕的看了马车内一眼,成功拽下那副他拼命以求的马鞍,接着被红玉奔跑挣扎的力气拖到地上。 小小的身子猛的栽倒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出去老远。 他灰头土脸的在飞扬的尘土中抬起头时,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副马鞍,接着“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带血的牙齿。 男孩这才眯着眼,看向那已经飞驰走远的马车,方才他隐约听到一句温柔至极的女声:给他吧。 像是菩萨终于睁开眼,愿意怜悯众生的神音...... 他再次“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咬牙想,天上的神佛早就瞎了眼,哪里又还有什么菩萨! 马车内,周灵看着那凶恶的小豹子滚到尘土里,远远的成为小小的一团,直到彻底消失。 她射箭靶,射野鸡兔子,但从未想过有一日还会射大活人...... 周灵方才挽弓的手依然还微微颤抖着,收回目光怔怔看向身旁的姜如初。 若不是红玉是她从小养大的伙伴,一匹马于她而言其实也不值什么,更何况那男孩拼上性命想要追赶的...... 竟只是区区一副马鞍。 周灵甚至从未在意过她这副马鞍到底长什么样,她的鞍具都是马奴们在打理,红玉究竟有几副马鞍她也根本就记不清...... 马车外响起大生粗声粗气的赞叹声:“周女郎的箭法真不错!” 周灵正陷入不解的茫然中,根本听不进平日她最爱听的夸赞声。 姜如初默然一瞬,朝外出声询问道:“头叔,方才那三人瞧着不像山匪......” 车外的头叔“嗯”了一声,只是淡淡道:“......这一片流民多。” 大生粗壮的声音闷闷响起:“山匪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这些流民无根无凭,单枪匹马的,劫个道也是胡来.....” 青牛山虽也是活不下去的山民聚集,但他们都是一片村落里的族亲友邻,再如何也是有根有出处的,出手也会留有余地。 姜如初怔然道:“他们,都是搏命而来。” 一旁的周灵喃喃出声:“只是一副马鞍而已......” 第220章马鞍而已 一旁的周灵喃喃出声:“只是一副马鞍而已......” 刚刚松下一口气的桂花,闻言怔怔的看过来,她呐呐道:“周女郎的马鞍......应当也能值不少米面。” 周灵微微皱眉道:“能值多少?” 身旁的姜如初默然的接上一句:“......三条人命。” 若今日这三人遇上的不是她们,而是另外的达官贵人,直接将他们三个几箭射杀,这几人也只会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户籍的流民比牲畜都不如,随意射杀后官府都懒得搭理,三条命换这副马鞍,还未必能换到。 这三条命可以值一匹马,也可以只值一副马鞍。 更有可能......一文不值。 马车内的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车外的头叔以及大生都是神情微变,俱都沉默下去。 一时只听得马车哐当向前的声音。 路上再有敢靠近的人,都被前方的胖山斥退,或是被车辕上神情凶恶的大生吓退。 桂花一开始还担心这两个汉子会对女郎有不轨,一路走来,瞧着这二人都是尽心尽力,不由放下心来,还热心的上前给他们热汤饼。 她虽心里已猜到些什么,但也默契的选择缄口不言。 从此处荒野过去,便是最后一处县城,众人在城中歇息了一晚,再次启程时,便是直奔郡城而去。 四日奔波后,姜如初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千辛万苦的到了郡城巍峨的城墙下。 今日已是八月初十,离乡试还有五日。 郡城的繁华,自是县城府城不可相提并论,街道都宽大不少,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副大城气派。 尤其临近乡试,正值八月,会宁郡城里种的无数的桂花正飘香。 各路的考生赶来郡城,路边各色的铺面生意红火,街头小食诸如“登糕”“摘桂”等更是花样百出。 头叔几人护送姜如初进了城,便要离去。 因为从她考完试到放榜这期间一个月,她都要呆在郡城,放榜后也要和同户籍地的考生一起,跟随凤台县的县令走官道回去。 姜如初将车马费按照原定的翻了个倍拿给头叔。 头叔嘴里嚼着面饼,却是摇头拒绝。 姜如初一愣,坚定的摇头:“这怎么行,我原本只雇你一人,如今大生兄与胖山兄也一路辛劳护送,怎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她将手里的一包银子递过去,这是她路上就早已备好的。 再补充道:“你们也别急着走,我已让桂花去给你们三位定客栈,你们好好休息两日再走也不迟。” 头叔默然看她递过来鼓鼓的荷包一眼,只是淡淡道:“他们都是自愿跟随我而来的,无需女郎付银钱。” “客栈也不用......” 他静静的盯着她,默然一瞬道:“只望姜女郎将来若有机会再路过青牛山时,还能记得我这两位兄弟护送的情谊就行。” 姜如初神情一顿,手上的荷包停在半空中。 下一次再路过那边,会是什么时候....... 起初,头叔或许只是个简单的车夫,但在明知她看破他的身份还出现在她面前时,在她考中秀才送上那个“蟾宫折桂”时...... 几次诚心护送,甚至叫上自己的两个得力兄弟特地来跑这一趟,他所付出的,早已远超一个车夫的范畴。 一包银子,是在折辱这份情谊。 姜如初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她也明白,没有人对另一个人好会什么都不图,但有些人.....也不过图结个善缘,图能活个安稳。 她定定的看向头叔,重重的点了点头。 头叔沉默一瞬,郑重的抱了抱拳,“姜女郎,有缘再会,祝你蟾宫折桂,登高望远!” 后面的大生与胖山将面饼揣到怀里,纷纷向她道别,“秀才娘子,俺们走啦!” 姜如初拱手,“相逢定有期。” 大生临走时还不忘记冲不远处站着等的周灵挥了挥手,“有机会来青牛山玩耍啊,请你吃俺们山上的野味。” 他知周灵定然出身富贵,却只以为是个乡绅富商之类。 周灵一听野味就快吐了,赶紧冲他摆了摆手,“快走吧......” 这次的乡试考试是在城外的贡院,出了城门不过走个三四里,荒了三年,早已是杂草丛生,月初刚刚翻新出来。 这几日就有陛下钦点的主考官,以及其他副考官要住进去。 从考试前,到放榜后,中间将近一个月的时日所有的考官都不许离开贡院一步,吃喝都有人送进去。 姜如初要在郡城差不多呆上一个月,住客栈定然是天价,她便花高价寻人在附近租了一个小院。 院中有一棵桂花树正飘香,她屋子里也正有一个桂花在准备洗手作羹汤,正要考的也是桂榜...... “上上大吉。”姜如初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人,眼瞧着乡试就在眼前,也忍不住这般安抚自己。 周灵刚给红玉喂好草料,自己也梳洗一番,出门来便正好听见她对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默念。 忍不住笑她:“临时抱佛脚,小心神佛一脚将你踹开。” 周家在郡城也有几处院落,周长济自然是住在自家的院里,周灵起初叫姜如初一起过去,不出意料也被她拒绝。 似乎一路奔波劳累,周灵神情恹恹,这次倒没有多说什么,一番梳洗后,牵着红玉便向姜如初告辞。 她无精打采道:我要去找我大堂兄了,放榜后,我还得跟着一起上盛京去作贺呢......” 在周氏所有人眼里,周长济都是必中的。 周灵咂咂嘴道:“希望大堂兄真能中个解元,到时候我爹一高兴,说不得能允许我在盛京住久一点。” 姜如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她,沉默不语。 周灵抬头注意到她的神色,赶紧补充道:“我相信你,你也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姜如初摇了摇头,却是突然问出一句:“周灵,你有自己想走的路吗?” 周灵闻言一愣,她是周氏女,自然该走家族安排好的路,不外乎嫁入旁的世族联姻,又或是朝中某个权贵。 所有的周氏女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早知自己也不会有例外。 可她拒婚冯氏时,为什么就非要一个例外呢...... 周灵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去盛京,但这只是因为大家都要去盛京,可她就算去了盛京又能做什么...... 眼前人沉默了,牵着红玉就闷闷的往外走。 只留下一句:“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第221章乡试搜检 离乡试不到五日,姜如初除了去办乡试手续之外,这期间便再也没有出过院子,只是专心致志的读书。 每个郡城的考生录取人数都是不同的,这是根据每个郡的文风,以及人口的多寡和丁赋的轻重制定的,似会宁郡这般能有一百十二个名额已算是大郡,旁的郡城都只有七八十个。 会宁郡此次报考的考生将近四千,却只有一百二十人能上榜,其下一座府城能上榜七八个就已算是文风鼎盛,一座下县数年中不了一个举人,也是常事。 竞争何止激烈,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姜如初住的这个院子花了大价钱,离贡院不远,就是为了到时候不用在路上耽误功夫,也能早些去排队等候入场。 搜检入考场时,几千个考生要提前一天去贡院门口排队,从早到晚都不一定能查完,约莫要排到深夜去。 她从前攒的一大笔银钱,正是为这一遭。 这次乡试依然是要考九天,三天一场,但与院试不同的是,这一次中途交卷后不能出来,要在贡院里面等候下一场。 整整九日,在号舍做饭是难免的,因此姜如初才早早备好米面、煤油炉等,好在天气暖和要带的东西少许多,除了一条薄被褥外再带些防蚊蚁毒虫的草药就行。 桂花外出打听了一番,此次的主副考官已住进贡院里,周围的院子也来了不少读书人租住,每日都有考生前去贡院门口张望,被守卫呵斥也要站得远远的看。 “不知他们在看什么?也没瞧见那些大官露面......”桂花不解道。 姜如初从书里抬头,笑了笑:“大概,是想看个心安吧。” 乡试的主副考官都是由陛下钦点,从朝廷直接下派过来的钦差大臣,皆是翰林院的部院官,其他还有四个同考官,一般由本郡巡抚、总督等充任,还有许多旁的官员若干。 进贡院时,几队士兵严防,还要设帷帐遮挡,谁也瞧不着这些考官的真实面目,就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也避免考生投机取巧,专摸考官的喜好写文章。 阅卷时,所有的考官以及整个郡的大儒或已致仕的四品上的官员都会被请来一起阅卷,多方势力制衡,以确保公正。 如此声势赫奕,有些自平民农家出身的秀才,没有见过这等场面,难免心中发虚,太过紧张有时候还未必能考出自己真实的才学。 姜如初心中也一直提着,但去那贡院门口看没有意义,考官们进去之后是不许再离开一步的,也瞧不着。 唯有拿着手中的圣贤书,才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终于到了八月十四这一日,贡院龙门大开,所有的考生都要提前去排队等候搜检,迎接八月十五的考试。 贡院占地颇广,坐北朝南,为一处三进大院落。 桂花在鸡叫第一遍的就带着米面行囊去给女郎占位,然而等天刚蒙蒙亮,姜如初背着书箱赶到时。 还是看到前面长长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远在前方第一道大门外,入了这道门,才会有守卫开始准备搜检之事。 其他的考生要么探头探脑的站着往前看,要么坐在书箱上紧张的看书,也有一些考生带着小凳子,一看便是准备充足。 桂花看到她来,倏地站起身来,“女郎,你先坐着等等,我去瞧瞧前头到何处了。” 姜如初瞧见桂花也买了一个考凳,米面茶壶等都放在凳子下面的空格里,看着像是个百宝凳。 “别跑远了,快些回来。”她嘱咐道。 这里人头攒动,但考生大多都是男子,大约只能瞧见两三个女秀才在其间,她和桂花主仆二人在此处格外惹眼,时不时有考生异样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长长的队伍里,有一人早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个醒目的女郎。 但姜知望看着如今的姜如初,却有些不敢上前。 他迟疑的静静打量着她,留意到她温文尔雅的面容,以及从容娴静的神态,周围无数各异的目光也无法让她侧目半分。 她的变化实在太大,整整四年,她周身气质与神态都与从前完全不同,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上前打招呼。 姜知望考了两年才从三等附生成为了二等增生,终于获得了乡试的资格,原本听闻姜如初也是今年下场,他心中还有些安慰。 他原以为二人可以互相扶持,可如今瞧见前方那淡定十足的人,那从容的神情足以可见她的自信...... 让他不由望而却步,脚下迟疑。 正这时,远处走来一队气派十足的仆从,个个穿着得体,手拿考具,中间一位郎君更是气质高贵,锦袍加身,环佩叮当。 “这派头,瞧着是位世家大族的郎君......不会是周氏吧?” “就是那位......此次解元的热门人物其中之一,周氏嫡子,周长济,听说他上月才刚游学回来呢。” 周长济远远的走来,瞬间便吸引了所有考生的视线。 而他的视线,也第一时间落在那个格外显眼的女郎身上,正好对上姜如初看过来的目光。 他神情不变,十分自然的拱手:“姜师妹。” 姜如初还是第一次听周长济叫她“师妹”,她难以避免的先是一愣,随即立即拱手还礼。 “......周师兄。” 从她入云川书院到如今结业,至今已四年,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以师兄妹互称,却是在书院之外。 周围考生打量的目光瞬间收敛许多,女秀才,还是能跟世族郎君同窗的女秀才,来头定然也不小...... 周长济脚下不停,径直的走到队伍的最前方,队伍里提前排队的一位侍从瞬间起身恭敬的让开。 姜如初缓缓放下手,只觉得这个当初骄矜自傲的少年,一趟游学归来,着实跟周灵说得不差,像是变了一个人。 而此时,队伍后面某人迟疑的步伐,彻底的止住。 姜知望收回视线,拽紧手中的考篮,默默垂下眼眸。 她跟他,原来早已不是同路之人。 桂花终于回来,队伍前头有考生被查出代考,正在当众被士兵打板子,好生凄惨。 她一路小跑回来,神色紧张。 第222章乡试入场 桂花终于回来,队伍前头有考生被查出代考,正在当众被士兵打板子,好生凄惨。 她一路小跑回来,神色紧张。 “就在前头第一道门旁边打,血糊糊的......”她回来就蹲到姜如初的身旁,低声说道。 姜如初摸摸她的头,“无碍,我们又没有舞弊,坦坦荡荡。” 秀才只是有了乡试的资格,乡试其实才算是正式的科举选材,选出的举人便有了候补做官的资格,舞弊的后果也会更严重。 一旦被查出,不仅革除秀才功名,永不许再考,还要被打板子,戴枷示众,功名与名声尽毁,数年苦读一朝作废。 到这个关头还敢冒险的读书人也是少数。 天光彻底大亮,队伍缓缓前移,姜如初终于排到了第一道大门处,伸头已可以看到前方第二道门内的搜检人。 待入了这第一道门,所有看书的考生都要将手中的书籍或其他不符合规制的物品都扔进一旁的大筐里。 一位横眉竖眼的守卫站在门边大声呵斥: “请诸位考生将所有可疑之物自觉放进筐里,小抄夹带之类也自觉放弃,现在拿出来还来得及......” “若是稍后被前头搜检的大人们查出来,不仅累及各位秀才相公的功名,还要送刑部严办!” 队伍里的文弱书生们都是一脸的心悸胆寒,纷纷将自己手中的书籍扔进那筐里,也有人一把将自己的外袍脱了扔进去。 那守卫伸手拿起来一看,便看到衣袍内衬里缝了一张小小的袖珍书,他顿时抬头眯眼看来,而那秀才已眼神闪躲的飞快往前走去。 守卫再次朗声呵斥道:“现在坦诚的,概不追究!” 姜如初早将自己的书籍都交给桂花带回去,过了这道门便开始严禁,只许考生进入,似桂花这等伴读或是侍从,便皆要留在门外。 跨进第一道门时,旁边地上还有一滩新鲜的血迹,尚还未干透。 她步履从容,神情淡定的从那大筐前路过,什么也没有留下...... 乡试的搜检尤其严格,或许是因为女秀才较少的原因,搜检的那位从宫里来的嬷嬷闲得发慌,看到姜如初上前,眼神顿时一亮。 她将这女秀才拉到帷幔后,搜得那叫一个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连她的发髻都散开梳了一遍,所有的衣物包括鞋袜都翻开查了一遍。 经这嬷嬷手搜检的考生若是查出舞弊,她也是要被连累的,因此难免小心严谨些,翻来覆去查了三遍。 出门时她不忘解释一句:“望秀才娘子勿怪,搜检严格乃是职责所在。” 姜如初自然明白,她全程配合,这时也是十分有礼:“多谢嬷嬷搜检严格,方才能证我科举清白。” 嬷嬷满意的点头,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才会不惧搜检严格。 包括姜如初带的米面,也都被守卫们过了一遍筛子。 而其他带馒头大饼的就惨了,被掰碎都是小事,有些面饼太过厚实,守卫们都懒得细查,直接丢到一旁。 等姜如初拿到自己的号舍号牌时,日头都快要落山了,脚都站得发酸,才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得以进入自己那条号巷。 身后的贡院大门被重重关上,落下层层重锁。 为确保考试的绝对公正,在九日之内贡院都不会再打开,期间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哪怕是火灾,烧死考生也不能提前开锁。 与府城县城相比,贡院的号舍便大了许多,一条号巷就有上百间号房,巷口还写有字号,每条号巷尽头都有一个大大的水缸以及茅房。 姜如初身后的号巷大门再次关上,在这九日内,这条号巷的考生即使考完一场,也只能在这条巷子内行动,与另外号巷考生见不着。 她根据号牌找到了自己的号房,里头也比之前的号房宽敞一些,门板放下来做床板足以躺平。 还留有放便盆,以及烹煮吃食的地方......不过须得紧紧相邻。 三年才开一次的贡院,号房外倒是有号军清扫干净,这里面有多厚的灰尘和多少蟑螂自然是不难想象。 毕竟要住九日,姜如初麻利的收拾了一遍,擦去挡板的灰尘,清理掉角角落落里的蜘蛛网,又撒上桂花给她带的药粉,用以驱逐虫蚁蛇鼠之类。 号房是砖瓦的,这也大大避免火灾的可能,但由于年久失修,头顶上的瓦片早已有缝隙,隐隐有光透进来,不下雨最好,万一哪日下雨,将她的考卷淋湿,这可是大麻烦。 明日才是正式开考,姜如初想了想,便踩着挡板爬了上去,将那有缝隙的瓦片都理了理,她身手算是矫健,倒不觉有什么。 巷子两旁的号房相隔较远,过道宽得连对面那考生的脸都看不清,旁边号房是谁就更不知晓。 姜如初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嫌弃之声,皆是在埋怨这贡院的号房太过脏破。 就这时,对面那考生一抬头竟看见对面号房那人影竟扒在号房顶上,顿时吓一跳,“你在做什么?” 巷子里路过的号军顿时闻声,齐齐跑过来,惊讶的发现这条巷子唯一的女秀才,竟在修理号房的房顶。 这如今的女秀才都是这般?要是摔下来,这可怎生是好! “秀才娘子,快下来吧,要不让我等来帮你弄?”一名士兵抬着头震惊的出声道。 姜如初已然将最后一片瓦片盖好,利落的踩着墙缝,落到挡板上,跳到地上拍了拍手。 “不用,我已然弄好了.......” 她看着这一圈围拢过来神情惊异的号军,拱手解释道:“因担心下雨,这才随手修理了一番,我常做这些,诸位不必惊慌。” 那士兵上下扫视她一眼,有些意外的说道:“即将开考,秀才娘子还是不要做这等涉险之事为好,贡院里头伤着碰着了,还要等出去才能寻医。” 后头的士兵点头严肃道:“秀才娘子有什么唤我们一声就是,这几日各位秀才的安全都由我等负责。” 对面号房那位秀才一听,忙唤道:“几位,在下这边的号房顶上也可能漏雨,不如来帮我修理一番?” 面前这群士兵回头,眉头一皱斥道: “这巷子里上百间号房,咱们都修理得过来?你个堂堂男子汉,淋些雨算什么,别生事!” “人家女郎都是自己修理,你个男子汉还叫唤上了......” 姜如初默然一瞬,只能淡淡一笑。 世人对女郎的看法还是如此,总以为她们都是娇弱的、无力的,都是需要被呵护的,不过,这也是女郎们的优势。 被轻视,才会有出其不意的机会....... 第223章开考 开考前的头一个晚上,姜如初便将号房收拾得妥妥当当。 八月中旬,白日暑气重,到深夜里还有两分凉意,她带来的一床薄被刚好够用,将号板拆下来就是一张床,她个子不高,刚好够睡。 号房狭小,三面都是墙,号板拆下来之后前方就毫无遮挡,姜如初一眼扫过去,就可以看到对面一排都是蜷着身子的考生。 她自己定然也在别人眼中,这也是许多读书女郎不愿科举的原因之一,考女官至少不用如此男女混居,若以后考场能有另外睡觉的地方...... 姜如初这般想着,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在号舍自然睡不好,她中途被夜风吹醒过好几次,号巷里一直有号军巡逻,发出的声响也是让人难以安睡。 但为能有个好精神头,她只能强迫自己快些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色依然还是蒙蒙亮。 而这时号舍里的号军已经开始给每个号房里的考生送来一罐水,一日就这么一罐,吃喝拉撒全靠它。 姜如初醒来第一时间,便将号板竖起来做门。 她用手帕沾水擦了擦身子,夜里闷出来的黏腻感便稍稍减退,再拿出五更鸡点上,将自己带来的米和红枣放入锅里。 五更鸡是一种铜铁做成的罩子小炉,安全又便于夜间煮食,中间放置油灯,富贵些的用茶油,无刺鼻气味,拮据些的用桐油也可。 由于考场内不能烧火,带这种小炉的考生也不少,但更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考生是直接带干粮,诸如包子馒头烧饼之类。 姜如初喝下一碗热乎乎的红枣粥,脑子便瞬间清晰不少。 这时,其他号房的考生也都逐渐发出声响,她的耳边也响起一些不雅的杂声,接着又是各色食物的香气。 甚至号巷里还飘来一股烤鸡的浓烈香气,引得周围的考生一阵艳羡的嘀嘀咕咕,让姜如初都有些可惜是不是也该带些肉食。 她担心天气炎热,但凡存放不住的吃食她都一点没带,只带了些菜干腌菜大米粗面等,其实少带些肉食前几日吃两顿也不是不行。 吃完饭她将号板镶嵌到墙上铺好,将自己的笔墨纸砚这些都整齐的放好,静静的等待发试卷的时辰。 号炮已经响过,考卷和草稿纸便都发了下来,姜如初仔细的翻来覆去将题目都过了一遍。 第一场是不变的四书五经,但像帖经墨义这种死记硬背的题目已经不会有,而是五道经义题,指定韵的诗两首,论史一则。 秀才和举人虽只是前后相隔,但实际考试的内容已然是天壤之别,前者也许靠勤奋和死记硬背,总有一日能考中,后者却需要更多的天赋和理解,否则考一生也中不了。 从前的考试都是靠大量的四书五经题堆砌,动则几十上百道,而今日这几题虽看起来少,但难度和深度却完全不同。 光是这一道论史题,都与考秀才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这只是第一场。 姜如初过了一遍下来,心里已然对此次乡试的难度了然于心,便先将卷头的姓名、籍贯、年龄、以及形貌填好。 填写时最多只能有三次错漏,有缺字、空页、以及涂抹厉害或是犯忌讳的地方,就要以违试论处,会被公布到贡院外墙的蓝榜上,一旦被贴出,也就表示失去考第二场的机会。 因此姜如初先是打了一遍腹稿,拿不准的地方先在草稿纸上书写一遍,最后才会誊抄到考卷上。 远处的瞭望楼上,有考官在静静的注视着整个贡院考生的动静。 巡考官来回游走,号巷里士兵也一直巡逻。 周围一片静悄悄,考生们连头也不敢探一下,但凡有可疑动作,都会被盯上询问。 第一日到黄昏时,姜如初已经将那五道经义题以及两道诗题都答完,最后只剩那一道论史题。 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 外头响起一阵鼓声,代表今日的答题时间结束。 第一场是考试最快只能明日黄昏交卷,但因为贡院里不许夜里点蜡烛,因此在这中间的夜晚是不许答题的。 天色暗下来,姜如初按规定将试卷小心翼翼的卷起来,用油纸包裹悬挂在号舍的房梁上。 她一边将这道史题在心中咂摸着,一边开始架锅烧饭,将带来的干豆角用水泡开,一罐水太少,她连米也未洗直接就这般开煮。 时下的史学题,无非就是借古观今,以《通史》为主,在邹先生的史学课上她也听过无数遍,但怎么答才能切中这位主考官的喜好,这才是关键...... 最后姜如初焖了一锅香喷喷的豆角饭,边吃边想明日如何答题。 隔壁号房的兄台闻着这饭香,肚子也是咕咕叫,心想隔壁这女秀才带的什么吃食这般香,随即也拿出自己早已冷掉的包子就开始啃。 姜如初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因天气大,便盆的味道实在有些冲人,草木灰盖了三次还是掩盖不了这个味儿。 虽是自己的,但这闻着吃饭的滋味也着实不好受...... 她都不敢想,这个情形下,坐在号巷尽头最靠近茅房的那一间号房,也就是“臭号”里的那位考生会是如何感受。 今日这第一场的试题难不难,到夜间的时候便能知晓几分,整个号舍都是一片翻来覆去的躁动声,到深夜都还有附近考生狂躁的在号房里走来走去的声音。 一直到后半夜,炮声响过两遍后,姜如初才听到号舍里响起一片的呼噜声、磨牙声、以及放屁的杂声。 科举考试中,其实心态与定力也十分重要,影响结果的因素有许多,有些才华横溢的考生因心态不佳,连考几次考不上,其实也是常有的事...... 一想到这里,姜如初又赶紧爬起来,给自己烧了一碗热水喝下去,这才刚开始,她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第二日一早,她昨日未吃完的豆角焖饭已然发出嗖味儿,姜如初便重新又煮了一锅白粥,配着咸菜倒是十分爽口。 而这时号舍内便响起许多考生的埋怨声。 “这才一日,包子怎么这么快就有味儿了......” “......这凉水就干馒头,要怎么吃啊......” 第224章坐牢子 姜如初照例吃完饭,清理干净,今日日头大,暑气重,她便拿出带来的人参枣酒闷了一口,顿时神清气爽。 等候外头号炮响起那一刻,她再次开始磨墨动笔。 那道论史题,刑赏忠厚之至论,昨夜里姜如初在入睡前就已然做好腹稿,心里已有自己的看法。 这道题问的是当赏罚有疑问的时候,该如何忠厚之极。 这位主考官应当是主张仁政,否则不会问出这道题,但过于仁,刑罚便失去了它的意义,与其初衷相悖,他也就不必出此题,他问的,应当是这其中的度...... 高居庙堂之上的人,定然没有谁想见到百姓说自己行暴政, 但定然是赏罚分明治下才能有威严,赏与不赏皆可时,赏就过于有些仁慈,最好不赏。罚与不罚皆可时,罚就太过残忍,最好不罚...... 立法当严,责人当宽。 姜如初下笔如有神,埋头便是一大篇。 到午时鼓声响起时,她便已流畅的写完一整篇文章,她缓缓放下笔,确定没有要修改之处,这才将其正式的誊写到试卷上。 乡试的第一场,她便算是答完。 姜如初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张薄薄的试卷,它轻若无物,可却又承载着她数年的艰辛,决定着她的前程,又是如此的重若千钧。 第一场最早今日黄昏就能交卷,最迟明日午时之前便必须交卷,在此期间,考生可以选择交卷,但在时辰未到之前,也不能离开号房一步。 姜如初担心试卷有任何弄脏污的风险,在允许交卷的第一时间就摇铃交给了收卷官,当晚睡得十分的踏实。 直到后半夜下起大雨,瓦片上响起哗啦啦的雨点击打声。 她骤然醒过来,便听到附近响起一片考生的哀嚎埋怨声,“这天杀的号房怎的也不修理一番......” “考试前不是听闻工部有下派人前来修缮,就修成这副鬼样子,将我的被褥都淋湿了!” 还有更为可怜的哭嚎声:“天爷啊.......我的试卷淋湿了!” 姜如初皱着眉头静静的躺在漆黑的夜里,听着房顶上的清脆的雨声,以及附近各式各样的咒骂埋怨声。 第二日一早,一场夜雨便已停下,外头的暑气也消减不少。 而因为卷面脏污,被迫提前结束本次考试的考生也有好几个,被号军领着往号巷外走去,也有一位受了风寒爬不起床的考生,被两名号军抬着往外而去...... 但这些人也只能到号巷外头等着,在本次乡试彻底结束之前,贡院的龙门不会打开,谁也不能离开这里一步。 姜如初引以为戒,拿出那瓶人参枣酒又猛的灌了一口,幸而她这几年常常劳作,往返无崖山上下,身子骨强上不少。 在第二场考试开始之前这半日,所有的考生可以到号巷里活动一番,姜如初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她那臭烘烘的便盆处理好。 随后她不顾其他考生的各式目光,在自己的号房门口自顾自的耍了一套五禽戏,好好的活动了一番。 这大热天的,好几日不能沐浴更衣,虽她每日晨起都有用水擦拭身子,但依然还是觉得一身油腻腻的,头上也是黏糊糊的。 她飞快的往四周扫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 因为此时不少考生都露着臂膀,个个披头散发的,瞧过去都是满面油光,正大剌剌的蹲在号房前,眯着眼晒太阳。 此时这里一个个的读书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怪不得都说同科之情深厚,同一场考试下来,大家都见过彼此最邋遢落魄的模样,这不深厚可不行,手里都握着把柄呢! 对面那个男考生也大剌剌的坐在自己的号房前,他倒是知道对面还有个女秀才,兴许也是顾着几分脸面,臂膀依然是露出来的,把脸盖上了...... 大家都不像是来考试,像是来坐牢子的,还得自管吃喝。 但凡心性儿差些的,多考两回,哪天癫狂了倒也能理解,姜如初无奈一笑,转身进去起锅做饭了。 到她的咸菜焖饭飘香时,周围的考生接连看过来,大家才知道这两日闻到的饭香到底从何而来,竟是这女秀才每日现做的! 从进贡院到现在已是第四日,这时那些带烧鸡的,带包子以及精致点心的,都早已不能入口,便是没吃完也早馊了。 吃干粮以及干馒头的,也实在味同嚼蜡,有些咽不下去。 此时,闻着这现做的热饭香气,号房门口一众“蹲牢子”的读书人们,都不由得默契十足的咽了咽口水。 因乡试的考生几千人,阅卷官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因此交卷后便立刻就有收卷官进行初步阅卷,进行试卷筛选。 在当天夜里,便又有许多考生因为卷面脏污,错漏过多,越幅作答,或是犯了忌讳等各种原因,被清理出这条号巷,提前结束本次考试。 初选后,剩下的卷面合格的试卷就能少上不少,才能继续糊名弥封,封存起来,等待后两场考完之后,再一起进行下一步编号、誊抄、阅卷。 次日一早,便迎来了第二场。 姜如初这时就算是坐着不动,也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嗖味儿,稍稍一动,那更是不得了...... 炎炎夏日五日不沐浴,她感觉身上都沉重不少。 到这时,周围隔壁号房里的异味儿也隐隐飘过来,脱鞋袜的人定然不少,风里都似乎有脚臭味儿、汗臭味儿、屎臭味...... 姜如初将驱虫药草熏了好几遍,也挡不住这等折磨。 最后她放弃了,端着碗面壁,大口的往嘴里送饭,味同嚼蜡也要努力的吃下去,身子骨最为重要。 一声号炮响过,第二场的试卷发了下来。 第225章原来就是你 一声号炮响过,第二场正式开始。 试卷再次发了下来,两道经义题、五道算题,两道礼法律令题。 姜如初依然是先默默的看题,不想这次乡试竟然侧重算题,往年的试题中,算题最多不会超过三道,今年竟有五道。 这是她的擅长之处,自然是天助她也。 姜如初利落的磨墨,第一日刚过午时没多久,她便将算题和经义题全部填完,但最后的两道礼法律令题,却不得不慎重对待。 本朝要求考生通达律令,明晓礼仪,因此每年乡试都是固定的两道礼法律令题,亘古不变。 主要以《南壁律令》《南壁开元礼》为主,其他的为辅。 其中一道律令题目大意是,一名男子殴打发妻,其独女在阻拦的时候,失手将其父亲用香炉砸死,随后到县衙自首投罪,问此女该如何判罪? 姜如初皱眉凝思着,在南壁,为孝杀人可以从轻发落,甚至还能减刑,但此案的女郎是为母杀父,虽是从孝义出发,但杀父却亦是违背孝义...... 其实从昨日的论史题,以及今日的礼仪法令题都不难看出,乡试考的内容主要侧重政治的敏锐和判定能力,是在考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潜力。 她眼前这一题,就算是将那《南壁律令》背得滚瓜烂熟的读书人,也不一定能答出来。 按我朝律例第一百八十三条,过失杀人、误杀等不用处斩......更何况前朝沿用到本朝的一条律令,凡为了孝道杀人的女郎,皆可法外开恩,可以无罪赦免。” 但此女是弑父,弑亲罪乃是十大重罪之一的恶逆之罪,按律令当处以极刑...... 姜如初陷入沉思中,法令本身是无情的,但行法时却应当适当遵循情理,否则岂不是泯灭人性。 她提笔便开始书写,第一句便是,此女应当杖责四十。 首先是其父殴打发妻在先,按照南壁律令,父母双方有殴打、伤害等行为,可以恩断义绝,也就是义绝。 其母尚还在人世,她若义绝,此女可不算作杀父。 更何况此女是过失杀人,并非故意,可免极刑,虽其为母乃是大义,但出手过重....... 姜如初埋头苦写司法判文,她写下这个答案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因在当下,夫妇之间想要义绝并非容易之事。 但她从昨日那道论史题,大致能推断出此次的主考官为人,他既然主张仁政,她此番作答,说不定还能出奇制胜。 科举考试的判定始终太过主观,向来便是如此,只能凭借七分才学,剩下的三分,就是机遇。 当天夜里,贡院里又开始下雨,且还是倾盆大雨。 到这时,号舍里连骂骂咧咧的考生都少了许多,大家似乎已经认命,除了隔壁考生长吁短叹的声音,姜如初的耳边便只剩下哗啦啦的大雨声。 第二场考完后,出来活动时,她飞快的扫了一眼。 两排号房前的考生一个个眼神麻木,衣衫脏乱,呆坐在号房前简直宛如难民在世。 姜如初此时也有些萎靡,更无任何食欲,但她还是简单熬了一锅菜粥,准备配上酱拌菜干随便对付两口。 正当她双眼放空的喝粥的时候,头顶上突然投下来一片阴影,一阵奇异的酸味儿和馊味扑鼻而来。 她顿时皱眉抬头,就看到对面这男考生赤着脚,衣衫凌乱的裹在身上刚好遮住露出的臂膀,面色青白。 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锅里剩余的粥,随即视线又缓慢的落在她正端着的碗里...... 正喝粥的姜如初愣了一瞬,默默的将锅移开些许,以免这蓬头垢面的人将口涎滴落到她的粥里。 这男考生瞧着不过二十岁的模样,但此时乱糟糟的模样,脸上糊着一层油光,只大约能看出五官端正。 黄鸣此时也顾不上脸面了,左右出了这考场,大家还未必再能见着,他吞了吞口水。 “......这位‘必先’娘子,可否给在下喝一口?” 同一个考场的考生互称对方为“必先”,其含义是“你必然比我先及第”,这是一种敬称,有推敬之意。 姜如初默然看他一眼,见他还算守礼,过来时明显有留意将衣物穿好,便迟疑的将她剩下那半锅粥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些我也不吃了......不知你可有......”碗筷。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这人就忽的双眼放光,“唰”的便蹲下身来端起她的锅,埋头直接开始呼噜噜的喝粥。 “......” 姜如初收回视线有些一言难尽,这粗鲁的姿态当真还是读书人,不是难民吗...... 号巷里离得近的其他考生,看向这边都是默契的咽了咽口水。 几大口喝完粥,黄鸣餍足的抬起头,十分粗豪的擦了擦嘴,这才和面前这女秀才互通了姓名。 “在下黄鸣,娄县人士。”他拱了拱手。 “在下姜如初,凤台县人氏......” 姜如初的话音刚落地,黄鸣顿时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惊讶出声道:“原来你就是凤台县那位,小三元的女秀才啊?” 本次来考试的小三元虽也有好几个,但其中唯一的一个女秀才还是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 此次乡试的女秀才总共就那么些,而从凤台县来的就这么一位,考生之间许多人都听闻过姜如初的名讳。 乍然听到这处的动静,周围许多考生都不由意外的看过来。 黄鸣眼神颇为怔愣,这女秀才日日烹煮,两场都是第一时间交卷,他还以为她是做不出题,这才闲得发慌。 结果人家竟是考中小三元的那位...... 他当即有些赧然,埋着头再次拱手道:“姜秀才的大名,这里的考生可是无人不知,在下亦是久仰。” 姜如初笑了笑,回了礼:“黄秀才说笑了.......” 她捡起地上的锅碗以及五更鸡,转身便进了号房内。 黄鸣望着她一丝不苟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浑身脏污的模样,头发也油成一缕一缕,简直不堪入目。 又想起自己方才端起她的锅就喝粥,粗鲁至极,万一......大家以后真有成同科的机会,说不得还要在鹿鸣宴上相见...... 他霎时憋得脸色通红,顿觉颜面无存。 黄鸣赶紧将油乎乎的头发往脸上挡了挡,转身快步的走回自己的号房内,决定再也不抬头多看一眼! 到了第七日。 一众考生千辛万苦,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场。 第226章邋遢熟人 到了第七日。 一众考生千辛万苦,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场。 姜如初到这时,带来的那小瓶人参枣酒也已喝完,她就是再强的身子骨熬到这个时候,也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带来的药草早已熏完,不过此时风里混合的各种臭味已让她的嗅觉麻木,熏不熏的也已不重要。 姜如初用手帕沾凉水,贴在额间,感觉这样似乎能清醒些。 昨日夜里,便有一名考生实在坚持不住,几日没有好好吃喝,再加上考试的压力更无法入睡,直接神情崩溃的放弃了这次考试。 还有一位是身子骨弱,进来的第一场夜雨就得了风寒,但一直强撑着考试,直到昨夜里被巡逻的号军发现晕倒在号房里。 天不亮从众人眼前抬着出去的时候,那考生已是紧闭双眼,一脸青白,不省人事了。 看到这人心惶惶的一幕,剩下的考生许多都已是神情难看。 乡试和前程再重要,其实也没有身子重要。 姜如初也知道这次考试承载着自己数年的艰辛,但若是感觉自己真的坚持不住时,她也会选择放弃。 只要好好保重自己,留着一条小命,总有挣前程的机会。 再是一声号炮响过,第三场的试卷发了下来。 最后一场一篇杂文,以及一篇策论,题量是这三场中最少的,但这题目却最难,尤其策论紧跟时事。 姜如初花了一日时间作杂文,杂文是关于官场往来的公文行文方式,应用各种文体,诸如箴、铭、论、表等,这倒是难不倒她。 当日夜里,她被蚊子咬得无法入睡,又没有药草能熏,便只得一边在号房里踱步,一边思考最后剩下的这道策论题。 此次策论着重育学,谈的是兴学之举。 题目:世局日变,任事需才,诸政之下,非学不能明理,然人才难得,如何兴盛教学,扩充人才。 涉及育学的策论题目,其实每几年的考试中就会出现一次,姜如初从前也看过类似的策论文章。 但这难就难在,前人已然珠玉在前,想要增添人才,无非就是兴办学堂,教化愚民,但这些早已是老生常谈。 不知被多少考生翻来覆去的写过,被嚼过无数遍的甘蔗,再嚼又怎能嚼出甜味儿。 后头的考生再写,难免会显得中庸,很难再有出彩之处。 但,姜如初其实在看到这道策论题的那一瞬,心中就早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此时她一直踱步的原因。 只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那般写...... 一直到深夜,对面的黄鸣从闷热的被褥里探出头时,都还能瞧见那个静立在号房内的身影。 他见状反倒稍稍的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止他一人在为策论发愁,连中了小三元的女秀才都如此愁眉。 大家都发愁,那他写得不好,也就未必是不好! 这说明这第三场的策论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在苦恼,想到这里,黄鸣那颗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渐渐安心的睡去...... 次日一早,姜如初已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 昨夜里她想了一整夜,决定将自己那个大胆的想法作成文。 三年一次的乡试,正常来说,考生一般走的都是中庸之道,轻易不会冒头,大多求的都是一个稳妥。 但姜如初已然想好了,或许从她以女郎之身参加科举开始,便注定是受人瞩目,无法中庸稳妥。 这一次她决定彻底的搏一把,其实从头两场的论史题和律令题,她一直都是在剑走偏锋。 既如此,那便一条道走到黑。 等着号炮响过,姜如初第一时间磨墨提笔,落下的头一行字,便是:女子不入学,家人坐之。 这世上的人才,并非只能是男子,女子亦不输,亦有许多惊才绝艳之辈,只是埋没于相夫教子中。 然世风如此,即使如今女子被允许科举,亦有许多的百姓不愿意花费这个银钱让家中女郎入学,反让她们在大好年华嫁人...... 本朝有过十五的不嫁女要交税的律令,若是过十五未入学的女郎家也要交税,不止要交税,家人还须得连坐! 劝学和劝嫁若能同等处罚力度,甚至更重,女子入学的又岂会少?嫁人与入学,也并非不能共存! 南壁治下,男女皆是万民之一。 既要取才,为何要忽视这万民中的另一半,若女郎皆能三岁启蒙,自幼开化,不被世俗所束缚,何愁不能增添人才! 姜如初想了整整一夜,她决定要写的是,女学论。 她知道这篇文章太过冒险,若是主考官是一名反对女郎科举的陈旧派,她这番就算是撞到了刀口上。 但若她心中对那位主考官的猜想没错的话....... 对面号房内,黄鸣烦躁之际偶然一抬头,便瞧见对面那姜秀才正埋头苦写,神情十分认真。 黄鸣一时只剩呆愣。 他瞧着她突然就停下,随即又开始磨墨,磨墨后又立马提笔开始写,马不停蹄,一副文思泉涌的模样。 昨夜里,他明明瞧见她发愁到睡不着,合着真正写不出的就他一个? 他顿时埋头,抓着自己油乎乎的发髻,赶紧继续苦恼。 第三场考试,在最后一声号炮后,终于结束。 此次乡试终于落下帷幕,姜如初从号巷里走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坛被腌坏的酸菜。 浑身上下的馊味儿和酸味儿十足,头上的油腻都已沉重到无法忽视,感觉比陈山长院子里那个酸菜坛子都还要臭上一些。 当日交卷后还不能出去,等到次日一早,贡院的大门打开,姜如初领了“照出笺”。 这才能排队,等着贡院开门验笺,放牌出去。 憋了十来日,此时贡院门口排队等候的众人个个都是神情麻木,头巾下的头发油腻的结成缕,衣衫褶皱脏污。 这个时候,平时意气风发的众书生们都是默契的一言不发,互相隔着对方几步远。 瞧见熟人都是沉默的选择避开,实在避无可避时,也都是有气无力的拱拱手便作罢。 好巧不巧,姜如初也瞧见一个大熟人。 周长济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也是一副萎靡样,锦袍上尽是褶皱,全身上下包括他的俊脸,都是皱巴巴的。 近十日不能沐浴,连这位不染凡尘的世族郎君,也不免要沾上几分世俗气,堕入这污泥里来滚一圈。 周长济彻底没了往日的光鲜,皱着眉头走出来,屏着呼吸正是不想遇见任何熟人的时候。 抬眼便正看到那个此时他最不想看到的熟人。 姜如初静静的站在角落里,希望此时自己能与这处屋檐下的阴影融为一体,见某人抬眼看来,她瞬间移开视线。 周长济也默契的选择了沉默,脚下一顿,站在了离她数步远的另一支队伍里。 没有人想在这等邋遢的情形下交谈,没有人...... 此次乡试,总算是彻底落下帷幕。 第227章放榜前夕 乡试考完后,放榜须得半月之后。 在此期间,贡院里的主副考官,以及一众同考官,还有郡城所有的大儒以及致仕的四品官员都不能离开一步。 贡院里,众阅卷官忙得焦头烂额,正在忙碌的进行着弥封、誊录、对读校对以及阅卷,还要将乡试的考卷都送到盛京的翰林院,让那里的官员进行复核,最后才是填榜。 贡院外,众考生们臭烘烘的从号舍里回来后,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如同行尸走肉,尚还来不及悬心,一回去便都是倒头就睡。 姜如初自考完从贡院出来,被桂花扶着一脸菜色的回到院子里,也是来不及多说什么,看到床榻便再没了记忆。 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暖烘烘手巾将她从头到脚都擦了一遍,期间又被桂花灌下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姜如初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桂花强行唤醒,她依然皱着眉头迟迟不肯睁眼。 “女郎,快些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睡吧......你都睡了一日了,肚里空空可不行......” 桂花紧张的唠叨声持续的在她耳边响起,让她一会儿恍如梦中,一会儿又似在云端里。 “再不沐浴,女郎你的被窝都要熏出虱子了.......” 姜如初骤然睁眼,瞬间便彻底清醒过来,立马皱着眉头一掀被褥。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尽管桂花有给她擦洗过身子,但她在贡院腌了十来天的酸臭味儿,岂是这随意擦两遍就能干净得过来的...... 某人“唰”的一下坐了起来。 “......桂花,快备水!”这被褥也不能要了。 好好的洗刷一遍,又正经用过一顿正常的饭菜之后,姜如初这才继续入睡,直到两三日后。 她才终于算是活了过来,开始琢磨这次的试题......这几日郡城里到处都是这次乡试试题的各种答案,被炒出个天价来。 周灵让仆从偷偷给她送来一份周氏花高价买到的的答案,据说是前两届那位高中解元,如今已考中进士的人答的。 若没有势力与人脉,便是千金亦难求。 这便是世家大族子弟的优势,考前有家族为他们想方设法的打探消息,考后也有家族为他们奔走,他们得到的资源和消息,向来远远的领先于寻常读书人。 那仆从面无表情的传话道:“我家女郎说,大郎君已经看过了,让您也瞧瞧......若是有机会,她会为您偷来大郎君的答案。” 周长济的答案? 姜如初当即拒绝道:“这倒是也不必了,让你家女郎在家中安生些吧......免得被她大堂兄抓到责骂一顿。” 左右也考完,现在就算看到答案,其实也无法影响她的结果。 反倒是现下看了周灵送来的这份曾经解元的文章,姜如初再与自己的文章相对,却愈发的心里没底,这跟她答的那些实在有太多出入。 多看几眼,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次已然上榜无望,姜如初心乱如麻,索性将眼一闭,也不想再琢磨了。 桂花日日都跑出去打探消息,听闻那贡院门口也是日日都有各式各样的人前去打探,但在九月十日放榜之前,真正的结果谁也无法知晓。 若是在放榜前能有人打探出榜单的话,那便不必说了,定然又是一桩惊天动地的科举舞弊案,届时又是一堆人头落地的官员以及考生。 也有许多考生,这两日便已灰头土脸的选择离开郡城,即使还未放榜,但其实在考完之后,大家对自己的结果大致也心里有数。 文人大多是带着酸气的,得意了要吃酒,失意了也要吃酒,即使在这等待的煎熬中,也不忘要到处吃上一回酒。 尚还滞留郡城的,要么悬着心整日无法安稳,到处打探消息,要么自信从容的在郡城各处吃酒、喝茶、游玩...... 姜如初起初也被同乡的读书人叫着去了一次所谓的“同乡宴”。 一个举人,前可继续科考,后可候补外放做官,都是珍贵的人脉,若是等放榜再相邀,那怕是就太过刻意,还不一定能排上号,因此许多人都提前设席宴。 请的,自然也是极有可能上榜的读书人。 姜如初知道自己将来若要做官也好,继续科考也罢,都是少不得就要与这些“同乡”“同科”“同考”之间来往交际,再加上“同门”“同窗”这些。 一个未来官员的人际脉络,便能初现雏形。 可别小看这些关系,有时候官场上,官员之间的派系之分,便是从这些开始的,哪怕是上任时借个道,若是碰上个熟人,那也要比旁人的路舒坦一些。 姜如初原本也是抱着相交的诚意去见这些同乡以及同考的,不想这同乡宴竟只有她一个女郎前来,让这些原本打算大醉一场的读书人们都是好一番愣神。 这些同乡自然都是知晓这位小三元女秀才的大名的,但都知她一向独来独往,更不曾与他们交深,因此谁也没想到她真的会来,这让席上许多读书人都难免有些施展不开。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起先吟诗作赋的倒还罢了,后来酒过三巡,这些同乡读书人之间的话语便愈发的淫奔放浪起来,有人甚至还口出秽语。 姜如初微觉不适,皱起眉头,借故拂袖而去。 后面她便整日闷在屋子里,既不想到处打探,也没有心情再赴任何的席宴,就一股脑的睡觉以及吃零嘴,似乎要将贡院里那些天缺的都补回来。 这院子的房主来过一次,是一位胖乎乎的小老头,听闻她还在等着放榜,顿时十分大方的表示,她住得越久便可以给她越多的折扣。 这老伯倒是精明,这附近的院子在郡城外偏僻处,只是因靠近贡院,若在乡试之前还能炒上个天价,但在乡试后,怕是只能是无人问津。 他自然是乐意姜如初住得越久越好,就算给上些折扣,那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姜如初拱了拱手,“多谢老伯,您宅心仁厚。” 她本也打算住到放榜之后,不存在为了折扣多住些时日,不论人家是如何盘算,但她自个儿能多省一些银钱,这自然是该谢的。 房主十分熨贴,笑容满面的说了些必定榜上有名的吉利话。 便笑呵呵的转身走了。 第228章大石落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九月的到来,越临近放榜日,那些喝茶吃酒的,一众醉生梦死的考生也逐渐狂躁起来。 郡城里压抑的气氛渐浓。 城内各处都设有赌局,其中解元人选的讨论最多,听闻周长济与另一位郡城当地的老秀才,还有一位娄县的少年最是炙手可热。 竟也有不少人押注陆安南。 据说是陆安南在席宴上酒醉时,无意透露了自己这次的诗赋题,许多读书人觉得十分惊才绝艳,一堆人赌他这次能脱颖而出,力压众才。 终于到九月九日,临近放榜的前一天。 贡院附近到处都是躁动的读书人,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不论是有没有参加乡试的,都对这一次乡试的榜单充满期待。 又是些一步登天、改换门庭的举人老爷啊...... 云川书院内,后山竹林处。 风生竹海,初显秋色的竹叶便簌簌的落下,在漫天的落叶的竹林深处,有一处棋盘正上演着一场激烈的厮杀。 一只素手轻抬,“啪嗒”一声,落下一枚白子。 陈山长看着对面这人的落子处,眼底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抬眼戏谑的看向对面人。 “曾师妹啊,你这棋艺,怎的这么多年也不见涨。” 曾敏默不作声的看她一眼,只是平静的说道:“陈师姐,胜负未决,你这话可别说得太早。” 陈山长紧跟着落下一枚黑子,瞬间便吃掉白子一片,眼前这一局的胜负已然见分晓,然而她却出声问道: “你就如此自信,这一次你能赢?” 曾敏的眼神从棋盘上落到对面这位师姐的脸上,她并没有十分的自信,但这已经是这十几年来,她最有把握胜出的一局。 她淡淡问道:“不知师姐你,希望这一次是鹿死谁手呢?” 陈山长捻棋子的动作一顿,她想起那两个孩子在菜地里劳作的身影,忽的便笑了。 戏谑道:“那自然我的入门弟子,论亲疏远近,我总不至于希望师妹你的弟子揽尽风头吧?到时候我这师姐的脸上岂不是无光.......” 她接着轻笑着吐出一句: “那个遗志,你真的以为能完成吗?” 老师去世曾有一个毕生遗憾,她们这曾经的师姐妹二人,也曾为此意见不合。 虽已被逐出师门,但这位曾师妹还是秉承着先师遗志,势要重现从前的云川书院荣光...... 真正的云川书院,不该是世族的玩乐之地,它该是一处包容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是那位女首辅的意志传承。 是所有想要读书的女郎,都能向往着奔赴而来的一所书院......陈有红的眼底带着嘲意。 可是在这个世族当先的世道,这是个多么异想天开的遗志啊...... 对面曾敏的神情也陷入回忆中,手中的棋子慢慢的放了下来。 她默然出声道:“师姐,你若是真觉得这个遗志不可能完成,当年又何必要助师妹我一把呢?” 为何要默许寻希书院建立在云川书院的旁边,又为何要同意将她的入门弟子召到门下受教呢....... 世族与寒门的高下,这位师姐已然赢了她十几年,若是她当真不想输了这一局,当年,又何必多此一举。 陈山长沉默的看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轻轻笑道:“只不过赢了十几年,总是赢,觉得怪没意思罢了......” 九月十日,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巡抚衙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人群摩肩擦踵,而附近的酒楼与茶楼也早已是人满为患。 许多此次乡试的考生天不亮就等在此处,神情忐忑又焦急。 姜如初一夜未眠,与桂花刚刚出现在街头,就被不远处楼上的周氏奴仆瞧见,赶忙知会了包厢里的两位小主人。 周灵闻言,不由得悄悄瞥了一眼身旁那静静沉思的某人,张了张嘴,又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较好。 她知晓大堂兄与姜如初曾一同在后山受教,但一直有些琢磨不透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虽两人怎么也算是半个同门。 但周灵很少在大堂兄嘴里听到姜如初的名字,自他游学归来更是从未提及过,可是她却能在他书案上处处看到那人笔墨的影子。 他们二人似是对手,也像是敌人。 可此时听闻她的名字时,身旁这人眼中却并无丝毫敌意...... 周长济抬起眼眸,便正好对上周灵欲言又止,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他默然看她一眼。 神情不明道:“想做什么便去,看我做什么?” 周灵一喜,瞬间明白大堂兄这是默许了,赶紧欢喜的起身,跑出包厢朝外而去。 此时天光大亮,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但周氏早在几月前就花重金在这处茶楼包下雅间。 此处正对巡抚衙门,等捷报一到,报喜人唱名时便能第一时间听见,是一处绝佳的好位置。 姜如初正走到这处茶楼之下,便被头顶上的女郎叫住,她抬头一看,便正对上周灵的端着的高贵姿态下,雀跃的眼神。 她想着离放榜的时辰还早,便点头打算上楼歇歇。 正这时,巡抚衙门前的读书人,以及附近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许多人都露出一副惊愕的神色。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但七嘴八舌的,一时有些听不清。 姜如初脚下顿住,身旁的桂花也疑惑看去,“女郎,你在此处等等,我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楼上的周灵抬头一脸奇怪的看过去,赶忙吩咐身侧的奴仆下楼去打探消息,“快,去瞧瞧是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桂花也是一脸惊愕的跑回来。 顺便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都在议论,此次的主考官竟然不是从翰林院挑选的,而且还是一位女官......” 是了,即将放榜,贡院里的考官们都要到城外的圣人庙祭奠,当众填榜,此时主考官的真面目,自然也该浮出水面。 竟真的是一位女官....... 姜如初心里的那个猜想成真,一块大石,倏地落地。 第229章赌赢 竟真的是一位女官。 姜如初心里的那个猜想成真,一块大石,倏地落地。 其实在贡院里初见那道主张仁政的论史题时,她的心中便已有疑惑,众人都知乡试的主考官会从翰林院挑选,她也曾事先在盛京来的邸报研究过一些时日。 据她了解,在翰林院的部院官中,并无一位贴近出此题之人...... 尤其在看到那道关于为母杀父的法令题后,姜如初心中更有一个超出常理的猜想,因为这道试题,其实出自一件民间案情。 这是前朝一件真实的事件,杀父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张远的少年,他的母亲当时是已被其父亲杀害,没有义绝的可能。 而且因他是儿郎,父亲又乃是继父,为母报仇是孝举,因此法令从宽,他最后也是被判打板子。 这位主考官特意将杀父的少年换成女郎,也没有让她的母亲被杀害.....在如今的世道,世情舆论定然是对女郎较为苛刻的,为官者大多也是男子,很难会为这女郎寻一线生机。 那张远能逃脱极刑,换成这女郎却未必....... “他”有什么理由要出此题呢?难道就为了看一看,这众考生如何笔伐于这位杀父的女郎吗? 只有一种可能,能让此举显得合理。 因此姜如初铤而走险,博了一博,但在等待放榜的这半月以来,她心中一直悬着一块大石,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太过冒险。 如今真让她赌对...... 姜如初静静的站在茶楼下,缓缓的平复着翻涌的心情,她心中已大致能确定,自己这一次有很大可能是榜上有名的。 而且她的名次,应当不会太低。 桂花茫然的看着女郎一言不发,脸上却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她呆呆的问道:“女郎,你这是怎么了?” 姜如初扭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周围的读书人们依然是一脸惊愕,人群也都在对本次主考官是一位女官的事议论纷纷,头顶上的周灵还在唤她。 “姜如初,日头高了,快些上来喝碗冰镇牛乳......” 此时她抬头看上去,却摇了摇头。 对楼上的人微笑着轻轻扬声道:“周灵,我实在有些等不及,就不上去了,我要去衙门前等着。” 片刻之前,她还认为自己颇有落榜的可能,尚没有这般急切,可如今知晓自己极有可能榜上有名后,她反而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她只想在报喜人唱名之前,在红榜展开的第一时间,就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姜如初收回视线,看向那边人山人海的巡抚衙门前,心里那块大石不见,却陡然升起另一种更让她迫切的期待。 楼上的周灵闻言一愣,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张榜还有好一会儿呢,报喜人从城外过来时我家侍从会......”提前过来报信的。 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下方那人便迈着轻快的步伐,扭头往不远处的人群里挤过去。 不过一瞬间,那人影便融入那群忐忑又激动的读书人之中,已然消失不见。 周灵回到雅间内,对上周长济看过来的目光,莫名就看明白他眼底的询问,她有些愣然的解释道: “姜如初说她不上来,说什么等不及.....她好像很着急,她是在担心自己落榜吗?” 周长济收回目光,默然一瞬,便毫不犹豫的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忽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大堂兄,你要往哪里......” 看到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周灵似乎明白了什么,剩下的话莫名便咽了回去,她毫不犹豫的跟着下楼。 带着身后一堆侍从,也赶紧快步跟上去。 前方那身姿笔直的人大踏步的往楼下而去,直冲向方才某人离去的方向,也不过片刻就融入那喧闹的人群中。 人群中的众人回头时,看着这位锦袍玉带的郎君大步流星的过来,皆是目光各异的悄悄打量着他。 “是周长济......” “......不是听闻周氏包下了后头那一整座茶楼?” “人家可是此次解元的热门人选,来看看怎么了,换做是你我,难道能坐得住?” 周长济的视线比周围的人群高出一截,他一眼便看到那被挤到边上角落里,正默然静立的某人。 姜如初的视线静静的注视着前方,她心中正在重复的推演着,那报喜人的下马落地处。 以及他会站在哪个位置唱名...... 日光映射下,人群躁动带起来的浮沉清晰可见,让周围的喧闹声变得变得离她有些遥远。 正这时,她头顶上忽的传来一道有些飘忽的声音:“那份答案只适合随意一观......” 姜如初骤然回头,抬眼看去便瞧见周长济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日头已然高高升起,光芒有些刺眼,周围的人群闹哄哄的声音又回到她的耳边,将这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姜如初倏地回神,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也是.....周灵的一举一动怎么能瞒得过身边的人,又怎么能瞒得过他。 那份答案能送到她的手上,定然是经过周氏的允许的。 从她与这位周氏嫡子同在陈山长门下受教开始,她与云川书院、杨氏以及周氏,其实已是天然的站在同个方向。 姜如初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便收回目光。 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看完,其实就算真是曾经的某位解元作答的,但不同的考官和阅卷官,以及不同的机遇下。 上一次能位居榜首的人,这次也未必就一定能榜上有名。 周长济的眉心动了动,欲言又止。 这时周灵也追了过来,她身旁的侍从手里居然端着一碗冰镇牛乳,走到近前时,她一把接了过来。 伸手递到姜如初的眼皮子底下,在日光下眯着眼用团扇挡着小脸说道:“这日头烈着呢,喝一口吧......” 后头的桂花想要上前来接,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姜如初低头看去,瞧见那雪白的牛乳里漂浮着许多切碎的桃子以及杏仁等干果,里头尚还有一小块没有融化的冰坨子,白瓷的外壁侵染着一层水汽。 她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接过来,也不拿勺子,直接端起来便一饮而尽,心中那几分躁意似乎真消下去几分。 周灵瞧见她牛饮的姿态,咂了咂嘴。 忍不住劝解道:“何必焦急,我爹爹说了,乡试能一次考中的人不多,似我大堂兄这般的天资更是难得,你若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瞬间被人群骤然爆发的声浪盖过。 “好像是报喜人来了......”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第230章唱名 “是报喜人来了!” 人群骤然炸开,所有人都瞬间激动的探头看向某个方向。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乌压压的人群骤然齐齐的探头看过去,人人都竭尽全力的往前方挤。 巡抚衙门前,几队神情严肃的守卫一脸严肃的上前,个个手拿长矛,将拥挤的人群驱散出一片空旷的地方。 “......退后!” “......往后退!”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以及扬起的一片灰尘,一位身着红衣,手拿红榜的使者,在众人激动的目光中飞奔而来。 人马未近,呵斥声先到:“秋闱放榜,闲人退散!!!” 姜如初的呼吸一顿,手中端着的冰碗无意识的捏紧,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逐渐逼近的红色身影。 她真的会榜上有名吗? 她的名字又会在榜单的哪个位置呢...... 身旁的周长济的目光也乍然收紧,眼神落在那已奔到近前,正在下马的报喜使者身上。 周灵也忘了要拿回冰碗,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同个方向。 乡试的榜单在张贴前,会先由报喜的使者唱名前十名高中者,唱名会从第六名亚魁开始,直到第十名。 再从第五名倒着唱到第一名,直到唱完前十名高中的举人姓名籍贯,才会张贴出完整的榜单。 乌泱泱的人群屏住呼吸,齐刷刷注视着那个下马的红色身影。 报喜人在马匹刚停稳的那一瞬间,便利落的从马背上翻身滚了下来,落地的那个位置,正巧与姜如初方才设想的分毫不差。 他浓眉倒竖,大步流星的往前冲了几步,便倏地转身朝向人群的方向,右手上的红榜高高举起。 随即“唰”的一下落下一截,红榜上从第六名到第五十名的所有高中的人名。 瞬间引得前方无数离得近的人一脸急切的探头去看,后方瞧不见的人群也是一阵抑制不住的躁动,个个都拼命的往前挤。 报喜人站立着打算唱名的位置,也依然与她设想的一般无二。 姜如初的目光已在红榜上展露的那些人名中,迅速的搜寻起来..... 下一刻,那报喜人气沉丹田,环顾四周,声如洪钟般响起,喊出今日的头一份喜讯: “恭贺大兴府大同县桥头村陆安南,陆老爷,高中本次乡试第六名亚魁!”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恭贺声。 许多人都看向某一个方向,齐齐看向那个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又缓缓浮现出喜色的郎君,无须识得,只需看其神色便能知晓谁是高中的那一位。 “恭喜陆郎君考中举人......” “恭喜,恭喜陆老爷!” 陆安南神色难掩激动,他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一群人,又划过那些正仰望着他的读书人,以及不远处那静立的周氏众人。 从乡野小子到举人老爷,改换门庭之事,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听着周围一声声的恭贺道喜声,陆安南神色不免的带上骄傲,他再也无法淡然,因从今日起,他就是陆举人,陆老爷! “恭贺兴庆府娄县.....” “恭贺明阳府洛县......” 报喜人的唱名还在继续,他已然快速的唱到了第八名,随着他每一次的唱名落下,便公布一位新出炉的举人。 后方瞧不见榜单的人群便着急的到处寻找,直到看到某位正喜极而泣的举人老爷,眼底便带上足足的艳羡。 姜如初早已收回目光,方才不过一瞬,她便已将前五十名展露的那些人名全部搜寻完。 可是,没有她的名字...... 无碍,她告诉自己,这并非就一定是坏事。她对自己的试卷心中有数,要么便不中,要么中的话便不会在前五十名开外。 还有机会,还有前五名没有公布..... 第六名到第十名的亚魁唱完,报喜人收了嗓子,缓了一缓,再次气沉丹田。 烈日当空,这报喜使者唱完一轮便已是热得一头一脸的汗。 不过两个呼吸,下一轮唱名开始。 “恭贺长乐府秦川县......高中本次乡试第五名经魁!” 最后一轮唱名要倒着往前,随着报喜人的唱声落地,他的双手便往上翻,展露第五名那位举人的籍贯以及姓名。 第五名不是她,姜如初用力的闭了闭眼。 唱声接连响起:“恭贺会宁郡郡城浦西街,广宾实,广老爷,高中本次乡试第四名经魁!” 第四名也不是她,姜如初呼吸声轻到几不可闻。 郡城那位苦考多年、两鬓斑白的老秀才,在听到这句唱名时,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欢喜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直到看到那随着唱名声落地,而显现出的那个户籍与人名。 这位新出炉的“广老爷”已明显有些缓不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忽的往后倒去。 立马被无数人一拥而上的包围着,有人手忙脚乱的给那一脸青紫的广老爷掐人中,有人着急忙慌的给他用衣袖扇风..... 报喜人的唱名声不会因为任何的骚乱停下,“恭贺兴庆府曲县......高中本次乡试第三名经魁!” 依然不是她......姜如初紧紧的攥着手中的冰碗,鬓角都是湿汗也恍若未觉。 身旁的桂花紧张又担忧的上前,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那个空碗,碗沿上那只手却怎么也不松开。 随着下一声唱名响起,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低呼。 “恭贺大兴府大同县皂角街周长济,周老爷,高中本次乡试第二名,亚元!” 姜如初瞬间看向那个与她离得不远的人,他眉头紧紧的拧着,不明的神色中明显没有一丝喜色。 身侧的周灵惊讶失声道:“怎么会.....” 许多读书人脸上浮现的都是意外以及疑惑之色,几位解元的热门人选目前的名次都已揭晓。 甚至连这位周氏郎君都只是亚元,今年的解元究竟是谁...... 姜如初心下翻涌不止,有对自己的忧虑以及对周长济是亚元的怔愣,还有许多旁的.....所有的心情汇集到一起。 她还未来得及理清,便听到最后一声唱名响起。 “恭贺平陵府凤台县姜如初,姜娘子,高中本次乡试第一名......" "......解元!” 心下滔天的翻涌倏地静止,所有的担忧瞬间消失。 姜如初喉中干涩的抬眼看向前方,耳边只剩下那报喜人悠长的唱名声尾音,不停的在她的脑中回响。 解元.....解元...... 人群的喧闹声霎时一静,前方各式各样的目光瞬间齐刷刷的投向某个方向。 无一不是震惊之色。 第231章恭贺 人群的喧闹声霎时一静,前方各式各样的目光瞬间齐刷刷的投向某个方向。 无一不是震惊之色。 姜如初此时脑中不停的在回响那“解元”二字,呼吸紧促,身侧的几人都是倏地一下看向她。 四周的空气静止,只听得无数道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她的身上霎时凝聚着无数各异的目光,可她自己的目光却还紧紧的落在那报喜上手中的红榜上。 随着唱名声落地,直到看到那五指翻动,露出甲榜第一,头一位解元落笔处的那个籍贯和姓名。 ......凤台县,姜如初...... 人群中无数的人激动又惊愕的在周围搜寻起来,今年的解元竟是一位举人娘子,娘子! 不过抬眼一寻,众人就寻到那位正受万众瞩目的解元娘子,她所站之处已被人群自发的空出一块,身侧所有人的头都齐齐的扭向这个方向。 让此刻的这位女解元,显得无比的夺目。 两朝以来高中解元的举人娘子屈指可数,本朝更是只得一位,今日这位可是本朝第二位女解元! 无数人震惊的神情中难免染上意外之色,忍不住惊呼一声.....竟是这般年轻的一位女郎么...... 姜如初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神情如何,她也顾不得这些。 她屏住呼吸,认真仔细的往那红榜上第一个名字看了两遍,直到确认自己方才并不是紧张之下的幻听,揪着的心这才一松。 右手上紧紧捏着的冰碗随之无意识的松开,身侧一只手忽然飞快的伸到下方,正好接住那下坠的空碗。 旁边周灵似终于憋不出般,发出一声带着惊诧的“啊”。 姜如初微微侧头,视线往下一斜,便正对上某人低头接碗后,抬眼看上来的那道刚刚凝神的目光。 周长济的眸光流转在她的面上,灼目的日光被挡在她的身后,让上方这人的轮廓带上一层耀眼的光芒,面容似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恭喜解元娘子,高中桂榜榜首!” “......恭喜姜解元!” 周围的恭贺声如潮水般起伏响起,姜如初的脚下落到实处,她拱手抬了一圈,朝周围道贺的读书人挨个还礼。 “多谢各位,同喜。” 她终于吐出一口气,缓缓扬起一个带着喜色的笑容。 报喜使者的唱名结束,身后四名守卫接过那张长长的红榜,神情严肃的二人刷浆糊,二人张榜。 很快,此次乡试完整的榜单就被张贴了出来,从第一名到第五十名为正榜,从第五十一名到一百十二名为副榜。 总共一百二十位新出炉的举人老爷的姓名籍贯全部公布,人群激动的纷纷探头朝上焦急的寻找着...... 有人伤心绝望,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一脸绝望的不停在口中喃喃道:“我在何处,怎会没有......” 乌压压的人群中,只有极少数的人脸上浮现出喜色,甚至忍不住喜极而泣,与身旁的人抱头痛哭。 那报喜的男子在郑重的将红榜交出去后,便扭头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今年的魁首而来。 “恭贺姜解元,夺得本次榜首!”他冲过来便是喜气洋洋的一声恭贺,朝这位女解元拱手道喜。 姜如初已然彻底镇定下来,她拱手还礼,“多谢差爷,同喜。” 这报喜使者的吉利话那是张口便来,如鞭炮般响起: “解元娘子荣获乡试第一名,解元之荣,实至名归,将来会试您定然还能大放异彩!” “借您吉言。” 姜如初笑容满面,无需多言,身后的桂花已经激动的上前,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大荷包银子。 本是有备无患,不想此刻有了用武之地,那报喜人刚一接过便只觉沉甸甸的压手,瞬间眉眼带笑。 周长济默然静立,神色早已看不出方才的波澜,目光悠长似在放空,又似落在某个方向。 旁边的周灵相邻着站立在他身旁,眼神却是呆愣茫然的落在旁边那笑容夺目的人身上。 解元是姜如初......姜如初是解元啊...... 不止她,还有被好友簇拥着、正神情惊愕的陆安南,以及许多读书人都正偷偷的看向那位笑容从容的女郎...... 旁边周氏的人也替周长济送上报喜的赏钱,周氏出手,更何况还是早先特地备下的那一份..... 报喜人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朗声告辞道:“小的还得去郡城各处报喜,姜解元,周亚元,恭贺二位!” 报喜人可不止在巡抚衙门前唱名,还得到郡城各处凡有高中者的门户都送去喜讯,还有许多读书人在家中望眼欲穿。 他拱了拱手,再说了两句吉利话,便利落的上马,却没有他方才疾驰而来时那般受人瞩目,只是悄无声息的离去。 乡试放榜,着实还有好一通忙活呢! 本次乡试的解元以及亚元的籍贯姓名,会由差役在郡城各处敲锣打鼓的宣告三日,以确保姜如初和周长济二人的名讳人尽皆知。 而且随着郡城的喜讯公布,各个府县的捷报也会快马加鞭的送到高中者的籍贯乡县,三日内要下达各处门户。 每个举人老爷的家中都能收到这份喜讯。 姜如初压着心下的喜意,神情从容的与四周涌上来神情各异的道喜人还礼,“多谢诸位,同喜。” 涌过来的不止有道贺的读书人,还有许多郡城的百姓,甚至人群边上还有激动的乞儿和吵闹的孩童。 姜如初接过桂花手中的荷包,不论是乞儿还是孩童,但凡有上前贺喜的,她都散出几枚铜钱,也算是共沾喜气。 欢呼着围上来的百姓更多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洋。 但无一人敢贴到近前,人群只是簇拥着,众人都目光艳羡的打量着她,无一不是敬慕崇敬之色。 女解元啊,这是本朝第二位女解元啊...... 姜如初手里的荷包已然空了,然而此时她才离开巡抚衙门前不过数步远,道贺的百姓尚还接连欢喜的赶来。 身旁忽的伸出一只手,眼前递来一只胭脂色的荷包。 第232章榜下捉妻 身旁忽的伸出一只手,眼前递来一只胭脂色的荷包。 周灵微微咬着下唇,似在放光的眼神黏在在她的脸上,神情中带着不明的不安之意。 “姜如初......”她第一次在喊出她的名字时,带着如此复杂又激动的心情。 周灵小声却有力的说道:“这是我的,给你!”直到面前这人毫不犹豫的接过,依然如接过那碗牛乳般,她神情中的那一丝不安,这才瞬间消失不见。 她扬起笑容,仰望着眼前人郑重道:“恭贺你,高中解元。” 姜如初闻言笑了起来,她也不厚此薄彼,从周灵给她的荷包中掏出一锭碎银,复又递到她的手上。 “同喜。”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周灵愣然接过,虽这是她的银钱,但此时从眼前人的手中递过来,却又带上不同的意味...... 这位世族女郎盯着掌心的碎银,神情居然扬起几分欢喜之意,她呐呐道:“我这点也不够,稍后让我家的奴仆抬几筐......” 周灵的话还没说完,便怔愣的看到姜如初被如潮水般的人群簇拥着往前走去,无数道贺的人接连涌上来。 中间那人根本无法专注的只看一人,忙得不可开交。 她扭头看回去,大堂兄那边也正被许多道贺的读书人裹挟簇拥着,人人脸上都是奉承讨好之色...... 这是周氏郎君,也是今年的亚元,依然是众人高不可攀的存在,有无数人争相着上前去给他道贺。 但周长济身旁有侍从相护,再加上他即使并未生怒,神情瞧着也是有礼,但其高贵凛然的姿态,周围两步也是无一人敢上前。 周灵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正思忖着自个儿此时该做什么。 正这时,后头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同的喧闹声…… 原本姜如初被人群裹着往外走去,百姓们也都只是来沾个喜气,读书人也大多敬慕着不敢冒犯。 不想正要离去时,旁边却突然窜出来两拨急匆匆赶来的人,莫名拦住她的去路。 其中一拨,为首那位明显是管家模样的人,一上来便让奴仆斥退周围的百姓,接着又变脸似的扬起讨好的笑容。 有些着急的拱手道:“见过解元娘子,小的是城中柳举人、柳老爷家中的管事,特来邀您去府上做客。” 姜如初眉头微微一皱,眼前人瞧着有礼,但身子好巧不巧挡在她的正前方,似乎在刻意的挡住她的去路。 听着也是一位举人老爷,但她此前并未听闻过什么柳老爷。 这管事嘴上说着邀请,眼神却紧紧的盯着她,旁边的奴仆也都是目光炯炯的齐齐看着她,这邀客的行径实在怪异...... 姜如初正要拒绝,后头另一拨稍后一些赶来的人就更显急切,领头的是一位矮矮胖胖的男子,瞧着大约有三十来岁。 他身旁的奴仆一冲上来,便跟方才那柳府管事的那波人横眉冷对,互相推搡着,显然是在较劲。 那胖胖的男子神情迫不及待,脚下有些吃力却也赶紧凑到姜如初的跟前,扬起一个让人忍不住皱眉的笑容。 尤其是那张笑容上,从肉缝里挤出的那道目光,有些黏糊糊的黏在姜如初的脸上。 那道目光不住的在她脸上打转,逐渐带上满意之色,不过这道黏糊糊的目光透过她的脸,看到的似乎却是另外的东西。 这样的打量,让姜如初忍不住心下生厌。 身旁的桂花早已被那两拨冲上来的奴仆挤到边上去,她神色焦急的想要走过来,却无力的被这一层层的奴仆隔开。 姜如初神情渐冷,心下已有一个猜想。 便听眼前这表情已然十足满意的胖人朗声开口,神情傲然道:“在下乃是城北韦府独子,家父是进士出身。” “家父可是有良田上千亩,家中仆从上百人,家产若干,解元娘子可别听这管事的胡吹什么柳老爷.....” 这肥头大耳的男子顿哼一声,扭头不屑的瞥了一眼道:“那柳老爷都年近五十了,老得都快要入土了……竟还敢舔颜来解元娘子面前招摇撞骗!” 身旁的管事闻言一急,争辩道:“什么五十,我家老爷今年不过方才四十八!还有在下可是听闻,韦老爷分明是同进士出身……” “进士与同进士,多一个字那可是天上地下,韦郎君你可别是糊涂了!” 这胖胖的男子立马跳脚,脸红脖子粗。 “别管什么进士还是同进士的,你家那老举人一把年纪牙都快掉光了吧?能比得上本郎君年轻俊俏吗!” 听着眼前这两人互不相让,姜如初已然彻底的明白他们为何而来,心下不由冷意十足。 从前有听闻榜下捉婿一说,不想今日当真让她碰上。 自古以来榜下捉婿似乎已成了读书人高中的荣耀之一,尤其是高中后被高门大户看上的寒门子,那更是一步登天。 还曾传出许多诸如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之类的佳话,让榜下捉婿成了美谈。 但此时姜如初神情却不免透出一股厌恶之意……须知,能在二十岁之前考上的举人那是十分少见。 大部分举人高中时,基本上都已是年过三十,甚至还有更为年长的,到这个年纪家中早已为他们娶妻生子,很少还有无妻无子的。 不过那是高中前迎娶的糟糠之妻,自然比不得高门大户的高贵女郎,有多少寒门子能顶住一步登天的诱惑...... 榜下捉婿的佳话下,其实不知掩藏了多少妻儿的欲哭无泪。 姜如初抬眼往周围扫了一圈,似她这般被人拦住的,竟还不止一个,不远处正有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陆安南正被一伙衣着华贵的人簇拥着,他拧着眉头被那群人裹挟着要往另一处走,神情焦急却是一言不发。 姜如初收回目光,一挥衣袖,眉头紧皱十足厌恶的便要离去。 不想眼前正在较劲的两人却默契的忽的停止吵闹,齐齐拦在她的身前。 “解元娘子,请借一步说话。”那管事急切的说道。 这韦郎君更是一脸着急,立马道:“解元娘子别急着走,去在下家中瞧瞧,定然让你满意!” 说着,他表情一慌,那胖乎乎的肥手便往前一伸…… 这一处的吵闹引得无数人惊愕回头,神情各异,居然有人在捉解元娘子! 周灵忽的回头看去,便震惊的瞧见一个肠肥脑满的丑人,居然敢将手搭在姜如初的手腕上! 她想也没想,嗷的一声便冲了过去。 “......把你的猪手给本女郎拿开!!!” 第233章有辱斯文 周灵想也没想,便立马冲了过去,扬声呵斥道:“把你的猪手给本女郎拿开!” 姜如初面前那旁人的肥手刚要碰上她的衣袖,便被一声厉喝吓得缩了回去,当即惊得他扭头一看。 待瞧清楚是一个年轻女郎后,他轻嗤一声,根本不放在眼里,扭头继续对面前的解元娘子讨好的说道: “不耽误工夫,只需往在下家中去瞧瞧......” 旁边另一位柳家的管家,也只是对身后的奴仆们使了一个眼色,便赶紧先抢人。 “解元娘子,我家柳老爷只是惜才,想邀您上门做客罢了。” 姜如初冷眼呵斥,前方这两人虽连连致歉,却依然将她的路挡得死死的,桂花被拦在数步开外,根本不得近前。 周围的读书人探头瞧着这一幕,神情各异,榜下捉婿向来是佳话,但大家还是头一次瞧见“榜下捉妻”的,都有些面面相觑。 毕竟女举人实在罕见,但此时众人瞧着这“佳话”不知怎的都有些皱眉......这好歹是本朝第二位女解元。 如此年轻的解元,注定前途不可限量,这韦氏和柳氏哪儿来的大脸,他们打的什么算盘谁人不知...... 但看见那围了两圈的恶仆,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一时也不敢上前,只是忍不住在一旁愤然的出声斥责道: “世风日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解元娘子不乐意,尔等狂徒莫非还要强抢不成!” 周灵不想那些卑贱的奴仆见她独身一人冲过来,竟敢上前将她阻拦在外,她没有带侍从,此时也没有弓箭在手......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没有周氏的名头,自己竟是如此的无力,她根本不被这些卑贱之人放在眼里! 瞧着那些人似乎已有胁迫之意,急得周灵有些想跳脚,她顾不得许多,扭头着急的大喊道: “......大堂兄快来!姜如初要被那些混蛋抢走啦!” 她的话音刚落,率先冲上来的,却是后方人群中的一位百姓。 是一位年岁较大的老妇人,她颤颤巍巍的从人群中冲出来,高高举起手中的拐杖,一脸气愤。 当即高呼一声道: “乡亲们快来啊......这是咱们百姓家考出来的女解元啊,这些畜生这是要强抢啊!” 老妇人这率先的一声高呼,瞬间点燃人群中早已咬牙切齿许久的百姓的怒火,后方人群当即炸开。 “光天化日的,欺负人家女解元孤身一人,这些衣冠禽兽!” “咱们穷苦人家能考出个有出息的孩子,多么不容易......” 这附近一片居住的百姓皆是一脸气愤,尤其是方才有上前去从姜如初手中接过喜钱的那些人,更是怒火中烧。 这么年轻的一位女解元,能高中头名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才还笑意盈盈的亲手给大家发喜钱。 谁挤上去都是笑脸相迎,多么周正和善的孩子啊...... 愤怒的百姓纷纷从自己家中抄起家伙,不论是乞儿还是孩童,都跟着人群一起骂骂咧咧的冲了上来。 有高举板凳的,有手持擀面杖的,还有手拿锅碗瓢盆的...... 前方这一层层的韦氏以及柳氏的奴仆,看到前方这一大群抄着家伙冲上来的百姓,俱是目瞪口呆。 这些百姓是疯了不成,竟敢冲撞他们这样的门户! “你们这些强抢的畜生,还不赶快让开!”愤怒的百姓冲上来便率先打在这些恶仆身上。 姜如初眼看着前方一群百姓冲上来,霎时愣在原地。 “孩子,快跑!”那位高举拐杖的老妇人,在人群后方冲她扬声大喊道。 他们这般气愤的冲上来,竟都是为了她...... 任凭这些奴仆再凶悍,也比不过一大群聚集的百姓之力,双拳尚还难敌四手,更何况这些百姓还手持各式家伙。 这些奴仆被怒火中烧的百姓用锅碗瓢盆敲在身上,其中还有好些年岁较大的老人,这些人也不敢闹出人命。 只能一边奋力招架,一边神情慌乱的步步后退...... 这一幕让姜如初百感交集,心下大为震动。 寻常百姓对阶级的敬畏尤其根深蒂固,自己何德何能,能让他们如此无畏的冲上来...... 那肥头大耳的韦郎君回头,见此情景吓了一跳,当即呵斥自家奴仆,“快拦住啊,将他们打回去,退什么!” 身后有人闻言咬紧了牙关。 眼看着自家的奴仆有些招架不住,那柳氏的管家当即回头厉声斥责,想要将这些百姓吓退。 “大胆,尔等卑贱之人这是要做什么?目无尊卑,想要以下犯......” “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瞬间将他未说完的呵斥都打得吞了回去。 这柳管家捂着脸惊愕抬头,便正对上面前盛怒的解元娘子。 正带着一堆侍从,拿着长鞭赶回来的周灵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斯文娴静的人动手...... 此时姜如初满腔怒火,右手因用力过度正有些火辣辣的止不住颤抖,而她眼中的怒气却丝毫不减。 她咬牙切齿道:“我乃朝廷刚刚公布的解元,身有功名,尔等才是目无尊卑,竟敢以下犯上!” 韦郎君震惊回头,“解元娘子,咱们可只是想邀......” 姜如初一言不发的上前一步,她身手矫健,这肠肥脑满的人自是躲不过去,又是“啪”的一声响起。 有一便有二,这另一记耳光自是打得更加的顺手。 对这世上的有些畜生是不能讲理的,你若是有礼有节,他们反倒要得寸进尺,就得用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乍然看见这女解元如此凶悍的模样,周围一群文弱的读书人个个都是目瞪口呆,惊愕无言的看着这一幕。 原瞧着是多么斯文的女郎......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感受着脸上的火辣辣,韦郎君一脸的不可置信看向眼前人,他可是家中独子,从小金尊玉贵长大,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这胖人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气得头脑发昏,霎时目露凶光。 “你完了!你可知我韦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斜方忽的有一股大力袭来, 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一坨肉便直愣愣的飞了出去! 第234章风头无两 有人大力的一脚踹在这正要大放厥词的人身上,这身宽体胖的一大团肉,就这般飞了出去! 来人神情透着十足的冷意,袖袍翻飞未止,显然是刚带着身后一堆侍从匆匆而来。 周长济看向身侧那刚刚出脚的护卫,俊容下是掩藏不住的怒火,语气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 “.......往死里打。” “是!” 他身旁这护卫步伐下生风,一看就知是个练家子,闻言瞬间便冲向那尚还倒地不起的肉团。 下一瞬,便响起一阵哭爹喊娘的哭嚎声。 周长济默然看向面前的姜如初,视线缓缓往下,皱眉的打量了一眼她有些微红的掌心。 “......何须亲自动手。”他道。 紧随其后的周灵气愤的冲过来,飞快的上下打量了一眼姜如初,喘着气接口道: “就是,这些下作之人怎能脏了你的手,你可是解元......” 姜如初沉默的摇了摇头,不扇那两耳光,她难消心头之怒。 周灵此时也是怒气难消,尤其方才她被死死的拦在远处,那种无力感让她心下有一种难掩的羞怒。 她再也不想顾及什么贵女姿态,提着长鞭快步上前,横眉竖眼犹如一只想要吃人的小兽。 当即毫不留情的挥舞着长鞭,冲那正跟周家侍从告饶的管家高高扬起,随即劈头盖脸的落下! 她朗声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敢抢我周氏的人!” 周灵鞭鞭生风,每一鞭下去都换来一声惨叫,也伴随着她一声愤怒的呵斥声,以及终于不用再端着的宣泄声。 “什么柳氏韦氏,哪儿来的无名小族,也敢拦着你姑奶奶我!” 姜如初抬眼看向前方,随着周氏这一堆身强力壮的侍从加入,前方这群恶仆很快都挨着被按倒在地上。 而那些为她气愤而来的百姓,此时也各自收手,瞧着眼前这一堆气势汹汹的侍从,眼神生畏...... 下一瞬,身旁这人便扬起一道吩咐声:“......急峰,让他们不要伤着百姓。” “是!” 周长济的目光从某人面上收回,拧着眉头的说道:“明晚的鹿鸣宴,周灵会带人去接你.....” 无需半日,乡试女解元的名讳便会迅速的传遍整个郡城,很快各处的高门大户都会知晓她出身不显,又尚无婚配之事。 像这般生出歪心思的门户,绝不只是特例。 姜如初没有回答,她只是瞧着那些手拿各式家伙的百姓正接连往后退去,当即有些着急的往前几步。 扬声喊道:“各位婶婶伯伯.....” 正匆匆离去,生怕被贵人们追究的那些百姓闻声回头,只是着急忙慌的冲她摆了摆手,便只剩下个背影。 人群中那手持拐杖的老妇人遥遥回头,笑容只来得及一闪而过,便蹒跚随着人群匆忙离去...... 姜如初只来得及看着那些匆匆的背影,着急忙慌的消失在街角的巷子口,剩下的话便只能在心里响起。 .....多谢。 周围的读书人都是噤若寒蝉的远远瞧着,眼看着那气势汹汹的一堆侍从,以及周氏女郎那挥得狠辣无情的长鞭。 个个都是鸦雀无声,只是一脸敬畏的看着,有周氏这般的大族当众出手,谁还能看不明白...... 离去时,姜如初路过周灵身边,低头瞧了一眼那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几人,神情冷漠。 只留下一句:“不必留手。” 周灵眉眼皆是痛快,毫不犹豫的再次挥起长鞭,“明白!” 乡试放榜的这场“捉妻”风波,只是引起一阵微不足道的波澜,而真正令人震惊的消息已然迅速的传出郡城。 今年乡试的解元,竟是那位姜女郎! 郡城内各大赌局中,有押错宝的人痛哭之声,谁能料到几个解元的热门人选,竟然全部落空! 不少人因此损失惨重,当日下午,郡城内各处的赌坊内便骤然爆发众多嚎哭之声。 但这些哭声中也夹杂着一些癫狂大笑,这些押对的人狂笑不止,谁能知道自己随手一放,便当真押中了宝! 起初任谁也不敢赌真能出个女解元,可想而知这位解元娘子的赔率有多高.....不过随手一压,谁也不敢压太多。 这些人的笑声中也不免带上一些懊悔,早知能爆这个大冷门,就该将全部身家投下去啊! 郡城里不过一夜之间,便有人乍富,有人忽穷...... 也不过次日一早,无崖山上两所书院的所有弟子,便都知晓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姜如初高中解元。 云川书院无数的弟子奔走相告,各自议论着这个震破天的大消息:姜师姐竟是今年的解元,周师兄竟是今年的亚元! 两个“竟是”,足以说明当下众弟子十足出乎意料的心情。 “陆师兄是第六名的亚魁吧?”有弟子小心翼翼的确认道。 周围一圈的弟子们都一言不发,大家都默契的想起了在乡试前,书院有好事的弟子设的那个赌局...... 如今女解元人尽皆知,解元便是榜首,其他的何须确认,这场赌局的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众人面面相觑,输了......是做什么来着?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姜如初竟能在乡试中惊破所有人,一举夺魁,甚至越过了周长济与陆安南这两位风云榜曾经的头名! 本朝第二位女解元,这样的名头,就算是周长济当真高中解元,怕是也不及她如今的风头! 有弟子忽的想起什么,当即震惊的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周围的弟子呐呐道: “姜师姐如今这是......中的第四元了吧?” 所有人闻言霎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好像,真是连中四元啊…… 后山的院子里,陈山长静静的靠在躺椅上叹出长长的一声,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着。 那臭小子,终究还是输了一筹...... 第235章扬名 南壁第二位女解元横空出世,震惊世人。 听闻此次乡试的主考官乃是一名女官,由她钦点的女解元原本还有无数的质疑声,但在次日乡试高中者的文章俱都张贴出来后...... 这些质疑声大多都沉默了下去,四处私塾书院里,却瞬间响起无数女郎的惊叹应和声。 一处书斋里,一位正想挑选一本书籍的女郎碰巧拿起此次乡试解元的文章,神情瞬间显现出惊叹与佩服之色。 “女子何逊男儿志,红颜亦有凌云心.......好一篇女学论,好一位女解元!” 她虽不是读书人,心中却对读书充满向往,但从未有女郎敢如此大胆的将其宣之于口,更别说将其写进科举试题中! 这可是受尽天下读书人瞩目的科举啊...... 更何况这是解元的文章,不知将有多少读书人会读到这篇“狂悖”的女学论。 此等鸿鹄之志,简直就是公然在向天下男儿宣战! 乡试选本迅速推出,各大书斋争相刻印,不过一日这位女解元的文章便迅速的传遍整个郡城。 连向往读书的女郎瞧见这篇女学论,都是如此的惊服,更不用说那些困于闺阁或宅院的女子,更是个个惊诧不已。 女子亦有宏图愿,占天一半岂不先! 乍然看见如此“狂悖出格”的言论,大多女郎都先是瞳孔放大,好一番怔愣,待细读下去,却莫名觉得热血沸腾! 好气魄,好才学...... 寻希书院里,弟子们都在争相告知对方这件大喜事。 从前书院里一位姓姜的师姐,高中解元! 静雅舍众人在知晓乡试放榜结果的那一刻,原本正上堂课的众人,俱都沸腾了。 “姜师妹是此次乡试的解元!” 江海诚忽的站起身来,大喜过望,他抬头看向堂前的那位拿着书籍神情凝滞的女夫子。 惊喜的重复道:“夫子,姜师妹已是连中四元啊!” 此时的静雅舍中,早已多出许多新面孔,曹桂茹、邓颖、蒋慧、田琴等人早已各自奔前程。 唯有惊呆在书案前的杨凡,神情呆滞的不停在脑中重复道:已是连中四元啊..... 以及又惊又喜的车雪,她倏地站起身来,向外头的弟子呼吸错乱的确认道:“可瞧清了,当真是解元?” 待那弟子十分用力的点头确认后,她忽的一屁股坐了回来。 怔怔的扭头环视了这一圈师弟师妹,心如擂鼓,他们寻希书院竟真是出了一个解元。 天老爷,还是本朝第二位女解元..... 其他后头入学来的师弟师妹们听闻这个好消息,都好奇的询问:是那位曾中了小三元的师姐吗? 直到这时,堂前那位神情凝滞许久的女夫子,这才缓缓的回过神来,看向堂前一众沸腾的弟子。 她顿了顿,强忍着喉间那股冲动,轻若无声的回答道: “她叫姜如初,是你们的同门师姐,也是本夫子……最得意的女弟子......” 而此时的云川书院,随着这个消息的传遍,各处斋舍中却正上演着奇异的一幕。 杜先生今日一到应晨堂时,抬头环视一圈,神情不免一愣。 堂上的弟子中,竟然大多数的额间都写着一个字:蠢。 见杜先生看来,堂上许多弟子都一脸不自然的撇过头,强装镇定的脸上难免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乌仪得意的看着这一群“蠢”人,这些家伙当时还嘲笑他呢,竟然压的是姜如初,没有压陆安南,个个都嘲笑他蠢。 今日他可算是好好的扬了一口气,如今到底是谁蠢?他们这额间上的蠢字儿,可是要连写七日,还得连蠢七日呢! 乌仪此番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完全忘记那日他刚压了姜如初后,出门便后悔得直拍大腿,甚至接连懊恼了好几日的事。 早上刚得知姜如初是解元后,他当时那是震惊得手中的书籍都掉在了地上,接连抓了好几个路边的师兄师弟确认,直到确定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后。 当即便是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欢喜,到现在这家伙,竟还有几分与有荣焉....... 乌仪逢人就夸,他的眼光是如何的好,早在姜如初刚进云川书院的那一年,他便看出她身有大才。 “我初时便觉得这姜如初十分的不同,将来定然是能有一番大作为!否则前些日子我怎么可能偏偏压在她身上?” “他们那些人啊,都是些眼光短浅之辈......” 他脸上那副扬眉吐气之色,像是没有他这番“看中”,人家就考不上这解元一般,活像考中解元的不是姜如初,而是他...... 乌仪煞有其事的对周围的师弟师妹们说道,还大肆的宣扬了一番,当初自己是几处斋舍里唯一没有出手“会一会”她的。 “我当时便觉得不妥,这位师妹啊,瞧着就与众不同......” 当初他一直观望,迟迟不肯出手,还曾被几处斋舍的师兄师姐们好一顿奚落,说他不似读书人,半分意气也无。 如今乌仪觉得自己当真是无比聪慧明见,幸而当初没有跟着一众同门一起胡闹…… 后方第三排的方元月,都懒得抬眼瞧这一幕,但耳边一直响起那人聒噪的声音,不由使劲的在心里翻起大白眼。 当初明明就是不敢出手,言之凿凿,说得像是他品性多么高洁似的…… 不止是应晨堂,今日许多斋舍弟子的额头上,都写着这相同的一个“蠢”字,一眼望过去十分滑稽。 尤其是西景院里与陆安南交好的那一堆男弟子,此时个个的额间都是相同的那个字,这一处几人俱都奇异的沉默着。 如今书院里所有同门们口中议论的,皆是那位女解元,不然便是遗憾周长济的亚元,诸如“既生瑜何生亮”之言。 此次乡试的风头全让这二人出尽,几乎没有多少人提到陆安南这个名字,即使提到也是关于输掉那个赌约之事....... 实际上陆师兄是第六名亚魁,已算是十分的出色!换作其他的书院里,怎么也算是个寒门贵子,肯定是能风头无两的。 可谁知......谁能知晓那另一人竟然......众人脸上皆是憋闷之色。 也不由暗自扼腕叹息:既生瑜亮,又何必再生旁人! 玄晖阁里。 严云今日那才叫一个快活,心情甚佳。 第236章赶不上了 玄晖阁里。 严云今日那才叫一个快活,心情甚佳。 今日她难得十分的有兴致,从二楼下来与一众师弟师妹挨个下棋切磋,不拘是谁,都能上来与她对弈一局。 众弟子瞧着她神采飞扬,便知所为何事。 姜师妹考中解元之事,如今书院里是无人不知,此时玄晖阁众人也都是一脸喜气洋洋之色。 但不过一会儿,大家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位二楼师姐从前都是本着指点之意,与一楼众人对弈总是手下留情的,只为多走几手,让众人能多悟几步。 难得今日不论是谁,哪怕是臭棋篓子,严师姐也愿意对弈一局,引得一楼众人纷纷摩拳擦掌,排着队上前找虐。 不过师姐今日这似乎是快活过了头,下手当真是狠辣无情,但凡上前来对弈的弟子,那真是屁股都还未坐热,便要起身让下一位了...... 众人收拾棋盘的工夫,都还没落子的工夫长! 下到最后,大家都有些不敢上前,但严云接连对弈了大半日,杀得那叫一个快活,丝毫没有收手之意,见没有人再上前。 还有些着急的催促,“快些,该谁了?” 无人上前,她惊讶的抬眼一瞧,见众人脸上都是垂头丧气之色,还有些奇怪的说道: “平日不是都缠着要与我对弈?今日若不是姜师妹高中大喜,我可没这般闲工夫,一个个的怎么这副神情?” 她一脸严肃的嘱咐道:“这两日可是姜师妹高中解元的大喜,也是咱们书院的大喜,可不许丧着脸!” 说实话,姜师妹能考中解元,这确实大大的出乎了严云的意料,原本她只盼着师妹能榜上有名,便已算是十分争气。 可如今谁知她竟能这般争气,甚至越过了那位周氏的天之骄子,一举拿下解元,何止争气,简直争了大气! 以后关于女郎读书比不上儿郎的那些歪说,看谁还敢胡言。 严云此时胸中一腔热血,正是抑制不住的时候,不好好的杀上几局,简直难以言说这种快活。 她随手一点,顿时点中离得最远的一个弟子,不由分说的要让人家坐下来对弈,旁边一个弟子便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姜师妹啊......只因严师姐今日这模样瞧着实在有些可怕,咱们现下着实是笑不出来,其实大家都是为你高兴的啊! 成克己也不免被杀了好几局,这家伙原本好不容易彻底戒掉那翻书的坏毛病,正是愁无人练手的时候。 谁知一来便被正热血上头的严云连杀好几局,当真是没劲,一点对弈的乐趣也无...... 不过一想到去国子监还能再与姜如初对弈,成克己心中便又平静下来,真好......这些日子正愁得他不知该找何人下棋。 成克己虽不用再翻书下棋,但落子的速度依然比旁人慢上不少,对弈时总是被催促,让他不由频频想起某人。 看来他当初的鼓励当真十分有用,让姜师妹争取前五十名,她一下就争取过了头……这下国子监对弈当真是妥妥的。 玄晖阁门口,有人静静的看着里面这热闹非凡的一幕,刚踏进去的那一只脚,却缓缓的收了回来。 范芝扭头看着身旁的贺知书,见他收回脚步有些不解。 轻声询问道:“贺师兄,今日不是约好了要与严师姐对弈?” 此时那正激烈对弈的棋局,就正设在一楼进门一眼就能看见之处,那边那眉眼飞扬之人,可不就正是严师姐。 贺知书摇了摇头,只是说道:“她既正下得起劲,我便不打扰了,还是正事要紧。”说罢转身就走。 范芝一听“正事”二字,当即神情一顿,眉头就逐渐皱了起来。 自姜师姐独自前去考乡试之后,贺师兄便像是跟自己较上劲了一般,突然就变了......听闻是他祖父不许他今年下场。 不知是说了什么重话,竟让这好好的人忽的便闷了下去。 整日也不出门,在屋中挑灯夜读,也不再搭理旁人,好容易与她碰面,那副胡茬满嘴的模样当真是吓范芝好大一跳。 从前随性潇洒的人,竟变成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好容易这些日子被严云师姐三催四请,终于肯答应来这玄晖阁对弈,范芝一早就去催他出门好好散散心。 谁知刚一出门,便听到书院里到处都是在议论姜师姐高中解元的大喜事。 范芝当即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难得叽里呱啦的连说了一大通,“咱们得立即回寻希书院,夫子她们定然都已知晓......” 寻希书院自创立以来第一位解元!这肯定是书院里毋庸置疑的大喜事,定然是要大肆庆贺一番的。 “咱们快些回去,看能不能给夫子们帮帮忙......” 她激动的说了一大通,这才忽的发现身旁这人竟一言不发,范芝顿时扭头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滞。 身旁这人脸上明明也洋溢着笑容,为何.....却让她看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落寞...... 范芝怔愣当场,心有所感道:“贺师兄.....” 眼前的贺知书缓缓看过来,笑容里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她眼中忽的蒙上一层水汽。 “......这下,是真的赶不上了啊。” 范芝一路与他沉默的走过来,见他神情逐渐恢复平静,瞧着也还是要来玄晖阁的意思,才刚放下一颗心。 现下再次听到这句“正事”,她不由又皱起眉头,眼看着那人扭头就走,竟还是那副样子,瞧着似乎还更入魔一些....... 身后的范芝忍不住扬声喊道: “贺师兄,你这般与自己较劲是没用的,追上又能如何呢?” 那个背影倏地一顿,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不明的留下一句: “你竟也这样说.......” 便毫不犹豫的往前走了,只留下愣在原地的范芝。 郡城里,此时正是热闹时。 今夜便是鹿鸣宴,乃是在科举宴会中极富盛名的一场席宴,这是每三年一次乡试后的惯例。 此次鹿鸣宴,本次乡试的正副考官,提调、监试、同考官以及本次高中的一众举人,都将前往赴宴,这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尤为不同的是,因这次乡试出了一个女解元,听闻整个盛京都震动,各府县赶来了不少的官员。 许多的世族大户也来了不少贵客,听闻都是为了那位女解元而来,俱是来瞧她的风采的! 席宴设在郡城官府名下的那座教坊司内,因来客太多,听闻此时席面都已设到大堂来了。 而此时受尽万众期待的女解元....... 正默然的站在院子门口,与那位周氏女郎,大眼瞪小眼。 第237章久仰 此时的姜如初,正站在院子门口,与周灵大眼瞪小眼。 看着面前这“全副武装”的女郎,这一身飒爽的皮甲骑装,右手拿着一根带着倒刺的软鞭,后背上还背着一把长弓。 以及她身后这两队乌压压的护卫队,个个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全都目不斜视的站得端端正正。 门口的桂花一脸咂舌,自从那日经历放榜风波后,她便一直对自家女郎寸步不离,誓要保护她的安危...... 不过今日,桂花觉得自己大概是无用武之地了。 周灵见眼前人沉默,不解的催促道:“鹿鸣宴的时辰就快到了,你是不喜欢坐轿子,还是怎的?” 姜如初刚出门时看到这声势浩大的队伍,便沉默了好一会儿,尤其是护卫队前方那一顶四抬的大轿...... 本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使用四人轿夫,四品以下的官员都只能用两人抬,寻常人家再富贵之极,都只许使用两人抬。 姜如初深吸一口气道:“轿子便算了,我身无官职,用四人抬实太过张扬,我与你一道骑马吧。” 她看了一眼那轿子上代表着周氏家族的燕纹,如此显眼的家族标志再加上眼前这排场...... 周父前两年才升的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正四品,这顶轿子于周氏来说,自然是符合规制的。 周灵撇嘴道:“这可是我特地求我爹爹许的.....” 姜如初微笑着冲她拱手一礼,诚恳道: “多谢你好意,也替我谢过你家中如此礼遇,我与你同行,其实已无需这顶轿子,劳你父亲费心了。” 有心人不会不认识周氏贵女,无心人认不出,也不要紧。 鹿鸣宴上有此次乡试众考官,还有各府县地方官员,她如今才刚中解元,就要借着周氏的势如此张扬,实在是有些不妥。 周灵闻言一愣,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虽是家中嫡女,但其实还有好几个庶兄弟,个个都比她能讨她父亲欢心,她父亲对她从小都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一次周灵去信给他,忐忑的说明有正事要调动些护卫,她爹爹竟破天荒的,头一次回信赞她近日有长进。 更稀奇的是竟还催促她早些去盛京...... 要知道自前几年她父亲去盛京为官后,她和母亲与他分隔两地,他都是不许周灵随意上盛京添乱的。 此时,听到姜如初的话,周灵神情怔然,心头自昨日收到父亲回信的那些欢喜,忽的,就烟消云散。 她傻乎乎的以为,今日这些当真是自己撒娇卖乖求来的呢..... 周灵恍然轻声道:“......原来,我的长进在这里啊。” 知晓姜如初不愿张扬,她沉默后便低声道:“既如此,你就骑我的红玉,你是解元,怎好与我同骑......” 眼前人方才的神采飞扬,忽的就好像蒙上了一层暗色。 姜如初默然的看她一眼,人总是要不断的失望,才能真的长大.....对亲人如是,对好友如是,对自己亦如是。 二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护卫也只带了两位,待将她送到教坊司门口时,依然引得周围无数人纷纷看来。 将姜如初送到门口,一路沉默的周灵还不忘出声提醒道: “听闻那些举人心里对你这个女解元都有些不服,说你凭的是.....反正说得不好听,今夜谨慎些。”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有我大堂兄在里面,应该不会让你吃亏。” 其实那些读书人说什么,姜如初不用听便大致能猜出,无非是她运气好碰上女主考官,碰巧一篇女学论对了她胃口之类的酸话。 她不否认,或许换一位考官她也许就拿不到这个解元.....但运气有时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今年解元就是她,这已是事实。 鹿鸣宴上,各路考官眼皮子底下,这些文人能做什么大致也能猜出来,无非是让她当众作诗写文之类的刁难。 姜如初点头笑了笑,谢过她的好意,“无碍,身正不怕影子斜。”虽有运气在身,但她的才学也不是作假。 完成使命,周灵默然点头转身便要走,却听到身后人突然问道:“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周灵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她,没有摇头,只是有些低落的闷出一句:“等到盛京我再告诉你。” “快些进去吧.....” 周灵催促一声,看向姜如初的眼神,缓缓升起骄傲的微光,笑道:“让那些读书人也好好瞧瞧,咱们女解元的风采。” 说罢,她转身离去的瞬间眼里的光芒便暗淡下去,坚定的背影像是带着某种决心...... “好......” 姜如初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这座庄重典雅的楼阁,今日鹿鸣宴的席宴之地,教坊司。 这里可不是勾栏瓦舍,里面的乐工男女皆有,著立在籍,掌管一国礼乐,乃是有品阶的官职乐工,与太常寺并隶于礼部。 教坊司主官为正九品,设有左右司乐与左右韶舞各一人,都是从九品,此处是掌管礼乐的官署。 眼前这座楼阁不比盛京教坊司恢弘,但在这郡城也令无数文人趋之若鹜的存在,专门负责各种筵席或文会的奏乐以及乐舞。 今日的鹿鸣宴,其实过程跟之前的谢师宴也大差不差,只不过来客从秀才都成了举人罢了。 姜如初一进门,便闻听一阵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迎面扑来一阵幽香,入目过去,皆是乌压压的人头以及看过来的各式目光。 不过在这教坊司内,礼乐悠悠,确实显得更为隆重一些。 四周的屏风后都透着或坐或立的人影,而那些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便都是从这屏风后面传来。 中间的大堂里,早已布满筵席。 姜如初的面孔一露,瞬间便有侍从恭敬的上前来迎,是一位长得有些清秀的少年,似乎不用她开口便早已识得她。 “应是姜解元吧,请随小的来,您的席位在这边......”这少年的音色十分悦耳,如耳边轻吟,听着让她不觉平静几分。 她抬眼一看,四周站立的侍从或是侍女,长相皆是令人赏心悦目之辈,最不济也称得上是眉目清秀。 席宴还未开始,中间落座的举子已有不少,一众考官和众官员的席位尚还空着。 姜如初进门后除了各式各样的奇异目光外,便是忽的迎上来无数格外热情的陌生面孔。 以及一直没有停下的各种寒暄。 “解元娘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啊,一举夺魁,久仰久仰......” “姜解元风采照人,久仰大名啊......” 第238章鹿鸣宴 “解元娘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啊,一举夺魁,久仰久仰......” “姜解元风采照人,久仰大名啊......” “哪里哪里,这位同年过誉了,在下亦是久仰......”她也是张口就来。 似乎几日之内,就多了许多“久仰”她的人,不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如何怪异,恭维中是否带着酸气。 姜如初闻言笑容不变。 怎么着现在大家都是同年,她也不厚此薄彼,挨个寒暄过去。 此次高中的举人们都各自的打量着她,虽想到那篇狂悖的女学论各自都神情怪异,暗地里不知酸了她多少。 但瞧见她走过来时,也俱都纷纷站起身来,立即换成了礼节性的微笑,寒暄时也不得不与她互相恭维。 “姜解元久仰啊,在下今日才刚刚拜读过你的文章,当真是才学斐然,令我等心服口服啊。” “哪里哪里,这位同年过誉了,在下亦是久仰......” 姜如初其实不讨厌这种恭维,尤其是那些神情愈是怪异的,再听着他们花样百出的恭维语,让她寒暄得反倒愈是得心应手。 “恭喜姜解元连中四元,初次相见,幸会幸会......” 乍然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姜如初麻木的微笑忽的一顿。 待看清楚面前这位仁兄时,她脸上的笑容里便带上两分真切。 不由有些奇怪道:“黄兄?咱们应当不是初次相见了吧?” 不过今日这人显然是收拾得格外齐整,贡院里看着勉强五官端正,今日衣香面玉,竟还有几分翩翩美男子的模样。 他也榜上有名,姜如初看榜时竟没留意。 黄鸣闻言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扭回那藏着的半边脸,笑容僵硬的说道:“啊,是吗......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姜如初恍然一顿,似有了然的说道:“这样啊,兴许是在下认错了吧,我还以为那日端着我的锅......” “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黄鸣赶紧打断她,笑容里透着不自然,眼神依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忙道:“原来高中解元的就是你啊,恭喜恭喜。” 解元的名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姜如初连中四元在放榜当日他便知晓,当时给他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世上之事有时简直太过巧合....... 这次乡试的解元,考试时就坐在他这个榜尾最后一名“坐红椅子”之人的对面,谁敢信? 黄鸣身旁的另一位举人,这几日刚刚与他相熟,觉得他甚是雅致有品,两人相携着一同吃酒赏花好些日子。 他有些惊喜的询问道:“黄兄与解元娘子竟还有旧?怎的近日一句也未听你提起过......也不说邀解元娘子一同赏花作诗什么的.....” “不过一面之缘,怎好冒昧。”黄鸣不自然的解释道。 他赶紧给面前的人投去一个告饶的眼神:别说出来,求你.......大家就将考试时彼此的模样彻底抛在脑后好吗? 自己今日分明特意装扮得格外用心,明明与那日邋遢的形象大不相同,怎的她竟还能一眼认出......他不是路人甲吗? 姜如初笑了起来,这下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确实是一面之缘......幸会幸会。”她笑容满面道。 唯独待看到陆安南时,她脸上的笑容稍淡,只是礼节性的抬了抬手,并没有说任何客套话。 因为今日一早,郡城里就传出一件热闹事: 有一位刚刚高中的举人老爷,听闻被城中大户葛氏相中,葛家似乎要将自己小女儿许配给他,这两日便正在议亲。 寒门贵子被高门相中,一朝改命,眼看着就即将成就一段佳话,郡城中各处传得沸沸扬扬。 正巧桂花早上被回来与她提了一嘴,又正巧听闻这位举人老爷姓陆,还更正巧的是这人也出自云川书院..... 云川书院里,无人不知他与林望舒两人青梅竹马,二人一直形影不离,甚至有时举止亲密,早已是众同门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听闻林望舒似乎还为他与家中决裂....... 姜如初与林望舒相交不多,但笑容还是难免带上几分冷淡,只是礼节性的拱了拱手。 陆安南原本刚扬起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在嘴边。 他旁边的几个举人,明显都能感受到这姜如初对陆安南的态度不同,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听闻他与这女解元乃是同门? 一人不由低声询问道:“陆兄,你与这位同门师妹莫非有龃龉.......” 陆安南努力的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摇头轻叹一声道: “数年前一件小事罢了,本是与师妹闹着玩,谁知她竟还在记恨我......” 旁边几人都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数年前的小事,这解元娘子竟是这般小性的一个人?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陆兄不必放在心上,既是一件小事,定然不至于记恨.......” 好一会儿工夫,姜如初才终于走到自己的席位上。 周长济是亚元,席位自是在姜如初的旁边,他闭着眼似乎正在聆听丝竹声,直到感受到身旁这席位有人落座。 他才睁开眼来看了一眼,复又默然闭上。 不过一会儿,姜如初便明白这人闭眼的妙处了,因为那些满脸笑容端着杯盏过来的人,在瞧见某人正闭目养神后。 俱都十分识趣的全往她这边来了。 姜如初的重复的寒暄说到麻木,想着要不要也跟着一起,但又迟疑的想着此处两人双双闭眼,瞧着似乎有些怪异……. 这时一众考官和各路官员终于纷纷赶到,席宴即将开始。 第239章呦呦鹿鸣 这时一众考官以及各路官员纷纷赶到,席宴终于即将开始。 方才悦耳的乐声,忽的一变,变成了管弦歌《诗经》,屏风后忽的传出来一道轻柔至极的男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姜如初瞬间打起精神,身旁的周长济也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正在寒暄的举人们都各自停止交谈,纷纷整衣敛容,准备迎接。 今日来的除了主副考官以及众同考官之外,还有各府县受邀前来的官员,以及郡城几家高门大户,葛氏、胡氏等世族。 其实姜如初在来之前没有多大的期待,她唯一好奇的,只是最前方的这位女主考官...... 崔易贞,她是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这简直是南壁有史以来的头一遭,主考官是一位非翰林院出身的女官。 眼前这位崔大人瞧着已是年过四旬,神情严肃在一众考官的簇拥下走进来。 她身为女子,个子不高,但却气场十足,走在一群男官员中间气势也是丝毫不减,甚至表情严肃到让人望而生畏。 “拜见各位大人。”一众举人纷纷行礼。 主副考官以及一堆同考官和各府县官员各自进门落座,还有那些世族受邀而来的贵客,乌泱泱的一片各不相识,络绎不绝。 姜如初埋头行礼,忽的感受到一道格外不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强烈到让她如芒在背,无法忽视。 待起身时,她抬头一看,便正对上队伍最后面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老头的视线,是张陌生的面孔,但目光中却带着明显的热切。 见她看来,花白头发的老头脸上洋溢着过分和蔼的笑容,亲切的冲她点头一笑。 姜如初赶紧抬手,遥遥一礼。 在主考官崔大人身侧的那位,应当就是此次的副考官,他长得十分的儒雅斯文,笑容天生自带三分可亲之意。 他姓程,是翰林院侍讲,正六品,虽品阶听着比主考官崔大人差一阶,可这翰林院的官员那又有不同。 翰林院乃是所有官员向往之地,被赞为“词林之职”,能被选入翰林院的官员都被称为“荣选”,这里的官员都是不由散发一股优越的气场,在朝中的地位向来比其他官员高一等。 席宴上这两位主副考官一落座就各自恨不得离对方八丈远,各自不多看对方一眼的情形。 下首这一众举人各自都是心领神会。 鹿鸣宴的规矩,主考官对新晋的举人皆有半师之谊,由姜如初这个解元领头众人行弟子礼,口称“座师”,对副考官口称“房师”,便算是礼成。 本按照从前的惯例,鹿鸣宴还得吟诗作赋,作鹿鸣诗以及跳魁星舞之类的风雅之事,不过如今的鹿鸣宴早已变了味儿。 就连这些毫不相干的世族都能来插上一脚,受邀前来的官员瞧着也都各有心思,那些风雅之事也早都省去。 当然,这场鹿鸣宴大家也都不是来吃席的,大家齐聚一堂,自然少不得评一评各自的文章,说一说国事什么的。 离了这鹿鸣宴,到时场上这些人可未必是想见就能见的。 至于若能有幸被哪位考官和官员瞧中,单独收入墙内,那又是这些举人们各自的造化了。 众人个个都端出最好的仪态,努力展现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其实今日在场的举人长得都不会丑,读书人讲究个身言书判,简单来说,第一就是长相要好,第二是口齿流利,第三是书法悦目,第四才看的是文章。 相貌丑陋者连考场都进不去,有时读书人的相貌长得好,其实比那文章写得好还要更得利一些,在官场上也更如鱼得水。 能为官者,更是个个美姿容,好仪态。 上首这位崔大人便是如今这个年岁,也能依稀瞧出年轻时的风采,一举一动的仪态皆是独绝。 不过她竟是不苟言笑,面对众多上前行礼的举人也只是轻轻点头,反倒是她身旁那位副考官程晃,笑容可亲许多。 程大人十分健谈,与众位新晋举人们寒暄得不亦乐乎,两相对比之下,举人们自然对这位和善的副考官更为热络一些。 原本在座的举人皆对这位女主考官十分的好奇,谁知她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众举人也不好再上前,以免显得谄媚。 不过众举子都以为,再不济,她也应当对自己亲点的女解元青睐有加才对,甚至不少人都猜想她肯定十分欣赏姜如初,说不定今日宴席上还要当场收个门生。 毕竟这位崔大人当日可是一力亲点的姜如初这位女解元。 甚至听闻她曾在贡院里激动得舌战众人,与副考官和众同考官言辞激烈的辩驳了整整两日...... 才终于让那篇女学论脱颖而出。 可奇异的是,从开席至现在,她并没有主动对姜如初说过一句话,与对其他的举人没有什么两样。 姜如初单独上前拜见时,她倒是十分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歹说了两句勉励的话,比起对旁人的冷淡,已算是不同。 她神情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能得中解元靠的是自己读书用功,以及皇恩浩荡,并非我之功。” “从今往后你便是天子门生,应当勤勉不辍,以报圣恩。” 姜如初恭谨行礼,“多谢大人教诲。” 照理说,主考官都是白捡人才的大好机会,这场高中的举人们不管将来如何,见到主考官必须口称一句座师,这可是知遇之恩,这样的好的差事,向来都是朝中官员挤破头的。 她此刻一句天子门生,便与在座的一众举人、包括姜如初这位她亲点的解元都全部划清了界限,由此不难看出,这位崔大人没有任何结党的意图。 也难怪,她能成为此次的主考官....... 反倒是副考官程大人,对姜如初这位女解元还要热络一些。 特地招手将她唤到身旁,拉着她亲切的“话家常”,诸如她的字写得不错,文章写得真好之类。 旁边有举人默默闻言不禁疑惑,不是听闻这位副考官原本相中的解元另有人选,因那篇女学论还曾与主考官争辩了整整两日来着...... “你这般年纪便能有此才学,不知拜在哪位名师门下?”程大人一脸微笑的询问道。 她已是连中四元,并非平庸之辈,想也能知定然已有师承。 姜如初拱手作答:“学生拜在大同县寻希书院的曾夫子,曾敏门下,已有数年。” 程大人眉头微皱,温和儒雅的笑容里不禁闪过一丝疑惑。 第240章天降馅饼 程大人眉头微皱,温和儒雅的笑容里不禁闪过一丝疑惑。 “这个书院倒是第一次听闻,本官只是听说你是在云川书院读的书,你的老师竟是位女夫子?看来你这师拜得是够早的。” 他摇头笑叹,别有深意道:“其实啊,这拜师不能过早......” 不过他没唠两句,就被许多上前来“请教”文章的举人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姜如初便顺势让出位置,打算回自己的席位。 程大人脸上的笑容忙得没有停下来过,与崔大人那边的冷淡比起来,在这些举人的眼中,自然是这位和善可亲的副考官要容易亲近得多。 今日这鹿鸣宴上,显然这位副考官的风头已是最盛。 其他各府县的官员都坐在对面席位,受邀的几位世族的贵客亦是全都来齐,各自都正热情的寒暄着。 周长济在姜如初的眼里一直是惜字如金的,毕竟从前他总是高高在上,如今瞧着已然不再目无下尘,也依然寡言少语的。 不想今日这人寒暄起来竟也是张口就来,神情从容,溢美之词也是毫不吝啬。 想来也是,周长济是世族嫡子,怎么可能不善交际,大约从前他也并非不会,只是不愿....... 而且他笑容浅淡不谄媚,言辞简短不恭维,说出的话便不觉让人十分的信服,何止是善言辞,简直都能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这一趟游学,竟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大。 周长济一趟寒暄下来,收起笑容坐回席位,这时姜如初也正口干舌燥的回到席位上,二人相邻而坐,俱都奇异的沉默着。 有些奇怪,对面那些人都只是时不时的打量这边,竟没有他们之前想象的明枪暗箭,也不知是不是还在酝酿...... 缓了片刻,身旁的人骤然出声: “对面席位,在你正前方左手边这位,正在擦手的,就是大兴府的知府大人......” “他身旁正与他交谈的,那位短胡子的,是明阳府的.......” 听周长济是在给她介绍在场的官员,姜如初立马凝神牢记。 自然不可能各个府县的官员都有资格前来,只有此次乡试高中人数较多的那几座府城的知府,和几座上县的知县能受邀到此。 唯一一位从中县而来的知县,便是凤台县的知县。 如今凤台县已不是原先的卢知县,他去年任满,今年刚刚调任,现在的县令是一位头发花白,已年过古稀的老县令,名为许峰,许大人。 正是刚才一进门就盯着姜如初看的那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老头。 许县令落座在对面一众官员的最后面,此时正在与旁边席位上的另一位官员交谈。 待身旁的周长济提醒她那就是凤台县新任县令后,姜如初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上前去单独行礼。 “学生姜如初,见过许知县。” 许知县回头看来,一见是她特地跑来行礼,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脸上都是挤在一起的皱纹,都能瞧见嘴里那仅剩的几颗牙。 忙上前两步将她扶起来,“姜解元是我凤台县的子弟,何必如此见外。” 他亲切至极的语气,就像姜如初不是凤台县的子弟,而是他的亲孙女。 这位老县令一生庸庸碌碌,没什么出彩的政绩,做了半辈子的官也没有什么升迁,今年才刚从其他地方平迁到凤台县。 如今快致仕的年纪,凤台县大约就是这位许大人的最后一任,谁知刚上任的第一年,还没琢磨出什么名堂。 辖下忽的就蹦出个女解元...... 乡试的捷报送到县衙的时候,许县令正捧着大碗喝粥,人老了没剩几颗牙,每天也就喝点稀粥,正喝得长吁短叹,直道这个年纪活着没劲。 “捷报,恭贺贵县无尾巷举人娘子姜如初,高中会宁郡乡试第一名解元!” 他手上的大碗忽的就落到地上,白花花的粥撒了一地...... 这天大的政绩忽的就砸在许县令花白的脑袋上,他当场欢喜得差点没撅过去,还没缓过来。 次日便又收到郡城鹿鸣宴的邀请。 他上一次参加鹿鸣宴,都已是二十多年前自己高中举人时,唯有政绩出色的官员,才能有资格再次重赴鹿鸣宴。 许县令当场老泪纵横,这是苍天怜见,在他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时候,老天爷终于看不过眼,要给他送来一场荣休? 作为唯一受邀的中县县令,许知县受宠若惊,平陵府的知府大人都没能前来,他区区县令竟受邀,这怎能不算是无上荣光! 因此老县令今日十分重视,花白的头发梳得那叫一个一丝不苟,一身青色官袍,古稀之年还能容光焕发,瞧着格外精神矍铄。 连中四元啊,他前面的那位卢知县在任时中的那位解元,怕是都没有他今日这般风光...... 方才的那些上官一听闻他就是凤台县的新任知县,俱是神情一顿,谁都知晓他上任第一年便被砸了个馅饼的好事。 许知县拉着姜如初说个不停,还要为她在县衙大办席宴,“这里的席宴自是吃不好的,咱们凤台县里都是家乡味儿......” 他看着她的目光比瞧见自家孙女时还要和蔼可亲几分,简直恨不得姜如初不是姓姜,而是跟他姓许。 举人已是许多读书人一辈子的可望而不可及,更何况还是连中四元的解元,祖坟上不冒青烟的荣光啊,自然是要大办席宴的,必须得宴请全县! 不仅如此,还要举廉第,写进本县的县志里。 如今小小中县里竟出了个女解元,早已是轰动全县,乡亲早便自发忙活在县衙开始准备筵席,自然也该他这位父母官亲自主持。 老县令亲切的嘱咐道:“明日返县,随本官的马车一起回去,你还得举廉第,县里原是要放三日烟花的,因赴宴耽搁了......” 姜如初无不点头应承,恭敬拱手道:“学生听凭县令大人安排,亦多谢大人垂爱。” 此次高中的举人,以及还未来得及返乡的落榜考生,本就该与本府县的大人们一起走官道返乡,为确保安危都是由官兵一路护送着走官道回去。 许县令此时眼里的满意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多好的孩子,多听话的孩子啊...... 第241章你来领头 许知县拉着姜如初一个劲的唠嗑,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眉眼间俱是喜爱,心里不禁可惜他怎么就没有这般有出息的孙女...... 但想到这是凤台县的孩子,比起旁人自然也是亲近得多,他便又是舒心不已。 从这边席位离得近的官员开始,老县令开始逐一给姜如初引荐过去,她俱都有礼有节的挨着拜见。 平日里这些上官都是他这个小小县令想见一面都难的人物,此时可不就正是大好的时机,也能给这孩子混个脸熟。 县令大人混迹官场几十年,自然也是老油条一个,十分顺手的拉着自家这个女解元,就开始到处“拜见”。 姜如初今日是个小尾巴,跟在许县令的屁股后面,一直不停的重复“学生姜如初,拜见大人”,也一直重复的得到“姜解元啊,后生可畏,这般年纪就高中解元,想当年......”。 然后她和许县令就开始不停陪着这些大人们忆往昔..... 这些人早便知晓她是此次乡试的女解元,在场的几家世族本也是本着她来的,听闻她尚未婚配本还有些其他的心思。 不想这女解元近日竟与周氏走得近,今日赴宴还是由周氏女特地护送过来的......在场众人那点心思也便各自都歇了。 怎的周氏的动作就能如此之快...... 此时再见她上前来拜见,这些贵人们的态度都有些微妙,既没有过分热情,笑容也并未显得冷淡。 大家多看这女解元了两眼,眼里闪过复杂的光芒,客套寒暄两句,便也就各自作罢了。 姜如初跟着县令大人在鹿鸣宴上各处走,席上的菜肴她是一口也没吃着,倒是茶喝了一壶又是一壶。 正这时,便听到远处的席上传来寻她的声音:“姜解元呢?不知去何处了?光是咱们几个,不叫上解元娘子,可怎么行.....” “方才瞧见还在这儿呢......这时不知去哪儿了,另一边吧......” 姜如初回头一看,便瞧见那边几个举子都在探头探脑的寻她,便与许知县知会了一声,朝那几人走去。 这边几人正商讨,大家与姜如初都不熟悉,在场与她有渊源的也就周长济和陆安南,听闻三人都是在大同县读的书。 众人自是不敢去招惹周氏郎君,便都怂恿着陆安南,想让他去说一说,“这事没有这位解元娘子领头,咱们几个站出来似乎显得有些太过出风头.....” “陆兄,不是听闻你与这姜解元乃是同门,由你去请如何?” 陆安南闻言一顿,神情不明的委婉拒绝道:“诸位都知晓,我与这位师妹之前有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就是陆兄你之前说的那事?” 身旁那举人皱眉安慰道:“既是小事,肯定不至于记恨的,都没见陆兄你上去打过招呼,你不去问问怎么知道......” 另一边那举人也点头道:“正是,先前开席前她不是还给你见礼来着,应该不至于到不给你这位同门师兄面子的地步吧.....” “对,若是你这位同门师兄都不行,咱们这几个连话都没说过一两句的,怕是更不行。”后面也有一个举人附和道。 不想陆安南还有摇头拒绝道:“诸位还是另寻他人吧......” 旁边几位举人面面相觑,心下顿时生疑,瞧这陆兄的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似乎也不像是简单的不愉快啊....... 若真是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何至于上前说个话都不愿。 众人也不再勉强,扭头就正好瞧见旁边席位上正与人喝得满面红光的黄鸣,又想起听闻他似乎也与姜解元相识。 几人上前一说,这时的黄鸣已与身旁的同年喝得晕乎乎的,一听这些人是让他去请姜如初,说什么仰慕她的才学。 号舍考试时,他就坐在姜如初的对面亲眼瞧着她作答,自是对她的才学深信不疑,一听有人仰慕她...... 当即一拍胸脯,爽快答应道:“这有什么.....小事一桩,我与姜解元在书院里可是面对面号舍共患难的交情!” 他身旁那位举人顿时惊诧道:“黄兄,你不是说你们只是一面之缘......” 而这时的黄鸣已然晕乎乎的热情站起身,正好撞见走过来的姜如初,便大方的上前一说。 “他们说要作鹿鸣诗,仰慕姜解元的才华,想请你先来......” 原来是这些举人们想恢复从前的惯例作鹿鸣诗,四处寻姜如初,便是想让她这个解元领头作一首。 姜如初朝后头那群人看去,见有人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便能猜出个一二,这是想让她这个解元开个头,大家才好各自施展...... 果然,还是在这里等着她? 作鹿鸣诗本就是鹿鸣宴的惯例,从前的举人们作的鹿鸣诗,也有不少十分出彩,从席宴上流传出去后,还曾名噪一时。 不过这诗作得好能名留千古,旁人倒罢了,若是这个本就受尽争议的女解元作不好,那她可就真要坐实传闻。 若是这时再有个作诗厉害的,随后写一首来压她一头.......莫非这些人是想用她这个女解元的名头来作跳板,一鸣惊人? 姜如初无声微笑,也不推让,“既如此,在下先请示一下崔大人吧,她才是此次鹿鸣宴的主人。” 她领头上前去请示了一下上首的崔大人,崔大人一听是大家都想作诗,抬眼看了一下众人。 席上众举人不自然的各自笑着点头,“是啊,是啊......从前鹿鸣宴的风雅事,学生们也想着席上无趣.......” 这姜解元请示便请示,怎的非要说明是他们,这不还是显得是他们这些人想出风头...... 见有人铺好纸笔,姜如初便神情从容的走上前,毫不犹豫的写下今日第一首鹿鸣诗。 待她笔收墨停,众人各自伸头一看,随即莫名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第242章仰慕之极 待她笔收墨停,众人各自伸头一看,随即莫名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虽料想这女解元的诗才肯定不会差。 但也没想到,竟也是不俗啊...... 这些举人各自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却都纷纷立即夸赞起来:“好字,好诗啊......” “姜解元果然文采斐然,今日这鹿鸣诗写得当真是妙极。” “是啊是啊,令我等望尘莫及......” 众举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随即纷纷夸赞,还拿着上前去给崔大人和程大人两位主副考官品鉴。 乡试中也有考诗赋,姜如初既能高中解元,作的诗就算不惊才绝艳,当然也不可能平庸,更不可能让人挑出什么明显的错来。 不出意外,也都得到了两位考官各自不同的褒奖。 这个头一开,后头的举人们便纷纷开始提笔,各自施展自己的才学,想也未想就落下一首诗,很显然是早就做好准备。 难得今日这鹿鸣宴上还能重现原先的风雅事,顿时引得一众官员也饶有兴致的上前留下笔墨。 大家写的诗也是各有出彩的地方,好几位举人都露了个脸,让这鹿鸣宴热闹不少,可也不至于到有谁能踩着她这个解元一鸣惊人的。 姜如初此时也有些看不明白,这些人热情上前相邀。 当真只是想让她开个头? 众举人各自作好鹿鸣诗,周长济也上前留下一首,他的诗才一向惊艳,倒是让副考官程大人好一番称赞,明显对他青睐有加。 可奇异的是,在选诗魁的时候,众人却一致都挑选了姜如初的诗,俱都称她的诗十分的惊才绝艳,绝无仅有。 让正准备喝口茶的她,不由默默的放下茶杯。 大家就像是忽的对姜如初五体投地一般,纷纷推举她为今日的诗魁,若是那心里真有些自得的。 此时被众人这般齐夸,便应该要飘得摸不着北才是。 眼下这夸赞如潮水般涌来,众人将她夸赞得像是千古第一人一般,将这位女解元高高捧起,纷纷上前来给她敬酒。 溢美之词随着一杯杯的酒水,纷纷递到她的面前。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喝下,一杯接一杯。 连身旁的周长济都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不动声色的侧头看了她一眼。 “姜解元风姿无双,我等皆是仰慕之极啊......” 果然,下一瞬便听得有人朗声说道: “既解元娘子是今日的诗魁,那今日这魁星舞,便由她来行舞,如何?” 席上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奇异的看向这个方向。 上首的崔大人眉头一皱,眼神便犀利的看向那开口的举子,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子,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 姜如初手上动作未止,将最后这一杯饮尽,脸上也不过才微微泛出一丝红晕罢了,神情也是平静到近乎冷然。 自己的诗才如何,她一清二楚。 书院里也有诗酒花茶课,这几杯薄酒连着几句虚无缥缈的夸赞,就想让她在宴席上当众失态....... 女解元在鹿鸣宴上单独为众举子歌舞,便是解元又如何,不还是一介女郎之身,不也得施魅于众人? 等她清醒过来时,这件事怕是早已传遍四方,她刚刚在女学论中宣扬的女子亦有宏图愿,怕是立刻便要成为一个笑话。 好一招攻心毒计.......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抬眼,看向上首的崔大人道:“大人,学生似乎听闻这魁星舞,都是由高中的举人们一起......” 不料她竟还如此清醒,方才说话的那男子瞬间抬头看来。 一张长得格外的平平无奇的脸,平凡到让人没有任何的记忆点,只是瞧着年岁不小。 他还不忘继续灌迷魂汤道:“解元娘子风采无双,又是今日的诗魁,我等只是想瞻仰你的风姿......” 旁边还有人笑语相激:“难道姜解元,这是怕出丑?” “既是想见我风姿,那在下便给各位伴奏吧......”姜如初忽的接口,微笑着看向上首的崔大人。 出言的那几人纷纷一愣,脸上浮出惊诧意外之色。 只见她神志清醒,言辞清晰的继续说道:“《周礼》曾言,魁星乃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掌管文笔兴衰,貌丑才高,一手朱笔,一手墨斗.......” “这魁星舞便是为他所创,这鹿鸣宴的魁星舞虽消失许久,但从来便都是由男子起舞......” 崔大人方才肃然的目光一动,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一丝笑意。 姜如初回过头来一扫众人,眼神清明,笑容真诚道: “在下亦是仰慕一众同年的风采,便由我来给诸位弹奏一曲,让诸位同年再现魁星风采,如何?” “诸位不会是怕出丑吧?”她反唇相讥。 前头几位举人神情一变,魁星舞早已不见许久,这些读书人都没有提前准备过,谁会跳? 方才说话那举人脸色难看道:“大人,我等并未事先准备.......” 上首的崔大人神情冷然的扫视一圈。 已然无情的说道:“方才你等要姜解元一人起舞时也不曾问过她是否有准备,眼下你们一起跳,比她一人应是自在得多才对。” “诸位可随性起舞,没有章程亦无碍,鹿鸣宴上玩乐之事,诸位大人们应当也不会责怪。” 一旁的程大人饶有兴致的看向姜如初道:“姜解元,不知你擅长哪一种乐器,你的弹奏事先可有准备?” 姜如初点头应答:“在下略懂一些古琴,亦是随性弹奏。” 程大人顿时失笑:“既诸位举子都是随性,我等亦可随性一观,只当助兴,诸位大人应当也愿意一观。” 四周的诸位官员都是看好戏的心态,纷纷应声附和:“魁星舞难得一见,随性便可,随性便可......” 教坊司内最不缺的就是乐器,很快便有乐工上前来,将自己的乐器摆放到席宴上姜如初的面前。 席宴的举子众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来跳这魁星舞,崔大人便随意点了几位,正巧便是方才所有上前给姜如初敬过酒的那些。 这十几位举人站在席宴中间,个个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上首的崔大人露出今日头一个笑容,看向离她最近的姜如初,“姜解元,那便开始吧.......” 不想这时,旁边一道屏风后,却突然走出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长得美艳绝伦,肤白如雪,顾盼生辉。 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正含情脉脉的看向她的方向,“姜解元,在下仰慕你许久,便让我.......为你的琴音附歌一首吧......” 这少年一开口便犹如天籁,正是方才吟唱鹿鸣诗的那道声音。 第243章才女美男 这少年一开口便犹如天籁,正是方才吟唱鹿鸣诗的那道声音。 姜如初从未听过有男子的声音可以这般的......柔美,而且也从未有人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如此的....... 如此的难以言说,怎么说呢,从他嘴里轻吟出“姜解元”三个字时,就像是一片羽毛忽然轻轻从她心尖扫过...... 痒意之后,便是一片酥麻。 她刚要抚琴的手一颤,迅速收回目光,手臂上已然......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并逐渐蔓延到她的脖颈上。 旁边的周长济眉头一皱,抬眼看来,神情莫测的看向那屏风前的美艳少年。 这少年的长相雌雄莫辨,如水般的眸子定定的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陷进去。 美少年多得是,但能美成这般绝伦出众,让人光是听声音便能觉心下酥麻的,定然是经人刻意教养过的。 原来真正的计,是在这里....... 如果方才姜如初当真飘然醉酒,失态的应下那些人的鼓动,当真走到中间行舞,而这少年又适时走出来和歌。 才女美男,女解元与教坊司乐工的风流逸事,想必很快就能传遍整个郡城,到时她刚刚扬出去的美名,才真是要毁之一旦。 倘若.....她碰巧当真抵抗不住美色,这自然,便又更好。 此时在这鹿鸣宴上的一众官员以及贵人,个个都是混迹多年的人精,谁能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但众人俱都笑而不语,大多都是作壁上观的姿态。 唯有最对面最后方的许知县一脸气急之色,眉眼都是盛怒的打量着那少年,见他容色如此过盛,顿时心下又急又怒。 赶紧眯着眼看向自家孩子......孩子啊,咱可不兴吃这套啊! 上首的崔大人皱眉看来,却并未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姜如初,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周长济出身世族,自然早便见过无数这样的诡计,但他从前竟不知晓,这样拙劣又具奇效的伎俩,竟还能用在女子身上..... 他扫一眼在场的几位世族来客,又打量一眼身旁这人不自在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升起几分怪异。 虽从未有男子如此直白的盯着姜如初看过,但她也是两世为人,怎么可能看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她轻咳一声,压下心下那一丝不自在,这才出声道:“在下只是随性弹奏罢了,附歌倒是不必.......” “便让在下这位亚元,来为姜解元和歌一首吧。”身旁有人乍然出声,瞬间让姜如初扭头看去。 站中间的那些举人皆是呼吸一顿,顿时齐刷刷的看向出声的那人。 那屏风前的美艳少年眼中晶亮的眸光一闪,却只是定定的看向姜如初,显然,他今日便只为一人而来。 周长济神色平静,仿佛方才那句惊人之话不是他说的一般,然而他却在众人的注视下。 再次说道:“既有魁星舞,又怎能少了鹿鸣歌,今日众人同乐,怎好少了周某。” 上首另一位程大人顿时忍不住点头,朗笑出声道: “甚好,今日解元弹奏,亚元附歌,众举子行舞,今日这鹿鸣宴当真是别出心裁,赏心悦目啊。” 席宴上的众人纷纷笑着附和,“我等今日也是有眼福了。” 姜如初看向身旁这人的神情中尽是意外,但这人却并未将目光移向她半分,似乎真的只是想同乐一场罢了。 她旋即收回目光。 沉吟片刻,便再次抬起双手落在琴弦上,右手轻轻一抚,一道空灵优美的琴音便响起...... 屏风前那美艳少年,神情中便瞬间带上一丝失落,却只是不甘的站在原地,直到听到她身旁那人开口吟唱。 周长济的声音丝毫不柔美,与这少年吟唱鹿鸣诗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但他声音清越,又带着几分成年男子的粗旷。 便随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歌声响起时,却是令在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耳边不由一新。 原来这平日里冷漠的周郎君和起歌来,竟能如此的悦耳! 那美艳少年直到听到这道歌声时才瞬间一愣,又见那抚琴之人连一个眼神也未再往他的方向看过,满眼都是失落。 最终恋恋不舍的看了某人一眼,转身又隐匿到屏风后。 席宴上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琴音悠悠空灵,歌声婉转美妙......以及中间那些群魔乱舞,让人不忍直视的“魁星舞”。 中间行舞的一众举人,移动的身姿和步伐连琴音的拍子都未能合上,就更别提有任何的美感可言。 可以说是让看过一眼的人,都忍不住要龇牙咧嘴。 有污双目,简直有污双目啊! 席上众人都纷纷撇开眼睛,而这中间的这些举人个个都早已是面红耳赤,也各自知晓早已出了大丑。 纷纷尴尬到无地自容的停下脚步,赶紧用衣袖挡着脸,缩着脖子纷纷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席上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两人,即使是随性而作,但这琴声动听,歌声新奇,倒真是让众人都不由纷纷点头称赞。 听闻云川书院向来注重君子六艺、女子八雅,从这里学成的读书人个个文采风流,才艺超群。 “果然,不愧都是从云川书院出来的弟子啊........” “这是自然,这二人是同个书院学成,听闻还曾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受教呢.......” “难怪,这云川书院教出来的弟子,就是不同。” 听着旁边接连响起对前方那两人的称赞声,以及身边前几日还与他相谈甚欢的几人,也都齐齐的在夸赞那二人。 陆安南脸上的笑容僵硬,神情早已能瞧出明显的失意,再也维持不住往昔的风度。 可明明,他也是从云川书院出来的弟子....... 身旁的几位举人自是都能瞧出他的不对劲,但此时谁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宽慰他,个个都装作没瞧见。 先前他数次提到姜解元记恨他的事,让众人都不免将信将疑,这姜解元竟是这般小性的一个人。 可那娄县的黄鸣与她不过贡院考试的一面之缘,人家姜解元都欣然应允,十分的给面子,怎的就偏记他这位同门师兄的仇? 在场能考到举人的谁都不是傻子,早便各自心领神会。 此时众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晓,却都各自冷淡了下去,只顾欣赏前方那二人带上的一场盛宴。 今日鹿鸣宴上,才女佳子这一幕,在场众人不论过了多久,提起时依然还能津津乐道。 美妙绝伦,不可言说啊....... 一场鹿鸣宴,终于落下帷幕! 第244章荣归 九月的天已渐渐的凉下来,街头秋色初显。 姜如初今日同桂花一起,要同许知县的车马一起回凤台县举廉第,一个时辰后便要随着返县队伍立即出发。 举廉第,便是高中的举人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竖大旗宣告,让众人皆知本县新出了一个举人之事。 还要请县里德高望重的人来重写县志,将新晋举人的大名写上去,这可是一县之志,不论沧海桑田,即使将来这个县改名易志,这段历史都永远不会消失, 姜如初的大名一旦写上凤台县的县志里,至少在他们这小小的一个县里,也算得上是真正的,流芳百世。 一大早桂花便起来忙得个团团转,先是将女郎的书籍和衣物都整理好,又将租住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间院子的房主,那个小老头也来了一次,兴高采烈的进门就直呼:“没想到老天爷这次将文曲星安排在我家的院子里哟!” 房主老头欢喜绕着这大名鼎鼎的解元娘子夸个不停,称文曲星能住在他家的院子里,是他祖上冒烟,还表示要给主仆二人免房费。 姜如初当然言辞拒绝,但这房主十分坚定:“解元娘子,你落在我家这院子里,是让我这小院子蓬荜生辉......” “再说啊,因你的缘故,我这院子如今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抢破了头要来买叻,都开始竞价了!”他喜不自胜的说道。 高中了解元的院子,但凡家中有读书人的人家,谁不想来沾沾喜气,怕是住在这里读书,将来说不得也能考解元叻! 可老头子精明着呢,解元娘子考试时住过的院子,那是何等难求,出多高的价他都不会卖,卖一回怎么能够。 每年都高价租给那些读书人,不管是来考试的还是来读书的,那可是源源不断的银钱,生财之道叻! 因此房主老头此时态度十分的坚定,“解元娘子,我家这是沾了你的大光,你一定要让我表表心意!” 咱们生意人精归精,可绝对不能够白占人便宜。 姜如初拗不过他,最终答应像他之前说的,打个折扣,让她所住的这一个多月省去了好些银钱。 所有的行囊都收拾齐整,院子里也完全恢复了她们住之前的模样,姜如初静静看向院子中央那颗桂花树,如此粗壮的树干,大约也有个十来年树龄。 常说百木有灵,她能荣登桂榜,或许就有出门时她曾朝这棵桂花树许愿的缘故...... 此处确实是一块风水好地儿。 桂花还不忘到街上买了一堆时兴的礼品,以及各种吃食。 一回来她又忙活个不停,将这些礼品都一一分配好,“这是要给夫人的、这是要给我娘的、这是要给店里帮忙的伙计的......” 如今姜母的糕点铺越做越好,与安氏两人有些忙不过来,后头便又请了两个伙计来帮忙,桂花回家过年节的时候,自是都见过的。 她甚至细致到连姜如初路上穿哪套衣物,到了县城门口又要穿哪套衣物都分配得清清楚楚。 “女郎,举廉第时你定然是万众瞩目,不是说写县志时还要开坛祭天,到时候你就穿这身,更显庄重些的.......” 姜如初笑眼看着她在屋子里忙得团团转,却早已看穿她忙碌之下的慌张,她直接戳穿道:“桂花,你可是紧张?” 到时要竖大旗绕县里走一圈,宣告喜讯时,姜如初要骑在大马上,而桂花身为她的伴读,自然也是身后拿大旗的人之一。 桂花手上的动作倏地一愣,立马摇头道:“我不紧张,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女郎你才是众人的焦点......” “我就是个陪衬,谁会看我,或许我娘会看我两眼......”她嘴上说着不慌张,其实急切的语气早已暴露一切。 姜如初无奈笑着安慰道:“桂花,不必担忧,举廉第没你想的那么要紧,无非就举着旗子,便是拿不稳也没关系。” 她思衬道:“你若是实在害怕,也可以换其他.......” “拿得稳,女郎我一定拿得稳!” 桂花当即出声,语气十分坚定的用力保证道:“女郎你要相信桂花,我绝不会丢了你解元娘子脸!” 姜如初便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你光收拾我的衣物怎么行,将你自己的也打扮收拾一番,到时让你娘瞧着也高兴。” 桂花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她一眼,看向自己早已收拾的包袱,不仅衣物穿戴,还有这些年她看过的所有书籍。 她昨夜便早已收拾齐整,甚至平时姜如初教她写字用过的那些草稿纸,桂花也都全部留着,厚厚的一大沓,早已存满一个小箱子。 这些都是桂花认为她所有最贵重的东西,她一直攒着,便是想着终于能等到全部带回去的这一天,让她娘好好瞧瞧她的长进....... 她用力点头轻声道:“有备好的,我那套新衣没穿几次,到时举大旗的时候,绝不会让女郎你丢脸。” 姜如初收拾齐整,转身摸摸她的头说道: “傻孩子,别动不动就是不会给我丢脸,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要不给自己丢脸,不给你娘丢脸,这便足矣.......” 她不希望桂花将来成为一个只会伺候人的侍女,她也是个女郎,她应该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这一次随同许知县一起返县的,除了姜如初外,还有其他同府城的考生,会由郡城的兵士各自护送到考生所在的县城。 此次平陵府辖下几个县前来参加乡试的考生,许多自知考不中的在放榜前就走了,放榜后又走了许多失意人,考中的更是当夜便迫不及待的往家赶去。 剩下的秀才中间只有两位举人,其中一个便是高中解元的姜如初,另一个高中乡试桂榜第四十八名,来自其他县。 也就是说,凤台县就中了姜如初这一个举人娘子,但便就是这一个,便足以让这个小小的中县以及这位老县令尽显骄傲。 许知县是平陵府唯一前来参加鹿鸣宴的官员,今日便要带着府城一众考生一起返县,作为唯一的父母官,还是解元的父母官。 这排面自是不必说,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一辆马车当先,其他的秀才都骑马在后相随。 由挂着长刀或手持长矛的兵士保护得严严实实,一路呵斥着前方挡路的车马让道,疾行不停。 更是有郡城下放的通行文书,瞧见由兵士护送着从郡城而来的车马,便是连核查都不必,直接放行。 这支荣归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 第245章君子论迹 这支荣归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 姜如初自是不在后方骑马的众秀才之中,而是随着许知县一起坐在马车内,她本也是想骑马的。 但实在架不住老县令的过分热情,他白花花的胡子一撅。 “怎么?老夫古稀之年,做你祖父都是绰绰有余,老头子我这一大把年纪,同乘一辆马车,还得避讳个男女大防?” 姜如初当即摇头,“学生并非如此迂腐之辈,只是返县的举人秀才们都是骑马相随,唯独我要特例......” 说到底,解元也不过在名次上是举人中的第一名,真正的地位并未有什么分别,大家都是举人功名。 许知县轻哼一声,扫了一眼后头那一帮人。 “路上无趣,让你这孩子陪我这老头子谈谈文章,这算什么特例?他们那几个若想要特例......” “无需解元,便是榜上有名,也能有这个特例。” 许知县嘴里的“那几个”,自然是此次凤台县也去参加了乡试的那四个秀才,至于其他县城的,那就更不在他的特例范围内。 县令大人这瞥过来的一眼,自是让后头隔得不远那几个落榜的秀才各自瞬间领会,纷纷一脸惭愧的低下头去。 而此时的这四人中,便正有姜知望,他此次很不幸名落孙山,其实在放榜前他自己便早有预料,本想早早就先回凤台县的。 只不过随行的几个考生都不走,大家结伴租的屋子,他也不好一个人先走,再加上能随着县令的队伍一起返县,车马费与路上的花费也能省一大笔...... 但在乡试放榜后,姜知望便无比后悔自己这个决定。 尤其是在此时,他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模样,在前方马车内正在同县令大人谈论文章的、那意气风发之人的对比下....... 这种后悔的情绪,便瞬间达到了巅峰。 他全程都尽量的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一直低着头跟在秀才队伍的最后面,吃了好几日的灰,就更显得灰头土脸。 虽他知道姜如初并不是那种会嘲笑奚落他的人。 但姜知望也不知道为何,他就是宁肯吃灰,竟也不希望她发现自己....... 虽是畅通无阻的走官道,但这路上也得走好几日。 接连吃了好几日的灰,后头骑马的这一众文弱书生们,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自然都有些吃不消了。 本大家都如此,一起吃不消倒也罢了,可如今有人能有“特例”,这些吃不消的文弱书生心中都难免生出些许怨气。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书生们最擅长的就是口才,嘴里难免就要嘀咕两句:“这解元的待遇,就是不同啊......” 若光是那姜解元也就罢了,可就连她的侍女都能跟着一起乘车,比他们这些秀才公的待遇都要好,这怎能让人不生怨。 也有人阴阳怪气两句:“女儿身就是好,下辈子我也要投成个女郎,干啥都有人疼惜,不必受这般苦累......” 有人长叹一声:“唉,谁让咱们不是既不是解元,也不是女郎呢......还是下一次好好考吧。” 最前头有一男子回头,提醒道:“少说两句,若被许知县听到,尔等的秀才功名难道也不想要了吗?” 方才嘀咕的那几人瞬间闭嘴,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陪笑道:“寇举人,咱们这不是为你抱不平吗?” “咱们都名落孙山,自然合该受冷待,可你不同啊,你此次也高中举人啊,人家解元的侍女都能坐马车,你堂堂举人.......” 寇伟一听这挑拨之言,顿时哼笑一声:“你们自己心中有怨气,可别拽上在下。” 他冷眼直言道:“那侍女是在马车内随行伺候许知县和解元娘子二人,每日端茶倒水出入不知多少次,你若是艳羡,可前去与她换一换。” 这国字脸的秀才顿时一噎,脸色涨红一片,他虽此次乡试名落孙山,但怎么着也是个秀才公,怎么可能跟那侍女一般! 便是解元,也断没有到让秀才公端茶倒水的地步。 见人不吭声了,寇伟冷哼一声,这些人小肚鸡肠、挑拨是非的小人,也难怪考不中,这心思全都在这歪门邪道上了。 中间队伍停下来休整,此时已到了平陵府,许多要回其他县的秀才,纷纷与许知县告辞而去。 剩下的众人皆在喝水的喝水,吃饼的吃饼,人群中,寇伟遥遥的瞧见那解元娘子走下马车来放风,神情有些迟疑。 他心下一直有件过不去的事,想到自己今日下午就要分路离去,思忖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 “姜解元,那日同乡宴上的事,在下深感抱歉......” 姜如初回头看向这人,自然知晓他是此次返乡的另一位寇举人,不仅如此,放榜前的那一场同乡宴,二人也曾在宴上见过。 她微笑不解:“寇举人,同乡宴上的事我早便忘了,更何况,此事也与你无关。” 那日的同乡宴才不过一半,因席上有人口出秽言,轻佻无状,她在一旁深感不适,早早的便就借故离去了。 当时平陵府大部分的考生都在那场席宴上,但这位寇举人并未与她说过一句话,二人之后更是未有任何交集。 寇伟摇了摇头,有些惭愧的说道:“在下并未出言制止那些口出秽语之人,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席......” 同乡宴上就来了这么一个女秀才,令众人都十分意外,因为原本谁也没想到这一向不喜交际的人竟会应邀前来。 但众人也并未没有因有女郎的到来而改变什么,照样喝酒玩乐,酒意上头时,那些人还当着一个她的面,堂而皇之说那些粗鄙不堪的下流话...... 文人之间,有时候避免不了这些应酬,寇伟虽并未与这些人同流,他也是十分不喜这些,但那日他冷眼旁观,也并未出言制止。 他神情惭愧的说道:“在下事后想起,总觉难堪,实在有辱君子二字......” 姜如初笑了起来,再次道:“寇举人乃真君子,此事与你并无半分干系......但在下有个好奇的问题。” 眼前人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顿了顿,摇头一笑道:“没什么,寇举人似乎下半日就该分道,望你一路平安。” 寇伟终于释然一笑,行礼作别:“一路平安,那日鹿鸣宴上解元娘子风姿无双,望国子监内,还能再见你风采。” 姜如初一笑拱手:“定能再会。” 其实她方才想问的是,倘若她今日没有高中解元,又倘若那日席上拂袖而去的女郎不是她,他今日还会走到她的面前…… 可转念一想又作罢,君子论迹不论心,若论心,或许这世上之人,包括她在内,便都没有完人了。 队伍的人越走越少,奔凤台县而去时,便只剩寥寥几人。 如此疾行,直接将来时路缩短了一大半,不过几日功夫,许知县与姜如初的马车便已临近县城大门。 刚探出头的桂花,瞬间一声低呼:“女郎快瞧,好多人。” 姜如初便从车帘处远远的望去,随即惊讶的发现,此时城门口竟是乌泱泱的一片...... 第246章瞧,解元娘子 此时城门口,竟是乌泱泱的一片...... 百姓们早便知晓本县出了一个女解元之事,喜报就张贴在县衙门口,每日都有人过去瞧,由识字儿的读书人给大家诵读。 皆知晓今日县令大人的车马将到,也知女解元会随行归来,凤台县的百姓们早早便到城门口来等着瞧热闹了。 “若不是文曲星下凡,哪能中解元呢!咱凤台县这几年竟出了两个文曲星叻.....” “这回这个还是女文曲星,这可从来没见过!” “对,咱们可得好好瞧瞧,这女文曲星长什么模样......” 除了瞧热闹的百姓外,还有由姜老太爷领头的所有族人,还有一脸苍白,强撑着病体前来的付柔,以及由安氏搀扶着的姜母。 众人皆是正探着脖子焦急等候。 远远的瞧见竖着肃静、回避等字样,便知是县令大人车马到了,人群中霎时沸腾,姜氏众族人也纷纷探着脖子着急的看。 “来了,是的,是县令大人的车马......” 姜如初收回目光,便正对上许知县的笑眼,他悠悠笑道:“怎的,还近乡情怯了?扶本官下车吧......” 她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于是在万众瞩目的期待目光中,队伍当先的那辆马车内,先是走下来一个稚嫩面孔的年轻女郎。 人群中发出疑惑,“这就是女解元?怎么是个小丫头。” 紧接着看到那女郎利落的跳下马车,卸下马凳,又手脚麻利的伸手掀开车帘...... 人群中的所有目光瞬间恍悟,原来是个侍女,再次看向车内的目光就更显得期待。 一旁两个依靠着互相的妇人,安氏当先欢喜低呼道:“是桂花,是我家桂花,这就没错了......” 姜母的目光中随即更显焦急,紧紧的握着安氏的手,在看到随后从马车中下来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 她的眼中霎时就浮现出一层泪花,四年了......这狠心的孩子自从去云川书院读书,就四年未曾回来看她一眼。 整整四年,从小看大的女儿大变模样,竟有些不敢认了...... 远处那个身影走出马车,紧跟着走出来的便是许县令,姜如初稳稳的搀扶着他,二人一同走下马车。 没错了,能搀扶着县令大人的这位女郎,定然就是那女文曲星,长得竟这般的标致,生来就是一张会读书的脸哟! 但还来不及细看,在县令大人脚落地的那一瞬间。 所有百姓立即行跪拜礼,包括姜老太爷以及姜氏族人,还有姜母安氏等人,都来不及多看一眼,全都要立刻匍匐在地。 城门口乌压压一片低下的头颅,齐声道: “拜见县令大人!” “见过解元娘子!” 平时百姓见到举人,是不用行跪拜礼的,只需低头作揖即可,今日她不过是沾了许知县的光,感受了一下被人参拜的滋味。 姜如初第一次站在上位者的视角,看着这整齐划一低下去的头颅,这种感觉,其实很微妙...... 两队衙役举着长矛上前,威风凛凛的给县令大人开出一条护卫严实的道路,十分熟练。 许县令面色从容淡定,微笑着由身旁的女解元搀扶着,缓缓的走进凤台县的城门。 他只是略微伸手一抬,“乡亲们不必多礼,请起吧。” 随着姜如初的目光看过去,人潮涌动,两旁乌压压的人头瞬间抬起一片,纷纷站起身来,“多谢县令大人!” 挥手抬眼之间,场面便又是不同。 让人不禁有一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再镇定的人面对这一幕,都不免要心跳加速。 不过是一县父母官,就能有如此令人飘然的权利,也难怪许多人做官后,便忽然与从前判若两人。 若再往上呢...... 所有百姓都热情又敬畏的注视过来,无人敢大声喧哗,但都忍不住低呼着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解元娘子。” “就是无尾巷姜氏那个女郎,幼时还来我家吃过汤面叻......” “戚.....当年她中秀才的时候,还来我家量身裁过衣呢。” 姜氏的族人也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但在众衙役的威严呵斥声下,无一人敢越矩上前,俱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望着这个方向。 姜母骄傲又心酸的看着这一幕,骄傲的是看着女儿与县令大人相伴而来,从容又有气度的模样。 她的女儿可是解元啊!父亲,您看到了吗,您的外孙女比我这个女儿争气,她撑起了您的门楣啊..... 心酸的却是,她这个母亲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女儿从自己眼前经过,不敢大声喧哗。 就这时,人群中忽的响起一声抑制不住的嚎哭声,许多人都惊讶的皱眉看过去。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付柔一声哭喊,队伍最后面的姜知望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扶起她,赶紧低声道: “母亲,县令大人在前,莫要失态......” 付柔看着眼前憔悴苍白的儿子,忍耐许多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忍不住心疼的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泪流满面。 她好好的儿子,怎么就憔悴成了这副模样! “.......我的知望啊!” 付柔压低了几分的哭嚎,还是控制不住的十分突兀。 前方守在两旁的衙役瞬间怒目回头,凶神恶煞的呵斥道:“许知县在前,禁止喧哗!” 姜知望焦急的抬头想要再次制止已经来不及,他倏地扭头一看,就正对上前方姜如初回头,惊讶的看过来的目光。 那道目光仿佛在说,你也去参加乡试了吗? 姜知望羞惭的收回目光,忍不住低斥道:“母亲,众目睽睽之下,别再嚎了!” 付柔的哭喊声倏地一顿,心头霎时像是被受了一记重锤,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怀中的亲儿子。 “知望,你.....是在呵斥母亲吗.......” 姜知望话一出口便已知晓过重,他抬头后悔不已的看来时,这才发现自己母亲苍白至极的面容。 发黄的眼白,以及正颤抖的干裂嘴唇。 下一瞬,本就支撑不住的付柔,气急攻心之下,忽的白眼一翻,就晕倒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第247章托您的福 下一瞬,本就支撑不住的付柔,气急攻心之下,忽的白眼一翻,就晕倒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旁边姜氏的几个姨母都是神情各异,非要在县太爷面前丢脸,纷纷赶紧催促一脸焦急懊悔的姜知望。 “知望啊,快把你母亲扶回去好好歇息吧!” 几人意味深长的说道:“乡试放榜那天她就晕过一次了......” “就是,都跟她说今日别来了,她非要来.....你看看,这亲眼瞧见了,她这又承受不住。” 姜知望后悔不已,听闻母亲放榜那日已经晕过一次,他心里的愧疚无颜更加的沉重许多。 母亲定然是对他太过失望...... 他抬手向几位姨母道歉,赶紧搀扶着自己母亲往回走去,身旁的几位姜氏族人犹豫一瞬,还是俱都上前伸手帮忙。 姜如初神情复杂的收回视线,旁人都可以归家了,她这个举人还要先随县令大人回县衙,商量明日的举孝廉立牌坊事宜。 正这时,旁边的人群中有人见她难得看过来,赶忙不顾一切,着急的呼喊出声:“......解元娘子!” 姜如初瞬间一愣,闻声寻去便看到一个衣着修整,带着头巾的男子,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人群中许多人闻声看去,周围的衙役见这人一副要冲上来的模样,赶紧横眉立目的持着长矛去阻拦。 厉声呵斥道:“不许上前!” 那男子赶紧退后一步,身旁的妻女也是一脸畏惧的藏在他的身后,他着急的看向姜如初,慌乱解释道: “解元娘子不记得了吗,小人名叫大壮,当年在街头各处行脚的那个汉子.......” 姜如初迅速记起这个行脚汉来,当年她去府城考秀才时,这大壮还给她挑过担子,并且没有收她银钱。 她立马回头道:“县令大人,这位大壮兄是学生识得的。” 许县令紧皱着的眉头松开,随即挥了挥手,路旁的衙役的长矛这才瞬间一收。 “多谢大人。”她拱手作揖道。 在人群各式各样奇异的目光下,姜如初回过头来,便对上那大壮热情洋溢的神情,他带着身后的妻女,忐忑不安的走上前来。 “解元娘子,俺知道不该喧哗.......” 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整齐的男子,再想起当年那个布衣糙汉子,姜如初都还有些不敢确认,也难怪她方才一时都想不起来。 大壮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只是俺们马上就要回老家去了,再不壮着胆子上前,怕是从今以后都难见上您一面。” 县城里的行脚汉,大多都是村里乡下来的,到城里寻一门活计,瞧着眼前这汉子衣着鲜亮的模样,明显是已赚足了银钱,要衣锦还乡了。 姜如初也为他高兴,她看向他身后的母女,笑问道:“这是你的娘子和女儿吗?” 大壮忙不迭的点头笑道:“俺娘子和俺闺女,都是托您的福,俺们如今才有好日子,特地带她们来见见您。” 他身后的母女忙朝齐齐朝她鞠躬,显然是之前就交代好的。 前方的许知县停下脚步回头看来,一脸纳罕的瞧着这一幕,人群中的姜氏众人以及正着急往这边赶的姜母,都是一脸莫名。 姜如初神情疑惑:“托我的福?” 大壮看了周围的人群一眼,明显不好提起,只是抓了抓头巾说道:“总之多谢您,没有您就没有俺们的今日......” 他在乡试开考前,将自己的全副身家,甚至还抵了一块田产,不顾一切的全部押在这位解元娘子的头上。 这汉子这畏缩的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惊人的举动,他爹娘险些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赔了....... 不过结果可想而知。 但这作赌之事终究登不上台面,大壮怎好跟解元娘子提起。 他只是憨笑着呐呐道:“俺从今以后都不用挑担子了,但想着这要走之前,能不能......能不能再为解元娘子挑次担子......” 姜如初愣然一瞬,“大壮兄,何苦再劳烦你,你好不容易不用辛苦,我的行囊都有人挑呢。” 她的行囊大一堆,全都许知县的仆从用大车拉着跟随在后,根本不需要人抬,便是桂花都不用辛劳。 大壮一急,嘴就笨起来,“不辛苦,俺就是.....就是......” 他身后的妇人赶忙上前一步,替他着急的解释道: “相公月初时本就该赶紧回家的,冒险等在城中,就是为了要等您的车马回来.....他不怕辛苦,就怕您用不上他!” “就想最后再为您挑一次担子,尽个心意!” 这妇人倒是口齿利索,大壮连连点头,看向车队后方的一堆仆从,搓搓手呐呐道:“俺知道您如今不缺人手......” 许多人都惊讶的看着这一幕,她前方不远处的许知县闻言不由得神情怔忪,身后的人群也都是面面相觑。 这人,好不容易不用挑担子过活了,今日斗胆拦解元娘子的路,竟是为了再为恩人最后挑一次担子...... 好个知恩图报、善良淳朴的汉子啊! 月初、冒险等在城中.....再看着眼前这一家明显刚刚乍富的模样......以及大壮第一次要给她挑担子的原因。 姜如初神情怔然一瞬,便已瞬间福至心灵。 她没有辜负这个汉子的好意,同意让他挑着她的一部分行囊,领着运车的那些仆从,先往姜家去。 许县令神情感慨的瞧着这一幕,不由悠悠感叹道:“平民百姓啊,最是淳朴不过了,只要你对他们好......” 不说全部,总有人默默将你记在心上,想当年他第一次任官的那个县,迁调时也曾有百姓对他夹道相送呢...... 可惜,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喽。 看着那个汉子在妻女的帮忙下忙碌的挑起担子,幸福安逸的模样,姜如初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一句: “大壮兄,不是每次都能压对的,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挑担子那汉子惊讶看过来,立即明白什么。 连连点头低声道:“再不会了,俺们夫妇俩这回有了本钱,要回老家做点小买卖去......” 都是穷苦人,若如今有了安稳日子,谁还愿意冒险。 姜如初微笑着点点头,正要祝福两句。 正这时,旁边人群中传来一道终于忍不住的声音,带着哽咽的唤出声:“如初啊......” 她瞬间抬头看去,便看到眼前人群中,正喜极而泣的姜母。 第248章真正的从容 姜如初抬头看去,便看到眼前人群中,正喜极而泣的姜母。 许知县了然的对上她看回来的目光,和蔼可亲的摆摆手道:“去吧,记得晚些再过县衙来就行。” 见县令大人带着队伍往前,姜母这才终于忍不住,与身旁同样欢喜之极的安氏快步上前。 人群目光各异的让开,二人便毫无阻碍的快步走到近前来。 见安氏的目光落在远处正领着大壮往姜家去的桂花身上,姜如初微笑道:“安婶婶,您去吧。” 安氏感激的看她一眼,忙往自家女儿那边去了,她这才对上姜母的通红的双眼。 “母亲......” 四年啊,听见这久违的一声,眼前人难免又要忍不住哽咽,但大庭广众之下,姜掌柜终究没有哭出来,强忍着伤感重重的“哎”了一声。 她眼底明明都是骄傲与自豪,说出口的话却是埋怨:“四年都不回来看一眼.....我在家中,简直快将脖子都望断了。” 都知道要送人桂花回来过年节.....旁人都下山回家了,她这孤零零的在那山上,还不知有多可怜。 姜如初无奈的笑眼看她,“女儿不是每年都有给你写信寄东西,我好着呢,老师还有山长对我都格外的关照。” 姜母上下打量她,嗔怪道:“寄一堆死物有什么用,母亲想见的又不是那些,整整四年.....好歹长高些。” 姜如初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艳羡的人群就忍不住调侃道: “哎哟,姜掌柜的,鱼和熊掌哪能都有喔,咱家的孩子要是四年不见就能考个解元回来,我家都要烧高香喽!” 周围街道上的人都是一脸羡慕,纷纷笑着应和道: “就是就是,往往离不得家的孩子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像您家这么有出息的,四年能回来都算是不错了。” “文曲星都落到您家了,您啊,就回家偷着乐吧!” 不过为人父母,往往都是没出息的时候盼孩子有出息,有出息了,又希望不要太有出息..... 姜掌柜没忍住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朝周围福了福身。 朗声宣布道:“多谢各位乡亲抬举,因家中高中大喜,我家北街的登糕铺要连庆一月,所有糕点均折一半,欢迎各位莅临,共沾喜气!” 人群瞬间响起一片的恭贺声,皆是一脸喜色的抬手同她们母女道贺,“恭喜恭喜啊.......” 姜如初瞧着这一幕,竟还有些许怔愣,在她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她的母亲都是清高自许,不屑与这些“泥腿子”多来往的人。 如今她当众热情邀客,操持着商人买卖,也丝毫不觉难堪,反而脸上比从前更显自信从容...... 姜母宣布完回过头来,笑着拉起她的手道:“走,回去瞧瞧咱家,现在可是变化大了,怕是你自个儿回去都不敢认门。” 这样的自信,便是从前得知她考中秀才时,母亲骄傲的神色中,也是情不自禁对她这个女儿透着三分讨好之意。 姜如初笑着点头,果然自食其力,才能带来真正的从容。 离得不远的姜老太爷看着那母女热闹的一幕,笑容感慨。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瞧见姜氏重现荣光啊......稍一激动,他便忍不住皱眉连咳数声,每一声都透着明显的虚弱无力。 这几年来,随着年纪越大,姜老太爷的身子骨已是行将就木,尤其今年以来,更是走路都有些艰难。 他苍老至极的面容上,显然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身旁的姜常德搀扶着他,满面春风看着那边,他扭头对身后众小辈催促道:“咱们也过去,咱姜氏这回可是风光......” 他的话还未说完,远处忽的快步跑过来两位衙役,刚一走近,其中一人面无表情的传达道: “许知县有令,命姜氏话事人前去县衙,商议解元娘子高中大喜之事,速速前去,不得有误!” 说罢,二人神情严肃的静候在不远处,显然一副立刻便要人前去,半分都不能缓的模样。 姜常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看向身旁的老太爷,不解的小声道:“不知县老爷要商议什么,还是照旧我去跑一趟?” 商议解元娘子高中大喜......这明明是姜氏自家的事,这县老爷与他们家有什么好商议的。 姜老太爷脸上的喜色已然缓缓收起,想起近日县衙里面的闹腾,心下早已隐隐有个猜想。 他苍老的面容蒙上忧虑之色,肃然的摇了摇头道: “这事必得老夫亲自前去,你插不上话,还是赶紧回去.....让四房和如成那孩子别忙活了,家里的席宴都先搁下吧......” 姜常德的笑容已然彻底消失不见,闻言震惊不解的低声道: “难不成县老爷还不许办喜宴?这怎么可能,这可是解元大喜,那年霍氏不也办了。” 姜老太爷沉脸看他一眼,无奈的深吸一口气。 “让你做什么就赶快去,磨蹭什么!”他重重的的跺了一下拐杖,强撑着拿出大家长的威严来。 姜常德立马连连点头,“好嘞好嘞,我这就回去知会他们!” 只是转身时,这人依然还是一副疑惑的神情,这县老爷,难道还不许人办高中喜宴?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身后一大部分的族人都跟着他快速往家中赶去,另有几个小辈则留下来,快速上前搀扶着老太爷。 姜老太爷沉重的呼出一口浊气,身后两个年轻儿郎则赶紧上前,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 即使如此,他也步履艰难,只能颤颤巍巍的加紧跟上前面两个衙役半分不缓的飞快步伐。 果不其然,刚到县衙,堂上的许知县就直截了当的扔下一句。 “明日的解元喜宴,县衙里早已备好,你们姜氏就不必折腾了.......” 姜老太爷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强撑着笑容回道:“多谢县令大人抬爱,家中小辈能有县令大人主持喜宴,自是无上荣光。” 但再如何不敢置喙,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只是这孩子终究是姓姜.......” 这人总不会没有出处吧。 第249章留一桌 “只是这孩子终究是姓姜.......” 许县令闻言缓缓笑了,两个都是头发胡子白花花一片,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自是都明白对方心中的那点心思和打算。 早在乡试放榜当日,这位县令大人就将姜氏和姜如初之间的关系全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在鹿鸣宴上,他也亲自试探过那孩子的态度——听凭安排。 他慢悠悠收回目光,无视站在他书案前正脸色苍白的老人。 缓缓笑道:“所以,本官这不是还召你前来商议了?你们是她血脉相连的族人,这点自然是永远都不能割舍的。” “明日的席宴上,本官也特地给你们姜氏留了一桌。” 姜老太爷一听只有一桌,当即呼吸一滞,手中的拐杖一抖,一口气差点没有上来! 一桌?一张八方桌最多坐八个人,挤破天也就十个。 姜氏上上下下,主支加上旁支就已不下百来号人,再加上解元大喜,千里之外还有族人正在陆续赶回来....... 早已远超百来号人,这还不算姻亲连襟这等亲戚,便是五十桌都很难坐得下,更别提仅是一桌! 许县令笑容意味深长的“提点”道: “姜老兄,高中解元之喜,于咱这小小的凤台县来说,这早已不是你一家之事,而是这整个县的喜事......” “本官有意为你姜氏操持,你等应要识趣才是。” 许知县对摇摇欲坠的姜老太爷视而不见,干枯的手指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敲击着,煞有其事的细数道: “仔细想想,本地霍氏、段氏、尤氏等但凡能数得上号的门户都有好几十家,一家来两三个,怕是这小小的县衙还有些坐不下......” 县老爷自不是白忙活,他早已将本地所有高门大户都摸得门清,但凡他到任的这大半年里,还未上门来与他会过面的门户,他统统都下了帖子。 上任第一年辖下出了个连中四元的女解元,这等大喜事,怎能不值得知县老爷亲自操持,大办一场? 全县的大喜事,看谁还敢有借口,谁还敢不给这个面子……. 越是细数越皱眉,许知县抬眼看来,笑容不达眼底。 “明日要来的贵客实在太多,若是到时县衙坐不下,你们姜氏那一桌坐得偏僻些,还请老兄勿怪,要为大局考虑。” “那孩子本官甚是喜欢,本官询问过了,她十分乐意......” 姜老太爷从县衙踉踉跄跄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双眼更加的浑浊了几分。 心下重复的咀嚼着县老爷方才的话:那孩子一鸣惊人,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又能为她做什么? 县衙门口的两个姜氏的小辈赶紧上前扶住他,一脸担忧道:“大爷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姜老太爷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大喜事,县老爷看重你们如初姐姐,要亲自为她操办高中喜宴呢。” 县老爷愿意成为姜氏的依仗,这自然是大喜事,之前从未有举人能有此殊荣,那孩子的路只会更加的好走。 只是明日这喜宴过后,怕是城中所有的门户都要知晓姜氏,这难堪的局面...... 眼前两个小辈闻言,顿时一脸喜色,欢喜出声:“那咱们明日,岂不是都能来县衙吃席?” 老太爷伸手分别摸摸他们的头,笑容苦涩,责备道: “怎么竟想着吃席玩耍?要好好读书!” 县老爷要替解元娘子操办喜宴这个消息,在第二日便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顿时引起十足的热闹。 “今晚上衙门里大办喜宴叻,县老爷说了,咱们人人都能上门恭贺,吃一碗沾着喜气的大白饭!” “哎哟,还有这等好事哦,咱们也算是沾上解元娘子的光喽。” “能在县衙办喜宴,姜氏可算是祖上冒青烟了......” 说到这里,旁边那爱八卦的妇人声音瞬间就低了几分,有些疑惑的说道:“可是听说啊......那姜氏竟只有一桌席位。” “啊?他们自家的席宴,主人家哎,竟只有一桌?” 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圈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解元娘子的席面,不请自家人,请的竟大部分都是外人。 有人煞有其事的说道:“那席面是县老爷办的,要请谁定是他老人家说了算,解元娘子功名再高,那定也高不过县老爷去嘛!” “对,肯定是这样的,解元娘子自己也做不了主。” 街头巷尾不明真相的百姓大多如此猜测,稍稍聪慧些以及知晓一些内情的门户,却都各自心领神会。 县老爷再独断专行,要请多少姜氏人,定然也是经过席宴那位主角点头的,即使不是她发话,也应当没有反对。 可听闻那解元娘子亲口要求,要置办女席,还特地给每个门户的年轻女郎发了帖,十足的别出心裁,引得凤台县众高门女郎对她好奇不已,纷纷应邀前来。 这样的要求县老爷都能满足,怎的便就少添了另一句? 凤台县城中高门大户,纷纷笑而不语,自作孽不可活啊…… 段家大夫人今夜正要去县衙吃席,听说了这等热闹事,本还有些不信,直到亲自到了衙门女客的席面上,看热闹似的抬眼一扫。 她轻笑道:“这传言尽胡说,人家这明明是女客一桌,男客那边还有一桌呢,这不是统共置了两桌?” 心下却差点乐出声,不由悄声与身旁另一位夫人嗤笑道: “也就姜氏这等小门小户的,才会眼皮子浅,咱们这样人家的儿郎女郎都是相同对待,女郎照样精心教养!” “也是活该,祖上冒青烟出个女解元,竟是个离心的......” 她身旁跟着她一起前来的大女儿段柔,听母亲一直在旁的夫人嘀咕“这解元娘子怎的没生到咱们这些门户”之类的。 她不由幽幽一笑,这解元娘子就算落到他们家,在高中之前,怕也不会比在姜氏好上多少。 她们这样门户的“精心教养”,也不过是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等......当年若不是听闻这姜女郎考中秀才,连她这个长女都是没资格去自家族学的。 段柔心中满是崇拜与感激,不停的频频张望门口,十分期待见到那举世无双的解元娘子。 若不是因为她,怕是自己现在也只能学学绣花,哪能有机会与兄长们在同个书舍读书....... 旁边等着见姜如初这个解元娘子的高门大户不少,其中也包括应许知县邀约前来的霍氏夫人。 霍夫人笑容满面与旁边的段夫人交谈,点头道:“是啊,咱们这样的门户,教养女郎也是同样用心的。” “可不是。”段夫人可劲点头,“也就这种眼皮子浅的小门户,才会狗眼看人低,错把珍珠当鱼目噢!” 这妆面精致的贵夫人闻言一顿,咬着牙笑着点了点头。 眼神却不由死死的盯着门口...... 第250章绝不改姓 衙门里的席面铺设成了长龙,贵客陆续上门,门房应接不暇,十分热闹...... 而这时,姜如初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县城里敲锣打鼓的刚游完一圈,她身后长长的队伍中,皆是面孔稚嫩的读书人。 街上的百姓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听着那队伍热闹的锣鼓声靠近,纷纷兴奋激动的探头来看。 “哎哟,是无尾巷的姜解元来了!” “好些年没见过了,这孩子如今真是有大出息了,竟有些不敢认了......” 姜如初身后,领头最先的便是桂花,她高高的举着“无尾巷姜氏如初,高中会宁郡第一名解元”字样的大旗,努力维持镇定。 瞧着这紧跟在女解元身后,举着大旗十分显目的少女,人群中都是艳羡不已的八卦议论声。 安氏母女早年常常在街头卖竹编,受尽风言风语,早已是无人不知,许多人都知晓她们母女改姓儿入姜家的事儿。 曾还有人讽刺母女二人为了口饭,连祖宗都不要了。 “走在解元身后,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安氏的女儿,她们母女原先都是从外地来的......” 在这小小的县城,哪家有个热闹事,早就传遍大街小巷,更何况是如今早已声名鹊起的女解元姜家。 瞧着那举大旗的少女穿得齐齐整整,脸色红润,神气十足的模样,这些百姓都是感慨羡慕之色。 “人家如今改姓姜了,女儿在给解元娘子做丫鬟,当娘的在姜家的糕点铺里做活呢。” “什么丫鬟,听说还能跟着一起读书呢,人家这叫伴读!” 有人惊讶道:“能跟着读书识字,当真?” 当即有人质疑:“大概是谣传......哪户人家竟还会收留外姓人读书识字,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外人哪能靠得住。” 改姓儿听着好听,可这能改过来,到时就能改回去,这外姓人终究没有血脉相连的羁绊,这姜解元又不是傻了。 怎的可能会白白给别人家教养孩子....... 人群中的安氏看着队伍前方的,仿佛已经脱胎换骨的女儿,眼眶早已是通红一片。 却又听着身旁这些人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和质疑声,竟还说她们早晚要将姓儿改回去.....这岂不是在说她家桂花忘恩负义之徒? 安氏愤怒的扭头看过去,见是一个言之凿凿的老者,当即出声十分坚定的朗声说道: “姜解元许我家桂花读书识字之事,半分做不得假。” “主家的恩情永不敢忘,解元娘子对我家桂花的教养之情,更是如再生恩情,我安惠如在此立誓......” 人群中的各式各样惊诧的目光看过来,没想到安氏竟就在此处,便见她一副忠贞不渝的愤慨神情,竟当众发下毒誓。 “我的女儿以及后人,世世代代永远姓姜,绝不会改姓,若有违此誓,叫我母女俩死后到地府去,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顿时惊愕不已,永世不得超生.......当众发下如此毒誓,众目睽睽之下,可见当真是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了。 刚才出声质疑,言之凿凿的那老者,瞬间惊得哑口无言。 旁边的妇人赶紧宽慰她,“安娘子,这些人也就随口说说,你何必如此较真,咱们也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安氏眼眶通红,“主家对我们母女的恩情,岂能容旁人随意质疑,咱们虽生来微贱,但也是懂廉耻的,这必须要较真!” 见她这般维护,周围方才质疑的人,再不敢胡言。 不过可见,这姜解元家待她们母女肯定是极好的,否则谁会平白无故这般死心塌地,一副再不回头的模样。 原先受人欺凌,无根无萍的人,衣裳都穿不上一块完整的,现下人家给解元伴读,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这便不只是一口饭的事.....读书识字,这哪是改姓儿,这分明是改命了! 瞬间周围人都不由目光发亮,齐刷刷看向那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解元娘子,“吃饱穿好就算了,竟还能跟着读书识字......” 也不知她还要不要再收伴读丫头什么的...... 敲锣打鼓的队伍很快走近,又逐渐远去,桂花身后队伍里的读书人,均是由许县令从县学挑选的才学上佳的女郎和儿郎。 个个手中都举着写着各式各样“一举夺魁”“荣登桂榜”等大旗。 这些年轻的读书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之色,他们这些县学学子,能被选来给女解元抬匾举旗,可都是经过好一番角逐的! 长长的队伍的正中间,抬着一块高中举人后朝廷赐下的匾额,上面的“解元”二字尤其醒目。 除了这块写着解元的匾额之外,还有郡城拨下的二十两牌坊银,用以在举人的家门口修建举人牌坊,以示世世代代荣耀。 连中四元的女解元,这可是凤台县有史以来的头一位,城中但凡有读书的人家,无不想沾这份喜气,都是争着来抢这份差事。 无数的百姓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纷纷欢呼着从家中跑出来,夹道来瞧热闹,“快快,是女解元要建孝廉第了......” 不少人好奇的打量着马背上的那位女解元,眼底皆是敬畏与好奇,有胆子大些的便一路兴奋的跟着队伍走,边走边看。 姜如初从热闹的西街一路游到安静的东郊,许县令今日同凤台县一众德高望重的乡贤,都在此祭天立碑书写县志。 此处便是她的孝廉第牌坊建立之处,按常理说举人的牌坊应当是建立在家门口,但她家在无尾巷最深处,实在狭窄。 许县令便亲自请县里的风水大家勘测,选中了东郊这一处,后临整座凤台县,前望首都盛京的风水宝地。 不仅如此,听闻县老爷还亲自上门请了霍家族老出山,亲手为女解元填写碑文,书写县志! 霍老啊,那可是曾官至三品太仆寺卿的致仕官员,凤台县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往年的举人书写县志的时候,可请不来他。 上次听闻他出山时,还是三年前他们霍家子孙、霍家大郎君高中解元的时候,才有幸请得动他书写县志。 如今也就这连中四元的女解元,才配让他老人家再次出手。 第251章霍氏族老 霍老出山,要为连中四元的女解元立碑书写县志。 昨夜里姜如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好一会儿,身旁的姜母也是悄悄的打量了她一眼,试探道: “若不然母亲去给那县令大人说说,咱们换个人来写?” 姜如初摇了摇头,只是道:“不必,霍老乃是凤台县德高望重的长辈,县令大人好意,怎好辜负。” 更何况,除了那位霍夫人之外,霍家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婚约之事,既都已退了,又何必再顾忌。 只是希望,这位霍老届时不会....... 桂花在一旁忍不住感叹道:“女郎,县令大人可真是一位好青天,亲自给你办席,选址给你建牌坊,竟连那位霍老都给你请来了.......” 姜如初抬眼看她,轻轻笑了笑,突然问道:“桂花,你觉得许大人是一位好官还是坏官?” 回凤台县的一路上,桂花也曾与许知县同乘相处过几日,她让这丫头跟随在侧,可不只是光端茶倒水的。 桂花闻言一愣,没想到女郎会问她这么莫名的一个问题。 她愣愣答道:“县令大人肯定,是好官吧.....” 一路上她听女郎与县令大人一起谈文章说百姓,从凤台县的天文地理,到百姓的民生疾苦,县令大人也俱都一清二楚。 能明白百姓疾苦的,肯定是一位好官。 更何况,他老人家对女郎如此爱重,简直是将她当作亲孙女一般在往前推,这么声势浩大,给咱家将脸面做得足足的。 姜如初轻轻一笑,打量着她脸上的迟疑,“其实,这世上的好与坏,并非界限分明,你既有犹豫,为何又要轻易下结论?” 好官,坏官,哪有这么容易界定。 她轻声道:“好与坏都太极端,实际上这世上大多的官,都是既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们更多的是,遵循中庸之道。” 辖下没有灾荒,没有逼得百姓造反,没有无家可归的流民,这在许多官员眼里,便算得上是一位好官。 若这时,再有一项明显的政绩,能得到辖下众乡贤的认可,联名书写一篇颂文...... 便能光荣致仕,美名远扬了。 “许大人,当真是看重读书人,姜解元能得您这么一位父母官,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此时东郊外,一众胡子花白的乡贤,都在纷纷夸赞许知县的大义,因他刚刚宣了一件大事。 在祭天立碑后,霍老要书写县志之前,县令大人一脸慈祥的看着女解元,当众宣布要以她之名,建立一座书塾! 在场能来立碑写县志的乡贤,都是十里八乡十分有名望的长辈,也有老秀才,老举人等一众前辈。 听闻是要建书塾,众人虽惊讶不已,却依然纷纷鼓掌恭贺。 办学嘛,这都是官员为做政绩惯用的手段,一旦这学办起来,以后凤台县文风兴盛,这可是泼天的政绩。 但众人的笑容却都是轻飘飘的,眼底藏着轻视之意。 可这办学哪有那么容易,这许县令,为了快些在凤台县站稳脚跟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那位大名鼎鼎的霍老,正神情肃然的站在案台前方,面前摊开的正是凤台县泛黄的县志。 他不紧不慢的看了许知县一眼,又看了前方不远处的年轻女郎一眼,心下不禁幽幽一叹。 这区区初来乍到的小小县官,以为拉上个刚刚高中的小解元垫背,就敢想兴办书塾这样的盛事........ 感受着眼前这些乡贤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 姜如初神情平静站在许知县身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因为这件事就是她在返县的路上,二人共同商议的。 其实许知县一开始并不敢冒这个险,他都是快致仕的老头子了,还搞这么大的动静,到时若办不成,岂不是闹笑话! 当时他紧紧皱眉看向这女解元,不知她何来的这天真想法。 姜如初深知这位老县令的顾忌,直击要害的劝说道: “大人,学生自然知晓您是一位崇尚文风的好官,但若您还想要凤台县更多的读书人知晓,只靠我这个解元名头,其实还是有些不够的......” 她知晓老县令为她大办席宴的目的,老县令也并没有将这位女解元当成一个寻常女郎对待。 他只是不解道:“你以为前面的官员不知道办学是一项大政绩?可这学哪有这么容易办的,流程繁复,还需大量银钱.......” 前车之鉴的官员不知多少,但这还不是最关键。 眼前这老人重重的摇头,“最关键的是,凤台县已有县学,还有五六座大小私塾,那些高门大户更是有自家的族学。” “我们要再办学,从哪里招更多的学生?” 他们凤台县小小一个中县,就算出了两个解元,也远远没有到能吸引外县读书人,前来这穷乡僻壤读书的地步。 本地的私塾都是有名望的门户建立,生源早被垄断,他这个知县也是初来乍到...... 到时候耗费大量人力钱财,建出来的书塾没有读书人前来,别说政绩,怕是要贻笑大方! “建书塾容易,办学可不容易。” 许知县说出一大堆办学的不切实际,条条细数,总之就是一句话:办学简直是异想天开。 姜如初定定的看着他,只有一句:“若是以女解元之名,办一座只招收女弟子的女学呢?” 眼前的老县令瞬间一顿,花白的胡子一抖。 县里的私塾大多都不收女弟子,县学虽接收,但也只收部分高门女郎,若他们这所书塾只收女弟子....... 而此时,在听闻眼前这县老爷,说出他们要办一所只收女弟子的女学后,在场众乡贤脸上轻飘飘的笑容,瞬间凝滞。 办女学?只收女弟子? 这与从前那些官员办的书塾无法相提并论,而且以这刚刚高中的女解元之名,她连中四元正是风头正盛之时,正受许多年轻女郎追捧,还引得城中一些门户对女子读书改观。 前方这群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们呼吸一滞,在这关口,说不得还真要让这姓许的办成...... 连此时站在案台前的霍老,神情也是倏地一顿。 但他意外中带着犀利的眼神,却瞬间十分准确的,落到一旁那位静默无声,看似乖巧、听凭安排的女解元身上。 姜如初默默的盯着地面,呼吸微不可察的顿了一瞬。 许知县今日把这位霍老请来,可完全不在二人的商议之内....... 第252章办女学 许知县今日把这位霍老请来,可完全不在二人的商议之内...... 案台前这老人,犀利的目光落在那女郎身上,暗自将她平静到异常的神色收入眼底,视线不由愈发的锐利。 初闻凤台县出了个女解元时,他是惊讶的,这才想起当年那位早已故去的姜知县,还感慨过姜氏总算又有个能立得起来的。 可方才见她被那许县令牵着鼻子走,他不由暗自失望......但眼下,霍老皱着眉头,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姜如初眼观鼻鼻观心,继续默默“听凭安排”。 在场其他的乡贤的俱都态度一转,笑容变得真切了几分,正在纷纷询问许知县这办女学的具体事宜。 “县令大人,不知您这女学,可想好要叫什么名了?” 许知县摸了摸下巴上那一撮胡子,十分诚恳的说道: “既是我凤台县的第一座女学,自然是要叫凤台女学,这样若是外县人听闻,也能第一时间知晓是我凤台县所创办。” 旁边众人纷纷点头称赞,“好好,真是好,县令大人高义啊!” 见这许知县没有直接用自己的名讳命名,众人的神情中便更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看来这老县令,还算要脸...... 大家都知道,这老县令今日特地以这女解元建牌坊之名,将众人聚集在此,抛出要建女学之事,定然是有其目的。 有一位长相富态的老者,当即便笑呵呵的问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不知许县令,您这女学老朽可帮得上什么忙?” 人人都是心有成算的,谁也不是傻子。 其他的老头子们意味深长道:“就是,办学不易,若是缺银钱什么的,咱们家中虽都不算富裕,但也能挤出些许.......” 许知县这时却摇了摇头,微笑着朝周围一圈乡贤拱了拱手。 笑道:“多谢诸位先生慷慨大义,但眼下咱们这凤台县不缺银钱,只是想请诸位有个见证罢了。” 众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什么也不缺,真是请他们来看看? 离这祭台有些距离,远处正等候着的一群今日举大旗的读书人,以及跟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有些茫然的探看着这一幕。 祭天立碑都已完成,为何这县志迟迟还未写完? 知县大人和众人这是在商议什么大事,似乎听闻什么书塾的字眼......怎的解元娘子一言不发..... 那位长相富态的老者,一脸奇怪的问道:“不知县令大人,要请我等见证什么?” 这时,一旁的姜如初终于开口:“诸位长辈......” 众人的目光纷纷皱眉看过来,长辈商讨要事,一个不过刚刚考中举人功名的小辈,就敢随意插长辈的话,还没个一官半职呢。 方才一直缄默不言的霍老,低垂的目光也瞬间抬起看过来。 只见这年轻女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解释道: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为学生考虑得十分的周全,这才请诸位长辈共同前来见证......” “如何见证?” 问出这句话的,是案台前的霍老,周围一圈老者见是霍老开口,眉头一松,纷纷将目光看向他老人家。 姜如初终于将目光正视他,微笑中带上足足的谦逊。 “诸位长辈都知晓,一座县城要办学,须得上书到府城,由知府大人上书郡城,获得准许之后才能建立。” “学生年少,哪能担得起这样沉重的大任。” 她神情恳切的说道:“县令大人知晓学生才名浅薄,即使以学生这解元之名,怕是也不足以建立一座书塾,不过若是有诸位长辈出手......” 霍老眯起眼,顺着她的话头道:“所以,你是想诸位长辈在你后面连名,助你一程?” 周围一群老头子瞬间恍然大悟,纷纷笑而不语。 这女娃子倒是有几分自知,只是这许知县莫不是以为他们这些老头子当真老糊涂了不成? 想要他们连名为他助势,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他们这些人都不是傻子,凭什么要用自己半生积攒的好名声,为别人扬名? 许知县能得大政绩,这姜氏女能得好名声,他们这些在后头连名的老头子能得什么? 姜如初一脸认真的摇头,看向众人说道:“诸位长辈误会了,并非是在晚辈身后连名,而是长辈们自成一书,向府城上书。” 此言一出,霎时让霍老以及周围的老头子们纷纷一愣。 什么意思,不是以这女解元之名建立女学吗? 众人拧眉不解的听这女娃子继续解释,这才弄明白,原来许知县是想他们以凤台县出了一个女解元的由头,连名向府城上书建立女学之事! 只是用女解元的由头,但并非是以她姜如初领头。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说道:“诸位长辈才是创办书塾的人,学生高中不过是长辈们的高义出了一个由头,岂敢恬颜添名。” 她深深的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近日已足够显眼。 若这时再由她领头创办女学的话,怕就太过出风头,说不得折子刚到府城就要被有心人拦下来,大概率是到不了郡城的。 周围的乡贤,皆是露出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一旁的许知县笑眯眯的接口道:“正是如此,本官会以诸位的名义上折子,书塾门口的石碑上,亦只会书写诸位先生大义。” 废话,在他治下时建立的书塾,这政绩肯定是板上钉钉的落在他的身上,何须添名。 众人狐疑的神色皆落在这女解元的身上,让大家用她刚刚高中的名声为由头,却不图为自己扬名,她图什么....... 正中间的霍老神色不明,缓缓的将手背在身后。 却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姜解元,听闻你在乡试中写了一篇文章,十分出彩,引得郡城女郎纷纷赞不绝口。” 姜如初心下一突,便知这老头大概是看过她的那篇女学论了,那篇文章里的言论,可不是一般的张扬大胆。 她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霍老言重了,都是传言过誉......学生不过是乡试中想要引起考官留意,这写文章时用词难免要激进些,只是为图一博。” 霍老锐利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次问道:“只招女弟子,要单独开办女学,为何不收男弟子?” 眼前人毫不犹豫说道:“凤台县的书塾和族学只收男弟子的已足够多,无需县令大人再费心,唯独缺一座只收女弟子的女学。” 霍老轻声一笑,毫不客气的追问道:“不知你想要许县令创办的这座女学,都有些什么课程呢?” 她想要......好生犀利。 姜如初笑容不变,心下却暗道这人不愧是曾官至三品,混迹过朝堂的人精,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其他的老头子纷纷一脸奇怪,女学还能是什么课程,从前县里也不是没人办过,虽也能识字,但主要课程不就是女则女训这些。 第253章无伤大雅 其他的老头子纷纷一脸奇怪,女学还能是什么课程,从前县里也不是没人办过,虽也能识字,但主要课程不就是女则女训这些。 姜如初神情平静道:“县令大人创办书塾,课程自是由他老人家决定的,只是学生提过些许建议罢了。” “哦,说来听听?”这老头显然要咬着她不放。 她顿了顿,继续道: “学生曾在两所书院受教,见识过许多风采过人的师姐,她们的耀眼令我这等没学过琴棋书画的人自惭形秽。” “学生久久难忘,便想效仿大同县的书院,在我们凤台县,也增添一座能学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女学......” “让凤台县的女子,不论门第高低,都能广闻女子八雅。” 姜如初心知肚明,别看这些老顽固当众时都对她好脸相待,但他们骨子里依然是不赞同女子读书科举的。 从方才立碑建牌坊诸事,这些老头子只过问许知县,当她是个顶着“解元”之名的摆设,便能瞧出一二。 霍老眉头皱着,“女子八雅?” “女学只招女弟子,自然是女子八雅。”她镇定回答道。 周围的乡贤老头子们都神情各异,却都是恍悟之色。 姜氏女出身乡野不识琴棋书画,被人嘲粗鄙应当是常事,难怪让她耿耿于怀到如今,还要助许知县创办一座女学...... 便是高中解元,也果然还是女子心性。 那霍家的老头子的眉头稍稍一松。 还是皱眉道:“高门女郎倒也罢了,你想那些平民女子跟着一起学习女子八雅,可不是一件简单事。” 饭都吃不饱,何谈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事。 天真归天真,但这姜氏女一朝扬名,竟还有惠及平民女子的志向,倒是一片赤诚之心。 姜如初那颗心缓缓的放了下来。 她从容一笑道:“建立女学,乃知县大人爱民如子,亦是诸公慷慨高义。” “但凡能教化一人,都算是诸公的功德一件,学生只愿将来我们凤台县的女子,皆能风采出众,不输其他县的女子。” 至于四书五经,史籍古文这些,只是将来女学建成后“有可能”会开设,不确定的事她此时不提及,应当不算故意隐瞒吧...... 霍老缓缓点头,终于赞同的“嗯”了一声,周围的老头子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增添女子八雅倒是新鲜事,只是怕要不少耗费。 但只要不是学些忤逆出格之事,都无伤大雅。 众乡贤纷纷向许知县拱手,此时倒都慷慨起来。 “区区小事,我等尚还有些薄名,能助县令大人成此大事,也算是咱们这把老骨头还有些用处......” “教化愚民,开办女学,我等义不容辞!” 姜如初笑容满面的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贤,口称大义,却各有私心,只能默默掩藏自己眼底的嘲意。 他们轻视女子,认为女子愚昧短见,不肯正视她们的聪慧。 却又矛盾的害怕她们这些女子读书明理后,便无法掌控,甚至都不敢让她们得到一个公平读书的机会...... 永顺二十九年,乡试大比之年。 后人据凤台县当年县志所书,这才发现那位凤台先生的第一所凤台女学,原来早在这一年,她刚刚高中解元后便已创立。 为后来她在南壁建立的上百所凤台女学,埋下恢弘的开篇。 等许知县与霍老领头的一众乡贤终于从东郊回来后,县衙中等候许久的席面,才终于正式开始。 姜如初这才知晓许知县邀这霍老的缘由,原来县中大多数的书塾都是以他领头,府城那边的书院也有他众多门生,得他之名才能确保顺利获得办学准许。 她低头沉思,有这霍老支持倒是事半功倍......但其他的事,显然不能操之过急。 而此时女席这边,霍夫人这才听闻自家族老竟出手给姜如初书刻碑书写县志之事,当即震惊得她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话。 这位族中长辈行事向来随性,霍家的事他都难得过问一次,更别说其他外人,凤台县其他的举人高中立牌坊时,别人重礼相请他也从不出面,金贵得很。 谁知他今日悄无声息的..... 尤其偏偏还是那个姜氏女.....霍夫人心惊胆战,生怕她给霍家这长辈透露什么口风。 那件事她除了身边的霍嬷嬷之外,谁也不曾知晓,退婚当日知晓的那些下人早被她处理干净了。 霍夫人气得头昏眼花,但又不敢声张,不用想她都知道,若是霍家那些族老知晓那件事,还不一定是什么想法。 从前倒罢了,如今那姜氏女高中解元,这就更不好说了,说不得霍家那一堆死老头子,还会想成个“双解元”的佳话..... 可她家衍舟在国子监,听闻正受明月公主的赏识,怎能在这关口..….霍夫人脸色几经变化,提着心死死的盯着门口。 但她左等右等好半天,迟迟不见那姜如初来女席这边入座。 正等得不耐时,这才从仆从口中听闻,因霍老欣赏那女解元的文章,早已邀她在男席那边落座,气得她差点没撅过去...... 在场众女客中,段柔也一直心不在焉的张望门口,所以只有她留意到那霍夫人阴沉的神色,也逐渐皱起眉头。 姜女郎身为解元,早已将女子名声置之度外,在男席宴客有什么奇怪的,何至于这位霍夫人的脸色如此难看...... 而此时男席那边,脸色难看的就不止一人了。 姜常德与姜常富二人,今日脸色十分黑的前来赴宴,整个姜氏男客就这么可怜的一桌席面,怎的能叫二人欢喜得起来。 周围的高门来客无一不是在瞧姜氏的笑话,谁都知晓他们姜氏如今只是为那女解元挂个家族名头而已,何等难堪…… 正憋着一口气时,突然听闻大门口那奴仆唱礼:“盛京赵氏送来贺礼,贺姜解元高中大喜!” 满堂宾客忽的一静。 二人黑如锅底的脸色忽的变白,胸中那一口气悄然散去。 难道,这是要连个名都不让挂了吗...... 第254章何等惨烈 刚近黄昏,县衙后方的大院里,早已是灯火通明。 无数的牛马车队从城中各处赶来,银铃声清脆,贵客们华光满头、华服耀眼,个个抬头挺胸,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高门大户人。 凤台县的老百姓们兴致勃勃的前来观望这解元宴,新奇不已,不少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大碗,等着共享盛宴。 露天席地的席面中,什锦海味杂脍、花头鸳鸯饭、宝坻银鱼、山野莼菜.......八方风物,四时荟萃。 姜如初坐在最中间的一桌,她的左手边是与众宾客弄盏传杯的许知县,正笑呵呵的忙的不亦乐乎。 这一圈的男席都是语笑喧哗,寒暄声此起彼伏,唯独她右手边这位霍老,正看着她笑而不语。 “听说你曾在寻希书院读书,后来又在云川书院的那位陈山长门下受教?”这老头子一开口,就将她的老底说得一清二楚。 云川书院百年历史,名声显赫,他知道不奇怪。 姜如初闻言点头,却问道:“霍老也知晓寻希书院吗?” 霍老笑了笑,只是说道:“你们云川书院出来的女弟子,似乎都很喜欢办学......你不也是在效仿前人,要办女学?” 姜如初低头谦逊道:“学生不敢与前辈们相提并论,办女学是县令大人的功劳,学生只是从旁提了些建议罢了......” 然后,这老头子就这样笑而不语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周围杯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她却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姜如初感觉这老头子犀利的目光,仿佛已经将她看穿,她正思忖着要不要扯开话题。 就听到霍老缓慢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办女学是一件好事,你有这份教化之心,便算是没有辱没你祖父的门楣。” 她抬眼便对上霍老的有些悠远的眼神,他的神情似乎是忆起什么往昔,声音压低了些许。 打量着她的眼神带有一丝警告,语气缓慢的说道: “传道授业是好事,只是要拿捏好其中的分寸,云川书院几十年前的血洗惨案,你应当也不想其重现......” 姜如初神情骤然闪过一丝惊愕,脱口而出道:“云川惨案?” 周围的热闹喧哗声,不过瞬间就将她的惊愕吞噬,这一桌的长辈们都忙着交谈女学之事,谁也不曾留意。 霍老瞬间回神,眯着眼看她,疑惑道:“你的老师未曾透露过?你也曾在陈山长门下,难道竟从未听闻......” 他怔然一瞬,旋即皱起眉头,神情瞬间变得肃然了几分,难不成.....她们竟还不想引以为戒。 霍老眯着眼定定的看着眼前一脸惊愕,显然完全不知情的人,低声询问道:“你可曾听闻过一位女首辅?” 姜如初愣了愣,“六元及第的女首辅冯希,谁人不知......” 她倏地一顿,定定的对视回去,似乎意识到什么。 霍老眉头紧拧,犀利的目光扫视在她的面上,随即叹出长长的一声道:“看来你也是曾听闻过些许......” 姜如初确实想起一些事,想起云川书院内对“冯首辅”三个字的讳莫如深,人人闭口不谈,仿佛提起她就是一个罪人。 其实她一直也有个疑惑。 冯首辅在位数年,她曾经的那些云川书院的好友,她的老师、同门、以及追随她的人,即使这些人都已故去多年。 但他们的后辈,以及主张冯首辅思想的人,总不会灭绝,可她在云川书院几年,竟从未听闻过一人...... 霍老苍老的面上尽是沉重,声音幽幽道: “三十年前的那场血洗,何等惨烈,你现在看到的云川书院,怎能比得上当年的文才汇集,那时可是满天星斗,光芒耀眼啊.....” 天下文人犹如满天星辰,但凡陨落一颗,都是整个南壁文坛的损失,可那一年,陨落了南壁整整半边天的星辰...... 纵使是霍老这般,与云川书院毫无瓜葛的读书人,想到这等文人惨事,也要痛心不已。 姜如初神情几变,是啊,云川书院曾在冯首辅这位亲弟子的治下多年,曾是天下第一书院,南壁众多有才之士向往之地。 怎么可能就只剩如今这副模样,尽是世族奢靡之气。 三十年前的血洗......她越想越是心惊,便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比如云川书院上百年历史,竟然没有几位曾经的老夫子。 书院里如今那些夫子,不是本朝致仕的官员,便是陈山长从民间请来的有识之士,要不就是哪个家族闲散的长辈...... 唯一一位在云川书院授业几十年的老夫子,只有书课的陈先生,并且他还是陈山长的同族长辈。 陈山长也不过是年过四十的女山长,算一算本朝皇帝登基至今也不过才二十余年,若真有一场血洗,那时的山长大人,应当才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 她能存活下来,这是有可能的。 姜如初喉头哽住,惊愕又带着不解的神情,说明她已然对这件事有了七八分相信,可她还是不明白。 “为何......难道是冯首辅的政敌?” 霍老幽幽的看向她,意味深长道:“政敌?论政治手段,听闻她可算得上是雷霆手腕,她的政敌包括家族,没有谁能活着等到她死后。” 对眼前这位老人来说,这位女首辅也只是活在传闻中的人物。 但他年少时,也是曾受过这位首辅的治世思想熏陶的,对她的后人遭此大劫,也是不出意料。 霍老长叹一声道:“她的敌人,是她那激进的治世主张,她在世时能镇住倒也罢,可她的后人又何来那份魄力......” 姜如初自然知道冯首辅的治世主张,她瞬间福至心灵。 便听到眼前老人继续道:“南壁所有受压迫的男子都是她的敌人,这样的仇恨,百年也难以消弭......” 果然如此,她不可思议道: “何谈压迫?就因为冯首辅主张男女平等吗?” 霍老神情一顿,不免嗤笑一声,看向她道:“你以为她想要的只是男女平等?她要的何止是平等......” 就在这时,门口迎客的奴仆忽的高唱一声:“盛京赵氏送来贺礼,贺姜解元高中大喜!” 满堂宾客皆惊。 姜如初也倏地从震惊中回神,不由皱眉看向门口。 第255章来抢人了 此时,正坐在院子边上的姜氏族人,姜常德、姜常富等人,带着一众姜氏年轻小辈,正灰头丧脸的挤了满满一桌。 本应只能坐八人的八方桌,足足挤了十来人。 姜老太爷今日身子不爽利,卧病在床不能前来,却把姜如成与姜知望这些小辈都吆喝着前来,让他们挤也要挤着安分坐下。 还再三嘱咐强调过: “不许丧着脸,若是如初那孩子得闲,每人都必须上前恭贺一声,便是不吃也要坐在那里,直到席散才能回来。” 姜知望今日听话照做前来,只是他一心惦记着家中病重的母亲,想到是因自己不争气......更是心头郁结,哪有心思贺喜。 人倒是来了,只是不说话也不笑,默默的呆坐着像块木头。 姜如成早已不在万府做管事,如今专心在姜氏族中跟老太爷学习料理杂事,他又与姜如初有儿时相伴之谊,倒没有什么不快。 姜氏今日的来客里,属他还算是笑容满面,方才见门口送礼来客众多,他还帮着迎了一会儿客,刚坐下,便感受到压抑的气氛。 族中小辈不晓事的,头次来县衙吃席,倒都是新奇不已。 晓事的诸如姜平、姜永才等人都已知道要脸,更何况二人都已娶妻成家,被周围人看笑话似的打量,都是一脸憋闷。 但人性的本能其实都慕强,男子更是如此,都知姜如初高中解元,本应是在姜家操办的大喜事,如今却在这里被人看笑话。 他们甚至还在埋怨这些叔伯也不知怎么处事的,怎的就与她处成这样,连带着他们这些无辜的小辈也跟着不受待见。 几个年轻小辈埋怨的目光,间或的落在对面二人身上...... 姜常德和姜常富两个长辈,同一桌的小辈挤在一起,被人看尽笑话,又怎么能欢喜得起来,早已将老太爷的嘱咐抛之脑后。 二人都是心里憋着气,看着这满满一桌的珍馐,全无胃口,时不时还探头看一眼那边正与一众乡贤同桌的姜如初。 见她正与那霍氏族老相谈甚欢,二人又齐齐回过头来,一前一后的,接连叹气,哪里像是自家大喜的模样,像是来奔丧的。 姜如成心下皱眉,这副模样若让如初妹妹瞧见,大喜的日子,许县令亲自主持的席面,这不是明显的要给人找不痛快。 他顿了顿,低声提醒道:“二位堂叔,若是实在不想待,便回去家中去吧,侄儿会与大爷爷解释的。” 姜常富理也不理他,姜常德瞥他一眼,“你一个小辈,以为跟你大爷爷学了两年,就能管长辈的闲事了?” 他面无表情道:“你大爷爷说了,不到席散谁都不能回去,想让我和你四堂叔回去挨骂是吧?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姜如成紧紧的皱着眉头,心下却不由叹气。 这两位堂叔这会儿倒是记性好了,可大爷爷前头还有一句“不许丧着脸”,二人却抛之脑后。 可能是他这一下显了眼,姜常德又开始说教他媳妇: “如成,你那夫人一天胆小怕生的,躲在屋里也不出来,平日里也不见问候长辈,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竟也不知礼数。” “她不是也读过书?今日也不让她来见见你妹妹.....” 姜如成的夫人是万府的远房亲戚,父母双双早逝,一直住在万府寄人篱下,颇受他这位管事的照顾,由此生情。 两年前他从万府辞别,这位万女郎便求万老爷做主,下嫁到了姜氏,她可是敢自己求婚事的人,怎么可能胆小。 她是觉得这些人无趣,懒得应付,还不如在家中读书痛快。 夫人被数落,姜如成有些不痛快。 冷着脸顶了一句:“妹妹高中,嫂嫂今日怎么可能不来贺喜,她在女席那边,就不劳二堂叔费心了。” 姜常德一噎,心头憋着的气发不出,扭头一看,又看到要死不活的姜知望,眉头皱紧,顿时又数落到他的身上。 “知望,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中个秀才,让你伯伯给你在私塾找份当先生的活计,你也不愿意,老大不小了也不娶亲。” 见姜知望垂着头闷不吭声,他顿了顿,板着脸继续道: “非要去考那个乡试,行,族中也支持你,什么都给你备好,如今落榜心里算是踏实了?还把你娘气病......” “二堂叔,你别说了!” 姜如成终于忍不住沉声斥了这位长辈一句,眼看着姜知望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他赶紧轻声劝慰道: “知望,乡试才考一次,考不中的人比比皆是,你不到二十岁就考上秀才,在咱们凤台县,已经是难得的人才。” “似如初妹妹这样的天资少之又少,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你娘也是一时没想通,不是你的缘故......” 她总是拿自己的儿子与如初妹妹比较,她哪是被知望气病的,她是被自己气的,气自己如今不如三姑母。 姜常德被姜如成当众呵斥,引得这一桌的小辈们都纷纷神情各异看他,顿时脸色黑里透红。 他倏地站起来,心里憋了许久的杂气,刚要发作,便忽的听到门口的奴仆高声唱礼。 姜常德顿时大惊失色,怔愣当场,他身旁一脸丧气的众人纷纷抬头,惊讶的看过去。 盛京赵氏送来贺礼?是那个盛京有名的大世族吗....... 姜如成神情忽变,瞬间想到大爷爷与他说过的那件事,他赶紧看向那边中间那桌席面,便刚好看到站起身来的姜如初。 观她神情,他眉心一动,便明白这位妹妹也是知道的。 他回头一扫,对上两位堂叔震惊失措的眼神,以及周围兄弟茫然的表情,便确认在场的事只有他们几人知晓。 眼看着姜如初要往门口去,桌上这二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姜常富脸色惨白,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是要来抢人了,最后连个姓儿也不给咱们留了......” 姜常德瞬间心下是啥气儿都没了,只是面如死灰道:“咱们这几年,还是白忙活一场。” 其他姜氏子弟都是一脸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姜知望也抬头,愣愣的看向一脸严肃朝门口走去的姜如初。 在场唯有姜如成神情严肃,却难得镇定。 见眼前两位长辈乱了分寸,他皱眉安抚道:“二位堂叔稍安勿躁,有三姑母在,她姓姜,如初妹妹便永远只会姓姜。” 从前都不曾跟那人姓,如今就更不可能。 谁知面前这二人一听,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姜常德呼吸一滞道:“这就更完了.......” 你三姑母从前,可是被那个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啊...... 第256章赵氏重礼 满堂宾客皆神情惊讶的看向门口。 县衙门前,领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物,神气十足,衣着富贵,在他身后是两排长长的队伍。 几十个奴仆统一白底蓝花服饰,男女各成一队,皆低垂着头颅,眉眼顺从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倨傲。 赵管家目光正视着前方,无视面前正向他询问邀帖的门房,面上的笑容带着大族奴仆惯有的高傲和疏离。 他语气轻飘飘的说道:“盛京赵氏,无需请帖。” “下人没有资格跟盛京赵氏说话,请你们这场席宴的主人前来回话,我家主人有重礼相送。” 县衙的门房常年在此迎来送往,见过各式各样门户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神气高傲的“来客”,立即便意识这人所言不虚。 他神情顿时紧张起来,语气便小心了几分,“贵客稍等,小人这就......” “哪个盛京赵氏?” 门内响起一道清晰有力的询问声,姜如初缓步从席上走过来,衣袍在步履间有节奏的轻轻扬起,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来人。 门口的门房瞧见她出来,顿时低头拱手一礼。 那赵管家闻言一顿,抬眼仔细的打量这位缓缓走近的年轻女郎,观她眉眼,他瞬间便有了三分确定。 但赵家两位小郎君皆是生得粉雕玉琢,家主更是风华绝代、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怎的这女儿除了这眉眼,其他竟无半分相似...... 老管家有些迟疑的拱手,出口询问道: “不知这位女郎,可是姜解元?” 姜如初没有回答,再次冷然重复道:“哪个盛京赵氏?在下记得,今日席宴发出的请帖中,并没有邀姓赵的人家。” 身后席宴上的来客们都只是远远的注视着这个方向,真是盛京那个大族赵氏前来贺喜吗,这姜解元竟与赵氏也有往来..... 赵管家感受到她的不善,注意到她格外平静的目光似早有所知,这才敢确认了她的身份,心下一松。 神情便带上一丝亲切的笑意,似笑非笑的拱手道: “见过姜解元,盛京赵氏只此一家,您何必明知故问,小人乃是为我家主人前来,为贺您高中大喜,送上贺礼。” 但他身后的奴仆皆是两手空空,只见这人伸手探进怀里,拿出的,却是一份文书。 “这份重礼,乃我家主人精心备下,您定会喜欢......” 他低垂着眉眼,神情傲然的上前两步,双手向上递到姜如初的面前,似乎在等着她欣然收下。 这时,姜如成正好匆匆赶来,他刚安抚住姜氏子弟和两位堂叔,神情肃然的快步从里头走出来。 刚走近一瞧,他便露出一丝意外之色,不由看向旁边的妹妹。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扫眼一看,只大约看到“赵氏家主”“收作义女”等字样,心下顿觉一股可笑之意。 这管家口中的重礼,难道就是这赵氏“愿意”认她做义女? 她早料到那人不敢光明正大来认她,毕竟他当年可是以假身份入赘给她母亲的,他若想认女,他就必须要承认曾用另外一个身份入赘姜家的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竟还能算计到这种地步,竟能想出认义女这样“两全其美”的妙计,当真是无耻之极。 “我不认识什么赵氏。”姜如初神情闪过一丝厌恶,冰冷的说道。 赵管家倏地抬头,神情中难免闪过一丝错愕。 他以为这女郎终究是年轻,不明白这份文书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是义女,若姓了赵,对她来说可是能彻底摆脱出身乡野的污名! 这管家面色无奈了几分,年轻人果然不知轻重。 他随即无奈的笑起来,压低声音,耐心解释道: “我家主人乃是赵开继,曾在姜氏借住几年的一位故人,若是你不知,自可先去询问你的母亲......” “不必问我,我亦不认识什么赵氏。”门内响起一道妇人从容中带着冷意的声音。 赵管事瞬间皱起眉头,神情莫名的打量的看向来人。 姜如初闻声回头,便瞧见母亲在安氏以及几位年轻妇人的簇拥下,一脸漠然的快步从里面走来。 “母亲,你怎么来了......” 走到近前来,姜莲华看了一眼自己女儿,脸色稍缓的嘱咐道: “你自进去待客,你是今日席宴的主人,只需招待来客即可,不用为这些闲杂人费心。” 赵管事闻言一愣,迟疑的打量这妇人一眼,有些犹豫的确认道:“可是姜莲华,姜夫人?” 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怎么与家主说的半分也不一样...... 姜莲华神情不明,只是上下打量这人一眼,她身边几位一起前来的年轻妇人,都是族中小辈这几年迎进门的新妇。 几位年轻妇人都纷纷微笑着朝姜如初见礼,万青青也正一脸新奇的打量这位解元妹妹,姜如成走上前去一把揽住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这些新面孔,姜如初一个也不认识,只能微笑抬手:“见过各位嫂嫂。” 姜莲华再次低声催促一句:“不必操心,进去待客吧.....如成,青青,快带你妹妹进去,这里没你们这些小辈的事。” 万青青睁着大眼睛盯着这位解元妹妹目不转睛,笑着挣开自家夫君,几步上前热情的挽住她,欢喜道: “妹妹,姑母既然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别在这里妨碍她,嫂嫂我虽是头回见你,可是慕名许久,憋了许多话呢.....” 注意到母亲神情中的冷意,姜如初的心放了下来。 她点点头,扭头扫视后方这一群衣着华贵的奴仆一眼,便收回视线,跟着这几位嫂嫂朝里面走去。 赵管事看着她的背影往里去,心下难免皱眉,果然被这小门户养得见识浅薄,不过幸好继承了他们赵氏会读书的天赋...... 他再次抬起方才的那份文书,瞥眼看向面前这位妇人。 “姜夫人,孩子不晓事,你这做母亲的应当是心知肚明的,难道也要说不认识我家主人吗?” 姜莲华看也不看他手中的文书一眼,只是嗤笑道: “我的确不知晓什么赵氏,更不认识你家这位叫赵开继的主人,不过,你若是要说在我家住了七年的一位故人......” 第257章去母留女 姜莲华看也不看他手中的文书一眼,只是嗤笑道: “我的确不知晓什么赵氏,更不认识你家这位叫赵开继的主人,不过你若是要说在我家住了七年的一位故人......” “我倒是认识一个,只是他唤做姜满,是我早已故去的赘夫,在我家伏低做小七年,不知可是你口中所说的这位?” 此言一出,她身边唯一剩下的安氏偷偷看她一眼,再看向眼前这一堆派头十足的奴仆,心下猜到什么,赶紧低下头去。 身后悄悄跟出来,躲在墙角偷听的姜常富与姜常德二人,闻言顿时互相看一眼,神色莫名。 这莲华应当是不想认的吧.......但两人心下还是有些担心,不认就不认,还提那个姜满做什么,直接将他们打发走不就成了! 面前这位赵管家闻言,神情顿时闪过一丝薄怒。 沉声驳斥道:“什么赘夫,什么伏低做小,我家主人只不过在你家借住过几年,勿要随意攀扯!” 不出意料,姜莲华闻言轻笑一声。 随即冷冷道:“你家主人既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那你这奴才便找错门了,回去吧。” “也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只认识一个叫姜满的,不认识什么赵开继,我的女儿就更不会认识。” 那人既然已做回高贵的赵家子弟,自然是绝不会再认姜满这个低贱的赘夫身份的...... 自当年他回信从未来过凤台县,姜莲华便已彻底想明白。 面前的老管家闻言神情一顿,缓缓收起手中的文书,眯眼打量她,表情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之色。 他斜眼看过来,低声道:“你这妇人,难不成也想要求一个名分?” 姜莲华气得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时无言,她身旁的安氏赶紧上前用身子撑住她,轻拍她的背心。 听着二人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怎么越听越糊涂,莲华从前不是招的赘夫,谁给谁名分啊...... 赵管家自以为了然这妇人的小心思,家主年少时曾流落在外的事,在赵家并不是一个秘密。 包括他曾被人挟恩以迫,在乡野留有一女的事,不仅夫人和老夫人一清二楚,家中许多老仆都是知晓的。 但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对于赵氏这样的门第来说,有几个抬不上明面的庶子庶女实属再正常不过,从前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不想的是,这女娃子竟继承了赵氏的血脉,悄然成长得这般出色,让家中好一番意外。既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又怎能让她可怜的流落在外! 赵管家无奈摇头,意味深长的劝说道:“姜夫人,赵氏能愿意认这个义女实属不易,至于您,就别再有旁的奢望了。” 出身不明,这孩子终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做赵氏女,否则岂不是要败坏赵家的名声,最后家中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折中的法子,这才终于得了老夫人的点头同意。 但她这个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进赵家的大门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但孩子只要姓了赵,肯定就算是赵家的一份子,将来家主肯定会尽力扶持她的,何必只顾眼前。 他好言相劝道:“这孩子终究是认您的,等她将来有了更大的前程......” 姜莲华终于忍无可忍,怒斥道:“回去告诉他,别对我的女儿痴心妄想!” 身后躲着偷听的二人闻言一喜,霎时通体舒坦,弯着的腰慢慢的直了起来,顿时舒心不已的看向门口这群恶仆。 只要莲华态度明确,如初那孩子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个赘夫而已走便走了.....但他们家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点盼头,这人还要突然回来想捡现成的,还有脸来抢孩子。 这就绝对不行,对,痴心妄想! 赵管家剩下的话霎时咽了回去,他神情错愕,身后的一片奴仆也纷纷惊讶的抬眼偷偷看来。 果真是乡野粗鄙妇人,难登大雅!赵管家震惊又意外,心下顿时涌现无数猜测,他始终没想过,竟有人会不想与赵氏攀上关系。 难不成,她是想用孩子来要挟赵氏....... 他深吸一口气,拧眉道:“你这妇人,有什么条件就说出来......但要同去赵家是不可能的。” 他家老夫人十分顾惜赵氏名声,只可能是去母留女。 姜莲华气极反笑,咬牙回道:“我的条件,就是要你家主人跪在姜氏门前,亲口承认他曾在姜家的身份。” “再以死谢罪,说不定我能考虑考虑。” 赵管事闻言顿时神情一变,大惊失色道:“你这妇人,竟敢......竟敢如此羞辱......” 姜莲华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若是再不带你们赵家的人滚,小妇人也不吝惜这点名声,不介意到盛京赵家去,到时候若人尽皆知,可怪不得我。” 其实到如今,她才是不想人尽皆知的那个。 这些年自家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姜莲华早已多年不曾想起那人,方才在席上忽的听闻赵氏来访时,她竟是震惊慌乱的。 乍然听到她这句话,赵管家终于不得不震惊无比的相信,这妇人是真的,只想进赵家的门…… 他难以置信的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能让孩子回到赵家做世族女郎,这妇人竟然不知好歹,只顾自己! 得赶紧回去告知家主这个消息…… 赵管家脸色难看又不可思议,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无奈嗤笑道:“女流之辈,果然目光短浅。” 说罢,他重重的一挥衣袖,转身拂袖而去。 不过不要紧,那孩子马上就要去盛京,这做母亲的目光短浅便罢了,到时那孩子到盛京见了大世面,看到了世家大族的体面..... 明白赵氏能带给她什么,自然就会改变想法! 第258章自家人 看着赵氏的人终于被赶走,门内的暗喜的二人这才脚下轻快的赶忙冲了出来。 姜常富挺着圆圆的大肚子,看向远处松了口气道:“赶得好,这些人简直太不要脸了!” 姜常德走到近前,看着远处正在上马车离去的赵氏人,暗哼一声,看向姜莲华时难得扬起一个真心十足的笑容。 夸赞道:“莲华啊,咱真怕你还放不下,你方才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说得好,咱们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赵氏.....” 只要她不肯,那赵氏除非亲口承认自家是上门女婿,否则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孩子和他们赵氏有关系! 那赘夫当年靠那张脸给她迷得哟,一点没有上门入赘的规矩样,族中的人都劝她别让他读太多书,别让他去盛京.....她不听。 后来果然音讯全无了!其实姜氏里早就打听到那人是赵氏子弟,只不过都知无可奈何,也便没有张扬,反正孩子都生了。 姜莲华回头看来,方才她便已知道二位兄长在后头了,他们那气愤咬牙的动静十足,让人想不知道都难。 她声音幽幽的道:“有什么放不下的,如今我只有这个孩子,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把她抢走。” 姜常德赞同:“一个男人罢了,不行咱们家再给你赘一个,莲华你啊,如今是真的活明白了......你看着这些人,怎么偏偏就今日这么巧的上门来了?” 后半句话,他是眯着眼,压低声音明知故问。 这些长辈虽在大事上没有什么长远目光,可关于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事,却是半分都不糊涂,可精明着呢。 “对。”身旁的姜常富也凑过来低声分析道: “赶这么巧,肯定是早就知道这孩子的存在的,从前怎么都不来,其实是瞧不上眼呢,就是看咱家如初高中解元了,这才想来抢了!” 姜莲华沉默着,这些事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她从前是软弱些,可又不是没长脑子。 她身旁的安氏虽一言不发,但她也是个伶俐人,闻言也忍不住悄悄的点了点头。 姜常德和姜常富二人完全无视旁人,忽的就亲近无比的凑过来,拥着姜莲华往里走去,一副自家人的模样。 “莲华啊,我们始终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就是,那些人怎会真心对你和如初那孩子,就是见你们有利用的价值才想到你们,这些高门大户何等薄情!” 姜母皱着眉头,被二人簇拥着往里走去,闻言心下无奈一笑,她自然知道这两人的担忧。 她轻声回答道:“这是自然,二位兄长不必担心......” 里面的席宴已是酒酣过半,宾主尽欢。 今日的席宴来客不少,凤台县各路高门纷纷来贺,霍氏、段氏、尤氏,以及县城各地豪强乡绅。 门口的烟花放了一轮又一轮,映红了凤台县整整半边天,门口的小厮一桶又一桶的大白饭抬出来,百姓们心满意足的捧着手中的大碗接连离去。 在这一次的解元宴中,姜如初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地位的变化。 秀才可以见官不跪,但举人却已经可以和这些官员乡绅平等的对话,甚至举人以后若是要见官都无需再呈上拜帖,让人通报一声就能直接进门等候。 还能直接做官,姜如初当下便可以直接上报等候官职空缺,以她的名次,谋个县官是轻而易举,不做官的话,做个乡绅也是不愁一生。 从秀才到举人,当有了触碰权利的资格后,地位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不一样。 最让许知县笑而不语的是,凤台县的上一位县令大人,如今早已升迁到府城做官的卢县令,因姜如初连中四元的事。 他十分遗憾自己不能见证凤台县的大喜事,还特地写了一封帖子回来,让人带了一份厚礼,专门恭贺姜氏。 不少人送来重礼,甚至还有一位乡绅送来一处三进的院子,就在凤台县城中的繁华地段,还有不少的地主和富商不请自来,送上房产、田地以及铺面....... 这些都是往常举人高中时的惯例,这些富商地主即使再富有,也要看本地官员的脸色过活,哪怕是再小的官,手中的权势也能轻易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他们主动送礼只是想与这新晋举人结个善缘,意思就是:咱们已经主动给了,往后可就不能找各种由头来剥削了噢! 这些暗藏人情的贺礼,姜如初是必须收下的,不管她是否真的不想剥削,口说无凭,她也要“同流合污”的收了这个礼,他们才能真正的安心。 这些都是官场的门道,许知县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在将姜如初当成真正的自己人后,也不吝赐教。 但其他还有一些离谱的贺礼,比如一位富商送来的一家五口整整齐齐的卖身契,以及凤台县世族尤氏送来的两个七八岁的伶俐小童...... 这些姜如初都交给了大表兄做主,统统都退了回去,收礼可以,收大活人不行,这也是官场里的门道。 你怎么能知道这些送来的人,就真的是“干净”的呢? 这个时候,就能体现出姜如成这位曾在万府做过管事,见过世面的人的作用了,这些迎来送往的人情之事都由他出面。 他有礼有节,处事大气,退礼既能不得罪人,又能周全体面。 姜常德这位长辈全程只能在旁边干瞪眼,根本无从下手。 一是姜如初根本就没有过问他,二是他在面对这些贵人时确实有些插不上手,进退慌乱,根本不知道哪些礼能收,以及那些不请自来的“热情人”要如何安置。 他还能怎么办,只能连连叹气的默默吃席,姜氏从前也没有与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往来过啊,不是他无能啊...... 男席这边有姜如成替她处理,而这时的姜如初,正在女席这边,进行着她的女学大计。 今日这场席宴,她特地让许县令邀请城中的高门女郎们前来,可不只是单纯想与她们认识的。 凤台女学,没有这些高门女郎加入,又怎么行呢...... 第259章偏偏是她 “各位夫人女郎,县令大人要办的这所女学,只招女弟子,不仅可以读书识字,还有女子八雅这些课程。” “不会与男子混作一团,所教所学都是经过县令大人和众乡贤点头认可,绝不会有任何出格之事,各位不必担心声名!” 席上众女郎皆是震惊不可思议之色,忍不住窃窃私语。 姜如初知道,眼前这些高门女子大部分还是从小循规蹈矩,即使有些人已不可控制的生出不甘,但她们从小到大的思想,短时间内依然无法改变。 她们终究顾及名声,没有人鼓动,很难踏出这一步。 女子八雅的皮,骗的是那些迂腐男子,也要先哄一哄这些世族高门的女郎,给她们一些适应的时间。 此时的段柔,终于见到了这个想见许久的姜女郎,一双眼睛紧紧的黏在她的身上,心中充满了某种她压抑许久的向往。 但在座的夫人女郎们议论纷纷,却大多还是不愿的。 有年轻女郎皱眉,女子八雅?她们这样门户出身的女郎都是从小研习这些,这姜解元即使是高中解元,即使是才华横溢。 也不见得能在琴棋书画上,技高她们一筹,即使是高她们一筹,也断断没有到能为她们之师的地步....... 原本还对她有些欣赏之意的许多高门女郎,神情难免冷淡了几分。 段夫人虽对这女解元颇具好感,恨不得这是自家的女儿,但对她这可笑的想法,还是难免笑着摇摇头。 她轻笑道:“姜解元啊,咱们这样的门户,家中都是有延请女夫子上门教习的,无须到外头去抛头露面。” 言下之意便是,你这女学,纯属多此一举。 尤家大夫人也不免嗤笑道:“姜解元的意思是,要让那些平民女子,与我们这些高门的贵女,一起读书的意思?” 姜如初摇了摇头,感受着众女郎的不满,她只是微笑道: “不,各位请听在下继续,我今日在此请告知各位女学之事,不是想让诸位女郎去书塾读书的....... “而是想请你们家中的女郎去女学授课,做八雅的女先生的!” 她此言一出,席上的年轻女郎们皆是纷纷一愣。 姜如初知道,她们中不少人都是才华横溢,只是缺少一个迈出来的机会,但若直接让她们放下名声出来读书科举。 她们又很难踏出这一步,那她便给她们一个踏出这步的理由。 只要在女学里长期耳濡目染下,在志同道合的女子共同鼓励下,在感受到读书真正的魅力后。 姜如初相信,她们那颗不甘的心,会愿意跳出来的...... 席上的姜母,以及姜氏一众年轻妇人和尚未出嫁的女郎们,方才便已从她口中听闻了这件事,她们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 尤其是万青青,此时她的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还未嫁到姜家之前,她便早已在万府听闻过她的名头,更是听自家夫君无数次与有荣焉的提起这位族妹。 其实早在当年姜如初高中秀才时,万青青便不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世上竟有人将她敢想不敢做的事都做了。 如成的这位妹妹,真是大胆啊...... 方才这位妹妹与她提起女学之事时,其实万青青便瞬间福至心灵,隐隐猜出她真正的目的,但她更加毫不犹豫的点了这个头。 她给的这个理由,又何尝不是给了她更多的勇气! 其实在场聪慧的女子也有不少,更是有些早年便听闻过姜如初大名的,心下早已隐隐有所猜测。 段柔定定的看着中间那人,心下狂跳的想,她真的只是想让人学女子八雅吗,那她又为何要考秀才、考举人呢...... 可谁也没有戳破,因为她们也需要哄一哄自己...... 霍夫人目光紧紧的盯着席宴前方的这年轻女郎,早已将姜如初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个遍。 怎么说呢,她心下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见这姜氏女,但对霍夫人来说,其实她是有点失望,以及愤怒的。 因为这女郎跟她想象的半分也不同,在这位夫人的心中,这世上没有比她的儿子霍衍舟更为出色的孩子,即使是有...... 那也应当要么是旷世奇才,要么是出身高贵的天潢贵胄,反正一定是惊才绝艳,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与旁人不同的人! 总之,不应该是眼前这平平无奇、毫无亮点的姜氏女,不论是家世出身,还是样貌身姿,她哪一点能值得上如此万众瞩目。 可是,偏偏是这个女郎,偏偏是她...... 要不是她当初院试抢走了她家衍舟的那一元,那么如今连中四元的就是她霍家,就差那么一元,仅仅就是一个名次! 霍夫人复杂至极的眼神,将正侃侃而谈的姜如初扫视了无数遍,失望与愤怒交织,让她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她如此出色的儿子,竟然会被这般寻常的一个小女子...... 一听是做女先生,席上的年轻女郎眼睛一亮,皆是惊奇不已。 但那些贵夫人,却还是首要担心名声之事,即使这是县老爷与众乡贤主张的,也依然无法让她们拿自己的女儿去冒险。 尤夫人已有些许迟疑,还是皱眉道:“高门大户的女郎到外面的书塾去教书,到时候名声有损,可不是小事。” 姜如初耐心解释道:“这位夫人,女学里面也全是女子,这一点您无需担心。” 另一位贵夫人神情质疑道:“你能确保全是女子吗,听闻是县令大人办学,你能说得上话?” 姜如初扭过头来,神情平静又认真的说道:“这位夫人,县令大人将这事全权交给在下,我可以向您保证,女学只会有女子。” 她抬眼环视一圈,郑重保证道:“不论是学生还是先生,哪怕是食堂烹煮的厨子,还是负责洒扫的奴仆,在下都只会聘请女子.......” 在场的夫人们面面相觑,表情明显已有几分松动。 而另外的年轻女郎们,看着姜如初的眼神早已发亮,神情显然已是跃跃欲试之色。 这时,席上却突然响起一道清醒的,透着冷意的声音。 十分犀利的戳穿道:“诸位别听这小女郎一人之言,你们若真要名声有损,她担得起吗......”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姜如初也神情一顿,皱眉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便正好对上霍夫人冷冷的目光。 第260章谁来担待 姜如初皱眉回头,果然便正好对上霍夫人冷冷的目光。 周围的贵夫人以及年轻女郎们,段夫人以及段柔的视线瞬间都惊讶不解的看向这位霍夫人。 姜氏的年轻夫人以及万青青等人,也俱都皱眉疑惑的看过来,不明白这位霍家的夫人为何要在这时....... 姜母扭头对上霍夫人的目光,手掌心顿时情不自禁的收紧......她当即出声质问道:“霍夫人,你此言何意?” 少时的好友,后来地位天差地别,两人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她早已明显感受到彼此的陌生。 霍夫人并不理会她,只是眼神定定的落在对面的女解元身上,随即环视了周围一圈,朗声道: “诸位夫人,你们可不要一时昏了头,仔细想想妾身的话,这姜氏女此刻倒是忽悠得好听.......” “若你们真的名声有损,她空口白牙,要怎么担这个后果?” “霍夫人,在下所言,并非忽悠。” 姜如初看着对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她曾经相处了数年的人,她对这妇人的心思,自然是能猜出几分的。 她扬声接口道:“女学之事,是由许县令大人以及凤台县各地乡贤,亲自点头应承,并且已连名上书到府城。” “请诸位贵女为师,此事是过了明路的,在下可在此担保,诸位都能是正儿八经的女先生,能拿束脩,将来亦受人尊崇。” 霍夫人嗤笑一声:“你拿什么担保,就凭你们姜氏的名望?” 她如此咄咄逼人,姜如初没有丝毫意外,即使这一世她已经主动收起她的“痴心妄想”,可现在的她,似乎要更让这位母亲愤怒。 她正视对面这妇人带有敌意的目光,微笑道:“霍夫人,凭我们姜氏的名望不行,你们霍氏百年望族的名望,你也不信了吗?” 霍夫人明显一愣,“你这是何意?” 姜如初面向众女郎说道:“此事霍老也曾出面,并且领头在众乡贤长辈的前面落的名讳,他老人家亲口应承的.....” “霍氏会负责女学的护卫事宜,诸位夫人不必担心名声问题。” “不可能......” 霍夫人忍不住惊愕出声,霍老是昏头还是被人下蛊,出面为这姜氏女立碑建牌坊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还这般帮衬她, 建书塾这样博名声,树威望的大好事,怎么不以霍氏的名头,不以她家衍舟的名头,那死老头子是疯了不成! 周围的夫人都瞬间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此事过了明路,还有霍老支持,难怪这姜解元如此有底气。 段夫人忍不住调侃道: “霍夫人,凤台县以女解元之名建女学是大好事,你们家抢先一步怎的也不知会咱们一声?方才还要姜解元在此......” “胡说八道!我这个当家主母怎么都不知晓此事!”霍夫人面沉如水,当即驳斥出声。 段夫人一噎,神色莫名的看她一眼,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这样的大事自有霍家长辈决定,不过问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属正常,这姜家女郎如今是解元,正儿八经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比她先知晓有什么值得气愤的。 心下也不由疑惑几分,难道仅是因姜解元风头比当年她儿子高中时略盛些许,但这霍氏的反应是否有些过了头...... 旁边有夫人笑着打圆场道:“哎呀,咱们今日都在这里坐席,霍夫人还没回府呢,不知晓也是正常的。” 不过她这个当家主母还要从外人口中知晓,这确实是有些让人难堪,在场的妇人纷纷心领神会。 “对对,霍夫人你是当家主母,这事怎可能瞒着你,等你回府问问家中长辈,自然就明白了。” 周围的夫人纷纷笑着给她递台阶,都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 霍夫人神情吓人,倏地站起身来,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咬牙道:“诸位请慢用,妾身要回府一趟,霍家的事自有霍家人出面,诸位先别听这姜氏女一面之词。” “待妾身确认好此事真假,自会告知各位!” 说罢,这妇人转身的瞬间阴沉的脸色立刻恢复,只见她带着侍女便一阵风似的匆匆而去,任谁都能瞧出她的急切。 众夫人不禁面面相觑,霍老出面这样的大事,这种转头就能被拆穿的事,姜解元还能胡说八道不成...... 众人收回视线,只当霍夫人方才的话是气愤之言。 此事由霍老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亲自出面,名声之事不必担心受人苛责,众夫人已然是彻底放下心来,都明白此事八九不离十。 尤夫人心下一动,立刻嗅出此事的可成。 她立刻扬声道:“姜解元,我尤氏虽比不得霍家,也愿意尽些绵薄之力,愿为女学捐赠古琴二十架,棋盘二十套!” 建学这等扬名的事,不必过问家中,她这小妇人当即便能做主,再晚些怕是便轮不到她们尤家..... 姜如初一顿,微笑拱手道:“多谢尤夫人慷慨解囊,在下替女学将来的女弟子们,多谢夫人善心。” 这至少说明她们心中已然接受此事,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果然,不想尤夫人这平时的精明人,此时竟是在场第一个出言支持的夫人,其他的妇人们纷纷一愣,随即立刻也琢磨过来。 “姜解元,我们徐家愿捐笔墨纸砚各十套!” “我们贾家愿为女学定做桌椅板凳三十套!” “我们家.......” 在场的夫人们都出身不低,各个家中都有好些家底,谁都知晓这事在凤台县的将来肯定是扬名之事,争先恐后的表示愿为女学出力。 姜如初都微笑着一一拱手,眼底却没有真正的欢喜之色。 直到—— “姜解元,我段柔愿到女学为师!小女子尤擅琵琶之技,你若不信,可现下当场取一把琵琶来.......” 段柔目光灼灼,孑然而立,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 第261章白费功夫 “姜解元,我段柔愿到女学为师!小女子尤擅琵琶之技,你若不信,可现下当场取一把琵琶来.......” 段柔目光灼灼,孑然而立,神情自信十足。 旁边的段夫人当即一惊,却已然来不及阻拦。 只能无奈叹气,这傻孩子平日都胆小的,今日是怎么回事,没看别人都在装傻,都在等着谁先来当这个出头鸟呢! 姜如初顿时看向这自信的女郎,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正欢喜的笑容,她缓缓朝前一步,笑容满面的回视过去。 “段女郎,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在凤台县谁人不知,在下亦是仰慕许久,何来的不信之说。” 段柔瞬间怔住,心下缓缓升起一股巨大的欢喜之意,神情竟有些不可思议的发问道: “解元娘子,你之前也听闻过我?” 她竟然说仰慕她许久.......真正仰慕许久的她都尚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这样奇异的感觉,让孑然而立的这女郎心头不断发热。 姜如初闻言不禁一笑,“这是自然,段女郎反弹琵琶之技冠绝凤台,早已才名远扬,在下岂有不知之理。” 在这小小的县城中,但凡有才名的女郎她都一清二楚,更别提在座的诸位,都是她亲自点名所邀。 她一挥衣袖,郑重的抬手向面前的女郎,行了一个大礼,“姜如初在此,多谢段女郎的信任。” 仰慕许久的人也认可她,这实在让人很难不激动! 段柔神情怔了怔,眼底逐渐浮现一层激动的晶莹,脸上的笑容带上满满惊喜的意味,看向姜如初的目光仿佛在发光。 她刚想要福身,顿了顿便将手抬了起来,有些不自然的拱手还了一礼,原是她该多谢她的信任啊...... 有段氏女郎当先站起来,席上其他的年轻女郎,在母亲的点头示意下,这才纷纷抑制不住激动的立马站起身来。 “姜解元,小女子在制画上略有所涉,愿前往女学一试!” “........自小随名师研习书法一道,愿前往女学一试!” “.......愿前往女学一试!” 姜如初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拱手一抬,朗声道:“多谢诸位女郎信任。” 旁边的姜母以及安氏等一众姜氏妇人,她们这些自家人,自然是早便各有分工,此时都是欢喜不已。 万青青神情难掩激动,她方才可是第一个应承下的女先生,还捐上了自己从万家带来的所有书籍。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家这位妹妹办这所女学的目的,她方才还在想,哪怕只有她一个先生,哪怕只有姜家这些妇人帮衬,她也一定会帮这位解元妹妹把这所女学落成。 幸好,凤台县的第一所女学,总算是成了....... 深夜里,霍府中。 霍夫人正咬着牙,不懈的劝说自家这位固执的长辈。 “七叔公,您就不必追问了,总之这姜氏女您是万万沾不得的,咱家衍舟也是解元,您怎么还舍近求远呢!” 霍老疲惫的闭着眼,闻言摆了摆手道: “你既然不愿说缘由,就不必干涉长辈的决定,这建的是女学,你觉得用衍舟一个郎君的名头,能成事吗?” 霍夫人立即接口道:“那便建男学、建书斋、建书院......建什么都行,咱们霍家要办什么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何必用那姜氏女的名头!” 霍老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这女学之事,本就是人家想办的,更何况,若不是建女学,其他的书塾早已遍地都是,何须再办! “姜氏那孩子老夫看着好,有想法有才学,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如今结个善缘,也不过是搭个名头的事......” 霍老自有自己的盘算,何须与她这个小辈解释。 他只兀自闭眼道:“这办学之事,老夫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不清楚,你若是没旁的事,便出去吧。” 霍夫人心下急得团团转,但她也知晓婚约之事,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是绝对不能提及的。 只隐隐咬牙透露道: “七叔公啊,现在结善缘已经晚了,那姜氏女将来若有所成,是绝不会感恩咱们家的,您是白费功夫啊......” 婚是她姜家要退的,可不是他们霍家不仁,但难保那姜家心中毫无怨言,更别提那个姜氏女,再有才学又如何。 今日席宴上对她毫无尊敬可言,明显就是心中有怨的模样! 霍老闻言瞬间睁开双眼,皱眉疑惑道: “何出此言?咱们霍家从前与姜氏虽不谈至交,也是有过来往的,你与那姜如初的母亲不还曾是闺中好友?” 霍夫人神情不明的摇头,低声道: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叔公不必再提......总之那姜氏女说不得心中有怨,对咱们霍家是不可能抱有好感的。” 她深知自己这些年对婚事的闭口不谈,对姜家的避之不及的事,也知晓姜莲华母女不可能心中毫无芥蒂,这才是她最顾忌的根本所在。 可霍老将信将疑,“你说不清为何,老夫可不信你。” 姜氏那孩子面对他大方从容,可不像是记恨霍氏的模样。 霍夫人心下气得想跳脚,忍不住咬了咬牙,想了想编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道: “她倾慕咱家衍舟,曾找借口上门,被我赶出去过.......” 霍老闻言顿时一愣,神情中透露出一些怪异,难以置信的确认道:“当真?” 霍夫人观他神色,面露迟疑道:“应当是的,她难免因此心中有怨啊,七叔公,您听我一言.....” 不想霍老反倒是瞬间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闹半天,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他摇了摇头笑道: “你啊......这算什么仇怨,那孩子心胸不至于如此狭窄,她若倾慕衍舟,不至于就这样就记恨他的母亲。” “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啊.......”眼前这老人有些好笑的喃喃道。 坏了..... 霍夫人心下暗道,她不会是弄巧成拙吧,没提婚约之事,她就是担心家中这些死老头子非要去认那婚约啊。 “她赶忙补充道:“我家衍舟不可能会喜欢她的,您可别瞎想这些,咱们霍家的门楣,又怎么可能同这样的门户结亲......” 霍老斜她一眼,“目光短浅,姜氏从前也算得上是大族,看门户岂能只能表面,一个家族如何,要看年轻一辈的子弟。” 依他所看,那姜氏如今出了个这么优秀的后辈,十年之内,待年轻这辈的子弟长成,便绝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至于衍舟......” 霍老神情一顿,思忖道:“你这做母亲的,凭什么就敢下此断言,随口决定他的喜恶?” 霍夫人原本心乱如麻,一听到这里,反而舒了一口气。 她笑道:“我的儿子我自然清楚,他自小便从未行差踏错,守礼克己,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孩子。” “他那眼光,高着呢.......” 除了知书达理的高门贵女,绝无旁人能入他的眼。 “七叔公,您可明白,咱们家与那姜氏女还是不要有牵连的好,说不定她还耿耿于怀呢......” 霍老皱眉沉思,没有回答。 霍夫人见他不吭声,似乎也开始在犹豫,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第267章明年下场 凤台女学之事,已然初步落成。先生已有,下一步,自然就该是女弟子的事。 但许县令决定先张榜告知试探一番,看看这凤台县的寻常门户和百姓,对这女学之事是个如何看法。 既然是以女解元的名义,那自然是要趁姜如初还未去盛京之前这段日子,赶紧先把女学招生之事扩散出去,用她做活招牌。 书房内。 许县令摸了摸胡子,拧眉思索道:“不知你打算何时启程离去?”他才好安排诸事事宜。 姜如初此时就坐在下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闻言她抬头回道:“回大人,学生本打算这个月底就出发的,但若是到时您的女学之事未曾落成,学生也能多留......” “不行,女学自有本官安排,何须耽误你入学的正事。” 许县令一听她的话头,那自然是态度坚决,女学短时间内落不成,更不可能比她去盛京国子监读书,考进士的事重要。 以她在乡试中的名次,将来会试先不说高低,必定是榜上有名的,辖下出个女进士,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看到的。 眼前这才是他真正的大政绩,老县令心头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他顿了顿,却突然问道:“你打算哪一年下场会试?” 知县一任三年,虽可连任两届,可以有两个三年,可他这把年纪即将致仕,可未必就还能坐到下一个三年去哦....... 姜如初闻言抬起头来,平静的说出自己心里早有的答案,“回大人,明年的会试,学生就打算下场。” 许县令闻言一愣,心下一松,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有些不解道:“明年三月的会试?现下已是十月,这不就意味着你去国子监进学只有不到半年?” “是否有些太匆忙了?”许县令忧虑道。 姜如初摇了摇头,解释道:“学生若是明年不得中,便回国子监继续进学,直到考中为止。” 会试人才济济,都是这些年苦考不中,多年积累下来的各地举人,甚至还有各郡城的解元,她只望能榜上有名就好...... 国子监结业的方式有两种,一是通过累积分,二便是会试高中,若她得中,就正好从国子监结业。 可许县令忧虑的,却不是她明年下场会考不中的事,而是担心她匆忙下场,到时候考中的名次不高的事。 考不中都还算是好的,大不了重来,可她万一考中个不高不低的名次,那可是不能重考的....... 老县令的眉心紧紧的挤在一起,虽他不想姜如初这般着急,但一想到自己的年纪,劝解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他重重的咳了一声,缓缓道: “既如此,去国子监的事便更刻不容缓,这个月底,你便自去吧,女学的事自有本官推进。” 姜如初起身拱手,“那便劳烦大人费心,学生会尽力在走之前,将女学的招生事宜办好。” 许县令闻言轻叹一声,意味深长的看过来道:“不急......” “百姓愚昧,若是到时有些不同的声音,你也别放在心上,教化愚民,兴办书学,并非一日之功。” 穷苦百姓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吃饱饭,能吃饱喝足,才会考虑读书受学之事,更别提,她想办的这所,还是女学。 姜如初微微点头,“学生明白。” 底层百姓见识不够,就算是家中有余力,能供得起个把读书人的门户,也会首要考虑供家中的男娃。 女娃对他们来说就是“早晚都是别人家的”,能让女娃吃饱饭就很难得,也很少有这个见识和思想,供其读书,更别提学女子八雅。 许县令口中的“不同的声音”,姜如初也大致能猜出是什么,无非就是说她沽名钓誉,或是骂她鼓动女娃不安于室这等骂声。 这些约束女子的骂声,一路走来她其实听过不少,但若是连这点杂声都听不进,又怎么面对将来更多的艰难险阻呢...... 从县衙出来,回姜家的一路上,姜如初皆在沉思。 马车内,对面的万青青以为她是担心找不到女弟子,也跟着皱眉思索,她自小饱读诗书,却毫无用武之地。 自嫁到姜氏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更拘束了,这两年在姜氏其他人的眼里,她就是个胆小怯懦,不爱出门的媳妇。 不想骤然遇到这位妹妹,就像是绵絮遇到了火星子,一点就着,这两天她瞧着比姜如初都还要急上几分,跟着她忙里忙外。 姜如成自是欣慰不已,还鼓励她多出来走走。 万青青想了想安慰道:“妹妹别担心,嫂嫂我已写信回家,家中长辈是支持的,咱们万氏族里说不定能来两个女娃子。” 万家长辈何止支持,万老太爷得知姜如初乡试果然高中,竟还是解元时,老爷子那叫一个百感交集,直呼是自家没这个缘分。 为弥补当年因姜如初考秀才时未能住进万府的“遗憾”,他几次三番在家中摇头踱步,嗟叹不已。 幸好如今两家怎么着也算半个姻亲,收到万青青来信听闻是姜如初要办女学,他立马便准备将万家正读书的几个女郎,统统都送到凤台县来呢! 姜如初抬头笑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嫂嫂,多谢你,只是万家的女郎们就算了,不必折腾她们。” 万家本是书香门第,家中族学私塾不必说,更何况,人家从小生活在府城的孩子,何必要让人到她们这小小的凤台县来。 她想办女学的初衷,便是想让底层女娃有机会见见更广阔的天地,万家的女郎们本已有读书的机会,何须本末倒置。 万青青又皱起眉头,自嫁到姜家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想做成一件事,更何况,她都向万家把女学的事儿吹出去了! 想了想她又道:“如初妹妹,别担心,这些日子这边姜氏的族中回来陆续回来不少族人......” "嫂嫂我替你看过了,其中有好多小女娃,甚至从云柳和福东那边过来的有三四个女娃,瞧着还都开蒙了呢。" 姜如初顿时抬头,神情有些意外。 这两支地处偏僻,人丁稀少,生计十分艰难,听闻似乎连饭都有些吃不饱,不想竟还能让女娃开蒙。 第268章男娃不行 姜如初顿时抬头,神情有些意外。 这两支地处偏僻,人丁稀少,生计十分艰难,听闻似乎连饭都有些吃不饱,不想竟还能让女娃开蒙。 万青青也有些佩服道:“这十几个人瞧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艰难,没想到还能不忘读书识字的事儿......” “连女娃也都开蒙了,不得不说,你们姜氏祖上确实不同过,这后辈哪怕再艰辛,这思想见地也不同于寻常百姓。” 那日不仅有县衙的席面,姜氏这边自然也是有置办席面接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姜氏旁支,还曾开祠祭祖,欢聚一堂。 只不过姜如初分身乏术,并不在场。 但她这两日也有陆续的见过些,都是一上来就不由分说的让那些弟弟妹妹给她见礼,不论是长辈还是族中小辈,见到她都是一脸拘束和紧张。 姜如初也见过那些女娃,个个都瘦得跟猴似的,只剩大眼珠子敬畏又新奇的盯着她打量,话也不敢说一句。 没想到,竟也有开蒙识字的。 经万青青提醒,姜如初便瞬间想到这些姜氏旁支,当晚她便回去,想要与他们商议将他们族里的女娃留下来读书的事。 就在姜家的院子里,姜母和桂花以及安氏不过片刻功夫就将这些人集中了满满的一院子。 看着这满满一院子的陌生面孔,俱都神情期望的看着她。 姜如初斟酌了一番说辞,正想着要如何劝说他们将孩子留下。 “各位叔伯婶婶,今日将你们聚集在此......” 谁知姜氏的这些旁支族人,都还无需她多费口舌,一听她想要教养这些女娃,当即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几乎是瞬间点头答应。 见姜如初盯着面前这女娃点了点头。 前方这男子迫不及待的将身边的另一个男娃,也着急的推上来给她相看,“快,你也来给你阿姐见礼.....” 这中年男子一双手皲裂,脸上都是福东那边的海风吹出来的风霜之色,一双眼眸却满满都是希冀之色。 不想他身前那小男娃甚是局促,不敢说话。 他忙蹲下身去低声催促道:“快说说你在家中都读过些什么书,在家中时不是都好好的......” 见孩子表现蠢笨,他又焦急又失望,忙抬头解释道: “三娘子,你也看看我家这个男娃,他们姐弟俩都是家中读书最多的,弟弟也会背《三字经》,《百家姓》.......” 人群中一位头上簪花的妇人,也赶紧将自己还未膝盖高的女娃推到身前,有些着急的说道: “三娘子,看看我家笑笑,她虽未开蒙,但年岁正好,平时可聪明伶俐了......” 姜如初祖父这一支,在族中排行第三。 院子里前来的男女都是一脸着急,纷纷急切的将自己这一次带来的孩子推到最前方,就想让最前方这位解元娘子多看一眼。 “三娘子,我家栓子也年岁正好,他会写自己名字.......” “三娘子......” 桂花正拿着册子挨个记名,心下也不禁感慨,当年她母亲连夜将她洗刷干净送过来的时候,大概也是这般。 一旁的姜母和身边的安氏悄然对视一眼,都是恍悟之色。 姜如初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些人不辞辛苦大老远的奔赴回来,身边带着的“正巧”都是年岁正好的孩子。 原来都是早有打算。 他们着急的推到身前的这几个,应是家中最出色的孩子。 姜如初缓缓的扫了一圈前方这几个还在“吃手指的年纪”的男娃和女娃,发现还是男娃占大多数。 她抬眼便对上前方这一群男男女女期待的眼神。 但还是摇了摇头,解释道:“各位叔伯婶婶,这所女学里,只能收女娃,男娃不行......” 女学只收女弟子,这个规矩就是姜氏族人,也不可能打破。 面前这群男女老少齐齐一怔,皆露出一副失望之色。 姜如初却继续说道:“但若你们愿意,可以将他们留在姜氏族学教养,族学里的李先生,亦是授业多年,德才兼备。” 不想面前这一群人面色犹豫的互相看了一眼,竟没有同意。 最前方那中年男子,有些迟疑的说道:“三娘子,我们那边的家里,也是有学堂的.....” 原来这一群人,这一次的目的明确,就是想将孩子送到解元娘子的身边教养,这两日听闻她要办学,大家本还以为这一次真来对了,谁知她竟然只收女娃。 若是男娃要送去族学,那还不如留在自己身边读书更安心。 姜如初眉心一动,也不勉强他们,只是说道:“各位叔伯婶婶可以有你们自己的思量,但侄女还是有一句话想说......” 见众人纷纷抬头悄悄看过来,她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 “姜氏分崩离散多年,你们远离他乡,孤木难支,听闻你们在沿海一带过得甚是艰难,无根无萍,受人欺凌......” 听到这里,人群中不少年纪较大的妇人都悄悄抹了一下眼睛,旁边的许多男子,也都是忍不低头叹了口气。 远离家族,想要在别人的地盘讨生活,谈何容易.....他们这些人自然都是有一肚子的心酸说不尽。 姜母看着这些多年未见的族人,也是忍不住一脸感慨,就在她以为姜如初会劝这些人举家搬迁回到凤台的时候。 却只听姜如初说道:“凤台姜氏,永远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孩子也都是姜氏的子弟,姜氏的族亲,自会用心对待。” “不管你们是愿意让男娃留在族学,还是将女娃留在女学,姜氏都会好好教养,你们也可以多留几人在此看顾。” 当然,若是举家搬迁过来肯定更方便,也能更放心。 可姜如初并没有如此说,她知道,他们在那边生活多年,举家搬迁谈何容易,自然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如何劝说都没有用,待他们看到凤台姜氏真的能带来兴盛后,自然会心甘情愿的举家迁移过来。 面前这群人听她如此说,都纷纷露出一脸感激之色,听到解元娘子如此当众保证,众人脸上都有松动之色。 “三娘子,你说的,我们都信。” 他们初闻凤台这边族中出了一个女解元的时候,激动得难以言表,还未收到请帖,便早已连夜往这边赶。 他们自己在外地多年,早已习惯那些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但为人父母者,难免对孩子又有另外的希冀。 连夜奔赴,只是为了这些孩子。 可一路赶回来又不免担心,分隔多年,不知凤台这边的人还愿不愿意认他们,这位解元娘子还愿不愿意认...... “多谢三娘子,还愿意照拂这些弟弟妹妹......”不少人开始抹眼泪,一脸的欣慰与心酸之色。 现下,总算能放下那颗忐忑的心了。 第267章不容易 次日,关于凤台县女学的告示一贴出,在百姓中引起的反响,却远远超过了姜如初以及万青青等人的预料。 “哎,读书人,这凤台女学,可是解元娘子办的?” 有一老妇站在县衙的告示前,手腕上挎着一个菜篮子,疑惑不解的询问那朗读告示的小吏。 周围的人群乌泱泱的一片,个个都是粗布糙衣、满脸蜡黄的老百姓,正都满脸不解的看着这个年轻男子。 姜永才如今早已考过童生,前年在家中的安排下也早已娶妻生子,兴许是知晓自己读书的天分实在不行,他连考几年后,便不打算再继续考了。 去年卢县令还在任时,他便通过衙门里的选吏考试,在县衙里做了个刀笔小吏,专门为衙门各种文书捉笔。 姜永才闻言抠了抠后脑勺,再次重复宣读告示内容: “......因此,县令大人和众乡贤决定,以凤台县第一位女解元之名,建立凤台县第一所女学,名为凤台女学......” 前方的一群不识字的老百姓,还是一脸疑惑,方才那老妇伸着脖子,眯着眼再次问到: “那咱这凤台女学,到底是不是解元娘子办的?” 姜永才这是头一回出来宣读告示,往常他都在后面捉笔,这样露脸的差事,不仅要能识字儿的,还得长得顺眼,脑瓜子灵活的。 显然,他此时一脸为难之色,瞧着似乎不太灵活。 “是许大人办的......” 前方这老妇脖子顿时往回一缩,皱眉奇怪道:“那这不就和解元娘子没啥关系喽?干啥还要带上她的名儿?” 姜永才再次抠了抠后脑勺,有些急的解释道:“是许大人办的,但是是以我家妹妹这第一位女解元之名,用她的名义办的.....” 大门旁边的几个文吏闻言忍不住想扶额,一脸嫌弃的看向那边那个不懂变通的呆瓜,齐齐在心下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是那解元娘子的同族兄长吗?这差距,也难怪只能跟他们这些人一起在衙门中做个小吏。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眼里的艳羡和无奈。 就这脑瓜子,要不是他是姜氏子,今日怎么轮得上他...... 眼看着那边的姜永才还在抠着后脑勺,一脸为难的跟一群目不识丁的老百姓解释,这边几人心下嗤笑一番,终于准备上前解围。 那边的告示前,突然走来一人,插入一道清晰有力的声音:“各位父老乡亲,请听在下一言.....” 姜永才看着突然走过来的年轻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激动的喃喃一声:“.....知望兄。” 前方这一群老百姓茫然看过来,“哎,是姜家的秀才公啊。” 只听姜知望朗声清晰的解释道:“这所女学,是以姜解元的名义创办的,自然和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女学的一切,从延请先生到一切招生事宜,都是姜解元亲力亲为,她想用自己多年所学,惠及家乡所有向学的女子。” “正是因为她有这份心,许大人身为父母官感念其心,也想为凤台的百姓做些什么,这才有了这所凤台女学。” 前方这挎着菜篮子的老妇顿时恍然大悟,“哎呀”一声道: “简单一句话,就是许大人为解元娘子办的嘛,所以学堂里的事,还是解元娘子说了算,这么说咱们就懂了嘛.......” 周围的老百姓们纷纷恍然大悟,“是这样啊.....所以想让咱们家的女娃子都去上学的,就是解元娘子本人。” 前方的姜永才有些尴尬的抠了抠后脑勺,感激的看向姜知望,有些欢喜的问道:“知望兄,你今日怎的来了?柔婶婶在家中可好些了?” 姜知望扭过头无奈一笑,没有回答,他母亲一时半会儿怎么好得了,在他考上解元之前,怕是她永远都好不了了。 可是他憋闷了这么些日子,眼看着族中的众兄弟姐妹都奋发向上,连每个姊妹嫂嫂都忙得一脸朝气,想到自己苦读多年....... 他轻叹道:“出来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什么用都没有。” 姜永才顿时一愣,喃喃不解道:“知望兄,你可是秀才,比咱们这些不知强上多少,要是连你都没用,我算什么?” 他娘子在家中还老夸他厉害呢,听姜知望这个秀才居然说自己没用,他十分不解,咱们县里能有几个秀才。 姜知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有些感慨的轻声道:“永才,其实你比兄长有用得多,真的......” 在他娘的眼中,他考上了童生,光宗耀祖。在他媳妇的眼中,他当差养家糊口,又受县里人尊重,日子其乐融融。 甚至连姜平,今年刚生了对龙凤胎,他爹娘也心满意足似的,一心一意带孩子,再也不整日里骂他没用了。 姜永才抠抠后脑勺,急道:“哎呀,兄长,你跟我又不同.....” 姜知望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好像他母亲也总这样说,他跟这些与族中血脉亲近的子弟不同。 他无父亲无亲近的长辈依靠。 他们母子这些年过得多么艰难,她当年有多不容易才让他得到读书的机会,他才应该是最争气的那个....... 是啊,不容易,他们母子这么不容易,可他却辜负了这么多年的不容易,他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不容易”。 前方的百姓还在热闹的议论着,最前面那挎着菜篮的老妇人与身边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妇人煞有其事的认真点头。 突然一妇人抬头问道:“哎,秀才公,解元娘子这女学,还缺不缺伺候女郎们读书的丫鬟?” “对对对,咱们家女娃子,做事麻利着呢!” 旁边另一位妇人赶紧纠正道:“不是不是,人家是叫作伴读......伴读还能顺带识字呢。”她凑过来低声道。 姜知望闻言一顿,他几乎瞬间就联想到姜桂花,所以这才是方才他们一直在确认,到底是不是解元娘子在办学的原因。 他解释道:“各位婶婶,不必做伴读,让你们家的女娃堂堂正正来入学,一样能识字。” “......不用交束脩。”姜知望特地强调道。 他深谙这些百姓家中的不容易,女学的事,族中早就传开了,那些旁支也纷纷将女娃送来,便是听闻不用交束脩。 前面那几位妇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后方有一个干瘦的男子犹豫着询问道:“那若是愿意改姓儿的话,能跟着一起吃住不?” 重要是能不能让家中少一张嘴,这才是大家最重点关心的问题,能不能识字,这倒是是其次。 解元娘子身边那个桂花伴读,大家可是打听得一清二楚,跟着吃饱穿好听说还能拿工钱,这可不比什么强。 姜知望便愣住了,他不明白。 明明已经不用交束脩,这样的大好事,若是放在其他的书塾,应当是要被挤破头才对...... 第268章无需改姓 姜知望便愣住了,他不明白。 明明已经不用交束脩,这样的大好事,若是放在其他的书塾,应当是要被挤破头才对...... 他迟疑道:“女学应该是不能.......” 这时,人群最后面悄然站了好一会儿的某人,突然朗声出口道:“各位乡亲,尽管将你们家中的女娃送来......” “......无需改姓,凤台女学里就能有吃有喝!” 姜知望霎时一怔,与姜永才一起,定定的看向来人。 人群纷纷往后看去,前方那几个妇人看到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孔,顿时认出是那日举大旗时,骑在大马上那位。 大家顿时喜道:“是解元娘子.......” “没错,这就是解元娘子。”众人纷纷伸着脖子悄声确认道。 姜如初同万青青一起,缓步上前,人群自动的分开一条道,百姓们纷纷都一脸惊喜的望着她,尤其是听到她方才那句话。 刚才那干瘦的男子,忍不住欣喜和激动,小心翼翼的确认道: “解元娘子,您方才说的那话,可是认真的,不用改姓儿,也能跟着吃上饭?” 姜如初缓步走到人群的最前方,扫眼一圈,对上人群中这许多的期待的眼神,对他们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 她平静的点头,出口的话就似重若千钧: “每日来,每日就能吃上饭,不仅如此,但凡长期能来的,连续累满三月就能得一斗大米,连续累满半年,就能得一身新衣。” 举人名下能有两百亩田地,更能有朝廷每个月的供养银子,还有她考上解元上头知府知县发放的赏银,凤台县段氏、尤氏以及各路富商送上的田产宅院、铺面贺银等。 光是她名下那些田地的每年的收成,一个举人功名,养这小小的一所女学,就已是绰绰有余,更何况,其他的乡贤也不可能真的厚着脸皮,白占一个名头。 人群乍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前方这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顿时因为姜如初的这番话炸开了锅,传闻不假,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好事儿。 去女学读书,不仅能白吃饭,竟还有大米和新衣拿...... “解元娘子,我家翠翠,头一个就去!”当即有人奋力举手。 其他人纷纷紧随其后:“解元娘子.....算我家一个,我先替我家秀秀报个名!” 万青青神情喜出望外,赶忙拿着册子上前,挨个记名。 “不急,不急,咱们凤台女学不限先来后到,后面只要能来学堂的女娃,个个都能有饭吃!” 今日能有这么多的人前来看告示,这已经十分出乎二人原本的意料。 姜知望不解的扭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竟还有书塾要求着学生来上学,免束脩就万分难得,还能让他们白吃白拿。 他皱眉道:“能平白读书识字,这难道还不算大好事吗......” 姜如初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复杂,正要开口。 人群中便响起数道她意料之中的声音:“解元娘子,咱家男娃能来不?他比他姐姐聪慧得多呢!” 方才那干瘦的男子也赶紧欢喜的接口道: “对对,我家还有两个男娃呢,不求新衣和大米,能跟着吃上饭就行,女学能收吗?” 另外的人一听便急了,“我家也有个男娃子,不用在学堂里吃饭,能免束脩,跟着读书识字就行!” 前方的万青青连忙皱眉拒绝道:“不行不行,女学里只收女娃。” 后面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接上:“咱家还有个幺娃,让他姐姐去学堂多干些活,他每日就去吃个饭能行不?” 姜如初虽有意料,听到这一连串的愈发激动热情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心下升起一股郁气。 她强忍着怒气扬声喝道:“不行!” 人群霎时安静一瞬,大家纷纷不解的抬头望去,只听解元娘子不容置疑的朗声宣布道: “凤台女学只收女娃,坐在学堂里的才能吃上饭,想拿大米的,必须连续来三月,中间差一天都不行!” 她知道,大米和新衣都是到不了这些女娃手上的,但只要她们读书能一直带来好处,家中便能一直让她们读书,这就是人性。 大米和新衣归她们的家中,但学到的东西,和开阔的眼界能是她们自己的,这便足以。 姜如初毫不留情的继续宣布“严酷”的规矩: “不能缺席,不能替代,中途想让其回家或嫁人的,必须返还女学多年供养,还清了才能回家,若让其读到结业,便可以不必返还。” 人群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大家忍不住疑惑的面面相觑。 看来这解元娘子,是只偏爱女娃啊....... 不少人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但能让女娃去挣点大米和布料回来,家中还能省一张嘴吃饭,算一算还是划算的..... 回家嫁人什么的,那是将来不知几年后的事,哪比得上现在立马去学堂里省几年的口粮划算。 这些精打细算的老百姓几乎是瞬间就盘算明白,当即毫不犹豫继续大声踊跃道:“去去,我们家的女娃子也去!” “我家秀秀的名记上了吧?能入学咱们第一时间就去!” 姜知望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此时不用旁人点明,他都知道自己方才那个问题有多么的不食人间烟火。 “原来我也算高坐云端,免束脩都不足以......”他喃喃道。 姜如初扭头看回去,对上他怔然的目光。 免束脩,对许多的男娃来说肯定是好事,但对女娃来说,这原本就是不需要的花费,何来的“大好事”一说? 光是省口粮兴许还不够,家中有闲事要帮忙时,随时都能叫她们放下书本回去,但若还能带回好处,这便又不同了。 姜如初轻叹一声,安慰道: “知望兄长,你身为姜氏男子天然的占尽许多优势,不知外面的女娃读书有多难,也是正常的。” 姜知望闻言不由一愣。 他从小都知道自己能读书不容易,母亲要在姜氏小心翼翼的看人脸色不容易,他要一直得到姜氏的供养不容易。 这么,这么多的艰难与不易。 连他,也算是天然占尽许多优势吗...... 第269章登糕铺 女学的事大体落成,姜如初心头大事已了。 她特地将那块高中解元的匾额留下,没有挂到祠堂去,便是为了等将来女学彻底落成,往大堂正中央一挂,便足以说明这座女学的治学方向...... 现下,姜母已替她开始着手盛京的事。 “早半月前,我便让你庆来叔早早的赶往盛京去了,将我去年给你置办好的那间宅子请两个仆人修缮打扫一番。” “等你去盛京后,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姜如初闻言刚送到嘴边的那块糕点一顿,有些意外的抬头道:“母亲,你去年就已开始相看盛京的宅院了?” 那时她还未下场考乡试,自家母亲难道就这么的相信她,一定能高中,一定能去盛京? 今日登糕铺内,因掌柜的要为解元女儿送行,停铺谢客一日。 姜掌柜正在铺上清算昨日的进账,闻言有些嗔怪的抬头看过来道:“有备无患,就算你今年用不着,将来也总有用得上的那日。” 其实让姜如初更意外的是,糕点铺不过三四年的功夫,前两年还只靠母亲与安婶婶二人,竟就能让她母亲敢“有备无患”盛京的宅院。 要知道在他们这小小的凤台县,仅一座中县要购置一间青砖石瓦的宅院至少都得上百两,更别说那可是南壁首都的宅院。 而且她母亲给她相看的是一间二进的小院,据说还处于繁华地段的边上,没个四五百两绝对办不成。 “母亲,咱们家最赚钱的就是这几间铺面吧,你同安婶婶二人,竟能攒下这么多银钱?” 不止正打算给她置办的这座盛京的宅院,还有她们母女二人原先住在无尾巷的那间小院子,如今也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通。 连大门都刷上了一层朱漆,院墙也垒高了不少。 姜掌柜噼里啪啦的拨了一通算盘,似乎已经盘算明白,神情看起来似乎对昨日的进账十分满意。 她略微好笑的看过来,“怎的,你就这么小看你母亲?而且咱家还有那些水田旱地,光是每年租赁出去的分成,也不是个小数。” 另一边响起一道女声逐渐靠近:“你母亲还打算,年底将这登糕铺,再开第三间分铺呢。” 安氏扬着淡淡的笑容从后厨走来,又端来一盘淡粉色花瓣状的糕点,一脸期待的放到姜如初的面前。 “女郎,快尝尝这芙蓉雪花糕,新研制的样式,也不知推出后能不能受欢迎......” “咱家还要再开分铺?”现下南巷那边已经有一间,另雇有一位掌柜看顾,她母亲只负责每月前去查账。 姜如初现下是真的震惊了,她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的生意做得不错,但没想到的是能这么不错,一副似乎要将分铺开满这县城的架势。 她细数道:“咱家不是才又多了几间铺子,还有几百亩的田产,下面还有那么多的佃户,柳巷那边不是还有一座宅院.....母亲,你其实不必太过劳累。” 照她来看,光是打理田产、租赁佃户,照看这数家铺面这些活一通忙活下来,都够她母亲团团转了,何必再开分铺。 姜掌柜扭头又拿出几本账本,这是今早另几家布行和酒铺送来的,正是才收到的那几家铺子,正等着她挨着核账。 她忙碌中头也不抬的回道: “我去看过了,那间宅院挺宽阔的,你如成兄长说那是旁人为贺你高中赠的,咱不能出手,只能自住。” “但这些年,咱家在无尾巷同你那些婶婶伯伯为邻习惯了,母亲我啊,还真没想过要搬离的事......” 姜掌柜笑着感慨了一声,想了想抬头看过来说道: “那一处宅子离县衙不远,后头我打算收拾一番,分隔成几间,每年租给来县城赶考的读书人,你觉得如何?” 姜如初见母亲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自是不会再插手。 “母亲你看着办就好,只要你不觉得麻烦,不过你不必亲自劳累,多雇些人便好,如今咱无尾巷那些街坊......嗝。”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带着花香味儿的嗝。 顿时放下手中的芙蓉雪花糕,忙扬声朝里面说道:“安婶婶,我吃不下了,你们快别让柯娘忙活了,今日就到此处吧。” 庆来叔和柯娘,都是铺子里前两年请的伙计和厨娘,二人是一对夫妇,尤其是柯娘厨艺甚佳,为她母亲的糕点大计添色不少。 此时姜如初面前的桌案上,早已堆满各式各样花式和颜色的糕点,都是糕点铺这几年大受欢迎的,也有近日新出的。 她不知不觉就吃了这许多,还真有些意犹未尽之势,但无奈肚里实在有些撑不下,一边皱眉顺胸口一边赶紧叫停。 姜掌柜笑眼看过来,似在打趣她堂堂解元娘子的贪嘴姿态。 嘴上却说道:“你无尾巷那些伯伯婶婶,如今要么给咱们看管田地,要么给咱们铺子里帮工,人手都忙得有些不够用......” “现下连家中的女娃娃都要去你的女学,没人能得闲,你以为这些年真是光靠你母亲我一个人能累得下来?” 桂花闻声从后边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笑容神秘的歪头嘱咐道: “还有最后一样刚出锅的,柯婶婶特地为你研制的样式哦,这一盘女郎你可一定要尝尝......” 她将帘子掀高,一位圆脸圆下巴的胖妇人笑盈盈的走出来,头上扎着一块碎花巾子,手上正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糕点。 安氏紧随其后,扬声笑着介绍道:“这道糕点是咱们下个月着重推出的样式,可有名头了,柯娘可是为此琢磨了两月。” 最前面这位胖妇人便应该是柯娘,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似乎不常走到这前院来待客,她的笑容透出十足的不自在。 柯娘有些羞涩的将那盘新出锅的放在姜如初的面前,却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退到一旁去,眼神期待的盯着她。 安氏嗔怪的看她一眼,低声道:“柯娘,你怎么什么也不说?你不说,女郎怎么知道这糕点的意头?” 姜如初稀奇的看向面前这盘淡黄色的糕点,这螃蟹的样式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颇有几分精巧,果然好手艺。 “这个像螃蟹似的糕点,有什么意头?”她好奇道。 姜掌柜在后头的柜上探头看来,瞬间露出一个意会的笑容,随即笑而不语的低下头去,自顾忙活。 见妇人扭扭捏捏,安氏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低声道:“柯娘,这回可得你自己来说,这糕是你费心两月才弄出来的呢。” 柯娘点点头,低若蚊蝇似的声音响起:“......蟹圆糕。” 没了。 第270章蟹圆糕 柯娘点点头,低若蚊蝇似的声音响起:“......蟹圆糕。” 没了。 “柯婶婶,你方才在灶台前明明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一放下手中那锅铲,连话也不会说了......” 桂花站在她娘旁边,也忍不住跟着着急。 安氏无奈的看柯娘一眼,扭头对上姜如初的笑眼,忙替不善言辞的厨娘解释道: “柯娘不常出来待人,不怎么会说话,女郎勿怪.....但她的心思和手艺可是一绝,巧在心里头,没在嘴上。” 姜如初点头一笑,拿起一块“小螃蟹”,解元糕? 却是看向旁边一脸通红的厨娘,询问道:“这糕点做得像只螃蟹,所以才取的这个名儿吗?” 柯娘红脸摇头,欲言又止,旁边的安氏急得低低的“哎呀”一声,忍不住赶忙替她出口道: “其实咱是为了这名儿,特地做成这螃蟹样儿的,外头瞧着像螃蟹,里头的馅儿是干桂圆和的......” “咱是特地为了配女郎你这解元的名头。” 安氏曾在街头做过竹编生意,讨过生活的人,确实比旁的妇人能说会道几分,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明白。 她解释道:“现下大街小巷闻名的那‘绣才糕’,便是咱们登糕铺的招牌,都是借了女郎你的名头,这两年火遍凤台。” “这些也多亏柯娘的巧手,至今还每日都做不够,城中书塾许多的读书人都来吃呢,都说考试前吃一块,能跟女郎你当年一样中那什么,头名那个......” “县案首。”旁边的桂花适时补上。 安氏顿时连连点头,欣慰的笑看女儿一眼道:“对对对,是这么说的,吃‘绣才糕’,中县案首,步步登高!” 姜如初不由看向方才桌案上琳琅满目的糕点中,有一款方方正正绣着花纹的糕点,正中间落有一个大大的“才”字。 顿时忍俊不禁道:“方才我吃的这个,就是你们的秀才糕?” 后头的桂花乐出牙花子,“女郎,你刚刚还吃了一大块,竟没有发现,这绣上一个“才”字,可不正是‘绣才糕’。” 姜如初笑着皱眉道:“方才我还觉得这糕点有些发腻,不想竟还是有名堂的,当真能有这么多人喜欢这么腻的糕点?” 身后的姜掌柜终于忙完,拿着一大堆的账簿走过来,闻言笑得意味深长道:“人家吃的是这个意头,你嫌发腻,可知一糕难求?” 旁边不善言辞的柯娘,这时难得低声憋出一句: “.....要配苦茶。” 姜莲华笑着点头道:“柯娘说得不错,这款糕点原先做出来,本是要配上咱们凤台县地道的苦茶,才能佐甜腻,口味正好。” “但现下这季节已过苦茶最好的时候,配上反而不足,当初做出来时,咱几个谁都没能想到还能一年火到头.....” 不过如今火遍这街头巷尾,大多都是冲着这个意头来的,许多读书人都是考试前匆匆忙忙来吃,也顾不上配茶。 姜如初本正想说自己也配茶尝尝,听母亲这样说便立即作罢,她母亲在品鉴这些吃喝上,她若说不足,那定然不必再尝。 苦茶正好的季节,大概得春始时分吧.....她瞬间怔住。 竟正巧是每年二月县试的时候,这个季节的绣才糕,佐上凤台有名的苦茶,配上涌进城来赶考的许多外乡读书人,再差也不至于卖不出去。 可见,绝不是“正巧”。 她扫眼看向桌案上这许多极具巧思的糕点,也早就留意到装着糕点的不是寻常的瓷盘,而是带着样式的竹编花盘。 不用想,便知是出自安氏之手。 姜如初有些佩服的看着眼前这几个妇人,心下为她们努力挣扎向上的韧劲感动,她在书院苦读时,旁人原来也早就各有精彩。 安氏笑着感慨道:“这条街上,跟着咱们做绣才糕的铺子也有好几家呢,但可没有一家能越过咱们家去。” “来来往往的读书人,都只认咱们登糕铺,谁让咱家有个活招牌呢,连中三元的女秀才,可只此一家。” 桂花一脸骄傲的点点头,这可不是呢,只此一家! 姜莲华不由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心下熨贴,笑而不语。 姜如初摇了摇头,轻声笑道:“这是母亲和两位婶婶的功劳,我这个没有出力的闲人,可不敢居功。” 凤台县的秀才不少,糕点铺更多,从前也不是没有打着各式高中名头的糕点,可哪家能做出如此有名的“绣才糕”...... “所以啊,今年你这两个婶婶想再趁热打铁,想出这个蟹圆糕,就等你你来呢,让你先尝尝。” 姜莲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尝尝。 一旁默不作声的柯娘闻言瞬间点头,低声补充道:“里头的干桂圆和了肉泥,要趁热......” 姜如初这才恍然,难怪这柯婶婶不声不响的,方才却频频看她,原来是急着想让她趁热吃到最好的滋味。 她就算要撑破肚皮,此刻也立马拿起一块蟹圆糕,小小的咬上一口,细细品味。 正巧这时,铺面上早已挡上的门板却响起“咚咚咚”的拍打声,几人顿时闻声回头,姜如初也看过去。 挡上门板便已表示打烊,竟还有客人上门? 安氏赶紧擦了擦手跑过去,见怪不怪的喃喃道:“这些个人,肯定又是来买绣才糕的,幸好咱今日特地留了一锅。” 门外果然响起几个年轻人有些着急的声音:“婶婶快开门,咱知晓你们在呢,要紧事,真的是要紧事......” 姜莲华回过头来,有些好笑的摇摇头,让姜如初吃自己的,“你安婶婶会去顾,什么要紧事,吃块糕点的事。” 这些凤台的读书人,可不管你打不打样,不管是旬考、月考还是岁终考,总之临要考试了,必须得吃一块带着吉兆的糕点。 这还不叫做要紧事?可是要紧得很嘞! 此时十月底,正好是月考时。 今日,也正是姜如初该启程的时候了....... 第271章万死不辞 今日,也到了姜如初该启程的时候,但她自然是要先回大同县一趟,老师的来信中透出的催促之意,让她也有些迫不及待。 她品完蟹圆糕,点点头认真夸赞:“咸味的糕点别出心裁,肉泥混合果香,肯定能大卖。” 能火遍凤台的手艺,定然是不止有巧思,好吃是最基本的,也难怪她们几人能将这小小的一块糕点做出名堂。 柯娘终于等到这句话,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认可般,顿时欢喜的连连点头,随后便赶忙告退到灶房去了。 “女郎慢用......” 她们连一日都不得闲,还有客人追上门来......难怪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就将生意做得如此红火,还能买得起盛京的宅院。 姜如初看着那边忙碌着给打包糕点的安氏,以及在她旁边快活帮忙的桂花,还有面前这笑容里带着自得的,她的母亲。 她已不只是她的母亲,而是姜掌柜,以及她自己——姜莲华。 姜如初笑了起来,终于能毫无牵挂的站起身来,“母亲,马车在巷子口等了好一会儿了,女儿该走了。” 姜莲华闻言倏地回头,瞬间拿出自己怀里方才算好的一大叠银票,这都是这几年她一点点攒下,换成的最大面额的银票。 “带上这些银票,比银子方便,路上别轻易拿出来,若是到了要用上的时候,记得先去银庄散开再用。” “出门在外,别轻易露财,也别让旁人觉得你吝啬,要是.......” 姜如初脸上扬起微笑,准备这一切的母亲好像理所当然,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次她再没有提过一次要跟着她一起去。 即使这一次她要去的是盛京,这一去,就不止是四年无法回来,怕是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她再也抽不出功夫回家....... 听着母亲的唠唠叨叨,她忍不住道:“母亲,不必了,女儿手中的银钱不少,你还是留着给家中需要使银钱的地方吧。” 姜莲华连头也没抬一下,一边将银票给她塞进外衫特地缝制的夹层中,一边嗔怪道:“穷家富路,家里每日都有进账,还需你担心......” 姜如初任母亲给自己身上塞满银票,闻言忍不住凑近打趣道道:“咱家铺子每日能进账多少?我看母亲你方才算账时,嘴都快笑歪了......” 姜莲华闻言忍不住摸了摸嘴角,随即觑她一眼,“你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关心这些商贾之事做什么,小心沾染上铜臭之气。” “总之需要用银钱时,给家中捎个信儿来,盛京都是高门子弟,不管做什么,肯定有许多需要打点的地方。” 姜如初笑了笑,什么铜臭气,书生气,总之都是活人气儿...... 巷子口的马车早已等了许久,诸多行李在几个奴仆的忙碌下,早已全部装好,两匹神骏的马儿在最前方打着响屁,拖到地上的尾巴不停轻甩起拍打在身上。 姜氏的众人,姜如成与万青青夫妇,姜知望以及带着几个衙役前来的姜永才等人,甚至还有段家女郎今日竟也前来相送。 姜如初走近时,看到最中间正被姜常德搀扶着的姜老太爷,瞧着连站立都有些困难的模样。 她眉心一动,忍不住说道:“老太爷,您怎么来了,您还生着病,怎的还折腾您......” 姜老太爷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姜氏如今最出色的孩子,眉眼忍不住扬起淡淡的笑意,闻言他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见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姜如初神色有些怔然。 旁边的姜如成闻言接口道:“如初妹妹,因你这番一走,还不知何时能回来,所以大爷爷才想来送送你......” 后面的姜常德语气不明的补充道:“昨日你来辞别,老太爷昏迷着,醒来后才知晓你来过......今日便说什么也要来送送你。” 姜如初点点头,对上老太爷浑浊的带着淡淡笑意的双眼,似乎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 她轻声道:“您不用担心......我此番去盛京只为读书,旁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 姜老太爷眼里的笑意不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承诺一般,神情显露出些许感慨之色,轻轻的叹出一口气。 旁边的姜永才带上身边的几个衙役上前,“如初妹妹,许大人让我带着这几个兄弟来送你出凤台.......” 姜如初拱手:“替我多谢大人关怀,但我不过出门一趟,身边已有护卫,便不必耽误各位的正经差事,各位还是回吧。” 家中已聘有几位身手不错的护卫相送,这些护卫会跟随她到盛京,一直护卫她的安全,何须再行特例。 姜永才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更别说这可是他头一回接到许大人正儿八经面对面交代的差事,正是一腔热血上涌之时。 他用力摇头拒绝道:“不行,护送你离开凤台,这就是咱们几个今日的正经差事,大人亲口交代的事,绝不能马虎!” 姜如初无声一笑,许大人让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真正的差事便已算是完成,老县令这是在告诉她: 姜氏子弟有他这个县老爷亲自照拂,让她尽管放心,在盛京也不用挂心后方的家族和族亲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目光对上万青青坚定的眼神,二人互相点点头,便已明白各自想说的。 女学的事,二人约定要经常书信往来,姜如初已将女学的事交给她负责,她相信这位大表嫂,会比她想象的更为上心。 她一抬头,便对上后方那道最热切的目光,段柔见她终于看过来,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 倏地拱手,神情严肃的扬声道:“解元娘子放心,在下既做了这个先生,便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万死不辞!” 她忽然扬声吓了大家一跳,引得姜氏众人齐齐惊讶的回头看向这位段氏女郎,万死不辞? 姜如初闻言一愣,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嘴边的话也便收了回来,看来凤台女学,不用她担心了。 但做女先生,其实也不用视死如归....... 她对她们唯一的期望,便是她们会为自己走上的这条路感到自豪,并且心甘情愿,期望她们将来忆起今日的一切时,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时。 ......能够不后悔。 姜永才带着那几个衙门的兄弟老实听命的将姜如初送到凤台县的边上,将要到凤台县的边界线时,她便让他们回去了。 不想再往前几步,却见这分界线上,正静静的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在闭目养神,显然这辆马车的主人已在此等候许久。 车辕上那个显眼的族徽,凤台县本地的人,无人不识得。 第272章那该如何 本地世族霍氏的大鹏族徽,展翅欲飞的姿态,但凡凤台县的无人不识得,姜如初更是曾亲眼见过那位让它飞起的人...... 一只苍老的手掀开车帘,霍老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露出一个笑意明显的笑容,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姜解元,不妨上来手谈一局?” 姜如初明显愣然一瞬,似乎没想到会是他,这位凤台县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等在她离开凤台县的必经之路上,显然并不是巧合。 她方才远远的瞧见霍家的马车,脑海中想过好几位人选,甚至连总是用挑剔不满的眼神看她的霍夫人都有想过,却都没想过,会是霍家的这位长辈。 但怎么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尤其面前这位老人脸上的笑容,比起前几日,莫名让姜如初觉得多了些什么。 她神情稍稍一顿...... 霍老见她迟疑,眼中的笑意更甚,将帘子更掀开了些许,露出里头早已摆好的棋盘,和正在冒着热气的茶炉。 “怎么,姜家的女娃胸有鸿鹄之志,连科场也敢闯的人,也会为小小的一盘棋局而犹豫不决?” 姜如初闻言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反正今日也赶不到大同县,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正高,停下来喝一壶茶,倒也并无不可。 “霍老既有此闲情逸致,晚辈岂有犹豫之理。” 她扭头对身后的桂花和前方的车夫嘱咐一声:“让大家先往前走,我随后会赶上来。” “是,女郎。” 桂花闻言点了点头,但她抬眼时扫过对面那位老人的笑容的瞬间,心下瞬间闪过什么,神情中便不由闪过一丝怪异。 姜如初悠然的在霍家的马车上坐下来,抬眼看向面前的这盘残局,见霍老正要收起,她顿时疑惑一声。 霍老抬起手一顿,毫不意外的看过来,笑容里带上些许试探的出声询问道:“怎么,姜解元也对前朝这局残棋感兴趣?” 姜如初不置可否,只是有些不解的观察着眼前这盘棋局现下的走势,忍不住皱眉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该如此.......” “哦,那该如何?” 对面这老人的神色中,带上一丝了然之色,却明知故问道。 姜如初抬眼看他一眼,犹豫一瞬,低声道: “如果晚辈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前朝那位冯首辅大人,当年与天护国的来使,留下的那局残棋......” 当年天护国的来使来拜访南壁,曾与这位女首辅下过一局棋,听闻这局棋曾下了一天一夜,但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有结果,只留下一局残棋。 后来曾有棋手推敲过这一局棋的走势,但无数人都知晓这局棋是执黑子的女首辅占上风,再继续也只是她胜出,令人疑惑的只是,明明是必胜的局,为何却要停在这里。 因为不管怎么推敲下去,都只会是黑子胜出,所以这局残棋也便没了推敲的意义,早已被人遗忘....... 现下这局残棋也被眼前这位老人杀出了一个结局,但令姜如初不解的是,眼下这局棋却有了相反的结局。 竟是黑子输了。 霍老的神情中瞬间闪过一丝果然如此之色,这局棋早已被人遗忘许久,现下世面上的许多棋书中都再也不见有这一局。 现今年轻一辈中,能一眼就认出这一局棋的出处的人,要么便是痴迷棋道不可自拔者,要么,便是对那冯首辅极其了解。 甚至是向往她之人,才会刻意去找她曾随手留下的一盘残棋。 果然,霍老忍不住轻叹一声,显然他心中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细细的打量着对面这人眉眼间的疑惑之色,悠悠叹出一声,心下早有预料的询问道: “那若依你之见,这局棋,该是如何呢?” 姜如初眉心微蹙,并非依她之见,而是后来无数位棋手的推敲之下,都不该是这个结局才对。 对上面前的老人眼中的许可之色,她便轻轻伸出手去,将面前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捡了起来。 她轻声道:“这一步,错了。” “何错之有?” 姜如初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局势,轻轻的将这颗方才拿起的棋子,放在了另一个地方。 这才抬眼看过去,解释道:“霍老,请恕晚辈冒昧,依晚辈拙见,以冯首辅当年的睿智与谋略,她绝不会走上这一步偏棋。” 这一步何止是偏,简直说得上是一步错棋,从这一步这局棋便倏地展现出颓势,如此明显的错棋,以她的了解,那人不会是如此冒失之人。 霍老慢悠悠的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能看出这一步,至少说明眼前人的棋力也不弱,但她看棋的功夫不错,看人的功夫,却似乎并不准。 “你觉得她睿智?”他声音带上一丝嘲讽之意。 姜如初似乎预料到这位老人要说什么,又想起那日的解元宴上,他告诉过她云川书院曾被血洗之事,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随即她背书似的声音平静响起:“制糖、造竹纸,建书楼让读书不再只是世族的特权,鼓励女子科举,修订历法,校正雅乐......” 姜如初应该明白的,就算有男子不反对女子读书,却不代表,他们乐意看到女子爬到他们的头上。 眼前的女郎面无表情的抬头,声音带上一丝冷意。 “霍老,这样的功绩,随便放在一位男子身上也算得上是功过千秋了吧,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位女子......” 便不配被称上一句睿智吗? 霍老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悠悠的声音响起:“后面的呢,你为何不再继续说下去?” 姜如初脸上的面无表情一顿,有些不解的随声追问道:“后面的什么......” 霍老放下茶杯,“晚年的冯希推崇一女娶多夫,鼓励女子去父留子,允许女子随意休夫,甚至妄图想女子世袭爵位......” “你如此向往于她,不曾读过她的女尊论吗?” 第273章女尊论 霍老放下茶杯,“晚年的冯希推崇一女娶多夫,甚至鼓励女子去父留子,让女子随意休夫,甚至妄图想女子世袭爵位......” “你如此向往于她,不曾读过她的女尊论吗?” 姜如初明显一愣,她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女尊论,忍不住意外的重复道:“去父留子?” 冯首辅的毕生著作以及传记,她都曾有翻阅,却从来没有听闻过什么一女娶多夫的言论。 霍老意味不明的叹了一声。 “也是,前朝当年但凡高举过她的女尊大旗的家族,尤其是云川书院她的嫡系,统统都被绞杀得一干二净......” “就连她的那座书楼,也被销毁藏书万卷,也不知还有没有残余的......你一个后辈不知晓,也是应当的。” 姜如初皱起眉头,冯氏书楼,不就是现如今萧条的贺家书楼,她也曾踏足过无数次,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三楼。 面前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现下,你还觉得她睿智吗?” 一杯热茶悄无声息的放到了她的面前。 姜如初缓缓抬眼,没有看向对面的人,而是看向眼前的这盘残棋,她还是不愿相信,冯首辅会走这一步棋。 她轻声而又坚定的回答道:“可是,她没有错......” 似乎是被眼前这老人今日莫名的包容而放松了警惕,又或许是她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女尊论而震撼到。 她竟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一妻多夫?为什么男子就能去母留子,就能随意休妻......” 姜如初强压着的气愤还是不由得跑了出来,她的语气重重的反问道:“换做女子,就成了悖逆纲常?” “据我所知,霍老,你霍家的郎君在三十还未得子时,就可以纳妾甚至于休妻,对吗?” 姜如初双眼倏地抬起,看向对面的老人,却发现对面的老人脸上却带上更明显的笑意,她不平的神情瞬间一顿。 霍老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听见面前这年轻女郎的质问,他压着笑意,却是说道: “老夫可并未评说她的对错......” 对面人一愣,无形挥舞在半空的爪牙莫名凝滞。 姜如初便听对面的老人悠然的语气再次响起,不想却还是重复刚才的那个问题: “老夫问的是,现下,你还觉得她睿智吗?” 她莫名的沉默了,没有回答。 霍老看她一眼,神色平静的细数道: “你可知从前的古老文明中,女子只能足不出户,不能上族谱,出嫁从夫,有一些古老的家族甚至与还曾有裹小脚一说......” “你知道女子从足不出户,到可以出门读书科举,以及有资格做官,这中间经过了多少的岁月吗?”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霍老自己慢悠悠的吐出一句:“四百多年.......” “那你知道冯希为官多少年吗?” “四十二年。”姜如初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接上,可她回答之后,却又更加的沉默下去。 霍老缓缓一笑,慢悠悠叹道: “四百多年......与四十多年,先辈求索四百多年的事,她想在短短四十多年实现,甚至于还要奢求更多。” “她此举一出,非但没有给女子带来盛世,反而让本朝的女官,再无一位能够越过四品.......” 极致的对抗,带来的必然是极致的打压,女尊论一出,反倒让后来的女子的路,变得更加的难走了几分。 他悠然一声:“这样的对抗,真的算得上是睿智吗?” 姜如初说不出反驳的话,即使她知道冯首辅这是在给天下所有的女子争取权益,明白首辅大人的毕生所追求只为让女子站起来。 可是,男女平等都尚未实现,要想女尊,岂能一蹴而就...... 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步棋......着实算不上是睿智。 霍老的毫不犹豫的吐出结论:“想要为女子争取权益,先不论对错,但她此举,绝对称不上一句睿智。” 他的目光看向面前他方才已经下完的这盘残棋,看向那颗被姜如初拿走的“错棋”,意味不明的说道: “你觉得她不该如此,甚至在许多女子的眼中,她都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可她始终是一个人,永远不是完美无缺的神。” “晚年的冯希,激进不顾后果,牵连了无数盲目跟从的性命,她根本不是在为女子争取权益,不必将她想得多么的高尚......” “从头到尾,她想要的都只是一个以她为尊的女尊国。” 姜如初闻言倏地抬眼,像是本能的反驳道:“不是的!” “冯首辅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人,她所做的一切,哪怕过激也都是为了天下所有的女子,你只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完这句话,她的话头一滞。 姜如初似是突然理智回笼,像是忽然才想起面前人是曾官至三品的致仕官员,更是在如今凤台县有着不小话语权的霍氏长辈。 但对面的霍老神色平静,并未因她的话而生怒,尤其听到她的最后一句,他平静的神色之下,反而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还有一腔意气,还没被官场腐蚀过的孩子,真是好啊....... 对面那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走她面前那杯已经凉掉的茶倒掉,有条不紊的提起旁边的那个茶壶。 另一杯热茶,再次放到了她的面前,“喝杯清茶,去去躁气。” 姜如初终于清晰的感受到今日这位霍老对她的不同,不是错觉,他今日对她的态度明显要比之前的亲近几分。 难以形容的那种感觉,他似乎对她包容到有些过头...... 霍老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今日这盘棋,就下到这里吧,如果你不相信老夫所说的,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山长和老师。” 姜如初不置可否,静静的端起那杯还带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随即默然拱手道:“多谢霍老的茶,但晚辈始终认为,这盘棋,不该是这个结局。” 她绝不相信,那人会走上这一步错棋。 霍老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她下马车的背影。 却突然出声道:“霍家男子三十无子可休妻的说法,不知你从何处打听的,但这并不是霍氏家训的任何一条。” 姜如初怔愣回头,意外的眼神对上对面老人带着笑意的眼神。 第274章不必当真 姜如初怔愣回头,意外的眼神对上对面老人带着笑意的眼神。 “.......不必当真。”霍老道。 “什么,晚辈并未当真......” 她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了一声,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并不需要刻意打听,也不存在当真与否。 霍老闻言轻轻点头,笑容似乎扩大了些许道:“不当真就好,盛京可是个好地方,有朝气,一往无前便好。” 姜如初磕巴一瞬,什么不当真就好。 她为何要当真,又为何要不当真,准确的来说,霍氏的家训如何,她有什么当真与不当真的理由。 姜如初站在马车旁回头,对上马车内老人莫名的笑眼,怔然一瞬,随即忍不住直白的问出自己内心的那个疑问。 “霍老,您觉得女尊这等言论,究竟是对是错?” 他方才说的一直是,先不论对错,只说冯首辅此举是否睿智,可现下姜如初莫名就想知道,他认为此等言论,到底是对是错。 若说他是反对的,可他在明明看出她建女学的意图后,在看出她对冯首辅思想的向往后,却并没有拆穿打压她。 但若说他是支持的...... 霍老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这个问题感到十分的可笑般不由笑了两声,随即顿了顿,叹声道: “自天地开辟以来,男女共生共存,两不可分,犹如阴阳之道,真正的尊卑,为何要用性别来决定。” “不管是去母留子,亦或是去父留子,不都是些违逆人性的可恶之言,其实都不过是那些争权夺利之人手中的利刃罢了......” 他长长的叹出一声,马车上那个展翅欲飞的大鹏族徽,开始缓缓远离姜如初的视线中。 只剩苍老的声音随着马车渐行渐远,模糊不清的传来:“什么对与错......为何男女之间,就一定要分出对错.....” 姜如初默然站在原地,都是争权之人手中的利刃.......被打压了数百年的女子之力,谁说不是一把高悬的利刃呢? 尤其是在如今摇摇欲坠的情形之下,似乎不论是谁,只要高喊一声“男女平等”的口号,便都能轻易的拿起这把利刃,可高悬的利刃若是落到有心之人的手中。 这一场厮杀,又真的会有赢家吗...... 好一会儿,姜如初猛的回神,恍然抬眼往四周一看,纵横交错的车马路延伸向无数个府城的方向,消失在林间。 桂花她们的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霍老的马车也刚好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四周空空荡荡,独她一人而立。 她要甩着双腿走着去大同县? 好在姜如初走过前方这条岔路口,就在前方不远处见到了她们家的马车,桂花正焦急的坐在车辕上,伸着脖子往这个方向看。 一看到她的身影,车辕上的人似乎像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还不待姜如初走近,桂花便跳下来快步的跑过来,神情奇怪的拥着自家女郎就要往马车上去。 被她着急忙慌的“塞”到马车内后,姜如初有些不解的询问道:“怎么了?” 桂花神色不明的看她一眼,抬头嘱咐外头的车夫一声快走,这才凑近自家女郎,神神秘秘的低声道: “女郎,你可别以为桂花瞎想,方才我看到你上那霍老的马车时,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如初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她其实早觉得有些不对劲......霍老怎会突然拦在路上要与她手谈?偏还正巧摆上那一盘残局。 仔细一想就能明白,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下棋而来,那霍老分明是故意摆出那局残棋,便是为了与她引出冯首辅,试探她的态度。 而她表现得也正好,像是一个初出茅庐,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也有着符合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冲动,与热血的模样...... 桂花的声音还在姜如初的耳边似远似近的响起,“我方才琢磨好一会儿,终于想起......就像我家小时候养的那只狸子,我娘看着它生了小狸子时的模样......” 但某人的耳朵与脑子,此时根本不在一起,随着马车开始慢悠悠的晃动,她的心思还牵在冯首辅那让人震撼的女尊论上。 其实前人之事,后人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也无法评说。 姜如初是向往冯首辅,却并不代表,她就认为冯首辅是一个完美的犹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只要是人,难免会有己私。 没有人真正无私的人,谁都想要拥有话语权,但同样是手执利刃的人,有些人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有些人却是为了想要伤人。 即便冯首辅只是想要所有女子以她为尊,想要的只是权利,但只要她愿意让所有的女子都能得到自由,又有何不可呢? 可她的确太急功近利了....... “冯大人并非是急功近利,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太知晓,自己已是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景。” “.....不过是最后的啼血之声罢了。” 曾敏幽幽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敬意。 正坐在书案前的她,缓缓提笔落下一个字,轻蹙眉间,抬头看向前方正忙着给她展示自己从凤台带来的特产的姜如初。 “老师,这是我们凤台有名的苦茶,这个季节不算最好喝,但您还是得尝尝.......这是我母亲铺子里最好吃的那款糕点。” “我觉得这款最好吃,至少比那款绣才糕......” 啼血之声? 姜如初怔然一瞬,恍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可以是为不甘,也可以是为女子觉醒发出的最后一道破壁之声。 就好比自己,她想的最多也不过是能像男子一般登高望远,在初闻此女尊论时,也实在震撼。 女子不仅可以站起来,竟还能骑在男子头上? 好生令人惊奇的想法,即使姜如初知道此愿景很难实现,但她在听到这一道啼血之声时,也难免心如擂鼓。 曾敏抬眼看过来,柔声道:“如初,过来挑一个吧。” 姜如初瞬间收回遐想,看向自己的老师,疑惑不解的快步走过去道:“挑什么?” 曾敏展开手中的纸张,露出几个早已思虑许久的字。 笑道:“明年你就该满二十,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字吧。” 第275章子源 “明年你就该满二十,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字吧......” 姜如初一愣,她方才就看到老师一直在书案前写些什么,没想到竟然是在给她选字。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皆可取字。 取字的意义,就是代表着真正成人,以前的名是长辈所取,在外行走需要一个供平辈和晚辈称呼的新名,也就是字,这也是与人相交时的礼仪。 自男子成年加冠之后,平辈相交便不能再称呼他的名,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带有些许轻视,互相交换对方的字,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式。 姜如初伸头一看,只见老师面前的那张纸上,写着几个字:见远、诚光、美、源。 取字时,有取两个字的,也有取单个字的,单个字的便在前面加上一个“子”,比如子美、子源这等称呼,只是便于称呼,没有实际意义。 曾敏的目光落在姜如初的脸上,像是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的目光缓缓的落在最后一个字上,似乎停顿了一瞬。 她顿时轻笑着摇头,叹出一声道:“陈有红说得不错,你果然会选这个‘源’字......” 姜如初有些意外的抬头,陈山长怎么预料到她会选这个字。 曾敏悠悠一叹,这四个字中,唯有这个“源”字不是她取的,看来她自己的弟子,她倒没有自己这位师姐看得更准了。 她缓缓伸手从自己的袖里掏出一支通身碧绿如玉的簪子,微笑着一抬手,姜如初就十分恭顺的轻轻将头低了过去。 簪入漆黑的发髻中时,晶莹剔透,仿佛一泓清澈的湖水被定格其中,簪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竹叶,清新而又雅致,仿佛一支蛰伏着等待新生的嫩竹。 姜氏女,名如初,字子源。 “冠冕有加,威仪赫赫,受天之佑.......” 姜如初听着头顶上温和有力的祝词,心下莫名的十分安宁,那些即将要去盛京的杂思乱绪,在这道平稳的声音下。 便逐渐的全部消散。 “......受地之祚。” 曾敏的声音缓缓收住,微笑着静静的注视着面前这个唯一的入门弟子,心下也不由的升起更多的自豪与期待。 她不由得想起初始在静雅舍的门口见到这个孩子时,她眼中的那股向上之意,那般蓬勃不加掩饰.....站在她另外两个出色的学生旁边,也丝毫不逊色。 那时她便想,这个孩子肯定能走得很远。 只是曾敏没有想到的是,她比她想象中要成长得更加出色,比她想象的要走得更远...... 她想起陈有红昨日前来对弈时,那句毫不留情的话:你这个性子能收到这样的弟子,继承你毕生所学,此生也不算一败涂地。 “上苍厚待我,真是到了极点。”头顶上轻轻响起一声。 姜如初闻言怔愣抬头,就正好对上老师带着欣慰笑意的眼神,以及她眼中,那一瞬而过的晶莹之色。 ———— 从寻希书院的后门出来,姜如初正想悄然的往云川书院去,避免打扰任何专心进学的同门,却不想这条必经之路上。 竟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等着她。 坐在树底下的那人,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衣衫上散落着不少的落叶透露出,这人在此处静坐已然不是一时半会儿。 姜如初脚下一顿,那人闻声像是被惊动般,瞬间侧头看过来。 杨凡静静的注视着她,但他那平静之下带着一丝紧绷的神色,与他袖口瞬间收紧的五指,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杨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姜如初有些意外,现下正是静雅舍该上堂课的时辰,而且方才老师都去书舍里了,他这个弟子却在此处,显然不是巧合。 杨凡缓缓的站起身来,身上的积攒的落叶接连落下,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籍,神色不明的看向前方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但握着书的那只手却愈发的收紧...... 姜如初与他对视一眼,心有所感,但他既然放不下自己的骄傲,连简单的开口都做不到。 旁人为何要去理解他的欲言又止呢? 她收回目光,抬脚往前走去,直到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近到她都能听到身旁之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时。 却始终没有听到对方开口的声音...... 姜如初轻叹一声,就在她即将走过这条小路,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身后那个一直咬牙注视着她背影的人。 忍不住憋出一句蚊蝇似的声音:“你都读些什么书.......” 终于问出盘桓在心间许久的话,一直压在杨凡心中那块叫做骄傲的大石,仿佛在这一瞬间沉重的落下,“砰”的发出一声巨响。 但前方那个身姿笔直的背影没有停下,似乎并没有听到,只是径直的往前走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杨凡心下一急,顿时情不自禁的捏紧手中的那卷书籍,脚下一个踌躇,忍不住咬了咬牙,当即拔步往前追了上去! “姜师妹,等等!” 踏出这沉重的第一步之后,他只觉脚下的步伐愈发的轻松起来,原来这一步,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 对于这些男子来说,似乎对面的人是一个女子,便平白更增添了几分难堪,哪怕他们心里明知这个女子已走在了自己前面。 姜如初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喊声,脚下霎时一顿。 回头看过去,便看到身后脸红到耳根的杨凡,步伐却没有停顿的追到了她的近前来,微微喘着气定定的望着她。 一旦开过口之后,这人后面的话,似乎就顺畅了几分。 “姜师妹,不知你当年考中院案首时,都曾看过些什么书籍,可否......告知于我?”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难免低下去。 四年过去,杨凡至今还只是一个童生。 在经过几次的院试落榜后,他终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考上秀才原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遑论案首...... 一想起当年他面对眼前人连中三元时,放下的“豪言壮语”,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耳根正在逐渐发烫。 “也不会让师妹你白说,我可以付你报酬.......”杨凡低下头去,轻声补上一句。 第276章给你报酬 “也不会让你白说,我可以付你报酬.......”杨凡低下头去,轻声补上一句。 姜如初闻言一愣,忍不住轻笑出一声。 听到头顶上那声轻笑,低着头的某人仿佛是一条被踩了尾巴的大狗般,瞬间猛的抬起头看来,神情却是一顿。 他对上的是某人平静的双眼,以及带着淡淡的笑意的表情,但这笑意中,却没有他想象的任何嘲讽之意....... 姜如初心下止不住笑意,面上忍不住好奇询问道: “不知杨师兄你打算付给我什么报酬?是银钱还是旁的什么.....是现下说了就能有,还是需得缓一缓?” 杨凡心下的紧绷逐渐松开,神情认真,随即低声回道:“看姜师妹你想要什么,师兄自当尽力.....” 他虽家境不算贫寒,但也谈不上富裕,可他也是一个有原则的读书人,自当尽力去为她寻,绝不白占别人的便宜! 姜如初笑了起来,她问道:“师兄你是打算明年下场对吗?” 杨凡闻言瞬间点头,忍不住打量着她的神色,却见前方这人干脆利落的蹲下身子,放下自己背上的书箱。 神情平静的打开,竟就在这山野间拿出笔墨纸砚,一副要开始原地磨墨书写的架势,他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杨凡赶忙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砚台,快步的跑到旁边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衣袖使劲擦了擦。 “师妹,坐这里吧.......”他激动的看着旁边的人,小声的说道。 姜如初也不拘泥小节,走过去蹲在前面,拿出竹筒里面的水倒在砚台里有了墨,铺好纸张。 一边埋头写,一边不疾不徐的认真说道: “师兄可以先看看这本《春秋繁露》,尤其是近两年以来,朝廷愈发的看重通才,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之内,以及这本......” 听着她毫不藏私的指点,杨凡呼吸轻到几不可闻,神情中的不可思议之色也愈发的明显,忍不住频频点头。 “师兄也可以再读一读这本《南壁民间奇案录》,师兄难道没有发现,近年来的律令题愈发的出其不意,尤其刁钻古怪?” 旁边这人闻言瞬间用力的猛的点头,有些惊讶她都已考过秀才试多年,竟还能对院试如此的了解。 “的确如此,简直完全跳出往年的试题范围了!”杨凡皱眉道。 姜如初虽然已经考过乡试,但也没有放下对其他府试以及院试的关注,谈到近两年秀才试的风向,她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她手中的毛笔不停,对各种书籍也是如数家珍,一本又一本的书名被她落到纸上,一气呵成,嘴上也是侃侃而谈。 杨凡心下狂跳,看向姜如初的目光中的倾佩之色,再也不加掩饰的逐渐显现出来...... 他今日前来拦路请教之前,早已在心中反复的预想过许多次今日的场景,其实他心中早明白,姜如初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否则,今日他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杨凡预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也大概都是姜如初笑话他一顿后,再随口透露几句她的读书要诀,如此就已是他最好的设想。 可杨凡现下看着这个已经开始给他分析历年考官的试题,以及明年考官有可能会是什么偏好的人。 注视着她十分认真的神情......他心下难掩激动的同时,也忍不住开始想,原来他竟是如此狭隘的一个人。 自己从前看低的,何止是姜如初的才华....... 姜如初将能说的都说了一遍,实在繁复的便落在纸上,丝毫不嫌麻烦,何止是毫无藏私,可以说得上是倾囊相授。 杨凡低着头接过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张时,狂跳的那颗心逐渐平静下来,忍不住自惭形秽的看向对面的人。 姜如初一边收笔墨,一边随口说道:“杨师兄,今日我便暂时想到此处,若之后你再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写信到国子监来,也可以让老师写信时捎上。” 杨凡怔在原地,不由轻声感慨道: “姜师妹,你心胸之宽广,真令我等男子自惭形秽,其他的同门与你比起来,也是丝毫不及......” 书院里考上秀才师兄并不止一两人,甚至曾经垫底的贺知书也早已考上秀才好几年,但没有谁愿意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轻易分享给旁人,尤其是他。 姜如初收好书箱站起身来,闻言无奈一笑道: “杨师兄,何须宽广,你我本就从未有过什么过节,更何况大家都是同门,你我还在同一位老师的门下受教。” 曾经的同窗,她对眼前这位师兄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听闻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 “师兄,其实寻希书院的同门之间,大多都很好相处的,也十分的乐意分享,远的不说,就谈贺师兄也是博文广记.......” 骤然谈起贺知书,姜如初的话头一顿。 杨凡一听她提起贺知书,嘴唇便不由得抿了抿,贺知书上一次回来静雅舍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要拉下脸去请教过。 可那人像是将他当成空气一般,从他的面前走过也根本不理人的,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何止是高傲。 杨凡撇嘴道:“听闻他都快要被云川书院的先生赶下山了......” 姜如初一愣,皱眉不解道:“为何?” 杨凡却摇了摇头,他忙着读书准备院试的事,哪有那许多的心思去管旁人的闲事,不过前两日听车雪在书舍中提过一嘴罢了。 见姜如初背着书箱就要走,他赶忙出声道:“姜师妹......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报酬呢?” 姜如初闻声意外回头,对上杨凡十足认真的神色,一副一定回报的模样,心下顿时忍不住一笑。 没想到这位师兄竟也有如此较真的一面。 她想了想道: “师兄,你若是真想付这个报酬的话......” 姜如初已经回过头去,声音从逐渐走远的后背传来,“明年咱们寻希书院的招生时,师兄便替静雅舍中,再收两位师妹入学吧。” 杨凡一愣,招师妹? 现今的静雅舍早已不同以往,尤其是在出了一个女解元之后,如今前来报名入学的弟子简直是络绎不绝,女弟子更是不少。 如今书舍里都快坐不下,如此简单之事,怎么说得上是报酬。 杨凡赶忙冲那远去的背影,扬声道:“姜师妹,这可不作数啊.......” 第277章种地解元 姜如初今日来云川书院这一趟,原本是想拜别陈山长的。 不想山长大人近日居然不在书院中,听后山正在照看菜地的弟子们说,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消失一个月。 “好似去招生吧......但不知晓具体是去何处了。”那女弟子似乎认得姜如初,边说话边盯着她目不转睛。 此时,正是日头正高时,稀奇的是,在菜地里忙活的弟子竟有好些个,动作虽有笨拙,但个个都有条不紊,一看便不是第一日。 姜如初闻言点点头,她怎的忘了,每年的十月左右,山长大人都会去附近的几个县特招一批女弟子,正是忙碌时。 她低头一笑,山长大人自然是知晓她这两日便要回来的,但她从来都是那个最坚定的走着自己的路的人,哪怕身处艰局多年,也绝不为局所困。 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任何人停留。 姜如初拱手道谢,正转身准备离去时,那女弟子似终于似憋不住一般,出声唤住她:“姜师姐......” 她顿时回头,便对上身后女弟子那双期待又激动的目光,她忍不住询问道:“姜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姜如初微笑点头道:“不知师妹想询问何事?” 她以为会是关于读书的,不想这女弟子犹豫片刻,竟然憋出一句:“你真的是在这后山种地,种出来的解元吗?” 姜如初一愣,顿时忍俊不禁,好奇道:“师妹何出此问?” 那女弟子定定的打量着她,留意到她微微泛黄的肤色,显然是长期处在日光的照射下,有些粗糙的双手以及瘦却有力的身板,必然是长期劳作的结果。 她一脸认真的喃喃道:“看来那位师兄说得果然不错......” 姜如初听清这位师妹的喃喃声,顿时啼笑皆非,到底是哪位师兄在乱传她的谣言,误导这些师妹师弟。 种地种出来的解元? 她耐心解释道:“这位师妹,你若是也想参加科举的话,还是要多花费工夫在读书习字上,在此种地不过是闲时得空......” 还没说完,她便注意到眼前这位师妹神情中闪过的一丝质疑之色,“可是书院里都有传,你与周师兄都是在此种地才......” 姜如初话头霎时一顿,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她扫眼一看,菜地里那些弟子神情认真,但笨手笨脚的模样,有些甚至如周长济当年一般,穿着丝绸长袍下地......剩下的劝解之声,便无声消失在嘴边。 这些世族骄子,先不说能否科举高中,单是要在那贡院里熬过九日,首先拼的就不是才学,而是自身强健的体魄,乡试时贡院里倒下的那些,大多都是世家子弟。 姜如初笑而不语,没有再解释。 面前这女弟子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崇拜的目光更加的坚定了几分,将飘逸的大袖一挽,提着长裙就往回走。 “姜师姐慢走,多谢解惑,师妹我今日还得种胡瓜......” 挺好,女郎若当真娇弱无力,哪有更多精力与儿郎争辉。 姜如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她以为是哪位师兄在乱传谣言,等走到书院里才知晓,原来是整个书院里都在传。 她和周长济皆是在后山种地,才得以高中解元与亚元,而且她在这些师弟师妹的口中传来传去,竟成了“力大无穷”的蛮人形象。 姜如初从小路走过,听着这些夸张的言论,暗自啼笑皆非。 不止是种地传闻,还有关于她能胜过周长济的“秘诀”。 “就靠这每日的五道算题,当初她每日一大早的就来抢题呢,抢了好几年.......” 乌仪坐在斋舍内,四周围满认真倾听的弟子,他煞有其事的低声道:“不是咱们应晨堂的弟子,我可不告诉他这个秘诀!” 旁边一个新来的弟子天真又直白的询问道:“既知这就是秘诀,师兄你怎得不也抢一抢?” 乌仪顿时咳嗽两声,缓了缓悄声道:“师兄我这不是抢不过她,你们这位解元师姐从前像是不用睡似的......” 方元月现下已坐到第一排,此时,正在这人旁边无数次的在心下翻起大白眼,忍不住烦闷的从今日的算题中抬头。 刚要叹口气,她便发现雕花窗外那双熟悉的脸,正带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她,方元月霎时一愣,瞬间想要站起来。 却在窗外那人笑眼制止下忍住了,二人互相悄然的拱了拱手,千言万语,都化作彼此意会的笑容。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方元月眼看着那人微笑的脸消失在窗前,激动又让人不舍,仿佛刚才的对视是一个错觉。 比自己后来的师妹都已向前走去,她的神情中忍不住浮现出些许向往之色,心下的激动慢慢平复,耳边那道聒噪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她再次提起了笔...... 姜如初从应晨堂那边路过,没有打扰任何人,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书院的众生百态,看着每个弟子都各有其道。 路过潇潇馆时,她还看到正在与师妹们斗乐的林望舒,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五指在琴弦上翻飞时,那笑容中的从容...... 听闻上个月陆安南便已迎娶会宁郡葛氏之女,此事不仅是姜如初知晓,云川书院里也早已是沸沸扬扬。 她方才从书院中过来时,弟子们之间显然也早已传开,从前弟子们提起这二人其中一个时,总会随之提起形影不离的另一人。 如今在四起的流言中,“林望舒”三个字再次被人提起时,便莫名多了几分遗憾唏嘘....... 姜如初看了一眼林望舒脸上的笑容,收回目光缓缓走远,不绝响起的《孔雀东南飞》中,她却能听出一丝惆怅之意。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乐声悠悠不绝。 可若是磐石已转移呢? 潇潇馆内,林望舒轻启双唇,微笑吟唱,但她的笑容中只是透着淡淡茫然之色,竟也没有预想中那般悲痛。 只剩些许惆怅。 林望舒觉得,似乎从当初书院赌局中,她没有压在那人身上时,便已是早有所感,又或许要更早..... 从当年她与家中决裂,不顾父亲的劝阻,非要追随某人来云川书院读书时,便已早预料到今日。 放弃自己的路成为别人的陪衬,似乎便注定,要失去光彩。 第278章提什么亲 范芝今日又来给贺知书送饭了,周围院子路过的弟子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摇头走远。 隔壁院子的男弟子实在忍受不住这不绝于耳的敲门声,皱着眉头十分烦躁的探出头来。 无奈的对范芝劝道:“范师妹,你还是别白费这个工夫,都这么久了,看他那样是振作不起来的......” 范芝敲门的手一顿,默默抓紧了自己胸前的食盒,知晓是自己打扰了别人,向这男弟子轻声致歉道: “对不住这位师兄,我小声一点可以吗?” 这男弟子闻言一顿,神情中闪过一丝无奈的艳羡,如此性子温和又有耐心的师妹,让人也不忍苛责。 可惜真心错付啊.......他摇了摇头,收回脑袋。 范芝轻声致谢,眉心中的忧愁却不减,再次回头敲门。 只是声音放低了几分,轻声喃喃道:“贺师兄,你在里面吗?节哀吧......” 自上个月贺家老太爷去世后,贺师兄便一直如此,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仿佛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再也没有出来。 期间范芝让周围的师兄帮忙,砸门进去过。 结果却是看到满地的酒坛子,与被撕得破碎白花花洒满整个屋子的书纸,以及躺在上面,像失了魂般茫然看过来的男子。 在看清门口这一群满脸惊愕,贸然闯进他的天地的人时,那双通红且茫然的双眼,在刺眼的光芒中眯着眼逐渐回神。 随即像是一头被闯入领地的狮子,贺知书瞬间暴怒,有些癫狂的斥责着来人,凶狠的模样,吓得最前方的范芝怔愣当场。 她从未见过盛怒的贺师兄,这样好性子的人发起怒来,原来可以这么可怕。 其他的师兄师弟也被他惊了一大跳,随即纷纷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他竟然敢在书院里饮酒。 纷纷惊愕出声:“贺知书,你竟敢在书院犯戒......” 最为胆大包天的,是他竟还敢损毁圣贤书,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辱斯文!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这群人被失去理智的贺知书,齐齐轰出了门外。 眼下范芝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再贸然惊扰里面的人。 她忍不住轻声安抚道:“师兄,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没有赶上.......也不是你的错。” 贺知书祖父去世的那些日子,他正忙着挑灯夜读,忙着跟自己较劲,因此这才错过了山下接连几日送上来的家书。 也错过了见他祖父最后一面。 想到那日贺师兄癫狂的模样,范芝心中却只剩心酸,因为她知道,师兄有多么的失去理智,就代表着他有多么自责。 这种无力的悲痛,她十足感同身受,她母亲生子时难产去世时,她和妹妹被拦在门外,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为何大夫人生不出儿子就要自请下堂,为何身为侍女的母亲就一定要做填房,为何范家一定要生一个儿子...... 想到此,范芝的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她也恨,也自责自己为何不是一个儿郎,这样母亲也就不必再生,也就不必这么早就离开她们姐妹。 “贺师兄,那不是你的错......” 此时,里面的贺知书静静的听着外头那道带着哽咽的安慰声,颓然的双眼中,忍不住再次浮现出一层泪光。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 他就这般随意的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手边一封又一封拆开的信件里,是他祖父临去前对他无尽的惦记和牵挂。 还有满满的催促之意:小书,祖父近日身子有些乏累,你何时能得空回家瞧瞧祖父这张老脸哎? 贺知书眼中的泪光盈满,倏地滑入鬓角,他根本就没有打开这些来信,他以为还是从前那些唠唠叨叨,不过是催他回家。 小书,祖父接连几日都起不来塌,你可有收到去信。 小书,你可是在路上了...... 小书啊,祖父恐是,大限将至了...... 贺知书仿佛被掏空的心里,比这地面要更凉上几分,的确还是催他回家的唠叨信,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他就是故意不看这些信的,读书何至于就忙到无法得空,他只是在与祖父斗气。 气他不让自己下场乡试,气他为何不懂自己的心思。 祖孙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以贺知书赌气出门而结束的,当时他一听祖父想为他去向姜师妹提亲,便倏地皱眉。 “提什么亲,瞎来,你根本不懂孙儿在想什么!”他不耐烦的起身,立马就要往外走。 贺老太爷在后头着急的追两步,无奈扬声问道:“那你到底要如何?眼巴巴追赶了这么些年,你到底要如何?” 贺知书又气又急,冲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师妹马上要下场考试,你可千万不许提这事,我要的才不是这样。” 老头子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追,一边焦急无措的说道: “当年你刚刚考上秀才时,祖父便说要帮你去提亲,你便不许,如今再提,本就已是为时已晚。” “现在就是最后的时机了,你若再不说出口,等她走得更远,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小书啊......” 贺知书听着后面的追赶声,心下的烦躁更加的明显。 什么为时已晚,什么来不及......他要的根本就不是这样,他从来没想过就这样将她占为己有,将她套牢在身边。 “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啊......” 他倏地回头,神情烦躁又不耐,大声道:“你什么都不懂,只会守着你这座破书楼,所以你此生才会一事无成!” 贺知书扔下凶巴巴的一句话,转身就跑出了贺家的大门。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道霎时凝滞的声音,还有身后那个浑身一震的老人,以及他苍白至极的脸色。 此时贺知书躺在地上,无尽的悔意与痛苦如潮水般袭来. 让他忍不住缓缓蜷起身子。 就在悲痛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他忽然听到另一道不同的,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贺师兄,你在里面吗?”似乎从悠远的空中传来。 第276章自暴自弃 就在悲痛要将贺知书彻底吞噬时,他忽然听到另一道不同的,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悠远的空中传来: “贺师兄,你在里面吗?” 贺知书紧闭的泪眼倏地睁开,四周将要把他淹没的潮水退去,房间内外的声音逐渐清晰的回到他的耳边。 但此刻的门外的静谧却告诉他,方才那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只是他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贺知书无声一笑,连日的混沌让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这个时候,她应当已去到盛京,走到了属于她的更广阔的天地吧。 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他这个废物的面前,就在他想要再次闭上眼,想任由那些悲痛将已痛到麻木的他吞噬的时候。 “贺师兄真的在里面吗?怎么半点动静也无......” 门外再次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声音,这一次清晰的涌入他的脑中,让贺知书倏地睁开清醒的双眼。 姜如初拧眉看向身边的人,范芝闻言用力点头。 她像是终于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声解释道:“师兄肯定在里面,这些日子他不愿意出来,前两日我和几位师兄冲进去瞧过......” 范芝随即倾诉般的说出贺师兄这些日子的自暴自弃,以及他酗酒撕毁圣贤书的出格之举,甚至惊动了云川书院的监院大人。 她着急的说道:“李直学都来过两次了,他说监院大人已经给贺师兄下了最后的通牒,不许他再留在云川书院,说是要将他逐下无崖山......” 姜如初听闻贺知书竟然还敢在书院里酗酒,脸上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但在知晓贺老太爷去世后,她只能沉默着。 祖父对贺师兄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那是他的整片天,是他能够潇洒自如的行走世间的所有支柱。 如今这根支撑贺知书的柱子没了,他只是自暴自弃,在她看来,这已是这个简单纯粹的人,能够想到的最好的释放方式。 范芝这些日子也担心坏了,她低声道: “我不想寻希书院的夫子们担心,也怕静雅舍的师兄师姐知晓,想着贺师兄应该过两日便能想通,谁知这么久也......” 他们二人当年一起从寻希书院过来,带着大家的期望与骄傲,若是被他们知晓贺师兄即将被逐下无崖山的事,不知该有多失望,怕是也只能干着急。 姜如初轻叹一声,晚了,连杨凡都知晓,怕是整个静雅舍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这件事了,难怪老师脸上也难掩忧虑。 只是大家都明白,丧亲之痛,谁也帮不上忙...... 范芝抬头眼中还有泪光,看向眼前人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姜师姐,我都快要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你来了。” 贺师兄听不见旁人的,或许还能愿意听眼前人一言。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师姐你一定要劝劝贺师兄,千万不要让他被逐出书院,如今师兄的祖父也没了,离开书院他还能去何处......” 姜如初沉默一瞬,摇了摇头,轻若无声的说道:“或许,留在书院也并非是他真正想要的。” 就在这时,院门嘎吱一声打开。 一股酒臭味儿扑面而来,一张胡子拉碴,神情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外两人的面前。 对上门内那人的双眼,姜如初霎时一怔,即使她对这人的自暴自弃早有心理准备,心下也还是忍不住一惊。 这张往日清秀俊逸的脸,竟能成这副颓然的模样,迷茫浑浊的眼神再也看不出半分往日的神采。 “贺师兄,你终于肯出来了。”身旁的范芝忍不住出声道。 贺知书的眼神缓缓的移到她的身上,声音有几分虚浮却十足歉疚的说道:“范师妹,让你忧心了,怕是耽误你不少堂课吧......” 范芝闻言摇了摇头,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姜如初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轻轻一笑道:“还好,还知晓会耽误范师妹的堂课,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贺师兄,未被人调包走。” 贺知书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实在僵硬,最后只露出一个不伦不类、似哭似笑的表情。 他沙哑着声音道:“从前那个贺知书,有什么好的......”身无长处,什么也做不好,还自得其乐。 姜如初一顿,脸上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便收了起来。 “贺知书,谈谈吧。”她神情平静的说道。 见贺师兄低着头没有反驳,却默默的让开身旁的门,默许姜师姐进去,范芝忧心多日的那颗心,终于彻底放下。 “师兄师姐,你们许久未见好好聊聊吧,师妹我就先回去了......”她轻声感慨道。 范芝这些日子虽是照常去听课,但因放不下此处,也未能好好的静下心,以致落下不少课业。 她微笑转身,心下一直默念着自己近日落下的有哪些课业,什么时候再去斋舍捡起来,还有自己也两月未回家看望妹妹...... 直到走出老远,范芝怔然回神。 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上竟还提着食盒......里面还装着她专门熬的解酒汤,本是要给贺师兄的。 姜如初看着那个毫不犹豫转身,慌忙离去的背影,再回头看向眼前这低头沉默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二人刚走进屋子里,一股熏天的臭气扑面而来。 熏得姜如初顿时退后一步,扭头捂鼻,另一只手在面前狂扇道:“贺知书,你到底在这屋子里窝了多少日啊.......” 贺知书沉默不语,脚下却踉跄着绕过满屋的狼藉,快步的走到后面的窗前,手上用力的推开了两扇大木窗。 隔绝多日的阳光,终于照射进这间阴暗的屋子,闷了许多日的各种酸臭怪味,逐渐散去。 有了足够的光亮,姜如初这才看清眼前这间屋子内的全貌。 简直无处下脚,满地的酒坛,有杂碎的、还有囫囵空置的,以及洒满桌案、地面的,各式各样白花花的碎纸书页....... 第277章你不快活 看清楚这满屋子狼藉,姜如初眉头皱紧,忍不住瞥了那木然伫立在窗户前的某人一眼。 无奈一叹道:“贺知书啊,连圣贤书都撕了,是不打算做书生,要做狂生了是吗?” 胆敢在这书院圣地,践踏圣人之言,监院大人只是想将这“狂生”赶下山,没让他跪在圣人石像面前去忏悔,怕也是顾念到他的丧亲之痛,手下留情了。 贺知书默然无言,慢慢的走近来,只是麻木的看了一眼这一地被他发疯时撕得乱七八糟的书籍。 缓缓的走到他刚才躺的那处,静静的蹲下身将他拆开的那几封信,将它们一一收起叠好装回信封里...... 姜如初悄然收回目光,视线扫过这一地的残书,顿了顿,走上前去捡起其中一本还算完好的。 她随手打开翻看了几页,这一本书籍也未能幸免于难,但从撕毁的痕迹,却能想象出这罪魁祸首越撕越无力的模样,也只是毁了前几页,不曾将碎页乱扬。 姜如初合上书籍,扫了一眼封面,轻轻一叹道:“《海上观游记》......师兄毁到此处,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是吗?” 贺知书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轻若无声的声音却响起:“师妹,我以为我们二人不会再有这样,共处一室,静静的说会儿话的机会了。” 再忆起静雅舍的那段日子,同是天涯垫底人,两人结伴同进同出的那些快活时光,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姜如初拿着那本游记缓缓站起身来,即使他不肯正面回答,她也能明白,这满地的四书五经,经史典籍都不曾幸免。 唯有这本“不正经”的杂书,能得他癫狂时的一丝怜悯,这便足以说明,这人在清醒时,对这本游记是何等的喜爱之甚。 她看向地上那蹲着的身影,轻声一叹道:“师兄,你我师兄妹二人何至于如此生分.......你可是我的贺师兄啊。” 当年书舍相伴的情谊,他带着她去自家书楼观书的照顾,往返于山间时,会因她的逞强让她不要生分的人,这样的情分他对她来说,也终究是不同于其他师兄的。 地上那人终于艰难回头,看着她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欲言又止道:“可你离开那日......” 她离开书院时的那句“别再追来了”,让贺知书骤然惊醒,原来他的追赶这么明显,明显到都已让她生厌了吗? 姜如初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摇头解释道:“师兄啊,师妹我让你别再追来,并无他意,我只是觉得......” 她无奈一叹,顿了顿问道:“师兄,你现今还能再回答我一次,读书是为了什么吗?” 当年那个回答她读书只是为了明理,不必追名逐利的人,此刻闻言一怔,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了。 贺知书皱着眉头,神情迟疑,几番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如初见状忍不住低头一笑道:“五年过去,如今的你,竟答不出当年那个少年郎随口一答的问题。” “贺师兄啊,你难道不觉得,你一点都不快活吗?”她轻声道。 这些年,那个潇洒自如的人,一点点的因她而改变,却并没有变好,只是变成了连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 她让他不要追上来,并非是觉得他对她的追赶是一种负担,她只是知道这个人陷入了追赶的困局,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路。 贺知书怔然抬头,有些茫然的对上她的视线。 原来他有不快活吗.....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曾经的某一个瞬间,突然有了一个想要追上的人,不想被这个人丢下。 只是想要追上去与她并肩,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而已。 贺知书恍然的想到从寻希书院到云川书院的这些年,他也没有觉得不快活,只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她走得越来越快,要追上去越来越难。 他只是觉得好累,好累啊...... 姜如初看出他茫然之下的悲痛自责,明白他也已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不然这些日子,他不会如此自责。 尤其是这种失误,导致他沉迷其中,因此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这才是他深深自责的最根本原因。 “师兄,老爷子不会怪你的......” 姜如初想起那个老人,满眼都是对自家这个孙子的疼爱之色,竟没有与孙儿见上最后一面,心下也是止不住的难过。 但她身为旁观者却能看清。 老爷子那么睿智的人,肯定也猜到这孩子是在赌气,他临去时最后说不定还在担心,他的小书在知晓祖父去世后,会自责伤心。 贺知书拿起手边的那几封最后的家书看了一眼,神情中的悲痛自责之色毫不掩饰,其实信中没有一句责备之言。 但这却反而才是他最为难过的地方,他这么个混账东西,祖父怎么就不骂一骂他呢..... 姜如初走到他的跟前,默默的蹲下身去,轻轻冲他展开双臂。 含泪微笑道:“其实师兄你也明白,知晓你如此自暴自弃,老爷子才是最难过的那个,说不定此刻他在天上也急得团团转呢......” 这一句话,戳中了眼前人的最深处,让他眼中的泪光再也忍不住。 贺知书看了一眼她展开的怀抱,沉默的低下头强忍了一瞬,最终默默的迎了上去,埋在了她的肩头。 窗外日丽风清,屋内的一片狼藉之上,也终于生出安宁。 姜如初静静的感受着自己肩头温热的濡湿感逐渐扩大,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上的重量才终于一轻。 她心下一松,抬眼看去。 注意到某人撇过脸去,忽然开始躲闪的目光,她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她熟悉的那个人终于又回来了。 姜如初微笑的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肩头那团颜色较深的地方,笑着出声提议道:“贺师兄,去走那条属于你自己的路吧。” 贺知书沉默的看她一眼,眼底还残留有一丝微光。 他低低道:“我的路,可哪一条路才是属于我的......” 姜如初将手中还一直拿着的那本被他“手下留情”的游记,递到他的眼前,语气轻轻的却带着鼓励的说道: “或许是这条,能让你快活起来的路呢。” 第278章钥匙 姜如初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在知晓贺师兄即将被赶出书院的那一刻,其实她是平静的。 但在知晓贺老太爷去世后,那一刻,她的心中才真正的涌上了几分担忧,因为她知道,这对贺知书来说就不同了。 而且,老爷子的去世,让姜如初的心下也有着无尽的悲切,与些许愧疚之意的。 如果她能早些劝解贺师兄,让他早些明白自己走错了路,祖孙二人,是不是也就不会赌气到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上....... 姜如初脸上的笑容中染上一丝悲凉之意,终究是她欠了贺家的,当年若不是贺老太爷的借书之恩,何来今日的她。 她正幽幽一叹,身后突然响起贺师兄那道熟悉的声音:“姜师妹,等一等!” 院门口的姜如初闻声回头,便看到屋内的贺知书快步追上来。 “姜师妹,祖父还留有东西给你,方才险些忘了......” 贺知书快步走到她的近前来便露出一个笑容,哪怕此时他的蓬头垢面尚来不及整理,这个笑容也终于让他恢复几分神采奕奕。 姜如初神情一愣,贺老太爷竟还专门留有东西给她? 她正疑惑,贺知书便伸手从袖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物件,忽的递到她的眼前,笑容平静却语出惊人道: “这是书楼的钥匙,祖父在遗言中让我留给师妹你的。” 书楼的钥匙? 姜如初霎时愣在原地,看向那只白皙的手掌心中静静躺着的,那把精巧又古朴的钥匙,神情中忍不住闪过一丝震惊意外之色。 贺家那座,冯氏书楼的钥匙,贺老太爷竟会留给她....... 震惊之后,姜如初心下便缓缓升起满满的不可置信,连三楼都只许亲传弟子入内的贺老爷子,会将书楼的钥匙交给她这个外人? 她不由得看了眼前的贺知书一眼,神情质疑,皱眉道:“贺老太爷真的在遗言中说,要将书楼这把钥匙留给我这个外人?” 贺家世代的信仰传承,守了一辈子书楼的守楼人,再怎么,老爷子也应该将其传承给贺家的嫡孙才对。 贺知书认真点头,随即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师妹,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拿祖父的遗言与你玩笑不成?祖父是将书楼托付给我的.......” “但也嘱咐我要留一把钥匙给你,让你我二人共同照看,正好我也要出趟远门,大概一两年,也可能三四年......总之,不确定归期。” 他低头一笑,抬眼看来,“所以我不在的这些年,就劳烦师妹若有得空想起的时候,就托人去书楼内看看,清扫整理一番,不知可行?” 姜如初神情中的质疑缓缓收起,随即心下升起淡淡的离愁。 她受贺家借书大恩,又心怀愧疚之意,闻言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下来,随即伸手接过了那把“沉重”的钥匙。 老爷子还惦念着她,让姜如初此刻的心下百感交集。 她珍重的将那把钥匙收紧在手心,看向眼前即将要远行的人,眉间升起一股淡淡的愁绪。 “三四年......师兄,你真打算在远洋漂流如此之久吗?” 方才他告诉她,他想先去那本游记中的写的烟波浩渺、波澜壮阔的海上瞧一瞧。 贺知书淡淡的笑了起来,这个用了沉重的代价,在忽而之间从意气少年迅速成长起来的男子,终究还是有些不同于从前了。 他轻声道:“不一定一直在海上,这山川湖海,锦绣河山,先人书中所说的瑰丽世界,万一我都有幸得见,岂不快哉?” 姜如初怔然一瞬,听他话中的意思,怕是三四年也算是短的,说不得他走遍河山,心生眷恋,何止是归期不定...... 她定定的看着眼前人,轻若无声的感慨道: “师妹我纠缠在红尘中几十年,还从未得见过书中所说的瑰丽世界,当真是艳羡得紧.......” "师兄,你若当真能得见书中所说的海外蓬莱仙岛,可否给师妹我带一根岛上的仙枝回来?我真想看看,这世上是否真有永不会枯败的树木。" 贺知书轻轻一愣,随即一笑道:“若我真有得见蓬莱那日,一定不忘向那里的仙使求一枝,绝不会忘记师妹你的。” 他顿了顿,又笑话她道:“你年方不到二十,小小年纪的,何来的红尘打滚几十年,年少老成便罢,可不要思绪过重。” 贺知书看着眼前这位如今已是解元娘子的师妹,旁人看到的都是她如今的光彩,可他却只看到她一路的艰辛与不易。 他忍不住拱手郑重的嘱咐一句:“切记好好保重身体,师妹。” 姜如初扬起微笑,拱手还礼:“师兄,你也定要保重,出门在外一路小心。” 想起手心这把钥匙,她郑重的允诺道:“不管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定会让人定期去照看书楼的,绝不会让其荒废。” 贺知书轻轻点头:“祖父嘱咐你我二人共同照看,如今书楼也有你的一半,你自可随心安排。” 姜如初点点头,与他郑重道别后,往外走去。 看着那个往外走去的人,那道总是在前方让他追得艰辛的背影,贺知书多年的执念,今日总算能彻底的放下。 其实他祖父的遗言中,确实有说让他将另一把钥匙交给姜如初,但这个结果的前提,却是有条件的。 小书啊,祖父知晓你对她的不同,也深知你的这位同门师妹乃是一位胸有丘壑的女君子,可三楼的东西实在太过至关重要。 贺家世代守楼乃是祖训,楼内残存的书卷绝不能落入外人的手中,除非在你万分确定,她就是你此生认定的那个人之后...... 才可以将这另一把钥匙,交到她的手上。 此生认定之人......贺知书神情淡淡,他不知晓姜师妹是否是那个人,也不知晓自己此生是否会有一个认定之人。 但他此刻很清楚,唯有交给这个人。 他永远不会有后悔的那一日。 第279章让你失望了 姜如初从贺知书的院子里出来后,看向自己手中的这把钥匙,珍而重之的将它与她母亲给她的那些银票,放在一起。 贺老爷子这般的信任于她,她绝不会辜负。 刚整理好衣袖走出来,姜如初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正静静的站立在树底下的范芝,心下一动。 “范师妹,你怎么还没回去。” 姜如初走上前去,对上树下的师妹回头怔然绽放的微笑,她的视线随意扫过她手上还一直提着的食盒,又回到她的脸上。 范芝的笑容中闪过一丝无措,只是低声说道:“给师兄熬的醒酒汤,忘记给他了......” 她又不想打扰二人的交谈,便只好安静的等在此处。 几年过去,范师妹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般的娴静沉稳,人也是一如既往的贴心。 姜如初心下一叹,看向她方才一直盯着的这棵树,顺着树干往上,轻易的便看到了树枝的分叉处,显眼的坐落着一个鸟窝。 “范师妹,方才是在看那树麻雀的窝?” 范芝顺着她的目光看回去,默然点了点头,想了想轻声补充道:“看它们忙来忙去,挺热闹的。” 树桠处的那个鸟窝里,此时正叽叽喳喳的探着好几个鸟头,显然都已是羽翼丰满之时。 姜如初仰着头注视着上方,轻轻笑了一声道:“的确是热闹,不是这已是最后的热闹,幼鸟长成,终有离巢的那日。” 范芝的目光里便带上了一丝怅然,她幽幽的回了一句:“一定要离巢吗,连鸟儿也注定要分离吗......” 姜如初闻言收回视线,看向身旁人默然道:“不离巢,就不会有真正成长的那一日,人也罢,鸟也罢,都是必经之路。” 范芝扭头对上师姐的目光,神情浮现出几分认真之色。 忍不住低声询问道: “所以师姐也是那只必须离巢的树麻雀,可我想知道,师姐不断的与身边之人告别,从来便未过留恋与不舍之意吗?” 姜如初闻言默然一瞬,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女子似乎向来都更多愁善感一些,我亦是凡人无法免俗,但留恋再多,也多不过我一路走来的不易,不敢辜负。” 范芝得到了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其实她也早明白,从当年的生辰宴上初相识,再到这两所书院中的点点滴滴,似乎只有她,才是真正的从一而终。 所以这也是这么多人一直都在追赶她、仰望她的缘由。 范芝低垂下眉眼道:“师姐之志,我等望尘莫及,可惜纵使知道这个道理,我还是做不到,让你失望了......” 当年姜如初在她初入寻希书院时,便曾告诉过她的那句至理箴言,至今还时常萦绕在范芝的耳边: 你要记住,大道向来独行,再志同道合的好友,最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可自己还是让她失望了,她心有杂念,无法独行。 失望.....姜如初幽幽一叹,其实那也只是她曾经的片面之言,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她认为的大道,也不一定是别人的道。 她扭头看去,认真的说道:“范师妹,随着你的心走吧,也不是每个人的道都是适合独行的。” 范芝的性子,注定她是要多愁善感一些,也不是每个女子都要断情绝爱,有人觉得苦涩,说不得旁人也觉得苦中有甜。 姜如初微笑说完,也不顾身后之人的神色如何,衣衫翻飞,脚下坚定往书院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范芝只是站在原地,神情复杂的看着那个令人钦佩的背影缓缓远去,一步一步去得到她想要的...... 姜如初刚走到书院大门口,又遇上一个熟人,便是正巧从各处斋舍巡查回来,打算下山回家的李直学。 正是月底,有一日月假之时。 李直学从对面的方向走过来,犀利的目光到处扫视,时刻准备要抓院内不守戒律的弟子。 他那视线所到之处,那叫一个人人低头,快步乱走...... 李直学刚瞪完一个不穿弟子服的弟子,正要拐弯走出大门时,便忽的与对面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某人对个正着。 二人一对视,都是齐齐一愣。 姜如初率先低头拱手:“学生姜如初,见过李直学。” 李直学眼神中的犀利难得一滞,显然也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姜如初,见周围有弟子闻声惊讶的往这处看。 他扬声斥责一声:“看什么看,斋舍的可都去听了吗?课业做完了吗?十八门堂课都结业了吗?” 刚要围拢的弟子们纷纷一震,赶紧各自作鸟兽散。 姜如初心下有些忍不住笑意,但在这位严肃的直学面前,她还是深深的忍住了,只是恭敬问好。 李直学回过头来,看向眼前这个女弟子,眼中的犀利却在此时消失不见,云川书院出了个女解元,身为师长,自然是欣慰的。 他悠悠叹一声道: “姜解元,你如今乃是举人之身,拜我这个身无功名之人,不合礼数。” 姜如初愣然抬头,这可是她第一次看到李直学如此温和的模样,这一幕不止她,怕是其他的弟子看见也要惊掉下巴。 她收回双手,依然恭敬道:“学生拜的是师长,与功名无关。” 李直学闻言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一丝赞赏之意,“姜解元此言,品性便足以担得起这,第一种地解元之名。” 如今眼前的这个女弟子已经从云川书院结业,李直学与她交谈自然是带着平等之意,不再是对弟子居高临下的严厉。 但他迎来送往的弟子何其多,只记得这个女弟子是从寻希书院过来的,早已忘记当年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种地解元,姜如初赫然一笑,这个名头虽有些玩笑之意,但她还当真否认不得。 “多谢直学大人夸奖,学生受之有愧。”她再次拱手道。 因门口这一幕并无遮掩,姜如初回来的消息,迅速传开,各斋舍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一愣,玄晖阁正对弈的严云瞬间一喜。 但等这些看激动的人,兴奋的赶到书院门口时。 大门口早已空无一人,姜如初同李直学随意的问好交谈两句后,便已翩然离去。 此时早已下山去了...... 第280章大恩人 姜如初走到山脚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等候在此的姜家马车,以及正带着一群农人堆放货物的桂花。 “好了,这些青菜放在最上面吧,这些是经不住放的......” 围着马车的这一群农人,手中拿肉拿果蔬的,还有让她十分眼熟的两种菜瓜,每人都是怀抱着一大堆,几个护卫也来帮忙摆放,桂花正忙得团团转。 姜如初走近一看,一堆果蔬米面也就罢了,竟还有兔子家禽这等,旁边还放着一整颗血淋淋的猪头...... 不过此路要走个把月,光是路上的吃喝都不止这些,但常人都是一路走一路添置,她上山前只嘱咐桂花记得添置一些菜蔬,不想她竟买了这么多回来。 但她注意到前方的这一群农人,脸上的笑容都透着些许讨好之色,以及十分显眼的担忧之色,眼神都紧紧的黏在桂花身上。 桂花忙完一回头,一眼就发现人群外干站着的女郎,眼睛顿时一亮,“女郎,你什么时候站这里的......” 她赶紧穿过人群跑过去,脸上洋溢着十足的活力,扭头对身后的一群农人说道: “各位乡亲,这就是我家主人,瞧清楚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有胆子敢诓骗于大家。” “我说了你们只要能送过来,立马就能结银钱,绝不是扯谎。” 前方这一群农人的眼神“唰”的一下,齐齐落在这小丫头身旁之人身上,见真是一个女读书人,有人眼神一怔,还觉得有些眼熟。 其余农人赶紧鞠躬问好,手上胡乱作揖,满满的讨好之意,眼神中的担忧之色却依然不减。 桂花凑过来低声解释道:“他们都是山脚这个农商坊市的农人,方才见我与几个护卫大哥脸生,死活不肯卖东西给我们呢。” 姜如初怔愣一瞬,立马掏出自己的荷包交给桂花。 对面这群农人瞧见主人拿银钱结账,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瞬间流露出满满的轻松之意,都挨个上前来结账了。 “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就这时,人群中那个一直觉得前方这女读书人有些眼熟的胡子大叔,走得近些似乎终于认出眼前人,顿时恍然一喜。 惊喜出声道:“......姜秀才!” 姜如初闻声看去,对上胡子大叔满满惊喜的双眼,瞬间脱口而出道:“大强叔?” 这人是曾经她往返与山脚时,推广胡瓜种植,曾打过交道的一户农家,这位大叔的娘子,便是那个硬塞大饼给她的燕婶子。 大强叔欢喜的上前两步,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脸上的激动却难以掩盖,忙抬手连作了几个揖。 “姜秀才,好久没见到您了,俺和俺家娘子前些日子还念叨过您呢,猜想您应该是忙着读书去了......” 姜如初微笑着摆手,“大强叔,有一年多不见了,燕婶子和虎子他们这几个弟弟妹妹们还好吧?” 大强叔闻言显然是受宠若惊,没想到女秀才这么久之后,还能惦记着他们一家人,激动有些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去放。 “好着呢好着呢......你燕婶子和虎子他们要是知道你还惦记着他们,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话音还未落地,忙回头看向那边正在结银钱的亲朋友邻。 热情的高喊一声道:“大家先别忙,快过来瞧瞧,这就是教咱们种胡瓜和猴瓜的那个秀才娘子哟.......” 姜如初刚要制止,已然来不及了,只能无奈一笑。 那边的一群人闻声,顿时惊讶的看过来,但能认出这位秀才娘子的在少数,毕竟那时她推广胡瓜只在那村里几户人家中来往。 此时一年过去,显然这胡瓜与猴瓜已经流传甚广,在场的这些农人家中,就没有不种这两样菜瓜的,甚至多到吃不完,还可以拿出来卖。 众人纷纷惊讶的围拢过来,大强叔激动同他们解释道:“你们以前从俺家中借的菜瓜种,就是这位秀才娘子给俺们家的......” “连怎么下种,怎么选壮苗,都是秀才娘子手把手教给俺们家的,可不是俺和燕子的功劳,这都是人家从山上带下来的!” 农人朴实知恩,姜如初听着大强叔唾沫横飞的夸装宣扬,虽笑容无奈,但心下却是感动十足,至少代表她那几年的辛苦推广,也曾被人记在心里。 姜如初笑着解释道:“这菜种也是我们山长大人从天护那边带回来的,我只是给大家推广菜瓜种,实际上也并非我之功。” “再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真正能种好吃好,还是靠的各位的乡亲的田间智慧,与辛苦劳作。” 论种地,她可不如这些老农人,人家几辈人摸索出来的田间智慧,有时也让她收获颇丰,那两种菜瓜只是当时大家没见过罢了。 前方这些农人,可是早在村里的时候就听过这位女秀才的大名无数次,今日总算是得见她真人,都纷纷激动的胡乱作揖鞠躬。 “原来这就是咱们村的大恩人啊!多谢您,多谢秀才娘子!” “秀才娘子大恩,多亏您,咱们去年冬日才能熬过来哟!” 地里刨食儿的人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知道是她,当初将这些菜瓜带进了他们村,让他们去年冬日寒天雪地里都还有新鲜菜瓜吃。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的大恩人! 桂花和马车旁的几个护卫起初不明所以,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都是恍然大悟,这才露出笑容。 见这些农人胡乱作揖感谢,嘴里都叫着秀才娘子,桂花笑着走过来解释道:“我家女郎现在可已不是秀才娘子了.......” 后半句话,在姜如初看过来的一个眼神中,被她咽了回去。 姜如初并不需要这些农人的过度敬畏,光是知晓她是秀才时,他们就畏畏缩缩,不敢靠近,若是要知晓更多。 怕是要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这些糙脸的汉子和婶子不顾姜如初的劝阻,都各自说着吉利话感激着,还要将自己的菜和肉白给她,表示不收银钱。 姜如初连连摇头摆手,赶忙让桂花将方才的银钱都结清,“各位乡亲,咱们既是做买卖,那自然得明算账。” “......绝不能让你们白忙活。” 第281章坊市之困 “......绝不能让你们白忙活。” 大强叔看着这一幕,只是搓着手站在一旁,笑呵呵的说道: “姜秀才,你就让大家伙表达一下心意吧,这都是咱们一个村里的邻居,大家都种你的胡瓜和猴瓜过活呢......” 这汉子这般卖力的宣扬,不止有感激,也有些许愧疚之意,想当初这秀才娘子初登门时,他还曾固执的不肯相信呢。 哪个秀才闲得没事儿来管种地的事儿......更何况还是莫名其妙的上门让他家种什么听都没听过的两种瓜,他们家总共就那么十来亩地,每一分都是细细算过要怎么才能过活的。 怎么可能随意种些乱七八糟的,耽误生计?最后还是这秀才娘子不计前嫌,连上门劝了两三次,他这个一家之主战战兢兢的一琢磨,最后也是怕得这个秀才。 这才想着要不随意种两颗,敷衍过去算了,谁知最后就这两颗胡瓜,让他们家熬过了一个冬天...... 大强叔想到此,愧疚之下又是满满的感激,忍不住劝说道:“姜秀才,您就拿上一些吧,不然大家这心里都不得劲儿。” “既如此,便让我尝尝各位亲手种的胡瓜吧,不知一年过去,你们家中这胡瓜,收成可有增长?” 盛情难却,姜如初收了两个胡瓜猴瓜意思一下后,便让桂花将该给的银钱都给他们了。 光是看着这些兔子猪头等家禽,就知道他们平时哪怕是过年节也未必舍得吃的,就等着拿到农商坊市上换银钱补贴家用呢。 大强叔搓搓手,笑意满满的说道:“胡瓜还好,那猴瓜哟,简直是一年到头都吃不完,能结上满满的一地,好得很!” 其他的村民也高兴的点头,这也是他们如此感激姜如初的缘由,光是靠这两种瓜,他们就能一年到头都不愁菜瓜吃了。 “我家中还有许多呢,地里长出的嫩瓜多到都吃不完......多拿点去,多拿点去......”见姜如初愿意拿点菜瓜,有一位婶子使劲的给桂花往马车的箱子里塞自己背篓里的猴瓜。 还不忘嘱咐道:“这个猴瓜最经得住存放,十天半月不坏,正好带着路上,给秀才娘子吃。” 姜如初微笑着摆手道:“各位乡亲,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若还有富余的你们就拿到坊市上去换银钱吧。” 如今几年过去,山下的这个农商坊市,就是由当年她那篇农商策为雏形,光是看这些农人如今都攒着东西准备换银钱,便能看出这个坊市初显成效。 不想这位婶子却撇嘴摇了摇头,笑着道:“今日来收菜的那几个东家早走了,这些菜瓜销不出去,俺们也是要带回家去......” 她赶紧解释道:“秀才娘子,但这菜瓜也是俺今早才摘的,都是新鲜的,好着呢,可不是剩下的。” 姜如初闻言眉头一皱,此时天色还早,才不过申时,这么早怎么可能销不出去,她奇怪问道:“农商坊市,闭市竟然如此早?” 陈山长组建这个坊市时,规定的闭市时间,可是戌时。 一旁的大强叔帮着几个村民背起沉重的背篓,隐约都能瞧出里面几乎都还有一大半的东西,闻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 “秀才娘子,不是这样的,坊市闭市还早,只不过每日来收菜的那几个东家走了,咱们也就没必要干等。” “今日也是碰巧赶上您了,咱们这些人都正准备回家去呢。” 姜如初闻言一愣,想起方才桂花说她与几个护卫大哥去坊市,这些乡亲们戒备心很重,险些不卖给她。 “每日就这几个东家来?没有其他的东家或者外地的行商?” 大强叔正要解释,又忙着给几个村民整理背篓挑子,方才那丫头让他们把摊子上的好东西都挑来,他们可是好一通忙活。 一旁的几个村民纷纷朝姜如初等人鞠躬,再同大强叔摆手,先行往回去了,“秀才娘子一路平安,俺们先回家去了。” 方才给猴瓜的那个大婶临走,还不忘回头热情十足的讨好道:“秀才娘子改日若有需要,尽管再来找俺们,都给您备最好的,来俺们家中挑也行......” 大强叔“哎呀”一声打断她,无奈出声劝阻道: “兰花婶子,人秀才娘子这是要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哪能回来,你快回家吧,明日早些来,说不定还能抢在前头多卖些。” 兰花婶子尴尬一笑,摆摆手终于走了。 这时大强叔才回头来,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秀才娘子,别见怪,俺们这些人啊要卖两个钱不容易,往常都是那几个大东家,难能见到一个您这样一次买这么多的.....” 那边的桂花和几个护卫已经开始整理马车,车夫正手抓着草料正给马儿喂食,货物备齐,一切整装待发。 姜如初皱眉奇怪道:“一直都是这几个东家?” 大强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迟疑的说道:“咱们能卖的就这几个大东家,但他们收得再多,也没有农人聚集的多......” “那些小商贩不来,即使来了也买得不多,倒是有几个外地的大东家过来,但是都不靠谱......”说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气愤。 愤愤道:“尽折腾人,说好了要收胡瓜,咱们备了整整几大车,巴巴的还送上门去,结果人家各种挑拣,要么就拉回去,要么就要压价钱......” 几大车胡瓜,还不如平时卖出的一半价钱,可那又能怎么办,这么老远的送过去,来回折腾一通,就算拉回来这些胡瓜也未必就能再卖出去,只能咬牙认了。 其他的外地行商,也都是各有各的招数,总之都是不把农人的辛苦当回事儿,要么骗人,要么遛人玩儿,要么死命压价。 方才他们看到那秀才娘子的小丫头要买这么多,见她脸生都不敢再随意相信,最后只有他们这几个胆子大的,实在卖不动的人。 才胆战心惊的挑着担子,打算来博一博..... 姜如初听完大强叔的一通诉说,也大概明白这些农人如今的困局在哪里了,不过是供大于求。 农商坊市的运作是由商贩缴税,减轻农人税赋的负担,除非是买卖够大,想要赚点微薄差价的,小商贩不来很正常,他们直接去大坊市缴税,还能求一个安稳。 姜如初喃喃道:“你们这是缺一个能领头的,稳妥又值得信任的大行商啊......” 第282章能信我吗 姜如初喃喃道:“你们这是缺一个能领头的,稳妥又值得信任的大行商啊......”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人影,可不就正是稳妥又良善的大行商,上月的解元宴上,这人还曾给她送来贺礼。 姜如初思索片刻,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道:“大强叔,你们也不能一直局限于本地的这几个东家身上,不然这买卖,可是越做越挤。” 面前的汉子闻言感慨一声道:“害,哪敢想那么多,从前没这个坊市的时候,俺们不也能活下去,如今比起从前,日子那是好多了......” 大强叔抬手向着无崖山的方向作揖,神情感激的说道: “这都还要多亏无崖山上的一个叫曾敏的女夫子,听说是她和她的弟子写了一个什么文章,经过那位陈山长的努力,才让俺们啊,有了这坊市嘞!” “足够了,咱们小老百姓能有了个能换点银钱的地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咱又不是靠买卖过活的商人,哪还敢想更多.......” 姜如初猝不及防,听到他提到自己老师的名字忽的一愣,没想到这山下的农人能知晓老师的大名...... 她忍不住替老师感到喜悦。 她当年的那篇农商策只是雏形,许多想法太过不切实际,后来还是多亏老师的日夜琢磨,添添减减,这才能落实到地面上。 可以说这座坊市能成,是她的老师耗费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也是陈山长奔忙许久的成果,姜如初自己,只不过出了一个想法。 大强叔朝着山上两所书院的方向,连连作了几个揖,满怀感激的模样,带着十足的真心实意。 他回过头来,突然“哎呀”一声道: “姜秀才,你不是也在这山上读书?陈山长俺们倒是有时候能见上一回,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位曾夫子?” “也不知这位女夫子是不是不喜欢下山,俺们还没有谢过她老人家呢......” 她老人家,这些村民大概以为她的老师已是一把年纪吧。 姜如初闻言笑了起来,她点头道:“正巧今日刚见过一面,曾夫子的确不爱下山,她忙着讲学,分身乏术。” 大强叔顿时惊讶一瞬,连连道:“原来是天天忙着讲学嘞,她肯定是一位好夫子,那俺们可不能耽误她的正事,不能耽误她......” “要是姜秀才哪日再碰上她,记得告诉她,可以到俺们地里来摘新鲜菜蔬,俺们整个村的菜地都随便她摘!” 姜如初心下满满都是感动,微笑点头道:“我会帮你们转告曾夫子的,知道还有你们惦记,她一定会很欢喜的。” 她看向身后那辆整装待发的马车,车内的桂花还有车辕上的车夫,以及几个护卫都望着这个方向。 姜如初回过头来,忍不住问道:“大强叔,你们能信我吗?” 面前的汉子闻言一愣,有些奇怪的反问道:“姜秀才这话问得,俺们怎么会不信你,你可是俺们的大恩人。” 姜如初闻言点头一笑,“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临要走时嘱咐道:“若是后面哪一日,有一位姓齐的老板带着商队前来坊市收货,还打着我的名号的,只要价钱合适,你们便可以考虑将货卖给他。” “......他是一位讲道义的好行商,可以信任。” 大强叔惊喜的愣在原地,一听还有大东家要来,顿时欢喜得连连点头,对于这位女秀才,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信任。 直到看到姜秀才的马车渐渐远去。 这汉子才欢喜的收回挥舞的双臂,忍不住激动的搓了搓手,暗道又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大东家要来,得通知大家伙,说不定又能多卖些积货! 他只顾欢喜,完全没有听清人家女秀才说的,可不止是一个大东家,而是一整支商队...... 姜如初回到马车上,车厢刚开始摇晃,她便让桂花抬出笔墨,开始提笔思衬,却并没有着急动笔。 桂花见自家女郎一上车就开始拧眉沉默,又见她方才与那个农人交谈半晌,还以为是自己自作主张买了太多货。 赶紧低声解释道:“女郎,我方才瞧见那些农人都巴巴的等着卖货,来个人他们就一拥而上,看着着实不易......” “又想着咱们路上这么多个人,反正也要添置的,不如就一并买了,也能照顾他们的买卖.....” 不想反而将许多农人吓得不敢卖给她,桂花也知道是自己自作主张了,说不定她买得少些,她们方才早就启程了。 姜如初闻言手上的毛笔一顿,抬头看到桂花自责的神情,忍不住一笑,伸出左手摸摸她的头。 笑着安慰道:“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想要如何写这两封信,可不是在生你的气。” 她忍不住轻轻的拍了拍,这个跟她好几年的孩子的脑袋。 富人的恶不过高高在上,穷人的恶不过自私自利。 最可恶的便是穷人乍富后,恨不得斩断所有穷人的路,还要反过来从这些人的身上,使劲找他终于能找到的优越感,使劲欺压穷人。 姜如初语气带上一丝欣慰,轻声夸奖说道: “不仅没错,相反你还做得很好,你如今不愁衣食,还能体恤旁人的困苦,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别人帮助,这很好......” 有这份体恤之心,她便不怕将来去到盛京见到更广阔的天地后,这孩子会稳不住了。 听到女郎竟是在夸奖她,桂花被拍着小脑袋,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眉眼,脸上却是抑不住的欢喜。 她悄声嘟囔一句:“人家已经不是孩子了......” 姜如初轻笑着收回手,桂花这才放心的上前,乖乖的替她磨墨铺纸,静静的等着女郎下笔。 马车哐当向前,某人静静的思忖了好一会儿,那支悬而未决的毛笔沾满墨汁,终于落到了纸上...... 最后落成两封书信。 一封书信前往娄县商会,一封前往青牛山。 第283章命有贵人 秋风瑟瑟,又是一年秋意渐浓时。 娄县商会里,今日来来往往的商人不少,都是临近年底来此来续缴明年的会税的,个个脸上都带着满足的欢喜。 娄县的商人都是经商能手,在买贱卖贵中牟取厚利,以囤积居奇、特权牟利、牙行制度、放贷收贷等,赚取暴利。 因为娄县商会在商人中有着不低的地位,许多走南闯北的行商,宁肯交高昂的会税,也要搭上娄县商会这条大船,当然,他们从中得到的也不会少。 商会的账房正在核对近日续缴会税的人数,皱着眉头一抬眼,便喊住正要离去的那个青年:“哎,那什么,古东家......” 古海闻声皱眉回头,疑惑的看过去。 他刚刚那一大叠银票可是数得清清楚楚,小两月的利都交到这个商会里了,难不成还不够? 账房先生是个额纹很重的中年男人,一脸精明相,一看就是天生干这行的材料,商会不缺行商,古海这点会税在人家看来自然是入不了眼。 他皱眉看过来,粗声嘱咐道: “哎,记得提醒那个姓齐的,齐方明,他要是还想交明年的会税的话,他的可要升一升,说好今年要收的货,一个也没收齐,影响商会的声誉......” “你不是跟他一个商队的?看到他记得告诉他一声!” 古海听得眉头忍不住直往中间靠,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这个商会,没收齐的时候就要涨会税,收齐的时候没见往下减一些。 但谁让人家是娄县的龙头老大,现在到处收货东奔西跑的也赚不上两个银钱,不跟着人家,怕是连现在这一口汤都喝不上。 “知道了......”他无奈撇嘴,转身就要往外走。 身后的账房刚要低头,似乎想起什么霎时一顿,忙扬声道:“对了,还有一封他的信,都搁置了半个月了,让他快些来拿!” 古海闷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知道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就看见大门口正闷头走进来的齐老板,忙唤一声:“老齐!” 齐老板这几年脸上的风霜也添了几条,一进门就看见古海,闻声抬头一笑,招呼道:“古东家,等会儿一起返程啊。” 两人前些日子都在曲县一带盘桓,还有几个大同县的老乡和其他县的东家,专收些橡子、拐枣、野山楂之类的野物。 近日齐老板去了其他县,本想着去其他地瞧瞧有没有奇货,有了再叫上他们这一支商队,但现下光是看他一脸风尘,就知晓大概是累得不轻,也没什么收获。 “好嘞,门口等你。”古东家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古海,曾经的古少东家,如今也成了真正的当家人,靠着孝敬万荣县的知县大人,他家铺子里正经的瓷器香料生意,这几年也算是做得安安稳稳。 可他正值壮年,也不想一直困于眼前的安稳,便跟着齐老板他们这支商队东奔西跑,只不过跑了两年也没跑出个名堂。 正是不知前路在何处的时候...... 古海正站在门口沉闷的抬头看天,想着要不要另谋出路的时候,便忽的听到身后响起齐老板的一道欣喜声。 他霎时扭头,便看到齐老板从里面兴高采烈的快步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古海对上里面出来这人的激动又欢喜的眼,神情茫然,下一瞬就被他开口的话引出一个茫然的笑容。 “古东家,咱们的前路有了!” 齐老板喜不自胜,忙不迭的将手上已经拆开的那封信递到古海的面前,语气欣喜的低声道: “看看,这是谁寄来的......” 古海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那个“姜”字,霎时呼吸一滞,愣愣的接过来,眼神飞快又逐字逐句的看过去...... 这时里头的人扬声朝外头的人不耐的喊道: “喂,齐方明,你的会税到底还要不要交了?要交就赶快些,谁有这个闲工夫在这里干等你!” 齐老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沉稳片刻,抬手朝里面作揖。 扬声抱歉道:“对不住老兄,明年咱们商队里的老哥几个都不交会税了,有劳商会这几年的担待!” 里头那个账房先生脸上不耐的神情霎时一顿,随即嗤笑一声,也不在意,无奈的摇了摇头收回视线。 自言自语道:“唉,又是些以为脱离商会,就能自己混出名堂的老板哟......” 齐老板不管里头其他的商人看来的眼神都是如何的各式各样,自顾自的笑容满面的回过头来。 古海缓缓抬起神情怔怔的脸,强压住欢喜喃喃道:“农商坊市......咱们大同县啥时出了个这样的坊市,咱们竟不知。” 这不就是专门为他们这些到处收货的行商,建立的一个固定的集点,他们都无需再到处跑,只需往那坊市一去。 岂不是就能,轻易收到别人跑断腿才能收到的货? 想起这封信里的内容,齐老板压下去的激动又忍不住,他凑过来低声道:“最关键的是,咱们大同县这个,只是一个试点.....” 说不定以后每个县都会有,这样他们要再去其他县收货也就不必往山野中去,只需往那农商坊市走。 这样巨大的商机,肯定还未流传开,做买卖贵在抢占先机,他们此刻先行组建商队而去,绝对是到那里的第一支商队! 齐老板呼吸急促的低声道:“若是咱们这支商队率先打出名头,以后来往各处农商坊市岂不是.......” 古海猛的点头,高兴之余,也忍不住疑惑道: “不过姜解元让咱们以后商队来往都去青牛山请那里的镖师护送,青牛山那边什么时候有个镖行了?” 自从多年前“古少东家”在那里栽了个大跟头后,他可是对那里有巨大阴影,哪怕绕路也不肯再走那条可恶的山匪路! 况且因有山匪流窜,商人们早便默契的都不会往那边去。 齐老板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既是姜解元说的,她都能将这样大的商机告知于我,难道还会害咱们不成?” “当务之急,咱们得快点召集商队,姜解元说了那个坊市不小,什么山野货都有呢......” 若他们能有稳定不断的货源,商队来往也有镖行护送,哪还需要投靠商会交会税?娄县的那些大客自然就会与他们合作,怎么还会愁销路! 二人快步往街上走,准备去召集之前的老伙伴们。 古海正高兴着,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哭丧着脸道:“那我刚才交的那些会税,是不是就是打水漂了?” 齐老板许久不曾这般轻松愉悦,哈哈一笑安慰道:“前路已有,散去的钱财,早晚会翻倍回来。” 他轻轻拍拍胸口的这封信,其珍贵程度自然是不言而喻。 没想到当年倾盆大雨时,他随手一个善举,便能得到今日如此巨大的回报,他老齐也是命有贵人、否极泰来的好命。 姜解元,大恩大德.....他抬手朝大同县的方向拜了拜。 不过他拜的方向却错了,此时姜如初一行人的车马,已正到那个令人惊叹繁华地界。 南壁首都,盛京。 第284章盛京大 南壁首都,盛京。 姜如初一行人到达盛京的时候,正值黄昏时分,初入这座气派巍峨的城墙后,她们几人便被眼前的这一幕看得眼花缭乱。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此起彼伏的买卖声和吆喝声,街头梳着危髻,腰上戴着青花布手巾的妇人,正挽着袖子煎羊白肠,满大街的“闲汉”提着食盒奔忙着......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 比起县城和郡城的繁华,这座盛京城的豪奢,显然又再度的刷新了她们这几人的眼界。 周围的人群和车马拥堵,姜如初她们的马车,只能被迫在街道上缓缓行驶,正好将周围的繁华胜景尽览眼底。 桂花从车里歪着头往上看去,顿时忍不住低低惊讶出声:“女郎,旁边这座酒楼上竟有好些妓子在对街弹唱......” 姜如初抬眼往上看了一眼,便见二楼上五六个歌姬手持各式乐器,人人头簪艳丽绒花,仙姿佚貌,歌喉动人。 她收回视线笑了笑,解释道: “盛京尤尚风月之事,崇花魁歌姬之风,这些都只是替酒楼招揽生意的乐人,并非你以为的那等妓子。” 盛京的风气开放,从这条天街一路过去,便可窥见一斑。 大街上讨生活卖手艺的妇人女子不少,并无她们小县城女子不可抛头露面那等风气,甚至歌姬对街弹唱,路过的行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夜幕尚未降临,眼前这宽阔的街道便已灯火通明,两旁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的洒在那些红砖绿瓦和那鲜亮的楼阁飞檐之上。 给这座繁奢的盛京都城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正这时,前方响起一阵喧闹之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响起,前面的行人虽都十分着急的让开,但脸上却未见慌乱之色。 很快这条街道的前方,就迅速的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姜如初的车夫也赶紧跳下马车,才刚刚将马儿牵到一边,便见对面烟尘滚滚,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人飞奔而来,一路不缓。 由远及近,伴随着烟尘四起,她这才看清,纵马疾行而来的竟是一队女骑,人人红甲铁盔,面上都覆着暗红色的铁面。 为首当先的那匹悍马之上,一个年轻女子头颅昂然,前身轻伏,英姿勃发,身后红甲的披风迎风飞扬,手上的长枪闪耀着清寒的光。 从马车旁疾驰而过时,姜如初只来得及留意到那张暗红色的铁面之下,一闪而过的带着冷冽寒光的眸子。 “这飞骑将军如此匆忙,又是替明月公主摘城外护城河边上的一枝新柳去了吧?” “谁知道,明月公主一向好雅兴,今日要城外的新柳,明日要雪地凋零的残花,改日说不定又是要哪位世族纨绔好看.....” “......说不准呐!” 姜如初在马车内看着眼前这一长串的女骑浩荡不绝,瞧着似有几十百来人,听着两边驻足行人的议论声,眉头稍稍一松。 怪道不得能当街纵马,原来是公主殿下的私军。 很快面前这队女骑飞驰而过,只留下一片烟尘,街道两旁的行人习以为常的伸手扇了扇,人流再次恢复如织。 姜如初的马车缓缓驶动,恢复向前。 她不由想起书院的盛京邸报上所说,结合刚才那些百姓的议论声,方才的这支女骑,应当便是本朝皇帝陛下唯一的胞妹,明月公主的私军。 当今天下唯一的一支女飞骑,方才马上的那位年轻女将军,应当就是飞骑将军袁非月,她虽被称作将军,实际并未有军职。 这支飞骑由明月公主组建,据说是要效仿前朝铁骑,打造一支强悍的娘子军,但其实不过是在陛下的允许下,给自己这位胞妹解闷玩闹罢了。 南壁本朝的皇帝陛下,素和成朗,今年已至二十九岁,膝下并无任何公主皇子,唯有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南壁长公主。 明月公主冠宠天下,无人不知。 据说她的女飞骑横扫盛京,一出动便能吓哭盛京无数的高门纨绔子弟,谁要是胆敢欺男霸女,明日就能被飞骑将军袁非月打到哭晕,挂在国子监的大门口。 姜如初轻轻笑了笑,这位长公主殿下,倒是十分的有意思。 马车很快到了城内一处宅院的跟前停下,门外早有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望眼欲穿,不停往街巷拐角处张望。 瞧见这辆油篷马车远远驶来,他顿时眼睛一亮,赶忙吩咐身后的几个侍女奴仆上前迎接。 姜如初从马车内走出,抬眼高高的看去,看见这座清幽的宅邸和前方四五个奴仆,顿时恍然一笑。 “......可是庆来叔?”她家糕点铺里的伙计,也是柯娘的相公,早两月被姜母派到盛京来给她收拾宅院的。 “正是小的,庆来见过姜女郎。”前方这个男子恭敬一拜。 庆来叔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主家的读书娘子,但眼底的敬畏和热情却丝毫不减,他早在家中便已听过她的大名无数次。 深知这位女郎,现如今才是他这主人家中真正的话事人。 姜如初点点头,伸手搭上桂花的手,微笑着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大门上挂着“姜府”二字。 这座宅院不大,但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城边不远处,隔着两条街过去,便是国子监,于她来说十分的便利。 门口两个侍女三个小厮瞧着都是新招的,加上桂花,庆来叔只是暂时来帮她打理府邸,过两日应当就要回去,总共五六个人倒正合她喜欢安静的心意。 柯娘的这位相公办事,不像乡野小民,颇有几分妥帖,怪不得她娘会放心让他一人来盛京帮她打理宅院。 姜如初顿了顿,这才走进这座属于她的新宅院,第一眼便看到一座修缮得十分精美的凉亭,凉亭紧邻着一汪清澈的池塘...... 府内一片静悄悄,但显然是打扫一新。 姜如初扭头吩咐奴仆领着那几个护送她一路的护卫大哥和车夫下去好好的休整两日,不忘提醒桂花将他们的银钱都结清。 “几位奔波月余,一路辛劳,在府上休整两日再返程吧。” “......多谢举人娘子体恤。” 车夫和几个护卫也累得不轻,并未推辞,都是初来乍到这偌大的盛京,想要返程还得奔波月余,自是连连感谢。 当天晚上,姜如初便很庆幸,自己这无意的体恤...... 第285章居不易 当晚,姜如初在庆来叔的妥帖安排下,用过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后,首要之事,便是想好好的泡个热水澡! 奔波月余,路上虽有投宿客栈,但终究是在途中不曾安稳,刚入夜,姜如初便投进了桂花给她备下的大浴桶内。 这间屋子布置简洁大方,一方竹榻置于窗边,榻上小几上放着一个素雅的花瓶,一道屏风隔出一处沐浴之地。 身后的桂花拿着木梳给她清理着长发,姜如初自己则拿着皂角使劲的搓,直到搓到水面上飘浮起一层白条...... 重新换了一桶飘着满满当当的花瓣的新水,姜如初终于惬意的喟叹一声,准备好好的泡个澡享受一番。 “桂花,你回去也泡个澡吧,这些日子你也累坏了......” 桂花高兴的应了一声,嘱咐两句,随即出门去了,只听得轻轻的合门声,屋内便只剩下她一人。 屋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些许月光洒满一地,窗外的池塘边上时不时响起阵阵的蛙叫声。 姜如初透过窗户,正在欣赏外头在微风下摇曳的树影,享受这份清静之时,忽的,一道异声有些突兀的嘎吱一响。 像是人行走时无意踩到枯枝败叶的声音。 正在神游的某人倏地回神,皱起眉头,凝神静听。 确定有一道轻若无声的脚步声,正在缓缓的靠近她的这间屋子后,姜如初小心翼翼的从水中坐起身来,没有搅动任何水声。 几个护卫和小厮就住在前方的偏房,桂花就在旁边的屋子......她看了旁边架子上近在咫尺的葛布一眼。 刚伸出手碰上。 余光便瞧见紧闭的门缝里,缓缓的“游”进来一道蜿蜒曲折的黑影,她倏地扭头看过去。 便清楚的看见一条鳞片泛光的乌蛇,吐着红色分叉的信子。 正朝她这个方向游来....... 此时,偏房里几个护卫以及三个年轻小厮刚刚躺下。 四个护卫都是凤台县人士,后日返回县城,正跟三个小厮热情唠嗑,聊着聊着,有个护卫情不自禁的艳羡道: “你们算是有福气了,这位可是咱们凤台县第一位女解元,以后举人娘子步步高升,说不定你们这些下人以后也能不同.....” 几个护卫受县城父老乡亲众望,一路护送举人娘子等人过来,不仅拿了丰厚的报酬,路上的待遇也是从前不可比拟的,吃喝都是处处妥帖。 不仅如此,一路上解元娘子也礼遇有加,不曾轻慢任何人,还与大家谈笑风生,如此宅心仁厚,又有前程的主家。 是个人都得羡慕啊..... 见三个小厮一脸惊讶质疑的模样,旁边那个护卫稀奇道: “跟着这样的主家,你们之前难道没有好好打听过?” 三个小厮都是通过牙人介绍来的,签的都是活契,只知道是来服侍一个外乡来的贵人,那管家也只吩咐他们好生伺候,嘱咐了些需要避讳的。 盛京城里来来往往的富商豪客不知多少,住个几月半载的是常事,几人还不知能伺候多久,哪里知道什么举人解元的。 此时一听,俱都惊奇的坐起身来。 “当真?咱们今日来的这位女主人,还是一位女解元啊?” 几个护卫闻言羡慕得直叹气,“你们可一定要卖力侍奉,听闻这位上头可是有贵人照拂的,以后前程不可预......” “什么人,胆敢夜闯私宅!!!” 一道厉声呵斥的女声响起,瞬间打断了几个护卫小厮之间的唠嗑,几人顿时神情一凛,纷纷坐起身来。 四个护卫都是练家子,率先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了起来,披上外衣拿着家伙就往外冲! 三个小厮也是迅速反应过来,虽动作慢些,但也紧跟着抄上家伙,一脸激动的冲出门去...... “何方宵小,胆敢擅闯姜府!!” 齐齐大喝着往这处跑,几个护卫身手利落,迅速冲进院子,当先第一眼便看到房门口,正安然无恙的站着的姜如初。 随即放心的一扭头,轻易就看到旁边的院墙下,有两个贼人正笨手笨脚的在翻墙出去。 前方的阿大一马当先,拿着大棍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边墙下,一把将那要上墙的两人轻松的拽了下来。 两道贼影顿时跌落在地,瞬间响起一道年轻稚嫩的痛呼声:“哎哟!我去!” 门口的姜如初闻声一顿,听出是一道年纪尚轻的少年声,紧皱的眉头闪过一丝疑惑,手中捏着的那条小虫正使劲挣扎。 后来赶来的三个小厮这时才冲到院子里来,正高喊着口号“誓死护佑举人娘子”,刚一跑近便是一愣。 先是对上门口那女郎沉静的双眸,再往下一看,在看清她手中捏着的是一条乌漆嘛黑的蛇时,几人齐齐呼吸一滞。 三个小厮吃惊之后,也迅速的扭头,往那边的墙角跑去,此时可不就正是卖力的好时候。 阿大可不管地上是谁,他们几个本就存着一些想法,正是需要表现的时候,不由分说就先是对这贼人大棒伺候! 后头的阿二、阿三、阿四紧随其后,一棍大棒打杀下去,瞬间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呼怒骂声: “你爷爷的......知道我是谁吗?哎哟!” “......知道我爹是谁吗?你们完了......哎哟哎哟,给我住手!” 旁边的另一人死命的护在这个怒骂的少年身上,也是一边痛呼,一边大声怒骂:“瞎了你们的狗眼,这可是......” 后半句话,被身下那少年眼疾手快的捂在了嘴里。 紧随其后跟来的小厮也是出脚的出脚,挥棒的挥棒,好不卖力,瞬间让地上那两个贼人的怒骂声都连不成一句完整的。 这番动静之下,旁边屋子里的桂花和几个侍女也纷纷被惊动,赶忙披起外衣跑了出来。 桂花一眼看到门口站着的女郎,身上的外衫沾着水迹都还未穿严实,赶忙上前几步,将手上的披风展开护了上去。 “女郎,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看清女郎手中竟是捏着条黑蛇,差点沾上她的大腿,桂花顿时被吓出一个磕巴,赶忙往旁边移了两分。 姜如初摇了摇头,眼神一直落在对面的墙角下,等她听清其中一道怒骂声叫嚣着什么后,那道声音已然逐渐低下去...... 她皱着眉头,终于出声制止道:“阿大,住手!” 第286章住手 姜如初皱着眉头,出声制止:“阿大,住手!”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墙角下的几个护卫和小厮立时收手,各自昂着头颅,拿着大棒退开到一边。 像是在向主家展示自己功劳:地上两个奄奄一息的贼人。 两个贼人此时脸上早已毫无遮掩,即使是鼻青脸肿,眼儿乌青,也能一眼瞧出,是两个面庞稚嫩的少年。 姜如初在桂花手脚麻利下迅速整理好衣物,方才她着急从浴桶中出来捉蛇,脚上都未来得及穿鞋袜,这会儿在两个侍女的帮忙下也都穿戴齐整。 此时,她拧着眉头,缓步上前走到那两个少年的跟前,居高临下的从头扫视二人的蛛丝马迹。 两人都特地穿着黑衣,显然是故意乔装而来,上头这人神情中担忧又透着十足的恐惧,牢牢的将身下的人护在底下。 不忘颤抖着声音警告道:“你,你惹上麻烦了.......” 底下那少年也被打得不轻,但此时还咬着牙齿倔强又倨傲的,青紫的双眼死死盯着她,见她俯身看来还用力浑身力气呸了她一下。 “呸......丑八怪!” 姜如初:“.......”显然,两人应该是主仆。 庆来叔住在最前方的院子偏房里,此时这般吵闹之下,他当然也是着急忙慌,鞋儿都没穿整齐,便匆匆而来。 一眼瞧见地上的两个贼人,他先是大惊失色。 随即震惊不解道:“盛京天子脚下,巡捕营和兵马司指挥司就在几条街外,竟还有贼人流窜进来......” 姜如初盯着地上的二人,平静接口:“既这般方便,送到巡捕营去吧,让大人们一查,自然就知道这贼人从何处而来。” 地上的两个少年闻言齐齐一愣,底下那少年气急咬牙道:“你这丑八怪,你敢!” 姜如初随即轻笑出声:“只不过,这贼人怕不是流窜来的,而是从哪家高门的红墙朱瓦内跑出来的吧.......” 庆来叔闻言一愣,仔细的看向地上的两人,也察觉到这两人并不像是什么盗贼,听闻要送官,竟无一丝畏惧。 脸上的神情只有羞愤。 盛京这一片的富户多了去,即使是盗贼也不该先盯上他们这小门小户的,况且他们姜氏不过今日才刚到盛京,都尚来不及与人结怨,更不可能是仇家寻仇。 姜如初冷声询问道:“你们是哪家的郎君?” 地上那两个少年都一声不吭,反倒是眼神警惕的盯着她,底下那少年缓缓挣扎着坐起来,看向姜如初的神情中带着倨傲。 还蔑视的瞥她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副“我就不说,看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姜如初恍悟一声,平静道:“哦,原来是赵侍郎家的啊。” 周围的人一听赵氏,都是面面相觑,桂花瞬间神情一顿。 面前这少年倨傲的表情霎时裂开,震惊呆愣后,便是骤然跳脚道:“小爷我才不是什么赵氏,你这个丑八怪胡说八道!” 这少年年纪刚好,初见她便盯个不停,还一口一个丑八怪。 她方才只是有些猜测,尚不敢确认,此时见地上这个张牙舞爪的小郎君如此着急又跳脚的模样,自然便是十分笃定。 姜如初提起手上的黑蛇在捏在面前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看向地上人询问道:“这就是你们赵家的手段?” 夜闯她的宅院,想放毒蛇来咬她? 方才只顾打量她的赵家小郎君,到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提着的,竟是他的“大王”,先是一愣。 随即注意到蛇身笔直,一动不动的惨样,他当即暴跳如雷,但牵扯鼻青脸肿的脸,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愤怒的大声咆哮道:“你这粗鄙的乡巴佬......你对我的‘大王’做了什么!我要跟你拼了!” “还不快放开它!不然等我赵荣祖改日重振旗鼓,定跟你这个乡巴佬决一死战!” 还当真是赵氏,方才当先打人的那几个护卫,神情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诧,不由紧张的互相对视一眼。 而后来加入的三个小厮却当即是大惊失色,瞬间扔掉手中的大棒,惊慌失措的连连后退几步。 脸色惨白的瞬间撇清道:“赵家的小郎君.....和小人们没关系啊......方才黑灯瞎火的,小人们哪能看得清!” 盛京城里谁不知道,赵家的小郎君乃是家中盛宠的小霸王,母亲出身高贵,父亲在朝为官,打了他,怕是明日就要被赵氏的人打上门。 “都是主家吩咐......”小厮惊慌至极,口不择言。 庆来叔一听这奴仆竟敢反咬,当即怒斥一声:“你们这些混账!主家若有事,你们这些下人难不成还能跑得掉吗!” 姜如初瞥了几人一眼,扫了一圈周围护卫紧张的神色。 冷然宣布道:“现下谁若害怕惹上赵氏的,尽管离去,本女郎府上的杂事,自不会牵连各位。” 她是曾听闻这赵侍郎家有两个儿郎,只是不想这初来盛京的第一日就见识到其中一个。 但让姜如初没想到的是,这赵氏的儿郎,竟是这般...... “惹了我赵荣祖,在这盛京城里你别想好过!” “你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的身份,有我娘在,你别想在我赵家的地界蹦跶超过三天!!!” 吵得让人忍不住皱眉。 姜如初皱了皱眉,手上捏着蛇头的动作倏地一松,这条乌漆嘛黑的小长虫就掉了下去。 那吵得让人头疼的声音也瞬间收住。 赵荣祖赶忙忍痛爬起来,一脸心疼的捡起地上的黑蛇,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带着哭腔唤道:“大王.....我的大王啊......” 他带着这条被拔了毒牙的“大王”横走盛京城,其通体漆黑、威武霸气的模样,不知吓哭过盛京多少娇滴滴的女郎。 从无败绩! 不想今日,竟栽在这丑八怪的手中,果然是乡野来的野蛮人,粗鄙不堪,卑鄙无耻啊...... 好在他的大王还能在他手心缓缓扭动,只是这虚弱无力的模样,可把赵小郎君心疼坏了。 方才硬挨了顿毒打都没求过一声的强人,此刻红着眼眶抬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立誓道: “我,赵荣祖,此生,跟你这个丑八怪不共戴天!” 第287章不共戴天 “我,赵荣祖,此生,跟你这个丑八怪不共戴天!” 姜如初闻言眉心动了动,这赵家的少年,一口一个丑八怪的,难道不知晓他此刻龇牙咧嘴的模样,有多不堪入目。 到底谁更丑啊...... 赵家小郎君此言一出,周围本就胆战心惊的几个小厮,瞬间吓得肝胆俱裂,连连后退,终于忍不住掉头就跑。 反正刚才主家也放话许他们离去,这三人当即也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的去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庆来叔一脸气急,正要追赶,就被身后的姜如初出声叫住:“不必理会,由得他们离去吧。” 她还不忘吩咐道:“庆来叔,你去将他们的契书都还给他们吧,这两日的工钱,该付的都付给他们。” 以后家中使奴仆是长久的事,这些不够忠心的若强留下来,也只是为将来埋下祸端,没有强求的必要。 正好趁早筛选出去,还省心了。 姜如初回过头来,看向旁边几个一脸紧张的护卫和侍女,平静出声道:“你们几个若也害怕惹祸上身,尽可早些离去。” 两个侍女面有犹豫,却没有动作,阿大和几个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对方脸上的紧张。 这时,地上咬牙切齿的赵荣祖,倏地将眼神落在方才打他的阿大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眼磨牙道: “跑?你这个狗东西,方才就属你打小爷最卖力,小爷我记住你这张丑脸了,等我一回府,定要告诉......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胆从怒中生的阿大冲上去,一脚将剩下的狠话给踹回了肚子里。 这个五大三粗的护卫豁出去了,反正刚才早就打完了,也不差这一脚,他此时红着眼,喘着粗气。 恶狠狠的说道:“就是老子打得你,没什么好说的!” 姜如初见状也是一愣,有些没想到这护卫能有此举,方才倒也罢了,现下在知晓地上这人的身份后,竟还敢动手。 赵荣祖栽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神情下也能看出惊愕无比,他身后的贴身小厮也是惊呆,赶紧上前护住自家小郎君。 震惊无比扬声道:“你们这些狗奴才,你们完了,等我们回去禀告家主,定要将你们大卸八块!” 阿大心下冰凉,深知自己此番算是完了,即使主家能有幸逃过一劫,他这个护卫也肯定是难辞其咎。 他沉声回道:“对,没错,就是我这个狗奴才打的,与我这几位兄弟无干,也与此间主人无关!” 他身后的三个兄弟纷纷反应过来,俱都红着眼上前,“不对,我也打了,不是我大哥一个人的事。” “......是我打的,我用大棒打的!” “我打的,我踹了好几脚......” 见几人义气的争抢,甚至还都想上前补上一脚,姜如初赶紧出声制止道:“行了,你们不必争了.......” 她看向地上早已被打得都爬不起来的两个小身板,再被几个汉子揍一顿,怕是要闹出人命来。 姜如初对上赵氏小郎君恨毒的眼神,无奈的叹口气道: “你们看他这个样儿,怕是早已将我们大家的脸都记住了,哪还用得上你们几个争来抢去。” 地上的赵荣祖忍着浑身的痛,得意的哼笑一声道: “怕了吧?你这个下贱胚子,就跟你那恶毒的娘一样,嘶......小爷我早记住你的丑脸了!” 姜如初闻言面色彻底冷下去,看来这赵荣祖还当真在赵家听说过什么,只是不知,赵家人都是如何编造的这个故事了...... 阿大怒红着的眼一怔,打量地上的两人一眼,回头愣愣的看向姜如初,语气十分愧疚又用力的保证道: “解元娘子,都是咱哥几个落下的事,绝不会牵连您......” 方才她并未发话,都是他们几个急着想表现,这才下手重了些,按往常的话,几人都是经验老道的,怎么会分不清二人并非寻常小毛贼! 阿大喃喃道:“大不了,拿咱们哥几个的贱命去给......” “行了,两个都捆上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解元娘子出言打断,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后,周围几人丧气的神情都是一愣。 地上的主仆二人齐齐一震,赵荣祖不可思议出声:“你这个下贱胚子,果然跟你那娘一样不知死活,竟敢如此对小爷......”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重复道:“都捆上,扔到赵府的门口去。” 正好,她都忘了那人长什么模样了。 说罢,她也不管周围的护卫和侍女都是如何的震惊,只是扭头就往屋内走去,似乎没有心情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 桂花是知晓些内情的人,见女郎已往屋内走去,也忙跟上,见剩下的几人只是呆愣着,安抚一句道: “按女郎说的办就行,其他的不必管。” 地上的赵荣祖简直气炸,冲着那远去的背影有气无力的叫嚣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丑八怪……果然是劣根生的,你以为我爹......” 似乎是对她的身份羞于启齿,也似乎不想在这里提及他父亲,赵荣祖的话骂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生生的憋了回去。 阿大几人面有迟疑,互相看了一眼。 不过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都上了这条船,左右都逃不过一劫,还不如就跟着主家一条路走到黑! 四个护卫看向地上终于开始慌乱的二人,咬了咬牙。 缓缓撸起袖子....... 姜如初回屋后倒头就睡,第二日一早起来后,却闭口不提昨夜里的事,完全像是没事人一般。 倒是几个护卫昨晚忙完回来,吓得一夜都没睡着,此刻都还没有动静。 姜如初正忙着准备今日要去国子监的事。 她让桂花整理好她的笔墨纸砚,自己穿戴整齐,梳洗得干净利落后,便背着书箱出门去了。 第288章入国子监 远远看到国子监大门时,姜如初心下百感交集。 曾经求学数次被拒之门外的她,何能想到有一日,她能到南壁首都盛京,最高学府国子监来念书呢...... 国子监位于繁华边上,虽不在最京城最中心,但取闹市之静,又离皇宫不算远,其实是一处绝佳的好位置。 四周松柏常青环绕,园林掩映,远远就能看到国子监内色彩斑斓的琉璃瓦,以及飞檐斗拱的建筑风格。 盛京旁的高门都是朱漆,唯有国子监大门是黑漆,这是有寓意的,黑色属水,水生智慧,代表着对这里的监生美好的祝愿。 但国子监黑色大门上,正晃荡的艳丽长条是何物? 待离的近些了,姜如初这才看清,原来那大门上挂着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神色一顿。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艳丽上耷拉着的黑色长发动了动,稍稍露出里面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眼。 下一瞬,一张白生生的俊脸完全露出来,脸上扬起一个稀奇的笑容,十分新鲜道: “哟,何处来的小娘子呀?如此好样貌......”尾音上扬。 这人甫一开口便语调怪异,听着就让人忍不住眉头一皱。 姜如初顿了顿,想起明月公主的女飞骑,传闻果然不假,想必这位,应该就是被飞骑将军袁非月挂上去的“世族纨绔”。 “小娘子怎的不说话?” “小娘子好模样,长得跟小生熟悉的一人颇有几分相似......” 她收回视线,不顾头顶上这人新鲜的各种搭话说辞,神色不变的往里面走去,进入了监内。 国子监的大门是没有门槛的,只得平坦的一段宽阔路,这是根据先人所言:凡吾辈学子,皆是有教无类。 形式上看起确实没有门槛,但这无形的门槛,出身门第、家中钱财、所读书院等,其实早已筛选掉无数颗向学的贫寒之心。 姜如初进门后,便见院中央有一个醒目的大圆池,池对面是一片高大庄重的建筑,沿中轴线对称布局,最中间是庄严的主殿大成殿,旁边两侧是次殿...... 她收回视线,前方不远处有一座趴着沉睡的石鳌,可以看到石鳌头顶的金漆都被摸成光秃秃,只剩黑亮的一片。 这只石鳌,龙生九子之一,这是独占鳌头之意。 姜如初手有些许痒意,脚下情不自禁的就往那处走去,伸手正也想摸那鳌头一下的时候,忽的听到旁边草丛中响起一道狸子细细的叫声。 “喵......” 她手一顿,定睛看去,便对上草丛内一双可怜巴巴的小圆眼,还有那颗金黄色圆乎乎的大脑袋,正望着她喵喵叫。 姜如初一愣,手轻轻的落在石鳌上,朝那草丛中的小狸子试探的回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朝它走过去。 这小东西竟也不怕人,只是望着她喵喵叫,待她轻手轻脚的走近扒开草丛后,才发现这小狸子还穿着一件丝制的红色小夹袄,上头竟还绣着金线。 这小狸子显然是有主的,瞧着出身还不低。 姜如初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的将它抱了起来,这小东西趴着的时候看起来小小的一团,没想到抱在怀中后,竟如此沉重。 怪不得有一颗大脑袋,这胖乎乎的身子怕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的,定然是别人家中的爱物,平时精细喂养的,现下只在她怀中一昧喵喵叫,可怜见的。 她抱着这金贵狸子从草丛里出来,想着等会儿交给监内哪位掌固或典学,如此金贵的小狸子,定然一寻便能找到主人。 只不过今日这国子监内,竟是一片静悄悄的,她走进来这么一小会儿,来往也不见有几个学子。 姜如初抱着小狸子缓步往里走,路过一片扎着彩带的石碑,探头多看了两眼,见每块石碑上都写着许多进士的名讳,高中名次以及年份,还有家乡祖籍等。 这里应该就是国子监的进士碑,上面写的每一个人物,应是历年来从监内出去高中的进士,她抬眼细数,差不多将近两百来块石碑,若是每一块都写满。 怕是有上万数的高中进士....... 姜如初抱着小狸子无法抬手,便恭敬的俯了俯身,朝前方这一片石碑林的先辈俊才们躬身致意。 她轻抚着怀中软乎乎的小狸子,抬眼往四处廊院式的屋舍一扫,脚下迟疑。 正是疑惑,以及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侧面某条小路上快步朝这边走来一个青衣女子,随意探头看她怀中一眼。 轻轻一笑扬声道:“原是你,抱走了我的小橘喵。” 姜如初一愣,看着那年轻女子笑眼走过来,这时怀中喵喵叫的小狸子突然拖长嗓子,悠长的喵了一声,冲着来人委屈的叫唤一声。 来人一身浅青色衣衫,行走间在日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的闪着金光,待走近后,才能瞧清上头绣着极其精妙的金线,针法与这小狸子身上的如出一辙。 显然,这青衣女子就是这小家伙的主子无疑。 但这小东西叫得这般的可怜,还当真像是在诉说是她将它拐走的一般,姜如初连忙开口解释: “在下是在大门口的草丛内遇到这小狸子的,见它似乎同主人走散,这才抱它进来想着交给哪位掌固或典学......” 她一边解释,一边将这金贵小狸子送还到眼前人的怀里。 柳梦璃蹲身见了个礼,随即一笑,伸手轻点了怀中这顽皮的小东西的鼻尖一下,好笑的责备一句: “还来这套,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小把戏?” 她抬眼看向姜如初,见她一副担心被误会的模样,笑着解释道:“不必多心,这小东西并非走失,她啊就是故意的......” “趁我不留意就到处跑,就想旁人能抱抱她,夸夸她胖乎乎的小模样,这国子监来往的师兄师姐们,就没有不认识她的。” 但因着今日这样的日子,柳梦璃生怕她跑到东面去冲撞了贵人们,这才难免担忧的四处寻找。 姜如初有些意外道:“这小狸子竟如此聪慧?” “可不是,方才怕我责怪,还想冤枉你呢......” 第289章不减风采 “可不是,方才怕我责怪,还想冤枉你呢......” 柳梦璃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眼,笑问道:“你应该是今年八月乡试各地前来入学的高中举人吧?” 姜如初点了点头,正好询问道:“请问这位师姐,不知四门学的率性堂该往何处去?” 国子监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和律学、书学、算学等六门主要学舍,前三门注重培养博文广识的通才,后三门注重培养专擅一技的专才。 国子学是皇亲贵戚以及三品以上的勋官之子,太学是五品以上勋官的子孙和曾孙,而四门学则是七品以上的勋官子孙,以及庶人子弟中俊秀者。 似成克己,成师兄那般靠荫监进来的学子,家中必是有为官三品以上的长辈,不用想便是前往国子学的。 姜如初无祖荫,也不是专擅一技的专才,她是正儿八经靠科举考进来的学子,自然是要前往四门学的。 柳梦璃腾出一只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道: “从这处拐个角,绕过那片园子就是四门学的率性堂,不过你得先去明伦堂那边......” 她笑了笑提醒道:“找录事大人报个道领入门牌,不然你可进不去,咱们这里斋舍进出都要用这牌子才行。” 姜如初顺着她手指的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十分感激的点点头,幸好遇到这位师姐,否则她还要多跑两趟冤枉路,她拱手致谢: “多谢这位师姐指路,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柳梦璃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小民生,没资格去任何斋舍进学,你堂堂四门学的俊才,何须知晓我这无关之人的名讳。” 她扬起怀中小狸子的一只小爪子,朝眼前怔愣之人挥了挥道:“小橘喵,同这位姐姐作别啦......” “橘喵?” 柳梦璃笑着转身说道:“对呀,我这小狸子就唤作橘喵,以后你要是再在这草丛边上瞧见她,不必理会.....” 姜如初默然看着这位师姐走远,原来她竟是一位民生,怪不得瞧着如此富贵逼人,却言行谨慎低调。 国子监内的民生,也就是例监,是家中无官至高官者却富贵至极的人家,通过纳栗的方式,为家中后辈捐出的一个入学名额。 简单来说,就是掷金买个挂名儿的。 姜如初收回视线,正要转身朝明伦堂的方向而去,那边走出几步的柳梦璃突然回头。 扬声提醒道:“你去东面的明伦堂时,可别走岔了,瞧见那边热闹的赏花宴记得绕开,千万别冲撞到公主.....” 姜如初再次抬手,谢过这位好心师姐的提醒。 原来是公主在办赏花宴,怪不得今日这国子监内如此的安静,来往也不见几人,这富丽天下的盛京城里,只那么一位明月公主,尊贵至极。 姜如初去到明伦堂那边时,那位录事大人瞧见她还好一番打量,嘀咕一句:“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并非每个高中前五十名的举人,都会来国子监入学,许多读书人家中艰难,即使高中举人,要在盛京常住也是诸多不易。 有些举人便会放弃自己的名额,还有高价转卖给旁的读书人的,此举也受国子监默许,毕竟家境清寒者也无法强迫。 现在快至十二月,各地的举人和解元能来的,基本都已到齐,姜如初这位唯一的女解元还曾十分受人瞩目,许多人都曾十分好奇她的模样。 迟迟不见她前来,许多监生,包括这位录事大人,都以为这位女解元因家中清寒或离得远,已然放弃了。 姜如初拱手解释道:“家中事多耽搁些许时日,因此来晚了一些,还请大人核查学生的身份。” 要交代好女学之事,的确让她耽误了不少时日。 录事大人检查了眼前人的身份文书,翻了翻今年送上来的各地举人的名册,这才点了点头。 “确实是凤台县的女解元,等着......” 他起身去后面挂着的一排排小木牌中寻找,找到一块暗红色点金漆的小牌,这才返身回来。 递到她的手中,麻木抬手:“恭贺姜解元入读国子监,拿上您的身份牌,前去四门学的率性堂入学吧。” 姜如初接过自己国子监的身份木牌,低头拱手一礼:“多谢大人。” 她走出明伦堂时,拿着手上的木牌翻看端详,上头有写着她的身份:四门学,凤台县姜氏女如初。 这时,那边的小径上走过来两个脚步匆匆的侍女,二人正在低声焦急商量什么。 待从姜如初身边急步走过时,二人也并未分心,只是其中一两句焦急之话却落入她的耳中。 “殿下也不知何时会到........” “咱们三催四请......难不成他还敢在殿下的后面姗姗来迟不成......” “那霍郎君怎的不识好歹,殿下特地为他办的这......” 两个侍女后面的话随着逐渐走远的脚步,显得愈发的不清晰,但姜如初也听清了其中几个关键的字眼。 原来如此,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这赏花宴,应当是明月公主特地为霍衍舟那人举办的文宴。 在国子监内饮酒作乐看戏听曲儿自然不行,但却推崇办文宴武宴,诸如琴棋书画、骑马射箭这等雅事。 前世的霍解元便是名动盛京,连中四元加上他的好皮相,曾引得无数的名门贵女倾倒,重来一世,即使他并非连中四元,也依然不减其风采。 原来明月公主竟也如此青睐于他。 姜如初朝那座掩映在丛林间的园子遥遥看了一眼,隐约能听见嘈嘈切切的琴音,以及若隐若现的嬉笑声...... 延伸入内的小径还隐约能瞧见忙忙碌碌的下人,不用细想,便能知晓是何等的热闹。 姜如初收回目光,朝四门学的方向而去。 第290章九斋 四门学有初级的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中级的有修道堂、诚心堂,高级的有率性堂。 盛京子弟以祖荫进国子监的,皆要从初级的斋堂开始入读,靠每年积攒学分才能逐渐升上来,而通过科举高中而来的,一般都是去中级的斋堂。 但姜如初身为解元,一郡魁首,那自然又是和旁的举人有所不同,她可以直接进入最高级的率性堂。 率性堂也分有好几个斋,她寻着自己的身份木牌上的“九”字,在前面这一排的斋舍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才发现,她的这个九斋。 竟然在独立于这一排的斋舍之外,伫立在最后方。 姜如初走了一大圈,终于找到这一处廊院式布局的斋舍,前方松柏掩映,后方竹林相依,倒是一处十分清静雅致的好地方。 和外头的雅致不同,展示身份牌踏进这院门后,她一眼看到的却是非凡的热闹,和各式各样奇异的场景..... 院子正中央,有一年轻男子身材修长,衣衫飘飘十分儒雅,下方却打着赤脚,脚上沾满墨汁,正落下一个个的大字。 行动间像是在行舞......竟是在用赤脚行书。 姜如初怔然一瞬,抬眼四扫,几处廊下皆是或坐或立的读书人,有专心攻读的,但许多更为显眼的,都是各有怪异。 有喃喃自语的,有边哭边读的,还有正愤慨高歌的...... 好生热闹。 姜如初轻轻抬脚,从左侧的这一处游廊走进去。 廊上,有正在吟诗的一个年轻女子,一边哽咽的吟:“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边泣涕涟涟,十分入情的模样。 再往前两步,还有正手持书卷,焦躁的揪发髻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为何要这样写,下一句为何要这样写......” 念及此处,她倏地拎起自己的发髻,将自己的脑门往旁边的红柱上哐哐撞,顿时吓了路过的姜如初一大跳。 “这位师姐.......” 姜如初想要上前劝阻的话刚一出口,迎面忽的有一个穿着鸦青色薄袍,掐着兰花指的年轻男子神神叨叨的向她冲过来。 她的话瞬间一顿,不解的对上那双打量的眼。 他面容上那两道又宽又粗的眉毛,尤其醒目,生生将那张还算清俊的脸割裂成粗旷的画风。 看到前方这陌生女郎的第一眼,那两道粗眉瞬间一竖。 这男子脚下生风般几步就到了姜如初的面前,紧紧盯着她的脸不错眼的看,嘴里还不知在叨叨些什么。 “保寿官疏淡,监察官却端正光彩......五官俱不相成,却隐有开阔之势......” “.......招惹是非,多事之相啊!” 面前这年轻男子仔细观察一番,得出这个结论后,神色渐变,恨不能跳开三丈远,赶忙收回视线,不再多看她一眼。 “三清庇佑,三清庇佑,小徒无意沾染,霉运退散.......” 这男子快速闭了闭眼,嘴里念诵两句,手指一直掐个不停,随即慌慌张张的快步走了。 姜如初怔然一瞬,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了一眼那男子有些匆忙逃离的脚步。 只能无言一瞬,这九斋,竟还有修阴阳学的? 她继续往前走去,穿过这一处游廊,进入到斋舍内,里头弟子也不少,但都在各忙己事,瞧着都专注得有些过头...... 姜如初扫了一眼,她又退出来,在周围逛了一圈。 偌大的九斋里,除了一堆行为怪异的弟子各自忙碌,她没有瞧见任何一位讲学的博士或助教大人。 难不成今日无人讲学? 这时后院繁郁摇曳的紫藤下,正好有个梳着高髻女子背对着她蹲在地上,长裙曳地散开成一朵藕粉色的花。 “这位师姐.......”姜如初走上前去,唤了一声。 地上那女子回头,粉面上是一双泛着冷光的星眸,无端让人有种不搭的感觉,她只是沉默着冷眼盯着来人。 姜如初一怔,拱手一礼。 语气更温和一些询问道:“这位师姐,不知博士大人何在?在下是新来的弟子,前来入学。” 地上那人眼神更冷了一些,冷然开口道:“谁是你师姐?” 一道明显声线粗一些的男声响起。 顿时让姜如初愣了又愣,眼神不由得在这人的前面一扫,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将一位师兄错认成师姐。 她赶紧改口致歉:“对不住这位师兄,在下一时情急,没来得及细看......” 其实她就算细看也未必就能发现。 谁能想到这堂堂国子监内,有弟子会光天化日之下男扮女装,更何况,这位师兄还颇有几分雌雄莫辨...... 蹲在地上的男子缓缓起身,这时才能发现他的身量明显比一般女子高大几分,这身衣裙在他身上都显得十分娇小。 他收回些许冷意,只是眉宇间的烦躁依然有一些不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后院这一处花圃,是我的地界。” 姜如初一怔,怪不得这后院只有这么一个人,原来是自己误闯了别人的地盘,她再次拱手致歉,“对不住这位师兄。” 她余光不由一扫,隐约看到这位师兄方才蹲着的地上,摆放着一些笔墨,似乎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美人图。 这时,旁边插入一道气咻咻的声音: “谁说是他的地界了,这位新来的小师妹,不必理会他,这里的花都是我种的,我若不乐意,这片花圃谁也进不来。” 姜如初闻声看去,便看见旁边的花丛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胸前环抱着一盆奇异的委角长方盆花景。 薛素香走到近前来,眉眼透着冷硬,身上凌乱的衣裙都是沾染的枯枝败叶,显然方才是一直蹲在旁边的花丛里。 她看了旁边那人一眼,气哼一声,回过头道: “这位师妹,不必理会这闲人,他就是画不出公主的神韵,要拿旁人撒气呢,我才是这片花圃的主人,我许你进来了。” 见姜如初的眼神一直落在她面前的这盆梅花上,她别有意味的笑了一声,询问道: “怎的,觉得好看?” 第291章好人才 “怎的,觉得好看?” 姜如初一笑,不置可否。 这位师姐手中的这盆梅花,底部是老掉的梅桩,似奇石怪峰,而那怪异的“山石”之间,“长”出生机勃勃的花梅枝条,有种奇异的老树开新花之景。 这是一盆劈梅,用的是移花接木的花艺之法,将年份久远的梅桩劈成两半,接上新长的梅花枝条,接上容易,但想要其长久的存活却不易。 这极其考验花匠的手艺。 现下这位师姐手中的这盆劈梅,形状奇特古雅,根部疙里疙瘩,上头的梅花却已具姿态,正含苞待放,显然,这位师姐的花艺超绝,已然成功。 薛素香爱好孤僻,本也不喜欢与外人搭话,方才出言不过是为了故意要气旁边那人。 此时见这位师妹沉默,眼中似闪过一丝惋惜,她怔然一瞬,语气莫名轻了两分:“怎的,你觉得这劈梅不好看?” 姜如初怔然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没有说好不好看,只是淡淡微笑的说道:“师姐种劈梅的技艺,实在高超。” 活生生的老梅树被劈成两半,才有了这古木新花的奇景,而为增添古朴苍劲之美,还要将部分枝干剥去老皮,露出里面的新木,再刷上黑矾,使其色泽黝黑。 这梅身价定然不低,但这病态之美,她实在说不出好看。 薛素香闻言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飘忽。 “这是自然,这棵老梅桩可是旁人花重金求的,二十五年的老梅交与我手,要是这还养不成,今日公主殿下怕是要失望了.......” 原来是公主殿下,看来这应是今日赏花宴所用之物。 姜如初看出她笑容之下的复杂,出言道:“这老梅桩能到师姐的手中,才有机会焕发第二春,若是落到旁人手中,怕是此时早已是枯木一截。” 要趁老梅桩被伐下来的当日,水分还未流失时便第一时间移花接木,细心栽培,相当于是在给这老梅“续命”。 “细算下来,师姐也算是救了这老梅一命。”她微笑道。 薛素香怔然一瞬,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笑容,与姜如初交换了姓名,这才知晓她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女解元。 顿时拍手一笑。 “原来是你啊,师姐我可是久闻大名,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好人才,肯定得来我们九斋!” 姜如初一愣,“为何?” 薛素香骄傲微笑,“你种地解元的大名,咱们国子监内可都传遍了,但似你这样的人才,旁的斋舍哪里容得下。” 唯有他们九斋,群英云集,才配得上她。 听闻这位解元师妹,最喜在田间地头背书,薛素香便十分大方道: “这整个后院都是斋里拿给我施展的,师妹你若是以后想种些什么,只管来,我把西面那一片分给你......” 某人顿时哑口无言,有些哭笑不得。 薛素香顺嘴替姜如初介绍旁边那人,“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姓薛名继平,少时制画成名......” 旁边的花架下,薛继平已恢复方才的姿势正在埋头作画,但他带着催促之意的声音却随之响起: “盆景既已备好,还不快些给公主殿下送去,今日的赏花宴,没了这盆劈梅,公主殿下怕是要不高兴了。” 薛素香笑容一顿,飞快的扫了他一眼。 哼笑道:“急什么?还有今日的柳枝没插呢.......再说,你自己个儿的画也没画好,竟有闲心来操心我的事。” 她回过头来,似在与姜如初闲谈,其实是在嘲笑旁边的人,“这有人呐......见旁人画美人画得出彩,也想有样学样,殊不知只是东施效颦,徒增可笑......” 花架下,薛继平脑门上的青筋直跳,但他现下正在收尾,只得一言不发,默默受了自家妹妹这气。 地上这幅美人图,构图精巧,人物传神,一笔一画都透露出这作画之人的用心与珍爱之情。 可薛继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制画本是擅长山水花草,若不是为了公主殿下,他又何必如此苦恼,明明那人已告诉他画美人的秘诀....... “萧九那家伙告诉他的,画美人就要着女装,梳女子的发髻,才能身临其境,下笔如有神......” 薛素香将劈梅放到门口,等着一会儿有席宴上的下人来端走,这才领着姜如初坐到一旁的石桌边上。 “那萧九往日画美人,不都是席地而坐,想画就画,什么时候见他穿过女装,那话一听就是戏弄人的。” “可我这失了心的兄长竟然相信了,没办法,为了公主他自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分不清什么好赖,一股脑照办不误。” 说到这里,薛素香顿了顿,解释道: “萧九,便是那萧氏嫡长子,名唤萧绸,也就是今日大门口挂的那厮,你从外头来,大概也瞧见他了......” 这厮独爱美人,举止轻佻,常行一些无礼之举,因此也经常被袁非月挂到大门上,他算是那上头的老熟客了。 她好言提醒道:“姜师妹,你新来国子监,可得小心这个下流胚子,要是在斋舍里单独遇见他,可要快些跑远。” 姜如初笑了起来,这国子监内,还当真是奇异人众多,但那萧郎君当真是独爱美人?今日进门时,他连她都调戏....... 她询问了一些薛师姐这率性堂之事,才知晓今日是九斋几位博士和助教大人的休沐之日,怪不得这斋舍里也不讲学。 国子监乃盛京官学,在监内传道授业的先生大部分都有官职品阶,官职最高的是从三品的祭酒大人,由他执掌整个国子监,其次是从四品的司业大人。 四门学的博士和助教,也都有正七品和从八品的品级,既是食朝廷俸银,那自然也与朝廷官员一般,每月都有休沐日。 “看来我今日当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 姜如初不由无奈一笑,不仅是公主的赏花宴,也正好碰上师长们的休沐日,怪不得今日国子监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没事,就算不休沐,几位大人也时常是端坐上方,总让大家自行研读经史呢,你想看书去藏经楼便可。” 薛素香忽的搬出一个托盘,上头静静的放着一枝细柳,她单手支撑着下巴,苦恼的盯着眼前的难题。 悠悠叹道:“反正学,是不讲的,但那试却是要考的......” 第292章无根之物 “反正学,是不讲的,但那试却是要考的......” 姜如初一愣,看来这国子监的先生们,比云川书院的先生们还要闲散,对弟子的自觉性要求更高。 石桌上摆放着一壶花茶,姜如初本是口干舌燥之下随意啜饮一口,不想那沁人心脾的透凉感和回味在嘴里的花香,着实让她惊艳。 忍不住夸赞道:“花香清新,茶味甘醇,师姐这花茶,怕是取那茶花晒干后腌制过,再与茉莉花混合,泡过两次后,才能取得这般清透的茶汤吧......” 薛素香闻言抬眼看来,点了点头赞道:“没想到师妹也能懂花茶,许多正经的品茶人,都觉得我这花茶上不得台面呢。” 姜如初闻言一笑,“花茶亦是茶,品茶何分什么高低贵贱,我倒觉得师姐这花茶颇为清新别致。” 见薛师姐盯着眼前那托盘上的柳枝苦恼,她疑惑道:“师姐方才不是说要插柳枝,怎的也不备个花瓶儿,尽盯着瞧?” 薛素香叹口气道:“就是不知该如何下手,近日天天都摆弄这柳枝,什么琉璃瓶儿、陶瓷瓶儿、青瓷瓶儿都用过了......” 飞骑将军袁非月亲自领人去城外护城河边上,摘的那第一棵垂柳最顶上的那一枝,只因那“盛京第一俏郎君”曾说过的一句:万般好颜色,莫如柳梢头。 姜如初看向那托盘里的一枝细柳,喃喃道:“......盛京第一俏郎君?” 薛素香双手支着下巴,“嗯”了一声。 “这是公主殿下用来讨那霍郎君欢心的,要求每日不重样儿呢,今日我着实不知该如何让那霍郎君展颜了......” 盛京众多的郎君中,才貌出众的不知凡几,但那霍郎君可是公主殿下亲口认可的,盛京第一俏郎君,说他的相貌和才学在京都再无对手。 她沉思道:“既要别致,还要有新意......” 姜如初看了一眼薛师姐苦恼的模样,扫了周围一圈,起身走到一旁的花丛边上,从那里堆放的几个土陶罐中挑了一个。 微笑着走回来道:“师姐,既然你不知该用什么瓶儿来摆弄,不如就用这个吧。” 薛素香见她拿着一个破旧的陶罐回来,神情意外道:“这罐子是我种花儿都嫌弃的,堆放在那处不过是为了积攒些雨水......” 什么白瓷、青瓷、陶瓷的公主都看腻了,如今确实是想看个新鲜,可若真要拿着这个破土陶罐呈到赏花宴上,那些贵人怕只会是嗤之以鼻。 姜如初将那土陶罐拿到近前来,这陶罐周身不仅饱经风霜,边上还裂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细看之下的确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她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这细柳终究是无根之物,在花瓶儿里不过两日就会枯败,不如就将它种回土里吧。” 原来是种到土里? 薛素香一愣,喃喃道:“无根之物,柳枝扦插到土里,确实能生根再长,可是这般种回去,公主能满意吗?” “更何况,姜师妹你的这个土陶罐也不行,真要种的话,咱们也得换个好些的花盆什么的.......” 姜如初笑着摇了摇头,“还真就要这个罐子,才能别有一番新意,师姐若嫌它粗陋,让师妹我来给它收拾齐整,你再瞧瞧看。” 薛素香愣了又愣,但方才这一番交谈之下,她已然感受到这位师妹也是个雅致人,插花品茶都是信手拈来。 忍不住轻轻点头,也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别致新意。 那边花架下的薛继平已经将作好,只是他左看右看仍觉不满意,见这边两人竟开始搬来笔墨,拿着一个破陶罐,不知在鼓捣什么。 他微微皱起眉头,扬声提醒道:“妹妹,赏花宴正午就要开始了,你的那些花儿可是此次的主角,若那时还没到,小心公主责怪。” 薛素香闻声抬头,轻哼一声:“公主才不会责怪我,她最是宽厚大度,我看你是怕我在你的前头赢了公主的欢心吧。” “咱们可事先说好了,谁先得到公主的夸赞,谁就算赢。” 这两兄妹一向都十分的敬仰公主,平时也最爱在这上头较劲,非要将对方比下去不可,谁若是能得公主一句夸赞,那可真要是得意好些日子。 薛继平现下还穿着女装,浑身都是别扭,画儿也没画出他心中公主神韵的万一,正是烦闷时。 闻言难得也反哼了回来,“比就比,我还不信,公主就算不喜欢我这幅画,还能喜欢你们那个破罐子。” 薛素香重重的朝自己兄长哼了一声,暂时没有说话。 只是看向这位师妹手上的那个罐子时,神情也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一丝疑惑,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待姜如初将那个罐子整理出来后,着实将薛素香看得愣了又愣,忍不住拍案叫绝。 “姜师妹啊,我今日可算知晓,传闻果然不假,你当真是个妙人......” ———— 园子内烧着几个巨大的火盆,微微泛红的炭火将此处的景色与外头的冷风隔绝开,烘托出一阵阵的暖意。 新搬来的一盆盆奇异的花景,也在这股绵绵不绝的暖意之下,或含苞待放,或娇艳多姿,千娇百艳,令人惊叹。 奴仆们有条不紊的摆放着席宴所需的金银器具,精心呵护着这些娇贵的花儿,只等这一场赏花宴的贵人们到齐,观赏点评。 现下已有少许头戴华冠,身着丝绸的男子和女子混坐到一处,或坐或立,或赏花或品茶,皆正高谈阔论,热闹不已。 旁边有侍女在专心煮茶,席宴中间还有琴师在垂首弄弦,嘈嘈切切的琴音,给这场赏花宴,更添了几分韵味。 男女交杂的画面,让最上首目光疏冷的霍衍舟,神情中更添了几分雪巅般的清寒冷冽。 “霍郎君,怎的今日瞧着不高兴呢......难道是因为公主还没来的缘故,让郎君心下失望了?” 下首一位面容精致,眼尾上挑的郎君,别有意味的看向上首这人,言辞犀利的询问道。 霍衍舟面无表情的看过来,疏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第293章赏花宴 霍衍舟面无表情的看过来,疏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不咸不淡的说道:“贺郎君平时可是只跟公主说话的贵人,今日还能关心在下的喜怒,当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贺知礼听清他咬重的贵人二字,脸上洋溢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语气带上一丝戏谑,悠悠道: “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郎君说这些,可不就是见外了。” 霍衍舟眉头一动,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站在他旁边的左世才却忍不了,哼了一声怼回来:“贺郎君,我若采兄跟你可不是同一种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贺知礼闻言瞬间笑了起来,笑得似乎连眼尾都带上一丝红晕,好像觉得这样的话十分的可笑。 他看向对面一直闷不吭声喝酒的周长济,笑嘻嘻的问道:“周郎君,在下向来愚笨不堪.......” “您可是今年的亚元,可否给蠢人解释一下,今儿咱们这里到底谁是燕雀,谁是鸿鹄啊?” 周长济手上倒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瞥了他一眼,尚还未来得及搭话,就被门口走来的一道气冲冲的声音打断。 “要跟你这蠢物解释清楚,太冲这亚元怕也是不够的,等那位女解元来了,看她能不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吧!” 来人脚下生风,衣衫翻飞的走来,出口的话不仅贬低了他,连带着似乎也对那女解元不屑一顾。 杨正嫌恶的看贺知礼一眼,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走到周长济的席位上,大剌剌的就直接坐了下来。 对他亲昵的称字,唤了一声太冲,显然是亲近的。 下首席位的一位女郎见状调笑一声:“杨郎君,今日又是谁点了您这根炮仗,刚进门就开始炸了......” 杨正气哼一声道:“还能是谁,听闻昨日那姓姜的女解元已经到了盛京,看样子她还当真是想来咱们国子监读书。” 一个靠着谄媚讨好主考官的解元,自个儿乐呵便算了,跑到他们这英才云集的盛京来,还当真不怕被揭穿了那层皮! 周长济看了一眼旁边这人并未脱去的鞋袜,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伯明,将你的臭脚给我拿远一些。” 杨正再次听到他如此熟悉的嫌弃语气,脸上的气儿顿时消失,这都多少年没再见他,这副嫌人的模样简直亲切无比。 “太冲啊,你回来这许久都不肯出门,弟弟我想见你一面都难,还当你被那女解元气得一蹶不振了......” “等见到她,我倒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席上乐声悠悠,各处的郎君和女郎们都在闲谈赏花,上首的霍衍舟垂下眼眸,静静的等待着今日宴会的主人到来。 贺知礼支着下巴,正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左世才像条哈巴狗儿似的,围着那姓霍的打转,活像那是他爹一样。 一会儿问他吃不吃葡萄,一会儿又要拉着他去赏劈梅...... 这边的席位上,周长济这下是连安静的饮酒都不行了。 听着旁边这人对素昧平生的姜如初念叨个不停,怀有如此大的恶意与不满之意,言辞间都是愤怒。 他一把扯回自己被拽在手心的衣袖,莫名皱眉道:“是我被她赶超,我尚且没说什么,怎的你如此大的不满?” 杨正闻言顿时重重的的哼了一声,“哼,可不单只为你,当年老师被她羞辱回京,弟弟我可是早就憋着一肚子气。” 他的老师,便是当年去云川书院任教的那位乔先生。 姜如初当年在堂上任这位乔先生抽书而背,领着一大堆女弟子结业而去,气得乔先生几日不行课,后来心灰意冷索性回了国子监。 而杨正,便是这位乔先生唯一的入门弟子。 周长济眉心一动,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 “前两日我刚去国子监报道,偶然遇到乔先生时,他老人家还曾向我问起姜如初,瞧着也不似有怒的模样......” 杨正顿时嗤了一声:“那是老师不计较,他老人家一把年纪,学富五车,还要跟一个小女子计较,那不是跌份儿?” 老师一片传道授业之心,讲经说学在国子监也是大名鼎鼎的,要不是看在他们杨氏的面儿上,他才不会去那破书院...... 他恨恨道:“老师平白受此大辱,被一个女弟子欺到头上来,他老人家不好出面,我作为弟子,难道还能生生看着?” 周长济收回视线,啜饮一口杯中之物,“怕不是要替老师出气,而是你自己不服气吧。” 杨正顿时不满的看他一眼,“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老师,其次不也是为你?” 他亲近的凑过来,气冲冲的念叨道: “你堂堂周氏嫡子跑到那破书院待了这么些年,咱们都等着你一鸣惊人后回来,结果不知忽然被人截胡,难道你就不生气,你就不......” “不生气。” 周长济淡定的出口的三个字,平静道:“才智不如人,还要生怒,伯明,你是否太小看我。” 杨正剩下的话一噎,顿了好一会儿,古怪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人这次回来有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他瞬间气咻咻的坐到一旁,瞥他一眼道: “太冲你这话说得,我怎会小看于你,若是才智不如人,那咱们自然是要甘拜下风的。” “但那姜如初凭的是真才实学吗?她不过是凭着一篇女学论投了那崔易贞的喜好,投机取巧,不择手......”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悦耳的笑声,打断了杨正气冲冲的话。 随即一道明媚张扬的声音响起:“杨伯明,你若是不服气,大可叫那女解元来同你比过。” “在这背后说人家的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哦!” 席上所有嘈杂的声音顿时一静,众人顿时整衣敛容,正襟危坐,齐刷刷看向同一个方向。 第294章明月公主 席上所有嘈杂的声音顿时一静,众人顿时整衣敛容,正襟危坐,齐刷刷看向同一个方向。 门口走来两排貌美侍女,为首的一个年轻女子最为耀眼夺目,她一只手轻轻的搭在身旁侍女的手臂上,指尖涂着鲜红的丹蔻,瞬间收集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当今陛下无子,其他亲王郡王早就发配偏远,唯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公主殿下格外纵容,是以除太后之外,怕天下女子再没有比这位更尊贵的。 “恭迎明月公主。”所有人起身拱手,皆是低着头颅。 明月公主面容尊养得极好,瞧不出已二十有六,她的发髻高高盘起,额前垂下一条细碎的流苏,顶端的珍珠随着步伐轻轻摇晃,从众人身前走过。 开口正是方才那道明媚的声音: “杨伯明,背后说人小话,可并非君子之举,本宫倒是觉得她那篇女学论写得颇有几分出彩......” 杨正低着头,闻言心下轻哼一声,嘴边的话却吞了下去。 明月公主不仅尊贵,也生得极美,纤眉朱唇,眼尾微微上挑,与生俱来带着一丝睥睨与傲然,仿佛天生所有人就应该匍匐在她的脚下。 她这一开口,席上顿时响起一片齐刷刷的迎合声。 “公主殿下说得极是......” “今日赏花宴诸位不必多礼,平身吧。” 众人这才直起身子,看着那道尊贵的身影走到最前方。 贺知礼微笑的看着来人步伐从容的走近,见她一眼都没看他,也只是笑容不变的端正落座。 明月公主的目光只落在上首一人身上,观赏打量的眼神一错也不错的盯着他,缓缓走近,直到走到他旁边的主位上坐下,开口第一句便是: “若采,这才几日不见,本宫瞧你这容色似更甚些许。” 她轻柔到有些呵护的语气,像是怕惊扰静落花上的蝴蝶。 今日的霍衍舟其实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但他仅是一身月白色的纱金衣袍,加上清冷得有些薄凉的眼神,便像是冬日初雪般,皑皑而立,令人移不开视线。 感受着身旁这人不错眼的打量,像是在欣赏一件器物般。 霍衍舟薄唇微抿,眼眸低垂,“多谢公主殿下赞誉。” 一旁贺知礼闻言,笑意加深,席位上大多的郎君都不约而同的互相悄悄看了一眼,女郎们都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脸上笑意不变。 殿下爱俏,在座无人不知,而且能被公主殿下请来这席宴上的,无一人是姿色不佳的。 席上乐声一转,弹起了殿下一向最爱的《极乐吟》。 明月公主环视一圈,下一句话便是:“赵家两兄弟今日怎的没来......” 这赏花宴,旁人赏的是那边上被暖盆精心呵护出来的娇花,而对公主来说,她赏的花,却是这满座的好颜色。 赵家满门俊俏,父美子俊在盛京是出了名的,在霍衍舟没有来盛京之前,公主不论出行还是办宴,总不忘这兄弟二人。 贺知礼微笑起身,眉梢一挑,语气慢悠悠回答: “听闻昨日那赵荣祖不知是在哪里摔出一身伤,今日似乎连床也起不来,赵光祖心疼弟弟,在家照顾呢。” 他瞟了一眼公主旁边的霍衍舟,笑容未变,慢悠悠的语气却忽的带上两分幽怨道: “亏得殿下有了新人还不忘咱们这些旧人,赵家两兄弟要是知晓,怕是残了也得欢喜的连忙赶来......” 听着他这般露骨的争宠话,霍衍舟神情不明的皱了皱眉,在座的众多世族郎君也都皱起眉头,眼神不屑的轻嗤一声,显然十分不耻。 虽众人都知殿下喜好,但大多人都是逢迎一二便罢,似这般不要脸当场争宠的,还真就这么一个下作无颜之人了。 明月公主并未追问这赵荣祖的伤势如何,只是神情略有些遗憾:“少了他们两个,今日这赏花宴可就少了两分颜色......” 贺知礼完全视周围的鄙夷为无物,眼神只落在主位这一人的身上,笑容幽幽的说道: “殿下入目无他人,少了旁的这几分颜色又算什么.......” 对面的左世才看他一眼,又看自己身前这人一眼,心下无比骄傲的轻哼一声,就你这不知羞耻之人,怎配与光风霁月的若采兄相提并论。 明月公主听这“旧人”话里话外满满的醋意,终于正儿八经的瞧他一眼,为他展颜两分,涂满丹蔻的食指往他的方向轻轻一点。 笑道:“你啊,惯是个心量窄小的,这再好的颜色,自然也还是百花齐放才有意思。” 席上一静,身为百花的众郎君神情各异,只能强颜欢笑。 “百花”之一的周长济听着这等轻佻话,只是面无表情的拿起酒壶,再次闷不吭声的继续饮酒。 旁边的杨正实在听不进前方这等露骨之言,现下早已是闭口不言,闷闷的坐在一旁,黑沉着一张脸。 而这时,明月公主的目光似乎才终于发现今日来了个新鲜人物,顿时神情一怔,一只手捂着嘴轻轻的“哎呀”一声。 惊呼一声道:“那边饮酒的人.....不会是.....长济弟弟吧?” 贺知礼的注意力无时无刻不在公主身上,也总是头一个接她的话,他闻言语气恭敬,却有些好笑的问道: “殿下,这几年您可是时常念叨人周郎君,怎的今日再见,却认不出了?” 公主爱俏是自幼就有,从前她便最喜缠着这周家嫡长子,也曾说过类似盛京无人能出其右的话,便是他离开盛京多年,也时常念叨他呢。 霍衍舟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这两年他在公主口中听过不少关于这人的话:满盛京无人能比得上你,但若那人还在,本宫可就又不好说了...... 周长济放下杯盏,起身行礼:“臣周长济,见过公主殿下,多年不见,问殿下金安。” 听他开口问安,明月公主这才终于敢确认是他。 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神情,有惊讶也有遗憾,更多的是痛惜,她轻叹惋惜道: “长济弟弟,你怎的,长残了.......” 满座皆是怔然之色。 第295章万般好颜色 周长济面色不变,平静的回道:“让公主殿下失望了。” 四周的人脸上皆是怔然之色,旁边还憋着一肚子气的杨正猛的一愣,不由打量了身旁人一眼,怎么都没看出哪里有残。 这卓尔不群的气度,这硬朗的侧脸线条,这笔挺的身姿,这金玉难显其贵的骄子...... 这俊眉修眼的,唯一不同就是肤色比从前深了两分,但丝毫不减其俊美,反而更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周围郎君都是一脸疑惑不解,连离公主最近的霍衍舟,疏冷的神色中也带上一丝不明。 唯有贺知礼笑得默不作声,暗暗可惜,本以为公主马上又该转移注意力了,方才乍然一见,他便早已知晓是这结果。 在旁人眼中只是深了两分的肤色,在明月公主的眼中,却已是最大的瑕疵,她皱眉轻叹道:“白玉染尘......” 乡野之地,终究是久待不得。 席上离得远的人都没听清公主这一声微叹,唯有离她最近的霍衍舟听清了这一声惋惜,眉心一动。 明月公主可惜的看了周长济一眼,将要收走的视线却在扫过他身旁那黑着脸的某人时,霎时一顿。 心下了然,却慢悠悠的出声询问道:“杨伯明,从前赴宴属你最爱高谈阔论,今日怎的一言不发?” 杨正闻言一顿,敷衍的拱了拱手闷闷道: “多谢公主挂怀,可今日诸君不是来赏花的吗?臣若高谈阔论,恐坏公主雅兴。” 明月公主对容色不错的人向来更多两分耐心,虽这杨伯明一身臭脾气,但却别有一番意思,若人人恭顺,难免乏味。 百花齐放的妙处,可不就在此处。 公主轻笑一声,直接点明道:“本官方才进门时说的话,你怕是还有不服吧,有什么尽可直言,若是藏着掖着,可不像你杨家人的作风。” 杨家父子都是这个烈性子,不管是老子还是儿子,在朝堂上还是私底下,那都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杨正憋着一肚子的气,出口的话便自带了几分不满:“公主殿下说的话,臣自然没有任何不服。” 明月公主眼中的笑意减了两分,淡淡道: “你话中对本宫没有任何不服,但这不服之意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怎的,是那篇女学论让你不服,还是那女解元惹了你?” 满座的高门郎君和贵女,都不由放轻了声音,席上只听得那悠悠的乐声不绝于耳。 说是赏花,可到此时,这些贵人也没有谁多看四周边上那些千娇百艳的花儿一眼。 知晓公主有些欣赏那篇女学论,杨正自是不会傻到当众诋毁这篇文章。 闻言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怒气道:“臣并非质疑本朝科举选才,也不谈文章好坏......” “但那姜氏女明明不过是投机取巧,碰巧遇上一位女考官,分明是专挑那崔大人喜好写的文章!” “这算什么真才实学,又对其他的读书人公平吗?” 此次科举只有会宁郡的乡试选用女考官,本就引得其他郡城的许多读书人愤然不平,偏还出了个女解元...... 在场许多人都对这个女解元态度不明,众人虽都各有惊讶好奇,但除了这位杨氏子之外,谁敢当众明目张胆的发出质疑。 此时上方的霍衍舟,垂着眼帘,叫人看不出情绪。 周长济拧着眉头听完杨正之言,面无表情的扫了一圈在座沉默的众人,静静的收回视线。 明月公主悠然一笑,随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伯明既有不服,找她比试一番,自然便能分出高下。” 杨正轻哼一声,言语中满是傲慢: “不论文武,臣自信不输,但臣堂堂杨氏儿郎,非要与一个乡野女子争个高低,传出去,岂不叫满盛京的郎君们笑话。” 自诩文武不输,可又不耻作比。 众郎君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还说能有一场好戏看呢。 明月公主闻言并未生怒,只是有些好笑道: “伯明,既如此不服不满,又何必再自恃身份......不然让她与你隔着帘子?” 对于这位尊贵至极的女子来说,她也有“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傲气,但这只存在世族高门之间,刻在骨子里的尊卑阶级,让她习以为常。 杨正轻哼一声,“这岂不是掩耳盗铃,还不是我在与她比。” 下首的贺知礼闻言似笑非笑,勾着嘴角道:“其实杨郎君也不必亲自与这女解元作比,还有其他方式.....” 正这时,门口的下人扬声道:“薛氏兄妹为公主殿下送来今日新柳,恭请殿下与霍郎君共赏。” “传!” 公主轻扬衣袖,扭头微笑着看向身旁人,“若采,你不是说这满园艳丽都不如一枝细柳,今日赏花宴,本宫可也没忘了你这偏好。” 满堂郎君闻言皆是互看一眼,神色不明,贺知礼似笑非笑的收回方才说到一半的话。 柳枝分明只是那霍衍舟的随口一说,意在无心满园艳丽,只愿成为那枝头新柳,日新向上,以此委婉拒绝公主殿下的错爱。 可公主殿下装作不明,偏要日日折下那枝新柳,其意便不言而喻...... 霍衍舟闻言神情不变,只是拱手谢恩:“多谢公主殿下挂心。” 这时,两个侍女并排着快步走来席上,一左一右,一人胸前端着一个盆景,一人双手捧着一卷画轴。 薛氏兄妹身份卑贱,乃是罪臣之后,只因皆有所长偶然得公主青睐,没有资格进入今日这场赏花宴。 所呈之物只能由侍女代劳。 但此时席上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种在土陶盆里的柳枝所吸引,纷纷眼睛瞪大...... 看到那别致的土陶盆被端到近前,明月公主也是忍不住一愣。 杨正方才气愤不平的表情一变,露出一个稀奇的笑容,忍不住出言赞叹道: “这薛氏女果真聪慧灵巧,当真好巧思啊......” 第296章人未至 此时,席宴上所有人的目光,皆被那侍女捧在胸前的一盆柳枝所吸引,俱都忍不住神情一怔。 那柳枝倒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下方那种着柳枝的土陶盆,却十分的不同,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只见那破旧的土陶盆被涂成花青色,画着一幅画,一群人众星捧月的仰望着一个姿态高雅的女子,画中人都只有身影而无五官容貌。 画艺粗陋,但这样却正好由人自行想象,也便没了美丑的争论....... 巧的是,那土陶盆上有许多的裂缝,正巧成了那女子身上飞扬的裙裾,而最大的那条裂缝,从那陶盆的正中裂开到女子的肩上,正好成了她的披帛。 更巧的是,这条“披帛”从公主的正前方角度看过去,对上那个豁口,正像是缠绕着那陶盆正中央种着的那枝细柳....... 细看之下,有一种无论这柳枝将来长得如何的昂扬,终究在这女子的披帛牵引之下,那柳枝更像是从这披帛之中而生。 这幅土陶画的妙处,不在正前方特定的角度,无法观知,于是那侍女便托着这土陶盆朝四周转了一圈。 在场许多人看的都是这土陶盆新颖别致的模样,只是从未见这样作画而觉得新奇,只有一部分人看出其中的门道。 席上看懂的几人纷纷笑而不语。 贺知礼扫了一眼明月公主脸上的明显的满意之色,随即视线轻飘飘的落在旁边的那位盛京第一俏郎君身上,瞧见他平静无波的眼神。 这人眼底那层浅浅的笑意便染上一丝嘲意。 在见到公主露出愉悦的笑容后,席上众人纷纷意会,开始花样百出的夸赞起来。 贺知礼率先开口:“今日这枝新柳,当真是别出心裁。” “好一幅美人图,画在这粗陋的土陶盆上,没想到也能如此出彩......”连容貌都瞧不见,可众人都默认这是一幅美人图。 “这画技倒不是多么高超,妙就妙在利用土陶盆的破裂之处作画,可见这作画之人心思玲珑。” 霍衍舟收回视线,没有再多看第二眼,他身后的左世才一开始也觉得这画颇有几分巧思。 但随后听到众人此起彼伏的夸赞后,便开始迟疑起来...... 左世才俯低身子,皱眉道:“不就是个土陶盆,上了些蓝草颜料,确实有几分巧思,但画技还不如若采兄你呢,怎么他们一个个的这般吹捧?” 在他们平陵府,乡野间有穷酸买不起颜料画纸,便是如此制画,盛京高门的郎君们,也这般的雅俗共赏? 霍衍舟闻言不冷不热的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意味,左世才哑然直起身子,好吧,兴许就是这盛京高门的郎君们,确实没见过世面,就喜欢这等野趣。 “这薛氏女果真聪慧灵巧,当真好巧思啊......” 听到杨正的夸赞,旁边的周长济眼眸一动,不错眼的盯着那土陶盆打量,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席上不少贵人开始对这薛女郎产生好奇,不禁提议道: “公主殿下,这薛氏花匠如此费心,听闻您这赏花宴的花儿大多都是出自她手,如此的妙人儿,您怎么不请她一同来赏花?” 杨正是见过薛素香的,那女子种花的技艺万中无一,是个好花匠,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她作画的心思竟也如此玲珑。 他看向主位上的明月公主,眼神里都是欣赏之意。 也附和道:“殿下,薛氏女聪慧灵巧,不如就请她来赴宴,也正好与臣等讲一讲这周围各种奇花的种植技艺。” 杨正此人性情便是如此,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上方的明月公主今日显然心情甚佳,闻言也并未有任何的不悦,微笑的看了身旁的霍衍舟一眼,轻轻点头应承道: “能令诸君如此欣悦,薛氏女当赏,来人,去请薛素香。”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土陶盆上,瞧着正站在席位中间的两个侍女中,另一个手中还端着一卷未曾展开的画轴。 贺知礼笑吟吟开口询问道:“殿下,那还有一幅画,应当是薛继平为您所作,不知您可要展开一观?” 那薛氏子并非是头一次画公主,除了第一次公主打开只皱了皱眉便收起来后,后来的许多次,她便不曾再看过一眼。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 明月公主闻言抬眼,目光随意的在那幅画轴上扫过,显然兴致缺缺,并无想要打开的欲望。 她漠然吩咐一句:“......收起来吧。” 明月公主出身高贵从小赏遍名家,这眼光自然是高,一般的俗物可入不了她的眼,方才土陶画能让她展颜,只因那份巧思。 此时她方才想起一人,轻轻叹道:“若论画美人图,这盛京城里怕是无人能比得上那人了......” 听公主口中的“那人”,在场的众人瞬间都知是谁。 席上众郎君纷纷点头,“不错,萧郎君别的不提,画美人却是天下无双的,尤其为殿下画的那幅午间小憩图,臣等也是惊叹不已。” 萧绸原本是趁着公主不留意,偷偷躲在一旁画的,公主知晓本来要揪其问罪,不想在看到那幅午间小憩图后,难得展颜,便放了那家伙一马。 公主的宽厚仁德,在座的众人都是钦佩不已。 贺知礼闻言笑嘻嘻道:“不过可惜了,今日的萧郎君,还在那大门口上挂着呢。” 明月公主闻言一顿,经身旁的侍女俯身提醒,她似乎这才想起这件事,随即轻笑一声。 这萧绸画艺虽好,可惜是个混不吝的。 “本宫险些忘了......这人昨日不知哪儿来的狗胆,竟敢偷摸去非月的府上,被她挂起来倒也不冤枉。” 席上的众人纷纷露出吃惊的神情,这萧绸平时言行无状也就罢了,敢去惹公主的飞骑将军,当真是狗胆包天啊...... 杨正一向瞧不上萧绸那浪荡子,闻言轻嗤一声: “挂在大门上算什么,臣看那狗东西脸皮子厚得紧,半分没觉得羞耻,今日进门时还同臣招呼呢......” 这时,旁边的周长济突然问他一句:“伯明,方才进门时,你可是说姜如初已来了盛京?” 杨正一愣,扭头不满的看他道:“太冲,诸君聊得正起兴,你莫名又提那人作甚,诚心给人添堵不成......” 他奇怪道:“不是听闻她在你老师门下受教时,你都不与她多话的,怎的,你还当真认了这师妹?” 周长济默然看他一眼,正要说话,门口的下人忽的高声道: “薛氏女,薛素香到!” 第297章“招”先到 “臣女不敢冒领功劳,这柳枝是臣女种下不假,但此土陶画却并非臣女亲手所画......” 薛素香听闻自己的土陶种柳得了公主的青眼,虽是意料之中,仍是欢喜不已,得意的朝自己闷闷不乐的兄长炫耀一番后。 便强忍欢喜前来赴宴。 在听闻公主因此大悦要嘉赏她之后,薛素香不敢有所隐瞒,诚实的说出此画并非自己所作,乃是另有其人。 席上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纷纷疑惑脸。 贺知礼顿时来了兴致,原来这背后竟还藏着另一个人,这番倒是彻底将大家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 “哟,这背后还藏着高人呐?”他轻笑道。 周长济本就有所猜想,此时听席上这女子说出另有其人后,心下便已有七八分确定,他的视线移到那土陶画上,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杨正一脸疑问:“此人是你们九斋的吗?” 上首的明月公主也好奇发问:“不知此人是谁?” 薛素香仿佛已能预见众人接下来脸上的意外,倏地一笑。 坦然道:“此人刚进我们九斋,自然算是我们九斋之人。” “回公主......正是那位连中四元扬名盛京,还曾引得咱们国子监议论纷纷的那位,会宁郡来的女解元。” 明月公主意外的“呀”了一声,额间流苏顶端的珍珠晃动一下,“竟是她为本宫所画?” 席上鸦雀无声,霎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薛氏女的话掷地有声,果然瞬间引出许多张震惊脸,连上首那不沾凡尘的人也倏地看过来。 当然,最震惊的还要属方才赞不绝口的杨正,他呆愣原地,下意识出口确定道:“......是那个姓姜的?” 薛素香神情一顿,大家意外倒是人之常情,可也没必要如此震惊失语,姜师妹好歹也是堂堂一郡解元。 画个土陶画而已,不至于如此令人震惊吧...... 她茫然不解的回答道:“今年数个郡的乡试中,也就唯有姜师妹这么一个女解元,除了她,自然再无旁人......” 薛素香不明白,让众人此时震惊失语的,其实不是这作画之人是姜如初......而是他们方才赞不绝口的人,竟就是姜如初。 “妙啊,这位姜解元果然是个妙人啊.....” 席上顿时有人抚掌而笑,贺知礼扫了一眼在座神情各异的众人,心下畅快不已,他不仅想笑,他还有些想拍案叫绝。 好一招先“画”夺人...... 方才这诸多对她态度不明的高门贵子弟,此时俱都哑然失语,他们当然还并未忘记方才,自己是如何花样百出的夸赞这作画之人的。 夸都夸完了,此时再想收回来,怕是晚了吧? 杨正惊讶完便是倏地沉默下去,神情几经变幻,显然一副吃瘪的模样。 尤其是想到自己方才夸了半晌的聪慧灵巧,竟夸的都是那个让他不屑许久,十分瞧不入眼的姜如初时....... 他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这下不仅收不回来,还狠狠的扇了他一巴掌。 杨正皱眉扬声道:“姜如初现下就在国子监?” 上首的明月公主顿时被取悦,有些好笑的出声道:“杨伯明,你这难道是要跳脚不成?” 杨正闻言气咻咻道:“有何可跳脚的,这土陶画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夸便夸了。” 也难怪她能摸到崔考官的心思,不也还是投机取巧! 察觉到这位杨郎君倏尔转变的态度,薛素香迟疑着回答道:“今日先生们休沐,姜师妹帮我种完花后,无事可做,现下应当已回家去了......” 这时,旁边的周长济开口提醒:“伯明,莫要失了气度。” 杨正一噎,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太冲,这番可是你小瞧于我,难道本郎君还会打上门去不成?” 众人纷纷暗笑不语,若要论有苦说不出,这当然还是这位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杨郎君。 上方的明月公主可不在乎谁输谁赢,她只觉得有趣。 “伯明,方才可是你嚷着不服,现下倒不必隔着帘子了,那女解元连面儿都不曾露,便轻易让你输了一筹.......” 她带着一些取笑意味儿道:“这第一回合已结束,你可是心服口服?” 听出公主笑问之下的兴味,在场众人纷纷应和,“瞧着杨郎君那模样,似还有不服呢。” “杨郎君,此时再不比回去,你杨氏儿郎的脸面何存啊!” 杨正气哼一声,扫了这一群人,别以为他性情易怒,这些人故意拿他当出头鸟他不知道,可他根本不在乎。 他理所应当道:“有两分巧思不算稀奇事,身为读书人,自然还是得看真才实学...... 这人并未发现,他对姜如初的评判标准,其实从心底就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 杨正扭头看向另一边正笑意盈盈看好戏的人,毫不客气询问道:“贺知礼,你先前说不用亲自比,还有什么方式来着?” 贺知礼瞥他一眼并未回答,扭头对上明月公主也兴味十足的目光时,嘴角这才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出声提醒道:“诸位莫不是忘了,咱们过两日的文辩?” 席上众人一愣,在国子学举办的文辩,每月一次,国子监内每个学堂积分靠前十的弟子都可以前来参加。 群英云集,盛京最出色的读书人们一起说文辩学,有没有才学叫上台辩一辩便能知晓,这的确是能见真章的时候。 杨正蹙眉道:“然后呢?” 当众上台与一个女子舌战?就算赢了,不也还是让人笑话。 贺知礼只笑吟吟的看着上方的公主殿下说道:“殿下,您莫不是忘了,咱们国子监今年可是来了.......” 待他仔细一说,席上众人纷纷点头而笑,“不错不错,这样既能分出高下,咱们还能看个尽兴。” 周长济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才不过阔别几年,他觉得这盛京,以及身旁的儿时好友,竟都有些陌生了。 上首的明月公主看向身旁不发一言的清冷郎君,微笑询问道:“若采,想不想瞧这样的热闹?” 霍衍舟面无表情回答:“一切凭公主殿下安排。” 身旁这尊贵至极的女子闻言,顿时展颜而笑,“好极......” “传本宫命令,邀解元姜如初,前来参加国子学的文辩!” 第298章是谁干的 赵家今日险些出了个大丑。 天刚蒙蒙亮时,赵家门房准时起来打开大门,忽然眼尖的发现门口地上捆得像粽子似的两团,顿时惊疑一声。 幸好他在下意识的惊呼一声后,便立即认出这是他们家彻夜未归的小郎君和贴身小厮从荣,赶忙飞快的唤人来抬进门去。 否则等大门口路过的马车和行人多起来,被旁人看去,怕是赵家立马就要成为整个盛京的谈资笑料。 可赵小郎君彻夜未归,被人打得裹成粽子似的一团扔回家门口的事,还是瞬间在整个赵府中传遍。 赵家大郎君火急火燎赶来,本是怒气冲冲,恨不得扒了那彻夜未归,顽皮东西的皮! 今日明月公主设宴,难得还没彻底忘他们赵氏兄弟,他昨晚欢喜得直到半夜都没睡着,就等着今日兄弟二人一同赴宴。 谁知这关口竟闹出这样的丑事。 可当赵光祖在看到那躺在床上,正有气无力叫唤的弟弟时,骤然对上他转过来时青紫肿胀的眼睛,以及像猪头似的整张脸...... 瞬间让他哑然呆立,不可思议的失声惊叫道:“二弟,是谁干的,竟敢把你打成这样!” 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房里的两个丫鬟见大郎君赶来,立即起身闪到一旁,悄悄抬眼偷看。 赵荣祖忍着嘴角撕裂的痛,赶忙制止道:“大哥,你可低声些,别叫了别叫了......小心让父亲听见!” 父亲今日可正好休沐在家呢。 “还要骨气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赵光祖着急呵斥他一声,不过声音确实低了几分下去。 父亲对他们兄弟一向冷漠严苛,若真被他知晓,怕是他也难逃其咎,他这个做兄长的也有未看顾好弟弟的责任。 幸而母亲这个月去庙里清修礼佛去了,否则若是叫她看见,怕是要叫得比他还大声些,若是再惊动西院里的祖母...... 赵光祖震惊的走到弟弟的床前,仔细打量他的脸,见的确被揍得面目全非,顿时忍不住皱起眉头。 荣祖从前也有彻夜不归时,但他最多也不过是与哪家的纨绔一起走鸡斗狗,高兴了宿在别人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满盛京谁不知道他是赵家的金贵儿郎,谁敢动他? 可床上的赵荣祖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一副躲闪的模样,让赵光祖气不打一处来,猜他定然是惹事那个,自己心虚呢! 不说也罢,还有从荣那狗东西呢...... 眼前这鼻青脸肿的人哪是不肯说,他是不敢说呢,自从那姓姜的拒绝成为赵家义女后,祖母可是沉着脸亲自放过话的。 以后家中不许提及这个人,就是她求上门来也是不许开门的,现下他主动上门招惹,还被痛打一顿的事若被家中知晓...... 这赵家小郎君自知丢了赵氏的脸,怎还敢自个儿宣扬! 赵光祖拧眉严肃盯着床上人儿,绕着床边来回踱步,一副沉思的模样,神情不安,过了好一会儿。 却是冒出一句:“此事可千万别传到公主的耳中去......” 这两年他本就不怎么受公主待见,不过自拉上这弟弟,兄弟二人相似又有不同的美貌,公主还能时常惦记他们...... 可公主最恨纨绔子弟,偏这弟弟是个纨绔不务正业的! 赵荣祖闻言一愣,含在眼眶里的泪花差点掉下来。 撅着嘴不满道:“大哥......你亲弟弟都快要痛死了,你竟还只想着要做你的驸马......” “要是为兄我做不成驸马,还不如痛死你算了!” 赵光祖简直恨铁不成钢,生怕这事儿传到公主的耳中,看他这个猪头脸就知晓,今日的赏花宴定然是去不成了。 “已经叫人去给你请大夫了......暂且忍一忍。”他顿了顿,还是皱眉安慰道。 床上的赵荣祖气哼哼一声,偷眼打量着自己大哥,见他这样早就收拾得这般齐整,头戴华冠,玉带锦服...... 心知自己耽误了兄长的做驸马大计,他也不吭声了。 这赵家的大郎君的确生了一副好相貌,眸含波光,俊美绝伦,完美的继承了赵氏的美貌,若不然,他也不敢想驸马之位。 屋内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一会儿。 等到大夫来了给赵荣祖看过之后,赵光祖得知他身上有几处严重些的,但脸上都是些皮外伤,不损样貌后。 他这才松下最后一口气,一甩衣袖道:“还好还好,算那下手之人知晓分寸,不然毁了你这容貌,我可跟他没完......” 床上刚听闻自己大约要躺上月余的赵荣祖,正是烦躁生气呢,恨不得马上冲到姜家去找那个丑八怪算账! 听闻兄长嘴里的“还好还好”,他也顿时来气儿了。 气冲冲的瞥他一眼道:“想做驸马的是大哥你,又不是我,我要也是个丑八怪,大哥你应该要更放心才对。” 赵光祖刚送走大夫,正想一屁股坐到他的床沿上,闻言动作一滞,用力的瞪他一眼,扬声道: “说的是什么生分话,我要能做驸马,咱们整个赵氏以后都是皇亲国戚,你要能娶个郡主县主的,岂不是......” 说到这儿,他话头一顿,有些奇怪的问道:“什么叫‘也’?咱们赵氏其他的这些兄弟姐妹,有谁是丑八怪?” 床上的赵荣祖神情一顿,索性闭上眼,不说话了。 赵光祖正想追问,这时门外响起他的贴身小厮故意抬高几分的声音:“见过老爷,两位郎君都在屋里呢!” 屋内的二人霎时齐齐变了脸色。 躺着的那个鼻青脸肿的人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拿什么遮掩自己一脸的青紫,小声的着急道: “大哥,你不是说今日父亲一直在书房......” 赵光祖眉眼也都是急色,“我怎么知道,你快快......想要不再挨顿打,你最好马上‘晕’过去,装得严重些......” 儿子都被人打得不省人事了,他就不信,父亲还能狠着心肠惩戒二人,当务之急肯定是去揪那个罪魁祸首! 床上的赵荣祖眼睛一亮,果然还是兄长聪慧机敏。 他当即将眼一闭。 第299章主君慢走 屋内的二人,一人着急忙慌的赶紧闭眼,一人连忙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脂粉...... 赵光祖收好手帕,公主喜肤白的这个爱好其实不算秘密,但真正知晓的确实没几个,他肤色本也不黑,但为了能够将旁人比下去,那自然就得用点女子的手段。 可这要是被父亲瞧见,少不得又要挨一顿冷眼。 屋内的两个丫鬟默默的瞧着二位郎君的举动,显然是早已习以为常,见二人都准备好,这才默契十足的齐齐上前去开门。 不料房门刚打开,赵光祖就听到外头自己的贴身小厮有些茫然的,故意抬高的声音再次响起: “恭送主君,主君慢走.......” 赵光祖刚刚走到门口,就正好瞧见自己父亲转身离开的冷漠背影,他脸上乖顺的表情一僵,脚下顿住。 下意识脱口而出:“父亲......” 刚出口,他就有些想要扇自己,这是平时受的冷眼还不够,还要上赶着讨嫌? 前方的赵怀德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看过来,结冰的眼神似刀一般,漠然而又无情的在门口的赵光祖身上剐了一眼。 随即收回眼刀子,再没有多看后面的人一眼。 赵光祖感受到那一眼中的嫌恶,哪怕早有准备,神情还是一愣,他下意识想到,难道父亲是听到了方才他说的那番话? 赵怀德脚下匆匆不停,正往西院老夫人的方向而去,一边默默听着身旁的随从低声一五一十的汇报。 “......公主殿下不仅破例让她前去参加国子学的文辩,听闻还颇有几分欣赏她,将她画的那副土陶画搬回公主府去了......” 面前这位曾被誉为芝兰玉树的美男子如今已年近中年,但端正的面庞和挺拔的五官,依然能看出几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盛京赵氏,父美子俊的美名可并非浪得虚名。 赵怀德此时微微拧着眉头,神情不明的静静听着身旁的随从一五一十的汇报,脚下的步伐缓慢却没有丝毫凝滞。 听到最后,他神情不变,只是“嗯”了一声。 眼前着主君就这般一言不发的要往老夫人的院子里去,随从忍不住试探的询问一句:“主君,小郎君......” 前方的赵怀德闻声回头,出言打断他: “夫人昨日不是派人来问候老夫人的身体.......差人去知会一声,老夫人的病体仍然不见好转,让她在庙里诚心祷告,多多祈福。” 后面的随从闻言一顿,拱手领命道:“是。” 每到四季轮转时,老夫人总要病上这么一回,主君侍奉从未懈怠,孝顺的美名也是传遍朝堂,这不,都走到儿子的门口了,心里惦念着的还是老母亲。 随从抬头,还想要再问问小郎君的事如何处置,抬头看去时,主君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西院的门口。 身后的小厮上前两步,疑惑不解询问道:“主君这是个什么意思?”听闻小郎君早上可是被人捆起来扔到门口的,方才都走到门口了,怎么也不进去问一声...... 随从回头瞥他一眼,皱着眉头沉思一会儿,最终说道: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咱们都是听令办事,主君没有发令,咱们就什么都别做就行了。” 这边的赵光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脸疑惑的返身回去,看向床上的还闭着眼睛的弟弟。 “行了,别装了,父亲已经回去了。” 床上屏住呼吸的赵荣祖,霎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十分惊喜的说道:“真的,父亲怎么还没进来就走了?” 赵光祖想起方才那一眼心中尚且还郁闷着,瞧见弟弟如此欢喜,他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闷闷的,怎么今日父亲没有责骂二人。 他反而有些高兴不起来呢? 他知晓自己这个长子文不成武不就,一直不得父亲欢心,父亲肯定是觉得他在痴心妄想,等他真的做了驸马....... “父亲去的西院方向,肯定是去为祖母侍疾了.......你说,父亲知晓你被人揍的事吗?” 床上的人正欢快的细数着顶账上的坠子,闻言莫名其妙的看向自己的兄长道:“父亲肯定不知晓详细,不然早冲进来了......” 赵光祖闻言点了点头,也觉得有道理。 “打你的人到底是谁,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瞒着父亲,你若还是不说,我可要去问从荣了?”他再次追问道。 床上的赵荣祖一听,欢喜的神情顿时一滞,有些气鼓鼓的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随后憋屈的吐出一个名字。 床前的赵家大郎君一听,霎时变了脸色。 皱眉失声道:“什么,你竟是去招惹了她?!” 他突然有些怀疑,父亲是真的不知晓这件事吗....... ———— 公主下令让女解元前去国子学参加这个月的文辩之事,以火烧棉絮之势,迅速的传遍整个国子监内。 再逐渐蔓延到国子监外,盛京的诸多高门子弟耳中...... 姜如初的人还未回到府上,她被公主破例邀请的事,已然传遍盛京所有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中,连姜府的众人都比她先知晓。 而此时,盛京的某一处茶馆内。 这里是盛京生意最为火爆的茶馆,到这里喝茶倒是其次,此处最大的特色,却是那台上通晓八方,又口齿伶俐的说书人。 姜如初本是在皇宫附近去溜达了一圈,思忖着如何才能联络上如今已是宸妃的若愚,琢磨之余正巧走到这处茶馆。 盛京言论开放,什么奇诡轶闻,皇宫秘史,都能编出无数个街头故事,任人评说,听闻说得精彩的,还能受到嘉赏。 而受神灵托梦而封的宸妃,极具传奇色彩,早已在盛京各处茶楼酒肆编成了无数个版本,她正好也想听一听,便走了进来。 “啪”的一声,那醒木一拍。 第300章引路人 “话说啊,皇宫的那座神女殿,修了快四年总算是竣工了,听闻里面极尽奢华,宫室规格都与皇后娘娘是一个级别......” “可听闻咱们这位宸妃娘娘啊,还是不满意,嫌弃里面没有温泉酒池,陛下为了她,竟让太后娘娘移出清泉宫......” “这是妖妃啊......” 台下的听众都在惊叹,陛下竟然为了一介妃嫔,如此色令智昏,竟动到太后的头上,感叹陛下当真是被妖妃迷惑了! 而此时,台下众多张不可思议又兴致盎然的面孔中,姜如初那张格外平静的脸,十分显眼。 因为她根本不信这说书人口中编造的故事,以若愚的性格,她怎么可能会稀罕什么温泉酒池,她向来对这些奢靡之事不屑一顾。 台上的说书上手中的折扇摇来晃去,还在唾沫横飞: “话又说回来,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位武将之女能有如此天人之姿的,难怪连这位向来恭顺至极的陛下,也难过这美人关啊.......” “听闻她身带奇香,某一日陛下的头疼之症发作,却在见到她之后就莫名的平静下来......” 越说越玄乎,姜如初听得止不住皱起眉头,半分不信,果然不能在这小茶馆来道听途说,还是得想办法进皇宫。 就这时,她无意的抬眼往二楼上一瞥,忽的瞧见一个熟人。 二楼栏杆边上,某人此时正面无表情的抬头挺胸、直视前方,一副专心致志,不容打扰的模样...... “......周灵?!” 正在数对面那幅鲤鱼戏水画里到底有多少条鲤鱼的周灵,突然听到旁边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 她猛的扭头,正好对上姜如初惊讶的目光。 眼前的周灵,高高的束起马尾,一身紧身窄袖的劲装,其上覆着软甲,翻领着靴,腰上还别着她那熟悉的软鞭。 看起来像是侍卫打扮。 姜如初上下的打量周灵一眼,眼神意外道:“周灵,你这是......当侍卫去了?” 周灵也不料会在盛京这茶馆里,突然见到这阔别几月的熟人,一时还有些发蒙,她本还在想如何神气十足的出现在她面前呢。 听到眼前人的问话,她愣然回神。 一脸骄傲的低声纠正道:“什么侍卫,本女郎这是加入了飞骑将军麾下,现在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女骑,未来就是名扬天下的女将军......” 姜如初惊讶一瞬,往这二楼周围看了一眼,其他的客人都自动远离此处,旁边的雅间大门紧闭,里面显然有人。 她询问道:“那你独自一人在此处......守门?” 周灵顿了顿,有些不自然的“嗯”了一声,挺了挺胸膛,朝姜如初抬起下巴示意道:“怎的,不像吗?” 姜如初见状笑起来,认真点头,“像,周将军气概十足。” 不想周灵竟是要从武,这对一个高门女郎来说的确有些离经叛道,难怪她迟迟不愿宣之于口,非要到盛京才愿告诉她。 猜想周灵是不好意思让她瞧见自己堂堂周氏女竟在给人做守卫,她往旁边的雅间看了一眼,笑着安慰道: “史书上许多名将都是从士兵做起的,在下可是十分看好你,未来的周将军......” 周灵抬了抬下巴,神情坚定道:“那是必然的,过两日我还要跟随将军去国子监办要事,本女郎天纵奇才,刚加入飞骑就受到将军重用!” 话刚落地,她就赶紧低声催促姜如初离开。 “袁将军在里面商议要事,吩咐我不许让任何人靠近,她可凶着呢,如初,你快走吧......” 姜如初点点头,也不耽误她办正事,纠正一句:“我老师给我取字了,以后你可唤我子源。” “嗯,子源,我知晓了......” 姜如初却没着急走,有些疑惑的看着周灵,还等着她交换自己的字给她呢,女子十五笄而字,她自己是个例外,但周灵身为周氏女肯定早就有字了。 女子轻易不向外提及自己的字,但凡能换字的,便代表着对方是自己极为亲近之人。 周灵却似乎忘记要礼尚往来,只顾催促她:“快走吧,等我办完正事,再去你家中寻你。” 姜如初只能无奈一笑,“好吧......” 这才转身离去。 周灵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往楼下而去,她并非不知姜如初这是想与她换字呢,只是她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字。 柔惠,这本是她父亲用来规训她的。 她眼眶有些发热的想,等以后她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女声:“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要与你换字,怎的扭扭捏捏的?” 雅间大门打开,一个身高马大,五官极为浓墨重彩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目光如炬的看来。 周灵抬起发红的眼眶,扭头便对上袁非月皱着眉头,眼神不喜的模样,她顿时一怔,刚涌出的湿意顿时收回。 她立马抬头挺胸,怒着一张脸,扬声道: “卑职是觉得自己的字不好听,比不上她的,准备以后有了更响亮的名号,再告知于她!” 周灵声如洪钟的喊出这句话,努力让自己这句话变得气势如虹,顿时引得周围的茶客纷纷探头看来。 袁非月皱了皱眉头,“喊什么......” 不过这位飞骑将军最不喜这些高门贵女扭扭捏捏作态,周灵这般坦荡的说出自己心里的自卑,她反倒愿意高看她一眼。 她身后的两名女卫都有些稀奇的打量着周灵,方才还在偷偷哭鼻子呢,现下怎么忽的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周灵方才着急催促姜如初离开,其实是因为她并非是在此处守卫,而是被女将军嫌弃的扔到门外的...... 因她加入女飞骑的缘故,她父亲狠狠痛斥了她一顿,命令她若是不赶紧去国子监读书,就要将她赶出周氏的大门。 周灵既生气又伤心,这两日浑浑噩噩,不知哭了多少次,可她既踏出了这一步,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但一边又是她从小敬仰的父亲大人。 周灵正伤心纠结时,难免数次红了眼眶,不巧正被袁非月瞧见。 这位女将军可不是什么柔肠性子,见她哭哭啼啼不能打起精神,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便将她斥到门外。 “滚出去,给你一盏茶的功夫,自己想清楚,要回去做你娇贵的周氏女郎,还是继续在本将军麾下......” 眼下瞧着这周灵明显想通的模样,袁非月也有些意外。 她几大步走到栏杆处,一眼寻到方才那道灰白色身影,但不过一瞬,那道笔直身影便迅速的消失在茶馆门外。 袁非月眉头一动道:“因为她?难道你之前说的那个,让你下定决心从戎的引路人......” “......就是这位名扬盛京的女解元,姜如初?” 周灵不敢扭捏,朗声作答:“是!” 第301章暗箭难防 姜如初知晓自己被邀文辩的事时,其实并没有十分意外。 她对此早有准备,身为今年乡试唯一的女解元,甚至还压了风头人物周长济一头,在来盛京的路上,她就早知类似的文比自己定然是逃不过的。 次日,她照常收拾齐整去四门学听学。 今日的国子监内可热闹了,不仅是恢复行课的缘故,还有即将到来的文辩,让这些嗅觉灵敏的读书人纷纷闻风而来。 一路走进来,姜如初都感受到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接连落在她的身上,她全部视而不见,径直走向九斋。 能到国子监行课的博士与助教,几乎都是精通一艺或一经,单论其专长,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九斋的院子不小,分成好几间斋舍,三位助教与三位博士同时上堂课,各行其课。 弟子们也可以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去听,听一会儿讲经说学,还能去练一会儿书法,若是累了还能去下一会儿棋,又或是去弹一会儿琴...... 姜如初觉得国子监的行课方式与云川书院的选课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不同,这里是一本经史就能单开一门课程,简单来说就是划分得更加的细致了。 先生讲学更加深入,令人不敢分心。 若想专精,就只能选择一门专心听学,否则就只是走马观花,博而不精,若说在云川书院的堂课上是听学。 那在国子监这里,就已是研学。 姜如初今日选择的,是童博士的博士厅,这位博士也是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头,讲经说学喜欢拖长语调,慢悠悠的说,他讲内容晦涩无比,一篇文还喜欢说一半留一半。 留下的另一半,要让弟子自己去悟,实在悟不出来的,再听他在下一堂课上讲解。 虽有些考验悟性,但细嚼一番他说过的内容,也的确令人受益匪浅......姜如初刚从博士厅出来,尚还“嚼”着呢,便被某人一脸严肃的拉着往后院去。 薛素香已愧疚了整整一日。 想起昨日的事,她就食不下咽,她总算明白为何姜师妹叮嘱千万不要说那幅土陶画是出自她手,她还以为这位师妹是在谦让她...... “姜师妹,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那杨郎君听到你的名字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那贺郎君要你如何比我不知晓,但定然是极尽刁钻.....”她忧心忡忡的说道。 薛素香并非是占人功劳之人,听闻公主要赏,自然是要实话实说,没想到反倒是弄巧成拙。 她十分愧疚道:“我不知会给你带来麻烦......” 公主殿下让她去参加文辩,也许只是欣赏之意,但届时到场的其他人,可是没几个是心怀善意。 姜如初闻言笑了笑,土陶画只是给了那些人一个契机,就算没有薛师姐这一遭,他们定然也能再有其他的文会、诗会、各种会...... 她真心实意笑着说道: “师姐,这怎么能叫麻烦,能与高士辩文,实乃吾辈读书人心之所向,况且国子学的文辩,只有每个学监积分靠前的优等弟子才能前去.......” “我区区一个初来国子监的新弟子,能去参加这样的盛事,实在是荣幸,多谢师姐为我争得这样的好机会。” 薛素香闻言没有放松,察觉到她对此一无所觉,她反而更担心了,她叹了口气道: “什么盛事,都是别人的圈套啊.......” 旁边秋千架下,神游天外的薛继平不知什么时候回神的,幽幽接口道:“辨得好扬名,辩不好就从此前程尽毁。” 这人今日没有着女装梳女髻,面容却依然有些雌雄莫辨,他还在为昨日那幅美人图,郁郁寡欢。 姜如初皱起眉头,“一场说文辩学,何至于前程尽毁?” 薛素香莫名看了自己兄长一眼,回过头来解释道: “高士?这盛京的才俊,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你当真以为他们是来与你切磋经史不成......”人家的辩题都是早已想好的。 所谓的文辩,早已成了有心人争名夺利的好手段。 国子监的堂课十分的自由,没有先生会来督促,也没有谁会在乎你的缺席,只有每月月底的时候,会进行一场月试,通过考试来积累分。 只有试卷最优等能得一分,中等零分,下等还要倒扣一分......这样的累分方式,注定积一分都万分艰难。 到年末的时候,积满八分的,才能合格,便能进入下一级堂舍,已在最高级的率性堂的弟子,若是再拿到八分,便可以提前进入朝廷部门做“历事”。 这并非正式官职,只是提前学习如何为官,但只要做了历事,就不必再辛苦参加科举考试,随时能候补朝官空缺,算得上是一条捷径。 薛素香气愤一声道: “所以这文辩,其实就是冲着咱们四门学的率性堂来的,十个斋的师兄师姐们,许多都已吃过这个大亏......” 好不容易拿到八分,就等着一个历事的机会,这时被人邀去文辩一番,名声尽毁一蹶不振,他们就又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姜如初已经听明白了,培养专才的其他三门不算,在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中,前两门都是官宦勋爵子弟,唯四门学有许多寒门考来的优异之才。 这些高门子弟许多不想走科举之路的,都是靠祖荫来这国子监求学,顺便求一个“历事”的机会,可偏偏这些寒门有学之士还要来争抢....... 这些人自然就得想点其他的手段。 薛素香看向身旁人,忧心道:“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师妹你不过初进九斋,尚还未积分,就提前被盯上。” 旁边薛继平要死不活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什么奇怪的,她在乡试一举成名,早已被无数人盯上,如此强劲的对手,自然是要提前除去的。” 其实换句话说,姜如初能被提前选中,还是一种对她未来争夺“历事”潜力的认可。 薛素香顿时回头生气的说道:“事后诸葛亮,昨日你若提前知晓,怎的不提醒一番?” 其实提醒也没有任何作用,姜如初无所谓的笑了起来,轻叹一声道:“还当真是我的‘荣幸’啊......” 薛素香费解的看她一眼,觉得她还是没有认识到问题。 “姜师妹,你竟还笑得出来?就算我们都知你才学不浅,但人家有备而来,你就算有才学也无济于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第302章给你摇人 一想到明日的文辩,薛素香忧心不已。 但姜如初并没想过通过“历事”入朝堂,提前预选朝官自然是好,但终究不是科举正统出身,是受文人轻视的,将来想要升官也要被诸多诟病。 她只能笑叹道:“其实我从未想要争取历事......”她根本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可姜如初也知道,只要在此处便是碍了别人的前程,眼下已是不战不行,此次若辩输,将来哪怕她能通过科举入朝,朝堂之上再见这些人也是永远输一头。 真正的朝堂之争,原来从她踏入国子监那一刻便已开始。 薛素香闻言更难受了,她觉得若是师妹在未积满八分就提前下场去参加科举,本不必与这些人对上......都怪她。 她心有愧疚,觉得是因自己冒失,才让师妹提前陷入别人的圈套中,万一师妹因此前程尽毁,她怕是要自责终生! “他们的辩题都是提前备好的,但招数无非是那些.......” 薛素香“唰”的一下站起来,面色严肃道:“师妹,你且等着,师姐我这一次,定不会让你成为旁人的垫脚石。” “师姐,你去何处......” 姜如初怔愣的看着薛师姐跑出后院,出声也完全叫不住她,旁边的薛继平道:“你别管她,给你摇人去了。” 她不解回头,惊讶道:“摇什么人?” 薛继平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待薛素香回来后,姜如初看着她身后这一大帮子熟悉又陌生的师兄师姐们,也是忍不住一愣。 几乎都是昨日她刚进九斋时,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行为怪异的师兄师姐们...... “姜师妹,久闻大名,听薛师妹说,他们也要对你故技重施,我等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用脚行书的儒雅师兄,神神叨叨的阴阳学师兄,扯着自己发髻往墙上撞的那位师姐.....还有许多完全没有见过的师兄师姐,乌泱泱的快要填满后院。 众人目光有些藏不住的气愤憋屈,一个个正好奇的打量着她,听闻薛师妹前来求助,大家都是心下复杂的前来。 薛素香当先走来,看向有些怔愣的姜如初,解释道: “师妹不用生分,有什么尽管问,这些都是咱们率性堂十个斋内,曾经参加过文辩的师兄师姐们,咱提前商讨一番对策,总能总结些经验!” 都还不用姜如初提问,这些曾经吃过亏的师兄师姐们,都已经开始七嘴八舌的诉说了起来...... “师妹可要小心,有些人可能早已提前研究过你的文章。” “他们的招数无非就是那些,没有几分真才实学,便想些歪门邪道,辩题都是提前为你量身定做的,很有几分刁钻。” “对对对,而且他们都是早已找有学之士写好辩论思路的,师妹你若是不想中招,最好打乱他们的节奏......” 瞧着这些率性堂弟子滔滔不绝的模样,不难想象出,他们曾在毫无防备之下,都是如何被人踩得名声尽毁的。 听着师兄师姐们的“经验”,姜如初的神色也愈发的严肃,她当真以为这只是一场文辩,完全没想到这些人如此不要脸。 她当即郑重一礼:“多谢诸位师兄师姐倾囊相授,姜如初在此,谢过大家的大恩。” 在场的师兄师姐们纷纷摆手,“谈不上,谈不上。” 那位昨日揪着自己发髻往墙上撞的师姐,毕师姐“哎呀”一声说道:“我们都是手下败将,说的对你也未必有用......” 那个神神叨叨的汪师兄瞥了姜如初一眼,虽说他实在不想与这个多事命格搅合在一起,但也没办法真的袖手旁观。 “你啊,也别想着赢,能够不被打击到就不错了。” 旁边那个昨日用脚行书的贾师兄,幽幽一叹道: “对,也不盼你能胜过他们,只要你知晓这些都是他们的计谋,届时即使输了,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看似出手的是这些高门子弟,其实还不知背后是买的哪位有学之士的指点,想要赢很难啊...... 说完那些人有可能施展的招数后,这些师兄师姐又开始挨个给这位解元师妹分析那些率性堂有可能出手的人。 这些师兄师姐都是在国子监多年的弟子,对其他学监的弟子不说百分百了解,那也是能说个一二的。 “他们研究我们的文章,我们也未必不能研究他们,这些高门子弟,像那个姓杨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众人七嘴八舌,将那些高门弟子挨个拎出来贬损一番。 最后那位贾师兄,特地给姜如初强调了一个人。 “他叫吴敛,一定要记住他,他倒是个有几分真才实学的,但为人喜欢诡辩,我瞧师妹你温吞吞的,肯定招架不住他......” 大家在这儿与她交谈半天,已然看出姜如初性子柔和,心下难免更加为她担忧了几分。 “对,其他人你打乱他们的思路就行,但这个吴敛,师妹你一定要尽量避开他!” “万一真碰上了,也千万不要胆怯......” 大家都是初相识,这些四门学的师姐师兄们,却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生怕她承受不住旁人舌战攻击,姜如初是十分感激的。 她认真点头,“多谢诸位师兄师姐,我尽量。” 四门学的率性堂十个斋中,也有好几个名列前茅的师兄师姐,此次能前去国子学参加文辩的,薛素香统统都去给姜如初“摇”来了。 次日,国子学恢弘的大门口,人来人往。 “我这位师妹性格温和,又才刚入咱们学监,不知那些人的险恶,拜托几位师兄师姐,一定要照看好她!” 薛素香简直像是托孤一样,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将姜如初托付出去,以此尽力弥补自己的愧疚。 几位师兄师姐扭头看了旁边沉默不语的人一眼,见她个子小小,又面有柔色,都下意识的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大家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别担心,咱们见势不对,一定冲上去打断!” 第303章文辩 国子学是三品以上的官宦子弟入读的地方,瞧着和其他几门学相比,连大门都要更精致恢弘一些。 因今日盛事的缘故,所以来往的弟子较于平时要多一些,人人都宽袍加身,一副翩翩的儒雅模样。 皆是脚踏劲风,昂着头颅往里进。 “好了,薛师姐,你已经给樊师兄嘱托了三遍了......” 眼瞧着这位樊师兄快要将胸脯拍烂,脸上的笑容也快要僵硬的时候,姜如初终于无奈的笑着出口。 “师姐别担心,若是我辩不赢,自会主动认输,绝不强撑.....” 旁边的樊师兄这次没再拍胸脯,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就是,一场输赢罢了,咱们谁也不会强撑面子......” 薛素香终于放心下来,郑重点了点头,“我们在门口等。” 没有资格参加文辩的弟子,连国子学的大门都无法得进,因此其他师兄师姐都只能等在门口。 这大门口不止有四门学众人,太学以及书学、算学、律学其他没有资格参加文辩的监生和民生,都在门口席地而坐。 这里不仅能第一时间知晓文辩的结果,还有学监的使奴会时不时的跑出来,传达里面文辩的过程。 姜如初在国子学大门口辞别薛素香,以及四门学其他神情担忧的师兄师姐后,便随着另外几位师兄师姐一起进了大门。 不仅门口高大恢宏一些,因三品以上官宦子弟较少的缘故,这里面的斋舍少了许多,布局也更加的清静相宜。 今日的文辩,安排在国子学的雅正堂里,此时那些昂着头颅走来的翩翩儒生,都要拿出自己的身份木牌,才能入内。 门口有几个侍卫守门,不巧,姜如初又看到了熟人。 周灵按例朝那递过来的身份木牌一瞥,正想故意粗着嗓子说出的那句“进去吧”,忽的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惊讶的抬头看来,就对上姜如初带着笑意的目光,下意识的问出一句傻话:“.....你怎么在这里?” 旁边另外两名女卫闻声奇怪的伸头看过来,看到木牌上姜如初的名字时,瞬间露出了然之色。 其中一个看了一眼周灵,稀奇道:“今年乡试唯一的女解元,公主亲自吩咐邀她前来参加文辩的,早已传遍国子监,你不知道?” 另一个微笑着对姜如初拱手道:“姜解元,请进.....” 周灵这两日刚刚坚定自己的前路,正是一身干劲使不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如何让袁非月刮目相看,哪里来得及关心姜如初在国子监引出的风波。 姜如初点头一笑,却是朝周灵询问道:“原来你那日说过两日要来国子监办正事,指的正是今日的文辩?” 周灵也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问的是傻话,进雅正堂除了是来参加文辩的,还能是来做什么,守门吗...... 她愣愣的“嗯”了一声,对她轻声道:“进去吧。” 待姜如初与她身旁的几位同门一起进入后,门口另外两名女卫这才有些好奇的凑过来。 “刚才那个姜解元,似乎和你很熟?” “好像你也是那个云川书院出身的,难道你们是同门?” 周灵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却是有些傻傻的问道:“你们刚才的意思也就是说,姜如初如今在国子监算是风头人物?” 两个女卫闻言,见她呆愣茫然的模样,顿时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 因同门受了公主青睐,所以心生茫然,开始怀疑自己...... 一个女卫迟疑的回答道:“此事在国子监内早已传遍,就连国子监外面许多书斋都知晓......”可不是我们刺激你啊。 谁知下一瞬,周灵却突然轻笑出一声,紧接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周围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正在由她查看身份木牌的那个监生惊讶抬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收回自己的木牌,赶紧快步往里去了。 旁边两个女卫有些不解的看过来,就见周灵哈哈一笑,随即一脸骄傲的看过来,朗声自豪道: “不愧是本女郎看上的人,到哪儿都是矫矫不群!” 旁边两个女卫脸上的表情僵住,顿时有些无言的再次看了对方一眼,原来是姜解元的仰慕者啊...... 这时姜如初身旁的樊师兄也凑过来好奇的询问道:“刚才那个女卫,是姜师妹你认识的?” 姜如初点了点头,笑着道:“以前书院的同门师妹。” 樊师兄却有些严肃的嘱咐道:“到了国子监,以前的同门也不能轻信,尤其是那些世家子弟.......” 这些世家大族平时虽然互相攻歼,但在真正的阶级利益面前,又是互相抱团,为了权利,哪还顾念什么同门之谊。 姜如初没有反驳,心下却觉得,周灵会是不同的。 雅正堂早已是人满为患,她刚进门就看到最中间那突兀的高台,不大不小,两人上去辩论刚刚好。 此时已有两个男监生在上方辩论,都是坐在蒲团上,瞧着你来我往,正激烈着....... 四周都是坐在蒲团上的监生,而有的人没抢到蒲团,就干脆席地而坐,都正在各自低声交谈。 而高台的正前方,却落下一片轻纱帷幔,隔开了辩台这一处的四周窥探的目光,只能瞧见依稀的人影,正端坐其上。 姜如初将要收回目光时,却忽然感到几道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身上,其中一道如芒在背,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圣人所说,不知礼,无以立......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师兄方才所尊崇颂扬的法家,什么定纷止争,兴功惧暴,种种条列,皆是以儒家礼教为基础......” 姜如初正要细看的目光,忽的被高台上那激烈舌战的二人,瞬间吸引回来。 对面那男子相貌堂堂,出口的话却仿佛淬了毒。 “儒家的人伦乃是正始之道,立法之基,难道师兄敢说一句,你的律法都是不尊人伦,你也是不懂礼教的畜生吗?” “你.....你......” 对面那男子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气得嘴唇发抖,整个人倒在蒲团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以及喝彩声。 第304章你且看着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以及喝彩声。 文辩就是唇枪舌战,用言语辩驳对方,只要上了那高台,就能畅所欲言,哪怕言辞无状,也不过是刀剑锋利些许。 一句话,就是只要不打起来,怎么骂都行。若是你能用言语将对方骂死,那也是名垂千古的一桩雅事。 当然,在座的都是读书人,谁也不会骂什么粗鄙不堪的下流话,否则传出去也要被名士口诛笔伐。 此时,台上那男子见地上的人有气无力的摆手认输,神情瞬间恢复平静,高傲的挥了挥衣袖,大踏步走下来。 四周蒲团上坐着的人,皆纷纷站起身来,热情围拢上去。 “吴师兄说的好,师兄高才啊!” “师兄今日是辩赢的第三场了吧?今日还打算下场吗?” 姜如初正跟着樊师兄几人往四门学的蒲团位置走去,见状,樊师兄回头低声说道:“那就是吴敛......” 吴敛,昨日几位师兄师姐,嘱咐她要尽量避开的那个人。 她方才粗粗的听了这人的辩驳之言,发现他的确与几位师兄师姐说得不差,确有真才实学。 吴敛面对涌上来的一众国子学的师弟师妹,表情淡淡的一甩衣袖背在身后,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说道: “今日不下场了,都是不堪一击之辈,实在无趣。” 樊师兄正在旁边一位师弟的屁股地下,使劲的拽出一个蒲团,“你好歹也是个师兄,坐地上去,让几位师妹坐蒲团。” 他顺手放在旁边一位罗师妹的身下,“师妹,快坐......” “师兄,也不必......” 樊师兄闻声往辩台旁那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打断罗师妹的话,明显高兴的说道:“.....这下好了。” 他神情放松的悄声道:“吴敛不下场,不用对上他,咱们多了许多胜算。” 姜如初扫了一眼周围几位师兄和师姐脸上都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可见大家都是如此作想。 樊师兄嘴上说着,手上已迅速的从另外一位师弟的屁股底下拖出另一个蒲团,十分自然的放到旁边一位师妹的身下。 紧接着姜如初的身下,也多出一个蒲团。 旁边看过来几位师兄们幽怨的目光....... 这时,最前方的轻纱帷幔之后,方才那道打量的目光终于从人群中那女郎身上收回,随即嗤笑一声。 “杨郎君,你在那里偷笑什么,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也听个乐子。”一旁的蒲团上,贺知礼挑眉笑道。 杨正看他一眼,轻哼一声,意有所指的说道: “不过看某人初生牛犊那样,那吴敛不过随意说两句都似乎让她惊叹不已,怕是今日没有好戏看了。” 中间坐在蒲团上,正悠闲品茶的明月公主闻声看来,涂满丹蔻的手指捏着兰花指,姿态十足优雅。 她轻笑一声道:“戏都还未开始唱,杨伯明,你这话说得可为时尚早。” 公主的正前方,正跪坐着在矮桌前,有条不紊的点茶的赵光祖,闻声抬眼看来,玉貌清俊。 他有些埋怨的说道:“公主还没说呢,臣这龙团茶点得到底如何,可还能入公主的口?” 明月公主微微点头,还算满意的说道:“团云久置不散,你这手点茶技艺,似乎又有精进。” 赵光祖还未来得及露出一个笑容,就见公主忽的端起矮桌上的另一盏茶,递到旁边那如冰雪似的人面前。 “若采,尝尝看......这孩子的手艺,倒是比本宫府上那位点茶师,还要妙上三分。” 霍衍舟收回目光,轻轻抬手接过,“多谢公主殿下。” 点茶师.....赵光祖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倏地落到旁边那人身上,见他半分没有拒绝的就接过,神情顿时闪过一丝愤怒。 他堂堂赵氏嫡子点的茶,若不是仗着公主的青睐,也是这个乡野出身的低贱人配品的...... 明月公主还等着霍衍舟品茶,却见他只是抬盏轻轻啜饮一口,随即一言不发的,再次抬眼看向帷幔之外。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外头乌泱泱闹哄哄的人群之中,瞥了一眼那些正兴致盎然的监生,以及高台上正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 明月公主瞬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收回冷淡的目光看向霍衍舟,有些意味不明的说道: “若采,你这样的玉人,本宫实在想不出,你与人吵到如此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儿.....” 在公主眼里,霍衍舟就该如高山之雪一般不染凡尘,似皓月清辉一般令人不忍亵渎,她无法想象,他与人争辩的模样。 想到此,明月公主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些许。 霍衍舟淡淡的声音响起:“殿下多虑。” 不远处的贺知礼静静的听着,神情似笑非笑,在听到那一声玉人的时候,他情不自禁的就想笑出声。 公主殿下,还当真以为这人不食人间烟火了吗..... 这边,樊师兄带着这一堆师妹师妹,身肩重任,自然是十分的体贴周到,尤其对姜如初这个初来乍到的最为照顾。 一边看着台上的人辩文,他一边给她讲着文辩的规则,以及今日在场要上台的人,和他们四门学上台的顺序。 “顺序是按照每月月试后,最新的积分来分前后的,师妹你刚来尚未积分,肯定是咱们这里最后一个。” “那师兄你呢?”姜如初询问道。 樊师兄看她一眼,慢悠悠道:“我身为年纪最长的师兄自然是要打头阵,待会儿咱们几个先上场,师妹你且看着......” “若咱们杀得畅快,说不得还轮不上你。” 随后…… 在樊师兄说完这句话后还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从辩台上被人扶着,面色苍白的喘着粗气回来....... 第305章一日为师 樊师兄的意气话刚说完,就上了辩台。 不巧,他刚好对上了今年乡试南阳郡前来的解元,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言辞看似委婉,实则暗藏锋刃。 今年乡试中,其他郡的解元大约有四五个都前来了国子监内入学,此时台上这位元解元,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南阳郡的解元刚出场时,姜如初便微微一愣,按照国子监原本的文辩规矩,只有积分靠前的率性堂弟子才可以前来参加。 而她自己之所以前来,则是受了明月公主的邀请,此事人尽皆知,其他几个郡前来的解元,如没有特令,按理说没有资格参加此次文辩.......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被特邀的并不止她一个。 樊师兄对上这位元解元的时候,也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但尚还镇定,而在看到他们二人抽中的辩题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反方时,师兄的脸色显然倏地变了...... 看着二人仅仅是开始行礼,樊师兄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起来,姜如初眼尖的发现师兄行礼姿势的僵硬,眉头一皱。 扭头看了一圈,见几位师兄师姐都是一脸严肃的模样,她虽有些疑惑不解,但也立即意识到,这个辩题对樊师兄来说,一定意味着什么....... 果然,在开始辩驳的第一句,对面元解元扔来一句“不尊师重道者,难以成大器,这位师兄认可否?” 樊师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但好在还能稳住,从容自信的回答道:“尊师重道乃是古训,自是有道理......” 先认可,再抓住辩题根本,进行反驳: “可尊师重道,首先是这位先生师德配位,若师者也有愚昧仅是空传教条,学生也要盲从吗?” 元解元轻笑一声,显然胸有成足,“学者之所以求学,正是因为愚昧无知,又怎么能分得清什么是空传教条.......” 看着上面二人你来我往,对面那位解元看似从容不迫,实则步步紧逼,而樊师兄的情绪显然有几分不对劲。 哪怕他起初再有条理,也被情绪带动着,一步步的陷入了自证的陷阱...... 即使是姜如初这样初次参加文辩的人,也能意识到,如果樊师兄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怕是必输无疑。 这时,身旁的罗师姐喃喃一句:“完了,樊师兄事先还说他绝不会怕对上此事呢.....” 姜如初皱眉回头,忍不住询问道:“师姐,这道辩题,是针对樊师兄所出的,对吗?” 罗师姐皱眉回头,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樊师兄在入国子监之前,其实有改换过师承......” 姜如初神情逐渐严肃,一徒不能有二师,若是樊师兄当真换过师承,这对于一位读书人来说,的确是终身污点。 此时,国子学的大门外,众多的监生前,文辩上负责传达的使奴,正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辩台上的二人。 “元姓弟子随即怒喝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听闻对面这位师兄尊崇人可以有两师,并且还曾改换师承,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你也能有双父?” “而对面的这位樊姓弟子,早已是脸色惨白一片,指着对方说‘胡言乱语,你岂能侮辱我母亲,玷污我樊氏门楣!’” 前方的薛素香和薛继平等四门学众人,皆是听得火冒三丈,纷纷怒斥对面这姓元的阴险狡诈。 “这姓元的初来乍到国子监,没想到也是有备而来,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一开始就给樊师兄下套呢!” 薛素香气呼呼的说道,樊师兄改换师承这事,在国子监虽不算秘闻,但也只有四门学极少数人知道,绝不可能被一个新入学的弟子知晓得如此清楚! 而且樊师兄之所以另拜老师,完全是因为逼不得已,也是弃暗投明。 他出身寒微,幼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拜得起老师,但这时,有一个出门游学的读书人碰巧路过他家,看到了正在门前拿树枝写字的樊顺。 这读书人发现他竟然能将一篇文章完完整整的模仿出来,甚至连字迹都能分毫不差,他当即看出了樊顺超强的领悟力以及模仿能力,瞬间知晓这是一个极有天分的孩子。 他当即表示愿意收樊顺为入门弟子,樊家一家子贫苦人,见如此天降的大好事,自是连忙答应,奉上酒菜拜了师。 但不幸的是,这读书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瞧见樊顺的模仿天赋动的也并非什么爱才之心,而是歪心思...... 他教会樊顺如何握毛笔写字,便开始让他模仿市面上有才之士的文章,装作真迹,再拿去转卖以此牟利。 薛素香气愤的与旁边的师弟说道: “樊师兄并不知晓自己模仿的是谁的文章,也不知晓这些文章会被拿去牟利,被欺骗了整整五年,才被他们本村的一个秀才发现......” “如此品行不端的先生,难道一个拜师礼,师兄就应该恭顺他百年不成?改换师承有何不对?” 大门前的一众监生听罢,都是神色复杂,知晓樊师兄的遭遇,大家都能表示理解,可一个读书人一生只能有一位本师,哪怕先生仙逝,也是不能改换师承的,这是为弟子之本。 樊顺可以不认此师,但绝不能改换师承。 太学一名弟子皱起眉头,批判道: “这能怪谁,还不是只能怪你们这位樊师兄,拜师时本要再三核查师者户籍出身书院传承,他匆匆拜师,不也是以为自己能捡上天大的便宜?” “对,就是,只要授之以学,便就算得上是为师,他原来的这位老师,不也教了他如何握笔写字,总归是有所授。” 这边的四门学弟子顿时一脸气愤,薛素香气得“呸”了一声:“老师品行不端,也要认贼作师不成?” 但门前的监生实在太多,大多都是事儿不落到自己的头上时,都能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在下也如此觉得,拜师不严,是他自己所选,这位先生即使品行有所不端,但对他来说也是有所授,怎么也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老师。” “对,师者如父,若你们的父亲也是品行不端,你们也能否定这份亲缘,随便给自己换个父亲不成?” 薛素香气得仰倒,“你们放屁.......” 四门学的弟子也是一个个面红脖子粗,开始与周围阴阳怪气的其他学监的弟子你来我往的辩论争吵。 国子学外面吵的不可开交。 第306章终身为父 而此时雅正堂内的辩台上。 随着对面的元解元,沉声呵斥一句:“这位师兄,你若不赞成你母亲有双夫,那你这悖逆不孝之辈,为何又要有‘双父’呢!” 悖逆不孝之辈....... 樊师兄神情大震,一只手早已强撑在蒲团上,目光愤怒的盯着对方直喘粗气,此时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场有预谋的师与父辩论,已然分出胜负。 看着樊师兄被两位师弟从辩台上扶着,面色苍白的喘着粗气回来时,几位师兄师姐都神情紧张,赶忙上前...... 姜如初此时也听身旁的罗师姐对樊师兄拜师又改换师承的来龙去脉,看了辩台上那神情略显得意的元解元一眼,表情逐渐染上一丝冷意。 显然,樊师兄这是少年时遇师不慎,改换师承之事本也算得上是弃暗投明,国子监的先生们能收他入监学习,自然早已默认过此事。 但此时被台上这元解元拿出来一通痛斥,樊师兄这早已被揭过之事,如今莫名成了污点,他也成了悖逆不孝之辈。 偏偏今日他还输得一败涂地....... 四门学的同窗都是各有气愤,纷纷挽着袖子上台,樊师兄过后,便是另一位师兄上场。 文辩的规矩,若有不服,下一场的同门,可以继续辩上一场的辩题,直到辩赢为止。 一众四门学的同门此时都知道,如果今日这场辩论无法得胜的话,樊师兄怕是此生都要背负悖逆不孝的骂名。 如此污点,他即将要迎来的“历事”机会,怕也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因此随后的几位师兄师姐,皆是一脸同仇敌忾的上场,齐齐继续上一场的辩题,誓要为樊师兄洗去这个污名。 但很显然,没有一个人是今年这位新晋解元的对手。 他条理清晰,又能引经据典,偏偏还巧舌如簧,总是能抓住众人辩论的错处,随即反击。 “学者当忧国忧民,而非汲汲于功利,若为师者只知汲汲营营,他又如何配得上为师?” 上台的师兄,都默契的抓住樊师兄原先那位老师品行不端,不配为师的点,与对面的元解元展开辩论。 但这元解元显然是早就准备充分,不知是受人指点,还是他自己早已想好无数对策,不论说什么,他总能精准反击。 “谁说学者就只能忧国忧民,不能谋私?圣人曾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将来之学者,亦可为己为人,也就是说,忧国与谋私皆可并存......” 元解元轻蔑的瞥了对方一眼道:“难道就因为他为己,你们就敢下断言他不能为人,敢说他不配做学者吗?” “人无完人,学者之广岂是你能下定论,如此轻下断言,可配得上读书人的仁厚,配在此与人为辩吗!” 对面这位师兄当即一脸青紫,哑口无言。 随后但凡上台的几个师兄,皆被这人斥成不仁不孝之徒,一个个都是面有郁色的回来,纷纷气得不轻。 此时,最前方的轻纱帷幔之后,有人抚掌而笑,看得身心畅快,直呼精彩不已。 杨正神情舒爽,轻哼一声道: “看这四门学的人不是一个个都自诩才高八斗,瞧他们今日这气得一脸青紫的模样,简直令人畅快!” 他回头轻飘飘的瞥了一眼旁边的贺知礼,难得神情露出一丝赞许道:“你看人倒还算准,选这个人当先上场着实妙。” 这蠢物平时除了讨公主开心,没想到还有旁的用处,今日倒还办了一件正事,这元解元就是他提议的。 贺知礼似笑非笑的拱手,古怪一句:“能让杨郎君开怀,小人的荣幸。” 方才忙着点茶的赵光祖,此时也正探着头兴味盎然的看向那辩台,见状不禁意有所指道: “这姓元的果然是一张利嘴,这才配称是今年的解元......” 就连明月公主此时也放下茶盏,瞥向高台这个方向,见那元解元每句话都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她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道:“果然是解元之才,不过除了口舌利索些,长得也实在不堪入目。” 另一边的贺知礼笑吟吟接口道:“殿下,那当然,也不是哪位解元都能跟咱们这位霍解元相提并论的......” “不过看戏嘛,只要戏足够精彩不就行了,难道殿下您舍得,让霍解元下场去舌战众人?” 明月公主当即摇头一笑,瞥了那辩台上的人一眼,悠悠道:“那还是算了,那些人怎么配瞧见若采的风姿。” 霍衍舟闻言眼中的光采一闪,眉头一动。 贺知礼不动声色的目光扫过他的面上,心下轻笑一声,公主可不是那么好利用的,既想有所得,必然要有所失。 你这样的人,当真就甘心永远被架在高台之上吗....... 正这时,袁非月脚下生风的从外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卫,周灵抬头挺胸的,正在其中之一。 “殿下,今日该来的监生,俱已来齐,雅正堂的大门已闭......”走到明月公主的身旁,袁非月如实汇报道。 明月公主满意的点头,轻轻抬手示意旁边的蒲团。 微笑道:“辛苦非月,快快请坐,方才的辩论很有几分精彩,可惜你没瞧见。” 周灵与另一名女卫皆退到一旁,静然而立,袁非月十分自然的就坐下,显然与公主十分亲近。 她随意拿起一盏茶就一饮而尽,旁边的赵光祖眼皮一跳。 方才从门外进来时,袁非月也曾瞥过一眼辩台上的二人,瞧见他们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十分嗤之以鼻。 有什么可辩的?嘴皮子磨破,也抵不上直接给对方一拳。 第307章滚下去 有什么可辩的,嘴皮子磨破,也抵不上直接给对方一拳。 袁非月是有不屑,可也不会傻到当着一众读书人的面说他们是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无能之人,她只是摆了摆手说道: “公主说笑了,我这等粗人,哪里看得懂什么精彩。” 明月公主瞬间笑出了声,“你啊你啊,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大老粗,你好歹也是袁氏长女,还是得多学学这些文人之事。” 周成袁肖,袁非月也是出身袁氏大族的贵女,但她从小尚武,一直被盛京贵女嫌弃排挤在外,若不是得公主看重,何以有今日的威风。 袁非月示公主为知交伯乐,满眼都是尊崇,闻言笑着答应道:“殿下取笑了,但殿下既如此说,臣定也会好好学的!” “但您是不知比起舍弟,臣可是算是文雅许多,家父正斥令他来国子监受教呢,等公主下个月见到他就知晓.......” 赵光祖心疼的看了一眼被她一饮而尽的龙团茶,就你还文雅,牛嚼牡丹似的,先学会如何品茶吧...... 而辩台这边,台上的元解元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横扫四门学众多师兄师姐。 “日头东升西落,人也从生至死,天有天道,人有人伦,我等既要为人,自也要从一而终.......” 元解元看着对面的四门学的女子,眉头一竖。 厉声呵斥道:“不遵人伦,岂非连为人都不配了!” 雅正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众多监生纷纷为台上那位元解元的风采所折服,目光齐齐带上敬仰之色。 徐师姐从辩台上下来的时候,尚还能说出话,只是满头的虚汗,也说明了她方才的吃力。 她可是上月文辩得胜之人,也是众人此时最后的希望。 看着一众神情紧张的同门,徐师姐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喃喃道:“实在没办法,此人条理清晰,又善于抓住对方的错漏。” 一郡解元,还是提前有备而来,谁能辩得过。 四门学众人,从悖逆不孝,到被他斥为不仁不孝,再到最后甚至连为人都不配了....... 到现在,就只剩下最后几位积分较为靠后的,下一个上台的正是罗师姐,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胜算已不大。 “你们都不用去了,就这样吧.......”旁边有人黯然开口。 樊师兄现下早已缓过来,只是他面色依旧有些许苍白,到此时,看着一众为他拼尽全力的同门,他心下也已明白,今日自己大约是无力回天了。 怕是这个悖逆不孝之名,他是背定了...... 罗师姐也面色沉重,但她还是坚定的说道:“不管有无胜算,且让我上去会一会这人,也算为师兄师姐们尽力了!” 旁边静观许久的姜如初,突然开口:“师姐,让我去吧。” 她的眼神静静的落在辩台上,那正朝着台下四方的敬仰之声挨着回礼的元解元,见他神采飞扬,显然是方才杀得舒畅。 踩着樊师兄与四门学之名,这位南阳郡的新晋解元,如今可算得上是一朝名扬国子监了。 她缓缓而言却一针见血道:“......师姐既已无必胜之意,上去也不过是白白给那人又添一项战绩。” 众人闻言回头看来,罗师姐一愣,扭头迟疑道:“姜师妹,你不是从未有过上台辩文的经验?方才你可已看明白.......” 所以刚刚在这众多的同门都还未全部上场之前,谁也没有想过让这位师妹出手,皆是想让她先了解文辩规矩。 姜如初认真点头,还不忘确认道: “方才见诸位师兄师姐上台,师妹我已然看明白了,总之是只要能不动手,让对方哑口无言便可,对吧?” “对......只要有理有据,是这个道理。”周围的师兄师姐们互相对望一眼,迟疑的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辩文是读书人之间的交流,肯定也要点到为止,不过姜师妹这性子......应当,也不至于无礼吧? 姜如初点点头,“那师妹我就明白了,我已有对策,诸位不必忧心。” 樊师兄一听,到嘴边的丧气话又吞了回去,他终究还是不甘心......苦读多年,谁能甘心就此前程尽毁。 于是,在罗师姐和徐师姐以及众人带着些许期待之色的目光之下,姜如初一步步的缓缓登上了辩台。 轻纱帷幔之后,瞬间有数道视线倏地凝聚到她的身上。 有人轻笑出声:“总算是轮到她了,好戏终于要登场......” 姜如初登上辩台时,上面这位刚刚连胜几场的元解元,还在与台下众多的监生拱手还礼,正是得意之时。 察觉身后的动静,他回头轻轻一瞥,神情微不可察的一闪,随即却是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竟忽视了她...... 元解元看向台下四门学的方向,扬声漫不经心的问道:“四门学的率性堂,接下来要上场的不知是哪一位?” 台下众多监生神情迟疑的看向他身后,已然静立的姜如初,而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也是神情不明的面面相觑。 姜师妹就站在他的身后,何以视而不见? 此时,姜如初静静的站在这中年男子的身后,看着他表情认真,佯装看不见她似的,装模作样的朝台下的众人催促道: “下一位对手是谁,请速速登台!” 辩台上,一人沉默不语,神情平静,另一人像是忽的看不见似的,一脸正经的扬声寻自己的对手。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都一脸奇怪的盯着台上的二人,不知这是唱得哪一出,也有些许人忽的意会,了然一笑。 过了一会儿,察觉身后之人没有意想之中的慌乱与羞愤,元解元佯装视而不见的表情,逐渐开始有些僵住...... 这时台下有人重复提醒的声音,再次疑惑响起:“元解元,对手不就正在你身后呢?” 元解元这才顺势回头,佯装才刚刚发现这女郎似的,神情恍然大悟一下,紧接着却微微皱起眉头。 “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郎,不知你在率性堂积分多少?本郎君可不与末流之辈辩文.......” 装什么呢,不认识她的话,方才何必演那一出。 姜如初镇定开口,却是让众人齐刷刷一愣。 “既已认输,还不快滚下去?!” 正百无聊赖,打算从侧门出去的吴敛,听到这句嚣张至极的话,脚下倏地一滞,顿时眉头一挑,眼神犀利的看来。 但他怎么觉得,这句话如此耳熟? 第308章诡辩 国子学门口,听着那使奴说到姜师妹登台,却被那元解元直接忽视之时,许多人都是茫然之色,不知这是哪一出。 而薛素香与赤脚行书的贾师兄等人,却是互相对视一眼,显然瞬间意会,果然如此。 这是在第一步,就对姜师妹进行忽视打压,想要看到她羞愤不平,率先打乱她的节奏,让她先自乱阵脚....... 众人正各自庆幸姜师妹应当不会上当,幸好昨日他们有所警醒,却忽的听到那使奴传达的姜师妹开口的第一句话。 何止雅正堂内众人纷纷愣住,连此时的薛素香众人,也都是纷纷哑然,姜师妹这一开口就出人意料....... 他们是教她要强势犀利些,可没说乱来啊...... “既已认输,还不快滚下去?!” 随着姜如初一声平静的呵斥响起。 对面元解元疑惑中带有些许轻视的神情,倏地一顿,接着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姜解元,辩文还未开始,何出此言?” 这不是就认识了吗...... 姜如初抬眼看来,正对上这人带着薄怒的神情,她缓缓道:“文辩的规矩,从你我二人同时登台那一刻,便已算开始。” 方解元轻哼一声,“就算如此,你我还未开始辩,你怎的就口出狂言,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因在下想到您方才所说的日出日落和生死之论,心中十分敬服......”姜如初镇定开口。 元解元一愣,却不由轻笑一声,拱了拱手慢悠悠回道:“姜解元,过奖了。” 台下的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上台辩文的,怎的还未开始,反倒吹捧起对手来,这是心服口服,要认输了? “但在下敬佩之余,却有几个疑问......” 姜如初看向对方,紧跟着询问道:“请问元解元,日出与日落,生与死,皆是您方才所说的天道与人伦,对否?” 元解元毫不迟疑,一甩衣袖道:“没错。” 姜如初再问:“再请问元解元,日出与日落,生与死,胜与败,是否皆是相反对立的?” “……有日出必有日落,有生必有死,有胜必有败。” 元解元皱眉甩袖:“......没错。” “那再请问,日出之后,何时开始日落?”她再追问道。 元解元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一瞬,面无表情回答道:“日落在黄昏之时。” “错!” 元解元一怒,神情奇怪又不屑的说道:“日头在黄昏时分西斜,这是人人都知晓的常理,你何以在此胡言乱语?” 辩台之下,国子学大门外,皆是一片疑惑脸。 姜如初平静解释道:“准确来说,日头从东方升起的那一刻,就开始不停的朝西方靠近......” “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从日出时,便已开始日落。” 元解元哑然一瞬,竟无从反驳。 只听姜如初继续道:“那人的生死也是如此,世间生灵,从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在一步步的向死亡靠近......” “也可以说,从初生落地之时,便已开始向死,元解元,在下此言,不知你可认同否?” “......认同。”元解元迟疑道。 而此时,轻纱帷幔之后。 杨正本能的预感到不妙,气急道:“蠢材,顺着她的话答什么,怎么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而贺知礼轻轻一叹,明白此局胜负已分.....落入对方的陷阱之中而不自知,竟还能说出认同二字。 再三提醒过他不要轻敌,竟还是如此狂妄愚昧....... 袁非月听得糊里糊涂,叫来一旁的周灵,悄然询问道:“你不是曾有才女之名,与本将军说说,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一会儿日落,一会儿生死的,不是要辩论吗? 周灵看了一眼旁边正听得专注的明月公主一眼,悄然凑近道:“这是在以彼之矛,攻子之盾呢......” 袁非月微微侧头,“谁是矛,哪里有盾?” 周灵一噎,回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建议道:“将军,不然咱们先静看?卑职等会儿与您细说......” 袁非月瞥她一眼,见她虽与自己说着话,但那兴奋的眼神还紧紧的黏在辩台之上那女郎身上,知晓那是她所崇慕之人。 她拧眉道:“行,那你先看,看完再好好与本将军细说......” 袁非月立即便听到身旁飞快响起,一道明显藏着激动的声音:“多谢将军!” 她皱了皱眉头,心下升起疑惑,周灵虽瞧着稚嫩,但实际韧性却远超寻常女子,她虽诸多斥责,但爱才之心早已升起。 否则也不会将她带在身边,只是袁非月不明白...... 那台上如此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故弄玄虚,让人云里雾里的女子,凭什么能让一个尚武之人如此崇敬? 而这时的辩台上。 姜如初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慢悠悠说道: “解元既都已认同,那么便也是认同,凡事都有始有终,从一件事的开始之初,便已朝着结束而去,此乃天道......” “现下在下若说,从你带着一颗想胜出的心与我辩文开始,便注定着你将要以失败结束,你可认同?” 台下一片哗然。 台上的元解元浑身一震,这才恍然明白自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顿时怒不可遏。 气愤道:“你这是诡辩!在下绝不认同!” 姜如初皱眉疑惑道:“元解元是不认同哪一点呢?不认同您自己的天道之论,觉得人也可以不一定要有始有终?” “又或是,您从一开始就并不想胜?” 对面的元解元当即哑然,“你.....你强词夺理!” 他要如何选择?承认自己先前辩驳的从一而终之论站不住脚,还是说自己不想赢? 整个雅正堂早已哗然一片,轻纱帷幔之后有人大呼诡计多端,而此时,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震惊过后,却是巨大的惊喜升起! 谁说姜师妹这性子柔和了,好生狡诈啊! 姜如初正静静的等着对面之人的答案,现下他要么亲口洗刷掉樊师兄身上的悖逆不孝之名,要么认输。 但无论他如何选择,其实方才那道辩题,他都输定了。 全场鸦雀无声,樊师兄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而元解元怒不可遏的双眼,正死死的盯着姜如初。 先前她那句呵斥犹在耳边:既已认输,还不滚下去?! 原来等在这里…… 第309章妙极 其实无论如何回答,这一场辩论,元解元都已经输了。 他迟疑着不肯回答,然而雅正堂内,四周早已响起情不自禁的掌声,众人一边感叹好生狡诈,一边忍不住直呼妙极! 虽是诡辩,但其言辞逻辑毫无错漏,从最开始的叫嚣着让对方滚下去时,就已开始布局,先让对方生出怒意。 随即再表达敬仰,以此让对手放下警惕,才能一步步的踏入自己的圈套中,从元解元回答她的问题开始,他就早已注定败局! 现下他看似有选择,其实前方早已无路。 试问,谁能不感叹一声妙极呢? 侧门口的某人,已不知不觉的静立在此处好一会儿,此时他脸上扬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双手合掌缓缓轻拍着。 听着身旁小厮的询问:“郎君,咱们还要走吗?” 吴敛嘴角轻勾,双手环抱双臂,淡淡笑道:“走什么,如此精彩的辩论,如此精彩的人......” 走了,可就错过了。 樊师兄这边的四门学众人,罗师姐与徐师姐等人,早已都是一脸的惊喜之色,谁能想到,姜师妹如此出人意料? 方才她那般淡定上场,简单的一句已有对策,可完全看不出,她早已有如此妙论! 罗师姐忍不住喃喃道:“我们怎么都忘了,姜师妹即使从未参加过文辩,可她也是解元之才啊......” 兴许是她瞧着面柔心慈,一路进来也都是不声不响的,让众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她。 樊师兄有几分恍然的说道:“是啊,我们都忘了,姜师妹可是解元之才,何须我等担忧.......” 此时不仅是雅正堂内,国子学的大门口,也早已是沸腾一片,有大骂女子天性狡诈的,也要惊呼其扮猪吃虎的。 “呸!这叫兵不厌诈!” 薛素香与贾师兄等四门学众人,早就欢呼起来,一边为姜师妹的妙论拍手称赞,一边驳斥旁边的酸言酸语。 “姜师妹出人意料啊......” 那个曾揪着自己的发髻往墙上撞的毕师姐,此刻脸上扬起一个惊讶的笑容,忍不住神情复杂的感叹道: “......原来姜师妹如此狡诈,亏我等还替她担心不已!” 薛素香正抓着自己兄长薛继平的肩头使劲晃,闻言顿时回头,哈哈一笑的认真反驳道:“什么狡诈?” “可不许胡说啊,咱姜师妹这叫足智多谋!” 周围的四门学其他的师兄师姐赶忙高声应和:“对对对,姜师妹这是足智多谋,兵不厌诈!” “姜师妹大才,大才啊哈哈哈......”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像潮水一般涌来的复杂的惊叹声,元解元环顾四周一圈,眼神中的愤怒已然在逐渐散去。 换成失败之后的一片寂然。 败局已定,再如何愤怒又有何用,只能怪自己轻敌,他默然抬手,定定的看了对面的姜如初一眼。 意味深长的提醒道: “姜解元,是我输了......可方才那道师与父的辩题,至少在场所有监生的心中,你也并未真正赢。” 这位元解元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宁肯选择认输,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天道之论有错。 说罢,他重重的一甩衣袖,愤然走下辩台。 姜如初眉心一动,她应该明白,两头都是输,这元解元背后既是有高人指点,又怎么可能轻易的推翻自己先前的辩论。 否则,他们这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她环顾四周一圈,也明白许多人虽此刻都在惊叹她的诡辩之才,这一题她看似赢了,但实际上,樊师兄身上骂名仍在。 而且辩台之下,不服她的诡辩之论的,也大有人在。 “在下自东郡而来,鄙姓严。” 对面这位年轻男子面无表情的抬手,朝姜如初端正一礼,但其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却在一瞬间被她捕捉到。 姜如初刚要抬起的手,倏地一顿。 她眉心微微一动,意外道:“姓严?不知阁下,可是东郡今年的乡试中,那位一举夺魁的严解元?” 严解元不意外她能知道自己,就像他也早已听闻过她许久一般,他不冷不热的回道:“姜解元,久仰。” 对于今年其他郡的魁首,尤其是已前来国子监的那几位,姜如初自然是有所耳闻,但现下文辩之中,她便对上两位。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也许这不是巧合...... 这位严解元选择继续辩上一位辩手留下的辩题,还是方才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抬了抬手,显然不服,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身上。 “姜解元,虽然你方才赢了,可我等心下却仍有疑问,你是赞成改换师承吗?” 姜如初心下悄然一松。 方才那元解元宁肯认输,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辩论有错,若想要洗刷掉樊师兄身上的悖逆不孝之名,刚刚那一场显然是不足够的....... “正是如此。”她平静的回答道。 严解元双眼一眯,“也就是说,你不赞成尊师重道?” 诡辩之法明显这女解元已是其中翘楚,现下这位严解元,已做好准备与她展开正面较量。 姜如初抬眼迎上对手眼中的轻视,微微一笑,她正愁没有人来正儿八经的再与她辩一番。 “尊与重的前提,我们先来好好的论一论什么是师,什么是道吧,《师说》中曾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听着辩台上再次展开的师与父之论。 雅正堂内一片静谧无声,所有监生都竖着耳朵,聚精会神的听着这一场精彩至极的辩论。 诡辩比的是智谋,眼下才是真才实学的较量...... 对嘛,这才是文辩嘛! 而此时的轻纱帷幔之后,有人已气得想要跳脚。 杨正气冲冲的怒斥道:“这姓严的为何不按吩咐行事?这些蠢东西,不是让他重新抽题,他为何还要继续刚才的辩题!” 方才那题看似那姓姜的赢了,但实际上,只要不再继续那个辩题,真正的输赢,国子监的有才之士心中自有定论。 她赢了那场文辩,他们赢的是那道辩题。 杨正气得有些想要亲自上场,他愤怒地揉着眉心道:“现在再与她继续刚才那道辩题,才是真正的蠢上加蠢......” 旁边突然有人认真发问:“为何要发怒?你觉得她还能赢?” 正在揉眉心的某人,动作倏地一滞。 第310章野狗择食 “为何要发怒,你觉得她还能赢?” 问出这句话的,竟然是一本正经的袁非月,刚刚她分明全程不错眼的看完那一场文辩,可脑中仍然是一团乱麻。 方才周灵激动又骄傲的给她解释了一遍,她的眉头也依然是皱着的,只觉一头雾水,这算什么文辩,不就是强词夺理? 袁非月正质疑这些文人莫名其妙呢,莫名其妙的辩了一通,又莫名其妙的赢了,她正凝神细听眼前这场。 正想着,总算是开始说人话...... 因此突然听见旁边的杨正怒气冲冲的话,袁非月也是真的疑惑,方才是强辩,现下不就正好是辩个明白的时候吗? 杨正揉着眉心的动作一滞,神情中的愤怒霎时荡然无存,显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他下意识皱眉回道:“这是正面较量,她岂能再赢,这等阴险狡诈之人,方才也不过靠的是诡辩.......” 说到此处,杨正也卡住了。 袁非月一本正经的皱眉询问道:“所以现下再辩,不是正好,何来的蠢上加蠢?” 辩台上的二人你来我往,正是十分精彩之时。 严解元引经据典:“姜解元可读过子贡结庐的典故?孔圣人去世后,子贡在其墓旁结庐居住六年,不计名利。” “此乃尊师至诚,为后人尊师重道的楷模,连孔圣人的弟子都是如此.....姜解元,难道你觉得如此尊师为父,不应该吗?” 姜如初一笑:“孔圣人如何待其弟子,世人皆知,这是师道在先,弟子孝道在后,有何不该的?” 她反问道:“严解元如此尊崇孔圣人,难道不知,他老人家曾说过,当仁,不让于师此言.....在读书研学时,不必拘泥于师道至尊。” “可见他老人家,也是赞同不必盲从师道,子贡先生尊的是贤师,岂像你等,尊师如野狗择食,不知挑拣!”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听到这一句时,都忍不住失笑的想要捂脸,谁说姜师妹性子温吞来着...... 国子学门口,也是瞬间响起一片龇牙咧嘴的感叹之声。 对面被骂作“野狗”的严解元气得愤然一甩衣袖,却哑然无言,最后只能指着她怒骂一句: “粗鄙!” 辩台四周的正是喝彩声四起的时候,监生们完完全全被台上二人牵动着情绪。 有人低声道:“倒是说得有理,师者为表率,那自然是先有贤师,后才能有孝徒.....” “严解元,快别磨蹭,反击啊!”也有人紧张的高呼道。 显然这一场真才实学的辩论,人人期待。 杨正收回目光,奇异的沉默了。 正站在袁非月身后的周灵,无声的瞥了某人一眼,了然的轻哼一声。 另一边的贺知礼神情不明的轻笑一声。 慢悠悠接口道:“有才之士都有傲气,这姓严的是初次下场乡试,便一举考中解元,更是其中之最,他心有不服,自是要辩个明白的......” 天下才子,若人人都愿意受人摆弄,岂不是无趣至极。 奇怪的是,正中间的明月公主也完全没有接几人的话,因为此时,她正一边凝神细听台上的辩论,一边静静的留意身旁这人的神情...... 公主殿下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每当辩台之上那女解元开口之时,她身旁这人,便会不自觉的抿紧薄唇。 据这几年的相处,公主大概猜了一下,这应当是他极其认真专注之时,才会下意识出现的小动作...... 但没有任何人发现,在场还有一个早已沉默许久的人。 赵光祖紧紧的捏着手中的茶盏,目光不明的紧紧的盯着那辩台之上,此刻已是受尽万众瞩目的人。 她明明跟父亲长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方才在看到她第一眼之后,就自嘲今日实在多此一举前来。 没有任何不知情的人,会将这女子与赵氏联想在一起。 可为何...... 赵光祖仔细的打量着台上的人,捏着茶盏的手指已然泛白而浑然不知,此时她口舌如剑,冷静的与人厮杀的模样。 却数次让他想起那日在门口,父亲向他瞥来的那一眼...... 台上的辩驳仍旧激烈着,紧紧的牵引着台下众人的心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言出自《太公家教》,此乃圣人言,为千百年来世人遵从,照姜解元所说,太公也是野狗择食?” “千百年来尊从的圣人,也俱都是野狗择食!?” 严解元现下是过不去这“野狗”二字了,句句愤然提及,显然是气急,忽的就给姜如初扣上一顶大帽子。 姜如初叹了一口气道:“古往今来的圣人言不知多少,严解元若每一句都要听,那怕是听不过来......” 既要搬出圣人来压人,那可就更简单了。 “《六坛祖经》里还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极力主张突破师承的束缚......严解元,这也是圣人之言吧?” “庄公还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严解元,庄公之言,也算圣人言吧?” 姜如初都不给严解元思考的机会,言语如连珠炮般,一通不停的搬出一大堆的圣人之言。 “师道不必至尊,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些圣人之言,你为何又不听呢?” 她无奈的笑道:“严解元啊,圣人言也是互相为辩,都说了要挑拣,你怎的还是如野狗择食般.......” 再次说回野狗,严解元气得快要仰倒。 台下的众人大呼精彩,辩到此刻,谁占上风已然是一目了然,而姜如初的引经据典,也早已让许多人心服口服。 “说得正是!圣人言何其之多......” 大门口的薛素香一边抚掌而笑,一边龇牙咧嘴道:“姜师妹这刻薄劲儿,我竟还担心她......” 此刻她都有些担心,怕对面这人被气吐血了! 第311章尊道为父 此刻辩台上,严解元被气得是真的想要吐血了。 二人为辩之时,本是互相对坐在蒲团之上,而此刻,严解元被气得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深深的看了对面的姜如初一眼。 随即“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在旁边来回踱步。 严解元虽险些被气昏头,但他现下也十分清楚,对方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博文广记才能引经据典,才能对各种名家圣言信手拈来...... 姜如初静静的坐在蒲团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那年轻男子来回踱步,时不时神色凝重的看她一眼。 不过才起身走了两步,她便发现这人方才被她故意刺激出来的急躁神色,便缓缓的消失不见,显然已经开始冷静思考....... 果然,对方也是一郡解元,过关斩将才杀到这国子监来的人中龙凤,又岂是能这般轻易就被辩倒的。 辩台之下不停的传来兴奋的催促之声:“严解元,快还击啊......怎的磨磨蹭蹭的?” “姜解元,一鼓作气啊.......莫非是无言了?” 姜如初视这些杂声如无物,她要的也不是乘胜追击,趁着对方被气昏头时,三言两语将对方辩下台去。 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真正的,彻底的将对方辩服,只有他心服口服的认输,樊师兄身上的污名才算彻底洗清。 任雅正堂内的众人如何催促,台上的二人都一言不发,时不时的打量对方一眼,显然都在快速思考对策。 不过半刻钟后,严解元面色郑重,显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对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连他自己都情不自禁的有几分认可,可天地君亲师,这岂能乱套? 冷静下来之后,严解元不过瞬间,就抓住了姜如初的一处薄弱地方,立马坐回蒲团之上。 迅速予以反击: “方才听姜解元说到佛教禅宗的经典之作《六祖坛经》,在下心中钦佩,没想到姜解元对佛家之学也有所涉猎.......”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禅宗六祖的确主张打破师承,可姜解元知否,六祖惠能在顿悟之后,却是立马寻到五祖泓忍,深夜传承衣钵......” 严解元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终于扳回一城。 “他老人家嘴上说自度,行动上,却依然是遵循师承有序,才能保证道统不绝,可见,佛门也是师者为尊,否则何以传承!” 台下迅速的响起一片议论声,这严解元对这佛学,也是所研颇深啊,否则何以如此迅速而又精准的展开反击。 姜如初却是缓缓笑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她抬眼,对上严解元自信从容的表情,神情淡定道:“严解元啊,在下从头至尾,从未说过任何反对师承的话......” 严解元脸上从容的神情一顿。 姜如初朗声道:“我所反对的,一直都是愚昧盲从的师承!师严则道尊,道尊然后民敬之学.....可若是师道不严呢?他的道中途变了呢?” 她迅速的反击:“六祖他老人家也并非否定师承,不然何以说迷时师度?严解元,六祖连夜传的是他顿悟的道啊......” “这并非说明师道至尊,恰恰相反,这是道法至尊!” 对面的严解元神情大震,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已有许多人面有思考之色,情不自禁点头认可。 国子学外,连先前说姜如初狡诈的诸多太学弟子,也早已都是一片静谧,神情凝重的互相对视一眼。 辩台上,姜如初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看向四周。 “从仓颉造字,到稷下学宫,从佛家禅悟到书院国子监,师承向来都是传递学识的重要途径,可圣人让我等尊的,一直都是为师者身上承载的道统,非是其人!” “人是善变的,而道法万千,择其一后,可坚贞固守。” 她扬声用力的说道:“在下所崇尚的,也并非是不尊师承,而是穷则变,变得通,方才是真正的师道,乃是择道为师!” 轻纱帷幔之后,到此时,所有人都默契的保持着一言不发,皆是神情认真的在观战。 杨正头一次如专注,因为他发现,自己方才稍有分心,不过少听一句竟险些跟不上某人......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又惊又怒。 雅正堂内瞬间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台下监生现下许多人都是面有赞同之色。 “师道并非至尊,乃是道法为尊.......” “择道为师,辩得好!说得实在有理!” 国子学的大门外,也瞬间爆发一阵激动的喝彩声,此等有理有据之论,谁能说一句不好? 对面的严解元神情大为震撼,呆愣当场,已是哑口无言。 姜如初长身而立,神情郑重的说道: “所以在下认为,太公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并非择人为师,正是择其道为师,尊师为父的真正之意是,尊道为父!” “不以师长的是非为是非,这才是真正的道,师承可换,可道父永远在心中,谁又能说,改换师承便是悖逆不孝呢?!” 道法为尊,尊道为父...... 此刻除姜如初之外,所有人都是一脸惊叹震撼之色。 两郡的解元,高才过招,果然精彩至极啊! 雅正堂内,喝彩声此起彼伏,已然是人人敬服。 此等言论着实让人惊叹,但其有理有据,层层推演而至,实在是令人敬服,既是尊道为父。 与师长背道而驰时,改换师承又是何谈不孝? “好一个尊道为父啊.......” 此时,在人群的最后方,有一中年男子静立半晌,轻笑一声随即喃喃出声,打量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台上那女子身上。 在他身后的向平忍不住轻叹一声,不过几年未见,姜如初的出色,她虽有所预料,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惊叹。 她收回视线,心下明白,此局已是尘埃落定, 向平无声一笑,随即向前一步,恭敬的轻声提醒道:“老师,我们前去入座吧。” 赵怀德悠远的目光从辩台之上收回,却是面无表情的看向身后的弟子,毫不留情的直言道: “今日你让老夫前来,便是为了看她?” 向平一顿,坦诚道:“老师,弟子只是想让您来瞧瞧,国子监如今众多的有才之士中,能与弟子为对手的,您觉得,她算其一吗?” 当年的向平下场乡试时,赵怀德便是那场乡试中的主考官,在鹿鸣宴之上,他当众收了亚元向平为入门弟子,人尽皆知。 此时,听到弟子的询问,赵怀德的目光再次落在辩台上那年轻女子的身上,在她的面容上,他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身影。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谁。 第312章羞与为伍 您觉得,她算其一吗? 明年的会试中,群英云集,身为师长替自己的弟子掌舵,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赵怀德的目光再次收回,脚下轻抬,神情不明的说出一句道:“此时下决断,还为时尚早。” 向平闻言一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她的目光再次从台上的姜如初面上划过。 心下悄然一松,却忍不住轻叹一声,姜师妹啊,你的这位父亲,似乎并不看好你呢...... 也不禁有些怀疑九方家的密报有误,两个从容貌到性情作风,都完全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真的是父女吗? 此时,在雅正堂各式各样的目光之下。 一片静谧之中,对面的严解元在哑然无言中无力的垂下头去,到此时,他若是还想要强辩,怕是也说服不了自己。 他尊师为父,对方却尊道为父,此刻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这场文辩的输赢,到此,已成定局。 台下的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胸口那块大石已然放下,樊师兄此时甚至有些想要热泪盈眶,忍不住定定的望着这个方向。 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忤逆我姜师妹!!! 严解元怔怔的抬头看了站立在上方的姜如初一眼,以手撑地,缓缓的站起身来。 他低头看地,神情复杂的抬了抬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替他说道:“严解元,可是要认输? 严解元此时是面有敬服之色,却显然是说不出口,只能无力的点了点头,却忽的听到头顶之人无情呵斥道: “既已认输,还不快滚下去?” 正坐在人群中的吴敛抬头看来,眉头一挑,终于想起这句话为何耳熟了,这不正是他方才呵斥对手之言。 巧合? 人群中的喝彩声骤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人的本性都是慕强的,强者身上的凌厉,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对面的严解元倏地抬头,面有惊怒之色,随即气愤道:“姜解元,不过是辩文而已,何以如此无礼?” 辩文而已?从这道辩题出现的时候,这就注定不是一场简单的辩文,这些人以辩文之名,行的却是争权夺利之事。 连辩两场,句句都冲着要毁人前程而来。 姜如初撇开目光,似乎不屑再多看他一眼,“严解元既做了别人的刀俎,替人冲锋陷阵,又何必在此故作姿态?” 虽然要多谢他揪着那道辩题不放,可他非要强辩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她这一局没有辩赢呢? 樊师兄苦读多年,怕要就此永远背上骂名,不仅错失“历事”良机,还要前程尽毁! 严解元面有惊疑,他方才自是为自己的不服而辩,可仔细一想,他本是不屑上台的,但一直听旁边的人鼓动...... 什么小小女子,不过狡诈阴险,竟也配与您同称作解元,现下竟然声名鹊起,世人只知她姜如初,何知您.....诸如此类让人激愤之言,这才让他一个冲动,没忍住上了辩台。 他神情中闪过一丝怀疑之色,却愤然一甩衣袖怒道:“荒谬,辩文既是辩文,在下又不是输不起,何以如此羞辱人!” 姜如初转身背过手,一副羞于与他再言的姿态。 严解元方才被她数次怒骂为“野狗”,都不曾如此羞愤过,眼下心有敬服之时,却被她羞于为伍,瞬间气得有些头晕眼花。 在台下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严解元愤然下台。 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还险些一个踉跄,旁边监生好心的想要上前去扶,却被他一把甩开,怒斥道:“要你多事!” 周围的监生神情一顿,随即生怒,怒骂他一句:“输不起啊?莫名其妙......” 什么输不起! 严解元心中一口郁气顿时凝结胸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踉跄着勉强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心下却不停安抚自己。 他就算心有轻视不服,也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人之常情,何来的为人冲锋陷阵,他年少成名,从未受过此等羞辱! 严解元自诩身有读书人的傲骨,想起姜如初方才那副羞与为伍的神情,他便只觉胸口有一口郁气堵着。 荒谬至极,荒谬至极! 就在这时,听到四周响起的欢呼之声,他闻声抬头一看,却见方才与他一同前来的另一位丁解元。 正老态龙钟的背着手,缓缓上台...... 从元解元,到他,再到这位年过花甲的丁解元......俱是今年乡试中的一郡魁首,到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严解元已然双眼发直,此时他终于彻底明白,方才那女解元呵斥他滚下去时,那语气中的鄙夷不屑从何而来。 自己好歹是一郡解元,年少成名,也是家族和师门荣光...... 他胸口里的那一团郁气骤然上升到喉间,双眼愤怒的看向那正在缓缓走上辩台的丁解元,张了张口想要提醒。 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 严解元面色惨白,拼劲全力想要出声,终于,他堵在口中那团郁气被冲了出来,他赶紧大喊一声:别去!! 然而周围的监生却瞬间神情莫名的看来,瞬间惊恐的四散开,人人都张大嘴在喊着什么...... 怪哉,他们开口竟是无声的...... 殊不知,在周围监生的眼中,严解元自己才是无声的,众人只知他面色惨白的静坐半晌,忽然口吐鲜血。 瞬间吓得众人惊恐看来,赶忙起身为他唤医官。 此时他们喊的是:“天呐,严解元吐血了!!!” “快快快......快叫医官!” “快来人啊,严解元吐血了......快叫医官啊!” 台上的姜如初震惊的看向这个方向,对面的丁解元正要拱手报出自己的名讳,也顿时被吓了好大一跳。 雅正堂瞬间炸锅,听到那些监生惊慌失措的喊声,人人惊讶无比的看向这个方向。 天呐,那女解元文辩,竟将东郡的严解元气吐血了? 第313章吐血扬名 辩台之上,姜如初惊讶的看向某个闹哄哄的方向。 在对上口吐鲜血,眼神发直的严解元时,她也是神情一顿,显露出震惊之色,但不过片刻,人群一拥而上。 满嘴鲜血的严解元就被人快速架着往后去,但他无神的双眼却依然直勾勾的望向辩台的方向,固执的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 严解元因何吐血,此时又是在看谁? 显而易见。 人群惊恐的盯着他,又敬畏的看向高台之上的二人,眼神都十分默契的落在那个女解元的身上,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那女解元文辩,竟将东郡的严解元气吐血了! 这个消息瞬间让整个雅正堂炸锅,所有人都震惊无比的看向这个方向,监生们议论纷纷,皆是在传此事。 正在欢喜激动的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乍然听闻此事时,脸上的欢喜也是齐刷刷一滞,纷纷呆愣当场。 旁边的徐师姐呆滞的看向那个方向,又愣愣的看向辩台之上的姜师妹,“这是怎的,那严解元怎么忽的吐血了.....” 历年来文辩,虽然大家都常戏言可别把对方气吐血等话,但都不过是玩笑之言,还从未有人真正的吐血过。 因此乍闻此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茫然无措。 真的假的? 轻纱帷幔之后,好几人惊讶得从蒲团之上站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去,在看到那闹哄哄的场景之后,这才真的相信。 “真的假的,不过辩几句,输了竟气得吐血?”袁非月不可思议的看向那辩台之上的某人,神情十足震惊。 赵光祖愣愣的看向辩台之上的姜如初,震惊之余也不忘好奇的问道:“他们二人刚才最后,压低声音说的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严解元是被具体哪一句气吐血的,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因为姜如初,吐血了。 杨正怔怔的看向辩台之上的那人,此时已说不出一句话,他直觉,自己今日应该是干了一件蠢事。 贺知礼看向某个方向,缓缓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神情意味不明的打量着某人。 轻声得出一个结论道:“有得炫耀了,从此,怕是再无人敢与之为辩.......” 霍衍舟怔然的盯着台上的那个女子,呼吸明显的错乱一瞬。 辩台之上将同为解元之身的对手气吐血,这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何止炫耀一下,这简直是莫大的荣光。 说不得,怕是要从此在南壁文坛扬名...... 明月公主立马站起身来,又惊又喜的看向台上的姜如初,今日本是来瞧热闹的,谁知竟还能有这样的惊喜。 她当即立马唤来仆从,熟练的吩咐道: “拿上公主府的帖子,去宫里请御医来,快快前去,务必要将那严解元给本宫好好看管照顾着,千万不能出任何事情!” 只有他活着,他才能永远都是姜如初行走的招牌。 “等等......不必怕惊扰人任何人,尽管大喊着前去!”明月公主叫住将要走的仆从,特地意味深长的吩咐道。 这可是首次,有女子文辩能如此惊才绝艳的,这严解元吐血更将此事再次上升了一个精彩程度,若传扬出去...... 以后整个文坛的酸腐老儒,看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 袁非月虽是一个武将,但此时见公主与其他人的神情,也隐隐的察觉到此事对那姜如初来说,应当是一件大好事。 她皱眉喃喃道:“那女解元既没有亮刀,也没有示剑,就说了几句话就将那严解元气到吐血,这般轻松?” 周灵崇拜又激动的看向姜如初的方向,闻言用力点头: “将军,这就是文人的言刀,非但比得上刀剑,有时甚至比刀剑还锋利,可兵不血刃,您不能小觑。” “原来这就是兵不血刃。” 这是这位女将军,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什么叫唇枪舌剑,难免震撼,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对家族里那些整日“吃闲饭”的幕僚都如此敬重...... 袁非月对文人弱不经风的印象,由此刻开始隐隐松动。 国子学的大门外,在看到那使奴慌慌张张,又带着莫名兴奋的神情跑出来时,所有人都是神情一愣。 “吐血了,吐血了,解元吐血了.......” 薛素香与其他的四门学师兄师姐,一听解元二字,纷纷神情一凛,齐刷刷着急的上前:“解元吐血?是哪个解元.....” “快说啊,急死个人,好些个解元呢!” “因何吐血,难不成那些人输不起,还敢打人!”薛素香呼吸一急,一边说着,一边已开始挽袖叉腰。 那使奴着急忙慌的跑出来,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此刻看向前方这一群围拢过来的监生和民生。 扬声兴奋的高喊道:“女解元姜如初,将那东郡来的严解元,辩倒在地,吐血不止啊!” 人群纷纷一愣,所有人神情各异,但不乏都带着惊诧。 薛素香正在挽袖的动作一停,吃惊的睁大眼睛看来,“那严解元竟如此不堪一击......完了.......” “什么完了......难不成那个严解元要被气死了,还能赖在咱们的身上不成?” 身后的四门学中,年纪较小的一些师弟师妹表情茫然,一脸担忧的喃喃说道。 “更何况他年纪轻轻,还不至于吐口血就死了吧......” 薛素香无奈的瞥他们一眼,扭头对上贾师兄与毕师姐等人惊喜的神情,几人瞬间愣愣的对视一眼,随即相视而笑。 什么完了,当然是接下来上场的丁解元完了! 此时,丁解元收回浑浊的老眼,心下百味陈杂,想起那严解元被架走时,明显直勾勾的看向他们这个方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看姜如初,但只有丁解元心下一清二楚,对上他劝阻之意明显的眼神时,他几乎是不敢对视。 若是那严小子吐得再早片刻,他这把老骨头,兴许也还能省下这场厮杀,多好啊...... 丁解元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随即抬起老眼,迎上对面这位女解元面无表情打量的眼神。 从这老者的年纪,以及他方才看向严解元的神情,还有此刻的淡定之下的情绪波动....... 姜如初开口便是:“不知可是从雁门郡而来的,丁解元?” 第314章老解元 丁解元缓缓一笑,拱手应答:“老夫丁卯,幸会。” 雁门郡魁首,丁解元。 这是此次数个郡中,前来国子监的,年纪最大的一位解元,早已是年过花甲,他这个年纪几乎就是等同于科考了大半辈子。 据说桂榜张贴时,这老者听闻自己高中榜首解元,当场晕了过去,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醒来之后又发了好大一通邪风。 被自己的老母一巴掌掴到脸上,幸而清醒过来,否则考了半生,最后以解元之名盖棺,怕是要让世人遗憾嗟叹...... 姜如初心下的猜想被证实,算是彻底明了,今日这场文辩,怕是那些人早已安排妥当,要让她与其他郡的解元一较高下。 此次前来国子监入学的解元总共不过四五位,今日她便已见到三位,难不成那些想看好戏的人,是想让所有的解元都与她一战...... 她轻声询问道:“在您之后,还有几位呢?” “没有了......” 对面丁解元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他慢悠悠的笑道:“即使原本是有,但在姜解元大展风采之下,方才两场精彩至极的文辩后。” “连严解元都已吐血倒地,此等威慑之下,想必也不会再有人会再上这辩台了。” 某人眉心一动。 “老夫我啊,腿脚利索,上台着急了些,若不然姜解元怕是此刻也早已潇洒而去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姜如初道:“似丁解元这等累学一生的人,自是无忧无惧。” 丁解元缓缓笑起来,脸上的褶子瞬间加深,长叹一声说道:“老夫若真是无忧无惧,也就不会上这辩台来了.......” 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见台上的两人开始闲聊,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见还未开始辩文,几人商议一番。 都准备前去看方才那吐血的严解元,虽他也算助姜师妹扬名,但人方才可是都吐血了,还是替姜师妹去看望一番为好。 别真的把人气死了,多不好....... 辩台四周方才一通闹哄哄之后,现下已是逐渐安静下来,许多监生疑惑不解的探头看来。 这两人,怎么还聊上了? 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有监生着急想瞧热闹的,便忍不住扬声提醒道:“怎么还不抽题,二位可还要辩文?” “对啊,到底是要闲聊还是要辩啊.......” 台上的二人置若罔闻,丁解元扫眼看了一圈,打量着这一张张的年轻面孔,神情中染上一丝悲切和遗憾之色。 他幽幽一叹道:“姜解元,虽同是解元,但你我二人却是天差地别,你年纪轻轻,这才真的是叫做前程无量啊......” 他这个年纪高中解元,大喜之后,便是大悲。 除摆脱背了一辈子的老秀才之名外,什么举人解元与他这行将就木之人而言,都只是一个名头而已了。 往前一步再考已是无力,退后一步做官却已比不过身后身前这千千万万等着侯官的年轻举人小辈...... 好不容易能来这本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瞧瞧,却是身陷漩涡之中,不得不为人刀俎,此生真是可叹啊。 对面的姜如初沉默着,一言不发。 丁解元重重的咳嗽一声,面上却缓缓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道:“老夫这把老骨头了,能与姜解元辩文一场,就当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对面人无情打断。 “老人家,别演了。” 这边正感伤的丁解元倏地一愣,沉默下去。 姜如初轻笑一声,尚还未开始抽题,趁人不备使出伎俩的确能有最大的效果,倒真是个老人精。 她平静道:“您现下就可以立即认输,晚辈拱手相送绝不阻拦,若您是自己抬脚走上来的,倒不必在此倚老卖老。” 尚未抽题,他随时都可以下台而去,说一句不愿以大欺小,甚至算不上丢人,在此故作不得不为的姿态。 只有一个目的,想让她心生不忍,放下戒备...... 姜如初一语道破:“丁解元,您这个年纪,若真是不想折腾,靠着解元之名,完全可以在家乡颐养天年。” 哪有什么被迫,若是心无所求,旁人从何而迫....况且文辩若不是心甘情愿出手的话,很难保证会尽力而为。 千里迢迢从雁门郡来到盛京国子监,说这老者没有一颗不甘的野心,不想争出一番前程,她绝不相信。 丁解元见被彻底看破手段,终于缓缓笑了起来。 轻叹一声却犀利的说道:“都说女子性善心软,姜解元果然是有大才之人,十分不同啊。” 这是在拐着弯儿骂她,心肠狠辣呢......女子性善,却被这些人当作可利用之处,这一计,想必本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见他终于露出真面目,姜如初轻轻一笑,也放下心来。 其实光是看着对面这满头的雪白,对着一位苦读半生的长者,她心下是钦佩的,开口总是不自觉要收敛两分。 这下也好,可以畅所欲言了。 姜如初开口便是:“听闻有的人越年长就越是老奸巨猾,丁解元果然是累学一生之人,领悟颇深啊。” 丁解元哈哈一笑,却怒甩衣袖道:“不必废话,抽题吧!” 国子学大门外,使奴赶忙跑出去传达。 方才辩台之上的二人轻声细语的闲谈,就连本应传达辩台一言一行的使奴,都毫无所觉,根本没有发现。 原来这一局,早就开始! 薛素香与薛继平等众多四门学弟子,本是正在欢快闲谈,等着下一场文辩开始,忽的听到使奴的传达。 这才纷纷惊醒过来,不由大呼其狡诈阴险。 这的确是让人防不胜防,文辩的规则,从双方踏上那辩台便已算开始,哪怕还未抽题。 借着前一位吐血之事,佯装被震慑,再顺势示人以弱,出其不意,到底是临场发挥,还是早有准备。 大门口的众人互相对视一眼,果然是量身定做的计谋,连他们这些早已领教过的人,都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招。 薛素香神情凝重的喃喃道:“果然是个老奸巨猾的啊......” 第315章哲妇倾城 第三场辩题: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姜如初看到这道辩题的时候,心下没有多少意外,与她猜想的几道辩题其实也差不离。 此句出自《诗经·大雅·瞻》,其意是聪慧博学的男子能建立家国,而聪慧博学的女子,则会倾覆家国.....对女子读书明理,带有明显的不善。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丁解元,见他神情波澜不惊,了然一笑道:“丁解元,您是正方,请当先......” 此时,辩台四周早已响起一片议论声,此辩题对女子读书带有明显的恶意,而国子监内,可有不少的女读书人,甚至还有许多出自盛京高门。 此刻,众女郎们义愤填膺,纷纷在质问到底是哪位先生出的这道辩题,简直迂腐至极。 “可笑至极,女子可以读书科举至今已上百年,这等顽固不化的言论,还有什么可辩的?” “国子学的博士和助教大人,这是何意?想要断绝女子读书之路,还是想直接将我等女弟子都赶出国子监!” 在国子学内的文辩,每个月的辩题都是由监内的博士与助教大人,在与司业大人的共同商讨下而定,但还从未出过此等对女子不善的辩题。 “应当不是几位大人吧......听闻今日文辩是那杨郎君等人兴起的,公主殿下特地......”有人忍不住猜测。 雅正堂内议论纷纷。 而此时的轻纱帷幔之后,明月公主的脸色早已难看至极,眼神冰冷的看向后方的贺知礼和杨正。 “这是你们授意的?”公主殿下的声音稍稍压低,瞬间便带上沉沉的威严。 贺知礼瞬间低头拱手,大呼冤枉: “殿下,臣这点子微末的权利还是仰仗您,没有您的许可,臣哪敢插手国子监定题之事。” 在他旁边的杨正,脸上的神情也正是一片茫然,显然他就更是不知情。 他反而疑惑不解道:“方才臣已经叫人去让那老解元下台了,都已辩到了这一步,再辩也是无趣......” 而且出这样的辩题,不就是明显和公主过不去吗......谁不知晓,公主组建飞骑队,又在国子监办各种文宴,最是受盛京高门贵女的拥簇。 若是要说哲妇倾城,这位长公主怕是头一个就要被千夫所指...... 但此刻,杨正似乎还比公主要更气愤几分,他在赏花宴上放话要与那姜如初一较高下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也只不过是文人之间的切磋罢了。 如今连辩两场,看出对方的确是有真才实学,他杨正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国子监有名有姓的才子,岂会如此没有风度! “或许那老解元自作主张......”杨正怒气冲冲的说道。 姜如初如今算是彻底扬名,若是能在此刻将她辩倒,踩着她的名声出头,那简直是事半功倍,很难让人不心动。 袁非月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殿下,让臣前去,将那姓丁的抓过来,问一问便知!” 明月公主神情不明,听着外头一片义愤填膺的女子议论声,心头火起,脸上逐渐只剩一片怒意。 身旁的霍衍舟淡淡的提醒道:“那丁解元也是初来国子监,没有旁人授意,绝不敢与殿下过不去。” 而在这盛京中,胆敢与明月公主过不去的,掐指细数一番,总共就那几个姓儿。 明月公主一言不发,只抬手让袁非月坐回去,冰冷的视线缓缓的扫过轻纱之外的人群,落在那兴致盎然的吴敛脸上时,稍作停顿。 是太后与吴家吗...... 她眯了眯眼,带着冷意的视线再次扫过人群,终于在瞧见角落里有两张熟悉的面孔,霎时一顿。 原来是九方氏那条疯狗...... 台上的丁解元从容开口,犀利至极:“姜解元读《诗经》吧,不知如何看待里面的这一句: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姜如初抬眼看去,不答反问:“丁解元饱学,应当也读过汉史吧,可知董贤?不知您如何看待?” 丁解元轻哼一声,背过手答道:“董贤之流,简直配不上称一句男儿,何谈“哲夫”二字?他自是应当受千古骂名。” 他不屑的说道:“姜解元,请直面回答,褒姒祸国之言,你如何看待?” 姜如初故意“哦”了一声,轻轻笑道: “既然如此,那丁解元是认为褒姒夫人算得上‘哲妇’了?不知您对哲妇的定义是什么.......” 看着辩台上的老解元开口便是直击要害,角落里的赵怀德面无表情的看向身后的弟子,皱眉询问道: “这是你主子的意思?” 九方氏一直在拉拢有才之士,也并不排斥女子,虽不如明月公主天生的女儿身占便宜,但此举一出虽伤公主八千,可也是自损一万,实乃不明智。 向平的摇了摇头,“不......公子今日让弟子前来,是来拉拢那姜如初的,自不会出手开罪她。”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道:"这是弟子的意思。” 赵怀德一愣,神情中顿时闪过一丝不快,“为何要自作主张,如此行事?” 向平微笑中带上一丝疑惑,故作不解道: “老师,您方才不是也不看好这姜如初,况且公主比咱们先下手,她已注定不会是咱们这边的,您为何要不高兴?” 赵怀德沉默一瞬,却是神情莫测的回道:“这天下之事,没有什么注定不注定的......” 即使要注定,也不该是那长公主的注定。 他话头一顿,却是意味不明的看了身侧的弟子一眼,“你还是想想,如何跟你的主子解释吧......他虽看重你,可也不代表你能自作主张。” 向平低头一笑,“老师不必忧心,弟子行事善妒,公子一向是最清楚不过,他应当也有所准备,不会苛责于弟子。” 九方淮序透露出拉拢之意,却让她这个同为对手的人前来,很明显是想看她上台比第三场,他大概也是想看看,二人到底谁高谁低...... 可公子应当要失望了,她没有什么胜负欲,也并不想比什么高低,直接让姜如初彻底与九方氏断绝可能,这岂不是更方便。 赵怀德一顿,皱眉提醒道:“女子天性善妒,可你既是要做大事的人,理当克制。” 向平默然拱手:“谨遵老师教诲。” 第316章祸国殃民 辩台上,丁解元背起手,意有所指的说道: “自是不安于室,自诩聪明者,女子可通文识字,然不可多得,多得便要生出骄纵,挑动邪心......” “.......甚至舞文弄法,做出祸国之事!” 方才姜如初还怀疑是公主出题刁难她,此刻听这丁解元说到这舞文弄法,这背后之人,显然就不可能是公主。 她无声一笑,随即面无表情的说道:“可若是按照严解元你对‘哲妇’的定义,是读书明理,是不安于室。” “那褒姒夫人,应当也算不上哲妇才对.......” 对面的严解元白花花的胡子一抖,眯眼看来。 “明明褒姒夫人一生谨守内则,十年不出,婉娩听从,更从未逾越本分,据闻她出身乡野,还大字不识.......” 姜如初神情疑惑,一脸奇怪的说道: “怪哉,此等女子,应当也是你等口中的“贤妇”才对,怎么能与灭国之论扯上关联呢?” “照你如此说,我等读书明理,岂不正是与她背道而驰?” 雅正堂内,瞬间响起一阵女子的喝彩之声: “妙极,做贤妇也能祸国,那还做什么贤妇!” “说得好!若是大字不识也能背上此等恶名,那我等读书明理,岂不是名正言顺!” 这时,轻纱帷幔之后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带着赞许之意缓缓开口:“说得好,此等贤妇也能祸国,那我等不贤,应也是理所应当。” 姜如初瞬间看向这个方向,心下了然,能在这时开口的女子,除那位尊贵至极的明月公主,别无他人。 这道威严的女声,瞬间传遍整个雅正堂内,让许多女弟子齐齐侧目,敬畏喃喃道:“是长公主殿下......” 雅正堂内,方才关于公主殿下的猜测,纷纷化为乌有,众多女子兴奋而又崇敬的声音齐齐响起。 “公主殿下说得对,姜解元辩得好!” 在这一刻,局势的推动之下,明月公主与姜如初已经是天然的站在同一个方向,从看热闹,到不得不踏入此局。 此时的轻纱帷幔之后。 所有人此刻看着姜如初的目光,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加的复杂,杨正在昨日都还不敢设想,自己有一日,竟然也会为某人的才思敏捷所喝彩....... 丁解元听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神情本纹丝未动,但在听到公主开口时,眉头显然一跳。 再次开口,便像是完全豁出去了一般说道: “什么贤妇,自恃美貌,与自恃聪明者,若不能规劝,皆是同样的劣根,皆可称作‘哲妇’,都是祸国的根源......” 轻纱帷幔之后,响起一串带着怒气的低笑声。 照他如此说,女子既不能美貌,也不能聪慧,合该丑陋蠢笨,才是真正的贤妇。 四周瞬间响起一片女子的磨牙之声,方才还能应和这丁解元几句的男弟子,此刻知晓公主在侧,都是早已不敢再开口。 世人皆知,长公主殿下才是这盛京女子中,唯一能配得上称美貌与聪慧并存之人。 国子学外,方才还在争议的众人,此时听闻这般锐利之言,都已是纷纷缄默不语,一副震惊不解的神情。 薛素香喃喃道:“这老头子疯了吧,知晓公主在侧,还敢如此开口,得罪了公主,他怎么在国子监混......” 姜如初眉心一动,扫了一眼明月公主的方向,这丁解元如此说,今日即使他辩赢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就算是背后有人,倒也不必如此拼命,要是激怒公主,那背后之人会为了他,与公主抗衡吗...... 她低声提醒道:“丁解元,莫要失了理智。” 而此时,对面的丁解元置之不理,像是听不见一般说道: “自恃美貌倒罢了,而那些没有美貌的,就只能自恃聪明,因足够丑陋,便十分用功.....姜解元,你说呢?” 姜如初一怔,皱起眉头,“丁解元此意,是在说我等读书的女子,皆是因样貌丑陋?” 对面的老头子哼笑一声:“若不是因此,姜解元何以是其中翘楚?老夫劝你,何苦汲汲营营,非要做这哲妇?” 这是在骂她,能考上解元,是因丑陋至极。 姜如初没有任何愤怒,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虽算不上美貌,但也绝对谈不上丑陋,还从未有人说过她貌丑无颜等话。 这丁解元这样说,是想要故意激怒她? 她顺势拧眉还击道:“照丁解元如此说,你汲汲营营一生,也只是为了做这个哲夫,可你为何至今还未‘成城’?” “难道是因为快要入土,来不及了?” 对面的丁解元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怒意,显然是被说中痛楚,但他不过瞬间便缓过来。 “老夫算什么哲夫,自是还没到成城那一步,只希望姜解元莫要真的成了‘哲妇’,祸国殃民的好!” 确定这老头就是想激怒她,姜如初反而平静下来。 她再次回归正题,慢悠悠的说道: “《后汉书》中说,‘哲妇隆家人之道’,如许穆夫人以诗救国,冼夫人安定岭南等,丁解元做不了那成城的哲夫,可知你口中的哲妇,也能成城?” 丁解元似乎没料到她还能逻辑清晰,如此平静的与他引经据典,苍老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急躁之色。 他忽的看向四周,带着悲凉的声音急切响起: “自古以来能成城的哲妇能有几个?大多都是祸国殃民!” “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反为累,那位有名的才女鱼玄机自诩才高,搅乱朝政,插手党争,不就落个被处死的下场!” 辩台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齐刷刷吸气的声音。 轻纱帷幔之后,忽的响起一阵杯盏落地的碎裂声,里面同时响起几道劝阻制止的声音:“公主殿下,不可......” 姜如初神情错愕一瞬,此刻她终于能确定心下猜想,这丁解元今日求的。 并非是什么前程...... 第317章愚夫 雅正堂那道将众人隔绝在外的帘子,终于在此时,由两个仆从“唰”的一下撤下,里面的贵人们接连露出庐山真面目...... 姜如初神情复杂的盯着面前这个老者,随即将视线移到后方,缓缓扫过里面一群面容沉肃之人。 而此时,最中间那位珠翠满头,满脸怒容的长公主殿下,毫无遮掩的出现在众监生的面前,此刻她怒意十足的一双美眸。 正盯着台上的状似疯癫的老者。 雅正堂内早已是静谧一片,在此时,众人才纷纷回神,齐齐向长公主殿下问安:“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明月公主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丁解元扭头对上公主的威严的双眸,脸上的悲切没有丝毫凝滞,却缓缓的从中升起一丝让人毫无察觉的悦色。 这一丝笑意,只有离他最近的姜如初,尽收眼底,当即让她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此时在明月公主周围的一圈人,脸色都算不上好看,一个个的目光此时也都落在辩台之上的二人身上。 姜如初在这一群锦衣华服的人中,眼神却莫名的对上某一个人漠然而又带着打量的眸子,这双眼眸如深潭般不见底。 几年不见,这个人熟悉又陌生的目光,竟像是忽的将她拉回了上辈子的某一刻,让她情不自禁的恍惚一瞬。 但,这个人这一世,与她并无交集...... 姜如初平静的目光只不过一瞬,就从霍衍舟漠然打量的目光中移开,看向他身旁的明月公主。 此时,公主正要沉沉开口:“丁......”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一声,瞬间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台上的姜如初立即开口问安,将公主殿下的威严的声音及时阻拦,让这位尊贵至极的女子脸上的怒意一顿,瞬间将视线挪向她。 “久闻公主殿下美名,臣姜如初,见过长公主殿下。”台上的人端正行了一个大礼,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明月公主皱了皱眉,轻飘飘一抬手:“平身。” 姜如初在她发问前,扬声意味深长的提醒道: “公主殿下为我二人的辩论所吸引,是我等荣幸之至,但辩论还未结束,殿下若要嘉赏丁解元,还请稍安,给臣一个争取的机会......” 文辩还未结束,此刻若公主开口驳斥这丁解元,就正中他的下怀,反倒让他称心如意了。 明月公主听到她咬重的“奖赏”二字,脸上的怒意一顿,看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却显然恢复了几分平静。 她本也觉得有些怪异,便轻轻点头,一挥手算是应允。 在公主身旁的几人,都眼神莫名的盯着辩台的方向。 姜如初心下一松,平静的抬起眸子,不出意外的,迎上对面丁解元此刻显然已经涌上怒火的双眼。 阻拦了他引公主入局的大好事,他自然是要生气的,此刻他的怒气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方才她不明白,为何这老者两次三番的想要激怒她,激怒她之后又有什么好处呢.....直到刚刚他说出关于鱼玄机那番话。 本朝之上,若说谁是离权利中枢最近的“哲妇”,那自然是非公主殿下莫属,这丁解元方才几次激怒她,甚至骂她丑陋。 都只有一个目的。 想让她举例本朝这位活生生的,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哲妇”明月公主,只有由她这个对手主动提及,他才能顺其自然的引公主入局...... 现下他太过刻意,想必连公主本人都已察觉到怪异。 文辩乃是国子监的盛事,文人可在此畅所欲言,即使是长公主,也没有资格惩戒辩台之上的人,可就算公主当面驳斥他,也不过给他一个名正言顺面斥的机会罢了。 面斥公主,即使拼上前程,也不过博个无畏权势的美名,事后也要受刑,还要被赶出国子监,明显是得不偿失...... 姜如初在方才公主露面的那一刹那,才终于彻底明白这位老解元的打算,光是面斥公主能有什么用,可若是,一位新晋的解元才子当场受公主威严压迫。 以死全节呢? 死于“哲妇”之下,以性命坐实“哲妇倾城”这个辩论! 他若以“死”为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任姜如初如何巧舌如簧,怕是也再赢不了这个辩题,自是必输无疑。 以性命为这场文辩的输赢画上句号,赢了文辩,也赢了个流芳百世,所以这丁解元是自知此生已成不了城,想要成仁了...... 此时,姜如初默然开口: “丁解元,你方才说自己还不算哲夫,所以你如今,是心甘情愿做一个愚夫了吗?” 为了一场文辩的输赢,竟有人愿意付出性命,不是愚夫是什么? 对面丁解元明白自己现下已被看穿,目光如炬的盯着她。 带着怒意道:“儒家学子一生所求,不过‘圣贤’二字,你等女流之辈,自是不会明白!” 这老头言下之意,就是他要以死为证,坐实天下哲妇祸国殃民恶名之事,是儒学圣贤所授。 姜如初眉心一动,神情带上一丝怒意。 “可笑,区区一个博名的愚夫,也敢妄谈儒学,你自诩追求儒学圣贤,可知道,儒学有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吗?!” 在对面丁解元错愕不解的目光下。 姜如初“唰”的一下站起身来,拱手向辩台旁,这座庄严神圣的圣人石像,恭敬一礼。 “君子之儒,为国为民,守公正,斥邪恶,以文人孱弱之躯守江山社稷,既可恩泽于当世,也能流芳于后世!” 她脚下不停,直接走到丁解元的面前,直勾勾的盯着他,随即毫不留情的冷笑一声,斥道: “而似小人之儒,只会苦心钻研名声,工于心计,至多算是会些笔墨文章,哪怕终生苦读,皓首穷经.......” “即使文章千篇,也实无一用!” 丁解元苍老的面容瞬间惨白一片,嘴唇颤抖的看向她,神情显然大震,“你.......” 辩台之下震惊过后,瞬间响起一片喝彩声。 第318章君子之儒 辩台之下震惊过后,瞬间响起一片喝彩声。 “说得好,儒之君子者,为国为民!” “小人之儒,也配谈圣贤!” 樊师兄等人刚去看望过严解元,那位年纪轻轻,到此刻都还未缓过来,怕是要养个好几日才行。 此刻台上这位,可是满头雪白,行将就木的老人.....姜师妹这连番言语之下,这丁解元受得住吗...... 罗师姐拿着手中的水呆愣原地,看着那辩台上的女郎迟疑一瞬道:“樊师兄,我这水,还要给姜师妹送上去吗?” 姜师妹这口舌之利,怕是再战三百回合都不在话下的。 一旁的樊师兄,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神情中有一丝担忧,当然,这一丝担忧是为了对面的丁解元。 “算了吧,我瞧这一场也马上结束了......” 后方的明月公主等人,皆是神情中带着一丝不解,众人隐隐似乎预感到姜如初的话中有话。 霍衍舟的视线落在公主的身上,再落到对面的姜如初身上,轻轻一笑,为之一叹。 唯有飞骑将军袁非月神情认可,忍不住朗声应和:“说得好!为江山社稷者,才配得上称一句君子!” 而此时辩台之上,某人面沉如水,并无丝毫欢喜。 面前的丁解元喘着粗气,脸色苍白看她一眼,轻声一叹。 “为国为民......哪个读书人起初不是抱着此等豪情,可惜老夫此生蹉跎,今日踏上这辩台,注定再无机遇.....” 所以他觉得,今日一死,就正是他最后的机遇。 压上性命,让以公主为首的天下哲妇皆背上恶名,为他赢下这一场,成全他的流芳百世! 姜如初怒极反笑,俯视着地上这满头雪白的老者,不顾他苍白的面容,毫不犹豫的继续斥道: “而似丁解元这样的,又有不同.......” “青春作赋,庸庸碌碌,临到终了,总算有所一思......可你既不思忠君爱国,也不思文章千篇!” “反倒思踏人尸骨,行欺世盗名之事,丁解元,你可真称得上一句,贱人之儒!” 雅正堂内一惊,顿时议论纷纷。 看中名声之人,最忌讳旁人说他欺世盗名,何况是丁解元这个年纪的人,更何况,姜如初简直是句句戳他肺腑。 这是在骂他连一句小人也不配称! “你....你.....” 蒲团之上的老者骤然一倒,神情大戚的死死盯着她,想要说什么张嘴却是连喘粗气,连话也说不出。 其实也并非开不了口,只是到此时,计谋已被看破,他心中无力,说得再多,又还有什么用呢..... 若要论权术诡计,这世上之人,没有谁能比盛京这群从小耳濡目染的世族子弟以及皇亲贵胄,深谙其道。 到此时,杨正与贺知礼等人,才意识到方才险些发生什么,脸色纷纷一变。 明月公主面色阴沉,眼神不明的死死盯着台上的丁解元,涂满丹蔻的指甲似要掐进肉里,显然盛怒至极。 这些卑贱之人,竟敢想以微贱之躯,算计到她的头上! 雅正堂内许多人都是一头雾水,看着辩台上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姜解元方才两场,都从未如此咄咄逼人。 怎的忽然如此疾言厉色? 见辩台上情形,远处的樊师兄忍不住一呆。 看到那似乎快要喘不过气的老人,他方才那一丝担忧,瞬间化作满心的忧虑,这老头,不会真的被气死吧...... 现下他再想起今日进门时,对薛师妹言之凿凿的保证:别担心,咱们见势不对,一定冲上去打断。 现在这势头,樊师兄是真的有些想上去劝阻两句了,姜师妹啊,对方这年纪,咱委婉些,可别弄出人命了! 只有少部分聪明人似乎是猜到了什么,纷纷面有惊讶的互相对视一眼,心生疑窦。 连吴敛这般自诩才思敏捷无人能及的人,竟也到此刻才有些恍然大悟,瞬间有些可惜啧啧两声。 他拍拍手掌从蒲团之上站起身来,明白今日的好戏算是到头了,本还想上台与这女解元切磋一番,今日怕是不行了。 “本是一出多么精彩的好戏啊,不解风情......” 而此时,台上这位不解风情之人,看着地上这显然有些喘不过气来的老人,嘴边剩下的话,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她转身背过手,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丁解元,你若是无话可说,今日这一场,可算你输了。” 身后之人的喘息声略显急促。 输了..... 其实从他上台那一刻起,不就注定毫无胜算,这一场的辩题,一开始就注定他不论输赢,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前程。 读了一辈子书的老解元,虽不比盛京这些人工于心计,但怎么可能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他早明白,自己注定是一颗弃子。 此时苟延残喘的丁解元,早已是满心的绝望,此生庸碌,他不过求死得有声响些,也如此艰难吗...... 这时,后方的明月公主站起身来,领着贺知礼等人,显然是无心再看今日这文辩,准备起驾离去了。 公主殿下面沉如水的一甩衣袖,临要走时。 她轻掀眼皮,眸光森冷无情,带着一丝肃杀之意,从地上的丁解元身上一扫而过,在扫过对面的女解元时。 明月公主这似要吃人的眼神,稍稍一顿,柔和几分。 她淡淡开口,意味深长的说道: “姜解元,刚才这一场赢得实在精彩,方才说好的赏,本宫可要回去好好想想,不会忘了你的。” 台上的姜如初恭敬拱手:“多谢公主殿下嘉赏。” 雅正堂内,众人齐齐抬手:“恭送公主殿下!” 而这时,就在明月公主一行人刚刚走出这间斋堂不过一瞬,辩台之上,地上那老人趁所有人正被牵动着心神。 绝望之中,手脚爆发出十足的敏锐之力。 迅速爬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冲向辩台旁,那矗立的圣人石像! 姜如初闻声回头,霎时一惊。 第319章扶不上墙 姜如初回头,顿时一惊。 正巧看到脸色惨白,一脸绝望的奔着圣人石像而去的丁解元,在这一刹那,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来不及多想。 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立马抬脚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老人的动作再如何矫健,也比不上姜如初这样的年轻女子,她瞬间就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丁解元的脚....... 因辩台修得较高,有数层阶梯的高度,而这座圣人石像,就矗立在辩台旁,但尚隔着一些距离,若是要通过辩台触碰到这座石像的话,先是要掉下这座高台。 而此时,姜如初就正好抓住要飞出这辩台的丁解元,她的双手,刚好拉住他即将要跃下去的双脚! 但她一个女子之力,如何拉得住一个大男人,她方才不过脑子一热,什么也顾不得多想,此刻为了拽住丁解元。 双脚抵在辩台上,头上爆出青筋,那真是浑身都在用力! “丁解元......你这是做什么.....要想不开!”姜如初咬着牙喊道,现下他已经输了再寻死,也挽回不了局面啊。 这一幕好似过了许久,但其实在周围监生的眼中,也就不过这一刹那的事情,明月公主一行人才不过刚刚走出门外。 周围的监生回头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是大吃一惊。 纷纷惊讶出声:“天老爷,这是在做什么!” 整个雅正堂顿时哗然一片,樊师兄等人看到跟着挂在辩台边上的姜如初时,都是大惊失色。 “姜师妹!快快......你们倒是快上去帮忙啊!”罗师姐神情焦急的大喊道。 尚还未走远的明月公主一行人,也顿时闻声,纷纷朝正雅堂内看过来,看到那挂在高台边上的人,神情中皆是闪过意外之色。 此刻但凡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辩台上的姜如初根本拉不住丁解元一个大活人,连自己都快要被拽下来了...... 袁非月惊诧不已,脚下刚往前一步,就听到身旁的公主殿下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 “那老头自寻死路,便成全他吧。” 此时丁解元再寻死,自然是与明月公主再无丝毫关系,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输了辩论,羞愧而死。 旁边的其他人皆是神情一怔,看向那辩台上正在拼命使劲的女子,很显然,公主殿下对那上面另一人的死活,选择一起视而不见。 袁非月脚下瞬间顿住,神情不明的看向那还拽着丁解元不放的姜如初,拧紧眉头。 若此时那女解元聪明的选择放手,完全可以自救。 而此时,周围离得最近的那些监生,正在冲上高台,但显然已经来不及,台上的姜如初的双脚已然被拽出辩台...... 在这最后的一刹那,有一个女子拾级而上,身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矫健,挥出腰间的长鞭,猛的一甩! 瞬间缠绕住那即将掉下辩台的姜如初的腰上,拼命用力,拽住了那两个即将掉下去的人...... 远处的袁非月看清那上台的女子时,骤然一惊,回头一扫,这才发现方才紧跟在她身后的周灵,不知何时已冲了过去。 此时,周灵咬着牙,拼尽全力的拉住长鞭,大喊道:“子源,别慌,快扒住辩台边上!!!” 她的力气,也不足以拉住两个大活人,不过暂缓一瞬。 姜如初此刻心都快跳出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时,下意识的照做,赶忙腾出一只手,扒住了辩台边缘。 但只余一只手拽住一个大活人,自然是用力到她的全身都快要抽筋,让她忍不住用力到大喊一声:“丁解元,你快拽住我啊......” 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就是被周灵这暂缓的一瞬,已足以让紧随其后赶到的监生们,纷纷冲上前去,赶忙伸手将那两个人一起拉上来...... 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也在此刻赶到辩台上,纷纷冲上前去,赶忙去拉那挂在边缘上的两人。 姜如初在七八双手的拉扯下,缓缓的被拽了上来,而那一直被她紧紧拽着双脚的丁解元,也随之被拉了回来,终于化险为夷。 一场惊险,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消弭。 直到双脚彻底回到辩台之上,姜如初方才将要跳出的那颗心,这才缓缓的回到胸腔之内,直接跌坐在地上。 到这时,她拉着丁解元的手才下意识的卸力,松开的那一瞬间,因为太过用力,她的一双手颤抖不已,半晌都无法恢复。 杨正与贺知礼等人,皆是神情各异的看着辩台上这一幕,而赵光祖看着辩台上那女子,冷笑一声,真是扶不上墙的废物。 亏得他刚才还以为,她有心讨公主欢心呢...... 全程冷眼看着这一幕的明月公主脸色算不上好看,看到那台上的二人都被拉了回来后。 她冷漠的收回视线,语气不明道:“倒是命大.....走吧。” 旁边的袁非月不知公主殿下指的是谁,但她也知道,台上那姜如初此举,显然让殿下十分不悦。 她看向辩台上的周灵,忍不住为她辩解一句:“殿下,周灵才加入飞骑队不过月余......是臣没有教导好。” 明月公主已面无表情的看向前方,闻言神情莫名的看她一眼,随即抬脚往前,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 “非月你在担忧什么,你麾下的女飞骑身手如此矫健,救两位解元于惊险之中,这可是大功一件,本宫自然是欣慰不已。” “好人才,当赏.......不过要如何赏,也要随辩台上那女解元一起,得让本宫好好想想才是.......” 闻听此言,袁非月神情一震,默然抬脚跟上。 此刻旁边的几人都是既有震惊,也有疑惑不屑,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复杂心情。 那丁解元输了文辩羞愧而死,世人顶多说姜如初这个对手一句言刀无情,谁能怪到她的身上,说不得,这还是一个好机会。 言刀可取人性命,对于文人来说,乃是无上荣光。 更何况这是在她已辩吐血一位解元之后,若此时再有一位解元羞愧自尽,于她的威名还能更上一层楼,何愁不能名震天下,如此百利而无一害的扬名机会。 她明明,应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才对...... 第320章何其相似 她明明,应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才对...... 随着公主一行人离去时,霍衍舟回头,最后看了台上的那人一眼,幽深的眸底涌动着让人分辨不明的意味。 此刻,周灵收回长鞭快步上前,扒开人群。 看向姜如初双手无法控制正在颤抖的模样,留意到她手背上还被辩台边缘擦出数道血痕,额头也撞出一块青紫。 她顿时一边着急的大喊医官,一边紧张的蹲下身去,“子源,你还好吗......” 旁边的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也都是神情紧张,一脸着急的赶忙去查看姜师妹的周身,“姜师妹,身上还有何处不舒服的?” 见姜如初默然摇头,大家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被拽回来的丁解元,方才的冲动消失后,现下也是一脸被吓得不轻的模样,正呼吸急促,神情呆滞胡言乱语。 “救我做什么.....再无前路......” “没有前路了…….” 周围的监生都忙得团团转,唤医官的赶忙去唤医官,上前扶人的也赶忙上前扶人,丁解元年事已高,大家都生怕他缓不过来,一个个的上前给他顺气。 听他如此说,都赶忙安慰道:“何至于如此,辩论之言不必当真啊,姜解元言语是犀利些,可也不曾逼你去死啊......” 乖乖,今日这场文辩,当真是精彩至极。 众人一边安慰丁解元,一边偷偷觑姜如初,这位女解元今日这是连战三位解元,吐血一个,还差点骂死一个吧....... 怕是不消片刻,就能在整个盛京的读书人中间传开,今日这位姜解元,算是彻底在盛京的文坛里扬名了。 姜如初正在平复心情,若不是此刻双手颤抖无力,真想冲上去,狠狠的扇那老头两耳光。 她喘着气怒斥道:“一场文辩,何至于寻死觅活.....就算要死,你也别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别玷污圣人石像!” 她一开口,周围莫名噤声。 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其实姜如初什么利弊后果也来不及思考,此刻缓过劲来,连她自己都有些为方才的冲动感到后怕。 想到自己差点搭上,姜如初咬牙气愤道:“你以为,死就能逃避了吗……以为自己是输了文辩而死,世人能赞你一句有气节?” 大约他自己也知道,如今已得罪公主,又没了利用价值,已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干脆死在此刻,还能死出气节。 什么文人气节,他们只会嘲笑这人读书读傻了,那背后利用他的人,怕是也早已料到这个老头的固执愚昧,只会拍手称心如意。 她偏不让这老头死得这般轻易,偏不让那背后的人如意快活…… 此时,人群中看着这一幕的赵怀德,倏地的收回视线,莫名的问身旁人道:“若是你,此时会如何?” “锦上添花之事,何乐不为。”身旁的向平漠然道。 闻言,赵怀德紧皱着眉头轻叹一声:“不堪大用。”也不知是说谁,随即一甩衣袖,往外而去。 向平神情不明的收回目光,看向那边被众人簇拥着的人,姜如初,你果然还是如此......你这样,可怎么斗得过盛京这一群豺狼虎豹。 众人扶着姜如初下辩台的时候,樊师兄悄然看向在危急之中出手的周灵,神情莫名带上一丝愧疚之色。 他今日进门时,还曾提醒姜师妹,不要轻信以前的同门,尤其是这些世家子弟....... 樊师兄看向旁边正扶着姜师妹的这位世族女郎,犹豫一瞬,还是诚恳开口:“多谢这位女郎出手相救,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迎上周灵莫名其妙看来的目光,“你是何人?什么小人君子的,我救子源,与你这闲杂人等有何干系?” 她随意的看了这男子一眼,似乎还嫌弃他挡道,一副生怕挨着他衣角的模样,冷然道:“别挡路。” 这样高高在上的语气,樊顺在无数的世家子弟的口中都听过,简直是如出一辙,他瞬间憋红了脸。 “在下姓樊......”见面前人连余光都没给一个,他只好涨红着脸让开前路。 周灵正皱着眉头扶着姜如初往前,嘴里不停的抱怨着:“偏今日我大堂兄没来,这关键时刻不知他做什么去了,大堂兄的身手可比我要好多了。” “若是他在的话,岂会让你受伤......那死老头......” 她没有哪一刻,如此后悔自己没有刻苦练武,真是临到用时,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没用,此刻周灵光顾着懊恼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将军早已离开。 姜如初闻言摇了摇头,扭头感谢道: “有你足矣,多谢你方才及时出手,若没有你,今日我从那上面掉下来,怕要躺好些日子。” 周灵闻言嘴上抑制不住的想要往上扬,却强忍着责怪道:“既知掉下来要躺好些日子,干嘛要去救那死老头,让他去死算了......” 但她其实也只是抱怨两句,正常人谁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便是她这样的铁石心肠,也不忍见鲜血四溅的场面。 更何况,是姜如初这样......这样的...... 姜如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灵说不上来具体,但她打心眼里认为,这世上若有一个女子能值得她交托后背的话。 便是冯素她都要迟疑一瞬,唯有姜如初,不论何时..….. 就只有这个人。 身旁之人带着无奈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方才来不及多想,现在想起,果然还是太冲动......” 正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时隔多年,姜师妹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姜如初闻言一顿,循声看去,便看到正站在门口静静的注视着她的向平。 自当年这位师姐乡试考中亚元离开书院,前往国子监后,距今已是三年。 此时雅正堂的大门口,来来往往不少监生,因丁解元跳辩台之事,今日的文辩已到此结束。 许多监生都大呼精彩的正各自离去,但此时路过门口的许多人,都似乎认得向平,瞧见她,都是不屑的移开目光。 甚至连樊师兄与罗师姐等人,也皆是皱起眉头看向来人。 九方公子有实无名的爱妾,仗着九方氏的关系,才能入读三品上官宦子弟才能入读的国子学,谁人不知。 姜如初看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向女郎,看着周围监生对她似曾相识的轻视之色,她也是忍不住恍然一瞬。 “向师姐,也丝毫没有变。”她轻声道。 向平看着姜如初身边簇拥着的满满一群人,一个个都一脸不善的盯着自己,而她此刻身边,空无一人。 恍然间,这一幕跟当年在云川书院里,何曾相似。 她轻轻笑了起来,感慨道:“是啊,你我都没有变。” 第321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来国子监......” 周灵与樊师兄、罗师姐等人都走在前方,而此时,姜如初与向平二人,单独走在最后面,娓娓交谈。 听到向平的询问,姜如初扫了一眼前方时不时不放心的看过来的师兄师姐们,抬眼莫名的看了她一眼。 身旁这女郎,依然是眉目如画,面若皓月。 她有些奇怪的回答道:“向师姐,能考上国子监,到盛京最高学府来听学,这不是所有读书人的共愿吗?” “共愿.......”向平闻言轻笑一声,眼神莫名的扫过她有一块青紫的额头,以及方才用力过度到此刻都还有颤抖的双手。 “你才来国子监不过一旬,就在刀光剑影之下几番游走,这也是你曾经所愿吗?” 姜如初闻言一顿,眼神深深的看了身旁这人一眼,这位师姐的背后是九方氏此乃人尽皆知,而她在国子监不知扮演的什么角色...... 九方淮序的母亲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姑姑,大长公主殿下,其父亲又是九方侯爷,先帝的结义兄弟,手握兵马大权。 当今陛下无子,一直是朝局不稳的原因,而明月公主作为皇帝唯一的胞妹,血脉相连,说不得将来她的孩子...... 向平今日出现在此处,便已足以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姜如初淡淡道:“上下求索,难免磕磕碰碰,都是小事。” 向平脚下一顿,目光深深的看过来,意有所指的提醒道:“这只是开始,你如此聪慧,应该明白。” 二人此时刚好走出国子学的大门,不远处的周灵与樊师兄正驻足前方等待,目光各异的盯着缓缓走近的两人。 姜如初淡淡一笑:“这才是盛京吸引人的地方啊.....从一开始选择了读书科举,我们就注定要踏上这条路不是吗.....” “师妹我心下早有准备,师姐不必替我担忧。” 向平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眉心一动,“只是你来的时机......” “姜师妹!你可终于出来了!” 正这时,旁边忽的响起一道既欢喜又激动的的声音,瞬间让向平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姜如初闻声扭头,便看到薛素香与其他四门学的师兄师姐们,正快步地往这边而来,皆是一脸欢喜又担忧的神情。 “姜师妹,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瞧见姜如初额头上已经被处理过的伤,薛素香既愧疚又担心,冲上来就慌忙的拉着她转了一圈仔细检查。 旁边的向平神情怔怔的看着来人,立马就被人群挤到一边无人在意的角落,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怪我怪我,都怪我......” 今日这局面都怪她,幸而姜师妹慧心妙舌,高才绝学,才能扭转局面,大放异彩,薛素香原本正为她欢喜不已。 四门学的众人也都正欢呼呢。 谁知竟忽的听闻里面发生丁解元跳辩台的事情,顿时吓得众人好大一跳,也让这位刚放下自责的薛师姐,瞬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率性堂几个斋的师兄师姐纷纷涌上前来,瞬间人海就将姜如初淹没,大家嘴上关心着,着急中也带着难掩的崇拜与自豪之色。 崇拜是当然的,这可是他们四门学的弟子在文辩中首次赢得如此痛快,不仅力压三位解元,还险些当场骂死一个,何等光彩! 以后这位姜师妹就是他们四门学辩文的骄傲,光是放在那里就足以震慑其他学监的弟子,九斋活生生的招牌! 幸好此刻完好无损的出来了,不然大家方才急得都险些想要冲进去了,只不过被门口的侍从拦住。 “听说那丁解元输了之后羞愧自尽,险些将你也拖下去?”薛素香一脸着急的询问详情。 方才她是急着头一个想要冲进去的人,最后被拦在门口也是急得她团团转,无数次求神告祖的,祈求姜师妹最好不要出事。 姜如初终于有机会在周围人七嘴八舌之下开口,她简单的解释了一下经过,“并非丁解元要拖我下台......” 在身旁樊师兄与周灵等人的补充下,众人听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神情几经变化,最后一颗心放回原地。 之前用脚行书的贾师兄,与另一位揪着自己发髻往墙上撞的毕师姐,此刻放下心后,都只剩惊讶之后的欢喜。 姜师妹看着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没想到竟是外柔内刚,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可笑他们之前还以貌取人,觉得她柔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众人感叹道。 那位神神叨叨,修阴阳学的汪师兄,此刻掐着手指摇了摇头,轻哼一声道:“我都跟你们说过了,姜师妹此劫,乃是祸福相依......” 众人纷纷笑起来,奚落道:“得了吧汪师兄,刚才不知谁在那里说完了完了,你还说姜师妹死定了呢!” 姜如初哭笑不得,“师兄师姐们言重了,就算从那辩台上掉下去,也最多不过躺几天罢了。” 一旁的薛继平听完看了自己妹妹一眼,方才她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他这位兄长也还是头一次见她除了公主之外,如此在意一个人。 “幸而你完好无损,否则我这妹妹,恐怕要自责而死。” 薛素香闻言如释重负,喃喃道:“幸好你全须全尾地走出来了,不然我今日怕是真的要自责死.......” 姜如初一怔,没想到这位师姐如此在意此事,果然爱惜花草之人,心肠都十分柔软,也最容易苛责自己。 “薛师姐不必自责,多亏你,师妹我今日才能因祸得福啊......”她柔声安抚道。 的确,如今她名扬盛京文坛,不知将要引得多少人追捧。 但没有自己那日在赏花宴上的自作聪明,就根本不会有今日这场风波,虽然姜师妹因祸得福,可这是她自己的本事! 薛素香看了一眼面前人额头上的青紫,愧疚的查看了一下她的双手,“走,今日去薛家,师姐给你炖鸡汤......” 第322章借此相识 “走,今日去薛家,师姐给你炖鸡汤......” 薛家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两人各有所好,又都性子孤僻,平时也不爱与旁人多来往。 若真论起来,姜如初怕是这第一个有幸被邀请上门的人。 一旁的薛继平意外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顿了顿,难得什么也没有说,选择了默许。 旁边有人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姜如初的余光瞥过时,忽的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向师姐竟还未离去,她正想开口。 向平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瞬间面无表情的扭头往另一边走去。 这时,旁边樊师兄顿时“哎”了两声,不满出声,“怎的薛师妹你还抢先了,我还说今日要请姜师妹去酒楼一坐,好生谢一谢她呢。” 对啊,今日要说最该请客的人,可不是樊顺吗...... 樊顺眼下即将从国子监结业,也就今年底的事。 正在候选成为“历事监生”,若运气好能去朝中六部诸司,历练政事,再不济分派到各州县,负责清理粮田,督修水利等要事。 正是奔着大好前程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险些背上一个悖逆不孝的骂名,名声有损,可大可小,若是寻常倒也许不会有大事。 可此刻若是被那些也正等着竞争历事的人刻意宣扬,约莫这个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若要说今日谁才是那个“必有后福”的人,姜师妹与樊师兄二人,怕是还当真分不出一个高低来。 樊顺当即郑重的拱手朝姜如初一礼,“多谢姜师妹为我连辩两场,彻底洗刷污名.....也多谢诸位师兄师姐,方才为我前赴后继。” 他拱手抬了一圈,神情中明显有感动之色。 闻言,姜如初心下复杂,今日怎么轮到他们四门学的时候偏巧就连续上台三位解元,还正巧都是今年乡试新晋的这几位......她隐隐感觉,这个局倒像是针对她来的。 眼前这位樊师兄,说不得是受了她的连累,还是被人顺带...... 她表情凝重的抬手,“师兄,你言重了。”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纷纷抬手还礼:“都是四门学的同门,樊师兄何出此言,你平时对我们也诸多照顾。” 这位樊师兄平时在国子监便从不与人为难,为人最是仗义,对身边的师弟师妹也总是诸多照顾,为他上去辩两句,大家都心甘情愿。 “只是不想师兄你与人为善,还是有人要与你过不去......” 樊顺无奈一笑:“利益当头,谁又能说得准。”但至少眼前的这一堆方才为他上台的师兄师妹,也证明,为善是有用的。 他带着满满的暖意,语气温和的扬声道: “今日劳累各位同门,师兄我请客,请诸位去十字街的朱家酒楼,好好的吃一顿,如何?” 周围的罗师姐以及其他的师兄弟,皆是兴致勃勃的欢呼一声。 “好哎,樊师兄今日要请客,我等自是不能错过的!” “稀奇事,向来一毛不拔的樊师兄竟要请客喔!” 旁边一向严于律己,每日准时归家的徐师姐,今日也难得点头答应:“就算是今日我家吃大鱼大肉,我也定要去吃师兄这一顿!” 众人都在欢呼雀跃,樊师兄笑容满面的看向沉默不语的薛素香。 笑吟吟开口讨人:“薛师妹,今日你就别跟我争了,把姜师妹让与我等,让师兄我尽一尽心意。” 众人皆附和道:“对啊,薛师妹,还炖什么鸡汤,咱们等会儿一起去朱家酒楼,吃樊师兄的席面才是要紧!” 薛素香无奈一笑道:“樊师兄,不是我让不让的问题,只是姜师妹今日有受伤,怕是不宜酒肉......” 姜如初及时开口:“薛师姐,不用担心,我这就擦破些皮,方才医官都说无大碍,没有什么事的。” 见众人兴致勃勃,她也不想扫大家的雅兴。 更何况自己也是初来乍到,这一群人方才都有为樊师兄仗义出手,可见都是正直之人,姜如初正有相交之意,也乐得一聚。 这时旁边的薛继平也开口提醒自己的妹妹:“小香,就不要扫各位同门的雅兴了,你若是放心不下,咱们一起去也行。” 旁边的贾师兄、毕师姐以及汪师兄等人,闻言纷纷赞同道: “正是,平时你们兄妹二人整日都在那后院鼓捣,今日正好,大家一起聚,也算是咱们率性堂的同门宴......” “对对对,正好咱们这群人,平时竟来往也不多,今日姜师妹扬名,樊师兄逃过一劫,都是大喜事啊,得聚!” “对,借着这样的好机会,咱们这些同门也好好认识认识。” 此时这一群人,都是来自四门学的率性堂各个斋的平民才子,虽说都是一个学监读书,但来往不多,还当真只算得上点头之交。 尤其是薛氏兄妹,在国子监七八年不算默默无闻,但兄妹二人一向孤僻,与大家还真没有多少往来。 此时,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众人目光炯炯的注视中。 姜如初笑着劝道:“走吧,薛师姐,师兄师姐们的盛情难却,改日我在上门喝你的鸡汤,如何?” 薛素香想到今日痛快,终于笑着点头:“走,一起去!” 众人顿时欢呼一声,朗笑道:“走喽,咱们今日去朱家酒楼,好好的宰樊师兄一顿!” 国子学大门口,旁边几处学监的人,看着四门学这一群人兴高采烈的模样,有人沉默,有人撇嘴。 也难免有一些酸言酸语:“瞧那一群得意样儿,生怕人不知道他们今日光彩了,显得!” 旁边也有人低声嗤笑:“吃一顿朱家酒楼就高兴成这样,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就是,咱们潘楼都吃腻了,切!” 在这人的话音落地时,旁边忽的响起一道冷笑声:“你们这些废物,就算是天天吃潘楼,也吃不出几分眼界。” 这几人闻言皱眉气愤回头,待看清是沉着一张脸的向平时,脸上的气愤霎时一顿,神情齐齐带上几分惧意。 却都默契的收回了将要出口的斥骂,纷纷沉默不语的撇开脸。 向平方才不过走到这国子学的大门旁,看着国子学几个大字,不知在沉思什么,此刻她冷笑着骂完这些人之后。 这才面无表情的看了那群人的背影一眼,彻底转身离去。 待看到她终于转身离去后,旁边这几人才纷纷往地上呸了一声,神情不屑的低骂道:“九方家的一条狗,有什么好得意的。” “就是,咱们说四门学的,关她什么事,狗拿耗子!” 第323章想要结识 这边的四门学众人正高兴呢,完全没有听到这些酸言酸语。 薛素香挽上姜如初的手臂,悄声提醒道:“去归去,但你今日可绝不能饮酒,在你的伤好之前,你可归我管。” 姜如初一愣,无声的给她看了看自己满手心的老茧。 无奈笑着道:“薛师姐,我可不是什么娇贵人,你可别把我当成你的名贵花种来呵护了......但我本来也不嗜酒,师姐不必担忧。” 不过这位师姐,真是一个极善良的人.....让她想起了曾经寻希书院的邓颖与曹桂茹,两位同样极好的师姐。 听闻曹师姐早几年就奔赴盛京来考女官,现下说不得在这盛京的某一处,姜如初一顿,说不得还真能联系到她...... 薛素香看清她的手心,便是一愣,这还是她在国子监内,见到的除她之外,第一个满手心老茧的人。 她自是因为种花,而姜师妹这个读书人,竟也....... 她意外的怔愣了好一瞬,方才大家都还说姜师妹是个外柔内刚的,现下这一看,其实她从来都不曾柔过。 前方的众师兄师姐嘻嘻笑笑正往国子监大门而去,玩笑道:“今日定要让樊师兄笑着去,哭着回来.....哈哈.....” “最近天气寒冷,咱们去吃羊肉锅,正好暖暖身子,如何?” 薛素香兄妹笑容满面的跟在后面,姜如初也扬起笑容,正这时,听到后面隐约响起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她回头一看。 便正好看到向平远去的背影,以及不远处那一群盯着她的背影,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东西的监生,个个神情皆有鄙夷之色。 向师姐方才在此处站了很久吗.......姜如初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了几分落寞,她心下顿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旁边的薛素香刚与兄长商议完几时归家之事,回过头来,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后一看,看到那个孤孤远去的背影,也是一愣。 随即皱起眉头,疑惑道:“姜师妹,你认识那个向女郎?” 姜如初闻声回头,“她是我曾经的同门师姐,也曾在同一个斋堂听学,算得上有几分熟稔。” 听到她如此说,薛素香显然很意外,似乎没想到姜如初与这个人竟还有几分交情,她顿时压低声音道: “那你以后在国子监,可千万要离你这位师姐远一些,她在国子监的名声可不太好,据说.....她是九方公子的婢妾呢。” 后半句话,薛素香的声音几不可闻。 “......据说?” 姜如初也皱起眉头,从前在书院时向平便搭上了九方淮序,也是名声不好,这已算不上什么奇闻,只是什么时候又成了婢妾。 薛素香这样的柔肠,竟也难得闪过一丝不屑。 拧着眉头道:“以她的积分,本进不了率性堂,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她还与九方公子在学监内举止亲昵,数次被同门瞧见不清不楚的.....” “所以什么婢妾,都只是传言。”姜如初默然接口道。 “这才是最让人不齿的地方,明明人尽皆知的事,可那九方公子去年已娶亲,至今也不曾纳她进门......” 薛素香并不想论人是非,只拧眉简单的说道:“总之姜师妹你最好不要与这个人来往,沾上她,名声也得跟着臭。” 姜如初皱了皱眉头,以她的直觉,向平绝不会是如此浅薄的人,她费尽心思在云川书院引人注目,又获得九方淮序的青睐。 好不容易考上亚元来了这国子监,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做九方淮序的婢妾,说不得旁人不齿之事,正好是她求之不得。 “我这位师姐,是有大才之人。”姜如初想了想,只能这样为她解释一句。 薛素香似乎并不想再谈向平,扭过头去随口回道:“有大才又有何用,不走正道,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姜如初便沉默了,前世九方氏的下场,的确不算好。 她曾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向平,但她当时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似乎还嫌她阻挡了她的青云路...... 正这时,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周灵,憋了半天,忽的开口道:“子源,你们去吧,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前方正在与周围师兄师弟们攀谈的樊顺,此时十分耳尖的瞬间回头,怔然道:“周女郎,为何不一起?” 周灵正愁眉,闻言顺嘴道:“你们同门相聚,搭上我一个外人做什么,正好我有事,也不耽误你们畅谈。” 姜如初顿时回神,看向周灵,愣了愣道:“你要去找那位飞骑将军?你擅自离开,是不是要受罚?” 方才发现袁非月与公主一行人早已离开,她便提醒过周灵,要不要赶紧跟上去,按理她正在当值才对。 周灵闻言摇了摇头,“不是,将军那里我晚些时候再去,不打紧.......”将军若要罚她,早就派人来寻她了。 前方的樊顺心下暗自焦急,这位周女郎性情直率,他正为自己先前挑拨离间感到愧疚,想要趁机结识她,却又不想显得有巴结之意。 斟酌了半晌,他才磕巴出一句: “周女郎,你......什么外人,你不是姜师妹的好友吗......” 不仅周灵莫名其妙,就连樊顺身边的其他师弟师妹,此时也都察觉到师兄对这位周氏女郎莫名的热情,纷纷一愣,目光各异。 罗师姐与徐师姐等人对视一眼,顿时笑得意味深长。 樊师兄瞬间微微红了脸,想要解释又无从下口,为难道:“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只是想结识这位周女郎.....” “哦.....这样啊.....” “樊师兄就是想结识一下人家周女郎啊......” 周围的同门们瞬间恍悟,但各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及拖长的语调,更让樊顺无奈至极的闹了个大红脸。 这些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 第324章纯粹欣赏 这些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那位樊师兄憋红的脸,周灵也不是什么呆瓜,自然能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 可周女郎此时一脸奇怪,她出身世家又容貌姣好,自是从小受人追捧长大的,见过无数奉承讨好的男子,眼前人显然并不是其一。 “结识我做什么.....”所以她更莫名其妙了。 樊顺张了张嘴,先前他郑重的开口,说到一半就被她堵了回去,现下再提,又怕这位周女郎再刺他一顿。 一旁的姜如初怔然一瞬,瞧见樊师兄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他方才提过的什么小人君子的,这才终于意会过来。 原来樊师兄方才指的竟是这个...... 她迎上樊师兄无措的目光,顿时无奈一笑,意有所指的道:“既已过去,她不会知晓,师兄也不必放在心上。” 以周灵的性子,即使知晓,也不会在意无关紧要之人。 世家对寒门的轻视,正如寒门对世家的成见,彼此之间都隔着一道鸿沟,难得周灵率真无畏,能打破这样的成见,其实是一件好事。 旁边周灵听到二人云里雾里的话,更加奇怪。 姜如初替樊师兄委婉一句,打了一个圆场:“欣赏一个人,想要结识,有什么奇怪的。” 周围四门学的同门闻言也都正经起来,方才这位周女郎英姿飒爽,一甩长鞭的模样,可是让许多人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纷纷点头道:“正是,似周女郎这般飒爽的女子,难得一见。” “对对对,大家都有心结识,周女郎何必见外。” 周灵看到前方的男子笑着点了点头,呆愣一瞬,似乎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能被人用这样纯粹欣赏的眼光看待...... 与周氏女的身份无关,与她的美貌以及曾经的才名皆无关,他们只是单纯想要结识她这个人,结识一个叫周灵的女子。 看着这些人的目光,她完全没有质疑他们的话,因为这些人的眼神跟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比起来,完全不一样。 周灵哑然片刻,难得露出一个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盛情难却,但她还是解释道:“我要回去看看我大堂兄,听闻这两日他都没来国子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去周家瞧瞧。” 听到周长济两日没来国子监,姜如初一顿。 自从鹿鸣宴上一别,她也许久不曾见过这个人,按理他应该比她更早来国子监报道才是,而且文辩这样的盛事...... 她皱眉道:“的确,以周师兄嗜文如命的性子,文辩这样的热闹事,他怎么可能会错过.......” 周长济的父亲,乃是身为帝师的周太傅,以周长济的身份,他本来也该是这国子学的弟子。 姜如初点头赞同道:“你担心也是应该的,回去瞧瞧也好......既如此,樊师兄,来日方长。”她看向前方的众人,解释一句。 知晓周灵的确是有要紧事,樊顺也不勉强,拱手一礼:“周女郎,来日再邀你一叙,还望不要嫌弃。” 此时,又该轮到周灵微红了脸,她难得郑重的拱手还礼。 阿谀奉承,轻视辱骂,周女郎都能毫不客气的刺回去,一鞭子还回去,唯独面对别人欣赏的目光,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蚊蝇似的回了一句:“.......荣幸之至。” 姜如初见状难得稀奇的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忍不住一笑。 樊顺闻言不知为何一愣,微红着脸收回手点了点头,心想这位周女郎其实也不算高高在上....... 周灵正要离去,姜如初突然想起什么,神情霎时一顿。 拉着她走到一旁,低声认真的询问道:“不知以周家的地位,给宫里的娘娘送一封书信,可是易事?” 此时二人单独落在最后面,周灵正好奇姜如初突然一脸严肃所为何事,乍然一听,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 “我堂伯常年出入宫廷,带一封书信自是不难,但后宫妃嫔也不是朝臣能轻易接触到的,送信的话,怕也得经过层层核查......” “给宸妃娘娘送,能行吗?” 姜如初眼睛一亮,她要送的信也不是什么机密,自然也不怕什么核查,只要能送进去,联系到若愚就行。 周灵一听她想要寄信的竟是宸妃,顿时一呆。 当年她和姜如初的初相识,还是在如今的宸妃娘娘,从前的施家女郎,施若愚的生辰宴上......只是这已然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你与她,何时交情如此深厚?”她茫然询问。 姜如初简单的解释一句,“就是从前,总从山下给我写信的那一位,你也知晓的......” 周灵老早就知晓她有一位书信好友,还曾在她的屋子里,看到过她珍藏的一匣子的书信,顿时十分惊讶道: “你的那位书信好友,竟就是她......” 怪不得当年施若愚无端请她这一位平民女子前来赴生辰宴,还显得极为亲厚,当时她与冯素都曾好奇过,原来如此。 “哪一位都好说,偏偏宸妃,怕是不行......”周灵犹豫道。 姜如初闻言一顿,奇怪道:“为何偏偏若愚不行,难道她在后宫中受陛下苛待,连一封书信也不许与人往来不成?” 周灵生长在周氏这样的鼎盛之家,自是与生俱来的拥有许多接触各种贵人的机会,也比寻常人知晓得更多一些。 她神情复杂的回答道:“这当然不是,陛下对宸妃宠爱至极,那是要天上的圆月都能想办法给她去摘,怎么会苛待她......” 看来民间的传闻中,宸妃冠宠六宫,倒是不假。 姜如初更疑惑了,“那若愚怎么会......”连一封书信也不能收。 周灵提醒道:“子源,你最好别当着旁人的面儿这样唤她,你该称呼她为宸妃娘娘.....也并非是不能收.....” “而是听闻这位娘娘,从不与人来往。” 她迟疑片刻说道:“我自然也没资格觐见宫中娘娘,但前年周家的年节宴上,我曾远远的看过她一眼......” 周太傅家的年节宴,身为弟子的陛下每年都会前来走一遭,此为尊师重道,虽他们这些旁支子弟没有资格觐见,但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并无大碍。 她复杂的看了眼前人一眼,意味深长的提醒道:“宸妃娘娘与咱们认识的那位施女郎,似乎变了许多......” 姜如初霎时一怔,呆愣原地。 第325章不同旁人 姜如初霎时一怔,呆愣原地。 脑子里忽的响起前世的传闻:宸妃艳如桃李,妖媚动人,蛊惑陛下酣饮作乐,大兴土木,在宫中兴建宫室无数,更是...... 难道,这些已经应验了吗? 她心下百感交集,呆愣好一会儿,还是不肯相信的确认道:“变了许多.......这个许多,到底是多少?” 周灵见过她珍藏那一匣子的信,知晓二人定然是有情谊的。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又怕看到她伤心失望的神情,于是抓了抓后脑勺,想了想干脆道: “这个月底就是周家的年节宴,不然你跟我一起前去?这两年宸妃都有驾临,到时你自己亲眼看一看,就明白了.......” 今日已是十二月中旬,但离过年节还有月余。 姜如初闻言愣住,明显有些心动的询问道:“周氏的年节,我一个外人,真的能前去?” 周灵见她当真心动,心下莫名一酸,从前在书院每逢佳节时,见她不回家,自己每次都有旁敲侧击问她愿不愿意跟她一起下山...... 但这人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有一种温和的冷淡,始终与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总是以“不合礼数”“不宜打扰”这样的理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 原来她的原则,也不是不能打破的。 周灵闷闷的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为了过节,只是一年一度的拜年礼已成习惯,幼时都是家中的长辈与小辈见一见,拜一拜.......” 真正的年节,实际上应该是在一月中旬,但因周氏的年节繁复,既有陛下圣临,又有各地的旁支子弟前来拜年。 而且到真正年节时候,陛下有宫中宴席,族中旁支各自也要忙着自家家宴,因此盛京周氏的年节宴,通常都是与此错开,提前半个月准备,年复一年,习以为常。 “后来就成周氏传统,但凡与周氏有来往的家族小辈,或是周围亲朋友邻,到年节宴的时候都会来周家拜年讨彩,周家每年有专门设宴招待这些来客,不过图个吉利。” 姜如初一听,方才的三分心动,已然变成了七八分,“我与周氏从无往来,一个人也认不得,也无碍?” 周灵无奈看她一眼,理所当然的说道: “什么从无往来,你不是认识我,还认识我大堂兄,光是这一点,说是周氏的贵客也不为过,够你抬头挺胸的走进周家大门了!” 看样子,她怕是头一回去旁人家中拜年,周灵终于忍不住嘀咕一句:“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主动想赴宴......” “每年来的不认识的,什么姐姐妹妹的都能坐上一大桌,你也算与我大堂兄有同门之谊,怕是比当中许多人都更有资格前去。” 姜如初正思忖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完全没有听出周灵的带着酸味儿的嘀咕声,只顾听着她后一句的安抚。 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如此,那我就舔颜前去了。” 若不是周氏的年节宴,怕是以她的身份,就算有幸入宫,想要见到如今已是宫妃的施若愚,也是难如登天。 为亲眼看一看这位昔日好友,姜如初如今也顾不得什么冒昧了,就舔颜一次,好歹也是书院一起种过菜的情谊,只希望到时。 周长济忽的在自己家中瞧见她,不会冷着脸将她赶出门...... 周灵正要走,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哪至于如此,我大堂兄虽是人情味儿少了一些,但也是知礼的,何至于赶客如此无礼。” “更何况你与他相交数年,又有同门之谊,终究不同于旁人。” 姜如初一愣,不明白周灵何出此言,不同于旁人? 二人同在陈山长门下受教的这几年,都是见面不识,同在一块菜地还能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只不过自周长济游学归来后,待人接物的确温和几分,没有像从前那般爱较劲了....... 想起乡试考场外的一句姜师妹,姜如初缓缓笑起来。 “如今见到我不会视若无物,的确已不同于旁人。” 视若无物.....看样子姜如初并不知晓,她大堂兄书房里都是她的文章字帖之类,兄长在多年前就将她视为劲敌,周灵是一清二楚的。 但周灵张了张口,最终莫名选择沉默,因为她总感觉自己若是替兄长说出来,大概会有不测...... 最后二人商议好,到月底那一天,二人一同去周氏的年节宴。 周灵挂心兄长,便匆匆而去。 最后四门学众人,朱家酒楼一聚,但凡盛京的酒楼,哪怕不是潘楼这般名气大的地儿,那也都是彩帛门楼,珠绣阁宇。 廊芜掩映之下,吊窗下种着花竹,门帘帷幕之后还能有歌姬弹唱,厅堂庭院里,山珍海味的,也都是齐全地儿。 进来正儿八经的吃一顿,少说也要上百两银子。 虽众人起初都嬉笑着说要让樊师兄笑着去哭着回来,但实际都是玩笑话,大家也都是平民出身,就算如今都是国子监的监生,算是出人头地,也终究不是那等子奢靡人。 最后众人叫了些煎鱼、炒鸡兔,以及现炒的银杏儿、梨条之类,算计着花销怕是不菲,大家都十分体贴的叫嚷着: “够了够了,足够体面了,再多也吃不完。” “哪里够了,你们这些小子,平时吃汤面都得两三碗的家伙,今日怎的还秀气起来......” 樊师兄还记着大家想吃羊肉锅的事,不顾劝阻,执意吩咐店里下人端了一个精致的汤盆子上来,满满一桌时令蔬果,还有新鲜的羊肉片,可以涮着吃。 知晓大家是怕他花费,樊顺还故意多点了许多,故作严肃的嘱咐道:“不许剩啊,都是花了银钱的,吃不完也是浪费了......” 似乎因皆是背井离乡,又都出身寒门,在这盛京繁华地儿,众人惺惺相惜之情,反倒比从前,更加浓烈几分。 姜如初心下感叹的看着这互相着想的一幕,自她来到了这盛京也半个多月了,到今日,才终于像是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樊师兄玩笑一句:“也别怕吃了走不脱这酒楼,就算师兄我身上的银钱不够,差人回家去取,也总不会吃霸王餐的,尽管放心吧。” 众人闻言顿时笑起来,倒也真正的放开来,一边大吃大喝,一边高声畅谈,畅快不已。 姜如初与樊师兄、薛素香等人,从各地的风土人情,节物风流,畅谈到国子监内众多人杰,各式正道小道消息...... “你们知道吧,长公主到国子监来,表面看着是听学,其实听说啊,还另有他意......” 第326章再选驸马 “你们知道吧,长公主到国子监来,表面看着是听学,其实听说啊,还另有他意......” “听闻是陛下,想让她从这些青年才俊中,再挑选一位驸马......” 这一处阁宇内,霎时一静。 长公主这个年纪,自然是早已有过驸马,众所周知还是一位姓九方的,但英年早逝,公主殿下孀居至今已多年。 如今还要再挑选一位驸马,在盛京一经传扬,怕是要引起轰动。 姜如初初来乍到,自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邸报上,也不会写上这些贵人的私事,但有时这些贵人的一点风吹草动。 却可以影响到国子监内,乃至于盛京许多事...... 不止她听得十分入神,旁边的师姐师兄们,也都是听得一愣。 似乎爱听八卦是人的本性,听到惊讶之处,大家便叫店中小厮上了些酒水,姜如初正要举杯,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来。 “姜师妹,你不是说自己不嗜酒......”薛素香无情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某人,直到她无奈放下手中杯盏。 “真的?你从何处听闻的。”旁边的罗师姐已经迫不及待确认。 “当然是国子学那几个大嘴巴,之前来与咱们炫耀,什么他们都是驸马候选,咱们连见公主一面都不配之类的。” “好笑,咱们不配,他们以为自己就能配了?” “公主殿下,无人堪配。”一旁的薛继平突然出声,在他的心里,当然是所有人都配不上自己心目中的公主殿下,包括他自己。 一旁的薛素香认真点头,“说得对!” 二人对明月公主的崇拜与拥护之意,甚至听不得旁人说一句公主不好的话,在四门学内,早已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笑着点头:“公主金枝玉叶,驸马自是要人中龙凤,咱们这些人,自然都是不配的。” 国子监内无人不知二人是薛氏后人,其父亲曾是翰林院一位编修,但在许多年前,这位薛编修在某个郡的乡试中却被查出舞弊受贿,最后证据确凿被判处绞刑,抄没家产。 这已是十二年前的事,当时这兄妹二人都尚还懵懂无知,读书人就算对科举舞弊再如何嗤之以鼻,也都不至于迁怒两个无辜孩童。 这对兄妹本应跟随薛家家眷流徙三千里,但因受公主殿下照拂,还曾在公主府住过好些年,后二人才能在四门学内偏安一隅。 但终究是罪臣之后,再也不能读书入仕。 此时,樊师兄倒说了一句认真话: “长公主要选驸马,说是从国子监内的青年才俊挑选,但其实,也就是在八大世家之中,与旁人无关。” “正是如此,什么杨氏、周氏、吴氏......左右不过这些世族公子之中,国子学那帮子痴心妄想的,还真以为自己能候选呢。” 说到此处,有人的八卦之心又蠢蠢欲动。 “哎呀,人家说不得也不敢肖想驸马,对于某些人来说,怕是公主要收面首,他们也都要排着队去呢......” “有些人?谁啊......” 众人听得十分入神,姜如初更是听得几番惊讶无言,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大家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一直到深夜,众人才终于互相道别,尽兴而归。 这一场欢聚,谈到畅快之处,姜如初还是没忍住,跟着大家一起小酌了几杯,起初薛师姐还时刻提醒着。 到最后的时候,连薛素香自己都有些迷迷糊糊,最后散去时,在自己兄长的背上,糊里糊涂的嘱咐旁人。 “送.....姜师妹,夜深了,别.....别.......” 薛继平扭头看自家妹妹一眼,生怕她说着会吐到自己脖颈里。 赶忙安抚道:“知道了知道了,会送姜师妹回去的,自己都醉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旁边的徐师姐有些好笑的说道:“这薛师妹啊,还担心人家姜师妹呢,没想到自己却是个两杯倒,真是有意思。” 众人纷纷点头笑起来。 可不是,现在站在这酒楼门口的这一群晕乎乎的同门中,唯有姜师妹眼目清明,神情自若,竟还算得上他们中难得清醒的。 姜如初闻言笑起来:“薛师姐一饮酒,没想到还喜欢说故事。” 方才在阁宇里时,她也饮了好几杯,原本也有几分醉意,但此刻经夜风一吹,倒是的确消散不少,清醒了几分。 四门学众人从前都觉得两兄妹孤僻,但实际上,二人只是与人来往甚少,今日这一聚,大家瞬间就亲近不少。 一旁的贾师兄默然一瞬道:“方才她说什么花木成精的故事,现在一想,我这鸡皮疙瘩还有些起来呢......” 众人顿时哈哈一笑,纷纷调笑道:“贾师兄竟是个胆小的,要不让哪位师妹送你回去?” 此时,深夜的街道上早已是灯火俱散,一片静谧。 玩笑归玩笑,在场的同门中有离家远些的,众人各自分工明确,居住离得比较近的,都相协着一起归家。 大家一对比,姜如初这才发现,自己是离此处最近的一个。 更何况比起旁人,她还是算清醒的。 “盛京城里,天子脚下,安生得很,如此倒不必麻烦各位师兄师姐,你们离得远,还是赶紧回吧。” 最后姜如初婉拒了几位师兄师姐的相送的好意,自己挥了挥手,便干脆利落的转身往姜府的方向而去。 不过隔着一条街,她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这条街道都是居住的店家百姓,更何况附近便有五城兵马司,以及巡捕营。 但不过片刻,当一道若隐若现的“哒哒哒”声响起时。 姜如初的心还是下意识的一紧,她表面尚还神情自若,脚下步伐却不由加快几分。 但很奇怪,这道“哒哒哒”声,竟随着她脚下的步伐加快,也跟着急促起来,她迟疑一瞬,扭头往身后一看。 漆黑静谧的街道,好在月明风清,华光倾洒。 入目过去,空无一人,那道声音也消失不见。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回头,此时不知怎的,脑中忽的就想起方才薛师姐讲过的那个花木成精的故事....... 夜风一吹,她感觉自己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327章夜行 夜风一吹,姜如初感觉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盛京的街道宽阔,店铺鳞次栉比,在白日看来高大繁华的一切,此时在寂静的夜里,便更显得幽森几分。 街角尽头的那两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正在散发着的微弱红光,在此刻看来,也平白添了几分鬼魅。 姜如初强制镇定下来,尽量将脚下的步伐放得平稳......无碍,过了这条街就是姜府,况且天子脚下,五城兵马司,巡捕营....... 想着这些,她总算平静几分。 但那道“哒哒哒”的声音一直紧随其后,在她将步伐放缓时,那道声音也紧跟着放缓,让人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去听。 姜如初控制不住的要去想薛师姐说的那个花木成精的故事,想到那树精就喜欢用树枝缠人,钻进人的衣袖里,吸人精血....... 正想到薛师姐那句:那树精啊,最喜欢吓唬人玩儿,人兴奋时的鲜血才是最好喝的,这东西的藤蔓会趁人不注意,突然绊一下...... 姜如初正巧脚下一绊,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吓了她好大一跳,顿时连连退后几步。 这才看清是个空背篓....... 她镇定的表情以及平稳的脚步,在即将走过这个街角时,突然绊住拐角这处的一个空背篓,险些破功,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姜如初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姜府半开着一道门,她抬脚正要松一口气。 但在下一瞬,一道似乎憋不住的低笑声几不可闻的响起: “呵......” 在某人神经紧绷的这一刻,这道几不可闻的声音,如同在她的耳边突兀响起,就像是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如初彻底破功,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的提起自己的裙摆,咬着牙迈开腿,大步的冲向姜府的大门! “啊————” 即使咬着牙,她那压抑不住的慌乱声也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瞬间响彻整个寂静的街道,也顿时惊动了姜府门口昏昏欲睡的桂花以及强撑着警惕周围的阿大阿二等人。 众人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纷纷一惊,赶紧从门内跳出来。 桂花一听就知道是自家女郎的声音,神情一凛,慌忙从门内跑出来,就正好与快速冲过来的姜如初撞上。 “女郎?怎么了怎么了!” “是不是上次那赵氏小郎君,终于来报复了......”身旁的阿大阿二等人,纷纷紧张的拿着大棍纷纷往外看去,各自警惕的向四周巡视。 自从将那赵家小郎君绑起来扔回去之后,这几个汉子日夜不安,整日里的提着一颗心,半夜也是轮流巡逻。 生怕那赵家人上门报复。 姜如初冲到自家门口,看到熟悉的桂花以及府上几个熟悉的护卫,这才终于算是彻底的松了一口气。 握上桂花温暖的手心,她终于有勇气往身后的来路看去,在姜府门前的灯火照耀下,前方这一片都显得清晰可见,再无一丝幽森。 寂静的街道上,依旧是空无一人。 “女郎,怎么了,难道是有什么人在追你?” 桂花难得感受到自家女郎神情中明显的一丝慌乱之色,惊讶的探头看了一圈,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什么也没有啊......”她收回视线疑惑道。 阿大阿二几人拿着大棒神情警惕走出去看了一圈,此时也有些疑惑的走回来,“咱们也没有看到什么贼人......” 姜如初也收回视线,终于彻底的从方才那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脱离出来,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渐消,回头对上桂花担忧的眼神。 “没什么,可能是我饮多了酒.......”总不能说,自己被树精跟踪了吧......说出来怕是桂花和阿大他们都要哭笑不得。 但她心底却升起些许疑惑,方才那道低笑声如同在她耳边响起,明明清晰可闻,此时回忆起,感觉还是一道男声....... 什么山野精怪的太过荒诞,但若方才真有贼人跟踪...... 眼前的桂花顿时回神,这才闻到姜如初身上散发的淡淡酒味。 神情一松念叨道:“这么晚才归家,竟还饮酒......天呐,女郎你这额头上是怎么回事?!”突然发现什么,她神情一变。 此时在灯笼的微光之下,桂花这才注意到姜如初额头上的伤,顿时惊呼一声,如临大敌,也引得阿大阿二几人再次警惕的环视四周。 “不必大惊小怪,无碍,在国子监内不小心磕碰的.......” 安抚一句,姜如初便在桂花的担忧念叨之下,以及几个护卫一头雾水之中,吵吵嚷嚷的走进了府内。 “国子监......国子监内不都是读书人,怎的还能受伤?!” “这读个书也不安生了,要不明日我陪女郎一起去?” “不必,九斋就没有人带奴仆的,听个学也不需要什么照顾......” 最后关闭大门时,姜如初再一次扭头看了来路一眼,回过头来轻轻吐出一口气。 也许,她是真的醉了。 姜府的大门彻底关闭,一切仿佛恢复宁静,漆黑的街道上依然是空无一物,彻底静悄悄一片。 不过片刻后,对面某一处阴影之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的走出这处遮蔽之处,微微上挑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 贺知礼静静的注视着那道关闭的大门,想起方才那女郎强装镇定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便扩大些许。 原来能让他那个最是厌恶功名利禄的弟弟,险些踏上科举路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倒是,有几分别致之处。 辩台之上大杀四方,辩台之下,内里原来也只是一个怕黑的小女子,方才他不过没忍住笑出一声,就惊得她撒丫子一顿跑。 贺知礼想起那个八百年不曾联系过他的贺知书,时隔多年的第一封家书,却是让他照拂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嘴角的弧度便缓缓收起。 幼时那个,总是屁颠颠跟在他背后的弟弟终于长大了...... 可惜是个窝囊东西,只会背后做些没出息的事。 第328章战书? 第二日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姜如初彻底清醒过来。 再次想起昨晚如同惊弓之鸟的事,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都怪薛师姐,昨日讲什么花木成精的故事...... 想起昨日答应好薛师姐,今日下学就要去薛家喝鸡汤的事,姜如初摸了摸额头上隐隐作痛的地方,刚要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便隐隐的听到院子里,想起两道担忧的声音:“这.....要不要告诉女郎......还是算了......打扰......” 姜如初起身的动作一顿,听出是府上两个护卫的声音,顿时皱了皱眉头,一把掀开了被褥。 院子里,两个护卫面色凝重的互相对视着,阿二看着眼前面色严肃的阿大,神情紧张的低声询问: “完了,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告诉女郎......” “什么怎么办,这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干脆还是自己悄悄前去,主动自首算了,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的!” 阿大看着手中来自赵家的战书,冷静分析,再看了不远处紧闭的房门一眼,神情中带上一丝视死如归。 阿二闻言一顿,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轻声道:“也是,本来这就是咱们几个闯下的大祸,不该牵连主家......” “正是,我们今日就去,也不必告诉女郎,她是个好主家,从凤台县来的这段时间,她对咱兄弟几个没得说。” 阿大神情郑重的点头,拉着自己兄弟转身,无声的叹了口气。 低声喃喃道:“咱们不能再让她为难了......” 正这时,后方响起嘎吱一声,房门倏地打开。 姜如初披散着长发,皱着眉头出现在门口,扬声询问道:“什么事情不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 两个护卫脚下一顿,霎时齐齐回头。 阿大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瞬间将手中那张战书,藏到了身后,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没什么.....女郎,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早?按照前几日国子监上晨课的时辰,现下起得还算晚了,因昨日文辩之事,今日的堂课都在午时过后。 “对对,咱们哥俩正散步呢,女郎,是不是吵到您了......”一旁的阿二也笨嘴笨舌的解释道。 这几个凤台县跟随她来盛京的护卫,都是老实人,简直连说谎都漏洞百出,两个护卫一大早散步走到女主人的院子里来,若她当真,叫人绑上送官都足够了。 扫到一眼那一晃而过的东西,姜如初无奈戳破,“什么帖子,拿来给我瞧瞧?” 阿大纠结一瞬,迟疑的将手中的东西拿到面前,低声解释道:“女郎,这战书是冲着咱们......” 正这时,旁边的院门一响,桂花端着一脸盆子温水慌忙进门来,瞧见院子里傻站的两个护卫,看到他们手里的帖子瞬间一愣。 随即奇怪出声道:“赵家的年节请帖,我让翠竹拿给女郎过目的,怎么在你们两个手上?” “年.....年节请帖?” 阿大顿时将背后那封“战书”拿出来,一脸茫然的看了一眼,谁家请帖长这样啊,除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像是字儿一样的东西,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赵氏这样的大族,请帖就长这样?一张泛黄的素纸,也没个章啊,印儿啊什么的...... 这两个护卫都是大老粗,自然都是目不识丁。 桂花瞧见那两个大傻子一脸茫然的模样,莫名其妙道:“翠竹去哪儿了,你们看什么,给女郎过目啊......”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那送上门来的帖子,忽然多如雪花一般,还突然多出一大帮登门拜访之人。 此刻花厅里还坐着好几个喝闲茶的,府上的侍女还有新请的几个小厮,都忙得团团转,连她都是此刻才抽出空闲。 阿大此时是真的蒙了,翠竹方才被一个上门的媒婆拉着问个不停,就来得及说是赵家送来的...... 这是什么情况,还以为是赵家送来的战书,把哥俩都吓出一个视死如归了,结果竟是年节请帖! 赵家的年节,为啥要邀请他们女郎啊.......打了他们家的小郎君,不仅没有上门报复,还要邀人去赴宴? 阿大愣完便瞬间反应过来,赶忙将手中的帖子快步送到姜如初的面前,“女郎,请过目。” 难道是鸿门宴...... 姜如初一顿,终于明白方才这两个护卫,在门口嘀嘀咕咕半晌什么不能大祸,什么不能为难的。 她无奈安抚一句道:“不必担忧,都已过去半个多月,要来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但看着眼下手中的这张“请帖”,姜如初难免还是有些意外。 一张薄黄纸,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诚邀姜氏,赴赵氏年节。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谁家请帖书写用的是草书,光是看这笔墨走向,都能想到写这张请帖之人,是如何的气愤不平,她大概能猜到是何人所写。 “诚邀”二字的怨气,几乎要延伸出这张薄纸....... 桂花看向房门口神情怪异的女郎,茫然出声解释道:“女郎,这是赵家一早派人送来的,当时我没忙过来,本让翠竹送的......” 盛京各路上门想要结识她家女郎的来客,突然热情登门打听情况的媒婆,以及各式拜帖,她都能做主应付过去。 唯有这赵氏的请帖,桂花思忖半晌,还是选择让女郎亲自过目。 姜如初闻言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甚至都没有接过阿大手中的这张请帖,只是淡淡的吩咐一句: “从今以后,但凡与赵氏相关的,不论帖子还是人,都不必告知与我,你可自行做主。” “要视而不见,还是拒之门外,都随你做主。” 第329章随你做主 “要视而不见,还是拒之门外,都随你做主。” 看似两个选择,实则只有一个答案。 桂花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端着铜盆顿时用力点头,朗声应答了一声:“是,女郎!” 姜如初说完,正要转身进去,身后的阿大茫然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帖子,赶紧出声询问道:“女郎!那这个......” 她回头再次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那张帖子,皱了皱眉,只淡淡说了一句:“扔掉吧。” 便转身进了屋子。 只留下身后神情一顿,茫然无措的两个护卫,桂花端着铜盆正要跟进屋子,阿大赶紧低声叫住她:“桂花......” “这帖子,是要退回去还是回个帖子拒绝什么的......女郎这......到底要如何处置才妥当?” 桂花闻声回头,莫名其妙道:“女郎方才说得还不够清楚?让你扔掉,照做不就行了?” 阿大虽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护卫,但好歹也出门闯荡算见过两分世面,至少也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帖子来往,都是有规矩的。 即使是拒绝不赴,都要有个回帖婉拒的章程,直接无视,对于许多要脸面的门户来说,相当于是当众打脸,结仇都是正常。 他闻言顿时哑然一瞬,惊讶无比道:“真.....真的是扔掉啊?”他还以为女郎只是心烦他们两个一大早吵闹,随口一说。 阿大和身旁的阿二顿时互相对视一眼,都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震惊与意外,这可是盛京大族,赵氏的请帖啊....... “难道要扔在何处,还需旁人教?” 桂花打量一眼两个护卫一副不敢下手的模样,心知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对这些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畏惧担忧,想了想。 旁敲侧击的点了一句:“女郎办事从不莽撞,你们跟着这两个月,应当也能看出一二。” 女郎与赵氏的关系毕竟是隐秘,也不可能轻易告知旁人,除了她之外,府上无一人知晓。 “你们以后若想长久的在姜府做事,无须多问,照做就行。” 说罢,桂花端着铜盆,就进了屋子。 只剩身后的阿大和阿二兄弟两人,神情复杂中带着震惊的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二人才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了一眼。 阿二低声认可道:“咱们这位解元娘子,的确是个有主见的人。” 旁边的阿大却咂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 自上次赵小郎君那件事之后,他就隐隐感觉到这位姜女郎似乎一点也不怕这赵氏,虽听闻她有贵人相护,可也不至于到能随意得罪盛京大族的地步....... “这位解元娘子,是个要做大事的人,从不莽撞。”他喃喃道。 她这样的人,自然是比他们这些粗人懂得更多,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会得罪赵氏,更何况上次她还让他们绑了赵家的郎君...... 阿大虽琢磨不出什么,但却已本能的感觉到,他们这几个兄弟莽莽撞撞的,这一次,似乎终于选对了一条前路。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张潦草无比的帖子,顿时心一狠,两只大手一揉便成了一团,随即捏进了手心里。 “以后什么都不要再多问,女郎怎么吩咐照做就行,告诉另外两个兄弟,赵家的事也不必担心了!” 阿大似迅速下定决心,神情莫名的低声说道。 身旁的阿二也立马跟着用力点头,神情中却闪过一丝茫然,“那咱们还要轮流巡夜,防着那赵氏小郎君上门报复吗?” “巡,当然要巡!” 阿大眼神坚定的说道:“以后反而还要更加用心,让几个兄弟带上新来的小厮,轮流守夜巡夜,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以后这里,就是咱哥几个的家了。” 此刻屋内。 桂花绞了脸巾递给姜如初擦脸,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细数着今日家中突然多出来的杂事。 “今日送上门的拜帖无数,我待会儿都会回帖婉言相告,告知他们咱家是读书人喜欢清静,要专心攻读之事。” 她皱眉诉说道:“拜帖倒还好,只不过今日突然上门的这些人,一个也不认识,也都没有提前下帖,贸然就登门.......” 桂花想起现在花厅那几位,进门就问解元娘子在何处,都跟他们说了女郎今日要去国子监听学,还赖在花厅不走。 “我打听过了,都是附近的门户,大约是打听过女郎你的出身情况的,知晓咱们府上没有长辈,进门就开始问东问西......” “要不要都赶了?” 盛京城里,但凡正经人家,要上门之前都得先呈上拜帖,询问主人家的意思后,才能登门拜访,这是礼数。 似这般不声不响,贸然登门的来客,不仅是冒昧无礼,还有着对主人家的轻视与不尊重。 姜如初擦完脸便接过木梳,闻言笑了笑道: “倒也不必无礼,咱们初来乍到.......你做得很不错,就让他们在花厅喝闲茶吧,多喝两次,自然就明白了。” 这几日,庆来叔已经将这座宅院的事都交代好,他本也只是姜家铺子上的伙计,妻儿老小都在凤台县,昨日就已返乡回去了。 现在这府上,都是由桂花主事。 从今日的拜帖和众多来客就能看出来,桂花将府上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条不紊的忙到现在,也未曾惊动到她半分。 似这等端洗脸水的事,本已不是她的活计,只不过今日来客突然增多,府上的几个侍女和小厮不够用,到现在都还没人能抽开身。 桂花正在整理笔墨,这些事她经年累月的做,还是亲自动手才能放心,“翠竹大概也手忙脚乱了,糊里糊涂的,竟让两个护卫一大早的进内院来......” 身处盛京城里,姜府便不可能闭门谢客。 以后像今日这样的情形还多着,光看眼前桂花这忙忙碌碌,一脸焦虑的模样,也知晓她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姜如初想了想说道:“府上这几个侍女,就那个皎月识字吧?以后让她来整理书房,其他的几个,你也教一教如何接人待物。” “闲时得空,教她们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至少看到拜帖请帖这些,能分得清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至于闹出笑话。” 第330章媒婆止步 “闲时得空,教她们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至少看到拜帖这些,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至于闹出笑话。” 从外头雇来的人,能有一个识几个大字的,便已算是十分不错,在人伢子手里那价钱也都是高出寻常奴仆许多。 但凡机灵些的都要花大价钱,似桂花这种识文断字又懂礼的,即使愿意多花银钱,那等闲也是买不到的。 桂花点了点头,“好,闲时得空,我都教一教,反正这些护卫小厮的,也一定得立规矩,哪能像这般随意进主人内院.......” 一大早的,也不避讳些,万一瞧见什么......那几个护卫本来就只需看家护院,似送上门的拜帖,按理说都不该经过他们的手。 正经人家都是买十岁以下的男娃女娃,签了契后家中从小教养,这种费心思培养的奴仆,一般也轻易不会流到旁人家来。 桂花沉思道:“要不我给咱家也买两个小丫头?” 姜如初梳好发髻,站起身来笑着道:“这些小事你都自行做主吧,你明明都已经想好,便不必过问我。” 这孩子这么多年来,也总算彻底长成,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即使不征询她的意见,她其实也早已能料理好一府之事。 瞧着女郎已经收拾穿戴好,桂花想了想赶紧询问道: “还有那几个媒婆,一上门来就拉着府上几个侍女各种打听,打听女郎你的婚配之事,还有咱们姜氏的情况......” 这是真的不能直接赶走,这些媒婆都是附近有名的大嘴巴,今日一赶,怕是明日,这盛京就能传开她家女郎各种恶名。 姜如初闻言一笑,毫不在意道: “无碍,我这个年纪还未婚配,媒婆上门打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只管告诉她们,姜氏只招婿以及招婿的条件,就足够了。” 即使是在民风开放的盛京,似她这般十九岁还云英未嫁的女子,也算得上是少见了,难免要惹人注意。 桂花顿了一瞬,努力回忆道:“就是从前你告诉夫人那个......好模样,好才学......好人品,好家世?这个要是放出去......” 怕是上门的媒婆,瞬间就要少一大半,剩下的一半,还得嘲讽一下这位姜娘子目高于顶,痴心妄想,应该要孤寡终老。 “没有人上门最好,咱们也能落个清静。”姜如初缓缓笑道。 她自然知道这个要求不低,不过这找男人,就跟考科举一样,头名只能有一个,她也只找一个夫君,要那么多符合条件的做什么? 找不到,当真孤寡终老,倒也正好自在。 桂花佩服的点头,女郎的心思她自然是清楚的,“明白.......” 自这一日起,姜如初招婿的条件一经放出,原本正打算将姜府门槛踏破的媒婆,果不其然纷纷止步。 而关于女解元眼高于顶,非俊才不入眼这等闲言,也迅速传开,果然让周围一些蠢蠢欲动之人,纷纷偃旗息鼓。 府上的日子是平静了,但国子监的日子,姜如初却是忙碌中带着慌张,慌张中带着欣喜...... 月余过去,她对九斋的各式课程,适应得还算不错。 其实国子监内的课程本身并不忙碌,博士厅的堂课有时在上半日,有时在下半日,有时一整日都可以没有课,甚至可以说得上一句悠闲。 但也确实像薛师姐说的那样,课,是不上的,学也是可以不用必须去听的,但那考试,却必须是三天一回五天一次的...... 而且每月的考试都牵扯到积分,大多数监生都不敢奢求什么得到“历事”的机会,只求不掉下现在的斋堂。 只有试卷最优等能得一分,中等零分,下等还要倒扣一分.....不得分都算是好事了,要是倒扣一分,简直天都要塌,掉下最高级的率性堂倒还算好的。 要是掉到初级堂之后,积分不够了,就要被逐出国子监。 因此四门学内,各处斋堂的现状就是:高级堂稳中带有慌张,中级堂人人皆是慌慌张张,至于初级堂,那简直就是慌出火星子! 所以这就是为何之前刚进九斋时,姜如初看到每个师兄师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这样的紧迫的压力感,很难让人不焦虑啊....... 就是姜如初自己,也满脑子都是考试和积分的事,再次看到拎着自己发髻往柱子上撞的毕师姐时,她竟然也能感同身受了....... “为何要这样写,下一句为何要这样写......”毕师姐还在那里框框撞,姜如初说不出劝解的话,只能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不仅感同身受,有时候,甚至都想给自己也来一下。 至于欣喜...... 四门学的学监内,每一位博士都是专擅一经或一艺的高才,光是听他们一堂课,都是天下多少读书人的梦寐以求。 即使积分再如何让人焦虑,这一点,也很难让人不欢喜。 之后这半个月,国子监内除了那位输了文辩险些自尽的丁解元,听闻突然退学,离开国子监之外。 对于姜如初来说,没再发生什么大事。 周围各式各样的目光,以及时不时上门来请教的读书人,对她来说都是日常小事,唯一让人忍不住无奈的。 就是一看到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绕道而走的严解元.......也就是第二场文辩,在传闻中被她“气吐血”的那位东郡的解元。 但这些事,都比不上姜如初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件事。 她整日的千盼万盼,早十来日就把上门的礼备好,终于眼巴巴的盼到了月底,周氏办年节宴的这一天。 一大早,姜如初拿上周灵早就给她的帖子,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若愚,她便心急难耐的赶紧往周府而去。 但她的马车走了不过片刻。 周灵便骑着红玉着急忙慌的赶来,一冲到姜府门口,还未落马,她便赶紧焦急的大喊道: “子源,今日的年节宴你可去不得!” “子源......” 得知姜如初早已走了,周灵下马的动作顿时一僵。 完了。 这一场席宴表面是拜年,其实别有深意。 今年这年节宴忽的隆重许多,请了许多不相干的高门贵女,周灵本也正纳闷呢,也是今日才刚刚从几位姐姐那里得到的消息。 原来是要为周氏嫡子,也就是她大堂兄。 选夫人来着....... 第331章万家同欢 已是岁末寒冬,静候新岁的时节。 今日,是盛京周氏的大日子,一年一度的年节宴,不仅有陛下与娘娘亲临,还有各地旁支子弟前来拜年礼, 而今年的年节宴又要更加的热闹些,据说周大夫人给盛京遍地但凡有名有姓的儿郎和女郎,都难得的下了帖子。 邀请万家同欢,八方齐乐。 如此盛大的节宴,即使是对于周氏这样的大族来说,那也是提前好几日准备,忙得不可开交,热闹的声音响彻周围一片。 听说此次周氏节宴的席面,铺满了周府好几个园子,连奴仆都从外头雇了不少,在整个盛京城里,都算得上是声势浩大! 刚到这日的一大早,周府门前就早已是车马如龙,周家前方的这一条街上,便早已挤满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街头堵到街尾。 此时姜如初的马车,就正在其中。 她的马车正是周府门前,正拥堵着这条马车长龙之一,随着前方的马儿缓缓向前,她的马车也正一步步不得不向前...... 这周灵,二人明明说好今日在周府门前汇合,一起进门赴宴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她有些焦急的收回向后看的目光,向前扫了一眼。 门外来客堵成长龙,门口递上帖子进门的,倒是不急不缓。 此时周家上下,从主子到奴仆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各司其职,都正忙碌着准备迎接来客。 而这时,这场宴席真正的主角,却还在自己院儿里置身事外。 “嗖”的一声,一道劲风呼啸而过。 随即一支箭矢毫无意外的落在对面的箭靶的红心上,只剩雪白的尾羽,还在颤动不止! 扫眼过去,旁边一排的箭靶上,早已都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周长济缓缓放下弓箭,如此寒冷的天,他身上只着一件薄衣。 会试在明年三月,那时盛京的冷意只会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到时能在考场扛住,像他们这样经验丰富的世族子弟,都会提前锻炼体魄。 身后的急峰默不作声的上前,将厚厚的银丝素锦狐裘赶紧给他披上,再将一旁放置的托盘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催促一句:“郎君,汤要凉了。” 周长挤将狐裘裹好,扭头默然看了他一眼,这才看向他双手呈上来的托盘之上原封不动放着的那碗八宝攒汤。 撇开眼漠然道:“你喝了吧,我没胃口。” 此刻呵出的雾气萦绕在他的眉宇间,扭头的瞬间也能瞧见那俊脸上紧紧皱起的眉头没有半分松开,便足以说明他的心情。 急峰闻言无奈的说道:“郎君,小人怎么敢喝,这可是夫人亲手为您做的,您要是不喝,夫人说要扒了我的皮呢......” 周长济闻言半分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的走到箭筒旁,手指缓缓的从那些雪白的箭羽上滑过,却没有拿起其中任何一支。 显然今日节宴的热闹,半分也没有传递到他的身上。 他无声一笑,眉心微动道:“母亲今日大约要忙得晕头转向,哪有闲工夫来扒你的皮。” 急峰看他一眼,再次契而不舍的将那碗汤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于夫人来说,府上再大的事,都比不上郎君的事重要......” 正这时,院门口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大郎君,夫人差奴婢来告知您一句......” 院中的两人顿时闻声扭头,周长济瞬间捏紧手中的弓箭,旁边的急峰缓缓的收回手中的托盘,深吸一口气。 看吧,这不就来了。 说着,门口那道年轻的声音忽的变了一个调,带着周大夫人熟悉的语调,不容拒绝而又充满无奈宠溺的语气: “......儿啊,今日的节宴,就算名花宴你不去,族中各路子弟拜礼,总该要去受吧?陛下驾临你得前去拜见吧?” “快快梳洗整理一番,别同个新媳妇一般,整日的躲在院子里不出来,今日上门的贵女若不选一个出来,难不成你想去......” 院门忽的打开,对上大郎君那双目若寒潭的双眼,玉屏正捏着的嗓子忽的一松,瞬间低眉顺眼。 有些气不足的补上最后一句: “......当驸马啊。” 玉屏虽已噤声,但意味明显的眼神却时不时偷偷的落在眼前人身上,显然在等他的回复。 周长济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微微一皱,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添上几分无奈,他默然一瞬。 “回去告诉母亲,就算公主要选驸马,也不会瞧上我的,让她别瞎操心......但今日该有的礼我会做足,让她也不必再来催促。” 公主爱俏,那日在赏花宴上,明明白白表示过周长济现在已经入不了她的眼,许多人都知晓的事。 可周夫人似乎还放心不下,生怕周长济被选中,非要赶在选驸马的消息公布之前,赶紧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玉屏闻言顿了顿,再次学舌道:“夫人说了......就算你今日不去,我也会给你选出一个的,到时不合心意,你可别哭......” 这侍女学起主母的语气来,那真叫一个惟妙惟肖,将周大夫人这看似威胁,实则充满无奈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周长济默然一瞬,坚决道:“我并无娶妻的心思,母亲若非要选,就选一个合她心意的,总之我是不会去的。” 今日这场名花宴,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名堂,但明年三月就是会试,他哪有什么娶妻的心思。 说罢,周长济绷着脸就转身进了院子。 “夫人还有一句呢.......” 玉屏还要说什么,后面的急峰瞬间上前一步,赶紧低声制止道:“别再鹦鹉学舌了,再说两句,郎君今日怕是不想出院门了!” 这侍女尽职尽责,嘴巴最后闭上之前,还在学舌:“.......你倒是说说,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 急峰无奈瞪她一眼,低声道:“郎君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些儿女情长上,府上谁不知道......” “算了,等会儿我问问,你先回吧。” “好吧.....你可一定要问,夫人其实,还是想让郎君选一个合他自己心意的。”玉屏喃喃道。 在盛京中,似他们郎君这个年纪的几乎都早已成家,孩子满地跑了,周夫人从前没催促此事,也是因郎君不常在盛京的缘故。 如今大郎君彻底回了盛京,这事自然是躲不过去了。 看着夫人的小鹦鹉走远,急峰也忍不住无奈的深深叹了一口气,的确是躲不开的事,但这郎君想要什么样的。 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第332章上门拜年 明月公主即将要选驸马之事。 在盛京各大世族之中,其实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虽人人皆知,但八大世家中,但凡未娶妻的适龄郎君,却是人人心思各异。 不过从今日的这场别有深意的年节宴来看,周氏对于选驸马的态度,已然是十分的明确。 名花宴不过是一个遮掩的名目,这等选妻之事不能宣之于众,但此事在今日上门的贵女之中,其实人人皆知。 算是众女郎各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今日但凡前来赴宴的高门女郎,个个都是盛妆华裙,表面瞧着都是来贺年节,实则各有准备,都是目的明确。 此刻,周府门口的正排起长龙的马车中,堵得这条街水泄不通的,几乎有一半,都是冲着周长济,或周氏少夫人之位而来的。 而这时,混在其中的姜如初,对此一无所知。 她收回打量的视线,心想今日前来周氏拜年的人竟如此多,瞧见前头的人一个个都是送上心思各异的年礼,都是排场十足。 姜如初还庆幸自己提前准备了一番,算是尽心尽力。 自己虽不是正经来拜年的,但既赴了人家的节宴,至少进门时面上要过得去,准备的年礼,也不能失了体面。 不过现下这样盛大的场面,也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周灵是说过周氏的年节宴会很热闹,盛京许多的人家都会上门做贺,姜如初即使有所准备,也万万没有料到。 今日这来客能多成这般...... 这时,桂花匆匆的从后方跑来,几步便跟上正缓缓行驶的姜家马车,凑到车帘处,对上神情暗藏焦急的某人。 皱眉低声道:“女郎,后头的马车一眼都瞧不到头呢,而且还在不断的有马车前来,怕是周女郎此时赶来,也很难找到咱们.......” 姜如初沉默的点点头,随即不抱希望的说道:“........她一向不喜欢坐马车,说不定她骑着红玉赶来,也是能追上咱们的。” 但她很清楚,这条街此刻满满当当,就算骑马也很难追过来。 今日这马车多到拥堵成长龙的模样,她不知晓也就罢了,周灵这样年年赴宴的周氏子弟,怎么会约她在周府门口相聚。 姜如初难免奇怪,这样的情形,周灵怎么也没提前透露一句。 桂花打量着乌泱泱的人群,茫然接口道:“兴许周女郎这样的周氏子弟,不用像咱们外人一样,排着队慢慢的往里进吧.......” 而此刻的周女郎,其实才刚刚着急忙慌的赶到姜府门口。 得知姜如初早就走了,兴许这一会儿都已经到周府门前时,刚下马的周灵顿时傻了,牵着红玉如被雷劈一般呆愣在原地。 旁边的皎月见她脸色,赶忙询问道:“怎么了,周女郎,这年节宴上可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周灵沉默的摇头,深吸了一口气。 年节宴上倒是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只不过等年节宴之后,某人怕是要让她发生一点不好的事了...... 想到姜如初此刻茫然进门,根本搞不清状况,要是此刻再碰上哪个奔着做她大堂嫂的盛京贵女......周灵顿时一急。 想到某人那一头雾水的模样,她赶忙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跑回红玉身旁,动作利落的上马,飞奔而去! 等周灵紧赶慢赶的,赶到周氏门口那一条街上,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长龙时,真是彻底呆了。 能在此处焦急等候的,哪一个不是豪门贵胄,达官显贵。 “前面的快些走啊......都磨蹭什么呢......” “就是,怎么半天也不动一下......最前面的都在干什么呢?” 这些贵人们个个都探头探脑,哪怕等得不耐烦却只能无奈的随着车流缓缓向前,此时根本就是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随波逐流。 周灵打眼一瞧那些马车上的族徽,什么吴氏、杨氏、崔氏.....感觉盛京但凡数得上名号的高门,今日似乎都汇集到了此处。 她神情一紧,心知今日的席宴绝对是分在各处的,自己就算进门,怕也和姜如初这样的外客,不在同一处。 周灵暗自焦急,但此刻别说她这个旁支女郎了,怕就算她大堂兄在此处,也只能下马牵着马儿,探着头干着急...... 而此时的姜如初,在马车内稍稍探头就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前方周府门前,正笑脸迎客的管家脸上的褶子。 周府门前水泄不通,进了这条街之后,就只能随着车流向前,四周连一个停车的空地儿都难找,根本都不可能中途停下来等人。 被其他的马车裹挟着一步步走到此处,到这一步,姜如初也心知肚明,周灵几乎是不可能追上来了。 她无奈的收回目光,唤旁边的桂花上车,“准备搬年礼,这时候,咱们也就只能自己先进去了.......” 左右不过拜个年罢了,等进去了,再找个机会与周灵汇合,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见若愚。 姜如初的马车好不容易才随着周家仆从的指挥,终于找了个地儿停下,这才带着桂花,和家中小厮以及一堆年礼准备进门。 “鸣阳街姜府,姜如初前来拜年!”周府奴仆高唱一声。 “送上家乡特产年货十全件,果脯、腊肉、茶叶、香料、彩纸......每品十件,再有家乡名酒十坛......” 姜如初备的年礼,都是凤台县年节习俗必备之物。 今日来客出手个个阔绰,她知晓自己送的年礼并不算贵重,但也算用心,能拿得出手,可不知为何,鸣阳街姜氏的名头一经周家奴仆唱出来。 周围的喧闹,诡异的一静。 第333章周氏年节 周围的喧闹,诡异的一静。 姜如初送的年礼都是凤台县的年货特产,且每一样都极具特色,带着十足的诚意,并且每品十件,寓意十全十美,这份用心让人挑不出错处。 虽也算别致,但应该,也没到震惊四座的地步...... 此时这一片但凡能听见报礼的人,都能听出这份年礼的用心,就连眼前这位周府的管家,打量着眼前人的眼神,都透着十足的意外。 周管家一边拱手笑着,一边不动声色的低头去翻今日的来客名单,动作镇定中透着急切,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姜如初脚下稍稍迟疑,周围的喧闹也不过安静一瞬,瞬间便恢复如常,反而这门口以及后方的热闹,似乎比方才还更甚了两分。 其间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议论声:“鸣阳街的姜氏?哪个姜氏......怎么从前没有听过.......” “孤陋寡闻......女解元......风头人物.......你竟不知?” “她怎么来了,备的年节竟还挺用心,另辟蹊径啊.......” 姜如初闻声稍稍侧头,从容不迫的扫了后方一圈,瞬间对上那一排排马车内探出的好奇头颅,几乎都是年轻女郎和儿郎。 其间隐约还有几张国子监内见过的熟悉面孔。 她轻轻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礼节性微笑,不料,那些探头的头颅像是避之不及般,纷纷立即缩了回去。 姜如初微微一愣,回过头来,看向那正在搬年礼的小厮,见桂花已经将礼点好,正在领入园牌子。 这时,后方的那些议论声也并未消失,只是更加的低不可闻,在门口这一处听着,就更加的模糊了几分。 “你们不知道......同门师兄妹.......没想到吧......” “竟是她,她怎的今日也来拜年.......莫非也是冲着......坏了,今日这名花宴.......咱们怕是.......” 姜如初只听到零星几个词儿,什么也没听明白。 此时,周管家在名单内的确找到这位女解元的名字,还是他们家的贵客,情不自禁有些惊讶的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眼。 还真是云川书院来的那位,他们大郎君的同门师妹啊...... 面前的老管家好像突然热情了两分,语气不明的拱手道:“小人失礼了,竟是姜女郎,没想到您今日特地前来,竟还如此费心......” 姜如初心下莫名,拱手还礼:“贸然叨扰,万望勿怪。” “请姜家娘子姜如初,名花宴,入座!” 随着侍从的一声高唱,姜如初在周围人莫名复杂的目光中,心下有些疑惑的带着桂花一人,跟随引路侍女往内而去。 她刚一进门,周管家脸上的笑容一顿,赶紧叫来身旁的人吩咐道:“快,前去告诉夫人......” 想了想,老管家迟疑一瞬,还是低声吩咐道: “也赶紧让人,去知会大郎君一声。” “是!” 此时栖风院里,依然是一片隔绝的寂静。 周长济摆弄够了弓箭,又叫下人搬来桌椅火炉,茶盘茶具等物,开始在院子里泡起茶来。 大冷的天儿里,就在这院子里取晨露泡茶,虽雅致,但这露天席地的光是要把那茶壶的水烧开,都要足足耗上好一会儿。 不过周郎君也光是摆弄那茶具,碾茶、磨茶、烫盏.......摆弄一遍又一遍,却是无数次的将泡好的茶汤倒掉,一口也未动。 看得一旁的急峰,右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 右眼跳,有灾到......说不得此刻,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主母,还不忘琢磨着等会儿要怎么扒他的皮呢! 急峰强忍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一句:“郎君,怕是该更衣了,等会儿各地的郎君和女郎们应该也要到了。” 他指的,是今日要从各地赶来盛京周氏拜年的各路旁支子弟。 “这时辰若他们到了,还要先去拜见父亲和叔伯们......” 周长济纹丝不动,手上的动作倒是稳稳当当,又倒掉一杯刚点好的茶汤,他平静道:“......就算要拜年,也要等到傍晚时分。” 今日中午的这场席宴是用来招待外客,以及等候各路旁支子弟陆续赶到的,称为年节宴。 席面是席面,这是用来待客的。 而周氏自家人的拜年正礼,族人挨个上前拜年是在傍晚时分,当然,陛下和娘娘的圣驾,大约也只会更晚,来走个过场罢了。 听大郎君这言下之意,今日不等到拜年正礼开始的时候,怕是就不打算出门待客了,急峰的右眼皮又开始狂跳起来。 为了保住这身皮,他试探着开口询问道:“郎君,恕小人多嘴,也不知您......对未来的少夫人,有什么想法?” 周长济闻言一顿,抬眼看来,眉心动了动。 见自家郎君一副茫然不明的模样,急峰真是在心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大郎君的心思从来都不在这上头。 “郎君,就是您可以想想,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少夫人......” 这事儿眼下也不想不行,都已经火烧眉毛,急峰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主母反正都要选了,还不如郎君自己赶紧想想,尽量选个合心意的。 “不清楚也没关系,您可以现在好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前方的周长济淡淡的声音响起:“模样好不好看不重要,样貌倒是其次......” 急峰一愣,有些意外郎君这么快就想好了,他怔怔回道:“小人知道,郎君不是那等肤浅之人。” 周长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壶,淡淡的声音继续响起:“重要的是性情平和周正,但也不能软弱,要有见识有主见......” 急峰用力点头,他们家郎君这等英才,自然得配一个有见识有气度的女子,不然怎能琴瑟和鸣。 “要能识文断字,写字要好看......” 如此平静的语气,他怎么感觉自家郎君老早就有想过此事。 急峰迟疑一瞬,随即点头,盛京高门里的才女也不少,读书写字什么的,自然也有都会的。 但他的头刚点到一半,就被郎君接下来的话惊得哑然一呆。 “.......最好才学不输于我。” 第334章不输于我 “.......最好才学不输于我。” 急峰一呆,怔怔惊讶道:“郎君,您这是认真的吗?这盛京城里,要才学比您还好的女子,能符合的有几个啊......” 前方的周长济闻言,回头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选夫人也是万里挑一,此生只能选一个,要那么多符合的做什么?” 急峰喃喃道:“可哪家的女郎符合啊,小人一时都想不出,有谁能完全符合您这些苛刻条件的.......” “没有便没有,即使天潢贵胄,也没有谁能万事皆称心如意。” 周长济淡淡的说完,在提起茶壶之前,又补充一句:“.......最好才思敏捷,平时若谈论诗赋,你来我往,不至于无趣。” 后方的急峰闻言已然是彻底呆住,但在呆愣之后却又升起些许疑惑,忍不住有些奇怪。 “郎君,您这是,早就有合心意的女子了?” 周长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微微皱眉回头道:“说什么胡言,不是你方才让我想的?随口一说罢了。” 急峰哑然点头,也是,他家郎君在情爱这事上,简直像是没有开窍一般,从来没听他嘴里夸赞过哪家的女郎入眼的...... 可如此具体而又明确的要求,也不像是方才刚刚现想的,他越琢磨便越觉得,自家郎君这要求。 怎么......感觉像是在说谁? 正这时,院门口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接着便响起某个小厮熟悉的声音。 明显有些急促的扬声道:“大郎君,周管家让小人来知会您一声......” 急峰正琢磨的神情顿时一收,看了自家郎君一眼,抬脚快步的跑到门口,附耳过去,听到那小厮知会之事,眉头也是惊讶一跳。 随即他快步跑回来,赶紧将这个震惊的消息告知院子的人,“郎君,稀奇事稀奇事!您知道刚才来福说什么吗......” 正在点茶的某人手一顿,皱眉扭头,“大惊小怪做什么?” 急峰赶忙收声,但明显急切的语气还是忍不住带上些许震惊之意。 “来福刚才来报,您知道今日谁上门来赴咱家名花宴了吗?那位女解元!就是曾和您一起在陈山长门下受教的那位.......” “也是当初乡试放榜时险些被人抢走的那位,您当时还带着小人去帮忙来着,咱们.......” 后头的根本无需他多嘴解释,在听到女解元三个字时,周长济的神情便是猛然一顿,下意识的开口打断了急峰的话。 扬声确认道:“你刚刚说,她今日上门来赴的什么宴?” “名花宴......” 确认之后,周长济表情有一瞬的呆愣之色闪过,下意识的放下茶壶缓缓站起身来。 急峰见状茫然一瞬。 再次开口也带上几分不解:“那位姜解元小人也是见过的,方才听来福说她今日来赴名花宴,小人也是忍不住确认了一遍,实在稀奇!” “没想到她从前对您不冷不热的样子,今日竟然会上门来赴宴,还是咱家选少夫人的席宴.......” 周长济此时意外之后,眉头已忍不住缓缓皱起。 闻言他默然一瞬,皱眉道:“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今日这名花宴所为何意......又或许,她是有其他的目的。” 急峰哑然无言,随即愣愣道: “郎君怎么这样说,您英才俊伟、卓尔不群,又是咱们周氏的嫡长子,放在整个盛京也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俊才.......” “姜解元能瞧上您......其实也不奇怪,您也不必妄自菲薄吧.....” “你从何处看出本郎君妄自菲薄?”周长济漠然觑他一眼,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他手指微曲,敲击在条案上,皱眉沉思道: “我只是对她有足够的了解,若非别有目的,她是绝不会贸然来赴别人家的年节宴,何况还是......” 给他选夫人的席宴,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根本不知今日这场名花宴的深意,纯属无意。 周长济正皱眉沉思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身后的急峰,正一脸惊愕恍然的神情,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 刚才郎君说什么来着......对她有足够的了解…… 谁说郎君从未入眼过哪家的女郎的?这一位,他从前不就总是较着劲儿数次提起.....就连现下郎君的书房里,还都是人家的文章字帖呢! 此时那一向高傲冷漠的郎君,正皱着眉头,抬步往屋里走。 “赶紧进来,给本郎君更衣,要快.....我得快些去瞧瞧,免得她一失足成千古恨,让母亲知晓她贸然闯入......” 后头这人茫然的应了一声,抬脚跟上,脑子里却恍然想起方才郎君刚刚提过的那些苛刻要求,一想那便就是一愣。 什么要识文断字,要才学不输他...... 急峰真的是越想越心惊,再想起前些日子姜解元在国子监的文辩上名声大噪,整个盛京都传遍她口舌如剑、才思敏捷的大名。 这不就正好,完美的符合自家郎君的最后一条?! 他脚下猛的一顿,神情古怪的看向前方那个此刻已带上一丝匆忙的背影。 有些茫然的确认道: “郎君,您这是打算要去名花宴吗?可要知会夫人一声?” 此言一出,前方那道刚刚走到房门口的身影霎时一滞。 周长济脚下顿住,瞬间皱眉回头。 “亏得你提醒,我既已给母亲放言绝不会去名花宴,此时若再突然前去,岂不是要叫母亲生疑......” 他这位操碎心的母亲,这段时日正恨不得随手拉一个高门贵女,给他马上将亲事定下。 要是牵扯到姜如初身上.....都是明年要参加会试的人,周长济深有体会。 他拧眉思忖道: “我不能去,免得母亲注意到她。” 第335章名花宴 “我不能去,免得母亲注意到她。” 周长济刚才的匆忙顿收,但紧皱的眉头却未松开半分,他想了想抬手吩咐道:“急峰,你赶紧叫个人......算了。” “还是你亲自过去,尽量不惊动旁人,悄悄的去名花宴上找机会,点一点那姜如初,别让她稀里糊涂的......” 他自顾自的皱眉沉思,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的急峰,打量着他的眼神,已然变得十分的怪异。 周长济就这般站在房门口沉思,皱眉分析道: "她肯定会被我母亲注意到,万一要是真被选上,再反悔,我母亲定会觉得被戏耍......" 这时,旁边插入一道古怪的声音:“郎君,你就这么确定姜女郎一定会被主母选上?” 周长济几乎想都没想,便回道:“以她的出色,不必出手,母亲定然是会留意到她的,但她既有鸿鹄志......” 说到此处,他眉心更紧了一些,所以她这样的人,绝不会在没必要的事情上白费功夫,今日的年节宴,她绝对是有什么不得不来的理由....... 他拧着眉回头,对上身后眼神古怪的盯着他的急峰,神情一怔,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麻利些!” “......对了,去找一找周灵,知会她一声,不管今日姜如初要做什么,最好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整个周家,除了周灵以外,怕是没有旁人会将她带来今日的年节宴,但这个节骨眼上,周家选在圣驾会驾临的这一日给他选夫人,自然绝不是无意。 正要走的急峰回过头来,神情一顿,“是,郎君!” 找周灵? 周灵此时,也正急匆匆的满园子的找姜如初的身影呢......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车马如龙的门口挤进来的,方才隔着老远听到门口的奴仆高唱请姜如初入座名花宴时,给她险些急吐血! 果不其然,今日上门的年轻女郎,但凡没有登记在另外册子上的外客,都是来赴名花宴的,周管家定然也以为姜如初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听到前方这些贵女都一副视姜如初为劲敌的模样,个个都在马车里眼神不善,对她议论纷纷。 “备的年礼这般用心,可见她今日也是志在必得了......” “看来这读书人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位女解元瞧着宁静淡泊.....没想到也是一个有心机.....啊!” “啪!”的一声。 一道鞭子声凭空一响,发出清脆的一声,瞬间惊得这说闲话的女郎,将后半句话猛的咽了回去。 马车内的二人扭头一看,便对上正一脸急色骑马而过的周灵,抛来的愤怒的一眼,但她的身影很快便从旁一闪而过。 这位崔家的女郎神情一顿,等她反应过来,周灵骑马的身影早已远去,她这才缓缓收回有些莫名其妙的视线。 有些不可思议的疑惑道:“这是哪家的女郎,她方才是在瞪我吗......” 周灵此时急得都快要冒出火星子,哪有闲工夫浪费在这些贵女的身上,她刚一进门,就只想直奔名花宴而去。 但在第一时间就被门口的周管家拦下,老管家笑眯眯的说道: “四小姐,您的席位,在桂园的节宴上,瞧您,不过有一些日子没来,怎么连路都忘记了.......来福,快来给四小姐领路!” 周灵虽是旁支子弟,但在周家的地位却不低,因周长济这些年一直在大同县读书,大家都知道,比起嫡支的许多兄弟姐妹,大郎君和这位小姐的关系更加亲厚一些。 但周氏上下皆知,周灵对这位兄长极度崇拜孺慕的兄妹情,今日又是大郎君的大事,大家都怕她找不痛快,早早就防着她呢! 周管家一声令下,快要急吐血的周灵就只能被带着往另一个方向而去,她强忍着不耐走到半路,便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四小姐啊,主母一早就提起过您,知晓您对大郎君深厚的感情,今日冲着大郎君来的高门女郎可能有些多,但咱们都知晓您如今已明事理......” 领路的来福唠唠叨叨半晌,一回头看到空无一人的后方,顿时一呆,傻愣在原地,完了,完了...... 四小姐今儿果然是来捣乱的! 此时,姜如初与桂花被周家的奴仆领着进门,连续穿过好几道垂珠门楼,华光满路的小道,以及布局雅致的园子....... 这样的簪缨世胄,高贵门第,进门后入眼的建筑无一不是大有去天五尺的显赫气势,四周古树参天,红墙朱瓦,尽显派头。 周太傅的府上宽阔且贵气,但高贵中却显低调的雅致,在盛京这显贵遍地的地方,这样的派头,其实已算得上是收敛。 姜如初被前方的奴仆领着,七拐八拐,光是这曲折回旋的各种小径,若是没有人领着,恐也要迷失其中。 因今日府上几处盛宴的缘故,一路走来,入目过去都是端着各式物件急匆匆往各处而去的侍女小厮,人人皆是脚下不停。 终于走到一处布满各式花卉的园子,一眼看过去都是整片的千娇百艳,这样寒冷的时节,若不是在暖房培育,不可能会有这样壮观的花景…… 难怪要叫名花宴。 入目过去,所有的席上都铺着厚实的皮毛垫子,每一个席位旁边都烧着一盆红彤彤的炭盆,整个园子里都是暖融融的一片。 姜如初在两位侍女微笑的引领下,落座在中间的一处席位上,桂花默不作声的上前,替她解下外头厚重的大氅,随即静候在她身后。 此时的名花宴上,已经落座了不少的衣着精致华丽的女子,瞧着一个个那满头的珠花发簪,都是耀眼繁复,十分夺目。 在姜如初进门的那一瞬间,霎时便有无数道视线,悄无声息的在她的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前方有数位女郎身后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契的悄然走开。 姜如初如今的名声在盛京中确实是不小,年轻子弟几乎都已听过国子监这位女解元的大名,但她来盛京的时日毕竟尚短。 真正见过她真容的,还当真没有几个。 第336章这样的女子 真正见过她真容的,还当真没有几个。 不过一会儿,方才悄然走开的那些侍女纷纷回来,随即席上的众女郎,看过来的目光,便接连带上了惊讶与警惕之色。 姜如初倒没有察觉任何的不同,她的眼神正落在面前这一盘新鲜的瓜果上,这个时节竟还有新鲜的西瓜、番瓜、甚至枇杷...... 这样齐全的瓜果,定然也都是从暖房培育出来的,但仔细一想,既要培育各式花卉,还要培育如此多品类的瓜果鲜蔬。 这周氏仅仅有一个暖房大约是不够的。 姜如初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四周的花卉以及每个席位上都各有不同的瓜果上,完全没有察觉此间席面怪异的气氛。 从培育到种植再到长成,以及运输到府上享用,这周氏怕是要有好几个专门种这些的庄子……盛京高门大抵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庄子。 而且,没有数百亩田地以及百来个专门打理这些的仆从,也是不成的....... 倒是此时站在姜如初身后的桂花,虽静静的站在后方乖巧的低垂眉眼,但却早已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对每一道从不同方向投来的视线,都一清二楚。 桂花此时,也隐约有些发现这个名花宴的不对劲,很不对劲....... 怎么从她们进门到现在,都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席上落座的女郎,互相攀谈问好的声音?别说攀谈了…….桂花甚至觉得她们一个个脸上的笑容都有一些怪怪的。 她虽察觉到有些怪异,但也只当是盛京贵女的架子都要大一些,除了更加的谨慎些之外,还真没有往其他地方想。 当然,此时落座名花宴的每一个女郎,今日都是基本上都是冲着那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目的来的,但那个位置终究只有一个。 今日能来此处的,每一个都是对手,而且大家几乎个个都是心知肚明,能微笑着互相点个头都算不错,至于若无其事的谈笑,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此时,最前方的席位上,一个鹅蛋脸的年轻女郎皱着眉头悄然收回落在姜如初身上的视线,神情中隐约能瞧见几分紧张……. 杨佑萍情不自禁的绞紧了自己的手帕,那丝质的帕子将她的手指都勒到泛白,她却仿佛一无所觉。 坐在她身旁的周听露扭头瞧见这一幕,随即奇怪的看她一眼,忍不住低声询问道:“杨女郎,你这是怎么了?” 周听露是盛京周氏三房的嫡女,平素最是端庄稳重,今日周夫人特地将她安排在此,便是为了与这些世族女郎陪坐。 杨佑萍闻声手上的帕子忽的一松,抬眼看来什么也没有说,但她那一脸紧张严肃的神情,却仿佛将什么都说了。 随着她忧虑的视线,周听露朝那位女解元的方向看了一眼,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神情中也闪过一丝意外。 她凑过来,低声安抚道:“杨女郎,别紧张,我先前都同你说过了,在今日所有的贵女中,其实我婶母最是中意你.......” 她口中的婶母,就是周长济的母亲,周大夫人。 虽然周大夫人没有明确的说过这样的话,但不管是周听露还是旁的周氏姐妹,都能从她数次提到这位杨氏女郎中,看出她的偏爱。 而且眼前这位杨女郎,先不说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精通,在盛京贤淑的美名远扬,光是说她出身大族杨氏,以及周杨两家本就世代交好....... 不管是论才学,还是论人品家世,这位杨女郎在今日众多的贵女中,是周夫人最看中的一个,这不算什么秘密。 杨佑萍闻言,神情稍稍放松些许,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的沉重,身为世家嫡女,她怎会不知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刻,什么中意的话都只能听听作罢。 而且她从自家兄长口中,也对周长济有过几分了解,听闻他最是欣赏读过书,且才学出众的女子....... 她意外的视线再次从下方的姜如初身上扫过,神情不由又沉重两分,这位女解元今日能来,着实让这位杨女郎意外不已。 见她还有紧张,周听露低声认真的剖析道:“你应当明白,我们这样的门户,要给我大兄选夫人,要考虑的定然不止一处......” “且放心吧……单凭你兄长与我家大兄交好的关系,还有我们两家的关系,你也比旁人多出好几分机会。” 眼前这位杨女郎的兄长,正是杨正。周杨两家世代交好,两家的后辈来往也较为密切,这一次若能亲上加亲,也是这两大世族所盼。 杨佑萍回过头来,她自然明白这位周女郎的亲近之意,她扫眼一看,扭头低声道:“听露,你不用宽慰我,朝霞郡主还没来呢.......” 今日连崔氏、吴氏这样的世族门户都有贵女前来赴宴,但若要论身份门第,怕是这位郡主,便能直接胜过在场所有人。 周听露闻言却神情一松,笑着摇头安慰:“至于朝霞郡主,你就更不用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杨佑萍忽的站起身来,手上的帕子又情不自禁的绞了绞,着急又茫然的看向旁边突然被打断,有些意外的周听露。 心不在焉的扔下一句:“听露,开席还有一会儿,我先去外头透透气......” 还不等旁边之人回应,她便扭头往外而去,神情明显能看出紧张之色。 周听露见她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张了张口,皱眉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收回视线时不经意的在某个方向一扫。 她的目光也不由莫名停顿下来。 姜如初此时终于从四周的瓜果上收回注意力,她随意抬眼一扫,周围正悄然打量她的视线顿时纷纷一惊,迅速收回。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将视线扫过周围,心下想的却只是关于周灵怎么还不来……今日这年节宴要到何时…… 以及陛下与宸妃的圣驾什么时候会到...... 第337章绕指柔 陛下与宸妃的圣驾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姜如初这般想着,眉头便微微蹙起,刚要收回视线时。 她的目光便对上最上首一位女子好奇打量的双眼,这是今日自进门来,第一位正眼相看她的女郎,还带有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 姜如初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遥遥拱手一礼,以示回应。 周听露脸上那世族面具般的标准微笑一愣,笑意随即真切两分,立时抬手回应一礼。 不怪这杨女郎如此紧张,这样出色的女子,这样从容不迫的气度,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让人望而生敬,心生好感....... 姜如初在乡试时力压他们周氏这位天之骄子,拿到解元头衔之事,早在周氏的姐妹中传了个遍,当时引得周氏上下好一番轰动。 不光是她自己,家中的姐妹众人都数次想过要见见她呢。 只是让周听露十分意外的是,这样的女子竟也不能免俗,竟也会想要嫁给她大兄,想被困在他们周氏这样的朱墙深院里吗....... 而此时,撒丫子从来福眼皮子底下溜掉的周灵,才刚刚千辛万苦的绕过许多来寻她的侍女小厮,找到了此处。 周女郎喉咙都快要急冒烟,才追到这名花宴的园子门口来! 幸好名花宴还未真正开始,周大夫人还并未来,否则她此刻就算追到此处,怕也是进不去....... 她看向园子门口守门的那几个小厮一眼,拿起自己的鞭子,打算立时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先把姜如初带出来再说! 然而周灵脚下刚一抬,就耳尖的听到旁边的紫藤花架后,隐约响起有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二哥哥,眼下这情况,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声音充满无助还带着啜泣声,听到这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周灵刚刚抬起的脚步一顿。 她皱了皱眉头,脚下稍稍放轻,上前两步歪了个头,一眼便瞧见花架后,正碰头的二人。 此时,杨佑萍满眼的泪光还带着无助,看向面前沉默的兄长,不知所措的问道:“二哥哥,你快说说啊......” 杨正一直沉默着,听到催促也只是一言不发的抬起头,看着妹妹一脸的无措只知道干着急,便皱了皱眉头。 “别丧着脸,让周伯母瞧见,还以为你不想嫁给太冲呢......” 杨佑萍闻言赶忙整理神情,只剩眼神还巴巴的盯着自家兄长,小声弱弱道:“二哥哥,你知道父亲母亲都希望我能嫁到周家......” 杨正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这妹妹从小在他强势的母亲身边,事事乖顺,不想却养出个没有主见的性子。 姜如初能来赴名花宴,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着实将杨正惊了一把,知晓自家妹妹的性子,他便立马赶来这处。 他们这一群年轻郎君的席宴,在对面的另一个园子里,今日吴家的、赵家的、萧家的......各自来了一大堆。 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他要跑到女眷这头来,还废好一番功夫,可谁让,这是他从小最疼爱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呢! 果不其然,杨正刚一来,就瞧见躲在旁边偷偷绞手帕干着急的杨佑萍,可他来到此处,除了一同干着急外,也毫无办法。 “眼下这般我能怎么办,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比真才实学,你肯定是比不过她的......”杨正皱眉道。 姜如初才学斐然,即使他再如何不甘,通过上次她在文辩上的才思敏捷,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有真才实学。 便是他,都有些不自信对上这位女解元能胜出一筹,更何况还是他这个养在深闺的妹妹...... “你上次不是说,长济哥哥最是欣赏读书习字的女子.......我这些日子也听二哥哥你的,专门练了练他最爱的行草,想必.......” 亲妹妹带着希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正毫不留情的打断:“就你练的这几日,最好别想了。” 他的确在太冲的书房中见过他挂着满屋子的行草,确定是他尤其钟爱的书法,但他挂在墙上那些,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笔墨遒劲潇洒,精湛之极,绝非等闲之辈。 杨正深吸一口气,“你那行草,待会儿可别拿出来献丑......” 听到兄长毫不留情的打击,杨佑萍终于忍不住再次丧起脸,低声喃喃道:“二哥哥,难道你要让妹妹,今日甘落下风吗?” “怎么可能......在才学上,你肯定是比不过她的,她好歹也是会宁郡解元......不过,妹妹啊,你也有你的长处.......” 此时,正在偷听的周灵,方才那一头的雾水终于散去,她可总算听明白,杨家这两兄妹方才一直念叨的,原来是她家子源。 周灵心下骄傲的轻哼一声,这两兄妹,倒还算有自知之明......可听到二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忍不住眉头一皱。 花架后杨正开始踱步,低声认真剖析道: “娶妻当娶贤,你别看太冲那个高傲冷漠的性子,他在情爱一事上还是个榆木脑袋呢,大约最是受不得绕指柔......” 杨佑萍喃喃道:“绕指柔.......” “周伯母肯定是喜欢你的,反正今日名花宴,也是伯母来选,你只需要先讨到她的欢心,先嫁过来再说。” 杨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琢磨道:“伯母喜欢什么,你知道的......反正太冲是个孝顺的,拿住周伯母,肯定就能拿住他。” “等你以后嫁进来,想要坐稳这周氏女主人之位,就再想办法抓住太冲的心,只要你温柔小意,主动多缠一缠.......” 看着里面那杨佑萍虽满脸羞涩与为难,却还是迟疑的点点头。 正偷听了一耳朵的周灵,愈听愈忍不住咬牙,听到里头的杨二郎还在说什么“拿住他,就等于是拿住了整个周氏”这等话。 她顿时肺都快要气炸,忍不住握紧自己手中的鞭子,想要立马冲进去,几鞭子抽死那两兄妹! 第338章她们不配 这兄妹二人的盘算,半分不见对她大堂兄的真心,倒不像是来嫁给她大堂兄的,满心都只是想来做这周氏的女主人。 这就是世族杨氏的做派?还什么主动缠一缠....... 剩下的可恶之言,周灵再也听不下去。 听得她这等未出阁的女子,都忍不住想要洗耳朵,就这杨氏兄妹这般,半分不见将他大堂兄的喜恶放在眼里。 说来说去都只是肖想将她大兄拿住,还想要拿住他们周氏! 她收起耳朵,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上的长鞭捏了又捏,这才终于抑制住心中那股想要打人的冲动。 可周灵再如何冲动,她也从小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深知今日似杨氏兄妹这般作想的,肯定不只是一两个。 即使是那些扬言倾慕她大堂兄的,也都是倾慕她大堂兄周氏嫡长子的身份地位,英俊样貌,又或者是出众的才名...... 没有几个,真心喜欢她大堂兄这个冷漠不解风情的人。 周灵从小崇拜这位长兄,也唯有她这个喜欢模仿追随的族妹,才深知这位兄长背负着整个周氏的期望,从小到大的功课是如何的繁复沉重....... 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是能教导天子的帝师,既为天子之师,其长子岂能不出众?光是这一点,就让这位兄长不得不事事争先,事事较劲。 可周灵明白,兄长高傲冷漠之下一直都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从前每次她非要黏着他时,他故意绷着脸装作不喜,其实她都能瞧出,他眉眼中根本并未有真正的嫌弃。 幼时那个高坐首位,等着一众兄弟姐妹上前拜年问好的嫡长兄,其实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啊...... 可这个活生生的少年如今在旁人的眼中,却只是一个顶着周氏嫡长子名头的工具,只是他们“拿住”周氏的秘诀。 周灵想到此处,莫名的平静下来,看着那两兄妹商议完,各自舒了一口气分开的背影时,她的眼底却只剩冷意。 这些女子,不论门第高贵,不论才学高低,她此刻都只有一个想法:她们都不配嫁给她大堂兄。 周灵方才一路急匆匆赶来的那个目的,在此刻莫名消失不见,化作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她站在原地思虑好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惊奇,越来越觉得合适,怎么之前她从未这般作想过? 周灵左思右想,愈发坚定好自己的想法后,神情凝重的刚要抬脚,便被身后匆匆而来的急峰一眼瞧个正着。 “哎,四小姐,这可正巧了不是,小人正到处寻您呢!” 周灵闻声猛的回头,看到是大堂兄的贴身小厮,刚刚坚定的神情莫名闪烁一瞬,神情有些怪异的询问道: “.......你找我做什么?” 急峰匆匆上前,赶紧凑过去低声说道:“郎君已知晓您今日将姜解元邀上门之事,他让我提醒您别乱来,今日可是......” 周灵听完急峰的话,神情不明的点了点头。 “好,告诉大堂兄,我知道了。” 说罢,她刚要抬脚,发现急峰也想跟着一起进去,奇怪道:“里头都是女眷,你进去做什么?” 急峰解释道:“郎君还让我找机会点一点姜女郎呢,今日名花宴,郎君说她肯定是走错地方了......” 周灵一顿,语气莫名道:“都是女眷,你进去不方便,再说,大堂兄怎么就确定,子源一定是走错了?” 急峰闻言忍不住抠了抠脑袋,神情中也都是难言。 “不知道,反正大郎君是这样说的,小人照做就行.......” 周灵缓缓收起长鞭,摆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似乎又恢复几分从前周女郎那副姿态,轻飘飘的吩咐一句: “行了,等我进去自会知会她,你一个男子,就别擅闯了。” 急峰迟疑一瞬,看出女郎眼中的不容置疑,倒没有拒绝,只是犹豫的强调道:“那四小姐您可别忘记了,郎君再三嘱咐的。” 周灵神情平静的“嗯”完一声,人已经走向园子门口。 此时,姜如初正看着门口望眼欲穿,周大夫人迟迟未来,席上一片静谧无声,她也逐渐察觉出一些不同来。 好好的年节宴,怎么半分拜年的热闹也无...... 她心下刚刚升起些许怪异,正想让桂花出门去打听打听,就看到园子门口,正扒开几个侍女的阻拦,抬着下巴到处巡视的周灵。 下一瞬,两道复杂又惊喜的目光,总算碰到一起。 “周灵,你怎么现在才来,明明说好今日在周府门口碰头的,你之前怎么没说过今日有这么多宾客.......” 姜如初一开口,就是数个疑惑。 “今日随驾之人,你确定一定会是若愚吗?” “况且这处园子挺偏的,我们等会儿要怎么去见若愚?还有今日这年节宴,我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大家不是来拜年的吗......” 姜如初也不是傻子,即使从未见过宫妃,她也知晓以若愚如今宠妃的地位,不可能纡尊降贵到这里来见这一众年轻女郎。 周灵打发走来几个上前劝阻的侍女,这才坐到姜如初的身旁,一边听着她的数个疑惑,一边抬眼扫了整个席面一眼。 神情志在必得的崔氏女郎、正闲得嗑瓜子的吴氏女郎......待看到上方杨佑萍脸上还带着羞涩与不安时,某人心下忍不住冷冷一笑。 周灵面无表情扫视一圈,待将一众贵女各异的姿态都尽览眼里后,这才慢悠悠的回过头来。 看向眼前的姜如初,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清澈双眼。 她无奈一笑,轻声道: “且宽心吧,我都提前给你打听好了,宸妃今日正是随驾之人,只是现在还早,圣驾要到还有好一会儿呢......” 周灵打量着眼前人,她未施粉黛的面容,平和周正的眉眼,以及有些干裂的嘴唇......注意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她十分自然的端起自己的茶,若无其事的递到姜如初的面前。 突然问道: “子源,你觉得,我大堂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第339章有些稚气 “子源,你觉得,我大堂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听到周灵突然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姜如初正要接过茶杯的手一顿,神情莫名的看了她一眼。 “周师兄,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吧.......”某人接过茶杯,情不自禁的饮了一大口,抿了抿有些起皮的嘴唇。 “.......就是有些稚气。” 周灵眼中有一瞬的光亮闪过。 在听到姜如初补充的后一句时,她神情一顿,忍不住追问道:“我大堂兄在旁人眼里可是天之骄子,你为何会觉得他幼稚?” 姜如初奇怪的看了周灵一眼,忍不住有些怀疑她是周长济派来的,想听她夸他?或者想听她说他的坏话? 从当年寻希书院她初识周长济,这位周大郎君便总爱与她较劲,什么下战书,什么比文比诗的,种种让人无奈的行径,真的很难让人不评价一句,幼稚! 但在最崇拜他的这位族妹面前,姜如初只是有些敷衍的回答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子,不都是这样......” 担心错过若愚的到来,她转身吩咐桂花去府门口守着,要是圣驾降临,她要在第一时间知晓。 尽管她明知,圣驾降临时,这里所有人其实都会第一时间知晓,哪怕看不见,也是要在地上五体投地迎驾的。 周灵疑惑的琢磨了一瞬,正要开口追问。 正这时,周大夫人便带着一大帮的侍女和小厮,将将到来,席上顿时便热闹起来。 满座的贵女皆是迅速整理神情,端庄的起身相迎。 姜如初顺着周灵忽的沉默的眼神看去,入目便是一个身材圆润,长得也是珠圆玉润的贵夫人,满头珠翠,锦绣华服。 她的五官与周长济颇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柔和,眼波流转间透出一股温柔的智慧,此时但凡能瞧见这位周大夫人的,大约都情不自禁的想要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一进门,周大夫人便满面微笑,视线不动声色的转了一圈,眼神落在周灵的身上时,隐隐带上一丝警告之意。 这时的姜如初,正随着一众贵女一起低头见礼,因此也就错过了周大夫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时,带上的些许探究之意。 周灵默默抬起头,看着上首那正跟一众女郎温柔细语的交谈的周大夫人,方才她看过来那警告的一眼,她自然明白是何思。 “我这位婶母,你别看着她亲切,实际上她可严厉挑剔着,盛京高门这一众贵女,估计真正能入她眼的没两个.......” 这杨佑萍,若不是出身杨氏,怕她这位婶母也很难入眼。 姜如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位贵夫人温和的笑容,不置可否的说道:“周大夫人瞧着......挺和善的。” 周氏掌家的主母,她当然明白,这位周大夫人不可能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的平易近人。 但这位夫人挑剔与否,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灵心下还惦记着那件事,闻言终于忍不住直接说道: “子源,你方才不是说我大堂兄人不错,今日这样的缘分,要不我帮你赢得我婶母的欢心,如何?” 对于周长济母亲的喜好,怕是没有谁,能比她这个大堂兄的跟屁虫,要更清楚的了。 “周师兄人是不错,但我为何要赢.......”姜如初说到这里恍然一顿,瞬间神情奇怪的看了周灵一眼。 方才心下那几分疑惑,开始逐渐清晰..... 她神情一肃,霎时皱眉沉声道:“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周灵本就没打算隐瞒,但见姜如初反应如此大,还是忍不住一呆,随即怔怔的说出今日这场名花宴的目的。 姜如初听罢,顿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霎时皱紧眉头看了上首刚刚落座的周夫人一眼,又看了身旁一脸心虚的周灵一眼,神情严肃的沉默下去。 急得周灵赶忙为自己辩解:“我也才临出门才知晓的,本想赶快告诉你,但半晌都找不到你.......” “可你方才若在周夫人入席之前告诉我,我尚还有离开的机会。” 姜如初毫不留情的戳穿她。 “我这不是还得要先问问,你愿不愿意,万一你要是也.......” 周灵已然说不下去,方才那两分心虚愧疚,现下已然变成七八分,因为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子源不仅不愿意,还这般的抗拒。 姜如初深深的看她一眼,现下席宴才刚刚开始,她此时突然告辞离去,就显得太过冒昧,她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二人齐齐沉默下来。 旁边席宴开始之后的喧闹,与二人席位这一处诡异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席位正中间的贵女,有上前直接泼墨挥毫画出一幅百花齐放图的,有抱着琵琶上前,弹了一曲俏皮的新年曲的,也有现场写诗作赋的....... 拜年的吉祥话也是各不相同,句句讨喜,个个喜气洋洋。 “......祝周夫人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祝周夫人愿得长如此,年年各不同!” “.......祝周夫人新岁长乐,容颜不老!” 这些花样百出的吉利话,引得主位上周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听到诸如容颜不老之类的话,更是逗得她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 她笑盈盈道:“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个不仅长得好看,还这般的会哄人高兴,这小嘴儿,一个比一个甜。” 其中最让人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就是那杨氏嫡女,竟然当众用簪花小楷,写了一篇整整齐齐的《女训》! “家母一直让晚辈效仿伯母持家有方的作风,佑萍也一直以周伯母贤淑大方为表率,望新的一年,伯母新岁长安。” 杨女郎恭顺福身,这副乖巧的模样,顿时引得拿着她的《女训》的周大夫人忍不住轻轻点头,笑容不变的夸赞道: “不愧是杨氏嫡女,难怪你美名传遍盛京,也只有你这样的风范,才能称得上是盛京贵女的典范。” 崔家女郎和吴家女郎,看着那杨佑萍脸上瞬间扬起的羞涩笑容,都十分默契的忍不住磨了磨牙。 好生卑鄙无耻的招数....... 在场一众“盛京贵女”闻言,皆是表面笑容不变,实际内心早已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是装模作样的典范吧! 唯有下方的周灵轻哼一声,以为这样就能真正的得到这位周大夫人欢心的话,还当真是天真至极。 这杨氏兄妹自以为精明,却对她这位婶母还真是十分不了解。 第340章与我何干 姜如初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热闹。 瞧着前头的一众贵女,皆是上前拜年讨彩,个个才艺出众,手段新奇,不难看出隐有一种攀比之意。 上头的周大夫人也是一个个的挨个夸过去,看不出喜恶只有一种端水的意思,只是她看着这一众贵女的目光,却带着打量之意。 这场年节宴,其实她早该看出不像是来拜年的...... 姜如初今日上门拜年本就是一个由头,此时见到这位贵夫人,虽不想像那些贵女那般热切,但也并不会失礼。 她此时心下虽十分不自在,倒还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上前磨墨提笔,当众写下一句贺新岁的吉祥话。 愿除旧妄生新意,端与新年日日新。 非她自己所作,只是引用了先人的一句古诗,讨个吉利,这份拜年贺词自是姜如初早就想好的,她原本也并不想惹人注意。 这样寻常的一份贺词,应当也没有什么,值得旁人注意的地方吧...... 姜如初的贺词刚写完,上首的周大夫人拿着字帖仔细的瞧了两眼,缓缓点头,笑容满面的夸赞起来: “姜解元这字,果然是读书人,瞧着就是别具一格。” 这边的周灵闻言忍不住一顿,神情怔怔的看了姜如初一眼。 如此简单的一句夸赞,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听着与方才的那些端水之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但下方本还在与杨佑萍低语的周听露,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下意识抬头看来,表情逐渐复杂起来。 唯有她们这些周氏女郎,才能瞧出这位婶母此时脸上笑容中的两分欣赏之意,这绝不仅仅是在端水...... 众贵女一听这女解元就是写了一句简单的贺词,纷纷气得撇嘴,忍不住猜测她这到底是瞧不起她们这些闺秀,还是真的敷衍。 还是如此这般容易,就以为能在这名花宴将她们比下去? 唯有离得稍近些的杨佑萍,在看到正中间那副行草时,顿时忍不住暗自一惊,失色之余又升起些许庆幸。 她庆幸自己听了兄长的劝,今日没有展示她那新练的书法,否则在这对比之下,她可就真的要贻笑大方...... 但此时,杨佑萍看向姜如初的眼神也忍不住更添些许警惕,长济哥哥偏爱行草,这女解元就正好写的是行草,还练得这般的好。 果然是个劲敌...... 虽都明白周夫人在端水,但众贵女不想这一次周夫人端完水。 却是略有不同,竟当众问起这位女解元旁的事情,比如在云川书院如何,在陈山长门下受教时如何,与周长济从前相处如何...... 周围的女郎们纷纷察觉到这一丝不同,顿时齐刷刷的朝站在正中间的姜如初看来,难免神情紧张。 “我这个儿郎啊,旁人都觉得他英才俊伟,实际上他这性子寡淡无趣得紧,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的。” 周大夫人微笑询问道:“从前在书院里,他没有欺负你吧?” 姜如初闻言一顿,拱手回答道:“周师兄一心学业,从不关心旁的人和事,至于欺负同门师妹,夫人就更是冤枉师兄了。” 她此言就差明说自己和周长济连话都不常说一句,她眼下想的,自是撇清干系。 而此时,周灵打量着上方那位夫人,心下也不禁感叹一句,其实不必她帮忙。 似子源这样的出色,很难不得到她婶母的欢心......又心思纯正,不会耽误她大堂兄学业前程的,正是未来周少夫人的首选。 唯在这门户出身上,存有几分不确定。 上首的周夫人闻言,淡淡的微笑中果然便多出两分亲切,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抬手往下点了点。 “你是长济的同门师妹,到了周府,自然是贵客。” 云川书院出来的读书人,天然就亲近周杨两氏,何况还是陈山长教出来的,这位女解元已可以说是半个自己人,将来基本上不可能成为他们周氏的政敌。 更何况姜如初才名远扬,周夫人眼中的亲近此刻已十分明显。 “姜解元请坐,今日若有什么不快的,只管告诉本夫人,若是觉得有些无趣,也可以让灵儿带你在周围转转......” 后半句话,听在姜如初的耳中如同仙乐,而听进在座的其他贵女耳中,也瞬间让众人齐齐警铃大作。 这样的亲近之意,很难让人忽视。 一旁的杨佑萍顿时神情一紧,情不自禁的又开始绞手帕,脚下一抬,又想要去找自家兄长了....... 姜如初一边忍不住皱眉,一边斟酌什么时候离席合适。 她正要落座,旁边的周灵已忍不住带着骄傲之色凑过来。 “子源,我就知道,我婶母的眼光肯定不会差,比起你,她怎么可能瞧上那个杨......” “要是今日,真到要当场惹怒周夫人的地步,你就自己去给你婶母请罪解释。” 周灵的话还没有说完,顿时被姜如初出声打断,听到她如此决绝坚定的话,某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她忍不住喃喃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大堂兄人不错......” “他人是不错,但与我何干?” 姜如初面无表情的扫她一眼,神情中的严肃不似作假。 明白她是真的生气了,周灵霎时一顿,语气低落的安抚道:“别担心,我婶母若知晓你是无意闯入,也不至于勉强.......”但生气不悦,定然也是在所难免。 她大堂兄,原来已到让她如此厌恶的境地吗....... 姜如初此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情,只是沉默的看了上方的周夫人一眼,又盯向门口。 其实她此时抗拒的,并非是周长济这个人。 而是若真有可能嫁入世家,这意味着她读书多年,依然只有相夫教子唯一的价值,这岂不是又要做回前世那个愚蠢的她。 她绝不可能重蹈覆辙。 正这时,外头一阵环佩叮当,接着便听门口的侍女扬声高唱一句: “朝霞郡主到!大郎君到!” 周长济与郡主一同到来,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正烦闷的姜如初,闻言身躯猛的一震,霎时回神。 第341章朝霞郡主 周长济与朝霞郡主一起来,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正烦闷的姜如初,闻言身躯猛的一震,霎时回神。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门口,席上的贵女们也顿时整衣敛容,众人一起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而上首的周夫人,脸上笑容一顿,却是缓缓皱起眉头。 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一位面容苍白之极的年轻女郎映入众人眼帘,而跟随在她旁边的那位长身玉立的俊俏郎君。 也瞬间牵引着在场无数女郎的心神。 “恭迎郡主......” 在众人俯身行鞠躬礼,忍不住偷偷看来的各异目光的注视下,门口一行人缓步入园而来。 朝霞郡主着翟衣戴花钗,五官极美,但由于她苍白到几乎要透明的面容,让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留意她的虚弱...... 瘦削到快要没有一丝肉的下巴,以及常年卧床,纤细到几乎不堪一握的腰身,她几乎将弱柳扶风这个词体现得淋漓尽致。 似乎两位侍女都无法完全的搀扶住她,紧随其后的那位俊俏郎君微蹙着眉心,难得如此专注的留意着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周长济与朝霞郡主的同时出现,让席上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诸位不必多礼,是本主梳洗来迟,还请勿怪。”一道温柔又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十足认真的歉意。 众人愣然一瞬,这才纷纷起身落座。 这位朝霞郡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亲,只是太后义女,但因她长居深宫之中长年陪伴太后,因此极得太后宠爱。 因这位郡主自小体弱久居深宫的缘故,在场的高门贵女中,其实没有几个真正的见过这位郡主的真容。 据盛京城里的传闻,大家都听闻过这位郡主体弱,但众贵女今日一见,都忍不住惊讶的暗自一叹,这何止是体弱...... 真正看到这位郡主之后,杨佑萍这才恍然明白,方才周听露那句话的意思:至于这位朝霞郡主,你就更不用担心...... 这样的病体,感觉都活不过几年,更别提生儿育女,这位郡主,几乎没有任何成为周少夫人的可能。 此时周大郎君与她相携而来的画面,虽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但此时没有任何人升起一丝不快。 反而似杨佑萍这等女郎,还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 上首的周大夫人又恢复了那淡淡笑容的模样,起身轻轻一甩衣袖,几步上前,微笑着来引郡主入座, “劳郡主特地从宫中而来,有失远迎......” 朝霞郡主轻轻一笑,仿佛笑这么一下,她就脆弱得快要碎掉。 她轻声愧疚道: “周夫人有礼了,赴宴迟到,原是本主的不是。” 瞧她这副羸弱不堪的模样,说话还这般的轻声细语,在场的高门贵女,谁也不舍得责怪她姗姗来迟的无礼。 而此时的周灵行完礼抬头,这才终于发现旁边姜如初定定的盯着那位郡主,几乎失神的模样。 “子源,怎么了,你认识这位郡主吗?” 姜如初顿时回神,语气淡淡的说道:“郡主身份尊贵,又长居深宫,我何来的机会去认识。” 她的确不认识,但她前世听闻过这位郡主无数次。 这位朝霞郡主,正是霍衍舟前世高中状元之后,将要迎娶的那名贵女,她不得不让位的那个...... 姜如初方才的失神,也是这位郡主如此羸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曾想象中的那位非要强抢人夫,多么不可一世的贵女。 原来,是这样的...... 前世她让位之后闲居在后院闭门不出,在霍家她几乎相当于是一个透明人,自是从未有资格得见这位郡主。 而且她没过两年就生病去世,死得也是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在那漫长的两年中,姜如初也曾恶意的揣测过,这位郡主肯定是飞扬跋扈,又或是骄纵无礼......她自是希望霍衍舟不得安宁,这样才能对比出她的好。 直到这一世亲眼见到这位郡主,她才知晓前世的那个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可怜,她那般费心的宽慰自己,最后也没多熬两年...... 姜如初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位朝霞郡主身上,见她执意要坐在客席,让周大夫人坐到最中间,脸上还扬着虚弱无力的微笑...... 这位郡主,原来是如此的温和有礼。 周灵察觉到姜如初的冷淡,知晓她还在生气,顿时一闷,再不说话了,想着等会儿大不了她去给婶母说清楚...... 姜如初的注意力全在郡主的身上,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位跟随她而来的周大郎君,从进门到落座时,不由自主看过来的那几眼。 此时,周长济复杂不明的目光,连续好几次落在边上某人的身上,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分明没有半分急峰所说的那般....... “姜女郎没走呢,还在席上,还给夫人拜年讨彩呢!” 急峰打听一通回来,脚下不停的便赶紧来汇报,一进门就瞧见穿戴齐整的自家郎君,正直直的坐在院子里。 听到他的声音,周长济意外的回头,“她怎么还没走?” 急峰愣愣的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一眼自家郎君身上的锦袍玉带,珍珠银冠,呆呆的问道: “郎君,你怎的自己就穿戴好了......” 周长济皱眉道:“我问你,她怎么还没离席,既知是这场名花宴的目的,她不是应该马上离开才对。” 急峰茫然的站在原地,抠了抠脑袋。 “小人也不知晓,再说,为何郎君你就觉得,姜女郎就一定会走......而且,她说不定早就知道呢?” 周长济一想到姜如初有可能专门为他而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皱眉,他缓缓否决道: “.......不可能。” 急峰顿时一急,“郎君,您这可就真的是妄自菲薄了,眼下事实都摆在跟前,您竟还这般不自信?” 并非是某人不自信,而是周大郎君实在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人,这样的女子竟也不能免俗,会试当前,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能胜他周长济一筹的女子,不可能,也不应该。 .......是这样的凡流。 第342章不可能 能胜他周长济一筹的女子,不可能,也不应该。 .......是这样的凡流。 周长济沉默下去,半晌才语气不明的说道:“不可能。” 急峰还在叽叽呱呱,“......写了一句贺词,夫人还夸她别具一格呢,席上的女郎,倒是各有各的才艺,不过小人瞧着夫人那模样,似乎早就注意到姜解元......” 周长济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 “以她之才,她若真的愿出手,席上无人能及。” 话虽说得坚定,但周大郎君眼下愈发迟疑的语气,还是显露了几分他当下的心境。 想到母亲现下已注意到她,犹豫片刻后,周长济还是决定要亲眼来瞧瞧,不一会儿他与急峰的身影,便出现在园子门口。 正迟疑着,就正巧碰到姗姗来迟的朝霞郡主,郡主善解人意,笑了笑便将这位周大郎君带进门来。 周长济是外男,即使要来这名花宴,其实也该是隔着帘子坐到后面去,与众贵女的席位分开。 现下他贸然前来还与郡主一同出场,实在出乎周大夫人的意料,既已露面,便不好再欲盖弥彰。 于是这位周大夫人,便淡淡微笑着将周长济安排在了她身侧不远处的席位上,却是意味不明的盯了他一眼。 “起初说不来,突然要来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你的礼数呢?” 听到母亲的询问,周长济瞬间抬眼看来,恭敬回答: “本是想去桂园见弟弟妹妹们的,不想正好碰上朝霞郡主,见她似乎找不到路,儿子便想着亲自领着她前来。” 另一边的朝霞郡主闻声看来,十分自然的便帮忙解释道:“周大夫人莫怪,本主迷路,无奈不得不劳烦周大郎君一回。” 她如此自然诚恳的模样,若不是话音落地后看向周长济那稍纵即逝的笑眼,任谁也看不出她是在替人打掩护。 朝霞郡主与周长济,也就幼时在宫里见过两回,说是多么亲厚也不至于,但这位郡主,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周长济拱手一礼:“郡主在府上迷路,是府上下人的失误,长济领路赔罪,也是理所应当。” “周大郎君言重了......”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周大夫人脸上笑意淡淡,郡主赴宴迷路还需要周氏嫡子领路,说出去都有些可笑,家中奴仆一个个都是死的不成。 但郡主既如此说,她终究没有深究。 可到底是谁,能让她这原本坚决抗拒的儿子,不仅改变主意竟还试图向她隐瞒.......周大夫人不动声色的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 神情一顿,眼中最后的那一丝笑意,便逐渐收起。 周长济再次收回目光,边上的姜如初只是面无表情的安静坐在那里,没有与他对视半分,这一点,让他心下稍松。 站在他身后的急峰,忽的神情莫名的凑过来,低声分析道: “郎君,您看,所有人都时不时的在偷瞄您,唯独就姜女郎一眼也没有看过......您不觉得奇怪?” 周长济闻言眉心一动,“奇怪什么?” “哎呀郎君,你怎么半分也不了解女子......”急峰真的想掰开自家郎君的脑袋瓜瞧瞧,里面装的是不是真的只有书籍。 这小厮煞有其事的分析道: “女子只有对自己压根不上心的男子,才能大方从容的对视微笑,而对自己真心爱慕的那个,却总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 “郎君,这就是欲盖弥彰啊.......” 急峰的目光数次流转在那位女解元面上,越仔细看,他便越觉得她何止是符合郎君的最后一条要求,她简直完美的符合每一条! 就连不算惊艳的面容,都十分“巧合”的符合他家大郎君唯一不看重的地方,忽的琢磨到这一处。 这小厮有些怀疑的目光难免落在自家郎君身上,怎么感觉,像是先有的这个人,再有的这些要求呢....... “你是说,姜如初爱慕于我?”某人不可思议的轻声道。 周长济想到姜如初从前确实很少正眼看他,偶然正眼看他,也都是二人谈论他老师留下的课业时。 但在他的回忆中,那双眼睛里,一直都只有认真专注。 他缓缓皱起眉头,瞥了身后人一眼,“你莫非以为本郎君连爱慕一个人的眼神是如何,都能傻到不知晓?” 周长济从小受人追捧,女子爱慕的热切眼神,他虽从不理会,但也十分熟悉,再次扫了一眼对面那人平静如水的眼眸。 他皱眉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就出去候着。” 急峰赶忙伸手想要捂嘴,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 “话本子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嘛......那每个人女子性情不同,表达爱慕的冷热也不同,似姜解元这样的女子,那当然.......” 后半句话,在某人冷眼看来的目光中,愈发的微弱下去。 周长济收回冷眼,虽知晓急峰这小厮总是爱看点话本子,说出的话也不能相信,但终究,他再次看向对面那女子的目光。 还是难免多出几分疑惑不明....... 席上琵琶音袅袅,崔氏女郎悠悠一曲绕梁不绝,随着她的素手缓缓一顿,四周便接连响起哗啦啦的掌声。 最中间的周大夫不动声色的留意着自己儿子的目光,一直悄无声息的落在某个方向, 此刻她轻轻抚掌而笑,但那笑容里早已不见丝毫笑意。 周大夫人淡淡的笑着,没有笑意的目光却是悄然留意着边上的姜如初,想起方才她写的那句贺词....... 周大夫人轻轻一叹,她本来还有几分喜欢,可当周长济身影贸然出现那一刻,她心里那几分喜欢便不得不散去。 如此出色的女子,倒是可惜了。 到这时,席上贵女们几乎个个都已上前秀了才艺,热闹了半晌过后,这场席宴才终于是过了半。 这时,边上沉默了半晌的某人瞅准时机, 忽的站起身来告辞:“今日众女郎多才多艺,令在下叹为观止,自愧不如,兴许是方才激动过头,现下不免觉得有些头晕......” 姜如初这话一落地,四周顿时一静。 她此话,就差没把自惭形秽,索性放弃的话明说出来,但其中的退却之意,在场的人几乎都能听出来。 “请夫人容许在下,出去府上一转,透透气。” 来自四面八方神情各异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的身上。 第343章感谢厚爱 “请夫人容许在下,出去府上一转,透透气。” 姜如初说完这句话后,来自四面八方神情各异的视线,瞬间齐刷刷集中在她的身上。 而上首的周大夫人,也神情明显有几分意外的看过来。 女解元在今日的名花宴上,各大高门的贵女面前自愧不如,这一幕,让许多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本朝科举取仕,选出的一郡解元,此时当着众人的面称自己自愧不如,这样的话,怕是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周大夫人扫了身侧不远处的自家儿子一眼,见他眼神一直刚从某个方向收回的模样,顿时回过头来。 淡淡微笑道:“姜解元,那便就灵儿带你出去附近转一转,府上园子多,免得你像郡主方才一般,走迷路了。” 被无端提到的朝霞郡主,正靠在椅子上笑眼打量四周,好不热闹的吃瓜,乍闻周大夫人的话,也听出其中的促狭。 周大郎君啊,你们周氏的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相与,难怪这位女解元想要离开的迫不及待,都写在脸上呢....... 姜如初婉拒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夫人,在下只是在附近走一走,不至于迷路。” 说罢,她拱手一礼,朝最前方的周夫人,以及周围的女郎们都齐齐歉疚的一礼。 听到姜如初拒绝的话,周灵刚刚站起来的身影一顿。 她嘴巴轻轻一撇,才不管某人方才是否拒绝,看到她离席的笔直背影,也立马匆匆告辞,追了上去。 周大夫人平静的神色中,隐隐可见淡淡的可惜。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这样的女子,任谁也挑不出半分的错处来,即使她找的借口如此的拙劣。 可她本也可以不找借口,却忍耐到此时,用“自愧不如”这样的牺牲,全了这场颜面。 实在从容有礼,实在是大方有度...... 周大夫人心下不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时余光就正巧看到也想要起身离开的自家儿子。 她的目光顿时飞过去,淡淡的不悦声音便响起:“才刚来便要走,生怕别人不知晓你的心思么?” 周长济的起身的动作一顿,莫名的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确定了某人真的是无心之失后,他方才那口气终于悄然散去,这场席宴对他来说就自然就没有意义了。 但他不过就这点百无聊赖的心思,为何要怕别人知道? 周长济不过稍顿了顿,还是起身告辞:“母亲,儿子突然想起还有功课没做,请容儿子先行离去。” 周大夫人不知可否,定定的看他一眼,意有所指的低声道:“你若是追出去,今日这人,可便算是定下来了。” 周长济闻言一愣,心下一跳。 “母亲,什么定下来了?” 但是此时席上,还当真有好些个傻子,瞧着那女解元离席,脸上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自得神情。 上首的杨佑萍才刚刚准备拿出绝技,好好的应对这个“劲敌”,瞧见姜如初忽然离开的背影,让她好一番愣神。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虽不至于让这位杨女郎骄傲自得,但这位女解元的离开,也着实让她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可一听对面的周长济要在此时离开,她刚刚放下的那颗心,莫名又是一紧...... 此时,姜如初终于走出这一处席宴,也不由松了口气。 总算是平静的全身而退,既没有惹得主人家不快,也没有搅和周师兄的终身大事,算是有惊无险。 身后紧跟而来的周灵,喘着气儿的声音跟上来: “子源,还真奇怪,我婶母竟没有追问什么,就这么简单的放.......” “周女郎跟着在下出来做什么,你不在里头盯着,你大堂兄将来会给你娶个什么样的大堂嫂吗?” 周灵刚刚追上来,便听到姜如初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嘴里没说完的话,霎时一顿。 她有些莫名的确认道:“子源,你这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姜如初看向前方的几条小径,唯记得那条来路,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承蒙周女郎不嫌弃,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的话听起来的确不见丝毫愤怒,但这比起从前冷淡了许多的语气,周灵一听,便轻易察觉到。 她一边皱眉,一边朝东边那条小径一指,“那边,圣驾降临肯定是由我叔父侍驾,往颦园那边去能看到......” 可周女郎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我怎么会嫌弃你.....这么多年,不管是在云川书院里还是在今日的席宴上,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 瞧着前方那个身影一言不发的往她指的那个方向而去,后面的周灵一急,扬声喊道: “我实在不懂你在生气什么!今日乌龙并非我有意诓骗,我也并未故意隐瞒,更不曾强迫什么......” “对,我承认,我是有几分私心......我欢喜你,觉得你同我大堂兄相配,难道这是什么天大的错吗?” 听到紧随其后的委屈声,姜如初脚下一顿。 她回过头来,神情中的确不见任何愤怒,只是淡淡一笑道:“所以,要感谢周女郎厚爱......” “旁人都入不了周女郎的眼,唯觉得我能配得上你的大堂兄,这一点,其实我应该还要受宠若惊。” 周灵一愣,听出她“受宠若惊”之下的嘲讽之意。 她喃喃道:“我不理解你......难道仅仅因为我将你和我大堂兄相提并论,便让你觉得生气?” 周灵也有些生气了,“即使你不乐意,也不至于如此嫌弃我大堂兄吧,与他相提并论难道还至于侮辱你了?” 姜如初深深的叹出一口气,“周灵,你的确不理解我,但其实我真的没有生气,因为我理解你.......” 周长济是她从小敬仰的兄长,在她心中是如神明信仰般的存在,她对一个外人最大程度的喜欢,能觉得她配得上与自己心中的信仰比肩。 这其实,对一个外人来说,真的是最大的厚爱。 “......我只是有些难过。” 姜如初抬眼定定的打量着她,复杂的目光带着隐隐的失望,想到多年相伴,她还是忍不住说道: “出身世家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样的女子,真要嫁给一个世族郎君,意味着什么吗?” “你无视我多年苦读,我不生气便罢,难道还要感激你吗?” 其实这样的“厚爱”在从前,姜如初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本不至于如此失望难过。 可眼前人从前在书院多年的相伴,终究还是不同。 第344章迟早后悔 可眼前人在书院多年的相伴,终究还是不同。 听明白姜如初的失望难过,周灵脚下猛的一顿。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生气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在无视她的理想抱负,以为嫁给她大堂兄就等于前程断送....... 周女郎的生气中瞬间带上委屈,她狠狠的跺了几下脚。 “这你就冤枉我了......” 周灵觉得,此刻什么私心配不配的都不重要了,为她大堂兄正名,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她大堂兄才不会这样的狭隘!幼时若不是得这位兄长的一句“说不得是个才女”,她怎么有机会能文会武! 她自己想去哪所书院就去哪所书院,想从文便从文,想从武便从武,这些若不是因她大堂兄无声支持,她父亲早将她抓回去了,哪还有今日的逍遥。 “我大堂兄跟旁的世族郎君才不同,他才不是那种需要夫人收敛锋芒的人,他可巴不得.....” “即使他有不同,我也不想知道。” 姜如初已经冷淡的收回视线,抬脚就往前走。 四周粉墙黛瓦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可这份雅致之下,却是一个个身不由己,受规矩约束的人。 周灵叫嚣着委屈与气愤的声音响起: “你就是偏见!你对我大堂兄有偏见,对我也有偏见......姜子源,你嘴上说着寒门与世家没有什么不同......” “你等等我啊.......其实你根本就是觉得世家子都不如你们寒门出身的人,你直接就一棍子打死所有世家子弟!” “你甚至都没有想过了解.......” 姜如初冷漠的话从背影响起:“我不需要浪费时间,去了解一个,可能给我带来不确定的人。” 周长济的确从未因她是一个女子,而轻视看低她,反而一直将她视为一个可较劲的对手,在他的眼中,只有才学高低,从未有男女之别。 从这一点,其实他算是个不错的人。 或许这个人真的会有不同,可她本来就是一个局外人,何必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去搏这个可能。 简而言之,就是再好的人,也不再值得她纵身一跃。 可某个尾巴此刻死死的粘在她的身后,气冲冲的叫嚣着,非要她为自己的误解所道歉。 “我为我的私心向你道歉,可你不该误解我大堂兄,明明是你对所有世族郎君都有成见,你先入为主。” “......也许吧。” “我没有错,是你偏见,你固执!” “......我没有。” “你狭隘愚昧,你负心薄幸,你要道歉!” “......” 周灵此时才顾不上什么配不配的问题,她现下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牢牢的跟在姜如初的身后。 “左边,从这条路走会近些.......” “你得跟我大堂兄道歉,我大堂兄明明是个很好的人,我的私心可耻,你的偏见也可耻!” 姜如初抬脚向左,听到那喋喋不休的声音持续响起:“我都同你道歉了,你也得同我大堂兄道歉.......” 仿佛今日她要是不承认自己的误解,说一句她大堂兄很好的话,她就真的要一直阴魂不散。 正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喧闹的声音,几道匆忙的身影快速奔来,一道拖长着尾音努力抬高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所有人出园恭迎圣驾!” 皇帝素和成朗驾临自己老师家中,按规制本该是小驾,但今日是周府的年节宴,稍微隆重些,便设了法驾卤薄,仪仗护卫等相迎。 只需周府主君领着儿孙辈在门口恭迎,其他的亲眷女眷或是今日席宴的一众来客,都只需出园朝着圣驾降临的方向,跪拜恭迎。 入目所及之处,所有在忙碌的奴仆皆纷纷停止动作,前方的小路上,正在来往的几个侍女小厮瞬间匍匐在地。 姜如初脚下一停,呼吸一滞,脚下顿时加快几步,走到旁边宽阔敞亮处,朝着周府大门方向,恭敬行礼。 而这时,周灵吵吵闹闹的声音还紧随左右,似乎连陛下降临这样的大事,也阻止不了她要求一个“公道”。 “你得道歉.......” 姜如初几乎没有犹豫的皱眉回头,语气明显敷衍: “好吧对不住,是我偏见我狭隘,周师兄的确很好,英俊潇洒,出身不凡,才华横溢,又志向远大,简直是千万女子的梦中夫君......” “......是我不配,能打住了吧?”语气无奈至极。 周灵的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样隐隐不耐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她就停在离姜如初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气愤缓缓收起,再无方才气冲冲叫嚣的模样,只是定定的看着正摆好姿势,准备迎驾的人。 好一会儿,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姜如初背后响起: “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总说世家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殊不知自己的偏见和狭隘才像是一座大山,是你们先把世族妖魔化,却又怪世家子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真正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人,应该是你们。” 姜如初神情一顿,回过头去便看到周灵面无表情的模样,对上她淡淡的眼神,仿佛刚才的孩子气只是她一个伪装。 周灵打量着她神情郑重紧张的模样,轻声感慨道: “姜子源,其实你从未真正平等的正视我,这些年你不冷不热,大概就觉得我像个可有可无的跟屁虫一样,觉得我像个笑话。” “我与你这么多年的陪伴,还抵不过几封书信.......” 姜如初耳边皆是附近此起彼伏的“陛下驾到,所有人出园恭迎圣驾!”的声音,眼前又是周灵有些悠远的目光。 她哑然一瞬,这才说道:“周灵,陛下驾临,先恭候圣驾,其他的随后再说。” 眼前人平静又理智的声音响起: “姜子源,你有眼无珠,你迟早要后悔的。” 说罢,周灵就毫不犹豫的转身,身影带着决绝,脚下飞快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但过了才不过片刻,方才那个决绝的背影便飞快的跑回来。 着急忙慌的奔到近前,喘着大气道: “子源,快快快.......桂花,桂花圣驾跟前失仪......宸妃盛怒!” “.......陛下宣你前去问罪呢!” 第345章失仪 御前失仪,乃是大不敬之罪。 刚刚听闻桂花御前失仪,触怒宸妃的时候,姜如初下意识的反应,是桂花为了让她见到若愚做了什么,冒犯圣驾...... 因此在被宫女带着往这处园子这一路走来的时候,她满脑子浮现了许多种猜测,比如有人陷害,其实这是冲着她来的。 前方领路的这位宫女,身穿对襟长衫,头戴一圈绒花,瞧着地位应该不低,不像是一般的宫女。 姜如初收回目光,脚下紧紧的跟上,桂花虽没有见过御驾,但绝不是会是这等不知轻重之人,而且冲撞圣驾,就算不被赐死,怕也要被杖责....... 还有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就是若愚记得一个叫姜桂花的侍女,这是她故意创造的机会,这只是一个二人光明正大见面的由头。 但这样的可能,在这么多年之后,真的只是微乎其微。 冬日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此时刚过午时不久,凛冽的寒风一吹,真有一种近傍晚的错觉。 前方的宫女领着姜如初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宽阔宏大的院子前,门口守着两排穿戴甲胄的侍卫,皆是面目森冷。 瞧见有人靠近,两把长矛顿时落下,一道冷冰冰的呵斥声响起:“只能领一个人进去,其余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前方这个宫女眉头一皱,回头冷漠质问道: “你们二位,到底谁是姜桂花的主子?只能许一个人进去,跟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姜如初闻言一愣,回头一看,走了这么好半会儿,周灵竟一直沉默的跟在她的身后,她心绪杂乱,竟完全没有发现。 周灵抬眼看来,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是周氏四房小姐,这主仆二人今日都是我请来府上的客人,既是客人冲撞圣驾,按理我这个主人家也难逃其咎。” 姜如初低声道,“周灵,桂花失仪,陛下既只是宣我一人,便没有要牵连周氏的意思,你先回去吧。” “周氏府上的事,怎么可能和周氏无关,待我了解清楚缘由,才好回去向主君请罪。” 周灵一眼也不看她,只是看向那个宫女,试探道:“这位姐姐.......” “放肆,我乃宸妃殿前掌籍,也是你能随意称呼姐姐妹妹的,勿要在这里攀扯!” 掌籍,乃是正八品的内廷女官,比起外朝女官,其实也不过是高等宫女,但她这样有品级的宫女,哪怕是芝麻大小,在内廷也是能统领数位宫人的。 眼前这位女官怒目看来,冷冰冰的说道:“问罪也要争抢,倒头次见领罚还这般上赶着的,你......” 她的手指随意指向姜如初,“你是主子吧,就你,跟我进来,其余闲杂人等,回去候着等传唤!” 听着这位掌籍女官的语气,姜如初心下一个咯噔,有一种今日桂花要小命不保的感觉...... 最后跟着进去的时候,她回头安抚性的看了周灵一眼,但后者压根没有看她,只是紧皱着眉头,扭头就跑走了。 从进园门,目光所及之处,皆有宫女静默无声的站在每一处角落,几列侍卫正面容沉肃,手持剑戟在园内各处巡视。 但见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拱窗石砌,淡淡花香扑鼻而来,两排迎风乱舞的朱雀和青龙旗帜,威严庄重。 这样的旗帜,按理来说,应该就是圣驾所在。 “在门口等着,不许乱走,也不许乱看。”前方这个宫女一脸严肃,冷漠的吩咐一声,瞧着是进门通报去了。 古槐树的影子落在姜如初的脚下,这一处园子十分的清净,葱郁的花树越墙而出,花枝浓密,能看出新修剪的痕迹。 这处园子奢华又高雅,但明显能瞧出不常住人,应该是周氏专门用来待客的园子,可圣驾落在此处,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 一道异常尖细的声音响起,语气虽凌厉,声调明显压低: “手脚麻利些,尽量别弄出动静,要是吵到陛下和娘娘,小心杂家拿你们试问!” 姜如初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掐着兰花指,领着十几个小太监,拧着眉头而来。 瞧着那些小太监手上都拿着洒扫器物,一个个战战兢兢,蹑手蹑脚,一副生怕弄出动静的模样。 远远的瞧见人走来,她立刻回避视线,低头拱手一礼,但那个老太监只是瞥来一眼,吸了口气,便匆匆而去。 但姜如初刚在这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察觉到一丝异样,若真的是桂花御前失仪,陛下要问罪的话。 此处怎么可能会如此的安静。 而且怎么可能让她就这般等在此处,怕是一进门,就应该有两个侍卫来呵斥盘问她,然后架着她去陛下面前领认御下不严之罪....... “陛下与宸妃娘娘宣见,姜解元,请进。” 方才那位掌籍女官走出门来,语气不明,眼神略有怪异的上下打量了姜如初一眼,站到一旁,抬手做出请进的姿势。 姜如初脚下一抬,“多谢这位掌籍......大人。” 果然,面前这位掌籍女官,方才冷冰冰的神情稍稍一松,抬眼看来,不冷不热的提醒道: “姜解元客气,内廷之中称大人不合规矩,奴婢姓肖。” 内廷女官并不是真正的品级官员,按理说,应当是不能被称为大人的,但从现下这位女官的反应来说,姜如初这不合规制的称呼,却合人心意。 “多谢肖掌籍,劳烦您一路领路。” 兴许是方才这一声“大人”叫得这位女官通体舒坦,她不由也摆起外朝女官的架子,瞥眼过来。 面色稍和,施恩般的提点道: “娘娘喜静,脚下最好放轻些,别发出动静,上一个吵到娘娘的,皮开肉绽都还算是轻的.......” 难怪方才门口那一堆小太监,个个都战战兢兢的。 姜如初刚刚抬起的脚,在放下去的时候立马放轻了两分,但对即将见到的这位到底是若愚,还是宸妃。 她也更多了几分不确定....... 进门就是金翠耀目,一股热烘烘的暖意袭来,应当是烧着地龙,入目皆是穿着整齐宫装的宫人,默然静立。 肖掌籍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接下来的提点,就更大方了些。 第346章旧日好友 肖掌籍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接下来的提点,就更大方了些。 “娘娘的语气听着还是十分不悦,但能宣你进内屋,说不定有转机,待会儿别乱看,问什么答什么,说不得能罚得轻些......” 方才娘娘那语气,照肖彩听来,确实还是带着气儿的,但就是感觉那声音与平时不同,莫名......带着两分急切。 “反正规矩些,最好别多话。” 姜如初认真点头,终于忍不住试探的询问道:“多谢肖掌籍提点.......不知我那莽撞的小丫头,到底是如何御前失仪?” “现下她人在何处?” 肖彩闻言皱了皱眉,轻轻放脚时不悦的看她一眼, “失仪便是失仪,如何失仪重要吗?失仪便要杖十五,现在自然应该是在受廷杖,能撑过去就还能留有一条命在。” 撑不过去,那就领一具尸身回去,有什么可问的。 姜如初心下一提,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腕儿粗的廷杖打下来,三十下就能要人性命,十五下,怕是不死也要去掉半条,想到桂花那小身板....... “刚嘱咐完的别多话,就问东问西的,瞧你这样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思惦记一个小丫头.......” 肖彩难言的看她一眼,觉得与她多话,也不过是白费功夫,瞬间便收回方才那难得的施恩,再不多言了。 圣驾降临的这一处,自是宽阔奢华,姜如初跟在这位肖掌籍的身后,手脚放轻的从外屋走到内屋门口。 四周各处静立的宫人纹丝不动的站在边上,若不是那眼珠子转过来漠然扫了她一眼,说是木头人也不为过。 她有些不解,方才这掌籍既说宸妃喜静,既然怕吵闹,那为何屋子里还要静候这么多宫人...... “就是此处,姜女郎,请吧。” 远远的才看到那道珍珠帘,肖彩的脚下便霎时止住,一副不敢再往前一步的神情,用眼神示意姜如初自行上前。 一道大小错落的珍珠织成的纱帘,像是屏风一般将整个内屋挡在后面,隐隐能瞧见,后面或站或立的数个身影。 屋内布置精致,烧着暖烘烘的地龙,本就热气十足,再加上对桂花的担忧,姜如初竟觉得有些闷热。 知晓陛下和宸妃就在里面,她当即跪下,抬手行礼。 还未来得及开口,里头便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太监声音:“来人可是凤台县今年那位女解元?” 地上的姜如初一愣,恭敬的行了一个跪拜礼回答道: “正是草民,草民姜如初参见陛下,参见宸妃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有人叫她起身,珍珠帘后,只是一片静谧。 附近静立的宫人皆是木头般纹丝不动,屋内落针可闻。 还是那道冷冰冰的太监声音响起:“陛下与娘娘叫你起来回话,问你,今日冲撞圣驾的,可是你的贴身侍女?” “草民叩谢陛下,叩谢娘娘。” 姜如初起身站立,视线落在自己的鞋面上,一眼也没有往里面多看,恭敬回答:“回陛下娘娘,正是。” 她以为,下一句就该是疾言厉色的呵斥问罪。 还是那道太监声,不想却突然转了一个话头: “陛下娘娘问你,为了什么来的盛京,来盛京多久了?” 姜如初看着鞋面,如实回答: “回陛下娘娘,草民今年乡试考完才来的盛京,为了前来国子监听学,才来不过月余。” 头顶上响起一道仿佛错觉般的轻哼声,姜如初瞬间竖起耳朵,强忍住了抬头失仪的冲动。 “陛下娘娘问你,在国子监这月余,除了读书听学,还曾有旁的想法没有?” 这时,不远处叠手静立的肖掌籍,以及屋内各处静候吩咐的宫人,皆心有疑惑,神色各异。 姜如初一愣,拱手作答:“回陛下娘娘,草民一心向学,本本分分,绝无他想。” 珍珠帘后面安静了一会儿。 “陛下娘娘问你,你来国子监不过月余,文辩的动静闹得宫中都有几分耳闻,想要招婿的消息整个盛京皆知......” “如此招摇,还敢称自己一心向学?”这道声音里带上来几分质问和追问之意。 姜如初认真又诚恳,“回陛下娘娘,草民的确是一心向学,此心不改,但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国之君怎会关心她想招婿的事,到此时,若她还不明白真正想问这些问题的是谁,那她就真的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同时,她那颗悬了月余的心也逐渐放下来...... 下一瞬,那道太监声再次开口,这次连前缀都省去了,“那你主仆二人今日来周府,所谓何事?” “回陛下娘娘,草民携侍女上门拜年,是为了赴周氏节宴......也是,为了见一位旧日好友。” 知道帘幕后某人正在看着她,姜如初顿了顿补上后半句,也不知后头这个人,能不能听明白。 下一瞬,一道轻哼声清晰可闻的响起。 姜如初心如擂鼓,瞬间抬头,忍不住看向前方这道轻哼声发出的方向,也正是这道珍珠纱帘之后。 不远处静立的肖掌籍眼珠子瞬间挪过来,瞧着她如此大胆的举动,呼吸一滞,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珍珠帘后,没有响起她想象中呵斥发怒的声音。 而是响起一道让姜如初有些熟悉,却不敢确认的女声,平静中又带着强忍的复杂情绪,轻声质问道: “旧日好友?整整三年之久不曾有过半封书信问候,也能称得上好友二字?” 肖掌籍眉头一跳,瞬间抬头看来。 听到这句话,屋内的宫人都忍不住意外一瞬,纹丝不动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震惊疑惑之色。 姜如初眼中有温热的感觉,也轻声回道: “回娘娘,草民位卑力弱,数年来多次想要写信,却不知该往何处寄,的确,愧对好友二字。” 珍珠帘后那道女声再次响起时,已然带上一丝委屈控诉。 “可你已到盛京月余,却半分不挂心本宫。” 这时的屋内,依然是一片静谧,因此当数道震惊吸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也尤其清晰可闻。 第347章你走近些 静谧一片的屋内,瞬间响起数道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回娘娘,草民今日,不是来了吗......” 姜如初拱手作答,心下疑惑陛下怎么一言不发,还是收回目光,静静的低着眉眼盯着鞋面。 宸妃与这位女解元这样的对话,早已让屋内的宫人惊愕的眼珠子齐刷刷忍不住疯狂的往这个方向挪动。 到这时,要是肖掌籍还听不出,这位姜解元是宸妃娘娘的旧识,而且还是绝对不一般的旧识,那她就白在宫里混了。 下一瞬,里面再次响起方才那道太监声,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带着一丝亲近之意。 验证了肖彩的猜想:“陛下娘娘,请姜解元入内回话。” 接下来的事其余宫人便再不知晓,因为里面马公公的声音紧接着便吩咐屋内除了宸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人之外,其余所有宫人一起退下。 肖彩退出去时,满心都是复杂震惊。 因为宸妃这几年,除了身边的马公公和曹姑姑之外,从来没有亲近过任何人,也不收递任何书信,宫里宫外不论谁想要见她都是统统不见...... 她总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与任何后妃来往,性子孤僻又冷漠,身边伺候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从未有人能得到她的一个笑脸。 肖彩身为掌籍女官,也是去年才被调到宸妃身边,能在这里待上一年,还是因她掌管笔札几案,也通笔墨经史,宸妃曾夸过她一句念书的声音悦耳。 宸妃虽冷漠不通人情,但她却长宠不衰,数年来陛下一有闲暇就会来钟粹宫,所以钟粹宫的宫人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想来伺候宠妃的宫人,那自然也是头都要挤破,似肖彩这样能待上一年,还得了宸妃“青睐”的,那真的是羡煞旁人,想要巴结她,都还得排队! 可现下,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片平静。 此时,打破这片平静的某人,刚刚垂着眉眼,跟在前面这位小太监的身后,穿过这道珍珠纱帘。 姜如初低垂的视线之内,只能瞧见地面铺设着厚厚的皮毛毯子,一脚踩上去像是能陷进去,余光所及之处,薄纱飘摇。 “参见陛下娘娘......” 她正要再次行跪拜大礼,就被头顶上那道声音打断。 “行了,他不在此处,你的‘陛下娘娘’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已经近在眼前,姜如初终于能十分确认,她瞬间抬头看去。 便正对上施若愚,也是如今的宸妃娘娘,那双顾盼间华彩流溢的美眸,其中还带着隐约可见的水光。 光影昏暗之下,也能隐约瞧见那张姝丽夺目的容颜上,正挂着复杂的笑容。 她的身边只剩一个老太监和几个宫女,身旁的另一个尊位空置着,的确不见圣上的身影。 原来方才她跪了数次的“陛下娘娘”,全程都只有宸妃一人在珍珠帘后,不知以什么样的神情,问出的那些问题, “若愚......”姜如初情不自禁的喃喃出声,瞧见旁边那个老太监倏地一变的脸色,她立马改口。 “草民姜如初,参见宸妃娘娘......” “今日你若跪下去,便意味着,你也不想认我了。”前方这一句话响起时,还伴随着一声仿佛心碎般的叹息。 姜如初正要按规矩跪下,便被施若愚这一声叹息瞬间阻止,她弯曲的膝盖顿时收回,立马抬眸看来。 此刻她终于能万分确认,若愚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若愚,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那个妖妃...... 她缓缓一笑,轻声认真解释道: “情谊不变,只是娘娘今非昔比,地位悬殊,为避免落人口实,草民的礼不可废。” 施若愚往四周随意的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公公立马收起自己脸上多余的神色,周围剩余的几个宫女早已是目不斜视。 “这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人敢多嘴多舌。” “如初,你走近些来.......”这句话中,带着满满的期待。 外头的天色灰蒙蒙,屋内的光线就更是昏暗,四周悬挂着流苏灯笼,烛光透过细密的红色绸缎,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但烛火明明灭灭,不免显得屋内人的面孔有些朦胧。 姜如初也是走得更近些了,才将那张多年不见的面孔上的每一丝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穿素色纱衣,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住,一头乌黑的发丝翩垂纤细腰间,显然是刚梳洗过的装扮。 面容上未施粉黛,还能瞧出当年的几分模样。 但那张本就艳丽的脸上,如今早已褪去当年的几分青涩而显露出原本就耀眼夺目的妩媚,那双原本晶亮的眼眸,如今只是轻轻一抬眸,就显出一个属于成年女子的媚态。 只是这样梳洗后随意的装扮,便能如此夺目,可以想象她若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是何等的令人惊叹。 传闻中宸妃艳如桃李、妖媚动人,而此刻姜如初面前的这位宸妃看起来,的确半分不假。 但这张艳丽的面容一笑起来,笑盈盈一开口就瞬间将她带回几年前:“怎么,三无先生看着我这张脸,还是不像个正派人?” 当年在施家初见,二人就对彼此真实的面容意外过,那时施若愚惊人的美貌,就已是初显端倪。 姜如初乍然回神,也笑着说道:“那常乐小姐,瞧着我如今,可有长成你曾想象的身强力壮、模样粗犷?” 三无先生、常乐小姐,是当年二人做书信笔友时的笔名,二人在书信来往时常常这样调侃互称。 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宸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她缓缓站起来来,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 身旁的马公公想要伸手去扶,她已经越过他的手,几步雀跃的走到姜如初的面前,一把拉起那位姜解元的手。 看着这位娘娘多年不见的如此鲜活模样,这位老太监的见多识广的目光中,也不免带上一丝惊讶之色。 “还是个文弱书生样,想要身强力壮怕还得再养几年.......” 姜如初感受到落在她手上的冰凉时,已被施若愚亲昵的牵着,歪着头眨着眼,来回打量了好几圈。 某人呆愣一瞬后,瞬间便涌起数道复杂的心绪,其中还有些许愧疚…… 她竟曾怀疑若愚,会变成传闻中的妖妃。 下一瞬,眼前人像是玩笑般的俏皮话。 慢悠悠的响起:“方才听闻你去了周氏的选妇宴,莫非瞧上了他家大郎君……这有什么好去选的……” “你若真的喜欢。” “我给你抢来,让他给你入赘可好?” 第348章真正的喜欢 而此时,周府各处的席宴,也进行到了尾声。 周长济静静的看着对面的自家母亲,神情不明,微皱着眉头说道:“母亲,儿子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大夫人目光奇异的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难道你今日忽的前来赴宴,竟不是因为这位姜女郎吗?” 此时,母子二人暂时离席,在一处花团锦簇的屏风之后,听着那众贵女不远不近的交谈声,相视而立。 眼前的年轻男子哑然一瞬,皱眉解释道:“母亲,不是你想的那样,儿子来此,正是为了不让她入选。” 周大夫人不置可否,却是说出一句让眼前人怔愣的话。 “若是母亲告诉你,今日我就是看中了她,要为你选她做你未来的夫人,你可欢喜?” 周长济眸色一顿,拧了拧眉。 “她绝不会愿意。” 周大夫人一甩衣袖,面无表情的说道: “既选在圣驾降临的这一日为你择妇,以你的聪慧,想必早猜到,要为你在圣上面前请旨赐婚。” “陛下早已应允,只等我们周氏择出一女,便能立即下旨赐婚,到时候她愿不愿意,都不重要。” 周长济闻言果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眉头再紧了一分。 “......即使嫁进来,她也不会快活的。” 周大夫人盯着他的神情,还是追问着刚才那个问题:“母亲只想知道,若为你选她做你未来的夫人,你可欢喜?” 不知母亲为何执着这个问题。 周长济茫然一瞬,可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回答,竟沉默了。 欢喜? 想到那人厌恶抗拒的模样,他半分也欢喜不起来。 若要说不欢喜....... “我们周氏如此鼎盛之家,圣眷正浓,什么两姓联姻于我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更无须长子去牺牲自己的婚事。” “你不是说想要一个有见识有主见,才学不输于你的女子?这位女解元不正好合你的意......” 周大夫人语气淡淡,却像是在鼓动什么。 “她才思敏捷,娶了她,你二人平时若谈论诗赋,你来我往,自然也是琴瑟和鸣……有趣得紧。” 似乎是想到这一幕,周长济神情一震,眉头松了又紧。 “鹿鸣宴上,你当众为她和歌,解元与亚元配合默契,才艺无双的一幕,可是引得许多人艳羡......” “你二人若结为夫妇,定然也能被称作一对璧人。” 周大夫人明明语气平平的话,却在此刻听来,显得是那么的诱惑,那么的让人心动。 周长济哑然一瞬,神情瞧着似乎陷入那段回忆之中,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母亲似乎已为他将所有阻碍都扫清,一旦圣旨赐婚便是板上钉钉,没有门户之见,又处处符合他的心意,而且还是他一直欣赏的人....... 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听着,似乎已快要攻破他的那道心防。 然而下一瞬,周大夫人话头一转。 “可再出彩的女子,一旦嫁作人妇,就再也没有广阔天地,她会失去现在所有的光环.......” “......成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周长济瞬间抬头,留意到自己母亲悠远的神色,想起母亲曾经也是才名远扬,正是在国子监内与他父亲相识。 他道:“母亲,您执掌周氏多年,整个家族上下一心,在所有人的眼中,您绝不是一个寻常妇人。” 周大夫人瞬间回神,神情淡淡的询问道: “可如今这满盛京,以及这周氏上下,还有谁还记得,我曾也是永顺二年,东郡的一郡解元?” 周大夫人,正是当今圣上即位的第二年,特设恩科时,高中解元的第一位女子,也正是本朝第一位女解元。 但如今,再没有人再记得她这位女解元,甚至提起她时,都只是称呼一句“周大夫人”。 周长济神情一暗,哑然道:“母亲,儿子会永远记得。” “可除了你之外,怕是再无一人记得,就连你的父亲,似乎也早就忘记了,我与他曾也是不相上下。” 周大夫人无声一笑,如今她成了后宅妇人,他看着她的神情再无当年的欣赏之意,只剩逃避....... 她话头一转,再次回归方才的正题: “即使姜如初可以继续科考做官,她也不得不为人母。” “哪怕周氏,哪怕你愿意给她自由,给她机会,她也会在夫家和子女身上耗费掉无数光阴,不得不放弃许多机会......” “到那时,你还会欢喜吗?” 周长济神色已是彻底怔住。 其实他不在意母亲今日会给他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从知晓名花宴开始,他一直都是既不欢喜,也无不满,可以说是心如止水。 可如今再想到某个可能....... 想到姜如初会跟母亲说的那样,逐渐失去所有的光环,放弃自己的理想抱负,同他的母亲一样被所有人遗忘名字,只剩一个“周大夫人”的称呼。 周长济的心,竟然不由自主的微颤一下。 他立时出声:“我.......” “想清楚再答,你若是喜欢,也不在意,那这样的女子,母亲自然也欣赏,圣旨一下,她不嫁也得嫁。” 周大夫人说这番话时的冷漠,与她今日在席上的亲和慈爱大相径庭,周氏当家主母,自然不可能是菩萨心肠。 这些鼎胜之家才懂得,比起门户,一位目光深远的当家主母对一个大家族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时隔二十多年后的另一位女解元,若迎进来做周氏主母....... 可若是她的儿子在意。 也许一开始他真的能开心,可随着时光渐远,便如同她与他父亲一般,眼看着曾经互相欣赏倾慕的人。 ……操持家长里短,逐渐平庸,逐渐失去所有光环后,原来也不过寻常。 便会开始失望厌烦,以及痛苦,更多的其实是自责,自责若是当初没有成亲,各自奔赴前程,是不是互相都能更...... 周大夫人闭了闭眼,努力平复那许久不曾涌上的情绪。 她现下只在乎,自己的儿子将来会不会痛苦自责。 果然...... “母亲,我不欢喜。” 周长济的迅速回答,却是下意识的避开了周大夫人方才喜不喜欢和在不在意的问题。 他回答的是,自己母亲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今日我就是看中了她,要为你选她做你未来的夫人,你可欢喜? 他紧皱着眉头,十分坚定出声:“母亲,若要姜如初来做我未来的夫人,我不欢喜,也不愿意!” 看着母亲神情猛的一怔。 周长济顿了顿,解释道: “无关喜欢,儿子只是不想束缚住一个本该更加光芒耀眼的女子。” 周大夫人看着眼前儿子如此坚定的模样,露出一个淡淡苦涩的笑容,心下发出一道无声的轻叹。 她的傻儿子....... 不舍得束缚,才是真正的喜欢啊。 第349章不要打趣 “我给你抢来,让他给你入赘可好?” 眼前人冷不丁的突然冒出这一句,姜如初猝不及防一愣。 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若愚,你现在也学会玩笑了,咱们要做那强抢良家的恶霸不成?” 宸妃缓缓一笑,神情中那一抹俏皮此刻却已瞧不见。 她语气轻描淡写:“只要你喜欢,咱们真要做一做恶霸也不是不可以。” 她如此随意的语气话语,仿佛让周氏的嫡长子入赘,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察觉她语气中的认真,此刻姜如初怔然一瞬后。 淡淡笑着解释道: “还请娘娘.......不要打趣,草民今日前来周府,本只是为了见你,误打误撞去了周氏选妇宴,算是一场乌龙。” 她的一声娘娘,眼前的气氛微不可察的一凝。 下一瞬,施若愚噗嗤一笑,乐不可支道: “如初,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哪能强迫周氏嫡长子入赘,你当真以为我在宫里呼风唤雨不成?” 姜如初一怔,气氛瞬间恢复如常。 “原来是乌龙,我就知晓你姜解元,眼光可高着呢。”她笑容满面的拉着姜如初,往旁边的美人塌走去。 姜如初想起她方才轻描淡写的语气,无奈道:“娘娘方才说得草民险些当真了......” 施若愚笑了笑,往榻上靠去:“先不说御史的唾沫能淹死我,光是周太傅就能活拆了我,怕是参我的折子都能堆成山......” 姜如初终于笑了起来,好奇道:“娘娘,听闻周太傅性情暴躁,连对陛下也是动辄打骂,可是真的?” 施若愚歪倒在榻上,一副没正形的样子。 不满的纠正:“这里没有什么娘娘,叫我若愚.......周太傅那人的恶名,不早就传得朝野皆知。” 她轻轻一笑道:“不过这传闻啊,只能信一半.......” 太傅一职虽不掌实权,但他贵为天子之师,辅助帝王,能教导天下至尊的掌权者,可以左右帝王的思想决策。 比起其他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位不掌实权的周太傅,自然又要另当别论。 姜如初听出施若愚的别有深意,神情一愣,下意识的就不免陷入深思。 从盛京来的邸报上,总是不可避免的提到这位帝师。 但说得几乎都是这位周太傅暴躁出奇的脾气,以及连陛下都敢打的“狗胆包天”.......甚至还传出,陛下数次扬言要诛他九族的气愤之言,朝野皆知这对师生的不和, 但这么多年过去,周氏上下不仅分毫未损,还长盛不衰。 而且每年周氏的端午中秋宴,年节宴,陛下都会来驾临周府,尽弟子孝道,虽传言每次陛下不过来走一趟,只是迫于师生关系....... 可眼下,传闻中只是来周府走一趟,在院儿里歇个脚的素和陛下,现下却不在此处。 姜如初沉思后,抬眸道:“......陛下与周太傅的关系,应当不是邸报上写的那么疏离。” 施若愚抬眸静静的注视着眼前人。 打量着她的深思,这些年这位好友似乎一点也没变,也真的一步步的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她如今,已是名扬盛京的女解元。 闻言,这位娘娘语出惊人道: “疏离什么?刚入园子陛下就迫不及待找他的太傅爹去了,将我扔在这园子里,不过给他做挡箭牌呢。” “......现下估计正抓着他老师的手,哭诉太后那老妖婆又要给他选秀的糟心事儿呢。” 她如此随意的语气,轻易就同眼前人透露了陛下的行踪,就像说的不是皇帝的秘辛,而是今日晚膳吃什么。 姜如初闻言一愣,脑海中闪过一位穿着龙袍的皇帝,扑在自己太傅的怀里,埋怨自己母亲将要给自己选一堆小老婆....... 这画面实在太过震撼。 她神情迟疑的确认道:“陛下......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此刻在书房内与周氏大家长密谈的素和成朗,突然莫名其妙“阿嚏”一声打出一个喷嚏。 “陛下,您这是又在宫中带着宸妃夜游了?大冷的天,容易寒气入体,您可得注意龙体!” 周太傅拧着眉头,因紧紧抿着嘴,唇边的一圈胡子撇向下方,虽是责怪的话语,但明显能听出语气中的关切。 “老师不必担忧,朕自有分寸.......” 素和成朗接过老师递来的手帕,揉了揉高挺的鼻尖,猜想是不是园子里的某人闲得生闷,又在心里咒骂他。 他漆黑如墨的冷眸,此时涌上一丝狐疑。 “陛下何必着急,如今太后生出再给您选秀的想法,那边的人,估计也是坐不住了。”周太傅沉吟道。 皇帝久无皇嗣,太后和崔氏、吴氏等自然急得团团转,原本三年一次的选秀,恨不得一年一次。 谁能生下第一个龙子,这宫里宫外,不论是太后与各大家族,还是九方氏那头豺狼,皆是虎视眈眈。 “不知又要塞多少人进后宫来.......”素和成朗嘲讽的笑了笑,可他若是不愿,不论是太后还是九方氏,都注定要落空。 周太傅沉声劝道:“陛下太过刻意,怕是他们反而生疑,宸妃虽有惊人美貌,但何至于让一个帝王彻底失去分寸。” “老师多虑了......”素和成朗轻笑一声,俊魅孤傲的面上,闪过一丝寒光。 “他们一向不把朕放在眼里,不仅深信不疑,还正在到处寻美貌女子,想在这次选秀中脱颖而出,取代宸妃蛊惑朕呢。” 看到这位没有子嗣的皇帝还如此色令智昏,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怕是很快就要亮出獠牙...... 而此时,这边“闲得生闷”的某人闻言咯咯笑起来。 施若愚笑得忍不住在榻上打了个滚,旁边静立的马公公忍不住闭了闭眼,移开了视线。 等她笑够了,这才乐不可支的爬起来,对上姜如初怔愣的双眼,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如初,你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跟个书呆子似的,什么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 “这般正好,看来我在宫中给你准备的那个久别重逢礼,想必你一定会喜欢!” 听闻还有久别重逢礼,姜如初一愣,迟疑一瞬还是说道:“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 但她现下还有一直挂心的事,终于忍不住询问:“若愚,不知我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听闻她冲撞了圣驾?” 施若愚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眼中更添了几分欢喜: “看来你我二人想到了一起,不愧是如初,那你先别告诉我,让我先说,我给你准备的礼!” 她坐起身子拍了拍手,唤来一个宫人慢悠悠吩咐道:“去将肖掌籍叫来面见本宫,嘱咐她带上她的册子。” 施若愚吩咐完,回头察觉到姜如初笑容里的那一丝忧心,顿了顿,再扭头吩咐一声: “将曹掌事也叫来,告诉她,如初可急坏了,将那个小丫头也带过来吧。” 第350章旧人相逢 “将曹掌事也叫来,告诉她,如初可急坏了,将那个小丫头也带过来吧。” 施若愚吩咐完,回头见姜如初似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竟没有听出奇怪的地方,也不问问她这位曹掌事是谁。 可见方才满心都挂念着她的小侍女。 她脸上的欢喜缓缓一收,语气不明的问道:“如初,你难道还以为我会吃了你的小侍女不成?” 姜如初彻底放下心,听出施若愚的误会,忙解释道: “若愚,我自是不会担心你可能会对桂花怎么样,只是你从未见过桂花,她冲撞圣驾又是大不敬之罪.......” 她只是担心桂花都来不及说话就被杖杀,这才难免忧心。 可方才她既然能被肖掌籍领到此处,那自然证明,桂花肯定是有说出自己的出身来历,就是不知有没有挨打....... “我那小丫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身板又弱,经这一遭怕是要被吓坏了。”姜如初勉强笑了笑,补充道。 施若愚见她实实在在的忧心,心下顿时明白,这位侍女对她来说,应该不同于一般的奴仆。 她百味杂陈道:“我从未见过她,自然是认不出,可我身边有人一眼认出了她,你的侍女没挨打,放心吧。” 姜如初一听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这才想起她方才提到的曹掌事,瞬间升起另一个疑惑: “不知这位曹掌事是谁?”而且若愚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就像是这位曹掌事也认识她一般。 宫里娘娘身边,竟还有人能认出桂花,莫非是...... 在看到领着桂花进门来的曹桂茹时,姜如初虽心下的猜想成真,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十分意外的神情。 “曹师姐,你.......你竟然在若愚的身边当差?” 下一刻,在看到曹师姐身旁安然无恙,正一脸忐忑的桂花时,她顿时几步上前,沉声询问道: “你这丫头,是如何敢冲撞圣驾?” 说实话,桂花也是一脸茫然,她喃喃道: “女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你也知道,桂花哪有冲撞圣驾的胆子,只是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就忍不住抬了头.......” 即使从未得见宫中贵人,桂花也知晓贵人不能冒犯,今日她一直在大门口等着,远远的看到宫中仪仗时,她都是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一下。 正想找机会离开来给女郎报信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桂花这才下意识抬头多看了一眼。 她疑惑一瞬后,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顿时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上前粗鲁架起,直接拖到了御前问罪。 “胆敢抬头窥视宸妃娘娘玉颜!拖下去,杖责十五!” 听到那道尖细的太监声,冷冰冰的宣判她的罪行时,桂花真的险些被吓破胆子,天爷啊,宸妃娘娘乘坐层层帷幔包裹的玉辇之中,谁能看得清啊! 直到在看到曾在寻希书院熟悉的曹桂茹前来救下她一命时,桂花的一颗噗噗直跳的心才回了胸腔。 “突然瞧见曹姐姐出现在面前,我更是一头雾水了......” 姜如初听得眉头缓缓皱起,只是看了宸妃一眼,就要被杖责十五,这位陛下当众如此行事,怕为的就是大张旗鼓的掩人耳目。 这冲撞圣驾的一出,应该本就是今日必备的一环。 众人只会将注意力放在“一眼都不能看”的宸妃身上,议论陛下为了这位娘娘不顾仁德之名,色令智昏要杖责一位小侍女的事。 谁还会留意到这位陛下,实则偷偷溜去见周太傅了。 若愚知道这样会坐实她的妖妃之名吗......只是不知桂花是碰巧入局,还是不知被何人陷害....... “......曹姐姐救下我之后,也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出后院,倒是给我弄了好多可口的点心,但我这悬着心也吃不好。” 眼下桂花这悬了半晌的心,此刻总算落了地,“女郎,你都不知道桂花方才有多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若愚就算救了她,也当然不能立马让她安然无恙的出来,否则陛下掩人耳目的这出戏,岂不是不攻自破。 姜如初无奈的看她鼓鼓的肚子一眼:“悬着心还能吃得肚圆,怕是撑坏了吧?” 方才那位肖掌籍还说桂花要是撑不住......眼下这一看,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旁边进门的曹桂茹先恭敬的问了宸妃安,见她点头应允,这才扭头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笑着出声道: “姜师妹,有将近两年不见了吧?” 姜如初意外之后便升起满满的惊喜,她摇头纠正道:“从你入宫参选女官后,你我二人已足有两年未见。” 这对阔别已久的师姐妹再见,自是有好多的话想说,但在此时此地,都化作了一句许久不见。 曹桂茹感慨一瞬缓缓点头,看向一旁的桂花微笑询问道:“小桂花,今日吓坏了吧?” 桂花闻言,这才终于感受到一丝熟悉:“曹姐姐,你方才也不同我说话,可把桂花吓死了.......” 正这时,肖掌籍恭敬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走入内室,听闻宸妃传命她前来,她一刻都不敢耽误,连忙将那本珍贵的小册子带上。 此时她双手稳稳的将那册子奉上,头也不敢抬。 低声恭敬道:“启禀娘娘,目前所有的都记在这本册子上,剩余的奴婢还在让人.......” “候着,没看到人还忙着吗?”宸妃静静的注视着那边久别重逢的三人,语气莫名的缓缓说道。 肖彩嘴里的话顿时一咽,余光往旁边一扫。 看到旁边不远处曹姑姑正与那主仆二人笑着叙旧,竟敢在娘娘的面前如此大声说话.......顿时忍不住悄悄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边久别重逢的几人,只是正常声调交谈几句,而曹掌事也难得一瞬,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姜如初也是心下百感交集的打量着眼前这位曹师姐。 也是如今的曹掌事,她身穿浅紫色窄袖衫,肩上一条薄如蝉翼的披帛,头顶戴着满是绒花的花钗冠。 在内廷女官中,从三品的一宫掌事,在宸妃身边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的尊位,能被所有宫人称一声姑姑的。 “曹师姐的变化,真是不小......”她轻声道。 第351章叙旧 “曹师姐的变化,真是不小......” 姜如初轻声感慨道。 从前寻希书院出来的师兄师姐,这几年大家各有前程,似乎以前一起在无崖山上下走圈背书的事,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曹桂茹微笑着道:“姜师妹如今可是盛京人人皆知的女解元,师妹你的变化也不小啊。” 眼前人目光有力,哪怕笑着也隐隐可见身为女官的威严,显然不再是当年那个从小山村走出来,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温温柔柔的曹师姐。 姜如初由衷的笑着道:“恭贺曹掌事,得偿所愿。” 曹桂茹下意识的想说,这也要托姜师妹的福,可她的余光在扫到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的宸妃时。 嘴里的话便瞬间收回,立马改换成: “姜师妹,娘娘这几年对你的牵挂,奴婢们皆是有目共睹,师妹难道不好奇,娘娘费心为你准备的,是什么礼?” 方才的那一丝温暖熟悉,在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整个屋内,此时除姜如初与桂花主仆外,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垂在地面上。 而旁边的美人榻上,宸妃方才那副歪在榻上没正形的俏皮模样,现下因收敛起笑容,也无端多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威严。 姜如初一无所觉,听到曹师姐提到若愚,瞬间扭头看去,便正好对上后者重新展露的淡淡笑容。 她扬起笑容几步走过去,像是彻底忘了眼前人是一位宫妃,有些随意的靠过去,亲昵感激道: “若愚,多谢你救下了桂花这小丫头,不然这个只知道吃的小丫头,今日哪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看着她如此自然的靠过来,宸妃神色一怔,眼神中多出几丝真正的笑意。 “你的丫头,我自是不能亏待的,我可是特地让宫人在后院好吃好喝的养着,等你来接呢.......” “何况今日之事,其实不必言谢。” 姜如初笑着摇头道:“还是要谢的,虽你我二人关系要好,但你为我做的,我自然也该记在心里.......” 听到她说要记在心里。 施若愚剩下的话,便都化作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说不必言谢的意思,其实是因为没有该谢之处。 因为今日若不是曹桂茹碰巧认出了她的贴身侍女,让她临时起意的话,其实今日冲撞圣驾的,本该另有旁人。 “你能这样想,我很欢喜。”宸妃轻声笑道。 “许多年不见,若愚你还能惦记着给我备礼,你还是如从前那样好,不过这礼等会儿瞧,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 姜如初扭头笑看了曹桂茹一眼。 回头十分自然的伸出一只手,在马公公倒吸一口气的目光中,似乎在等着宸妃娘娘将手搭上来。 而宸妃毫不犹豫的便将手搭上去,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再次恢复方才那副俏皮样。 姜如初似乎对屋内的气氛变化恍若未觉,只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想要与一位好友分享一个惊喜的模样。 她欢快的介绍道: “若愚,你可知道曹师姐是谁?她是我寻希书院的师姐,就是从前我同你.......” 旁边的曹桂茹忍不住提醒:“姜师妹,奴婢既在娘娘身边服侍,出身来历娘娘自然都是清楚的。” 正顺着姜如初的手坐起来的宸妃,脸上正要扬起的欢快笑容一顿,眼神一撇。 轻笑着缓缓道:“本宫清楚的不多,想听如初说说。” 曹桂茹顿了顿没有抬头,正要默默的站到一旁。 姜如初却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笑着说道: “曹师姐,那你应该不知道.......从前山下总是给我寄书信的那位女郎,其实就是若愚,正是你面前的这位娘娘。” “意外吧?” 曹桂茹被她拉着,迎上宸妃娘娘笑容满面的脸,看懂她的眼神,她几乎是立即点头应是。 “原来总是给你寄一大堆信上山的,就是娘娘啊......”她表情中闪过一抹有些意味不明的惊讶。 姜如初难得如此喜悦,似乎三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让她十分的开心惊喜。 她按捺着欢喜的拉着曹师姐的手,同身边人说道:“若愚,曹师姐我曾也在信中给你提到过很多次的.......” “就是总与另一位师兄斗嘴的那个师姐,咱们走圈背书,他们二人就斗嘴玩闹,到最后书没背完,两个人又吵.......” 从前那位施女郎向往书院的一切,姜如初与她来往的书信里,便会把这些读书之余的趣事,全部都写下来给她。 宸妃像是突然恍悟,“.......就是那对欢喜冤家。”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马公公,已是从惊讶疑惑,到此时的麻木,早已是眼观鼻鼻观心。 而方才刚刚进来还静候在一旁的肖彩,听着那道一直说个不停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心下的惊愕,偷偷的抬眼一瞥...... 肖掌籍霎时忍不住想要眼前一黑! 她看到了什么,她竟然看到那姜女郎左手右手,竟敢一边拽着曹姑姑,一边拉着宸妃娘娘高贵的手腕! 特别是还听着她如此欢快愉悦的话,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让这间晦暗不明的屋子,都跟着热闹起来....... 这是幻觉吧? 而当她注意到旁边这位宸妃娘娘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怒意,反而跟着那人的话一边点头,一边时不时闪过一丝惊喜时。 肖彩现下能肯定了,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 “没想到若愚你还记得,那年你还吵着想要见见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呢,没想到今日曹师姐就站在你的身边.......” 姜如初笑着感慨道。 想起往昔,其实若愚人虽不在寻希书院,但对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按理来说应该都不陌生,真要玩笑的算起来。 她应该也能算她们的半个同门。 宸妃娘娘听到她的半个同门之说,先是一愣,随即乐不可支的看了旁边的曹桂茹一眼,笑容闪过一丝认真。 “那我这半个同门来说说,咱们静雅舍里,除了一开始同你垫底的贺知书贺师兄,还有一位邓颖邓师姐、一位沈梦生沈师兄、一位......” 听着她如数家珍,姜如初都忍不住一愣。 宸妃拧眉作思考状:“.......最后还有车雪、蒋慧、田琴这几个师姐,如初,我这半个师妹说得对不对?” 见她俏皮的眨眼,姜如初实在忍不住有些意外。 第352章下旨和离 见她俏皮的眨眼,姜如初实在忍不住有些意外。 “像沈师兄邓师姐这些,我当年不过提过一两次,过了这么多年,若愚你还能记清楚他们的名字,你这记性真好。” 宸妃缓缓一笑:“你的信,我都还留着呢。” “你写的那些信,我自然也都留着,一整个匣子的书信,这一次来盛京我也带着的。”姜如初轻声道。 三人叙旧,却一直只有两道声音,到这时,旁边的曹桂茹才终于有机会,适时添上一句: “娘娘时不时就翻那些书信出来瞧一瞧,对师妹你曾经说过的事,还有我出身寻希书院这事,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仅一清二楚。 若不是因她出身寻希书院这一点,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钟粹宫,更没有机会贴身服侍宸妃。 下面的宫人都认为曹桂茹之所以能成为宸妃娘娘身边信任的两人之一,是因为她能干得力。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也算沾了姜师妹那些书信的光,曹桂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上是宸妃的“故人”。 每次宸妃烦躁或发闷时,总喜欢让她来说“往事”。 从她伺候宸妃的这两年来,逢陛下不在时甚至连入寝也要听着她讲从前的往事,寻希书院、包括面前这位姜师妹一切,她早就重复讲述不知多少遍....... 方才姜师妹说的这些,这位娘娘大约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宸妃今日难得快活,从前的写信人和信中人此时都站在她的面前,她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从前。 “知道你是如初的同门是一回事,再次从如初的口中听她说起这些书院的事,又是另一回事。” 宸妃笑容中略有感慨,她长长的睫羽垂下,艳丽绝伦的美貌中逐渐染上一丝孤寂。 只听得她轻声呢喃道: “从如初的口中再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府邸的时候,每次万分期待从山上寄下来的信的那种感觉.......” 从前的施女郎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井底蛙,而现在的宸妃娘娘也不过是困在更大的笼子里,成了笼中雀。 姜如初看着她哀伤的神情,心下微微一酸。 原来那一封封如雪花般飞上山的来信之下,她是如此的期待她的回信,而她当时,一个月也最多不过挑着回两封。 早知后来连一封信也寄不出,就该日日回,夜夜回...... 眼下她只能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你若是喜欢,我在国子监也给你写,只要有办法能寄进宫。” 宸妃眼中的寂然瞬间消失,顿时欢喜应承。 “你我既已相见,别说一封书信,你想进这宫墙也不过是小事,你若得空,随时来我的钟粹宫.......” “如此看来,我如今也是有靠山的人了?那要是我犯了什么错,娘娘可要护着草民。” 姜如初故意俏皮的说道,想要逗她开心。 宸妃彻底开怀,轻轻一抬下巴半真半假道:“别说犯错,有我在,你在这盛京,尽管横着走。” “强抢民男也行?” “抢,抢八个!” 这时,边上捧着那本小册子的肖掌籍,听到这些放肆之言,也已然跟其他人一样。 震惊失措之后,便只剩麻木....... 到这时,肖彩若还不明白,她手上这些宸妃让她千辛万苦收集的各种名家遗迹,世家珍藏孤本是为了谁的话,那她这一年就算是白忙了。 怪不得娘娘初次听她念书,还曾说她有几分故人风姿......肖彩的目光怪异又艳羡,复杂的落在那位女郎身上。 这时,姜如初留意到旁边的曹桂茹缄默,虽师姐如今可见身为女官的沉稳,但似乎安静了许多,再不见从前的生动。 她笑着将她也拉入这场叙旧: “曹师姐,从前若愚看我信中所写,还曾十分喜欢你与江师兄呢,还曾打赌说,江师兄肯定喜欢你。” “.......没想到你现在来了宫里,当真是世事无常。” 姜如初拉着曹桂茹的手,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旁边的宸妃也咯咯笑起来,因她此刻脸上的欢喜,也让屋内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啊,桂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那位江师兄,你来给咱们揭秘一下,他到底喜不喜欢你啊?” 曹桂茹低头一笑道:“师妹与娘娘不要打趣了,江师兄去年便已娶妻,从前书院之中,只是同门之谊。” 姜如初闻言一愣,此时真正有些意外的说道:“江师兄何时成的亲,我这个同门师妹竟不知晓.......” 而且去年她就在隔壁的云川书院,江师兄娶亲这样的大事她竟然不知道,反而是远在盛京的曹师姐一清二楚。 见姜如初明显意外的表情,曹桂茹顿了顿解释道: “江师兄那时刚落榜,娶亲就不想张扬,便没有大办,也没有告诉任何的同门师.......” 唯独告诉了远在盛京的她,说到此处,她莫名一滞。 姜如初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提到江师兄,应该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 没想到她随口一说,还....... 施若愚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认真的说道: “娶亲又怎么了,娶了也不是不能和离,你若也喜欢他,本宫让陛下写一道圣旨,让他们夫妇和离分开......” “成全你们不就行了?” 曹桂茹闻言一惊,顿时毫不犹豫的跪倒在地。 “还请娘娘高抬贵手,奴婢方才说过只是同门之谊,请娘娘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拆散江师兄夫妇!” 姜如初眉头缓缓皱起,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终于消失。 她方才几次装作毫无所觉,一切如旧的平静,终于在此刻......在曹师姐惊慌的跪倒在地时。 彻底被打破。 曹师姐匍匐在地,声音隐约颤抖,显然她十分的确信,宸妃的确是能做出让陛下下旨让别人和离这样的事。 姜如初沉默一瞬,轻声开口道: “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您的一句话,可能会让江师兄与曹师姐连最后的同门之谊,都荡然无存。” 宸妃扭头看她,表情怔然。 “本宫求而不得,便想要你们都得到,有错吗?” 她不明白,自己方才热心仗义,怎么突然就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宸妃实在疑惑,方才她哪里和从前不像了...... 第353章我都明白 曹姑姑这一跪,屋内的马公公、肖掌籍以及剩余的几个宫人见状,早已纷纷接连跪倒在地。 屋内落针可闻,一片寂静。 肖掌籍现下已是汗如雨下,天老爷,原以为今日呈上册子怕是能更进一步,又听了娘娘这么多的过往,怎么着她也能算是自己人了。 可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桂花见状脸上的笑容逐渐茫然,她也正要跟随众人一起往地上跪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姜如初一把拉住。 她呆愣的扭过头,看到自家女郎脸上的淡定神情,心里的慌乱便也瞬间镇定下来,随即缓缓站直。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对上宸妃怔怔的美目,这一幕,其实她早有准备,因此心下并没有多少意外。 从听到桂花今日是如何“冲撞圣驾”时,她便心有所感,只是不想,也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如果今日“碰巧”冲撞的不是桂花,而是另一位侍女或者小厮,没有从天而降的曹姑姑,他们会是什么下场呢? 而她也知道,此刻若是连她也跪下去的话,恐怕这世上就真的再也没有“若愚”了....... 听到宸妃发出的疑问,姜如初心下微微泛酸。 她低声轻叹道:“因为从前的若愚虽也热心仗义,但绝不会将这样的义气建立在剥夺弱者之上。” 曾经最讨厌阶级强权,连生辰宴也不许客人按身份落座的那位施女郎,在今日随意拿起这把权刀时,竟已是毫无所觉。 宸妃脸上的怔然缓缓消失,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帘,默然一瞬,扭头冷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肖彩,把册子留下。” 屋内的宫人闻言赶忙纷纷退出去,众人在退出门外时,甚至连一眼也不敢看,而连跪带爬退出去的肖彩,此刻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本想更进一步,如今能捡回一条小命,都让她忍不住有些想要热泪盈眶了...... 唯有曹桂茹偷偷的抬眼,与某人对视了一眼。 她知道,此刻若还有谁说的话娘娘愿意听的话,怕是除了这位姜师妹,再无旁人。 宫人都退出去了,姜如初也吩咐桂花先去门外候着,不过须臾功夫,这间晦暗的小屋子内,就只剩两人。 空气莫名安静了好一会儿,屋内两人一人站着无声注视,一人静静的坐在美人榻上,低头缓缓翻开册子。 方才的寂静,到此刻已是一片死寂。 “来看看这册.......” “方才曹师姐.......” 突然,二人同时开口,又齐齐一顿。 宸妃抬了抬眼,却没有与姜如初对视,而是扭头默了默道:“她若不愿,本宫又何必白费功夫。” 听出她的委屈,姜如初轻叹一声。 “若是从前的若愚的话,她首先该问的不是曹师姐愿不愿,而是江师兄与他的夫人愿不愿......” “下旨和离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先问问这对主人公夫妇的意思吗?” 听出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疏离之意,宸妃缓缓回头,还是没有与她对视,语气却更低了许多。 “我只想尽我所能,让身边人都如愿。” 姜如初轻声劝解道:“我明白你的出发点是好意,可人是有很多欲望的,也不是每个欲望都必须要满足。” 她静静的坐到宸妃的身边,安抚性的搭上她的手。 “曹师姐也许是有过这样的心思,可若是她真的将这个心思放在最前面的话,她就不可能离开寻希书院来考女官。” “她既然出现在皇城,出现在你的身边,就证明,她想要做女官的欲望,大于她那点儿女私情。” 姜如初的双手握住她冰凉如玉石般的双手。 不疾不徐的语调,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若愚,人不能真正的随心所欲,否则就会失去自我......” 听她还愿意叫自己若愚,宸妃缓缓抬起微红的眼眶,神情复杂,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道: “我以为你也不愿意认我了.......我还给你搜罗了好多好多孤本珍藏呢,你要是也不认我,那你可就亏大了。” 这个“也”字让姜如初眉头一皱。 但她只是微笑着默默地从怀里拿出自己早就给她备下的礼,时隔两年,这份礼终于能送出手。 “巧了,我给你准备的也是书。” 她的礼正巧也是两本书籍,一本叫《宫妃的自我修养》,一本叫《成为贵妃后,我如何造福百姓》,都是民间话本子。 这两本话本子是在姜如初前两年最担心若愚时买下的,那时候民间刚开始有她是妖妃的传闻,姜如初既担忧她在宫里会过得不好,又怕传闻成真........ 在路过一处书斋时,瞧见这两本话本子,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若愚,下意识的买了下来,想在以后送给她。 而此时,在看到姜如初递过来的两本话本子之后,施若愚终于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她翻开话本子,里面写的是一个小贵人如何靠机智爬上宠妃之位,最后依然初心不改,想的都是如何劝诫皇帝,造福百姓。 这样的话本子纯属臆想,甚至还有些可笑,但施若愚完全笑不出来,她此刻只有满满的感动与安心涌上心头。 原来如初就算知道她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也从未想过疏离她,她满心惦念的,一直都是如何规劝她...... 只是这话本子终究只是民间的臆想之作。 “他们根本不知道宫里.......” 施若愚顿了顿,强忍着情绪轻声道: “我若是真的能随心所欲的话,才不稀罕这什么宠妃之位,我早就出宫去了。” 姜如初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的笑容。 方才二人叙旧时不论眼前人笑得再怎么开心,她都能感受到她这份欢喜之下的压抑,就像她只是在这片刻努力的放纵自己。 而眼下这个红着眼眶,强忍着情绪的若愚,才是真正的她。 姜如初轻声回道:“我明白.......” 皇宫那样勾心斗角的地方,从若愚入宫到如今,已经快要将近四年.......更何况,她入宫的阵仗还是那样的声势浩大。 一个活靶子,她都不敢想,若愚逃过了多少阴谋诡计。 整整四年....... 连她都从姜秀才,成了姜解元。 “你什么都不必解释.......”姜如初不愿意去想,若愚这四年在宫里为了活下去都做过什么,她只在乎眼前。 “不必强撑,也不必伪装,我都明白的。” 第354章不必强撑 “不必强撑,也不必伪装,我都明白的。” 她轻声而又坚定的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来了盛京,我在你身边,这就足够了。” 施若愚过去几年戴上的那张面具,在听到她说出“我都明白”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松动。 她说她都明白,这句话让她既害怕,又忍不住松口气。 在听到姜如初说出“我在你身边”时,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瞬间潸然泪下。 终于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伴随着哽咽的泣声响起的,还有她压抑在心中许久的话。 “如初,你不知道其实我好害怕......当年刚进宫第二日,暗香就被萧妃打死在我面前......” “她血淋淋的就在我面前挣扎,叫了许久让我别怕,可我除了哭求,什么也做不了.......” 施若愚泪眼朦胧,埋在她肩头恨声道: “可她死得也太冤了,就只因为我晚上起夜在宫门口坐了一会儿,那该死的萧妃非要说我违反宫规.......” 姜如初心下的酸涩,都化作了眼中的泪光。 其实她从刚进门就发现了,伴着她从小长大的两个贴身侍女,疏影和暗香怎么可能不在自家女郎身边伺候。 就算若愚这次随驾出宫,这两个贴身丫头也不可能留宫。 果然...... “疏影也是替我死的......那碗汤本来该是我喝的,是我心疼她.....可我明知背后人是萧妃,却无法给疏影报仇......” 施若愚泣声不止,此时趴在某人肩头,终于敢肆无忌惮的说出自己的胆怯和恐惧。 “在刚进宫的第一年,暗香疏影她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第一年,我只记得钟粹宫很冷,素和成朗每日都来宫里坐,却从不跟我说话.......” “太后老妖婆又天天虎视眈眈,就盯着我的肚子,把素和成朗生不出孩子的原因,怪在是因为迷恋我。” “天知道,素和成朗连碰都没有碰过我,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天阉,还是不喜欢女人......” 还有一个个嫉妒她的“得宠”,想要暗害她的妃嫔。 姜如初静静的听着她的诉说,感受着她逐渐平稳安静下来的情绪,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知道,此时若愚只是需要一个能诉说的对象。 “第二年,我开始学会了独处,不再与人来往,我连素和成朗也不搭理,你敢相信吗如初,进宫一年,我与皇帝总共没有说过超过五句话.......” “一个小宫女见我孤单,不过连续两日同我多说了几句话,第三日,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施若愚抬起无助的泪眼,轻声道: “我已经尽量不跟任何人乱说话了,甚至有一点动静我都害怕,阖宫上下都知晓我喜欢安静,再也没有谁敢闹出动静。” “可我身边还是没有人能信任,能信任的都死光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让她们一个个的受我牵连。” 眼前人只是轻声低语,说出的话却带着深深的无力与绝望,姜如初再次无声的抱紧了她。 光是听若愚的诉说,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助与彷徨,那时她的若愚天真稚气,才只是刚刚及笄....... 施若愚任她将自己抱紧,这样的拥抱和温暖,她似乎已经阔别许久,久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明白我的反抗实在太幼稚了,既然陛下想让我得宠,我就顺势而为,就真正的做一回恣意的宠妃好了.......” 从她的诉说中,第二年后那个可恶的萧妃就再也没有被提起过,所以后面的第三年第四年…… 姜如初不用再听,就已经全都能明白了。 “若愚,我明白。”她再次重复道。 “你不明白,如初,因为连我都不能明白。”施若愚眼神悲戚的摇头。 “我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我时隔两年才终于得到机会,从宫中给我父亲寄出的第一封信,却换来他的一顿痛斥。” “难道他愿意看到他的女儿死在宫中,也不愿意听到我的妖妃之名吗?他斥我教唆陛下兴建宫室,再不肯认我了........” 姜如初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施将军如此爱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名声,宁肯女儿去死? 她突然想起前两年偶然听闻的消息: 宸妃妖媚惑上,施将军日日被人上门唾骂教女无方,因此心灰意冷,重回全州驻守海疆了...... 施若愚茫然无措的绝望声音响起:“我真的做错了吗?” “或许从一开始进宫我就该认命,任由萧妃那碗汤将我毒死,或许父亲还会愿意来盛京帮我收尸......” “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我只能安心的做陛下的一个工具,什么神灵托梦都是他的托词,他需要一个靶子.......” “......或许他更需要的,是你父亲。” 这时,姜如初皱着眉头,突然添上一句。 施若愚怔怔道:“我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武将,在朝中籍籍无名…….”素和成朗没有任何理由。 姜如初眉头紧锁,神情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若愚,施将军不同…….” 五品伏波将军施蒙德,可是正儿八经海上杀出来的猛将,他的全州水师驻守海疆,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水兵作战骁勇,无往不利,其威名整个南海皆知。 但也仅限于南海罢了,海防一直不是南壁朝所关注的重点,重陆轻海一直让这位将军的才干没有得到重用,这才让他在朝中一直籍籍无名。 因此在海上驰骋半生,施将军依然只是一个五品武将…….所以就连施若愚这个亲生女儿都想不到。 旁人又怎么会往这方面想呢……. 可姜如初与施将军交谈过,知晓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独女,为了若愚怕是连性命都能不要,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名声不认她。 这不合这位父亲的常理。 海疆不被重视,水师再如何勇猛,也一直引不起朝中诸方势力的关注,九方氏执掌边疆几十万大军,有一堆勇猛武将效忠,而太后有吴氏、崔氏等朝中文臣世家势力的尊崇。 想想连周太傅身为老师都不敢明面上与这位陛下亲近,便可见这位素和陛下在朝中举步维艰的处境。 而这位陛下若想要悄无声息的发展自己的势力,就只能另寻他路,那便,只能是这一直让他们忽视的地方....... 姜如初抬头对上施若愚茫然怔愣的双眼。 眼神愈发坚定的询问道: “若愚,或许你父亲不认你,是有他的苦衷的,你仔细想想.......” “你这两年虽备受煎熬,但其实总能死里逃生,对吗?” 似若愚这样的天真稚气的性子,第二年才看清楚形势,竟还能在尔虞我诈的宫中存活下来,绝不是侥幸。 最不想看到她被害死的,其实应该是这位陛下。 如果仅是需要一个受妖妃蛊惑的幌子,遮掩他无子的事实的话,那他其实可以有很多很多的人选,何必挑上若愚。 神灵托梦之说,太过荒诞。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看上的是海疆势力,海上水师的潜力,这个从古至今,一直让人忽视的地方。 素和陛下想要发展一支真正属于他的军队,却不需要一个拥有宠妃女儿的大将军,所以施将军,不得不与自己的爱女疏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他的女儿在宫里活下去。 姜如初呼吸紊乱。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皇帝最大的秘密。 第355章误入棋局 “时过境迁,你难道不知道娘娘已经今非昔比?娘娘好心赐书,你竟敢拂逆......” “要不是念在还有这点旧情,你以为今日你主仆二人能囫囵回去?姜解元既然不识抬举,就回去读你的书吧!” 此刻,曹姑姑双手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对主仆二人,脸上的冰冷漠然完全不似作假。 姜如初领着桂花,低着头拱手致歉: “草民的婢子冲撞娘娘,本是罪该万死,现下还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陛下娘娘大恩,草民叩谢陛下,叩谢娘娘!” 而此时,她口中捡回一条命的桂花,正“人事不省”的凄惨的挂在她的后背上,这般的“惨状”,就算活着瞧着似乎也离死不远了。 这时的园子门口,四周静站的宫人都纷纷偷偷的斜眼打量过来,两队刚巡逻到此处的侍卫也都不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惹怒宸妃娘娘还能捡回一条命,的确算是大恩。 曹姑姑最后看了某人一眼,便扭头进去了,只扔下一句:“快些走吧,别在这里再扰陛下娘娘清静!” 门口守门的两个侍卫,哪怕是司空见惯这样的惨状,此刻脸上的冰冷也不由收起些许。 其中一个忍不住出言,低声催促道: “陛下娘娘能饶恕你们大不敬之罪,乃是皇恩浩荡,捡回一条命就快些回去吧,娘娘喜静。” 在这些侍卫和宫人的眼里,此时皇帝和宸妃都在里面,而且正雷霆盛怒的处置了一位冲撞圣驾的小侍女。 这个阵仗是素和成朗为了去见周太傅的遮掩,她们要想囫囵个的离开,自然也得尽力的配合这位陛下。 所以此刻姜如初背着“受了重刑”的桂花出现在门口,十分的合情合理,这也是她与施若愚商议之后的决定。 在发现皇帝有可能想要发展海疆势力后,二人惊疑不定后逐渐回神,商议之后作出决断——装作互相疏离。 “我就知道,我爹爹怎么可能会不认我,原来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爹爹是为了保护我,才会不得不与我断绝关系,他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听到姜如初分析的真相后,施若愚眼中泪光浮现,脸上却缓缓扬起一个笑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看着她终于解除对父亲的误会,生出新的希望,姜如初既欣慰,同时又难免陷入深深的不安中。 这虽然只是她的一个猜测,但她此刻心下如此的不安告诉她,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踏入一盘巨大的棋局。 南壁自古以来,一直以广袤无际的内陆为主,中原地区才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陆地上的地盘才是正统。 而远洋一直被视为边缘地带,甚至被称为“蛮荒之地”。 不管是南壁的农业,还是隔壁天护国的畜牧业,不管是统治者还是百姓的关注点和经济支柱一直都集中在陆地上。 因车马遥远,大部分内陆人或许一生都没去过海疆,所以内陆关于海上的书籍非常少,只有一些游记中勉强提及。 姜如初能对海上文化有所涉猎,还是前几个月,因贺知书远赴远洋,她心生好奇和向往,这才找了几本有关海上航行的游记,认真研读了一番。 她发现海上资源丰富,如渔业、盐业和海上贸易等等可发展的经济种类也非常之多,竟并非他们内陆认为的蛮荒贫瘠。 姜如初越想越心惊。 若她们这位陛下的眼光真的有如此前瞻性,能注意到海疆这一块尚无人深耕的蛮荒之地,而且还是在四五年前...... 不,从若愚被预定要入宫开始......甚至有可能还更早。 所以绝不是像民间说的那样,太后虽已还政九年,但这位陛下如今都二十有九,不管是在朝政和私事上,都还要经过自己母亲,太后的点头。 这位幼年登基的陛下,在太后垂帘听政十几年之下,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注意到海疆这块薄弱的地方。 由此可见他的深谋远虑,雄才伟略,以及野心勃勃。 换个说法,也就是从多年前起,他就已经开始布局培养自己的军中势力,准备脱离太后与九方氏的制衡。 而现下这位深谋远虑的帝王,还在周府里,掩人耳目的偷偷与周太傅会面,不知在密谋什么....... 很显然,姜如初现下发现皇帝这个还未暴露的秘密,对于她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是性命攸关的。 “可素和成朗与我有一个交易.......” 此时,施若愚眼神里终于可见点点眸光,仿佛就在这须臾之间,她就多了无数个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有血有肉的理由。 姜如初神情一顿,“什么交易?” 对面人神情复杂,迟疑的说道: “他说,只要我能做好这个骄纵恣意的宠妃,替他稳住太后几年,等到长公主顺利生下孩子,有了继承皇位的皇嗣后,他就放我出宫。” 若不是为了将来还能出宫这个有可能的希望,她在失去父亲和暗香疏影之后,早就活不下去,何必要来做这个受万人唾骂的工具。 姜如初想到皇帝都二十九还没皇嗣,太后怕是早就急疯了,哪怕她有吴氏、崔氏等各大世家支持,怕也压不住九方氏以及这朝局动荡。 “太后经常折腾你?”她担忧的看向眼前人。 施若愚轻蹙着眉心,摇了摇头:“我的妃位明面上是受神灵托梦所立,她也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太后虽将皇帝无子的原因都怪在她的身上,喜欢折腾她,但这个老妖婆十分迷信,认为国泰民安都是因为有神灵庇佑。 所以也不会对她这个宸妃如何,无非是让她当众站规矩,讽刺她只会魅上,却结不了果之类的来羞辱她罢了。 施若愚面沉如水,现下她最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如果素和成朗真的是为我父亲的水师,那他从前承诺的什么有了皇嗣就放我出宫,岂不是在骗我?” 她若是一个用来挟持她父亲的人质的话,为了永远能将她父亲掌控在手心,等他有了皇位继承人后,为稳定水师。 .......就更没有放她离开的理由。 第356章风雨欲来 .......就更没有放她离开的理由。 姜如初沉默一瞬,只能安抚道: “陛下也未必就一定是在骗你......若是以后你父亲愿意交出水师,功成身退的话,他放你出宫团聚……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拿住若愚这颗棋子,让施将军永无二心的在海疆为他效力,这才是对陛下最有利的方式。 若是这位陛下足够狠辣无情,等朝局稳定海疆在握后,卸磨杀驴,永除后患也行。 可是,谁能保证猜对一位帝王的心思呢? 施若愚神情稍稍一松,像是被安抚住了,可眼神中的担忧却不减分毫,“君心难测,我希望他最好不是在骗我。” 的确是君心难测。 更何况她们面对的这位帝王,还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因此姜如初和施若愚商议的结果,就是装作二人如今已时过境迁,互相疏离的模样,尽量别让这头猛虎发觉。 他手中这颗原本安安分分的棋子,因为和某人的久别重逢,已经开始生出不安分的心思。 姜如初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先将冲撞圣驾的桂花领走。 而此时里面惊疑不定的施若愚,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做她骄纵肆意的宸妃娘娘,为皇帝做遮掩。 “行了,你这丫头演得过分了啊,真正的晕死过去哪还能翻这么大的白眼?” 待远离圣驾下榻的那一处园子,走到僻静之处后,姜如初便忍不住将背上的桂花卸下来缓一口气。 这小丫头看着小身板一个,不想还挺有些份量,比她从前背过的满满一背篓冒尖的胡瓜都重多了。 桂花的“大白眼”瞬间恢复,偷偷的扒开自己被重刑打得散乱在脸上的发丝扒开,往周围小心谨慎的扫了几眼。 “人家这不是头一回演,也不知道真的被打到晕死过去是什么样儿.......” 桂花知恩图报,所以这番演得十分用心,“那等会儿我就只管把眼闭紧一点好了,咱们绝对不能让人发现!” 她现下只以为这是要为若愚娘娘救了她做遮掩,不能让人发现她什么惩罚都没有受,她以为是陛下要罚她,娘娘救了她,一心想的是绝不能让若愚娘娘触怒陛下。 姜如初心事重重,也难得没有为桂花这样天真的模样引出笑意,只是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她心下的不安,并没有因为和若愚撇清,而减弱半分。 姜如初明白,她已经入了局,风雨欲来....... 随后她背了桂花一段路彻底走出这一片后,便就这样扶着她,主仆二人依偎着,装作一副刚刚御前死里逃生的模样。 准备离开周府。 而此时已到下午时分,灰蒙蒙的天气因为云层散开几分的缘故,到这个时辰,竟还比先前亮堂几分。 彻底走出御驾戒严的这一处之后,外头席间的热闹才隐隐传过来,周府午间那一场名花宴,自然是早就散去。 那一场为周氏嫡子举办的选妇宴,也已经落下帷幕。 当然,周少夫人的人选,也已经定下。 此刻,外头侍女和小厮人人皆是喜气洋洋,对这件府中即将发生的大喜事,互相奔走相告。 “圣旨赐婚,结周杨两姓之好,婚期就在四月!” “杨女郎才貌出众,又温柔贤惠,配我家大郎君,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啊!” “婚事就在四月,不到半年的准备,还有些匆忙.......” 听到是那位杨女郎时,姜如初脚下一顿,其实她没有多少意外,不论从周杨两大世家联姻的政治角度来看。 还是从那位女郎温顺贤淑的性情来看,她都是最合适的周少夫人人选,尤其是她显然一心一意的想要嫁给周长济。 恭喜周师兄,好事将近。 姜如初心下默默的祝福一句,便扶着桂花往外走去。 二人一路从周府离开时,到处都是激动的议论此事的周氏奴仆,可见周氏从上到下对这桩婚事,都是十分的欢喜。 “不知道大郎君是什么反应,现下在何处,他可欢喜?” “嘘,可别提这个.......” “这是落在圣旨上的婚事,皇恩浩荡,此事那就是板上钉钉,这桩婚事也不可能有任何变故,郎君自然是欢喜!” “现下何处?大郎君自然是欢喜得不知所措,在自己的院子里梳洗装扮,准备迎接晚上各处赶来的郎君小姐们恭贺......” 皇恩浩荡,板上钉钉,不管这被赐婚的二人有无情谊、相不相配,此时在所有人的嘴里。 他们都必须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名花宴落下帷幕,此时除了杨女郎这位主角之外,其他的女郎的马车都已接连纷纷失望的离去。 但周氏子弟的拜年礼才刚刚开始,远处锣鼓喧天,此时就已开始有奴仆在点燃灯笼,想来周府年节宴还要持续到深夜。 最后离开时,姜如初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周灵此时肯定忙着拜年.......想到她的绝交之言。 她回过头来,轻叹一声,心知她不会来了。 姜如初的侍女冲撞圣驾,刚刚死里逃生,周氏自然体贴的不会留人用晚饭,只是派人周到的将二人送上了马车。 直到看到姜氏的马车彻底走远,脱离他的视线,急峰这才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往回跑去。 “大郎君,姜女郎已经安全离开周府,回去了。” 听到急峰的声音,某人头也不回,淡淡的“嗯”了一声。 此时的周长济只是身着单薄的里衣,静静的站在院里锻炼体魄,依然是在为会试的天寒地冻做准备。 急峰十分能体会自家郎君现在的感受,自己刚被赐婚,又眼睁睁的看着真正喜欢的人默默离开,还只能偷偷让他去送...... 他心疼得心肝脾肺都一抽一抽的。 他家郎君于情爱上心思憨直,尚还未体会两情相悦的滋味,就先体会到什么是爱而不得的滋味....... 急峰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提醒:“郎君,不是早上才冻过一回?这一天冻两回,小心给您这身子冻出毛病!” 周长济没有动,漠然的声音平静响起: “三月的盛京还能冻死猪狗,会试还只能穿一件薄皮袄,现在不提前适应,到时考试才是真的要冻出毛病。” 急峰一顿,担忧道:“那也不是您这么个冻法!” 他心疼得小声的唠叨道:“知晓您心里不快活,可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若是您真的就喜欢姜女郎。” “她的马车还没走太远,小人还能去给您追回来.......” 周长济闻言瞬间扭头,冷眼一瞥。 “别用你那俗气的狗脑子,来揣测我。” 急峰一噎,“明明是您自己说的.......” “本郎君正巧还未抽出空来跟你算账,是你将我说的那几个喜好告诉我母亲的吧?” “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险些给我生出是非来.......” 周长济面无表情回头,抬脚往他的方向走来。 “郎君明鉴啊!小人只是想给您选个合您自己心意的夫人啊,可不是小人吃里扒外......” “郎君,郎君别踹.......小人这不是知晓您喜欢姜女郎,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怕您错过,这才告诉主母......” 周长济强忍着收回脚,闭了闭眼道: “我说了......” “别用你们那只知道繁衍的狗脑子,来揣测本郎君。” 话音落地,伴随而来的是最用力的一脚! 第357章帝妃 一定不能让陛下发现你已经知道....... 此时,施若愚静静的坐在美人榻上,旁边的香炉里檀香弥漫,对面的雕花檀床榻之上锦衾堆叠,淡青色的纱幔轻垂。 她不明的视线透过那层纱幔,时不时落在里头那人影上。 此时刚近黄昏,在姜如初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后,素和成朗便结束了与周太傅的密谋,回到了这处园子。 为了上演师徒不亲的戏码,他今夜不会直接出席在周氏的年节宴上,装作圣驾莅临只是做个样子的模样。 所以为了给周氏“难堪”。 他们这帝妃二人,今夜要在此相对而坐一整夜。 施若愚坐在榻边,心下一直在重复姜如初临走时交代过她的那句话:一定不能让陛下发现你已经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一定不能...... 施若愚收回目光,暗暗咬了咬牙。 若是被素和成朗察觉到不对劲,他绝对是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到时候首先危险的就是如初.......区区女解元对一位帝王来说,肯定没有他的霸业重要。 她虽无性命之忧,但也绝对是举步维艰。 可是,施若愚忍了又忍,装作若无其事的在美人榻上枯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下的那个问题。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 “陛下,您还记得.......曾经与臣妾做的那个交易吗?” 帷幔之后,那道模糊的人影没有动静,下一刻,伴随着一道翻书的哗啦声响起的,还有一道淡淡的声音。 “爱妃方才一直盯着朕,想的就是这个?” 施若愚闻言一顿,“臣妾什么时候盯着陛下了.......” 里头那道半躺着的人影微微一动,转过身来,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似乎有些锐利的落在这位美人的身上。 就在她心跳开始控制不住加快的时候,那道视线又收了回去,接着传来淡淡的一句: “爱妃到时若是爱上了朕,舍不得走也没有关系。” 施若愚下意识的反驳道:“才不会。” 心下却忍不住终于稍稍安心些许,听这狗皇帝的意思,他应该暂时没有不想放她走的意思。 帷幔之后,素和成朗的身影微顿,片刻后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籍,半靠的身子彻底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旁边举着烛台给这位陛下照明的宫人,立马稍稍退开,拿着烛台站到一旁,一动不动的像根木桩。 素和氏向来个个都是容貌姣好,明月公主明媚夺目,这位素和陛下便是俊美绝伦,而那周身的帝王气势,为他的俊美添上几分冷冰冰的威严。 此时,素和成朗俊美的一张脸,上半部分隐藏在阴影之中,只能隐隐看清那嘴唇一开一合,语气淡淡的声音响起: “爱妃今日,怎么不骂朕厚颜无耻了?” 施若愚心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按她平时的风格,她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对他的前半句话嗤之以鼻。 她哑然一瞬,正要找个心情不好的理由时。 素和成朗的声音便带着轻笑响起:“爱妃与朕朝夕相处,若爱上朕这样的圣明天子,也不足为奇。” “呸,厚颜无耻......” 施若愚轻嗤一声,瞬间收回视线。 她从前在宫里没有可相依的人,宫外也了无牵挂,因此对待素和成朗这位掌握着她生杀权的皇帝,也是无所畏惧。 若是从前的她,恐怕还希望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施若愚稍稍一顿,补上一句: “你这种连选秀都不能自己做主的皇帝,也算得上圣明?因为无处可用,就只能供着,所以才显得圣明吧?” 这样挑衅的语气,配上她这不怕死的话,才是从前那个有恃无恐,不管不顾的宠妃娘娘。 素和成朗默默的在帷幔后打量她一眼,神色不明。 “你这副因妒生怨的模样,应该去母后的跟前演一演,最好能让母后打消那个选秀的念头。” 施若愚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素和成朗的确敏锐至极,看来以后她在他的面前时,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她冷哼一声道: “打消做什么,臣妾正愁闲得无趣,到时候宫里多来一些姐姐妹妹的斗一斗,岂不是还能消磨一下?” 素和成朗的身影已经再次躺了回去,手上举起书籍,旁边的宫人立马再次将烛台稍稍靠近,为他照明。 他随意到仿佛只是顺口一提的话,在下一瞬响起: “今日在书房与老师议事时,一个周府的女郎闹着有大急事,非要闯进来找老师救命,朕还险些被她撞见.......” “因是老师最疼爱的侄女,又实在打发不走,老师便跟着她出去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年轻皇帝慢悠悠的话,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家常小事。 “原来今日冲撞圣驾的侍女就是今年那位女解元的人,听闻她本也是要治个管教不严的罪,不想最后却是爱妃的旧人,听闻还惹得你当众失态.......” “朕想,这应当不是巧合,而是爱妃千方百计.......” 施若愚神情还是淡定的,因为素和成朗对她过往的一切本来就一清二楚,从前知晓他看过她珍藏的那些信件后,她还发过好大一通脾气。 她淡淡嘲讽的回答道:“陛下果然聪慧。” “不过爱妃,今日明明终于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怎么不留下来陪你消磨,听闻爱妃最后还发了怒,给撵走了?” 紧接着,素和成朗的疑惑声响起,这在她和姜如初的预料之中,他要是一点都不奇怪,那才是真的要完。 施若愚的心悄然提起,面上的神情却若无其事。 “那个不知好歹的姜如初.......臣妾好心好意的给她搜来一堆孤本,她竟然指责臣妾夺他人所爱。” “还搬出一大堆的圣人言来说教.......实在惹得臣妾心烦失望,就将她赶出去了。” “惹得爱妃心烦,竟还能逃过惩戒,还真是稀奇事。” 素和成朗这般轻飘飘的话,却让外头美人榻上的施若愚,心头那道警钟瞬间敲响。 她按照姜如初嘱咐过的那样,镇定回答道:“再如何心烦,毕竟是少时情谊,如今物是人非.......” “瞧着生闷,赶出去就算了,何必再涂添伤感。” 再如何行事不羁的宠妃,对自己的旧人也能保留一丝不忍,这很合理,而且她没有彻底的狠心嗜杀,才能让这位帝王对自己常伴左右的妃子,真正的放心。 素和成朗的声音好一会儿没有再响起。 施若愚的心逐渐的放了下来,下一刻里面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又让她那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进来床榻上睡,身为宠妃怎能不在朕的枕边伺候......” 第358章深夜谋虑 而这边,姜如初心事重重的回到姜府后,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 她的直觉告诉她,绝对不能小瞧当今这位陛下的敏锐力。 而且一个皇帝真要想确保万无一失的话,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确定的理由,只需要一点点的疑心。 杀一个连臣子都还不是的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姜如初忍不住试想,也许今日她还能完好无损的从周府离开,怕也是得宜于她盛名在外....... 现下她还要感谢前些日子的招摇,如今她是盛京备受瞩目的女解元,想悄无声息的将她除去肯定不行,所以,要她消失至少需要一个合理的由头。 姜如初心头沉重,自回府嘱咐阿大阿二他们一定要连夜防守之后,连晚饭都没吃一口,便回房干躺着了。 盯着床帐边上那一排珠串,她的目光逐渐放空,恍惚间感觉那一颗颗的珠子,像是要变成利箭之上的那道银光。 她不能就这样等着头上那把刀落下来........ 原本还未入仕之前,姜如初是没想过提前站队任何一方的,如今身入棋局,看来她必须要提前为自己选择队伍了。 朝中的几大派系,以太后为首的吴氏、崔氏等守旧派,以九方氏为首的萧氏、朝中武将等野心勃勃派。 这两方明面上都已经斗得水火不容,不可开交了。 还有以皇帝和公主为首的,瞧着没啥盼头的正统,以及朝中各种站队的,不站队的文臣武将们。 能够不站队的,不是只图保命的皇室宗亲,就是成氏、袁氏这样有底气独善其身的世家大族。 姜如初没有保持中立的资格。 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要是入朝为官之后还敢不明确自己的态度的话,只会被各方势力无情的打压,随便谁出个手指头都能戳死她。 可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站谁那一边? 九方氏要被诛九族,这肯定是姜如初第一个排除的。 就算前世的命运可以改变,她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更没有要去费这个大劲的理由,光是想起那个九方淮序当年初次见面高高在上的样子,便让人忍不住眉头一皱。 而太后和吴氏这样的守旧党...... 不是姜如初不想选,而是吴氏崔氏就是一直主张女子不能做官,只能在家相夫教子的那些老顽固! 她都没有选的资格,也许刚靠近就被一堆《女训》《女诫》给框框框的砸头上来,顺带再给她几个嫌弃的大白眼。 不管姜如初如何费心想要赢得认可,可能她在这些老顽固的眼里,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之身。 所以,太后一党排除。 因此,最后摆在姜如初面前的,就只有皇帝和明月公主这唯一的选择,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前途渺茫的一派。 怎么说呢....... 吴杨崔萧,周成袁赵,八大世家中,前四大世家,吴崔都是太后一派的,萧氏是九方氏一派的,后四大世家中,成袁都是保持中立,赵氏...... 姜如初眉头紧皱,瞧着似乎是九方氏那边的。 所以总的来说,皇帝就只有自己的老师周太傅偷偷为他忙活,因为这次周杨联姻,也许还能牢牢绑住一个杨氏。 九方氏除了两大世家支持之外,好歹还有朝中武将鼎力支持,还手握边疆几十万大军。 各方对比起来,他们这个皇帝,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夹缝中生存,各方掣肘.......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皇帝无子,没有太子继承大统,争得再凶最后不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才是前途渺茫啊........ 可是这边去不得,那边去不了,对于姜如初来说,还真就只有扶持皇帝夺权这唯一的一个选择。 至于太子,皇帝还没到三十说不定还有希望,而且若愚不是说明月公主若能生下孩子,也能做皇嗣,这希望就更大了。 姜如初咬了咬牙,坚定好自己的选择后。 那么现下,就只剩下最头疼的那个问题。 她打定主意准备追随的这个未来主子,现下说不定正在磨刀霍霍向猪羊,准备铲除她这个后患呢! 已是深夜,万籁寂静。 姜如初床边的那盆炭火早就失去了温度,而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在黑夜中炯炯有神。 直接冲上去宣布愿意效忠,是绝对不行的,这位陛下是一个为了一盘棋能布局多年的人。 心思缜密又有耐心的人,绝不会如此轻率的相信旁人。 尤其是在她先发现他看中海疆的最大秘密之后,这时再冲上去,他只会怀疑她是居心叵测,或是怕死不得已投靠。 但姜如初既做了选择,那自然是为了得到重用,仅仅怕死的话,她就不会来到这波谲云诡的盛京了。 所以,她需要投诚。 她需要一个向皇帝,表明自己坚定的忠心的机会。 当然,最好的证明办法是直接搞垮九方氏,把几十万大军送到皇帝的手里,他保证立马对她的忠心深信不疑。 不过....... 怎么还没睡,就开始做梦了? 姜如初苦苦思索到后半夜,超出能力的做不到,能做到的又没有什么说服力,迷迷糊糊时,她想做官太难了,还是读书最简单,能不能一直只读书啊........ 后来不知何时进入的梦乡,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第二日。 刚去国子监,当收到明月公主迟了大半个月才想出来的“奖赏”时,姜如初便忍不住笑了。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她昨夜里苦思的投诚机会,这不就直接从天而降了? 而今日,国子监也空降来一个霸道至极的人物....... 第359章这是梦 第二日将近一夜未眠的姜如初,不得不顶着眼下两团青灰,顽强的去国子监内听学。 一大早,她就收到来自公主府的“赏赐”。 姜如初一路走进国子监,正木着脑壳不解的琢磨呢,就听到前方拐角的另一条路上,传来一阵阵的喧闹惊叫声。 “啊,快走快走.......” “.......别过来,别过来。” “啊,快跑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随着她逐渐疑惑走近,映入姜如初眼帘的,是前方正慌乱的一步步退后,随即迅速的朝她这个方向跑来的一群监生。 男女皆有,一个个神情惊慌失措,衣袖狂飞乱舞,脚下步伐乱七八糟的,简直像是逃命一样。 姜如初困意十足,迷蒙的走近,只看到一张张慌乱的面容,飞快的向她靠近,然后迅速与她擦肩而过。 她正纳闷疑惑,回头就看到众人逃跑的方向,有一个东西正慢慢悠悠,像是散步一样缓缓靠近她这个方向。 它身长数尺,周身雪白带有熟悉的纹路,毛色顺滑无比,眼睛黑如墨汁,一张嘴便露出两排锋利的獠牙,嘴边的大胡须颤抖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迎面走来的,竟是一头白虎。 姜如初顿时愣在原地,国子监闯入一头白虎.......这样奇异的场景,让本就迷蒙的她,瞬间感觉自己还在梦里。 这肯定是梦,一定是梦。 下一瞬,她就忍不住清醒几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是哪家的小郎君?国子监内,文人雅地,岂容你放肆无礼!” 前方一道慌乱的呵斥声响起。 姜如初脑子还木着,她定睛一看,这才看到那慢慢悠悠走来的白虎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慢悠悠,正散步而来的人。 他一身墨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头上戴着还坠着一块月牙状玉玦的红色抹额,服制样式与盛京的风格明显迥异。 紧接着,一道语调散漫,恣意又狂傲的声音响起: “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袁氏次子,袁非月的亲弟弟,袁非达是也!” “要是想找小爷的麻烦,你就只管去陛下御前,要么去太后跟前,或者去西疆找我爹也行.......但是现下。” “小爷劝你,要跑的话还是赶紧的吧.......” 前方那个呵斥的人还算是有些骨气,坚持着没有逃跑,他大义凛然的挡在众人前方,忍不住朗声气急斥责。 “无礼至极,就算你是袁氏子,也没有将这头畜生带进国子监的道理.......你,你快让这畜生停下!” 随着白虎的一步步靠近,这人发自本能对猛兽的畏惧,也让他不得不一步步的退后。 因全神贯注,这人退后的时候还险些踩到某人的脚上来,而此时的姜如初,刚刚清醒过来,正准备扭头跑。 被一脚踩在脚面上,姜如初“嘶”了一声,终于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她蹙眉抬头。 便迎面对上一张同样有些意外的面孔。 还是个熟人,正是会宁郡去年这次乡试中,同样榜上有名,位于红榜第四十八名的寇伟。 曾因同乡会上袖手旁观的事,返乡时他还曾特地前来与姜如初致歉的,那位寇郎君。 寇伟在此刻瞧见姜如初,也是十分的意外,他神情一紧,赶忙低声劝道: “姜解元,你冲上来做什么.......” “这畜生可听不懂人言,就算你再如何想要仗义执言,还是快快先逃命去吧!” 姜如初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提醒道:“寇郎君,你倒是先将你的脚挪开再说........” 寇伟一听,这才从惊慌中反应过来。 赶紧挪开自己的大脚,“对不住对不住,姜解元,赶紧去找司业大人,不......去找祭酒大人来救......” 吼!!!!! 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一声震天的虎啸声响起,寇伟尚未说完的话霎时一断,脚下一软。 他神情茫然下意识的回头,便正好对上一张巨大的虎脸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那双黑如墨汁的大眼,正目露凶光的盯着他,张开的大嘴里还能瞧见那锋利的獠牙...... 寇伟脸色惨白一片,瞬间瘫倒在地。 要不是姜如初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他,他已经摔了一个狗吃屎,现下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还算是勉强挂在她手上。 那少年缓缓走近,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眸,两道飞扬的眉毛斜飞入鬓,目若朗星,瞳如点漆。 接着那道腔调散漫,桀骜中带着轻笑的声音响起:“不知死活,大魁是能听得懂人言的,让你逃你不逃,还连骂了他好几次畜生,这下给他惹生气了吧?” 寇伟惨白着脸,依然怒目而视,却早已被正紧紧盯着他的白虎吓得面无人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惹生气了又如何,要吃人吗....... 但眼下那张着的大嘴里,隐隐都能闻到血腥味,让寇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条大虫,真的是能吃人的。 只有此时用力扶着他的姜如初,感受着他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才能真正的明白他到底有多恐惧。 而此时大虫近在眼前,口涎直往下掉,正虎视眈眈,二人谁也跑不掉。 姜如初也被方才那声呼啸震得有些脑子发懵,此时她双手紧紧的扶着寇郎君,只能屏住呼吸,不错眼的盯着前方这颗巨大的虎头。 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 这肯定是在做梦,她一定还在她的床榻上还未醒过来,都快昨晚睡得太晚,都开始发梦魇了....... 下一瞬,那道散漫的视线疑惑的挪动到旁边这一动不动的人身上,有些意外这女子竟然半分也不害怕。 随后留意到她一直盯着大魁的僵直视线,袁非达顿时嗤笑一声,轻笑道:“一个呆子,一个傻子。” 袁小郎君有些无趣,轻声呵斥道:“大魁,回来吧,瞧瞧你这丑样,怕是等会儿都给这些才子才女吓死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的抬脚就走。 那头白虎也当真十分通人性的,闻言缓缓收回带着凶光的双眼,凛凛的虎躯一动,抬起肥厚的脚掌往前走去。 第360章袁氏子 那头白虎也当真十分通人性的,闻言缓缓收回带着凶光的双眼,凛凛的虎躯一动,抬起肥厚的脚掌往前走去。 而随着这一人一兽脚下刚动,前方就又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慌乱尖叫声,以及呵斥怒骂声。 袁非达飞扬的眉头一挑,嘲讽的视线在周围四散的人群扫了一圈,又看向那些一边叫骂一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读书人。 就这一个个废物样,还比不上方才那两个呆子和傻子呢。 他们袁家军在西疆守卫多年,保护的就是这么一群胆小如鼠,如软脚虾一般的废物东西,真是可笑。 随着吵闹声与虎啸声逐渐远去,国子监这个平静的早晨,在这一人一虎缓缓慢的步伐中,被彻底打破。 可见今日这国子监内,定然是相当热闹了....... 直到那喧闹声彻底远去,还挂在姜如初手上的寇伟,这才终于是缓过气来,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随即咬着牙,愤然怒道:“.......我要告他,我一定要去御前告他!告这个袁家郎君纵虎行凶!” 姜如初这时也终于是彻底清醒过来,听到寇郎君的话,她顿了顿,再想起方才那人的自报家门。 她的眉头忍不住一动,提醒道: “没用的,你若去御前告状,怕还正合了他的意。” 寇伟闻言顿时一愣,随即惊怒道: “怎的,天子脚下,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不过一个袁氏,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倒不是袁氏只手遮天....... 不过方才前来国子监的路上,姜如初疑惑了一路的那个问题,终于也在此刻彻底明朗。 经历了早上这场风波,姜如初那原本席卷全身的困意,竟然就此消失无踪,不过她那两团青灰色的眼圈,还是特别的引人瞩目。 姜如初顶着两个十分明显的黑眼圈,独树一帜,坐在博士厅被童博士频频看了好几眼。 她这副没睡好的模样,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薛素香还以为她又挑灯夜读,嘱咐她下学之后到家中喝鸡汤。 自从上次文辩之后,姜如初就总被薛师姐叫到家中,美名其曰是让她试汤,其实就是为了给她补身体。 她推辞不过,便前往过几次,如今去薛家她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一听又要喝鸡汤,姜如初十分自然的就点了点头。 “多谢师姐,今日我去买鸡......” “哪里需要你这般客气,昨日我兄长早就买好了.......姜师妹,你在看什么?” 薛素香见她头也不回,专心致志的盯着面前的书案,她凑过去一看,她的书案前只是放着一幅刚刚写好的字帖而已。 欣赏自己的美妙绝伦的字迹? 姜如初闻言抬头看来,解释道:“薛师姐,我只是在想,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让我跟女飞骑一起组队.......” 早上刚刚挣扎起床她就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为她在文辩上大杀四方的精彩表现迟来了半个多月的,赏赐。 一匹油光水亮的骏马,和一套独属于女飞骑的红甲铁盔。 当然,公主殿下这并不是在让她加入女飞骑。 明月公主的赏赐,是赏她在二月的马球赛上,跟她麾下的女飞骑组队,与国子监的其他弟子比赛打马球。 国子监每年四月份草长莺飞之时,都会举行一场热闹的马球赛,主要是为让窝了一个冬天的监生们都活动一番筋骨。 今年突然提前到二月,国子监内许多监生都是一头雾水。 不过,今年这场马球会可不是简单的马球比赛,而是皇帝陛下,为了给胞妹明月公主,再选驸马的一场盛事。 此事国子监内,人人皆知。 薛素香闻言一顿,有些惊讶的说道:“姜师妹,这都一上午了,你还在想这件事呢.......” “能与袁将军的女飞骑一起并肩,代表公主殿下去打马球,这可是殿下给你的莫大荣耀,师妹你有什么好想的?” 姜如初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不知陛下想选一个什么样的驸马......” 薛素香一听,笑了起来,纠正道: “师妹你应该问的是,公主殿下想选什么样的驸马.......陛下不是说了,谁能赢过女飞骑,谁就是未来的公主驸马?” 飞骑将军袁非月的骑术精湛,她的飞骑队的马球技艺也是出了名的高超,满盛京的儿郎,都无人是其对手。 至于女飞骑想输给谁,那不就是公主说了算?所以陛下这还是将选驸马的权利,交还给了公主殿下! 姜如初笑了笑,没有说话。 原本她早上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四月的马球赛要提前到下个月,二月份的时候还冷着呢,马场上的草都没长齐。 就算要选驸马,选在二月办马球赛也未免有些太着急? 直到她早上撞见那一人一虎。 现下国子监早就传遍了,袁家的小郎君袁非达,袁非月的亲弟弟,袁小将军要在国子监内进学三个月。 西疆袁氏手握二十万袁家亲军,袁家次子在西疆年少成名,听闻他枪法高超,勇猛无敌,并且美姿容,善御虎。 但这样出色的少年,偏偏有一个让人发笑的短处:他不通文墨,不识礼数。 因此袁大将军将他送来国子监进学三月,似乎是为了能让他沾染一星半点,盛京最高学府的浓厚文气。 四月这位袁小郎君便要离开,三月有南壁选才至关重要的会试,这样看二月的这场马球赛的提前是为了谁,就十分的明确了....... 这时,只听身旁的薛素香语气认真的分析道: “公主殿下金尊玉贵,不论美貌和智慧皆是天下无双,我觉得真要说的话,这满盛京没有儿郎堪配!” “不过殿下不是一直都很青睐那位霍郎君?其实细看几回下来,我觉得他玉貌清扬,也算勉强配得上殿下........” 薛素香有些焉巴巴的补充道: “想了想其实也能接受,上一位驸马英年早逝,公主殿下也才二十六岁总不能孤寡一生吧?只要殿下喜欢就好。” 说实话,起初听闻明月公主想让她上场打马球时,姜如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其中有阴谋。 选驸马的马球赛,让她这个不相干的外人搅进去干嘛? 现下听薛师姐这一说,姜如初感觉自己,好像悟到了几分公主的深意...... 第361章猛虎拦路 打马球有文武球之分。 若是武球,那女飞骑的马球技艺高超自然向来是战无不胜,可是文球的话,面对国子监内众多才子,这胜负还真不一定。 可是,谁能打过女飞骑谁就是未来的驸马,若公主这一次真的想选一个驸马的话,非用赏赐的名头,将她这个女解元招进来做甚? 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公主根本不想招驸马,二是公主心中已有驸马人选,需要她过关斩将后,只输这一人。 “霍郎君一表人材,又是解元,文章学问也都是顶好的,听闻他从不沾染女色,其实也算.......” 听到旁边的薛师姐对霍衍舟勉为其难的夸赞。 姜如初只是保持沉默不语,她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找到昨夜她苦苦思索的,那个投诚的机会。 袁家世代效忠皇权,驻守西疆从不参与任何党争,可西疆二十万大军若在朝中各方真正掐起来的时候,怎么可能再独善其身? 从前有一个袁非月留京为质,可她终究只是一个不掌实权的空头将军,这一次袁家少将军突然入京来国子监进学,感觉确实有些奇怪....... 所以姜如初猜测,以袁小郎君在西疆的威望和重要程度,这次他进京,也许本就是到了袁家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这场马球九方氏、太后和吴氏肯定都会各显神通,以及皇帝想要的,却是公主却不想要的.......这水不知该有多浑。 公主真正想要的,其实但凡有长眼睛的,连薛师姐都看得明白的事,姜如初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这一世她本不想与那人再有任何牵扯........ 可既在同一场棋局中,他们这两颗棋子对上,本就是早晚的事。 薛素香唉声叹气一会儿,最终说道: “算了,细数一番盛京儿郎,没几个能配上公主殿下的,可惜周大郎君刚刚订亲......这样一看,除了霍郎君,还当真是别无旁人。” 姜如初沉默一瞬,轻声道:“是吗.......” 刚到午时,便到了众监生都该去国子监外用饭的时候。 从九斋这一处走出去,在四门学和太学出国子监大门的必经之路上,果不其然,又出现了晨日里的那一幕。 两棵大槐树下,那条不宽不窄的小径上,正趴着一头懒洋洋的,似乎刚吃饱的白虎,眯着眼似睡非睡。 而前方早已围满了无数的监生,大家的神情都是既害怕又气愤,然而无一不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远远的站着干着急。 别看那白虎眯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但只要谁敢稍微的上前一步,那虎眼便倏地一睁,隐隐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那条路倒是不窄,被这畜生这一趴,还留有足以两人并排过去的宽度,可有这头凶神恶煞的拦路虎,谁敢从旁边过去? 更何况这畜生头顶的树干之上,还悠哉悠哉的躺着一个随时都能发号施令的人,那少年的眼睛也眯着,像是在午憩。 但他的一条长腿在树干上垂下来,正有规律的悠闲晃动着,嘴角也微微上扬着,显然正用耳朵欣赏这树下的一片惊慌斥骂之言。 姜如初与薛素香二人远远的走来,刚走到人群后,便听到前方的师兄师姐们,都各自敢怒不敢言的憋闷之言。 “这袁氏子当真狂傲至极,纵着这头畜生将国子学的乔先生都吓晕过去了,还扬言有本事将他赶出国子监.......” 姜如初正巧听到此处,脚下微微一顿。 国子学的乔先生?莫非就是曾经去过云川书院的那位,当年她在堂上背书带着弟子一起结业而去,将这位老先生气回了国子监。 以他的高龄,能被吓晕过去,怕是情形不会好....... “人家可是西疆枪王,有个袁大将军的老爹,身后还有二十万大军给他撑腰呢,咱们这里谁惹得起?” “嘿,你别说,过了这么一上午,还当真没人来管,人家不仅半分没有收敛,纵着这条大虫在国子监横行霸道,嚣张至极啊.......” 树干上传来一声低笑,假寐的那少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带着嘲意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什么叫小爷横行霸道?小爷霸了哪条道了?我家大魁趴在路上睡会儿也不行,你们国子监这些读书人,也未免太不讲理了.......” “你那大虫挡在路上,谁敢过去?”人群里响起一道气愤声。 袁非达闻言懒洋洋的扭头,自上而下瞥眼看来,眼神里带着无奈又嘲讽的笑意。 “大魁旁边不是还有那么宽的道呢.......你们自己不敢过去,难道还要怪在小爷的身上?” 他悠哉的将双手抱在脑后,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杀伤力十足。 “一个个的自诩君子气节,结果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竟也配称君子,怕是一群伪君子吧.......” 方才敢怒不敢言的一大群读书人,顿时个个都脸红脖子粗,朝他怒骂而去,“你这粗鄙无文的野蛮人!” 树上的少年只是掏了掏耳朵,懒洋洋提醒道:“......还是换点新鲜的吧,一上午就听这几句,都听腻了。” 身旁的薛素香闻言震惊至极,喃喃道:“袁家要只手遮天不成?天子脚下,就没有人上去将他制伏再说?” 前面的男弟子回头看来,气得胸口直起伏。 “谁敢来?有那头畜生保护他呢,再说他的身手好着呢,国子监的侍卫一上午没有一个能抓住他的,人一下就窜到树上了......” 姜如初抬头看了树干上那悠哉悠哉的躺着的那少年一眼。 收回视线,出言询问道:“早晨的时候,广业堂的寇伟师兄,不是去请祭酒大人去了?” 早上被吓那一通,寇郎君义愤填膺,哪怕姜如初告诉他没用,恐怕正中某人下怀,他也还是怒气难平,转身说要去找祭酒大人评理。 那男弟子一甩衣袖,神情复杂的低声道: “祭酒大人没来,司业大人来了.......不想就轻描淡写的劝了这野蛮人几句,不痛不痒的,也没说要给他赶出去什么的。” 所以这才是此时大多数监生,都敢怒不敢言的原因。 司业大人这态度,谁还能不明白这尊大佛大家惹不起....... 那当然,这位不知多少人千盼万盼才等来的袁氏小祖宗,刚入国子监的第一日,只要他没将天捅塌,就绝对不会将他赶出去。 正这时,树上传来一道好心提醒的声音: “请一次没请来,那就再让那位郎君去请第二次呗,祭酒大人架子大,请一次怎么能够?” 第362章早上那个傻子 正这时,树上传来一道好心提醒的声音: “请一次没请来,那就再让那位郎君去请第二次呗,祭酒大人架子大,请一次怎么能够?” 姜如初霎时一顿,抬头看去,便迎上一双黑亮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正盯着这个方向。 很显然,他是在接她前面这位师兄的话。 隔着这么远,方才这位师兄又是轻言细语,树上这位袁小郎君竟然能将这么低声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方才底下这群人的低声咒骂,他都是清清楚楚的。 前面这个男弟子也是哑然一瞬,立马便低下头去,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瞬间便换来那树干上的一道嗤笑声。 冬日的日头暖洋洋的,倒是不晒人,可是大家都要吃饭啊....... 姜如初轻叹一声,思忖片刻,伸手拉上身旁也焦虑气愤的师姐,“薛师姐,我们走吧。” 说罢,她拉着薛素香,抬脚便穿过前方的人群。 薛素香都懵了,一脸茫然的被她拉着向前,迎上前方纷纷回头,茫然又意外的看来的众监生。 眼看着姜如初淡定的脚步已经走到人群的最前方,视线豁然开朗,前方道上趴着的那头白虎也清晰可见的时候。 “姜师妹......咱们要去哪儿?”薛素香带着颤抖的声音,有些不敢相信的响起。 姜如初脚下一顿,回头看来。 “薛师姐,你相信我的判断吗?如果你相信我的话,现下我们应该是要出去朱雀街上吃饭去。” 薛素香惊愕一瞬,哑然无言的看向前方道上,那头趴着的大白虎,此时那畜生东西,已经闻声半睁开了虎眼。 她吞了吞口水,“师妹,我倒是相信你,但是.......” “师姐相信我就行。” 话音刚起,姜如初安抚一笑,抬脚便面无表情的往那头白虎的方向走去,脚下毫不迟疑。 但是我不相信那头畜生啊.......剩下的话,在被拉着向前的那一瞬间,被薛素香强忍着吞了回去。 相信师妹……. 但薛素香还是本能的闭上了眼,一把抱住姜师妹的胳膊,脚下虽也不停,却是恨不得将头死死埋自家师妹的怀里! 身后的人群响起一连片的惊呼声和意外声。 “是她.......” 国子监内,经历过那次文辩之后,现下姜如初这张脸就是行走的招牌,几乎无人不识得这位女解元。 “竟是姜如初,她这是要从那畜生的身边过去?那畜生可是真的会咬人的.......” 有女弟子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目露惧意,方才有一位师兄也想要过去,以为那袁小郎君定然不敢让白虎咬伤人。 结果,那白虎竟是毫不留情,张口就咬! 要不是那位师兄脚下利索,连滚带爬的赶忙跑出老远,怕是不死也要少条胳膊什么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姜师妹......” 这位女弟子刚要开口提醒,就被身旁另一位女弟子一把拉住,低声道:“她是四门学的活招牌,和咱们太学有什么关系。” 四门学出了这么一位文辩高才,行走的活招牌,自然是惹得其他的学监羡慕有之,不屑有之,嫉妒亦有之。 那女弟子哑然一瞬,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不是一个学监的,已经到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去送死的程度了吗....... 她这一迟疑,前方的两个人影,已经走到那头白虎的旁边。 姜如初手臂上挂着薛素香,在树干上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的注视下,一步步的靠近这头白虎。 随着她们的靠近,那头白虎也缓缓睁开带着凶光的虎眼,虎躯微微一动,瞧着似乎已经是想要站起来。 姜如初知道,今日这袁小郎君在这里等着,并不只光是吓唬人的,眼下祭酒大人装死,他定然也是没招了。 若是青天白日的,堂堂国子监内,这头白虎“不小心”咬了一个读书人,身为国子监之首的祭酒大人,怎么也能不视而不见了。 姜如初眼看着那头白虎目露凶光的站起来,微微伏低前身,这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准备进攻的姿势。 她的脚下却未停一步,没有任何迟疑。 感受到头顶那道盘旋犹豫的目光,正要走到那白虎攻击范围的姜如初,冷不丁的出声:“若是犹豫,最好不要出手。” 她目视前方,脚下不停,镇定的声音提醒道: “你的大魁真咬了我,你或许能得偿所愿,但你没想过会给本就处境尴尬的袁氏家族,带来什么吗?” 头顶上在这一刻悄无声息。 姜如初心下稍稍一松,这袁小郎君既然选在四门学和太学的必经之路上,应该还是顾忌着国子学三品上的官宦子弟不好招惹。 想必还是担心,会给家族招祸的....... 树干上的某人一迟疑,下方道上的这头白虎,蓄势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带着凶光的一双虎眼也不免清澈两分。 别看姜如初脸上平静,实际上她心下狂跳,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挂在她手臂上的薛素香,更是紧闭双眼,抖如筛糠。 不想,就在即将与这头龇着牙蓄势待发的猛兽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头顶上的树干上一动,姜如初下意识呼吸一停。 一串压低的警告声,迅速响起: “不过你真要咬死我,你袁小将军定然是能离开的,但飞骑将军恐怕,此生都没办法离开盛京了!” 连家族都不在乎,姜如初便只能拿出自己方才心下有七八分笃定的猜测,博一博。 刚刚微动的树干彻底静止,旁边的白虎蓄势的动作彻底收起,忍不住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吼声。 “吼......” “大魁,安静。”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安抚声。 姜如初刚刚擦肩而过的这头白虎,便彻底安静下来,她方才一直提着的那颗心,终于在此刻彻底放下。 早上这少年自报家门的声音犹在耳边: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袁氏次子,袁非月的亲弟弟,袁非达是也。 论西疆小将军的名头,他这位西疆枪王名气可比他姐姐袁非月这个空头将军的名气大多了,可他却非在自报家门的时候。 强调自己是袁非月的弟弟,仿佛什么少年将军西疆枪王的名头,都比不上袁非月弟弟这个称呼,更让他觉得骄傲自豪。 袁小将军最在意的,果然只有他的姐姐,袁非月。 姜如初回过头,缓缓抬眼。 看向树干上,对上那双已经收起所有笑意的平静双眼。 “是早上那个傻子啊.......” 第363章一个老女人 姜如初抬眼,对上树干上那少年的视线。 “是早上那个傻子啊.......” 听到这一句,她下意识顿了顿,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前方这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幕。 对面紧张又害怕的盯着这个方向的监生们,眼看着她身旁的那头白虎重新趴了回去,都是纷纷目瞪口呆。 想象中血渍呼啦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那头白虎像是真的只是做做样子,好像那姜如初说了什么,那畜生便真的乖顺的趴了回去....... 监生们既惊讶又疑惑,但离得有些距离,大家根本就听不清这边的姜如初与那白虎说了什么。 “那畜生方才明明是冲着咬人来的,那个姜如初这么厉害,还会兽语呢......” “.......就算会兽语也要那畜生东西肯听她的啊,方才是一个师兄,难道那畜生还挑人,专咬男子不成?” “她都能行,不然你们中谁胆子大的话,再走过去试试?”有人大胆的建议道。 顿时引来一阵强烈反驳声: “你们要去自己去啊,万一那畜生方才只是心情好,胆子再大,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就是,也就那姜如初为了出风头,连命都敢豁出去......”有人酸言酸语说道。 想象中的一幕没有出现,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方才袖手旁观的嘴脸,只看到人家好像出了一把风头,心下又忍不住艳羡起来。 旁边顿时有人不满的嘀咕道:“咱们这里这么多人都等着,就她要逞英雄,就显得她厉害了.......” 人群后突然响起一道带着嘲讽的女声: “若真是走过去就能出这个风头,这么大好的逞英雄的机会,你们这些废物怎么不敢过去呢?” 前方带着酸气议论的几个人,连带着周围所有人顿时齐刷刷回头,看清楚来人后,大家脸上的羞愤顿时一滞。 “又是九方氏那条耀武扬威的狗.......” 但这一句磨着牙的不屑之言,只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低到几不可闻。 只见向平独身而来,步履从容不急不缓,明明她就一个人,迎面而来时却莫名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她缓缓走近,带着冷意的目光睥睨周围一圈,视线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默契的避开,沉默下去。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此时已经鸦雀无声。 “你们瞧,那姜如初似乎在同那袁家小郎君说什么,应该是在劝诫他吧.......”突然有人提高声调说道。 众人闻声顿时回头看向前方,脸上神情一顿。 姜如初在文辩上,豁出去命来救那丁解元一事,国子监内现今几乎无人不知,连如此大好的扬名机会都能放弃的人,众人扪心自问。 连辩三位解元,若还能辩死一个,就差这最后一步就能扬名文坛,青史留名....... 换作自己,他们真的会一点都不心动,真的会拼尽全力的去救吗? 此时不论是追捧姜如初的还是讨厌嫉妒她的,就连方才带着酸气的几人,此时看到前方的那一幕时,人群中奇异的没有任何反驳之声。 “那西疆来的小霸王,希望她能劝得动吧........” “虽然她能言善辩,但那可是个不通文墨的野蛮人,这秀才遇上兵,有理还能说不清呢。” 众人几乎都是下意识的不做他想,认为姜如初一定是在劝诫那位袁小郎君,没有想过她会独善其身。 此时,大家的神情中都不由闪过一丝希望之色。 向平打量着周围人各异的神色中又都十分统一带着的希冀之色,再次看向前方树下的姜如初时。 她带着冷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夹杂着嘲讽的笑意。 这时的大槐树下,一人抬头,一人低头,树上树下二人四目相对。 挂在姜如初手上的薛素香此时终于敢缓缓睁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向周围。 在看到那头白虎就趴在两步远的地方,睁着黑亮的虎眼盯着她时,薛素香身子一僵,一人一虎也是四目相对。 袁非达对上树下这年轻女子平静的双眼,看出她平静之下的强撑,却没有方才嘲讽的闲心。 只是紧紧盯着她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姐姐永远都不能离开盛京?” 姜如初闻言深吸一口气,抬着头淡定开口询问:“你不想当驸马?” 袁非达闻言一顿,随即毫不客气的说道: “小爷刚过十八又生得俊俏,我们西疆不知有多少含羞带怯的少女朝小爷扔过花,听闻那明月公主都二十有六了........” “一个比小爷大这么多岁的老女人,小爷不想当驸马,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这家伙比她还小两岁,姜如初一顿,正想开口,身旁就响起一道疾言厉色的呵斥声: “大胆,你敢侮辱公主殿下!” 你完了小子,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明月公主的忠实拥护者,觉得全天下的男子都配不上她的公主的薛师姐....... 薛素香都顾不得害怕旁边那头白虎,插着腰怒着脸看向树上那个少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斥: “就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殿下身边排着队等青睐的俊俏郎君不知多少,殿下有说要选你当驸马?你也配在这里挑拣?” “殿下才不会喜欢你这种粗鄙无文的野蛮人,你也配对公主殿下评头论足?” 树上袁非达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姜如初方才那句话上面,听到这些怒斥声也恍若未闻一般。 只是淡淡的命令道:“大魁.......” 那头刚趴下的白虎,唰的一下又站起身来,它还未动一步,薛素香的怒斥声便是戛然而止。 姜如初无奈的收回目光,扭头提醒道:“薛师姐,你先走,去大门口等我,我稍后就来。” 薛素香怔了怔,眼神里的意思仿佛在说:咱们都过来了,你不走? 姜如初无奈的眼神往上看了一眼,又看向出门的方向,眼神仿佛在说:不把这糟心玩意儿解决掉,咱们回来的时候怎么办? 薛素香恍然大悟,本想义气的留下来相伴,但看到旁边那头正甩头的白虎时,她到嘴的话就变成了: “师妹你这胆子还挺大,那你赶快些啊.......我,我先去门口等你!” “我尽快吧.......”她笑了笑道。 头顶上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懒散声音:“尽快什么?尽快把小爷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第364章你这么聪明 头顶上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懒散声音:“尽快什么?尽快把小爷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说一说吧,你为什么说我姐姐不能离开盛京。” 这位“小爷”,你也知道你是个大麻烦啊。 姜如初回过头来,没有往上看,只是淡淡的回答道:“就算祭酒大人来了,你如愿以偿能离开盛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树上的少年唰的一下落到地上,一张剑眉星目,还带着稚气的脸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双亮如繁星的双眼,此时带着不满的看向姜如初,轻嗤一句道: “……谁告诉你小爷是想离开盛京了?” 袁非达方才紧拧的眉心倏地松开,神情变得有几分无精打采。 语气懒洋洋道:“小爷的确不想当什么劳什子驸马,可没说过要离开盛京。” 姜如初闻言一愣,这位袁小郎君看来也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幼稚冲动,而且他对自己的姐姐,似乎比她想的更在乎。 她忍不住低声喃喃道: “不离开盛京,所以你只是想被赶出国子监.......” 袁非达扯着嘴角随意笑了笑,不置可否,“小爷的事,就不劳烦这位.......你叫什么来着?总不会真的是叫傻子吧?” 他眉头一挑,顺嘴问起眼前人的名字,好像真叫她傻子的话,似乎…….也不太合适。 留在盛京却不想做驸马,这是袁家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难道袁家还是想保持中立,又或是不想站在皇帝的这一边....... 姜如初微微皱起眉头,没有回答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管是袁氏家族,还是皇帝陛下,对那位飞骑将军的看重都似乎微乎其微,不然凭借袁非月与明月公主的关系,袁氏早就不可能保持中立。 如果袁氏这一次也不想站队,又或者想选择其他人的话,那袁非月的飞骑队和明月公主又紧紧相连,岂不是就相当于,袁家要放弃她? 而且从面前这少年方才的紧张来看,他对这位姐姐的看重程度,甚至在家族之上。 现下看来袁家的态度还真不明朗,感觉似乎真的要放弃袁非月,所以他若想袁非月光明正大离开的话。 就只能自己留下....... 姜如初抬眼看向面前这少年,打量着他带着兴味的视线落在旁边那头白虎上,瞧着模样似乎还在琢磨,要怎么在国子监内折腾....... 袁非达有些烦闷的扫了一眼对面探头探脑的人群,心想今日那位祭酒大人恐怕是不会现身了。 “你不想做驸马,又不想跟陛下对着干,又希望袁非月将军能离开盛京,难道.......你是想顶替你姐姐掌管女飞骑?” 下一瞬,袁非达惊诧的目光瞬间看过来。 “你到底是谁?” 对上姜如初试探的目光,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表情里几番变幻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如初原本只有两三分的猜测,在这一刻,就变成了十分的笃定。 “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原来真的是这样,他想用自己换姐姐返回西疆,比起袁非月,自然是他更受袁氏重视,他以为他的留下,足以换回自己姐姐。 但....... “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换你来做这个飞骑将军,这也是不够的。”姜如初对上这少年怔愣的双眼。 袁非达意外之后,便是沉怒:“怎么,非得让小爷舍身?小爷都愿意留下来了,难道还不够他们放心吗?” “不够。”姜如初平静回答。 下属可不能保证永远忠诚,没有永远都不会变的立场。 袁大将军在西疆有二十万的大军,哪怕是袁家小将军心甘情愿留在盛京,陪公主玩飞骑队过家家的游戏,这也是不足以让陛下放心的。 各方势力,随时都有拉拢他的机会。 光是他成为驸马都还不够,只有将来生下袁氏与素和氏的后代血脉,有了继承大统的可能,将袁氏彻底的绑在皇帝的这条船上,这才足够。 所以他这一番折腾,不过是白费功夫。 姜如初轻叹一声,她只需要到时候在马球赛上,助他过关斩将成为驸马就行。 她耐心劝解道: “别闹了,带着你的大魁安心听学吧,你不做驸马,就算你顶替了你姐姐的位置,也是无济于事。” 说不得到时候负责生下袁氏与素和氏血脉的人,就要变成袁非月.......想到此处,她心下也不禁一顿。 袁氏也不是不能有这种打算,或许,袁氏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但不管袁氏到底如何打算,要站在谁的那一边,袁非月的处境似乎都不太妙,袁非达要为这个姐姐着想的话,就只能顺势做这个驸马。 姜如初疑惑道:“那你莫名其妙去吓乔先生做什么?”乔先生是杨氏的人,杨氏现在也是皇帝这条船上的人,他吓乔先生做什么。 此时袁小将军的脑子都要转晕了。 他只能听明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他不做这个驸马就是天大的不行,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今早吓晕的那个老头到底是谁。 “什么巧先生的......你就告诉小爷,有没有什么办法,才能帮我姐姐离开盛京?我还能不做驸马?” 袁非达烦闷的抓了抓脑门子。 烦闷之下竟将希望放在眼前这个,刚见过两次,甚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子身上。 姜如初闻言一顿,看来他还不知道乔先生是谁,惹到杨氏,都还不知道会给自己姐姐招惹什么麻烦。 “没有!” 见他打消了在国子监胡闹的想法,姜如初扭头就走,只留下嫌弃的一眼。 身后的袁非达脚下迟疑一瞬,立即便拔腿,选择飞快的追上去。 “哎,你等等小爷.......” “你这么聪明,你肯定有......” 第365章不能贪心 “你这么聪明,肯定有......” 这位少年将军脚下一动,旁边的那头白虎也立马起身跟了上去,随着姜如初朝国子监外走去。 眼看着大槐树下,那一人一虎当真跟着姜如初走了,不远处的一堆人,都是惊喜中带着惊讶之色。 “嘿,你别说,姜解元口才果然过人,跟个不讲理的武夫,都能说明白.......” “早上司业大人都没劝动的野蛮人,没想到还能被她说服了,希望那家伙离开国子监就别再回来了!” “这应该不行,据说这家伙,最少要待上三个月呢.......” “天呐.......咱们还活不活了?” 众监生看着那头畜生终于走了,随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响起,大家的脚下也都不由自主跟上。 有松了一口气,更加钦佩的真心夸赞,自然也有感叹中又带上酸味儿的。 “.......那头畜生还真听话的走了,果然不愧是巧舌如簧的姜如初啊。” “人家可是文辩大才,这算什么.......不过没想到连祭酒大人都不管,希望那袁家的就缠着她好了。” “对,只要别来闹腾咱们.......” 正撇着嘴低声交谈的几位师兄,脸上的表情抑扬顿挫的,却不难看出眼神中的艳羡妒恨。 谁说男子就不会背后说人小话,而且因要在人前将自己伪装成君子,这背后小话反倒说得更狠一些。 而且说这些羡慕嫉妒的话时,他们脚下还毫无负担的走在方才那头白虎趴过的地方,完全忘记自己刚才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连我这条耀武扬威的狗都明白的道理。” 正路过的那道冷然的背影,回头瞥来不屑的一眼。 “你们这些自诩为人的东西却连狗都不如,这世道.......本女郎倒觉得,还是做条狗好些。” 向平收回睥睨的眼神,随着声音渐远,身后那几个因羞愤早已憋得满脸通红的太学弟子。 这才敢不屑的嘀咕出声。 “......她刚才难道是在帮那姜如初说话?不是听闻她们从前虽然是一个书院的,来往却并不多么.......” “谁知道,一条寡廉鲜耻的狗,难不成还要讲什么可笑的同门之谊,说出去谁信?” 另一人闻言慌忙捂嘴,“你低声些吧.......” “听闻上个月在国子学门口说她的那几个人,第二天就被家中长辈叫回去挨了家法。” “没过两日就被国子监劝退了!” 这样的威慑,瞬间让几人闭嘴,连带着方才的不屑不满,也都变成了惊惧之色。 而这边,姜如初被那袁家的小郎君缠了好一会儿,非要找她说出个子丑寅卯。 眼看要走到繁华热闹的朱雀街,她停下脚步,皱眉看向那头眯着眼慢慢悠悠跟上的白虎。 以及在它旁边那个死皮赖脸的主人。 “你终于肯等等小爷了.......” 见她停下,袁非达甩着轻快的步子上前,额间挂着的那块玉玦还晃动不止,眼神却不停流连在四处的摊贩上。 似乎这京城别样的热闹,让他很是新奇。 然而一看到他身后的那头白虎,街道上四处的小贩,都是纷纷大惊失色,一脸惊恐的避之不及。 “你愿意给我想办法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姜如初让薛师姐先过去找樊师兄他们,自从文辩相识之后,四门学的同门出来吃饭便总是相约一起。 “你不是国子监的监生吗?”袁非达随口回答道。 她回过头来,有些怪异的打量着面前这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找我给你想办法?” 袁非达闻言回过头来,挑眉奇怪道:“小爷刚才问了好几遍你的名字,是你自己不说的.......” 姜如初默了默,“重点是,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给你想的办法,你能轻易相信?” 面前的少年神情一顿,似乎在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是我的敌人。” 姜如初闻言一顿,皱眉提醒道: “我说什么你就信?我只是一个与你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在盛京,随便相信别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袁非达抱着手歪头看她,懒洋洋笑道:“你以为小爷是傻子啊?我的大魁可是会闻气味识人的。” “你要是对我有恶意,在你靠近的时候,大魁都来不及听命令就已经咬你了......” 袁小郎君笑得桀骜,神情中都是自信。 可别小看他们在西疆长大的人的辨人方式,更何况,一个真要骗他的人,怎么会让他不要相信她呢? 姜如初闻言一怔,看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头白虎一眼,一龇牙就让人胆寒的一头猛兽,此刻乖巧的跟在主人身后,就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可善恶好坏,从来都是没有界限的,凭借一头野兽的直觉,真的就能识别好人和坏人了吗....... 她收回复杂的视线,意有所指的提醒道: “有时候靠近你的人也许没有恶意,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个好人,她可能是别有所图。” 姜如初深知自己不是什么纯粹意义上的好人,若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袁氏子,不是她想要投的那个“诚”的话。 别说他只是在国子监胡闹,他就算是去将皇宫掀翻,去公主面前骂她老女人,这些也和她无关。 她只有一个目的:帮他过关斩将当上驸马,展现自己的能力和忠心,让陛下满意的看到她。 所以姜如初只能说: “你想要你姐姐离开盛京,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努力当上这个驸马,否则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袁小郎君抱着的手缓缓放下,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神情十分认真的确认道: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姜如初认真点头,毫不留情的说道:“没有任何两全其美的办法,人不能太贪心。” 人不能太贪心。 听到最后一句,袁小郎君终于彻底愣住,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喃喃出声道: “太贪心了吗.......” 最后看着那一人一虎垂头丧气的离开,姜如初收回复杂的视线,她也没有说谎。 站在她的立场,她的确没有任何办法。 姜如初正要抬脚离开时,身后再次响起那少年返回的声音:“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怔然回头,对上那少年期待的眸子中,那已经放下所有戒备之后的友善之色。 “你都知道我和大魁的名字,还帮我们想办法了,说一下名字应该不过分吧?” 在这份赤诚的对比之下,姜如初恍然片刻。 第366章不速之客 真正的年关在即,盛京城内各处人潮汹涌,都是采买年货的各路车马奴仆,以及各地府县的行商来此购置货物的。 京都就是各地的风向标,但凡盛京城的时兴物,随便采买一两件回去,就是那些府城以及县城的人追捧至极的上等好货。 而外地的商人只看到盛京城里人的穿戴不同,吃喝不同,却没发现真正不同的,是京都的玩乐方式。 姜如初趁着国子监放几天年假,这次一个人单独出来,终于有空闲慢悠悠的将街头巷尾的店铺都走了个遍。 这才真正的发现,这座盛京城繁华的根源。 京城里相关铺面最多的,除吃喝之外,就是各类说书的茶楼酒肆,和各大书肆书斋,还有歌姬在门口弹唱揽客的乐坊戏院。 街头巷尾耍杂耍的,唱小曲的,就是当街摆台唱戏的也是十分常见,围拢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 一条街上光是卖笔墨纸砚,以及名人字画店铺就能有好几家,更别提还有街头遍地贩卖字画的书生....... 也就是说,盛京人在吃饱喝足之外,更喜欢享受各式精神上的熏陶,更注重发展文化产业。 这里读书的风气,理所当然的比各府县更浓厚。 姜如初正在一处书斋里采买这个月的笔墨,发现这盛京的书斋,也与旁的地方不同,摆在最显眼地方的,竟是各类看个闲趣的杂书。 什么怪志乱谈、民间话本、山野游记之类的,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 她有些好奇的扭头询问道: “老板,会试在即,您怎么不将往年各地考试的选本,还有观风题这些摆到显眼之处,不知晓的,还以为你这里只卖杂书呢.......” 书斋的东家笑呵呵的解释道: “您往后去两步就行,你们贵人肯定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杂书,有些书不入流,但是能入老百姓的眼。” “看书嘛,还是要让人能看得懂才行,真正要参加科举考试的其实在少数,大部分还是咱平民百姓,反正都能识字,看什么书,其实不重要。” 区区一个书斋老板,竟能有如此见地。 说得正是,就算是要看懂这些杂书,也是需要能识字的,看这样“杂书”,又何尝不是一种读书识字的方式。 书斋的角落里,都是正在看杂书的年龄大小不一的孩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互相为对方比划解释。 四书五经这种正经书还是贵重之物,但来这里看些杂书是不收银钱的,只要不损毁弄污,日日都可以来。 盛京城真正的可贵,是在开放又包容的观念。 姜如初笑着点了点头,在里面几层的书架中,找到了关于今年会试的观风题。 观风题的意思,也就是各地的文人大儒,对今年会试的预测的考题,策论诗赋都有,看谁能押得中。 盛京的文人高士众多,姜如初在国子监早已看过好几版观风题,什么朝中哪位大臣出的,京都哪位多年不出手的大儒出的........ 光是国子监传出来各大博士出的观风题,也早都在几处学监内抢疯了,无一不是重金难求。 但想也知道,能流出来的基本上都不可能出自真正的文豪大儒之手,国子监博士真正的观风题,也到不了他们这些普通监生的手上。 姜如初不过是心头莫名有些烦闷,便想瞧瞧这民间的观风题,不过无一例外,都是云里雾里,乱说一通。 刚过午时,天空竟开始飘起雪来。 准确的来说,是雨夹雪,薄薄的雪花还未落到地面上,便已融进雨水里消失不见,这样的天气,才是最冻人的。 姜如初搓着手,带着一堆笔墨纸砚回到府上的时候,刚刚疏散几分的好心情,便顿时一扫而空。 因为姜府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刚一进门,姜如初就发现了花厅外堆到满得溢出来的礼品,顺着看进去,就对上两个不速之客的视线。 之前去过凤台县姜氏的那位赵管家,还有那位她刚来盛京就翻墙进来想放蛇咬她的赵小郎君,赵荣祖。 此时那位第二次“大驾光临”的赵小郎君,正瞪着双眼,坐在花厅里气鼓鼓的看着她。 赵管家远远的刚瞧见姜如初进门,就赶忙站起身来,笑意盈盈的想要迎上来。 但却被守在花厅门口两旁的阿大和阿二,齐齐毫不留情的伸手拦住,阿大板着脸字正腔圆的说道: “我家女郎还未发话,不能在府上胡乱走动!” 赵管家热情的表情稍稍一收,皱眉左右看了一眼,“都说了,老夫是赵府来的,与旁人不同.......” 阿大居面无表情瞥了这中年男人一眼,轻哼一声,没有说话,手上阻拦的动作也并未收回。 他的视线在那气鼓鼓生闷气的赵家小郎君身上飞快的一扫,别以为他没认出来,这就是之前半夜潜入府上放蛇的那个小贼....... 赵家的确不同旁人,要尤其防范! 若不是今日瞧着他们提着一大堆礼品而来,瞧着上门不像是来找事的,阿大才不会如此好声好气。 他板着脸再次重复道:“不管是谁,主家未发话,你们就不能出这花厅一步!” 姜如初收回目光,看向急匆匆而来的桂花。 “女郎,他们声势不小,赶也赶不走,我怕他们一直站在门口惹些闲言碎语,就让他们进花厅来了.......” 桂花凑过来低声解释道。 “他们来干嘛?”姜如初皱眉询问。 “好像说是赵氏想请女郎你过去过年节,上次他们不是给咱们下了帖子,女郎你扔掉的那个......” 姜如初顿时想起那张用草书写的年节请帖,对于这个敷衍又潦草的邀请,她早就忘在九霄云外。 她的视线再次回到花厅的方向。 皱了皱眉:“让他们走,把带来的东西也都拿走。” 第367章认祖归宗 “让他们走,把带来的东西也都拿走。” 听到姜如初皱眉的话,桂花顿了顿。 迟疑道:“女郎,可是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走,说什么一家团圆,奉家主的命令,一定要请你上门团年。” 听到这个一家团圆的话,姜如初刚要抬起的脚倏地一顿,眉头不可思议的一抬。 “怪哉,就算要一家团圆,我也该是回凤台团年,跟他们赵氏要什么好团圆的.......” 赵家这位家主不会以为,只要她是他的种生出来的,哪怕十几年不曾理会,偶然想起来时,只需要招招手,她就得赶紧巴巴的过去相见吗? “不用管他们,既然不肯走,他们要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走的时候记得把东西一起丢出去就行。” 姜如初再没看过花厅那方向一眼,抬脚往里走时搓着手说道:“这天儿要冷死了,快给我烧盆炭火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漠然提醒道:“花厅的炭火记得撤下,这么冷的天,咱家也不富裕,炭火什么的还是能省就省一些吧。” 桂花眉眼一得,低声道:“不必女郎嘱咐,厅里我本也没燃炭火,干坐着冷得受不住的,本料想他们熬不住几时肯定就要走.......” 她以为那赵家的人最多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还以为肯定不会碍女郎的眼,没想到那些人还真能扛,竟生生的等到女郎回来的这个时辰! 姜如初点了点头,看向桂花:“你做得好,上次我就说了要如何处置随你的主意,阿大他们也做得不错......” “这些日子他们看家护院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过年多发些赏钱,晚上给大家炖羊肉,也暖暖身子吧。” 桂花得到想要的表扬,顿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咱们的月钱都是外头没有的,府中上下尽心尽力都是应该的,女郎仁厚,我这就去告诉阿大阿二他们,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去吧......” 听到门口就几个护卫高兴晚上要吃羊肉汤锅,赵小郎君那本来就气鼓鼓的脸,顿时就快要被气炸了。 “这冷得要死的天,连这府上的奴才都要去吃羊肉暖身子了,咱们还干坐在这里做甚?” 赵管家眼看着姜如初的身影头也不回的走远,忙跟姜府这几个不理人的护卫确认道:“你们有没有告诉解元娘子,今日可是家主发话.......” 阿大和阿二几人刚收到女郎的“嘉赏”,正骄傲满满的挺起胸膛,更加的不愿理会赵家的这几个人了。 方才还肯板着脸说几句,现下直接一句话都不回。 赵管家说理又说不通,让再去通报这几个护卫也像是聋了一样,想要强行过去吧,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他也知道行不通。 赵荣祖瞪着那边的管家,满脸不高兴的嘟囔道:“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本郎君都快要被冻死了!” “唉......” 听到身后的小郎君烦躁不安的声音,赵管家无奈的回头:“小郎君,你忘了家主为何这次要你一起来么......” “不就是上次的请帖我没有好好写么?父亲让我来,我这不也乖乖的来了,还要怎么样!” 赵荣祖气急败坏的喊道,一想起早上父亲冷漠的命令他的模样,他心下就是既害怕又委屈。 这花厅空空荡荡的,布置也寒酸,这椅子上竟连一个软垫子也没有,厅里没地龙就算了,连个炭火盆也没有! 赵荣祖感觉自己,气得连屁股都开始发疼了。 赵管家搓着手跺着脚走回来,无奈哎呀一声。 连说话都在冒白气儿:“那小郎君怎么忘了,最初家主让你亲自写请帖的目的,不就是你当初放蛇咬她......” 再次提起姜如初这个让赵氏上下沉默的存在。 这位管家这次的态度明显比去凤台县那次,要亲切温和许多,因为今日他仔细打量过,瞧着家主那态度不像是要收养女的样子....... 他有个直觉,这姜氏女早晚应该都是要认祖归宗的。 赵管家苦口婆心,低声劝道:“始终都是一家人......小郎君你失礼在先,还是应该上去致个歉。” “还要本郎君上去给她致歉?!” 赵荣祖惊得一下从太师椅上跳起来,不可思议的确认道:“你要我这个赵氏嫡次子,去给她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致歉,你脑子坏掉了吧?” 花厅内的动静,引得门口的阿大不满的往里看了一眼,但里面的人具体说什么他却听不清,只隐约听得什么见不得光的字眼。 赵管家闻言赶忙上前,想要捂嘴又不敢下手,赶忙慌乱的低声嘱咐道:“小郎君,可别喊哎.......” “这毕竟是咱赵氏的家丑,你要喊得人尽皆知,家主要知道,肯定要家法伺候的,可把嘴管紧一些!” 赵荣祖一听家法伺候,嘴巴顿时一紧。 眼里的委屈却逐渐的蔓延上来,撇着嘴小声嘟囔道:“都要过年节了,母亲为什么还不从道观回来.......” 母亲你要是再不回来,你的儿子都要被人欺负死了,父亲的心眼子,都要全偏到外人这里了! 赵管家哑然一瞬,家主不想主母回来,过年节有什么用,怕是家里天大的事,都惊不到道观那边去的。 随着天色渐暗,眼看着那姜氏女是铁了心的不肯出来相见,她拒绝不肯团年的意思也十分明确了。 瞧着椅子上的小郎君都已经冻得说不出来话,赵管家终于忍不住拧着眉头,放弃了。 “小郎君,咱们回吧.......” 估摸着这姜氏女还在拿乔,大概是想等着家主亲自出面,看来就算要认祖归宗,还有得折腾呢。 听闻那赵家的人终于灰心丧气的离开,姜如初提着手中的毛笔沾了沾墨,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们可真能扛,女郎你是没瞧见,那些赵家的人冻得一脸青紫色,竟还挨到这个时候才走.......” 书案的前方,桂花打量着自家女郎的神色,见她没有任何感兴趣的模样,话头顿时一转。 “女郎,方才我让府上的人出去买了两头活羊回来,打算今日杀一头来吃羊肉汤,留一头养着.......” “咱们年节吃烤全羊,女郎,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姜如初闻言这才抬头,淡淡笑道:“你安排就好。” 桂花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皎月的声音: “启禀女郎,府门口有个年轻郎君求见,他自称姓霍,还带着一个随从.......” 第368章霍郎君求见 “启禀女郎,府门口有个年轻郎君求见,他自称姓霍,还带着一个随从.......” 姜如初手上的毛笔顿住,刚吸满墨汁的笔尖,一滴漆黑的浓墨无声的滴落,险些侵染她刚写好的家书。 桂花疑惑回头,扬声询问道:“可有问清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门外的皎月有条不紊的问答道: “他自称是女郎的同乡,好像是带了什么很紧要的东西,说一定得亲手交到咱家女郎的手上才行。” 桂花闻言顿了顿,立刻便想到凤台霍氏,随即朗声道:“知道了,先迎去花厅,女郎随后就.......” “不必,我直接去门口。” 姜如初已经放下毛笔,倏地一下从书案前站起来,桂花见状一愣,忙上前给她将大氅披上,“还下着细雪呢,女郎你仔细着身子。” “嗯......你去盯着杀羊,不必跟来。” 桂花闻言一顿,还是点头应是:“好。” 见女郎走远,门口的皎月脸上微红的凑过来。好奇的询问道:“桂花姐姐,前来拜访的这位郎君和咱家女郎是什么关系啊......” 桂花一脸莫名:“你方才不是说他自称同乡,那不就是我们凤台县的老乡,可能是家里托他捎什......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注意到皎月脸上的两团红晕,桂花拧着眉头,奇怪道:“怎么了,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 皎月神神秘秘的凑过来,悄声惊叹道:“姐姐不知道,门口来的那个郎君长得有多俊俏,不是一般的俊......就像是天上来的,不用吃饭的那种.......” 桂花闻言一愣,脑海中瞬间浮现一个人影,补上一句:“......是不食人间烟火吧。”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此时姜如初拢上厚厚的大氅,刚走到院子里,远远的就瞧见府门口那站在风雪中的主仆二人。 前方那郎君侧着头,似乎正注视着外头飘的细雪,瞧不清眉眼的侧脸只剩下一条熟悉的下颌线,还有因扭头漏出些许脖颈的肌肤,白皙光洁。 姜如初心下的猜测,瞬间得到证实。 听到里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门口那人身子一动,侧脸缓缓转到这个方向,正是那双淡漠的俊眼。 霍衍舟身穿一身竹青色纱金宽袍行衣,垂在肩上那乌黑的长发间是同色发带,静静在站这风雪里,似乎比这天还要冷上几分。 “竟是贵客登门,寒舍蓬荜生辉。” 姜如初还未走近,双手就是一拱,客套的声音便响起:“不知霍解元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一世,他们只是在院试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乡罢了,二人并无真正的往来,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但两个出自同个地方的解元,好像总是难免被相提并论。 他们像是两个一直没有真正碰头的对手,似乎互相听闻过对方的名讳无数次,又似乎暗自交锋无数次。 然后终于在这盛京这繁华里,真正相会。 对面那郎君清冷到有些薄凉的眼神,落在逐渐靠近的这个身影上,无声的注视着她。 一开口便是没有温度的声音。 “姜解元,不请在下进去坐下再说吗?” ———— 赵小郎君今日可冻坏了,脸儿红红,鼻头也是红红,垂头丧气的回到赵府门口的时候,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那姜如初敢如此扫我赵氏的脸,等以后她要来咱们府上,咱们也不给她火盆烤,不给她饭吃.......” 他愤愤不平,嘀嘀咕咕的赌咒道。 赵管家正指挥下人,清点那些原封不动带回来的礼品,闻言无奈回头:“郎君你还是先想想眼前吧。” “眼前怎么了?难道那姜如初不肯来团年,父亲还要把他的亲儿子逼死不成?!” 赵荣祖一听就炸了,满心的委屈。 “反正那姜府本郎君是死也不会再去了,父亲要是再不讲理,我就只有去找母亲评理去。” 说到这里,赵荣祖眼睛一亮:“对啊,我还不如去道观陪母亲过节算了,我明天就去!” 赵管家闻言回头一惊,连忙安抚道:“小郎君可别冲动,小心惹怒家主,若惊扰主母,家中且还有得闹呢!” 想到父亲发怒的样子,赵荣祖兴奋的神情顿时一焉。 委委屈屈嘟囔道:“本来这家中也容不下她的儿子,母亲真要闹一闹才好呢!” 赵管家一边安抚着他进府,一边低声道:“小郎君最好祈祷主母别闹才好,不然咱这年节啊,别想过得安生了.......” 不想一语成谶,怕什么就偏来什么。 刚一进门,赵管家就看到了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还有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妇人。 赵家主母,萧芳容,她出自萧氏,能生出这么一双容貌出众的儿子,她自然也是一个美人,但她长相英气,双眉如墨,一身气势尤其逼人。 本还垂头丧气的赵荣祖,在看清院中央站着的正是自己母亲后,脸上的丧气顿时换成惊喜之色。 “母亲,你终于回来了!” 门口那小小少年瞬间像是活过来了,顿时像那飞燕一般,迈开腿就兴奋的朝母亲的方向跑去。 “母亲,你不知道父亲有多过分!” 赵荣祖一边跑一边哭喊:“母亲啊,你要是再不回来,你的儿子都要被人........” “站住。”一道暗藏着暴风雨的声音响起。 赵荣祖哭喊的声音戛然而止,脚下倏地一顿,一脸茫然又无措的看向自己母亲。 已经近在咫尺的萧芳容强忍着怒气,面无表情的从身后掏出一根大棒来,磨着牙道: “我的好儿子,快过来......” 赵荣祖本能的退后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他最近也没上房揭瓦,招惹谁啊……. 萧芳容挤出一丝微笑。 “.......快过来。” 第369章见谅 “姜解元,不请在下进去坐下再说吗?” 霍衍舟静静的站在门口,十分随意的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刚刚走近的某人微微一顿。 姜如初有片刻的怔愣,这样随意的语气,让她都有瞬间怀疑自己的记性,这一世他们是能这样说话的关系吗? 站在他身旁的随从也不由一头雾水的看了自家郎君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却没有敢开口询问。 奇怪,自家的马车还在路口等着呢,郎君方才不是还说送了东西就走,怎的突然又想进去坐坐....... 走到近前的姜如初只不过怔愣那么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语气委婉的拒绝道: “请霍解元见谅,府上都是女眷,邀你一个年轻郎君单独入内,恐有不便。” 大冷的雨雪天,这样冷漠的借口,合理却不合情,更何况青天白日的,难道他们府上从不招待男客不成。 旁边的随从瞅了一眼自家郎君沉默不语的神情,当即开口不满的抱怨道:“解元娘子未免太过不通人情。” “这大冷的天,来者是客,更何况我家郎君可是特地来送要紧物的,竟连热茶也不请人进去喝一口......” “住口,姜府门前,不得无礼。” 身旁之人忽然开口,制止了随从不满的抱怨,随即淡淡说道:“解元娘子府上,门庭森严些,倒也能理解。” 姜如初全程神色未变,闻言也并未反驳,只是淡淡的微笑着说道:“......多谢见谅。” 听到了两次“要紧”,她开口询问道:“不知这样的天儿,到底是什么要紧物,要劳烦霍解元亲自跑一趟?” 霍衍舟表情淡淡的注视着她,没有多言,抬手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什么东西,无声的递到她的面前。 姜如初低头,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比纸还要白皙细腻许多的手指,正拿着的是一册书卷,用细麻绳拴得紧紧的。 “这是什么?”她没有贸然接过。 霍衍舟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神情疏冷的说道: “我七叔祖从凤台县寄来的,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你的手上,东西我送到了,收不收在你。” 这样疏离淡漠的语气,仿佛方才说想要进去坐坐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七叔祖?姜如初瞬间反应过来应该是那位霍氏族老,听闻是霍老特地嘱咐给她的东西,她不由一愣。 就在霍衍舟觉得,面前这个女子也会如方才一般,再次表面客套实则冷漠的拒绝的时候。 她已经干脆的伸手接过。 姜如初解开细麻绳一瞧,神情就忍不住一怔。 里面是各种策论和诗赋的题目,瞧着竟是今年会试的观风题,不用想就知道,定然是出自霍老之手。 她没有客套,当即拱手致谢: “多谢霍老指点,千里迢迢的还惦记着我这个小辈,请霍解元回信时,替在下转达谢意。” 霍衍舟缓缓收回手,那道毫无温度的幽冷视线在某人的身上打了一圈转,随即淡淡的问出心里的疑惑。 “七叔祖与姜解元之间,似乎颇有几分熟稔?在之前的来信中,他老人家也曾有提及你。” 姜如初意外一瞬,微笑中便多了两分真切。 “之前回乡立举人牌坊,与霍老曾交谈过几句,他老人家还惦念着我这个晚辈,深感荣幸。” 霍氏族老出山,为姜氏女解元立举人牌坊之事,远在盛京的霍衍舟也早便知晓,当时他只是沉默了一瞬。 而现下,他却眉心微微一动,淡淡道:“是么.......” 霍衍舟方才的话其实有所收敛,并非是曾有提及,而是几乎是最近几次家中来信,霍老都总是莫名其妙要夸赞这位姜解元一通。 诸如这个孩子周正纯直,胸有丘壑,什么远在盛京,同乡之间要互相扶持,让他多多照拂来往之类的。 霍衍舟起初本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家中这位长辈是起了爱才之心,但次数多了,便难免生疑。 而年节在即,七叔公托人送来的年货但凡他这个霍氏子有的,竟也专门给这姜如初备了相同的一份,在他的印象中,霍氏与姜氏虽无仇怨,但也并未亲近到这个地步。 不过这些杂事,其实他都并不关心。 直到前两日,霍衍舟收到这一式两份的会试观风题,看到七叔祖在信中的再三嘱咐强调,彻底察觉到霍氏对她的重视和关心,他终于忍不住心底的困惑。 这才冒着风雪,登门拜访。 东西送到,对面的人一言不发,但淡淡的微笑中,却尽是送客之意,霍衍舟收回视线。 十分合人心意的拱手道:“姜解元,告辞。” 姜如初闻言立马抬手,微笑道:“霍解元,天冷地滑,慢走不送。” 尽管她的话疏离又客套,听不出任何不满的意思,但语气里的迫不及待还是不难让人察觉。 也终于彻底验证霍衍舟心中的猜想。 ———— 赵府里,正响起震天的哭喊声。 “啊.......母亲,别打了.......啊!”赵荣祖一边哭喊讨饶,一边捂着屁股满院子的跑。 而他身后的萧芳容,拿着一根手腕粗的大木棍,正挥舞得虎虎生风,一边追赶。 一边声如洪钟的呵斥: “给我站住!赵荣祖,你要是站住,今日我下手还轻些,再给我跑.......站住!” 院子里,乌泱泱的一帮丫鬟婆子,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站在中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母子追赶的荒唐一幕。 赵管家无奈又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赵家这样的荒唐,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骗人......啊.......”还没抓住呢,都快要打死他了,要是真被抓住了,还不得往死里打。 屁股上又挨了好几记,赵荣祖忍不住哭喊道:“啊......别打了母亲,您倒是告诉我,儿子哪里做错了啊.......我不能白挨打。” “父亲不疼我就算了,难道你也不要儿子了吗!” 不知是哪一句话戳中了萧芳容,她脚下倏地一停,就这么喘着气,神情失望的站在原地。 看着对面不远处也跟着停下,捂着屁股,憋着一泡眼泪一脸防备的盯着她看的小儿子。 她忍不住喃喃道:“我萧芳容怎么,会生出这么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萧芳容收起木棍,终于面无表情的开口: “好,母亲问你,那姜氏女来盛京的第一日,你都做了什么好事?而且都过了这么久了.......” “怎么,都不来知会我这个母亲一声?” 第370章她对我有敌意 “.......她对我有敌意。” 一直到走出姜府门口老远,远远的看到那辆满载年货的马车时,一路沉默的霍衍舟,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身旁还在埋怨那位女解元不懂待客之道的随从,忽然听到自家郎君这么一句话,先是茫然一愣。 然后呆呆道:“郎君说的是姜解元啊?没有吧........” 虽然这姜解元待客之道上差些礼数,但为人瞧着也是温和的,方才还笑了呢,哪里来的敌意。 霍衍舟回头淡淡的瞥他一眼。 随从赶忙收起茫然,赶紧拧眉努力回忆,这才感觉这姜解元的态度确实冷漠一些,不像是一般的人情淡漠。 “也许跟郎君你一样,将你视为强劲对手吧.......郎君你前两日不也说过,今年的会试中,这姜女郎算得上是一个对手么.......” 今年进京赴试的举人听闻有七八百个,而朝廷要取的及第进士仅仅三十个,真可谓是过一关,斩数百将呢! 麻衣尽举一双手,桂树只生三十枝,但凡今年要下场的举子,最近互相瞧见对方,那眼神都是冒着狠光的,像是要吃了对方一样....... 他家郎君的志向可不是仅仅是上榜,所以上一次会试才没有下场,蓄着劲儿等到今年,早被许多读书人暗中视为最强劲的对手。 霍衍舟抬脚往马车的方向走去,眉头却是微微的拧着,他无声的摇了摇头。 语气淡淡却十分笃定道: “不一样.......” 与视为对手的那种敌意不同,这位姜解元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较劲的意思,而是真正的,带着厌恶的敌意。 霍衍舟方才突然开口想要进门一坐,不过是在看到迎面而来的那女子眼中莫名的谨慎,突发奇想的一句试探。 他莫名有种预感,因此在姜如初第一瞬间眼底里闪过的那一丝厌恶时,也被心细如发的他察觉到。 霍衍舟自问,从未得罪过她。 他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二人同是出身凤台县的读书人,就算做不成惺惺相惜、互相照拂的同乡,也绝对没有任何敌对的理由。 按理说,她是连中四元的最终赢家,而被中间抢走一元的他,才应该对她抱有更大的敌意才对。 霍衍舟突然询问道:“母亲上一次写信来是多久?” 紧随他身后的随从使劲的抠了抠脑袋,一脸纠结也没有感觉出这敌意还能分什么不一样的。 “两个月前,郎君你还一直没抽空回信呢.......”他想了想,赶忙提醒道。 霍衍舟一脚踩上马凳,“嗯”了一声。 是时候该给母亲回信了。 正准备也上马车的随从,纠结的看向马车上后面堆着满满的年货,试探的询问道:“那这些年礼怎么办,叔祖老爷不是再三嘱咐要送到姜府的.......” 费劲吧啦一路运来的,瞧着郎君似乎也不打算送了,可这些年礼家中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份,再拉回去好像也没有必要。 正要上马车的霍衍舟闻言一顿,眉心微微一动。 好一会儿,这才吩咐道:“都卸下来,扔了。” ———— “怎么,都不来知会我这个母亲一声?” 萧芳容更气的,是那姜氏女都来了盛京快两月,这赵氏满府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来知会她这个赵氏主母半句。 甚至包括她的两儿子,都随了他们那个寡情的爹,全把她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方才还是战战兢兢,此刻在听闻“姜氏女”这三个字后,早已是噤若寒蝉。 赵管家心道不妙,果然是为那个姜氏女的事,脚下忍不住一抬,已经开始有些迟疑要不要去找家主了。 对面的赵荣祖茫然又委屈: “儿子只不过替母亲觉得憋屈,想教训教训那个私生女罢了,因为她,母亲都被气得在道观不回来了.........” 萧芳容又心酸又生气:“替我憋屈?” “我就问你,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莫名其妙去招惹她做什么?你简直把我萧氏的脸都丢光了!” 她想要再次提起手中的大棒,却莫名感觉无力,“我的憋屈,本与那姜氏母女无关,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对面的赵荣祖的确不懂,神情里尽是茫然,什么与姜氏母女无关,要是无关的话,父亲母亲一直吵的是什么。 萧芳容怔怔的看了手中的木棍一眼,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只有她在管教,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为什么还是这样……. “于长于幼,于嫡于庶,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提什么教训不教训的,我萧氏一族明明也是世代人才辈出,你可是我萧氏血脉啊…….” 她恨恨咬牙道:“我萧芳容的儿子…….竟主动上门跟一个私生女过不去,是对你自己的折辱,也是对你母亲我的羞辱!” 旁边的赵管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劝道:“夫人,您既知身份尊贵,又何必闹腾让下人看笑话呢........” 萧芳容顿时扭头,恶狠狠道:“他赵怀德敢做这等负心薄幸的恶心事,我还不能闹?怎么我就得忍气吞声?” 她抬起眼,面无表情的扫过满院子噤若寒蝉的奴仆,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要将这赵家的人都用眼神杀死。 “一个个的,都帮着那个薄情寡义的瞒着我是吧........” 萧芳容忽的看向书房的方向,扬声怒骂道:“怎么,赵怀德这是怕知会了我这个毒妇,我会去害他的亲女儿是吗?” “他赵家的种,终于有个出息的了是吧?” “以为我萧芳容这么不能容人呢?区区一个庶女接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高兴,把那位姜夫人一起接回来都行,我给她腾位置也行!” “可你们赵氏啊,又不敢.......” 身后的府门口,响起一道带着沉怒的声音:“又是在闹什么.......” 第371章闹什么 “又是在闹什么......”一道带着沉怒的声音响起。 院子里的吵闹声瞬间凝滞,赵管家以及中间那群噤若寒蝉的丫鬟婆子,立即齐刷刷的扭头看去。 正被吓得不敢动的赵荣祖也瞬间抬头,待看到府门口站着的正是惊怒的父亲和呆愣的兄长时,顿时像看到救星一般。 “父亲.......” 但他只是嗫嚅一句,巴巴的望着那个方向。 正在发疯的萧芳容却一直没有回头,在听到那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只是悄无声息的一震,沉默下去。 此时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只剩身后一行人走进来的脚步声,以及下人们终于放开的呼吸声。 这时她抬眼一扫,看到自己小儿子脸上畏惧又孺慕的神色,注意到周围的下人都是一副看到救星的模样....... 跟刚才看她像是看疯子一样的那个眼神,完全不同。 萧芳容的理智终于回来几分,她缓缓转身,眼神里的凶狠早已消失,看向门口那人时只剩麻木和冰冷。 刚刚跟随父亲一路听训回来的赵光祖,以为今日总算熬过去了,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自己母亲竟回来了,但他却没有任何欢喜的感觉....... 正一步步走近的赵怀德眉心微微拧着,刚刚走到院子中央,不满的目光便随意的在周围奴仆的身上一转。 旁边的赵管家立马站出来,十分熟稔的扬声吩咐道: “都下去吧,今日之事,若赵府之外听见半分风声,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发卖!” “是.......” 战战兢兢半晌的奴仆们,终于如蒙大赦般,纷纷做鸟兽散去,整个院子里瞬间就只剩下几个自己人。 赵怀德依旧没有看那个正发疯的赵夫人一眼,只是皱眉看向那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幼子,“杵着做什么......” “还不回房去换身干净衣裳,成何体统?” 然后对身后的长子淡漠的吩咐道:“没看你母亲又发病了?还不扶她回去休息。” 一直沉默着正死死盯着他的萧芳容听到这一句话,顿时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顿时挑眉怒道: “我发病?” “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们赵氏上下有病?我让你把你的私生女还有你的姜夫人接回来,就是我有病!?” 旁边她的两个儿子对这一幕似乎都习惯了,闻言眼神里只有对自己母亲的哀求:别说了,母亲,别再说了...... 赵怀德冷漠的眼神终于从她的身上扫过,不耐又漠然的脱口而出道:“.......又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萧芳容嘲讽一笑,眼神凶狠的质问道:“怎么,又不敢得罪我们萧氏是吧?” 她这一开口,又是阴阳怪气的一通撒泼。 “可你赵怀德这歹竹好不容易出了根好笋,你就舍得就这么流落在外?不把我萧芳容休了,把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扔出去......” “再把你的姜夫人迎进来,添上族谱去,你的解元女儿永远都只能是个庶女,是个野种,你舍得?!” 赵怀德早已撇开冷漠的视线,一言不发。 他抬脚就往里走,眉心微微的蹙着,似乎不想再多看这个泼妇一眼,只对萧芳容留下一句仿佛诅咒般的话: “你永远都是赵家的主母。” 萧芳容歇斯底里的一顿撒泼,就只换来这么一句,听着只让人觉得可笑和绝望的一句话。 她瞬间冷笑出声:“你不过是舍不得我们萧氏,你以为我萧芳容会感激你呢?有本事你就休了我,谁稀罕做这个赵氏主母谁来做.......” 然而那个冷漠离去的背影已经彻底远去,萧芳容只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下顿时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永远都是......好动听的一句话啊。 身后的赵光祖见父亲走了,赶忙上前一步。 小心翼翼的劝解道:“母亲,你快别说了,若传扬出去,对儿子们都不好......马上就要选驸马了.......” 听到儿子这期盼的语气,萧芳容缓缓抬起复杂又震惊的眼神,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带着绝望。 轻声确认道:“那明月公主大你十几岁,你要去选驸马?你应当是在同母亲开玩笑吧.......” 赵光祖神情认真,立马反驳道: “哪有十几岁!公主殿下不过就大儿子十岁又九个月罢了,殿下金尊玉贵,要是儿子真能入选,您可就是公主的......” 从前这个儿子就喜欢围着长公主打转,但萧芳容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盲目追随,突然听闻自己才十五岁的儿子要去选驸马,她表情都是呆滞的。 “连父亲方才都默许了呢.......” 听到最后一句,萧芳容只觉得脑子一懵,对他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神情只剩一片恍惚。 她喃喃出声:“难怪你父亲,非要请那个姜氏女来团年.......” 小小的赵荣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母亲,正无措的站在原地不肯走,见母亲一脸绝望,他忙出声安慰道: “母亲别担心!那姜如初不肯来,她不会来咱们家过年节的,您放心.......” 萧芳容闻言神情一震,顿时扭头看来,果然逐渐绽放出一个笑容,却是一个嘲讽至极的癫狂笑容。 “好笑,哈哈,实在是好笑啊......” 自己母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顿时让本要欢喜上前的赵荣祖,更加的茫然无措起来。 “都是报应,赵怀德的报应来了哈哈.......” 两个儿子不成器,成器的又不肯认他!两头都想要,最后两头都没有,真是报应啊..... 可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她的...... 萧芳容笑容倏地一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从小儿子的身上转到大儿子的身上,咬牙切齿中又带着悲戚。 这样的两个孩子,竟也是她萧氏血脉。 而那姜氏不过是个乡野的小门小户,这么卑贱的破落门户,竟能生出那样的......那样出色的女儿...... 未及二十岁的女解元,短短两月才名传遍整个盛京,无人不知,就连远在道观的她都有所耳闻,这才忙不迭的赶了回来。 可是,又有什么用...... “这一次父亲难得支持儿子......所以母亲你就别闹了,别管那姜氏母女的事,眼下还是儿子选驸马的事更要紧。” 赵光祖认真的嘱咐自己母亲,抬头看向对面的弟弟。 语气警告的说道:“还有你二弟,你近些日子可安分些,别再招猫逗狗的,小心坏了你兄长我的正事。” “父亲还夸儿子,总算有正事可做.......”少年的神色中带着终于得到认可的满足,语气里也是骄傲与自豪。 萧芳容怔怔的抬眼,喃喃道:“你以为你父亲是在支持你么......” 第372章记不清了 凛冽的寒风呼呼的吹,姜如初一早起来才发现昨夜里竟下了一场大雪,一眼望过去,院子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都能没过脚脖子。 明年就是年节,今日姜府又杀了一只羊。 姜如初想到昨日薛师姐送来的半拉猪头,便让桂花包好两只羊腿,一个人提溜着,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打算送到薛师姐府上。 薛家坐落在东街尽头的一条窄巷子里,得穿过两条闹街拐好几次街角,可以说得上偏僻,并不算近。 姜如初这两月往薛家去的也不少,所以这条路也算是熟门熟路,不过将出师表背了十来遍左右,她就走到了薛府门口。 薛家院子挺大,但门庭冷清。 看到她大老远的提着两条羊腿上门,可把薛素香高兴坏了,赶忙招呼着兄长薛继平,要留她一起吃晚饭。 “兄长,快别画了,姜师妹来了,你先替我招待着,我得去街上买只鸡,师妹就爱喝我的鸡汤.......” 薛家只余这兄妹二人,家中的生计都是靠薛继平制画,和薛素香种花来维持,这都临近年节,兄妹二人也还在忙活着呢。 不过二人手艺远近闻名,又曾在长公主府上待过。 盛京各处高门买花的买画的,都不会忘记这对兄妹,薛家这院子都是二人挣下,里里外外布置精致,日子也是不愁衣食的。 薛氏兄妹本就性子孤僻,临近年节了,家中也是冷冷清清的,姜如初本想叫两人一起去姜府过年节的,但料想二人定然不习惯,所以才提着羊腿上门来。 薛师姐高高兴兴的出门去了,裹得像个球似的薛继平慢吞吞走出来,打趣道:“也就你愿意给你师姐这个面子,愿意喝她的毒汤。” 姜如初顿时哭笑不得,“薛师兄这样说,等会儿师姐回来,我可要告状的。” 薛师姐的鸡汤其实她谈不上爱喝,但姜如初可是这些年喝她母亲的各种“补汤”练出来的,对比起来,这位师姐的手艺其实还算是不错的了。 尤其是薛师姐盛情难却,只要不是真的有毒,她都能若无其事的喝下去。 薛继平笑了笑,随即招呼姜如初去屋里烤火。 “快进屋来暖和一下吧,这么冷的天,马上就要会试,可得仔细别把你的手指头冻坏了.......” 姜如初这才注意到,这位薛师兄不仅身上裹得像个球似的,手上也都带着厚厚的皮毛手套,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行动都十分的笨拙。 察觉到她的目光,薛继平回头笑着解释道: “我从小怕冷,这双手冬日就要长疮,没办法又要制画,便保护得精细些,让师妹笑话了。” 姜如初一怔道:“是冻疮吧?我小时候也长过,后来我母亲用一种药膏给我抹过,便再没有长过了。” “师兄若需要,我写信问问我母亲,托人去寻一些寄到盛京来,应该会有效果。” 薛继平摇了摇头,笑了笑道:“不必麻烦师妹,我这手每年冬天都这般,什么药膏也用过,不过白费功夫。” 姜如初深知这对兄妹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面上点头,心下却打定主意回去要写信问问母亲。 刚刚走到屋内,她便看到屋子中央的书案上摊开的一幅水墨画,似乎才刚刚画好,墨迹都还未干。 墨色淋漓,意境深远,气势磅礴。 “之前一直听闻师兄擅画山水,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还未走近,姜如初便忍不住夸赞起来。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那书案上还叠着另一幅画,姜如初不过扫了一眼,隐约看到是一幅稚童嬉戏图。 薛继平已然走上前去,手上笨拙的开始收拾起来,笑了笑道:“都是小技,到年关要买画的人少,只是自己在家中画着玩耍罢了。” 收拾那幅稚童嬉戏图的时候,他淡淡笑着解释道:“这是阿香让画的,我们薛家三兄妹小时候,过年节嘛,不是想着一家团圆......” 姜如初有些意外道:“三兄妹?” 薛继平淡淡的“嗯”了一声,“阿香没跟你说过吧,我们薛家其实是三兄妹,从前......我们还有一个阿姐。” 薛家上下只余这对兄妹的事,人尽皆知。 姜如初怔了怔,知道再说下去,就是薛家的伤心事,正想转移话题,便对上薛师兄抬眼看来安抚性笑容。 “对我们来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们连阿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薛继平顿了顿,解释道:“小时候,母亲最爱给我们兄妹三人炖鸡汤喝,阿香其实,就是觉得你有些像.......”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姜如初已然意会。 虽然按国子监的入学先后,她唤他们一声师兄师姐,但实际上,这对兄妹年纪都比她还要小一两岁。 “你们这位姐姐,应当跟我年岁差不多吧.......” 姜如初轻声感慨道,难怪薛师姐一直对她格外亲近,原来里面不单是什么愧疚,还有这样的缘故。 “他们都说我和阿香天赋悟性好,可惜我们身在国子监却不能科举,其实大家不知,我这位长姐,才是真正继承了我们父亲天赋的人......” 姜如初意外道:“天赋比你和薛师姐还要好?” 薛继平点了点头,有些骄傲的笑道:“我长姐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自小便才名远播,深得父亲喜爱。” “她可是我们这一辈的薛氏子弟中,后来唯一可以改从‘继’字辈的女娃,我父亲还曾玩笑说只有长姐真的像他。” “她三岁能诗,五岁能画,六岁那年作的赋还得我父亲翰林院的同僚赞叹,说她将来说不定是个女状元......” 说到此处,薛继平戛然而止。 因为长姐没有将来,那年薛氏满门获罪,抄家的时候他和阿香都还小,她冲上前据理力争....... 薛师兄没再说下去,但姜如初已然什么都明白,她哑然道:“薛师兄,节哀。” 薛继平瞬间笑了起来,“方才不是都说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们连阿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无碍。” 他展开手中的那幅稚童嬉戏图,给姜如初瞧。 画上玩耍的三个孩童,中间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娃脸上,只是一片空白,没有添上五官。 “真的记不清了.......”薛继平轻声道。 第373章再读三年吧 姜如初离开薛府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 薛素香一路将她从家门口送出老远,还给她提了一盅刚刚熬好的鸡汤,嘴里一直不放心的嘟嘟囔囔。 “天色都晚了,你就在我家歇上一晚,正好你我二人说说话,明日一早回去不正好.......” 白日里地上那层积雪早已融尽,此时的街道地面上只剩一层濡湿,入目过去到处都是高高挂起的红灯笼,照得整条巷子都是亮堂堂的。 姜如初摇了摇头,解释道:“明日就是年节,家中事多,只有桂花一人忙话怕她忙不过来......” “再说不过几日后国子监就要开学,到时候在学监内,我们要说多少话都尽可说个够。” 薛素香嘟囔道:“会试在即,到时候师妹你更忙不过来了.......不过还是你读书科举的正事要紧.......” 知晓姜师妹已经知道长姐的事,她对她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她扭头看过来,眼眸微亮。 轻声憧憬道:“要是我阿姐还在的话,肯定跟师妹你一样聪慧超绝,文采斐然.......说不得也是个女秀才,女举人.......” 姜如初心下一软,她认真反驳道: “不,其实师妹我算不上什么聪慧,要是那位薛姐姐还在的话,肯定是比我厉害多了。” 人家三岁能诗,五岁能画...... 又出身薛氏这样门风开放的书香门第,还有一个如此看重她的翰林院做官的父亲,如果不是薛氏陷入科举舞弊案,这样的得天独厚,不知该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女子。 薛素香笑了起来,脚下不停,“师妹你谦虚了真的,如你这般的天赋悟性,其实要是我长姐在,你二人说不得还能谈得来.......” 姜如初从凤台县那样的小地方一路走出来,因此才更加的明白,聪慧的女子很多,只是她们多数半生浑噩,不明白前路,又容易陷入许多虚假的安逸。 而是她自己也只是多活了一世才总算醒悟,足够坚定,偏生运气也足够好,才得以抓住很多的机会....... 姜如初语气感慨道:“我没有什么天赋悟性,只是,比她们运气好一些,遇到的诱惑少一些。” 薛素香一路将她送到巷子口,外面的街道上更加的亮堂,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片过年节的喜气。 她脚下缓缓停住,抬眼认真看来,红彤彤的灯笼烛火映射下,给这位师妹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其实,你最像我阿姐的地方,不是你的天赋悟性,而是师妹你这个人......” 深仁厚泽,内德温纯。 薛素香对父亲和姐姐的模样都已十分的模糊,但从小被教导要行得正坐得端的她,实在不愿相信她的父亲会是受贿舞弊的那种贪官。 可是薛氏连家都被抄了,再说这些实在有些可笑。 姜如初抬眼疑问的看来,薛素香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而又坚定的说道: “反正要是我阿姐还在,肯定就是师妹你这样的。” 送到了巷子口,姜如初便同薛师姐辞别,独自一人转身正要走时,却迎面碰上一个熟人。 向平从阴影中走来,手上提着两个纸包,肩上和裙摆上都是一层濡湿,不知在外头走了多久。 她的脚下仿佛是无声的,看过来的眼神平静而又麻木,仿佛比这寒冷寂静的夜都还要死寂几分。 看着迎面走来的人,姜如初有些意外,惊讶出声道:“向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向平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视线扫过她手上提着的那盅汤,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回家。” “向师姐,你也住在这条巷子?” 姜如初看着她缓缓走近,这才发现她的鬓发上以及眉毛上都浸染着一层湿意,提着纸包的双手包裹得严严实实,那纸包瞧着像是朱雀街的驴肉火烧。 向平那张带着湿气的脸从她的身旁擦肩而过,没有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直直的朝着巷子里一户黑漆漆紧闭的大门走去。 整条巷子里人家几乎都是张灯结彩,就只有这一处门户紧闭,门上既没有贴福也没有挂红灯笼,瞧着半分也不像是过年节的模样。 向平站在门口,看向脚边堆放的一堆礼品,似乎是旁人送来,碰上主人不在家,便只好堆放在此处的。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抬眼时,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脚踢过去,霎时将那堆礼品踢飞翻滚出老远,七零八落。 下一瞬,她回头看来,对上不远处姜如初还未收回的惊讶视线,她扯了扯有些被冻僵的嘴角。 “怎么,我住这条巷子里很奇怪?” 没等她回答,向平又自嘲一笑,自问自答道: “也是,在你们眼里我跟着九方公子,实在不该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应该住在一处高门大院里,穿金戴银,奴仆成群的伺候着.......” “师姐,你知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姜如初皱眉。 她的确很惊讶,但只是因为这条巷子离国子监不算近,离几处闹街也远,对于国子监的监生来说,其实算不上方便。 而且正值年关,盛京如此多的巷子街市,碰巧就在此处遇到这位师姐,让姜如初有几分意外而已。 向平不在意的笑了笑,她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纸包,缓慢的解开手上的皮毛手套,似乎在掏袖子里的钥匙。 沉默一会儿,看向对面那阴影之下曾经的同门师姐。 姜如初试探的询问道:“师姐,明日年节你若是不忙的话,不如来姜府,明日我家烤羊........” 对面那个背影一顿,似乎微微回头看来,但一张脸完全隐匿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只听她语气不明的声音响起: “姜师妹跟我这样臭名昭著的人沾上边,就不怕国子监的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姜如初正想说话,却看到她掏出钥匙的那只肿胀的手,指节上也是长满了冻疮,难怪她的动作笨拙....... 她目光怔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便听到向平轻笑一声,带着嘲讽的话已经响起: “从前在云川我就同姜师妹你说过了,离我这样的人远一些,免得坏了师妹你光风霁月的好名声。” 在黑漆漆的大门要关上的最后一瞬,向平那张精致如画的脸在黑暗中一顿,话头突然一转: “姜师妹,听闻今年会试你也要下场,你才刚刚考过乡试,就如此急功近利,怕是不妥。” “心浮气躁可不像你,还是再读三年吧.......” 姜如初顿时回神,有些莫名的抬眼看来。 但不远处那道大门已然“砰”的一声关上,只留下门口零落满地的礼品,以及一脸怔然的某人。 前些日子礼部会试报名的时候,人山人海。 今年要下场的人才可不少,盛京许多有名的举人都来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霍衍舟、周长济都在其中,包括这位向师姐,也都是今年下场。 向师姐这是.......怕竞争太过激烈,她受到打击? 第374章佛祖保佑 二月初,凤台县。 天色半分暖和的意思也没有,不过在凤台县这样靠近南方的小县城里,树梢已经开始有几分春意。 眼看临近会试,刚过完年节,霍大夫人便火急火燎的前往郊外的兴善寺,替自己儿子祈福。 隐匿在这一处山林间的寺庙,殿宇连绵,画拱承云,白玉栏杆重叠而上,烟雾缭绕,香火竟还十分旺盛。 寺庙门口停满了一辆辆的马车,三月是盛京会试,四月就是凤台县的县试,都是读书人的要紧事,因此这两个月前来祈福的人络绎不绝。 佛殿里,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充满悲悯的俯看着下方这来来往往,各怀心事的信徒。 霍大夫人嘴里嘀嘀咕咕,“佛祖保佑我儿衍舟,这一次一定要心想事成,万事顺遂,青云直上.......” 她举起手中的的签筒,神情十分虔诚的摇了摇,闭上眼睛再次默念所求,随即用力一摇。 待她睁开一眼一瞧,拿起地上掉落的那一支签时,神情便是倏地一变,霍大夫人不敢相信的喃喃道: “怎么会.......肯定是我方才求的太多了,佛祖嫌我这个信徒的心不够诚.......佛祖恕罪,佛祖恕罪.......” 她赶紧连连告罪,随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一个个的来,先问姻缘,再问前程....... 霍夫人再次举起手中的签筒十分虔诚的摇了摇,这一次她问的是这一次自己儿子的姻缘。 再次拿起地上那支签时,她的脸色顿时一喜。 竟是上上签,想到即将到来的选驸马的盛事,霍大夫人心下暗喜,难道他们霍家真的是尚公主的命。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连连感谢佛祖。 随即霍大夫人再次拿起手中的签筒,欢欢喜喜的准备再次问前程,不过这一次再看到地上的那支签时,她的脸色又是一变。 “难道是信徒问得太多?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信徒就再问这么一次,这可是我儿衍舟的大事........” 霍大夫人不死心的再摇了一次,可结果依然让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她不敢相信的摇了一次又一次。 一边不停的自责:“早知就该先问前程的.......” 姻缘什么的都是次要,哪怕就是尚公主,那也比不上她家衍舟此次的会试重要! 但结果就是,霍大夫人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怎么可能....... 难道这次会试,衍舟的结果不妙?就算是拿不到会元,凭她儿子的才学,怎么也能榜上有名,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下下签! 一次两次还能安慰自己是巧合,可是接连数次不是相同的结果,就是一堆乱签,最后不知是因为手抖无力,还是她心乱如麻的缘故。 这位焦急的妇人手中的签筒竟然飞了出去,里面的各种签瞬间洒了一地!顿时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注视过来。 而霍大夫人的脸色,也从难看至极,倏地苍白一片。 “夫人,要不咱们明日再来吧.......” 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的上前,搀扶起地上的主母,连忙低声安抚道:“兴许是咱们今日问得太多次了,佛祖嫌咱们太贪心,咱们明日再来问问。” 另一个侍女也赶紧上前,努力安抚道: “咱们大郎君是个福泽深厚之人,肯定是能万事顺遂的。” 做下人也不容易,眼看着主子要不高兴,她们在一旁也是战战兢兢,只能绞尽脑汁,说些吉利话来安慰。 霍大夫人脸色惨白,晃晃悠悠的在侍女的劝慰下站了起来,闻言忍不住使劲点头。 “对,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不想刚走出佛殿,她就看到门口的解签处,有一位让她十分眼熟的妇人,正在解签。 “夫人不必担心,这是祸福相倚的意思,老夫瞧这柳暗花明,说不得还是虚惊一场,兴许有后福啊.......” 姜莲华看着那老者手中的中签,本来愁云密布的神情,顿时一松,露出一个有些惊喜的表情。 “老先生不是在安慰小妇人吧?”她忍不住确认道。 那解签的老者顿时有些不满的看她一眼,“求签求的乃是神明之意,老夫只是解签,岂有胡说八道之理?” 姜莲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嘴,站起身来小心的赔礼道: “对不住,老先生,小妇人一时口快,也是忧心所致........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她欢喜道:“多谢您吉言,多谢,要是我家如初会试当真高中,小妇人一定还愿,给您送上大礼!” “哼......” 身旁有人发出一声冷哼,姜莲华脸上的笑容一顿。 回头看去,便正好对上霍大夫人带着嘲讽之意的双眼,她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姜夫人,福祸相依的意思,就是各占一半。” “兴许有后福,那就是有可能没有,未免以后太过失望,姐姐我劝你啊,还是先不要高兴太早.......” 按照以往,霍大夫人即使心里再如何瞧不上姜氏,也绝对不会当面说这样刻薄的话,表面的气度还是有的。 今日兴许是气昏了头,她彻底卸下了这一层伪装。 姜莲华打量着这位昔日闺中密友,对上她此刻嘲讽的双眼,眉头缓缓皱起....... 自两家退婚后,只有这两位心知肚明的夫人,这几年即使见面也装作若无其事,一直维持的表面和平。 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维持不住。 第375章谁耽误谁? 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维持不住。 霍大夫人对上姜莲华微微皱眉,静静的盯着她的模样,见对面的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姜莲华已然开口,语气悠远却意外平静: “霍夫人,我不知你今日为何当众口出恶言,但你我两家,应当不至于到仇对的地步,更何况当年........” 听她咬中“当众”二字,突然提及当年又语气一顿。 霍大夫人心下一个咯噔,顿时回神。 她左右扫了一眼,这寺庙门口正有不少夫人小姐来来往往,听闻这一处的动静,都正奇怪的扭头看来,包括旁边这解签的老先生,也正怪异的盯着她。 连她身旁的两个侍女,也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两家退婚的事,只有这两位曾是闺中密友的夫人心中最是清楚,都互相明白对方心里的疙瘩,这两年即使碰面也常常都是不冷不热。 霍大夫人恍然一瞬,感觉自己真的气糊涂了....... 眼下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两家曾有婚约之事,若真要说出来,迟迟不表态的是霍家,被人上门退婚的也是霍家。 此事终究是霍家做得不地道,说出来也是自家名声有损,而且正在这关头.......她可是刚给她家衍舟求了一个姻缘的上上签呢! 霍大夫人已然彻底清醒,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怒意瞬间消失,脸上正要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试图缓和。 “姜妹妹.......” 便听姜莲华话头一转,只是淡淡的接着说道: “当年你在我父亲门下听学,好歹也称我父亲一句先生,父亲对你以亲女相待,为给你这个孤女撑腰,自你嫁进霍氏,他与你霍家也是诸多来往.......” “我记得,先生之恩,永不敢忘!” 霍夫人生怕她当众将婚约之事讲出来,赶忙打断,但也算是当众承认了姜氏于自己有恩之事。 当年她父亲曾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头,在一次追凶中不幸被杀害,她母亲也因此忧思而亡,因此她便得了姜莲华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姜知县的照拂。 曾经这段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过往,是她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她一看到那个年轻女郎,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先生淡淡的注视着她的模样....... 这也是她最根本的,不喜姜如初的原因。 霍大夫人如今也顾不得这段往事被揭露,即使感受到周围的惊讶和逐渐鄙夷的眼神,她也只是笑得勉强些。 她眼下只希望,姜莲华不要再说下去。 周围正偷偷探听的夫人和小姐们,鲜少还有知道十几年前这桩旧事的,闻言都不禁纷纷对视一眼,互相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惊讶和意外之色。 旁边解签的老先生正给另一位夫人解签,但耳朵却情不自禁的竖着,听到此处也是目露惊讶之色。 随即心下忍不住鄙夷,既是曾受人之恩,怎的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福祸相依就是各占一半的可气话! 当年的姜知县是凤台一县父母官,照顾过的孤儿孤女不少,受他教导的也不少,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和善高才,想要与他攀上关系的也不少。 曾经,也是这位霍大夫人主动提及,为了报答教导照拂之恩,想要让霍氏与姜氏永结两姓之好。 可人走茶凉、今时不同往日....... 姜莲华其实也早该看清这个世态炎凉,她们姜氏的确没落,她的这位旧友与她也的确地位悬殊,人家不想再履行这个玩笑般的承诺,其实,也在常人的情理之中。 姜莲华淡淡道:“你没有忘记就好,如果你还记得我父亲半分照拂之恩,那当年的事.......” 霍大夫人赶忙出言制止:“当年的事.......”却在听到眼前人接着出口的话,而瞬间一震。 “......你我永远都不要再提,对两个孩子如今也都不好。”姜莲华神情认真,意味深长的嘱咐道。 她淡淡的说道:“你也不必对我抱有敌意,过去的事在我这里早已过去,你我两家早已陌路。” 霍大夫人彻底愣住,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怔然。 眼前人这一番话显然发自肺腑,神情中的平静不似作假,提及当年她父亲对她的恩情,却并非是为了胁恩,更不是为了要当众揭穿霍氏的无情....... 她竟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提及婚约之事。 从前姜莲华看到霍家的人心里的确不得劲,哪怕后来她的女儿考上秀才,比过霍家那孩子得了小三元,她心中也只是觉得痛快,觉得扬眉吐气。 甚至她还曾有一丝小人得志的念头,希望有一日霍氏提着重礼上门,哭求她履行当年的婚约,承认是他们自己有眼无珠.......然后她再得意的将他们赶走。 可如今家中的日子越过越好,女儿考上解元,越走越走都走到了盛京,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太过狭隘....... 姜莲华无比骄傲,她的女儿不似她这般愚昧短见,她的志向从不是要谁后悔,谁上门求娶.......她挣脱了原本的命,走出了凤台县这小小的天地。 如今再看到霍家人,姜莲华的心中却只剩庆幸。 霍大夫人不可思议的喃喃出声:“你怕我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耽误你女儿的前程?” 姜莲华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就若无其事的走了。 正是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才让霍大夫人心头一梗,有些不敢置信对方竟与她的想法一样....... 霍大夫人回府的一路上,在马车里一想到姜莲华那淡淡的一笑,就忍不住感到胸口一阵气闷。 与霍氏曾有婚约之事,就算要耽误,也该是耽误她儿子的前程,她姜莲华反倒担忧起来,简直滑天下之稽! 姜氏就算如今有了起色,那与他们霍氏这样的百年大族比起来,那也是天壤之别,再给他们几十年都未必能有资格与霍氏平起平坐....... 她小小姜氏,能与霍氏沾上边本该是他们的荣幸才对,她姜莲华有什么资格。 让她永远都不要再提? 第376章不再隐瞒 她姜莲华有什么资格,让她永远都不要再提? 霍大夫人越想越生气,左右一看,两个侍女也战战兢兢的沉默了一路,她便更觉心头火起。 “本夫人与姜氏有旧之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受她父亲照拂指点过几年罢了,凤台县许多老人是知晓的,你们在怕什么,在担心什么?!” “怕本夫人杀人灭口,还是将你们都发卖了?”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 两个侍女疯狂摇头,连连否认,强撑起笑容低声道:“夫人,没有,我们并没有担忧害怕.......” 发卖倒不至于,两个侍女只是明白,怕是回去后,她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贴身伺候了。 霍大夫人沉着脸收回视线,心头还是憋着一股火。 虽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但在姜氏的没落之后,在她的的远离和有心遮盖之下,其实已很多年没有任何人提及,本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了。 如今她的出身往事再次被翻出来,想必难免让人议论几句,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在霍氏的地位也不可能动摇。 只要退婚之事没有人知道,只要两家以后彻底断绝往来,这些往事左右不过让人议论几句她有些凉薄罢了....... 一路回到霍府门前,霍大夫人在马车内几番安抚镇定自己,这才总算是平静下来。 可还没下马车,她远远的就看到府门口的下人进进出出的,一个个的端着各色食盒小心翼翼清点,看样子似乎要往什么地方送。 霍大夫人走下马车,扬声皱眉询问道:“你们这端的是什么,是要送到何处去?” 门口的小厮闻声扭头,赶忙回话:“回夫人,明日就是元宵节,这是七叔老爷让小的们送到姜家去的.......” 霍大夫人听得刚才压下去的心火,顿时又升了起来。 过年节送了一回就罢了,她都装作没看见也都忍了,怎的元宵节还要送,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了....... “有府上做的元宵,还有屠苏酒,七叔老爷说,咱们两家从前来往太少,早该多多走动才.......” “都拿回去!我们自家不用吃了吗?”一声呵斥响起,瞬间让府门口的众人,纷纷惊愕茫然的抬头。 那回话的小厮茫然道:“.......可是这是七叔老爷特地吩咐咱们另外置办的,咱们府上已经有了。” 霍大夫人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 “那不用拿回去,都扔了,我们家就算是吃不完,用不完,也没有道理往那姜家送.......都统统扔了!” 这各种由头的示好,这七叔公怕不只是想和姜氏重修旧好,他的那小心思,当她这个霍家主母不明白吗....... 霍大夫人又想起刚才姜莲华嘱咐她时那副认真神情,以及那风轻云淡,转身而去的背影。 姜莲华那蠢物,从前做什么都比不上她,论才智样貌论夫家论儿子,如今不过在街头操持些商贾的低贱营生。 连她这样的人不屑提起的事,没道理他们霍氏这样的门楣,还得倒贴上去,凭什么? 与霍氏曾有婚约之事,对他们姜氏来说,应当是荣耀才对,应是姜氏找着各种由头,来对他们霍氏示好才对! 小厮为难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这是七叔老爷特地嘱咐.......” 霍大夫人气得双眼通红,一甩衣袖怒斥道:“他老糊涂了,不要脸皮的想要贴上去,我这个霍氏主母还在呢!都给我扔.......” “老夫虽然老了,但还没有糊涂。” 门内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瞬间打断霍大夫人的话,让她立马抬头看来。 霍老拧着眉头,背着手慢悠悠的从门内走出来,一直到走到她的面前都沉着脸,显然方才在门内将她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缓缓沉声道: “你这个当家主母,怕是比老夫还要糊涂几分.......进来说说吧,你这到底是何意.......” 以霍老的敏锐,若是现在还察觉不到她当初应该没有说实话的话,那他这大半辈子,就真的算是白活了。 她倾慕咱家衍舟,曾找借口上门,被我赶出去过....... 若只是担心姜如初那孩子羞愤记恨,不过只需真心相待,示好几次就能解除的隔阂,何必如此抗拒? 更何况,她方才那番就算吃用不完也绝不往姜家送的话,不仅仅是抗拒而已,甚至说得上还有几分敌意! 此时这位霍家长辈眯着犀利的双眼,上下将这神情不明的妇人打量一通,随即沉声询问道: “.......还不打算给老夫解释解释吗?” 见霍老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此时,霍大夫人神情反倒逐渐平静下来。 原先她胡编一通,只是不想婚约之事被人知晓,怕这霍家的长辈真的上门去认了这门婚事,可如今姜莲华的态度也十分明朗,这门婚事是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既然这老头子真的起了这份心思,怕是再隐瞒下去,他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让她颜面尽失的事,白白让那姜莲华看笑话。 她轻轻一笑道:“七叔公,反正都是已经彻底过去的事,眼下告诉您也无妨.......” “咱们进去说吧。” ———— 二月中旬,盛京的天儿尚还冷着,一出屋门,那拂面的寒风都还能刺骨。 而这既没有草长莺飞,也没有春风洋溢的时节,却到了国子监要比赛打马球的这件热闹事的日子。 也是,公主要选驸马的盛事。 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正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清澈见底的茶汤边缘,薄唇轻轻一抿,悄然无声。 远处的随从阿良,手里正拿着一根通体飘逸银白色的发带,试探的看向这边,方才左选右选,郎君次次都皱眉,都给他整得没底气了。 “郎君,这根银云色发带行吗?这个可以算得上素净了吧......连半分绣样也没有。” 霍衍舟闻声回头,淡淡的“嗯”了一声。 见自家郎君终于点头,阿良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走过来时却忍不住疑惑。 “郎君,这不是还是您往日戴的那根.......今日马球场上怕是各位郎君们争奇斗艳的,咱们今日也不穿得显眼一些吗?” 霍衍舟什么也没说,却难得扯了扯嘴角。 阿良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十分熟练的给自家郎君束起发髻,整理衣衫发带....... 别说,他家郎君这姿容,就算是一身素色,也甚是轩昂齐整,照样是高山之雪,令人难以企及。 阿良满意的感慨道:“郎君,小的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好看的人儿了,那些人谁也......” 霍衍舟却突然出声询问,打断了他拙劣的拍马屁。 “上个月寄回凤台县的那封信,母亲那边还没有任何的回复吗?” 第377章马球赛 “上个月寄回凤台县的那封信,母亲那边还没有任何的回复吗?”霍衍舟突然出声询问道。 阿良闻声一顿,低声思忖道: “还没呢,兴许是年节过完的杂事较多,主母还未来得及抽出空来.......”他突然有些奇怪。 不知是什么样要紧的事,这才不过半个多月,郎君难得一改从前淡漠,今日已是这个月以来,问起的第三次。 阿良的父亲,是霍府外院一个管事,他是霍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在霍衍舟身边伺候,大郎君身边不能出现一个年轻女子,连侍女都不行。 这可是主母三令五申的严厉吩咐。 因此霍衍舟贴身伺候的就只有这么一个随从,既能算是小厮随从,也能算丫鬟婆子,总之这位年轻郎君的所有的贴身事儿都是这个半大少年在打理。 此时阿良想了想,忍不住提议道: “郎君既然着急,要不,小的再去一封信问一问我爹?看看府上近日到底是在忙碌些什么.......”主母竟连大郎君的信都来不及回复。 霍衍舟起身的动作一顿,语气疏冷道:“不是什么着急事,母亲既然杂事缠身,何必催促。” 意识到自己多了嘴,阿良顿时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臭嘴,立马噤声。 霍衍舟缓缓起身,眉头却轻轻一拧。 他这也才察觉到自己,似乎对这件事过于上心,可那女郎客套中都藏不住的冷淡,以及那份冷淡之下的厌恶。 还有那份莫名其妙的敌意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成了霍衍舟一想起就忍不住心下一沉的一件事....... 若是这位女解元是他的敌人的话。 霍衍舟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他弄明白的事。 所以他在给自己母亲的回信中,毫不避讳的直接询问起这件事,诸如霍氏与姜氏曾经是不是有什么隔阂,或者什么仇怨之类....... 霍衍舟一直知道母亲对自己的事的上心程度,从前但凡有他的去信,母亲基本上都是以最迅捷的速度回复的。 但这一次,他这封从年节前就寄出去的信,到此时都过完年节大半个月了,还未曾有任何的回音。 迟迟不见回信,这件事就更值得他弄明白了。 霍衍舟眉头一直微微的拧着,在即将走出门外的时候,顿了顿,还是回头说道: “给你爹去一封信......” 身后正在悄悄打自己嘴巴的阿良,闻言霎时抬头心领神会,连忙点头答应: “好嘞,小的今日就写信.......” 在对上门口郎君皱眉回头看过来的目光,阿良一顿,立马改口:“.......小的现在就写,立马就写!” 但就在霍衍舟刚刚骑马离开家中一会儿,阿良便立马收到了从凤台县而来的,在路上耽搁了十来日的家书。 阿良拿到手一看,本看到又是七叔老爷寄来的时他还神色平平,在看到是红色蜡封后,他顿时心头一凛。 霍家不成文的规矩,家书若是用朱砂蜡封的话,便代表着此事乃是要紧大事,必须要立刻交到郎君的手上! 即便知晓此刻霍衍舟早已走远,说不得都到今日盛事的马球场上了,阿良还是立马撒腿往外跑去....... 赶忙奔向国子监的方向! ———— 马球叫波罗球,打马球,也叫击鞠。 击鞠是南壁有史以来,一项上到皇室宗亲,下到王孙贵族,甚至连平民百姓都十分喜爱的竞技性活动,经久不衰。 每年一到国子监这场马球盛事的时节,那都是万人空巷,这一日国子监内不行课,大家齐齐松快一日。 所有的博士助教,以及所有学监的弟子,哪怕不上场的,也都可以一同前去观赛,共观盛事。 会试在即,连那群头悬梁锥刺骨多日的,即将赴试的举子监生,也都纷纷前来看热闹。 由此可见,这南壁上下对这打马球的热衷和重视。 因为姜如初今日也是参赛的骑手之一,所以一大早的,她就被热情上门的四门学众人,簇拥出门。 她和薛素香还有樊师兄众人,一起到马球场的时候,天光才刚刚大亮,然而,马球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 密密麻麻的人头,有些监生手上拿着胡饼,有些监生手上拿着菜团,甚至离谱些的手上还端着一碗汤面....... 公主赐下的那身行头,姜如初自然也得穿上。 女飞骑的显眼装束,红甲铁盔,让她一到马球场周围,就瞬间感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 明月公主将那位女解元招进飞骑队,准备在今日打文球的事,国子监内,早已是无人不知。 而此时姜如初那别扭又笨拙的走路姿势,即使原本只是听闻过她却不认识她的,大家也能瞬间知道她是谁。 姜如初只能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其实她也很无奈,本来她骑马的技艺就不算很好,再加上还要骑着马打马球......还得穿这么一身笨拙的铁盔。 要不是知道今日是打文球的话,她都要怀疑公主其实是故意想要看她出丑的....... 姜如初走过去的时候,还看到角落里有一些拿着书籍蹲着看的监生,一看那神情中的焦虑之色,就知道应当是这一次要下场的举子。 她其实也想过要不要带本书籍来,本想着打完马球说不得还有空闲看会儿书啥的,但被寇伟这个同样要今年下场的举子,给劝住了。 国子监不小,要想在这里遇见个熟人,其实挺难。 但自上次碰到袁非达带着那头白虎横行霸道之后,两个人就算是碰了头,大家本来就是会宁郡的同乡,又同是要下场,因此这些日子也常在一起切磋交流。 寇伟一本正经的传授自己的秘诀: “读书的时候认真读,玩耍的时候放松玩耍,否则看书也不能专心,玩耍也难以尽兴,反而得不偿失......” “再说,今日打文球呢,你还怕这脑子能用不上?” 姜如初听完觉得还很有几分道理。 寇伟其实对打马球其实不热衷,今日能来,反倒是因为瞧上那打文球的题,这才前来一观。 自接触这位寇郎君,姜如初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个术数迷,对所有类型的算题都有着近乎痴迷的喜爱,他天赋也是极高,但可惜严重的偏科,难怪乡试名次不高。 据他说,这文球的题,每年都能难倒一大片才子!前来参赛的文人,许多都是为了解题,打马球倒是其次。 这还当真是稀奇,来马球赛,竟不是为了打马球。 此时走到马球场周围,姜如初又不免好奇的再次询问道:“寇郎君,今日的题当真有你说的那般难?” 第378章盛事 “寇郎君,今日文球的题当真有你说的那般难?” 姜如初好奇的扭头询问道。 打马球有文球和武球之分,因这数百年的玩乐方式流传下来,便逐渐添了许多的新花样。 武球,难免有人嫌这单纯打马球没有意思,便添了许多拳脚功夫进去,打球的时候允许双方动手切磋,全靠真本事进球。 一场马球赛下来,瘸腿的断手的也都是常见,场面过于粗暴,但依然有许多人推崇,其中习武之人尤其热衷。 至于文球,那就又是文人们的花样了,在打球的基础上还得一边解题,进一球,答一题,答对了才能得筹,单是进球,或者单是答题,都不做数,如果进球之后答错,反而还要倒减一筹。 这样的打文球方式,又给原本就激烈的马球赛,更添了几分难度和趣味,尽显文人风格。 寇伟此时看向那马球场上的众多文人云集的模样,眼神也难掩兴奋,闻言他期待的点了点头。 又迟疑的摇头解释道: “在下也只是听闻而已,听闻每年打文球的题,好像都是国子监的几个博士一起绞尽脑汁出的......” “.......只是不知真假。”寇伟也是才入学不到半年,哪有机会见识。 “这位寇师弟说得倒是不假.......”前方的樊师兄回头,笑了笑表示认可。 一旁的薛素香立马好奇的追问道:“听闻这些题都是博士们坏心眼的出的,极尽刁钻古怪,就是想看大家解不出题,赢不了球?” 国子监内最近也一直传呢,说是众多博士自己老掉牙无法再上场打马球,又心痒难耐,就专门出题刁难人,坏心眼的想看大家在场上解不出题的尴尬样。 樊师兄闻言笑起来,不置可否道:“博士们是不是坏心眼身为学生不好妄自非议,但那些题的确极尽刁钻古怪,倒是不假。” 姜如初眼眸微亮,忽然来了几分兴趣,“有多刁钻古怪?国子监有人能解出来吗?” 寇伟也眼神期待的看过来,显然他对今日的文球题十分的感兴趣。 樊师兄回头一笑,只简单四个字:“凤毛麟角。” 姜如初笑容惊讶一瞬,原本对这打马球还只是不冷不热的她,此刻是真的升起满满的兴奋和好奇....... 难怪明月公主要借着赏赐的名头,如此公然“不讲武德”的将她这个女解元招进来,并且国子监内还从未有人议论她此举不够君子。 这样难度的题,即使公主请她来作弊,她也未必就是那个凤毛麟角,说不得在今日这马球场上,借着各种由头请人“帮忙”的,还不在少数呢! 姜如初抬眼扫了一圈,远远的便看到看台上坐着一圈人,明月公主、朝霞郡主等皇族,还有一众曾在周家席宴上见过的贵女,以及许多眼生的贵公子。 听闻今日宸妃也会来,想到若愚,她前两日送到曹师姐那里的信,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周长济也来了,瞧着他坐在台上,似乎不准备下场,在他即将看过来的那瞬间,她的视线已然挪开。 以及马球场上周围,正牵着马候场的骑手,姜如初的视线扫过长身玉立的的霍衍舟,他所在之处,就是旁人视线所及之处,人人悄然相望。 随即再扫到不远处正一脸兴奋的吴氏嫡子,吴敛。 上次国子学文辩,她看的第一场辩论就是这位吴郎君的,当时他犀利又刻薄的言辞,令她印象无比深刻。 姜如初视线扫了一圈,袁非月、袁非达姐弟、杨正和杨佑萍兄妹,向平师姐.......她竟还看到了从前在云川书院的那位陆安南师兄,瞧着竟似也要上场。 但凡近年来有名的才子才女,似乎都来了.......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这场马球赛盛况空前,看到那些正在马球场上炫技的骑手,如此热闹的情形,不知有多少是为了打马球而来,又不是多少是为了解那传闻中的难题而来。 马球场上,此时已经开始一场精彩至极的角逐。 马球上有球门,上场的人都是一人一骑,需要骑着马,身穿统一的窄袖袍,脚踩六缝靴,拿着球杖击球。 两队人马,共击一球,谁先把球打进自家的球门,谁就算作得筹,这十分的考验骑马技艺。 姜如初想,今日角逐进球,大概是不用她操心的,有袁非月等女飞骑在,她的存在,大概只需要努力解题。 但仔细瞧着此刻场上正角逐的那几人....... 她神情一顿,因为她认出了其中一个十分眼熟的小少年,正是现下正努力挥动球杖的赵荣祖。 “大哥,那道题你能解吗?你确定能解的话弟弟我再冲上去抢,不然你弟弟我要累死了.......”他朗声抱怨道。 此刻的赵荣祖骑在比他大许多倍的高头大马身上,显得本就个子小小的他,更加的矮小可怜。 因为来回的进球无数次,他的这位好兄长也没能答出一题,给小小的赵荣祖都累得直喘气,这大冷天的,愣是累出满额头的汗! 而旁边不远处,骑在另一匹大马身上的兄长赵光祖,此时也是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他这是急出来的。 “哎呀,你进了球再说......我这不是得好好想想才行,但解题的机会,怎么也不能给他们!” 答题的规矩,是要先进一球。 然而赵荣祖都不知道进了多少球了,这位好哥哥还是没能答出一题,但值得庆幸的是,对面也没能答出一题。 因进球不能答题,或是答错一题,还要倒扣一筹。 所以他们此刻双方的筹数,竟奇异的都是负的! 赵光祖急赤白脸,见对面的人即将要进球,一勒缰绳,一边立马冲过去,一边大声喊道: “快去,先抢到手再说!” 赵荣祖虽然都累得气喘吁吁,但听到兄长的命令,还是第一时间夹了夹马肚子,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大哥说了,只要他当上驸马父亲就会欢喜高兴,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自然也是要为兄长拼了! 这对兄弟是谁,姜如初此刻已然心知肚明。 她从前只见过赵荣祖,没见过赵光祖,此刻她皱着眉头收回目光,忍不住有些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 因为姜如初想不通,如果双方都是负筹的话,在自己答不出题的情形下,那让对方进球。 不是一件好事吗....... 第379章像你母亲 因为姜如初想不通,如果双方都是负筹的话,在自己答不出题的情形下,那让对方进球。 不是一件好事吗.......说不得对方答错,还能有机会倒扣一筹。 可总有人模棱两可,却不肯轻易认输。 姜如初扭头向薛素香还有寇伟等人告辞,“诸位师兄师姐,师妹我就先行一步了.......” 今日的马球场上,是循环比赛,有积筹赛、淘汰赛。 积筹赛的每一场的筹数都是可以累加的,淘汰赛的胜者可以挑选筹数比自己高的对手,但在被打败后,所有的筹数都会清零,而打败对方的就可以得到他的筹数。 最后筹数最多的,就是最后的赢家。 姜如初也是今日的骑手之一,自然也是要早早的去跟女飞骑汇合,商讨一下等会儿在场上的配合对策。 薛素香眼眸微亮的看着她,“姜师妹,师姐我很看好你哟,咱们会在看台这边,等着你大展风采!” 樊师兄也笑着点了点头,“咱们四门学的,可都等着看师妹你的英姿。” 其他四门学的弟子纷纷眼眸亮晶晶的看过来,显然都是一脸的期待,对某人都抱着不小的期望。 英姿....... 姜如初只能露出一个稍微苦涩的笑容,果然人不能长期被人崇拜,一想到等会儿看到他们一个个一脸震惊,双眼失望的模样,她竟然有些想叹气。 她无奈道:“我尽量.......”不让大家笑得太大声。 穿着这身笨重的红甲铁盔,姜如初走路连脚都快要抬不动了,都不敢想象自己等会在场上角逐的模样。 会有多么的笨拙....... 寇伟正拧着眉头专心的解对面马球场上的那道题,闻言还不忘扭过身子行礼,但那双眼睛还黏在正前方,两道眉头紧紧的皱着,显然十分入迷。 见寇郎君都如此神态,姜如初一边抬脚往前走去,一边目光也落在对面马球赛上的那道题上。 竟是一道天文题。 难怪场上这两队围着这道题你来我往的进球好几次,一个个的都累得满头大汗,双方都减了好几筹了,谁也没能答出来。 同一道题双方共进球三次,都还没能答出,这道题就算是过了,谁也不能得筹,总不能一直耗下去,最后就看谁负筹更多....... 姜如初正绕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往右前方不远处,正在整装的那一群女飞骑的方向走去。 她的视线落在那道即将要撤下去的天文题上,这怕是每处学监的率性堂博士才有的水准,这样的题拿到马球场上来,说那些老博士没有憋坏,她都有些不信。 姜如初正感叹方才樊师兄说得果然不假,这些题果然是刁钻古怪....... “姜如初......” 旁边突然响起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带着某种在嘴边反复琢磨的意味。 姜如初闻声脚下一顿,抬头看来。 便对上一道打量的视线,端正的面庞和挺拔的五官,鬓角的些许华发,都只是为这张如美玉般的脸更添几分沉稳,还有那双淡漠中带着了然的眼眸。 面前的中年男子,微微打量的视线已然在片刻之间,将眼前这位年轻女郎,从上到下的尽览了一遍。 听到从他口中呢喃出的自己的名字,姜如初瞳孔微微一缩,神情有些木然的迎上他的视线。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是谁。 尽管姜如初的表情依然平静,若无其事的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但她那微微一僵的身子,却已经出卖了她。 “你还认得我。”这是一个陈述句。 姜如初只是静静的盯着他,不置可否。 他走的时候,她虽然才不到六岁,但早已记事,对他这张脸还有印象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更何况,此刻能在这样的地方叫住她,还能用这样感慨?眷念?这等复杂眼神打量她的中年男子,在这盛京里,除了她的那位生身父亲,不做他想。 赵怀德看着面前这个女儿,打量着她那与自己只有两分相似的眉眼,语气不见任何惊讶和意外,仿佛他们并非是一对十几年未见的父女。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他淡淡的下了个结论。 姜如初打量着眼前这张,在盛京也有名的俊美面容,除了那鬓角的华发以及眼角的细纹,同她记忆里十几年前的那张,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幼时,其实她曾经也很依赖这位父亲,但她的父亲总是少言寡语的坐在书房里,在她的印象中,他的手上总是拿着书的,神情总是冷淡的...... 他很少与她们母女说话,母亲也总是哄她,父亲是有大志的人,不能耽误父亲的正事,可难得的是,他对她这个女儿还算能多有两分耐心。 也许是来自天性对父亲的依赖,幼时的姜如初总喜欢悄悄的在书房门口看他,有一次她不小心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哇哇大哭的她本还等着母亲寻来。 不想里面那个人默不作声的走了出来,陌生而又笨拙的将她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力度轻到其实让正嚎啕大哭的姜如初没有任何被哄到的感觉。 但那坚实又温暖的怀抱,却让小小的她逐渐安静下来,眼角尚还挂着泪,眼珠子已经开始乱转,满脸好奇的打量着这位陌生的父亲。 被抱进书房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匆匆赶来,却悄然静立在廊下拐角处,满脸微笑静静的注视着这边的母亲。 那时的赵怀德也不知道要怎么哄女儿,只会笨拙的将她抱在怀里,抱到书案前,给她读诸子百家这样她压根都不明所以的东西。 但那时小小的姜如初喜欢这种感觉,或许她更喜欢的是,每次她从书房回来,母亲看着她欣慰又甜蜜的笑容。 所以当时什么都不明白的她,总是故意有许多的不满和委屈,总喜欢莫名其妙闹脾气,就期望能多在父亲的怀里坐一坐....... 而此刻,姜如初看着眼前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再想起这些往事,她什么都能明白了。 第380章我的幸事 而此刻,姜如初看着眼前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再想起这些往事,她什么都能明白了。 她看到的全是她母亲的卑微讨好,和他的不喜不愿,所有的回忆突然就变得清晰而又可笑,他对她们母女显然本就没有任何情谊,离开都是早有预兆。 姜如初终于开口:“这是我的幸事。” 没有长得像你。 赵怀德对她言语中的尖锐毫不意外,对她此刻冷漠的眼神也早有预料,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不会来了盛京这么久,都不曾想过要见见他这位父亲。 “但你继承了我的天赋,我很欣慰。”他平静道。 空气突然寂静了一会儿。 而四周看台上的人群却忽的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剧烈笑声的欢呼声,因为马球场上,赵氏兄弟赢了。 对手的负筹更多,也就是说,对方进球更多,却很不幸答错的题更多,所以最后统计筹数的时候,居然还是赵氏兄弟赢了。 此时,马球场上,赵光祖挥动着球杖,得意又骄傲的迎上周围所有的笑声,不管是嘲笑的还是唏嘘的,他都不放在眼里。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赢了! 小小的赵荣祖满头大汗的看着自己的兄长,见大哥高兴,他也是滋着个大牙,正傻乐。 对面是崔家的几位年轻子弟,听着周围唏嘘嘲笑声,又见对面这赵家兄弟欢呼的模样,都不免惊奇的看过来,随即不屑的嗤笑一声。 这是积筹赛,这一场双方都是负筹,就算他们是赢方,能加三筹,筹数也还是负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去淘汰赛。 怎的还有脸欢呼........ 对面那群崔氏郎君皆是一脸怪异,随即接连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笑着一勒缰绳,纷纷扬长下场而去。 这边角落里,二人同时收回各异的目光。 姜如初忽的笑了起来,语气疏冷: “我更认为,我应当算是继承了我外祖父的几分天赋,赵大人当年不也蒙我祖父教导,后来才有机会回到盛京大展拳脚?” 看来当年的事,她知道得不少。 赵怀德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那边马球场上正兴高采烈的兄弟二人一眼,随即回头,又淡淡的看向她。 “如初,过年节的时候,为何不来.......”他的语气依然平静淡漠,对她冷漠的态度视而不见。 察觉到他那淡淡的宽容感,姜如初眉头忍不住一皱。 他这样的平静而又包容的态度,仿佛她还是那个在耍小孩子脾气的女儿,他还是那个笨拙又耐心的父亲。 姜如初,其实她曾经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出处,是出自人生若只如初见,包含着她母亲曾经对眼前这个人所有的爱恋,而后来的许多年,她和这个名字的存在,都只能证明母亲的愚蠢。 姜如初倏地撇开眼,漠然道: “赵大人,还请您不要这样称呼在下,你们赵家自家人的年节,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前去打扰。” 她冷漠中突然带上了几分明显的情绪,对面的赵怀德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意外的沉默了好一会儿。 随即他神情不明,说出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事实:“不论你承认或是否认,你的身体里都留着赵氏的血脉,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你永远都改变不了。” 对面的人沉默一瞬,再开口就是一句十分刺耳的话。 “我不否认,我只是厌恶。” 赵怀德终于皱了皱眉,却在一瞬间恢复平静,他再次开口,语气不紧不慢。 仿佛在教导她:“你不该暴露你的情绪,牵动了你的情绪,就说明这是你在意的点,我只会更高兴。” 姜如初立马一怔,瞬间恢复平静。 她这才恍然发现,自己方才的字字句句都带着刺,似乎真的陷入了回忆的情绪之中,不管是怨恨还是不满,她都被他牵动了情绪。 她既没有打算认他,那眼前人,就是一个陌生人。 这的确是她的不该。 姜如初顿了顿,缓缓抬手,毫不吝啬的拱手一礼,语气疏离而又认真的说道: “.......多谢赵大人指点。” 这才是一个国子监监生,面对一位正三品的侍郎大人,本应该有的疏离又有理有节的常人姿态。 他过得很好,她和母亲也不差,凭什么要可怜兮兮的怨恨着他,难道没有他,她们母女就只能活在怨怼和不满之中吗? 此时,姜如初看着他的眼神,才是真正的形同陌路。 面对她如此冷静又自持的态度,赵怀德没有任何笑容,眉头反而缓缓皱起,看着她的眼神。 却逐渐透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他淡淡的开口:“以你的聪慧,你本应该知道,回到赵家,回到我的身边,你会有更好的前程。” “但你没有,你被你幼稚的情绪牵动,哪怕现下,不管你是伪装也好,还是带着嘲讽愤怒都行.......” 赵怀德皱着眉头,隐隐失望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年轻女郎身上,语气怅然惋惜的说道: “........你本只需唤一声父亲,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旁人求而不得的前程,你都能唾手可得。” 她偏偏要诚实的唤他一声:赵大人。身为女儿之身,终究束缚了她的目光。 姜如初皱了皱眉头,毫不在意的说道:“多谢赵大人的好意,但在下的前程,还是打算自己去挣。” 对面的人忍不住皱眉低叹,虽有天赋,可不仅妇人之仁,还愚昧短见,本想着不忍他赵氏的血脉就此埋没,能带到身边教导一番。 可惜了....... 而姜如初已经看向远处正在整装的女飞骑,回头对眼前人行了一礼,“赵大人,在下还有要紧事,告辞。” 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的背影,赵怀德的眉头早已皱紧。 原以为不赴年节,是因为心中还有怨,等她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可不想眼下再看…… 罢了。 这盛京的前程,可不好挣……. 第381章未来嫂嫂 今日一改往日灰蒙,天边竟泄漏出些许微光,尽管依旧寒风凛冽,但马球场上,已然是热汗挥洒。 周灵正安抚着红玉,兴许是到盛京之后,她许久都没有牵它出来到处遛过,今日乍然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它竟还有些踌躇不前。 “乖红玉,姐姐近日忙......今天可是大事,你可不能给姐姐丢脸.......”她凑过去好声好气的哄着。 身后响起杨佑萍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的亲近之意:“柔惠.......它既然今日不想上场,那咱们就别勉强了,要不我让我兄长将他的狂风借给你骑?” 周灵闻声回头,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表情。 摇了摇头拒绝道:“你不骑马不懂,这马儿还是要从小养大的,才能和自己亲近,你兄长的狂风,和我大概也是合不来的。” 杨佑萍闻言一怔,似乎察觉这话中有话......不是从小亲近的......合不来.......笑容顿时勉强几分。 “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她低声道。 周灵顿了顿,观她神色也能看出她的局促和不安,她也明白这位未来的嫂嫂,为何突然要来粘着她。 那日名花宴外面,她听到杨氏兄妹那番要拿住她大堂兄的话后,着实对这杨佑萍再提不起任何好感,可是她近两月莫名非要缠着她....... 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虽让她生不起多少好感,但也知晓她只是性子绵软,倒不是个会玩弄阴谋诡计的。 周灵望了一眼看台上正面无表情端坐的大堂兄一眼,收回视线便轻叹了一口气道:“萍姐姐,你不要多想......” 圣上赐婚,眼前这位是她未来的大堂嫂,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周灵此前有再多的不满,到这时,也都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 她无奈的轻声哄道:“萍姐姐,你跟着我不方便,等会儿我要上场打马球,再说这马场周围尘土飞扬,小心污了你这身贵重的衣.......” 察觉到自己如此熟悉的语气,周灵忽然一顿。 她突然想起那一次,她非要跟着某人一起去郡城考试,她骑在红玉背上,那人也是用这样无奈的语气,哄着她,劝她回去。 想起那日自己放下绝交的狠话后,某人当真再也没来找过她,周灵鼻头顿时一酸。 她回神过来,直接揭露杨佑萍的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毫不扭捏的直言道:“萍姐姐,我知道你真正想亲近的,是我大堂兄.......” 周灵拍了拍红玉的马身,随即转身拉起杨佑萍的手,轻声安抚道:“你要是想亲近他,直接过去找他就行。” 杨佑萍脸上刚要升起的红晕,霎时变成了惊慌之色。 “不不不.......柔惠,我不想........” 见周灵完全不听,拉着她的手就拽着她往看台的方向走去,杨佑萍满脸通红又惊慌失措。 终于赶紧低声解释道:“见到长济哥哥.......我......我实在有些害怕.......” 周灵闻言脚下一顿,手上却分毫未松。 回头解释道:“我大堂兄身为周氏嫡长子,从小受到的规训就是必须得冷面寡言,的确显得生人勿近了些。” “你是他未来的夫人,若你也只是害怕他......”说到此处,她喉头一梗。 “你也不喜欢他么?”周灵神情怔然的喃喃道。 杨佑萍不懂周灵此刻的神情是何意,但听到她的询问,她却是迟疑的摇了摇头。 “也不是.......”世家女郎从小闺阁内的规训,让她说不出的喜欢二字,但她脸上的红晕已然说明一切。 周灵神情一松,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既是我大堂兄未来的夫人,难道你还能永远不亲近他么,没事,他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我带你去找他。” 杨佑萍红透的脸颊上尽是惊慌之色,但在听到周灵的话后,也没再挣扎,只是羞怯的任由周灵拽着她的手往某个方向走去....... 她兄长方才也是这样教导她的:你已注定是他未来的夫人,不管他对你是如何冷漠,你都要主动亲近他。 杨佑萍不停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但在走上看台的那一瞬,脸上还是红得像是要滴血一般。 周灵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女郎推到面前,大方的朝周长济说道:“大堂兄,萍姐姐来了,她坐在你旁边的席位,一起看马球赛,可以吗?” 杨佑萍脸上热意霎时滚烫。 尤其在一抬眼,忽的便对上那双深如寒潭般的双眸时,她那张本就红透的脸,霎时晕染到脖颈耳根,一张脸简直红得像是要爆炸! 看台之上,男席女席都连在一起,但男女之间都是隔着一层竹帘,不过这层稀疏的竹帘,若是紧邻相坐,也是能隐约看到彼此,能说说话的。 那边的竹帘之后,看台正中间的明月公主以及朝霞郡主等人见状都收回视线,纷纷笑而不语,周杨联姻,人家未婚夫妇说两句话,自然不会有人置喙。 杨佑萍有些局促的福了福身,低若蚊蝇似的声音响起:“见过周郎君。” 周杨两家世代相交,她幼时来周家做客也不是一次两次,与周长济也并非头回相见,但私底下那声长济哥哥,在面对这张俊美冷酷的脸时。 还是下意识的唤成一声周郎君。 周长济收回目光,神情波澜不惊,却抬手轻轻一礼,低沉又好听的嗓音响起:“.......杨女郎有礼。” 杨佑萍见他没有任何不喜的意思,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世家女的微笑。 而此刻周灵的视线早已飘到马球场上那边,在突然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时,她忽的一顿。 回过头来,佯装淡定的声音已经响起: “大堂兄,萍姐姐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们聊吧,我还要上场呢,就先走了!” 周灵话音未落,已然迫不及待的抬脚,然而身后却忽的响起大堂兄的声音。 “好好打.......” 周灵霎时回头,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笑容,随即用力的点了点头,“保证不给兄长丢人!” 说罢她脚下轻快的便离开了看台。 杨佑萍见她飞快一走,脸上的局促正要流露几分,便听到那道低沉又好听的声音淡淡响起: “杨女郎,请坐。” 瞬间安抚住,她想要跟着一起走的那颗不安的心。 第382章她是备选 身后不远处,一个个身着红甲铁盔的女子,正眉眼飞扬的在讨论接下来上场的事。 “这积筹赛,这赵家兄弟竟对上吴敛,这一场应当没有任何悬念.......” “这吴敛的筹数已经十四筹了吧?肯定是能进淘汰赛的,到时咱们头一个选他,夺了他的筹数.......” 袁非月冷冽的眉眼尽是骄傲和自信,听到身边的副将如此说,她也并未否认。 只是朗声笑道:“你们一会儿还是先积筹吧,洪英,等会儿你可不要让大家失望.......” 身为飞骑将军,今日这样的场面,她自然不会亲自下场,都是由麾下的其他女骑上场。 一场比赛上,一支十人队伍里只能有一个答题的人,其他的骑手都只能负责进球。 曾洪英的祖父是国子监的曾博士,她自己曾经也是国子监的监生,往年都是一队女飞骑簇拥着她,保护她有空闲能答题,这早已是女飞骑中,约定俗成的事。 而今年,公主突然选了一个女解元进来...... 曾洪英闻声用力点头,“袁将军,往年属下什么水平,难道您还不知道吗?属下一定尽力。” 将军还是信任她,她一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女飞骑都是在一起好几年的娘子军,大家互相都是情谊深厚的姐妹,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这一群姐妹自然都是首先站在自己人这一边。 但事关公主的大事,再深的情谊,袁非月自然也不会盲目,她毫不客气的接着说道:“要是等会儿不能当先,下一场,本将军可是要换人的.......” 周围的飞骑队的女子都神情莫名一顿,互相看了一眼,将军指的这个人是谁,大家自然都清楚。 曾洪英立马凝神,用力的保证道:“将军,属下一定不会让您丢人!” 女解元固然令所有读过书的女子肃然起敬,可曾洪英有自信自己也不输,她一定不会让那位姜女郎有任何上场的机会。 而此时,让众女飞骑都避而不谈,成了备选的姜如初,就静静的站在不远处,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样都是身着红甲铁盔,谁是外人,此刻一目了然。 姜如初方才过来之前,还在担心自己从未与女飞骑配合过,又担心自己不习惯这身盔甲,还怕一会儿会扯大家的后腿....... 不想连上场的资格都要候选,完全是她杞人忧天。 姜如初正要叹气,下一瞬,一双目若朗星的眸子,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嘿,姜如初......” 袁非达对上某人抬起的双眼,里面没有任何意外,让他很是不满,“怎么这里看到小爷,你一点都不意外?” 姜如初神情淡淡,如实回答:“我先前就已经看到你了。” 这家伙如今还呆在国子监内,只是众博士们都被他吓坏了,乔先生近日才好利索呢,谁也不愿意教这么个顽劣又野蛮的学生,纷纷对他避而不见。 自从上次姜如初将这家伙劝服之后,他的确没再国子监继续闹事,就是每日都牵着他那头“大魁”,在几处学监内无聊的到处晃悠。 国子监的监生们,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差,起初看到那头白虎大家都会害怕的躲远,后来发现那白虎也不会真咬人后,便都对他嫌弃的视而不见。 也就唯有姜如初,偶尔碰到他,还会搭理他两句,所以这家伙,便自顾自的将她当成了朋友。 见她表情波澜不惊的,袁非达挑了挑眉奇怪道:“你不好奇,我今日来这里干嘛的?” 姜如初闻言无声笑了笑,还能干嘛.......这位小爷今日能出现在这马球场上,自然说明她的鼓动成功了。 她却故意道:“来看女飞骑打马球。” 袁非达拍了拍自己身上统一的骑装,正要说什么,笑容却忽的一顿,神情顿时萎靡下去。 叹了一口气蔫巴巴的说道:“小爷觉得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 眼前这位袁小将军,在那次垂头丧气的离开后,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姜如初说得十分有道理,为了他的姐姐,他只能当上这个驸马。 姜如初打量着这少年鲜活的眉眼,看懂他的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认命的颓丧...... 她想,她只有帮这个袁氏少年当上驸马这一条路吗?陛下想要彻底将袁氏拉上船,其实,并非只有生下袁氏和素和氏的血脉,这唯一的方式。 但这是皇帝最想要的,也是天降好时机,最合适她出手的机会,袁家西疆二十万大军,也足以说明她的坚定。 她没有任何迟疑的理由....... 旁边袁非达垂头丧气的声音响起:“小爷勉为其难,就娶了公主那个老女人吧,可惜小爷如此年轻貌美.......” 空气忽的一静。 姜如初的视线扫过场上正在角逐的众郎君,不仅吴敛这等高才,杨正、陆安南、还有众望所归的霍衍舟......哪怕是那位势在必得,到现在还是负筹的赵光祖。 她觉得,随便哪一位挑出来,都够这位不通文墨的袁小将军呛一壶了....... 袁非达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沉默一瞬,咬了咬牙询问道:“你有什么秘诀吗?” 秘诀?要是有什么样的秘诀能让他瞬间就反过来打败这么多的文人高才的话,她还需要埋头苦读? 姜如初神情一言难尽,但今日她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场,自是爱莫能助。 她想了想,低声嘱咐道:“积筹赛你别进球,就任由对方去答题,兴许.......” 袁非达顿时瞪眼,“我堂堂袁家少将军,一个小小的马球赛连球都进不了,小爷我少将军的脸面何存?!” 难怪方才赵氏兄弟和崔氏对上,明明答不出题,还非要上去进球...... 积筹赛更多的是菜鸡互啄。 对更多的人来说,他们答不出博士们那些刁钻古怪的题,是十分稀松平常,国子监人人都不觉得奇怪的事,但若是连球都进了不了,那才真的是要贻笑大方了。 “那还有一个体面些的办法,既让你进球,又不用答题…….” 听她说完,袁非达顿时不可思议的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震惊,这样温温柔柔的女子,竟能想出这样阴损的招数……. “这样要被人笑死吧?” 姜如初沉默一瞬,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只能凭真本事去当驸马了。” 袁非达一噎,霎时又垂下头,像一只臊眉搭眼的大狗,低声应了一句: “好吧,你聪明,我听你的。” 第383章不许来往 旁边刚和女飞骑们商量好对策的袁非月,此刻终于想起姜如初这个被公主塞进来的“外人”。 她冷冽的目光往这一处一扫,在看到姜如初竟在同自己那个傻弟弟嘀嘀咕咕,你来我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袁非月顿时神情一凛,大踏步走来。 “姜解元.......” 正在与袁非达讨论怎么不进球但又不会那么丢脸的姜如初,忽的抬眼,便对上那双散发着寒芒的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戒备之色。 “袁将军。”她拱手一礼,身上笨重的盔甲互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袁非月冷冽又防备的眼神由远及近,一直紧紧的盯着这位女解元,脚下已悄无声息的走到二人的中间,状似无意的将袁非达隔开了。 她先是目光往后一扫,责备中带着一丝柔和的问道:“不是让你坐到看台上去玩儿?怎么非要来这里。” 袁非达在这位姐姐面前,瞬间挺起胸膛神采飞扬,如实的回答道:“我等会儿也要上场玩玩......” 袁非月瞬间皱眉,话到嘴边,又像是才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外人,瞬间变成了一声命令。 “去旁边等我。” “是。”袁非达下意识的听从,临走时还不忘看后面一言不发的姜如初一眼,显然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回交谈。 袁非月皱眉回头,看向眼前这位盛名在外的女解元。 她直言不讳的说道:“我这弟弟在西疆长大,对盛京的人和事,都不是很懂,也不擅长.......” “反正还有一个月他就要回去了,我不希望他同这里的人有任何交集,这样离开时就不会有任何不舍。” 姜如初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将军姐弟情深,羡煞旁人。”互相为对方考量,简单又纯粹的家人。 的确令人艳羡...... 袁非月见她如此神情,显然明白,便不再多说。 随即拧着眉头直接说道:“不让你上场,也是为你着想,女飞骑也都是些粗人,不懂照顾人......” 姜如初听出这位女将军安抚的意思,瞬间一愣,眼前女子虽是个武人,却难得粗中有细,这是怕她生出怨怼。 “洪英好歹也是在飞骑队中练过的,身手不错,你是个娇弱的文人.....本将军知道你才华出众,但马球场上难免磕磕碰碰......” 但她这番安抚实在不够好听,就差没把她是个身娇肉贵的大麻烦,女飞骑实在没有闲暇分出心思来保护她,这样直接的说出来了。 袁非月这番安抚的话说得十分吃力,飞骑队中也有许多女子刚开始来的时候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但她的对待方式都是简单粗暴:滚出去。 可眼前这个不是她的女兵,说到最后,这位女将军的眉头都能夹死蚊子,“.......总之,你能明白吧?” 不是瞧不上你的才华,只是她们有更好的人选。 姜如初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她笑了笑,拱手回答道:“在下明白,将军有自己的考量,在下听凭安排。” 袁非月满意她的配合,紧皱的眉头顿时一松。 难得还会画个大饼:“姜解元,虽是备选,但也并不是没有上场的机会,切莫因此颓丧。” 姜如初终于笑了起来,配合的说道:“那在下就在这后方,等着将军有用上我这个备选的那一刻。” 心知这会儿的积筹赛大概是不会让她上了,等会儿的淘汰赛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她当即便告辞。 “袁将军,穿着这身红甲实在累得慌,请恕在下先行告辞,我得去找个地方坐着歇息一会儿。” 袁非月眼中的冷酷莫名消解些许,对这位女解元的不扭捏不拿乔,倒是不由看顺眼两分。 她骄傲的解释道: “这身红甲大概有三十二斤,同我西疆袁家军中六十斤的鱼鳞甲比起来,只是轻若鸿毛,飞骑队的红甲,以后也只会越来越......” 袁非月猛的顿了顿,神情一怔,话头突然一转。 “不过......像姜解元这样的读书人,穿不了这么重的红甲也是正常的。” 三十二斤.......姜如初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告辞而去。 直到看到那个女解元彻底走远的身影,袁非月这才转身目光一扫,顿时一眼就看到那边正仰着脖子看向这边的亲弟弟。 她大踏步走过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责备: “我不是跟你说过,今日公主选驸马的大事吗?你非要来搅和做什么?” 袁非达笑容不变,“姐姐,今日来打马球的人这么多,也不是人人都来想当驸马的,我就是无聊......” 今日上场的年轻子弟,也并非人人都是来抢驸马的,光是一看今日到场的各大世族子弟,明眼人也都知晓,自己只是当陪衬。 袁非月自然知道以自己弟弟这武夫模样,今日不可能选上驸马,她只是担心,他又惹事。 她无奈道:“你忘了前些日子吓坏国子监那位乔老先生,杨家人说不得现在还记恨你.....今日玩归玩,不许惹事,也不许蛮来.....” 周杨两家刚刚定亲,杨家最近这段日子,正是在公主和陛下跟前,说话称得上份量的时候。 袁非达点了点头,“好。” 袁非月难得露出一丝温柔,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非达,玩够这三个月就回西疆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父亲更需要你。” 这个弟弟从小就是难得的将才,将来注定是袁家军新的希望,唯一不好的,就是总是惦念着她。 这样只会耽误他的前程,而她自己.....有自己的命。 袁非月只有一个心思,确保这个弟弟不要惹是生非,能安稳的度过这三个月,然后送他回西疆。 袁非达一边安静的听训,一边盯着自己这个姐姐,听到她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心下都是一片温暖。 四年不见,再次来到盛京,在姐姐的眼里,他还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家中想送她入宫的事....... 他沉默着,再次点头:“好。” 见他俱都应承,袁非月神情一松,想了想,又说道:“还有那个姜如初,你也不要来往了。” 不想袁非达笑容一怔,却摇了摇头:“不好......” 对面的袁非月霎时一愣。 第384章我的朋友 对面的袁非月霎时一愣,奇怪道: “我不是同你嘱咐过,不要跟这盛京的文人有任何深交,他们每一个都浑身都是心眼,你怎么不听?” 袁非达立马解释道:“姐姐,姜如初是我的朋友,她挺好的,还给我想办法,不是你说的那些人。” 袁非月顿了顿,想起当初文辩台上那女郎奋不顾身的一跃,失去了公主的欢心,却赢得了许多人的敬佩。 她语气松了几分,还是说道:“反正读书人最是心眼狡诈,你这样的人,是玩儿不过他们的。” “.......就算是这个姜如初,你最好也远离她。” 袁非达一顿,表情认真的解释道: “姜如初是我的朋友,跟姐姐你说的那些人不一样,姐姐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我的朋友。” 袁非月语气认真的教导:“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真正的朋友,至少,在盛京是这样的。” 这是她在盛京多年,吃了无数的亏,才总结出来的一个最深刻的道理,没有绝对的朋友,只有绝对的利益。 就连公主与她,前两日也为了杨家的事...... 她严肃道:“盛京的女子和咱们在西疆见过的那些只会放牛羊的女娃子,不是一种人,你明白吗?” 袁非达撇了撇嘴,“姐姐你就是草木皆兵,她可是我在国子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连大魁都认可的朋友。” “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待在国子监有多无聊,就只有她愿意搭理我几句,你还恶意揣测她.......” 袁非月忽的一顿,想到方才那个女郎平静如湖泊般的双眼,莫名沉默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确看不透这个地方的人,所以她现下只想这个弟弟,能够快些离开。 ———— 周灵牵着红玉飞快的走来,不想却看到自己将军正在同姜如初交谈什么,脚下便霎时一顿。 待看到曾洪英被那队正要上场的女骑簇拥着,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某个方向,她顿时预感不妙。 “将军不会再将她请回来?方才说好是备选.....” “放心,将军从来一言九鼎,她说了洪英不行,才会让那个姜如初上场,就绝不会食言。” “洪英,等会儿咱们好好配合,让公主也瞧瞧咱们的本事,就算不请帮手,大家也照样当先。” 果然如此。 周灵方才的轻快瞬间消失,心下逐渐沉重起来,她本来还以为,今日能和姜如初一起打马球...... 公主的赏赐,也只是让姜如初加入女飞骑一起打马球,但没说让她什么时候上场,这些女骑不认可她,将她当成备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女飞骑的排外,周灵自己是亲身体会。 明月公主麾下的女骑,个个都是出身盛京不俗的门第,不是皇室宗亲就是世族贵女,就连她这样的周氏旁支女郎,在她们的眼中,也都险些不够格。 更何况她们都是从十来岁开始就一起操练,彼此之间的情谊更是寻常女子的情谊难以比拟,她这个“外人”都是得了袁将军的青眼,才艰难站住脚。 这时,那群女骑回头瞧见了周灵,孙灵素见她牵着马站在不远处发呆的模样,顿时眉头一皱。 “周灵,还不过来?在那边磨蹭什么呢?” “就是,不来听听洪英说什么,等会儿若是配合不好,我们就找将军把你换下去......” 孙灵素身为飞骑队的老人,说话很有几分严厉。 她毫不客气的直接说道:“将军头回让你跟咱们一起打马球,你可不能掉链子,不然就算将军护着你,我们也不饶你!” 周灵的目光从某个方向收回来,听到她们左一句要将她“换下去”,右一句“绝不饶你”,明显的不满意她。 但她其实早已习惯,只是点了点头。 自她加入女飞骑开始,就一直被各种打击嫌弃,论刀枪棍棒,她没一样比得过人家,论力气和强壮,她单薄的身板也常常被嫌弃。 好在出众的骑射技艺,让她得以没有被赶走。 周灵慢吞吞的走过去,神情低落,半分也没有前些日子得知自己有资格上场的欢喜。 她终于得到了将军的认可,也终于被女骑们接纳。 而眼下,再次看向某个方向,看到某人已经转身离开的背影,仿佛透露着几分落寞。 听着前方这群女骑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果然,将军再如何,也还是最相信咱们自己人的.......” 周灵再也没有半分欢喜。 但她说不出任何不满的话,因为此刻的机会对她来说太难得,她闷闷的牵着红玉站在角落里。 默默接过旁人扔过来的球杖,一声不吭的缀在队伍的最后面,低落的上了马球场...... 薄暮千门临欲锁,红妆飞骑向前归。 女飞骑的上场,顿时又将马球场上的气氛和欢呼声,推到了最高潮,女子的飒爽,十分让人眼前一亮。 瞧着那马球场上的一队女飞骑,个个都是英姿飒爽,奔驰如电,身上的红甲闪烁着亮眼的光芒。 人人都如烈焰般炽热,十足耀眼,众女子在马背上纯熟的技艺和自信的姿态,将对面那群男子,都明显衬托得有几分黯然失色。 并且这一队女骑一上场,顿时就横扫整个马球场上的年轻子弟,不管是国子学的还是太学的,一个个统统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拿下一场又一场,筹数正在稳步增加....... 看台之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夸赞声,大家都看得热血沸腾,纷纷站起身来喝彩。 “公主的女飞骑,果然都是女中豪杰!” “这个球进得妙!” “果真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能小瞧女子啊.......” 听着周围如潮水般的夸赞声,看台上的明月公主微微抬起下巴,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骄傲。 但她突然发现什么,轻蹙眉头,头也不回的询问道:“怎么不见姜如初的身影,你们没让她上场?” 右后方站立的袁非月顿时收回目光,正要开口解释。 “殿下.......” 便听明月公主淡淡一笑,无所谓的说道:“罢了......只要你们能赢,是谁上场不要紧。” 第385章红甲女骑 女飞骑的上场,顿时横扫整个马球场,先前还在场上互啄的那一群菜鸡们,以最快的速度拖着球杖无奈下场。 这一骑红甲女骑的积筹,瞬间位列前茅。 但此时台下的众人欢呼了半晌,却还是有人看出些许疑惑之处,比如众所周知的那位女解元,今日不是应该同公主的女骑一起上场才对? “那是曾博士的孙女吧......往年都是她,还是那般敏捷聪慧,可今年不是听闻特地换了那位女解元吗?” “就是,前头国子监内传得沸沸扬扬的,还以为今日能看到女解元马上英姿呢,结果没戏。” “怎的今日没让她上场?是公主突然换掉了她,还是被气势十足的女骑吓.......” “你们少在这里胡猜!”旁边突然插入一道明显不快的声音,瞬间打断周围的乱七八糟的非议。 薛素香瞪着一双圆眼,迎上众人回头看来神情各异的目光,皱眉说道:“这才是积筹赛,如此简单的初赛......” “肯定是还未到我姜师妹上场的时机,以她的才学,她肯定是要压轴出场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薛继平和樊师兄等人都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她的身旁,但沉默的视线都落在对面议论纷纷的那群人身上。 罗师姐、毕师姐以及周围一圈四门学弟子的视线,此时都齐刷刷的落在同一个方向,俱都皱眉沉默着,而大家的神情也都出奇的一致。 只有一个意思: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围其他学监的弟子迎上这出奇一致的看呆瓜似的视线,纷纷哑然,想了想也都莫名沉默了。 而此时看台之上。 直到坐在旁边的席位好一会儿,杨佑萍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这才逐渐的平静下来。 她手边摆的是马球场上的侍人专供给贵女的黄桂稠酒,淡淡黄色的酒水盛在清透的玉杯里,在被几次的抬起和放下之间,荡起层层的波澜。 盛京子弟皆知,周家大郎君高傲骄矜,冷漠寡言,最是生人勿近,她从前一去周家看到他就忍不住害怕。 可此时,透过这道稀疏的竹帘看过去。 杨佑萍觉得,他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让人害怕....... 她一口将手中迟疑很久的酒水啜饮而尽,随即鼓起勇气,终于决定率先打破二人之间的安静。 “周.......” “有眼无珠。” 周长济突然冷哼一声,视线在场上正在角逐的几队挥着球杖的人马上一扫而过,随即漠然收回。 杨佑萍倏地一怔,到嘴边的一声周郎君瞬间就吞了回去,有些怔怔的看着竹帘缝隙之间的那个郎君。 不知怎的,莫名又开始散发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杨佑萍只能又沉默下去。 周围的笑语交谈声此起彼伏,掌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儿,而他们这一处,却莫名安静。 而此刻的马球场上,刚好是那一队红甲女骑对上吴氏嫡子吴敛等一众年轻郎君,正是马蹄声如雷的时候。 二月的马场连草都还没有长齐,光秃秃的泥土地上,无数的马蹄踩来踏去,只剩尘土飞扬。 马背上,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伏低身子一挥球杖,那枚朱红色的马球瞬间就高高的飞起,破空而出,瞬间进入自家的球门! 场内场外,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声。 吴敛勾唇一笑,在对面女骑意外又紧张的目光中,慢悠悠自信的开口,不出意外的,他又答对了一题。 到此时,经过半场的激烈角逐,吴敛这一边的国子学年轻子弟,终于领先对面的女骑一筹。 看到对面女骑明显失望不甘的表情,他高傲的目光缓缓扫过,毫不客气的开口讥讽道: “怎么,今日你们女骑这么瞧不上本郎君?” 方才在看到女骑没有将那个女解元派上场的时候,吴敛是有些许失望的,自那次文辩之后,他对这个和他同样擅长诡辩的女子,颇有几分兴趣。 而现下才刚到半场,他们这一边就已经领先,如此没有挑战性,他方才的那些失望,就已变成几分不满。 四周的女飞骑听闻这等不善之言,顿时个个都勒紧缰绳,犀利的眼神齐刷刷的看过来。 孙灵素不屑的冷笑一声:“吴敛,你狂什么呢?不过暂时领先一筹,小心得意忘形。” “就是,能领先咱们一筹可把你得意坏了吧?”周围的女骑纷纷出言,“下半场让你见见真章!” 吴敛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众女子,最后落在中间那个答题的曾洪英上。 百无聊赖的说道:“好啊,等会儿就让我瞧瞧你们的真本事吧......” 察觉到对面的那吴氏嫡子睥睨的目光,曾洪英勒紧缰绳,死死的瞪眼凝神,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松懈。 她绝对不能输任何一场,尤其是今日。 不过现下是半场休息的时候,众女骑只能各自怒着脸一勒缰绳,一脸严肃的下场而去。 虽然气愤,但她们都知晓小瞧了这个吴敛。 尤其是负责答题的曾洪英现下最是紧张,因为只有她最清楚方才那些题的难度,真正的明白这个吴敛的厉害。 所以下半场的胜负,她此刻当真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对周围簇拥着她的几个女骑说道:“待会儿但凡没有看到我打手势,就说明这一题我能答,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进球就好.......” 见曾洪英比了一个五指捏拢的手势,周围的女骑纷纷意会的点头,“好,洪英。” “只要你没打这个手势,咱们就第一时间先进球再说,最好让那个吴敛连答题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都在纷纷严肃的商量对策。 而这时,孙灵素却眼尖的注意到,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出声回答的某人,顿时拧眉走到她的面前。 不满的打量着她,沉声询问道: “周灵,方才那球你为什么不去努力抢?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第386章心不在焉 周灵神情一怔,有些茫然的说道: “今日没怎么,我也没出错,我有在努力接球、传球,只是方才那球离我太远了......” 孙灵素顿时严厉的打断她:“飞骑队这么多的姐妹,你觉得将军为什么要招你这个新手进来?” 周灵顿时一愣,不说话了。 因为她的骑术出众,射艺也是上佳,袁非月也是看中这一点,希望她在今日的马球赛上,提高飞骑队的进球几率。 而显然,这上半场中,周灵并没有发挥到她上场的真正作用,此刻孙灵素抱着手,神情十分严肃。 “今日我们但凡能上场的,每一个都不能只是不出错,我们要赢下每一场,不能让将军失望,也不能让公主失望,你明白吗?” 她毫不客气的说道: “如果只是不出错就可以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同意你加入?其他姐妹不会出错的多得是!” “下半场你要是再不努力进球,下一局咱们就只能将你踢出去了,你明白吗?” 周灵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孙灵素越看她越不喜,真是不知道将军为何偏偏就看中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郎,动不动就有情绪。 “回答我!”她突然扬声道。 周灵立马朗声回答:“是!” 马场上的大家的一举一动,在周围的监生以及看台上的众人眼里,都是一览无余的。 而此刻的看台上,杨佑萍远远的看着这一幕,眉头皱了皱,虽不知道那边的二人在说什么。 但她听到最后对面那女子大声的呵斥声,看到周灵毫不犹豫的立马应答,让她有一种周灵在被欺负的感觉。 杨佑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跟周长济搭话的机会,她想了想这才开口,低声不满的说道: “这些女骑,肯定是自己输了,便来责怪柔惠,将怒气都发泄到柔惠的身上.......” 竹帘后,周长济果然闻声看来,一开口却出乎她的意料,语气十分冷漠的说道: “她方才在场上明显心绪不佳,并未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视马球赛如同儿戏,被训斥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他身为兄长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杨佑萍着实一愣,而且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如此的疏冷...... 她忍不住低声道:“......可柔惠是你的妹妹。” 周长济眉头微皱,显然对这种是妹妹就能纵容的话有些不赞同,他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出声纠正道:“她不喜欢别人唤她的字。” 察觉到他的冷意,杨佑萍顿时收回目光,声音带上一丝怯意,低声嗫嚅道:“多谢郎君提醒。” 周长济听出她的怯意,脸上的神情一顿,仿佛这才想起身旁这个女子,似乎应该是他将来的夫人。 他收回些许冷漠,正要说什么,身后就响起急峰的声音:“郎君,您瞧瞧.......” 周长济回头接过他递来的纸笔,上面写的,正是方才打过的两场马球赛的题目,有已经解出来的,也有一直没解出来的。 急峰喘了口气,解释自己方才耽误些许功夫的原因:“方才马场外有一个随从,好像是那位霍郎君家的......” “他要进来找他家郎君,但侍卫见他不是国子监的,严令不让他靠近,可听他说似乎是家中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一直在那里苦求。” “但他着急出门,身上也未带什么凭证,只有一封家书,那侍卫说什么也不让他进来.......” “闹哄哄的,小人便多瞧了一会儿,然后让人去知会那位霍郎君了,这才多耽误了些许功夫。” 霍衍舟此人,周长济只不过有几面之缘,听闻他才学出众,也是解元之身,但每次见他都伴随在公主的身侧。 他对这人说不上不喜,但也谈不上喜欢。 周长济闻言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未说什么,只是专注的看向手中的文球题目。 他的才学众所周知,上场定然是当先的,但今日终归不是纯粹的马球赛,他是有婚约的人,自然不便去搅和。 不过周长济却对今日文球的题,也颇有几分兴趣,便让急峰时不时的去抄来,顺便解解闷。 但他这个所谓“解闷”,却是一将那些题拿到手,就瞬间神情严肃,提笔就认真的看起来。 见他一入迷就连茶水也不喝一口。 急峰赶紧给他斟上一杯热茶,劝道:“郎君,您又不下场,瞧瞧解闷就算了,费这个脑子做甚?” 周长济头也不抬,却冷声道:“读书人若是将做题视作苦闷之事,还是趁早不读这个书为好。” 旁人认为的苦闷费脑之事,在他这样过目不忘、嗜文如命的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急峰一噎,却下意识点头,还是自家郎君有觉悟,手上却将那杯热茶推了推,“郎君,茶要凉了。” 周长济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扭头却是往旁边的竹帘之后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吩咐道: “去让旁边的侍人,给杨女郎换一壶热茶。” 而这时,正闷头无措的杨佑萍,一杯接一杯无意识的将那黄桂稠酒啜饮而尽,脸上升起一片薄红也丝毫未觉。 忽的身后响起侍人小心提醒的声音:“杨女郎,这黄桂稠酒虽很少醉人,但也不可贪杯。” 杨佑萍闻声皱眉抬头,“区区侍人......” “这是旁边的周郎君,吩咐小人给您上的热茶。”侍人见她神情不满,小心翼翼的添上一杯热茶,便赶忙退下。 而此时杨佑萍脸上被冒犯的不悦,正缓缓消失。 她看向自己手中无意识端起的玉杯,又悄然看向身旁稀疏的竹帘,心想这个人,原来也并非看起来那样冷漠....... 杨佑萍对这桩婚事所有的不安,在此刻终于消失。 看台之上各有心事,同时马球场上也是正激烈角逐。 而最终,女骑对上吴敛这一场,还是输了。 此刻,满头大汗的周灵缓缓放下球杖,对上周围几个女骑纷纷怒目而视的目光,以及孙灵素要吃人的神情。 她张了张嘴,最终默默的垂下了头。 第387章任尔挑选 下半场女骑拼命追赶进球,终于追平,却在最后一球的时候,还是输了....... 而此时,众女骑一个个一脸沉肃,气压低沉的勒马扭头下场,但愤怒的目光却皆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曾洪英满眼不甘的看来,喘着粗气扬声质问道:“周灵,方才为什么没有进球?我明明都准备好了.......” 周灵缓缓放下手中球杖,累得满头是汗,拧着眉头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她刚刚明明看到她伸出五指。 方才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分明听到曾洪英说,只要她伸出五指捏拢,就代表这道题她不会答,也不要去进球。 孙灵素满头骑马奔腾之后的热气,勒着马由远及近,呼哧呼哧道:“你刚刚在迟疑什么?为什么不进球!” 周灵欲言又止,对上她要吃人的目光,以及周围所有愤怒不解的视线,还有曾洪英也不满的眼神。 不过曾洪英刚刚伸出的五指,好像的确没有合拢...... 马球场上,能够挥起球杖进球的时机,往往就是那么一瞬间,电光火石之间她只看到她伸出的五指.......最后,也的确是因为她错过了这个球,才导致输了这一场。 周灵张了张嘴,神情黯然,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马球场周围的监生虽然都是唏嘘不已,但也对这场旗鼓相当的马球赛,看得热血沸腾,实在尽兴。 “精彩至极,要不是那最后一题被吴郎君那边抢到了,怕是这一场胜负还不知道呢.......” “就是,女骑这边好不容易将筹数追齐了,还以为她们会翻盘呢,可惜了。” “不过这样胜负不能确定的马球赛,才有看头嘛!” 周围的监生对这场的胜负也不过感叹两句,没有人真正的在乎她们的输赢,相反,看到无往不利的女骑也能输掉这场马球赛,许多人反而更加的兴奋起来。 但对此时输掉这场比赛的红甲女骑来说,这可是她们今日的第一场失利。 孙灵素气得狠狠一挥球杖下了场,她甚至不敢看高台之上,生怕对上将军或者公主殿下沉怒的神情。 下场时,每一个女骑愤怒又失望的目光皆落在周灵一人的身上,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周灵顶着所有人责怪的视线,垂头丧气的轻轻俯低身子靠近红玉,安抚着因为满场的奔跑累得直喘气,正鼻孔急速张合的伙伴。 唯有曾洪英的眼神虽然失望愤怒,却没有旁人那样激烈的责怪之意,只是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高傲中带着奚落的声音:“怎么,这就是你们女骑的真本事?” 曾洪英猛的回头,便倏地直直对上吴敛睥睨不屑的视线,以及他嘴角那一丝嘲讽的笑意。 正在下场的女骑闻言纷纷怒目看来,孙灵素绷紧身子,瞬间回头看来,咬牙不满的质问道:“吴敛你什么意思,赢了还要炫耀一番是吗?” 对面那年轻郎君带着嘲意的目光,似乎看穿一切。 他毫不客气的点破,嗤笑道:“你们输掉这场比赛的真正原因,可不在方才那颗球进不进的缘故.......” “少在这里得意洋洋!” “咱们女骑也不是输不起,有什么不能认的。” “就是......小人嘴脸。” 女飞骑们齐齐冷哼,不屑的嗤笑一声,俱都认为这个吴敛是赢了比赛,故意奚落她们,纷纷一勒缰绳,梗着脖子怒骂回来。 吴敛一笑置之,说出的话意味深长:“你们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明白的话,今日输掉这一场,还真不冤枉。” 他没有错过,在进球之后,自己答出方才那道题的时候,对面有一个人眼神中才骤然浮现的不甘之色。 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答案不确定以及不自信,这样的迟疑,放在时机稍纵即逝的马球场上,在两方旗鼓相当的马球队里,才是真正决定输赢之处。 可他有什么必要,要提醒自己的对手呢......吴敛露出一个轻蔑又有些百无聊赖的笑容。 周围的女骑纷纷对他嗤之以鼻。 唯有曾洪英瞬间收回了视线,默默一言不发。 因为只有她明白对面吴敛的意思,她刚才的确是那么一瞬间迟疑过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所以犹豫的抬起过手,不过却在瞬间收回...... 但她的答案是正确的,是正确的......要是周灵进了球,她也能答对,她明明能答对的题,怎么能算作是她的错呢....... 但曾洪英此刻为何沉默,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 对面的吴敛不屑多言,一抬长腿下了马背,随手将球杖扔给不远处跑来的侍人,神情无趣,瞬间又觉得这场马球赛没意思起来。 头也不回的说道:“都是些不堪一击之辈......” 随即不顾对面骤然爆发的怒斥声,扬长而去。 女骑们都是怒着脸离场,周灵蔫头巴脑的跟在最后面,她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场还能不能上场。 此刻连头也不敢抬起,生怕对上某一双失望的目光。 积筹赛才不过刚到一半,不过一场失利,女骑现下的筹数虽然不是最高的,但依然遥遥领先。 而此刻看台之上,明月公主脸上的笑容,却早已消失不见,只是神情不明的扫了一眼右后方。 语气低缓,却无端让人胆寒的说出一个事实:“女骑往年,从未有过败绩。” 周围气压低沉,众人不敢出声,袁非月正要开口请罪,一旁的朝霞郡主适时出声解围。 “明月姐姐,何以如此苛刻.......”她不疾不徐的笑着说道,动听至极的声音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女骑若是一直当先,这又有什么趣味,今年不似往年,国子监的才俊众多,这岂不是说明咱们南壁人才辈出,这才是国泰民安之景啊......” 朝霞郡主前面的话都只是让明月公主沉默着一言不发,而接下来这句,才真正让她所有的沉怒一消。 “况且这些才俊,今日都是因公主殿下而来......” 明月公主闻言回头一笑,似乎随口笑问道:“朝霞妹妹说话总是如此好听,这个吴敛,本宫听闻原本是母后想给你选的郡马?” 吴氏一向尊崇太后,而朝霞郡主又是太后跟前最疼爱的义女,宫中早早流传过吴氏嫡子兴许要迎娶郡主的流言,但可惜的是。 从两月前朝霞郡主突然出现在周氏的名花宴上之后,似乎就表明了这件事已然无疾而终。 朝霞郡主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被提及此事的羞恼,只是淡淡笑着说道:“虚无缥缈之言,姐姐莫要说笑。” 明月公主笑了起来,眉眼尽是傲意。 “朝霞妹妹若是想,今日场上的诸君,任尔挑选。” 第388章他们的荣幸 明月公主回头笑了起来,眉眼尽是傲意,“朝霞妹妹若是想,今日场上的诸君,任尔挑选。” 朝霞郡主一顿,虚弱的轻轻咳嗽了两声,委婉拒绝道:“朝霞生来体弱,怎好耽误这等俊才。” 明月公主笑容一收,眼神尽是睥睨: “不管什么俊才,妹妹尽管挑选,也并非是要让你与他们相濡以沫,哪怕再出众的男子,能与我们相伴,也是他们的荣幸。” “放在左右即可,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看台这一片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周围离得不远的席位的贵女,还有些正看马球赛的贵公子,俱都沉默了。 众人没敢往这个方向多看一眼,却齐齐表情怪异。 这样轻佻傲慢以及惊世骇俗之言,尽管是出自一位长公主之口,也还是让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朝霞郡主有些虚弱无力的猛咳数声,哪怕是她这样一向会说话的人,此时也被这样大胆的话震得无言以对。 她两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一笑。 明月公主轻嗤一声,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随意扔下一句:“本宫与妹妹玩笑呢......” 她正视前方,言归正传的冷声说道:“输一场便罢了,接下来的每一场,本宫不想看到再有任何的失误。” 尽管公主殿下没有看向任何人,但周围或站或坐的众人,却都一致的明白,这一句是对谁说的。 身后袁非月迟疑的一顿,神情犹豫的上前一步,询问道:“要是对上霍郎君.......” 明月公主似乎还在为前两日杨家的事情生她的气,闻言竟也没有搭理她,只是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还是她身旁的侍女观察了她的眉眼一瞬。 微笑着出言说道:“要想能配得上公主,没有真本事,过不了女飞骑这一关,他也不配做驸马。” 好生无情的言辞,但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长公主。 袁非月闻言一怔,心下却缓缓升起一个疑惑,那公主殿下今日让那位女解元加入,到底是为何....... 而此时的姜如初,不在马球场上,也不在看台周围。 她刚刚从学监里拿回纸笔,正安静的蹲在人群中的某个角落里,此处并不是看马球赛的最佳位置,人群并不十分的拥挤。 但这里可以看到那典学大人公布文球题目,而姜如初所在的角落,正好每次都能完整的看到那些题目内容。 她心满意足的窝在此处,专心致志的解着每一道题,与周围正心潮澎湃,激动的看打马球的众人,仿佛不在同一个地方。 但姜如初仅是听着周围人群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和唏嘘声,也大概能将这场马球赛的进程了然于胸。 女骑难得输了一场,又连赢两场,下一场正要对上霍衍舟以及杨正和贺知礼那一队。 吴敛继续赢下一场又一场....... 此刻他的筹数,暂时一马当先。 然后今日场上除了红甲女骑之外,竟又杀出一个引领全场惊叹的女子,向平一身骑装,带领着九方氏以及萧氏的一众年轻子弟,横扫全场! 她的英姿飒爽,与才思敏捷,同她往日恶臭的名声比起来,显然是太过具有冲击力。 每次向平一上场,姜如初都能感受到周围的人群,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只余时不时响起的吸气声。 偶尔还能响起几声不可思议的疑问声。 “她真的没有作弊吗.......” 看,名声不好的人做什么,即使再出众,迎来的似乎也首先都是质疑声。 姜如初抬头看去,她的这个角落看不到此时的向师姐,但光听着周围这些复杂的声音,她也能想象得出。 此刻坐在马上的向平,该是如何的惊艳。 赵氏兄弟的好运气似乎用光,在赢了一场之后,便是连输两场,但这两兄弟似乎终于聪明一回。 输了两场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听闻似乎请了一位从会宁郡来的,姓陆的郎君加入,唯他马首是瞻。 “真不要脸啊.......” “就是,说什么备选,谁不知道他们是临时找来的,刚才我还瞧见那陆安南跟着吕郎君那边的人呢。” “吕游?他们那队都负十七筹了,眼下积筹赛都过去一半,瞧着是没希望的,估计他们自己都放弃了。” “难怪呢,这姓陆的,转头又跟上了赵家兄弟.......” “还能这样作弊呢?这太不要脸了吧!” 姜如初闻言抬头,她所在的这个角落,只能看到马球场的一半,刚好看到那位熟悉的陆师兄,正被赵家兄弟,簇拥在中间....... 以陆安南在乡试中的名次,他定然是早就来到国子监的,只不过兴许是从前在云川书院的那些不快,这位师兄即使在学监内偶然瞧见她,也都是远远的走开。 姜如初收回视线,继续专注手中的题目。 身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继续将整个比赛的进程都主动的输入她的耳中。 “姓陆的果然有两把刷子.......” “这赵光祖,瞧着筹数马上就要不是负的了呢.......嘿,别说,说不定人家今日真能进淘汰赛。” “这不要脸,果然是天下无敌啊.......” 但大家显然骂早了,因为这样的不要脸,似乎还在众人的承受范围之内,而接下来出现的一个更加不要脸的人物。 才是真的让周围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甚至连质疑嘲讽都不足以表达,大家齐刷刷在看台上站起身来,怒骂出声! “无耻之尤,这样也行?!” “这是哪里来的厚颜无耻的贼子,如此不要脸皮,还能这样打马球吗?” “那是......好像是西疆来的那个.......” “.......骑白虎的那个袁氏子!” 第389章不要脸皮 “这个......他到底知不知道打马球的规则啊!?” “这个袁家的小郎君这是真傻,还是假傻呢?他不会真的连打马球的规则都不知道,就上场了吧?” “.......你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 而此时马球场之上,也有人挥舞着球杖,忍不住气急败坏的怒骂出声。 因为对面这生瓜蛋子,竟把马球打进了他们的球门! 袁非达迎上对面赵氏兄弟惊愕又愤怒的视线,以及全场的怒骂声,甚至连自己这边的骑手,都是一脸呆滞。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自己的马背上,一脸茫然无知的,冒着傻气的“嘿嘿”两声。 看着对面那神采奕奕,满脸傻气的呆瓜。 赵光祖神情不可思议,一脸惊怒的收回目光,看向场边的那位典学大人,在看到那老头哑然无言的模样后。 “这......规则上说,好像是哪边的球门进了球,这题就得由哪边来答.......”典学大人身边的那个小童,抠了抠脑袋,一脸无措的喃喃道。 周围鸦雀无声,大家虽是一脸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这规则上,也的确没说不能将马球打进对方的球门! 赵光祖顿时怒不可遏的咬了咬牙,眼看着他们的负筹即将清零,马上就要见到曙光了,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个蠢货....... 但此刻他还是只能将目光看向身旁不远处,马背上的那个正拧眉沉思的陆安南,见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赵光祖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这个陆安南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还真有几分真本事,不然他跟这个蠢货没完! 这边小小的赵荣祖追赶了半天,没抢到球本来就一脸懵,在看到球进了自家球门之后,更是懵上好一会儿。 他喘着怒气,扬眉不可思议的询问道:“你这混球,你到底懂不懂打马球的规则?你是故意的吧?” 然而袁非达在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样做虽然会被人怒骂不要脸,但的确不会触碰规则后。 袁小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中最后的那一丝尊严,便再也无所畏惧,准备彻底释放自我! 看到那呆瓜一勒缰绳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赵荣祖一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兄长,也只看到一个背影。 这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打呗....... 但在接下来,连续两枚马球,都被那看似一脸傻气的呆瓜,毫不迟疑的接连打进他们这边的球门之后。 赵荣祖真的彻底傻眼了,再次对上那袁非达那一脸茫然无知的无辜神情,小少年彻底爆发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的!” 这个姓袁的,就是自己答不上题,故意让他们明明在没有进球的情况下,还不得不答题! 袁非达本也没想掩饰,但此时他能回答给对面的,也只能是再次的“嘿嘿”两声。 而对面此刻愤怒至极的赵家兄弟还能怎么办?马球在他们自己的球门里,只能答题,答不出来,就只能扣筹....... 陆安南也并非是全才,总有答不上,或是答错的,这来来回回的算下来,竟与刚刚还是持平! 而此刻,马球上周围以及看台上的众人,也都早已看这个袁氏子的意图,纷纷站起身来怒骂出声。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啊........” “这个粗鄙不堪的狂徒,往日横行霸道也就算了,怎么还跑到马球场上来撒野!” “就是,无耻至极,他就是故意的!” “这样也行的话,那岂不是咱们答不出来的题,都将马球打进对方的球门好了........” 姜如初见那少年如此得心应手,想要笑又生生忍住,听着周围的怒骂征讨声,她轻咳两声,收回了目光。 旁边有认识她的监生,一脸愤慨的凑过来寻求认可:“姜女郎,这样的无耻之徒,是不是该人人唾弃?” 姜如初闻言一顿,抬头微笑点头:“在下也如此认为” 看台之上,明月公主微微轻蹙着眉头,不满的目光落在右后方,终于愿意开口对她说话。 却是语气不明: “非月,你的好弟弟,刚刚在国子监闹腾完,怎的不在府上好好的闭门思过?” 袁非月此刻看着马球场上乱来的弟弟,也是一脸惊疑,这小子,明明说好只是上场玩玩的....... 因之前袁非达吓晕乔先生的事,开罪杨家,陛下便召了公主殿下进宫,殿下生怒,直到这两日心中都还有气儿,迟迟不肯搭理她。 偏偏这时.......袁非月立马抱拳请罪,“殿下恕罪,臣立马前去将他抓回去闭门反省!” 说罢她脚下一动,带着怒意的从看台上走下来。 别说,听到周围的愤然的征讨声,赵家兄弟在连吃几亏之后,这时也终于想到还击的办法。 你答不出来,就将马球打进我的球门是吧?那咱们答不出来的时候,也将马球打进你的球门! 赵光祖拧眉看了身旁的弟弟一眼,小小的赵荣祖顿时得令,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论斗鸡走狗打马球,赵荣祖这个小纨绔,在整个盛京那都是出了名的厉害,方才还要顾及答不答得上题,现下他这一得令,当即也是毫无顾忌起来。 “玩儿阴的是吧,那咱们就比比谁更阴.......”赵荣祖狠狠一磨牙,神采飞扬的一挥球杖,如离弦般冲了出去。 然而,现实给了他沉痛的一击。 袁非达看似一脸青嫩,似乎对这盛京的打马球十分生疏的模样,但大家似乎都忘了,他是西疆的少年将军。 瞧着茫然无知的他,随着这号角声一响,便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神采飞扬,双眸熠熠生辉。 他胯下的枣红马四蹄翻飞,而上方少年身手矫健,伏低的身子像是天生就为那马背上而生。 一人一马犹如一道闪电,在场上游走奔腾,丝毫不惧任何阻拦,此时的袁非达,整个人都带上不一样的光彩。 赵荣祖这个小纨绔,又怎么会是这个真正为马背而生的少年将军的对手,他甚至没有碰到马球的机会。 他急得满头大汗,胯下紧紧的夹着马肚子去追赶。 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对上那个少年闪着光芒的眸子,以及显然得心应手的神情,对方甚至还有机会朝他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赵荣祖手上的球杖不过迟疑一瞬,即将要到手的马球就已经被抢走,他还未来得及彻底看清,那一人一马便已飞速闪过,只剩一个背影和一个马屁股。 伴随着风声传来的,是“嘿嘿”两声........ 第390章搅屎棍 而此时,从看台上拧着眉头,脚下匆匆的赶到此处的袁非月,在瞧见弟弟的笑容之后,脚步也忍不住一顿。 自离开西疆后,她已经许久不见弟弟这副恣意的模样,在这盛京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第一次瞧见他笑得如此快活。 这样的鲜活,让这位姐姐方才所有的怒意都在缓缓消失,甚至连公主的喜怒,也都暂时抛在脑后,她不忍也不愿去打断....... 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袁非月停下的脚步,迟迟未动。 少年眉目飞扬,衣袂翻飞,犹如天神下凡,而他手中的球杖,也无数次滑出优美的弧线....... 然后分毫不差的,打入赵家兄弟的球门! 赵光祖气得脸都绿了,无数次回头看向正满头大汗的赵荣祖,以及同样急出一脑门子汗水的陆安南。 不管他们这边的骑手想要如何还击,如何追赶围堵,对面的袁非达都丝毫不受影响,一马当先,那枚马球像是粘上了他们....... 陆安南也不是文曲星在世,十道题下来,他答不出的,再加上答错的,减去方才积攒的,竟还是持平。 .......还是持平! 而此时,这边跟随袁非达全场的骑手,以及负责答题的那个男子,听着全场的怒骂征讨声,在数次想要捂脸的冲动之后,脸上的神情也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 因为这样虽然不要脸些,但竟然,还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下这一场的感觉。 这位小郎君,竟是大智若愚.......高啊....... 小小的赵荣祖都不敢相信,他们累死累活,忙活到现在险些累吐血,竟还是跟开局的时候一样,还负着两筹! 这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呜呜响起。 听到这一声号角声,周围的怒骂声霎时一停,而马球场上正在翻飞的马蹄声,随着有人愤怒不甘的一勒缰绳,也缓缓的安静下来。 这一场,便算是落下帷幕。 袁非达重新找回了热血沸腾的感觉,感觉才刚刚起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神情甚至闪过一丝遗憾。 因为陆安南答错的题目数,跟他答对的,是各自对半分,这一场,出乎众人意料的,竟是平局....... 这个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结局。 赵氏兄弟,还有陆安南,虽然方才就早已算到结果,但在面对这个结局时,还是俱都沉默下去。 在典学大人宣布这场马球赛的结果时,全场鸦雀无声,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之中。 就连方才怒骂的众人,也都齐齐沉默了。 马球场上,唯一满脸笑容,正咧开嘴笑的,就只有袁非达一人,而下一瞬,这个少年扬起球杖,说出一句让全场众人想吐血的话。 “打马球真有意思,小爷喜欢打马球!” 袁非达是真的高兴,在马背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因为方才有数个瞬间,都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西疆,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草原....... “呸,你这个不要脸的。” 勒着缰绳正准备下场的赵荣祖,忍不住回头呸了他一声,一脸气咻咻的不甘模样。 袁非达心情正好,完全不在意他的嗤之以鼻,扬起球杖朝他快活的说道:“有机会再来打马球啊.......” “不做题的那种。”他补上后一句。 赵荣祖正想回敬他,谁想跟你一起打马球,但在听到他补上的最后一句,想到方才的酣畅淋漓。 原先打马球本就是无需做题的,只以双方进球定输赢,真不知是哪个酸腐书生弄的劳什子文球,弄得这打马球都没意思起来! 若只看球技的话,这姓袁的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赵荣祖脸上气咻咻的神色莫名消失,正想开口说什么,便被前方回头的赵光祖,不耐的打断。 “与那不要脸的废话什么?快些跟上,还有下一场呢。” “哦。” 赵荣祖飞快的朝袁非达龇了个牙,做了个鬼脸,便赶忙一夹马肚,跟上正黑着脸的赵光祖,一同离场。 然而这一场对袁非达来说,才是刚刚开始。 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场,尝到甜头的他,都是将马球打进对方的球门,将方才这不要脸的作风,贯彻执行....... 周围的监生们怒骂征讨声连连,但马球场上那个少年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甚至靠着这一招,他竟还赢下好几场! “这搅屎棍.......”有人咬牙切齿道。 而马球场周围的监生们,从一开始的愤怒征讨,到骂到有气无力只剩不屑的表情,而再看到,马球场上除了袁非达以外,竟还有其他的人也开始用上这一招后....... 大家都傻眼了。 围观的骑手们,从方才的怀疑自我,到脸上纷纷出现一种恍若发现了新大陆的神情。 因此到这积筹赛的后半场,剩下的菜鸡纷纷恍然大悟,十分默契的将这一招都学了过去。 后半场的马球赛上,众菜鸡们一改方才互啄的作风,像是打开了新的大门,开始拼命朝对方的球门进球....... 一个人这样做,可以骂他不要脸,而当大家都这样做之后,围观的众监生们,脸上的愤怒早已麻木,只剩复杂难言的神情。 连赢数场之后,袁非达累得满头是汗,当即神情十分快活的下场来,直奔一人而去。 站在角落里静静看马球赛的袁非月,还以为这小子是发现了自己,正打算站出来训一训他。 而袁非达压根就没看到自己姐姐,而是快活无比的,冒着一头的热汗,朝着角落里,他早就发现的某人奔去...... 正埋头做题的姜如初,忽的察觉到周围一静,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一抬头。 就迎上正快活奔来的袁非达,以及他真心实意的感激之情:“姜如初,你这一招太妙了!” 周围瞬间齐刷刷的投来无数道震惊又意外的视线。 姜如初神情一僵,顿时感觉脖子后有些凉飕飕的....... 第391章不知你是 快活无比的袁非达,对众人想刀了他似的眼神置若罔闻,一脸灿烂笑容的,直奔姜如初而来。 “姜如初,你这一招是真的妙,小爷我玩儿得痛快不说,还赢下好几场!” 姜如初感受着周围不可思议的震惊视线瞬间集中到她的身上,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微笑着咬牙道:“不知你是........” 刚刚跑到近前的袁非达一愣,一脸奇怪的回答道:“......小爷是袁非达啊!” 姜如初一副恍然的模样,“好些日子没有瞧见你了,你这没穿你们西疆的衣裳,在下险些没有认出来。” 袁非达一脸莫名,嘴巴一张正要说什么,已经被眼前人迅速伸出来的右手,给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光彩熠熠的星眸。 眨巴眨巴:你干嘛? 周围的监生盯着这二人,神情古怪,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脸上的鄙夷是逐渐转为了疑惑之色。 不远处,眼睁睁的看到那袁不要脸的奔向这一处的赵氏兄弟,神情猛的一震。 竟是她,难怪……. 就凭那个不要脸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一招,然而现在他们可没有批判的资格,因为两兄弟方才正靠着这一招,赢下一局。 此时赵光祖,神情变幻,表情莫测。 “这损招,竟是姜如初想出来的?!”有人一脸惊疑,但那眼神中的鄙夷,却瞬间变得迟疑起来。 这是姜如初啊,国子监内现如今几乎是大部分监生都识得她,而且,但凡有看过国子学那场精彩绝伦的文辩的。 无人不知她光风霁月,虚怀若谷....... 姜如初的为人,几乎是在那辩台之上的纵身一跃,就已经深深的刻入了所有监生的心里。 众监生鄙夷的视线落在袁非达身上,纷纷收回惊疑不定的视线,低低的议论声纷纷响起。 “姜女郎为人怎会如此......刚才咱们听岔了吧......” “就是,刚刚这袁小郎君在胡说什么呢,品行不端就罢了,怎的还要累及旁人.....” 但还是有人不解的皱起眉头,喃喃一句:“可是在下方才,似乎是看到这二人在那边.......” “她肯定是在规劝他。”正从旁边拧着眉头路过的寇伟,毫不迟疑的打断他。 周围有许多人闻声纷纷帮腔: “对,这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前两月在国子监拦路,还是被姜女郎给规劝过来的呢!” “正是,当时在下就在那里,姜女郎为人正直,甚至敢以身饲虎,挡在众.......” 看,这就是名声好的好处,她只需摇摇头,甚至无需解释,自有无数人上前为她辩驳。 但方才亲眼看到二人交谈的那位监生,还是一脸怀疑,但也没有再出声质疑,眉头缓缓皱起。 只是看向那边的姜如初,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 “其实这招.......也挺好用的.......”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话,顿时让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不错,这样打马球,似乎又更有意思.......” 周围的监生,莫名的看了某个方向一眼,俱都沉默着,但显然这时,大家的怒气早已莫名其妙的便散去。 袁非达被某人捂着嘴,明明可以瞬间挣脱,却只是乖巧的一动不动,任由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脸上。 只是那双星眸还在眨动:你什么时候放开小爷? 听到周围有人说他胡说,袁非达那两道剑眉顿时一扬,十分生动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却依然没有挣扎。 姜如初见状这才倏地放开了他,凑过来微笑着低声道:“你要是还想让我帮你的话,就不要说话。” 袁非达嘴上的那只手终于挪走,他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里升起些许亮晶晶的笑意,似乎终于明白。 他用口型说道:不是你说,名声乃身外之物,能当上驸马,才是最要紧的? “那是你,我又不当驸马。” 姜如初轻甩衣袖,端正坐好,斜睨他一眼,她又没得好处,干嘛要平白惹来旁人的唾弃。 袁非达笑着扬了扬眉,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在西疆从小养大的那匹小马驹一般,透露着十足的信任。 似乎在说:小爷当了驸马,你的好处大大的!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袁非月,表情里莫名露出些许笑意,她默默的收回自己的脚步,转身向着看台上而去。 准备迎接公主所有怒火....... 袁非达十分自然的坐到姜如初的身侧,看到她身前腿上的纸笔,有些好奇的凑过来,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再次抬头,剑眉一扬,眼睛眨巴眨巴。 姜如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无奈的说道:“现在你可以开口了,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知你要说什么?” 袁非达像是得到什么释放令,瞬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噼里啪啦的吐出自己的疑惑: “你们聪明人都是这样的吗......你又不下场,还做这些题干嘛?这么费脑子。” “解闷。”姜如初头也不抬的回答道,她正碰到一道让她都有些头疼的题,方才便正在思索呢。 袁非达哑然一瞬,有些惊叹的说道:“你们聪明人解闷的方式都这么的不同,小爷平时看到这些都头疼.......” 姜如初闻声抬头,扫了一眼身旁这表情里带着一丝崇拜的小狗,笑了笑轻声道:“袁小将军.......” “若是身为读书人都将这些都视作头疼之事的话,那你可就很难将这书读好。” “做不喜欢的事,即使能做好,也要比旁人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心力,所以难免会感觉到痛苦.......” 袁非达对此深有感触,有一种终于找到知己的感觉! 他每次看这些蚂蚁似的小字时,都无比的痛苦,有种那书里的东西都死命的往他脑子里钻,却还是钻不进去的那种头疼。 “姜如初你说得太对啦.......那你喜欢吗?” 袁小狗用力点头,随即发出一声最真诚的询问,看了一眼某人膝盖上的那张已经被她密密麻麻写满的纸张。 姜如初闻言一怔,俯身提笔在地上的砚台里沾了些许墨汁,这才喃喃出声道:“......我自然是喜欢的。” 但喜欢也是分很多种,比起写文做题的过程,她想,她曾经最喜欢的,还是那种“赢”的感觉。 她的目光看向此时在场上,那道长身如玉,仿佛所有尽在掌握的清冷背影,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周围无数女郎的视线。 曾经,她也是其中一员。 姜如初收回目光,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静到没有一声杂声的满是书的书房,闻到那熟悉的雪松木的熏香。 第392章前世梦魇 新进门的霍夫人独守空房一个多月,被婆母连训了好几回,为了能在霍家站稳脚跟。 年轻的霍夫人终于不得不厚着脸皮,找到了书房这里,烫着脸表达自己愿意侍奉左右。 刚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红着脸解释道:“不是那个......是侍奉笔墨,为你研墨铺纸......” 她还不敢唤这个人作夫君,似乎也知道这桩婚事来得不光彩,也知道自己不配。 里面窗前的那道清高孤傲的背影,并未挪向她半分,只是拿着书卷的手倏地的一顿。 一道清冷至极的声音,轻飘飘响起:“......你?” 只这单单的一个字,其中的质疑,以及有些意外的情绪,却似乎被她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在说: 你这种携恩强嫁、厚颜无耻的女子,竟也通文墨? 年轻的霍夫人红着的脸,上面的血色便瞬间消退,只剩有些无力的苍白,但想到霍府现在连下人都可以嘲讽她,还有每日都不得不面对的婆母的挑剔冷眼。 她低声恳求道:“你可以先使唤我两日......” “姜女郎,在下可终于找到你了.......” 身旁突然响起一道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瞬间将姜如初从那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回忆中抽身而出。 她扭头一看,便看到神情沉重的寇伟,一副“你怎么躲在这里,害我一番好找”的神情。 寇伟一撩衣袍,倏地坐在她的另一边,“这道方田术题,在下正头疼.......” 他十分熟稔的拿出自己怀里的纸笔,很是满意的说道:“没想到姜女郎你找了个这么绝佳的好地方,不错,看得正清楚......” “你果然也在解题。”寇伟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袁小狗瞬间变回袁非达,扫了这自来熟的人一眼,一见这样熟悉的神情便心知肚明,又一个书呆子。 但从前“书呆子”三个字在他这里,代表着轻视不屑,不耻为伍,而现如今再看到这样的书呆子。 袁非达眼里的蔑然几乎消失不见,只是安静的收回视线,看向马球场上正精彩的角逐。 寇伟拧着眉头解释道:“就是前面两场那道方田题,不知你有没有留意.......” “这些题珍贵得紧,我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抄写,要从那头找到你这头,很是费了些功夫.......” 对于即将下场的举子来说,今日这场上的文球题目许多都是出自国子监的博士之手,很是有些难度,但他一看反而欣喜若狂,这也恰恰说明传闻不假。 临近会试,还能在这马球场上看到这么多博士们亲手出的题目,这样的难度,怕是比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内,卖出天价的观风题,都还要真上几分。 且分毫不用,这岂不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寇伟说出困扰自己最大的那个问题:“方才马球场上那位霍郎君的答案,我怎的都想不通,这才到处寻你。” 姜如初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个梯田?” 寇伟手上的毛笔一顿,有些惊喜道: “你也有留意到这道题?可有想出解法?我方才苦想出两种解法,但还是怎么都想不通,那位霍郎君是怎么在瞬间之间就解出来的.......” “他用的是最简单的解法。”姜如初一语道破。 这个人不管做什么,总在第一步就已算到第十步,似乎什么都权衡算计好,就连写文做题,也总喜欢以最简单、最精准的方式,连多余的笔墨都不肯留下。 寇伟兴奋的语气一顿,不可思议道: “.......还有最简单的解法?我方才想的两种,都已经省去许多步骤,本也不费工夫,没想到还有更精简的。” 姜如初点了点头,低着头让人瞧不见神情,“他想到的这个解法,大概就已经是最快的解法了。” “姜女郎你也知道这个解法吗?”身旁之人立即好奇的追问道,眼里带着期待。 姜如初沉默着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的接过寇伟落在纸上的那道方田题,在那画出的梯田上,无声的添上一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寇伟接过那道题,眼神兴奋,神情里充满释然的欢喜之色,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就是天赋吗......” “同你们这样的天赋之人相交,常常令寇某感到自惭形秽,又时不时觉得自己幸运之至。” 听到寇伟如此真心实意的赞叹声,姜如初在沉默之中,终于开口说道:“有天赋的,并非是我。” 其实她方才一直在苦恼的那道题,正是此题。 而且在题目出来的第一瞬间,她也并未想到这个绝妙又精简的解法,只是在看到场上的霍衍舟,只用了她一半的时间就已经说出答案后。 她便知道还有更简单的解法,这才反反复复,不肯放过自己的,一直在琢磨。 也是在刚刚,不过两刻之前,姜如初才想出来...... 这时,身旁的袁非达脱口而出的一声赞叹:“好球!这样的球也能进........这女子好生俊俏的身手!” 瞬间将旁边二人专注的目光,吸引到马球场上。 而这时,刚刚进了从马背上飞身跃起,用尽全力将那颗马球挥进球门的周灵,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但在回头瞧见曾洪英抬起的手掌。 周灵看到那合拢的五指时......伸出五指捏拢,代表着曾洪英不会答,她脸上刚要升起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隔着老远,孙灵素想要吃了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周灵,你今日是没带脑子上场,还是没带眼睛上场!” 眼下进了球,曾洪英答不出来,这就意味着她们还要倒扣一筹,这比没有进球却能答出来,更加让人愤怒。 尤其是在先前输给吴敛一场,后来又输给霍衍舟一场,眼下跟这向平以及九方氏这一场,还要输的话,莫说将军,公主的怒火都不敢想象。 “你是不是对手派来给咱们添堵的?”身旁的女骑们都纷纷勒着缰绳靠近,毫不客气的斥责道。 “就是,你到底能不能配合,不能的话就滚下去!” 第393章老娘不干了 “就是,你到底能不能配合,不能的话就滚下去!” 这样的“不默契”,今日已经上演得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在方才的前几场,周灵承受的责骂和愤怒不知多少。 因此这一次,她万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方才的的确确没有看到曾洪英没有伸手,这才出的手。 要不是因为迟了些出手,进球的时候,她也不会需要飞身上前,用尽全力去抢这枚本该唾手可得的马球。 周灵终于怒了:“我刚刚明明没有看到她伸手示意,这才去进的球,为什么每次都要怪在我身上!” 周围正靠近的女骑,听到此话纷纷一怔。 孙灵素闻言一顿,迟疑的目光落在身后不远处脸色有些不好看的曾洪英身上,还是回头皱眉道: “现在是推卸责任的时候吗?” 一次两次还好,但已经数次如此,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但任谁也能猜到,这显然不可能是一个人的错漏。 周围负责传球和接球的女骑,的确在忙碌中根本没来得及看曾洪英的手,闻言都是沉默的皱眉。 但众人怀疑的目光,还是纷纷落在对面的周灵身上。 周女郎只是珍惜这个上场的机会,却并不代表她是软柿子,忍到此时,她再也忍无可忍。 当即愤然一摔球杖:“老娘不干了!!!” 周灵此话一出,伴随着球杖一摔,顿时让她成为整个马球场的焦点,也让不远处的孙灵素狠狠一顿。 女骑们也都齐齐愣住,这可是周灵自加入飞骑队以来,头一回表现出如此大的愤怒情绪,以往她再如何不快,也都是一副恹恹的软弱模样。 所以乍然瞧见周灵掀桌不干的愤怒咆哮样,一时还真将周围的一圈人都震住,大家都纷纷睁大眼睛。 一时只剩鸦雀无声。 她们根本不了解,周女郎可不是个软弱的主,从前她才是那个不给人好脸的主子,到盛京来,却憋屈了这么久,绝不是因为她软弱。 周灵只是太珍惜,太需要这个能被认可的机会....... 迎着周围无数道震惊意外的目光,某人愤然的一勒红玉的缰绳,梗着脖子,冷着脸就下场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周围的监生以及看台上的看客们,都是一片惊愕之声。 “那个中途下场的是谁?性子如此刚烈。” “那是周氏的女郎吧.......” “如此冲动不顾后果,当着这么多贵人的面怒摔球杖,这还是大族之女吗.......” 看台之上,许多人都是纷纷站起身来,惊讶的探头看着马球场上这一幕,互相对视一眼。 杨佑萍“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一脸着急的看向身旁还稳稳地坐着的周长济。 见他神情沉怒,她一脸担忧的开口着急道:“这可怎么办?灵妹妹这么冲动的突然下场,她怕是再也不能回飞骑队了.......” 那个冷硬的侧脸并没有任何动静。 见他还稳稳的坐着,想到将来都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杨佑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当即掀开竹帘看过去。 低声着急道:“这可是在打公主殿下的脸,灵妹妹如此冲动不顾大局,要不妾身现在过去劝劝.......” 倏地对上那双深如寒潭般的眸子,里面带着一丝让她看不懂的骄傲满意之色,让杨佑萍剩下的话莫名一顿。 周长济撇开脸,沉稳开口:“身为我周氏女,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有掀桌的底气。” 身为兄长,不代表着无限的纵容溺爱,但却是随时都有为弟弟妹妹兜底的本事,方才马球场上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他尽收眼底。 “我周氏子弟严于律己的后面,可不是宽以待人。”周长济的这番话,尽显一个大家族未来的掌舵人的风范。 杨佑萍霎时顿住,瞧着他的眼底的傲然之色,忍不住喃喃道:“可那是公主殿下的飞骑队......” 周长济头也不回,只有一句:“那又如何?” 区区一个飞骑队,空有头衔的将军副将之名,不过是明月公主小孩子把戏一样的玩闹,还不至于能让他们周氏女子,为其低头隐忍。 杨佑萍倏地怔住。 是啊......周氏乃是帝师,便是天子来了,周太傅都是敢上手训斥的,更别提区区一个公主殿下。 可那终究,还是要闹得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杨佑萍从小受的是家族体面大过于天的规训,显然很不认同这种做法,但她的规训中,还有一条是出嫁从夫。 这是她未来的夫君.......打量着眼前这位跟她同样出身世家,却显然完全不同的年轻郎君。 杨佑萍沉默着,悄然放下了竹帘。 而这边的马球场上,随着周灵一勒缰绳愤然离场,剩下的女骑们都神情各异,一时无措。 孙灵素又急又怒,扬声朝那个决绝的一人一马喊道:“周灵,你今日要走了,可就再也进不了飞骑队了!” 周灵在飞骑队里的小心翼翼,其实她都看在眼里,深知她是多么的想留下,也明白这是她的弱点。 不然她不会每次都拿她这最在意的点,来鞭策她.......方才骂了她无数次滚下去,不也还是带着她打了一场又一场。 然而那个正远去的背影,完全没有任何停顿,周灵仿佛对这飞骑队没有任何留恋,充耳不闻,径直下场而去。 可见这一次,是真的....... 身后响起一道带着嘲讽笑意的女声: “真是有意思,头一回见如此新鲜的事,进了球,不怪那个答不上来题的人,反倒去怪那个进球的人....... 对手向平,以及九方氏和萧氏的诸多郎君,方才在旁边默默的看了一场闹剧,此刻脸上都带着怪异的神情。 孙灵素收回惊怒的目光,没有看旁边忽的一脸苍白的曾洪英一眼,只是沉着脸看向对面的向平,一言不发。 身后的女骑纷纷收回复杂的视线,开口回敬:“答不出题的时候,不能进球,这不是球手应该注意的吗?” “就是,谁能保证每一次的题都能答上?” 向平一勒缰绳,面无表情的看了那脸色苍白的答题女骑手一眼,轻笑一声,扭头便走。 只留下一句:“是要继续,还是要认输?” 眼下筹数落后,又少了一个球手,剩下的女骑齐齐看向那孙灵素:“孙副将,怎么办?” 孙灵素不满的看她们一眼,恶狠狠道:“怎么办?难道还要能认输吗?当然是继续打啊!” 第394章怒摔球杖 而这边,那个刚刚坚定的走下马球场,看似决绝的背影前面,已然是泫然欲泣的通红双眼。 周灵努力压抑的泪意,在听到背后重新响起的杂乱的马蹄声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自己不重要,不被人看在眼里,就算是她的愤怒离场,也不会给飞骑队带来任何影响。 孙灵素方才的话不停的萦绕在她的耳边,周灵也知道,自己这当众一摔球杖,肯定是回不去了....... 她颓然的从红玉背上滑下,努力压抑自己的泪意。 周灵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爱哭鬼,她满心的愤怒和伤心,却唯独没有后悔,因为她知道,再留下去,也只是被人呼来喝去,永远不会受重视。 可从马球场上走下来的这一路,迎着周围无数道落在她身上惊讶意外的目光,遗憾打量的视线....... 还是让周灵的眼前愈发的模糊。 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这都多少年了,我们的周女郎还是只会哭鼻子啊?” 周灵乍然抬头,尽管带着泪意的视线朦胧不清,但眼前出现的这道熟悉的身影,还是让她瞬间脱口而出: “姜如初.......”她拽着红玉缰绳的手倏地一松。 姜如初歪着头看她,视线在她凌乱的发髻以及满头的汗水上打转一圈,又回到那张已被泪水覆盖的年轻的脸。 “姜子源.......” 周灵哽咽着再次开口,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委屈,泪水更加的汹涌了,却并不只是因为刚才马球场上的憋屈。 姜如初神情中难得带上一丝怒意,她抬眼看了那马球场上一眼,又倏地收回视线。 语气不明的说道:“有什么好哭的?刚刚摔球杖的勇气去哪里了......” 周灵泪意倏地一顿,眼前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终于清晰无比的显现在她的面前。 姜如初明明是平视着她,语气也是不疾不徐,但第一次在她的眼里展现出“居高临下”的伟岸模样。 “受了窝囊气只会逃跑,她们转头就把你抛在脑后,敢不敢跟我一起,回到你失败的战场上去.......” 周灵神情一震。 “狠狠的打她们的脸,让她们为自己今日的有眼无珠,永远刻骨铭心?” 周灵瞬间浑身热血沸腾,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下一瞬,一道清楚又坚定的声音响起:“敢!” 周围围观的人群响起数道疑惑不解的声音:“你们要回去找女骑?她们怕是不会再让这周女郎加入了......” “对啊,方才如此不留余地,现下就算想要重新证明自己,你们怕是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身旁的人群里,传来一声不屑的轻笑声: “不知你们这一个飞骑队的备选,一个飞骑队的逃兵,要怎么去打女骑们的脸?” 姜如初回头,便正对上一个少年犀利不善的目光,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就是赵氏的长子,赵荣祖的兄长,赵光祖。 赵光祖本完全不将这个私生女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浪费功夫在她的身上,惹得父亲不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方才,他亲眼看到,那个不要脸的袁氏子紧紧的粘在她的身旁,像条哈巴狗似的,很显然那个无耻之徒的背后,就是她在指挥! 害他少拿了许多筹数,影响到他当驸马,触碰到他的利益,这对赵光祖来说,又是不同了....... 此刻他盯着这个私生女的目光,仿佛是在恶狠狠的说:你终于引起了本郎君的注意! 姜如初却若无其事的撇开视线,似乎并不将眼前这个少年的不善放在眼里,只是迎上周围疑惑的视线。 淡淡说道:“我们要自己另组马球队。” 被忽视的赵光祖正要生怒,听到这句话,他眼里的怒气瞬间一滞。 此言一出,就连神情坚定的周灵都忍不住一愣。 这样岂不是公然和飞骑队叫板,此举恐怕比她方才怒摔球杖,还要更加的让人难堪,她们两个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而她,就真的永远和飞骑队....... 可她没有开口。 周灵虽不理解不明白,但她选择盲从。 周围一片哗然。 “姜女郎,你不是女骑的备选吗?你这是要直接和女骑对着干,另外组马球队啊.......”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自己组马球队?” “而且都已经是积筹赛的后半场了,现在上场,你们能赢几局?拿到的筹数能够吗?” 人群里的赵光祖哼笑一声,出声打断众人的议论。 “眼下最关键的是,是现在马球赛早已开始,就凭她们两个,已经没有资格再自己组队!”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对啊,最关键的是,现在场上的马球队早已都是开赛前就定下的,岂是谁想组就能组的? 不远处响起一道平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奉宸妃娘娘之命,特来挑选一支马球队.......” 众人闻言纷纷惊讶回头,在看到是一个身着宫廷服饰的女官,其头顶簪的数朵绒花,代表着她不低的地位。 姜如初闻声抬头,便对上曹桂茹那带着安抚的视线。 她瞬间扭头看向看台的方向,看到那边上不知何时多出的许多宫人,以及中间空空的玉辇,而看台上层层的竹帘遮挡,她并未看到那个想看到的人。 不过她知晓,若愚一定正看着她。 姜如初那颗心顿时安定下来,她知道,肯定是她的那封信,安全无虞的送到了钟粹宫。 曹桂茹睥睨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方才娘娘和公主殿下打了个赌,就赌咱们娘娘随意在场上挑选一支球队,能不能赢过她的女飞骑.......” 她意味不明的视线不疾不徐的扫过在场众人,仿佛真的是在挑选,但最后,还是回到那两个女子的身上。 “姜解元,你可愿组一支马球队,替咱们娘娘这千金之躯,上场一博?” 姜如初当即上前一步,俯身恭敬的扬声道: “娘娘所愿,乃草民心之所向!” 第395章组马球队 午时未到,原本只出了些许微光的天边,竟忽的云散,马球场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黄。 天儿见好,便更显得今日这盛事上,所有少年的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处处透露出鲜活的气息。 “若采兄,你这是要去何处,咱们等会儿可要该上场了.......” 满头插花的左世才,屁颠屁颠的跟在霍衍舟的身后,今日他装扮得花里胡哨,倒初显几分青年的风度翩翩。 “那个杨正,非要挤在咱们队里来.......他不会是想故意拖咱们的后腿,害你当不上驸马吧?” 前方的霍衍舟没有动静,只是脚下匆匆,在马球场上经过好几场激烈的角逐后,似乎这才终于想起。 国子监门口,还有一个不知焦急等了他多久的阿良。 方才有侍人来知会他,说大门口有个霍府的叫阿良的随从找他,只说是有什么要紧事,却并未说清是什么...... 后面的左世才撇撇嘴,似乎也自言自语习惯了,即使前面的人常常不回答他,他也能说个不停。 “反正我感觉他没憋好屁.......” 曾经平陵府城的这个少年,如今四五年过去也早已长成,但在这副表面瞧着风度翩翩的皮囊之下,却是满肚子坏水儿。 “还有那个贺知礼,不是听闻他也喜欢公主?怎么他自己不去组马球队......肯定有猫腻,干脆我等会儿找人给他们的马匹动点手脚,让他们......” 霍衍舟闻言终于脚下一停,扭头面无表情的看过来,平静的眼底,暗藏着一丝不耐。 左世才的脚下也跟着一顿,神情茫然一瞬,随即连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正这时,后方的马球场上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霍衍舟顿时抬眼望去,只见看台上人潮涌动。 一众监生纷纷站起身来,皆是看向同一个方向。 “好像是那个女解元,就是姜解元,听闻她要组一支马球队,替宸妃娘娘上场........” 周围有无数人的好事者,闻声纷纷朝某个方向看去。 “听说她也只要女子加入,好生稀奇的事,这不是相当于在跟公主的女飞骑比?” “正是如此,似乎就是要跟女飞骑比个高低,宸妃娘娘说她随便选一支马球队,也比公主的女飞骑厉害........” 左世才有些皱眉的收回视线,意外道:“是那个姜如初?她不是女骑的备选.......她现在自己组马球队,岂不是有机会和咱们对上?” 自平陵府一事后,他心里对这个姜如初很是厌恶,总觉得他们在哪儿,她就总是要跟来抢风头,像一只黏糊糊的鼻涕虫,总来恶心人! 尤其是如今,他总是在国子监被迫听到她的名字,让左世才一听到“姜如初”这三个字,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霍衍舟彻底停下脚步,看向某个方向,一眼便看到那簇拥的人群之间,那道纤细却有力的身影。 那张素净的脸上洋溢着蛊惑人心的神情,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在鼓吹着什么....... 霍衍舟扭头看来,只淡淡一句:“你去门口接阿良进来。”说罢,他脚下一抬,却是调转了个方向。 转身朝着来路,也就是马球场的方向而去。 “好......” 左世才顿时收回警惕的目光,毫不迟疑的应了一声。 此时,焦急又无奈的阿良,等在此处过了许久,还不见自家郎君出来,便知晓他肯定是抽不开身。 而门口这些个侍卫,又很是凶神恶煞,不仅不让他进去,连等都不许他等得离这大门近了,几次三番要赶他走。 但阿良看向自己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封信,以及那上头蜡封的朱砂......他知道今日就算是等到下学,他也是不能离开的。 正这时,左世才那张狐疑的脸,从他的背后探出。 “阿良,你拿着什么宝贝呢......” —————— “感谢各位师姐师妹的厚爱,一支马球队最多只能十人,眼下光是我四门学的师姐们就已经足够了.......” 姜如初拱手朝着周围一圈热情的国子监女监生道谢,脸上的微笑中,尽是遗憾。 没想到她振臂一呼,不过才刚刚游说两句,众学监的师姐师妹们,便纷纷一拥而上。 这样的热情,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是自然,以她女解元的名头,她说要上场答题,那当然是无人怀疑她的能力,更何况,她方才还说无论输赢,责任都在她一人,与相助的各位无关。 姜如初一诺,自是无人怀疑。 而且她竟也只邀女子加入,即使有身手矫健的男子上前,也被她笑语婉拒,如此行径,自然轻易赢得在场大部分女子的好感。 女骑的飒爽大家有目共睹,国子监大部分的女子本就与众不同,早已都心生向往,再说也不用害怕输了之后,会得罪那位宸妃娘娘。 谁会不乐意前来? 盛京的女子,几乎人人都会打马球,只是高低不同而已,而眼下,听到姜如初说已经马球队已经招满,许多女子脸上还露出一副遗憾之色。 “好吧,怎么一支马球队就十人......” “今日马球赛是明月公主主办,也没听说能允许除女骑以外的女子组马球队......” “正是,早知我们这些女子也能上场,咱们也组马球队了......” “无碍,我们也能当备选,要是哪位师姐受不住了,也可以下场,与咱们换一换!” 旁边突然插入一道带着不满笑意的女声:“小瞧咱们不是?绝对受的住!” 姜如初正与周灵商量等会儿众人的位置,还有一会儿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拿到筹数....... 闻言她抬头,便看到薛素香带着其他四门学的师姐,罗师姐、毕师姐、徐师姐等人,笑容满面的走来。 毕师姐今日难得不用做题,正有种想要放飞的畅快感觉,正是满身的劲儿没处使的时候,刚走近便扬声豪气干云的宣布道: “反正今日师姐我不用备选,我要将这马球打烂!” 周围的师姐师妹们纷纷笑了起来,调侃她: “毕师姐,你那常年撞墙的额头至今还完好无损,可谓是铜皮铁骨,你若说能将那马球打烂,咱们是信的。” 第396章拭目以待 姜如初也笑了起来:“师姐们可都准备好了?” 而此时,眼前的四门学的众师姐们,包括她自己都早已齐齐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 罗师姐点点头,扬起笑容有些感慨的说道:“自入了国子监,这身骑装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今日总算是得见天光.......” 徐师姐淡淡一笑,柔声道:“我这倒没落灰,不过是盛京早些年的旧款,没有各位同门的瞧着亮眼。” 薛素香哈哈一笑:“我这还是刚刚让我兄长去朱雀街上的制衣坊买的现成的,不过幸好合身。” 其他的师姐纷纷点头,只是有些迟疑的说道:“咱们许久没碰球杖,待会儿可能有些手生,可不要拖了师妹你的后腿......” 姜如初缓缓一笑:“不过打个马球,诸位师姐不必紧张,就当是来玩耍一通,输赢不要紧。” “......你们只需将球都传给周灵即可。” 周围不远处的监生,皆是探头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新奇的瞧着一支娘子马球队,就这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的组成。 薛素香挺直身板,头回感受到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但这样的感觉,竟还不赖....... 他们兄妹从前龟缩国子监一隅,总有人二人性子孤僻古怪,但其实,他们只是缺少一个真正融入的机会。 罪臣之后,一提起这个名头,他们就似乎显得跟旁人不同,总有种被人用异样眼光盯着的感觉。 薛素香扭头对上不远处兄长薛继平鼓励的目光,顿时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用唇形安抚的说道:放心吧。 原来走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如初一拍她的肩膀,十分自然的说道:“薛师姐,等会儿你同罗师姐一左一右,只需护着我.......” 薛素香一听自己竟被委以重任,当即毫不迟疑的点头答应:“师妹你放心!” 正这时,马球场上,女骑对上向平和九方氏的这一场,经过上下两场的角逐,终于有了结果。 女骑还是输了。 共输了三场,今日这积筹赛她们注定是不能当先了,此刻孙灵素众人都是一脸沉重的下场。 个个神情灰败,似乎都能想象到将军发怒的模样。 待听到姜如初和周灵单独组了一支马球队,而且正要准备上场积筹的时候,她们沉重的神情都是霎时一怔。 “就她们这临时找来的一群文弱女子,就想赢过咱们女飞骑,这怕不是在痴人说梦吧?” “宸妃娘娘怎么想的,咱们女骑好歹操练多年,个个都能在马背上翻出花儿来,凭她们,就想轻松将咱们比下去?” “竟如此瞧不起咱们女骑........” 不只是女骑,此时看台之上的明月公主也是如此认为,尽管女飞骑刚刚输了一场,让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的女飞骑被人小瞧了。 而此时站在她身后如石雕一般的袁非月,带着薄怒的目光,也不快的从宸妃的身上收回。 不远处的朝霞郡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想要劝和,柔声道:“明月姐姐,宸妃姐姐方才大概是随口一说.......” 而明月公主睥睨的眼神,只是落在身旁这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身上,一眼就看出她的认真,完全不是随口一说。 “女骑乃是从小操练,个个的身板都堪比男子........” “甚至比男子还能经得起摔打,这可是经年累月的功夫,宸妃当真以为随便找一堆女子,就能比过本宫的女骑的风头?” 而她旁边的宸妃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便让这看台周围乍然生辉,不愧冠宠后宫多年之名,但她的美目却紧紧的粘在某个方向。 施若愚没有多言,只是别有意味的说了一句: “公主殿下,强大的力量固然让人惊叹,但您似乎忽视了,若是方向错了,也不过同那些骄傲自大的臭男人一般,令人惋惜。” 袁非月闻言脸上的薄怒一顿。 明月公主眉头一挑,她倾心培养的女飞骑,自来都是引以为傲,却不想这个宸妃方才刚刚一来,就笃定她的女骑今日肯定会输。 方才她正为那怒摔球杖的周灵恼火,偏生那周长济又让人送来一壶别有意味的凉茶,她正憋了一肚子的火。 明月公主趁机撒气,当即傲气无比的让宸妃去马球场上,尽管随便挑一支马球队,与她的女骑比,看今日最后谁拿到的筹数多。 若是今日宸妃输了,她就要让她去皇兄的面前进言,将前两月她被驳回的那个请求:给女骑装备的六十斤的鱼鳞甲,立马落实。 若她输了.......她的女骑自然不可能会输。 但明月公主的本意,是让她在场上现有的马球队挑,哪怕是现下当先的吴敛和霍衍舟,都随她挑选。 不想,宸妃竟然谁都没选,而是随便在马球场上找人现组了一支,如此敷衍.......又如此轻视她的女飞骑! 明月公主现下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偏生这是她皇兄最宠爱的妃子,让她这股气也没地儿发。 “宸妃常年在钟粹宫,倒对女骑之事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方向错了,你倒是给本宫说来听听?” 施若愚并不想多言,视线一直落在那边的姜如初身上,见她正神情专注的同一堆女子交谈,而那些人都一脸信任的仰望着她....... 她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一丝骄傲的笑意。 她们都跟她一样有眼光,不过她觉得自己要更有眼光一些,因为早在很多年以前,她就已先旁人一步,发现了她...... 明月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眉心动了动,不由皱眉疑惑道:“宸妃,认识那个姜如初?” 宸妃收回视线,美目漫不经心的轻轻一瞥。 却是答非所问的说道:“公主殿下既然不明白,那便安静的等着瞧,等会儿自然就能明白了.......” 明月公主眉头一挑,怪异道:“宸妃不会真认为,本宫的女飞骑,真的会输给这些文弱女子吧?” 宸妃不语的收回目光,看向那马球场边上,正准备上马的一群“弱女子”,微微一笑。 “......公主殿下,且拭目以待。” 第397章小瞧人家 “姜如初,你不仗义,你有更好玩儿的招数,竟然都不带上你的朋友,小爷我!” 袁非达刚刚又搅赢一场,正要兴奋的去找某人邀功时,却呆愣的发现,某人竟然就正准备接他的下一场..... 都不用打听,周围的兴奋议论声,也立马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袁小狗立马就飞奔而来。 十分自信的控诉:“带上小爷我啊!小爷的球技你还不知道吗?包把他们都打个落花流水!” 刚刚上马背坐好的姜如初闻声一顿,扭头便看到袁非达桀骜不满的飞奔到她的跟前,一副自信模样。 她无声一笑道:“袁小将军,你不是有自己的马球队?再说,我们这都是女子......” 袁非达一脸奇怪:“都是女子怎么了?所以你们正缺小爷这么个可以挡在前方的男子汉,能保护各位姐姐!” 不远处的薛素香和罗师姐、徐师姐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笑眼看着那少年挡在姜师妹的马前。 袁小狗深深的觉得,一个人玩儿得再有意思,那也比不上跟朋友一起所向披靡来得痛快! “小爷负责给你们进球,保你们不会输的。”他一本正经的自荐。 周围不远处的监生们,听到他的话都是一脸怪异的看过来,大家对这位少年的身份并不陌生,但对他此时出现在这里,却是感到十分的陌生。 刚准备好的周灵骑着红玉过来,居高临下的瞥着他,神情有些怪异的拒绝道:“我们可不需要你这个傻子。” 眼前这少年是谁,她自然是知道的,就是不知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她们这是要跟谁打擂啊....... “是你.......”袁非达立马认出了她,正是起先在球场上,踢出那漂亮的一记飞身球的灵动女子。 女骑的人不少,他怎么可能都认识,但对这个方才身手矫健的女子,他却是有深刻的印象。 袁非达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只是立马改口:“小爷可以给各位姐姐牵马打头阵,任凭各位姐姐尽情使唤......” “你们就让我加入吧!”少年一副真诚小狗模样。 他真的是袁非月的亲弟弟吗....... 此刻看台上,隔着老远看着这一幕的袁非月,也在心里不禁发出这个疑惑,这真的是她的亲弟弟吗? 如此厚颜的,执着的想着加入对手的阵营,想帮着她们把包括女骑在内的对手,都打到落花流水? 袁非月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边的姜如初也是忍不住笑叹出一口气,抬手一勒缰绳,将马头避开眼前这个少年,绕开了他。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袁小将军,你还是专心积你自己的筹数吧......先前的那一招虽妙,但却有限,在有真本事的对手面前,是无用的。” 姜如初并没有忘记,今日她还有一个最大的目的,就是让这位袁小将军,如愿以偿的当上驸马。 袁非达刚要抬脚追上来的动作一顿,似乎终于想到这件事,他怎么都忘了,自己今日可不是真的来玩儿的, 他是真的玩儿傻了......袁非达方才的桀骜潇洒瞬间消失,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蔫头耷脑的看着这群女子。 一个个骑在马背上,从他的身前走过。 眼下上场的这队娘子军,同那名扬盛京的女飞骑瞧着完全不同,她们没有整齐划一的耀眼红甲,也没有同样英俊神武的名马。 但打眼瞧过去,这支马球队呈整齐的三角队形,每个女子笔直严肃的背影,却意外的依然让人眼前一亮。 对面的孟氏子弟,现下才不过积攒了两筹。 他们本来就是险中求胜,此时在看到最中间的那个连辩三位解元的女解元时,个个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国子监但凡见识过这位女解元的,没有人敢小瞧她。 而此时,被罗、薛二人左右护在中间的姜如初甚至觉得,脱下那身厚重的红甲,她反而更加的轻松。 她微微扭头,遥遥的与在最后面的周灵对视一眼,二人都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着号角声呜呜响起,所有人轻夹马腹,身影一动,迅速像是几道离弦的弓箭,弹射出去!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让四周的监生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平素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师姐们,一场上竟是如此灵活,以及“狂野”。 尤其是毕师姐,她可真像是脱缰野马般,挥舞着球杖大叫着冲过去,在马球场上欢腾,与平时在九斋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嗷呜嗷呜.......” 看得对面的孟氏子弟一愣一愣的,跟她抢个马球,简直像是在饿狼扑食般......这位师姐,是从何处放出来的? 本就矫健的周灵就更不必说了,她只需和远处的姜如初遥遥对视一眼,便能毫不犹豫的朝那枚马球冲过去! 场上马蹄声四起,所有骑手都挥舞着球杖,目标一致的,如饿狼般奔向那枚朱红色的马球...... 但最让人感到意外的,还是此时马背上的姜如初。 “姜解元的骑术也不错啊,瞧着也像是好好练过的,没想到人家书读得好不说,这骑马也骑得不错......” “就是,你别说,瞧着文文弱弱的,这一挥起球杖来,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一场周围人潮涌动,喝彩声前所未有的激烈。 樊师兄以及四门学其他的师姐师妹以及师兄师弟,在看到姜如初和薛素香在场上的英姿时,皆是高声喝彩。 “不止姜师妹让人意外.......” “薛师姐和罗师姐她们,也十足让人意外啊,没想到平时瞧着柔柔弱弱的,马球也打得不错........” 看台上,袁非月看向最中间,在马背上显然也是得心应手的姜如初,神情也是十足意外的。 原来还是她方才小瞧人家了,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子,不止是会骑术,瞧着竟也不赖,完全不需要旁人保护...... 人群里,霍衍舟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幕,看向那个一马当先,一边传球,一边胸有成竹答题的女子。 莫名的驻足停留,半晌没有挪动。 一向以文著称的女解元,在马背上虽不说矫健,但也足够灵活,显然她的骑术也并非是一两日练成的...... 第398章不过如此 随着周灵的球杖一挥,一枚马球准确无误的被打进自家的球门,下一瞬,姜如初答题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合计十四!” 而看台的另一边,周长济瞧着这一幕,手上的纸笔不由缓缓放下,神情专注,聚精会神的认真瞧着。 每当场上那人开始答题时。 他便也会迅速的埋头提笔,然后在听到那道扬起的声音,说出和他相同的答案时,他的嘴角便微不可察的扬起....... 但眼下这一场,姜如初心知肚明。 如今已经到积筹赛的后半场,想要当先是不可能的,即使用尽全力,能进淘汰赛就算不错。 所以现下这几场积筹赛,她只能尽力给她们这边,积攒更多的筹数,以便淘汰赛不会太过被动...... 因此当这一场的结果出来,看到只拿到六筹时,姜如初也没有多大的意外,神情平静。 开局第一场,在大家配合还不足够默契的情况下,还能拿到这样的筹数,已经算是十分的不错。 然而她的对手却不这样想。 对面原本严阵以待的孟氏子弟,在看到大名鼎鼎的女解元,总共十题,竟也只拿到六筹时,顿时个个都是一脸“原来不过如此”的模样。 “原来名扬盛京的女解元,也不过如此啊......” “就是,吓咱们一跳.......还以为这一次要出局了,这最后的结果,竟还让咱们进了四枚马球呢!” 对手若是拿到十筹,他们就要直接出局。 孟氏子弟他们这边的确进了四球,但可惜的是,答对两次,答错两次,最终的筹数还是与一开始的时候持平。 但对他们本就劣势的局面来说,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因为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过高的期待,本以为这位女解元能拿下十筹,直接将他们踢出局。 姜如初有些好笑的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周灵驾着马儿奔腾靠近,满头热汗,习惯性的皱眉道:“都怪我,才进了六次球.......” 这时,四周兴奋的看了一场的监生,却大多数都是和那场上的孟氏子弟一样的想法.......有些失望。 瞧着就算晚下场,这位姜女郎也定是能进淘汰赛的。 但许多人却不禁摇头:因为只是如此的话,就算进了淘汰赛,她跟眼下当先的那几位,别提霍郎君、吴郎君,就连那个向平,都比不了...... 人群里静立的某人,听到场上场下这些人失望的声音,眼里却闪过一丝嘲意。 霍衍舟神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 只得六筹,是因为她身边的人只进了六球,而她没有一题答错......而这些人,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这边,薛素香勒着缰绳有些愧疚的靠近,“姜师妹,其实都怪我,是方才我传球的时候慢了.......” 身后不远处也响起罗师姐自责的声音:“不,是我,方才我怎么把马球打给薛师妹了,我本应打给周女郎。” 姜如初闻言摇了摇头,反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夸赞道:“你们方才表现都不错.......” 她们赢了,胜方再加三筹,这有什么好自责的? 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已经有九筹,积筹赛虽没剩几场,但以她们这个积筹速度,想要进淘汰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她们在积筹赛的后半场才开始,能顺利的打进淘汰赛,比起今日这场上绝大多数马球队,都算是不错。 但大家对这位女解元的期待,可不仅仅是觉得她能进淘汰赛就好,今日最后的胜者,可是看最后的筹数。 眼下,显然她的这个结果,让人有些大失所望。 而这时,正巧上场的女飞骑再次拿下一场,筹数再次增加十筹,赢来场上场下,许多男子的喝彩。 此时不管是论单场的筹数,但是总筹数,公主的红甲女骑,看起来都要遥遥领先那位女解元的娘子军....... 看台之上。 明月公主神情皆是自信,瞧着女骑们得胜的这一幕,消失已久的淡淡笑容又再次回到脸上。 “本宫的女骑可是能媲美战场上的将士的,可以说今日在场的女子,无人能胜过她们。” 施若愚淡淡提醒道:“公主殿下怎么转头就忘了,方才上一场,赢过你的女飞骑的,正是一个女子。” 明月公主一愣,表情中顿时闪过一丝薄怒,看向正在场边正面无表情刷马的向平,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 “她不同.......” 袁非月也拧着眉头,沉声道:“那个向平今日下场,就是存心给殿下找不痛快的。” 不过是九方淮序那个狗东西,今日故意过来恶心公主的,而且她身后都是九方氏和萧氏这一辈的翘楚,不仅从小习武,还有行伍出身的武人。 那位英年早逝的前驸马出身九方氏,正是这个九方淮序的堂兄长,眼下公主想要再次选驸马,自然惹得九方氏上下不快。 宸妃笑了笑,不置可否,“公主殿下,现在才不过是积筹赛的第一场,别急.......” 按理来说,后半场才下场,还能打得这样出色,有希望进淘汰赛,对于在场的很多马球队来说,都算厉害。 但众人对姜如初抱的期待太高,导致现下太过失望。 所以她接下来的好几场比赛,争先围观的人虽也还不少,但跟方才第一场的人挤人的场面比起来,还是冷清了几分。 但还是有聪明人看出了其中的精彩之处。 吴敛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骏马,笑容中终于带上几分兴味,神情颇有几分兴奋的说道: “果然,这打文球,还得和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他身旁的随从接过他扔来的缰绳,有些不明白的询问道:“郎君,她刚刚这第二场,也才拿到七筹呢......” “况且对上的还是杜家那几个对手,都还不如您方才的那一场,对上赵氏兄弟,都还拿了七筹。” 赵光祖和赵荣祖,后面请了陆安南这个强手相助,现在的筹数可不低,已然是算是今日的佼佼者。 吴敛头也不回,轻嗤一声道:“那个姓陆的的确还不错,能与本郎君玩儿几个来回,但也就是还不错罢了。” 他带着兴奋的眼神,一直落在马球场上那个女子的身上,低声呢喃道:“而她可就厉害多了......” 随从不懂,“这位姜解元,厉害在何处?” 第399章婚约 随从不懂,“这位姜解元,厉害在何处?” 这时,马球场上的姜如初,正好开始第三场,场上数蹄奔腾,在与周灵的一个无声对视之后。 她们再次进了一球,姜如初遥遥的看向场上亮出的这道对联题,上联是:一叶孤舟,坐了二三个骚客,启用四桨五帆,经过六滩七弯,历尽八癫九簸,可叹十分来迟。 而在上一题答完,到下一枚球进球门之间,这段时间内,已足够她将答案揣在胸中。 姜如初毫不迟疑的扬声道:“十年寒窗,进了九八家书院,抛却七情六欲,苦读五经四书,考了三番四次,今日一定要中!” 下一瞬,场边的侍人便拿起绿色的旗帜,使劲晃动。 绿色旗帜代表答对,加一筹。 “她的厉害,就在身边的人进了几球,她就能答出几题,而且,从来没有过错漏.......” 但最让吴敛感兴趣的,还是她几乎没有过任何迟疑,而那进球的人也没有过任何犹豫.......这意味着,她十分的胸有成竹,对自己的答案没有任何的迟疑。 他缓缓收回视线,对即将到来的淘汰赛,充满期待。 眼下已经是积筹赛的后半场,他想要对上姜如初,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而这时的马球场边上,霍衍舟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场马球赛,在那女子每次开口答题的时候,他都在心中,同时答出。 令他意外的是,每一次,场上那人的答案几乎都是与他相差无几,同时答出........ 霍衍舟盯着那在场上飞舞的身影,脸上的神情只剩平静,是那种多年预料最后不出左右的平静。 四年过去,当年院试的庆宴上,这个女子拿下小三元,平静又漠然的站在他的身侧的时候,他就似乎早有预感,以后总有真正遇上她的那一日。 如今,她的确如他预想般的,长成一个强大的对手。 正这时,身后的人群里,左世才终于从国子监大门口回来,一眼寻到霍衍舟的身影后,便毫不迟疑的走过来。 “若采兄,你的家书.......” 霍衍舟正沉浸在场上的思绪被打断,闻声回头,漠然的视线在看到眼前这封家书上的朱砂蜡封时,倏地一怔。 他皱眉抬头:“.......阿良呢?” 左世才的身后空无一人,他垂着眼眸解释道:“阿良在门口等了快一个早上,我让他先回去了。” 作为霍家的家生子,阿良绝对深知这封家书的重要程度,既能在门口等上这么久,应该不会不知道一定要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主子的手上。 霍衍舟淡淡的看了眼前人一眼,并未继续追问,因为显然,眼下是面前的这封家书更为重要。 他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周围的喧嚣之中,抬手一拆,若无其事的打开了这封千里之外的重要家书,一目十行的读了下去...... 书信里只说了一件事:霍氏与姜氏,曾有一段指腹为婚的婚约。 但仅是这一件事,也足以让霍衍舟神情一震。 愈看下去,他的眉头便皱得愈发的紧,显然霍老的这封家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从霍大夫人口中说出来的“事实”,虽不至于再胡说,但从她的角度,她自然说得是对她自己有利的,但凡有过错的地方,她都有充足的理由,或者一语带过。 但霍老也并不是傻子,在当夜里就心绪复杂的上门拜访姜夫人,也就是如今登糕铺的姜掌柜,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一桩旧事。 两位夫人各执一词,但只需挑捡出其中相同的部分,在同族中一些当年知情些许的老人打听一番,就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解个七七八八。 终于知晓这桩婚事的霍老,既惊喜又失落。 惊喜的是,原来他最看好的两个年轻人,原本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该是一对,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失落的是,他竟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无一丝可能的时候,才知晓这样大的事。 霍老已经明白,他知道得太晚了。 霍大夫人甚至在坦白时,也依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这婚可并不是本夫人不认,是她们姜氏自己等不及,主动上门退的婚。” “那姜氏女退婚时还厚着脸皮要了银钱,走时喜笑颜开的,可见人家也欢喜这银钱,远超这桩婚事.......” 霍老背对着她一言不发,一眼也不想看她,对她说的这些话,也置若罔闻,一句也不想再听。 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在旁人看来,他们霍氏嘴上的确没说不认,可多年对这桩婚事不提不问,甚至与姜氏也断绝来往,与不认也并无二致。 但凡是个要脸面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份难堪,更别说对方还是嫁女,若是再不知情识趣的主动知难而退,怕是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了。 听闻是姜如初那个孩子当时自己亲自上门退的婚,霍老的背影里尽是萧索,神情里都是感慨之色。 当时她及笄了吗?应当还在为那时的困境迷茫吧...... 可这个孩子温和又有魄力,敢亲自上门为自己退婚,还要银钱买断......此举明显就是想要彻底断干净。定然是对霍氏失望至极,才会如此决绝。 可去年她在返乡时,看到他这个霍氏长辈,那个孩子眼中并无一丝怨怼,若不是现下知晓了这件事,霍老完全想不到,她还曾受了霍氏如此大的委屈....... 这个老人不明白,喃喃不解道: “姜氏即使落魄,但这桩婚事既是你亲自指腹为婚,更是你自己亲口与自己的先生定下的,要结两姓之好。” 为报教养之恩,迎已故先生的孙女进门,明明就是一段佳话,世人皆要称赞的佳话,可偏偏....... “霍氏若体面大方的上门迎娶,何至于两家如今局面,我霍氏也能得个高风亮节、重诺守信的好名声!” 如此行径,实乃见风使舵的小人之举,他们霍氏百年家族传承至此,何以如此势利? 难怪之前那位姜夫人对他送上门的年节礼,不冷不热,在他数次提及两个孩子的时候,也有意无意打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400章原来如此 霍大夫人如今也深知,现在这婚也退了,即使霍老再如何不满,霍氏上下一体,为了霍家的名声,他也不可能将这事到处去宣扬。 便一笑置之,缓缓有力的直言不讳道: “七叔公,比起什么高风亮节的狗屁好名声,我想我的衍舟能有段好姻缘.......这才更为重要。” 身为母亲,霍大夫人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错,当时的姜氏困苦得连顿好餐饭都吃不上,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大家闺秀? 她又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而且霍大夫人坚信在当时的情形,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绝不愿主动去承认这桩婚事! “我的衍舟,会有更好的。”即使眼下,这位母亲满眼的坚定,也决对不承认自己当初有看走眼。 霍老终于回头看她,哼笑一声缓缓道:“你以为,那盛京高门的贵女,是那般轻易迎娶的?” “衍舟是霍氏这一辈的子弟中,最有希望的一个,但愿这样的好苗子,不会毁在你这个母亲的手里!” 霍大夫人冷笑一声,“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倒是你,七叔公.......” 她神情怪异道:“您自己当年不也执着求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才终生未娶,怎的到我衍舟这里,他就只能认命,配一个乡野之女?” 霍老一顿,提及到他的沉痛往事,他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怒意,他终生未娶,可不是因为什么门当户对。 “偏执愚昧,无可救药.......” 说罢,霍老当即拂袖而去,当夜里在祖宗祠堂里,一言不发,静静的站到了后半夜,也只能是满心的嗟叹。 两个同样出色的孩子,两个曾情谊深厚的母亲,两家曾带着期盼的许下的这个婚约....... 这本该,是一桩多么天作之合,多么般配的姻缘,两个本该携手并进,并肩而立的出色年轻人。 只因一个妇人的自私狭隘....... 这桩婚事到如今,显然早已过去,单是看那位姜夫人风轻云淡的态度,便知晓两个孩子是绝对没有一丝可能。 这位老人前几个月那点刚刚升起的小心思,在如今这个情形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只剩满心的遗憾。 但即使是已经过去的事,霍老觉得,至少这是两个孩子曾经的确存在过的婚事,如今同在国子监的衍舟,有必要,也有权力对这桩往事知情。 于是第二日一早,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化作了此时霍衍舟手里的这封书信,呈现在他的眼前。 而此时,看完手中这封信的霍衍舟,缓缓抬头,目光直直的看向此时场上。 正在周围女子的欢声笑语下,扬着笑容下马的某人身上.......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动,又想起手中这封信里的内容。 好半晌,神情晦暗不明。 原来如此。 原来她莫名的敌意,来缘于此。 身后突然响起左世才提醒的声音:“若采兄,下一场该咱们上了,现下我们该去准备了........” 霍衍舟闻声回头,迎上他忽然避开的目光,以及与以往丝毫不符合的没有一丝好奇的平静神情。 他淡淡出声提醒:“不论你刚才是否看到什么,知晓了什么,最好都烂在肚子里。” 左世才倏地一怔,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只是闷闷的反驳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马球场上的积筹赛,已经没剩几场。 看台之上,看到姜如初这一支马球队这一场结束的时候,明月公主的脸上都带上淡淡的笑意,尤其在感受到身旁宸妃的沉默,她的笑意更加悠闲几分。 这淡淡的笑意里,只有放松和闲适,以及一种胜券在握的骄傲悠然之感。 因为眼下,积筹赛已经快要接近尾声,而这个姜如初的筹数,与女骑的筹数,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但这时,一旁沉默的宸妃神情中,却并非是失望,而是些许淡淡的惆怅与向往的神色....... 唯有她身旁的曹桂茹,轻轻的瞥向她,神情带上一丝忧虑,显然十分的了解这位娘娘此刻在惆怅什么。 “娘娘.......您若是也想,不如.......”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施若愚轻飘飘无力的声音就已响起。 “说什么胡话,本宫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过都是些妄想,就看如初带着她们玩儿,就很好........” 施若愚怅然的目光流传在场上那几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身影上,也难免流露出些许艳羡。 尤其在看到那个被几人簇拥在中间的身影,整个马球队一直以她为中心,俱都在听她的指挥,艳羡的同时,又难免带上些许惆怅的酸楚。 多年过去,她的身边,已经多了这么多人........ 曹桂茹低声应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便沉默的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多言。 虽然自从上次宸妃与姜师妹见过一面后,这些日子以来,脾性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喜怒无常,钟粹宫不再令人胆战心寒,宫人们不再整日战战兢兢。 但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宸妃一日也与她们说不上一句话,她若是敢多说一句,也是要得个冷眼。 也就是今日要来这马球场之前,这位娘娘才总算难得有个好心情,还有心思将自己装扮一番,还费心哄得陛下一笑....... 此刻的马球场上,姜如初在以一个让人察觉不到的速度默默积筹的时候,其他靠后的马球队,在积筹赛的这后半场,也是各自使出看家本领。 甚至许多人都用上袁非达那不要脸的一招,卯足劲儿将马球往对方的球门里踢,然而,其他人用这一招,可没有袁小将军那个效果。 单论打马球的本事,今日能上场的谁也不是弱者,即使互相将马球往对方的球门里打,也是很难一马当先,因为对方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这不要脸的一招,仿佛就是为袁非达量身定做的,让他用得纯熟无比,横扫全场大部分马球队,一时风头无两,还真让他积攒到不少的筹数....... 当然,都说了这只是大部分。 眼下,袁非达不就对上了一个硬茬。 第401章那招没用了 现下马球场上,袁非达对上了霍衍舟。 正如姜如初起先所提醒的,这一招只对答不出题的对手有用,在真正有本事的对手面前,这一招是不仅无用,反而是在为对方助益。 比如眼下,袁非达在连续朝对方的球门里踢了三次球,对面的霍衍舟都毫不犹豫的答出三题,拿到三筹,丝毫没有被他这一招影响。 相反,霍衍舟这边的球队里,左世才与杨正等人连球都不抢了,只等着袁非达这个送球的,反正也会给他们进球....... 贺知礼一挥球杖,马球在马蹄边打转,却并不急着进球,而是懒洋洋的看向对面疾驰而来的人。 似乎在等着什么。 奔腾而来的袁非达,兴冲冲的一挥球杖,十分轻易的就从他的身边将马球抢走,轻易到....... 让这本该玩儿上头的袁小郎君,都察觉到不对劲。 袁非达手上一动,勒着缰绳停下来,隔着不远回头看来,在看到后面那一人一马纹丝不动,完全没有任何想追上来的意思后。 他挑了挑眉,歪着头桀骜的问道:“你怎么不追上来?你的马球都被小爷我抢走了。” 贺知礼闻言露出一个惫懒的笑容,似笑非笑,却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另一边正疾驰而来的杨正,见状轻哼一声,也没有半分要上来抢的意思,只是不屑的说道: “你要抢,便让你抢去好了。”因这袁氏子上次在国子监吓晕他的老师的事,杨正此刻的目光十分不善。 袁非达就算这颗脑袋再迟钝,在连进三球都只是为对方送筹之后,也早已察觉到其中的古怪。 “你们在等小爷我给你们进球?”他扬眉询问道。 身后一道嘲讽的声音随着马蹄声渐渐靠近,“还真是个傻子,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左世才在马背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勒着缰绳停在不远处,瞧着,也并没有要上前来抢的意思。 这个袁非达今日一直用这一招在场上积筹,现下早已是人尽皆知,还未上场之前,他们这边就早已定好对策:随他去,正好他们也能省些力气。 袁非达闻言一顿,总算明白,为何这一场他进球如此容易,容易到让他都有些败兴,原来如此。 但此刻,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扬着球杖,视线在马蹄边的那枚马球上打了个转,也不禁目露迟疑。 箭在弦上,可送到对方球门,正合了对方的意,送到自家的球门......袁非达皱眉回头,对上答题手疯狂摇头的动作,也只能收回目光。 自家答错,还得倒扣一筹,很显然,给对方送上这枚马球,才是眼下最合适的做法。 袁非达当即身形一动,一记漂亮的挥舞,那枚朱红色的马球,在没有任何人的阻拦下,进入了霍衍舟那边的球门。 身后瞬间响起一连片欢呼喝彩声: “好!这一球进得妙!” 袁非达剑眉一拧,回头对上满脸笑意的贺知礼以及杨正等人,还有正喝彩的左世才:“好身手,袁小郎君!” 而他这边的骑手们,都是一脸蔫蔫,神情古怪的沉默着,对上他的眼,纷纷移开视线。 下一瞬,随着一道漠然又淡定的声音响起,正在答题,话音刚落,马球场边上的小童就使劲挥舞绿色的旗帜。 霍衍舟这边又得了一筹,这一场,他们这边已经积攒了四筹,并且四枚马球都是对方送上。 面对这样的局面,马球也打不起来,对方反而等着他去送球,袁小爷再高昂的心情,在这一场上,也被搞得七零八碎。 连续为对方进了四球,袁非达剑眉都快拧着一个川字,也没了进球的心思,只一直在赶着那枚马球打转...... 身后反而响起几道带着笑意的催促声: “袁小郎君,怎的这是累了?马球在脚下,球门在你右侧方,怎么半晌都不进球?” “对啊,袁小郎君身手超群,不让我等见识一番?” 伴随着一阵低低的笑声,仿佛在嘲笑某人此刻进退两难的窘迫为难模样。 袁非达歪着头看来,神情的确不好看,却不再有犹豫之色,而是歪头一笑,球杖一挥。 那枚马球就调转了个方向,忽的朝对面这几人飞来! 袁小爷岂是你们可以戏弄的,既然你们想让小爷打马球,小爷就偏不,小爷打人玩儿! 周围的监生,以及看台上的众人纷纷一惊,袁非月倏地一震,磨着牙上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这个袁氏子还会这样乱来,眼看着一枚马球直直的朝他们的脸上飞过来,几人神情一震。 飞快的勒着缰绳躲闪,聚拢的马匹瞬间四散,这才在瞬间躲开这枚极速而来的要命东西。 贺知礼和杨正皆是皱眉回头看来,不远处的霍衍舟,眉心也是微微一动。 似乎这才意识到,这家伙不通文墨,不识礼数,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一个善茬。 左世才刚刚躲开这致命一击,震惊回头,呵斥道:“你这个蠢物,你这是在做什么?要闹出人命不成!” 果然是个没有驯化的野蛮人....... 袁非达歪着头咧着嘴,一张还带着少年气的俊脸上,此时都是桀骜不驯,“你们不是想要和小爷玩儿?” 这张往日总带着三分肆意洒脱的脸,此刻的神情中,却只有憋闷和怒意,目光尽显戒备不善。 气氛正紧张。 一声号角声呜呜响起,到了中途休场的时候。 带着怒意的众人纷纷调转马头,互相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神情各异的下场而去。 而此时的马场四周,观看这一场的观众们,也都是神情怪异,一副看好戏的议论着。 “这袁氏子,总算有人治住他了。” “就是,不然他还以为,凭着这不要脸的招数,就能赢过所有人,当我国子监无有才之士不成!” “瞧他那憋闷样儿,可真是给咱们解气啊.......” 姜如初看着那边气鼓鼓的袁非达直直的朝她走来,听着周围看好戏的嘲讽声,他目光不善的扫了一圈。 这番龇牙的模样,与他的大魁别无二致。 果然,所到之处,那些嘲讽的声音瞬间一息,但那些带着嘲意的眼神,却还是时不时的落到此处。 姜如初无奈的收回目光,出声提醒道: “袁小将军,这是在国子监,你靠着蛮横无礼,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某人一屁股坐在她的旁边,一副被气到不轻的模样,闻言神情憋闷的垂下头,低声嘀咕道: “姜如初,你那一招没有用了......” 第402章间接交锋 姜如初闻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反问道: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不顾后果的把马球打到对面的脸上,你对面的那几个郎君,不是高门显贵,就是背有靠山的人物。” “.......最后还是让你姐姐为你擦屁股吗?” 袁非月的一切尊荣都是从公主那里得来,瞧着在盛京的处境,似乎也并没有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袁非达神情一震,姐姐就是他的命脉,这家伙瞬间便从龇牙的野兽,变回可怜兮兮的大狗。 抬头茫然看向姜如初,“那我该怎么办?” 姜如初无奈的看他一眼,“我先前就跟你说过,这一招对上有真本事的对手,是没有用的。” “你还想凭借这一招,今日拔得头筹不成?” 这一招在积筹赛兴许还有用,到了淘汰赛,他就是那块等着头一个被人挑选的大肥肉。 袁非达神情一顿,憋屈的说道:“......我知道,但是他们等着我进球,实在是太气人......” “反正都是输,小爷可不想这么憋屈的输。”对此刻的他来说,还不如踢进自家球门,输得更畅快些。 姜如初的目光遥遥的落在远处的那几人身上,在看到那道清冷孤傲的背影时,神情一顿。 平静又淡然的出声,提醒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们是在故意激怒你吗?” 在方才的情形下,的确是继续朝对方的球门进球,才是最有利的选择,让对方拿筹,总比自己这边扣筹的好。 袁非达显然做得很好,不算蠢到无可救药。 可是,霍衍舟这边的那几个人,明明任由他继续进球就好,为何要出言奚落嘲笑于他,让他生出迟疑呢? 袁非达倏地一愣,“他们为什么要激怒我?” 见远处那道清冷的背影似乎有所察觉,身形一动,在那人即将转过身影来的那一刹那,姜如初已然收回视线。 她淡淡道:“因为他不想在积筹赛拔得头筹.......” 而此时,这边的几人,也纷纷皱着眉头收回目光。 “本郎君就说,凭那傻子怎么可能想到这样的招数,这背后果然是她在指点......”杨正沉声低语道。 贺知礼扬眉轻笑一声,慢悠悠感叹道:“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女解元,竟也会教人用这样的不要脸的招数。” 他的好弟弟,在信中将这个女子夸得世无其二,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女子,可曾知晓,这女子也有这样狡猾的一面? “什么光风霁月,不过是沽名钓.......”左世才本能的出言嘲讽,然而刚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忽的一顿。 他异样的沉默,瞬间让旁边的霍衍舟看过来一眼。 周围的骑手还在为方才那飞过来的一球心有余悸,正议论纷纷,“那家伙实在可恶.......” 杨正自顾自沉思片刻,抬头神情不满的确认道: “咱们真的不拿头筹吗?就让那傻子继续进球好了,就差两球,咱们可就能超过吴敛的筹数......” 这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一场,要是这一场再不领先的话,他们的筹数基本就已成定局,积筹赛也要结束了。 霍衍舟闻声对上他的视线,漠然的扫他一眼。 面无表情道:“你若是不担心在淘汰赛成为众矢之的,尽管拔得头筹。” 淘汰赛可以挑选对手挑战,筹数排名决定了挑战顺序,除了第一名之外,每一队最多只能挑战两次,以及被挑战两次,不可拒绝。 赢的那一方,可以得到对方所有的筹数。 而第一名不能挑战别人,只能被动的接受无数的挑战,不过也有拒绝的权利,但若是一直拒绝挑战,筹数定然是要被旁人领先的。 杨正皱眉不解,“头名可以被人不断的挑战,还不限次数,能拿到的筹数自然也是最多的,有什么不好的.......” 霍衍舟收回目光,语气疏冷,只简单的一句:“本郎君要的,不是被动。” 贺知礼神情不明的看了他一眼,惫懒的开口提醒道: “杨郎君,这是人家霍郎君的马球队,你管那么多做甚,咱们只需助他,成为最后的赢家不就成了。” 公主的吩咐,让他和杨正一起下场加入霍衍舟的队伍,很显然,公主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贺知礼自嘲一笑,幽幽叹了口气,跟随多年,公主却连一个争的机会,都不不肯给他啊....... 杨正闻言哼笑一声,“好吧,反正要做驸马的也不是本郎君,接下来就跟那傻子好好玩儿吧......” 按照他们的预料,这个家伙在被激怒之后,肯定不会甘心再继续老实巴交的给他们进球。 他要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朝他自己那边进球,选择倒扣筹数,要么继续撒气,一直朝他们脸上踢....... 左世才抬着下巴,撇嘴道:“有那个姜如初给那傻子出谋划策,想必他是不会再那么蠢的。” 贺知礼轻笑一声道:“眼下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一直拖着不进球,同咱们周旋完这下半场。” 杨正收回视线,哼笑道:“反正别往咱们脸上打就行,那气闷的蠢货,也就只能这样了。” 但接下来的后半场,杨正几人显然都猜错了,因为方才他们口中的这个气闷的傻子,脸上又扬起灿烂的笑容。 神采飞扬的,继续朝他们的球门里进球! 脸上已无半分方才的憋屈之色,甚至还有几分快活,继续展现他矫健的身手,丝毫不为他们的态度所影响。 这傻子,知不知道这样做,只能让他们的筹数继续增长,不过是在送球而已啊...... 贺知礼以及杨正等人都是神情莫名,却并未制止,反正这样下去,也不过是让他们拿到头筹而已。 唯有霍衍舟神情微变,复杂的目光飞快的从某个方向一扫而过,再次看向场上这个眉眼飞舞的少年。 “......是她教你的。”这是一个陈述句。 袁非达神采飞扬的回头,朝他飞来桀骜的一眼,十分不羁的咧嘴一笑,朗声拒绝道: “小爷才不告诉你!” 第403章你们赢了 “这一招对有真本事的人来说,的确没有用,但对这位霍郎君,却又有不同.......” 姜如初的话犹在耳畔,袁非达本能的听从她的话,似乎从心底觉得,她不会害自己。 他坠在马肚子上,以一个极其潇洒的姿势,将泥地里的那枚马球,以一个抛物线的弧度,再次打进了对方的球门! 而此时,这已经是他往霍衍舟这边的球门里,送的第七枚马球,然而那道答题的男声,却没有立刻响起。 袁非达回头挑眉一看,对面的另外几人的目光,也都如他一般,齐刷刷的落在那个沉默着的人身上。 霍衍舟抬眸看向那边用绸布挂着的那道诗题,收回视线,神情不明的抬眼看向某人,却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 “.......过。”也就是答不出的意思。 此言一出,原本还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的杨正几人,纷纷错愕的看来,神情疑惑又不解。 即使是不想拿到头筹,在此刻马球都送到自家球门里了,再如何,也不可能将到手的筹数拒之门外吧? 再说,不答题可是要倒扣筹数的,原本已拿到的六筹,现在可是只剩五筹了! 其他人都是错愕不解,贺知礼意味不明的目光,却是忽的落在霍衍舟的脸上,打量着他的神情。 而这时的霍衍舟,神情平静,漠然的目光只是落在对面的那个少年身上,随着马球场边上那小童挥舞红色的旗帜,代表着扣一筹。 下一瞬,对面的袁非达脸上的笑容果然灿烂两分,神情明显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开怀,得意的朝他挑了挑眉。 霍衍舟的视线,便唰的一下遥遥的落到马球场边上的人群里,却没有对上他以为会看到的得意眼神。 人群里那个女子,扭头神情专注的正与身旁的好友们探讨什么,似乎对眼前的这场马球赛,没有任何的兴趣。 霍衍舟收回目光,再次出声却依然是陈述句。 “......是她告诉你的。” 袁非达桀骜一笑,知道姜如初说的的确是对的,这时他明显就有几分得意,但还是那句老话。 “小爷才不告诉你!” 话音还未落地,少年一勒缰绳,扬起胯下骏马的前蹄,只留下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扬起而去。 姜如初告诉他,让他继续往对方的球门里打,因为对面答题的这个姓霍的郎君,绝对不会让他自己的筹数超过五筹。 袁非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姜如初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没想到她果然料事如神! 于是接下来的后半场,这位袁小将军,那可叫一个身手矫健、眉眼飞舞,将那球杖挥得虎虎生风....... 而对面的霍衍舟,却实在出乎杨正几人的意料,因为他再次在答对一道题后,又答错一题,随即倒扣一筹。 他们这边的筹数,还是固定在五筹。 杨正不解又不满的扬声道:“霍衍舟,你这是在控制筹数?你这场都被扣了两筹了.......” 即使是不想拿到筹数,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吧? 马背上的霍衍舟头也不回,疏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本郎君从未说过,上场能无一错漏。” 杨正一怒,“你先前的几场,可从未出错!”现下这一场连答不出两次,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故意的。 左世才皱眉看来,扬声不满道: “谁规定若采兄就不能出错的?先前的几场,咱们最多也不过进七八颗球,跟这一场哪能相提并论。” 这一场有那个姓袁的傻子在,球都在他们的球门里,霍衍舟答不出全部的题,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杨正一顿,神情迟疑的看了霍衍舟一眼,只能作罢。 贺知礼沉默着,视线时不时的流转在那边那个如雪山之巅的男子身上,奇异的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第九枚马球的时候,霍衍舟再次答对一题,这个时候,他们这边的筹数再次回到第六筹。 总共十道题,此时已过了九道,这一场马球赛也到了尾声,两边的骑手,都能隐隐的瞧见紧张之色。 杨正怀疑的目光,悄然落在霍衍舟的脸上。 前面答不出两道还能有理由,若是他这一次又再次答不出或是答错,增了又减,减了又增,来回好几次,怕是连傻子都能知道,他定然是故意的! 这时的马球场周围,以及看台之上,也都是一片紧张疑惑之色,霍衍舟对上这臭名昭著的袁非达,竟没有拿到十筹,当真是稀奇。 这已经是最后一球,大名鼎鼎的霍郎君,竟也只能拿到七......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直实行不要脸招数的袁非达,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忽然改变策略,突然掉转马头。 扬起球杖,将这最后一球,打向了自家的球门! 马球场上,所有马背上的骑手都惊讶的看过来,包括袁非达自己这边的人,都是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他的答题手甚至连题都没来得及看,此时看到自家的球门进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看题。 然而规定的时间超过,他还是没有答出来。 自家倒扣一筹,但此刻的袁非达,脸上却依然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桀骜的眼神落在对面的众人身上。 朗声宣布道:“......你们赢了!” 马球场上的众人,皆是一脸懵,茫然的互相对视一眼,怎么还有人输了,却输得这般开怀的? 还能把这句“你们赢了”,说得像是“我们赢了”一样底气十足,得意洋洋,这傻子脑子没事儿吧? 左世才以及杨正等人,脸上扬起一个迟疑的笑容互相对视一眼,是他们赢了吧?他们这边六筹,还要加上胜方的三筹,这一场总共拿到九筹....... 他们的总筹数是四十五筹,已然超过筹数最高的吴敛三筹,夺得头筹! 第404章出人意料 而此时,被众人用看傻子似的目光凝视的袁非达,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的扩大,尤其是在听到对面的人在说他们已经拿到头筹的时候。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对面的那位清高孤傲的郎君,看到他带着晦暗不明的神情,脸上明显没有一丝笑意,袁非达的嘴角更是笑得咧开。 姜如初的话再次回响:“你想赢他是不可能的,为了不拿到头筹,他最多是让你平局。” “小爷也没想赢他,就是他们实在气人,把小爷当个傻子玩儿.......小爷就想好好的出口恶气!” “如果你不在意这场输赢,只是想要出口气的话,那就更好办了,让他的算计都落空.......” 此时,袁非达看向对面这个带着沉怒的人,在确定他的确是像姜如初说的那般,不会让自己的筹数超过五筹,这最后一题,他一开始肯定是想要“过”的。 而他出其不意的一招,定然让这人十分错愕........ 袁非达扬声朗笑两声,勒着缰绳夹着马肚子在原地打转,不停的欣赏对面那郎君沉怒的表情。 想要激怒算计小爷,没想到被他眼中的傻子摆了一道,这种滋味,定然十分的不好受吧? 快活,实在是快活,快活至极! 他袁小爷,就是不喜欢按照别人的预料行事!袁非达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得意,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快活。 “这袁小郎君脑子没事儿吧?人家霍郎君这边拿了头筹,他搁那儿傻乐个什么劲儿?” 而此时对面所有的骑手都在挥舞着手中的球杖欢呼的时候,没有人发现,那个如雪山之巅的人,此刻浑身都冒着冷气,没有半分欢喜。 霍衍舟抬起疏冷的眸子,对上袁非达带着了然的双眼,只是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但他带着冷意的目光,却似乎透过这个少年,看到了另一双带着冷漠与疏离的双眼。 临走时,霍衍舟侧眼看来,眸色深邃,给袁非达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告诉她,我和她,并非一定要是敌人。” 积筹赛彻底落下帷幕。 筹数第一的,是四十五筹的霍衍舟,第二是四十二筹的吴敛,第三是四十筹的向平。 第四是竟然才是明月公主的女骑....... 国子监今日的马球赛,谁是今日的主角,众所周知,甚至在一开始,学监内到处都流传这女骑打马球的技艺天下无双,无人可匹敌。 而现下,本该天下无双的女骑,竟然连前三都不是。 在此之前,陛下还曾说,谁今日能胜过女骑,谁就是未来的驸马爷,但此时看着排在女骑前面的两位郎君和一个女郎........ 众人自然都是十分默契的,纷纷闭口不谈此言。 “公主殿下,且消消气,这不过才是积筹赛罢了,还有下半日的淘汰赛呢.......” 朝霞郡主柔声劝慰道,隐隐带着怜惜的目光,从地上的袁非月身上收回,“这也和非月没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袁非月,从方才积筹赛宣布结果后,就立即默不作声的,跪在一旁,沉默的请罪。 而她上方的明月公主未发一言,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叫她起身。 听到朝霞郡主的劝慰,公主殿下也没有多看地上这位,她曾经最宠爱的飞骑将军一眼。 只是目不斜视的淡淡出声道:“女骑是她为本宫训练的,若是和她没有关系,那就是本宫的错.......” 地上的袁非月立马出声请罪:“殿下,是微臣的错,才让女骑们没有当先,与殿下无关!” 这时身旁响起一道淡淡的笑声,“公主殿下,这本不就是您的一时兴起,何必如此严苛。” 听到这一句,明月公主倏地回眸,额头上那颗耀眼的珍珠,晃动出不合她身份的剧烈弧度。 对上宸妃似笑非笑的目光,这位长公主仿佛被刺痛,语气带着沉怒:“宸妃,你什么意思?” 施若愚轻轻一笑,收回目光。 缓缓道:“知道陛下为何不同意殿下给女骑装备六十斤的鱼鳞甲吗?此乃军中规制,本就不是小孩子玩闹。” 明月公主双眸生怒,闻言哼笑出一声:“宸妃,你与本宫方才那个赌约,可还并未赢。” 按她的期盼,女骑本应该是头筹,但她虽对女骑不满,可眼下,宸妃还没有任何在她面前得意的理由。 明月公主终于慢悠悠的看向地上那人,“袁将军,说一说,宸妃的那支马球队,在哪个位置,什么筹数?” 没有听到平身这两个字,袁非月依然跪在旁边,身姿挺得笔直,朗声清清楚楚的回答道: “女骑在第四名三十八筹,而宸妃娘娘点名的那位姜解元组建的那支马球队,在第六名三十四筹。” 四筹之差,依然是不小的差距,许多人一场之上,都还未必能积攒到四筹。 施若愚闻言却悠然一笑,听到这个答案,她脸上反而扬起淡淡的骄傲之意。 “淘汰赛还未开始,公主殿下莫急,本宫同公主殿下比的,可是今日最后的结果。” 因为她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 而此时的马球场周围,一众监生也在对今日这场角逐激烈的积筹赛,议论纷纷。 “这霍衍舟霍郎君,果然是不负众望,前些日子不都传,他是最有可能夺得头筹的吗?” “本还以为今日,那位吴敛吴郎君,要出乎众人的意料呢,没想到还是不敌啊.......” “吴郎君本就厉害,他算什么出乎意料,今日最出乎意料的,应该是第三名这个吧.......” 说到此处,议论纷纷的众监生,忽的沉默一瞬。 没想到往日臭名昭著的向平,今日竟在场上如此的夺目,答题时的从容不迫,毫不迟疑,简直让众人惊叹。 这样的实力,实在与传闻不符啊........ “不过,这最出人意料的应该不是他们,最出人意料的,不应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姜解元?” 有人突然笑着提醒,瞬间将这片诡异的沉默打破。 众人顿时又恢复热络的议论,纷纷笑叹道: “对啊,这姜如初不是替宸妃娘娘上场的?才拿到第六名,与公主殿下的女骑,差着四筹呢!” “这样的排名,怕是让宸妃娘娘大失所望。” “对哦,姜解元排名竟如此靠后,着实出人意料,以她的水准,咱们还以为她至少能进前三呢.......” 当众人都在摇头笑着嗟叹,似在可惜,又似在享受有人从神坛跌落的满足时。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忘了,人家姜解元,可是在积筹赛的后半场才上场的.....” 第405章不战何为? 世人的眼里,向来都只能看到头名,哪怕次名与头名只是半分之差,也依然是次名。 头名之下,不管你是什么缘由,好像似乎都不重要。 但眼下,当众人意识到这位拿到第六名的姜解元,实际上是在积筹赛的后半场才上场的后,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之中...... 因为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积筹赛后还有淘汰赛啊! “那这般说来,淘汰赛上,除了前五名可定乾坤之外,还得再加上这位.......” “这位怕不止是竞争前五,你想想,按照她仅用半场就拿到如此高的筹数,怕是头名也能争一争的.......” 这些围观的监生,方才都只专注着看那前三名如何角逐,还真没有刻意留意,姜如初与周灵她们这支娘子军。 此时意识到她竟上升得如此快,却并未有突兀之感。 “这个速度恐怖如斯......她们到底是怎么这么快就积攒到这么多的筹数的?” 马棚里,吴敛正一丝不苟的刷马,闻言抬起兴味盎然的眸子,一针见血的说道: “因为她每场都只进球六枚或七枚,且从未答错。” 似前几名这几位,包括他在内,一场最少都要进七枚马球,正常要在八枚以及九枚。 所以她这个进球率,在他们这些人的衬托之下,显得也就不那么的出众,但她厉害就厉害在,她从未有答错或者没有答出的时候....... 随从惊讶道: “十成的答对几率?难怪您一开始就说她厉害,那岂不是同头名的霍衍舟一般,他也是只进六七枚马球......”甚至有时候还更少。 但由于他今日从一开始就已经受到万众瞩目,他十成十的答对几率,还是落在无数人的眼中,只是最后一场,他突然失误答错两题,这才打破了这个十成十。 除了霍衍舟之外,就连他家郎君,以及第三名的向平,每一场上都难免有答错或是迟疑的题,令人没想到的是,前五名开外,竟还暗藏着一位! “......霍衍舟?”吴敛神色一黯,轻哼一声。 这个家伙,也是个扮猪吃虎的主,他最后一场答错的那两题,根本就没有能难倒他的那个程度,原先瞧着,还以为他是不想拿头名,没想到....... 看来,他一开始也只是想让人放松警惕。 今日若真要论能被这位吴郎君放进眼里的对手,大概也就是这霍衍舟以及姜如初二人。 但更让吴敛感到好奇的,还是这个姜如初每次都冷静从容的神情,似乎从未有过任何迟疑....... 这样坚定又自信的模样,让他十足的感兴趣。 方才的积筹赛,他自然是全程都有在留意她,观察这个他即将为自己,挑选的最有意思的对手。 随从低声问道:“郎君,等会儿的淘汰赛,你是准备头一个就选这位女解元挑战?” 吴敛直起身子,随手将马刷扔进木桶,抬起下巴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勾唇一笑。 神情傲然的说道:“既见此女,不战何为?” 此时的看台之上,明月公主缓缓看向地上跪了许久的袁非月,终于肯开启尊口:“袁将军,平身吧。” 袁非月磕头谢恩,这才唰的一下站起身来。 再次拱手请罪道:“接下来的淘汰赛,微臣一定让女骑好好.......”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公主出声打断。 “......先选姜如初。” 袁非月怔愣抬头,便对上明月公主居高临下的双眼,见她红唇轻启,不容置疑的吩咐道: “告诉孙灵素她们,下一场淘汰赛,本宫让她们,首选那个姜如初,并且只许赢,不许输。” 明月公主本还沉浸在女骑并未拿到头名的沉怒之中,听到看台上有人议论的声音,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那个姜如初竟是后半场才上场的。 公主殿下神情一通变幻,面无表情的沉默许久,一开口,竟是想让两支马球队,直接一决高下。 身为尊贵无比的皇室,她自是不至于开口为女骑找什么借口理由,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比一比。 “宸妃,也不必看最后,让本宫的女骑直接与你选的这位女解元比上一场,不就能立时知晓结果了?” 明月公主扭头看来,笑容里没有一丝笑意。 朝霞郡主斜靠在软垫上,喝着宫女奉上的补汤,不过坐在此处看了一场积筹赛,似乎就已经让她的体力透支。 眼下,听着公主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怒意的话,这位郡主也只能低低的叹出一口气,再也劝不动了。 没看到真正的结果之前,这位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轻易的相信,她培养多年的女骑,会比不过一群随意聚集的女子。 身旁的施若愚闻声缓缓看过来,未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道:“公主殿下,您还没有说,若是您的女骑输了,要怎么办呢......” 这一次,明月公主沉吟片刻,没有如先前一般坚定的避开这个后果,只是轻启朱唇。 随口轻声道:“若是女骑输了,这支女骑,本宫送给宸妃。”如此随意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话家常。 袁非月骤然一震,倏地抬头看来。 这位女将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她们的殿下会如此随意的对待她培养多年的女骑,轻易的说出送人这样的话,仿佛是在处置一个玩物。 施若愚也是一愣,将女骑的归属权拿来做赌,这位公主殿下,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这支女骑,据说可是当年皇帝送给她的及笄礼,跟随她十来年,是南壁第一支女子组成的骑兵,可以在整个皇城畅通无阻,甚至拥有监督、惩戒贵族的权利。 如此破格的纵容,以及里面的女子个个出身尊贵,可以说,这支女骑就是这位长公主冠宠天下的证明。 一旁的朝霞郡主张了张口,轻蹙着眉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能无声一叹。 施若愚本要出言拒绝这样儿戏的赌注,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一顿,便轻轻笑了起来。 “那本宫,可要提前多谢公主殿下了。” “宸妃谢得太早,本宫的女骑未必会输。” 第406章以女骑为赌 “宸妃谢得太早,本宫的女骑未必会输。” 明月公主收回视线,直视前方,精致的侧脸扬起一个傲然的弧度,对身旁的飞骑将军冷声命令道: “去吧,这一场,本宫要你这个将军亲自去盯着,最好向本宫证明一下,你的眼光没有错。” 袁非月几乎是下意识的明白,殿下这句话中暗藏的不满意味,也只有她最清楚,此刻这位殿下心中所想...... 一支随意组建的马球队,答题手是她们弃之不用的备选,进球手是她们斥责退出的女骑之一,这样的组合,本身就是对女骑最大的嘲讽。 这也是,公主殿下罚跪她的最主要原因。 可偏偏,眼下她们还进入了淘汰赛,并且排名还不低,这仿佛像是对女骑甩上的响亮的一个耳光。 此次女骑若是不能赢的话,那公主殿下组建多年的这支女飞骑,怕是真的要成为一个笑话了....... 这位飞骑将军神情严肃,当即朗声应承。 “是!” 上半日的积筹赛结束,正值午时,日头不烈。 但好歹让人活泛许多,看台四周的这些贵人们只是观赛,似乎也累得不轻,此时正休息的休息,用膳的用膳。 正是没有什么打发午间闲闷的时候。 不过一会儿功夫,就顿时传开这件事,一听说公主殿下要拿女骑的归属权做赌,这位世家贵族纷纷惊讶出声。 “公主殿下不是一向最看重女骑?竟也能拿来做赌,要是真的输了,这可怎么办.......” “如此儿戏,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公主殿下和宸妃娘娘,怕是都要受责罚吧?” “还能怎么办,女骑效忠听命于公主,公主要真的输了,自己亲口应承的,也只能给宸妃娘娘呗。” “哎呀,女骑也不是一定会输.......” 四周都传开,正端着几盘精致小菜回来的杨佑萍,也听了一耳朵,顿时拧着眉头莲步轻移。 走到正埋头沉思的某人面前,轻轻放下,柔声提醒道:“周郎君,已到午时,该用午膳了。” 周长济从面前的题目中抬眸,只是扫了一眼那只素手端着的几碟子精致美观的小菜,便收回视线。 “多谢杨女郎关怀,只是急峰已经去端饭食了,杨女郎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这是我兄长带来的厨子单独做的,比这马球场上提供的饭食,要能入口多了......郎君可以尝尝。” 杨佑萍显然没有一开始那么怕他,竟还会开口再劝,柔声细语的劝慰,十足的温柔动听。 听到她提及兄长,周长济抬起头看来,“伯明现下在何处,怎的不过来一起用膳?” 杨正等骑手,此时自然也应该是在休息用膳。 杨佑萍无声的将托盘里的几碟子菜都拿到几案上,却没有解释,只是简单的说道: “兄长正忙,不得空与我们一起用膳。” 听到她话中的“我们”,周长济本能的眉心微微一动,这时他再细看那托盘里,才注意到有两副碗筷。 原来她不是来送菜的,是想与他共进午膳....... 眼前正认真布菜的贵女,虽然已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能明显的看出,她若无其事之下,隐藏的紧张。 于是周长济到嘴边的那句:还未成婚,不合规矩。 便皱眉咽了回去。 杨佑萍垂着眼皮,没有听到头顶响起拒绝呵斥的声音,提着的那颗心,终于缓缓的放了下来。 她抬眼看来,对上周长济皱眉沉默的模样,只是缓缓绽放出一个标准的淡淡微笑。 “周郎君,请先用......还有一碟子点心,容妾身去端来。” 周长济扫了一眼她红透的脸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身为世家嫡长女,杨佑萍还是头一次做出这种意图明显的出格举动,起身走出老远,脸上都还似火烧一般。 直到看到树荫下等候的兄长背影,她脸上的热度才退下些许,只剩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微笑。 “瞧你这样,太冲应当是没有拂你的盛意.......” 杨正回头,只是看了一眼妹妹脸上的神情,就自信的勾起嘴角,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走到近前的杨佑萍,低低的“嗯”了一声。 顿了顿补充道:“长济哥哥,的确如兄长说的那般,虽瞧着面冷不解风情,但心中亦有怜惜。” “太冲本就是个君子,虽冷漠不解风情,但不至于疾言厉色的呵斥女子,这点风度还是有的。” 杨正对这位儿时玩伴的了解,显然很有几分自信。 “所以兄长才让你要温柔小意一些,主动一些......不过也不用着急,周杨两氏的婚约板上钉钉,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要失了分寸。” 听到兄长的提醒,杨佑萍又红了脸颊,低声嗫嚅道:“兄长胡说什么着急不着急的......”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只要能与他相敬如宾,维护周杨两家体面,以后他能待我有礼,就足矣。” 身为世家女,她从小都知道,在世家之中没有真正的情爱,只要能得到夫君的尊重,能够相敬如宾的过完一生,就已是最好的姻缘。 更何况,他们还是联姻。 想到周长济,杨佑萍顿了顿,眼底明显浮现一丝安心,轻声说道:“长济哥哥,他很好.......” .......好到,都有些超出她的预期,她垂下眼眸,“不过兄长放心,我不会奢求更多。” 看出妹妹眼底的那一丝憧憬,杨正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太冲这样出色的男子,身为女子,的确很难不动心。 他低声道:“奢求更多也没有关系.......” 杨正眼眸微黯,语气用力,像是在保证什么:“他是你的夫君,自然所有的心思,都只能在你的身上。” 此时,马球场周围,也早已传开公主与宸妃的赌约。 周围人的议论纷纷,而远处的看台边上,那群正在用饭的女骑骤然色变,隐隐的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显然她们也都知晓。 樊师兄皱眉回头,看向面前这群正用午膳的女子,打了一上午的马球,此刻众人吃得都正香。 “姜师妹,这样一来,岂不是将你架在火上烤?” 若输了,就得罪宸妃娘娘,若赢了,就得罪长公主殿下,这怎么看,都怎么是一场死局....... 第407章没有选择 “从咱们自己组建马球队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得罪长公主了........这糖醋肉真好吃,再来一勺。” 周灵端着大碗走过来,碗里装得满满当当,都已冒出了尖,自从专心练武之后,她算是彻底抛下贵女的约束。 这食量也是与日俱增,瞧着让人害怕。 “没错,其实我们已经没有选择。”即使今日她们输给女骑,公主也不会待见她们。 姜如初闻言轻声开口,手里端着的大碗也是稳稳当当,比起周灵那碗虽稍逊些,但也足以让周围许多女子频频看来。 “我们尽力而为就好,不必想那么多。”她默然片刻道,即使真的输了,她相信若愚也不至于会怪罪她们。 现下她脑子里反复琢磨的,都是袁非达方才传回来的那句话:我和她,并非一定要是敌人。 霍衍舟这句怪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闻言,樊师兄手上的大勺一顿,若有所思的沉默一瞬,似乎也认可这个说法,随即手一扬,给周灵添了一大勺。 打了一上午的马球,大家的胃口都有些大开,除了马球场侍人送来的饭以外,四门学的师兄师弟们,还给她们添了好些个肉菜。 旁边响起罗师姐带着笑意的声音:“周灵,你这是吃的第三碗了吧?你这小身板,竟能装下这么多.......” 从前大家都还称呼她为周女郎,自今日这场马球赛之后,这几位师姐,都十分随意又亲切的直呼她为周灵。 周灵神情有些赧然,一边吃糖醋肉,一边理所当然的嘀咕道:“这个碗小,而且都怪这个糖醋肉太香.......” 旁边的徐师姐笑了起来,看向正低头一笑的樊顺,微笑调侃道:“那当然,这可是我们樊师兄的手艺,等闲时候咱们可吃不到。” 周灵有些惊讶的看来,“你这生得白白净净的,看着文邹邹的,竟还会下厨?” 樊师兄闻言一愣,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的喃喃道:“......白净吗?” 他出自乡野小山村,可没有这些盛京高门郎君们君子远庖厨的讲究,而且因为从小在家里和田地里做活,他还有一个黑猴子的外号。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生得白净。 旁边的毕师姐歪头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嘀咕着说道:“周灵觉得白净,不就成了?” 另一边的罗师姐和徐师姐等人,都纷纷笑了起来。 自见过刚刚游学三年归来的周长济后,周灵现下看谁,只要不是黑成炭,她都觉得白净。 她嘴里还包着肉,就连忙解释道: “就是樊师兄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做这么好吃的饭菜的人.......我还以为会做饭的,都应该长得像我家府上那胖厨子似的。” “反正不会这么好看,哎呀也不对.......不,不是,我也不是说师兄你长得不好看......” 见她笨嘴拙舌的解释,罗师姐也不打趣她了,笑着说道:“周灵你早上出力最多,多吃些,也是很正常的。” 旁边其他的师姐们,纷纷出言表示认可。 “周灵早上的马球打得真好,要不是她,咱们也不会拿到这么多筹数,多吃些补补......” “对,周灵身手真漂亮利落,颇有几分七宝轮旋飞燕逐,五棱芒透晓星收的意味,实在精彩绝伦!” 周灵这下是真的不好意思了,难得扭扭捏捏道:“还是子源答题答得好,我就出份蛮力而已。” 樊师兄一笑,环视一圈道:“是你们配合得好,大家都有功劳,缺谁都不行。” 大家都笑了起来,对于积筹赛的排名,显然大家都比较满意,对接下来的淘汰赛,也是充满信心。 众人都在笑着交谈,却没有人发现,这时角落里的薛氏兄妹二人,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复杂之色。 见妹妹心不在焉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薛继平皱了皱眉,提醒道:“快多吃些,下午还有淘汰赛呢......” 薛素香低低的嗯了一声,却没有吃饭,而是迟疑的出声询问道:“兄长,你说,公主会不会生我的气。” 薛继平一顿,“公主殿下向来宽容待人......比赛是比赛,殿下要跟你们这支马球队比,只是好胜心罢了。” 她们这支马球队,不就包括她......若是从前听到这样的安慰,薛素香肯定是要笑着用力点头,表示认可的。 可现下,她只是沉默片刻。 随即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宽容待人......是啊,从前在公主府,殿下待人最是宽容温和不过的,公主府上下无不尊敬爱重她。” 他们兄妹破家后,多亏这位公主殿下收容照拂,才免遭许多轻视唾弃,不仅能学制画养花,还能进国子监旁听,这是何等的恩情! 盛京女子,几乎都视这位公主殿下为天下女子之首,身为万金之躯,她却领头打破天下人对女子的偏见,组建女骑,让女子也能摆脱柔弱二字。 女骑几乎人人,都以这位殿下马首是瞻。 “她的席宴上,允许男女同席,她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帮助许多女子伸张正义,生性最是痛恨纨绔子弟,也欣赏读书的女子.......” 薛素香低声的述说,像是在证明什么,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此时众人在议论纷纷的这件事。 公主殿下,要拿女骑的归属权与宸妃娘娘为赌。 身为兄长的薛继平,非常明白自己的妹妹指的是什么,他张了张口,几次想说什么都沉默下去。 最后只能说道:“输赢还未定,女骑未必就会输给宸妃娘娘,先别想这些。” 这句话对薛素香半分安慰也没有,因为让她难受的根本就与这最后的输赢无关,而是这个赌约本身。 她们最爱重的这位公主殿下,如此轻易的,就要拿这群仰望着她,以她为首的女子,像是手边的一件器皿一般,随意的赠人。 从前薛素香对明月公主有多么的敬重信仰,那么此刻,她受到的冲击和疑惑就有多大........ 连她都是如此,更别提现下,正在这个赌约之中的女骑们,此刻她们的心情,该是如何的复杂。 第408章挑战第一名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女骑的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人能吃得下饭的,一个个的望着那从皇卫营送来的饭菜,只是一言不发。 皇卫营的吃穿用度,可是只有皇家护卫才能有的待遇,而她们女骑这么多年以来,因为公主殿下,才能一直享有如此殊荣....... 可此时,眼前的这一片女子,只剩沉默。 有女骑忍不住出声,低声询问道:“将军,要是真的输了,公主殿下真的会把我们送出去吗?” 周围的女骑纷纷抬头,俱都沉默的望着她们的将军,宸妃可是出了名的喜静,会怎么处置她们呢? 袁非月哑然一瞬,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只是本能的立即皱眉训斥道:“一个个的矫情什么?还没开始打,就要认输了吗?” 孙灵素也皱眉训斥众人,“说的什么丧气话?” 众女子纷纷沉默,只是齐齐望着这位飞骑将军。 似乎在等着她坚定的说一句:公主殿下才不会将你们送出去,她这样说只是因为失望,为了激励你们而已。 袁非月感受着眼前这群女子沉默的抗拒,静默片刻,她从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矫情话,只能厉声命令道: “给本将军端起饭碗,大口吃饭!” 而这边的四门学众人,还在欢快交谈。 “毕师姐抢球最厉害,我看早上她嗷嗷的冲过去,将对面的人都弄懵了,哈哈哈.......” “徐师姐传球最稳,那马球一到了她的球杖之下啊,对面的人想要抢到,那得使出吃奶的劲。” “还是周灵最厉害,咱们早上每次进球都是靠她,这身手,我看今日多少男子也不及她一半。” 周灵赧然一笑,不知不觉又吃完一碗,手上的动作已经比脑子更快,待碗都伸出去了,这才反应过来。 “就来一小勺,一小勺就行........”她不好意思道。 樊师兄脸上的笑意扩大,低头一笑,手上依旧给她满满的添了一大勺,还替她找了一个很完美的理由。 “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些很正常。” “就是就是,我才十八岁,还要长身体呢。”周灵立马扬起笑容,十分赞同的点头。 众人纷纷一笑,齐齐默契的看向边上随便席地而坐的某人,“对,就跟这位一样........” 而此时,正狼吞虎咽的袁非达,从方才开饭到现在,都一直一言不发的坐在边上,头埋在碗里,除了添饭的时候,再未抬起过。 此时,他手里那个大碗,似乎又要空了。 “这小少年,这是饿了多久啊.......”罗师姐叹为观止,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早上打了好几场,进了不少球,定然十分的消耗体力。”樊师兄看向一边即将空空如也的饭桶。 看来今日真低估这些正长身体的少年,但这种做的饭被人一扫而空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有种熟悉的满足感。 如果有人养过猪,应当就能明白他这种满足...... 周灵收回视线,忍不住嘀咕道:“这姓袁的怎么缠上咱们这边了,他姐姐不来叫他回去吃饭的吗?” 姜如初闻声从思绪中抽离,抬头看来,以为她是不够吃,十分自然的将自己的碗递过去。 “我这里还有.......” 周灵瞬间像只小猫似的贴过去,提着木凳过去挨着她坐下,却把自己的碗朝她递过去。 “我已经够吃了.......子源,你尝尝,樊师兄这个糖醋肉真好吃,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口。” 看着她使劲的往自己碗里夹糖醋肉,姜如初无奈一笑,制止道:“好了,你不是喜欢吃吗,你多吃些。” 周灵这才停下,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还不忘催促道:“子源快吃,真的很好吃的。” 姜如初什么也没有说,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嗯,好吃。”其他的一切,便都在不言中。 周灵快活的笑了起来,大口的吃饭,好像早上还被女骑排挤的一切不痛快,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姜如初无声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有时候她也看不懂周灵,这个表面粗疏的女子,其实她明明什么都清楚明白,她们打得再好,如何痛快的打了女骑的脸,对她来说,也不过一时解气。 而且周灵也清楚的知道,从她们组建马球队开始,她们就已经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女骑所有人,她若再想回女骑,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难道她就没想过,马球赛结束之后,她要何去何从吗?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姜如初再夹起碗里的一块肉,默默的放进嘴里。 似乎也不是做朋友的,都能完全的明白对方,就像周灵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她一样....... 午时休息一个时辰后,下午的淘汰赛便立即开始。 淘汰赛的规则和积筹赛不同,除了第一名之外,从第二名开始,可以发出挑战,而且输的要清空筹数,但即使筹数为零,仍然有被挑战的资格。 由排名靠前的马球队先选,而且高排名的选择,要优先于低排名,也就是说,如果两只马球队选中同一支马球队挑战的话,就以排名更高的优先。 “本郎君,选的是姜如初!” “本女郎,选的也是姜如初。” 所以眼下马球场上,所有进入淘汰赛的马球队聚集到一起,当第二名的吴敛和第三名的向平,同时说出自己都是选择姜如初的时候。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这两人.......公主殿下让女骑跟姜解元她们挑战的事,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怎么还故意搅局?” “就是,大家还等着看这场好戏呢.......” 但这就是规则,除非排名靠前的这两人自愿退让,否则即使是公主殿下,也没有资格打破规则。 女骑中,孙灵素率先站出来,扫了一眼那边搅局的二人,向吴敛抱拳扬声询问道: “吴郎君,今日公主发话,我们与姜女郎她们必有一战,可否退让一下?” 吴敛闻声回头,笑容犀利,一开口就仿佛淬了毒。 “退让?方才积筹赛上没有本事赢过本郎君,不堪一击之辈,有什么资格,能让本郎君让一让?” 孙灵素一噎,顿时憋得脸红脖子粗,一支马球队最多只能接受挑战两次,都让他们抢了,她们还怎么比? 而那边的向平,目不斜视,更不像是能商量的人。 兴许谁也没想到,淘汰赛一开始,竟有这么多人抢同一个人挑战,这还当真是稀奇事。 众人议论不止。 而此时,旁边沉默许久的姜如初突然扬声一句:“典学大人,学生要挑战第一名!” 此言一出,周围所有人,瞬间齐刷刷的看来。 第409章正面交锋 虽然周围许多人的眼里都只看得到头名,但是当前三名中,有两位都同时选择一个人挑战的时候,还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咦,这倒是新鲜,这么多人抢一个人挑战,淘汰赛十八支队伍,怎么就是非要抢这一个?” “他们都选的是姜如初啊.......她不同,你们忘了她是后半场才上场的,能到第六名,是何等的可怕?” “难怪,这吴郎君和向平,都要挑战她........” 而现下,女骑也想挤进来,但对上排名在她前面的两人,孙灵素想要挑战姜如初她们,似乎连排都排不上。 头名之下,一支队伍最多只能挑战以及被挑战两次,这是防止被车轮战,即使输的一方被清空筹数,但只要下一场翻盘,依然有继续的机会。 “典学大人,学生要挑战第一名。” 所以,当姜如初说出她要挑战第一名的时候,周围所有人瞬间齐刷刷的看过来,纷纷露出极其惊诧的神情。 因为输给第一名,不仅会清空所有筹数,而且直接出局,没有继续的机会! “什么.......她们真的想好了吗?一开局就要挑战第一名,这万一输了,可是没有机会重来了!” “不是吧,一开始就来这么刺激的........” “第一名的所有题目,可都是国子学那帮老博士一起出的,可不是一般的难度啊。” 吴敛和向平,以及女骑还有在场的所有马球队,以及第五名的赵氏兄弟,纷纷神情意外的同时看向某个方向。 霍衍舟以及杨正等人,皆神情各异的齐齐看过来。 而此时的姜如初以及周灵她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显然早就知道她这个决定。 感受着周围的错愕与意外,薛素香等人平静的神情之下,都是骄傲之色,似乎这样的出人意料,让大家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们可不做那待宰的羔羊,而是举起屠刀的人!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虽然都纷纷表示惊讶,但也不妨碍大家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一战定生死,这可比对战女骑,更加的有看头。 高台上的典学大人胡子一抖,眯着眼仔细看来。 再次扬声确认道:“第六名的姜如初,你可是真的确定,眼下就要挑战第一名?” “若是这一局你赢了,就能拿下头名,但若是输了,你的所有筹数都会被清空,且直接出局。”典学大人照规矩,将所有的利害关系都说清楚。 马球场周围,以及看台上,都是一片静谧。 周长济端正的注视着这个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嘴角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对某人接下来的回答,也在预料之中。 “回典学大人,是的。”姜如初坚定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可闻,且瞬间传遍整个马球场。 周围一片吸气的声音。 霍衍舟没有对上她的任何一眼,他默然的收回目光,神情淡淡的皱了皱眉头。 身旁贺知礼轻笑一声:“有意思,够果断。” 直接挑战头名,还是这样的果决,似乎在这一刻,他终于有几分明白,他那好弟弟为何唯独对这个女子不同。 杨正哼笑道:“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正好.....” 典学大人点了点头,当即宣布:“第一场,第六名的姜如初,挑战第一名,霍衍舟!” 头名之下,以高排名的选择优先,且低排名的不可拒绝,但若是低排名的直接选择挑战头名,那么,其他的所有人,皆要为这一场让步。 而此时的姜如初以及霍衍舟这两方马球队已经到了马球场上,各自在马背上,互相对视而立。 两方人马蓄势待发,正等着那一声号角声响起....... 袁非月以及孙灵素等人,神情复杂又沉默的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应该希望她们赢,还是希望她们输。 吴敛舔了舔嘴唇,表示遗憾:“可惜了,还说今日能畅快的比一场呢.......” 向平收回视线,淡淡道:“若是她输了,你没有比的必要,若是赢了,就更没有比的必要了。” 因为输了就直接出局,若能赢了成为头名,去挑战的,自然也要承担出局的后果,在场的都是各有目的而来,谁也不能有任何出局的风险。 吴敛笑了笑,似乎并不以此为意。 而此时,马背上的姜如初,在这蓄势待发的一刻,上辈子那些仿佛已经很遥远的事,突然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静谧的书房里,萦绕着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雪松木熏香,年轻的霍夫人正独自在此处,整理笔墨,擦拭笔架。 虽然做着属于下人才应该做的事,但这位才进门小半年的霍夫人,已然十分的心满意足。 她总算在这霍府内,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即使霍衍舟只是默许她可以进入书房,但只要没有赶她走,对她来说,就已如同救赎。 她擦完笔架,无意的一瞥,看到墙上的那幅用行草写的登楼赋似乎歪了几寸,便走上前去扶正。 在触碰到的那一刻,霍夫人停顿一瞬。 细看过去,心下也忍不住为这幅笔墨狂狷的草书感到惊叹,实在有些想不到,那样清冷不染尘的人,竟会写出这样带着狂意的字。 她情不自禁伸手轻轻的描摹....... “你在做什么?”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带着冰冷之意的声音。 霍夫人倏地一惊,立马回头。 便对上一双如在寒潭深处侵染过的冰冷目光,微微蹙起的眉头,说明他的不悦,让她瞬间松开手。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但那冷漠的目光里,闪过的一丝嫌恶却被她敏感的捕捉到。 年轻的霍夫人艰难的解释一句:“我只是看它歪了......” 下一瞬,那人走上前,无声将那副笔墨从墙上取了下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巧砸到她的脸上。 “脏了,拿去扔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面前这个女子,瞬间脸色苍白,神情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而她被再次被赶出书房的事,瞬间又传遍整个霍府上下,让所有等着看笑话的人,都暗自讥笑不已。 “就凭她这个下贱门户,也配在郎君的跟前伺候笔墨,别弄脏了郎君的东西......” 那时的姜如初看着手中那副被她“弄脏”的笔墨,以及听到这些讥笑奚落的声音,只能默默咬牙。 她一遍遍的描摹那副字迹,心里想的只是:嫌我脏,那我就偏要跟你写同样的字,看你怎么嫌。 第410章出其不意 即使相隔一世,姜如初永远也忘不了,当霍衍舟在自己的书案上,突然看到一幅与他神似的字迹时。 那瞬间抬头看来的眼神,意外、错愕、不可思议,以及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他沉默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冷漠的话。 “你模仿得再像,也永远成为不了我。” 此时,在这马球场上。 姜如初终于抬眼,坦然的迎上对面这个年轻郎君的打量,他还是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冷漠神情。 ......似乎所有人都不配出现在他的眼中。 姜如初这才发现,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句话,没有忘记过当时受到的打击,这样深刻的记忆,督促着她永远也不要停下脚步。 她想,她的确成为不了他,她所有的努力与艰辛,走到今日也不是为了成为他。 她要超过他。 霍衍舟终于对上这个女子的目光,但让他感到不解的是,她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悠远的熟悉之感。 像在看一个对手,又像在看一个阔别已久的旧人。 呜呜~ 随着一枚朱红色的马球在正中间飞上天,两方紧绷的人马瞬间一动,马蹄声如雷动,奔射而出! 姜如初一夹马肚子,瞬间冲在最前方,后面的罗、薛二人紧随其后,片刻不离的左右护佑着她。 身为答题手,她竟也来抢球。 且气势汹汹,一马当先,一副万夫莫开的架势。 对面的杨正等人都是神情一怔,似乎没想到这群女子竟然如此没有章法,随即立即上前来阻拦。 而对面被保护在最后面的霍衍舟,神情莫名的看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头。 看台上,杨佑萍拧眉不解,露出不满的神情。 “这个姜如初,怎么让灵妹妹落在后面,就算要事事争先,也不看看场合.......” 周长济皱眉看来,头一回语气如此冷漠的说道:“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之前,最好不要妄下决断。” 杨佑萍倏地一顿,她以为方才周长济对她们的每一场都如此关注,都是因为周灵,所以她这才出言抱不平。 眼下感受到身旁这人再次恢复之前的冷漠,甚至还要更加的冷上三分,她似乎终于察觉什么。 是她的错觉么....... “小看咱们啊,以为是谁冲上来都能抢到球么!” 左世才和杨正一左一右包抄过来,朗声畅快道:“拦住她们,这第一枚马球,只能是咱们的!” 而姜如初要的正是如此,在对面的两人都冲上来包抄她们三人的时候,她倏地停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两边的罗、薛二人瞬间散开,反包抄过去....... 这时再看,最开始落在姜如初斜后方的周灵,此刻早已冲了出去,目标正是那枚马球。 薛素香一勒缰绳,驾马上前,一脸意气风发的挡在错愕的左世才和杨正二人马前。 趁此时机,那边的周灵已然飞身跃起! 被拦住的杨正和左世才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当先的第一球,被对面那周女郎上前截下。 而那边等着接球的贺知礼和另外一名骑手,神情一震,都已然来不及上前...... 周灵一记旋转,球杖在空中甩出一朵漂亮的花儿来。 已然抢下这当先的第一球! “.......好心机,好身手!” 马场周围所有的人观赛的人都震惊了,没想到这第一球,竟如此轻易的被姜如初她们拿下。 “这是出其不意啊,以为她们要派答题手来抢球,没想到这是虚晃一枪,有意思。” “开门红啊,这运气.......” “算她们狡诈,这第一球先让她们得了。”左世才驾着马,绷着脸的回到某人的身旁。 “.......兵不厌诈。”贺知礼轻笑一声。 “别急,能答出题,才叫赢。”杨正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出言提醒道。 几人神情轻松,倒没有多么看重。 这是淘汰赛,与早上的积筹赛不同,总共十题,对场上的任何一方来说,只要答对五题以上,这一场就绝不会输。 答对六题,就能定胜负,所以这些题目对双方来说,本就不是每一题都值得去抢。 霍衍舟神情格外的平静,仿佛这第一枚马球被对方抢到,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抢下一球,姜如初勒马上前,与周灵对视一眼,露出一个默契的笑容,随即看向那早已高高挂起的题目。 第一题:《授时历》采用“弧矢割圆术”计算阳日黄道坐标,已知某年冬至时刻....... 这挑战头名的第一题,就是如此复杂的天文计算题,可见国子学那帮老古董们,是真的卯足了劲儿要为难人。 姜如初深知,对霍衍舟这样最喜权衡的人来说,只要能赢,他是绝对不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这一题光是计算就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所以这第一球,他未必会使劲抢,果然...... 马球场周围的监生,都纷纷安静下来,紧张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当先那位女郎身上,一会儿落在那题目上。 一场马球赛总共十题,都是先揭晓题目,后进球的,在进球之前这段时间,都是留给答题手思考的时间。 但显然,这道天文题的难度,并不是在这短短的进球之前的时间,就能算出来的。 四周一片静谧。 姜如初聚精会神的盯着上方的这道题,眉心不由自主微蹙,显然正在进行飞快的运算。 所有人都望着那计时的漏斗,沙砾漏完之前,还未答出来的话,就算失败。 此刻霍衍舟的目光,也落在那道天文题上。 远处的高楼之上,一群老头子遥遥的注视着这片马球场,看到球场上的几人,半晌过去也没有任何动静。 几个老头子,纷纷了然般的相视一笑。 第411章有两把刷子 几个老头子,纷纷了然般的相视一笑。 “这是曾博士你的题吧?上来就是这样的难度,你这不是存心让这些孩子都玩儿不下去嘛........” 吴博士调侃一句,神情中却是一片失望之色。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老朽这道天文题不过是开胃小菜,后面洛博士和乔博士的题,那才真的叫做有难度哦。” “再说吴博士你的那道,也是不简单吧.......” 洛博士是一个一脸沉肃的中年男人,不惑之年这个年纪能做国子学的博士,可想而知他的实力。 他重重的的哼了一声,愤然失望道:“这才第一题,就答不上来,国子监近年的弟子,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费心想了一夜的题,连用场都派不上,这怎么能不让这位国子学最年轻的博士,感到恼火。 曾博士缓缓摇头,也叹气道:“抢球的时候花样百出,结果第一题就答不出来,这些孩子啊......” 乔博士,也就是曾去过云川书院的那位乔先生,闻言忍不住缓缓笑起来,意味深长的感叹道: “两位博士,可别小看这一届的弟子.......” 乔先生的话音未落,那边的马球场上,已然响起咚的一声锣鼓声,场边上的小童用力挥舞着绿色旗帜。 绿旗,代表着答对,加一筹! “正午太阳高度,为三十一点五度。”姜如初沉稳的答出这第一题,看到绿色旗帜扬起的那一刻。 她倏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没有笔墨,还要算出这样复杂的题,稍微有一点分心都有可能出错。 即使她再有自信,也不能确保自己完全不出错。 身后响起薛素香以及周灵她们的欢呼声:“好!姜师妹答得好,咱们率先拿下第一筹。” 姜如初露出一个笑容,下意识的一扭头,便正对上那边某人静静注视的眼神,不知打量了她多久。 她毫无察觉的收回目光,霍衍舟平静的神情在她的意料之中,很显然,他并不在乎这区区一筹。 远处的高台之上,乔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第一题被答出来,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各位博士,乔某没有说错吧.......” 这处高楼是一处藏经楼,共有五层,在国子监盛事之时,没有任何弟子会来,几个老头子便聚在此处躲清净。 此处视角毫无遮挡,高高俯瞰过去,除了远些看不清上场人面容之外,却能将马球场上的一切,都尽览眼底。 曾博士一愣,从雕花窗内伸头往下看,似乎想要看清什么,然而隔得太远,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是那个考上解元的女娃子吧?能在一个沙漏之内,答出老夫这道天文题,算得上是有两把刷子了......” 后方正在沏茶的吴博士也是一愣,捋了捋嘴边的两撇花白的小胡子,也慢悠悠的走过来准备看一眼。 “那个姓姜的女解元吧,今年来她在国子监的风头可不小......不错,方才老夫还险些看走眼。” 乔先生慢悠悠一笑,轻声感叹道:“何止两位,老夫当年,也曾看走眼啊......” 自姜如初当年在这位老先生的堂上背书,带领一堆女弟子结业而去后,如此刻骨铭心之事,又颜面扫地之事。 这位老先生,之后可是耿耿于怀许多年,气归气,他也曾反思过,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女子当贞静贤淑,他让她们抄《女诫》,何错之有?这古板了半生的老先生,当然想不明白。 直到去年,听闻本朝第二位女解元横空出世的时候,乔先生恍然一怔,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去年年底,他的讲经课上,竟破天荒的不再让女弟子抄书,引得许多弟子都一头雾水。 堂上有女弟子还以为他糊涂了,甚至提醒他,但乔先生只是神情不明的摇了摇头,似乎在验证什么。 果然,随即闻风而来的许多女弟子,让他的堂课从之前的座无虚席,突然变成了人挤人,连窗户墙角下,都蹲满了慕名前来的女弟子....... 到这时,这位钻研经学半生的老先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授学半生,没想到一直都是一个糊涂人。 他以为座无虚席,以及堂上坐着的女弟子,就是对他讲学的最大认可,可没想到的是,他的偏见与古板挡住了更多,更多的本应前来听课的女弟子....... 至此明白之后,乔先生接连嗟叹好几日。 能出现在他堂上的女弟子,首先是读书人,再是女子的身份,既是读书人,自然是以读书考学为重,为何要分男女,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从此之后,乔先生再没有将那几本《女诫》《女训》等书籍,带到讲课的堂上过。 果然,前来听他讲经的女弟子络绎不绝....... 这时再看向某个方向,乔先生难免一脸感慨之色。 旁边的曾博士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却是笑呵呵的说道:“是有两把刷子,不过,这才是第一题哟.......” 身后响起洛博士沉肃的声音:“这才第一题,就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后面的几题,可想而知。” 他们几个联手想出来的真正压轴题,可都在后面。 吴博士轻叹一声,右手一伸,邀请道:“诸位博士,还是先坐下来喝茶吧.......” 此时的马球场上,第二枚马球的争抢,早已开始。 这一次的角逐就更加激烈些,他们也知道周灵是她们之中身手最好的。 杨正与左世才等人,死死的缠着周灵,三人围截她一人,不让她有任何的机会靠近马球! 这几个盛京高门的年轻郎君,从小都是玩儿这些长大的,谁的身手都不弱,球杖挥出时袍角翻飞如鹤翼。 连带着方才阻拦他们的薛素香和罗师姐二人,都被其他的骑手紧紧的盯着,众人无数次的合围,以及无数次的奔驰突围...... 马球在场上众人的球杖之下,无数次划出流星般的弧线,马蹄声滚滚如雷动,尘土飞扬,霎是精彩! 第412章抢答 马球在场上众人的球杖之下,无数次划出流星般的弧线,马蹄声滚滚如雷动,尘土飞扬,霎是精彩! 姜如初静静的站在后方,身为答题手,她此刻的注意自然应该要全部落在上方悬挂的那道题上面。 第二题:我有一张琴,琴弦腹中藏,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响,打一物。 这是一道暗藏陷阱的诗谜题....... 方才由姜如初掩护冲出去抢球的那一招,只有在第一次的时候使用,才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眼下已经被人防备,论骑术和球技她都不是最好的,便只能在后方,老老实实的看题答题。 姜如初的余光里,对面那高高的马背上,也有一人静止不动,与她做着相同的仰头动作。 对面一名专门负责盯她的骑手,远远的抬眼看来,瞧见她如此专注,明显在争分夺秒看题,视线便再次回到球场上....... 周灵被人看得没有一丝空隙,尽管她身手矫健屡次突围,但还是没有机会接触到马球。 而这时,全场的焦点——那枚马球,正在徐师姐的球杖之下,她算是这群女子中,看起来最是好对付的。 但没想到动作也十分灵活轻盈,她的球杖仿佛就是她的臂膀,那颗耀眼的朱红色在顶端不断的滚动,被她敲击出有节奏的韵律。 徐师姐身旁围着无数匹马,周围无数根球杖伸过来,却无一人能夺取,但她也找不到时机进球....... “拦住周灵,其他人不足为惧。”杨正高高的坐在马背上,对身边的骑手指挥道。 “还有那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那个.......”左世才指着正横冲直撞的毕师姐,皱眉提醒。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的徐师姐,突然扬声喊了一句:“周灵,接球!” 隔着老远,周灵立马纵马高呼回应:“来啦......” 就在所有人都绷紧神经,警惕的眼神瞬间落在周灵的身上时,徐师姐的球杖却是一扬,转了一个方向。 将那枚马球,踢向了看似正专注看题的姜如初! 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以为姜如初不可能有精力来接球的时候,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挥动球杖.......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姜如初奋力一挥,右臂舒展如挽弓,球杖画出一个完美的半月,身手竟是出乎众人意料的灵动。 马球应声穿过七丈外的雕花球门,让那球门之上的铜铃发出“叮当”的一声,悦儿至极。 让远处正匆忙赶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进球的众人,见那枚马球如此精准进了球门,都齐齐忍不住一震。 左世才震惊出声:“她的马球也打得这么好?” 而此时,做了一个假动作的周灵,喘着粗气看向对面意外无比的杨正等人,有些得意的扬声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前面的积筹赛中,一直都是周灵负责进球,姜如初这个答题手最多就是帮忙传球,她的骑术不错,但也只是在众人对她原本文弱的印象上。 对比许多擅弓马的人来说,也只能说是勉强够看。 姜如初骑术不错这件事,人尽皆知,可她从未进球,头一回进球就是如此的精准和灵活,着实又是出乎众人好大一番意料! 周灵满意的打量着马球场上,对面这些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甚至连提前知晓的薛素香和徐师姐等人。 大家欢喜的神情中,都难免有一丝意外。 周围其他的女子纷纷靠拢过来,罗师姐笑容意外道:“姜师妹先前说将马球传给她......可没说过,她的球技竟也如此的好。” 周女郎骄傲无比,傲视一圈笑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 此时,在进了一球之后,随着沙漏开始流动,典学大人等待的目光正耐心的落在某人的身上。 而姜如初,早已飞快的将视线,再次回到高处悬挂的那道诗谜,心下正飞速的开始斟酌。 周围一片安静,飞扬的尘土开始恢复平静。 在她身后不远处,罗师姐众人互看一眼,此时远处刚刚靠过来的徐师姐,心下已有猜测,却还是无比配合。 低声询问道:“不知是哪位高手教的?” 周灵得意一笑,十分自豪道: “本女郎亲自牵马牵出来的骑术,日日督促挽弓搭箭练出的射艺,几年的勤勉不辍,那绝对是不能差的!” 云川书院马场上那几年,姜如初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的学会骑马射箭,她的骑术和射艺虽没在云川书院结业。 但没有人比周灵更清楚她的实力,要不是姜如初早早就说过她这一招,要留在淘汰赛这个关键时刻,早在积筹赛,她就十分的想打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的脸....... 显然,此刻最被打脸的,自然是神情最意外的女骑众人,在她们眼中“文弱的累赘”,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以及正神采奕奕的周灵,此时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的耀眼,耀眼到让整个女骑之内,一片沉默。 周女郎憋了许久,此时都忍不住要朗声炫耀一圈,姜如初的骑术射艺,是她周灵教的! 意外吧,惊喜吧? 马球场周围的监生们,惊喜看不出,惊讶的倒是一大堆,都被场上连拿下两球的她们,以及方才姜如初的英姿,给狠狠的惊讶了一把。 “姜解元的马球打得竟也这么好,方才积筹赛,咱们竟半分都没看出来.......” “这是出其不意,应该人家故意留到现在的。” “她们已经连续进了两球了吧?天爷,怎么看起来这么容易,甚至让在下都觉得自己也行了.......” 但她们这一筹能不能拿下,还得等那个沙漏结束。 马球场四周,也有许多人都同时在解题,但这道诗谜题显然有让人不解之处,周围隐有争执之声。 这时,姜如初刚刚在心中思索好答案,正要扬声回答的时候,对面却忽的响起一道让人意外的声音。 “谜底是,弓,以及.......”带着男子磁性的声音,平稳又低声的传遍整个马球场上。 也让姜如初瞬间皱眉扭头。 第413章一人一半 “谜底是,弓,以及.......” 墨斗,姜如初闻声扭头,皱眉看过去,便看到正轻启薄唇,却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的霍衍舟。 他平静又淡然的目光,好像已经观察她许久,似乎就等着她即将开口的这一刻,刚好抢先她一步。 又似乎只是不经意的看过来。 下一瞬,姜如初回答的声音紧随其后。 “.......墨斗。” “墨斗.......”对面那道声音也同时响起。 霍衍舟淡漠的语调,听不出丝毫其他的情绪,但姜如初就是在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丝别意。 这是一道暗藏陷阱的诗谜题,因为有两个相同的答案,但凡只说出其中一个答案,都算作是回答错误。 马球场上的众人听到是霍衍舟出声回答,都纷纷一怔,神情莫名的看过来,一头雾水。 对面的典学大人眉头微微一皱,疑惑的出声提醒: “这位弟子,方才你们这边没有进球,即使你说出答案,这也是不计筹数的。” 霍衍舟淡淡的挪开目光,抬头看去,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抱歉典学大人,学生情不自禁.......” 周围一片喧哗声。 “霍衍舟这是在干嘛?”杨正与左世才等人,都是神情不满看着他,似乎在责怪他怎么还给对面送筹。 不远处的贺知礼,同样是神情怪异的看过来。 这时的藏经楼上,几个老头子已经开始悠闲的喝茶下棋,只是吩咐了两个小童守在窗边,用言语给他们描述马球场上的一切。 “几位博士大人,那位霍郎君和姜女郎,对吴博士那道诗谜题,好像是一人答出了一半.......” “这应该要怎么算筹数啊?”那胖乎乎的小男童,一脸纠结的扬声询问道。 后方正在下棋的几个老头子纷纷一愣, 吴博士一脸疑惑的扭头看来:“这规则不是谁进球就谁答题?怎么还能一人一半。” 他在想这道陷阱诗谜题的时候,就想着一般人肯定只能想到其中一个答案,事先可从来没想过,这答题的,还能是两个人。 这时,那窗户边另一个脸蛋红红的小女童,连忙摆手纠正道:“不是不是!” 她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口齿还算伶俐: “那位霍郎君,应是两个答案都说出来了,而那位姜女郎,紧跟在后面,就只说出一半......” 她这样一说,后面围着棋盘的几个老头子,也都明白了,随即捋胡子的捋胡子,喝茶的喝茶。 “这两个孩子都是解元出身吧?如今看来,那个姓霍的弟子,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 “吴博士,你这个陷阱诗谜,怎的感觉还没有曾博士前面那道天文题有难度,这么短时间就被人想到了.......” “就是,方才还信誓旦旦的说,这些骄傲自信的孩子,一定想不到一道题还能同时有两个答案。” 吴博士此时也开始怀疑了,他的这道诗谜题,明明是他苦思一日,才想出的绝妙陷阱。 “这个姓霍的弟子也是名声在外,听闻是个才学深厚的,能想出来也不奇怪。”他喃喃道。 “可能这一道老夫真的低估他们了,无妨,这可才是第二道.......” 洛博士头也不抬,却哼出一句:“后面的题,可是一道比一道难,看他们这样墨迹迟疑,都不知道能答得上几道。” 窗户边的两个小童收回纠结的目光,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们问筹数的问题,对面的博士们没有一个回答的,看来博士们根本就不在乎这筹数到底算谁的。 老头子们,一心只关心,有没有弟子能做出他们冥思苦想,才想出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题....... 而看台上以及马球场周围,早已是议论纷纷。 “怎么,这霍郎君是才回神不成,怎么还帮对方答题,给姜解元送了一筹......” “难不成,方才霍衍舟都在走神?不是吧,这样紧张的氛围之下,他竟还有心思神游?” “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有才之士的底气......” 听到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此时,周灵以及薛素香她们个个都是神情不快。 她们费劲心思才赢的两筹,让周围的这些人说得,好像是这霍郎君方才都在让着她们似的....... 姜如初皱眉看向霍衍舟,而那人却一眼都未看她,只是拱手向前方的典学大人致歉。 “学生情不自禁下,抢答了题,但学生觉得姜女郎肯定也是能答出的。” “这一题的筹数,自然应该还是算姜女郎的。” 算她的。 姜如初默然的收回目光,他这样说,仿佛是在告诉周围所有人,她这一筹,就是他让给她的。 “不错......”前方的典学大人缓缓点头,似乎也认可这个说法,身旁的小童立即挥舞绿色旗帜。 姜如初她们这边,再次积累一筹,可这一筹,让身后的周灵她们,谁也欢呼不起来。 大家都是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 姜如初神情不明,终于正视某人,说出今日这第一句话,却是意味不明:“那就多谢霍郎君了.......” 在他这一个“情不自禁”之下,她到底能不能同时答出这两个答案已不重要,已然都变成了她在占他的便宜。 姜如初神情不善,他此举,到底是....... 霍衍舟闻声看来,神情淡漠,却出人意料的提醒道:“姜女郎,你若是想要赢霍某,再分心,可是不行的。” 才刚开局,就如此绞尽脑汁的连进两枚马球,两次出其不意,似乎连底牌都已经亮出来。 静观到此时,以霍衍舟的敏锐当然早已看明白,她那超乎寻常,必胜的心思。 姜如初猛地一怔,原来,方才是他的宣战。 这人突然一反常态抢答的目的,并不是要挑衅她让她如鲠在喉,而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分心。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在面对他这样的对手,竟还有心思去进球抢球,这是非常愚蠢的。 因为方才这道诗谜题,的确是他比她更快想出来,抛开进球的规则,单凭才思,其实是她输了。 姜如初方才那一丝愤怒,突然莫名消失,她沉默的收回了视线,却冷然道:“多谢霍郎君提醒。” 不过他错了,她从来没有小看过他,方才出其不意的两球都只是占个先机,接下来每一题,她都不会再分心。 霍衍舟收回目光,方才淡漠平静的那副旁观者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此时,他缓缓抬头,看向上方。 第414章宣战 霍衍舟定定的看向上方,目光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意外,而他注视的方向,正是那高高悬挂起来的。 那道还未显出真容的,第三题。 在看着自己的对手不遗余力的,用尽全力的对待每一题,某人那颗一向只喜权衡利弊的心,也难免蠢蠢欲动。 千山独行,对手难求,他们终究是年轻人,是年轻人,就避免不了好胜心。 而对面马背上的姜如初,这一瞬间也明白,从这第三枚马球开始,才是他们真正的对决。 在同一刻,她也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今日这头名之争,怎么感觉悬起来了?” 马球场周围的监生们,注视着这一幕,神情期待中也带上一丝对未知的兴奋之色。 霍衍舟可是众望所归,他能坐上头名,本就在许多人的意料中,但没想到,半路却杀出个姜如初。 一开场就挑战头名不说,竟还频频的出人意料! “这一场,鹿死谁手还真的不好说,感觉霍郎君他们,瞧着似乎没有出全力的样子......” “但姜女郎她们也很强啊,并且已经抢占先机,领先两筹,这样的局面,这场胜负,还真是让人期待。” 此时,就连杨正以及贺知礼等人,看向那还未进球就已经准备好的二人,对这场比赛的结果,也不确定起来。 霍衍舟扮猪吃虎,他们都是知道的,本以为扮猪都能坐上头名,这场淘汰赛定然也是稳稳的,但没想到的是,扮猪的竟还不止他们...... 这下,还真是有意思起来。 而这边,袁非月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看向周围沉默的女子们,神情莫测,却突然出声询问: “你们知道,为什么刚才她们能连赢两筹吗?” 在她周围的女骑们,面面相觑,似乎猜到将军要说什么,但她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却纷纷沉默下去。 孙灵素远远的看向场上的那几个女子,目光扫过几人脸上的笑容,尤其是此时笑容骄傲得意的周灵。 她默然收回目光,出声回答道: “因为我们骄傲自大。” 袁非月看她一眼,沉声道:“不仅仅是对自己骄傲自大,你们对自己的姐妹们,也是盲目的骄傲自信。” “本将军曾经说过,女子重情本是长处,可这样的长处,却不能影响你们对彼此最准确的判断!” 旁边沉默的曾洪英,唰的一下白了脸。 开赛前将军的话,还在她的耳边:等会儿不能当先,本将军可是要换人的。 女骑仅在第四名,没有人比身为答题手的她,更清楚其中的缘由,而姐妹们其实也并非不知晓,只是她们都选择了沉默的维护她。 “这些年,你们已经被无数的夸赞冲昏了头脑,不管是负责传球的,还是负责进球的,甚至是答题的.......” 袁非月的余光扫过众人,一针见血道: “你们骄傲自得太久了,甚至眼里都看不到别人。” “但看看她们,她们对每一个人都包容,不会责怪彼此,认可每一个人的能力,不管是进球还是传球,从不局限在一人身上......” 袁非月毫不留情,最后的这句话:“不用打了,就算上场,你们也是赢不了她们的。” 让面前的所有女骑们瞬间齐齐抬头,脸色难看。 马球场上,随着一枚朱红色的马球自云端坠下。 两边的骑手瞬间奔出!马蹄声滚滚,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乱中有序,球杖的挥舞敲打,也煞是赏心悦目。 骏马的嘶鸣声,伴随着一声声的“驾”,交杂不停。 而这时,那高高悬挂起来的第三题,也在那枚马球开始角逐之际,倏地露出真面目。 是一道对联题:画上荷花和尚画。 在题目揭露的第一瞬间,姜如初便眉心一动,拧眉的看上去,显然已经开始思索。 这是一道回文谐音上联,看似简单,但正反读过来,这一句的读音都是相同的,且“和尚”谐音“荷上”。 想要对上不难,但也要如此巧妙,显然也需费一番心思,在这样闹哄哄的场景下,极其考验才学。 但此时正看题的二人,谁也没有分心。 霍衍舟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余光里,那个人也已回过头来,下一瞬,那道从容的女声便响起: “.......书临汉帖翰林书。” 正反相同读音,“翰林”谐音“汉临”,工工整整,且意境不俗,可以算得上是上佳。 不过,周围的马蹄声未止,显然此时答题,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就算答对,也不计筹数。 马场边上的典学大人神情不解,扬声提醒道:“这位答题的女弟子,这时答题,可是不算赢的!” 好一个寸步不让,对面的霍衍舟淡淡一笑,莫名在一瞬间就看懂她的回击,紧随其后,也说出自己的答案: “.......诗题石壁史题诗。” 也是正反读音相同,“史题”对“石题”,亦是工整,意境也有,亦能算得上是上佳。 周围看戏的监生们,以及看台上的众人,都茫然傻眼了。 “他们这是在干嘛啊......还没人进球呢......” “现在答题有什么用.......” “哎,不过他们这两联,对得还真是......惊才绝艳啊!” 这时,就连见他们乱来,显然不悦的典学大人,这一瞬也不免为这二人的下联感到惊叹,忍不住欣赏起来。 “翰林书......史题诗,妙啊,真是妙......” “这两联对得都是妙极......竟然还有些难分伯仲。” 藏经楼上,在听到两个小童,一前一后的吟诵声,那边正下棋的几个老头子,齐齐扭头看来,也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品味一番,曾博士忍不住露出淡淡的欣赏之色。 “不错,这样的回文联本就难以对上,工整不难,但同时还要意境不俗可就不简单了。” “今日竟能同时得两副惊才绝艳的下联,不错。” 能得这位博士连赞两声不错,可见,场上二人这两联,皆是上佳之对,的确令人惊艳。 “这两联,还真难分高下.......”吴博士淡淡点评。 第415章难分高下? “这两联,还真难分高下.......”吴博士淡淡点评。 然而一旁的乔博士却摇了摇头,缓缓一笑:“这可未必。” “现在的孩子们啊,虽大多恃才傲物,但也源于对自己足够严苛.......” 此时马球场边上的众监生,以及看台上的众人,纷纷如此认为。 周长济这时也默然抬头,静静的盯着自己纸上的那一联:舟行水镜游行舟,神情不明,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同样是正反读音相同,“游行”谐音“游星”。 身后的急峰伸头来看,这随从自幼跟随他一起耳濡目染,虽不说多高的才学,但至少也能看懂个一二。 他立马兴高采烈的称赞:“郎君这下联对得真不错,跟台上那两位的下联比起来,也是能平分秋色的!” 旁边的杨佑萍闻声扭头,神情好奇,显然也想来瞧瞧,但想起某人方才的冷漠便是一顿,悄然收回了目光。 听到身后的夸赞,沉默片刻的周长济,却是毫不留情的说道:“.......差了。”尤其是比起她的。 急峰一顿,不解道:“郎君这是谦虚?小人怎么没看出来,咱们这一联差在哪儿了?” 周长济对自己向来严苛,他向来认为只有认识到自己的逊色之处,才能加以改正,更上一层楼。 闻言淡淡说道:“她的‘翰林’对‘汉临’,才算得上是真的工整巧妙,半分不差。” 也唯有她这一联,才配称得上是上佳。 其余的,不管是他的“游行”谐音“游星”,还是某人的“史题”对“石题”,在姜如初的这一联面前,依然算是稍逊一筹。 急峰一头雾水的琢磨两遍,这才恍然大悟,不可思议道:“郎君指的是.......音调?” “这等细枝末节都要考究,倒也不必如此严苛吧?” 周长济扭头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神情里的严肃和不悦,已然说明一切。 高才相对,正是这些细枝末节,才能比出高下! 这样的想法,并不止他一人,此时马球场上,微微皱眉的霍衍舟,显然也已意识到这一点。 四周的称赞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却依然改变不了他愈发皱紧的眉头,以及肃然的神色。 这时对面的典学大人品味一番,虽对二人的下联连连赞不绝口,却还是扬声强调道: “马球没进,你们这两联胜负未决,不计筹数啊!” 四周的马蹄声未止,烟尘滚滚,周灵与杨正等人一边角逐得正激烈,那枚马球在烟尘中飞跃不停。 众骑手根本分不出闲暇来操心这边。 霍衍舟没有说一句话,但无声看过来的一眼,却让对面的姜如初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淡淡道:“......姜女郎好文采。” 马背上的姜如初遥遥拱手:“承让。” 对面的典学大人闻言却是眉头一皱,他身边的几位侍人以及小童,都是一头雾水。 他不悦的开口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什么承让的,不是说了胜负还未决?” 姜如初闻声扭头,执手向这位典学大人一礼,恭敬解释道:“大人,我二人之比,与马球的规则无关。” “您只管按照进球计筹的规则来.......” “在下与这位霍郎君,既然都已答出题,那自然就是谁进了球,这一筹,就该是谁的。” 典学大人一怔,之前的比赛,人家都还嫌这一个沙漏时间不够用,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抢着在进球之前答题的。 他迟疑道:“规则里可不是......” 霍衍舟抬头看来,淡漠的提醒道: “大人,规则里,只说限在一个沙漏之内答出题,也并未说在未漏沙之前,不能答题。” 对面这位典学大人面色犹豫,正迟疑的时候,一位国子学的侍读小童快步跑过来,到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这才神情一松,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朗声宣布道:“好!从这一场开始,若是谁 能在进球之前就解出题目,那就以哪一方进球为准!” 周围一片喧哗,大部分都是叫苦声。 “天爷啊,他们这些天才还让不让人活啊,以一己之力拉高大家的水准.......” “就是,经此一场,后面的答题手要是不能在进球之前答出题,比起这二人,可都算是逊色了。”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津津有味的说道:“现下这压力,怕是要给到其他骑手了........” 这时人群里,听着周围众人的抱怨叫苦声,正使劲琢磨下联的寇伟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皱眉看向自己面前空白,摇了摇头喃喃道: “比不得啊.......若真是人人都要同这二位天赋之才相比,那怕是我等寻常人,都要没有活路了.......” 这时的马球场上,随着一枚朱漆马球飞跃进球门,敲出叮当的一声脆响,这一场的胜负终于分出。 霍衍舟,加一筹。 到这时,两边的骑手这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进了球的贺知礼调转马头往回走,扬眉轻笑一声道:“哟,看来咱们这球,幸好是进了。” 杨正也朗笑一声:“哈哈,幸好方才她们那一球让本郎君给拦下了,不然这一筹,就让她们捡去了。” 两边都已答出题,这时进球,可不稳赢。 而这时,没有进球的薛素香以及罗师姐等人,难免神情愧疚,满头热汗的周灵一勒缰绳,朝某人跑去。 “子源,对不起,是我们刚才失手了.......” 姜如初没有回头,只是看向那正在缓缓升高的,还未露出真容的下一题,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无碍。”她道。 周灵一脸愧疚,低声道:“子源,你别强撑,的确是我们拖了你的后腿,你若是要责怪两句.......” “我有什么好强撑的,该强撑的另有其人。” 周灵闻言一怔,表情显然有些茫然。 不仅不在意,姜如初回过头来时,脸上甚至还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是真的无碍。” 因为现在有碍的,应该是对面这位。 正如同上一场他让她们如鲠在喉一般,她也将这如鲠在喉的一筹,送还给了他。 姜如初这丝笑意稍纵即逝,快到让周灵以为是错觉。 随即她神色肃然嘱咐道:“接下来的每一场,就交给你们了.......也不用在意我,你们尽力就好。” 因为对上这个人,她也不得不,必须用上全力。 周灵一怔,她还是头一回见姜如初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显然是对自己的胜券,也没有把握....... 她当即严肃点头:“接下来你千万别分心,放心,我会带着她们,用尽全力!” 心宽如周灵,都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激烈,何况是另外这些紧张看戏的一众国子监读书人。 果然........ 第416章真正的较量 果然........ 在第四题的题目刚刚揭露的第一瞬间,马球场中央那二人,第二场真正的较量就已经开始。 第四题是一道嵌字对句题目,以“女”和“花”为题,做一首七言联。 这样的诗题本也不算难,但这出题之人,限这二字只能出现在每一句的第二位,这就有些难度了。 然而不过瞬息之间,两道声音便同时响起: “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溪女浣纱春水碧,山花簪鬓暮云红。” 姜如初话音落地,就听到对方的“两相欢”刚好结束,让她瞬间扭头看去。 便对上正同时回头看来的霍衍舟,而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已是无法掩饰的战意。 前面的典学大人听完,忍不住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二人同时答出,不分先后,这下,可就看你们两边的骑手,谁能更先进球了.......” 而此时,场上的马球争夺才刚刚开始,两边的骑手这一次就算将马球打出火星子,怕也是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马球场四周,一众监生们才刚刚看清题目,正准备思索的一众才子才女们,纷纷惊呆了。 “这么快,不是吧......当真不给旁人半分活路了,场上这二位,是较上劲了吧!?” “不过,这道嵌字对句题,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有些简单过头了?” “就是,博士们这是怎么了?这可是挑战头名的题目,这样的难度有些不对劲啊!” 此时的藏经楼上,几个疑惑不解的老头子,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也是如此询问乔博士的。 曾博士神情诧异,一脸古怪的询问道: “乔博士啊,你最近行事大变咱也都听闻了,但你不至于连在出题上,也对这些孩子心慈手软吧?” 吴博士也是一脸不解: “这些孩子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您要是如此宽待,反倒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已经才高八斗呢......” 洛博士看过来,沉声赞同道:“玉不琢不成器。” 乔博士却摇了摇头,哈哈一笑。 表情意味深长的说道:“老夫虽已自省己身,可自觉不是一位慈师,几位博士,且再看下一题.......” 再回到马球场上,等到第五题揭晓时。 四周顿时整齐划一的响起一片吸气声,一众监生们,以及看台上的贵人们,皆是目瞪口呆....... 因为这一题,是要求以上一题胜方的最后一句诗句的最后一个字,为首,作一首七绝回文诗! 而第一时间注视着上方的姜如初与霍衍舟,同时都是神情一顿,显然也是头一回瞧见这样刁钻出题的。 方才上一题,进球的是霍衍舟这边。 所以现下,姜如初这边两筹,对面也是两筹,他们二人目前的筹数持平,除眼前这一题之外,还剩五题。 霍衍舟是胜方,而现下,就是要以他的“名花倾国两相欢”中,最后一字的“欢”为首,作一首七言绝句,并且还要回文诗! “七绝回文诗啊.......还是随机抽字的,要是方才是姜女郎赢了,用‘红’字感觉还简单些.......” “简单?七绝回文啊,必须要正读是一首七绝,倒过来还得是另一首七绝,还得押韵!” “你行你去试试.......” 方才还质疑题目难度的这些监生,此时纷纷哑然。 看台上,周长济在提笔那一瞬间,微微一顿,复杂的目光却是落在场上的姜如初一扫而过,随即埋头。 片刻之后,马球场上面,只有霍衍舟那淡漠中带着沉稳的声音,淡淡响起: “欢声满座酒盈樽,舞袖翻风醉客魂,鸾镜照颜红映烛,团团月影落金门。”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典学大人,眼中已然升起一抹惊艳之色,忍不住大呼精彩。 “好一首七绝回文,堪称今日最佳!” 但霍衍舟听到这样的夸赞,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平静的目光,只是径直的落在对面那沉默的女子身上。 “姜女郎,不知你的诗是什么........”他下意识出声。 藏经楼上,乔博士也是一震,忍不住喃喃出声: “门金落影月团团,烛映红颜照镜鸾。魂客醉风翻袖舞,樽盈酒座满声欢。” 这是反过来读的,依然是一首工整的七绝! 旁边的吴博士神情也是一片欣赏,“‘门金’对‘金门’,正七绝,与反七绝,当真是绝妙.......” “且正反通读,连意境都是不同的.......正七绝是宴饮之乐,反七绝是夜阑人散,实在是好诗!” 曾博士也赞许的点头,神情犹豫的询问道:“这样的诗才,在国子监内,应当能进前三了吧?” 虽嘴上说着国子监一届不如一届,但这些老头子们可是心知肚明,今年的年轻弟子中,有好几个诗才惊艳的。 比如国子学内这几个,周氏嫡子周长济,杨氏嫡子杨正,向平,就是这位吴博士的嫡孙吴敛....... 那也都是诗才过人,一个个不俗的。 想到自家那长孙,吴博士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曾博士说笑了,何止前三,这位霍弟子当之无愧的第一!” 乔博士终于回神,向窗边的两个小童问道:“不知那位姜女郎的诗,是什么?” 窗边那胖乎乎的小童,抠了抠后脑勺道:“姜女郎没有回答,好像是还在想哎.......” 此时场上,霍衍舟微微蹙眉,声音疏冷: “姜女郎,方才在下见你明明神情若有所得,胜负未决,筹数未定,迟疑不说,难道是瞧不上在下的诗?” 姜如初闻声抬头,沉默一瞬。 她的确有一首,但........ 第417章好诗才 看台上,明月公主神色满意的从手上的这首欢宴诗中抬头,目光中忍不住露出淡淡的欣赏。 “若采的诗才,总是让人忍不住惊叹。” 今日霍衍舟前面的表现,其实令这位公主殿下十分失望,但这样的才华配上这样的脸,实在难以令人不喜。 “只是可惜.......”明月公主喃喃一句。 此时的马球场上。 其实在看到这道七绝回文诗题目的时候,姜如初心中是琢磨出一首的,既工整,也押韵。 她迟疑着没有抢先一步说出来,自有她的顾虑。 姜如初沉默一瞬后,还是一字一顿念了出来: “欢情似水绕柔肠,语细偎肩共夕凉。鸾帐暖香生绣枕,团团扇底隐鸳鸯。” 藏经楼内,听到小童的朗声诵读,几位老博士刚刚听完,便皆是神情一怔。 老头子们互相看了一眼,惊艳之下却是迟疑。 曾博士缓缓出声:“对仗工整,韵脚整齐,的确是一首妙极的七绝回文诗,只是这正七绝如此的.......” “.......如此的情意百转。”实在令人意外。 乔博士神情怪异,缓声念出反七绝: “鸯鸳隐底扇团团,枕绣生香暖帐鸾。凉夕共肩偎细语,肠柔绕水似情欢。” 吴博士沉思出声: “反七绝看似情意绵绵,却是幽怨渐生,同样的意境,正反通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若论回文诗的精髓,这首当是上佳.......” 只是,明明这位博士明明嘴上说的是上佳,其他的几位博士闻言也并未反驳,但几个老头都是一脸遗憾。 洛博士本不擅诗才。 方才沉默的听几位博士赞赏这些诗词对联,也一言未发,此时听到这首反七绝,就连他都忍不住眉心一动。 疑惑出声:“......这是一首,闺怨诗?” 乔博士情不自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苍老的面容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洛博士几番皱眉,最终沉声惋惜道:“女子一旦耽于情爱,于学业上,便难有寸进!” 再好的苗子,最后也只是白费功夫....... 而这时,惊讶疑惑的,也不止这几个老头,马球场四周的监生们,早已是议论纷纷。 “姜女郎这首闺怨诗,写的是谁啊?” “重要的是,她乃是未嫁之身吧.......何来的闺怨?” 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看台上,周长济早已放下手中的纸笔,神情不明的定定看向某个方向。 这位年轻郎君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平静下来,却也难掩他此刻心下复杂的心绪。 这首回文诗中如此细腻又隐秘的情意......非女子所难有,非亲身体会更难有。 周长济刚松开的眉心,又忍不住再次皱起,她这样的女子,竟也会为一人如此情意百转吗....... 这时,旁边的竹帘后,杨佑萍收回打量已久的目光,再次看向场上的那女子,心下却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楚。 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也难怪连他这样的冷漠人都忍不住为之吸引.......只是杨佑萍除了酸楚,却还有庆幸。 庆幸的是,场上这个女子,显然早已心有所属。 “如初心有所属?怎么我从未听闻过.......”看台另一边,本看得正精彩的施若愚,此时也是一脸半信半疑。 她身后的曹桂茹神情也是不解,忍不住低声喃喃道:“从前在书院里,也没听过姜师妹倾慕过谁.......” 说到此处,她话头猛地一顿,明显是想到了谁。 施若愚瞬间回头,满脸惊讶,显然没想到真有其人。 “你想到了谁?快给我说说,我倒是真的好奇,如初这样的女子,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惊讶到连“本宫”都忘记自称,可见这位宸妃娘娘,此时是真的惊讶意外至极。 曹桂茹一脸迟疑,不确定的说道: “奴婢只是想到了我们书院曾经的一位师兄.......不过这位师兄去年就出海远游,不知去向,但这只是奴婢的猜测,娘娘也不必当真。” 出海远游,不知去向? 施若愚神情一怔,面上闪过一丝心疼,轻声恍然道:“所以如初的反七绝,才会如此幽怨啊.......” 周围的议论猜测声,其实都在姜如初的意料当中。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她方才下意识的写出一首欢怨诗,也就是正读是两情相悦,反读是闺怨渐生。 字字句句,仿佛是一个可怜女子的诉说。 要知道,作诗乃是心中有感所得,尤其是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一首七绝回文,她根本来不及另外再想。 虽这是上一世早已过去的事,姜如初早已抛却脑后,只是她此时念出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这是比赛,容不得她矫情。 对面的霍衍舟神情莫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写出这样的诗,他恍然一瞬,先前的那封家书内容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七叔祖在信中还提到他曾误会姜如初倾慕他的事,如今真相大白,霍家这位长辈,也将是否要旧事重提、两家重归于好的选择,交到了他的手上。 眼下看来,她的确倾慕一人,且还刻骨铭心,但这显然和他无关,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 霍衍舟神色淡淡,遥遥拱手:“姜女郎,好诗才。” 姜如初没有回头,但其实她不喜欢这首诗,女子的闺怨总是无奈的,尤其在听到霍衍舟诗中宴饮和宴散的洒脱快活之后。 “霍郎君这一首更好。”她头也不回的说道,比起他的欢宴,她的欢怨在她自己看来,的确应该落于下乘。 霍衍舟闻言一顿,漠然收回了目光。 他虽向来对自己的诗才自傲,也并不认为自己今日这首回文落于下风,但听到姜如初这般谦让于他...... 不知为何,他心头竟莫名闪过一丝不快,意识到这一点,霍衍舟瞬间收回目光,皱了皱眉。 几场下来,两方骑手打得如火如荼。 这一球,还是让贺知礼与杨正二人夺下。 此时,姜如初两筹,霍衍舟三筹。 第六题揭晓....... 第418章算题之难 第六题揭晓。 这是一道出自《孙子算经》的商功题,今要建一屋,深两丈,纵六丈...... 其实这本是一道不算难出天际的算题。 但姜如初在看到题目的那一瞬间,当即毫不犹豫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直接以食指为笔。 以泥地为纸,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丝不苟的算起来。 周围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这姜女郎怎么下马了?这不就是一道商功题,怎的就至于她如此不顾体面?” “对啊,瞧着这道算题,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有国子学,以及太学的弟子纷纷发出疑惑,皱眉不解向周围的其他监生询问道。 这时,也就唯有算学的弟子们在看到这一题被姜如初如此严肃对待时,顿时忍不住恍然大悟,也只有他们这些算学专才,才能看懂一二。 “原来如此.......” “我赌十个馒头,这一题,肯定是咱们算学的洛博士出的,只有他才能想到这样出算题!” “你们这些国子学、太学的,自诩是才高八斗的全才,这时就看不懂了吧.......” 算学的这些弟子纷纷得意的看过来,用看傻子的睥睨眼神,看向方才发出疑惑的几人。 “看他们,又装起来了........” “先别装,快说说,这题厉害在何处?” 太学的弟子们显然意识到不对劲,眼下也顾不得这些算学的弟子是不是想要故意卖弄,纷纷出声询问。 此时,藏经楼内。 几个老头子这一盘围棋下到现在也还未结束,听窗边的两个小童传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茶倒是喝了一壶又一壶。 乔博士缓缓感叹道:“.......这已是第六题了吧,这两个孩子都能同时答出前面五题,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曾博士笑起来,扭头看向某个中年男人。 “这道算题出自洛博士之手吧?你这样给这些孩子上难度,这后面的题,怕别将他们吓坏了。” 洛博士哼声道:“这一题他二人都做不出来的话,后面还有一道也是出自老夫之手,他们就更别想了。” 吴博士摇了摇头,神色竟有些期待:“不过这两个孩子,倒频频给咱们惊喜.......” 这时的马球场周围,也是气氛莫名紧张。 算学一个虎头虎脸的弟子,也不磨叽,当先站出来朗声给众人解释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商功题。” “这出题的博士蔫儿坏,给这道算题藏了一个陷阱,所以这道题必须用“大衍求一术”,若是不用这个算法,指定是要算错的........” 生生的将这道算题,拔出了难度的新高度! 其他的算学弟子纷纷皱眉点头,而周围听得认真的太学以及国子学的弟子,有些似乎恍然听明白了,有些却还是不解。 “大衍求一术?这是什么算法?” “听着有些熟悉,感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那虎头虎脑的算学弟子感叹似的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说这出题的博士蔫儿坏了。 “.......这个算法,就算是在咱们算学里,也是只有率性堂的师兄们才会去钻研的,变化多端,极具难度!” 这个“大衍求一术”的算法,出自《数书九章》,若不是极擅术数的专才,根本不可能同时通研此书。 就是这些号称算学专才的弟子,看到这一题也只有少部分人敢于尝试,此时他们看到这样难度的算题,也都忍不住心痒难耐。 纷纷同场上的姜如初一般,不顾体面的蹲在地上....... “原来是这样。” 周围其他学监的弟子,也总算明白这一题的可怕之处,纷纷恍然大悟的点头。 身上带有纸笔的,也都赶紧递给这些正埋头苦算的算学专才们,“来来来,师兄们,用在下的纸笔!” 场上场下,都是一片紧张。 此时的姜如初的确已顾不得什么粗鄙,这样复杂的算题,若是光凭心算,怕是很难用最快的速度算出结果。 而此时仍在马背上的某人,表面看着似乎是纹丝不动,神情矜持,再细看,那白皙的手指却在大腿的袍子上,正飞快的比划着....... 周围的马蹄声奔驰不停,球杖敲击马球的声音也频频传来让这紧张的气氛中,更添了几分紧迫感。 周灵与薛素香等人,在前面连失三球的情形下,此刻早已忍不住一脸沉重。 而这些女子,到此时也早已个个都是满头汗湿,身上的骑装,都早已被汗水浸透,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终于这一次,周灵抢到了马球,自家的球门也近在咫尺........但此时,她还没有听到四周响起任何惊叹议论声。 便不难明白,后方的二人,都还未解开题目。 这还是自这一场开始后,头一回,双方的答题手都还未将题目解出来的,可见这一题的难度之高。 但周灵没有任何犹豫,在马球滚动在她的球杖之下的那一刻,她便侧身一个蓄力。 毫不犹豫的将马球打进了自家球门! 藏经楼上,听到这一场如此之久,连马球都进了场上都还未有人解出题,楼内的几个老头子,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洛博士神情无比失望,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诗倒是一个写得比一个好,瞧着也不笨,怎么做一道这么简单的算题,都做不出来!” 也不怪这位洛博士生气,这可是这一场中他的第一道题,竟就无人能解出来,亏他还特意想了一道更难的...... 吴博士见他气鼓鼓,无奈一笑: “洛博士啊,你说得倒是简单.....可也不想想这两个孩子并非你们算学的,整日专门研究这些算题,怎......” 他劝解的话音未落,便听到窗户边响起小童的欢喜声:“解出来了......几位博士,解出来了!” 正要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过火的洛博士,倏地一顿,霎时扭头看来,忍不住扬声确认道: “是那个姓霍的弟子解出来的?” 也不怪这位博士下意识的追问,脱口而出的就是场上的那名男弟子,算学中都是男弟子偏多,连他看重收入墙内的算学高才,也从未有过女弟子。 然而窗边的小童却摇了摇头,脆声道:“不是,是那位姓姜的女弟子,她解出来的.......” 洛博士瞬间一愣。 第419章高冷师长们 洛博士瞬间一愣。 另一个女童扬声补充道:“她在地上写了好长的解题步骤,典学大人正在仔细看.......” 这女童的话音未落,这边的几位博士,尤其是这位洛博士,已然当先起身,腿脚无比利索的往窗边走来。 “让老夫瞧瞧。”洛博士一脸沉肃,然而他立马探头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迫不及待。 身旁的曾博士被他挤到一边,忍不住无奈一笑。 笑着提醒道:“离这么远,连那边的面容都瞧不清,怎么可能看得清那地上的解题步骤。” 乔博士闻声收回视线,缓缓提议道:“不然咱们几个老头子,也下去瞧瞧?” 吴博士胡子一翘,正要回答。 洛博士头也不回,平静的声音却传来:“一道小小的商功题,有那典学瞧就行了,咱们几个下去做什么.......” “咱们就在这窗边瞧瞧就行,免得惊扰那两个孩子的思绪。”吴博士一本正经,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往场上飘。 曾博士笑起来,“也是,才第六题咱几个就迫不及待的去瞧,等会儿这些孩子的尾巴又该翘到天上去了......” 乔博士只得笑而不语,这些个老头子,明明就想下去看热闹,却放不下这师长高冷的架子。 看你们几个,能端到几时....... 而此时的马球场上。 姜如初捻着手指上的泥,看着地上长长的解题过程,无数怪异符号交杂其间,碰撞出不同的结果,一层层的碰撞下来,最后指向最终的结果。 “......三十立方丈。” 此时,许多的算学弟子,都忍不住在马球场边上,朝着这个方向挤,纷纷探头想看清姜如初写在地上的步骤。 “快瞧瞧,快瞧瞧......” “昊师兄他们都没算出来呢,这位姜女郎就已经算出来了,简直让人都不敢相信。” 这些算学弟子嘴里的昊师兄,正是算学率性堂的弟子,也是洛博士的入门弟子。 “你们看得明白吗?姜女郎用的这个大衍求一术的算法,是不是对的?” “咱们看有什么用,抄过去给昊师兄瞧一瞧.......” 这时,典学大人神情满意从地上抬头,点了点头。 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这一题只能用这一个解法,这个答案肯定是对的,过程就必然不会错.......” 不远处的小童顿时领悟,使劲的挥舞绿色旗帜。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薛素香以及罗师姐等人顿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互相击掌感慨而笑。 “咱们也是三筹了.......”天知道,她们眼看着对方接连进球,心里的压力有多大,生怕给姜师妹拖后腿。 此时她们再加一筹,和对方是三筹比三筹,平。 周灵傲然的看向某个方向,她就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犹豫,因为她相信,姜子源一定能答出来。 吴敛与自己的贴身随从站在人群里,遥遥的看着这一幕,神情几番变幻。 “这样的对决实在精彩,本郎君都不知道对上他二人,会是怎样.......” 吴敛脸上的笑容中,难得没有从前的张扬。 他身旁的随从闻言有些惊讶的看他一眼,意外道:“郎君这样的人物,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吴敛闻言笑容一收,扭头看来,皱眉不满道: “你家郎君我的确一向自傲,但从不自负,你以为本郎君是那些狂妄自大的蠢货不成?” 随从顿时连连点头,赞同道:“那是,郎君自傲也都是因为自己有底气,跟那些自负的蠢货当然不同.......” 而这时,赵光祖皱眉收回视线,不满的看向身旁的这个年轻郎君,低声催促道:“你到底算出来没有?” 他不满道:“那个姓姜的都算出来好半天了,你不是说你自诩才不输她,怎么区区一道算题都算不出?” 陆安南闻言强忍着心头火气,默默的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不变的抬眼看来,淡然道:“......三十立方丈。” 赵光祖闻言顿时神情一松,表情却有些勉强,如同施舍般说道:“算你还有两分用处,配得上跟着本郎君。” 就是这速度还是太慢了,竟落在那姜如初的后面。 他随口敷衍道:“放心,你不就是想要拜我父亲为师,本郎君一定会在他面前为你进言的。” 蠢货......陆安南心下轻嗤一声,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可这样的蠢货却出身不凡,生来就是好命。 “多谢赵郎君。”他低低道。 这时,马球场上。 典学大人看向一旁的霍衍舟,出声询问道:“不知这位男弟子,可否算出自己的答案?” 霍衍舟神情专注的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听到典学大人的问话,他眉心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他身旁的左世才皱了皱眉,扬声道:“典学大人,球都已经由对方进了,再问咱们,有什么意义?” 前方的典学闻言一怔,顿时不由点了点头,笑了笑道:“说得也是,是老夫糊涂了......” 算题就一个答案,就算现在他们回答三十立方丈,又怎么能证明,他们不是照着对方的答案说的呢? 身为君子,就算现在这位男弟子现下已经算出答案,为了避免这样的嫌疑,他也断然不会再开口。 而这时,场下的某一处空地上,蹲在地上那一堆满脸愁绪的算学弟子,终于有一人神情一松的抬头。 四周围观的弟子顿时纷纷凑上来,瞧他的解题步骤。 年轻男子感叹般的抬眼扫视一圈,松了一口气道: “总算解出来了.......老师这题当真是极其狡猾,我应当是头一个解出来的吧?” 他是洛博士的弟子,这才无比熟悉自己老师的套路,自以为,今日场上不会再有人比他的速度更快。 旁边几位师弟顿时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伸出手指指向马球场上,好笑的说道: “昊师兄,人家第七题都揭露了,那位姜女郎,可早你半盏茶的功夫就解出来了。” 一张写满解题步骤的纸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上方响起他们率性堂弟子无奈的声音: “师兄,你这次不行啊。” 昊师兄脸上的笑容一顿,低头看向眼前这张纸上的步骤,十足意外道:“当真是那个姜女郎解出来的?” 第六题就是如此的难度,对于上方这道刚刚揭露的第七题,姜如初其实早已料到,绝不会简单。 果然,这第七题,竟然是一道璇玑图题。 第420章璇玑图 第七题,是一道九宫璇玑图题目。 璇玑图,堪称文字游戏中难度之最,可以有回文、藏头、拆句、纵横等多种方式,可谓“诗中之谜,谜中之诗。” 而此时二人上方的这一道,是其中最难的九宫字阵,同时藏有纵横、斜线、回文、拆字、谐音等五重机关。 清风夜雨落花深院锁 明月云山远雁字空楼 旧梦残灯照影孤窗透 诗酒年华逝水流光瘦 墨香笔痕书恨满纸愁 画屏冷烛摇红泪暗收 离情别绪无端又上心 秋声笛怨谁解此中意 长亭短亭归路几时休 姜如初看向那密密麻麻,无数看似毫不相关,又似乎各有联系的字眼,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头。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 霍衍舟静静的看向头上的这道璇玑题,神情没有丝毫紧张,显然这道题对他来说,几乎如同探囊取物。 看来这一世,他还是喜欢解璇玑图。 典学大人遥遥看来,朗声说出要求: “这一道璇玑图,你二人,最少要拆出一首完整的诗,以及一组谐音双关词,以及一个隐藏人名。” 台下的吴敛一眼就看出,这道璇玑题,出自自家祖父之手,他从小可是玩这个长大的。 却也忍不住客观的感叹一句,“祖父这道璇玑题,当真是绞尽脑汁啊........” 此时的藏经楼上,吴博士远远的看到场上那张巨大的九宫璇玑图被展示出来,却忍不住遗憾一笑。 “老夫这道璇玑题,对场上这两个孩子来说,应该还是过于简单,早知道,至少让他们一人说出两首以上的诗才对.......” 曾博士收回视线,顿时忍不住建议道:“不然让小童马上下去改一改,再添些难度?” “两首感觉也差些,至少得三首!”这群坏老头刁钻的心思,瞬间暴露无疑。 吴博士哈哈一笑,已然招来小童。 乔博士顿时无奈一笑:“这些孩子大概都想象不到,你们这些平素里威严的师长啊,其实个个都坏得很。” 这乔老头感叹归感叹,却半分劝阻的意思都没有,表面无奈,内里显然也是想要看好戏。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马球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弧度。 而此时前方的静立的二人中。 率先响起的,是一道淡漠又沉稳的男声:“雨打山灯华,痕留烛绪怨.......” 姜如初瞬间回头看来,对上霍衍舟那双清冷的眼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正视一个人的眼神。 原来还是这样的薄凉。 那张薄唇轻启,淡漠的声音继续响起:“.......亭亭独立处,秋夜谁堪见。” 这是竖读第四列,将其重组为一首完整的诗。 霍衍舟的诗念完,却静静的注视着对面的年轻女子,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下一刻,姜如初的声音如他愿的响起:“清月残光逝,恨泪又添仇。此意何时休,长夜独倚楼。” 霍衍舟神情一顿,瞬间看向上方的题目,显然对她竟会如此拆解这字阵,感到有几分意外。 她这一句,是从左上至右下斜读,“清月残逝恨泪又意休”,将其拆解,重组成一首完整的诗。 这样的拆法,但凡经常曾经有解过璇玑图的人都知道,一般这样斜读是最难成诗的....... 霍衍舟扭头看来,神情不明道:“姜女郎竟会如此拆璇玑图,实在令人意外。” 姜如初闻声回头,看来的表情中却是他看不懂的神色,默然片刻,她竟破天荒的说道: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拆璇玑图,不仅要拆得漂亮,还要拆别人拆不出的。” “否则即使拆出其他的,也是落于下乘。” 霍衍舟闻言眼眸一闪,竟莫名觉得这样的话,十分的合他的心意,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带上一丝赞许。 “姜女郎此言,倒是与霍某不谋而合,既如此,你我二人不如来比一比,谁能拆出更多?” 题目的规则,是只需拆出一首诗,一组谐音双关词,以及一个隐藏人名即可,不过现下,这位霍郎君显然是棋逢对手,来了兴致。 想要同这位姜女郎,彻底比个痛快。 不谋而合.......姜如初无声一笑,这是他自己曾经说出来的话,对他来说,自然是不谋而合。 她回过头去,没有回答,眼神却看向上方。 下一瞬,声音便响起:“字空楼,谐音自空留。” 霍衍舟神情一动,回过头来,毫不迟疑的接口道:“影孤窗,谐音隐孤孀。” 随即他没有任何停顿,继续道:“第七列,‘深字影流红端此’中,深红谐音,隐藏人名沈鸿,沈大儒。” 姜如初头也不回,声音却随之响起: “第三行,‘旧梦残灯照’中,旧梦指庄周梦蝶,隐藏人名庄周........” 二人你来我往,寸步不让,瞬间让周围的监生们,纷纷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喝彩声。 “好,对得好,好啊.......” “精彩,实在精彩,这样的对决,才叫精彩嘛。” “今日这场马球赛,咱们可真是来对了,能看到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简直令人终身难忘!” 而此时,场上二人的声音还在你来我往,持续响起。 霍衍舟淡漠的声音:“风月梦难真,酒香屏掩门。情声亭外远,独坐至黄昏。” 这是取自第二列,风月梦酒香屏情声亭。 姜如初平静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月残光逝,恨泪意难休。孤灯照永夜,白发替黑头。” 她拆的,还是方才那一句清月残逝恨泪又意休,她这是再次将这一句重组,成了另外的诗! 霍衍舟正看向上方的神情一顿,他扭头看来。 “姜女郎果然,是个胜负心极强的对手。”语气中带上一丝了然。 姜如初闻声回头,对上他眼神中已然掩饰不住的胜负欲,淡淡一笑:“彼此而已。” 第421章增加难度 “彼此而已.......”话音落地。 姜如初的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锁楼人独瘦,愁收心意休。锦书封未寄,泪墨两难留。” 她再次拆解的,是从右上到斜下的,锁楼透瘦愁收心意休,将其重组成了一首完整的诗。 霍衍舟瞬间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上方,紧接着声音便响起:“......雁落影成单,恨逝红颜残。此路端无计,天涯各两段。” 他这一句,拆的是第五列的,落雁影逝恨红端此路。 二人一个正拆,一个斜拆,井水不犯河水,仿佛是在无声的遵循着某个默契的约定。 这时,从藏经楼匆匆跑下来的小童,正巧听到二人拆到第三首诗,表情顿时一呆。 方才几位博士还说要增加难度,让他们多拆几首,可现下听着二人你来我往,似乎还并不打算停下,明显就是大有要超过三首,甚至更多的趋势。 那他跑这一趟,岂不就是白跑了? 小童神情苦恼,突然灵光一闪,顿时快步的挤过人群,飞快的跑到典学大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反正博士们只是想增加难度,这样一来,不是又更有意思一些....... 典学大人听着场上二人旗鼓相当的对战,正连连感叹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忽然听到博士的小童传话。 这老头子神情先是一顿,随即忍不住笑着连连点头。 “有意思,正好老夫也觉得,这样的璇玑图对这两个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没挑战性了些.......” “摇红泪,谐音谣红泪,出自《丽情集》中的灼灼红泪典。”姜如初淡淡的声音响起。 霍衍舟紧随其后:“几时休,谐音寄时羞,引用自《诗经》中的贻我彤管。” 对面的马背上的两个年轻人,互不相让的声音还在继续,谁知下一瞬,上方的那张璇玑图。 忽的,就开始动起来! 速度倒是不快,但却是一会旋转,一会儿平移,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甚至一会儿以顺时针的方式旋转,一会儿以逆时针的方式旋转,这样无序的动起来,让上方这原本排列好的九宫格,瞬间就失去了秩序。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变得更加凌乱无序。 藏经楼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幕的几位博士,也是忍不住一愣,随即忍俊不禁。 “吴博士,你这小童......这鬼灵精的模样,倒是颇有你的几分真传啊。”曾博士笑着揶揄道。 乔博士摇头失笑,“吴博士这门下的几个孩子,个个都是喜欢热闹的.......” 吴博士哈哈一笑,忍不住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情畅快,显然小童此举深得这个糟老头子的心。 “正巧这两个孩子玩儿得太痛快了,让咱们不是看得有些不痛快嘛,这下不就有热闹可以瞧了?” 果然,是有其仆,就必有其主。 “可不是咱们,就吴博士你,最想看热闹吧?” “就是,咱们哪能想到如此损的招数,还得是吴博士门下耳濡目染的小童,才行哟.......” “哎,两位口是心非的博士,可别说你们不想瞧?” 三位博士互相揶揄失笑,说得正起劲,忽的却发现身旁少了一人的声音。 吴博士话音一顿,往后一看,就看到沉默半天的洛博士,正埋头在看什么,表情十足认真。 “洛博士,你这是在看什么.......” 三个老头子神情疑惑的凑过去一看,才看到洛博士手中拿的,竟是一篇长长的解题步骤。 洛博士微微抬起头,眼神却还粘在手中的纸上,简单的解释一句:“这是方才徒弟让人送上来给我的.......” 乔博士闻言一顿,立即便明白,这应该就是方才姜如初做出的那道算题步骤。 另外两位博士也凑过来看,曾博士忍不住缓缓询问道:“怎么,洛博士瞧着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人悄摸躲在这里看,又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很难让人不发出这样的疑问。 洛博士闻言摇了摇头,紧锁的眉心却没有松开,沉声喃喃道:“没有任何问题.......” 几位博士脸上的疑惑霎时一顿。 吴博士奇怪道:“既然没有问题,那洛博士你这是......怎么这样的表情?” 洛博士抬起头来,拧着眉头无比认真道:“正是因为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用大衍求一术在算题中藏陷阱的方式,乃是老夫独创,非门下弟子,一时半会儿绝对是想不到的。” 洛博士盯着手中这完美无错漏的每一步,喃喃不解道:“可她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精准的找到老夫布下的每一个陷阱.......” 几位博士闻言,顿时齐齐失笑,这专门研究算学的一根筋,哪怕活到这个年纪,言辞也是如此的直白。 曾博士缓缓一笑,说出一个事实: “洛博士,你要是怀疑这个弟子曾去旁听过你的算课,专门研究过你的话,那你就错了......” “这位女解元名声在外,老夫也知晓一二,她是去年年底才来的国子监,据闻一直在四门学听学。” 吴博士哈哈一笑,恍然大悟道: “所以洛博士你这是,被一位四门学的女弟子看穿了你所有的陷阱,正烦闷到怀疑人生?” 洛博士顿时牛眼一瞪,明显不满。 “老夫怎么可能因为有弟子解出一道小小的算题烦闷,老夫这是奇怪!” “不知她的老师是谁,难道在国子监之外,竟还有其他的算学高才,也喜欢如老夫这般?用大衍求一术设陷阱不成.......” 身为国子监最年轻的博士,甚至还是算学博士,这位洛博士在算学一道,说是站在塔尖的天才也不为过。 所以他能有这样的好奇,似乎也不奇怪。 此时,一旁沉默片刻的乔博士,缓缓出声道: “老夫倒是知晓一二,听闻她的老师,似乎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女先生,她当年在云川书院的算课上时,积分就已十分靠前。” “......女先生?”洛博士意外出声,“有这样算学水平的女先生,怎的老夫在南壁从未听闻过?” 乔博士摇了摇头,“所以才说籍籍无名啊.......” 他不由感叹一句: “咱们国子监的确是最高学府,人才济济,但各位也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就是山野之间,也多有遗落的能人高才。” 此话一出,其他两位博士也不由点头赞同,“这倒是,所以圣人才说,思学永无止境呐。” 洛博士缓缓点头,却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 “那就让老夫看看,这山野高才教出来的弟子,算学水平到底已经到了何处吧.......” 第422章拆无可拆 头顶上的璇玑图一动,下方的二人都是同时一愣。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凌乱无序,下方负责拉绳子的小童,憋红了一张脸,不知是因为使劲,还是因为羞耻。 马球场四周的监生,顿时齐齐惊出一声,忍不感叹道:“国子学的这几位博士,怕不是急眼了吧.......” “就是,一看这就是那几个老头子想增加难度。” 愣神不过须臾之间,二人同时反应过来。 霍衍舟一勒缰绳,顺着那平移的璇玑图移动。 不受任何影响的淡漠声音继续响起:“锁院深花落,雨夜风情愁,楼空字雁远,山云月明秋.......” 他拆的是一首回文,倒过来读依然是一首完整的诗,似乎回文诗,是霍衍舟不费吹灰之力之处。 刚平移完的璇玑图,又开始顺时针滚动。 姜如初一勒缰绳,侧身去看那正在滚动的璇玑图,皱着眉头顺着它的移动看去。 “华逝水流光,瘦愁满纸书.......痕笔香墨诗,透窗孤影照.......” 移动的璇玑图的确让姜如初的声音慢了些,但并不影响她的思绪,甚至她也拆上了十字回文诗! 也就是以最中心的“华”字,向四周散开,拆了一个十字型的回文诗。 二人无声的对视一眼,又齐齐收回视线,没有说一句话,但针锋相对的意味明显。 场上的两人心神完全被上方那移动的璇玑图牵引着,完全没有留意到,后方杂乱震天的马蹄声逐渐停下。 此时场上马球争夺,已经在悄无声息之下落幕。 周灵几人勒马返回,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与表情难看的杨正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球被哪一方拿下,不言而喻。 “书恨满,谐音疏恨慢,出自《无题》。”这时那道女声再次响起时,便显得尤为清晰。 男声也不疾不徐,清清楚楚,“长亭短,谐音肠停断,出自《阳关三叠》” “谁解意,谐音水借忆,《云溪友议》。” “归路几,谐音闺露寂,《菩萨蛮》。” “......” 二人你来我往,一口气拆了无数组,句句不重复。 从回文诗拆到藏头诗,从谐音再到人名,几乎让人根本来不及记清楚,二人到底拆了多少组,其敏捷的才思,迅捷的反应,深厚的才学功底。 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四周正拥挤过来看热闹的监生,顿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欢呼声,“......精彩至极,简直是精彩至极!” “再拆下去,博士们要急得跳脚喽........” 虽然众监生对临时增加难度的几位博士议论不止,但众人恍然一悟,瞬间又笑了,这不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老头子们急眼了? 四周的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 一想到老博士们此时肯定不知道在哪里偷看,看到场上的二人依然不受任何干扰,不知该有多么的气急败坏。 这些弟子此时的热情,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哈哈,老头子们看着费劲吧啦想出来的题,被这二位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出来,这脸上挂不住了......” “正是如此,一想到几位博士在背后急得跳脚,身为弟子的我,怎么如此开怀?” 此时两边的一众骑手各站两端,皆是齐齐看向这个方向,周灵与薛素香几人,更是纷纷暗自拍手叫好。 但谁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似乎生怕惊扰正飞速思索的二人,搅乱这场让人忍不住屏息的精彩对决。 此时只剩前方这二人,时不时响起的马蹄声,以及沉稳又坚定的答题声音。 璇玑图又开始一边旋转一边移动。 场上的二人齐齐眉头一皱,缰绳一勒,便开始跟随其动作,但同时响起的声音,依旧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瘦字拆解,暗指病叟。” “愁字拆解,秋心,点名秋季。” “......” 互不相让的拆到最后,二人似乎已经将所有的诗词都拆完,所有的人名以及谐音都拆完,竟又开始拆起单字。 仿佛要拆到最后,拆无可拆为止! 这已经完全不在题目要求之内,但到此时,典学大人也难免被二人这般敏捷的才思深深震撼。 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也想继续看看,这样精彩的对决到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看台之上,已经写满整整一张宣纸的某人,听到那两道声音还在持续响起,忍不住皱眉抬头。 身后的急峰连忙上前提醒道:“郎君,他们拆到第三列的第三个单字,残。” 周长济默然无言,只是无声的放下手中的毛笔。 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了。 拆到此时,敏锐如他,也看懂了场上二人的互不相让,显然他们比的,并不是一般的胜负。 藏经楼上,几位本应跳脚的老头,此时却是神情各异,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有欣慰之色。 吴博士神情感叹,摇头失笑道:“这两个孩子.......” 这老头子在想这道璇玑题的时候,恐怕都没有想到,他这题还能拆出上百种拆法,甚至连单字都能拆出花样。 乔博士顿了又顿,想说什么似乎又有避讳,但场上这一幕实在精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 压低声音,几不可闻的说道:“老夫以为,今年会试,这两个孩子在前五名中,一定能有一席之地。” 但周围其他三位博士,却奇异的都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乔博士的话,还是有所收敛。 他想说的,怕是不止如此....... 第423章试探 马球场上,那张高高悬挂的璇玑图,已然被拆出了上百种拆法,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那让人惊叹的二人,竟然还在继续...... “怨,笛声含怨,《怨歌行》。” “........” “归,归乡之路,《归去来兮》。” 只是拆到此时,连单字都几乎快要全部拆完,这张璇玑图看起来似乎已经到了拆无可拆的地步。 两道互不相让的声音,此时也不得不慢下来。 这时的人群最后,有一年轻男子看着这让人忍不住惊艳的一幕,眼眸逐渐发亮,情不自禁的放下背后的书箱,迫不及待的拿出笔墨。 周围留意到这一幕的监生,纷纷回头疑惑看来。 只见那年轻男子随意的将笔墨铺设在地,当即挥毫落纸,一道马背上自信从容的身影,顷刻间便跃然纸上...... 有监生回头,似乎认出这位正制画的男子,瞬间意外出声:“这不是......萧郎君?” 周围的人纷纷恍然出声:“呀,好些日子没在国子监大门上瞧见萧郎君了,怎的沧桑了许多?” 这位,就是从前总被女骑挂在国子监大门上,那位没皮没脸的纨绔子弟,擅画美人图的萧绸,萧郎君。 何止沧桑,这位萧郎君此时形容潦草,脸上甚至还有一些伤痕,像是被谁打了一顿。 旁边有人顿时了然出声,嬉笑道:“怕是又不知去偷画哪家的貌美娘子,被人关起来痛打了一回吧......” 萧绸没有理会周围杂乱的声音,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面前的这幅画中,神情专注的描绘着,仿佛入了迷。 “萧郎君这画的是谁啊?” “瞧你问得,萧郎君笔下,自然只会画美人......” 周围的监生们笑归笑,却纷纷挤过来,好奇这位萧郎君今日这笔下,画的到底是哪位美人。 虽说这萧郎君为画美人,闹出过不少笑话和韵事,但出自他笔下的美人图,无一不是名扬天下。 明月公主美名远扬,有一半都是因为他的美人图,光论这一点,大家此时也对他今日要画的是谁,好奇不已。 但在看到那铺设在地的纸上,渐渐显露出来的骑装时,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逐渐染上惊讶。 “这难道是......” 而此时,马球场上。 那两道慢下来的声音,也终于时不时的有了停顿。 霍衍舟回头看来,看了一眼那还仰着头看向上方的姜如初,她那神情,显然是还不打算收手。 “姜女郎的胜负心,超出在下意料.......”一道轻到几乎让人快要忽视掉的声音响起。 姜如初瞬间回头,看向那发出声音的某人,而后者神情淡然无波,就像是没有说过这句话。 但下一瞬,那张薄唇再次轻启,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说道:“当年院试结束的席宴上,姜女郎就似乎对我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姜如初缓缓皱起眉头,脑中忽的闪过之前那句话:告诉她,我和她,并非一定要是敌人。 她抬眼认真的打量着霍衍舟的神情,毫无波澜,但眼神却带着深意,她忽的开口,平静道: “你知道了。” 霍衍舟移开眼眸,淡淡道:“在下知道什么,姜女郎又知道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 刚才他还只是试探,而现下,对方了然又平静的神情,终于让他更加的确信,她的敌意,的确与此相关。 姜如初只是在积筹赛最后的时候,听到袁非达带回的那句话开始,才有了几分猜测,猜想他会不会知道什么。 没有正面回答,就是回答,她也终于肯定。 这件事本来就并非绝密,知道了又如何,今生她并非那个挟恩以迫的无耻之人,她问心无愧。 姜如初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霍郎君今日,似乎并不是很想赢。” 从积筹赛,她便看出霍衍舟并不想拿到头筹的心思,否则以他的实力,早已甩开第二名不知多少筹数。 但起初,她只是怀疑,他或许只是不想在积筹赛拿到头名,以防在淘汰赛被人频繁挑战。 而现下...... 霍衍舟淡淡的声音响起,却是别有意味的说道:“我也知道姜女郎,今日似乎一定要赢。” 姜如初已然确定,这人并不想当驸马。 她面上不显,心下却已生疑,明月公主今日原本让她加入女骑,不就是为了这人....... 四周的观赛的监生们,听不清这相邻的二人到底低声在说什么,但见二人停下,也只以为是在思考。 “这二位,也终于是拆不动了吧.......” “这二位已然足够厉害了,换在下上去,怕是早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拆了。” 霍氏在凤台虽是百年世家,但在这满是达官显贵的盛京,其实算得上是微不足道,霍家曾经最高的官职,是太仆寺卿,正是那位早已致仕的霍老。 太仆寺卿,负责陛下出行车马调度,简单来说,就是专门为皇室畜养,也就是养马的。 近年来,满盛京皆知,明月公主青睐于霍衍舟,数年以来,公主专门为他举办的盛宴数不尽数,甚至听闻还曾带他入宫赴皇家宫宴。 可以说,霍衍舟这盛京第一郎君的名头,几乎都是由这位长公主殿下,一手捧出来的。 由此,这位刚开始进盛京受尽冷落,被人嘲笑“养马出身”的霍氏子,也逐渐的尊贵起来,受到了盛京各大高门,以及达官显贵的注意。 姜如初默然扭头,淡淡出声: “霍郎君还真是心如止水,公主殿下若是知道,怕是要伤心了.......”伤心自己,只是登云梯。 霍衍舟闻言一顿,神情不明的看来,似乎在一瞬间就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忽的一笑,似乎在笑她的天真,但这个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嘲意笑容,却是转瞬即逝。 霍衍舟神情恢复疏冷,紧抿着薄唇,漠然收回视线,下一瞬,他恢复如常的声音便响起: “无端又,谐音梧断忧,《列女传》。” 姜如初没有错过他神情中那一丝变化,收回深思的目光,她故意出言试探,终于确定了心下的疑惑。 他不想当驸马,公主未必不知道。 如果明月公主也没想过要将霍衍舟招为驸马,那今日,她以赏赐之名招她进女骑,到底是为什么....... 而她没有跟随女骑上场,公主似乎也并不在意。 第424章三道一起 而她没有跟随女骑上场,公主似乎也并不在意。 姜如初真的不解,实在想不通公主此举背后的目的,但眼下众目睽睽之下,也容不得她多想。 紧接着,姜如初答题的声音也响起:“冷烛摇,隐喻恨烛摇,《长恨歌》。” 霍衍舟微微蹙眉,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第五行,笔痕书,谐音人名,毕恒疏。” 姜如初无声拧眉,好半天没有出声。 前方的典学大人竖着耳朵静候一会儿,见二人没有谁再有出声的意思,缓缓一笑,扬声提醒道: “沙漏早已漏完,二位可是到此为止?” 拆到此时,不止他们二人,连四周围观的他们,也早已尽兴,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继续的。 而且这一题的胜负早已分出,二人本来就没有继续的必要,拆到现在,不管是谁说到此为止。 在大家的眼里,二人都是赢家,谁也谁不输谁。 随着典学大人的声音响起,四周也逐渐响起对二人钦佩至极的掌声与喝彩声。 “二位高才旗鼓相当,让我等大开眼界!” 然而,像是一定要让对方先说出那句....... 姜如初皱紧眉头,再次出声道:“长亭短亭,离别绵延,《菩萨蛮》。” 周围哗啦啦的掌声一滞。 前方的典学大人也是一愣,目光不由看向一旁那位男弟子,情不自禁出声询问道: “......不知,可还要继续?” 二月这样的天气下,此时的姜如初却是鬓角汗湿,连霍衍舟这样的冰冷人物,脖颈儿处都是汗意。 四周鸦雀无声,霍衍舟默然许久,再次出声说道:“......雁,相思无凭,《一剪梅》。” 过了好一会儿。 久到大家都认为,这次总该到此为止了吧的时候,那道女声再次执着的响起: “......取第一列首尾,清与长,谐音青常,乃是道家术语。” 霍衍舟瞬间眉头一动,神情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没想到,她竟还能拆出来。 轰的一声,四周爆发出一阵情不自禁的感叹声。 “这也行......我的天爷啊.......” “道家术语也能拆出来,这璇玑图,怕是连出题人自己都没想到吧.......” “在下服了,真的服了,心服口服.......” 姜如初默默的屏息,此时的她目光紧紧的锁在上方这张璇玑图上,使劲的在搜寻下一句。 如果他再开口,她真的就半句也说不出了....... 但旁边这人静默许久,始终没有声音再响起。 半晌后,在漫长的静谧中,一句“你赢了”淡淡响起,姜如初屏住的呼吸,终于一松。 但下一瞬,她就忍不住皱眉看去,那人脸上表情淡淡,并没有一丝认输时该有的神情。 他是真的已经拆不出,还是....... 前方的典学大人却在一瞬间松了一口气,朗声宣布此次的胜负,这次漫长的对决,终于落下帷幕。 此时霍衍舟三筹,姜如初这边四筹,暂时领先。 有好事的弟子一直在记录,此时对决终于结束,这弟子面前的纸都早已写满了四五张! 一幅璇玑图,拆出了整整一百八十三组诗词、谐音、人名和隐喻,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惊叹不止。 众人细数下来,也不免惊讶道:“姜女郎拆出了九十二组,霍郎君拆出了九十一组.......” 人群里,不断响起对二人的惊叹之声。 “姜女郎拆的诗和谐音最多。” “霍郎君拆的回文诗也不少,找出的人名是最多的......” 这时,在另一处的层层人群围观中,一位美人清晰的眉目,此刻也已然是跃然纸上。 在看清画上的美人是谁后,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这位难道是.....是在下看错了吗?” 萧绸头也不抬,看着笔下的这幅美人图,总感觉还差些什么,听到周围的询问,他不耐的拧起眉头。 “......别吵!” 萧绸拧起眉头,抬头往马球场的方向再看了一眼,眼眸一亮,这才终于发现少了什么。 他赶忙低头再次提笔,在这副从马背上回头一笑,自信看来的女子手上,添上一卷书册。 霎时,画中马背上的英姿飒爽里,就减少了几分英气,更添了几分书卷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莫名融合成了一种别样的气韵。 他喃喃自语:“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真正的美,合该如此......” 众人不确信的互相对视一眼,忍不住出声询问。 “萧郎君,你这次画的是美人图吧......” 萧绸却一言不发,瞬间起身收起画卷,似乎一眼也不想让这些人多看。 嘴里不屑的回答道:“本郎君画的是不是美人,你们瞎了?凡夫俗子,眼里只见皮相。” 殊不知,真正的美,美在神清骨秀。 周围的人顿时一噎,脸色一黑,还不待说什么,那萧郎君已然收起画卷,背上书箱。 只剩一个潇洒远去的背影。 此时马球场上,第八题的也早已揭露。 在经历了方才那道璇玑图题目后,在看到第八题的算题时,姜如初其实,没有太大的意外。 她勒马上前,正准备看题的时候,下一刻,那道算题旁边,却倏地落下另外两道题目。 竟又是两道算题! 不仅前方的二人一时不解,周围的监生们也随之响起一片惊讶意外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这第八题是一次性要做三道算题,还是三道题就包含剩下的两道啊......” “对啊,后面还有两道也在其中吗?” 前方的典学大人听到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忍不住轻咳一声,扬声解释道: “博士们说了,二位都是高才,起先一道一道的来,不过是小试牛刀.......” “今日最后的三道算题都在这里了,两位弟子,但凡能解出其中两道,这一场,就能分出胜负!” 第425章现出难题 后面三道题同时公布,并且还全部都是算题。 这一幕,不仅让姜如初和霍衍舟同时一愣,也顿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博士们这是耍无赖吧?” “就是,往年从来没有同时出过三道算题,那场上这些骑手,难道要抢三枚马球么.......” 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典学大人扬声解释道:“诸位弟子,今日这后三题,乃是博士们现场出的......” “这一场之内三题同出,能解出两题的一方,只要进了一球,就能增加两筹!” 此时后方的场上,两边的骑手早已开始争夺马球。 忽闻一球算两筹,怎能不让人激动?现下马蹄声简直如雷动,花样百出的强球动作与挥舞的球杖交织,让整个场上尘土飞扬。 周围的弟子顿时议论纷纷。 “竟是博士们现出的......” “早就听闻,今日头名挑战赛的最后一题,压轴题,博士们有可能会现场出题......没想到是真的。” “这三道算题,不会就是三道压轴题吧?” 姜如初闻言,立马抬眼看向其中一道算题,是一道均属题,光是这题目内容,竟就整整写满了一整张绸布。 “不过这三道算题看着,是不简单,但若说是压轴题,怕是有些牵强了......” “就是,这道衰分题,在下瞧着都有些手痒。” 说这些话的,自然是算学的专才们,其中有不少率性堂的师兄们,已然当场席地而坐,开始尝试解题! 马球场上的马球争夺,激烈无比,场下的监生们,也都迅速开始忙碌起来。 姜如初正要下马蹲下身,打算再粗鄙一回,余光瞧见某人也正准备下马,正以为能看到稀奇景时。 前方的小童手脚麻利的端来笔墨,呈到二人的面前。 “博士们说,不用纸笔,二位怕是很难解题。” 姜如初刚蹲下的身子霎时一顿,神情莫名的抬头看来,已经摸到泥的食指悄摸摸的收了回来,捻了捻。 竟可以用纸笔,不早说....... 场上场下,伴随着哒哒哒乱中有序的马蹄声不绝,无数磨墨铺纸的沙沙声也接连不断响起。 “昊师兄,快快,这三题肯定是洛博士出的,这次你可一定要当先.......” “对,咱们算学博士出的题,咱们这一群算学弟子要是再落后,岂不是给洛博士丢人!” “快快,洛师兄,你也来.......” 如此热闹的马球盛事,原本嘈杂的人群,都在这三道算题的面前,纷纷安静下来。 典学大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悄悄的呼出一口气。 其实这第八题,原本就只有洛博士的一道算题,而后面的两道题,博士们根本就没有提前想! 因为按博士们原本的预想,很多人怕是连前五题都过不了,光是这前面的八道,就足以应付今日头名挑战赛。 能比到第八道的弟子,绝对是凤毛麟角,这样的弟子,几个老头子,正好可以当场出两道真正的难题。 谁知,今日这第一场就如此的精彩,出乎几个老头子的意料,然而,一次连出三道算题,却是不在计划之内。 “你听听,洛博士你听听.......” 藏经楼上,远远的看着马球场上这一幕的曾博士收回目光,无奈的看向后方的洛博士。 “都说咱们几个老头子耍无赖呢,一次连出三道算题,这也实在太不合规矩了!” 洛博士无声看来,别有意味的回答道:“这三道算题连出,是有其道理的,诸位博士静观便是。” 吴博士与乔博士一个捋胡子,一个摸眉毛,两个老头子对视一眼,神情都不免闪过一丝疑惑。 “题目都已经揭露,也只能如此,再说,咱们方才想的两道诗题和谜题,也的确不够......” “不过.....老夫瞧着,洛博士你这三道算题,似乎也没有难倒这些孩子的意思......”吴博士难免皱眉道。 不仅没有难倒,此时下面算题的,除了算学的弟子,其他太学与四门学的弟子,也纷纷跃跃欲试,瞧着都想来打一打他们几个老头子的老脸。 这就是洛博士说的,绝对能压轴的算题? 乔博士微微凝眉,也发出心底的不解:“而且三道题,只让他们做出两道,就能分出胜负.......” “洛博士既已出手,怎么还手下留情起来?” 然而后面这位国子监最年轻的算学博士,闻言却是无声一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 他语气淡淡的开口,却十分有自信。 “因为这三道算题,他们一道也解不出来.......” 此时不仅是马球场的姜如初和霍衍舟,以及周围的监生同时在解题,其他的马球队,也纷纷跃跃欲试。 吴敛这等好胜心强的人,自然早就迫不及待。 赵光祖催促着陆安南,神情激动,“你也试试,要是头名的压轴题你都能解出,咱们说不定能.......” 能什么......挑战头名吗?陆安南神情莫名的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埋头解题。 连看台上许多人纷纷起了兴趣,周长济自不必提,早已在题目揭露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动笔。 除他以外,其他许多贵公子,听到周围的弟子都在议论这几题不难,也饶有兴致的吩咐侍人,拿来纸笔。 今日头一个解出的,若不是国子监的监生,肯定要扬名......这样一想,在场许多世家子弟,纷纷热情起来。 “让本女郎也来试试,这国子监博士的压轴题,到底难在何处.......” 如此浓烈的文风之下,人人都在激动的解算题。 赵怀德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年轻女郎,淡淡询问道:“他们都在解算题,怎的,你没有兴趣?” 向平闻言一笑,恭敬的回答道:“老师,您不是一向教导弟子,不要做没有必要的事。” 就算她解出这三道算题,坐上头名的也不会是她,所以解与不解,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怀德神情微顿,神情不明的打量她一眼。 “难道你不想知道,要是对上为师的这个女儿,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向平笑容一顿,显然没料到他竟然如此随意的,像是闲话家常般说出姜如初是他的女儿这件事。 难怪方才淘汰赛开赛之前,忽然让她选择姜师妹。 第426章真正的胜负? 难怪方才淘汰赛开赛之前,忽然让她选择姜师妹。 看来,他也已经猜到,她早就知道。 向平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坦然自若的回答道:“弟子觉得,老师应该才是最想知道的那个......” 不然,明明他们原本打算的是挑战头名,目标忽然就变成了姜如初,这显然不可能是九方淮序的意思。 赵怀德闻言扭过头去,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他难得竟缓缓说道: “十余年不见,她的确成长得有些出乎为师的意料,但我对她,唯有可惜......” 可惜什么。 他没有说完,向平却意外的明白了她这位老师的意思,可惜她和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但既然明知注定是可惜,又为什么还是想要知道她这个弟子,和这个女儿,到底谁高谁低呢? 向平沉默不语,心下却了然一笑。 此时的马球场上,那正解题的二人,片刻不停。 这三道算题,从左到右,按理说一般人都会正常的依次解题,然而解题的许多人,都默契的跳过了第一题。 看到霍衍舟在迅速的扫过第一题后,也迅速的选择了第二题和第三题,因为第一题是一道排列题,最是费时。 题目的规则,是只要算出其中的两道算题,这一题就算能过,而他们二人之间,也能分出胜负。 对任何懂得权衡取舍的人来说,都应该会选择后两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答案。 看到霍衍舟当先选择从第二题开始,姜如初便心知他还是不甘心就此输给她,悄然收回目光。 她此时四筹,对方三筹,不管是谁先做出其中两题,今日这场胜负,都能分出。 姜如初在好胜心之下,也选择跳过第一题。 看台上,明月公主默默的注视着场上即将分出胜负的这一幕,神情不明。 她正凝神,旁边忽的插入一道声音:“公主殿下,竟也会为这一场胜负,感到紧张吗?” 明月公主闻声回头,便对上施若愚的笑眼,她难得竟没有回答,扫了她一眼,便默然收回目光。 朝霞郡主身体不适,起先就早已离去,少了劝架之人,但方才这位原本该火药味十足的公主殿下,此时却意外的十分安静。 施若愚回头一笑,忍不住心下好奇道:“本宫实在好奇,不知道公主是希望这一场到底谁赢?” 若是如初输了,直接被淘汰出局,跟女骑就不必对上,那方才那个赌约自然就不作数。 但若是如初赢了,坐上头名,对女骑的来说,自然是更大的压力...... 旁边这位公主殿下闻声一顿,却是缓缓皱起眉头,回头看向施若愚的目光,带着骤然升起的怒意。 “宸妃认为,本宫的女骑会害怕对上她?” 明月公主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恼怒,对于这样的询问,似乎比告诉她女骑输了,还要更加让她愤怒。 所以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她也希望姜如初能赢。 施若愚缓缓收起笑容,心下顿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位公主殿下为了场上这个霍郎君,可不止一次,同她的皇帝哥哥闹腾。 听闻这一次,也是这位公主死活要让霍衍舟上场,素和成朗不赞同,她还曾被斥责一通...... 怎么到这时节,又不在乎起来,难道她的这份胜负心,远比这选驸马的大事重要? 施若愚眉心一动,再要细看公主的神情时,对方脸上的怒意已然消失不见, 明月公主淡淡一句:“本宫的希望,也左右不了这场胜负。”随即便收回了目光。 施若愚沉默的回头,想起出宫时,她按照如初信中所嘱咐,邀请素和成朗一同前来观赛。 但素和成明明被她哄得开怀一笑,却对她的暗示视而不见,拒绝了前来国子监。 此时再回想,总感觉....... 场上忽的爆发出一阵意外的惊喜声,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看去,却发现是那边聚集在一堆的女骑们。 此时众女骑,围拢在曾洪英的身边,个个脸上都带着惊喜之色,“洪英,你是最先做出来的!” 在场上那二人一前一后公布自己的答案之前,她们女骑中,就已经有人当先算出答案,这怎能不让人激动? “你比霍郎君,还有那个姜如初,都要更快!” 曾洪英看向手中的两道答案,神情也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有一种终于证明自己的欣慰骄傲与感慨之色。 整个马球场周围,包括场上那两位,她都是最先算出答案的那个人! 霍衍舟收回目光,他是场上先算出来的那人,而一旁的姜如初,落后他两息。 二人的答案,一模一样,这场胜负显然已经分出。 尽管这一场的马球,被周灵夺下,即将得到两筹的是姜如初,但这也不影响,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欢喜。 起先那一道算题,因为是她曾经在老师的算学功课中钻研过大衍求一术这个特殊的算法,才能碰巧更快两分。 在其它的算题上,这个人,似乎总能找到最简便的步骤......她心里清楚,二人最后这一场真正的赢家,并不是她。 连姜如初这个紧随其后算出结果的脸上都不见轻松之色,更别提,此时场下,许多连一题都还未算出的人。 算学的弟子,看到他们接连算出答案,此时个个都急得焦头烂额的,恨不得这脑子转飞起来。 “昊师兄,洛师兄,咱们又落后一步.......” “就是,不仅不是头一个算出的,连第二第三都排不上,等会儿比赛结束,定然要挨洛博士的责骂。” “哎,昊师兄,你也算出来了?”有师弟惊喜询问。 昊师兄终于抬头,面前的纸上满满都是墨迹,也已经有了两个答案,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高兴。 反而有些迟疑,喃喃道:“总感觉有何处怪怪的.......” 旁边的师弟们闻言纷纷一愣,不禁询问道:“昊师兄,你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昊师兄拧着眉头,脱口一句:“洛博士的题头一回竟让人感觉如此简单,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瞬间引起周围一片笑声。 “怎么,昊师兄,难得这么快解出洛博士的题,有些不习惯是吧?” “看来昊师兄是真的被博士虐习惯了。” 然而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姜如初都来不及感到挫败,因为前方的典学大人,在听到二人一前一后的答案后,却意外的......摇了摇头! 在场所有人都同时愣住。 第427章全部算错 典学大人摇了摇头,代表他们现在算出来的这个答案,是错误的。 曾洪英不可思议的看向场上的两个人,率先算出来的,是霍郎君,而紧随其后的姜如初,和他的答案也是相同的。 她神情错愕的看向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答案。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算错了.......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典学大人,您看错了吧?!”马球场四周,率先发出这个疑问的,竟是寇伟。 这位年轻郎君,从这场挑战赛开始,就一直跟在场上二人的身后解题,但从来都只有皱眉长叹的份。 这还是头一回,竟能勉强跟上几位天才解题的速度,甚至这还是压轴题......但他还未来得及欢喜,就被当头一棒。 寇伟实在不敢相信,场上的二位,竟会同时算错! 随着他当先站起来发问,其他的监生们包括算学一堆原本愁眉苦脸的弟子,纷纷接连发出疑惑。 “不会吧,就算一人算错,还能我们大家都算错?” “就是,我们昊师兄算出来的答案,也是这个.......” “对啊,这答案就算有可能是错的,又怎么会连大家的答案都错得一模一样呢?” 马球场上,摇完头的典学大人,在面对眼前两个神情同时怔住的弟子,以及周围的一片喧哗声,神情平静。 微微皱着的眉头纹丝不动,显然对他们的答案是错误的这件事,没有任何疑虑。 答案是错误的,应该是不容置喙。 前方的姜如初与霍衍舟二人,皆在怔愣片刻之后,同时抬头,看向上方的三道题,快步走过去。 “怎么可能,这不就是几道常见的算题......” “这些算题一看就是洛博士出的,我们昊师兄,可是洛博士的入门弟.......唔.......” 说这话的师弟,话还未说完,就被旁边忽然伸出的一只大掌,给捂得严严实实。 昊师兄咬着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个时候,就别把我是老师入门弟子的事到处嚷嚷了吧.......” 他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老师要是知道他又着了道,估计还不知道在哪里看着他,皱着眉头叹气呢! 藏经楼上。 “哎,这些孩子,还在那儿忙着质疑是典学看错呢,还不赶紧看题,重新再算算.......” 曾博士的目光,落在自家孙女,也就是曾洪英的身上,两道花白的眉头,紧紧的促在一起。 吴博士缓缓背起手,带着一丝满意的目光从场上二人的身上,移到场边上那同样正在看题的吴敛身上。 懂得立马反思,至少证明,还有救。 乔博士微微皱眉,正想说什么。 然而下一瞬,洛博士泼冷水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不冷不热的响起:“我方才就说过了,这三题,他们一题也算不出来。” 几位博士同时回头,曾博士与吴博士对视一眼,难怪方才看到场上这么多弟子,接连算出答案。 他都神情沉默,不发一言,见到他自己的亲徒弟也算出来,还狠狠的皱了皱眉头,一脸不悦。 乔博士正好问出自己的疑惑。 “洛博士,老夫正想问你,你这几题.......老夫刚才看了一下,怎么感觉有些古怪?” 这老头子直觉这几题并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这位经学博士,能察觉到这几道出自算学博士的难题的古怪,已然算是十分的敏锐。 洛博士笑而不语,随即淡淡道: “乔博士,好眼力,你能看出来,就是不知,场上这些孩子,有几个能看出来的.......” 此时的马球四周,随着场上那二人飞快的走向那几道算题下方,也逐渐的安静下来。 纷纷看向那高高悬挂的三道题目。 姜如初与霍衍舟二人的目光在扫过后两道题后,沉默皱眉片刻,又同时敏锐的看向第一道题。 二人同时算错,然而,进球的是姜如初这边,所以这一场,她还要被倒扣两筹! 原本的四比三局面,眼下,变成了二比三。 典学大人慢悠悠的声音响起,“一共有三次答题的机会,方才你们二人同时答错,那么现下,这三道题,你们还剩两次答题的机会......” 若是再次答错,或者答不出来,那么这题就过了,这一局,也就以最后的筹数定胜负。 对霍衍舟来说,就算此时他选择不再答题,以他的筹数来说,他也是胜方。 但这个前提是,姜如初也不答题,或者再次答错。 局面一下子逆转。 论心急,此刻姜如初才应该是那个最心急的,但越是着急,她的脑子反而愈发的清晰起来...... 很奇怪,这第一题就是一道排列题,题目也是写满整整一篇,但这一题最耗时间,需要一一列举。 出题人将这题放在最前面.......许多人会以为,这是为了故意消耗他们的做题时间,若是三选二,明眼人肯定第一步就跳过这题。 但这会不会,是在变相提醒他们,这一题很重要? 姜如初现下,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沉思的目光盯在第一题上,片刻后,再次提笔沾墨。 这道题要列的数很多,非常的耗时耗力....... 马球场四周选择跟她一起动笔的,不止一人,但一旁霍衍舟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却再次回到后面两题。 对他来说,重新算这两道题,可能会更快。 现场气氛再次回到紧张时刻,有人开始尝试解第一题,也有人继续重新核算后面两题....... 而这时的马球场上,两边的骑手,周灵与杨正等人,再次开始争夺马球! 这第二球,杨正与贺知礼几人,似乎只是在拖延时间,不想让周灵进球,因为对他们来说,只要不进球,对他们来说,就是最有利的。 马背上的周灵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悄然与薛素香、罗师姐等人对视一眼,开始分散站位...... 对她们来说,她们要做的,就是对姜如初付出全部的信任,努力为她进每一球! 再耗时的题目,也总有算完的时候。 半炷香后,姜如初缓缓抬头,看向自己手中,算出来的第一题的答案,再次看向第二题。 三道题中,只要能答出两道就可...... 第428章题目错的? 三道题中,只要能答出两道就可...... 姜如初的视线扫过身旁不远处的霍衍舟,此刻他神情微凝,显然也还未找出,方才到底是何处有错漏。 而她的目光,也再次回到第二题,以及第三题。 这三道题,一个借还债,一个是在村妇河边洗碗,一个是几位合作的商人分钱.......看起来的确是毫无关联的。 而且每一题,都能够单独的算出答案。 除了都是出自《九章算数》的算法之外,这几题,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但姜如初直觉,这几道题总有些怪怪的,她再次看向自己刚刚算出的第一题的答案。 这个答案,其实也未必是正确的。 后面的马球场上,两方骑手争夺马球的声音,逐渐从姜如初的耳边消失,而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的重演方才做题的过程....... 到底是哪里怪怪的? 不知过了多久,球场上没有落定,姜如初也还未想出这怪异之处到底在哪里,但身旁却响起某人淡定的声音。 “.......过。”他放弃答题了! 姜如初瞬间扭头,神情意外的看向身旁不远处。 霍衍舟缓缓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典学大人,平静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典学大人,学生现下怀疑,这几题的题目有问题.......” “也许这三道算题,本身就是错的。” 姜如初闻言倏地一震,抬头再次看向那三道题,难道她方才感觉到的怪异之处,就是在这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霍衍舟此话一出,瞬间引得四周的人齐齐震惊脸,周围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猜测声。 “不是吧?这题目怎么可能是错的.......” “难怪咱们怎么算,都是错的,出这三道算题的博士,原本就是在遛咱们玩儿?!” “博士会不会是,想瞧瞧咱们能不能看出来.......” 出题人连题目都是错的,这样,他们不管怎么算,都不可能算出正确的答案,还能这样? 许多弟子在震惊过后,脸上也不由浮现出被戏耍的气愤来,就算是博士,也没有道理这般耍弄弟子! 这可是霍衍舟,霍解元发出的质疑,所以便显得格外的合理,就连典学大人表情中,都忍不住闪过一丝怀疑。 因此,在他惊疑片刻后的否认,便显然底气不足。 随即有弟子大声愤怒的质问道:“故意出错题,博士们这样出题,真的合理吗?!” 而许多弟子,怎么算都还是刚才那个答案,于是对自己就更加的自信,也更加笃定,霍衍舟的怀疑没有错。 “就是,我就说,咱们怎么怎么算都还是刚才那个答案,这题目,肯定就是错的.......” “典学大人,要是否认,不妨将答案公之于众!” “对,将正确的答案公布出来,让我等心服口服!” 就连算学的弟子,许多也是忍不住的疑惑震惊,但算学的师长被如此质疑威严,他们更多的是气愤不已。 昊师兄当即毫不犹豫的出声否认:“不可能!” “老师虽然喜欢出些刁钻题,但对算学从来都很敬畏,绝对不会在题目上出错!” 其他的算学弟弟纷纷出声:“对,你们这是在质疑我们算学博士的严谨吗!” 虽然洛博士的算题,一向以刁钻古怪出名,而且为人也总是不走寻常路,时常喜欢在题目中给弟子挖坑。 但连题目都会出错,这却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藏经楼上,脸上早已是一片薄怒的洛博士,在看到这一幕时,好歹算是缓和几分。 旁边的曾博士出言劝道:“哎呀,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能看出这其中关键的,有所怀疑,也是难免。” 洛博士沉吟片刻,却意外的说道:“不过,这个男弟子能有这样的质疑,算是对了一半......” 其他几位博士,瞬间惊讶回头。 身为一学博士,若真的故意出错题来戏耍孩子们,还是在这样的盛事上,这怕是要晚节不保。 然而洛博士却气哼一声,“但在算学上,从来都是对错分明,就算只差分毫,也是全错!” 他旋即收回目光,气愤的往里走,再次沉声说出那句,已经说过无数次的经典之言。 “国子监现在的弟子,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做不出题,竟还有脸质疑到师长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乔博士看向那往里走的人,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出声询问道:“这三道题,到底有什么关键?” 洛博士现下失望不已,尤其是原本他还有几分看好的两个弟子,一个算错,一个竟开口质疑题目。 到现下,他已经失望至极,不再抱任何期待。 洛博士一甩衣袖,气闷回头,“有什么关键,如此简单的三道题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不过就是.......” “哎,几位博士,快来看.......” 正这时,还在窗户边上的吴博士回头看来,打断几人的对话,古怪的神情中,竟带上一丝兴奋之色。 此时的马球场四周,算学的弟子们,与其他学监的弟子,还在吵吵嚷嚷。 “要想我等信服,只管让典学大人,拿出正确的答案,我等自然也就没有了质疑。” “正是如此,典学大人不肯公布正确答案,是否是连他自己也没有?” “再说,你们算学弟子坚称题目没有错,可你们怎么也是算出的错误答案?你们怎么也算不出?” 昊师兄与其他的师兄弟们气愤反驳:“这一场还没有比完,怎么公布答案?” “而且我们算不出来,也不代表这题目就是错的!” 其他学监的弟子纷纷奇怪道:“霍郎君都说题目是错的了,这一场还有什么比的必要?” ”就是,姜女郎不也算错了.......要是能解出来,在场的吴郎君还有国子监那么多的高才,早就解出来了!” 算学弟子坚决维护师长,而其他学监的弟子,却只相信眼前发生的,正吵得不可开交时。 旁边有眼尖的弟子,突然指向马球场的方向。 “快看,姜女郎在做什么?她把那几道算题拆下来做什么.......”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往马球场上看去。 而此时的马球场上,姜如初忽然跃上马背,在霍衍舟,以及典学大人意外的注视下,勒马上前。 伸手将那分别写着三道算题的绸布,一把扯了下来! 第429章果然是她 姜如初勒马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努力伸手向上将那分别写着三道算题的绸布,一把扯了下来! 在各式各样不解的视线中,她强忍着心下的激动,默默的将这三块绸布,拼凑在一起。 姜如初再次从头到尾的读题,终于确认自己心下的猜测,顿时忍不住朗声道:“.......我知道了!” 一直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霍衍舟,霎时神情一震,立即看向面前的题目,神情变幻。 周围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个方向,大家都一脸疑问的看着场上正激动的女子,不知道她这是发现了什么。 这时的藏经楼上,几个老头子遥遥看着这一幕,正疑问,而刚往回走没几步的洛博士。 在看到几人脸上的奇怪之色,脚下立即一顿。 洛博士神情闪过一丝惊疑,随即三步并做两步,倏地一下回到窗前,往下一看,待看到那场上的女弟子将那三道题拆下来,合到了一起。 他脸上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与旁边三位截然不同! 这一副明显压抑着什么的激动模样,落在旁边三个神情意外的老头子眼里,瞬间就换来几张恍悟的脸。 原来如此....... 姜如初此时看着自己手中合起来的三道算题,此时神情里也是恍然明白过来的神色。 难怪他们怎么算都是错的,其实题目的确是错的,因为这三道题单看其中任何一道,确实都是错的。 因为这三道题,本身就是一道题! 这三道题合起来,其实是一道隐藏的几何约束题,单独看,每一题其实都有一个隐藏的共享变量。 看似毫不相关的几道题,其实都有一个共同变量。 是她把题目看得太复杂了,术数一道,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看什么村妇洗碗、商人还钱,借债还债.......抛开这些场景角度,他们要看的其实只是其中的数字,不是吗? 这是通过不同的场景,以及角度约束,实际只分析数字,这三道题,都是在对同一个变量施加限制! 姜如初看向周围震惊不解的人群,还有神情怔然的霍衍舟,以及不远处的典学大人。 再次朗声,坚定的说道:“典学大人,学生知道这一题如何解了!” 姜如初这暗藏激动的朗声一句,瞬间响彻整个马球场四周,所有人都表情各异的注视着这一幕。 看着她迫不及待的在马背上提笔就写,显然一副已经找到答案的欣喜模样,周围议论纷纷。 “姜女郎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知道什么了?” “她把那三道题拆下来,能知道什么啊.......快快,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死人了。” “她是不是找到题目的错漏之处了?” 看台上,周长济神情一震,迅速埋头,而另一边的施若愚虽看不懂其中关窍,脸上却也忍不住泛起激动之色。 果然还是她的如初....... 霍衍舟以及吴敛等人,早已迅速反应过来,而曾洪英以及陆安南、寇伟等人不过稍稍一悟,随即也紧随其后,纷纷开始提笔。 甚至此时人群里,站在赵怀德身旁的向平,都忍不住露出一脸恍然的复杂之色。 算学的弟子在呆愣后,瞬间响起一片惊讶的声音,纷纷开始模仿姜如初,将场上这三道算题合在一起。 昊师兄与一众算学弟子,也纷纷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原来三道题是一道题啊.......” “难怪怎么算都不对!” 四面八方不断的响起此起彼伏的恍然大悟之声,落在场上姜如初的耳中,却什么都不剩。 此时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而她手中的毛笔,也在飞快的书写,一串串的符号与数字交杂。 其实这样的算题,姜如初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要不是方才霍衍舟如此确定的说出题目有错,其实她未必能发现其中的关键。 不过只要发现了这三道题的关键,知道这道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后,找出其中的共享变量,解这道题对姜如初来说,就只是时间问题........ 周围激动的声音,以及“姜女郎”这三个字不断的响起,落在周灵、薛素香等人耳中,就成了最大的鼓励。 后方马球的争夺,也更加的激烈起来....... 似乎只过了须臾,又像是过了很久。 “典学大人,学生算出来了。”一道女声当先响起。 这一声划破整个马球场的上方,伴随着这一声响起的,是场上马球穿过球门时,传来的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姜如初话音落地,闻声回头一看,便对上刚刚坐回马背上,大汗淋漓的周灵,正看过来的激动一眼。 许多人闻声看来,正好看到二人相视一笑的画面,这个自信的笑容之下,似乎预示着这场比赛....... 周长济也在此时停笔,瞬间抬头,看向这个方向。 “姜如初,挑战头名,胜!” 听到姜如初的答案,前方的典学大人展开一个笑容,点了点头,边上的小童立即挥舞绿色旗帜。 这场比赛的胜负,便已落定。 不愧是她.......果然是她,这是许多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响起的同一道声音。 “老夫再瞧瞧.......”典学大人几步上前,刚打算仔细再看看姜如初的解题步骤的时候。 人群后方顿时响起一道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 “快......先让老夫瞧瞧!” 前方众人一脸茫然,齐齐回头看去,随即接连露出一脸惊讶之色,纷纷拱手一礼,让开到两边。 昊师兄当即回头,瞬间脱口一句:“老师!” 算学的弟子们闻声一顿,骤然回头,看到那几个匆匆而来的老头子的时候,都是忍不住一愣。 “.......见过几位博士!”众监生恭敬的执弟子礼,接连出声唤道。 而此时,走在几个老头子前方,当先的洛博士正一脸急色,似乎完全听不见自己弟子的亲切呼唤。 他脚下不停,径直的走向某个方向....... 目不斜视的路过正执弟子礼的姜如初,走到马球场上典学大人的面前,一把接过他手中写着解题步骤的纸。 典学大人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便已空空,待抬头看去时,几个匆匆而来的老头子都正围在洛博士周围。 目光一致的看向他手中的那份答案...... 第430章来听算课 “果然是压轴题,洛博士你这样出题,难怪把这些孩子们气得够呛的,谁能看出来嘛。” “不过这样都能被解出来,这孩子的脑子,估计跟洛博士差不多,拐着七八道弯。” “能把老夫的璇玑图都解出上百种解法,那肯定拐着的不止是七八道弯噢.......” 而此时,几个老头子口中议论的“这个孩子”,正被晾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姜如初抬眼扫了一眼前方被围在正中间那个中年男子,以及周围三个老博士,在看到乔博士的时候,她忍不住一顿,心下顿时就明白了几分。 场下的监生们,许多正探头探脑的看着博士们齐聚在此的稀奇一幕,还有一些,却还在焦灼的埋头做题。 姜如初都被晾在一边,另一人自然也是,她余光一扫,那道身影默然静立在边上,离她不远。 她抬眼直视前方,曾经那片让她仰望的云端,突然就可以企及,她恍然有一种原来云端之上,也不过寻常的豁然之感…… 二人相临而立,一阵微风吹来,两人的袖口以及袍角同时飞起,隐有交叠之处。 霍衍舟神情一动,往旁走了一步。 这一幕,让四周响起几道感慨的声音。 “一个翩然潇洒,一个美玉无暇,多么般配啊.......” “嘿,还真别说......” 正细细聆听前方那几个老头说话的姜如初骤然回神,皱了皱眉头,目不斜视的往旁走了一步。 旁边这人敏锐的察觉到,随即看来不明的一眼。 听着前面几个老头嘀嘀咕咕,甚至还说起上一道璇玑题,姜如初隐约猜到,这几位应该就是今日出题的国子学以及算学的博士。 中间的那个中年男子,默然看了半晌,最终轻哼着吐出一句:“像老夫?那还差得远......” 姜如初复杂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莫名,忍不住猜测正中间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这样出题”的洛博士。 今日总共四道算题,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不过让她也没想到,这出题的算学博士竟是如此的年轻...... 姜如初刚要默默的收回视线,便忽的见乔博士抬头来.......缓缓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里,包含着许多她看不懂的神色,比如感慨、欣慰、庆幸.....让她忍不住一愣。 姜如初执手一礼,垂眸出声唤道:“乔先生。” 这一声,让前面这几个博士,都纷纷一顿,同时抬眼看向这个方向,随即几道各异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 乔先生也打量着这个几年不见的女弟子,笑容里的感慨之色一闪过儿,一开口,便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来国子监这么久,不曾在经学课上见过你?” 姜如初骤然抬头,神情怔愣。 其实来到国子监之后,她早听过乔先生大名无数次,他的讲经说学课,在国子监鼎鼎有名,门下弟子无数。 国子学但凡有这位博士的公开课,其他学监涌过去的监生,那叫一个人满为患,听闻连门口树上都能挂满人。 连四门学都有许多女弟子前去,她不是不知晓。 但因为当年云川书院的事,姜如初以为,这位博士应该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所以她从未去过。 她怔愣看向前方带着淡淡笑容的这位老博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显然,乔先生并未记恨她。 “乔先生.......” “听什么经学课,把好好的脑子都听闷了.......不如来启芳堂,听听老夫的算课。” 姜如初正要开口解释,就被旁边另一道声音打断,她视线一移,便正对上正中间洛博士皱眉的眼神。 他再次道:“你这脑子,适合来启芳堂。”最后这道压轴题,是洛博士所出,自是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面前这名女弟子的聪慧。 然而,听到洛博士如此名目张当的说经学课的坏话,乔博士瞬间回头,露出的却是有几分意外......甚至带着几分惊讶的神情。 旁边的曾博士与吴博士,也是都是神情意外,各自对视了一眼,齐齐出声确认道:“启芳堂?” 这时,周围探头悄悄的注视着这一幕的监生们,纷纷一愣,而算学的弟子们,更是个个表情一呆。 随即爆发“轰”的一堆低低的议论声。 霍衍舟都忍不住瞬间抬眸,复又垂下。 启芳堂,是祭酒大人在算学的学监内专门给这位洛博士用来钻研术数的斋堂,除了他的入门弟子之外,一般的弟子,是没有资格去听学的。 而这位洛博士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大名鼎鼎,还未出师,便几乎都早已是工部预定的人才。 昊师兄惊讶过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笑容。 他就知道老师是惜才之人,看来他和几位师兄这是要有一个师妹了.......这还是老师,头一回想收女弟子! 但场上的这位“新师妹”,无需多说他也相信,启芳堂的几位师兄,都是满意至极。 姜如初不明白几位博士的惊讶在何处,但她对上这位洛博士的目光,却敏锐的察觉到不同。 所以她没有着急出声。 见她没有反应,一旁的典学大人赶忙出声提醒:“这位女弟子,洛博士这是要收你做入门弟子呢!” 乔博士扭头看来,缓缓一笑,轻声催促道:“姜如初,还不快拜见老师?” 此时,洛博士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弟子,看着她的眼神明显透出一丝满意之色,但这份满意中,却有几分复杂。 姜如初在愣神一瞬后,立即拱手一礼,“多谢......” 洛博士立马出声提醒:“先别急着回答,做老夫的弟子,在未出师之前,可是不许成亲的......你想清楚再答。” 他可还没忘记那首闺怨诗,对于女子多情的忧虑,让这位算学博士本能的皱了皱眉头。 姜如初闻言一顿,却是说道: “多谢博士厚爱,但学生已有师承。” 前方几位博士纷纷看来,四周的弟子也是齐齐惊讶脸,这可是能拜国子监最年轻博士为师的机会啊....... 洛博士却是一脸惊讶,仿佛才知晓此事的模样,顿了顿,他忍不住再次确定一遍: “哦?你确定你已有老师?” 这是什么问题,人家自己有没有老师,还需要确定什么.......但显然,周围的几位博士,包括典学大人都在瞬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明目张胆,想抢人家的弟子啊....... 姜如初沉默一瞬,再次开口,却是中气十足。 朗声回答道: “回博士,学生的确已有师承,学生的老师是大同县寻希书院的一位女夫子,名为曾敏!” 第431章从未听闻 此时,马球场四周以及看台之上,默然看着这一幕的人不在少数。 看到算学的洛博士,想要收姜如初为徒,众人神色各异,有艳羡的、意外的、嫉妒的......也有神情感概的。 赵怀德沉默的看着场上这一幕,突然开口询问道:“知道为师当初,为什么收你到门下,却没有收他吗?”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向平自然知晓。 当年乡试,赵怀德正是那一次的主考官,而霍衍舟与她,正是那一次的解元与亚元。但鹿鸣宴上,让那一次的考生都十分意外的是,这位座师却只收了亚元做弟子。 对身为解元,荣光最盛的霍衍舟却视而不见。 向平闻言沉思一瞬,面无表情回答道:“因为弟子当时主动上前,向老师敬了一杯茶。” 当然,这是九方淮序吩咐的,眼前这位老师当时会收她为徒,自然也是因为他与九方氏提前达成的协议。 赵怀德的目光在场上那衣袂翻飞的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却是轻轻一笑,神情中闪过一丝感慨之色。 “因为我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实霍衍舟幼时,赵怀德就见过他,多年后再见,他果然成长得跟他预想的一般无二的出色。 向平默然看他一眼,不明道:“既然像老师,老师为什么又不收他做弟子?” 赵怀德无声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场上的另一道身影,同他血脉相连,却性情大为不同的另一个人。 入工部,做实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轻声感慨道:“这姓洛的眼光倒是独到,能拜入他的门下,也算符合她这不懂变通的性子......” 然而赵怀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场上响起姜如初拒绝的声音,让他眉头顿时忍不住一皱。 瞬间扭头询问道:“为师记得,她的那个老师,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女秀才?” 向平看向场上怔然一瞬,收回目光道:“回老师,是的,姜师妹的老师,是一位女夫子。” “哦?你确定你已有老师?”一道追问声响起。 而那洛博士显然是真的看重于她,身为一学的博士,想要收徒被拒后,竟还肯耐着性子再问一次,显然已不是一般的喜爱。 这样的天赐良机,拜入国子监最年轻博士门下的机会,提前被工部预定的机会,看得周围无数人都眼红不已,大概放在很多人面前,都会让人抵挡不住。 至少现下,这一幕落在人群里陆安南的眼里,早已让他看得忍不住急红了眼眶。 他汲汲营营多年,终于到了盛京,似乎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荣光,依旧被人瞧不上,被人呼来喝去。 他在盛京苦苦挣扎求存,想拜一个得力的老师相助却苦于无门,千辛万苦才搭上赵氏,可那赵侍郎根本都曾不多看他一眼! 陆安南不明白,他已经足够努力了,为什么......他费心所求的东西,别人却能如此轻易的就得到...... 然而场上的这个女子下一瞬的回答,却让许多人,包括陆安南在内,都忍不住咬牙低呼一声:蠢货。 “回博士,学生的确已有师承,学生的老师是大同县寻希书院的一位女夫子,名为曾敏!” 姜如初掷地有声,清晰有力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都是清清楚楚,坚定不移。 引得四周霎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大同县寻希书院?从未听闻,听着似乎是一所没有什么名气的小书院.......” “怎的从未听闻过?在下不是听闻,这姜女郎和那位周郎君一般,都是出自云川书院吗?” “这姜女郎的老师原来竟是一位女夫子,只是这名字的确从未听闻过,能教出一个女解元,怎么也不可能籍籍无名吧.......” “对啊,姓曾的女夫子,的确从未听闻。” 赵怀德紧紧的皱着眉头,神情莫名的低声道:“一所籍籍无名的小书院,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师......” 向平收回目光,轻声接口道:“.......她还是走到了您的面前,走到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 赵怀德紧皱的眉头半分未松,却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会拒绝,其实也不是一件让人十分意外的事。 姜如初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寻希书院从未有弟子考入过国子监,他们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也在意料中。 但她相信,她的出现,以及以后还有更多寻希弟子的出现,一定会让这所书院的名字,广为人知。 前方的洛博士被她的回答震得一愣,一言不发的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神情不明,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旁边的几个老头子却是纷纷回神,齐齐笑起来。 吴博士扭头一笑,神情好笑的戳穿道:“洛博士,还不死心呢?你不会以为能吓得她改口吧........” 姜如初神情莫名,迎上眼前这位博士打量的目光,她倒是没有感受到任何威逼的意思。 洛博士骤然收回视线,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看人家不为你这个算学博士所动,小气吧啦的,这是气不过呢?”吴博士好笑道。 乔博士忍不住提醒:“方才来的路上,咱们可是说好了,要是她敢说出自己已有师承之事,你就让她去启芳堂,可不许耍赖。” 姜如初迎上几位博士的笑眼,听到他们说的话,也是忍不住一愣。 “老夫可不是耍赖的人.......”洛博士哼笑一声,虽有不满,但神情中却并无一丝怒意。 他看向眼前的女弟子,随口道: “品行还算端正,以后若是想可以来启芳堂听学......以你的算学水平,你在其他学监,是学不到什么的。” 洛博士面无表情,顿了顿刻意补充道:“不必拜师,老夫可没有抢别人弟子的爱好,只是不忍明珠蒙尘。” 这样的反转,让场下众人都傻眼了。 第432章博士厚爱 这样的反转,让场下众人都傻眼了。 人家都有老师了,一个四门学的弟子,洛博士竟然还允许她去启芳堂听学,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还是第一个,不是洛博士的入门弟子,却可以去启芳堂自由听学的国子监监生,还是其他学监的! 算学的弟子们都羡慕得红了眼眶,但此时,昊师兄以及洛师兄等人,没有谁脸上有一丝不服之色。 刚才的比赛大家都看在眼里,姜如初如此过人的才智令人心服口服,她能破格来启芳堂,没有任何质疑。 尤其是算学率性堂的弟子,敬佩认可之色尤为明显。 连姜如初自己,对眼前的反转都有些始料未及,反应过来,她立马拱手一礼道: “.......多谢博士厚爱!” 方才这位算学博士所说的收徒一事,原来只是在试探她会不会隐瞒自己已经有老师的事,她方才也没有多想,只是本能的说出一个事实而已。 洛博士气哼一声,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一甩衣袖,拂袖而去,临走时,手中还拿着那份答案。 周围的几位博士都是无奈的看了对方一眼,这整日研究算题的人,性子似乎都是有些捉摸不定。 吴博士笑着扬声喊道:“洛博士,等等我们啊.......” 乔博士也缓缓笑道:“咱们几个也还是快些走吧,我们在此处,人家这马球赛,也不好继续。” 一旁的典学大人不置可否,只是陪笑一声:“几位博士慢走。”他们不走,他也的确不好宣布下一场。 但落在最后面这位曾博士,在往前走了两步后,迟疑的目光,却再次回到后方这个女弟子的身上。 犹豫一番,他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你方才说的,你的老师......可是大同县曾氏?” 姜如初一怔,迟疑的点了点头。 “学生的老师曾敏,的确出自大同县,也是姓曾,只不过老师早已被除名......”应该已算不上大同县曾氏。 曾博士目光一震,神情瞬间悠远。 若是方才他还有些模棱两可的话,现在听到除名二字,他便已然十分确定,原来真的是她。 再次看过来时,曾博士的目光中,便不免多了两分亲切之意,眼前的女弟子,原来是她的弟子...... 姜如初心下闪过一丝疑惑,试探出声:“这位博士,您是不是认识我的老师?” 以这位博士满头花白的年纪,就算认识她的老师,怕也是什么长辈师长之类的关系。 曾博士悠然一叹道:“老夫也姓曾.......不过,老夫却不认识你的老师,更没有见过她。” 他只是知晓十多年前,曾氏大同县旁支里,曾出过一位十分出色的女娃,连中小三元,却在乡试中交白卷,被终生禁考的事。 那女娃后来,就是在一所叫寻希的书院里做夫子。 姜如初怔然回神,大概能猜出,这位姓曾的博士,应该和老师是同族远亲的关系。 曾博士缓缓看向她,神情中带着欣慰之意。 “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至少说明,她这个女夫子,做得也不错。” 姜如初神情认真的回答道:“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从来都是倾囊相授,对待弟子也是一丝不苟。” 曾博士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似乎又作罢。 最后只是说道:“以后有什么不解的,也可以到国子学来找老夫,老夫也定然知无不解。” 随即转身而去。 第一场淘汰赛,就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结尾。 姜如初回头看去时,霍衍舟与杨正、贺知礼等人,正纷纷牵着马准备下场。 而这时周灵和薛素香等人,见几个博士走了,这才个个欢喜的上前而来,纷纷簇拥在她的周围。 大家都是一头一脸的汗水,狼狈不堪,连徐师姐,也与平时的端庄素雅大相径庭,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她们都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各自张了张口,都变成了一句:“姜师妹,我们赢了......” 姜如初一把拉过已经红了眼眶的周灵,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回应众人:“是的,我们赢了。” 而此时,正牵着马走到马球场边上的霍衍舟,却听到身旁响起一道轻笑声。 带着了然的说道:“霍衍舟,你如愿了。” 他们已经被淘汰出局,今日不会再有上场的机会,也就是说,霍衍舟已经彻底没有做驸马的机会。 霍衍舟忽的抬眸,便迎上贺知礼似笑非笑的视线,正带着嘲意的,上下打量着他。 他淡淡的收回目光:“我们输了,有什么如愿的。” 贺知礼轻嗤一声,嘲讽一笑道:“你以为本郎君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 他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身子如玉”的郎君一眼。 毫不留情的拆穿道:“知晓公主最喜欢白色,次次都穿白色赴宴,表面却要装作不喜不愿的模样。” 贺知礼都有些佩服他,连今日选驸马的马球赛,明明不想尽全力,却还不忘穿一身白.......既不想当驸马,又不想失去公主的青睐。 他勾着嘴角,低声讽刺道:“这么贪心呢?” 霍衍舟脚下不停,回头瞥他一眼,淡漠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厌恶,收回视线,语气疏冷道: “你想穿白,殿下却未必看。” 这简单的一句,却让贺知礼忍不住狠狠皱了皱眉,曾经他也穿过白衣,只不过却得了公主一句:有些俗气,以后别穿了。 贺知礼轻嗤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可惜公主有眼无珠啊,不知有人看起来恍然谪仙,实际内里......” 此时,一声马儿的嘶鸣声,让他话音猛的一顿。 二人瞬间回头看去,便看到杨正的那匹马,在他交给上前的侍人那一刹那,突然像是发了疯一般。 长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狂风!”杨正一急,正要上前去拉住。 那高大的骏马已然挣脱缰绳,发了疯似的往回跑来! 贺知礼看到朝他们二人飞奔而来的骏马,正要躲开,却发现马儿一个拐弯,突然朝后面那群女子奔去....... 他猛的一怔,瞬间脱口而出道: “姜如初,快躲开!” 果然,这匹看似疯癫的马,却正毫不迟疑的,朝着正中间的某人直直奔去! 第433章惊险一瞬 “姜如初,快躲开!” 姜如初在听到这一声厉喝的那一刹那,瞬间抬头,正好看到一匹高大神骏的枣红色骏马,鬃毛在风中飞舞...... 四蹄狂飙,正朝她这个方向脱缰而来! 周灵也在听到她的名字的那一瞬间,立即反应过来。 二人瞬间扭头,毫不迟疑的一把将还未来得及反应的薛素香还有罗师姐、徐师姐等人拉住,撒腿就往旁边跑!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吓得周围所有人一愣。 “狂风.......” 看台之上,杨佑萍下意识震惊出声,对自家兄长这匹爱马,她自然是认得的。 周长济已然“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身后的急峰都不用他开口,身影瞬间一闪,已然离开。 听到身旁这突兀的一声,他瞬间扭头看向竹帘后,目光里的质疑,几乎要形成实质。 杨佑萍对上他如此犀利的眼神,神情茫然,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 她这副慌张中带着惊讶的神情,显然的确是不知情的,但此刻场上发疯的是她杨家的马,她生怕周长济误会什么,连忙补充道: “......也不是杨家。” 会试在即,这样的意外显然并不像是意外,但杨家并无下场科举之人,的确没有动机。 周长济迅速收回目光,神情中带上一丝急色。 贺知礼下意识的提醒完,便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要上前的脚步瞬间一顿,他与这个女子非亲非故....... 霍衍舟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脚下纹丝不动,却下意识回头一看,对上杨正慌张的神情,眼眸一闪。 此时,刚刚被阿姐训了一顿的袁非达,蔫头巴脑的正往马球场走来,远远的看到这一幕,也是神情一呆。 “阿姐,有马儿脱缰了!” 话音还未落地,袁非达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被马冲撞的是谁,便已然飞奔而去。 快得让他身后的袁非月,在看清是姜如初等人那一刹那,她便猛的一顿,甚至都来不及开口叫住他。 “非达......” 袁非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再次莽撞的冲进这盛京的是非之中。 在国子监这样的场合上,达官显贵齐聚之下,明知今日打马球,周围自然布满无数侍卫以及驯马的马奴,甚至擅弓马的世家子弟也是无数,皆在附近。 但在这关键时刻,却神奇的一个出手的也没有,连袁非月这样的武人都能察觉到不对,更别说在场如此多的聪明人。 说时迟那时快....... 有了那一声提醒,姜如初与周灵同时拉住周围的其他几个女子,迅速往旁边一闪,齐齐摔倒在地。 这才正好与那疯跑来的骏马擦肩而过! 这一刹那很快,快到薛素香与罗师姐等人,脸上的神情还是一片呆滞,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匹枣红色的马神骏威武,比赛时一马当先,力气最大也最是神勇,她们几个对它的印象非常深刻。 毕师姐在周灵的臂弯下抬头看来,在看到那疯马时,瞬间疑惑出声:“这不是方才那姓杨的......” 她的话音未落,那匹叫狂风的马,在冲过去之后,竟又调转马头返回,再次朝她们的方向冲过来! 几人同时睁大双眼,震惊无比,此刻就算再迟钝,她们也都能看出,这匹马就是冲她们而来的。 因为它不偏不倚,再次冲着姜如初的方向而来...... 在看到那匹疯马再次朝着姜如初,以及她身旁另外两人而去,刚刚送走老师返回的向平,当即神情一急。 再也顾不得什么,抬脚便往这边跑来。 果然目的明确,贺知礼忍不住皱眉扭头看去,隐约看出杨正那慌张的神情下,清醒又冷静的眼神。 心下也忍不住升起疑惑,显然,杨正就是故意的,但是他为什么……. 看台之上,施若愚猛的站起身来,一脸急色,不顾体面的扬声呵斥一声:“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救人!” 曹桂茹一脸着急的上前一步,扬声重复道:“还不赶紧的,娘娘让你们立即上去救人!” 附近的宫人与侍卫瞬间领命而去。 但施若愚焦急之下也十分清楚,离得这么远她的人未必能赶上,她那双美目里瞬间闪过一丝凶光,毫不迟疑的看向身旁的明月公主。 见这位公主殿下神情平静,一副不意外不惊讶的模样,“是你.......”她咬着牙道。 明月公主闻声回头,神情莫名,语气淡淡道:“宸妃如此疾言厉色做什么.......这与本宫可无关。” 施若愚皱眉回头,以她对这位长公主的了解,她是一个高傲到不屑说谎的人,这件事的确不是出自她手。 但她显然是知情的......施若愚焦急的神情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惊疑。 想到今日出宫之时,素和成朗那一反常态,难得十分舒心神情,她心头顿时惊疑不定。 这就是他不肯一同前来的原因吗,可是为什么?明明他已经默许她出宫给如初撑腰,显然已经看懂了她的投诚。 为什么还要如此...... 此时马球场上,终于意识到这场“意外”就是冲着她而来的姜如初,在一瞬间迅速反应过来。 毫不犹豫的将身边的徐师姐和薛师姐二人,用力的齐齐往旁边一推,“二位师姐快走开......” 既是冲着她来的,师姐们自然不能受她的无妄之灾。 而这时,周灵也立即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子源,快走!”显然她也意识到姜如初才是最危险的。 在率先把两位师姐推开后,被周灵拉着起身的姜如初,扭头便已看到那已经近在咫尺的骏马。 以及一张一合喘着粗气的鼻孔...... 这惊险的一幕,让周围无数人都情不自禁的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正着急往场上赶的数人,更是心头一紧。 “周灵,快走开!” “子源,快走......” 两道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周灵一把抱住姜如初,用尽全力朝旁边滚去,慌乱中甚至吃了一嘴的泥。 袁非月遥遥的看着这姐妹情深的一幕,看着周灵不顾一切的冲上去,看着姜如初也奋不顾身的反身相护。 神情忍不住一怔。 第434章意外? 在这关键时刻,离得最远的袁非达竟是头一个赶到的。 他当即一个飞身跃起,便稳稳的落在正发狂的马背上,迅速勒紧缰绳。 但这匹马正发狂,显然不受马背上的人指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声,四蹄胡乱挣扎着。 .......依然执着的向那滚动的二人踩去! 姜如初与周灵互相护着对方,已然滚到马球场边上,后背双双撞在场边的围栏柱子上。 袁非达用尽全力勒紧缰绳,表情都皱着一团,使出从小到大练出的驯马技巧,竟都不能将这匹疯马制住....... 千钧一发之际。 “小爷训过的野马无数,不信还制不住你!”袁少将军咬紧牙关夹紧马肚,用尽浑身蛮力。 那高高扬起的四蹄,在落地的一瞬间,被生生的拽向一旁,马儿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一声嘶鸣,口吐白沫。 但那一刹那,还是从地上两人的脚边,险险擦过。 姜如初只来得及一把抱住周灵,用身体护在她的上方,咬着牙尽量往旁边滚去,脚上还是传来一道剧痛。 周灵只觉天旋地转,在回神的一瞬间,便看到头顶上的姜如初瞬间皱眉痛苦的神情,神情一震。 瞬间大喊出声:“子源!!!!” 这一道凄厉的喊声,让旁边不远处的薛素香以及罗师姐,还有徐师姐、毕师姐等人,都齐齐一震。 “.......姜师妹!”众人赶忙飞奔过去。 薛素香正要往这边跑,却突然一顿,手腕被人紧紧拉住,她顿时回头一看,便对上正喘着粗气。 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的向平。 “先别过去......”她提醒道,那匹马还未真正制住。 薛素香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有些惊疑这个向平来拦住她做什么,“我去看我姜师妹,与你何干.......” 说罢便用力甩开了她,神情焦急的往对面而去。 已经赶到附近的施若愚心下一揪,当即一把甩开曹桂茹的手,再也顾不得什么,神情焦急的往这个方向赶来。 紧随其后赶到的急峰,当即飞身上前。 迅速的一脚踹过来,将那匹刚刚险险被制住的疯马,连带着马背上的袁非达,都齐齐一脚踹倒在地! 本就口吐白沫的狂风,瞬间倒地不起,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鼻孔以及马嘴里,缓缓流出鲜血。 此时,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杨正,脚下匆匆的赶来,直奔自己的爱马而去,神情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心疼。 袁非达在马儿倒地的那一瞬间,一个漂亮的翻身翻滚出去,这才险险躲过一劫。 忍不住抬头看向来人,抱怨道:“你谁啊......没看到马都被制住了,小爷还在马背上呢.......” 此时的急峰刚刚收回脚,根本来不及搭理他,便立即的朝角落里的二人跑去,“姜女郎,你没事吧?” 袁非达顺着他的方向,这才看到受伤的是谁,方才他就顾着怎么驯马,只看到前方滚动的是两个女子,完全没看清是谁。 “.......姜如初!” 此时看清受伤的竟然是他的朋友,袁非达当即吓得跳了起来,神情震惊的往这边跑来。 周灵迅速起身,灰头土脸的立马扫视姜如初全身,在看到她被踩了一个马蹄印的脚踝时,顿时忍不住吸气。 她慌忙起身查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一张口就是满嘴的泥:“子源,你受伤了......你护着我干什么啊,我挨一下比你能受得住。”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袁非月,提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看到受伤的姜如初,她心下也逐渐升起一片复杂。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 脚上的痛楚,让姜如初忍不住吸着气咬紧牙关,抬眼看向自己的脚,一边吸气一边安抚着急的周灵: “没事,收力了,没踩实.......” 都是血肉之躯,哪有谁比谁受得住的说法,再说这本来就是冲着她来的,周灵奋不顾身冲上来救她,她又怎能让她替她受伤。 “要踩实了,你这只脚就没了!” 周灵带着哭腔,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咬牙响起,恶狠狠的目光看向那匹已经倒地吐血的马。 以及那正在旁边心疼轻抚的某人。 察觉到数道带着质疑以及怒气的目光,杨正缓缓抬头,视线直直的看向那只受伤的脚,隐约皱了皱眉。 他冲着这个方向,拱手一礼,扬声表达歉疚: “姜女郎,对不住了,在下这马,突然发狂伤了你。” 姜如初皱眉抬眼,对上这位杨氏嫡子的神情,听到他如此轻飘飘的一句道歉,止不住皱眉。 他的眼神里,完全没有任何歉意,看过来的目光,反而像是在可惜什么....... 她自然看出这不是意外,就是冲着她来的。 会试在即,她的视线缓缓从自己的腿上,移到自己的手上,他是在可惜,伤的不是她的手吗? 可这位杨郎君,明明也不参加科举考试......这才是让姜如初忍不住皱眉的地方。 不远处,眼看着惊险已过。 贺知礼情不自禁皱紧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心下百味杂陈,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一幕。 方才比赛压轴题时,他们刚输了第一球...... “这位姜女郎,当真是写得一手好字。”身旁响起一道呢喃声,当时刚刚勒马回来的贺知礼闻声一怔。 抬头看去......前方的姜如初刚刚答完三道算题,被告知答案是错的,手中写满答案的纸张正垂在身侧。 但那布满密密麻麻各种术数符号中,并无一个字迹。 贺知礼扭头看向身旁神情奇怪的杨正。 一脸莫名道:“杨郎君,就那一堆符号数字的,你也能看出她的字写得好?” 杨正头也不回,只是定定的看着前方,神情不明的哼笑一声,语气莫名的低声道: “看那双手不就知道了......” 当时的贺知礼对这个回答便感到有几分的奇怪,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只当杨正是刚刚失了球,气糊涂了。 而此时,看着杨正有些遗憾的神情,他当时感受到的所有的怪异之处,都在此刻,迎刃而解。 这时的看台之上,杨佑萍在看到自家兄长那不疾不徐的神情时,方才的迟疑顿时得到证实,忍不住回头看向身旁一脸沉色的人。 恍然间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第435章对不住? “对不住?一句对不住就完了?” 在众人心思各异,满心计算的时候。 周灵恶狠狠起身,扑过来就一脚踹在某人的身上,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个翻身骑在他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包括被人猝不及防骑在身上的杨正....... 正打算扶姜如初起身的薛素香几人,也是齐齐一愣。 随着话音响起的,是周灵毫无顾忌之下,用力挥来的无数个拳头,每一下都不偏不倚的落在杨正的脸上。 “我也打断你的腿,就算你对得住了!”她怒道。 周围的人却纷纷吓了一跳,在场许多世家子弟大概都是头一回见如此生猛的高门女郎,尤其是被她骑在身下的还是杨氏嫡子! 就是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女骑,都忍不住惊呆之色,她们就算再如何力强,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骑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上。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雅,太不雅! 更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是,身为男子的杨正,竟还被身为女子的周灵压在地上打,一时竟没反抗过来,只能来得及护住头脸。 这一幕,简直让人一时半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姜如初愣住一瞬,脚上的痛楚再次传来,她皱眉俯身看去.......没有血迹,但像是伤到了筋骨。 会试的时候,看来她约摸还要瘸着腿去考试。 罗师姐和毕师姐早就跑去寻医官去了,薛素香与徐师姐等人,皆是一脸着急的俯身查看她的腿。 “是不是很痛,姜师妹?” 薛素香一脸心疼,眼里也有感动之色,方才若不是姜如初一把推开她们,说不得她们也要受些皮肉之苦。 “无碍.......”姜如初轻轻吸了一口气,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看来我又有机会能喝上薛师姐的鸡汤了。” 薛素香简直哭笑不得,有些哽咽的说道:“想喝师姐的鸡汤也不用受伤,天天喝都可以。” 徐师姐轻轻的撩开姜如初的鞋袜看了一眼,看到她的脚踝都红肿得鼓起,顿时担忧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还说无碍,这怕是伤到骨头了!” “罗师妹她们可要快些.......” 待周围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的杨正已经被打得一只眼睛都肿了起来,嘴里咬着牙直吸气。 薛素香与徐师姐以及罗师姐几人,都觉得十分的解气,脸上甚至很有畅快之色,方才这马来回冲撞,可把她们吓得够呛。 更何况姜师妹脚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可不得让他这个主人也感受一下,她们姜师妹的痛楚? “快快,你们快上去拦一拦啊.......” 这时,当先赶来的竟是看台之上的杨佑萍,看到自家兄长被未来的姑子骑在身上打,这一幕,简直让她吓坏了。 但周灵听到她的声音,突然一顿,竟然打得更狠了.......不止打,她竟朝他吐口水! 这有些滑稽的一幕,却让人笑不出来。 薛素香不明所以,看周灵这个架势,好像是要把人往死里打,神情也不免呆住,迟疑的看向身旁的姜如初。 徐师姐也忍不住出声提醒:“这是杨氏的郎君......” 在她们的眼里,只是一匹马意外发疯冲撞过来。 这位杨郎君虽然是主人,但最多也就是个看护不力的过失,打两拳她们也很解气,可若是真将人打伤打残,她们也担心周灵脱不了干系。 姜如初看周灵这凶狠的架势,猜想她大概也看出这杨正是故意的,自然是要狠狠教训他的。 她沉默着盯着那边,没有开口。 文辩那次,事后她也知晓,正是他们这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乔先生一事。 现下姜如初也不免猜测,这姓杨的,难道还是因为从前她在云川书院不敬乔先生的事? 但方才乔先生她也见过了,已然并无一丝记恨她的模样,甚至还开口让她去听他的经学课,可他的这个弟子,为何还要一而再的揪着她...... 姜如初实在想不通。 她想不通,周灵这一次却难得想通了。 身为周氏女郎,周杨两家世交,她对杨氏以及身下正挨打的杨正,可是算不上陌生。 “呸.......杨正,你以为本女郎不知道你的意图吗?” 地上的杨正被呸了一脸,无声的盯着她,一言不发,但神情里的不屑显而易见。 她再次朝身下的人狠狠的呸了一口,凑过来咬牙揭穿道:“听闻杨氏嫡子的爱马,乃是从天护国而来的宝驹,十分聪慧,能听懂人言.......” “说,你的马......是不是就是冲着她来的?”周灵低声咬牙,因为太过用力,举起来的拳头都在颤抖。 旁边的杨佑萍想要上前阻拦,但都被她毫不客气举起的拳头给吓退了回去,只能在旁边苦苦哀求。 “灵妹妹,别打了,姐姐我替兄长给你道歉......” “别打了,灵妹妹......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听到最后一句,周灵倏地停下,猛然抬头看来。 通红的眼眶吓得杨佑萍一滞,而她开口的话更是犀利:“杨女郎,我只问你一句,你知情吗?” 杨佑萍无措的表情一震,兄长先前的一句话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奢求更多也没有关系......原来那时兄长就已经提醒她了,只不过她没反应过来。 念此,她的神情不免闪过一丝迟疑。 “好了,你不用说了。”看到她迟疑,周灵便已然什么都明白,剩下的找补的话,都不必再听。 其实这对杨氏兄妹的真面目,她早在当初名花宴的门口,就已然知晓,但同样出身世家,她明白他们刻在骨子里的算计和卑鄙。 世家之人,哪个不是连真心中都要掺杂几分算计。 可是大堂兄明明都已经接受这桩婚事了......她也爱屋及乌,努力抛下曾经对他们的成见,努力接受这位嫂嫂。 他们为什么,还要将手伸向无辜之人? 周灵怒从中来,再次毫不客气的一拳捶在杨正的脸上,看这架势,像是真的要把他往死里打。 “说,你给我保证.......” 第436章给我保证 “说,你给我保证.......” 周灵低声磨牙,狠狠一拳头砸下去,砸得杨正彻底瘫软在地,只剩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周围的人离得不近,在杂乱的四周声音下,也只能听清周灵说的似乎是什么保证之类的,其余的便听不清。 “周灵在跟他保证什么啊?”薛素香忍不住疑惑出声。 周灵的异样激动,终于让姜如初忍不住生疑,她顿了顿,终于开口制止道:“周灵,好了,够了.......” 然而那一头,周女郎恍若未闻,只是凑在地上那人的耳边,嘴唇张合,似在低语。 “你给我保证,永远都不要再对她下手,否则我今日就打死你也行,大不了事后我任你杨氏处置。” 她凑在杨正的耳边,低声命令道。 杨正呼哧喘气的间隙,瞥了她一眼,嘴角一咧,露出带着血丝的牙缝,却一言未发。 周灵眼里的认真和决绝,丝毫不是作假。 在那马蹄两次都冲着姜如初而来的时候,她便已在第一时间猜到,杨正为何要如此。 一次不成,说不定还有第二次。 她低头死死的盯着地上的人,举起拳头像是在威胁,“你给我保证......” 地上的杨正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也不看她一眼,神情中甚至还闪过一丝嘲讽,像是在嘲笑她的幼稚。 口头的保证,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可周灵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知道,杨氏兄妹既然已经注意到了姜如初,就会是她永远的威胁,世家的手段何其多,防不胜防,这一次是伤手脚,下一次呢? “保证,你快给我保证!” 周灵又是狠狠的一拳砸下去,像是真的存了跟他同归于尽的心思,“你不保证,我就打死你.......” 见状,姜如初隐约猜到什么,能让周灵如此激动的,难道是牵扯到她的大堂兄.......想到此,她瞬间福至心灵。 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杨正,是为了给周长济,也就是他未来的妹夫,除去今年会试中可能潜在的对手! 她瞬间扭头看去,视线扫过后面岿然不动的霍衍舟以及看好戏的左世才等人....... 今年的对手如此多,这杨氏的人就偏偏挑中自己,她这是应该感慨一下,自己还算能入他们的眼? 杨佑萍着急的扑上来,眼里含着泪哭哭哀求道:“我给兄长保证,我来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但她的保证并不是周灵想要的,她只是死死的盯着地上的人,执拗的想要他亲自开口回答。 “放开他吧,他早已经保证过了。” 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女声,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明月公主和宸妃娘娘,领着乌泱泱一群宫人,一同到来。 所有人垂头恭迎,在宫人的神色示意下,纷纷退下。 开口的正是明月公主,她额间垂下的那颗硕大的明珠轻摇,正目不斜视的朝这边走来,路过边上的众人时,没有留下一个眼神。 包括才输了比赛,刚刚失去选驸马资格的霍衍舟。 走到近前来,明月公主的视线从受伤的姜如初身上一扫而过,波澜不惊的眼神,随即落在地上鼻青脸肿躺着装死的杨正身上。 再次慢悠悠开口:“杨伯明,你说呢?” 同行的宸妃娘娘神情莫测,脚下匆匆,也是目不斜视而来,视周围所有人如无物。 隔着老远,她心疼的目光便直直的看向姜如初,视线扫过她受伤的脚,眼里立马带上一丝怒气。 “快给本宫上前看看,姜解元的腿有没有事.......”她扭头吩咐一声,已然提着裙摆,快步冲到姜如初跟前。 随行而来的太医紧跟在后,连忙提着药箱上前。 地上还在呼哧喘气装死的杨正,闻声缓缓睁开肿起的双眼,正对上明月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 陛下的告诫言犹在耳:都是朕将来的爱卿啊......你只有一次机会,且不得伤及性命。 成与不成,从今往后,都不得再次出手。 杨正不甘的笑出一声,轻若无声道:“答应陛下和殿下的事,微臣......自是不会食言。” 离得最近的周灵听得一清二楚,神情猛然一震。 明月公主无声一笑,视线移到他上方的周灵身上,语气轻飘飘的说道:“周女郎,还不起来?” 周灵紧握的双拳缓缓放下,复杂的目光在公主和杨正二人的面上游走,神情几番变幻。 她终是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对面马场边上,正在治伤,似乎也同样神情一震的姜如初....... 周灵紧握的拳头落在身侧,半分未松。 她扫了一眼某人痛到有些颤抖的脚,姜如初这些年读书有多么刻苦努力,她是跟随着,亲眼见证过来的人。 这一切都是周杨两家的事,却无端的牵扯到姜如初,周灵此刻的心疼与愧疚,到达了顶峰。 而此时的姜如初,在听清若愚的低声解释之后,神情几震,心绪几番翻涌,都难以平静。 她神情复杂的扫过在场所有人,以及那位公主殿下。 她总算明白,今日公主为什么要让她加入女骑,却对她是否上场,是否另组马球队毫不关心...... 因为公主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想过选别人做驸马! 陛下想要的,身为胞妹的她,所有一切的尊荣都来源于皇帝兄长的她,又怎么会公然忤逆...... 施若愚目光担忧的扫过姜如初受伤的腿,心下也是怒气难平,素和成朗竟和杨氏达成这样的协议。 她低声咬牙道:“我也才想明白,为什么他让我来,自己却不来.....”若不是方才长公主追上来,她甚至都还想不通。 原来素和成朗早料到这个局面,让她前来,不仅是来给如初撑腰,更是来安抚她...... “我太笨了,如初,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施若愚咬着牙低声道,被素和成朗耍得团团转,杨氏这些该死的人,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害她的如初...... 姜如初的视线缓缓扫过若愚愧疚的脸,终于出声,艰难的安抚道:“若愚,这与你无关,是我太天真......” 她在衡量自己的价值的时候,陛下自然也早已衡量过她,她天真到,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出色,足够忠诚,就能得到上位者的重视。 比起整个杨氏,她区区一人,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这很现实,让姜如初也不得不承认。 这位皇帝陛下的选择非常正确,她能留一条命,杨氏也能安抚,对天子来说,他没有任何折损,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位陛下甚至都考虑到了她的心情,特意让她的好友出宫相伴,来自天子的安抚,她何等的荣幸。 可是,姜如初还是不平。 因为这实在让人意难平啊....... 她用功苦读多年,来到这繁花似锦的盛京,就是为了摧眉折腰事权贵,与他们算计周旋,求得一席之地吗...... 她姜如初,只能闭目塞听,做一颗乖巧的棋子吗? 第437章可有不满 “姜如初,你的脚没事儿吧?” 在她恍惚的这片刻,耳旁响起一道充满担忧的声音,姜如初缓缓回头,便对上袁非达带着歉意的俊脸。 “要知道是你的话,小爷肯定死命拉住那该死的马......就不会踩到你了。”他低声道。 施若愚闻声抬头,一脸怪异的看他一眼。 袁非达满心愧疚,觉得是自己没有拉好缰绳.......这人方才明明被宫人驱离,这会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说罢,他拧着眉头,凑过来去看她受伤的脚踝。 太医刚刚给姜如初正完骨头,此时正在给她上药包扎,她惨白着一张脸,听到这袁小郎君的声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这才倏地松开,早已被咬得泛白的嘴唇。 此时,马球场周围所有人都早已知晓这场惊险,因公主和宸妃在此,这才无人敢擅自靠近。 樊师兄与薛继平等人,都被宫人隔在数丈之外,一脸焦急的远远看着这一幕。 明月公主摇晃着额头上那颗硕大晶莹的珍珠,缓缓移步而来,脸上挂着上位者应有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 她的目光从袁非达身上扫过,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才看向一旁的姜如初,神情不明的认真打量她一眼。 旁边一个宫人垂眸上前,“禀告殿下,现已查明,是因为杨郎君的马刚刚经过剧烈奔跑,比较激动,马奴刚接过缰绳,动作粗暴,就此刺激到了它。” 明月公主淡淡的“嗯”了一声,徐徐开口: “姜解元,可听见了?这只是一场意外,本宫会处置那看护不力的马奴,以慰你今日受的伤,你放心吧。” 见眼前的女子沉默,她淡淡皱眉: “你可有不服?” 姜如初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头扫了一眼袁非达手掌上,因为用力勒缰绳,勒出来的几条红痕。 他满眼只有纯稚的担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对她们此刻沉肃的气氛,半分也未有察觉。 真是个傻子啊...... 她抬眼看向对面,那正相携着站起身来的杨氏兄妹,对上杨正那肿起来的眼上,犀利中带着不甘的眼神。 姜如初淡淡一笑,这个笑容极具嘲意。 世人真是复杂各异,做错事的人没有丝毫歉意,反倒满眼不甘,出手相救的人,却满心愧疚,愧疚自己没有做得更多。 明月公主见到她的这个笑容,美目瞬间一凛,“姜解元,你可是还有怨怼?” 她仿佛可以看穿一切,锐利的眼神在对面这个女子的身上流连,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姜如初明白,在这个时候,她若生出一丝怨恨的迹象,那定然是连当一颗棋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询问道:“那马的主人呢?” 明月公主微微皱眉,神情中的锐利却少了几分。 莫名遭受一场无妄之灾,若是半分情绪也没有的话,那才是真的该让人提起警惕心了。 显然,明月公主起先并没有想过要惩戒杨正,听到姜如初的询问,这才皱眉思索片刻,再次开口道: “杨郎君身为马主亦有失责之罪,但他已受了周氏女郎的一顿打,脸上的伤,并不比你轻多少......” “本宫便罚他禁足杨府一月,一步也不得踏出,姜解元,你可满意......”话音未落。 “禁足一月?” 施若愚已然瞬间起身,脸上带着怒意。 不过禁足一月,还是禁在杨府......禁在他自己的家中,这跟让他回家安心休养有什么区别? 而如初脚上的伤,太医方才都说要足足养上半年左右才能正常行走,这也叫惩戒? 明月公主扭头对上施若愚带着怒意的双眼,不疾不徐的说道:“宸妃娘娘,你若有任何不满,可回宫找.......” 旁边插入一道平静的女声:“不满意。” 明月公主的视线瞬间移回姜如初的身上,神情带上一丝薄怒,似乎风雨欲来。 姜如初抬眸看来,再次重复道:“启禀公主殿下,草民还是不满意,但并不是杨郎君.......” “哦,姜解元,你还想本宫为你惩戒谁?只管找出祸首就好。”明月公主显然只想迅速结束这场闹剧。 不远处,典学大人焦急的探着头看着这个方向,正一脸愁容的也不知今日这后面的淘汰赛,要如何继续....... 今日的比赛还未彻底结束,半途就闹出这一幕,此时她们这一处就是全场焦点,明月公主自是想尽早平息。 姜如初扭头看向身旁的袁非达,凑过去低低耳语一句,后者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疑惑。 但袁小狗没有任何的迟疑,虽有不解,还是迅速起身将她搀扶起来,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 袁非达一把抱起姜如初,下盘稳稳当当,在明月公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已然三步并做两步。 十分迅疾的向那边的杨氏兄妹,冲了过去! 袁非达的身手太迅捷,这一幕让周围爆发出一阵十足意外的惊讶声,却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杨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二人已然冲到他的三步远的距离,他神情一急,迅速反应。 这位杨郎君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护住身旁的妹妹。 他以为她的目标,是杨佑萍。 然而,被袁非达抱着冲到跟前的姜如初,一眼也没有看他们,二人一个矮身,作出的动作让所有人意想不到。 拔匕首,刺下去,鲜血喷涌.......这一瞬间,快到让杨正都来不及作出任何阻拦。 姜如初飞快的从袁非达腿靴里,拔出他的随身匕首,看向那还在呼哧喘气,满嘴鲜血的骏马,当即毫不迟疑的用力插了下去! 只听得杨佑萍一声凄厉呼喊:“狂风!!!” 周围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到神情呆滞。 周灵是旁边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立马上前挡在神情激动的杨氏兄妹前,展开双臂,神情戒备。 没想到她是冲着他的狂风而来,杨正目眦欲裂,沉声怒喝:“.......姜如初,你敢!” 敢不敢的,在那喷溅而出的马血之下,都已经晚了,方才见他看到这马吐血倒地时的心疼神情,她便知晓这是他的爱马。 是匹听话的好马,但,跟错了主人。 匕首被卡住,姜如初皱了皱眉头,拔不出来....... 杨氏的侍从见主人被拦住,立马齐齐冲过来,尤其是杨家的马奴,深知这匹从天护国来的宝驹的重要性。 这匹宝驹是杨正从小养大的爱马,极其珍爱,这匹马怕是比他们这一堆人加起来,都更要紧。 好几个马奴纷纷上前,急步想要阻拦。 第438章杀马 好几个马奴纷纷上前,急步想要阻拦。 杨氏周围遍布的家奴,也齐齐冲着这个方向而来...... 四周的所有世家子弟,以及今日来观赛的众监生,都纷纷默契的退却几步,神情紧张又激动的准备瞧热闹。 左世才护着霍衍舟退却到一旁,神情却满是惊愕的看着远处的那一幕,震惊喃喃道:“她竟然杀马.......” 而他身后的这位年轻郎君沉默的看着那个女子,冷静的面容,以及满手的血迹,眼中却悄然滑过一丝欣赏。 “有什么奇怪的,她本就不是软弱可欺的主。”看台边上,周长济长身而立,远远的看着这个方向。 急峰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没有半分惊讶的郎君,还是忍不住惊讶,感叹道:“.......从前完全看不出来。” 姜女郎瞧着面软心慈的,旁人都以为她最厉害的不过是唇枪舌剑,谁能想到,她竟敢亲自下手,杀马。 周长济闻声回头,“那你看我,能看出什么?” 急峰神情疑惑,却毫不犹豫的说道:“郎君自然不是软弱可欺的主,咱周氏不欺凌旁人,但若被人欺凌到头上,自是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 周长济不置可否,视线再次回到那个方向。 “你忘了,她和我,曾是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受教。”他淡淡开口,神情中闪过一丝傲然。 他们都是名满天下的陈山长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不可能真的面软心慈,若是不能出这口气。 老师怕是远在云川书院,也要被气吐血。 这时,后方的施若愚怔愣一瞬后,也迅速反应过来,当即起身看向后方:“......肖彩,曹桂茹。” 后方的人群里,两道人影立马跳出来,齐齐应声道:“娘娘,奴婢在此!” 不必施若愚吩咐,肖彩已然迅速反应过来,激动的领着一队侍卫就冲出来,迅速将周围围了一个圈。 宸妃娘娘头一个竟喊的是她的名字,还是排在曹掌事的前面......娘娘终于看到了她! 如此大好的时机,她自然要毫不犹豫的为娘娘冲锋陷阵,努力获得娘娘的信任。 肖彩气势十足,声音雄厚的传遍四周,“所有人站住,没有宸妃娘娘的命令.......” “杨家的人通通不许动,也不许开口,若有违者,就地处置。”身后的曹桂茹缓缓上前,面无表情的宣布道。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带着宫中多年不自觉养成的威严,只一句就地处置,便瞬间让所有杨氏奴仆的身形,霎时凝住。 杨佑萍一脸茫然无措,几步上前,情急之下道: “光天化日,宸妃娘娘怎敢当众如此无礼,如此对待我杨氏之人,就不怕陛下问责......” 肖彩耳尖的听到这一句,瞬间扭头看来,她还正气恼自己风头全被曹掌事抢走,没有她的发挥空间呢。 她神情一凛,当即气势汹汹而来,毫不迟疑的就扬起一巴掌扇到这位杨氏嫡女的脸上。 瞬间将杨佑萍扇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远处,施若愚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 怎么敢......她若不敢,这个妖妃之名从何而来。 见她如此张扬行事,还掌掴杨氏嫡女,明月公主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出声提醒道: “宸妃,这是在宫外,皇兄可知道你如此行事?” 施若愚抬眼看她,淡淡一笑,“公主不必担忧,陛下最是心疼本宫,不会怪罪于本宫的。” 素和成朗就更没有理由责备她,因为她这个恃宠而骄、妖媚惑主的妖妃,正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 他不会责罚她,因为他不可能亲手打破她这个,他好不容易才让太后相信的宠妃之名。 明月公主一滞,她是担心她被怪罪吗?但后妃之事是皇兄的家事,她自是不会多言。 她蹙着眉头收回视线,“本宫只是提醒宸妃娘娘,众目睽睽之下,最好别大动干戈。” “只要杨氏的人安分些,本宫自不会动干戈。” 施若愚笑了一声,反正她这个妖妃之名,正是需要诸多见证,还怕什么众目睽睽。 她只独独看向不远处的姜如初,目光在她的脚上一扫而过,神情闪过一丝担忧。 但凡能入后宫做女官的,便没有身份卑微的,肖女官在宫中,可也曾管教过不少的世家女。 呵斥教训起她们来,也十分熟练。 “娘娘的命令,杨家人不许动也不许开口,你们杨氏的人都是如此的没有教养,听不懂人话吗?” 肖彩抬眼扫视一圈,神情威严,周围的杨氏家奴以及侍从,纷纷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却一步。 无一人能靠近。 姜如初皱着眉头,使了两回力,都没把手中的匕首拔出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握在她的手上。 “早说嘛,原来就是想杀这疯马.......这是卡在骨头缝儿里了.......”袁非达恍然大悟,伸手过来打算帮忙。 他是习武之人,用起匕首来自然是十分熟稔,当即伸手握住匕首,往里再送了两寸,地上这马顿时发出一道有气无力的嘶鸣,鲜血再次喷涌。 杨正听到这声嘶鸣,想要上前,却被周灵再次拦住,“杨郎君心疼什么?这不过是一匹疯马。” 此时她也明白姜如初的用意,公主当众宣布这只是一场意外,将责任推到马无端发狂上面,将这杨正撇得干干净净。 但既然是意外,处置疯马,不是理所应当? 袁非达用力一扭,斜着往外一抽,匕首便轻巧的抽了回来,他得意的朝姜如初扬了扬手中拿回的匕首。 “杀匹疯马......你瘸着腿,让小爷来不就行了。” 第439章我知道了 “你瘸着腿,让小爷来不就行了。” 方才她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说得对,那的确是一匹该死的马,抱我过去......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是想杀这疯马。 袁非达有些遗憾的说道:“......不过,这匹马倒是十分神骏,就是疯了,可惜了。” 他倒是发自内心的可惜。 杨正听到这句话,瞬间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红着双眼中满满都是心疼之色。 他双目死死瞪着周灵,神情中的暴躁难掩,咬牙道:“就算是疯马,那也是我杨氏的.......” 那是他从小养到大的爱马,就算疯了,也不该由一个外人来随意处置! 周灵心下畅快,身形却半分未动,正要开口。 姜如初扭头看来,面无表情道: “杨郎君,你这话不错,不过,这不仅是你的马,也是今日这场祸事的祸首......” “公主殿下让我找出祸首,在下只是听命行事。” 听到她将自己方才说的话搬出来,明月公主闻声扭头,神情淡淡,眉心微微一动道: “本宫只是让你找出祸首,没让你杀马。” 姜如初回头看来,有条不紊道:“公主殿下,这个祸首疯癫失常,在下本想牵到您的面前,但又怕伤了您,于是便只能先将它彻底制服。” 杨正顿时咬牙看来,目光像是要吃了她。 “狂风都已经吐血倒地了,如何还需要制服?公主殿下,她分明就是在强词夺理!” 明月公主如何听不出来,她皱着眉头正要开口。 姜如初突然道:“殿下处事公正,草民敬佩.....” “殿下方才问,是否有不服,现下祸首已被制服,草民可以告诉殿下,草民并无任何不服不满。” 明月公主神情一顿,皱着的眉头缓缓一松。 一匹马而已......飞来横祸,她要是不怨不怒,那反倒让人担忧,现下不过一匹马让她出出气...... 明月公主自然乐意不再横生枝节,她显然十分擅长上位者的手段,不忘给颗定心丸。 “你很不错,本宫与皇兄,都看到了。” 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在杨正身上一扫而过,像是在提醒他什么,随即收回视线。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明月公主不容置疑的宣布一声,目光扫视众人,彻底结束这场风波。 姜如初靠着袁非达勉强站立,只是垂眸拱手,看不清神色,“多谢公主殿下。” 从这位公主殿下令让她加入女骑,便不过只是为了让她能出现在这马场上,给杨氏一个出手的机会。 所以她才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被女骑排挤,是否沦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备选,因为自己只要出现在这马球场上,她和陛下对杨氏的承诺便已完成。 她是真的多谢公主...... 也多谢陛下,让她成为这么关键的一颗棋子。 到此为止......杨正那张猪头脸忍不住闪过一丝气急之色,但明月公主警告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他几番咬牙,终究缓缓松开。 杨佑萍方才被肖女官一巴掌打到泣不成声,懵了好半晌,此时回到兄长身边,早已是泪盈于睫。 妹妹挨打,杨正心下怒气难平,神情不善的看向那位张扬肆意的宸妃娘娘,看似恭敬。 却语气不明的说道: “多谢宸妃娘娘今日赐教,臣与臣妹都会铭记于心,微臣会进宫面圣,向圣上禀明今日的一切。”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就差没明着说出来,他的背后是谁...... 施若愚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 快步上前走到姜如初的身边,神情紧张的提醒道:“如初,仔细你的脚,还是让太医再瞧瞧......” 为官者,不能身有残缺,她的紧张便是为此。 姜如初也深知这一点,让袁非达扶着自己起来,半分也不敢碰到自己受伤的那只脚,就算不为做官,谁也不想成一个瘸子。 正要离去时,杨正鼻青脸肿的回头看来,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愤然离去。 这一场风波结束,有马奴飞快的上前拖走马尸,附近的侍人手脚利落的上前打扫地面的血迹。 很快,这一片便恢复如初,不留任何痕迹。 明月公主神情慵懒的扫了周围一眼,看向不远处踌躇不前的典学大人,慢悠悠道: “你们可以继续了......” “姜解元虽然受伤,头名退出,但其他的比赛还可以继续,他们该挑战的挑战,该.......” “公主殿下,草民并未说,要退出淘汰赛。” 典学大人正要点头,闻声一愣,周围的其他监生,吴敛以及向平等人,纷纷意外的看向开口的姜如初。 周灵以及薛素香等人,都是神情不解的看来。 而姜如初,她只是回头看向身边表情呆愣的袁非达,凑过去贴着他的耳边,再次重复道: “你只需告诉我,你心中,愿还是不愿。” 今日的局面已经很清晰,不管是公主还是陛下,一开始看中的便是他,从一开始,就算没有她的鼓动,袁非达也注定要踏入这个局。 他们两人都是棋子,可现在,一颗棋子,竟然在问另一颗棋子的意愿....... 袁非达怔怔的看着她,方才她凑在他的耳边突然问他,是否真的愿意当驸马.....这个问题让袁小狗蒙了。 他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意义在何处,他不做这个驸马,就要换成他的姐姐进宫......先前她也告诉他,他别无选择,不然他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若是问袁非达,心中是否情愿....... 他本对当驸马不喜欢也不讨厌,也并无倾心的女子,可当亲眼看到这位明月公主,看到她对待自己姐姐以及拿女骑作赌的姿态后。 袁非达莫名,对做驸马讨厌起来。 他都不必多看不远处那位明媚耀眼的公主殿下一眼,就能十分坚定的告诉姜如初。 “小爷当然是不愿的,但是......” “好,我知道了。”他救了她,她欠他一个回报。 姜如初并没有听他的但是,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神色平静的回过头来,只剩袁非达一脸茫然不解。 明月公主将要离去的脚步一顿,扭头上下打量姜如初一眼,意外道:“你都受伤了,还能继续?” 姜如初抬眼看来,平静道:“公主殿下,草民伤的是脚,脑子没有任何问题,不耽误做答题手,一样能比。” “殿下是否忘了,您方才还有一个赌约.......” 明月公主闻言神情猛地一动,却并无半分不悦,反而更带了两分兴味,只是有几分意外。 “你是说......你还能继续跟女骑比?” 第440章你们退婚吧 “兄长,你的伤没事吧?” 刚走下马球场,杨佑萍便忍不住关怀兄长。 “没事......嘶.......” 杨正方才的确被揍得不轻,现下稍稍一开口,便扯动脸上的伤口,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杨佑萍怎么会看不出来,兄长的伤没有大事,但至少也许久不能见人,还要禁足一月。 她低声道:“兄长,你何必为我如此......” 杨正绷紧的脸色一缓,扭头看她,却意味不明的说道:“可不光是为了你.......” 杨氏奉上自家世代经营的两个镇的采矿权,才得以将周杨两家的婚约定在四月,不然何至于如此匆忙,杨氏如此大手笔,已然彻底决定与周氏绑牢,与陛下站在一边。 可是某一日,他却发现了太冲的一个秘密...... 既已作出选择,杨氏绝不可能再摇摆不定,太后也不会再信任他们,为了这份婚约不会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杨正连夜进宫面圣...... 可惜,最后还是不够。 杨正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甘,要是废的是她的手,至少今年的会试她绝对参加不了,太冲也能少一个劲敌。 可惜他的狂风...... 杨正回头打量着自己这个妹妹,轻声道: “你只要明白,你的婚事,并不只是你一人之事,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就......嘶,就行。” 杨佑萍明白兄长的意思,心下百味杂陈,见他捂着裂开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心疼。 “灵妹妹的确太过分,就算与那个姜如初再要好,怎么也分不清里外,对兄长你下如此重的手.......” 小姑子打自己兄长,实在令她不知如何是好,此事处理不好,说不得还要伤了周杨两家的和气。 杨佑萍想了想,只能低低道:“此事,妹妹我只能禀明周伯母,请她这位周氏主母出面.......” “此事,我母亲是不会插手的。” 前方突然插入一道冷然的声音,瞬间让杨氏兄妹齐齐抬头,便看到前方树荫下,有一人长身独立,像是早已在此处等了许久。 对上周长济平静的目光,杨佑萍猛的一怔。 而他开口的语气,更加的平静,“杨女郎,可否容在下与你兄长,单独说两句话......” 他似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有了什么不同,平静让她莫名心头一颤,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杨正无声皱眉,看向身旁的妹妹,低声道:“你先回去,我与太冲有话要说。” 杨佑萍心下不安,但兄长发话,她只能默然点了点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连一瞬。 “兄长,你好好说......”她忍不住嘱咐一句,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见妹妹走远,杨正这才收回目光。 抬眼迎上,对面这位儿时好友,此刻这副平静之下,却暗藏着汹涌的神情。 此处在看台的拐角处,旁边种着一整排的槐树,高大树影落下,洒下一片静谧。 偶有经过的侍人,远远的瞧见两位世家郎君相对而立,也都十分有眼色的默默避让开。 片刻之后,两人同时默契开口。 “伯明,你们退婚吧。” “太冲,此事我.......” 杨正的话刚开头,便霎时一滞,神情错愕的紧紧盯着他,“太冲.......你说什么?!” ———— 这边的马球场上,比赛恢复如常。 因姜如初受伤,需要时间处理伤口,因此不管是女骑也好,其他想要挑战头名的也罢,都需要先往后稍稍。 下一场正准备上演的,是第二名的吴敛,与第三名的向平之间的对决。 而这边,姜如初在众人的搀扶下,正一步一个吸气的从场上走下来。 施若愚神情担忧,看向被周灵小心翼翼搀扶着,勉强瘸着一只腿站起来的姜如初,低声劝道: “你连路都不能走,还继续什么......” 方才在场上太医在第一时间给她正了骨头,但现下那高高肿起的脚踝,还是让人触目惊心。 姜如初扭头看她,又扫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肖彩以及曹桂茹二人,却说出一句让她怔愣的话。 她轻声道:“若愚,你可用的人还是太少......” 施若愚怔愣一瞬,恍然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正要开口,却见身旁的人身形一顿。 像是发现了什么。 路过人群时,姜如初倏地停下,抬眼扫视一圈,终于看到人群后正要离去的霍衍舟一行人。 “等等.......”她突然扬声一句。 前方几人纷纷回头,霍衍舟与左世才等人齐齐回头对上姜如初搜寻的目光,神情莫名。 她搜寻的目光,只直直落在旁边一人身上。 贺知礼对上她意有所指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头,察觉到什么,他正要开口撇清。 “多谢兄长及时提醒,救了如初一命......” 姜如初一个开口,顿时惊呆周围众人,也让贺知礼神情霎时一震,呆愣的表情几番变幻。 “你......叫我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如初在周灵的搀扶下,抬起手来,拱手一礼道:“多谢兄长及时预警.......若不是兄长,我受伤的,怕不止这一只脚。” 如果不是因为贺知书,她想不到任何理由,这位贺郎君会在那关键时刻开口,救她一命。 “我与他是情谊深厚的同窗好友,你是他的兄长,自然也是如初的兄长。” 姜如初这番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若不是贺知礼提前开口,让她及时反应过来,杨正那匹马第一次冲过来时,她焉能逃过一劫。 连着几声兄长,这次贺知礼听得清清楚楚,原本情急之下下意识开口,现下只想撇清的他。 此时也忍不住好一番怔愣,神情莫名变幻。 “他......有跟你提起过我?” 贺知礼再次开口,语气却莫名压抑着什么,明显能让人听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周围的人齐齐一愣。 第441章偷偷爱慕 “太冲......你说什么?!” 杨正神情错愕,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的人。 周长济沉默以对,因为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对方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杨正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他的目光中依然透露着惊愕之色,他缓了缓。 “太冲,此事非同小可.......我知晓你现下只是在说气话,但不能拿此事玩笑。” “我只当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知道的,伯明,我从不说气话。” 周长济冷静而又无情的声音响起,让对面的人刚刚平稳下来的呼吸瞬间再次错乱。 四周的气氛顿时陷入死寂。 杨正呼吸急促,双眉倒竖,终究还是忍不住他那易怒的性子,心火顿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质问,但还是强忍着怒气。 压低声音提醒道:“周杨两家的婚事乃是圣上赐婚,下了圣旨板上钉钉的事,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周长济淡淡出声,一语击中要害:“如果没有退婚的可能,你又为何要生怒?” 杨正带着怒意的神情仿佛被刺痛一瞬 他生怒,自然是因为心知肚明,虽是赐婚,但世家若真铁了心想退婚的话,其中可操纵的手段实在不能太多...... 更何况,还是周氏。 杨正勉强恢复几分冷静,缓缓道:“太冲,会试在即,你我两家乃为一体,我这番行事,也是为你的前途。” “若是能除掉一个劲敌,你的状元之位,便又更多了几分胜算。” 周长济闻言眉头瞬间一动,冷然道: “伯明,这就是周杨两家婚事,不能再继续的原因,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了.......” 他周长济生来骄傲,从不屑于这种没有对手的胜利,况且,如果赢他的是姜如初,这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会试尚未开始,乾坤未定,他们就急着要帮他除去对手,是认为他一定会输吗? 杨正哼笑一声:“借口,你敢说,你乡试被她压了一头,夺走解元之名,不曾憋闷在心。” “难道你还想再被她压一头?” 周长济沉默的看着他,但没有逐渐带上冷意的表情,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冷静开口,平静的分析事实: “周杨两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结亲,也早晚意见不合,走不长远,不如尽早退婚为好。” 对面人冷静的神情、理智而又犀利的言语,终于将两个儿时好友之间仅存的那一丝体面。 彻底撕破....... 杨正瞬间冷笑一声,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姿态,“看来并不是我杯弓蛇影,无端猜疑你.......” “父亲原本还说我庸人自扰,反应过度,还说你并非是耽于儿女情长那种人。” 他此话意有所指,有什么呼之欲出。 心底的猜想彻底被验证,周长济神情一冷,语气莫名道:“所以,真的是因为我.......” 月前某一日,杨正突然登门拜访,刚进周府就直直的朝着他的书房而去,神情古怪,莫名其妙的在里面呆立许久,却一句话也不说。 临走时,他神色不明的看着周长济,几番欲言又止,连开口两遍:“太冲,你.......”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神色匆匆而去。 周长济当时便察觉到几分异样,但事后隔了两日,杨正依然上门找他言欢,神色如常,他便将这事暂且搁下。 没想到,那几分异样却在今日应验。 此时,周长济神色不明的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身上,神情逐渐带上一丝怒意。 因为他,让姜如初成为那条被殃及的池鱼,她无端飞来横祸,险些前途尽毁,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愧疚,如何还能让他保持平静。 对面的杨正低低长叹一声,沉声道:“太冲,你终究还是为了那个女子.......” 周长济神情冷然,面无表情道: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但我只说一次,杨伯明,你的确是庸人自扰。” 他已能确定,杨正应当是看穿了他书房中,这些年来存放的无数字帖和试卷笔墨,来自何人。 杨正闻言冷哼一声,终于决定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毫不留情的戳穿道: “为了她,你都敢生出抗旨退婚的心思......你敢说自己,不是偷偷的爱慕姜如初?” 周长济神色不变,驳斥道:“胡说八道!” 杨正哼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周太冲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也一直以为他于情爱上尚未开窍,这才放心的将妹妹交给他。 没有开窍的榆木疙瘩,总也能被绕指绕缠到开窍,可是.......若是这根榆木,早已为旁人开了窍,那便要另当别论。 杨正紧紧相逼,语气不明的质问道: “你敢说,你不是偷偷的爱慕姜如初?你敢说,不管有没有她,你都愿意倾心待我妹妹吗?” 周长济背着手,冷漠的神色看不出任何。 只居高临下的盯着他,淡淡开口:“在此之前.......我与令妹虽不说相谈甚欢,但也不至于相看两厌,原本,我也能与她和睦一生。” 只是和睦,却并未提倾心二字。 周长济这番话,听得对面的人神情几番变幻,只听得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我周长济,问心无愧。” 杨正神情几震,周太冲的为人他是清楚的,他从不屑于对任何人说好听话,但若开口,定是内心真实想法。 原本该是让他听到就忍不住大松一口气的安心话,但此刻偏偏,多了几个带着别样意味的字眼“在此之前”“原本”。 杨正神情不定,咬牙低声道: “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你敢去告诉她,你书房里,全是她的笔墨字帖,告诉她,你对她没有任何旁的心思吗?” 周围一下陷入沉寂。 两位年轻郎君相对而立,气氛莫名异常。 周长济目光冷冷的盯着对面的杨正,不发一言,好一会儿,一道低沉微哑的叹息声轻若无声的响起。 “你真的,非要让我去见她吗?” 第442章再无转圜 “他......有跟你提起过我?” 贺知礼语气莫名,定定的看着对面的女子,神情中明显压抑着什么。 周围的人都莫名其妙,目光怪异的在二人身上游走,一个是长公主身边相伴多年的面首,一个是国子监刚刚声名鹊起的女解元。 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竟还有渊源。 霍衍舟的视线从神情莫名有几分激动的贺知礼身上扫过,原来他方才的预警,并不是无缘无故。 姜如初只不过沉默一瞬。 对面的贺知礼已然迅速收回有些复杂的目光,轻笑一声道:“他怎么可能会提起我,是你猜到的吧?” 姜如初却摇了摇头,顿了顿只是说道:“兄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要说的话,不便开口。 贺知礼本不想跟这位是非缠身的女解元有过多牵扯,但她带来的疑惑,足以让他脚下几番迟疑。 他最终抬脚,“.......这边来。” 周围的人神情更加怪异,这还有什么亲近话,需要避开人来说。 周灵搀扶着姜如初过去,也被她示意回去等着,更忍不住疑惑。 返回来好半天,她这时才终于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一个恍然大悟。 “是那位贺师兄啊.......” 姓贺的同窗好友,周灵能想到的也就这一个,原来在寻希书院,后来又在云川书院的贺知书,她也是识得的。 旁边原本神担忧的盯着某个方向的施若愚,闻言顿时收回目光,恍然一怔,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的曹桂茹。 了然道:“就是你说的那个贺师兄.......闺怨诗里的那个?” 人群里,正要离去的左世才耳尖,神情怪异的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去。 下意识的脱口道:“我还以为,她诗里写的是......”你 最后一个字,在同样刚刚回头,神情不明的看来的霍衍舟,一个警告的眼神下,戛然而止。 这边的二人避开人群,走到一旁。 看着她脸色苍白,勉强瘸着腿站立,还要把身旁搀扶的人支开,贺知礼实在忍不住心头痒意。 “你要说什么.......” 姜如初沉默的打量着他,似乎在酝酿什么。 除了这张同样清瘦的脸型有几分相似,眼前人微微上挑的眼尾,殷红的双唇,与清风般的贺师兄简直两模两样。 但两人名字如此相似,她也曾在贺知书以及贺老太爷的口中,听他们欲言又止过他不止一次....... 眼前这个人就是贺知书的兄长,这一点,的确是她到了盛京一两个月后,才猜到的。 她轻咳一声,一开口就让贺知礼眉头一挑。 “贺氏不肖子孙.......” ———— “你真的,非要让我去见她吗?” 同为家族嫡长子,他深深明白杨正的急切,不过来源于背后的家族,杨氏的骑虎难下,以及对妹妹的愧疚和担忧。 但周长济还是要提醒他一个事实: “伯明,你知道吗,自去年乡试那场鹿鸣宴之后,我与姜如初,其实再不曾私下相见,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不管是在国子监,还是在周府年节宴,亦或是在今日这场盛大的马球比赛上。 他与姜如初没有刻意避而不见,但似乎也没有任何相见的理由,自离开云川书院,再到国子监,将近半年,他们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周长济抬眼看他,神情认真。 “从前不曾有过任何亲近,现下更是半年未曾相见,此时你让我前去告诉她,我对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像欲盖弥彰,像不打自招....... 杨正愣了又愣,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意外道:“那次她去你的选妇宴,也不曾见过?” 周长济沉默的盯着他,表情说明了一切。 那次名花宴上,他只来得及遥遥看姜如初一眼,如果这也算相见的话,那他无话可说。 杨正显然也明白过来,逼着他与姜如初相见,反倒似乎像是在推波助澜....... 他神情几变,但还是不肯死心。 试探道:“那若是让你,将书房里所有关于她的字帖和笔墨全部都烧了,你愿意吗?” 周长济眉心一动,眼底压抑的怒意一闪而过。 他一甩衣袖,沉声道:“在此之前,你若开口有此担忧,我也并不是不能以此让你安心。” 又是一个“在此之前”。 杨正方才的怒意早已被焦躁替代,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适得其反的蠢事。 “太冲,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不就好了?”他迟疑开口,语气明显低了几分。 但周长济只是冷漠的看着他,态度坚定,显然他此时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杨正低声提醒道:“你我两家乃是世交,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再说也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何至于上纲上线,要提出退婚一事。 周长济闻言瞬间撇开视线,面无表情的看向一旁,“伯明,我说过,你太不了解我了。” 他既开口说出的话,自是因为打定主意。 杨正顿时一急,抬脚走到他的面前,直视他的神情,咬牙提醒道:“你要知道,这是赐婚......” “就算你搬出太傅大人,想要陛下收回这桩婚事,那也是要脱一层皮,你如此不顾大局吗?” 周长济迎上他的视线,对他的焦躁和警告视而不见,只淡淡提醒:“你应当知道,若是不想要一桩婚事,可以有无数种方式。” 杨正出身杨氏这样的大族,当然知道并非只有直接提出退婚,触怒圣颜一个办法,称病、代娶、出家.......甚至婚后再和离等等。 但这样的规避方式,明白人自然还是明白,只不过让赐婚的陛下有一个台阶下罢了。 周长济眸色淡淡,“因你我两家世交,未免退婚杨女郎名声有损,便由你们自己来吧。” “称病也好,让杨女郎暂时出家躲避也罢,我相信杨氏,会为她找到影响最小的方式。” 明白他已然铁了心,杨正咬牙坚持道:“若是我杨氏,就是不退这桩婚事呢?” 可这是结亲,不是结仇,他杨家是嫁女,他的妹妹嫁人是为了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 非要塞给他,岂不等于推他的妹妹入火坑.......杨正虽一脸恼怒,却也知道此事已再无转圜余地。 周长济已然收回视线,抬脚就往旁边走,再不看身后人一眼,冷漠而又无情的姿态,代表着他的决绝。 而他更无情的声音,从笔挺的后背传来。 “若是你非要将她嫁到周氏,也并无不可,但娶她的,一定不会是我。” 第443章挡箭牌 “贺氏不肖子孙......若你还记得祖父的教养之恩的话,就回去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也算是尽了你应尽的孝道了。” 姜如初轻咳一声,忽的开口却是疾言厉色,语气却明显不是她自己的。 贺知礼刚开始眉头还倏地一挑,但听到她紧随其后的言语后,便是猛的一顿。 紧接着神情便逐渐晦暗。 “.......是他让你带给我的?”他声音有些低沉暗哑,语气不明。 姜如初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如今的关系到底如何,但从贺知书提到他时的表情,以及眼前人的神情,她也能猜出一二。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是贺师兄让我带给你的。” 这番话的确是贺师兄说的,那时贺老太爷刚刚去世,他一蹶不振,她去云川书院安抚他....... “你可能会在盛京国子监遇见一个人.......他的名字与我十分相似,你一听便知,若真的遇到他,你帮我告诉他.......” 便是以上这番话,不过贺师兄在说出口之后,却又迟疑着收了回去。 “算了,他未必还姓贺.......也未必还记得祖父和我........”贺知书神情低落,轻笑一声。 “算了师妹,你就当没有听到吧。” 但姜如初便理解为,若是他还姓贺,也还记得祖父和他这个弟弟,就可以将这番话带给他。 而眼前人此时的神情,也说明她没有带错。 “多谢兄长,看在贺师兄的面上,救了我一命。”她再次诚挚开口。 如果他忘了贺家的话,就不会出手救她了。 贺知礼神情晦暗不明,沉默许久,终于缓缓抬头,声音暗哑:“老头子都把我逐出家门了,还愿意让我回去拜他?” 怕是贺知书那小子,自作主张....... 姜如初闻言一顿,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复杂的事,但剩下的,她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只能诚实回答:“兄长,贺师兄让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再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已带到,姜如初功成身退,拱手打算作别。 贺知礼却抬眼看来,似乎看穿了她再次表达谢意的意图,提前开口撇清道: “再谢就不必了,你带的这番话,足以让你我之间扯平,我们互不相欠,也并无再多干系。” 这是不想与她有牵扯的意思。 姜如初意会过来,从容改口:“那贺郎君,要带的话已经带到,在下告辞。” 周灵远远的瞧见她回头,立即十分有眼色的抬脚过来,一把稳稳的搀扶住她。 临要走时,姜如初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看向那神情不明,却还愣在原地的某人。 “不过,你若是真想知道老太爷愿不愿意,回去看一眼,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老太爷已然故去,愿不愿意的也不可能再亲口说出来,为何连回去看一眼都没有勇气呢.......这大概,也是贺知书说这番话的目的。 说罢,姜如初也没看贺知礼是副什么神情,回过头来,便在周灵的搀扶下缓缓而去。 现下的马球场上,是吴敛与向平二人之间的对决,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一场题目的难度,都是由排名的高低决定的,这二人分别是第二名和第三名,虽然题目难度不及头名,但也是精彩至极。 二人你来我往,已然到了后半场,其不相上下的激烈程度,也足以让人一饱眼福。 马球场四周,以及看台上,无数的欢呼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再次恢复之前的热闹。 下一场,便是女骑挑战头名,也就是姜如初。 此时的姜如初,正落座在宸妃娘娘的席位旁,享受着像是呵护珠玉般的照顾,有宫人看茶,有宫人捧瓜果,有宫人小心翼翼的给她擦冷汗....... “待会儿我让她们在那前面放一把椅子,左右你不过是答题,也上不得马背......肖彩,等会儿你随身看护,不得出半分差错。” 施若愚语气一顿,还是道:“算了.......桂茹,你行事稳妥细心些,还是你去吧。” 一旁的肖彩闻言,连忙开口: “娘娘,奴婢办事您就放心吧,曹掌事要随身侍奉娘娘您,还是让奴婢去伺候姜解元.......”娘娘好不容易看到她,她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施若愚皱了皱眉,扫了一眼身后的曹桂茹,如初险些被暗害,她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 肖彩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垂眸的姜如初。 而此时的某人异样的沉默,终于引起施若愚的注意,“......如初,你还在想他啊?” 自方才与那贺知礼交谈回来,某人便沉默至今,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她是在想谁。 姜如初霎时回神,神情怔愣。 “什么......” 施若愚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就别瞒着我”的神情,美目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她。 “谁?自然你的那首闺怨诗中的人。”她别有意味的打趣一句。 提起那首闺怨诗,姜如初更加不解。 她们怎么可能猜到...... 此时,站在宸妃身后的曹桂茹,低声开口提醒道:“娘娘,奴婢起先说贺师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猜测。” 听到贺师兄,姜如初显然一个愣神。 难怪方才跟贺知礼带完话回来,她们笑而不语的神情,古怪得有些过分。 原来,她们是将贺师兄与她那首闺怨诗联系到了一起,以为她和贺师兄有什么....... “若不是你说的那位正在游学的贺师兄,他们二人不得相见,如初何以能得出那般哀怨的诗词?”施若愚回头疑惑道。 姜如初刚要张口,复又沉默了。 她早知那首诗难免引来许多猜疑,不过此时她们的猜测,反倒给了她一个理由,反正,贺师兄远在海上游学,未有归期...... 施若愚回过头看来,见姜如初一脸沉默没有反驳便了然一笑,知晓她头一回有心仪之人,乍然被她们揭穿定然面皮薄。 她笑了笑便不再提及。 话头一转道:“如初,肖彩和桂茹,待会儿你想要谁去陪侍于你?对上女骑,你的师姐们定然无暇分心,你身边需要有一个看顾的人。” 姜如初心不在焉,抬眼对上肖彩灼灼的目光,里面的意味简直呼之欲出,便直接点头道: “就劳烦肖女官吧,曹师姐是一宫掌事多有不便,还是与娘娘你寸步不离为好。” 贺师兄,对不住了....... 第444章对战女骑 贺师兄,对不住了....... 正好她已到婚嫁之年,数次被人提及婚事,可她又暂时无心情爱之事,有了这个借口,以后谁再提及她的婚事,她也能搪塞过去。 姜如初的沉默,就此为她凭空多出一个,远在海上,苦苦思恋而不得相见的.......心仪之人。 而此时的女骑,也正陷入一片紧张沉默之中。 公主殿下刚刚训完话,此刻已翩然而去。 她的态度显然对这场比赛期待至极,而那个赌约,又再次被摆上台面来,让女骑之间的气氛,再次莫名异样。 “本宫相信你们,作为南壁女子中的翘楚,非月训练多年的飞骑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输给,一群没有经过训练的寻常女子.......” “本宫等着看,你们如何让她们甘拜下风。” 对于明月公主来说,不管是女骑赢,还是姜如初赢,今日最后选驸马的结果,都是不变的,她没有任何忧虑。 但女骑是这位公主殿下冠宠天下的证明,是素和成朗为她打破的规则,这一支女骑便等同于南壁最尊贵的长公主象征。 她不允许她们输给任何人,尤其是其他女子。 但比赛不过刚开始,明月公主遥遥在坐在看台上,便忍不住倏地站起身来....... 头名的挑战赛,题目的难度自然非同一般。 此前姜如初挑战霍衍舟的那一场,便早已让人大开眼界,女骑为此自然也早有准备。 曾洪英在经过将军的“敲打”之后,经过好一番深刻的反省,也明白过来自己的不足之处。 比赛刚开始之前,她便与孙灵素几人商议好,只要她有片刻的犹豫,就不必进球,她会主动放弃答题的机会。 然而不过刚到第一题,尚未有任何人进球,对面那个端坐椅子上的人,便已然率先开口。 “丁香结冷苦参商,当归未归续断肠。” 这是要求在一句七律诗中,嵌入四味药名,还不许显露药性。 曾洪英霎时回头,但不远处那个端坐太师椅上的女子,并未给她任何一个眼神。 她这才想起,她与霍郎君对决的那一场,二人便从未有在进球之后才答题的....... 曾洪英情不自禁抿了抿唇,她的厉害,她早有预料,此刻也只能看向后方的孙灵素等人,幸而的是,这一球是她们进的。 更庆幸的是,在沙漏漏完之前,她答出来了。 曾洪英不禁握紧手中的缰绳,神情便更多了几分自信,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这当先的一筹,是她得到的不是吗...... 不管是上场的,还是场下观赛的女骑,此刻也都各自悄然松了一口气。 淘汰赛开始第一场,女骑便已亲眼见过姜如初的厉害,更何况还有那个赌约在,她们其实也提着一口气,对这场比赛慎重不已。 但没想到赢下这第一筹如此的容易,众人都不免齐齐松下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皆有轻松之意。 姜如初再厉害,她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现下也无法上场打马球,她身后的那些女子,光靠周灵一人,怎么可能真的百战百胜....... 然而这就是她们最后的轻松了。 接下来,第二题、第三题、第四题......一直到第十题,她们中再无一人能笑得出来。 而身为答题手的曾洪英,就更是脸色青白交替,勒着缰绳紧张的呆立前方,再也无法分心上场去接球传球。 因为,之后的每一题,那个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那道平静的声音次次当先响起,她都是在没有还没有人进球的时候,便已答出题来。 姜如初和她后面的骑手,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对视交流,周灵她们也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犹豫,只需要努力进球。 这让曾洪英感到压力十足,而更让她压力之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她答不出题的时候,选择放弃的时候。 周灵这边,竟然把球踢进她们的球门! 四周的看众,齐齐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脸。 尤其是先前骂袁非达不要脸的那一波人,以及之后学到这一招,甚至因此还侥幸进了淘汰赛的几支马球队....... “她竟也用这一招。” “光风霁月的姜解元,竟也用这一招......如此,不要脸的一招。” 一众“不要脸的”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不对......” 有人终于恍悟,想起之前那位袁小郎君,次次比完都兴奋的奔向她,还曾说过的一句话。 顿时惊讶出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招,其实就是她想出来的?” “其实,看她与那袁小郎君如此亲近.......”他们也早该猜到一二,只是没有人去深想。 众人沉默的对视一眼,神情逐渐怪异。 有人表情复杂,喃喃道:“其实,这一招还好吧......咱们不是也用,咱们是来打马球的,又不是来做题的......” 众人倏地沉默下去。 一张张的脸神情复杂到让人难以形容,大概就类似于心中关于神坛之上的幻想,忽然被打破的那种复杂与恍惚之色。 因为不一样........ 此时人群里的周长济,抬眼看向马球场上的方向,听到众人的议论声,不禁神情一动。 他们早该打破自己对她的固有印象,她能不计前嫌,不在意名利舍身救人,却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个没有心计手段,不懂变通的傻子。 陈山长教出来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光风霁月的君子,包括周长济自己在内。 此时马球场上,还在紧张而又刺激的进行着每一球的对决,因为关于做题,曾洪英几乎没有任何反击之力。 也就是说,她能答出来的题,早被姜如初答出,准备放弃的题,又被对方强行进球,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答。 而女骑这边想要赢,便只能在二人都能答出来的情形下,还要同时能抢到球,才能艰难的得到一筹。 更艰难的是,她们还要被迫扣筹,随着一题又一题下来,女骑能赢的机会简直堪称渺茫。 比赛最后的结果,实在让人惊掉下巴。 因为女骑不仅输了,还输得很惨...... 惨到在此之前,她们即使有所准备,也万万没有想到能输得这么的难看,难看到她们一个个,最后只剩一张张灰败的脸。 惨到看台之上,明月公主从一开始倏地站起身来,到脸色难看的一直站着看完了全程。 最后这位公主殿下神情大怒,竟毫不留情的,当众扇了袁非月一耳光...... 第445章你这个叛徒 女骑输得惨不忍睹,让周围所有人惊掉下巴。 因为比到最后,她们不仅连一筹都没有再得到,甚至连最开始得到的一筹也输了进去。 最后的结果,姜如初七筹,女骑......负一筹。 这样的结果简直太惨烈,让周围无数的监生,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只剩一片鸦雀无声。 直到典学大人宣布女骑被淘汰的结果时,四面八方都还是一片诡异到极点的寂静。 在这静到极点的奇异氛围之下,这时,看台上响起的一片惊呼声,便显得尤为的引人注目。 随着“啪”的一声清脆声响起,众人震惊的看向这个方向的时候,便只看到匍匐在地的袁非月,姿态卑微无比的飞骑将军...... 以及她的上方,那半张脸都隐匿在帘幕之后的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众人看去时,只看到她那双缀满珍珠的云纹锦履,耀眼夺目。 而那剩下的半张脸上那双鲜艳欲滴的红唇,缓缓开合,没有疾言厉色,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 但地上匍匐的那位女将军,却是五体投地,卑微的趴在地上纹丝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不必疾言厉色,就已经足够让人难堪,也足以让人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马球场上,扭头看到这一幕的众女骑,人人灰败的神情上,纷纷露出错愕与隐忍之色。 她们眼中向来身影高大,傲然而立的将军,向来挡在她们前面,无所不能的将军。 女骑人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将军之所以如此的难堪,都是因为她们输了.......因为她们的失败,将军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尊严扫地。 众女骑本就灰败的脸色,此刻已是一片惨白。 此时,周灵刚刚痛快的打赢女骑,脸上原本还带着终于扬眉吐气,畅快不已的笑容。 在忽然扭头,乍然看到看台上这一幕时,她脸上的笑容,便也倏地一顿....... 比赛将要开始之前,其实要对上女骑,也相当于是之前的同伴,周灵的心情还是有几分复杂难言的。 但姜如初告诉她,“若是想要旁人正视你,认可你,只靠委曲求全和隐忍讨好,便只能换来别人的轻视与不在意.......” “强者的眼中,只有更强者才能得到尊重。” “你只能用实力打赢她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她们望尘莫及,赢得彻彻底底,毫无争议。” “赢到她们的脸上去,让她们无法忽视的,真正的看到你吧......周灵。” 姜如初说到她的心坎上了,周灵听得热血上涌,心潮澎湃,将加入女骑以来,受到的所有委屈以及憋闷,统统都化为了实质。 所以这一场,她几乎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更将之前在女骑学到的一切,都统统的用回到女骑的身上,与薛素香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只为让她这些曾经的同伴好好的睁眼看看....... 她们也的确看到了,也如她预想般的愤怒。 “周灵,你竟将女骑的战术教给她们,用来对付女骑,你这个叛徒.......” “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你还记得你自己进女骑时,对着将军发下的,永不背离的誓言吗?” 周灵对这些骂声恍若未闻,咬着牙摒弃杂念,只一昧的埋头打马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她们从未认可过她,更主动将她排挤出女骑,此时此刻,又何来的她背叛一说。 甚至用上那不要脸的招数时,周灵下手也是毫不留情,每一次将马球打到女骑的球门里,都换来曾经的这些同伴的一声声气急的斥骂声。 “周灵,你竟然跟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学得,也这般的厚颜无耻,你简直给我们女骑丢人!” “无耻之徒,忘恩负义之徒!” 从前最爱训她的孙灵素,今日骂她依然不少,骂到最后,她甚至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一言不发,只剩满是怒意的眼神。 但不同的是,听到这些骂声,周灵心下升起的却是满满的的畅快之意,再无半分从前的憋闷。 因为她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姜如初说得对,女骑虽然一直在斥骂她,但眼中却满是对她的慎重以及戒备。 这不就正是,她想要得到的正视吗? 而最后,周灵带着薛素香她们,也的确按照姜如初说的那样,赢得漂亮,漂亮至极! 看到最后的结果的时候,周灵终于扬眉吐气,终于发泄出了心中那份长久以来的憋屈,她遥遥的看向女骑的方向。 甚至毫不吝啬的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但这个笑容,随着看台上响起那道突兀的“啪”的一声之后,瞬间一滞。 随即缓缓消失不见。 周灵身形僵住,心情再次回到先前的复杂,她愣愣的看向那个方向,看到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半分尊严的袁非月时。 她心头恍然一震,霎时百味杂陈....... 袁将军虽然一直以来对她都凶了点,但真正说来,其实将军对她有知遇之恩,不仅破格收她入女骑,还将她带在身边跟随教导。 那次文辩,她自作主张奋身一跃,虽然救了姜子源,但也没让那得罪了公主殿下的丁解元死得干净利落,惹得公主不快。 最后她什么惩罚也没有,后来听闻,也是袁将军给她求的情....... 周灵心下忽然堵得慌,心尖泛起一阵酸涩。 愣愣的看着那位姿态卑微的匍匐在地上的女将军,见她跪了好半天,却猛然一个抬头,身形似乎还有些颤抖。 不知公主说了什么,但定然是责备之语....... 此时,只有明月公主面前的袁非月,才清清楚楚的听到她的说的是什么。 “养了这么许久,竟还是些废物.......”上方这道声音如冰玉相击,寒冷彻骨。 袁非月瞬间不可置信的抬眼看上去,便正对上一双冷漠如霜的眼眸,她的公主殿下正冷冷的看着她,里面尽是高傲与疏离。 仿佛从前的相交莫逆,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第446章你敢要吗 “公主殿下,何必如此.......” 旁边不远的席位上,施若愚静静的听了一会儿,随即撩开竹帘看来。 不明的视线扫过地上的这位飞骑将军,再回到神情沉怒的明月公主的身上,缓缓一笑。 慢条斯理道:“公主殿下,就算再如何舍不得将女骑送给本宫,倒也不必如此训斥吧。” 她出身武将之家,即使再不乐意管旁人的闲事,眼看着一位将军如此卑微的被训斥,尊严扫地,心中也下意识的忍不住皱眉。 明月公主回头盯着她,缓缓挤出一个笑容,语气不明的说道:“宸妃娘娘这是说得什么话,本宫何时不舍,何时训斥了......” “袁非月,你说,本宫是在训斥你吗?” 她没有看地上的女子一眼,但缓慢而又自信的语气,像是在笃定接下来的回答。 地上的袁非月身形一动,不出意料的声音从伏低的头颅上响起:“对臣来说,殿下所有的话都是恩赐,没有训斥一说。” 明月公主看着施若愚,缓缓露出一个带着别样意味的笑容,里面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慢悠悠道:“本宫可不是出尔反尔之人,既作了赌,输了岂有不认之理。” “这支女骑,宸妃若是想要,便拿去吧.......”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本宫当然可以给你,就看你敢不敢要。 施若愚眉心一动,目光在明月公主和地上的袁非月之间来回打了一个转。 她岂有不明白的,这袁非月从心里只认公主这一个主,即使这支女骑到了她的身边,恐怕这效忠的,也不会是她。 施若愚收回视线,轻笑一声:“难怪公主殿下,如此大方.......” 这位公主殿下一开始拿女骑做赌,便是打得这个算盘,即使万无一失也还是失了,这支跟随她多年的女骑,也未必能被旁人真正的拿走。 施若愚嘲讽一笑,淡淡开口: “不过公主还是自己留着吧,拿女骑做赌本就是你提及的,本宫原本就不感兴趣,更没有训狗的癖好。” 她可不想,将别人的眼线安插在自己身边。 跪地上的袁非月一言不发,但在听到头顶上响起的最后一句话时,还是忍不住紧了紧手心。 明月公主不出意外的一笑,却轻哼一声。 不悦的说道:“本宫既说了给你,就只能给你,输就是输,否则,岂不是叫旁人议论本宫输不起?” 她能这样说,自然是知道宸妃不会要,但今日声势浩大,她若如此轻易的就反口收回女骑,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她真的输不起。 样子自然还是要做的。 袁非月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挪了一个方向,朝着旁边的这位宸妃娘娘,沉默的叩首。 施若愚无声看她一眼,再次看向旁边这位最尊贵的女子,皱眉道:“公主殿下,不必如此......”装模作样。 明月公主岿然不动,语气慢悠悠道:“听到了吗?袁非月,宸妃娘娘瞧不上你,不想要,你该如何做呢?” 袁非月一顿,扬声迟疑道: “臣应当,让宸妃娘娘看到臣的诚心......努力,让娘娘愿意收下臣。” “说得好极,那便去旁边的廊下跪着吧,跪到宸妃娘娘,愿意松口收下你为止。” 明月公主淡然一笑,让袁非月去廊下跪着求宸妃,那里宫人与马球场的侍人来来往往,自然是为了方便人人都能瞧见。 瞧见她这位长公主,输得何等有诚意。 若是她如此有诚意,宸妃都还严词拒绝,最后再顺理成章的收回女骑,那旁人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说她明月公主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 施若愚心知肚明她的算盘,但这女骑,她的确不放心要,也不可能留在身边。 只能皱着眉头,迎上旁边这位长公主自信十足的眼神,淡淡道:“公主殿下高兴就好。” “唉,宸妃娘娘怎么都不肯要,本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明月公主只顾自己,便没有留意到,面前的袁非月低低的应了一声后,起身看来时,那已然饱含失望之色的眼眸。 飞骑将军跪在人来人往的看台边上,长廊下站着无数的侍人和宫人,皆面有惊色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马球场,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女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刚从马球场上下来,人人臊眉搭眼,一脸沉肃。 忽闻此事,众女子纷纷震惊失措,“输得明明是我们,为什么要将军受此奇耻大辱?” 此时,女骑中人人脸上都是隐忍不住的怒意,简直恨不得替将军受过。 “让我们去跪就行,求公主殿下原谅也好,求那位宸妃娘娘收下我们也行,我们自己去!” “为什么要让将军如此,为什么......” 众女子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暗藏的怒意以及深深的不解之色。 她们也都明白,自己这份怒意来源于何处,而她们真正想要问的为什么,其实是公主殿下,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将军....... 为什么....... “因为上位者永远是上位者,即使同为女子,但因为境遇不同,她永远也无法与她们,真正的感同身受。” 这边,姜如初静静的看着神情自责又难过的周灵,轻声指出关键。 周灵恍然抬头,若是从前的她,定然也不能够明白眼前人的言下之意,但今时不同。 她竟然,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 公主殿下大概以为,这些女子都是仰仗着她才能有今天的地位,心中对她的这份感激和敬仰,便永远都不会变。 她大概以为,女骑的女子,都是为了她赐下的这份尊荣,才对她这般忠诚...... “这才是公主殿下啊,她高兴时,愿意垂怜你,不高兴时,便不愿垂怜,我们又能如何......” 贺知礼轻笑着收回视线,嘴角都是嘲意,轻声呢喃了一句。 但最根本的原因,此刻恐怕只有他明白。 因为她即将要招袁氏真正看重的子弟为驸马,已经得到袁氏的支持,自然就无须在不重要的人身上,付出尊重....... 可惜,她还是不懂,真正的尊重和平等,是不分这个人是否重要的。 贺知礼轻叹一声,当年他带来的那些书,公主的确唯一足够重视的贵人,她也愿意去学,但她终究无法与下位者感同身受。 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只学到皮毛。 第447章我拒绝 袁非月受辱之事传得人尽皆知,而此时她的弟弟,袁非达还在人群里,忙着与赵荣祖这个小纨绔斗气呢....... “什么无耻,你们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小爷瞧你们后来几场,不也用了这一招?” 袁非达龇牙一笑,笑容桀骜又不屑。 赵荣祖的小脸悄然憋红,被气得像是一只跳脚的小粉团子,“那不是大家都用.......我们要是不用这招,岂不是次次都要吃亏?” “说到底,不还是实力不行?” 袁非达一语中的,“真正有足够的底气的人,是不会担心遇上这一招的吧.......” 他对上那个霍衍舟的那一场,不就是如此,任他在投机取巧,但在对方的眼里,不过都是送筹的,只不过后半场,对面好像也不太行。 “明明先说的是那个丑八怪,你怎么扯到我们的身上!”赵荣祖气鼓鼓道。 “照你这样说,她实力足够,干嘛还要用这一招,岂不是也是心虚?” 这家伙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漏洞,瞬间得意一笑。 袁非达抄起手,撇嘴看他。 “这能一样吗?她是用来对付别人,不还是因为她的骑手不足够给力,要是她愿意让小爷去帮她,早就不必.......”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后方的人群里响起几道看好戏的声音:“姐姐在前面跪着受辱,弟弟还在这里忙着吵架呢。” “这当弟弟的,还真是心大无比啊。” 赵荣祖瞬间惊诧回头,粉面带着十足意外,“跪着?姜如初在哪里跪着........” 他可得好好去瞧瞧这让人解气的一幕才好。 被打那一顿,这小纨绔还记在心里呢,但他娘打的那一顿也不轻,让他暂时歇了找姜如初报仇的小心思,但心里的小本本可记得一清二楚。 后面这几人纷纷一脸怪异,莫名其妙看来。 但赵荣祖在下一瞬就立即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不是秘密吗?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本郎君打烂你们的狗嘴!她才不是.......” 赵荣祖跳脚的话,在听到身后袁非达急切又慌乱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戛然而止。 “我姐姐在哪里?是公主让她跪的!?” 人群中都是看好戏的人,眼神尽是奚落,往常那位飞骑将军没少因为公主的缘故,在盛京的这位高门子弟面前,趾高气昂。 但听到这位小爷的问话,还是有人嬉笑着上前回答:“看台左面的廊下,最显眼的地方.......小郎君走到附近一看便知。” 其他看热闹的人,眼神也不免古怪的落在旁边另一人身上,袁非月受辱,他这个赵家的小郎君着急什么....... 往常那位女将军,可最是痛恨他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莫非这还是个上赶着找打的? 赵荣祖茫然的回过头去的时候,袁非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只剩远处一个急奔而去的背影。 喔,是他的姐姐啊........ 袁非达急奔到看台附近,周围识得他的侍人,远远的看到他奔来,皆纷纷退散开。 但他在远远的看到那个挺拔得一丝不苟的笔直背影时,狂奔的步伐便倏地停下。 停在数步外,袁非达喘着粗气,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姐姐,没再上前。 这个向来纯直的少年郎,在这一刻,莫名的细心起来,站在原地缓缓的平复着呼吸。 此刻的袁非达不仅知道姐姐不想看到他,他自己,也莫名的不想看到姐姐受辱的模样。 他无法面对,甚至连想一下,呼吸里都带着疼......在袁非达的记忆里,他的姐姐永远是骄傲的、强大的,不输袁家军中的任何男儿。 旁人都说他这个袁小将军天赋异禀,是天生的将才,但他们却都不知道,他握起剑柄的勇气,其实来自于他的姐姐....... 他们姐弟一起在广阔的西疆长大,生长在袁家军热血与豪迈的侵染之下,他的姐姐从小便立志要做一个将军。 她自幼便含冰习武,每日站桩,石锁举重,能挽弓三百斤,弩八石,刀枪剑戟棍棒,她无一不精....... 袁家军中的叔伯们,人人皆称赞于她,天生神力,有大将之风。 小小的袁非达,也将姐姐视作自己的榜样和骄傲,一直以她为目标向前,他想要做将军,是因为她的姐姐要做将军。 可某一日他外出打猎数日归来,却听闻不久前盛京来使,他的姐姐已经跟随来使去了盛京,要长长久久的,做客。 而就是这一日,刚满七岁的袁非达,忽然就有了随军出征的资格,他的父亲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就是袁家军唯一的希望....... 此时,袁非达远远的看着那一处的台阶下,连跪求的背影都如此倔强不屈的姐姐,再迟钝如他,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他们姐弟,从十几年前,一开始就注定要牺牲一个的话,他的姐姐,便一早就选择了牺牲她自己。 袁非达倔强的双眼,逐渐充盈热泪。 他脚下一抬,便调转了一个方向,默然的朝着来时的路,坚定而去。 这样日复一日的屈辱和压抑,姐姐已经替他受了十年,而接下来的十年,以及更多的十年,便让他这个弟弟,来受吧....... 袁非达朝着马球场的方向而去。 上一场的比赛刚刚结束,下一轮即将开始,此时,正轮到第五名的赵氏兄弟,挑选自己的对手进行挑战。 “我们要挑战,第十二名的,袁非达!” 他靠着姜如初那一招,侥幸进了淘汰赛,早就是无数人眼中的大肥肉,头几场前面几名都忙着互相挑战,没有人顾得上他这块肥肉。 姜如初早就提醒过他,袁非达自己也早有准备,不过,赵家兄弟想捡这个漏怕也不行 袁非达朗声宣布道:“我要挑战头名!” 被高排名挑战不可拒绝,但这个规则,在他要挑战头名之后,皆要退让。 他觉得,姜如初一定会帮他的,他们是朋友,而且.......他刚刚还救了她。 她说她会....... “.......我拒绝。”那道熟悉的女声响起,让袁非达瞬间一震,他猛的回头看去。 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我拒绝第十二名的挑战。”她再次重复道。 袁非达神情茫然,心却瞬间坠入寒潭。 第448章改变立场 姜如初拒绝了袁非达的挑战。 这一幕,落在在场许多看众的眼里,都是稀松平常,十二名要挑战头名,这实力悬殊太大,被拒绝也是正常的。 但落在今日在场的许多聪明人眼中,尤其是看到霍衍舟出局,对接下来更加扑朔迷离的结果,难得齐齐一片茫然之色。 就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乍然掀起无数汹涌的波澜! 看台上,明月公主失手摔碎一个茶盏,惊诧的站起身来,快步上前,美目圆睁着,冷冷的看向这个方向。 “她拒绝了袁非达的挑战?”她不可思议的再次出声确认道。 公主的错愕的眼神,带着风雨欲来的沉怒,最终缓缓眯起锐利的双眸。 莫非一开始,她就是故意迷惑她和皇兄,就是为了在这最后一刻,将他们一军,替她身后之人打乱他们的计划。 还是,真的是因为杨家的事,她心中不满,竟暗自生出了嫌隙,才忽然改了决定? 施若愚此时也忍不住惊诧的皱起眉头,目光不解的看向某个方向,如初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也看不懂了,如初不是在信中说今日要帮着那个袁非达当上驸马,出宫之前,她也是如此向素和成朗暗示的。 可现下如初在做什么,难道她已经不打算站在素和成朗这一边,那她到底要选择谁....... 施若愚最终逐渐平静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个身影,不管她站在哪一边,其实她都无所谓,素和成朗本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反正,她永远站在她的那边。 而眼下,姜如初已经拒绝了袁非达,袁非达不得不接受第五名赵氏兄弟的挑战。 积筹赛中,袁非达还能靠着那一招出其不意,投个机进入淘汰赛,可现下那一招已经不新鲜,赵氏兄弟也会用。 所以紧接着的比赛结果,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袁非达输给了赵氏兄弟,被淘汰出局! 袁非达被淘汰,就意味着,今日的驸马人选,再不可能是他....... 袁小狗在赵荣祖挑衅嘲笑的目光中,满心复杂半分回击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失魂落魄的颓唐下场,心下茫然不解,目光一直紧紧的黏在某个方向。 可他等的解释,暂时却等不到,因为姜如初刚接受了吴敛的挑战。 正忙着准备再次上场,一眼也没有看向他的方向,更来不及对上袁小狗受伤的眼神。 原本的棋局被打乱,接下来的走向不可预知,最后的结果更是不受控制。 这个局面,让在场的许多自诩聪明的人都懵了,向平、贺知礼、霍衍舟、周长济等人,纷纷意外不解。 诸多猜测,纷至沓来。 姜如初的出人意料,让公主勃然大怒! 紧接便听到长公主压抑着沉怒的声音,隐约从隔壁传来: “快叫人.....传回宫里.....告知......” 吴敛和向平的那一场,前者险胜一筹,所以最后是这位吴氏嫡子险之又险的胜出。 他的筹数,已经是全场除了头名之外,最高的一个,极有可能成为今日的赢家。 现下他挑战姜如初,让方才公主的数个猜测,仿佛即将都要得到验证。 难道,她竟是吴氏和太后的人,或者,是正打算成为吴氏和太后的人....... 紧随其后的是几道茶盏摔碎的声音,接连响起,可想而知旁边这位公主殿下,此时的震惊失措和恼怒至极。 施若愚收回皱眉的视线,公主显然是要告诉宫里的素和成朗,她扭头低声道:“桂茹,你也赶紧让人传信回宫......” 曹桂茹神情沉肃的上前,“给陛下?” 施若愚压低声音:“.......不,给太后。” 太后要是知道素和成朗兄妹二人故布迷雾,佯装要选驸马,实则却费尽心机想要拉拢袁氏,肯定要先找他算账。 他忙着应付撇清都来不及,定然顾不上如初和她,太后那个老妖婆,可是他的克星....... 而人群里,向平皱眉看着这一幕。 几年不见,姜师妹果然也成长了不少,竟也会虚晃一招,将公主和皇帝耍得团团转,但眼下九方氏已经出局。 向平微微皱眉不解,可是太后和她的那帮老顽固,正叫嚣着要将女官制废除,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个好去处。 今日随她而来的萧氏以及九方氏的几个子弟早便离去,此时还站在她身边的,都是这两月以来,慕名而来跟随她的读书人。 此时还眼巴巴的不肯走,徘徊在向平的身后,迟疑着欲言又止。 “向女郎,您说好的......可还算数?”他们今日为她奔忙一场,自然到了该得到报酬的时候。 一个年轻男子,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上前,神情有些讨好的询问道。 他身后的另外几人也都目光发亮,他们都是下个月即将下场的举子,跟随这位向女郎,基本上都是冲着她的老师,赵侍郎而来。 他们并非监生,都是去年从各地赶来盛京赴试的读书人,到处投行卷,找门路也都不得其法,好在,遇到了眼前这位向女郎。 向平收回复杂不明的目光,回过头皱眉看向这几人,面无表情道: “明日一早,你们的文章便都会放到我老师的书案上,且回去等着吧。” 几人顿时欢喜不已,连连告退,终于心满意足,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向平的目光再次回到马球场上,眉头一皱,突然出声叫住一人,“最后那个,就是你,你等等.......” “.......先帮我送一封信。” 几封心思各异的信件,随着几个匆匆忙忙的人的离去,迅速飞向皇宫之中....... 马球场上,吴敛对姜如初的挑战,依然在势不可挡的规则之下,照常进行。 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皆知今日是公主选驸马的马球赛,最后得胜的人,就是最后的驸马人选,未来的长公主驸马。 也是,极有可能生下皇室第一个血脉,也是唯一的嫡系血脉的驸马。 如果真是的吴敛得胜,世人见证这个驸马人选的诞生,届时,公主殿下还真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言而无信。 这便是明月公主,此时对姜如初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根本原因。 难道,真的是因为杨氏那些蠢货,她果真心生不满,就如此轻易的选择转变立场....... 就决定如此报复于她! 第449章出气 马球场上,姜如初和吴敛的对决,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也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这场与她的正面对决,这位吴氏郎君从去年文辩以来,便期待许久,现下他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在叙说着他的兴奋。 这样势均力敌,一不小心就要输给对手,但稳住心神,似乎又能赢的感觉,实在令人血脉喷张,令人着迷不已...... 这才叫对决! 不过吴敛在经过眉头紧锁的答出一题后,却还不忘扭头嘲讽姜如初,意图激怒扰乱她。 “姜女郎,久闻大名,这一场对决在下本来还期待已久,但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现下双方皆是三筹,好像似乎也没有他先前预料的那般,让他难以招架....... 吴敛睥睨看来,言语犀利道:“霍衍舟这个头名输得,怕也是有几分冤枉吧?” 姜如初神情平静的闻声回头,丝毫没有他意想当中的,任何羞愤以及恼怒的模样。 她淡淡提醒道:“你的答案是错的。” 吴敛猛然一愣,瞬间回头看去...... 上方的典学大人慢悠悠扬声道:“吴郎君,你可确定你的答案,老夫要填上去了?” 这是一道天文题,现下双方尚还没有人进球,这时若发现是错的,自然还有机会重来。 他当即扬声喊道:“......慢着!”明知是错的,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这时后方不远处,他的骑手遥遥的闻听此言,正要进球的球杖霎时一滞,生生的止住..... 吴敛扭头狂傲一笑,那张原本仪表堂堂的面容,在这个笑容之下,略显一丝得志之后的猥琐之意。 “姜女郎,多谢提醒!”他迅速低头,立即开始寻找自己的错漏之处。 她竟还提醒吴敛...... 这水放的简直不要太过分!看台上的明月公主,唰的一下站起身来。 脸上的急怒之色,已然十足明显。 吴氏是太后的人,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帝,都绝对不会想招吴氏的嫡子为驸马,若是让皇兄知晓,怕是即刻便是雷霆之怒。 明月公主眼下,那真叫一个又急又怒,百味杂陈,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估计连吃了姜如初的心思都有! 现下她也无计可施,咬了咬牙,公主最终只能选择妥协,看能否先稳住她。 “来人......去场边等着,中场休息的时候,替本宫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明月公主低声吩咐一句,看到宫人匆匆而去,好几番吸气,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这时节,怕是姜如初让她现下将那杨正的腿打断,这位长公主殿下,也能毫不犹豫。 这时,场上局面却陡然反转....... 看到后面的周灵她们趁机抢过一球,姜如初收回视线,将自己早已算好的答案交给身后的肖彩。 “劳烦肖女官,送给典学大人过目。” 周灵那支无往不利的球杖,在有机会抢到马球的大部分时候,几乎都不会落空。 她和场上众女子,以及答题的某人,经过无数场比赛之后,配合得已然十足默契。 见局面已成,姜如初这才扭头淡淡一笑。 温声回道:“不客气,吴郎君......因为在下,本也是胡说的。” 胡说的?!在吴敛瞬间扭头看来,在他将要露出恼怒之色的那一刹。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球门上的铃铛,已然发出清脆悦耳的一连串叮当声! 随着绿色的旗帜挥动,典学大人朗声宣布道:“姜如初答对,进球,加一筹!” 吴敛咬了咬牙,恼怒的视线回到姜如初的身上,低声磨牙道:“没想到姜女郎,为了赢一场比赛,也是个不择手段之人。” 姜如初淡淡一笑,“不过在对上吴郎君之前,在下也从未想过,竟会有人蠢到,相信对手的提醒......” 站在她太师椅后面,随身侍奉于她的肖彩,肖女官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脸上的镇定之色已然快要绷不住。 对面这个吴敛吴郎君,是盛京出了名的毒舌嘴贱,有仇必报,满京城的高门子弟,就属他这样的人,最是惹不得! 肖彩悄悄的擦了擦冷汗,心里不停默念娘娘再三的耳提面命:一切以她舒心为主,一定要看顾好她,别让别人暗算她...... 她高兴了,娘娘就高兴,娘娘高兴了,就能看到她,重用她,也就等于她自己高兴.......这个逻辑完全没毛病。 “吴郎君不妨想想,你为何会相信?”对面的人意味不明的提醒道。 对面的吴敛,竟一反常态。 他竟没有反唇相讥,在猛然一怔之后,神情却是逐渐平静下来。 吴敛自觉也算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以往向来都是他算计激怒旁人,在盛京向来难逢敌手,不想今日,竟会栽在这个女子手里....... 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女子一眼,不仅是她人畜无害,正直纯良的外表,也有她一直以来给他的才学斐然,平静强大的印象。 吴敛怔愣几息,恍然明白自己为何....... 因为他在跟她对决开始之前,就已经观察过她许久,他在心里,早就给眼前这个女子下了结论:强大的对手。 所以在听到她提醒自己答案是错的,他竟半分也未怀疑,没有怀疑答案,更没有怀疑她这个对手,还需使诈....... 姜如初神情不明,别有意味的提醒道:“吴郎君,下一次,可别再信了。” “姜解元,少说些话保存体力,你还有伤在身......”察觉到她已苍白至极的脸色,肖彩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回想起周府那次初见,再看向眼前这个年轻女郎,肖女官打死都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的前程,竟然还要取决于她....... 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早就认可,甚至于臣服这个对手,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对于一个骄傲的世家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吴敛头一回,生出如此复杂的心情。 他收回视线,表面瞧着似乎波澜不惊,但此刻他暗自汹涌不止的那颗心。 头一回,如此难平。 此时二人的筹数,是四比三。 马球场上的局面,突然从势均力敌,到姜如初将要落于下风,最后却陡然得胜! 这局势如山峦起伏般,忽高忽低,让人看得提着心,吊着胆,心情也忽上忽下。 尤其是明月公主,脸上的怒意陡然一顿,两道好看得如烟雾般的细眉轻拢,头一回发现自己,竟如此看不透一个女子。 公主殿下的心情起起落落,脸上的怒意与紧张之色交杂,简直难以言说。 看到她派去的宫人,正上前与她贴耳,明月公主勉强镇定几分。 周围的贵人们,时不时的投来异样的视线,明月公主忙着焦心,竟半分都未曾留意,似乎也像是忘记了...... 她尊贵的身躯,一直站立在席位前方。 “举荐......银钱,体面地位?” 听到眼前宫人附耳过来的低语的话,姜如初神情不明的喃喃道。 宫人赶紧点头,低声补充道:“殿下也说,若是您就想出方才的那口气,她也不是不能为您办到........” “出气?”姜如初再次呢喃道。 第450章你们不配 “出气?”姜如初再次呢喃道。 她缓缓回头,视线落在看台的方向,隐约能看到那道“尊贵”的身影,似乎正在难耐的踱步,目光也时不时的看向这个方向。 姜如初终于一笑,轻声道: “出气就不必劳烦公主殿下了,因为我的气,方才已经出得十足畅快.......” 派宫人来游说,还放出如此诱人的条件,都还这般难耐的模样,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位公主殿下,此刻抓心挠肝的模样。 姜如初心头那口郁气,终于得以释放。 对自己命运的茫然与无力感,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不知所措,这位公主殿下,想必这一次是真正的能与她这颗棋子....... 以及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感同身受。 她只是想告诉这些贵人,就算是一颗棋子,你可以选择用还是不用,但最好不要戏耍摆弄,否则这颗棋子。 也是会不乐意的。 “姜解元此言.......”面前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是否就代表,您愿意接受?” 姜如初回头看他,轻笑一声。 她又不傻,现在箭在弦上,公主一时服软愿意跟她谈条件,但她若是真的屈从了,怕是今日一过,就该到公主找她清算的时候。 姜如初轻叹一声道:“棋子已经跳出棋盘,既由不得执棋手,也由不得己身。” 公主与皇帝这一边的信任,她已注定不可能再得到,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她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由不得己身?!” 明月公主听到宫人的回禀,神情中闪过一丝惊怒之色,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和吴氏达成了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公主的眉头又再次拧成了麻花状,这个姜如初,到底想要干什么! 下半场在半柱香之后开始,姜如初腿上的伤口又被包扎了一遍,让她的脸色,再次苍白了两分。 “子源,你还撑得住吗?”周灵忍不住担忧上前,低声询问道。 姜如初点了点头,安抚道:“放心,我没事,这下半场,咱们可以加快些许了.......” 周灵一顿,“好,咱们速战速决!” 后面的薛素香神情一松,看向某个方向。 明月公主的所作所为,让她迷茫不已,一时竟有些不认识这位以往尊崇至极的长公主,到底还是不是幼时保护他们兄妹的那个人....... 可即使是这样,薛素香也不想,看到公主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也不想要的驸马。 这一次她的尽力,终于没有任何愧疚。 后半场,姜如初对上吴敛,却忽然势如破竹,在周围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她赢了。 看台之上,明月公主的表情骤然呆滞。 她原本正惊疑不定,不知该拿姜如初如何是好,正在咬牙切齿、正焦心不已的时候....... 她赢了。 赢的不是吴敛,是姜如初。 这结果来得太快! 四周陡然一静,好半晌,整个马球场四周都只剩一片鸦雀无声。 明月公主发现自己,竟松了一口气。 比起吴敛成为驸马这个让她难以接受的结果之后,之前的姜如初的出乎意料,竟然都显得不是那么的可恶....... 这位公主殿下彻底平静下来,平静到她都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气疯了。 姜如初后半场一上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就迅速拿下两筹,现下她总共六筹,对上吴敛的三筹。 即使最后一题她答错,这场比赛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她赢了...... 这样的迅速,让正沉浸在题目之中的吴敛,终于从紧张的气氛中醒过来,他愣然回头,看向那个神情平静的女子。 第十题都还未出,或者说,不必出。 很显然,这才是她的真正实力....... 难怪,上半场他并未有任何难以招架的感觉,若不是姜如初刚开始上场时面对他招揽的暗示,便视而不见。 吴敛简直要怀疑,她真的在给他放水。 到这一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是以压倒性的胜利,在最后一题都没有必要公布的前提下,毫无争议的赢了这一场比赛! 吴敛呼吸紊乱,目光扫过周围的无数人,以及看台上的众人,在回到姜如初的身上,这样的场合下,她对上他竟还敢留手。 如此自信,甚至狂傲到可以跟他媲美的女子,但最后,她竟然还以压倒性的胜利赢了他........ 好一个女解元! 吴敛的神情里逐渐升起恼怒,对她的轻视,以及轻视之下还赢得如此迅速的恼怒。 “最后一题都没有公布,怎么算结束?” 他皱眉质问道,即使要输,他吴敛也要输在十道题之下,而不是九道题! 姜如初回过头来,突然神情转变,竟毫不留情的道:“吴郎君,再来一题,你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再来两题、三题、四题.....不管多少题,今日你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吴敛恼怒的神情猛然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竟敢说出这句话。 姜如初扭头扫视周围一圈,目光如有实质,尽管人是坐在椅子上的,但气势却十足。 只听她朗声,无比清晰的说道: “今日你们在场的所有马球队,不论是女骑也罢,袁氏子、吴家的、赵家的也罢.......” “你们,都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第451章睥睨群英 “姐姐,你别管什么公主陛下的了,我带你一起回西疆,我们一起回家去。” 袁非达神情带着迷茫之色,对这座京城里的所有人,都看不懂的那种迷茫。 此时,袁非月还执着的跪在这一处走廊的台阶下,挺直许久的背脊明显都有几分僵硬。 闻言,她皱眉扭头,仔仔细细的将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上下来回打量了一遍。 “为什么要我回西疆?”她问道。 袁非达拧起剑眉,奇怪的看她一眼。 “为什么不回去,难不成你还喜欢这里不成?你看看公主是怎么对你的,再待下去,你还要.......”进宫。 后面的话,袁非达莫名一顿,戛然而止。 袁非月目光一紧,这盛京的人的心思她看不明白,但眼前这个是幼时跟在她屁股后面长大的亲弟弟,她怎会看不懂他此时的异样。 “你知道了什么.......”她皱眉询问道。 袁非达心虚的扭开头一瞬,复又烦闷的扭回来,“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关系。” 他蠢笨无能,也争不到驸马之位,无力改变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姐姐........ 袁非达神情认真,“姐姐,要不然,我让大魁带着你,你连夜逃出盛京吧!” 袁非月缓缓眯起眼睛,对这个傻弟弟突然的反常,已然猜到几分。 她皱眉,轻声反问道:“逃?我能逃,你也能逃,整个袁氏能逃吗,西疆的袁家军又逃到哪里去........” 袁非达神情一震,呢喃一句:“我们和袁家军都安安静静的呆在西疆,也不可以吗?” 袁氏的生死他不关心,他只在乎眼前的姐姐,但提到袁家军,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他又怎能无动于衷。 袁非月轻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正这时,马球场上传来姜如初胜出的宣布声,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看到绿色旗帜挥舞,袁非月收回视线。 便发现,袁非达还流连在那个方向的视线,以及那副迷茫中带着受伤的失望神情。 他茫然的喃喃了一句:“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不想,便不做.......所以她拒绝了他,是因为他说自己不想。 可是他不做驸马,他的姐姐要怎么办? 旁边突然响起袁非月沉肃的询问声: “所以今日,你就是为了争驸马之位而来,说,比赛刚开始前,你和她,到底商议了什么?!” 袁非达猛然回神,对上自己姐姐质问的双眼,心下一个咯噔。 袁非达倏地一下想要站起身来,又强忍着着急跪了回去,语气紧迫的追问道: “.......快说!” 难怪二人莫名热络,原来背后竟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果然,她就知道这盛京的人,就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 对上姐姐的逼问,袁非达犹豫几番,反正事情都没有转圜了,最终他还是全盘托出....... 此时的马球场上,突然画风一转。 “但你们,都不配做我的对手。” 姜如初这句话一出,四周霎时一静。 周围所有人,以及前方的典学大人都惊讶的看来,连此时,正犹豫要不要上去挑战她的赵氏兄弟,齐齐都懵了。 吴敛神情猛然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瞬间让看台上的周长济,眉头一皱,也让正要往外离去的向女郎,脚下一顿。 向平神情错愕的回头看来,心下对这位姜师妹如今的古怪与疑问,都在此刻迎刃而解。 她点出的这几个姓氏,正巧分别代表着几方势力,但她知晓,姜如初如此开口,并不是什么巧合。 原来这才是她的打算....... 姜如初疾言厉色的声音,响彻整个马球场,她这番话,可当真是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连我这样的乡野女子都比不过,竟还有脸称什么第一郎君,第一才子,男子之首,女子表率的.......” 此时站在姜如初身后的肖彩,感受着万众瞩目的眼神,还是来自四面八方各式各样充满敌意的眼神。 肖女官的面部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麻木,麻木到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姜如初这番狂傲的话,好像在说比不过她,就没有资格来争驸马之位,她挡在驸马之位的前面,成为了所有人的共敌。 但她这一番让众人羞愤恼怒无比的话,却没有一人,有反驳之力....... 赵光祖都被姜如初这番行径,给震得面色茫然,“她这是,要得罪所有人吗?” 连小小的赵荣祖此刻都感受到周围诡异的气氛,难得聪明了一回,喃喃道:“今日,应当没有人敢挑战她了吧........” 她稳居头名,引起了所有人的愤怒,此刻的姜如初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好像不赢过她,就不配当这个驸马。 但现下谁赢了她,谁就是那个众矢之的。 姜如初这番话,不仅将自己架在火上,也将在场所有想要当上驸马的年轻郎君,都架在火上烤! 驸马之位干系重大,但她挡在前方,还大放厥词,平等的得罪了所有势力。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向平远远的收回复杂的目光,神情不明的轻笑一声,她以为自己要走的路已然算是飞蛾扑火,但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傻。 为了不做棋子,竟然自断前程。 得罪全部,就是一个都不得罪,不站任何一方,就不是任何一方的敌人,但也不再会被任何一方拉拢。 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忠诚,也没有人会再相信她的忠诚,因为她,不对任何人忠诚。 经过今日一遭,她定然要彻底名震盛京,不过,应该是傲慢自大,目中无人的恶名。 远远的看着这一幕的霍衍舟、贺知礼等人,以及人群里眉头紧皱的周长济,此时他们都终于看明白她的意图。 看着自家郎君脸上从未有过的震动神情,急峰脸色茫然,低声疑问道:“郎君,姜女郎现下,怕是处境不妙,她为何要如此?” 周长济脸上的震动缓缓归于平静,眉头却未松动半分,只低声呢喃道: “为何要如此.......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孤立无援.......” 急峰神情茫然,不解道:“孤立无援?姜女郎如此,不就成了孤臣了吗?” 周长济沉默了。 明明老师教他们的,卑鄙圆滑、懂得借势、不做真正的君子......她已经学得足够好,甚至比他这个入门弟子都要学得足够好。 为什么在这关头,却要如此....... 孤臣,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最后能得好下场,大多数终身难以得到君王重用,最后都是忠君死节,以死为谏。 第452章孤臣 此时此刻,谁还敢挑战姜如初? 马球场上下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神情各异,默默的看着她咬牙切齿,却无力说出任何挑衅的话。 连霍郎君、吴郎君、女骑这些盛名之人,皆败在她的手下,谁还敢再冒这个头,若是输了,那真叫贻笑大方...... 姜如初的确狂傲,但她,有狂傲的资本。 然而她无比清晰的嘲讽声,还在不断的响起,句句不重复的传入众人耳中: “诸位自知不敌,无能倒罢,竟连上台的勇气都没有,竟还无勇,果真是庸碌之辈。” “长公主乃我南壁明珠,她的驸马,自是要天下无双,若是无能无勇之辈,怎堪为我南壁的长公主驸马?” “比不过在下,便别谈驸马之位!” 高台上的明月公主神情几番变幻,对今日这个几次让她意外的女子,真叫一个既恨得咬牙切齿,又让她......忍不住欣赏。 公主本就没有选驸马的心思,今日不过是为了袁氏而来,但眼下,计划既已被搅乱,那自是在场的,无一人能入她眼。 台上之人最后这番话,倒意外的让这位长公主殿下,听得神情显出几分满意之色。 想做孤臣,那自然也要有孤傲的本事,姜如初,既如此狂妄,那你可要狂妄到底,可别让这些阿猫阿狗,谁都敢肖想驸马之位...... 吴敛神情惊诧,终于在一旁回过神来。 顿时皱眉出声:“姜女郎,你可知如此恃才傲物,将引得天下文人共同讨伐你?” 姜如初回过头去,无畏一笑。 还不罢休的说道:“吴郎君,你倒是有勇,却还是无能之辈,难道还有脸,继续来争驸马之位?” 吴敛神情几震,虽明白几分她是在有意得罪吴氏,故意激怒他,但此时闻听此言,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气血上涌。 “好一个姜如初,这份孤勇之气,天下英才之中,你算得上是一个,就是可惜了。” 他在可惜什么.......自然是,可惜她不识抬举,可惜她,不知何时就要陨落! 这位吴大郎君愤然说完,神情复杂的紧紧盯了她一眼,一甩衣袖,牵着马下场而去。 看台上,施若愚的复杂的神情中,逐渐染上一丝感慨之色。 从前她父亲,在军中就是这般行事,不管是同僚还是上级,他从不站队任何势力,也不与任何人真正交好。 所以他戎马半生,也不过是个五品将,最后甚至被发配到最偏远的全州,偏远到无人问津,离权利中枢最远的全州........ 施若愚的眼眶内泛起雾气,她明白如初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就像她终于明白她父亲一样....... 原来她当年莫名喜欢如初的诗以及她这个人,一切都是早有征兆,她和她的父亲,他们都是同一种人。 不屈,不服之人。 可她的如初,不会是孤臣,因为她这个宸妃,一定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一定! 马球场上,依旧一片静谧。 姜如初一人独断头名之位,睥睨群雄,让今日在场的所有马球队,都再无上前的勇气。 她的筹数集齐前面前面几名的总和,如果不挑战她,即使现下有一支马球队,能打赢剩下的所有人,总筹数也无法超过她。 半晌,愤怒的人群中,却无一人敢上前,典学大人环视一圈,最终神情复杂的宣布了今日这场比赛最后的胜者。 “姜如初,胜出!” 所以今日这场比赛,到此已成定局。 整整一日,到此刻比赛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然再次变得灰蒙蒙的一片。 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下,直到典学大人宣布结果许久,在场的无数监生,神情神杂的看到那个傲然的身影下场而去。 人群才逐渐的散去....... 看台上一片安静,众人静悄悄的目光落在最上方,直到看到明月公主蓦然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之下离去。 一众高门贵人以及世家子弟,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选驸马的比赛,最后什么也没有选出,但公主殿下,竟也没有半分表示,也着实稀奇。 众人低声议论着今日的一切,四散而去。 看到公主离去,竟像是忘了她,那位还跪在台阶之下的飞骑将军,神色逐渐黯然。 直到看到公主的仪仗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袁非月这才默然回过头来,看向旁边,还在嘀咕埋怨的傻弟弟。 “我救了她一命,她明明说要回报我的,她明明也知道,我一定要做这个驸马不可......” 袁非达神情低落,“早知道,我就告诉她,我一定要做这个驸.......哎呀......” 额头上被哐当来了一下,好重的一个脑瓜蹦子,他顿时痛呼一声。 袁非月收回屈起的食指关节,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还敢想!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去抢驸马之位了?” 公主的喜怒无常,即使是她在她的身边十年,也难以摸清,更何况是他这个脑子,竟还敢想做驸马。 袁非月神情严肃,再次耳提面命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我的事,无需你来操心。”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盛京中,没有真正纯粹的好人,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利益,没有人会真正好心的帮你.......” “那姜如初,算好人吗?” 袁非达神情迷茫的捂着脑门,忍不住询问道,姐姐说她也是别有目的,可她有什么目的,他也看不出来。 袁非月显然一顿,神情复杂的沉默一瞬。 “她,勉强算是一个吧。” 勉强。 第453章等待 金钉朱漆、铜雀衔铃的高大宫门前。 宸妃娘娘的玉辇十分显眼的停在此处,一长溜的宫人也静候在此处,手拿各式器物,十分显眼。 宫人们虽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但如此不合规制的停留,让守宫门的守卫,也不得不再三上前来催促。 曹桂茹冷着脸,皱眉道:“宸妃娘娘在此停留不过片刻,你等无须一再催促,天塌下来,有我们娘娘担着。” 宸妃娘娘之名在宫中自然是如雷贯耳,别说在宫门前停留片刻,就是去陛下的紫宸殿撒泼,那也是见怪不怪的。 钟粹宫的人搬出这位娘娘的名头,想在宫中横着走都是可以的,不然宫中上下的宫女和太监,甚至女官,也不会削尖了脑袋的往钟粹宫钻了。 若不是因是宸妃,这守门的统领大人,也不会让这么长的一支仪仗,在这威严的宫门前,不合规制的停留这么久。 但这侍卫此时还是一脸难色,神情讨好着有些为难的说道:“曹掌事,也不是卑职等故意要扰娘娘,只是.......” “这宫门下钥的时辰即将到了,您也是知道的,这宫门一旦关上......” 别说宸妃娘娘,就是皇帝陛下在此,宫门也绝对是不能再开的,天子之门,不可夜启,此乃圣祖之训。 曹桂茹面不改色,看了一眼即将彻底黑下来的天,“娘娘只是在等肖女官,心中有数,你们不必再催促。” “放心,宫中下钥之前,娘娘一定会进去的,诸位不必担心,绝不叫你们为难。” 侍卫听是在等一个女官,心下暗自称奇。 也不知是哪位女官,竟让宸妃娘娘的仪仗候在此处整整半个时辰,能得一位娘娘如此看重,这位女官的福气真是不小! 看到侍卫点头哈腰的回到原位,曹桂茹眉心一动,还是靠近玉辇,低声提醒道: “娘娘,时辰快到了.......” “......嗯。” 玉辇中,传来低低的一声,里面的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高不可攀的宸妃娘娘,让曹桂茹忍不住心下一叹。 此刻,施若愚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静静的坐在玉辇之中,在等从姜家归来的肖彩。 也是,为了在宫外的这片天空下,尽量的多待上一会儿,哪怕只要半个时辰,也比她在那冷冰冰的钟粹宫,待上一年要强。 肖彩迟迟一不归,也不知被什么耽搁了,又或是如初的伤势有变.......让她忍不住忧心。 施若愚庆幸自己如今是冠宠后宫的“宠妃”,有她的人在,至少可以告诉这朝野上下的许多人:姜如初并不是一个人。 但同时她也厌恶自己这个妃嫔的身份,让她只能等候在此处,或是等候在宫中,等消息,等信件,等人....... 在宫门即将下钥的最后一刻,奔得一脑门子汗的肖彩,这才姗姗来迟。 “娘娘......曹掌事.......” 肖彩提着衣摆奔到近前来,被曹桂茹伸出一只手扶住,她满脸感动之色。 “你们竟还在此处等着,这让奴婢实在惶恐,实在受宠若惊,实在不知该如何.......”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快说说,姜师妹如何了?”曹桂茹迫不及待的询问道。 下一刻,纱幔被人从里面倏地被掀开。 施若愚那张美绝人寰的脸,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脱口便是:“怎么耽搁如此之久,如初怎么样了?” 肖彩脸上的感动之色顿时一收,她就知道,就凭她,怎么可能让娘娘的大驾等候。 她连忙整了整衣衫,恭敬的行礼作答: “回禀娘娘,姜解元的伤势确有加重之势,奴婢护送她还未到姜家,她便撑不住晕了过去......” 头顶传来一声担忧的吸气声。 肖彩赶忙补充道:“不过幸好您让太医也跟着一起前去,在第一时间,太医就将姜解元的伤势给控制住了,现已无大碍。” 玉辇中的施若愚松了一口气,追问道:“那你离开的时候,如初可有苏醒?” 肖彩摇了摇头,事无巨细的回答道: “未曾.....不过太医说了,姜解元只是耗费太多心力,体力不支才晕倒的,她的腿伤若是精心养个半年,便能彻底痊愈。” 施若愚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养半年的伤都是小事,只要腿不会留下任何的毛病,要论名贵药材补品,宫中自是应有尽有。 “肖彩.......” 她刚开了个口,肖彩已然迅速接口道: “奴婢之所以回来这么晚,便是按太医的吩咐去寻药材了,娘娘放心,奴婢全程不错眼的盯着.......” 她凑近,低声道:“从抓药到熬药,到喂进姜解元的嘴里,绝对没有人可以做手脚。” 施若愚一怔,这下倒是认认真真的细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道:“从前倒没看出来,你做事竟如此伶俐。” 伶俐人肖彩心下一得,面上却不显,不卑不亢的低声道:“这不是娘娘从前,也没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 施若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倒是本宫,从前将你埋没了......” 意识到什么,肖彩终于忍不住激动道:“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奴婢的,尽管吩咐.......” 姜如初果然是她的福星,从知道她这个掌书到处搜罗各式孤本都是为了她,再到今日马球场上的一切。 到此刻,她若是还不明白这位姜解元对于宸妃娘娘的重要的话,那她就白活了。 “娘娘放心,接下来每一日,奴婢每日都出一次宫,前去照看姜解元,绝不让她有任何的闪失!” 肖彩神情郑重的保证道。 施若愚刚要张口的话,便消散在嘴边,她静静的盯着这个肖彩的头顶,终于忍不住一笑。 “好了,你的用心本宫能看到,尽力将这件差事办好,以后自有更用得上你的地方。” 肖彩心下大喜,忙不迭的俯首谢恩:“多谢娘娘,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施若愚回到钟粹宫的时候,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心绪起伏了一整日,她也是身心俱疲。 没想到,在殿门口,她便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神情忍不住一顿。 “袁将军,您这是......”曹桂茹上前,拧着眉头询问道。 此时的袁非月,正跪在钟粹宫的大殿门口,一身红甲,十足醒目。 第454章第一位女将军 此时的袁非月,正跪在钟粹宫的大殿门口,一身红甲,十足醒目。 施若愚缓缓抬步上前,微微扭头斜眼看过来,慢悠悠道:“公主殿下倒是无所顾忌,就不怕本宫,真将她的这支女骑收入囊中么......” 宫外装一装也便罢了,现下还舞到她的钟粹宫来,即使她不信任这支女骑,拿过来放在一边置之不理,给公主添堵,也不是不可以。 袁非月沉默片刻,默然开口道: “望娘娘恕罪,公主殿下回了公主府之后,并未对臣有任何示下.......” “只是臣觉得,殿下既然没有吩咐,那就是要臣求到宸妃娘娘开口为止,因此这才擅作主张,到娘娘的宫殿门前......” 曹桂茹闻言一愣,忍不住看向旁边也露出一丝惊诧之色的施若愚。 所以,她这是.......不知是被公主给忘了,还是故意为之,无所适从,只能按照公主之前的吩咐,再次跪到她的跟前来。 此时,同样出身将门的施若愚,也实在忍不住为这位女将军的这份纯直,给震得几番欲言又止。 她怎么忘了,女骑是素和成朗给公主的成人礼,她们拥有随意进出宫的特权。 “你......你还真是.......”虽是女子却有一番赤胆忠心,只是这一份忠心,却所托非人。 施若愚转过身,正经的面向她,忍不住点破:“袁将军,对于一个将士来说,忠诚是值得称赞的品格.......” “可这份忠诚付错了人,就是愚忠,你可知道,你忠诚的这个主子,并不在乎你。” 其实无须这位娘娘道破,今日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事,袁非月也并非傻子。 可她只是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因为明月公主对她来说,并非只是主子那么简单,她曾经是她的伯乐、知己,甚至她自以为的至交好友....... 袁非月已来到盛京十一年,说直白些,不过是西疆来的一个质女,最初的这位飞骑将军,其实什么也不是。 刚从西疆回来的她,五大三粗,脸上还有被晒出的两团坨红,穿上女装坐在众贵女之中十足的不伦不类,受尽旁人的冷眼和奚落。 那时的袁非月,甚至已经做好终身不再提起刀剑的准备,只等着到了年纪,同哪一家的贵公子联姻,再保袁氏,以及西疆数年安定。 可有一日,那位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殿下,睥睨众生的眼神看到了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说出那句让袁非月心下震颤不已的话: 好一个天生将才,谁说女子不能习武,这肯定是那些男子编出来诓人的,就是怕咱们女子,文武双全,盖过他们的风头! 你敢不敢与本宫一起,让天下的儿郎,都瞧瞧咱们女子的风采? 那时的盛京,对女子习文的风气虽开放,但瞧见女子习武,还是几乎都是偏见的声音。 这还是袁非月,头一回听到这样超出世俗之见的话,尤其还是出自一个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之口,这让她十分震撼。 公主问她习武的目的是什么,袁非月当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做将军!” 当然,做将军,是每一个武人的目的。 明月公主笑看她一眼,只淡淡说了一句:“本宫知道了。”便翩然离去。 后来,就有了女骑,有了她这个飞骑将军,她袁非月,就此成为了南壁史上,第一位女将军,名震天下,无人不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公主殿下。 施若愚观她神色,隐约有所猜测,试探道:“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将军之位,也值得你为公主,如此?” “.......这不仅是一个将军之位。” 袁非月沉默片刻,意味不明的回答道,而且她即将入宫,马上也要失去这个位置,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施若愚默然收回视线,忍不住轻叹一声,武将的那点纯直的心思,其实不难猜。 面对这样忠诚的将军,她那颗尘封多年的心,此刻也忍不住为她松动。 施若愚凑近些许,轻轻开口:“可眼下,你应该知道,她对女骑根本不在乎,若是你真的为女骑的女子考虑.......” “只要你愿意真心跟着本宫。” “本宫也可以保证,让这些女子每一个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要继续待在女骑,还是要另寻出路,将来都任由她们选择。” “女骑可以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你知道本宫在陛下面前,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袁非月神情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变化。 却还是默然道:“......微臣自知擅自前来,扰了娘娘清静,还请娘娘恕罪,娘娘只需无视臣即可。” 施若愚倏地收回目光,神情中那仅存的一丝怜悯也消失不见,抬脚就往里走去。 曹桂茹上前,冷声劝道: “袁将军既然不识抬举,就回你的公主府去吧,娘娘已再三拒绝你,公主想要的结果早已是人尽皆知。” “若是再叨扰娘娘,别怪娘娘降罪。” 奇怪的是,那道身着红甲的醒目身影,再次告罪之后,还是选择静静的跪在原地。 “娘娘,您看.......”曹桂茹皱了皱眉。 施若愚回头,遥遥的看了地上那个身影一眼,眉心忍不住一动。 随即,又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不愿意走,也不愿意留,兴许是在给她自己,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让她在那里自己好好想想吧。” 钟粹宫殿里以椒图璧,雕栏玉器,轻薄若透明的云锦纱随风飘动,露出宫阙四处朱红色柱子上,那盘龙舞凤的花纹。 宸妃娘娘喜欢人,但又不喜欢吵闹的事,钟粹宫上下一直谨守此规。 从廊下到外殿,几步静立着一个宫人,但个个都似木头桩子似的,在昏黄的灯火下,就像是一个安静的人形器物。 但沿路走进来,施若愚那颗孤寂不安的心,却逐渐的平静下来....... 直到,她看到那道翡翠屏风后。 有一个她无比熟悉,此刻却最不想见到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而立,跳跃的身影被烛火映在屏风上。 施若愚脚下霎时一顿,心下一颤。 第455章想吐? 施若愚脚下霎时一顿,心下一颤。 按理说,素和成朗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她这里才对......太后若是看到她送的那封信,必然要将他叫过去斥问....... 就算没有那封信,此时此刻,这个时辰,素和成朗也应该是在自己的紫宸殿中看奏折,太后给他规定的时辰,他是不会违背的。 施若愚呼吸加重,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的信送到了,狗皇帝已经将老妖婆敷衍过去,现在就是来找她算账的...... “怎么不进来.......” 一道低沉中天生自带上一丝威严的声音响起,让心虚的某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那道身影未动分毫,但显然已经知道她的到来,察觉到她的脚步停下,半晌都未再响起,他便出声询问道。 “陛下,怎的在此处?” 施若愚镇定的开口,脚下轻抬,缓缓靠近那座翡翠屏风,而那道意味不明的高大背影,也清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素和成朗终于转过来身来。 俊美孤傲的面容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怒意,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居高临下的,静静的打量着她。 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施若愚心下一顿。 此刻她心如擂鼓,谁叫她做了亏心事,但她怎么也猜不出,素和成朗这个时辰出现在钟粹宫的目的。 “朕来自己的爱妃处下榻,也值得爱妃,如此的意外吗?” 素和成朗淡淡开口,身形依然未动。 施若愚就不说话了,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也不再靠近,只是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 狗皇帝装什么装,连着两句爱妃,把她的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他们是什么关系,他难道失去记忆了....... 好半晌过去。 素和成朗终于勾了勾嘴角,语气不明的声音响起:“还算有长进,在看到朕的第一眼,能憋住没有质问.......” 施若愚面上显然一愣,这才想起,他没有将杨氏的事告诉她,纵容杨家的人使坏的事。 素和成朗有些兴味的看着她的面上,逐渐带上一丝气愤,就像是听到他的提醒,才突然想起还有这件事。 “晚了。”他眉心一动,制住了施若愚将要开口的质问。 “你现在再开口质问,就失了几分气势,对方有了思考的时间,就更不会回应你的质问,朕,自然更不会回答。” 素和成朗一身明黄色,身姿挺拔威严,他缓缓踱步走到一旁的美人榻前。 “别坐我的塌!”施若愚扬声道,快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美人榻上。 知道素和成朗没有发现,她的紧张顿时消失无踪,此刻还像老母鸡护犊子似的,张开双手撑在美人榻上。 像是要用身体,挡住某人上前的步伐。 看着她这副显然嫌弃十足的模样,素和成朗眉头一挑,淡淡出声:“刚还夸你有长进.......” 不过这么一会儿,就暴露了本性。 “谁稀罕你的夸赞......”施若愚歪着头斜眼看他,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有本事把我砍了的神情。 “我也不用你教。”她补充道。 这狗皇帝,近日不知抽的什么风,开始喜欢教导她的一言一行,还帮着她分析他自己的心思...... 下一瞬,某人就坦然自若的开口嘲讽: “不用朕教?朕若不提点你几句,就凭你这么蠢,跟朕玩心思的时候一眼就能看穿,朕多没意思。” 施若愚陡然睁大美眸,保持着母鸡护崽的姿势,就这样一脸心虚的看他。 “你知道啊.......”她传信给太后的事。 “朕看起来比你蠢吗?” 素和成朗就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这副张开双臂,呆呆傻傻的模样。 就她那演技,还想在他的面前上演什么姐妹不和的戏码,一提到那个姜如初,她眼睛都亮了两分。 但此刻,这蠢物美眸微闪,长长的睫羽不住的颤动,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张艳如桃李的脸上,竟没有任何的违和。 反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美到人忍不住心尖一颤的美....... 美而不自知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到极致。 某人霎时撇开眼,冷着脸嫌弃道:“别做这副狐媚样,莫非你还想要勾引朕不成?” 施若愚脸上那点心虚霎时一消,顿时莫名其妙的出声道:“谁勾引你了?素和成朗,你有毛病吧?” 她神情奇怪,站起来理直气壮道: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行,我勾引你也是白搭,我废那劲做什么?” 听到后面一句,素和成朗连前面她直呼自己名字的不悦,都霎时荡然无存。 “......朕不行?!” 他忍着怒气,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时候,朕跟你说过朕不行?” 施若愚见他神情沉怒,脸上的莫名其妙顿时缓缓的消失,轻咳一声。 弱弱改口:“不是不行.......你只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修身养性,行了吧?” 从她进宫到现在,这狗皇帝从未近过她的身,每次留宿他反倒比她更怕,恨不得离她八丈远,这让施若愚的胆子也愈发的大起来。 不过也不一定不行,还有一种可能...... 看到她的面上逐渐升起狐疑之色,显然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素和成朗的眉头忍不住狠狠一动。 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制止她的想象: “朕也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单纯的厌恶别人接触,被宫中旁人碰到,朕就忍不住恶心,想吐而已。” 光是说到此处,他的眉心就忍不住一动。 施若愚顿时狐疑的看着他,把素和成朗看得心里一股无名火缓缓升起...... 就在他脸色愈发的难看的时候。 冷不丁的,面前的蠢物忽的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动作之快,快到让素和成朗都来不及反应。 那只手已然缩了回去。 施若愚把摸过他脸的那只手嫌弃的在身上擦了擦,歪着脑袋,有些好奇的看他。 似乎是在等他的反应。 素和成朗冒着寒光的眼眸,紧紧的盯着那只正在身上擦拭的手,低低道:“宸妃,你的狗爪子可是不想.......” 下一瞬,眼前人的开口,就打断了他的怒气,“你看你,怎么没恶心,没吐?” 第456章终身不娶 “你看你,怎么没恶心,没吐?” 面前这蠢物,神情狐疑的看着他。 然而素和成朗的怒气却瞬间消失,俊美孤寒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怔愣之色。 施若愚心下的怀疑成了事实,嘲笑他道:“装什么啊?你是不行,还是有龙阳之癖,对我来说又没什么不同.......” 难怪太后要给他选秀纳妃,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这也说明,他的确是不喜欢女子的,老妖婆要是给他选男宠,保管他乐开花。 施若愚在心下暗笑,脸上也忍不住带上笑意,直到她注意到眼前人,神情不明的盯着她,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 “放心,臣妾会给你保守秘密的。”怕他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她赶忙补充一句。 但此时,面前这位君王,只是面色不明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好半晌,就在施若愚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的时候,眼前人脚下忽地一动。 “奉太后懿旨,恭请陛下移驾慈宁宫!” 素和成朗刚要上前一步,准备再次印证刚才自己的反应,殿外就响起太后身边那个掌事太监,独有的那道尖细的嗓音。 在听到这道尖细声的那一刹那,他的面上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厌恶和恶心之色,稍纵即逝,快到让施若愚忍不住一愣。 “朕即可前往。”他出声应答。 素和成朗的神情恢复沉肃,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随即他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前面这艳丽至极的蠢物身上。 “等着,朕稍后回来找你算账。” 施若愚下意识后退一步,立马说道:“陛下别来了,臣妾要就寝了!” 素和成朗恍若未闻,快步流星离开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翡翠屏风后。 当然,直到后半夜,他也没能再回来。 施若愚睁着美眸,提着心一直盯着芙蓉帐顶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等到困意逐渐上涌。 最后实在撑不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 入春多雨,春雨连绵不断,给本就严寒的天气,更添了几分寒意。 窗外的院中,却已隐有几分新绿。 雕花窗敞开着,一只五指纤长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接住正随风飘落的细雨。 姜如初看着刚刚打湿她掌心的这些许湿意,有些百无聊赖的叹了一口气,指尖轻拢慢拈,感受着这雨水中的寒意。 身后正在搅弄炭火的桂花,扭头看到顿时惊呼一声,赶忙上前几步,一把捉回她的手,一边拿出帕子擦拭。 一边嘀咕埋怨道:“女郎,还在养伤呢,你去接那雨做什么,这还冷着呢.......” 姜如初看着大惊小怪的桂花,任由她将自己的指尖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个无奈笑容。 “哪里就有这么金贵.......养伤半个月,再不能去国子监读书,我都要发霉了。” “若不是在盛京,这马上要到三月了,天气应当也有几分回暖了吧?” 桂花头也不抬,细细的将她的指尖擦干净,又将新起的炭火给她搬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她平躺的双腿下方。 “京城地处偏北,听闻三四月份都还冷着呢,在家中女郎你不是一刻也不得闲,去不去国子监有什么关系。” 桂花嘀嘀咕咕,满脸的焦心。 天气太冷,女郎脚上的伤好得也慢,在家中都让她忍不住操碎了心,更不愿自家女郎去国子监遭罪了。 姜如初闻言摇了摇头,“会试在即,若有国子监的博士们指点,那自然还是不同的......” 而且听薛师姐说,最近国子监出了一份明码标价的观风题,五百两一份,听闻是出自哪位某位不世出的大儒之手,很是引人追捧。 这世道,能读得起书,还能读到考会试这一步的,家中就没有贫困至极的。 五百两而已,对于盛京许多高门子弟来说都是小意思,甚至于那些万年考不中进士的举子,若是咬咬牙,都是能拿得出来的。 有银钱也没有门路去买,这才是大多数寒门的读书人,最害怕的。 然而这回不同,听闻这份观风题流传甚广,不论身份门第,只要出得起银钱,是今年下场的举子,都能买。 若不是被困在家中,姜如初也有些心痒难耐.....当然她不可能花五百两去买。 寻常门户的孩子,即使如今不差银钱,也舍不得这样抛费,不过跟那位寇郎君与其他监生一起凑几十两,拼一份来瞧瞧。 她还是乐意的....... 自月初的马球赛后,能正大光明与她来往的国子监弟子,从前要好的几位师兄师姐,也忽然就不来往了。 姜如初明白,他们都是知道她得罪了盛京的贵人们,就算将来科举能考出名堂,怕也终身仕途无法顺遂。 他们这些出身不显的人,本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樊师兄等一个“历事”的机会从去年等到今年,都还没有眉目。 这样的关头,他们的疏远,其实她非常能理解,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跟她走一样的路。 姜如初已有预料,她的路,可难着呢....... 现下,除了每日来送鸡汤的薛师姐之外,就只剩那位寇郎君,尚还时不时的托人送来纸稿,跟她一起探讨学问。 稀奇的是,周灵也只在最开始那日来过一次,就匆匆忙忙离去,姜如初自是不会怀疑她会害怕沾染自己,影响前程。 只是也不知道,周灵在忙些什么...... 刚到午时,薛师姐又雷打不动的来送鸡汤了,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有什么急事,送了鸡汤后,便匆匆忙忙的要走。 听姜如初问起周灵,薛素香显然一愣。 看着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古怪,犹豫一番,这才有些含含糊糊的回答道: “周家近日有大事.......周灵好像抽不开身.......姜师妹,你就别操心这些了,安安心心的养你的伤吧。” 说罢,薛素香就迫不及待的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撵她的屁股。 姜如初收回疑惑的视线,趴在窗棂上,视线回到自己手中的书籍上面。 呢喃道:“怎么奇奇怪怪的.......周家不知发生什么大事,竟能让周灵抽不开身.......” 院子里的围墙上,忽的响起一道回答声: “周家和杨家闹退婚呢.......” 姜如初瞬间惊诧的抬眸,便对上一张熟悉的俊脸,以及一双瞳如点漆的星眸。 “外面都在传,周家那个大郎君家中都是你的笔墨字帖,都说他爱慕你许久,是因为你,他才终身不娶呢.......” 袁非达正趴在围墙上,眯着眼支着下巴看她,不知道来了多久,头肩上都是湿意。 第457章因为她? 袁非达正趴在围墙上,眯着眼支着下巴看她,不知道来了多久,头肩上都是湿意。 姜如初看到他的瞬间,先是不出意外的脱口道:“你终于来了.......” 随后这才意识到,袁非达说了什么。 她怔愣一瞬,“周家要退婚........这是周师兄自己的意思?” 外面的传言自然不可全信,这可是圣旨赐婚,陛下的恩荣,岂是这般容易想退就退的。 但周灵的多日不出现,以及薛师姐方才的异样,也能推测几分,周家肯定是有事发生。 上方的袁非达,闷不吭声的看着她,就他如此迟钝的脑子,都恍惚有些觉得,她似乎没有抓到重点。 “外面都是这样传的。”他努力装出一副冷酷模样,言简意赅的说道。 姜如初皱了皱眉,淡淡道:“好吧。” 上面的人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补充:“他们都在传,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才要退婚。” “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听听就好。”姜如初收回视线,有些好笑的回道。 因为她,根本半个字都不信。 周长济,为了她,终身不娶?这几个字单独看怎么都行,但一旦连起来,便显得有那么几分滑稽可笑。 他堂堂周氏天之骄子,骄傲无比的周长济,可以为家族、为前程、甚至为黎民百姓终身不娶都有几分可信。 但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她,姜如初。 姜如初在躺椅上摆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头也不抬的朝围墙上那个半晌没有动静的人。 扬声一句:“进来坐坐吧,下着雨呢。” 外头院子里没有一丝动静,只剩微风吹动着细雨的声音,没有一丝杂声,安静到仿佛围墙上那个人已经走了。 说了这一句后,姜如初没再出声,只是静静的躺在窗边,缓缓的阖上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更加有些发闷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边不远处响起: “你怎么,不再多喊一声?” 姜如初睁开眼眸,微微扭头,就正对上此刻趴在窗棂上,神情巴巴中还带着几分沮丧的袁小狗。 她笑了,轻声道: “你要是愿意进来,我喊一遍就足矣,你要是不愿进来,我喊多少遍,都是没有用的。” 这家伙,都过了半个月才来,她以为在马球赛比完的第二日,依他的性子,就应当按捺不住,登门而来。 袁非达闷闷的看她一眼,那气恼的眼神中,仿佛在说:你喊第二遍,我肯定进来。 他低低道:“你知道小爷会来。” 否则,她不会看到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也不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脱口而出“你终于来了”,就像是等了他很久。 姜如初静静的打量着他眉宇间的沮丧与忧虑,这才半个月不见,往日那个纯直的少年,就像是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她轻叹一声:“我坏了你当驸马的好事,你要不来找我要个说法,我都觉得奇怪。” 这位袁小将军费劲的想当这个驸马,不就是为了要“解救”他的姐姐,现下这个计划被她破坏,他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袁非达闻言,眉眼一扬,却是有些不明白的看她一眼,“小爷找你要说法干嘛......” “明明是小爷自己告诉你,不想当驸马的,你好心帮我,我怎么可能怪你?” 他那张俊脸,就这样沮丧的挂在窗棂上,有些委屈的嘀咕道:“要怪就怪小爷我自己吧,不该跟你乱说......” 姜如初有些意外的打量着他的神情,眼前人神情丧气,但眼眸晶亮没有一丝杂质,显然,他说得都是自己的心里话。 这个家伙...... 难怪他,这么晚才来。 面对这样纯稚的人,姜如初好一会儿哑然无言,此时她都感觉自己,自愧不如。 袁非达丧气了一会儿,有些恹恹的道:“不过小爷,的确是想来找你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虽然她很早就跟他说过,没有第二个办法,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问问她。 他姐姐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没空管他,所以他这才寻到姜府来。 姜如初终于是叹出一声,忍不住有些想揉揉他的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 难怪袁非月,像是防贼似的,防着他接触这盛京的所有人,要是换作旁人,这傻子,早就被人卖了八百回了。 她轻声道:“你来了多久了?” 袁小狗一愣,像是没想到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他犹豫几息,斟酌着道:“刚来没一会儿吧.......” 姜如初笑了笑道:“瞎说,你这身上都湿透了......”少说也来了一两个时辰了。 袁非达抓了抓脑袋,额头上那个月牙状的玉玦不住的晃动,一脸的憨劲儿,真是可惜了这张俊俏的脸。 他迟疑道:“那就,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吧,反正小爷也没记。” 其实这家伙,昨夜里就已找到姜府所在,就这样趴在围墙上,静静的看她在那里喝茶看书,看着她家的几个护卫,像是呆瓜似的在那里巡逻...... 早上看她吃汤面,他实在太饿了,就回去吃了个早膳,然后太困了又不小心眯了一觉,最后,这才又回到了老地方。 姜如初终于忍不住,摸了摸这个傻子的脑袋,不免摸到一手的濡湿,这家伙,怕是来了一两个时辰也不止。 她忽地开口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就等你来,好告诉你呢。” 他救了她一命,说好要报答他的,只是不让他当驸马,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怎么能算做报答呢....... 正要挣扎的袁非达,在听到头顶上响起的这一句,霎时一怔,便呆呆的任她搓圆捏扁。 “.......你之前不是说没有办法了?” 姜如初沉默一瞬,“.......才想到的。” 袁非达丝毫没有怀疑,并且已经迫不及待,用额头顶了顶头上那只停下来的手的掌心,以示催促。 央求道:“.......那你快告诉我!” 姜如初拍了拍他的头顶,以示安抚,旋即缓缓的收回手,“别急........” 皇帝想要让他当驸马,不就是想要一个有素和氏以及袁氏共同血脉的后代,若这个孩子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那袁氏必然誓死效忠,绝不会有二心,西疆的二十万大军,不上这条船都不行。 她没有墨迹,直言道:“这世上,除了血缘上关系紧密相连之外,还有一种关系,其实也可以牢不可破.......” 第458章两清 “你可以进宫,认陛下为义父。” 袁非达显然一震,神情不可思议,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让我认别人当爹?!”这家伙震惊到,甚至都忘记小爷这个口头禅。 姜如初看着他一脸震惊的神情,收回视线,轻咳一声,纠正道: “是认陛下为义父......你自然还是姓袁,你的父亲,自然也还是袁大将军。” 拜了天地祖宗,那便是天地神灵,苍生百姓尽知,堂堂正正的关系,即使不是血脉相连,那也是无法割舍。 义父子之间,也要讲伦理纲常,有了这一层父子关系,不论是陛下,还是袁氏,应当都是喜闻乐见。 之前种种猜忌,至少几十年内不会再有。 当然,目前最大的难处,应当就是眼前这个袁小将军,他今年十八,而当今这位素和陛下,今年也不过二十九....... 要让他拜只比自己大十一岁的男子为义父,这似乎.......是有些为难人。 的确,袁非达乍闻这样离谱的事,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看向姜如初。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姐姐不用进宫,小爷也不用当什么驸马的话,就必须,要认这个义父......” 姜如初再次咳了一声,见他这番如鲠在喉的模样,也知道他的为难。 她给他说的只是最好的办法,但也不是不能退而求其次。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还可以拜陛下为师,除了父子关系之外,其实师徒关系也受天下人尊崇,轻易也不能违逆。 但师徒关系,比起义父子关系,也的确少了几分牵绊,相比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牢固。 姜如初迟疑开口:“其实.......” “好!” 还未等她改口,袁非达已然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一副下定决心的神情。 视死如归道:“比起娶公主那个老女人,再认个爹,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袁非达视死如归的表情一顿,迟疑道: “不过......陛下会答应吗?还有太后,听我姐姐说,皇帝大多时候,都还要听太后的。” 这家伙,总算还能想到关键的地方,就算他愿意认这个爹,也要想想人家愿不愿意当。 但姜如初只是淡淡一笑。 其实一开始,她也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招袁非月入宫为妃就能解决的事...... 这位陛下,竟也会选择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费心弄一场选驸马的比赛,设个套子,等着这位袁小将军来钻。 难道真如坊间传言,陛下不能人道? 直到前些日子,若愚借着肖女官之口,告诉了她一件趣事...... 姜如初轻声开口: “放心,他会答应的,若论不想让你姐姐进宫,咱们这位陛下,可是不输于你。” 说不定,他也早就想到过这一层,只不过碍于太后,他不方便主动提及,这件事,若不是袁非达这个当事人主动的话,很难办成。 袁非达其实还有很多疑问,比如,她是不是像他姐姐说的那样,一开始是别有目的的接近他。 又比如现在,她是否已将他当朋友....... 但袁非达并没有开口,他知道以他的脑子,就算问了大概率也可能听不懂,反正按照她说的做,准没错。 每一次她告诉他的事,几乎从未有过虚言,至少她从未害过他,对她,这个少年几乎已是十足信任。 袁非达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咧嘴道:“小爷就知道,你这个朋友值得交。” “难怪我姐姐也说,你是个好人。” 姜如初正要露出的无奈笑容,在听到他的后一句的时候,霎时一顿。 有些意外道:“你的姐姐?非月将军,她说我是个好人?” 袁小狗用力点头,神情不似作假。 “当然,我姐姐亲口说的!”这家伙显然漏了他姐姐说的另外两个字,勉强。 也似乎全然忘了,他姐姐在说完之后,对他的再三耳提面命,不许再与她来往,哪怕她可能算得上是个好人。 姜如初怔然一瞬,轻声道:“那在下还要多谢飞骑将军,也尽力,不辜负她的评价。” 袁非达着急心头更要紧的事,再三谢过姜如初,并保证下一回再来,一定要给她带上两只大猪蹄,好好补补她的腿之后。 随即一个潇洒的飞身,两步跃上围墙上,这家伙的身影便迅速的消失不见。 姜如初无奈的收回视线,心下默默的补充一句,大猪蹄就不必,下次来,记得走正门。 袁非达的身手显然十足的好,来去轻如风,围墙上不留一丝痕迹。 直到当天夜里,阿大和阿二他们巡逻到此时,这才发现被踩踏的草地,顿时慌忙来询问桂花,近日家中是否有可疑之处。 姜如初淡淡的回答,打发他们:“来过一只大耗子,你们不必紧张,下去吧。” 好歹那也是西疆的少年将军,凭他的身手,怕是连皇宫都能来去自如,更别提一个小小的姜府,即使告诉他们,也无济于事。 惊疑不定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显然不是很敢相信,大耗子?什么样的大耗子,能把墙角的草都踩扁啊...... 但阿大几人警惕一番,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便只能挠头,茫然离去。 心中一直记挂的事,终于落地。 姜如初心中对这家伙那一丝愧疚,总算全部消散,现下在她看来,她与这个袁小将军这番应当算是彻底两清。 此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 人与人之间,并不是这么容易分扯清楚的,恰恰相反,许多的缘分,正是因为这一来一回,反而渐渐加深。 而姜如初与袁氏姐弟的缘分,从这一日之后,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第459章回国子监 转眼,就到了三月。 这个月初九,就是所有举子的大事,正是今年的会试之期,因是在春日的考试,因此也称为春闱之日。 眼看春闱在即,在家中养伤闲得发慌的姜如初,终于实在是坐不住,忍不了....... 于是,她还是杵着拐杖,晃晃悠悠的来了国子监,在桂花碎碎叨叨的关切下,她在国子监门口与她挥别。 “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薛师姐她们还在呢,我也不是一个人.......” 因为国子监内,行课时是不允许监生们带任何的侍女小厮进来的,所以一想到自家女郎要独自一人进去,桂花就一脸紧张。 姜如初费了好一番口舌,这才十分不容易的,将这个小丫头安抚好。 因为已是春闱月,到这个关头,今年但凡要下场的举子,不管是来自多远的府县的举子,基本上都已经到齐。 而这时还没来的,有直接举官不再科考的,也有家中拿不出足够银钱的,也有因路途遥远,在路上生病耽搁的。 但到这时,基本也来不成了。 到这盛京城赶考一次,不管是走水路也好,走陆路也罢,加上到盛京的落脚处,以及考试前后的吃食药材等等...... 少说也要三四百两。 地处偏远些,家境清寒些的,即使做了举人,在养一家老小之余,还要拿出这么多的银钱,实属艰难。 因此对于许多赶考的举子来说,这都是,他们有生之年头一回来到盛京城,见到这富贵乡,看到这权贵扎堆的热闹。 所以今日,作为南壁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周围自然也是围着不少,满眼向往,一脸崇敬的读书人。 正围在国子监黑色的大门前,或是站在附近的桉树下,静静地看着....... 能到国子监读书,听一听当世学问最高的博士们讲的课,是多少出身贫寒的读书人,终生无法实现的梦想。 国子监的女子本就占少数,尤其是正在进门的某人还杵着拐杖,自然就是十分的醒目。 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读书人的视线。 有人啧啧道:“果然不愧是国子监的读书人,都残废了,还如此勤勉呢?” “说的正是,看看人家这年纪,这劲头,让我等身体健全的人,真是自愧不如啊.......” 谁残废了......她只是受伤!此刻,某人的头上闪过几道黑线。 “不过,若是我也能进国子监读书,别说残疾,就算半身不遂,爬我也要爬着进去......” 听到这一句,刚进门的姜如初回头看去。 此时,正好奇的看着她这个方向的那几个读书人,明显都是从很远的州府来的,衣着服饰与附近的州府都不同。 他们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棉袄,但个个神采奕奕,眉眼飞扬,精神抖擞的看着国子监这道黑色的大门。 人人黑亮的双眸中,恍若有光。 旁边几人听到方才那人说的话,纷纷发出压低的笑声,显然生怕发出吵闹之声,但这些笑声里,没有任何嘲笑之意。 还有人感慨道:“是啊.....这么好的读书听学的机会,若在下也是里面的监生,岂能有一日的荒废.......” 姜如初收回视线,心下不免轻叹。 所以她能到国子监读书,是多么的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她又怎么能甘心,在家中独自蹉跎。 不过国子监内的景象,却并非外头这些读书人,幻想的那般,人人勤勉,有着一日不敢荒废的紧迫感。 相反,从国子监进来,到四门学之前的这一片,以及四方的小径上,都是一些闲庭信步的监生。 未到晨课的时辰,他们自然都不慌不忙。 姜如初打眼望去,今日似乎也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来往的监生们个个手上都拿着暖手炉,正在悠闲的谈笑风生。 远远的,她便隐约听到“周氏”“退婚”“杨家女郎”等字眼,便不难猜出,他们似乎是在议论周杨两家退婚的事。 姜如初忍不住神情一顿,连国子监内都传得如此沸沸扬扬,看来周长济与那位杨女郎要退婚的事,还当真是确有其事。 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当看到杵着拐杖的某人正朝这边走来,对面议论的声音顿时一停,脚步声纷纷一顿。 看清楚真是姜如初的那一刻,对面的这些监生都有意外之色,紧接着纷纷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表情似乎都有些奇怪。 众人随即纷纷挪开目光,再往旁走了两步,默契十足的都悄然的避开了她的前方。 显然,如今大家都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女解元,看到她,都选择了一声不吭的避开。 在盛京这些高门中,姜如初狂傲不驯的恶名,早已传遍,到如今,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高门子弟,愿意相交她。 寒门子弟,若是不想被牵连的,为了前程,自然也是有多远就离她多远。 所以现下,突然在国子监看到她的身影,这些人在意外之后,态度都有些微妙。 倒不是众人故意要孤立排挤她,只不过都知道她前途渺茫,没有结交来往的必要罢了...... 姜如初目视前方,杵着拐杖朝着四门学的方向走去,从她将选驸马的比赛搅黄后,她便早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境遇。 她昨日才不过在桂花她们的帮助下练习了一日,如何使用这副拐杖,所以现下,用的还有几分生疏。 因此,在身后这一群人有心的看来,她如此笨拙生疏的拄拐背影,莫名就被看出,有几分凄凉可怜的模样来。 一直到姜如初“可怜”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这些人才开口低声议论。 “那是姜如初吧,真可怜......” “不过,她怎么来了,不是说她的伤还要养上半年吗?我还以为在国子监至少半年看不到她呢。” “你忘了,她还要考春闱,没几天了,都到这个时候,肯定慌得不行,要来国子监探探情形呗........” 远处走来一人,正是春风得意的陆安南,他刚下来,就忍不住轻笑着接口道: “有什么好探的......” 第460章有古怪 “有什么好探的,她得罪了这盛京多少人,自己心里难道没数,怕是投行卷,都没有人愿意收.......” 陆安南信步而来,一身长袍,脚步潇洒,显然今日的心情不错。 投行卷,也就是即将赴考的读书人,将自己文章诗词提前投递给权贵、名流或是往年的考官,以展示才华、博取青睐的一种方式。 这是在前朝考卷不糊名的情况下,能博取考官好印象,增加及第机会的一种行为。 但本朝的科举都是糊名制,这种投行卷的风气,其实对科举及第已经没有用,不过,若能得到这些名流考官指点文章,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也能大有所获。 这些权贵名流,对这样的行为也十分的喜闻乐见,对来投行卷的考生,大多都抱着结个善缘,说不得将来就是助力的想法。 周围的这些监生,瞧见信步而来的陆安南,都默不作声的互相看了一眼,不明一笑。 姜如初固然前途无望,但这些人最多不过感叹两句她不识抬举,自毁前程的事,看看好戏而已。 但此时面对眼前这个谄媚虚伪,到处逢源的伪君子,可又是不同...... 前些日子,这个姓陆的被赵侍郎让人赶出大门的事,街上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瞧见,国子监内都是权贵子弟,自是当日就传遍。 而此时的陆安南,正扬眉吐气,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人看来时,眼中的轻视不屑。 因为他的行卷,刚刚得到了九方公子的指点,九方公子还夸他的文章有灵气,此次会试,定然榜上有名。 不像那个赵侍郎.......陆安南眼眸一暗,他费心的为他家的两位郎君忙活一场,好不容易有机会上门,竟被赵侍郎的小厮赶了出来。 还说什么,他的心思不在科举上,注定是考不上的......可人家九方公子,一看到他的文章就赞不绝口,还问他愿不愿意到九方氏的门下。 因此正春风得意的陆安南,乍然看到从前压过他好几头的姜如初,自然便觉得,他自己终于算是可以扬眉吐气。 周围还是有人不愿意得罪他,怕的就是以后他真的有了出头之日,官场上,这种人还真就是升得快,爬得高。 便接他的话道:“不知道,不过好像也没听说,盛京这几位有名的大人,有谁收到她投的行卷的.......” 陆安南叹了口气,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故作遗憾的感叹道:“在这盛京,到底得罪了多少人都不清楚,怕是即使科举能上榜,将来仕途也无望,其实也不必考了.......” 不如打道回云川书院,继续种她的地为好,何必到这会试来,抢占别人的位置。 “说得有理,有理。” “陆郎君说得的确有道理,不过大概都来了盛京了,人家肯定也想顺道考了再走吧。” “确实,在盛京还是陆郎君这样的,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的,才有前程啊......” 周围的监生都看不惯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有人漠然置之,有人敷衍的附和几句,有人似笑非笑的刺了两句。 随即便纷纷扬长而去。 陆安南当然能听出他们有人言语中的嘲讽意味,但他只在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冷意,脸上的笑容却分毫不变。 并且还十分有礼有节的,微笑着抬手相送:“......诸位慢行。” 经历过那日,被当众扫地出门,被一整条街的人看笑话之后,原本羞愤欲死的陆安南,此刻已然,重新活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在盛京大受打击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想做君子的自己,他已看清,尊严是最没有用的。 你看,尽管这些人眼里的轻视鄙夷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但面对着他,不还是,一个个都不得不逢迎讨好........ 姜如初从门口一路走来,看到她的人,都是如方才那些人一般,纷纷神情古怪的避开。 本来她还有几分不出意料的感觉,但一路走来,众人的眼神愈发的古怪,她心下便隐隐察觉,其中的怪异。 若只是因为马球赛那日的事,这些人最多对她避之不及,何以,要如此的神情古怪? 而且避开之后,在她走出几步远的距离,这些对她假装视而不见的人,又像是忍不住好奇似的,纷纷探头看来。 就比如此时,姜如初迅速回头...... 便正巧对上后面那一群人,霎时僵住的怔愣目光,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冷不丁的回头,几个偷看的人瞬间缩回脖子,轻咳一声。 果然有古怪。 姜如初收回目光,默默的继续朝四门学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议论声听不清,但她此时心下的疑问已然成型。 若是,此时她有顺风耳的话,应当就能听清楚,这些人在说的,其实是...... “这一次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这位姜女郎,长得的确不算国色天香吧?” “顶多算个眉清目秀,这样的姿容,不说在盛京,就在咱们国子监,都一抓一大把.....” “是啊,所以大家才想不通啊,就这样的姿色,怎么就值得,周大郎君为了她连圣旨赐的婚事都不要了.......” “人家可是解元之才,说不得人周大郎君,就不看重容貌,只看重才华和内在呢?” “难说.......” 此时,姜如初带着疑问,终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四门学,九斋附近。 到了这一片学监,那种春闱在即,属于科举的紧迫氛围,便能清晰的感受到。 入目过去,屋檐下、树影下,以及附近的草地上,都是三三两两的,一手拿着书籍,一手拿着炊饼,一副忙碌模样。 正在同时“啃”的师兄师姐们。 还未到晨课的时辰,这一片连绵的学监内外,已然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夹杂着默背文章的声音,还有轻声探讨学问的声音。 姜如初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些埋着的头颅,个个都纹丝不动,可想而知众人有多么的专注。 这种浓烈的读书氛围,正是她想要的...... 正当姜如初有些怀念的,呼吸着这一片的空气的时候,却忽的眼尖的看到,不远处,周灵与薛素香二人相对而立的身影。 薛师姐不是说,周家有事,周灵抽不开身,连她都许久都没见过她了? 但眼下这二人显然不像是才碰头,这是....... 第461章退婚风波 眼下这二人也不像是刚碰头,这是....... 姜如初神情微顿,杵着拐杖有些疑惑的走过去,扬声确认道:“.......周灵?” 远处九斋门口,屋檐下的二人,似乎完全没想到,能在此处听到姜如初的声音。 周灵忽然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听出那道熟悉的声音,身形微不可察的一僵。 她缓缓扭头,便看到不远处,正瘸着腿而来的姜如初,表情中显而易见的闪过一丝慌乱之色。 薛素香本来就面向这个方向,一抬眼就看到了姜如初,一时神情只剩惊诧。 周灵神情意外,诧异出声:“子源,你怎么来国子监了?” 照太医的嘱咐,她至少需要卧床三月,再养个小半年左右,怎么这时就能下地........ 姜如初已然留意到她的异样,眉心一动,反问道:“我也想问你呢,你怎么这些日子也不见人影?” 先不说她应该被周家的琐事缠身,就说她本也不是国子监的监生,怎的能在晨课时分到九斋来....... 一旁的薛素香轻咳一声,只将目光看向周灵,无奈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自己说吧。 看到她笨拙的杵着拐杖,周灵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姜如初,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也避开了她的视线。 嘴里只是嘀咕道:“你怎么不听太医的话,非要折腾,到时候你这腿要是.......” 姜如初便只问道:“你怎的在国子监?” 薛素香见二人有交谈的意思,便顺势找借口离开,“......额,那个,院子里的花该搬出来晒晒了,我先走了,你们两个好好说。” 这阴冷的天,哪来的日光。 话被打断,周灵扶着姜如初到廊下的长凳上坐着,对于她最后这个问题,她没有逃避。 低低的回答道: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袁将军解散了女骑,让我们每个人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想来国子监读书,便在这里了。” 当然,事实根本不像她说得这般的轻描淡写,实际上是袁将军和明月公主彻底决裂,二人已然形同陌路。 女骑中的女子,大多都是公主选出来的,十年以来,每个人对公主的情谊都非常深厚,袁将军不想她们两难,便将大家解散了。 “那袁将军,现下在何处?”姜如初神情怔愣的询问道。 周灵低声道:“袁将军去跟着宸妃娘娘了,还有孙灵素和曾洪英这些不肯走的,大概二三十人,都跟着她一起去了钟粹宫。” 这样的局面,定然彻底将明月公主得罪。 女骑如今的处境,起因就是因为马球赛,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她自然没脸再去跟着袁将军。 但没想到的是,袁将军在安排所有女子的去处的时候,竟还能想到她,将军还当她是女骑的一员....... 看出周灵低落的神情,姜如初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却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女骑走到如今的局面,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在明月公主和袁将军二人的身上,就算没有马球赛,二人早晚也要走到今日。 她知道,周灵其实最想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国子监,只是她暂时无法面对袁将军...... 姜如初收回安抚的手掌,顿了顿,突然发问道:“那你能跟我说说,周家退婚的事是怎么回事吗?” 周灵神情一震,霎时抬头看着她。 “子源,你都知道了啊......”她喃喃开口,有些愣愣的确认道。 姜如初一见她这副神情,心下方才一路走来时被人偷看的那种古怪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不置可否,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见眼前人一副我等你给我解释的神情,周灵方才的不安,终于彻底浮现在面上。 她垂下眼眸,不敢对视姜如初的眼神。 低低的解释道: “子源,你别怪我,我的确很早就知道大堂兄书房里藏着你的字帖,但我也不知道,他原来真的对你有旁的心思......” 周灵这些日子没有去见她,就是怕她生气自己的大堂兄,连带着也气她。 姜如初神情怔住,显然十足意外,“你是说.......你大堂兄,周长济?” 袁非达说的那个传闻,莫非...... 周灵霎时抬头,茫然的打量她一眼,顿时露出一个懊恼的神情道:“你不知道啊?” “听说过几句.......” 姜如初默然片刻道,只不过这样的话从周灵这个周氏女郎的嘴里说出来,带给她的意外,又与之前截然不同。 她皱了皱眉,平静开口道: “反正我都知道了,你们家退婚怎么扯上了我,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全部给我说清楚,也省得我误会什么。” 周灵愤愤的说道:“这还不都是,杨家那些混人闹的.......” 原来是杨氏听闻周长济执意要退婚的事,不甘心的闹上门来,反正要周家给一个说法,还将周长济书房内的事,都告诉了周大夫人。 这位周大夫人自是早就知道此事,但面对外人,她自然对自己儿子的决定选择支持,还当众斥责杨家的人小题大做。 “我儿乃是读书人,读书人之间,相互敬仰欣赏,寻两幅字帖临摹,大惊小怪!” 但为免落人口实,周大夫人还是带着侍女小厮去了周长济的书房,要当着杨家人的面,亲自将那些字帖都烧了。 在看到满墙的书画字帖的时候,周大夫人还是着实心惊了一把,但还是强自镇定着,准备将所有都焚毁。 谁料此时,她却看到...... “大堂兄的书案上,正摆放着一幅美人图,上头画的.......正是子源你。” 这下可就被抓了一个正着,形貌都有,画上的是谁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读书人之间的敬仰,何须如此? 周灵声音莫名干巴了几分,偷偷看了姜如初一眼,见她皱着眉头,神情不明。 只好继续说道: “婶婶将他房中所有的书画字帖都烧了,大堂兄都在一旁默不作声,唯独烧到这一幅画的时候,他当场生怒,上前一把夺过......” 周大夫人被气得哑口无言,这一幕也被杨家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最后周家理亏,也实在无力辩解。 但事情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婚事肯定无法再继续,但谁料,杨佑萍竟然说自己不在乎,非要嫁进周家。 不过周长济已然吃了秤砣铁了心,怎的就是不肯再应这门婚事,所以,这桩婚事如今还僵着,迟迟没有最后的结果....... 第462章私藏美人图 “本来这事只是周杨两家之间的秘密,周家将此事捂得半点风声都没透,外头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周灵拧着眉头,愤愤道: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杨家那边透露出来的,估摸着就想煽动舆论,逼着周家就范,出来澄清平息风波.......” 剩下的,姜如初自是什么都明白了。 周氏不愿被拿捏,自然就默认此事,更不会出来澄清了,所以她,就成了这场风波中,莫名其妙入局的人。 周灵说完,见姜如初半晌沉默不语,心下忐忑,十分没有底气的说道: “子源,此事牵扯到你,我也十分的愧疚,我的确是很早就见过我大堂兄的书房,但我从前真的没往这方面想.......” 周灵自诩对自己大堂兄了如指掌,但也着实没料到,她大堂兄,竟偷偷的爱慕子源.......她都为此震惊好些天,自己也懵着呢。 姜如初缓缓抬头,神情淡淡的轻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会迁怒你不成?” 周灵喃喃道:“你不怪我,没有把我大堂兄书房里的事,告诉你啊.......”她为这事,可是提心吊胆许久。 生怕姜如初以为,她又是故意隐瞒她,苍天可鉴,从前天真无邪的她,真以为她大堂兄只是将眼前人,当作一个较劲的对手....... 姜如初无奈一笑,淡淡道: “藏有我的字帖书画,其实也并不代表什么,尤其还是周师兄,读书人之间的事,总有人往龌龊的地方去想。” 周灵闻言心头的大石落地,却神情古怪的低声喃喃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连她这个往日最为亲近的堂妹,此刻都言语迟疑,可想而知,此事传到旁人的耳朵里,是多么的真切。 姜如初神情不明,不置可否。 不过,她心下的确还有一个疑问,关于那幅让周氏百口莫辩的美人图....... 她与周长济好歹也是同门师兄妹,对他尚有几分了解,所以她不愿往其他方面去猜想他,也完全不相信,这样的人会爱慕她。 但姜如初也实在想不通,她的画像出现在周长济书案上的缘由。 便只能有机会,亲自问问他了....... “所以,前些日子,薛师姐送来的除了鸡汤之外,还多了好些零嘴,都是你送的吧?” 姜如初了然道,那些稀奇古怪的街头玩意儿,以及各式各样的糕点零嘴,她怎么想,都不像是薛师姐的风格。 周灵抓了抓脑袋,“都是我在街上随便看到的,让下人买来给你的,我想你在家中定然无趣憋闷.....” 每一样都不重复,各式吃的玩的都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显然是费心挑选的,哪来的随便二字。 “多谢你费心。”某人笑了笑,戳穿道。 姜如初来了国子监的事,在下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四门学、太学,以及国子学。 因为下半日,她就“十分张扬”的去了国子学,在众人意外惊讶的目光中,前去听乔先生讲经........ 国子监内,讲经说学的博士有好几个,其中还有一位女博士,这几位,姜如初早在刚来国子监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听过。 但抛开旁的,这位乔博士,讲经的风格的确是独一无二,他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对各大经史了如指掌,信手拈来。 更重要的是,他是如今唯一一个,公开堂课最多的讲经博士,其他的博士,每个月最多有一次公开堂课。 而乔博士每个月足有四次,可以允许除了国子学之外,太学、四门学等学监的监生,皆前来听他的堂课。 所以这位博士的讲经课,每一堂都人满为患,即使很多从前不喜欢他的古板的女弟子,如今一听他有公开堂课,都瞬间喜上眉梢。 纷纷涌入国子学,来听他讲经说学。 所以当姜如初在众人意外的目光中,出现在国子学的时候,她也被这人山人海的情形,给惊得好一会儿怔愣........ 不光是门口的廊下,窗户边上,以及旁边的凉亭,甚至就连门口那一排排的树杈上.......全都挂满了人! 兴许是即将会试,其中,经义是会试科目中头一个要考的,所以这让这本就热闹的经学课,如今更加的火爆非凡。 姜如初远远的站在人群外,别说进门,就连乔先生的人在何处,都没看到! 周围也都是闹哄哄的声音,不少视线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对眼前这个杵着拐杖的年轻女子是谁,众人几乎是不做他想。 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落到她的耳朵里。 “.......就是她吧,风口浪尖上......不避避.......莫非不知道.......” “......狂傲.......大概不在乎.......” “......果真张扬.......” 姜如初在人群外站了一会儿,周围闹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就连里头乔先生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最终,她只能作罢,打算改日再来。 就在这时,经学的大门口,一位老先生的身影快步而出,忽地出现在门口。 乔先生的目光不过一扫,就看到一个杵着拐杖的醒目身影,赶忙扬声喊道: “......姜如初!” “你这孩子,快往这里来......” 人群倏地一静,所有闹哄哄的声音都在乔先生出现的这一刻,霎时安静下来。 听到他口中喊出的名字,众人皆神情意外的,默默的朝他看向的这个方向看来....... 刚要离去的姜如初闻声一顿,有些怔愣的回头,便看到门口的乔先生。 苍老的面容上,正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第463章专属位置 乔先生方才在堂内,刚刚开始翻开一本经史,便隐约听到门口有弟子议论,似乎提到姜如初三个字...... 猜想是不是姜如初终于前来听他的课,这位老先生当即便放下手中的书籍,忍不住期盼的快步而出。 果然,便就看到她拄着拐杖的背影。 没想到,却是看到她正要离去的姿态,急得乔先生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张口就叫住了她。 见姜如初闻声站住,回头看来。 乔先生缓缓一笑,隔着人群朝她招了招手,慢悠悠出声说道:“往这里走,堂内还有位置.......” 人群再次沸腾,大家忍不住心下嘀咕。 有位置?这时候哪还有什么位置.......就连门口树杈上,怕是都没有位置了! 众人互相看一眼,眼中却都逐渐出现恍悟之色,乔先生说的位置.......不会是...... 其实,的确是还有一个位置的。 自马球赛之后,乔先生突然就吩咐堂课的直讲大人将第一排正中间的书案空出来,也没说是因为什么,给谁留的。 但乔先生说留,半个月以来,一众弟子都遵从师命,绝不敢违背,最中间这个位置一直都空着。 不过,迟迟也没见有人来坐。 众人都忍不住猜测,乔先生兴许是给自己那许久都没来国子监的弟子杨郎君,特地留的....... 直到此时,看到姜如初落在在最中间那张书案前,众人眼底的最后一丝不敢置信,终于彻底的验证。 没想到,竟是她....... 姜如初比乔先生预想的来得要更早,他本以为,这孩子没个三五个月,怕是来不了国子监的,但这才不过半个月。 得知她还未来得及去洛博士的启芳堂,刚回国子监的第一日就来了他的堂课,老头子瞬间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 高兴的说道:“这个位置,可是老夫特地给你留着的,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儿不来呢.......” 听到乔博士如此直言不讳自己的望眼欲穿,周围的监生们,都惊讶得互相对视。 堂内四周,响起一片悄悄的吸气声。 姜如初面对乔先生的热情,显然有几分受宠若惊,她着实没想到,他竟然是特意在等着她的到来。 她恭敬的回答道:“乔博士的课一位难求,国子监人人追捧,学生自然也是不能错过的。” 乔先生笑着摆了摆手,便往前方走去。 慢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是叫老夫乔先生吧,听着亲切些,让老夫也能时刻谨记着,学无止境呐......” 最后一句,几乎是轻若无声。 但姜如初却意外的听清楚了,让她好一会儿的怔愣,一时间,心下竟忍不住有些佩服起这位老先生来....... 以乔先生的年岁,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被封建礼教的男尊女卑侵染了大半辈子,可以说,这就是他奉为圭臬的观念。 可他这个年纪,还不聋不瞎,还愿意放下长辈的架子,放下自己大半辈子的认知,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为师者如此,实在很难不让人尊崇...... 姜如初默默的在最中间的这个位置上,轻轻抬手,神情敬佩的,向前方那个苍老的背影,行了一个弟子礼。 今日某人的到来,让这位经学先生,整场堂课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似乎都重新的容光焕发。 一场堂课讲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眉飞色舞,好似要将所有的学识,都倾注在这一堂课上,很难让人听不出他的欢喜。 在场所有的弟子,包括门外窗户下,树杈上的所有监生,显然都听出乔先生的不同,纷纷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众人也很难不留意到,乔先生那欢喜的眼神,明显时不时落在最中间那个女子的身上...... 门外的众人,忍不住小声嘀咕。 “乔博士今日如此高兴,难道.......只是因为姜如初来听他的课?” “还特地给她留了位置,怎的我似乎听闻,从前姜如初还得罪过乔博士呢?” “好像是马球赛上,乔博士特地邀请她来听课的呢,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呀.......” 大家神情诧异,互相疑惑的对视。 这一堂讲经课很快结束,快到,让前方滔滔不绝的乔先生,乍听下学的钟声响起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甚至都觉得今日的堂课,时间太短。 但一个半时辰的课程,其实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对乔先生来说,今日是不同的。 其实,与其说乔先生在等的是姜如初,不如说,他是在等那个释怀的机会。 自当年被气得从云川书院回到国子监之后,乔先生其实的确一直耿耿于怀,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一直放不下此事。 对于他来说,他传道授业大半辈子,堪称经学一道上的泰斗也不为过,受尽世人尊崇,门生弟子遍布天下,有名者也比比皆是。 可是,有一日,这位文学泰斗去到一个小小的书院,却遇到一个他从前认为,应当含蓄守规的女弟子,让他看清了事实....... 乔先生想不通啊,他为何连一个女弟子都留不住,他明明是按照以往所学,倾囊相授,明明是为她们好....... 所以他便一直想啊想,一直想,直到终于想通,也终于有所得的这一日,便不住的期盼着,再次遇到这个女弟子。 对乔先生来说,姜如初再次回到他的堂课上,代表着不同的意义,代表着他心中端了许久的东西,终于彻底放下! 讲经课结束,乔先生把拄着拐杖的姜如初,送到国子学大门口。 看了看她的腿,乔先生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缓缓出声道:“最近的事.......老夫很惭愧。” 姜如初回头看来,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伤腿,瞬间明白,乔先生指的是他的弟子,杨正。 她顿了顿,神情淡然的解释道:“先生是先生,弟子是弟子,学生不会将此事,平白的算到乔先生的头上。” 这位博士一心钻研经学,外头的阴谋和算计,其实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他的门生弟子无数,杨正不过是其中之一。 乔先生无奈一笑,轻叹道:“弟子走上歧途,老夫这个做先生的,也难辞其咎啊.......” 第464章有什么用 乔先生无奈一笑,轻叹道:“弟子走上歧途,老夫这个做先生的,也难辞其咎啊.......” 但他也不好再说更多,因为杨氏的事,即使他是杨正的老师,也不可能过多的干涉,收身份高贵的世家子弟到门下,便是如此。 姜如初今日能来,就说明她的确没有因为杨正的事,连带着对他这个老师也存有芥蒂。 周围刚刚下学,正陆续走出来的监生们,远远的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神情诧异,却十分有眼色的避开。 “乔博士是真的看重她啊.......” “........有什么用?”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十足的不看好。 大家都知道,这位姜女郎在选驸马的比赛上大放厥词,如此狂傲无礼,不知得罪多少人,此次会试的考官,怕是看到她的文章,都得摇头。 察觉到周围的各式各样的意味明显的视线,乔先生也不免,为眼前这个女弟子的将来,长叹一声。 这位老先生迟疑着,最终还是开口: “老夫其实一直看好你这孩子,当年在云川书院,就能看出你的不凡.......” “其实读书人的出路有很多,未必就一定要平步青云,也未必一定要站在朝堂上,才算有所成就。” 姜如初显然一愣,明白乔先生这是就她如今的处境,在宽慰她,一时尚不知如何反应。 乔先生缓缓一笑,继续说道: “你若愿意,结业以后到国子学这边来,凭你的才学,在老夫的堂上做个助学那是绰绰有余,也不算埋没你多年所学。” 这位先生这是,怕她为未卜的前程忧虑,已然提前,为她想好了一个去处....... 从六品的国子学的助学,乃是博士的左右手,可由博士本人亲自择选,可设二人。 对于国子监的许多监生而言,结业以后能有一个“历事”的机会很难,但能有一个留在国子监任职的机会,还是有品级的助学...... 那更是,难上加难。 姜如初怔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拱手,神情复杂的回道:“弟子何德何能......” 受先生如此抬爱。 乔先生摆了摆手,似乎受不得她这般的神情,缓缓笑起来:“也不是一定要你来.......” “这国子监的孩子们,许多在此处呆了好些年,结业之后,还未必愿意呆在这,都嫌我们这些老头子无趣得紧。” 姜如初淡淡一笑,先生显然是过谦了,能同最高学府的博士们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研究学问,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 面对这样的将来,很难让人不心驰神往。 乔先生缓缓背起手,慢悠悠道感慨道: “但不论是多么有趣的人,在这无趣的地方,不知不觉的待上大半辈子,都难免变得一同无趣.......” “所以来不来,全看你自己的想法。” 对于其他弟子来说,能留下来在国子监做一辈子的助学,兴许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但对于,一个曾经拿过无数次魁首,才名显赫的女解元来说,不能站在朝堂上,只能龟缩在一座学监之内。 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此刻许多走出老远的监生,都还忍不住偷偷的往回看,虽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容,但却能见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 心下疑惑的嘀咕道: “乔博士这是做什么啊,杨郎君可是他的弟子,在这关头.......” 周杨两家最近传出的风言风语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这姜如初可是实打实的杨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乔博士大概不知道,他整日在国子监研读经史,没听闻这些也很正常,兴许就是单纯的,欣赏姜女郎的才学吧.......” “说得在理,但博士这番,可是注定要压错宝了啊.......” 众人摇了摇头,神情不明的走远了。 此时的姜如初沉默片刻,最终不置可否。 只是默然拱手,朝着眼前人低声道:“多谢乔先生抬爱,学生会认真的想清楚的,届时再答复先生。” 乔先生见她没有直接拒绝,神情中闪过一丝复杂,最后只得悠悠一叹。 他自然没想过她会立马答应下来,但留有余地,可见她也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将来的前程,少不了艰难。 乔先生心下长叹一声,面上却缓缓的露出肃然的神情,重重的咳了一下。 严肃叮嘱道:“虽说老夫提前许了你助学一位,但这可不代表,你就能高枕无忧......” “此次会试你可必须要榜上有名,殿试至少也要在二甲之内,要是落在第三甲,那老夫这里,可也是不要的。” 听着他突然“无情”的话,姜如初怔然抬眼,对上乔先生带着激励意味的神情。 瞬间便明白这位老先生的用意。 姜如初用力点头,微笑着回道:“自然,先生的门不好进,学生早便知道的,若不能得个好名次,学生也无颜前来。” 即使没有乔先生的这番敲打,她也不会因为目前的处境,而对会试有任何的懈怠,这是她苦读多年的成果。 反正她读书科举,并不只为平步青云....... 会试在即,姜如初为此也提着心,在国子监这几日,依然忙忙碌碌的做足了准备。 后面的几日,她还抽空去了一趟算学,也就是那位洛博士的启芳堂。 这一处算堂内,只有十来个弟子,但据闻每一位,都是那位算学博士门下的高才,研究术数的氛围十足浓烈。 今日洛博士并不在此,听闻他常常被工部的人请过去,解决一些疑难杂症,所以也并不是日日都在启芳堂。 姜如初去的时候,堂上只有一位紧锁眉头的师兄,带着一群苦大仇深的师弟,正围在一处长长的几案上。 听他们嘀咕的,显然正研究术数。 众人看到姜如初的到来显然毫不意外,见她行礼问好,虽不见欢迎之色,但也在匆忙之中,神情淡淡的抬手回礼。 便迅速的回过头去,继续讨论。 姜如初也察觉到大家的不冷不热,但她毫不在意,只是静静的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在他们的不远处旁听。 毕竟,她不算是启芳堂的弟子,能前来旁听这些顶尖算学人才的讨论,还多亏那位洛博士的青睐,这已是极好的事。 她静静的在旁边听了一上午,听着这些顶尖的算学人才你来我往,神情颇为认真,听得还十分的津津有味。 最后下学的时候,这些师兄们还在面红耳赤的,你来我往的争论不休,十足的有意思。 姜如初神情若有所得的悄悄起身,没有打扰堂上任何人的争论,默默离去。 所有举子紧张的日子,最终还是到来。 终于,到了会试这一日...... 第465章会试 三月初八,明日就是春闱日。 作为此次已经报名下场的考生,姜如初今日就要准备收拾考具等物,提前一日,进入处在盛京南边的贡院。 会试搜检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再加上赴考的人又多,今日几乎是天一亮,大家就要往贡院而去,相当于提前整整一日。 桂花正忙里忙外的给她准备笔墨考箱,贡院里能带进去的笔墨是有定数的,而且这一次也不是连考,所以倒不比乡试辛苦。 此次会试由礼部主持,共有三场,需考九日,但不同的是,此次每一场考完,都可以出来休息一夜,总共是九日六夜。 桂花有些庆幸的嘀咕道: “不愧是盛京,连考试都少折磨人些,女郎你要是腿上不舒服,中间还能出来找个大夫瞧瞧.......” 去年乡试连考九日,自家女郎从考场出来时,那副差点快没的模样,险些将她吓坏,更何况,这一次女郎还有伤在身。 姜如初笑了笑,解释道: “不光是因为在盛京的缘故,也有考生身份的不同,这世道,一个家族中才能出几个举人,每一个都是一方的人才.......” 身为举人,便已经是南壁的备选官员,朝廷自是不想折损任何一个人才,许多的地方县的举人数,甚至屈指可数。 所以他们在会试中,待遇自是不同。 比起乡试和之前的秀才试,会试中可以提供的东西也比较多,贡院里能提供吃食、蜡烛和被褥,无须考生自带。 但春寒料峭的三月,夜里可是还能冻死猪狗的,虽然按规定只能穿单层薄夹袄,但考生也是人,自然也允许带一些取暖之物。 桂花光是给姜如初的鞋袜,都缝了许多的细棉进去,还给她做了一副棉手套,当然,都是单层的,这也是以防夹带的规定。 终于到了会试这一日,姜如初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她已经为这一日忧心许久,每天都数着日子过,提着心过......终于到这一日的时候,提着的心反而放下来了。 盛京贡院坐北朝南,为一处三进院落,听闻里面的号棚共有四千多间,专供考生在内吃饭住宿。 比起郡城三年才一开的贡院,这盛京处在天子脚下的贡院,明显要宽阔巍峨不少,瞧着也十分整洁崭新。 不仅有礼部提前半个月派人打扫过的原因,盛京的贡院,也有工部的人时不时前来维护的缘故。 桂花将自家女郎送到贡院附近,便只能退到后方三丈远的地方,贡院大门,若不是考生本人,不可靠近。 如今姜如初的拐杖用得也很有几分熟练,虽然也是一瘸一拐,但至少没有那种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地的感觉。 “放心吧,第一场考完,你还在这里还等我便可,你家女郎我届时一定完好无损。” 姜如初拍了拍桂花的头,安慰一句,便杵着拐杖背着考箱,往贡院门口走去。 桂花还是不放心,在后面扬声嘱咐道: “第三天我一定在这里煮好参汤等着女郎你出来,女郎你可记得一定不要硬撑,身子骨最要紧。” 前方的背影头也不回的朝她扬了扬手,以示回应。 此处礼部派侍卫把守着,不光是桂花如此,所有送考的家属以及奴仆等,都只能止步于此,人人那脸上的依依不舍之态。 比起桂花,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郎君,你寒窗十载,就靠今朝了啊......” “贡院里且冷着,我的儿啊,要是被褥不够,记得问监考官再要一床.......” 号棚里,每个考生的吃食被褥都是有定数的,哪能多要,这一听便就能知晓,这位考生定然也是头一回考春闱。 “我的儿啊,这样的苦楚,你都熬了这是第五回了,这一回你可一定要争气,咱争取不来第六回了嗷........” 考了五回,三年一回,满打满算也有十五年了,但比起许多考到七老八十的白头举子,十五年,便也似乎不算长。 可十五年,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都足以长成一个翩翩少年,这样再看,十五年又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 “郎君......” “我的儿啊.......” 姜如初便伴着这一声声殷切至极,如同哭喊般的送考声,走进了第一道门内。 不光是在门口只听到一声声的“儿”和“郎君”,就是走到这贡院的大门口,她抬眼一扫,也几乎都是男子。 能到这里的都是举人,便也再没有瞧着十来岁的孩童,最年幼的也大概都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这般年纪若再考中进士。 怎么,也配得上称一句天才少年了。 似姜如初这般年轻的面孔,刚满二十,此时若能考中进士,自然也是少有的英才。 但就她这个年纪站在这门口等候搜检的考生中,都算得上扎眼,更别提年岁更小的这些少年,可是说是凤毛麟角。 此次下场的,更多的是年岁三十左右的考生,但即便是这个年岁若能高中进士,在科举一途中,都算是佼佼者。 而到这个年岁,在场大部分考生也几乎都已经有家室,有的还是一边做官一边备考,繁忙之余考中的概率,又更加的渺茫。 因此,这才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就是,若五十岁的时候能考中进士,都可以算得上年轻。 可见进士科的难度,以及科举的艰辛。 而这个年岁,几乎没有来赴考的女子,便不仅仅是受世俗所累,除了才学之外,更多的,是受夫家所制,子女所制....... 男子可以考到七老八十,女子却不同。 为人妻为人母的一生,即使这些女子能看破世俗的偏见,也没有空闲和资格继续科举,这便是科举越到后面,女子身影越少的缘故。 所以姜如初何止扎眼。 旁人几乎是看到她便忍不住下意识的多看一眼,在见她这幅杵着拐杖的姿势,便几乎是立刻便知晓她是谁。 在场的考生,许多提前月余就来了盛京,自是对那场轰动整个盛京的马球盛事有所耳闻,对姜如初的大名,更不止听过一次。 此时,在大门口排着的这一条长龙的队伍中,除了姜如初自己外,她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前来赴考的女子。 几乎没有.....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她终于看到一个女考生,并且还是一个熟人,便是那边一处华贵的轿辇前。 正默然静立的向平,向师姐。 第466章本公子见过你? 姜如初抬眼看她的时候,那边那个长身而立的女子似乎就有所察觉,瞬间抬眼看来。 看到她还是来了,向平皱了皱眉。 而姜如初的视线,却落在她身后的那顶六人抬的轿辇上,除了几个轿夫之外,周围还静立着几个面容精致的侍女。 侍女们不仅衣着统一,料子也显然都是上乘,如此规格做派,又能让向师姐站在一旁静候的,几乎是不做他想。 但这里是等候搜检的考生才能进来的地方,九方氏的轿辇,怎么进来的...... 她的视线在回到向平那边的时候,后者早已收回目光,但似乎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一些,似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多了几分不快。 “......那边是姜如初?” 身后的轿子内,响起一道低沉又婉转的好听嗓音,语气中带有一丝明显的兴味。 向平闻声回头,对上那双斜飞的俊眼,看出里面的好奇之色,便立马明白他的意图。 她淡淡的回答道:“是她。” 九方淮序显然对姜如初早有兴趣,听到向平的出声确定,他嘴角便忍不住莫名一勾,露出一个妖冶魅惑的笑容来。 “原来她长这副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姜如初本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出现在传闻中无数次的女解元的,真面目。 九方淮序看向那个方向的目光流转,在舌尖呢喃出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评价: “......真有意思。” 向平忍不住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同一个方向,这一次,她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是在说姜如初,长得有意思么......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用“有意思”来形容另一个人的长相。 九方淮序将带着兴味的视线,看向旁边站立的一个侍女,扬声吩咐道:“去,将她给本公子唤过来.......” 此时的姜如初,已然收回目光。 九方氏如此行事,似乎也不是很奇怪,别说这贡院重地,就是皇宫内苑,九方侯爷也是来去自如的。 她看向正前方这看过去好似没有尽头的队伍,心下正想着,不知道要排到何时,才能轮到她....... “姜女郎,我家公子有请。”旁边突然响起一道恭敬又冷漠的声音。 姜如初闻声对头,对上眼前这一身,她方才刚在那顶轿辇前,见过的衣着打扮的侍女。 周围排队的考生,纷纷目光各异的悄悄打量着这一幕,视线在远处那处,一早就停在那儿的轿子上打转。 能将轿子抬进此处的,就算某个外乡的考生认不出是谁,也早就各自心领神会。 连走近的这个侍女,都透着一股高贵且凛然不可冒犯的气息,可想而知,轿子里头坐着的定然是一位天潢贵胄。 姜如初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某个方向,那顶紧闭着轿帘的轿子,回过头来,正要以排队无法走开的名目拒绝眼前这个侍女时。 这侍女竟十分有眼色的,抬脚就走到她的前方,背上她放在地上的考箱,俨然一副帮她排队的架势。 姜如初被这侍女“霸道”的挤出队伍,她还不忘扭头,将她脚边的拐杖递给她,恭敬又强势的抬手一伸。 朝着某个方向,漠然道:“姜女郎,有奴婢在此,您不必担忧,请吧.......” 姜如初再次皱眉,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这一次,她对上了一张面白如玉的俊颜,上面似染血般的朱唇,嘴角正微微上扬。 一双妖冶的眸子,正别有意味的看着她。 姜如初顿了顿,神情不明的迟疑片刻。 她还是拿起拐杖,在周围人各式各样的视线中,缓慢的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真正的走近后,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容,便更加清晰的呈现在她的眼中。 白面,红唇,斜飞的眼,上挑的眉尾...... 每一处都让人有着对比强烈的冲击感,让这张本就艳丽的容颜,更加的妖冶至极,眼前人若不是个男子,怕是比若愚还更像妖妃。 但与若愚那种天然恰到好处的艳丽不同,九方淮序的这种极具冲击的艳丽,像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好看却带着毒。 “见过九方公子。”姜如初微微颔首。 九方淮序见她打量的目光若无其事的收回,没有露出任何惊艳或者惶恐的神情,本还有些失望。 听到她开口,他不免又挑了挑眉,勾唇一笑。 “.....初次会面,不过你似乎早知本公子是谁。” 盛京的许多人,都喜欢叫他九方世子,只有他的幕僚门生,还有曾经云川书院的许多旧人,才知晓,他喜欢被人称为九方公子。 九方淮序以为,自己会听到诸如“能出现在此处的,除了公子还有谁”或是“听闻公子的美名无数次,曾远远瞧过”之类的聪明话。 但姜如初开口,却十足的出乎他的意料。 她如实说道: “在下与公子并非初次见面,也许您只是贵人多忘事,但在下还记得那一日......” 连一旁的默然而立的向平,闻言都有些意外的抬眼看了她一眼。 九方淮序显然也很有几分意外,好看的眉头忍不住一动,故作一个惊讶的神情。 “本公子与姜解元从前竟然见过?不知何时?遇到如姜解元这样的人才,本公子竟能忘记,这实在是不该......” 他故作惋惜道:“......本公子可得好好想想。” 那是姜如初初次上无涯山,准备求学的时候,她当时面黄肌瘦的,身材矮小,怕是就算直接告诉他,他也不可能想起来。 她被人冲撞出人群,包袱散落一地,带来的肉干落到他那双白底织金的鞋面上,他当时便看来嫌恶的一眼。 这无涯山是越来越无趣了,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能上来,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姜如初淡淡一笑,平静道: “公子见过的人才如过江之鲫,又岂会记得在下这种平庸之辈。” 第467章前路还长 “公子见过的人才如过江之鲫,又岂会记得在下这种平庸之辈。” 听到这一句话,轿子里的九方淮序妖冶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明之意。 挑眉缓缓道: “若连姜解元这等人才都算平庸之辈的话,那岂不是要叫这天下的读书人汗颜?” “本公子身边人倒是一大堆,但若要真论及得上姜解元这般的人才,却是寥寥无几......” 站在轿子旁的向平闻言面不改色,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贬损的身边人,也包括她在内。 姜如初闻言也忍不住眉头一动,似乎预感到他想要说什么,她只微微颔首,抬手一礼。 简短的回道:“......九方公子谬赞。” 这样的客套话,听过便罢,若是真的如此看重于她的话,当年云川书院中,他几次想要拉拢她时,便不会只是派人送张帖子。 本质上来说,这位九方公子的双眼,其实从未真正的看到过她。 察觉她的冷淡,九方淮序再次挑了挑眉。 寻常的读书人要听到他这番话,不说千恩万谢,那也得开口说几句谦逊话,顺着他扔下的话头往上爬。 眼前这个女子,显然没有半分攀附的心。 放往常,九方淮序可最是厌恶这种硬骨头,可今日却不同,眼前这个硬骨头,可是敢在马球场上,打明月公主和宫中那位的脸....... 拒绝他,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九方淮序的目光,饶有兴致的落在姜如初的身上,而后者,只是一言不发的垂着眼眸。 一时间,沉默蔓延。 九方氏在盛京的手眼,那自是通天,盛京发生的大小事,皆在他的眼里,前些日子的马球赛,他人虽没去,但耳目却是不少。 这位世子的目光没有半分不悦,依然充满兴味,这道视线慢悠悠向下,在姜如初受伤的那只腿上,轻飘飘打了个转。 随即朱唇轻启:“......真可怜。” 姜如初闻言目光再次抬起,对上轿子内这位天潢贵胄那双斜飞的眼,不明的笑意中却带着了然之色。 她下意识的竟莫名领会,他说的可怜,指的不止是她受伤的腿,还有她目前的处境....... 九方淮序的目光,在不远处那排成长龙,等着搜检入场考试的考生身上,一扫而过,再次回到眼前杵着拐杖的女子身上。 声音低柔,充满蛊惑力的说道: “瞧瞧,这些想要靠着会试,鲤鱼跃龙门的读书人有多少?但最终又有多少人成功......” “本公子向来见不得有才之士被埋没,也乐于助人,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本公子拉他一把的,姜解元,你说呢?” 姜如初闻言皱眉,视线在他带着别样意味的玉面上停顿片刻,神情逐渐带上警惕。 难道他指的是......她眼神疏离几分。 更加冷淡的开口道:“在下愚钝,不知公子在说什么,更不是值得公子襄助的那个人,方才的话,在下权当没有听过。” 九方淮序见她如此警惕,顿时忍不住满眼戏谑,妖冶艳丽的面容绽放出一个笑容,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 轻柔的笑声低低响起:“姜解元,也不知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科举乃是选才大事,本公子还能做什么不成,最多不过是给诸位,提供些这皇城内,寻常人打听不到的信息罢了。” 向平抬眸,神情不明的看了一眼轿内人。 九方淮序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手,不知何时从轿内拿出一本名册,正随意的翻阅了一眼。 笑眼看向姜如初,手上那本名册晃了晃。 “比如,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与副考官是谁,以及他们的过往文章喜好,这些......姜解元难道不想知道?” 此次会试的考官,自是盛京此次下场考试的所有读书人的关注点,比起乡试,会试更是重中之重,考官的人选也更加的慎重。 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只能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学士,以及三品以上的高官,由礼部选出数人,最后皇帝挑选,钦命特派。 在被选中的当天,甚至连他们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形下,主副考官立即便要住进贡院里,不得与外界的任何人接触。 所以不到开考的这一日,除了皇帝本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主副考官具体人选。 但此时,面前这位九方世子的手中,似乎正拿着一本,本应只有皇帝本人才知道的考官名册,以及他们以往写过的文章...... 周围的几个侍女目不斜视,唯有向平,在往那只手上的名册看了一眼后,意味不明的目光,缓缓落在姜如初的脸上。 不远处,刚刚进入第一道门的陆安南,远远的便瞧见九方氏的轿辇,眼眸顿时一亮。 刚兴冲冲打算抬步的陆安南,看到轿子前姜如初那道熟悉的身影后,脸色顿时一变。 在看到九方公子手中那本熟悉的名册后,他的脸色更是变了又变,逐渐难看至极...... 九方淮序轻飘飘的说道:“这样的名册,盛京这些世家大族,也有能拿到的,但比起他们,本公子这份,会让你更加的惊喜。” 他斜眼看来,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怎么样,姜解元......这等着搜检入场的大半日功夫,足够你全部过一遍了,想不想看看,此次考官的文风都是如何?” 姜如初的目光在九方淮序的手上那本名册上停顿一瞬,随即收回目光。 一开口,便让一直盯着她的向平,眼眸一闪,默然收回目光。 “谢过九方公子好意,但在下没兴趣。” 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这份名册固然有足够的价值,但她一旦接过这份名册,欠了这份人情,就代表着她要受九方氏的驱使。 九方氏前世的下场,一直在她的脑子里给她敲响警钟,眼前的不一定是馅饼,还有可能,是催命符....... “在下还要回去排队,告辞。” 姜如初拱了拱手,随即拄拐转身而去。 九方淮序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诧异,看着那个毫不迟疑离去的背影,眼眸缓缓眯起,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起。 姜如初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一道语气明显压低的声音,十足冷漠的道: “姜解元,前路还长......” “还有半日进场,你可要想清楚。” 第468章搜检入场 “还有半日进场,你可要想清楚。” 姜如初听到身后语气明显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恍若未闻,身形没有任何停顿。 那个背影中不可动摇之意,让周围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纳罕的偷偷看了她一眼。 公子拉拢的人才多了去,即使是不愿意的,也从未有这般不识抬举,连一句婉拒的客套话都不愿意说的。 这样的作态,显然并不是欲拒还迎...... 看着她回到队伍中,向平这才收回目光,果然这才是姜师妹,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她永远都改变不了。 向平淡淡的看向轿子内,此时面上早已没有半分笑意的九方淮序,察觉到他压抑的怒火。 她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的开口: “公子何必为这样不识抬举的人着恼,她既惹得公子不快,为何公子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她机会.......” 被拒绝两次,换作以往的九方淮序,怕是早就变了脸,岂会再给她“想清楚”的机会。 轿子内的人闻言,脸上的不好看顿时一消而散,眼眸一转,慢悠悠看向她。 “拒绝过素和成朗的人,多有挑战性......这怎么不值得本公子,稍微耐心些呢?” 驯服一个皇帝无法驯服的人,这其中的成就感自是不必言说。 九方淮序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乖戾,仿佛直呼皇帝的名讳,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他勾了勾嘴角,一字一顿的呢喃道:“这可是本朝第二位女解元.......值得本公子为她,多出两分耐心。” 向平没有接话,默然无言的收回目光,因为她知道,九方淮序目前仅剩的耐心不多。 去年乡试,姜如初的表现着实出乎九方淮序的意料,竟有女子能压过周长济一头,再出一位女解元,让他也是好一番意外。 比周长济还厉害的硬骨头,从前真是小瞧了........九方淮序此时心头也不免疑惑,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她。 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以他的记忆力,怎么可能忘记....... 正这时,远处驻足看了半晌,看到姜如初已经走远的陆安南,终于迟疑着靠近。 “在下陆安南,见过九方公子。” 一道恭敬的声音响起,将九方淮序瞬间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出,他扭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个考生模样的年轻人。 陆安南?他对这个名字算有些耳熟。 九方淮序点头一笑,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原来是陆郎君.......这头一场可要好好考,本公子十分的看好你。” 凡是今年下场的考生,估计许多都听过他这番看好的话。 实际上,他根本没想起眼前的年轻郎君是谁,他近日见过的考生实在多如牛毛,有些甚至连脸都没看清.......但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他们,记得他是谁就行。 但陆安南一听,方才心下那一些郁气,却顿时烟消云散,脸上扬起一个感激的笑容。 九方公子果然还是十分看重他的,否则那份珍贵的名册,也不可能给他。 他拱手认真道:“多谢公子厚爱,陆某一定尽力,不辜负公子的期盼,您给的那份名册,在下也早便熟记于心。” 姜如初要是知道里面的内容,知道自己方才拒绝的是什么,怕是要后悔得捶足顿胸,哭出一条河来....... 九方淮序闻言诧异的挑眉一瞬,淡淡的扫了旁边的向平一眼,再次看向眼前这个神情感激的读书人。 他淡淡笑道:“陆郎君既明白,便好好考吧,也算不辜负本公子的一番赏识。” 说罢,九方淮序神情淡淡的放下轿帘,隔绝外头这道尤为炽热的视线。 陆安南十分识趣,在未来的主公面前恰当的表了一回忠心后,便适可而止。 “望公子身体康泰,陆某告辞。”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走远,九方淮序静静的等着,片刻之后,向平解释的声音淡淡响起: “公子兴许忘了,他也是云川书院的弟子,才学尚可,去年乡试,他仅排在姜如初和周长济的后面。” “他是会宁郡去年的经魁?”九方淮序有些意外的抬眸,询问道。 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自是非头名不入眼。 而周长济,是因为他得了亚元,这个亚元才值得让人入眼,换作旁的郡城,再没有任何一位亚元有此声名的。 前面这二人都是一等一的惊才绝艳,也难怪这第三名的经魁,如此籍籍无名。 轿子外,向平低低的“嗯”的一声。 “请公子恕罪,你让我寻有才之士,这个陆安南便是其中之一,但没有经过公子的允许,我便给了他名册......” 九方淮序心头那一丝不快,已然在得知陆安南是经魁的那一瞬,一扫而空。 “你的眼光,本公子自是相信的。” “只要他能在心里感念本公子的恩情,这份名册给他,便也不算白给。”九方淮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方才陆安南那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的神情,显然让他感到满意,对于向平这点自作主张,他便也不计较了。 “不过下次这样的事,还是与本公子知会一声,免得人都走到跟前了,本公子却认不出来,岂不是要叫人才寒心?” 九方淮序淡淡的不满道。 轿子外,向平低低的应了一声,“是,公子.......来了许久了,公子打算回了吗?”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然排到大门口的考生队伍,考生愈发的多,这一处轿辇太过显眼,已然引得不少窥探。 九方淮序闻言顿了顿,却意味不明的道:“急什么,再等一会儿......” 今日他特地出现在此地,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摆足姿态罢了,叫那些有意臣服的才子们,都瞧见他亲自送考的诚意。 说好礼贤下士,那礼自是要做足,多等一会儿,又算得上什么....... 而这边,搜检的队伍缓缓前进着,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人群,却奇异的一片沉默,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连交谈声似乎也很少。 考生们都愁着眉,一声不吭的往前挪。 姜如初拄着拐杖顶着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等了整整大半日,终于即将轮到她。 她背起书箱,拿起拐杖上前。 第469章可疑之处 即将要轮到自己,姜如初有些吃力的背着考箱,杵着拐杖上前....... 她是寅时来的,到这时,已过了午时。 不过搜检的队伍,也已经进了大半,比起乡试的时候,会试的搜检速度明显更快一些。 搜检的衙役是按照户籍所在的郡城点名的,所以每个郡城的考生,几乎都是站在一起,考生应答之后,便要上前接受搜查。 姜如初扫了一眼后方,看到了霍衍舟以及左世才二人的身影,二人都是会宁郡平陵府人士,自是离她不远。 眼下已经轮到会宁郡的举子,她却迟迟没有看到周长济的身影,要是过了点名的流程,他还没来的话...... 这第一场,他就可进不去了。 会试搜检,无需解衣脱帽,只需自己上前展袖以示,以及将考箱给守卫搜检即可,所以搜查的速度才如此之快。 姜如初看着前面的这个男子,不过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完成了搜检,发髻衣衫完好无损,身姿翩翩的进入了贡院内。 “会宁郡,平陵府凤台县......姜如初。” 听到自己的籍贯姓名,她这才上前一步, 将自己的考箱和拐杖,都递给上前恭敬等着接过的守卫,一名守卫接过她的考箱,另一名守卫接过她的孚票,认真核查。 如此多的郡城和府城中,重名的在所难免,所以才要详细的核对籍贯,以及体貌特征,确保不会有任何错漏。 很显然,在此次会试中,屈指可数的女举子间,姜如初这个瘸着腿的女解元,如此显著的标志,实在很难让人认不出来。 守卫看了她的腿一眼,还把她的拐杖也递还回来,抬手往旁一指。 “姜解元,请.......” 不仅流程简便许多,就连守卫的态度,比起乡试对考生呼来喝去的高高在上那副姿态,都恭敬谦卑了不少。 这是因十数年前的一次会试,吴太师,也就是吴敛的祖父,他亲眼目睹赴考的举子,披头散发、摘帽脱鞋,不仅带来的点心得切成两半,连裤裆都得摸遍。 进入贡院时,一个个宛如叫花子一般。 考完后,看得嗟叹不已的吴太师,立即便上书给太后,其言之意大体是:此已歌鹿鸣而来者,奈何以盗贼待之? 意思就是,这都是考过乡试的举子了,为何还要用防盗贼的方式防备他们。 考个试,让举人老爷们披头散发,拾着鞋进贡院,一个个像叫花子似的,成何体统,让天下文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当时的太后一听,觉得太师所言甚是有理,文人乃是国之栋梁,让他们没有尊严,岂不是就是整个南壁都没有尊严? 于是,从那之后,盛京的每一次会试,对待下场举子们,不仅是待遇从宽,在搜检入场上,都不再有冒犯。 不过眼下,对于姜如初这样的女考生来说,却是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她被带到一旁的帘幕后,一掀开帘子,便瞧见里面坐着两个穿戴一致的老嬷嬷,正一丝不苟的端坐里面,闲得喝茶。 按会试规制,这两个老嬷嬷,应当是宫中来的,专门复杂搜检此次会试下场的女举人。 看到姜如初进门,两个老嬷嬷瞬间放下茶杯,齐齐目光犀利的抬眼,旋即身子十分板正的站起身来。 老嬷嬷脸上都是冰冷无情的褶子,面无表情走到姜如初的近前,例行公事般的说了一句:“举人娘子站好,老奴得罪了。” 二人便没有任何废话,一人脱去姜如初的薄夹袄,一人抽走她的束簪,解散她的发髻,接着是衣裙、鞋袜....... 没想到还是要解衣脱鞋,姜如初虽眉心一动,为这男女待遇不同而感到不公,但也只能沉默着,任由两个嬷嬷施为。 她一只脚受伤,这个老嬷嬷拖去鞋袜的时候,分毫也不顾忌,下手不轻,让姜如初忍不住咬紧牙关,生生的忍下一声痛呼。 摸到她的鞋袜都十分的厚实,其中一个老嬷嬷皱着眉头,看向另一个人沉声告知道:“这鞋和袜里面都缝了十分厚实的棉花........” 浑身单薄,冷得有些发抖的姜如初闻言,立马解释道:“嬷嬷,我的鞋袜都是单层,是符合考场规定的。” 正摸到她腰间的那个嬷嬷闻声顿时抬头,沉声道:“即使是单层,缝如此厚实的棉花,也是可以夹带的。” “你若是心中无鬼,自是无惧搜检!” 她身旁这个嬷嬷,霎时眯起眼睛,直起身子,目光犀利的盯着她,另一个嬷嬷拿着她的鞋袜,也是一脸犀利。 姜如初不过随口解释一句,不料两个嬷嬷的反应竟如此之大,气氛莫名就变得剑拔弩张......让她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说她作弊?姜如初刚要皱起眉头。 门口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两位嬷嬷,这的确是符合规定的,太后娘娘最是菩萨心肠,难不成还会不许考生御寒?” 曹桂茹掀开帘子,面色凝重的走进来,看了浑身只着一层单衣的姜如初,顿时便忍不住神情一冷。 姜如初见进门的果然是曹师姐,忍不住愣了一瞬,看到曹师姐朝她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心下一顿,便明白她是为何而来。 曹桂茹冷眼看向两个老嬷嬷,丝毫没有面对年长嬷嬷该有的谦卑,面无表情的说道: “孔嬷嬷,太后娘娘曾下令,对会试中所有下场的举子示以敬重,不许再拆发解衣,你们身为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岂会不知?” “你们如此对待姜解元,又是何道理?” 姜如初倏地看向眼前的两个老嬷嬷,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个老人竟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难怪,行止间气势尤为不同。 难道这解衣脱鞋竟是单独针对她一人?她只想过这是男女待遇不公,完全没有想过,这有可能仅是对她一人的不公。 姜如初没有看到其他的女考生过搜检,因此也只以为,女考生的搜检方式就是如此,难怪这两个老嬷嬷看到她的时候丝毫不意外。 就像是......专门等着她来。 第470章太后的训诫 孔嬷嬷,正是拿着她鞋袜的那个老嬷嬷,她神情不明的轻哼一声,低低的警告道:“老奴二人行事,自有太后娘娘示下.......” “曹掌事,任你再如何受宸妃娘娘的宠,在钟粹宫如何发号施令,但你钟粹宫的人,可管不到,咱们慈宁宫的人的头上!” 显然,身为太后的人,这两个宫中的老人,对宸妃这个宠妃,也是有恃无恐。 曹桂茹从容不迫一笑,扬声道: “本掌事来此,与我家娘娘可是无关,而是经过陛下的旨意,来此督查举人娘子们的搜检一事.......陛下圣令在此,你等岂敢不敬!” 她右手一抬,瞬间亮出一道令牌。 施若愚也知道自己的名头在太后的人面前不好使,派曹桂茹来此之前,自是狐假虎威,求了素和成朗一道光明正大的旨意。 见这曹掌事手一扬,拿出圣上的密令,两个老嬷嬷顿时一愣,方才纹丝不动的褶皱,终于忍不住齐齐一动。 二人赶忙行礼,圣令所到之处,犹如陛下亲临,这要是能作假的话,可是灭族之罪! 孔嬷嬷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几分,但面对曹桂茹方才的质问,她显然也有十分站得住脚跟的理由。 “曹掌事,即使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督查,但你也不至于,干扰搜检的严谨吧?” 曹桂茹拧着眉头,收回令牌。 沉声回道:“搜检自是要严谨的,但你二人如此过分,竟对姜解元解衣脱袜,搜检的过程明显比旁人详细,又是何道理?” 另一个嬷嬷表面恭敬,实则还是寸步不让,脸上的褶子微微一动道:“曹掌事,考场的规则可不是一定不能解衣脱鞋.......” “若是察觉到异常之处,搜检人也是可以要求解衣脱鞋,详细搜检的。” 旁边的孔嬷嬷当即展示手上“可疑”的鞋袜,“姜解元的靴子和长袜里,都缝制了格外厚实的棉花,老奴怀疑,这里可能藏有舞弊之物.......” 听到此时,姜如初也显然明白了,这两个嬷嬷,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二人一上来就直接解她的外衣,脱她的鞋袜,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疑,何来的先怀疑,再搜检的意思。 曹桂茹出现在此处,本就是为了姜如初来的,现下,她自然是寸步不让。 “哦,怀疑?那孔嬷嬷查了这半晌,拿着姜解元的鞋袜看了许久,可查到什么了?” 孔嬷嬷哼笑一声,却是说道:“就这般看能看出什么?自是要用剪子剪开,里里外外翻找一遍,才能确认。” 原来如此,怕是曹师姐没来的话,这两个老嬷嬷,在方才剑拔弩张的时候,就已经用剪子剪开她的鞋袜....... 也许不止鞋袜,她的薄夹袄也能“可疑”她黝黑厚实的长发,以及内里的小衣等物,都能“可疑”。 曹桂茹瞥了一眼一直穿着单衣站在一旁的姜如初,神情中的冷意已然藏不住。 她沉声道:“不过一层棉花,有什么......” “曹师姐,让她们剪吧。” 旁边的姜如初突然出声,顿时打断了曹桂茹压抑着怒气的话,让她有些诧异的看来。 对上曹桂茹不解的目光,姜如初微微一笑道:“曹师姐,让她们剪吧,不让两位嬷嬷剪开,倒显得我心虚一般.......” 她已经明白,这应当是那位太后娘娘的意思,至于太后为什么要如此针对她.......姜如初来不及关心,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再晚,就要耽搁进场的时辰了。”她扭头看向那位孔嬷嬷,提醒道。 不是想让她受冻,就是想羞辱她,但只要不是下令直接将她逐出考场,这些算什么……这两个嬷嬷方才有一句话说得也对,若是心中无鬼,又怎么会惧怕搜检? “快些吧......”姜如初反倒催促道。 孔嬷嬷神情一顿,与另外一位嬷嬷互相对视一眼,这女解元,明明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还如此淡定,让她神情难免古怪。 两个嬷嬷迟疑一瞬,还是剪开了姜如初的鞋子,但有曹桂茹一声不吭,冷眼在旁看着。 二人终究不好做得太过分,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将姜如初的鞋袜,都各自剪开一条口子,假模假样的检查了一番。 “行了,姜解元,现在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了,搜检完毕,走吧。” 两个嬷嬷终于开了尊口。 看着正在帮姜如初披上薄夹袄的曹桂茹,一旁的孔嬷嬷神情不明,沉默的看着二人。 静静的盯着姜如初飞快的束好发髻,穿好外衣、然后再快速穿上已经被剪破的鞋袜....... 孔嬷嬷突然开口,意有所指的说道: “姜解元,身为一个读书人,出门之前你也知道要保持体面.......” 刚要掀开帘子出去的姜如初,闻言脚下一顿,回头看来。 “但望你永远记得,你是南壁的读书人,先是南壁,再是你自己,在南壁的体面之前,皇家的体面之前.......” “你的体面,永远要分得清先后。” 孔嬷嬷声音沉肃,不疾不徐的说了一堆意有所指的训诫之言,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威严感,显然她只是一个传话人。 .果然,太后的确是为了那场马球赛的事, 她打了长公主的脸,就等于是打了整个皇室的脸,所以太后娘娘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白,她的体面,一文不值。 默然片刻,姜如初缓缓开口: “多谢太后娘娘训诫,身为南壁人,草民姜如初,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读书的初衷!” 多谢太后提醒,她前些日子所有的迷茫,为自己未卜前程的迷茫,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姜如初终于明白,也终于想通,她是南壁的读书人,是为了天下万民才刻苦读书,而不是为了成皇室的鹰犬走狗。 皇权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有万民的托举,更简单的来说,是先有万民,才有的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 她读书所为,本应是万民,而不是皇室。 姜如初拱手一礼,竟露出一个带着轻松的淡淡笑容,让后方紧紧盯着她的反应的、一脸沉肃的孔嬷嬷,都忍不住一愣。 下一瞬,门口那个身影便消失不见。 姜如初大步向前,一脚迈进贡院,迈进了她终于明朗的前程之中....... 第471章又坐牢子 前两日连着下雨,虽说这两日没雨,但这天儿还是阴沉沉的,没有暖和半分,地面上都透着一股子侵骨的寒意。 姜如初从搜检房里出来的时候,那潦草的姿态,引得无数人悄然看来。 明眼人一看,都能看出她被人脱衣搜检过,连霍衍舟不免扫来淡淡的一眼,人群里自是响起无数各异的猜测....... “.......难道她私藏夹带?” “你傻啊,要真是有夹带,她还能囫囵个出来吗?早被送到刑部严办了。” “那肯定是不能的,不过但凡有疑,她肯定就要接受解衣搜检,这也难怪了........” 姜如初对后方的议论声恍若未闻,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之意,面对搜检完她考箱的士兵,她微笑着颔首。 “有劳.......” 她接过士兵递还回来的考箱,里面的物品都已经被翻检过,略显凌乱,砚台笔墨这些,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 虽说此次考生更受尊敬,但若一旦被发现偷藏夹带,替考舞弊等,便不会像乡试中只是被戴枷示众那么简单。 而是要永远取消科举资格,流放三千里。 姜如初扫了一眼后方,乌压压的考生人群,以及正要过搜检的霍衍舟.......会宁郡的考生很快就要点完,某人还是没来。 号炮已经响过两声。 她扭头转身,在一旁领取了号签,刚刚踏进贡院的大门,便听到后方响起一阵喧哗声。 “快让让,快让让.......我家郎君快要来不及了,诸位行个方便.......” “谁啊,挤什么.......知道要来不及了,还这么晚才来.......” “哎......是周大郎君啊........” 听到人群响起的喧哗声,姜如初回头一看,便看到,正在前方慌忙开路的急峰,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周长济。 旁边的士兵神情一肃,上前呵斥:“贡院重地,禁止喧哗,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开!” 这还是看到是周氏的人,才只有呵斥,若是换作旁人,早被棍棒夹着扔了出去。 急峰将自家郎君送到,眼看会宁郡的点名还未结束,当即松了一口气。 “好好,小人把我家郎君送到了,这就出去,这就出去.......”他拱手作揖道。 “郎君,你快往前走。” 急峰回头一看,却看到自家郎君脸上竟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再细看眼神,正落在正前方贡院大门方向。 他有些诧异的顺着看过去,在看到大门口的是谁时,霎时便恍然大悟。 大门口,回头看来的姜如初,遥遥的对上周长济那双沉稳的眸子,她神情一动。 见对面的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这才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手中的考箱,意有所指。 周长济不动声色的垂眸颔首,嘴角轻轻一勾,笑容里闪过一丝自信,意味不言而喻。 姜如初便倏地一笑,回过头来,一抬拐杖,下一瞬,背影便消失在贡院门口。 其实她这些日子对他有很多的疑问,比如那些流言,还有周灵说的美人图,但在真正的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什么都不必问了。 她要问什么呢......这个人的脸上,满满都是与她相同的东西,她早便能看出来,周长济与她,其实是同一种人。 姜如初深知自己,她这种人,是没有时间风花雪月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爱上一个人,因为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进了贡院。 姜如初在号军的带领下,前往自己的号房,这贡院里三年没有人气儿,一走进来,就一股子阴冷劲儿。 贡院占地非常广,四周的围墙上布满了荆棘,当考生进去考棚后,就要锁门,成为锁院贡试,因这些荆棘的缘故,又叫做锁棘贡试。 锁院贡试最大的弊端,就是一旦发生什么,在场的考生连一个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尤其是火灾。 因此防火,乃是贡院里的重中之重。 不仅贡院的号房全都修成砖石结构,每条号巷的尽头还有一个大水缸,这些都是防火用的,连蜡烛,都是贡院里每日发一根。 贡院四角都设有瞭望楼,有巡查的号军,随时都能看到考棚里的任何情况。 考生本人不得携带任何火种进贡院,像姜如初在乡试那般,还能在号房门口做饭,定然是不可能的事。 考生的一日三餐,都由号军送到本人所在的号房,这下,是真的除了如厕之外,半步也不能离开号房了。 中途考完出来溜达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考完一场便能回家休息一晚,倒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 姜如初在看到自己那个处在正中间,狭小无比、如同一个小笼子似的号房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比起乡试,会试的号房更加的窄了一些,而且是全封闭式的,不仅看不到左右的考生,连前方的也瞧不见。 姜如初在号军的监督下,走进号房里,号门立马便被落了锁,而方才送她进来的两名号军,还留下一名,看守在她的号房前。 这与坐牢子,还真是没什么分别了。 这次的床,便不再是门板,而是镶嵌在墙上的一张木板,也叫做号板,考试的时候拆下来横着放是桌子,睡觉的时候竖着放,就是床。 整间号房就刚好够一个人躺下,想在里面多走两步都十分艰难,连她这样矮小一些的女子都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其他高大一些的考生怕是睡觉连转个身都难。 整个号房里,只有右边墙面的最上方,有一个长条形的窗口,头是探不出去的,宽度只能刚好够一只手伸进来,这是号军给考生送食物和水,以及试卷递进来的地方。 也是白日里唯一的光源处。 姜如初踮起脚刚好能看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灰白色的厚厚的墙,是旁边的号房,但旁边号房的窗口也是开在右侧,所以相邻两个号房,想要看到对方也是不可能的。 现下才是下半日,离所有考生都搜检完毕,大概得到入夜时分去了。 不过明日才开考,今日进来得越早,反倒是越难熬了,没有书可看,带来的笔墨在此时都珍贵无比,更不可能提前使用。 第472章点蜡烛 号房内倒是十分的干燥,四面也没有什么破损,瓦片也是完整的,只是薄薄的落了一层灰,不似乡试的号房,还有青苔虫蚁什么的。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抹布,简单的擦拭了一遍,便是一间干净清爽的号房。 姜如初腿上有伤,更是走动不得,便懒懒的躺下,脑子里一片平静,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一遍这些年的经历,像是雾里看花似的。 贡院里给每个考生发的那床被子倒是不薄,但上头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混合着一股腐朽的味。 一闻便知是来自三年的积累...... 姜如初也顾不得嫌弃了,勉强将被子盖到胸口的位置,躺在号板铺成的床上,听着周围不断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然后是落锁声。 以及各式各样吸气、惊讶、随即低声咒骂的嫌弃声,还有清理号房,跺脚的声音,到最后都是无可奈何,只剩一片唉声叹气之声。 按理说,能走到这个考场的人,个个都应当是身经百战才对,但再次面对这如鸟笼一般的号房时,还是忍不住这情绪....... 姜如初安静的蜷缩着,盯着墙上那个长条形的窗口,注视着从那里透进来的光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一直到听到最后一声号炮声响起....... 三月昼夜温差甚大,有时候半夜里,冷硬的地面上,还能瞧见一层银霜,要到早上才能渐渐的消去。 白日里,穿一层薄夹袄倒还能忍,到了夜里,这侵骨的寒意能将人冻成冰坨子一般,还没有火盆可以烤,不难想象...... 比起乡试有一面敞开漏风的号房,会试号房是全封闭式的,没有漏风的地方,但躺在这冰冷的号板上,冷意还是往骨头缝里钻。 姜如初是被冻醒的。 她乍然醒来的时候,号房内只剩乌漆麻黑的一片,右边墙上那窗口上的光亮早已消失不见,可见外头,应当已是漆黑一片。 四周一片安静,显然搜检入场早已结束,现下这条号巷里,应当满满都是准备迎接明日一早的考试的考生。 姜如初起身下床,感觉双腿都冻到麻木,受伤的那处,传来一阵阵的隐痛。 乌漆麻黑的号房的角落里,她依稀记得,那里放着一个便盆,几张草纸,以及用来掩盖的草木灰,是用来解小手的,若是要上大号,便可以唤门口的号军,让号军领着去茅房。 想到门口寸步不离的站着一个号军,如此近的距离,他定然能听到....... 姜如初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轻手轻脚的扶着墙走过去,用微乎其微的声音,悄摸摸的解了个手。 黑漆漆的,起身的时候,她险些踩到便盆,她摸索着走到窗口前查看,不知何时,上方的窗口处已经放了三根蜡烛,一碗清水,以及两个馍馍。 她小心的取下来存放在一边,贡院里的蜡烛是不能随便点燃的,考生连火种都没有,要点蜡烛,都还得向门口的号军请示。 姜如初轻轻的叩了叩门,号房外立即边响起那位号军被冻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冷漠出声询问: “......什么事?” 想到这位号军一直寸步不离,这么冷的天儿守在门口,比她在这可以躺下的号房里,怕是不知要冷上多少倍。 她轻声道:“点蜡烛。” 窗口外伸进来一只粗糙黝黑的手,姜如初将一支蜡烛递出去,不过几息的功夫,蜡烛便带着火苗,被递还回来。 姜如初再次轻声道:“多谢军爷......天冷,劳累你了。”她补上一句。 门外十分安静,只响起两声脚步,是这位号军,重新站回原来位置的声音。 但她刚刚拿着蜡烛放下,正准备坐下的时候,门外却响起方才那道冷漠的声音。 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这才头一晚,这三根蜡烛可要坚持两个晚上.......”从今晚到第一场结束总共三晚,他却只说两晚。 姜如初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 明白这位号军竟是在提醒她.......还未开考,这三根蜡烛要坚持到考完头一场,总共三晚,但一根蜡烛可不够燃一整晚。 许多有经验的考生,一般都不会选择在第一晚,就浪费如此珍贵的蜡烛,但凡多半根,一个夜里就能比旁人多出不少的做题时间。 这样的细枝末节,有时候却是考试中不可忽略的重要之处,若不是家中有经验十足的长辈提醒,或是经验丰富的考生,许多头一回下场的考生都容易忽略。 但姜如初却是记得的,老师从寻希书院的来信中,早已反复的嘱咐过她许多的会试细节,她只不过想点这么一会儿,去将自己方才用过的便盆铺上草木灰罢了。 不过当下,听到这番好心的提醒,她还是二话不说,立马便一口气将这才刚刚燃起的火苗,给吹灭了,滚烫的蜡烛立即变冷,但她的心却升起暖意。 她贴着门板,轻声感谢了一句:“多谢军爷提醒,在下感激不尽。” 但那道声音没有再响起。 姜如初便摸着黑,摸索着拿起馍馍啃了两口,馍馍也早已冷硬,她又喝了一口碗里的水,瞬间从喉咙冷到心肺里。 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姜如初眉心一动,将馍馍和水都放下了。 怪她醒晚了,好在自己也不算很饿,这样冷硬的食物,若是吃下去,保不齐万一生个病,还是宁肯饿着,都不要去冒这个险为好。 号房里乌漆麻黑一片,还与便盆住在一起,幸好天冷,她方才摸索着去将草木灰随意的盖了一层,现下倒也没有什么味道。 她怕踩着什么,便摸索着,又躺了回去。 漆黑无趣的夜里,姜如初也无事可做,但约莫着离天亮,大概也不剩几个时辰。 便轻声开口,默背诗文....... 第二日一早,姜如初是被一声号炮声给惊醒的,梦里她梦到自己落榜了,听着周围忽远忽近的唏嘘声,正满心怅然。 忽然听到号炮声,她便倏地惊醒。 接着,门板被敲响,她一个咕噜爬起来,差点牵扯到受伤的腿,竟不知昨夜里背着诗文,是何时睡过去的。 天光才刚刚微亮,但周围号房里早已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附近的号军正在换班,动静也不小,她门口的军爷似乎也换了个人。 姜如初起身往窗口边走去,上面正放着两卷纸,正是此次考试头一场的试卷和草稿纸......方才门板被敲响,正是发卷的意思。 第一场,考的是经义和律令题。 第473章经义题 姜如初小心翼翼的将试卷拿下来。 顾不得其他,她便当先打开试卷,仔仔细细的,前前后后的先查看一遍,有无缺损,模糊之处....... 第一声号炮声表示发卷,在第二声号炮响起后,考生才可以开始答题,在两声号炮之间,若是试卷有任何缺漏模糊之处,考生都有机会可以开口调换。 若是开始答题后,再迟钝的发现试卷有任何缺损之处,巡视考官们,便不会再坐理,谁知道你是不是后面弄坏的? 到时试卷有任何脏污损坏,便算作考生自己的,试卷有损者,在这一场考试结束后会被挂在贡院外墙的蓝榜上。 一旦上了蓝榜,也就意味着,这位考生失去了考第二场的机会,此次会试,便失去了继续的资格,提前落榜。 所以眼前这张试卷的洁净尤其重要,能考到会试的考生基本都知这一点,这几天的日夜里,都会将试卷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 认真检查完毕,姜如初这才开始看题。 这第一场考试,总共是五道经义题和两道法令题,题目数倒是不多,但这每一题她都扫了一眼,明显感觉到难度不小。 她率先看向这五道经义题。 已经到了会试,斟选国才的时候,此时不会再有从前靠题目量累积起来的帖经和墨义题,连经义题,也明显是精简过的。 经义题的难点,便难在结合先人的论点之上,还要加上自己的见解,每一题,跟写一篇有独到见解的文章,几乎没有差别。 这五道题目难度显然是逐渐递增的,最后一道的截搭题,姜如初扫过一眼,沉思好一会儿这才想到后半截搭的那句的妙处....... 不过倒也不用急,第一场有整整三日两夜的功夫,光是这几道经义题和法令题,大家都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 号巷里幽深,越是靠近里面的号房,光亮便越少,最里面那间靠近茅房的臭号,不仅要享受臭气,还更加阴森。 幸好姜如初的这间号房,在正中间的位置,既不靠里臭气熏天,也不靠外受其他号巷的干扰,旁边的两间号房也十分安静。 尤其是她右手边这一间。 几乎没有任何的吵闹动静,连踱步声也没有,要不是她方才听见隐隐响起的纸张翻动声,险些都要怀疑,隔壁没有人。 随着天光渐渐大亮,四周都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纸张被翻动的哗啦啦声响,但在号炮声没有响起之前,谁也不能动笔。 姜如初放下试卷,端正的坐着,视线紧紧的粘在卷面上,心中已然开始在飞快的解题...... 三月的冷意,让墨条都难以磨动,她一边沉思,一边往砚台里倒了些碗中剩下的清水,试着缓缓的磨开....... 第一道经义题: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这是出自《孟子·离娄上》,主要讲的是儒家“诚”的哲学,此句的意思是:真实无妄是天地自然的根本法则,人应当通过修养功夫去契合天道之诚。 其中最关键的是“思诚”二字,最容易让人误解的是此句的重心,是在“诚”字上,而并非“思”字。 若是读到此句的考生,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思诚”的方向,那这一道经义题,便几乎没有答对的可能了。 姜如初沉思片刻,心下已有答案。 要解题,最难的点就在于,要如何区分天道之城与人道之思诚二者的区别,寻常人能想到这一层,便可以算是中上,但若以为到这一步就足够的话,那便错了。 答出前者,这一题只能算答对一半。 这一题隐含“天人关系”,必须要用孟子的性善论论证,此外还涉及《中庸》,再引用其中的“诚者物之终始”来解。 如此作答,才算是完整无缺漏的。 这才不过是第一道经义题,甚至还不是截搭题,便有如此的难度,可见这区区五道经义题,每一道都非同寻常...... 相较于乡试,这难度何止抬高一星半点。 就在此时,第二声号炮声应时响起,号巷口,有击鼓报时的号军,一边击鼓一边大喊:“时辰到,开始答题!” 听到号炮声的第一瞬间,四面八方迅速的响起磨墨铺纸的声音。 姜如初也立即提笔蘸墨,心中已有答案,对于第一道经义题,她便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下笔如有神,开始迅速作答........ 别看题目短小,这答案洋洋洒洒的随意一写,便是一大篇,比起策论文章自是不如的,但书写量也不少。 若是每一题都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在草稿纸上写,再誊写到试卷上的话,对于有些书写速度慢的考生,还真未必能答完题目。 这一题,姜如初已然打好腹稿,便省去了草稿纸这一步,直接在试卷上书写。 试卷不许脏污涂改,所以,若不是对自己的答案以及书法十足自信的人,还当真不敢如此冒险....... 别看这也不过是一点细枝末节,但有时候,考生与考生之间的差距,便是在这些细节上,逐渐的拉开的。 姜如初动笔早,再加上前几道经义题都是提前在心中打好腹稿,都省去了誊写的步骤,全是一气呵成,因此速度快上不少。 到午时派饭的时候,她第三题刚好答完。 门板被敲响三下,姜如初便立即毫不犹豫的放下毛笔,杵着拐杖走到右上方的窗口旁,领取自己的午饭。 饭菜若是再等凉了,可是没有机会热的。 昨夜里那顿便算作许多晚进场的考生的晚饭和早饭一起,但那冷硬的馍馍她实在怕吃了生病,所以她算是连着两顿没吃。 此时,姜如初早已是饥肠辘辘。 考试时候的饭菜,自是比昨夜里的要好,有一盘青菜、一碟酱瓜以及一碗热汤,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碗大白饭。 没有荤腥,这是有缘故的....... 听闻陛下刚刚亲政那一年的会试中,为示皇恩,贡院不过是给每一位考生都增加了一碗红烧肉,便有许多家境清寒的考生,在吃完后出现呕吐不适的情况。 因此从那以后,贡院的饭菜中,便不许再有任何的荤腥,一律是素菜素汤。 第474章稳中有序 但这样的两菜一汤,尤其是还有白净的米饭,对于许多家境贫寒的考生来说,都算得是一顿不错的饭食了。 端下饭菜,姜如初当先便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小白菜汤,整个人瞬间暖洋洋一片。 快要冻僵的身子,瞬间便缓和几分。 她端起饭菜小口吃起来,到这样要紧的时候,就算吃饭,她也还是不敢吃得太饱。 吃到半饱时,姜如初便毫不犹豫的放下碗筷。 一是不想吃太饱出现任何不适,吃到半饱,保持在不饿不饱的情形下,这时候,脑子也是最清醒的状态。 二是因为尽量不用出门去上大号,但凡请示号军打开号房一次,她的试卷上都是会有记录的,也就是会有一个“屎戳子”。 屎戳子的负面影响,便不必多说了,万一碰到一个有忌讳的阅卷官.......虽说已是会试,阅卷要经过好几轮,不可能有被略过的情况。 但要知道,阅卷也是主观的,在看到屎戳子的第一瞬间,难免会对卷面印象不好,也会影响到最真实的判断。 不过要三天不上一次大号,也不可能所有的考生都能忍住,但为了考试,许多考生即使忍不住,也不会走出号房....... 姜如初看了一眼后面角落的那个小便盆,即使忍不住,她也绝对要忍过前面两天,就算是自己的,那味道估计也不好受。 多忍两日,就是少受两日折磨。 到了第一日的下半日,四周纸张翻动的哗啦啦声响,明显少了许多,就连磨墨的声音,也是好一会儿才响起。 很显然,从第一题的迅速提笔,到后面难度逐渐递增的这几题,大家动笔的速度都开始慢慢的降低,沉思的时间逐渐的增加....... 吃过午饭走动了两步后,姜如初查看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腿,没见伤口任何的问题,便放下心来,再次坐回来。 她隐约听到,右边这间号房的考生,几乎在她坐回来的同时,正巧刚开始发出墨条和砚台碰撞磨动的声音。 显然隔壁,也刚开始准备动笔。 姜如初开始解第四题: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此句出自《中庸》,核心,乃是“中和”二字。其意是:情感未显露时,人心保持纯粹天理的平衡状态,当情感流露时若能合乎道德,便是和谐。 这是儒家心性修养的准则,讲的是情感与道德之间的关系,以“中和”为核心。 属于四书五经的《中庸》,对于许多考生来说,应当都是信手拈来的,但凡要下场科举的读书人,都必将此书反复咀嚼数遍。 而“中庸一道”,在座的考生能考上举人,谁不能论述两句?但这才是最难的地方,因为不仅要说得精彩,还要说出新意。 要说得......让阅卷官一看,便眼前一亮。 姜如初思虑片刻,再次提笔.......她从喜不失敬、怒不过暴、哀不伤生、乐不逾矩入手。 分别从以《论语》的“乐而不淫”,《孟子》的“王赫斯怒”,《礼记》的毁不灭性,再到《诗经》的“好乐无荒”进行阐述...... 姜如初明显发现,从第四题往后开始,她解题的速度明显便慢了不少,因为要阐述的东西实在不少,还要引经据典。 如此一写,便又是一个长篇。 最后她以“......故君子必慎其独,而中和可致矣”为结尾,才总算是,将这第四题的中和之道,从各方面完美解答。 她走的是稳妥的路子,将各方面都面面俱到,自问挑不出错处,旁征博引功底也算扎实,但若要问算不算得上有新意....... 便看阅卷的考官,认不认她这样的“中庸之道”,以中庸来答中庸之题,表达需遵循真诚和适度,这就是她的答案。 姜如初只顾埋头苦答,一时浑然忘我。 待她还在沉思最后一道经义题的时候,不经意抬头一看,猛然发现窗口处的光亮,竟似乎减弱不少....... 姜如初这才发现,原来天色竟不早了。 她还停留在自己刚吃完午饭不久的状态,连外头号军击鼓提醒时辰的声音似乎也没听见,感觉最多不过过了一个时辰。 不想一个沉浸,下半日竟就这样过去。 她看向方才想了半晌的最后一道截搭题...... “井渫不食,为我心测”,这是前半句,后半句是,“子钓而不纲”.......由《易经·井卦》搭上《论语·述而》拼接而成。 前半句的意思是:井水清洁却无人饮用。半后句的意思是:孔子钓鱼但没有用大网。 两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语句搭在一起,乍一看,似乎让人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看似是一道无情搭,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这道截搭题很有些妙处。 姜如初解完第四题之后,便一直盯着这最后一道截搭题沉思许久,因此到此时恍然抬头,发现都已近黄昏。 她自是已看出此题的妙处,只是要如何论证清楚,还未有完整的思路,于是这才迟疑到如今....... 不过这才第一日,还有整整两日,她只剩下眼前这道截搭题,以及两道法令题,速度上已算是遥遥领先。 见天色渐暗,姜如初便没打算继续。 今夜里,她也不打算燃烛答题,准备好好的休息一晚,给明日白天养足精神,全力以赴的应对剩下的两道法令题。 姜如初先将笔墨收好,再将还余有墨汁的砚台小心翼翼的拿走,正打算收起试卷....... 忽地听到右边的号房里,也响起一阵笔墨纸砚翻动的声响,以及凳子挪动的声音,很显然,旁边安静的这位,也正在收卷。 此人跟她动笔停笔的节奏,相差无几。 第475章有情搭 此人跟她动笔停笔的节奏,相差无几。 到下半日的时候,姜如初明显感受到,其他几个方向的几位考生,很少发出动静,显然真正动笔的时候不多。 但唯有她右边这位,几乎次次都与她的动静相契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做题的进度,应当与她是不相上下的....... 姜如初收起试卷,拿出一根细麻绳将卷子拴好,再将另一端悬挂在一边的墙上,将自己的试卷高高的挂了起来。 晚饭跟午饭是一模一样的,还是那两菜一汤,她吃过饭后,用每日一碗的清水漱口洗脸后,便无事可做。 蜡烛自是要等到需要熬夜做题时用的,其余时候不能有任何的浪费。 于是姜如初便摸着黑,老老实实的躺下,脑子却清楚活泛的,开始继续解最后一道截搭题,给明日的下笔,提前打腹稿。 乌漆麻黑的夜里,她正安安静静的沉思着,忽地,却闻到一股突兀的、莫名其妙的雪松木熏香。 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姜如初瞬间睁开黑亮的双眼,扭头往香味的来源,也就是右边的窗口上看去。 她似乎,知道右边号房里是谁了....... 寂静漆黑的夜里,前后几个方向的号房都隐隐响起纸张翻动的动静,一听便知,这些考生还在继续做题。 一般考生都是如此,白日里的进度不够快,便在夜里燃烛,继续做题,以确保最后一日不会慌乱。 入夜后,砖石结构的号房中,更加的冷意十足,姜如初没有脱去外衣,整个人都安静的蜷缩在被子里,但双脚还是冻得麻木。 纸张响动的声音,砚台与墨条碰撞的声音,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清晰可闻。 所以右手边这间号房的安静,就逐渐让她的猜测变得更加的明确起来。 在知晓与她一墙相隔的这人是谁之后,她对他整日的悄无声息,似乎就有了猜测。 或许,他也知道,隔壁的是谁....... 黑暗里,姜如初闭了闭眼,努力抛开这些不相干的想法,将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回到最后一道经义题上。 不想脑子却越想越清晰,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深夜去,最后她只能使劲闭上眼,努力放空自己,强迫自己快些入睡。 到这时,周围的许多号房几乎已经没有翻动纸张的声音,但是整条号巷响起的声音却更加的精彩。 什么样儿的声音都有,放屁声、打鼾声、磨牙声.......全都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如同奏乐一般。 最奇怪的是,还有隐隐的水声,姜如初正睡意上涌,忽然明白是什么后。 刚酝酿出来的些许困意,倏地消散。 她一把拉过散发着霉味儿的被子,盖过头顶,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第二日一早,姜如初是被门板敲响的声音惊醒的,她几乎是瞬间便睁开眼,意识一下清醒,立即想起自己在贡院里。 昨夜里她其实被冻醒了很多次,在会试如此紧张的环境,以及翻个身都困难的情形下,要睡个好觉,其实也不容易。 她杵着拐杖下床,先将号板收起来,横铺成一张桌子,再去窗口边,拿自己的早饭。 早饭跟第一晚一样,还是两个馍馍,姜如初碰了碰,尚还温热着,她松了一口气。 以及每日一碗的清水,这碗水的作用,跟乡试的时候一样,不仅是用来喝的,也是用来磨墨的,更是晨间用来洗漱的。 用完了,便只能等到明日早上,但只此小小一碗,如何能够这样多的用处.......自然是得紧着最要紧的,磨墨的时候用。 姜如初喝了一口,简单的漱了个口,再用帕子捏了一个角,轻轻的打湿一些,在脸上简单的擦拭了一遍,便洗漱完成。 整个人神清气爽后,趁着馍馍尚还温热,她便飞快的开始用早饭,两个馍馍她就仅吃了半个,剩余的便放回窗台上。 等一会儿,门口的号军便会来收走。 吃完早饭,姜如初扶着拐杖在原地站立片刻,视线不由自主的飘向后方,已经被她铺了好几层草木灰的便盆。 她走过去的瞬间,脑子里忽地便想起,昨夜里听到的,来自右边号房的奇怪的水声......才知道原来附近几个号房的动静,皆如此清晰。 姜如初沉默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因为有昨夜里打的腹稿,所以今日,她展开试卷后,磨好墨,当即便没有迟疑,迅速开始提笔书写。 “井渫不食,为我心测,子钓而不纲。” 《易经》拼接《论语》,看似毫无关联,但其实这是一道有情搭,解题者,需要用典籍找出这两句其中的关联。 若是找不出,以为这是一道无情截搭题的话,那这一题,便很容易一开始就走错方向。 前一句的意思是井水清洁却无人饮用,暗喻怀才不遇,后一句,孔子钓鱼但不用大纲,指的是取物应当有节制。 “才德之用”和“节制之道”,这二者的联系,若是用一句话概括,便可以是:才见弃则可惜,物过取则可伤。 姜如初昨夜里,想到深夜,终于想清楚自己的论证方式,便是借经典互证,用《易》和《春秋》将这前后两句分开论证。 从《易》入手,君子之道,犹洁井待汲,故《易》中才说“求王明”.......再以《春秋》为续,仁者之仁,虽取物却有节,故《春秋》中才讥讽“竭泽而渔”....... 光是引经据典的论证,她便写了一整个上半日,仅是墨都磨了三回,快到午时的时候,她才落下最后一句: ......是以,用才贵当其可,取物务适其中。 因此用了一天半的功夫,姜如初才将五道经义题全部解出,而且,这还是在她打了腹稿,没有誊抄的情况下。 她的速度,至少可以赶超在场三分之二的考生,然而即使是如此,她也用了一半的时间,可想而知....... 对于许多速度更慢、还要誊抄的考生来说,他们若是不熬夜燃烛的做题,剩下的两道法令题,哪还有空余时间。 还有一会儿才到送午饭的时辰。 姜如初的目光,看向第一道法令题。 第476章燃烛奋战 姜如初的目光,看向第一道法令题。 除四书五经外,通达律令,明晓礼仪是每个南壁读书人都应该做的事,法令题也几乎是每场科举考试中,都必考的题目。 所以这第一场考经义和法令,也是按部就班,不出所有考生意料的事。 考试范围也十分的明确,以《南壁律令》《南壁开元礼》为主,其他的为辅。 第一道的题目:甲窃其叔父银五十两,乙窃邻人银四十两,依律当如何处? 姜如初读完题,便陷入沉思...... 别看法令题的范围只在两本律典中,但光是《南壁律令》之下,便分有六部律法,即吏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 与朝廷的六部相对应。 乍一看,许多人在看到这这甲窃取的是五十两,乙只窃取了四十两,就贸然定义,甲比乙的罪行更重。 实则不然。 这一道题,很显然出自《南壁律令·刑律》中,明显便涉及“亲属相盗”和“常人盗窃”的量刑差异........ 姜如初没有着急动笔,只是静静的沉思。 今日的天气似乎有所缓和,但她感觉自己受伤的那条腿,似乎昨夜里被冻的缘故,今日一直隐隐作痛。 她皱了皱眉,犹豫片刻。 还是起身将那处包扎好的地方,轻轻的解开,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任何加重的情况,但也不见任何好转。 当时太医便再三嘱咐,一定不要受冻,可身处会试之中,实在没有这个条件,万幸,她的身子骨还算没有添乱。 姜如初拿帕子轻轻擦了擦,从考箱中取出新的裹带和药粉,简单的自己处理了一下,重新再包扎上。 到这时,门板再次敲响。 又到了午时放饭的时候。 姜如初起身拿饭,还是跟昨日一模一样的菜式,一盘青菜、一碟酱瓜以及一碗热汤,依然是两菜一汤。 已经进贡院两天了,到这时,还能再喝到一碗冒着热气的菜汤,实在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暖意十足的喟叹。 整条号巷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喟叹声。 午饭过后,姜如初还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约莫着大概半炷香的时间,给下半日养足了精神。 这才提笔,开始答题。 《南壁律令·刑律》规定:亲属相盗,按亲疏减等量刑......若减罪轻于凡盗者,止杖一百。 这第一道法令题,其实很常规,不过是一个亲属相盗和常人盗窃的区别,只要熟记刑律的这一条,便不难答出。 唯一的难点,便是量刑减刑,关于盗叔父,要减几等,最后如何定刑,若是只会死记硬背的,也不容易答上。 常人盗五十两杖七十,徒一年半。 所以五服之内减常人罪数等,按律令来说,甲窃的是叔父,论亲疏远近,盗叔父应该是减三等。 最终的判文便是:甲盗叔父五十两,杖四十,不徒。而乙依常盗论,盗邻人四十,则要杖五十,徒一年。 姜如初写完这第一篇司法判文的时候,扭头看向窗口的光亮处,天色明显还早。 她便继续看向最后一题。 仅有两道法令题,前一道的难度不大,那这另一道,显然就非比寻常。 题目:甲诬乙盗窃,乙不堪刑讯自尽。后查明乙实无罪,甲依律当反坐死罪,然甲有八旬老母无人奉养,可否矜恤? 这道法令题,其中涉及的就复杂了....... 诬告反坐这一条、这是姜如初在数年前云川书院时,就曾熟记于心,并且还曾经活学活用过的。 按《南壁律令》来说。 告人者若被证实是诬告,必将反坐,而诬告至死,更是要一命抵一命,律法之严,才足以让想诬告他人者,三思而后行。 可这一题中,又涉及了“养亲权变”......在南壁这样以孝为大的情况下,这一道法令题,具有十足的争议性。 这样涉及孝道的题,姜如初回忆了一下,她似乎已经遇到过不少,但每次的争议,都各有各的不同。 有子报父仇的,还有为母杀父的....... 依我朝《名例律》的“留存养亲”,为孝杀人,可回家侍奉待双亲皆故,家中有后之后,返官府再行发落。 但凡从孝道出发的,最后的定刑都会从法理亲情两方面酌情处理,并非一昧的遵照条令,由此可见,孝道之大。 姜如初看向眼前这一题。 可眼下,这个甲并非为孝道杀人,而是纯粹的诬告他人致死,需要一命抵一命,跟前面她遇到过的这两桩,不可相提并论...... 诬告之风必须震慑,可八十老母也需有人奉养,该如何是好? 其实细想方才那一题,题目中有两处可以导致判决完全不同的点,甲若是独子,亦或乙是独子,都能导致这道题,有不同的答案。 会试的出题人,定然并非大意。 不同的条件,就有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这一道题的司法判决书,大概有得写。 姜如初已经能预料到,这一道题需要耗费的时间不少,她存到今日的三根蜡烛,今夜里想必都能派上用场....... 一直到放晚饭的时候,她心中的思绪,都还不是十分的明朗,她只能暂时先收起试卷,先吃饭,再挑灯夜战。 晚饭还是那一模一样的两菜一汤。 明日就是第一场的最后一天,天一亮,考生便可以提前交卷,最迟不过酉时,到第一场结束的时辰,就必须交卷。 刚入夜,姜如初就点燃了第一支蜡烛。 她静坐片刻,提笔便开始。 开篇,她便引《春秋》“许止进药”一例,此事讲的是,许止的父亲生病,他熬药后没有掌握好剂量,导致父亲喝药后去世的事。 君子原心,所以甲虽非故意致死,然究由诬起,其罪不可免,若甲系独子,其罪可符合留养条件....... 这是第一种,光是前面这一种情形下的判决,姜如初就燃尽了一根蜡烛。 再是第二种,但若乙系独子,虽甲老母在堂,然甲绝人嗣续,情法难宥....... 还有第三种,甲乙双方都是独子。 夜里寒凉,姜如初已经感觉自己受伤的腿再次隐隐作痛,今夜恐是无法入睡。 她打算一口气写完,明日提早交卷。 直到全部写完,号房里已是漆黑一片,三根蜡烛全部燃尽,姜如初起身的瞬间,竟听到隔壁,也同样响起一声凳子的挪动声。 她动作一顿。 今日一整日,她都故意忽略隔壁的动静,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这道除了她之外响起的声音实在突兀,让她无法忽视。 看样子,他也打算提早交卷。 姜如初对右边号房所有的猜测,在第二日可以交卷的第一时间她便提前交卷后。 刚刚走出号房,她就迎面撞上某人。 彻底得到证实。 第477章第一场结束 最后一日,姜如初熬夜答题,答完后趁天未亮,还来得及睡了一会儿。 待天一亮,第一声号炮声响起,号巷门口的号军敲锣以示可以交卷后。 她便第一时间,摇响交卷的铃铛,将试卷草稿纸等,整整齐齐的收了起来。 贡院里专门设有“收卷所”,每条号巷子最后一日,都会有收卷官在巷内巡逻,一旦听闻交卷的铃铛响起,都会闻声前来。 门口的号军,听闻她摇铃的声音的第一时间,便立即拿出钥匙,打开她的号房门....... 交卷铃一响,号门一开,考生就必须要交卷,而且在踏出这间号房之后,便不能再返回,第二场考试开始的时候,会重新抽号签,基本上都不会在回到第一场的号房。 姜如初踏出这间憋了她整整两日的号房,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的时候,竟然有一种久违之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眼,她看到的是守在她门口的这个号军,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男子,一开口,便是横眉竖眼:“快些的......” 这道声音......不是第一日提醒她的那人。 姜如初瞬间收回视线,杵着拐杖走出号房,看向隔壁正在检查试卷的收卷官。 在这条号巷里,她并不是头一个交卷的,在她摇铃之前,她便已听到隔壁号房的铃铛声响起,显然他也是昨夜燃烛奋战一整晚。 此时,她的目光往右边一看,便看到一道身材修长的身影,正巧对上一双疏淡的眼眸。 真的是他。 但霍衍舟几乎是在她看来的第一瞬间,就立即收回了眸子,姜如初也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脑中便倏地闪过这两日.......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回过头来。 霍衍舟神情中不见任何惊诧和意外之色,显然他早就发现隔壁的是她,或许,他比她发现得还要更早。 眼下之前的猜测成真,姜如初对命运如此巧合有一种荒诞不真实的感觉,贡院里几十条号巷,几千间号房....... 在同一条号巷遇到熟人的几率都十分的小,别说相邻号房,所以即使早已心有所感,她也不敢确定。 但如此小的概率之下,霍衍舟竟然偏偏就在她的隔壁....... 幸好,姜如初暗想,第二场的号房会重新抽签,基本上所有的考生,都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号房中。 天色刚刚大亮,二人所在的这条号巷尚还没有其他人交卷,因此此时双双而立,正站在各自号房门口的二人,便格外的显眼。 巡视的号军从二人面前经过时,接连投来打量的目光,不过这二人都是直挺挺的站着,目不斜视,姿态端正得不得了。 端正得,似乎都有些过头...... 姜如初杵着拐杖也站得笔直,脑子里却尽量在甩开对这两日的回忆,只静静等着,旁边的收卷官在验收了霍衍舟的试卷后。 这才轮到她的试卷验收。 而交完试卷的霍衍舟,便由一旁的号军领着,往巷口而去,某人神情淡定不见任何急色,但她偏就从那道背影中。 也看出些许僵硬....... 收卷也不是个简单事,必须得在考生未离开之前检查清楚。 收卷官当面检查了姜如初的试卷,有无破损、脏污、缺页等,然后还要让她在《交卷登记簿》上签名画押。 反复确认了身份户籍和姓名后。 收卷官当着她和号军的面,将试卷封存起来,这才算是收卷完成。 至于下一步,那便要交给弥封官,糊名。 交完试卷,姜如初便在号军的引领下,走出这条号巷,前往贡院设置的临时通铺。 每场考完考生都可以出号舍休息一晚。 但这期间,仍然是不可以离开贡院的,整个贡院锁院封闭,在整场会试没有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不过这短暂的休整,比起在坐牢子般的小小号房中,自是要好上千百倍。 贡院有设置临时通铺和以供考生休息的廊檐,而且考生还可以自由行动,还能在明远楼附近看书闲步,只要不出龙门即可。 前面叮嘱规则的号军回过头来,特意强调道:“.......还有,绝对不可去至公堂的方向,阅卷重地,考生不可靠近。” 至公堂,正是考官所在,弥封、誊录、阅卷的地方,在第一场收卷后,阅卷官们便会立即开展第一道阅卷。 否则真要等所有考试都考完的话,那试卷量之大,非同小可,所以今日阅卷便会开始。 姜如初点了点头,以示明白,随即开口问道:“军爷,不知医官在何处?” 她熬夜做题,提前交卷,自然不单是为了能在外面好好休息一天一夜,也是为了找医官,看看她的腿。 考生生病,或是中途想要放弃的,统统都要待在贡院里面,等到最后一日开龙门时才能一起出去。 但贡院在锁院之前,里面都会安排几名医官,为的便是哪位考生若有急病之类的,能及时得到医治。 前面的号军回头,神情了然的扫了一眼她瘸着的腿,显然也知道她是谁。 “通铺那边,便一直有医官等候......” 姜如初这才放下心来,“多谢。” 临时通铺显然十足的简陋,只是考棚之间的连廊,用木板临时搭建出来的一处休整之地,每一处,可供十人并排躺卧。 男女自是分开的,但也就在隔壁不远处。 姜如初找医官看了看腿,重新上药,确定没有任何的问题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天色还早,她便去贡院提供热水的地方,好好的擦洗了一番,再安心的如厕,这才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光是可以自在的如厕这一点,便比在号房内,不知好上多少....... 从龙门到至公堂这一带,本就不是多么宽泛的地方,考生能活动的地方也就这几处。 姜如初几次难免,都会看到某人的身影。 在一开始想到前两日自己什么动静都被对方听到的尴尬别扭之后,后面她也逐渐平静下来,甚至,感受到命运的奇妙....... 前世的她,怕是连做梦都不敢想。 有朝一日,她会与这个自己原本高不可攀的,让她只敢静静的仰望着,也会觉得自惭形秽的人....... 处在同一个贡院,参加同一场会试。 这样一想,她所有的不自在,便都烟消云散。 一直到快午时的时候,其他的号巷里,才逐渐的有更多的考生交卷出来。 第478章都处理好了 一直到快午时的时候,其他的号巷里,才逐渐的有更多的考生交卷出来。 按规矩,考生们即使交卷出了号舍,只要还在贡院里,都是不允许交头接耳的。 但实际上走出号巷后,如此多的考生聚集在一起,闲步交谈,也在所难免。 周围巡视的号军们,管得也不会太严格,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贡院内,也逐渐的热闹起来。 刚走出号巷,许多考生便忍不住互相询问对方考得如何,互相探讨题目的难度。 “你别说,最后这道诬告反坐的法令题,我想了许久......这位兄台,你是如何答的?” “的确难以下笔,在下也想了许久......” 周围人纷纷附和,但话都说得十分模棱两可,显然个个都是精明人,都想问出对方的思路,却不愿透露自己的。 “何止这道法令题,最后一道经义题,我猜,许多人都以为是一道无情搭吧.......” “这是何意,难道这不一道无情搭!?” 周围巡视的号军,顿时齐刷刷看来,紧接着便响起无情的呵斥声:“贡院重地,禁止喧哗。”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率先打开话匣子之后,随后对自己的作答有疑虑的考生,纷纷意外出声。 “不会吧,这才第一场,就这么多坑。” “不可能,肯定是一道无情搭,这前后两句,如何能联系起来?” “在下也如此认为......” 考生们纷纷低声惊讶的交谈,各自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等候着午时放饭。 姜如初也在旁边的廊檐下,安静的坐着。 不过,她的周围空无一人,不知因她是女子的缘故,还是认出她的缘故,大家都默契的避开了她。 她一边等着放饭,一边安静的听着周围各式各样,即使压低也掩饰不住激动的声音。 “我可不信,你这答得太过牵强......” “不信?你不信在下,那去另找可信人问问......咱们这里,还是有好些高才的嘛......” 众人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霍衍舟的方向,但后者,正面无表情的端坐着,与周围人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显然并没有交谈的意思。 霍郎君向来是云端上的人物,令人不敢靠近,众人都默契的收回目光,不敢前去打扰。 “哎,那不是姜女郎.......” 乍然看到另一边也闲坐着等放饭的姜如初,有人下意识的惊喜出声道。 其余几人顺着他的目光,齐齐看向姜如初的方向,随即纷纷神情一顿。 但下一瞬,众人又都意味不明的收回目光,互相神情迟疑的看了对方一眼....... 其实能走到这里的,都绝非凡流,即使这一次不中进士,怎么也都是举人之身,在场也都各有各的算盘。 大家交流争论试题,其实本质上都是打探一下互相的才学,顺带抱着一种结交的心思,可以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眼下忽然瞧见姜如初,在场许多对盛京前段时间的热闹听闻过些许的,神情都难免微妙几分。 这位姜解元将盛京权贵得罪了个干净,即使有才学,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出头之日,在这关口,这些读书人自是不敢跟她走得近。 但还是有抓心挠肝,就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答错了题的,神情难耐。 忍不住低声道:“不如,我去问问......” 正这时,号巷那边又走来一人。 身姿如松,俊眉修眼。 “哎,那是周郎君......快快,谁去问问,以周郎君的才学,他说的你们难道还不信?” “我去,我去.......”一看到周长济,大家纷纷眼神一亮,抢着上前去。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姜如初抬头看去,便看到才刚刚交卷出来,被号军领着,往这边而来的周长济。 她难免有些意外。 以他的才思,这才第一场,是最常规的经义题和法令题,他却到此时才交卷,显然是被什么耽搁了。 周长济刚刚走到附近,便被忽然上前的几位考生,给团团围住。 “周郎君,不知可否请教两句.......” “对,周郎君,最后一道经义题,我等略有些争议,不知可否.......” 但大家热情有礼的询问,才刚刚出口,便被眼前人一道冷漠的回答声给打断。 “不可。” 单单这两个字,却冰冷又无情。 刚刚走到此处,就被围住的周长济,面无表情的扫过面前这一张张洋溢着热情的脸,对他们的有意相交,心知肚明。 但不巧,他近日无心搭理旁人。 众人纷纷哑然。 大家被他如此无情的回答,都给震得一脸尴尬,这才想起,论性情,这位似乎也不比那位霍郎君,要平易近人多少....... 论身份,他也该是最高不可攀的那个。 周长济只是淡淡的扔下一句:“贡院重地,禁止交头接耳。”随即抬脚便走。 绕开众人,朝着廊檐方向,径直而去。 姜如初看到他没有任何迟疑的走到自己近前,这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仰头看他,直言不讳的问道:“周师兄,怎的才第一场,你到这个时候才出来?” 周长济毫不避讳的走到姜如初跟前,直接坐在她身边,一起坐在这廊檐下。 他淡淡解释道:“头一日太困,睡了一天,然后才开始答题的。” 不远处,正悄悄观望这边的其他考生,见二人显然一副正在交谈的模样,都忍不住露出一个如鲠在喉的神情。 不是说,贡院重地,禁止交头接耳的吗! “第一日你在睡觉.......” 姜如初闻言实在忍不住意外,什么样的困意,能让他在贡院的号舍里,会试如此重要的日子,就睡了一整日。 周长济就坐在她旁边,如此近的距离,她正好能看清,他眼底尚还残存的一丝疲惫。 也难怪那日搜检,他险些没赶上。 姜如初似乎已猜出其中几分缘由,默然片刻,她迟疑着,开口询问道: “听闻周师兄近日在家中,遇到了些许困扰之事,也不知有没有处理好?” 周长济扭头看她,似乎在打量她的神色。 好一会儿,他才回答道: “.......都处理好了。” 姜如初刚要替他松口气,紧接着,便听到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让她忍不住心下一顿。 “姜师妹,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第479章不必多虑 “姜师妹,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如初闻言心下一顿,抬眸对上眼前人那深邃的眸子,哑然片刻。 周长济只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在等什么。 而对面的人顿了顿后,却说出一句让他怔愣的话,“我自然知道此事与你无关.......” 姜如初认真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挪到自己的腿上,无声一笑。 “以你的为人,何须如此行事......你若是想要铲除对手,自是要光明正大的,拿出真正的才学。” 她看向对面怔住的人。 “不必多虑,我早知此事与你无关,更何况,当时还要多亏你的那位侍从出手,才能救我一命,替我多谢他。” 原来她说的是马球赛,杨家纵马行凶的事.......她知道,此事与他无关。 周长济神情彻底怔然一片,好半天,他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他自然也知道,以二人在云川书院的相处了解,她不会以为此事出自他的手笔。 默然片刻,他道:“你还认识急峰......” 姜如初笑了起来,神情恍然道: “原来他叫急峰.......去年乡试放榜的时候,急峰不是也曾出手相救.......” “再说我好几次见他跟在你的身后,自是知道他是你的人,若不是你的意思,他怎么会出手救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周长济像是这才想起乡试放榜时,她险些在榜下被捉走,他带着周氏的人前去帮忙,她早就见过急峰的这回事。 他几次张口,最后只说道:“.......你也是山长的学生,他知道的,不算毫不相干。” 不远处,霍衍舟淡漠的眼神,从正交谈的二人的身上无声的收回,漠然垂下。 以他的距离,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但看二人的神情,也知道两人相谈甚欢,显然半分也没有被近日的流言影响。 左世才刚刚从号巷里出来,被号军领着走过来的他,远远的就看见,独自一人的霍衍舟,以及那边正“耳鬓厮磨”的二人。 这对比显著的一幕,顿时让左世才脸上本还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霎时消失不见。 他皱眉的视线在那二人的身上打转,再回到对面孤零零的霍衍舟身上时,那股郁闷之气,便更加的明显起来。 “身为周氏嫡子,人家的底气就是足,在这关口,还敢去打情骂俏.......” 左世才神情愤愤的坐在霍衍舟的身旁,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语气下意识压低几分。 “若采,你没事吧?” 霍衍舟闻言抬眸,神情莫名的看他一眼。 “收起你眼神中的怜悯,他们二人要如何,与本郎君何干?” 左世才瞬间压低声音,连连安抚道:“与你无关,当然与你无关,现在她与你和霍家当然都已经没有干系.......” 在这家伙的眼里,他突然知晓姜如初曾经是若采的未婚妻之后,这样的冲击,让他好些日子都不敢置信。 在缓过来之后,他下意识的,每次看到姜如初,就忍不住,将她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下意识的就觉得,姜如初不该与旁人一起...... “谁管那姜如初,如今到底要跟谁在一起,也就是上天弄人,不然以若采你的风姿,哪还有那周.......” 霍衍舟拧了拧眉头,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淡漠的神情逐渐冷了下去。 左世才顿时哑然,后面的话顿时咽了回去,下意识的撇开眼。 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周师兄放心吧,我从未怀疑过你。” 姜如初十分笃定的说道:“以你周长济自来傲视群雄的骄傲,自然没有还未战,便先甘拜下风的道理.......” 会试还未开始,便先着急着铲除对手,这不是还未战,便先认输了么,以眼前人骄傲的性子,他只会觉得屈辱。 对于她如此的信任和了解,周长济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过,他却出乎意料的说道:“你这话,对,也不对.......我虽骄傲,却不至于输了却不认。” 姜如初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长济看她一眼,神情闪过一丝迟疑,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几年前,我曾给你下过一封挑战书.......” 几年前......挑战书。 姜如初恍然一瞬,这才想起,当年她还在寻希书院的时候,的确有这一回事。 当时江师兄与曹师姐他们,每日最有趣的事,就是收到来自隔壁书院的这位周郎君,送来的各式各样的挑战信。 她愣愣询问道:“隐约记得是有这回事.......怎么了?” 周长济顿时明白,她或许,早就忘了那封挑战信里写了什么,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通读过那封信....... 他哑然片刻,似乎想起少年时那些意气相争、可笑的行径,以及那封幼稚的挑战信,也忍不住有些赧然。 “有什么我忘记的吗?”姜如初询问道。 附近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考生,眼看着二人旁若无人的交谈,都忍不住时不时的偷偷看过来。 有人酸不拉唧的低声说道: “瞧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说得这么畅快.......”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最近盛京有一则流言,正是关于这二人的.......” 另外有人皱了皱眉,一脸无言的神情。 “在贡院里还能说什么?肯定是在说第一场的试题,以他二人如此坦荡的模样,你觉得与那流言相符吗?” 周围正要八卦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的确只有心中坦荡,才能如此光明正大,瞧二人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那流言十有八九肯定就是假的。” “就是,在贡院里,谁还能想那些.......他二人是会宁郡乡试的前两名,定然是在说第一场的考得如何。” 有人顿时忍不住心痒,喃喃说道:“说句老实话,其实我好想过去听听.......” “我也想.......” “谁不想.......” 而这边,正闲谈的二人,忽然莫名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之中。 姜如初察觉到气氛的古怪,忍不住解释道:“时间过去太久,若是有什么我忘记的,还请周师兄不要见怪........” 第480章中场之铺 “时间过去太久,若是有什么我忘记的,还请周师兄不要见怪........” 周长济神情沉默,几次张嘴,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些让人忍不住赧然的话,最终,他撇开眼叹了口气。 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是信里那个幼稚的少年曾经说过,若是当真在乡试中输给了某人,从今以后,便甘拜下风,以她为先的话罢了。 不过,这般幼稚可笑的承诺,曾经的那个少年,现在的某人,也实在说不出口....... 他自己记得便好。 姜如初头一回见周长济露出这种明显为难的,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 便更加忍不住好奇,追问道:“周师兄给我一点提示,是哪一封,你写过的信不少,我实在记不得了。” 那段时间,好像确实写过不少......周长济脸上的赧然之色,更加的明显几分。 他干脆利落道:“我也记不清了。” 姜如初神情疑惑,正要再问。 便刚好到了放饭的时候,几名号军提着大桶,端着大筐朝这边走来,扬声吆喝道: “领饭了!赶紧的.......” 正眼巴巴看着某个方向的那些考生,正琢磨着找机会过去旁听,又顾及周长济方才的冷漠无情,一听放饭,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赶忙纷纷站起身领饭去了。 出了号舍,外边的食物自是简陋,不是干饼,就是冷硬的馍馍,像是前两日剩下的。 但这些考生们,依然蜂拥而上。 这可不是在外边,贡院里,交卷出来得早的都有饭吃,晚的怕是就只能干看着。 而这边,正闲谈的二人,忽然看到放饭的号军走来,顿时止住。 周长济看了一眼姜如初的腿,嘱咐道:“你待着别动.......” 姜如初已经拿起拐杖,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迟疑开口:“......不然还是我去吧。” 她觉得,她就算瘸着腿,似乎......也要比让周长济这位贵公子去抢饭,要更实际些。 但周长济只是沉默的看她一眼,再次重复道:“待着别动......”随即起身就走了。 姜如初只得犹豫的坐了回来,静静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倏地融入人群。 你别说,周长济那双长腿一迈,走过去抢起饭来,那也叫一个眼疾手快,毫不扭捏。 看得后面的某人,忍不住彻底改变自己从前对他固有的认知,以前那位高坐云端的周郎君,似乎真的不见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周长济就拿着四五个干饼,端着两碗热汤回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的递给姜如初。 “多谢周师兄......” “随便吃点垫垫。”周长济补充道:“夜里的东西,估计也不会比这更好。” 姜如初正要说自己不挑,便忽然看到不远处抢饭的人群里有一个熟人,正是向平。 见她左右寻找落脚地,似乎与其他男子都不方便,她刚想出声招呼她一起。 然而端着碗的向平,只是冷漠的看了姜如初一眼,似乎看出她的神情之意,却立即收回视线,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走到了另一边,几个十分眼生的,明显是外乡来的考生中间。 姜如初本要脱口的话,顿时默默的咽了回来,她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又瞧见一个熟人。 当即出声道:“寇郎君,这边.......” 寇伟刚出号巷,就正好碰到放饭,眼尖的他,庆幸自己出来得正是时候,当即赶紧加入了抢饭的队伍。 此时他正拿着两个干馍,左顾右盼,也看到国子监的几个同门,但几人显然没有叫他一起的意思.......他的视线略过几人。 正打算找个没人角落坐一坐。 忽然听到姜如初的声音,寇伟霎时抬眼,瞬间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脚下加快。 朝这个方向走来。 而他身后,刚刚刻意没有出声叫寇伟一起的那几人,忽然听到姜如初主动出声叫住他,都纷纷打眼看来。 沉默的看着这个方向,神情各异。 姜如初自是看得出寇伟那尴尬的处境,所以这才主动出声叫他,说起来这其中,还有被她连累的缘故........ 前些日子国子监不是流传一套观风题,监内许多考生都有买来拜读,许多舍不得银钱的监生,大家一合计,便凑钱买一份。 寇伟也与所在的广业堂的几个同门,凑钱搭了一份,但他热心,想到还在家中养伤的姜如初,便传信给她,搭上她一起买。 不想,此事被广业堂的那些人得知后,竟纷纷排斥,觉得寇伟没有事先告知,执意让寇伟退回姜如初的银钱,不想与她搭伙。 寇伟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 他自然知晓什么事先告知都是借口,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心思罢了,当即冷笑一声,自己也不买了,与姜如初一同退出了搭伙。 寇伟如此刚硬的行事,自是得到了广业堂的那些人的联合孤立,所以现下,才有了这样尴尬的处境。 姜如初感受着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目光,她无声的让出自己旁边的一个位置,拍了拍。 “寇郎君,坐这里来吧.......” 寇伟十分坦然的坐在二人的旁边,放下碗,朝周长济有礼有节的拱手道: “周郎君,打扰了。” “既是她叫你来的,不必多礼。” 周长济自是不会介意,这时候还能如此坦然与姜如初走近的,除他这样有恃无恐的人外,便只能是不在意名利的君子。 姜如初对上寇伟的神情,二人相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不言中。 “寇郎君,怎的这么晚才出来?” “唉,别提了,还是最后一题.......” 其他刚刚抢到饭的考生,瞧见那边三人你来我往,看着相谈甚欢的一幕后,纷纷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嘴里叼着刚抢到的馍馍,当即悄无声息的,往这边靠了靠....... 当天夜里,当所有的考生都出来后,贡院里的临时通铺,显然都不够用,不管是考棚外,还是廊檐下,到处都是人。 通铺附近更是人满为患,冷硬简陋的木板上,蜷缩着一连片都是睡不着,被冷得瑟瑟发抖的嘀咕声。 《科场异闻录》中曾说:中场之铺,板硬如铁,众举子蜷若僵蚕....... 姜如初在廊檐下蜷了一夜,也是冻得一整晚都难以入睡,如今身在其中,才真切的体会到,先辈诚不欺我也。 很快,便又到了第二场。 第481章第二场 夜宿廊下,风雨透骨。 中场的休整,其实也不过是在号房中关上九日,和归家休息之间的一种折中安排。 四周皆有号军把守,与那囚徒被押送着出来放风,其实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姜如初在廊檐下蜷缩了一整夜。 周长济和寇伟二人也都在旁边,上半夜三人还能闲聊几句诗词歌赋,下半夜便都各自昏昏欲睡,拥毡待旦。 虽然比起在狭小的号房中好上不少,但由于三月夜晚寒气透骨的缘故,不管是在那边通铺中,还是这廊檐下,其实都不好受。 很快到了次日,又该进场的时候。 经了一夜的刺骨寒风,大家显然都有些有气无力的,人群中竟有不少的考生受了风寒,一副蔫哒哒,脸色灰败的模样。 姜如初打眼一看,便隐约能看出,到这第二场再次进场的时候,考生的数量,瞧着似乎比之前少了许多....... 这是因为第一场考完后,贡院便会立刻张贴蓝榜,凡是试卷有损者、脏污者、或是半途生病支撑不住等等......都会榜上有名。 上榜的人,今年便等于是提前出局。 姜如初在蓝榜贴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前去看过,上面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人的名字。 人群里响起的许多有气无力的嘀咕声,似乎是在议论,昨夜的通铺里,就有发起高烧,到现在还在医官那里没有醒来的考生。 “哎呀,进什么场.......能不能好起来都难说呢,听说本来身子骨就弱。” “也是,如此严重了,就算继续第二场,怕是也考不好,不如好好休息。” “.......唉,咱们可得挺住了。” 姜如初收回目光,将自己的夹袄紧了紧,幸好她半分风寒也没有受。 身后的寇伟打着打喷嚏上前,一只鼻子被揉得通红,显然也是一副风寒侵体的模样,他有些费解的扫了前面二人一眼。 “你们两个这身子骨真不错,周郎君便罢了,姜女郎你瞧着瘦小,还受着伤.......阿欠!” “.......身子骨可比我这个男子,好上不少.......阿欠!”这位寇郎君,光是说这一句话,便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你们难道有什么秘诀?” 姜如初扭头与周长济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神情怔然,到这时候,二人便更加真切的体会到,当年陈山长的良苦用心.......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种菜、爬山......” 如今的姜如初,还真是要多亏陈山长当年让她在后山种了几年菜,上山下山练就她一副强壮体魄,光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受益终身。 周长济的自是更不必说,昨夜里在廊檐下一整晚,没有喊过一句冷,比起他们二人,他还能安然入睡。 “秘诀,就是冬天光着在门外抄书.......”他淡淡的说道,这是每次他把菜种死的时候,老师对他的特有的惩戒。 “啊.......”寇伟一脸意外。 别说他们这样家境出身还算不错的,就是一般的清寒人家,家中出一个读书人,那也是当作珍宝一般呵护着。 即使是耕读之家,都是用尽整个家族的资源,全力托举后辈,哪里真的舍得让他们耽误读书,下地种田。 “难怪呢.......” 寇伟揉着鼻子一脸呆滞,这样的秘诀,就算直接开诚布公的告诉他和其他人,他们大概也都是做不到的。 乌压压的人头又开始排队进场,这一次的流程与头一日是一样的,也要过搜检,但因考生全程没有出过贡院的缘故。 这一次的搜检,自是更加的迅速简单。 然后是重新抽号签,换在不同的号房,这些也都是为了防止考生在固定的号舍,会留下记号,传递舞弊之类。 拿到新的号签的时候,姜如初在心中吸了一口气,打开一看,看到是不同的号房,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命运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而姜如初与周长济以及寇伟,三人分别都在不同的号巷,彼此作别,恭祝两句,便各自前去自己的号舍。 第二场,考的是算题和诗赋。 姜如初照例先检查了一遍试卷,听到号炮的声音响起后,这才开始答题。 自乡试后,她遇到的算题,基本上都不是从前那种简单的术数计算,而是重点在考察考生实际解决问题的能力。 比如,一座城有老弱妇孺多少,每人分别消耗的口粮多少,秋收时要多少才能够一座城的消耗,以及每年需要存粮多少....... 又比如算赋税、计人口,或是要修建一座堤坝,每天要雇多少人,多少日能修成,要消耗多少银钱口粮...... 大到一座城的人丁消耗,小到一块田的每一颗稻谷,这些关于实际问题的算题,其实已经不单局限于术数之中。 而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甚至出身显贵、养尊处优,连水稻和野草都分不清,怕是连题目都看不明白! 便比如,姜如初此刻眼前这一题: 今有栗五斗、可换菽二斗、又有稻一斗,可换菽三斗,还有秫.......一亩长六十步的矩形田,若是种稻,可得稻一百石,若是种........ 对于姜如初来说,这道题比起国子监那位洛博士的那几道难上天的算题,已然算是十分的常规,甚至可以称得上简单。 她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解了出来。 这一道算题,其实不难,不过是关于步、亩、斗、升等农事单位的换算,算出在这同一块田地里,不同米的收成。 以及要如何播种,才能收成最大化。 但对于许多,连栗米、秫米和步、亩都分不清的读书人来说,光是看题,理解这道算题的题目,便十分的费劲。 .......待理清题目,再解题,需要花费的时间便不短了。 第二场总共六道算题,基本上都是关于实际问题的解决,其中最难的,也就是最后一道河道灌溉的题。 姜如初花费了两个时辰,才解出来。 其实也在于,她很少接触水利工程方面的事,对于其中许多特有词汇很生疏,做题的时候,需要死记硬背,才会比较费力。 难与不难,皆看这个读书人对实际常识的了解,由此也能看出,会试的着重处...... 朝廷选拔人才,不再局限在书本上。 第482章第二场结束 姜如初只花了大半日,便将所有的算题全部解出,剩下的时间,她便看向后面这一道赋题...... .......此次会试不是作诗,而是写赋。 这两日的饭食,还是那让人熟悉到已经开始有些发毛的两菜一汤,一盘青菜、一碟酱瓜、以及一碗热汤。 再好吃的饭食,连续吃四五日,谁也没了胃口,尤其是在许多考生被连日折腾的情形下....... 去年乡试的时候,正值八月酷暑,那时节不过是不能沐浴更衣,还要忍受蚊虫的折磨,臭是臭些,但不少人还是能扛住的。 而此时在三月,夜里都还能冻死猪狗,大家又在贡院里,还不能烧炭火取暖,光是夜里冷得睡不着的比比皆是。 天凝地闭,衾寒枕冷。 夜里,姜如初的被窝一整晚都是冰冷的,每日晨间醒来,腿脚都能冻到没有知觉。 可想而知....... 这第二场,本就有一些考生得了风寒,是强撑着到现在,再连续的吃不好也睡不好,还要受冻的状态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 所以,在第二场第二个晚上,半夜里,光是姜如初所在的这个号巷里,竟就接连有三位考生坚持不住。 大半夜摇响铃铛,被抬了出去。 姜如初蜷缩在号板上,迷迷糊糊被号房外头的喧哗声吵醒好几次,但她实在无力起身,光是缩在被子里,也能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快快,先灌碗姜汤,再抬出去......” 就算抬出去,也不过是在通铺放着,也不能出贡院,所以若是不先灌碗热乎的,那位被冻晕过去的考生,怕是明早人就先没了。 这里的每一位,可都是已经身有功名的举人,监考官们也实在忍不住忧心....... 于是第二日一早,号舍里剩余的每一位考生,都分上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姜如初本秉着不想上大号的心思,一直吃得很少,只是每顿都将那碗热乎乎的汤喝得一干二净,但到如今...... 她感觉夜里身子实在发冷,隐约也似乎有些受不住的趋势,便也无所顾忌了,彻底放开了吃,即使吃不下,也强迫自己多吃一些。 这才第二场,还有第三场,只有吃好睡好,她才能保证身子骨扛得更久一些。 此时,刚吃过午饭,姜如初再次愁眉看向眼前,此次会试的这道赋题.....作诗写赋,其实一直不是她擅长的。 但这些年经过老师无数的锤炼,作诗对于她来说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手到擒来,不说多么的艳惊四座,让人眼前一亮也是不在话下的。 而赋,却又与诗不同..... 赋文是一种传统文体,既不归文,也不属于诗,界于诗文之间,排偶、藻饰、押韵以及用典,都是赋文最关键的。 简单来说,就是词藻要足够华丽,声律和谐,铺陈夸张,就是赋文的特点。 时下文人在各种文会雅集上,便最喜欢以写赋为乐,一篇足够出彩的赋文,最能体现才学深厚......放在科举考试中,也是最能直接看出考生文学功底的一道试题。 因为光是这题目,就是一个门道。 姜如初看向赋题的题目:纱窗宿斗牛赋。 限“门”字韵。 纱窗宿斗牛,源自先人的一句诗,“画壁馀鸿雁,纱窗宿斗牛”描绘的是诗人夜晚宿于云门寺阁时,透过纱窗可见天上的星群。 而题目又限了“门”韵...... 关键的是,题目的原诗句出处,与“门”字表面看起来是毫无关系的,作为考生,自然是要找出其中的关联。 姜如初第二日一整天,都用来思考这道赋题了,一整日,她的眉头都未松散开....... 这样难度的赋题,实在是刁钻,想必此次会试,不少人都连题目都找不到,更别提答出来。 号舍外,巡视官正挨个查看每间号房。 “若是有支撑不住的,一定要提前摇铃,这考试再重要,也不如各位自个儿的性命重要哦.......” 可是,已经走到此处的,谁能轻易放弃啊,一但放弃,又要再等三年。 巡视官们喊多少遍,还是没有用,第二场的最后一晚,还是又有两个虚弱到直接晕过去,才被守门的号军发现,抬出来的。 这是最后一晚了,姜如初还在想那道赋题,三根蜡烛已经燃尽两根,关于“纱窗宿斗牛”她才有些许思路....... 此韵属于“十三元”的平水韵,首先便要押对韵,若是误以为是“十四寒”或是“十一真”,词藻填得再好,也是枉然的。 “斗牛”二字,其实,也可以不是星群,而是“气冲斗牛”的凌云壮志。 寺门是门、星门也是门、天门更是门,门字不在题中,却可以有很多解读....... 遥望天门,生出凌云志,此时此刻,在最后一晚,姜如初才终于想通这篇赋文的中心。 到这时,她的第三根蜡烛也将要燃尽。 姜如初便没有继续,而是等到第二日一早,天光彻底大亮后,这才立马开始提笔。 《赋得纱窗宿斗牛得门字》,第一句便是:香阁倚云根,星辉近寺门....... 她自觉这篇赋文算是切了题,但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第二场最后一日,姜如初并没来得及提前交卷,而是反复思考这篇赋文,逐字逐句的斟酌,直到交卷的最后时辰到来。 她这才眉头不展的,闷声交卷出来。 不料,当姜如初从号巷里走出来,外面的情形却很是古怪.......考棚附近正聚集着无数的考生,众人神态对比鲜明。 有的考生一脸欣喜若狂之色,正在欢欣鼓舞,有的考生一脸惨白,正在抱头痛哭,更有的一脸悔恨莫及,神情麻木....... “姜女郎,你出来了.......”寇伟抬眼看到她出来,朝她这个方向招了招手。 姜如初见附近这情形,正有些怔然,看到寇伟招手,当即便杵着拐杖走过去。 “他们这是.......” 待彻底走近,她这才陡然发现,寇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唇色竟是苍白一片。 姜如初神情意外,“寇郎君,怎么了?” 寇伟抬眸看她,哑然一笑,扫了一眼附近那些几乎是高兴到发狂的考生,这才收回有些空洞的视线。 缓了缓,轻声道: “有人压中了会试题.......就是之前国子监流传的那份观风题,听闻是压中了一道算题,和最后那道赋题.......” 姜如初霎时一愣,被镇在原地。 第483章押中题目 姜如初霎时一愣,被震在原地。 有人押中了......会试题? 而且竟不止一道! 她的视线扫过周围所有神态各异的考生,有人在欣喜若狂,甚至已经开始提前道贺,“恭喜张兄,恭喜史兄......” 有人在捶足顿胸,懊恼自己因为舍不得银钱,错过了这样天大的好事,“苍天啊,早知道,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买的......” 一点都不夸张,若是那套观风题真的压中了两道会试题,让全天下错过此事的读书人,都羡慕懊悔到涕泪横流,都是值得的。 便是姜如初现下,也难掩心下的震撼。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这样说吧,许多年前,也曾经有一人押中过某一年的会试题目,那是一道经义题。 但仅是押中这一道题....... 这位先生,便因此名扬盛京,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亲自上门拜访,邀请他到国子监的学堂里,做了一名经义先生。 这位经义先生,更是因此被许多世家子弟抢着拜师,后来,他便收了赫赫有名的大世家,杨氏的嫡子为徒。 这便是乔先生,也是如今的国子学博士。 而这次,竟有人同时押中了两道会试题,这样足以震惊整个盛京、甚至整个天下读书人的大事,不必想,定然是前所未有的。 姜如初愣愣的看向四周,一半在欢欣鼓舞,一半在涕泪横流的考生,莫名有一种此次会试已然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看向眼前唇色有些苍白的寇伟,此时此刻,她自然也终于明白,他那有些难看的脸色,从何而来。 .......那套观风题,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本应该,与他们广业堂的弟子一起搭伙的。 而那边广业堂的弟子,似乎有意无意的看向这边,朝着二人这个方向轻飘飘的抬了抬手,露出一笑。 姜如初收回视线,默然一瞬道:“寇郎君,对不住,要不是因为我.......” 寇伟闻言骤然回神,有些怔愣的看她。 哑然片刻,失笑道:“姜女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在下又岂有怪你的道理?” 他轻声道:“其实,就算旁人压中题,只要自己才学足够深厚,没有答错,自然也不会有过多的忧虑,比如姜女郎你.......” 方才姜如初听到有人压中题的反应,虽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但却没有任何的惊慌之色,她的反应,显然与他是不同的。 寇伟刚刚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错过那套观风题,心里仅剩的那一丝怅然,也都在看到她的反应后,彻底消失无踪。 姜如初闻言,接口安慰道: “正是如此,若是咱们自己答得没有错漏,何惧他人压对题目,况且那道赋题,也不是光压对题目,就能写得出彩的.......” 不想,寇伟闻言却是苦笑一声。 哑着嗓子,说出一句让姜如初忍不住一愣的话,“可是我的赋文......押错了韵。” 赋文押错韵,这是什么样的严重性,大概等于策论跑题,就是不论他的后面的题答得再好,考官只看第一眼,他的试卷就被放下了。 意思就是,今年他几乎没有上榜的可能。 姜如初神情怔然,张了张口....... 正这时,对面广业堂那几个弟子似乎互相提前恭祝道喜完毕。 当即,便有两人抬步朝着二人这边走来。 但这走过来的二人,却显而易见的直接忽略了姜如初,只是直直的走向站在她旁边,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的寇伟。 其中一人,长着一张大长脸,刚走到近前,就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寇师弟,笑容怪异。 看似善意的拱了拱手。 故作疑惑的寒暄道:“寇师弟啊,瞧你这副失落的神情,这是怎么了?” 寇伟拱了拱手,勉强道:“史师兄。” 对面这位史师兄闻声,笑容逐渐扩大。 当时,他们本是主动找这寇伟搭伙,也是抱着结交这人的心思,谁料......这家伙不识抬举不说,还怒斥他们。 “你不是一身正气,心中坦荡,不屑与我等为伍吗?怎么,这位君子,现下这是心情不佳,追悔莫及了?” 另一个长得一双眯眯眼的王师兄,在旁边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神情中明显有快意。 “做错了选择,就要承受后果,可惜这世上,可没有铺子卖后悔药......” 寇伟皱眉看着眼前二人,没有说话。 显然,他当时说的那番话:若是心中坦荡,何惧流言,你们不过是趋利避害的小人之行......让这二人记恨在心。 姜如初眉心一动,这才明白,这二人走过来的意图,看来这就是之前,不想跟她搭伙,但却被寇郎君拒绝的同窗。 她心下皱眉,面色平静的出声道: “提前恭喜二位师兄,不过在下善意提醒一句,压对题,可不等于一定能答对。” 那位史师兄闻言,长脸顿时绷紧,倏地看向她,“这位女郎,此言何意?” 他明显认识眼前人,却故意装作不知。 其实对于这个女解元,他们原本也只是抱着不想结交的意思,只不过寻常人的趋利避害,不想沾染是非罢了。 但经过寇伟那番“小人之言”后,再看到她,他们心中便莫名生出几分敌意。 旁边眯眯眼的王师兄,顿时气哼一声:“你的意思是,就算咱们押中题,也未必比他考得更好?” 姜如初扫了二人一眼,淡淡道:“我的意思是......杏榜没出之前,乾坤未定,谁能榜上有名,皆是不可知之事。” “二位,何必情急。” 那位史师兄闻言,神情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他只能怒目而视,没有说话。 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在说,他们能否榜上有名都尚还不可知,现下着急争什么先后...... 旁边的眯眯眼明显更加的激动些,当即忍不住怒意,愤然道: “哼,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却被身旁人一把捂住了嘴,紧急撤回一个挑衅。 史雄瞪了手中捂着的人一眼。 随即沉默的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 第484章会试落幕 史雄沉默的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 眼前人,是舌辩三位解元、名扬盛京文坛的人,更是马球赛上力压群英、狂傲无比,却谁一人敢反驳的人。 她是姜如初,即使她现下前程未卜......谁又敢说她,没有资格这么说。 史雄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说得有理,等放榜后乾坤自然就定了,届时姜女郎,可一定要上榜啊.......” 这场会试后,许多人的身份便能骤然天差地别,将来到底谁高谁低,此时谁又能说得准呢?呈一时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旁边另一人也冷笑一声。 随即,二人愤然转身离去。 见那两个人的背影走远,姜如初皱着的眉头却并未散开,只是沉默的叹了一口气。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其实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落井下石也是因为先有龃龉,他们也未必就是真的小人。 真正的小人,往往喜欢打着君子旗号,口蜜腹剑,笑脸迎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一旦让这样的人逮着机会....... 姜如初沉默的目光,对上不远处人群里,正与众考生互相道贺完毕,扭头看向她这边,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的某人。 陆安南遥遥朝她抬手,傲然施了一礼。 姜如初收回视线,皱了皱眉。 寇伟看向旁边沉默的人,“姜女郎何必为我如此,我是注定要落榜的人,他们说不定都能上榜,将来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他,让这些人心生敌意,不值得。 姜如初闻言,顿时皱眉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他们记恨,说不定还......”还能买到那份观风题。 若是寇伟能提前看到那道赋题,有足够的时间去琢磨,还能与同窗探讨一番,押错韵这样的错误,定然是能避免的。 “姜女郎不要这样想......” 寇伟忍不住失笑一声,“在下注定落榜,是因为才学不够,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与姜女郎你更是毫无关系。” “若是自身才学不够,还要去迁怒他人,那便不仅是才学的问题,寇某人怕是连最后的一丝脸面,都不要了.......” 他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寇伟的脸色还苍白着,但眼神里面没有一丝追悔之意,看向她时,更没有任何的埋怨。 但,怎么会与她毫无关系....... 姜如初神情复杂,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满心的感慨。 去年乡试后返乡途中,这位寇郎君为自己在同乡宴上袖手旁观的事,前来找她致歉时,她便应该能看出来的....... “寇郎君,是一位真君子。”她钦佩道。 姜如初自愧不如,因为她这样的俗人忍不住为他感到遗憾,她觉得,运气也很重要...... 比如方才过来炫耀的那两人,他们因为买对了一套观风题,即使是运气使然,但最后的结果,依然会成为事实。 而寇郎君因为没有这样的运气,便要再等下一个三年,谁又能说,他的才学,就一定比不上前面这二位呢? 寇伟赧然一笑,终于彻底释然道: “真君子三个字,在下愧不敢当,不过能得姜女郎如此赞誉,今年没有这份好运气,似乎也不是什么........” “好运气?我看未必。” 旁边突然插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引得正交谈的二人双双回头。 周长济拧着眉头,神情不明的靠近。 “那套观风题,真的是运气吗.....” 姜如初闻言一顿,她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方才她也有几分奇怪的感觉。 能一次押中两道会试题,何等的惊世骇俗,这样珍贵的观风题,岂是区区银钱就能买到手的,到底从何处流传出来的? 又或许,那两道题,并非...... 但事关朝廷科举大事,谁敢妄言,眼下买了那套观风题的考生显然不少,就算有人心中也存疑,惠及自身时,也定然闭口不提。 他们这些没买到的,此时若敢有质疑,反倒像是嫉妒,便是为了自己,旁边这些考生若是听到,怕也得跟他们拼了。 姜如初低声提醒道:“周师兄,慎言。” 寇伟惊愕之后,也立马回神严肃道:“周郎君,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不兴随口胡说,诬告反坐的法令题,他们头一场考试中可才刚刚遇到过呢,就算只是造谣生事,也是要被治罪的。 周长济自然不是傻子,他淡淡一笑。 点头道:“这些自会有人去查,咱们现下还在贡院里,先考完再说。” 会试考题被提前押中,涉嫌舞弊这样的大事,怕是现下早已传遍盛京,朝廷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那套观风题的出处。 姜如初点点头,表示认可。 次日,第三场紧接着开始。 到这最后一场,考生人数又少了不少,有因为上了蓝榜被动提前结束的,也要知晓自己上榜无望,提前放弃的。 寇伟自知注定落榜,本也无心再考,但在姜如初的劝慰下,他便改变了主意。 “落榜是落榜,难道寇郎君你以后都不考了吗?你看看,咱们之前想做题,花银钱都还未必能买到,现下这有现成的......” “还是翰林院的大人们出的,不比那观风题压中的两道题,更加的厉害些?” 寇伟恍然大悟,深觉有理。 这才打算继续考完。 第三场,考的是一篇杂文和一篇策论。 会试的试题,基本上与乡试的试题差不多,杂文乃是身为预备官员必会的文体,而这策论,针砭时弊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姜如初看到这道策论题的时候,其实很是意外,因为此次的策论题目: 论鬼神之说。 这样重大的科举考试中,一般的策论题目都是治国理政、经济民生、军事边防等,很少有涉及鬼神、灾异、祥瑞这样的题目。 儒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而圣人们对鬼神之论,大多也都是抱着存而不论,模棱两可的态度。 姜如初突然想起,若愚口中提到过的那个“老妖婆”,也就是当朝太后,听闻这位太后娘娘正是鬼神之说的,忠实信徒。 可以试想一下,有多少考生,会为了迎合太后,颂扬鬼神,而有多少考生,又会为了表明立场,批判鬼神之论。 批判鬼神,岂不就是批判太后? 这样一想,再看眼前这道策论题,出得便很有意思了....... 姜如初轻叹一声。 其实鬼神之论,并不是只是为了宣扬迷信,而是可以涉及天人感应、道德教化、儒学政治、天灾感应等方面的问题。 有时候,鬼神的故事,是教化百姓的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可以事半功倍。 姜如初的观念,便是鬼神之说,实乃无稽,但百姓相信,它便有存在的道理。 她提笔便写,“鬼神之事,实乃无稽之谈,圣人存而不论,然教化所系,不可废也........” 姜如初不想再去深想这道策论题是谁出的,背后有什么意义,又关乎什么立场。 她只将所思所想,真真切切的写了下来,一切围绕百姓,关于如何治民,仅此而已。 第三场考试,再次结束。 而此次会试,到这一场,也彻底结束。 史雄沉默的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 眼前人,是舌辩三位解元、名扬盛京文坛的人,更是马球赛上力压群英、狂傲无比,却谁一人敢反驳的人。 她是姜如初,即使她现下前程未卜......谁又敢说她,没有资格这么说。 史雄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说得有理,等放榜后乾坤自然就定了,届时姜女郎,可一定要上榜啊.......” 这场会试后,许多人的身份便能骤然天差地别,将来到底谁高谁低,此时谁又能说得准呢?呈一时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旁边另一人也冷笑一声。 随即,二人愤然转身离去。 见那两个人的背影走远,姜如初皱着的眉头却并未散开,只是沉默的叹了一口气。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其实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落井下石也是因为先有龃龉,他们也未必就是真的小人。 真正的小人,往往喜欢打着君子旗号,口蜜腹剑,笑脸迎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一旦让这样的人逮着机会....... 姜如初沉默的目光,对上不远处人群里,正与众考生互相道贺完毕,扭头看向她这边,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的某人。 陆安南遥遥朝她抬手,傲然施了一礼。 姜如初收回视线,皱了皱眉。 寇伟看向旁边沉默的人,“姜女郎何必为我如此,我是注定要落榜的人,他们说不定都能上榜,将来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他,让这些人心生敌意,不值得。 姜如初闻言,顿时皱眉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他们记恨,说不定还......”还能买到那份观风题。 若是寇伟能提前看到那道赋题,有足够的时间去琢磨,还能与同窗探讨一番,押错韵这样的错误,定然是能避免的。 “姜女郎不要这样想......” 寇伟忍不住失笑一声,“在下注定落榜,是因为才学不够,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与姜女郎你更是毫无关系。” “若是自身才学不够,还要去迁怒他人,那便不仅是才学的问题,寇某人怕是连最后的一丝脸面,都不要了.......” 他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寇伟的脸色还苍白着,但眼神里面没有一丝追悔之意,看向她时,更没有任何的埋怨。 但,怎么会与她毫无关系....... 姜如初神情复杂,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满心的感慨。 去年乡试后返乡途中,这位寇郎君为自己在同乡宴上袖手旁观的事,前来找她致歉时,她便应该能看出来的....... “寇郎君,是一位真君子。”她钦佩道。 姜如初自愧不如,因为她这样的俗人忍不住为他感到遗憾,她觉得,运气也很重要...... 比如方才过来炫耀的那两人,他们因为买对了一套观风题,即使是运气使然,但最后的结果,依然会成为事实。 而寇郎君因为没有这样的运气,便要再等下一个三年,谁又能说,他的才学,就一定比不上前面这二位呢? 寇伟赧然一笑,终于彻底释然道: “真君子三个字,在下愧不敢当,不过能得姜女郎如此赞誉,今年没有这份好运气,似乎也不是什么........” “好运气?我看未必。” 旁边突然插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引得正交谈的二人双双回头。 周长济拧着眉头,神情不明的靠近。 “那套观风题,真的是运气吗.....” 姜如初闻言一顿,她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方才她也有几分奇怪的感觉。 能一次押中两道会试题,何等的惊世骇俗,这样珍贵的观风题,岂是区区银钱就能买到手的,到底从何处流传出来的? 又或许,那两道题,并非...... 但事关朝廷科举大事,谁敢妄言,眼下买了那套观风题的考生显然不少,就算有人心中也存疑,惠及自身时,也定然闭口不提。 他们这些没买到的,此时若敢有质疑,反倒像是嫉妒,便是为了自己,旁边这些考生若是听到,怕也得跟他们拼了。 姜如初低声提醒道:“周师兄,慎言。” 寇伟惊愕之后,也立马回神严肃道:“周郎君,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不兴随口胡说,诬告反坐的法令题,他们头一场考试中可才刚刚遇到过呢,就算只是造谣生事,也是要被治罪的。 周长济自然不是傻子,他淡淡一笑。 点头道:“这些自会有人去查,咱们现下还在贡院里,先考完再说。” 会试考题被提前押中,涉嫌舞弊这样的大事,怕是现下早已传遍盛京,朝廷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那套观风题的出处。 姜如初点点头,表示认可。 次日,第三场紧接着开始。 到这最后一场,考生人数又少了不少,有因为上了蓝榜被动提前结束的,也要知晓自己上榜无望,提前放弃的。 寇伟自知注定落榜,本也无心再考,但在姜如初的劝慰下,他便改变了主意。 “落榜是落榜,难道寇郎君你以后都不考了吗?你看看,咱们之前想做题,花银钱都还未必能买到,现下这有现成的......” “还是翰林院的大人们出的,不比那观风题压中的两道题,更加的厉害些?” 寇伟恍然大悟,深觉有理。 这才打算继续考完。 第三场,考的是一篇杂文和一篇策论。 会试的试题,基本上与乡试的试题差不多,杂文乃是身为预备官员必会的文体,而这策论,针砭时弊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姜如初看到这道策论题的时候,其实很是意外,因为此次的策论题目: 论鬼神之说。 这样重大的科举考试中,一般的策论题目都是治国理政、经济民生、军事边防等,很少有涉及鬼神、灾异、祥瑞这样的题目。 儒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而圣人们对鬼神之论,大多也都是抱着存而不论,模棱两可的态度。 姜如初突然想起,若愚口中提到过的那个“老妖婆”,也就是当朝太后,听闻这位太后娘娘正是鬼神之说的,忠实信徒。 可以试想一下,有多少考生,会为了迎合太后,颂扬鬼神,而有多少考生,又会为了表明立场,批判鬼神之论。 批判鬼神,岂不就是批判太后? 这样一想,再看眼前这道策论题,出得便很有意思了....... 姜如初轻叹一声。 其实鬼神之论,并不是只是为了宣扬迷信,而是可以涉及天人感应、道德教化、儒学政治、天灾感应等方面的问题。 有时候,鬼神的故事,是教化百姓的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可以事半功倍。 姜如初的观念,便是鬼神之说,实乃无稽,但百姓相信,它便有存在的道理。 她提笔便写,“鬼神之事,实乃无稽之谈,圣人存而不论,然教化所系,不可废也........” 姜如初不想再去深想这道策论题是谁出的,背后有什么意义,又关乎什么立场。 她只将所思所想,真真切切的写了下来,一切围绕百姓,关于如何治民,仅此而已。 第三场考试,再次结束。 而此次会试,到这一场,也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