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老太艳压全村,老伴的醋坛子炸了》
1. 七旬老太变身美娇娘
天灰得发黑,腊月的风携着飘雪,像是藏了一把生锈的刀,刮得养老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枯叶子簌簌地掉。
七十四岁的冯兰英裹了件发臭的旧棉袄,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工架着胳膊,扔在了垃圾桶旁。
“老不死的,没钱还住养老院?我们这可不是垃圾站,什么垃圾都收!”
“你可养了三个住别墅、开跑车的儿子啊,居然连亲娘的棺材本都抠不出来!我们也是亏本,让你白住了两个月,要怪就怪你那三个白眼狼!”
冯兰英蜷缩在雪地里,冻得浑身发紫。
“娘!”
猛地一嗓子如旱雷炸响。
三辆黑轿车急刹在雪地里,三个衣冠楚楚的儿子冲到她面前,却不是来接她的。
“爹的存折呢?”老二一把拽起她,棉袄领子勒得她喘不过气,“二姑说了,爹死前给你留了三十万!”
老三老四粗暴地扯开她的棉袄搜身:“钱藏哪儿了?老不死的!”
三兄弟在雪地里扭作一团,她的棉袄被扯得歪七扭八。不知是谁伸了手,推了她一把,她身形不稳,后脑勺“咣”地撞在了消防栓上。
“娘?!”
“完了,娘没气儿了!存折还没找到呢!”
“妈的,死老太婆死之前也不知道给自己买个保险,死了还能赔点钱啊!”
血从冯兰英后脑勺渗出来,在雪地里洇成一朵艳丽的红梅。她模模糊糊抬眼,看到的是三个儿子踩着皮鞋从她身上跨过去。咽气时,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老二骂骂咧咧,说着要去找养老院索赔。
*
“隔壁王婶子生完第二天就下地薅猪草,她倒好,装什么城里人,还不赶紧起来熬粥,一大家子人等着下地嘞!”
“国栋,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你媳妇儿叫起来啊!”
门被踹开的巨响惊醒了冯兰英。她猛地睁眼,看见积灰的竹篾顶棚,床头放着一个掉漆的搪瓷盆,两个裹着蓝布襁褓的婴儿正睡在她臂弯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英子,快别睡了,娘都生气了,你快下来做饭吧,别闹笑话。”
门外探进来一张俊秀的脸。
“你是……崔国栋?”冯兰英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这不是自家老头子年轻时的模样吗?
“咋了英子,你还不认识我了?”
崔国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浓眉大眼,高鼻梁像他爹,皮肤白随了他小姑,身子也长得高挑,往那一站,头都要顶到门框上了。可就是这么个仪表堂堂的汉子,一见他娘就矮了半截,说话时垂着眼皮儿,活像个离不开娘的小姑娘。
冯兰英又看了一眼屋内的陈设,脑子有些抽抽的疼,她是回到了五十年前?!
记忆如潮水涌来。前世就是这天,她被婆婆王春娟用笤帚打出月子病,从此腰疼了半辈子。
“快起来,冯兰英!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想不干活,哪有好处都让你占了的道理!”听到里边半天没动静,王春娟憋不住气了,举着笤帚冲进来,笤帚夹着灰带着风声就朝她脸上抽。
前世的冯兰英会吓得发抖,可现在…
“砰!”
瓷脸盆结结实实砸在王春娟鼻梁上。老太婆“嗷”地一声,鼻血直流。
“反了天了!”王春娟捂着鼻子尖叫,“国栋!你媳妇要杀人啊!”
“来呀,敢碰我一下试试,我这就捅进去,让全村人都看看你王春娟是怎么把人给逼死的!”冯兰英猛地把用来做针线的大剪刀抵在自己喉咙上,冷眼看着眼前这对前世把自己吸干血、榨干自己一切的母子俩。
“英子,你这是干啥?”崔国栋吓得两腿直打颤,这个在公社出了名的老实汉子,哪见过自家媳妇这般阵仗?
“干啥?”冯兰英冷笑,另一只手突然掐住襁褓里啼哭的婴孩,“问问你自个儿!我才拼死生下你们崔家的种,就催我下地挣工分,肉还没长拢呢!”她声音陡然拔高,“横竖都是死,不如带着你们老崔家的香火一起见阎王!”
这一嗓子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小脚老太太踮着脚尖往屋里张望。
“造孽哟!英子才生了双棒儿,这就逼人下地?”
“可不是!”李会计媳妇撇撇嘴,“王春娟当年来月事都要在床上躺半月,如今倒把儿媳妇往死里使唤。”
王春娟脸上挂不住了,灰棉袄下的身子直往后退:“娘是为你好,多活动,好得快。”
“活动?”冯兰英冷笑,“好啊!”她一把高举起啼哭的婴儿就要往地下摔,“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活动,那我就带着你们崔家的种好好活动活动!”
这一嗓子吓得王春娟魂飞魄散。
“别别别!”王春娟吓得双腿直打颤,差点跪在泥地上,“你躺着!娘去给你熬红糖水!”说完连滚带爬往灶房跑,跑得太急,没看着路,布鞋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等王春娟总算走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婴儿。
她冯兰英的命金贵着呢,可舍不得跟这些畜生同归于尽。她要活着,好好看着她们遭报应。
转头,冯兰英看见崔国栋还呆若木鸡地站着,这个前世帮着婆婆欺负她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像只吓傻的鹌鹑。
“崔国栋,”冯兰英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石槽里的冰坨子,“出了月子,咱俩去公社把离婚证扯了。”
“离...离婚?”崔国栋像被雷劈了似,嘴唇直哆嗦。
这年头离婚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龙华村都没听说过几桩。“英子你别说气话...怎么能离婚呢?”他小心翼翼地蹭到炕沿,“我娘就是脾气急了点,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计较,她心里还是疼你的。”
“疼我?”冯兰英冷笑一声:“崔国栋你扪心自问,我从十四岁起就到了你这屋干活,十八岁给你生了大闺女文玲,第二年又给你生了老二胜利,现在我给你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结果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她眼神锐利,“你娘就是这么疼我的?”
“英子,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我娘她年纪大了,你别和她老人家一般见识。这孩子还小,我们日子好好过,别提离婚这事儿。”崔国栋被这话噎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娘养大我不容易…好不容易咱们日子过得这么好…”
“滚出去!”冯兰英抄起炕笤帚就砸。
门帘“啪”地落下,屋里终于清净了。
冯兰英揉了揉酸痛的腰,为自己不值,别把这仁义礼孝的帽子往她头上扣,她背不起,也不想背。
这辈子,她再不要当贤惠媳妇了。管他什么三从四德,她要为自己活一回!
堂屋传来王春娟尖利的骂声:“老不死的!鸡圈门都不关!”
透过窗纸,冯兰英看见公公崔有福佝偻着背,像头老黄牛似的慢吞吞往外走。
崔老汉原先在队里当大队长,每个月能领十几块钱,可如今崔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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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六十了,这当队长的活也轮不到他身上,如今整日便是在家里搓些麻绳,喂些鸡鸭,兜里的钱是越来越少。
王春娟看见他这窝囊样火气就上来了。
“老头子,鸡圈门没关严实,昨儿个不知被什么东西叼走了个鸡,你是不是不长记性?水缸里的水见底了也不知道挑,柴火堆烧完了也不知道劈一些。你难不成是属煤油灯的,碰一下才亮一下,非得我说你?”
崔老汉这才慢悠悠抬头眨了眨浑浊的老眼,连连点头。
“行,我去挑水。”
说完他又慢吞吞地起身。
王春娟气得直跺脚,可骂了半天那崔老汉连个屁都不放,她这火气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憋屈得很。
崔国栋站在院子里听见先前的骂声,眉头越皱越紧,虽说他爹挨骂不是一天两天,可今天娘火气这么大,全是因为今儿晌午英子惹娘不高兴了。
“娘养我不容易,爹年纪大了,还要挨骂,英子也真是的,非得跟娘生什么气。”
他刚想去劝冯兰英给王春娟低个头认个错,没想到五岁的二儿子崔胜利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他不知去哪儿玩了,带着一身的黄土味儿,小裤腿挽得老高,手掌心全是泥,直接冲到了冯兰英房间里,拽着她的手就把她往床下拖。
“坏娘!你把奶奶都气哭了!”他学着王春娟的样子叉着腰,“快去给奶奶磕头赔不是!”
见冯兰英纹丝不动,这小崽子竟踮起脚,指着她的鼻子尖声骂道:“我奶说了,你就是个赔钱货!要不是我爹娶了你,咱家早住上公社那样的青砖大瓦房了!”他唾沫星子飞溅,“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不知道害臊吗?快跪着给奶奶认错去!”
冯兰英看着这个被婆婆教坏的小崽子,想起前世他长大后为了钱把自己赶出家门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
“英子...”崔国栋搓着手从门外蹭进来,低眉顺眼,“老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他偷瞄着冯兰英的脸色,“英子,你就去给娘道个歉,咱们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的。”
“行啊。”
冯兰英突然笑了,“我去道歉。”
王春娟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媳妇。
老太婆正拍着大腿干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崔国栋见王春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顿时慌了手脚。
他弓着腰凑上前,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拍着老太太的背,“娘啊,您消消气。儿子哪能不孝顺您,再说了,英子也只是气话,”说着,他朝门口望了一眼,“娘你瞧,英子过来给您赔不是了。”
听到这话,王春娟腰杆端起了架子,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冯兰英。
“知道错了,还杵着干啥?”
屋子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冯兰英,等着她低头认错。
冯兰英一怔,看着他们仨坐在同一个床檐上,忽然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道歉?我是来给你道喜的!”
“恭喜你养了个好儿子,自己媳妇儿刚生完孩子,血还没流干呢,就逼着下地干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你儿子,是你男人呢!”冯兰英看着崔国栋。
“要不我俩赶紧把离婚证扯了,你跟你妈过日子得了!”
她话刚说完,便惹得满屋子哄笑。
王春娟和崔国栋脸色都是一阵难看。
“冯兰英,你……反了天了你……”王春娟伸手指着她。
2. 县里来的知青
冯兰英啪的一声打开了她的手:“你什么你,老太婆,你以为我稀罕来你们家,还有脸在这儿装委屈?我嫁到你们崔家这些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你倒好,把我当牲口使唤!”
王春娟气得浑身直抖,花白的头发丝都在打颤。
冯兰英越说越激动,声音震得窗纸哗哗响,“你儿子就是个窝囊废!要不是你天天在耳边嚼舌根,他能这么没出息?你们崔家祖上缺了大德,崔老汉是瞎了眼,才娶了你这么个黑心烂肺的老畜生!”
“老畜生”三个字像记响亮的耳光,王春娟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栽去,咕咚一声砸在炕桌上,竟是被气昏了。
冯兰英甩手就走,回屋咔嚓落了锁。
当天夜里,小姑子崔红梅从队里下班回来,听到屋里发生的这事儿,当场就要把屋子给翻了天,嚷着就要给自己娘出头。
冯兰英把门锁得紧紧的,任凭她在外面怎么砸、怎么踹就是不开。
小姑子崔红梅讨了个没趣儿,憋着一肚子火也下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崔国栋就扛着锄头出去挣工分了。
“作死的懒婆娘!”崔红梅翻了个身,开窗对着她屋的方向就啐了口恶痰,“居然让我哥睡柴房!”
冯兰英在暖和的被窝里翻了个身,慢悠悠地穿上那件新做的厚棉袄。这袄子用的是供销社最好的棉花,原本是给崔国栋准备的。
她对着缺了角的镜子照了照,这好东西还是穿在自己身上舒坦。
洗了把脸,她便去了厨房。
火柴哗啦一下点燃了土灶,听着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冯兰英熟练地从柜子里掏出了王春娟藏着的咸腊肉,切起一块,在锅上滚了滚,烫出了一层油。
舀一瓢水,汤瞬间烧得滚白。
她又摸出三个干瘪的土豆,这是她昨天偷偷从自留地刨的,没让婆婆发现。土豆切得小小的,炖得软烂,再撒上一把村口摘的野葱,那香气儿瞬间飘得满院都是。
“败家玩意儿!敢偷老娘的猪油?!”王春娟还在梦里就被这香味勾醒了,鞋都顾不上穿好,拽着崔红梅就往厨房冲。
一进门,就见冯兰英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夹起一块炖得透亮的土豆,当着她们的面,狠狠咬了一口。
那土豆吸饱了油香,软糯糯的,冯兰英故意咂了咂嘴:“香啊!”
王春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哪来的猪油?!那是我留着过年抹锅底的!”
冯兰英笑眯眯地又夹了一块:“不是骂我懒吗?我现在勤快得起来做饭,你俩还不乐意了?”
崔红梅咽了咽口水,伸手就要抢碗:“贱蹄子,你也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冯兰英反手一推,崔红梅踉跄着跌进柴火堆,荆棘刺得她嗷嗷直叫。
又冷笑一声,当着她们的面,直接吃了最后一块土豆,然后把剩下的油水全都倒进了潲水桶里。
“想吃吗?”她擦了擦手,笑得灿烂,“喂猪也不给你们!”
崔红梅气得要去撕扯她,却被冯兰英反手一推,踉跄着跌坐在柴火堆里,荆棘带着倒刺痛得她哎哟了一嗓子。
王春娟刚要骂。
就见冯兰英忽然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扯着嗓子嚎哭起来。
“我给你们崔家生了四个孩子,落下一身病,你们就这样对我?连口饱饭都不给吃,还要打要骂!我冯兰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们崔家这样的折磨啊!”
她哭天喊地,王春娟和崔红梅面面相觑,都懵了。
她们碰到她了吗?
王春娟回过神来,立刻尖着嗓子骂道:“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装模作样的贱蹄子,哪个女的不生娃,凭什么偏偏你高贵!”
崔红梅也跳着脚帮腔,唾沫星子飞出老远:“就是!我哥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我们家才越过越穷!你看看村里谁家媳妇像你这么懒?”她话没说完,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瞪圆了眼,“张支书,你怎么来了?”
院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村支书张建国快步走来,阴沉着一张脸:“红梅同志,王婆子,兰英同志刚给咱们村添了两个劳动力,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
两人慌了,没想到村支书会这时候来。
冯兰英哇地哭出声,两行清泪挂在脸上,模样凄惨极了:“娘,我错了,红梅,我错了,我不该生孩子,我也不该吃家里的饭,我就该活活饿死!”
“张…张书记,是她偷猪油吃了,偷了我的猪油!”王春娟尖叫着。
“偷猪油?我哪里偷了?”冯兰英抬起红肿的泪眼望着张建国,“再说了,我不吃点油水,哪有奶水奶孩子?”
一番话直接把王春娟堵得哑口无言。
张支书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是看着冯兰英嫁过来的,这媳妇儿勤快是全村出了名的。以前,背上背个孩子,怀里抱个孩子,都得去山间地头挣工分,大冬天的也要去河边洗衣服,一双手冻得全是冻疮。
“够了!”他瞪着王春娟跟崔红梅,“人家吃点油水怎么了,给你们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就算是吃肉也是理所应当。都是一家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出来?再让我瞧见你欺负兰英同志,今年年底的分成就别想了!”
听见这话,王春娟差点气背过去。
这年头她就指望着年底那点分成了,他们家里人口多,年底能多分三十斤白面啊!
张支书撂下的这话直接把两人气得够呛,但是又憋着口气,敢怒不敢言,只能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冯兰英,也不敢在她面前撒野了,只觉得憋屈极了。
冯兰英见他们都走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回了屋。
刚回来却见房门开了条缝,大丫头文玲探着个脑袋,怯生生望着她。
“娘,刚刚两个小弟弟哭了,我过来看看…”她解释着,两个麻花辫贴在脑门上,一张瘦削的巴掌小脸蜡黄蜡黄的。
看到这孩子,冯兰英心里就一软,眼眶一酸。
文玲是个好孩子,可她不是一个好娘。当年没护住她,让她被王春娟那个老虔婆绑了嫁给了老瘸子换彩礼,那么小那么瘦,才刚成年的文玲就怀了老瘸子的种,难产死在了床上。
“想到娘这来,就来。”冯兰英想去抱她。
崔文玲却挣脱了她的手,眨巴着黑蒙蒙的眼珠子,“不,娘,今天的猪草还没割够,我得去割猪草了。”
刚准备走,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蛋,个头小小的,是一颗鸟蛋,像献宝似的推到她面前,“娘,这个是我割猪草的时候捡到的鸟蛋,他们说蛋吃了对身子好,娘,你吃。”
“娘不饿。”还没等冯兰英说完,文玲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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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蛋塞到了她怀里,一溜烟地钻过门缝跑了。
“这孩子…”冯兰英突然发现蛋壳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痕。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里面竟是一颗煮熟的鸟蛋。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煮熟了,怕她不肯吃,特意煮好了送来。
冯兰英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想起前世文玲临死前,也是这样偷偷跑回家来,时不时的给她塞些蛋啊,红糖之类的东西。这辈子她一定要护住文玲,谁也别想动她一根手指,那老瘸子再来,她就一剪刀剪了他的孽根。
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冯兰英心头一紧,急忙冲出去。
只见文玲摔在泥地里,背上的竹筐倒在一旁,猪草撒了一地。
冯兰英心疼,便准备出去,没想到还没走出门,就见到崔红梅不知从哪窜出来了。
啪!
一记耳光直接甩在了文玲脸上。
“死丫头,连点猪草都背不好,还有什么用!哼!对了,胜利说你藏了个蛋,藏哪了?还不赶紧拿出来!”
本就跌倒在地,如今被她一巴掌甩来,文玲一个没站稳直接往后仰,再一次摔到了地上,手肘蹭破了皮。
“没有蛋…我没有…二姑…我不知道…”文玲惊慌地摇着头。
“没有吗?”崔红梅居高临下望着她,弯腰就去搜,“赔钱货,赶紧拿出来,别让我知道是被你吃了。”
话还没说完,崔红梅忽然感觉后脑勺一阵剧痛,像是被人扯着,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大巴掌就“啪”的一声朝她脸上呼了过来。
“哎呀!”崔红梅疼得尖叫一声捂着脸。
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巴掌朝着她另一边脸,“啪”的一声响亮清脆。
“再碰我闺女一下试试!”冯兰英冷眼望着她,活像要将她给撕了。
“冯兰英你疯了,你敢打我!”崔红梅捂着脸,双目通红就要扑过来打她。
冯兰英哪里能给她这个机会,抄起旁边用来勾粪的钉耙就直怼着她,用力地把她身子往后一推,然后拎着旁边的粪桶就往她身上泼。
哗啦啦。
寒冬腊月里,冰冷恶臭的粪水直接浇了崔红梅一身。
“你竟然用粪水泼我!”崔红梅懵了,恶臭熏得她差点晕过去。冯兰英不管不顾弯腰,抱起哭泣的文玲,就往回走,“娘教你,文玲,以后谁敢打你,你就十倍地打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崔红梅,“记住了,人善被人欺。”
说完,就带着文玲回了屋,把门给锁上了。
崔红梅没反应过来,直接冲过来,想跟她拼命。
叫声尖锐震天,骂街声难听至极,引得街坊邻居个个都爬上墙,看起了笑话。
王春娟刚从山上回来就见到大家在自己院子外面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她心头一惊,匆匆忙忙往回赶,一进到院子,就看到崔红梅满身粪水,脸骤然拉了下来。
“红梅,你这是干什么!”王春娟捏着鼻子。
“娘,是冯兰英那个贱人居然给我泼粪水!”崔红梅气得浑身发抖,“娘,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咱们不能让她这样骑到我们头上来!”
突然。
“快看!县里的知青来啦!”几个半大孩子像麻雀似的在院墙外蹦跳着,兴奋地指着村口方向,“还打着红旗哩!”
3. 英子,我想睡屋里
崔红梅正要扑向冯兰英的动作猛地僵在了半空。她慌乱地用手背去蹭脸上的粪水,却把污渍抹得满脸都是,急得直跺脚:“娘!快、快给我打盆清水来!这...这可怎么见人啊!”
王春娟的脸色也变了,压低嗓子道:“莫不是那个...那个...”
“就是林知青!”崔红梅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昨儿个还说今天要来咱们村宣讲政策的!这下可好...”
冯兰英冷眼瞧着这对母女手忙脚乱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前世记忆里,崔红梅对那个云京来的林知青痴心得很,三天两头往知青点跑,不是送鸡蛋就是纳鞋垫。
可惜啊,人家城里来的文化人,哪会正眼瞧她这个乡下丫头?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几个穿着崭新蓝布袄的年轻人鱼贯而入。
打头的男青年生得剑眉星目,身杆笔直,军绿色的棉大衣在白茫茫的雪堆边上格外扎眼,正是崔红梅日思夜想的林知青。
崔红梅慌得往王春娟身后躲,可那股子粪臭味哪是能藏得住的?
前面几个知青闻到这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这位同志...”林誉文刚要开口,目光却突然被站在一旁的冯兰英吸引住了,眼睛顿时一亮,“这位同志,我们是来宣讲新政策的,不知可否借个地方坐坐?”
冯兰英还没答话,崔红梅就急不可耐地挤上前去:“林、林同志,这儿也是我家,我里边摆好了凳子,你们进去,我给你们煮茶喝!”
林誉文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冯兰英身上。
下一瞬就见他直接抬脚,朝她走去,“这位同志,您这襁褓上绣的梅花可真好看,是您绣的吗?这针脚细密,比县城的那几个绣娘绣的还好!”
冯兰英抱着老三,蓝底白布的粗布上,一朵红梅栩栩如生。
听到这话,她心头一跳,这梅花确实是她绣的,是她昨天夜里见着襁褓居然烂了个洞,便拿起仅有的红线,绣了朵花,将这个洞给补上了。
不过这刺绣的手艺是她上辈子在养老院时,跟那位来苏州的老绣娘学的,那时候养老院日子枯燥,着实是不知道干些什么,就每日绣些东西,打发时间。
“林同志,你看错了吧!”
王春娟直接冲到二人跟前,挡住了林誉文的视线,堆着假笑嚷嚷着,“我这媳妇儿土生土长农村里的人,顶多会纳个鞋底,哪里会刺绣什么梅花?这布啊,是我从城里买回来的现成货呢!”
林誉文却恍若未闻,而是直直望着她。
他声音轻快,笑容明媚,“这位同志,县里面正组织绣娘为公社绣领袖像,我看您这手艺,不差,可以看看咱们的活动。”
阳光下,冯兰英就那样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宽大臃肿的蓝色棉袄有些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脖颈。
头发挽成一个低麻花,脸颊边两缕碎发垂落,看人时眼神明亮而柔和,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
她不是那种一眼明媚的长相,而像是一汪小溪,毫无攻击力,温柔恬静。
哪怕如今已经生了孩子,也只是多了一层更柔和的母性光辉,看一眼,便让烦躁的心沉静下来。
崔国栋扛着锄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场景,乌泱泱的人将院子围了个满贯,偏偏自己媳妇儿就这样亭亭地站在人群中央,皮肤白得跟豆腐似的,那双眼睛乌蒙蒙的,叫他心咯噔一下,忍不住跳快了。
“这位同志,这绣花确实是我绣的,但我会的不多。”冯兰英终于开口,掐着一口清亮的嗓音,笑脸盈盈望着他,“无非就是小时候见我娘绣过,照猫画虎罢了,不过若是组织需要,我也可以去试一试。”
一听这话,王春娟的脸色骤然铁青,一把伸手拽过冯兰英的胳膊,那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里,“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呢?你刚生下来你娘就死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娘绣花!”
冯兰英故作皱眉,用力抽回了自己胳膊,“婆婆记性真好,那大概是我记错了,兴许是在村子里见别的婶子绣过!”
她抱着孩子走到林誉文面前,“同志,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这公分该怎么算!?”
林誉文正要回答。
崔红梅刚冲了个澡,听到这话猛地冲过来,“林同志,我也会绣花,你瞧这是我刚绣的鸳鸯嘞!您瞧瞧我,我会的不比她少…”
她给他怀里塞了两只鞋垫子,上面两只歪歪扭扭的鸳鸯,像两只落水鸡。
崔红梅没干的头发上发梢还带着水,滴湿了他的袖子。
林誉文眉头微皱,礼貌地将鞋垫还给了她,没说话,而是扭头继续看向冯兰英。
笑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
“冯同志,这是县里的正式通知,绣一幅领袖像可以记三十个公分,还有两块钱的补贴。”他望着她,又说道:“要是绣的好,被送到区里做展览,还有额外奖励!”
此话一出,王春娟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三十个公分!
可以让一个壮汉子少干五天了!
王春娟堵在嘴边的话猛得换了个画风,像川剧变脸似得堆起了笑容,一把抢过那一份文件,“哎哟喂,我就说我们兰英手巧,林同志放心,咱们一定完成任务!”
等到知青们都离开,冯兰英一把将王春娟手里的文件抢了过来,崔红梅见状,跺着脚尖叫,“好你个冯兰英,你什么时候偷学的绣花?是不是想勾引林同志!”
说完她又一把上去攥住崔国栋的袖子,扯着他往屋里走,“哥,你刚刚看没看见,你媳妇儿勾搭别的男人,你能不能管管!”
“红梅,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嫂子!”崔国栋一顿猛地抽回自己袖子,余光悄悄撇了撇冯兰英,见她一脸淡定,不知为啥心头有些慌,“你哥我不是没长眼睛!分明是那个姓林的,一直盯着你嫂子看!”
“哥,难道你的意思是林同志还勾引冯兰英不成?”崔红梅猛然尖叫。
“吵什么吵,一天天的,房顶都得让你们吵翻天了!”王春娟嚷嚷着,又堆着笑望着冯兰英,“英子啊,先前的事儿咱们就揭过去了,你瞧,你也是有手艺的人了,反正在家坐月子啥活也不干,不如教教你这妹妹绣花,这样,咱们家也能多赚点工分不是?”
这吃饭的手艺,哪里说给人教就给人教?
冯兰英心头冷笑。
却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捂了捂自己的肚子,“娘,想让我教也可以,只是我这肚子里空了,想吃两个鸡蛋,要不没劲儿?您说呢?”
闻言,王春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在心头掂量了掂量,最后她咬着牙道,“成,娘这就给你煮蛋去!”
“娘,咱家一个月才攒七八个鸡蛋,凭什么给她,再说了,她教我不应该是天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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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的事吗?咋还成了咱求她了!”崔红梅立刻不满意了,跺着脚就上来。
“闭嘴,”春娟一把拍在崔红梅背上,“你看你鞋垫绣的那么丑,难怪林同志看都不看你一眼!”
冯兰英可不想听他们在外边嚷嚷,抱着孩子回了屋挨个喂完奶之后,就把针线盒全都整理了出来,打算再绣些东西出来,等再过几天就去队里问问,看看具体都要绣些什么。
吃了晚饭又吃了两个鸡蛋,冯兰英便碗一推,回了屋继续穿针引线,王春娟跟崔红梅大眼瞪小眼,心里憋着气儿,也不敢说什么。
夜深人静。
只听犬吠。
忽然,门开了一个小缝。
崔国栋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子几乎要将整个门框给挤满了。
“英子,今天晚上我想睡屋里,外面冷得慌。”他闷闷说。
不等冯兰英说,他就挤了进来,反手将门给带上了。
她的针尖在绷面上顿了顿。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他浓密的睫毛上一定沾着未化的雪珠,那双总是湿漉漉的黑眼睛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这是她曾经最心软的模样。
如今,冯兰英却头也不抬,继续绣花,“你妈屋里的炕更暖和。”
“哪有成了家还跟娘睡的!”崔国栋踱步走到她的面前,搬来了个矮凳想坐在她面前,俊秀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之前的事都过去了,英子,我们日子还好好过好吗?”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冯兰英猛然抬头,“过去?这事儿能过去?”眼里像碎了冰,尖锐,冷漠,“今天文玲被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英子,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见,我肯定不能让红梅这样做…”
“崔国栋,你是不是瞎?文玲背猪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咋滴,你那眼珠子藏裤兜里了,啥都瞧不见?!”
崔国栋被这话刺的浑身一颤,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冯兰英。
陌生的不像他的媳妇。
往天,受了委屈,她也只会藏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就算是埋怨他,但也不会让他睡在外边,而如今却像是只炸毛的野猫,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带着刺儿。
烛火映在她的脸上,橙色的光,将她那含着怒火的眸子映得亮得出奇,脸颊因为怒泛起薄红,像那带刺的荆棘。
“你滚出去。”冯兰英见他不吭声,扯出一抹冷笑。
“英子!”
崔国栋有些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消失,可是快得他抓不住。
鬼使神差的他想去碰她,把手就要把她抓入怀里,像以前那样哭了,拉到胸膛上,拉着她哄哄她。
可现在,
她脸上的怒火灼得他手痛。
砰!
冯兰英抡起矮板凳就往他身上扔,尖锐的毛刺在崔国栋的手背上划下一道血痕。
“我,让,你,滚,出,去。”冯兰英冷冷地望着他。
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的心就如坠冰窖,厌恶至极。
崔国栋定住了身子,像是被浇了水泥一般僵在了原地。
往日,无数次,她趴在他怀里哭泣的画面猛然浮现出来,错综交杂在一起最终消失不见,变成面前这个眼里满是绝望冷漠冯兰英。
崔国栋默默地退出了门。
月光从云层漏进来,照见他滚动的喉结和发红的眼眶。
4. 女儿睡猪圈
夜色茫茫,下了场小雪,天寒地冻。
冯兰英见崔国栋走了,这才收起针线盒子去了一趟灶屋。
从灶房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炖蛋,热气在冷风里凝成了白雾,还没走到偏房,那风就将白雾吹得散了。她缩了缩脖子,有些粗糙的棉花领子割得肌肤生疼。
“文玲!”
她压着嗓子在堂屋里喊了一声,没人应。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怕吵醒在里屋睡觉的王春娟,还有二儿子崔胜利。
今晚上吃饭时,看见文玲吃得很少,她担心文玲肚子饿,就用姜汤煮了个鸡蛋。
冯兰英踮着脚在王春娟窗户外望了望。自从老二出生之后,王春娟就非要崔胜利跟她睡,这一睡就是五年。
原先文玲出生的时候,这老太婆非要文玲跟她一块睡,可如今屋里,那张炕上只看到她和崔胜利蜷缩着的身影,不见文玲。
冯兰英心头有些惴惴不安,除了这几个屋,就只有猪圈没去过了。
猪圈在靠着大门的侧边,是用土坯垒着的,顶上盖着茅草。风一吹,那茅草便簌簌地往下落。
冯兰英没敢把碗端进去,放到门口的石桌上,拿了个盖子先盖起来,然后转身点了个煤油灯,走了进去。
圈里一头肥猪呼噜声响得震天,烛火后的她眯着眼睛往里看,隐隐约约看见猪圈旁边土坯隔着的狭小的空隙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文玲?”冯兰英轻声呼唤。
那团影子微微动了动,小小的人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娘,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文玲疑惑地问。
“走,跟娘回屋。”冯兰英皱着眉,伸手去牵文玲那冻得通红的小手,一直往屋里走,把姜汤炖蛋递给她,“你晚上吃的少,快把这个趁热喝了。”
姜汤裹着蛋香,带着些辛辣味,却馋得文玲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小嘴,直勾勾地盯着那碗散发着热气儿的汤。
想喝。
鸡蛋是什么味儿?
好久都没吃过了。
然而,文玲却没有接,只是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娘…我不,我不喝,留给弟弟们喝。”
冯兰英一愣,有些惊愕,“你说什么?”
文玲抬起眼眸,大眼睛像蒙了层水雾,雾蒙蒙的,“我不饿,我不喝。”
然而她话刚说完,小肚子便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瞧你这小肚子都打鸣了,还不饿,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冯兰英无奈一笑,牵着她坐到屋里的矮板凳上,将小桌子搬到她面前,然后将碗又放在她面前,转身将门用闸子别上了。
“那…我出去喝。”文玲还想推诿,但又馋得厉害。
便端起小碗,挪到门口,站得笔直,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坐着慢慢喝,干嘛要出去,外边那么冷,今天晚上你就睡这屋。”冯兰英皱眉。
文玲却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怯意,“可是,娘,我脏。”
她咬了咬下唇,“奶说了,不准我跟弟弟们住一起,我头上有虱子,会传给弟弟的。”
此话一出,冯兰英的心骤然一沉。
她连忙走上前去,将文玲拉到面前来,伸手拨开她的头发。
灯的光昏昏暗暗,可她还是看清了,文玲的头发里爬满了虱子,密密麻麻地趴着,有的已经产了卵,一根头发上挂了好几粒,活像撒了一头的白芝麻。
“所以是奶让你睡猪圈的?”
“奶说虱子会传给弟弟,让我睡猪圈…”文玲声音发抖。
冯兰英握紧手指,指节发白,指甲陷进掌心,她没吭声。这些虱子各个吸得饱饱的,肚子胀成了血色,一掐一个爆浆,将小小的文玲给吸成了蜡黄色的人干,不知道她平时该有多遭罪。
“痒不痒?”她手指穿过文玲的头发,一点一点地将虱子掐死,几分钟过去,指甲上凝了一层血痂,可虱子太多了,根本掐不过来。
“还好,挠一挠就不痒了。”文玲说。
都是村里出来的,长虱子这个事儿冯兰英也不是没经历过。那时候她刚出生便没了娘,是由几个哥哥姐姐带大的,难免平时照顾有些疏忽,和那些野猫野狗凑得近了,就会被染上虱子。
但这事儿,就看一个勤快,洗头洗得勤快些,梳头梳得勤快些,这虱子久而久之也就没了。
冯兰英想起来上辈子,自己整日被要求出去挣工分,忙得根本没空管这个大女儿。后来也就是那老婆子王春娟操办,文玲嫁人的时候,她这个当娘的才亲自给文玲洗了一次澡。
那时候,她才知道当年信了崔国栋的话让这孩子过得有多么造孽,让王春娟照顾几个孩子,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
王春娟不下地不挣工分,说让他们年轻人多活动活动,她这个老婆子在后面帮他们照顾孩子,可她照顾的孩子,文玲是一年才洗一次头,一年才洗一次澡,小小的人身上全是污垢,一搓一层灰。
以前她还觉得文玲是隔代随了那崔老爷子,长得黑,后来才知道,那哪是什么黑?
那是太久没洗澡了,身上积的灰。
是她这当妈的不称职,没好好护着文玲。
“你坐着喝。”
将文玲摁在凳子上,冯兰英转身去屋里烧了一锅热水。
水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气腾腾,熏得她眼睛发涩。她舀了一瓢热水倒在木桶里,又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兑成温的,抓了一把皂角揉碎了泡在水里,起了泡,又端到了屋里。
文玲已经喝完了,小碗舔得很干净,锃亮锃亮的。
见她进来,文玲不安地站起来,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头上有这么多虱子,不能保证身上也没有。
“文玲,过来。”冯兰英招了招手。
文玲慢吞吞地过去,低着头有些胆怯。
“我是你娘,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冯兰英无奈地笑道。
“娘,我身上脏,我怕虱子掉你身上了,传给你了。”她眨着眼睛,语气十分认真。
“娘不怕。”
冯兰英心头一软,让她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蹲下身,用木瓢舀水,一点一点淋在她的头上。头发都湿透了,她便拿崔国栋用来剃胡须的小刀片,一点一点地帮她把头发全都剃下来。
文玲的头发长得又软又细,发梢还有些发黄,少少的一把,很快她就剃完了。虽说并非只有剃头这一个法子,可她不忍心看着女儿再遭罪了,只能用这最快的方法。
剃完了头,她又抱着文玲洗了个澡,收拾完这一切已经半夜了。
文玲套着她宽大的衣裳,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文玲,还站着干什么?上床歇着睡觉啊?”冯兰英把屋里的水都扫干净,又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干净,这才回了屋。
门一关,风便止住了,炕是温热的,屋里的气温腾起来了。
“娘,我能睡这里吗?”文玲仰头望着她,床上的两个双胞胎睡得恬然。
“怎么不行?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冯兰英知道这孩子向来有分寸,也被那王春娟给欺负得逆来顺受,更是心疼,弯腰抱着她,就把她放到炕里。本来已经六岁的孩子,却轻得像只鹌鹑。
文玲受宠若惊,挣扎之间,便忽然靠在了她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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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上,感受着那份温热,她呼的愣住了。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还有只有娘身上特有的温暖的气息。
不知怎的,她的眼眶就红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娘睡过一张床了。
“文玲,你奶以前都让你睡哪儿?”冯兰英岔开话题。
文玲沉默了一小会,“嗯,猪圈,有时候柴房。”
“那你弟弟呢?胜利呢?”冯兰英皱眉。
“弟弟要跟奶睡。”文玲的声音更小了,几乎要听不见,“奶说弟弟闻不得虱子味儿。”
冯兰英眼神骤然冷了。
“乖孩子,睡吧,明天你也不用出去挣工分,就跟娘一起在屋里照顾两个弟弟,听到没有?要是奶欺负你,你就来找娘。”冯兰英耐心说道。
文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半晌过后,“爹为什么不进来睡?”
冯兰英一怔,“他睡外屋。”
“隔壁小树的爹娘都在一起睡。”文玲稚声稚气说道。
“你爹做错事了。”冯兰英道。
文玲仰起脸,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清澈:“那爹现在改了吗?”
冯兰英没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小手:“文玲,你要记住,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女人得靠自己。”
文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兰英继续说:“你爹也好,你奶也好,他们觉得你是丫头,迟早是别人家的,所以不把你当回事。”
“可娘不一样。”她低头看着女儿,声音很轻,却坚定,“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护着你。”
文玲眨了眨眼,突然小声问:“那弟弟呢?”
冯兰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弟弟……他以后也会长大,可娘不会让他欺负你。”
文玲没再说话,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像是要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冯兰英吹灭了油灯,搂着她躺下。
黑暗中,文玲突然小声说:“娘,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冯兰英笑了:“像娘什么?”
“像娘这么厉害。”
冯兰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再说话。
文玲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往她怀里蹭了蹭。
天蒙蒙亮时,冯兰英被一阵稀稀疏疏的响动惊醒。
她睁开眼睛,却见到床边站了一个人,吓得后背一紧,猛地睁开眼才发现是崔国栋。
崔国栋站在炕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身上。
他生得斯文,眉眼清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哪怕常年下地,也依旧白净,只是手指关节有些粗大,手上有了几处死茧。
此刻他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抿着,显得有些局促。
“你干什么?”她冷声问。
崔国栋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在炕上。
是一块腊肉,用油纸包着,肥多瘦少。
冯兰英没动,只是看着他。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文玲:“给…给你和文玲。”
冯兰英没接,只是问:“哪来的?”
“攒的。”崔国栋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娘不知道。”
冯兰英冷笑了一声。
崔国栋站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只好转身往外走。他的背影挺拔,肩宽腰窄,棉布褂子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起,显得格外单薄。
“崔国栋。”冯兰英突然叫住他。
他回头,月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眉眼如墨,唇色浅淡。
“文玲以前睡猪圈,你知道吗?”
5. 想哭,媳妇儿好冷漠
崔国栋僵住了。
冯兰英盯着他,声音很轻:“你儿子睡炕,盖新被,你闺女睡猪圈,和虱子做伴,你知道么?”
崔国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刺痛了一样。
冯兰英收回目光,把腊肉推到一边:“出去。”
崔国栋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冯兰英搂着文玲,听着外屋传来的刨木声,睡得不太踏实。
天快亮时,刨木声停了。
她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崔国栋歪在柴堆旁睡着了。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睫毛上沾着一点霜,薄唇微张,呼吸均匀,手里还攥着刨子。
旁边放着一个小木床,三条腿长,一条腿短,歪歪扭扭的,像条瘸狗。
冯兰英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最终转身回屋。
天刚蒙蒙亮,崔红梅就踩着露水从屋里钻出来,一眼看见崔国栋歪在柴堆旁睡着,身上盖着件破棉袄,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刨完的木板。
她撇了撇嘴,抬脚就踹他小腿:“哥!你咋又睡外头?丢不丢人!”
崔国栋猛地惊醒,额前的碎发还沾着霜,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沙哑:“…咋了?”
“咋了?”崔红梅冷笑,叉着腰居高临下瞪他,“你瞅瞅你这窝囊样!自家媳妇都管不住,传出去让人笑话!”
崔国栋没吭声,慢吞吞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崔红梅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阴恻恻道:“要我说,嫂子就是欠收拾!你抡起鞋底抽她两下,保准老实!”
崔国栋手指一顿,抬头盯着她:“男人打女人算啥本事?”
“哟,现在装正人君子了?”崔红梅尖着嗓子笑,“她整天甩脸子给谁看呢?这种泼妇就该…”
“你将来嫁人,”崔国栋突然打断她,声音冷得像井水,“也盼着男人天天揍你?”
崔红梅脸色顿时铁青,嘴唇哆嗦两下没憋出话,最后狠狠啐了一口:“呸!”拎着锄头摔门走了。
想起这些年的事儿,崔国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起身,把身上的木屑子都抖了抖,他蹲在井边去洗脸,凉水一激,清醒不少,冻得人哈出一口白雾。
刚洗完脸,准备去拿锄头上工挣工分,却见到文玲从冯兰英屋里探了个头,她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戴着一顶蓝色的小八角帽,眼神还有些惺忪。
“昨儿个晚上睡得好不好,文玲?”崔国栋问道。
文玲点头,脸上带着浅笑:“好。比以前睡得都好,娘的屋里可暖和了!”
“以前睡哪?”他皱了眉。
“猪圈,有时候睡柴堆里。”文玲小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低低的。
崔国栋呼吸一滞,他想起每次下工回来总看到文玲的头发里黏着草屑,他还当是孩子贪玩。
“不是让你跟胜利睡吗?和奶一起。”
文玲认真地说:“弟弟嫌我臭,奶说,奶说我是赔钱货,迟早是别人家的,不让我去炕上睡。”
闻言,崔国栋的拳头攥得发白,弯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爹给你做个小床。”
“真的吗!像小树家那样?”文玲的眼睛唰地就亮了。
“比他家的还结实。”
文玲听到这话,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早上,王春娟照例给冯兰英准备了两个蛋,但吵着嚷着让她赶紧教崔红梅学刺绣,说着大家都是一家人,能挣两份钱为什么不挣?
等到崔红梅下了工,冯兰英便慢条斯理地把刺绣要用的针线、顶针的篮子推到了她面前。
“你得好生看着。”冯兰英捏着针,手指翻飞之间,一朵漂亮的桃花就在布上绽开来。
崔红梅霎时就瞪大了眼眸,心里暗自感叹,这该死的冯兰英居然还有点本事!
也不知道在哪偷学的这手艺,这么些年居然藏着掖着不拿出来,要是她早拿出来,自己学会了,让林同志刮目相看的就是自己了!
“切,我学东西可快了。”崔红梅不以为然,直接抢过了她的针线,急吼吼地就开始摁着布开始绣。
王春娟满意地看着二人在桌子旁刺绣,扭头准备烧饭,回头却看到柴垛里满是木屑,顿时就吊起了三角眼:“国栋啊,你咋回事儿?这好好的木头怎么给糟蹋成这样!”
“我打算给文玲做张床。”
“什么!那死丫头睡猪圈就成了,又冻不死!”
“娘,怎么能让文玲睡猪圈呢?都已经六岁的孩子了,也该有张自己的床了。”崔国栋弯腰把没做完的木头腿拿出来,拿着钉子就往上钉。
“啊呸!”王春娟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丫头等过了十岁,就得打发嫁人了,你可别白费这心思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你娘我出嫁前还睡灶台呢!”
“娘,文玲还这么小,哪里能嫁人,再说了,政策也不允许。”崔国栋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王春娟拿着手指,比在唇上做嘘声状,压低了嗓音:“可别说这些话,村口那好几个老光棍都来打听了,他们愿意出五十块的彩礼钱呢,又不扯结婚证儿,只是把人接过去,等年纪合适了再扯证。”
如此恶毒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崔国栋是头一次感觉自己娘这么陌生。
“听到没有?这床你也甭做了,做了也是浪费,不如留着,过几年你三弟要结婚娶媳妇了给他打凳子。”王春娟推着他,“今天猪还没喂,你去把猪给喂了。”
崔国栋刚欲拒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说。从小他听惯了娘的话,一直认为娘考虑的是正确的,但今天,却觉得这话这么刺耳,可他听惯了,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被推搡着出了门。
刚站在门口,就看到冯兰英站在屋檐边上,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手里还拿着没绣完的布。
“英子,”崔国栋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冯兰英转身就走了。
他忽然觉得心空了一块,慌乱得抓不住。
吃过了饭,冯兰英也没说话,就拉着文玲回屋歇着了。崔国栋跟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却直接吃了个闭门羹,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差点夹到他鼻子。
里屋传来文玲闷闷的哽咽的嗓音:“爹之前答应要给我做床的。”
“睡吧,”冯兰英的嗓音温柔,“你爹啊,最会骗人了。”
一句话像一根刺一样,直直插入了崔国栋的心里。
还没来得及思索,王春娟骂骂咧咧的声音又从灶房里传来,嚷着指桑骂槐说冯兰英只知道吃白饭,不肯干活,崔红梅也唧唧歪歪说是男人把女人惯坏了,翅膀硬了,想上天了,目中无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让崔国栋头有些痛。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满脑子都是今天冯兰英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
冷得像冰。
却又带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夜色已深。
想起女儿白天高兴得手舞足蹈,晚上却带着哽咽。他已经能想到女儿那双如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带着泪的模样了。
心头烦躁,崔国栋辗转难眠。
他猛地坐起了身。
外面风将窗户吹得哗啦哗啦响,他从柴榻起身,拿着破棉袄套在身上,随意披了,摸黑走到院子想透口气。
今儿晚上的月亮高悬于蓝幽幽的天上,瓦亮瓦亮的。
腊月的雪还未化,月光映照,雪地泛着冷光。
他走到井台旁,双手捧起一捧冷水,“哗啦”一下浇在脸上,冻得一个激灵,风一吹,忍不住抖了抖。
心里的烦躁像是被这盆冷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突然,崔国栋耳尖一动,听到东屋传来一阵水声。
那是冯兰英的房间。
他愣了一瞬,扭头看去,只见冯兰英屋里的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形。
她还没睡,拿着湿帕子正在擦身子。
崔国栋的耳根子忽然发烫。
窗纸很薄,影子很模糊,可他还是能看清她的轮廓。
她弯腰,舀起一瓢水,顺着肩头缓缓流下,那水珠子从脊背滑落在腰窝处,积成一小片的阴影。
原本还燥热的心,像是已经灭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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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灰被风一吹,燃起了火。
崔国栋的喉咙发干。
冯兰英的背很瘦,尾椎骨一节一节的凸起,腰也细得吓人,然而臀线却显得格外饱满。
还记得新婚那夜,完事之后冯兰英也是这样站在澡盆前,那个时候她还不瘦,手腕上、腰肢上还有些肉,浑身白得跟瓷观音似的。
如今她却瘦得能看见骨头,却莫名多了几分劲儿,像山野上的枣树,瘦瘦的带着刺儿,扎着人心尖儿疼。
他看的入了神,眼眸里的光都能融化雪粒子。
冷风吹过,他惊得一个喷嚏,冯兰英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吹了灯。
四周一片黑暗,崔国栋站在雪地里浑身燥热。
第二天一大早冯兰英推门出来,就看到门口歪歪扭扭摆着一个小木床。四个木腿上还带着些毛刺,没来得及打磨,一看就是连夜赶出来的。
崔国栋蹲在井边洗漱,见她出来动作微顿:“给文玲做的。”
冯兰英上前用手按了按床板,问:“结不结实?”
被她一看,崔国栋蹭的脸通红,声音有些哑:“结实。”
冯兰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可崔国栋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在窗子外看到的剪影,瘦削的肩,纤细的腰,还有那一瓢水淋下来时,积在腰窝里的水光。
“有些刺。”她细眉微皱。
“那些毛刺,我回头再打磨打磨。”他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被她平静的眸子盯着,忽然觉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想关心什么,可嗓子里又像堵了团棉花,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后,门外的崔红梅催他上工,他这才转身回了屋,扛起锄头准备走,走到门口,他猛地回头,望着那亭亭玉立站着的女人:“英子,柴堆里放着两个橘子,记得去拿。”
说完他便脚下生风,飞快地走了,像是害怕被人拒绝。
冯兰英皱眉,只能让文玲去柴堆里找,果然找到了两个橘子。
两母女分着吃了,这打了霜的橘子就是比平时的更甜些。
吃过了饭,冯兰英就拿着绣好的绣品坐着牛车去县里报名参赛。刚到地方就见门口排着长队,几个穿着体面的妇女凑在一起,不知是谁瞥见了她手里的粗布包袱,忍不住嗤笑着:
“乡下人也会刺绣,别是拿抹布来充数的吧?”
冯兰英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很快便轮到她了,审核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她手里接过绣品,扫视一圈,随后皱了眉:“署名呢?”
后面的女人一听又是一阵讥讽:“乡下来的女人哪里会写个字,刘老师,你就莫要抬举人家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皆是一阵嘲笑。
冯兰英微微一笑:“麻烦老师借我支笔。”
中年男人虽然有些不耐,但还是从抽屉里给她递了支笔,是支圆珠笔。
她拿着这笔轻摁了一下,然后在绣品的角落写下了三个字:冯兰英。
字迹清秀,笔风如刀,竟是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
审核员愣住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也瞪大了眼,冯兰英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前脚刚走,身后便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字真是她写的吗?看着真不像乡下人呢。”
“是啊,比老师写的还漂亮。”
冯兰英唇角微扬,她确实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可是她活了整整七十四岁呀。
上辈子因为文盲,找工作处处碰壁,儿子又不管她,只能去小学门口,求老师教她写字,学会了基础的字,又跟着电视机里面的小学课本,一点点背,一点点念。
几十年如一日,积少成多的写字,念字,再笨的学生也该会了。
报完了名她正准备回去,不想天上飘起了丝丝小雨,夹着雪,斜斜地射下来,她连忙拢紧了衣衫,月子里可不能被雨淋了,要不然月子病得折腾死人。
“冯同志!”
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冯兰英回头。
就看到林誉文大步走来,手上撑着一把黑布伞。
兴许是雨水将他发梢打湿了,黏在白净的额头上,愈发显得眉眼清俊。
6. 我不比他差
冯兰英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个从云京来的知青,虽说文化高、模样周正,可到底和她不是一路人。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崔红梅整日里缠着林誉文,在村里闹得鸡飞狗跳,最后竟把脏水泼到她头上,扯着嗓子喊她不检点。
他连自己的私事都理不清,没个分寸,她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惹一身腥。
林誉文刚踏进门,就瞧见她脸色煞白。方才听人说她还没出月子,顿时心头一紧:“外头雨大,冯同志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红糖水。”
“不必了。”冯兰英摇头,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我是来交报名表的,表交完了就走。”
话音未落,她身子突然晃了晃,手指死死扣住门框才没栽倒。那张脸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当心!”林誉文伸手要扶。
冯兰英却硬生生避开,强撑着直起身子:“没事,就是今儿个没吃晌午饭。”
上辈子也是这般,月子没坐完就下地挣工分,结果晕在田埂上。偏巧林誉文路过扶了一把,转头全村都在传她勾引干部。
“那...那你先坐着。”林誉文讪讪收回手,“柜子里有毯子,冷了就盖上。”又叮嘱了几声,这才出去找水壶倒热水。
冯兰英的小腹刀绞似的疼。许是连日熬夜绣花,又或是生老大老二月子没坐好落下的病根,这身子总是不爽利。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她咬着牙揉按穴位,好在只是瞬间的绞痛,一会儿就好了。
林誉文端着搪瓷缸回来,还捎了本书:“冯同志,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看看书,这书上写的可有意思了。”
冯兰英扫了眼封面。
“林知青费心了,可我们农村妇女,填饱肚子比看书要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肚子疼的厉害,哪还有闲工夫看书,就好比是,冻得快死了送来个自行车,饿的人都站不起来了先穿双鞋,虽然他是好心,但是这也不搭嘎,还欠了人情。往坏了想,那可不就是一个读书人拿着自己会的东西到她这村里人面前来显摆?
林誉文耳根子唰地红了。
他怎么忘了,村子里会识字的人没几个。
“有人没有?我要报名!”
外头突然炸响崔红梅的尖嗓门。
她拿着昨天晚上熬了个通宵绣出来的牡丹花,见文化局大门紧闭,气得直跺脚:“都死绝了不成?”
“同志,现在是午休时间。”林誉文皱眉迎出去,语气比方才冷了好几分。
崔红梅见是他,眼睛顿时亮了:“林知青!你咋在这儿?你不是在乡政府吗?”
“这儿缺个人手,乡上就把我先调过来几天,等忙完了我再回去。”
林誉文公事公办地登记完,再回屋时,长椅上早已空无一人。
…
雨后的泥巴路湿滑难行,冯兰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她惦记着家里那对双胞胎,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以往这时候,俩双胞胎该哭着嚎着要吃奶了。
刚推开木门,一股甜腻的酒香就扑面而来。
冯兰英心头猛地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
只看见王春娟正盘腿坐在炕上,粗糙的手指捏着筷子,筷头蘸着浑浊的醪糟汁,往老三嘴边送。
才出生二十多天的娃娃被裹襁褓里,小脸涨得通红,正咿咿呀呀地挥舞着藕节似的小胳膊。
“娘!”冯兰英的喊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她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筷子,“您这是作甚?!”
王春娟被撞得一个趔趄,老脸顿时拉得老长:“冯兰英你吃枪药了?”
冯兰英攥着筷子的手直发抖。
她后世见过太多悲剧,满月酒沾一口,三岁还不会叫爹娘。周岁宴抿一筷,上学了还控制不住流口水,这酒对孩子的脑子,太伤了!
“娃还没满月,您就给他们灌醪糟?”冯兰英声音都在打颤,“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放你娘的屁!”王春娟一口黄牙咬得咯吱响,“老话都说,酒吃得早,官当得早!国栋满月就喝,现在不照样壮得跟牛似的?”说着就要来抢筷子。
“啪!”
筷子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冯兰英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婆婆的眼神像淬了毒:“今儿我把话撂这儿,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让你们老崔家全赔命!”上辈子老三老四的确对不住自己,可他们现在还是两个奶娃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个痴呆傻。
崔国栋扛着锄头收工回来,就看到自己娘在骂骂咧咧。他刚上前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王春娟死死拽住手:“反了天了,儿子你管管这个泼妇!我不就给那俩孩子喂了点醪糟吗?你小时候也喝过,你现在长这么壮,她竟然敢摔筷子!现在摔筷子,以后岂不是要骑到你老娘头上来了!这怎么能行啊,国栋!”
崔国栋皱着眉:“娘,您消消气,我、我问问英子。”
“问个屁!”王春娟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当年我当媳妇的时候,婆婆让往东不敢往西!现在倒好,摔筷子打碗的,明天是不是要骑到我脖子上拉屎啊!”
“你今天不打服这个泼妇,我就吊死在这房梁上!”
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崔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今儿个居然被儿媳妇当众顶撞,这口气要是不出,往后还怎么在村里抬头?
崔国栋顾不得安抚老娘,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昏暗的煤油灯下,冯兰英正抱着两个襁褓在屋里来回踱步,纤细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她苍白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连眼珠子都透着冷光。
“英子,你咋又惹娘不高兴了?”崔国栋犹豫着开口。
“国栋。”冯兰英一记眼刀子飞了过来,“你娘给没满月的孩子灌酒,你怎么看?”
崔国栋拧着眉:“娘这事儿是办的不对,但她也是好心,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没事。”
“呵,”冯兰英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她弯腰抡了个板凳,把他砸了出去。
夜深了,冯兰英始终没出屋吃饭。
崔国栋端着碗小米粥蹑手蹑脚进来,粥面上飘着几根腌萝卜丝:“英子,多少吃点儿......”
冯兰英接过碗,米粥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她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身子垮了还怎么护着孩子?正想着,突然感觉怀里的襁褓烫得吓人。
“不好!”冯兰英猛地掀开襁褓,两个孩子的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又急又浅。
崔国栋闻声探头:“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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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高烧了!得马上去卫生院!”冯兰英戴上毛线帽,手忙脚乱地收拾尿布。这年头新生儿死亡率高,酒精中毒引起的发热更是凶险。
“去啥卫生院!”王春娟堵在门口,“挂号费一个娃五毛,俩娃就得一块钱!发烧捂出汗就好了,我去熬点柴胡差不多就行了。”
冯兰英盯着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这老太太生了八个,活下来的就三个,崔国栋崔红梅,还有一个在县里当学徒的崔国庆,可不是好带么?
得了病,活得过就活,活不过就死吧。
“崔国栋!”冯兰英一把扯过棉袄裹住孩子,“管好你娘!”
她撞开婆婆就往门外冲,夜风卷着冷雪扑面而来。
怀里的孩子烫得像两块火炭,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英子,这么黑的天,你一个人能去哪儿啊!”崔国栋急得直跺脚,却被王春娟枯树枝似的手指死死掐住了胳膊。
“你就让她去!天天刺绣,指不定藏了多少私房钱。”王春娟眼里闪着冷光。
“这黑灯瞎火的,天寒地冻的,她还抱着两个孩子。一个女人,万一摔了怎么办?”而且这儿到卫生院走路都得走一小时,崔国栋眼看冯兰英越走越远,心里焦急,直接挣脱开王春娟的手,抓着手电筒就追了出去。
“娘,你先睡,别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老太太跺脚骂道:“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崔国栋飞快地追上了冯兰英。“英子,”他伸手想接过孩子,却被她侧身避开,“娘就是老思想,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啥也不知道,我替她给你赔罪。”
冯兰英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把怀里的孩子裹得更紧了些。
棉鞋踩在结冰的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两条腿都冻得没了知觉。
崔国栋看着她鼻子冻得通红,伸手想给她暖暖,却被她一个闪身躲开。
就在这时,一辆三轮车碾过雪坑,吱呀一声停在他们面前。
林誉文扶着车把,看他们急匆匆赶路,语气关切:“这是怎么了?”
认出是林誉文,崔国栋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冷着嗓子说道:“没什么,就是孩子病了,我们去卫生院。”
冯兰英却直接上前一步,语气急切:“我孩子发烧了,麻烦您能不能送我们一段路?”她直直地望着他的三轮车。三轮车虽然是脚蹬的,但也比他们靠两只脚走快多了。
林誉文只是愣了一瞬,连忙调转车头:“快快快上车,我送你们!”
三轮车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前行,外头风大,崔国栋往前挪了挪身子,挡在了冯兰英面前,不到半个小时,几人就到了卫生院。
交完医药费回来,崔国栋站在诊室门口,看着林誉文忙前忙后地跟在冯兰英身后递毛巾、倒热水。他突然觉得喉咙里梗了块炭火似的,又烫又疼。
“英子....医药费我交过了。”
眼看着林誉文总算出去了,崔国栋连忙上前,想帮忙,却不知道从哪里帮,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她旁边。
半晌后他哑着嗓子,“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强?”
冯兰英正给孩子擦汗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
“这还要问?”
7. 狗咬狗
“这年头还有人给奶娃子灌酒?你这爹怎么当的?”
“娃儿的肝儿还没长结实呢!”老村医唾沫星子直飞,“酒一灌,将来不是傻子就是矮子!严重的连媳妇都讨不上!”
崔国栋脑门直冒汗,这次是他错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他又问:“那……多大能喝?”
“身子骨长结实了再喝,哼,想绝户啊,现在就使劲灌吧。”老村医瞪着眼,把听诊器往兜里一揣,直接出了门,不搭理他了。
走廊里,冯兰英拢了拢头巾说:“林同志,今儿个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俩估计还得走半个小时。”
“应该的。”林誉文笑得温和,“县里的事我处理完了,刚好这两天在乡里,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既然遇到了,能帮的一定帮。”
虽然林誉文也是知青,但他们这批就他来得最晚,下田的名额都分完了,他就只能留在乡政府做事务员,每日就在两地之间跑腿。
崔国栋刚从病房出来就看见他俩面对面站着,男的俊女的美,看着他眼睛酸溜溜的。
两个孩子在卫生院打了退烧针,折腾到后半夜,总算退了热。
崔国栋一睁眼,就看见冯兰英歪在长条木凳上睡着了,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倦容。他蹑手蹑脚地摸进里屋,抱出床棉被,轻轻给她搭上。
两口子守到第二天下午,村医说没事儿可以走了,他们才抱着俩孩子回去,临走时,林誉文还特意蹬着三轮车来送他们。
雪片子簌簌地落,回到龙华村时,天已黑透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东屋传来王春娟震天响的呼噜声。冯兰英抱着两个孩子进屋,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看见文玲蜷在炕角,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已经睡熟了。
“英子,今晚,我能回屋睡不?”
他瞥了眼窗外,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着窗棂,柴房里的草垛又冷又硬,他咽了咽唾沫,眼巴巴地望着她,眼里带着点讨好的光。
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次的事儿是他理亏,英子能让他进屋才怪。
他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转身就要往外走:“算了,你就当我没问。”
“谁让你走了?”冯兰英挑眉,声音清甜。
“今儿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她又笑了笑,眼眸婉转发亮。
崔国栋嗓子发紧:“你说让我睡觉?”
“我能进屋睡了?”
“你是我男人,让你天天睡柴房,传出去我不成了母夜叉了?”冯兰英笑盈盈道。
崔国栋一听,登时乐了。
顺手把门带上,就凑了过去,嘴里絮絮叨叨:“我就知道英子你心里有我!你十四岁来了咱家,咱俩都搁一块十年了,村里谁不说你贤惠?你肯定不能让我天天睡柴房,那些泼妇哪儿能跟你比。”
“泼妇?”冯兰英眼底的光暗了暗。
是啊,她当然不会像那些泼妇一样撒泼打滚,闹得人尽皆知。只会默默的忍,默默的一个人把哭咽到肚子里去。可忍这么多年,干了这么多的苦活累活,日子还是过得一团糟。
难道他就没一点错?
婆婆刁难她,他装聋作哑,儿子欺负她,他视而不见。这个男人,窝囊得连自己儿子都能骑到他头上。
他以为这次的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崔国栋刚解开棉袄扣子,正要往炕上爬,冯兰英却忽然递过来一把小剪子,笑吟吟道:“我脚指甲长了,走路硌得慌,你帮我剪剪。”
他一愣。
往日里,冯兰英从不会让他做这些。村里哪个男人会给自家婆娘剪脚指甲?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死。
可看着她那双脚。
皮肤是白的,可脚底全是裂口,指甲镶进肉里,两侧的肉被磨得红肿发硬,还有前几年刚喂猪食留下的烫伤疤,都是这些年下地干活留下的痕迹。
“崔国栋,我脚疼。”冯兰英再次说道,这次声音柔柔的。
“我帮你看看。”
崔国栋心头咯噔一下,闷头接过剪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脚趾,一点一点地修剪。
冯兰英靠在炕沿上,静静地看着他,她太了解他了,懦弱胆小,一辈子被压着,就跟个弹弓似的,指哪里打哪里。这点和他那老爹崔老汉一个德行。
上辈子,她心疼他,处处帮他维护他可怜的男子自尊,给他撑面,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他的冷漠,对她所有的付出都认为理所应当,就连后来二儿媳当着他的面甩自己耳光,他都只是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啧,没用的男人。
“国栋,灶屋那下面有两坛子酸菜,你明天带几个人搬出去送到大队里去呗。”
“送酸菜干啥?”
“过些天队里要修路,隔壁张婶子都送了吃食,咱们也不能落下。”冯兰英笑了笑,眼底有些暗,“虽说只是酸菜,但好歹是个心意。开了春,说不定能分几块肥地给咱们。”
崔国栋咂摸了下,觉得在理,点头道:“成。”
“记得搬挨着门的那两坛,去年新腌的,还没开封。”
剪完指甲,崔国栋搓了搓手,心里头活泛起来。算算日子,小半个月没挨着媳妇儿了。虽说月子里不能同房,但搂着睡总行吧?他刚往炕沿一坐,冯兰英却忽然伸脚抵住他胸口。
“你身板儿大,床上孩子都睡满了,恐怕睡不下了。”冯兰英睁着无辜的眼睛说道。
崔国栋愣了:“可是英子,你先前说了能让我上床睡的。”
“错了,我说的是让你睡屋里。”冯兰英轻哼一声,白玉般的手指点地,“打地铺。”
打地铺?!
崔国栋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到底没敢吭声。他蔫头耷脑地铺好被褥,心里安慰自己。
能进屋,总比睡柴房强。
给文玲做的小床已经搬进了屋,就放在床尾,挨着墙严丝合缝,长一米五宽一米的床,文玲现在睡着还有些大,但他琢磨着能让她睡到长大。双胞胎靠着冯兰英的手睡着,两个孩子并列的放在左手边靠窗的位置,她自个睡的床沿边。
崔国栋就挨着床沿边抱了床褥子铺着,盖着一层薄絮,屋里有炕,比柴房暖和不少,他躺在下面,抬头就能看见媳妇儿乌黑亮丽的头发垂着。
媳妇儿应该是刚洗过头,带着皂角的清香,混着身子里的奶香,很好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春娟就风风火火闯进院,一把拽住正要出门的崔国栋:“昨儿在卫生院花了多少?开点药不就行了?还住一宿!钱是大风刮来的?!”
崔国栋缩了缩脖子:“娘,刘医生说了,小孩不能喝醪糟,伤脑子,还好我们去的早,打了两针,退了烧没把脑子烧坏了!”
“放屁!”王春娟一拍大腿,“你小时候没少灌,不也活蹦乱跳的?那大夫就是唬你们这些愣头青,好骗钱!那些骗人的招数我见的多了!”
“快说!花了多少?”她边说边往儿子兜里掏,摸出两张皱巴巴的毛票,一数只剩两角,顿时炸了毛:“你身上不是有三块吗?卫生院还能报销,钱呢?!”
崔国栋喉结滚动,眼神飘忽,钱昨天确实花的差不多了,还有前些日子,偷偷给文玲钉床板买钉子了也用了一些。
他攥紧裤兜支吾道:“娘,你放心,钱都花正经事儿了,先不和你唠了,我得去上工了。”
“你给我站住!”王春娟捶胸顿足,一把抢过那两毛钱,“你三弟娶媳妇还等着用钱呢,放你身上准糟蹋,娘替你收着!”
日头西斜。
冯兰英正坐在炕上哄孩子,忽听院门一声响。她掀开窗帘一角,见崔国栋带着两个邻居抬着个空酸菜缸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队长赵丰收。
这来的正好,她唇角微上扬。
“国栋啊,你这酸菜腌得可真是时候。”赵丰收洪亮的声音穿过院子,“知青点那帮娃娃正馋这一口呢!”
“队长说笑了,就是点家常菜,给队里修路的同志们添个味儿。”
崔国栋本只是邀请两个邻居帮忙,没想到大队长赵丰收刚好在旁边检水渠的水,见他们要抬酸菜,来了兴趣,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冯兰英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脸上堆着笑:“赵队长,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还没出月子,实在不方便搭手,让你见笑了。”
她故意引着人往灶屋走,嘴里念叨着:“这酸菜是我去年怀娃时腌的,放了一年,味儿正着呢!”
赵丰收连连点头:“冯同志觉悟高啊!我代表队里谢谢你!”
两个男人合力掀开酸菜缸上的石块,忽然“咦”了一声。
“这是啥?”其中一人从缸底摸出个被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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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包着的物件。
冯兰英眼睛一亮,故作惊讶:“哎哟,这不是娘的帕子吗?咋藏这儿了?”
崔国栋皱眉,“娘的东西?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可不行,不能乱动娘的东西,要是把娘的东西碰坏了,娘该生气了,生气可是会吃人的。”冯兰英故作惊恐地瞪着眼睛,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我不敢碰,国栋啊,你自己拿吧。”
崔国栋没多想,伸手就去拿,结果帕子一滑。
“啪!”
帕子摔开,里面两只银物件掉在地上。
赵丰收脸色瞬间铁青,声音陡然拔高:“银物件?!这是封建物!谁的东西!”
她眼珠子一转,一把抓住崔国栋,哭唧唧地说:“国栋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这里有银件,你怎么能害娘呢?你怎么能把娘的银件拿出来呢?她不是说了让你好好放着吗?”
崔国栋懵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啊!这、这咋回事?”
王春娟正在自留地喂猪,听见动静赶回来,一见地上的银件,脸唰地白了,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这银件是她那个在以前大户人家当佣人的娘悄悄给她留的嫁妆,昨儿个闺女崔红梅闹着要钱买衣裳,她怕被翻出来,才塞进酸菜缸里,要知道,现在是严打,被发现了,那就完蛋了。
怎么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掉出来?!
冯兰英抢先一步,痛心疾首道:“娘啊,我也没想到国栋他要害你,把你这嫁妆都拿出来了。你说,你不就是对他凶了点,不给他留钱吗?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王春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崔国栋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丧良心的白眼狼!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昨儿个还装模作样说要孝敬我,今儿就把我的老底儿都掀了!”
崔国栋被骂得满脸通红,急得直跺脚:“娘!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来搬酸菜的,哪晓得缸里还藏着这个!”
“你们两口子合起伙来害我!”她转头对着赵丰收哭嚎,“赵队长啊,您可得给我做主啊!这混账东西就是记恨我管着钱,故意要害我啊!”
赵丰收冷笑一声,打断她:“王春娟!前几天的大会你没去?还敢私藏这些东西!”
王春娟腿一软,差点跪下去,那天她腰疼得厉害,偷了个懒,没去,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我不知道咋回事儿,这东西不是我的!您可得相信我,今天的事我啥也不知道!”
“跟我去乡政府!”赵丰收厉喝一声,拽着她就往外拖。
王春娟嚎啕大哭,死活不肯走,扯着嗓子喊:“冤枉啊!我真不知道这银件咋在这儿!国栋!国栋你说话啊!”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儿防老,养儿防老,结果养出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崔国栋浑身一颤,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春娟被拖走。
看着她离开,冯兰英眼眸划过一抹暗色,她给双胞胎喂醪糟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茬?现如今,自己最信任的大儿子,反倒成了她口中的白眼狼,滋味想必很不错。
上辈子,崔红梅想拿钱去买两身新衣裳勾搭林誉文,王春娟不肯拿钱,崔红梅就不知从哪儿翻出了这个银玩意儿,准备偷出去换钱,没成想被抓了个正着,她反倒泼脏水说是冯兰英的东西。
那会儿全家人都指着她,王春娟更是一口咬定是她的嫁妆,冯兰英百口莫辩,只能被村里带去劳动改造。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
孩子哭着要喝奶,冯兰英哄着:“别哭别哭,娘这就给你吃啊。”
她刚转身准备回屋,崔国栋却直接跨步挡在了她面前:“英子,今儿的事,是你故意的吗?”
一切来的太凑巧了。
冯兰英抬眸,怒道:“国栋,你说啥呢?赵队长是你带来的,银件是你拿出来的,娘自己藏的东西,关我啥事?”
她眯着眼睛补了一句,弯腰逼近他:“还是说,你觉得娘私藏那些物件,是对的?”
一句话直戳人心窝子。
崔国栋噎住,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下手。
或许,真是他想多了吧。
毕竟英子也不知道那里放着两个银物件。
傍晚,王春娟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她在乡政府又哭又闹,总算逃过了一劫,但惩罚逃不掉,从明天起,每天都得去集体猪圈掏粪。
8. 小崽子,看我扎不扎你
前日冯兰英翻出半床旧棉絮,拆了件自己的旧衣裳,一针一线给文玲缝了件小棉袄。今儿她抖开衣服往女儿身上比划,竟格外合身。
“喜不喜欢?”冯兰英蹲下身,替女儿系好盘扣。
“喜欢!”文玲小心翼翼摸着新衣裳,又惊又喜。这是她头一回穿不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她头发还没长出来,戴着个小圆帽。如今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棉袄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活像个会动的布娃娃。
冯兰英正要揉揉女儿的小脸,突然瞥见孩子缩在袖口里的手腕上,两个指甲印格外明显,青紫的掐痕触目惊心。
“这是谁干的?”冯兰英一把拉过女儿的手。她掀开袖子仔细查看,外面两道还泛着红,里头两道已经发黑,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像是要把那细瘦的手腕掐断似的。
文玲低着头,缩了缩手:“是…”
“别怕,娘给你撑腰。”
“是…是胜利弟弟。”
居然是老二!
冯兰英冷笑一声。这老二自从满了一岁后就天天跟王春娟睡,早就被这个老婆子洗脑了!如今居然还敢欺负文玲!
她强压着火气,从炕柜里翻出药膏:“来,到屋里来,娘给你上药。疼不?”
药膏抹在伤痕上,温温热热的,有些疼,但没有被掐的时候疼。
“不疼。”文玲抿着唇。
“文玲,你记住,”冯兰英轻轻吹着女儿的伤口,“你虽然是大姐,但大姐不是用来挨打的。”她捧起女儿的小脸,“下次他再动手,你就狠狠打回去。”
文玲吓得直摇头:“不行,我打了弟弟,奶会打死我的”
“让她来!”冯兰英把女儿搂进怀里,“有娘在,看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灶屋里的王春娟见崔国栋下了工,火气又被点燃了,上去就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娘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为了那点破钱,连亲娘都敢算计!”她抄起烧火棍就往崔国栋身上招呼,“你这心眼比针眼儿还小!”
崔国栋边躲边解释:“娘!我真不知道您把东西藏酸菜缸里啊!”
“放屁!”王春娟一棍子敲在灶台上,震得碗筷哗啦响,“那叫藏吗?那叫那叫”她突然卡了壳,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叫放着,对,就放那儿而已!”
“娘,我对天发誓,这事情真不是故意的,要是我敢骗您,就让这天雷劈死我这个不孝子吧!”
好说歹说,王春娟这才信了他的话:“哼,下不为例!要是让我发现有下回,你这耳刮子就别想要了!”
灶屋里闹得热火朝天,冯兰英却不管这些,低着头在里屋绣着花。她上辈子干活干到七十四,王春娟今年不过五十岁,身子骨硬朗得很,还能干得久呢。
“坏娘!”正想着,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冯兰英抬眼,就看到崔胜利叉着腰瞪着她,“坏娘!奶累得直不起腰,你倒在这儿享清福!”
这小畜生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崔国栋,吊梢眼、尖下巴,反倒是像极了王春娟,连那副刻薄相都如出一辙。
她慢悠悠地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了蹭:
“那你怎么不去?”
“我今年才五岁!我奶说了,我不用干活,这活干多了个子长不高,男人个子矮了,将来出去要遭欺负的!”崔胜利扬着下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所以,我就可以多干活?难道我就不长个子了?”
崔胜利跺脚:“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反正也不长了,□□发都快白了,你也不去帮忙,你就是坏!
我奶可说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家早住上青砖大瓦房了!你就是个败家的,还不赶紧勤快点!再这样下去,我爹可得跟你离婚!”
冯兰英手上一顿。
想起从前对老二掏心掏肺的好,如今只觉得荒唐可笑。
那时候她省吃俭用,连块红糖都舍不得吃,全攒着给这小崽子买麦乳精。寒冬腊月里,她顶着北风走十几里地去公社供销社,就为给他换半斤奶糖。后来这崽子长大了,不知在哪学会了搞赌,自己累死累活挣的钱全填了这白眼狼的窟窿,结果老了被他媳妇们轮流虐待,最后像块破抹布似的被扫地出门。
“喂!跟你说话呢!”崔胜利见她不但不答话,反倒抿着嘴笑,顿时恼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他这么骂她时,这女人可是躲在灶台后头抹眼泪的。
今儿个怎么还笑上了?莫不是他骂人的本事退步了?还是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越想越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吊梢眼瞪得溜圆:“坏娘!你聋啦?我奶说了,败家又懒的媳妇儿就得挨揍!”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一副威胁的模样。
“说得对。”她突然俯身,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坏娘不光败家,”针尖倏地抵在崔胜利眼前,“还专扎小畜生!”
崔胜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往外窜,带着哭腔喊:“奶!坏娘要杀人啦!”
冯兰英吹了吹针尖,这辈子她得好好教训教训几个小崽子。
晚饭时分,崔胜利卯足了劲儿开始告状。
可王春娟哪里相信他的话,冯兰英最疼爱这个老二了,自己没吃的都得给他买吃的,怎么会欺负他?再说了,她也没瞧见他身上哪里有针眼。
冯兰英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瞥见崔胜利鼓着腮帮子瞪她,被气疯了似的。
她嘴角一勾,权当看个乐子。
撂下碗筷,崔胜利一溜烟冲进大队牛棚。
月光下,他撅着屁股在牛背上摸索半天,终于逮到两只吸饱血的牛虱子。小家伙捏着树叶包住虫子,吊梢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二姑说这虫子能要人命,哼!看她还敢不敢扎我。”
屋里,冯兰英正哄孩子睡觉,忽觉窗外有动静。
她猛一抬头,正对上崔胜利鬼鬼祟祟的眼睛。
那小崽子吓得一个趔趄,眨眼就没了影。
小孩子藏不住事,更别说才五岁的孩子,鬼鬼祟祟的,准没憋好屁。
“呵。”冯兰英冷笑一声,掀开被褥仔细检查。
果然在鞋里发现两只鼓胀的蜱虫,黑黢黢的身子还在蠕动。
她眼神骤冷。
这牛虱子最是毒辣,专往牲口皮肉里钻,吸饱了血能胀成黄豆大。早年间队里老李家的娃,就是被这玩意儿咬了,发了一礼拜高烧,差点把脑子烧坏了。
她抄起布鞋就往外冲。
猪圈后头,那小崽子正撅着腚躲着呢,一见她来,吓得直往草垛里钻。
冯兰英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子,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人怼在土墙上:“小崽子,知道娘为啥寻你不?”
崔胜利两腿直打颤,嘴上还硬气:“我我啥也没干!你再打我,我告奶去!”
“行啊!”冯兰英冷笑,顺手扯了两片蓖麻叶,把那俩黑黢黢的牛虱子裹了,“先把这吃了,娘带你找奶评理去!”说着就往他嘴边送。
“哇!”崔胜利吓得魂都飞了,小短腿在空中直扑腾,“我不吃!死也不吃!”
眼瞅着那蠕动的虫子都快碰到嘴唇了,哗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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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这小崽子居然吓尿了!
冯兰英也不嫌腌臜,拿袖子给他抹了把鼻涕眼泪:“知错没?”
“知错了!真知错了!”崔胜利哭得直抽抽,“娘饶了我吧”
这时草垛后头传来窸窣声。冯兰英眼角瞥见文玲缩在门旁,便招手道:“文玲,过来!”
文玲原本已经躺下,听见外头动静,摸着黑寻了过来。月光底下,她看见娘亲拎着弟弟的衣领,吓得小脸煞白。
“他掐了你哪儿,给掐回去!”冯兰英冷道。
文玲的手指绞着衣角,偷偷抬眼,正对上崔胜利恶狠狠的目光,活像要吃人似的。
“赔钱货!你敢碰我试试!”崔胜利龇着牙。
文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似的望向娘。冯兰英却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
夜风卷着猪圈的臭味吹过来,文玲忽然想起昨儿个弟弟往她饭里掺沙子的事儿。
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崔胜利的腕子使劲一拧。
“哎哟!”崔胜利杀猪似的嚎起来,“你个贱丫头!看我不告诉奶!”
“你敢!”冯兰英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坨子砸在地上,“要是让我知道你告状,”她弯腰捡起根柴火棍,在手里掂了掂,“下回打断的就是你的腿。”
崔胜利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鼻涕泡在月光下一鼓一鼓的。
夜黑了,两个孩子揉着红肿的眼睛,乖乖跟在冯兰英身后出了门。
等到第二天,王春娟在集体挣完工分回来,冯兰英便笑吟吟对她说:“娘,胜利明年就要上村小了。我听先生说,这会儿也该先学着些了。往后晚上我教他认些字、读些诗,省得他上学跟不上,将来好给咱们家争光!”
冯兰英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好歹也是小学五年级毕业,比王春娟这个纯文盲强多了。
她特意把“争光”二字咬得极重。王春娟想起昨儿个隔壁李婶炫耀孙子会背诗的模样,顿时觉得手里的窝头都不香了。
“成!要是考不了一百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奶,我不想跟娘睡!”听到自己要跟冯兰英睡,崔胜利瞬间慌了,一个劲地扯着王春娟的手。
冯兰英直接拽过他的手:“哭什么哭,明年考了一百分,可有你高兴的!”
“不过,孩子都睡这屋,国栋睡哪儿啊?”王春娟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
刚从外边回来崔国栋听到这话,抓了抓后脑勺:“我打地铺就成。”
“打地铺?!”王春娟一听,脸拉了下来。
晚上,眼看着儿子又要进去打地铺,她连忙神神秘秘地把人拉住:“国栋啊,你瞧你,真没出息!整天被媳妇儿骑在头上,哪有大男人打地铺睡屋的?”
“不是我想打地铺,是孩子多了,实在睡不下了”崔国栋尴尬地说。
王春娟粗糙的手指狠狠戳着崔国栋的太阳穴:“文玲那个赔钱货,扔柴房不就得了?再不济搬两条板凳拼着睡,大老爷们睡地上,传出去我老脸往哪搁?”
“没事儿,娘,地铺睡着也挺舒服的。比柴房强。”崔国栋摇了摇头。
“你没出息!真没出息!”王春娟气的不打一处来,就把他往屋里推。
“现在进去,听到没有?现在就去把文玲那赔钱货撵出来,你自个睡床!”
崔国栋攥紧拳头,终究还是被推着进了屋,然而一进屋,看见里面这幕,他耳根子刷的就红,媳妇儿……怎么在奶孩子?
“傻站着干啥,还不来搭把手。”她说。
9. 把丈夫当狗玩
暮色四合,蓝色的光从泛旧的窗纸外透了进来。冯兰英是背对着崔国栋的,斜倚在炕沿,领子解开了,露着光滑的肩膀头,奶娃娃咂巴着嘴,咿咿呀呀的,有股奶腥味儿。
媳妇儿已经很久没让他碰了。
看着那雪白的皮肉,一股子灼热忽得窜上了崔国栋的天灵盖。
虽说两人已经认识十年了,孩子都生了四个,可是,男人的欲望总是不觉得腻,只是稍有风刮过,好比带火星的灰瓢子,就轰得窜出了火苗。
“眼珠子落裤兜子里了?老三尿了没瞧见?”见他半天不吭声,冯兰英侧过头去,就见他抿着唇,直勾勾盯着自己,就知道这呆子脑子又在想些什么。
崔国栋喉咙发紧,这才瞧见炕上的小儿蹬着小腿哼哼唧唧,一片湿濡,连忙慌慌张张去换尿片子,然而刚把小儿扒了个精光,他才想起:“英子,那…干尿片在哪?”
冯兰英斜了他一眼,往些时候这些活儿都是自己在干,他个当家汉,真当自己是贵客了。
“你叫它,它自己会出来。”她皮笑肉不笑。
崔国栋一张白净的脸臊得满脸通红,连忙弯腰翻箱倒柜的去找,总算在床犄角那里发现了晒干了叠的整整齐齐的尿片。
没成想刚把尿片换上,小崽子又拉了,味儿冲天,崔国栋皱着眉,又慌手慌脚的把孩子抱出去洗屁股蛋子。
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偏偏是笨手笨脚,把小老三弄得呲哇乱叫,好不容易洗完了,又重新换了块新尿片,崔国栋抱着孩子回到屋里时,才惊觉居然出了一身汗。
冯兰英掀开一看,他忙活了半天,尿布七歪八扭的,才勉强遮住了孩子的腚。
“真笨,笨死你算了。”冯兰英一把将襁褓夺了过来,“你这当爹的,居然连尿布都不会换。”把歪了的尿布扶正,又将襁褓捆紧了些,免得孩子乱动,沾了风。
“英子,这以前不都你换的吗?我没弄过,不会。”崔国栋坐在炕边上,脑门上浮出了一层汗,睫毛颤颤巍巍的,像是一条落水的狗,委屈巴巴。
“咋了,难不成娃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他爹?”冯兰英道,眼刀子飞来,“尿片子咋换?不会,裤/裆/里那玩意儿咋使,你倒会使得明白,咋了?当个男人了不起,需不需要我找个牌坊来把你供起来?”
噼里啪啦几句话像豆子砸来,砸得崔国栋手足无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子,只是以前真没干过,你放心,这次我会了,就记住了,下次肯定换好。”
“以前没干过你还怪得意?敢情你不是个爹,你是个祖宗。”冯兰英三五两下将两个孩子都打理妥当,抬眼瞪着他,见他那可怜样,哼了一声,嗓音软了几分。“说吧,你进屋来干啥了?”
王春娟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她又不是没听见。
崔国栋想着娘居然让自己把文玲赶出去,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他堆着讨好的笑,“我给你们娘几个拿些吃的来。”
“吃的在哪?”冯兰英挑着眉。
崔国栋这才后知后觉编谎话可是要圆的,“吃的在外边…我这就去拿。”说完就准备转身。
“等一下!”冯兰英喝住了他,眼珠婉转一笑,“我想吃红糖。”
红糖可是稀罕物,去年好不容易买回家一点儿全被王春娟藏得严严实实的,平时他们根本没机会尝。
崔国栋有些犹豫,他不敢去碰娘的东西。
“这个…娘不一定给。”
“不给你不能自己拿吗?”冯兰英笑容带着几分深意。
“娘要是知道了,可。”崔国栋犹犹豫豫。娘要是知道这事,估计得把天给闹翻了,上次因为那银件的事儿,娘还跟自己怄气呢,他哪里有这个胆子?
知道自家男人是个大孝子,冯兰英拉过他的手,指甲划过掌心,感受到他手里的汗,她轻轻掐了一把,不是很重,但是痒酥酥的。
“我这辈子没尝过红糖啥味儿,刘青的男人前不久从县城给她买了一块,她说可好吃了,甜滋滋的,我家男人这么厉害,你帮我拿一小勺回来成不?你娘发现不了的。”
她的声音拖的又软又长,比红糖还甜。
“国栋,你最好了。”
“就一小勺。”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比了个一。
崔国栋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状。
这是这些天来,媳妇头一次跟自己这样说话,崔国栋心里也甜滋滋的,跟抹了蜜似的,“成,我去娘屋里给你拿一勺来,但你可得悄悄的,避着些娘,别让她知道了。”
“我肯定不会让娘知道的。”冯兰英歪着头对他笑。
目送他出了屋子,冯兰英的脸骤然冷了下来,她的确没吃过红糖,但也不是什么嘴馋的人,只是想着这大家子人欠自己这么多。她不得多从他们身上捞回点东西来?再说了,那罐子红糖还是当时自己挣的公分换的,结果到头来自己连红糖样都没瞧见。
想着王春娟以后某一天知道自己最孝顺的大儿子不听她的话了,还把她的家底都掏空了,冯兰英就忍不住想笑。
崔国栋回来的很快,报纸里裹着一小块红糖,还带着两个橘子,他没忘记先前自己扯的慌是要进屋来给她送吃的。
橘子很甜,红糖更甜。
自从被大队长抓了个正着,王春娟天不亮就得出门去集体猪圈勾猪粪,回来时,比崔国栋早不到哪里去。
今儿个,崔红梅是第一个到家的。
她刚回来,后脚王春娟就回屋了,“红梅啊,你听到没有?他们说这次的名额就五个,这个领袖像可是上面拨下来的大任务,到后边还能参加全国工/农/兵/文艺汇展嘞!”
“红梅,这事儿你到底拿捏得稳不?”王春娟把锄头往墙根一倚,撩起蓝布围裙下摆擦了擦手,跨进烟熏火燎的灶屋。
她瞅着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的崔红梅,皱着眉碎碎念:“月初送你去你大嫂屋里学绣花,掰指头算也没熬过三天日头。眼瞅着要公布被选中的绣娘了,你丫头可得给我长个脸!你要是没选上,你嫂子那儿每天的俩鸡蛋,可是实打实的学费,你得折成粮票还我!”
报名有多少人她不知道,但是被选中的就五个,一个公社十八个大队,县里有十个公社,就出五个人,这得多金贵!要是她家能出俩,王春娟出门都得用鼻孔看人。
“娘,你可甭说这丧气话,你姑娘我是什么人,某些人压箱底的功夫,我看一眼就会了,嫂子那点手艺算些什么,学三天完全够用!娘,你就等着我给你长脸吧!”
崔红梅一听,腰杆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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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仿佛已经瞧见自己戴着大红花,踩着红地毯走上人民/大会堂的台阶。台下乌泱泱坐满穿蓝布衫的群众,一个接一个夸她优秀。就连林知青,也对她竖着大拇指,夸她厉害。
见崔红梅这么有信心,王春娟心里也有了底气,将锅里煮着的鸡蛋捞出来,塞到她碗里,“咱红梅就是厉害,今儿个这鸡蛋给你吃!你有出息,不像某些人,贪哩,月子吃那么多,也不怕噎着。”
冯兰英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崔红梅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她挑了挑眉。
就崔红梅那点三脚猫功夫,又懒又笨,要是能选上才真是见了鬼了。
进了屋刚好就开饭了,王春娟把碗筷摔得叮当响,斜眼瞥见冯兰英坐在一旁纹丝不动,心里那股火蹭蹭往上冒。
这贱蹄子前些日子当众给她难堪,现在倒像个千金小姐似的,连搭把手都不愿意。
要不是为了红梅学刺绣的事,她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地伺候这个扫把星。
如今红梅学成了,她这心里总算踏实了:“冯兰英,后天你就出月子了,队里分白菜,你去搬。”王春娟把一碗稀粥往她面前一推,“别那么娇贵,咱们农村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以前多懂事,娘也不想跟你吵。”
越懂事越被欺负。
冯兰英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
对面的崔红梅连连点头:“娘说得对!凭啥嫂子就能在屋里躺着?咱们全家都得下地挣工分,都是女人,就她金贵?”说着把鸡蛋壳敲得震天响,故意咂着嘴,“这鸡蛋可真香!”
“明天队里开大会,我等着看宣布你被选上刺绣。”冯兰英似笑非笑地说。
一句话噎得崔红梅直翻白眼,她猛灌了几口粥才缓过劲来:“你等着瞧!说不定是我选上了你没选上呢!哼!”
第二天,全大队的人都聚集在小学操场。
赵丰收站在讲台上,笑得满脸褶子:“咱们龙华大队出息了!县里只要五个绣娘,十个公社,光咱们丰收公社就有十八个大队,其中,咱们龙华就占了两个!”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
“谁家姑娘这么能耐?”
“报名的时候,光咱们大队就得有二十多个人吧?”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王春娟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崔红梅的肩膀炫耀:“当然是我家闺女!她那手艺,我那些被褥都是她绣的!”
“真的假的?”
“恭喜恭喜,以后可得照顾照顾咱们啊!”
崔红梅脖子仰得老高,扯着嗓子喊:“肯定是我!刘大娘,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我!”
冯兰英搂着女儿,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崔红梅和王春娟两人在那春风满面。
“第一位——”赵丰收拉长了声调。
崔红梅已经迫不及待要站起来了。
“黄雪莲!”
全场哗然,一个腼腆的姑娘站起来鞠躬:“谢谢大家,我一定好好干。”
崔红梅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雪莲姐也就给娃做双袜子还行,上县里刺绣?哼!”
她死死攥着衣角,强撑着笑脸:“第二个肯定是我!”
“咳咳咳,大家别吵,安静!”
“第二个......”
10. 年底分猪肉
台下的社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年头能进县里当绣娘,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最后一位是……”赵丰收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拔高嗓音笑着宣布:“冯兰英同志!大家鼓掌!”
全场寂静一瞬,随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不是国栋媳妇吗?她不是还在月子里头?”
“你懂个啥!人家可是林知青亲自点的将,听说绣的那叫什么……双面绣!县里领导都夸好呢!”
“红梅不是说下一个人准是她吗?怎么没听见她的名?”
“谁知道呢,她就喜欢打嘴炮!”
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崔红梅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冯兰英在众人惊讶嫉妒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大襟棉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张莹白柔和的小脸,像朵蓝雪花。
“感谢组织信任。”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咱大队丢脸。”
赵丰收乐呵呵地补充:“冯兰英同志的手艺,那可是经过县里检验的!大家都要向她学习,争做新时代的模范妇女!”
林誉文也从台上走下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盖着红戳的纸,朝冯兰英走去:“冯同志,这是县里的正式通知。你的绣样领导很满意,特意嘱咐要重点培养。”
“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冯兰英双手接过通知书,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看着他俩凑一块,崔红梅气得眼珠子都要喷出火来,一把抓住王春娟的胳膊:“娘!凭啥是她?!我都没瞧见她去报名,她是不是偷偷勾引赵队长了?”
王春娟脸上火辣辣的,刚才还跟人吹嘘自家闺女是十里八乡最巧的手,这会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闭嘴!”她压低声音呵斥,“还嫌不够丢人?”
崔红梅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双面绣?她连听都没听说过!这贱人铁定藏私,没把本事教给她,可眼下众目睽睽,她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咽下去。
“都静一静!”赵丰收敲了敲铜锣。
“第一件事是宣布县里出的绣娘名额,第二件事就是年底了,忙活了一年,该歇着的都歇着了,但集体猪圈里的小猪和母猪都还得吃猪食,排班不能乱!初一轮到谁值班谁就得去,一直得轮到大年初七。除了猪圈这事儿,守粮仓的也得要人。”
他絮絮叨叨的念完了排班名单,总算到了尾声。
“再就是,分年货!”赵丰收抹了把冻出来的鼻涕,“老规矩,还是和往年一样,按工分算,壮劳力每人一斤半肉,娃娃减半!”
东边坝子上已经支起了大案板,杀猪匠正磨着刀。两头肥猪被捆在条凳上,嗷嗷直叫唤,一个胆大的孩子已经围在边上,眼巴巴地瞅着了。忙活了一整年,可就馋年底这口肉了。
“崔有福家!”赵丰收扯着嗓子喊,“稻谷二百五十斤!后腿肉二十五斤!白面五斤!豆腐票两张!”
崔家老两口带着三个孩子,加上冯兰英娘几个,统共十口人。老三崔国庆在县城学木匠,没挣工分,要想分粮,还得向队里交钱记工分。
全年交满就得五十块,不是个小数目。王春娟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只舍得交二十五块钱,够换半份口粮。
大家伙开始排着队分肉,自家足足有二十五斤肉,王春娟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把围裙兜起来接肉。那猪肉还冒着热气,油花子蹭得围裙上都是。
肥的炼油,瘦的包饺子,骨头熬汤……今年可算能过个肥年。
天擦黑时,家家户户都飘出了肉香。王春娟把分来的白面掺上玉米面,正在揉馒头,崔有福在灶后面烧着锅炉,崔国栋崔红梅两兄妹则帮忙切菜,准备炖肉,肉不多,小小一块,能吃上肉,闻到肉味儿,比啥都强。
冯兰英没去灶屋,只是搬了个板凳,把中午的那点木炭拿出来倒进盆里,先把炕暖上,然后又从地窖里刨出几个红薯先闷着。
红薯好了,火大了些,焦黑的皮下露出了蜜色的瓤,混着柴火香甜津津的。馍馍做好了,白菜炖肉也出锅了,一大盆白菜几片肉,每个人分了两片。
腊月里的北风呼呼地吹着。
吃饱喝足的崔胜利磨磨蹭蹭地蹭完脚,不情不愿地爬上炕。发现冯兰英还在外面洗脚,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就盯上了靠墙的那张小木床。
那是崔国栋给文玲做的小木床。
那床又宽又平整,可比这挤巴巴的炕舒坦多了。
“喂!崔文玲!”崔胜利一个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子就蹿到床前,“你睡这儿去!”他指着炕角最窄的位置。
文玲头也不抬,把叠好的被子往床里推了推:“不换。”
“凭啥!”崔胜利一把揪住她头上的小圆帽,突然就看到了底下刚长出来的青茬,“哎哟喂!我说咋天天戴帽子呢!”
他故意扯着嗓子喊,“原来是个秃瓢儿!丑八怪!”
这话像刀子似的,文玲眼圈唰地红了。她扑上去要抢帽子:“还给我!这是娘新给我缝的!”
崔胜利把帽子举得老高,踮着脚转圈:“想要啊?把床让给我!”
“帽子还给我!”文玲咬着牙就要去抢,但崔胜利故意逗她,把手举得高高的不让她抢到。
“你们在干什么?”冯兰英拎着扫帚站在门口,冷不丁地进来。
崔胜利被她吓得一抖,手里的帽子没拿住,慌得像老鼠见了猫。
“怎么了?文玲,他又欺负你了?”看着女儿眼眶红红的,她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文玲趁机捡起帽子,小脸憋得通红:“他……他骂我丑八怪,还抢我帽子……”
“你为啥抢人帽子?”冯兰英看向崔胜利。
崔胜利扁着嘴,气鼓鼓的:“凭啥这个贱丫头就能睡床,我得跟你们挤一个炕?不行,我也要床!”
冯兰英眯着眼睛:“你叫谁贱丫头?”她扶着文玲的双肩,斜眼望着崔胜利,“这是你大姐,叫大姐。”
上辈子她只顾着埋头干活,把孩子们都交给王春娟带,结果养出这么个混世魔王。这辈子,她非得把歪了的苗子一根根掰直不可。老话说得好,慈母多败儿,该管教的时候就得管教。
“我才不叫!”崔胜利哼道,扬着下巴,大有你奈我何的模样。
冯兰英不慌不忙,转头对文玲说:“文玲啊,你瞧,当大姐的要是立不住威风,连弟弟都敢抢你的帽子、占你的床。你说,该怎么办?”她的声音轻柔,眼神却很是坚定。
文玲从小被压迫着,胆子太小,她得多练练她。
文玲没想到娘会这样问她。往常这种时候,娘要么默不作声,要么把她拉到一边息事宁人。她抬头望着娘亲,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鼓励。
文玲想起那天在猪圈里的事儿,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向崔胜利,抓起他的胳膊就是一口!
“啊!”崔胜利杀猪似的嚎起来,“你个丑八怪敢咬我!我要告诉奶!”
文玲松开嘴,看着弟弟胳膊上深深的牙印,声音出奇地平静:“崔胜利,我是你大姐。我的东西,你碰都别想碰。下次再敢抢,我见一次咬一次。”
崔胜利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吓傻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呜呜……奶!丑八怪打我!”说着他就翻身,准备下床去告状。
“胜利,该学数数了。”
冯兰英直接堵在他面前。
有时候就是这样,当娘的总是个反面角色,孩子一遇到不开心就去找奶告状,奶又溺爱孩子,婆媳不和,久而久之,就成了被奶奶宠得无法无天的小魔王了。
她可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
再说了,王春娟现在也得去上工,只有崔胜利整天还待在家里。家里就剩她来管教,反倒是个机会。
“不要!坏娘!”崔胜利把算数本往地上一摔,小脸涨得通红。
“啪!”
柳条抽在炕沿上,震得灰土直冒。
崔胜利吓得一哆嗦,手背上已经多了道红印子。
“学不学?”冯兰英声音像冰坨子,手里拎着个还带着青皮的柳条。
崔胜利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想起从前娘总会把攒下的糖块偷偷塞给他,抱着他宝儿宝儿的叫,现在这个举着柳条的女人,简直像年画里抓小孩的妖怪。
“学……我学……”他不情不愿地搬过小板凳。
冯兰英对文玲使了个眼神:“你也过来学。”
六岁的丫头该上学了,开春就送她去村小。横竖王春娟现在管不着,正好把俩孩子一块儿送去。
文玲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挨过来。
崔国栋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场景。
昏黄的光晕里,冯兰英歪着身子倚在炕头,蓝袄子早不知啥时候褪下来,搭在炕沿的竹篾杆上。浅灰色秋衣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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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薄身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腕。
在这烟熏火燎的土坯房里,像玉,会发光似的,泛着冷莹莹的光。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冯兰英一回头,正对上崔国栋直勾勾的目光。
男人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煤油灯的光,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像是要把她盯穿了似的。
“你也要学吗,崔国栋?”她故意放慢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扬。
崔国栋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突然被抓了现行,慌忙站直了身子:“我…我好歹上过三年级,这些数,我都会,不用学。”
“崔国栋,这么说你还怪有出息。”冯兰英笑道。
“还好还好,没有你厉害,你都读过五年级,”他笑着凑上去,声音带着几分哑,“英子,你今天真好看。”
冯兰英当然知道他在看什么。
自从怀了双胞胎,身子比以往更加丰润,领口的扣子几乎要被崩开。再加之,几个月不出工,皮肤养白了,连手心的茧子都软了几分。此刻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染在她身上,衬得整个人像裹了层蜜。
她声音却冷了冷:“要是闲得慌,就去把外面的衣服洗了。”
她又指了指墙角那堆脏衣服,几个孩子的,还有自个儿的和男人的,堆了一小角,“趁着雪停了,赶紧的。”
崔国栋愣住:“现在?水缸都结冰了……”
“所以呢?”冯兰英忽然笑了,唇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冬天的衣服都会自个儿变干净吗?”
每个冬天的衣服都是她亲手洗的,手冻得跟萝卜似的,也得将家里衣服全洗了。
崔国栋被怼得脸颊通红,连忙抱着衣服出去洗。他看着缸里的冰水,用瓢舀开一层冰,然后拿着木桶把衣服全泡着。
手一碰,冻得一个激灵,只是揉了两下,手就通红通红的。
他忽然想到,以前都是英子一个人洗的,怎么他洗一次就受不了了?
英子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他忽然有些自责,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发现?他可真是笨。
他居然从没想过,要替她烧一盆热水。
“作死啊!大半夜洗什么衣裳!”王春娟提着夜壶从茅房回来,见状直跺脚,“那个懒蹄子又使唤你?”
崔国栋猛地直起腰:“她带孩子累了一天了,我洗两件衣裳怎么了?”
王春娟被他罕见的顶撞噎住,正要骂,崔红梅听到他说这话,探出个脑袋来:“哎哟喂,大哥,你啥时候这么疼女人了?能不能把我们全家的衣服都洗了?以前嫂子可是连爹的裤衩子都得洗!”
“你这丫头咋说话咧,你自个儿现在没长手啊,咱又不是分家了!”王春娟斜了她一眼,“你现在不洗衣服,以后嫁人了,这么懒的女人,看哪个男人要你!”
崔红梅嘟着嘴:“林知青会要我的!”说完就窜进了屋里,不说话了。
崔国栋回到屋时,几个孩子已经学完了今天的数,全都在炕上睡熟了。
冯兰英正背对着门弯腰给最小的孩子换尿布。
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身上,将投在土墙上的影子勾勒得像熟透的果子,沉甸甸的。
崔国栋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蹲下身,故意放轻了动作铺地铺,说道:“英子,以后这衣服都放那,这几天实在太冷了,等我回来洗。”
冯兰英挑眉笑了笑。
这天冷,他不知道烧壶热水?就这样就着冷水洗?看着他红彤彤的手,就知道他压根没想到这茬。
她慢慢直起腰,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红肿的手指:“哟,这会儿知道疼人了?”
她的目光太烫,崔国栋觉得自己的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
他下意识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自己媳妇...不该疼吗?”
“疼?”冯兰英忽然轻笑出声,向前迈了一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奶香和皂角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他。
“洗一次衣服就叫疼媳妇儿了?咋了,这衣服不是你穿的呗?先前我洗那么多年,那我是不是疼你疼得没边了,你该感恩戴德地谢谢我?”尖尖的指甲戳了戳他那精瘦的胸口。
崔国栋呼吸一滞。她的手指像带着火苗,所过之处都烧了起来。
被怼了个没脸没皮,他憋了半天才说:“我…怪我笨,现在才发现你的不容易。”
“你确实笨的要死。”
11. 讨债的回来了
腊月二十六。
天刚蒙蒙亮,王春娟就蹲在灶房门口,把泡了一夜的已经圆鼓鼓的黄豆捞进竹筛里,准备做豆腐。
她眯着眼往最西边那间屋瞥。
已经七点了,她儿子崔国栋五点就起床了,冯兰英那个懒婆娘月子可是坐安逸了,这会儿还没个动静。
“老头子!”她故意扯着嗓子喊,“把石磨搬出来!”
崔老汉慢吞吞地应了声,把正准备编簸箕的竹条放下,叫上崔国栋一起去猪食槽旁边,就吭哧吭哧挪石磨。
搬完了这些,见冯兰英屋里边还没有动静。王春娟再也等不了了,直接凑到了西边窗口。
“英子啊,”她拔高音调,脸上堆出慈母笑,“过年了,年底早些起来,来年好丰收,你快出门,快来帮娘一把,咱们一起把今年豆腐做了。”
房里,冯兰英正给双胞胎换尿布。
听到喊声,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却甜得像掺了蜜:“娘您先忙,我给孩子收拾利索就来!”
想起往年这时候,她一个人在灶房忙得脚不沾地,磨豆子磨得满手血泡,可她顾不上休息片刻,又忙着揉面蒸馒头做饺子,到头来轮到自个儿上桌时,只剩下冷锅剩饭和摞得老高的粗瓷碗,正等着她去洗。
现在,她撂担子不干了。
她倒是想瞧瞧看,没自己磨豆腐,没自己做饭,他们这一大屋子人还能饿死不成?
日头爬上屋檐了,豆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王春娟抻着脖子往西边房瞅,眉头皱的死死,门帘纹丝不动。
“冯兰英!快出来烧锅,”她咬着牙,冲到窗口再嚷嚷着,“缸里水都要满了!”
“哎哟娘,”冯兰英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带着笑,“俩孩子窜稀呢,炕席都脏了。要不您先点豆腐?反正您手艺最好了。”
王春娟被这话架得下不来台,转头看见崔老汉居然在那儿偷黄豆吃,一颗接着一颗往里塞着,腮帮子鼓鼓的,嘴皮子上还冒着些白渣。
王春娟顿时火冒三丈:“吃吃吃!就知道吃!”一笤帚疙瘩甩过去,“烧火去!”
吆喝完崔老汉,王春娟又发现崔红梅今儿早上也没来,心里就窜出了火,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就气冲冲地去了东边门。
“你这死丫头,快起来,别以为不上工就可以赖在屋里不出来了。”
王春娟砰一声将门踹开,望着懒洋洋梳着头发的崔红梅,气的不打一处来,“你娘忙的脚不沾地,你倒好,还美上了!你当自己是地主家小姐?看看人家黄雪莲,绣花做饭样样行,你都十九了,连豆腐都不会点!”
“黄雪莲黄雪莲!”崔红梅被她突然一嗓子吓得扯断了几根头发,尖着嗓子嚷嚷着,“她那么好您认她当闺女啊!再说了,往年做豆腐的事不都是嫂子干嘛?哪里轮得上我!”
王春娟瞪着眼睛数落道:“别提那个懒婆娘了,你不学着点,过几年嫁人了咋整?你现在都十九了,明年得相亲了。”
她越说越来气,“连点豆腐都不会,可别给我丢脸说是我的女儿!”
崔红梅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只得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帮忙。
王春娟把泡得发胀的黄豆舀进盆里,往石磨眼里添了一把豆子,母女俩一个推磨一个添豆,不一会儿乳白的豆浆就顺着石槽流了出来,豆香味在灶房里弥漫开来。
才推了不到半个时辰,崔红梅就累得直不起腰来。
她瞥了眼纹丝不动的西边屋门帘,凑到王春娟耳边压低声音:“娘,嫂子现在都选上绣娘了,咱们还给她煮鸡蛋干啥?横竖县里的差事她不敢不去,去了就有工分拿。”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过河拆桥。
王春娟手上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
崔红梅见状又添了把火:“您这么惯着她,倒把她脾气惯大了。前些日子她当众给您难堪,传出去咱们崔家的脸往哪儿搁?就该让她继续干活!”
这话正戳中王春娟的心窝子。
她啪地放下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西边屋前,把门板拍得震天响:“冯兰英!你给我出来!”
过了半晌,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冯兰英一身薄棉袄站在门内,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衬得肌肤如雪。她神色淡淡,故作无辜地问:“娘,有事?”
“有事?”王春娟气得声音都尖了,“你看看日头都到哪儿了?谁家媳妇像你这么懒?大过年的躲在屋里装大小姐呢?”
冯兰英眨了眨眼,像是很惊讶似的:“娘方才让我做什么来着?孩子们闹得厉害,我实在脱不开身。再说烧锅磨豆子的活,您和红梅,还有爹不都干完了吗?”
这话噎得王春娟一时语塞。
她梗着脖子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你去把压豆腐的木框子洗干净!在杂物棚堆了一年,全是灰!”
“好。”冯兰英答应得干脆,倒让王春娟愣住了。
这些天憋着的气总算出了些,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还不忘回头威胁:“赶紧的!待会儿就要用!”
冯兰英唇角微扬,目送婆婆走远后,转身去了猪圈旁的杂物棚。那压豆腐的木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蛛网密布。她皱了皱眉,远远看见崔国栋正在井台边洗菜,便扬声唤道:“崔国栋,过来一下。”
崔国栋听见媳妇召唤,忙不迭跑过来:“英子,啥事?”
冯兰英指了指脏兮兮的木框:“娘说要用这个压豆腐,你把它洗干净搬进去。”说完又补了句,“记得用热水烫一烫,去去霉味。”
崔国栋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干了起来。冯兰英站在一旁,看着丈夫笨手笨脚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灶房里飘着豆香,王春娟正往滚开的豆浆里点卤水,崔红梅在一旁手忙脚乱地递着勺子。
往年这时候她都在屋里躲清闲,今年却要干这些粗活,心里不爽极了,但是不干又得被骂,只得忙得满头大汗。
趁着王春娟忙得不可开,崔红梅一个转身就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准备出去蹲会儿茅房。
没想到,刚走到猪圈旁的田埂上,就看见冯兰英牵着文玲站在雪地里,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嗑着南瓜子,时不时的还捏两个雪球打着雪仗。
“冯兰英!”崔红梅气得直跺脚,“娘让你洗的木框呢?你倒在这儿偷懒!”
冯兰英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屋檐下:“那不是都洗好了晾着吗?”
崔红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崔国栋正满头大汗地往灶屋里搬着湿漉漉的木框。她顿时火冒三丈:“你居然使唤我哥。”
“这话说的,”冯兰英轻轻掸去肩上的雪花,“谁有空谁干不是应该的?再说了,你哥自个愿意,不信你问问你哥。”
没等崔红梅开口,崔国栋就憨厚地笑了笑:“你嫂子刚出月子,这冰天雪地的,哪能让她碰冷水。”
“你可真是好福气!”崔红梅咬牙切齿。
冯兰英将一颗南瓜子仁喂进文玲嘴里,慢条斯理地说:“红梅啊,希望你将来也能找个这么疼人的。”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崔红梅心上。她想起自己落选的刺绣,想起在林知青面前出的丑,再看看眼前这个悠闲自在的女人,面容扭曲。
要不是她那天故意给自己泼粪水,自己也不会在林知青面前出丑!
要不是她故意藏私,自己一定能出尽风头,让林知青刮目相看!
都怪这个贱人!
崔红梅气冲冲地往回走,经过西边屋时,透过窗户看见五岁的崔胜利正趴在炕桌上写字。小家伙握着铅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字。炕上,两个刚满月的双胞胎睡得正香。
崔红梅眼珠一转,从兜里掏出一把炒黄豆,笑眯眯地凑过去:“胜利,姑姑给你好吃的,这些黄豆可好吃了。你吃的时候别忘了给弟弟们分,做个懂事的孩子,你娘肯定还会和以前一样,给你吃奶糖的”
崔胜利眼睛一亮,接过豆子就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响。
冯兰英牵着文玲回来时,突然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她快步进屋,只见在襁褓里的小老三涨红了脸,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不好!”她心头一紧,赶紧抱起孩子。仔细一看,小家伙原本粉嘟嘟的脸蛋涨成了紫茄色,张着嘴,眼泪汪汪的,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小孩窒息,要是不加以抢救,恐怕三五分钟就会没命。
她拼命拍打着孩子的后背。怀里的婴儿小脸憋得发紫,嘴唇已经泛青,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剧烈抽搐着。
“作死的!你干什么打孩子!”王春娟像阵风一样冲过来,粗糙的手掌直接往孩子身上抓。
冯兰英一个侧身,把孩子护在怀里,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婆婆一记。
“孩子噎着了!”冯兰英声音都在发抖。
崔国栋跌跌撞撞跑进来,看到孩子脸都发紫了,腿都软了:“这、这是。”
“嫂子又不干活,也不挣工分,居然连孩子都带不好。要是我这可怜的侄儿有个三长两短,哥你就别和她过了,这样的女人趁早扯离婚证得了。”崔红梅慢悠悠的从灶屋走出来。
王春娟也看出来了,这孩子摆明是吃东西噎着了,脸色瞬间拉得老长。
“冯兰英,你一天天的别以为你会个刺绣就要上天了、不得了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照顾两个孩子,连孩子都照顾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冯兰英哪有空管他们说什么,看着孩子气息越来越微弱,拼命晃着把孩子,拍着后背,急得眼眶都红了。
崔国栋看她这样满是心疼,刚想上手抢过孩子安慰。
没想到“扑通”一声,孩子呕吐出一颗东西,圆滚滚地落在地上。
居然是一颗黄豆!
看清楚那颗黄豆,冯兰英脸色骤然阴沉,环顾着满屋子的人:“是谁?是谁喂老三吃的黄豆?”
崔胜利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将身子藏在爷爷后面。
众人面面相觑,崔红梅轻轻哼了一声,手里却出了点汗。
崔国栋上前一步:“怎么可能是家里人干的,英子,你就是想多了,这可能是孩子不小心自己抓到了,误食了。”他本着家和万事兴的想法,不相信家里人会有人有坏心眼。
冯兰英却不这么想,目光扫视了一圈,忽然锁定崔胜利:“胜利!”
她语气冰冷,“是不是你干的!”说着,她一伸手,就直接将崔胜利给扯了出来。
崔胜利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小脸吓得发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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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不知道,我没干…”
话是这样说,但他满脸心虚,嘴皮子发抖。
话刚说完,“啪”的一声,冯兰英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一巴掌过去,崔胜利嗷的就哭起来了。
“呜呜呜,我也不知道三弟这么没用,吃个豆子就噎成这样了!”
“冯兰英,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打孩子!”
王春娟只觉得眼前一黑,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将崔胜利搂进怀里,看着他脸上那个五个红色的巴掌印,心疼的直抽抽。
“奶的心肝肉,苦命的孙儿哦,你娘这是要你的命,”
王春娟对着冯兰英怒目而视:“冯兰英,你胜利才多大个人,他懂什么,又不是故意的!”她最是心疼这个二孙子,这可是她从小带大的。
冯兰英冷笑一声,眼神凌厉地扫过众人:“王春娟,这孩子就是被你惯得无法无天!要不是我手快,小老三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五岁的孩子了,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这要是在外头害了别人家的孩子,你们是不是也要说不是故意的?”
崔红梅撇着嘴插话:“嫂子,你这话说的忒难听了。胜利才多大?再说了,这不是没事儿吗?”
王春娟脸上挂不住,拍着大腿嚷道:“冯兰英!你少在这儿吹鼻子瞪眼睛!胜利还是个孩子,能懂个啥?”她一把将崔胜利搂得更紧,“你这个当娘的,心肠怎么这么狠?”
“呵,”冯兰英冷笑,“要是今儿个噎着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你们是不是也要说孩子还小?这是一条人命,他的命是命,难道小老三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娘,要不是你,胜利能被你教成这混世魔王的样?!现在就知道害人命,长大了就是个劳改犯!”
“冯兰英,你啥态度跟娘说话!”崔红梅怒道。
“就是,冯兰英,是我们老崔家太惯着你了,敢骑在老娘头上拉屎,你是不是无法无天了?没人能收拾你是吧!”王春娟被怼了个没皮没脸,撸着袖子,就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王春娟!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你老别以为你年纪大就能无法无天!”她声音陡然拔高,“今儿个要不是我在这儿,小老三就没了!你们一个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话音未落,怀里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那边崔胜利见有人撑腰,也扯着嗓子干嚎,边哭边往王春娟怀里钻。老四被这动静吓得一个激灵,也跟着哇哇大哭。
屋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王春娟拍着大腿直跳脚:“反了反了!儿媳妇都敢指着婆婆鼻子骂了!”她抄起炕上的笤帚就要往冯兰英身上招呼。
崔红梅见状也尖着嗓子帮腔:“冯兰英!你别给脸不要脸!”
“都给我住手!”崔国栋突然一声暴喝,一把夺过王春娟手里的笤帚,用力的摔在地上,“大过年的,大家都和气点,都是一家人,不要吵了。”
没想到一向听自己话的儿子,今天敢抢自己的笤帚,王春娟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后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骂,“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儿子都帮着媳妇欺负老娘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几个孩子越哭越大,哭闹声,骂架声,混着锅炉里咕噜咕噜的水声夹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房顶都掀了。
冯兰英深呼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我的老天爷啊!”王春娟拍着大腿直跳脚,嗓门比谁都大,“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崔红梅将娘搀扶起来,指着冯兰英鼻子就开始骂,“你个丧门星,你是要把娘给活活气死,才甘心吗”
崔国栋脑瓜子嗡嗡响,顾不得多想,他直接挡在了媳妇儿面前。
王春娟气不打一处来,混乱中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炸响,崔国栋的头直接被打偏了过去,嘴角还溢出了一丝血色。
屋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哎哟喂!我的儿啊!”王春娟突然嚎啕大哭,扑上来就要摸他的脸,“娘不是故意的!娘这老眼昏花的,怎么就打到你身上去了?”
突然,她猛地转头瞪向冯兰英,眼中的心疼瞬间化作滔天怒火:“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要不是你在这儿挑事,我怎么会失手打到我儿!”她一把拽过崔国栋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崔国栋皱了皱眉,“你看看!你这个丧门星你看看!我儿都被你害成啥样了!”
冯兰英简直被气笑了,这崔国栋分明是她自个儿动手打的,怎么到头来还怪到她头上了?
她还未说话,大门口却忽然有人嘎吱推开了门,一声清脆的少年嗓音就从门口传来。
“哟,这是咋的了?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多不吉利。”
那少年生得像柳树,细挑个儿,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薄棉袄,戴着个蓝色帽子,额前垂着几缕半长不短的碎发,许是许久没剪,发梢打着小卷儿,被凛冽的风一吹,轻轻扫过眉骨。
他咧嘴笑起来时,两排牙齿白生生的,抿嘴时,虎牙顶着腮帮,眼睛眯成月牙儿,十分讨喜。
看见少年,王春娟哭声瞬间止住了,浑浊的眼里瞬间聚起了光。
然而。
冯兰英却忽然满眼警惕起来。
讨债的回来了。
12. 嫂子,我对不起你
“哎哟我的老幺!”王春娟撩起围裙擦着手就往外冲,“信上不是说明儿个才到?”她一把攥住儿子的胳膊,发现他不仅人回来了,还拎着大包小包,笑得更合不拢嘴了。
“师父给多放了两天假,我惦记着帮娘磨豆腐呢。”崔国庆咧嘴笑起来,边说边往屋里走,将两大包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王春娟突然拽住他袖口,压着嗓子告状:“你回来得正好!瞧瞧你嫂子干的那些事儿,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你再晚些日子,指不定娘都要被她气死了!”
“大过年的,娘说这些干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再说了,过年就该和和气气、团团圆圆的。”崔国庆揽着老娘往屋里带,手上巧劲儿一使,就把人按在了条凳上,“您快甭生气了,再气脸上又得添皱纹。乐呵乐呵,今儿一笑,明儿多活十年!”
王春娟被他一哄,笑得乐开了花:“还是我幺儿会说话!”
崔国庆转头瞧见冯兰英怀里粉团似的娃娃,眼睛一亮:“这就是我小侄子?小老三叫啥名来着?建业还是建国?”
他懊恼地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店里事情多,连孩子出生都没赶上。这不,特意带了罐红星奶粉赔罪。”他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子。
奶粉在当年可是稀罕物,瞬间引得满屋人倒吸凉气。
“哎哟我的祖宗!”王春娟一把抢过罐子,“这一罐子得要多少粮票!”她扭头瞪着冯兰英鼓胀的胸/脯,“奶/水足得能喂两头小牛犊,糟践这精贵玩意儿干啥?”
“娘,城里孩子都喝奶粉,营养更均衡。”崔国庆耐心解释。
“咱们那会儿都喝米汤,我照样把你们三养得这么壮!”王春娟抱着罐子不撒手。
“使不得使不得,太贵重了。”崔国栋也抿着唇摇头,“国庆呀,你留着处对象用。”
“大哥,这玩意可放不了那么久,你现在不要,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弟弟的?”崔国庆转向冯兰英,笑容可掬,“嫂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冯兰英知道,虽后世都说这红星奶粉质量不好,但在他们村子里,能买得起、舍得买奶粉的人家还真没几个。
她望着崔国庆,眸色闪动了几分,直接从王春娟手里抢过了奶粉罐子,笑的眉眼弯弯:“谢谢你啊,国庆,大老远回来还惦记着我们娘俩,你真有心了。”
崔国庆这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会来事儿。
从小到大,没人不夸他好。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总能第一个到场帮忙。村里人都夸他机灵,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
可只有冯兰英知道,他是属包子的。
外面白,里面全是心眼儿。
七十年代那会儿,生产队刚解散,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才十七岁的崔国庆就撺掇着王春娟和崔国栋,把家里攒了多年的布票、粮票全折成钱,送他去县里学木匠。
说是学成了能挣大钱,可两年过去,连个板凳腿儿都没见他捎回来。后来恢复高考,他又说要考大学,整天抱着书本在村口槐树下装模作样,结果连个大专都没考上。
最让村里人议论的,是他跟老木匠家闺女的事。那姑娘老实本分,不知怎么被他哄住怀了孕。
老木匠拿着刨子追了他半个村子,最后他竟跑到邻县,入赘到一个开杂货铺的人家。后来听说那家遭了火灾,老两口和闺女都没了,只剩他一个人得了赔偿金。村里人背后都说这事蹊跷,可也没个证据。
等冯兰英六十岁那年,崔国庆从国外回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腕上明晃晃的金表晃人眼。
酒桌上喝多了,他才得意洋洋地说,当年那场火是他点的,就为了那笔保险金。听得满桌人后背发凉,他却咂摸着白酒说:“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今年是他学木匠的第二年,才十八岁的年纪,三两句话,就把王春娟哄得合不拢嘴。
“小胜利别哭,看叔给你带啥了。”崔国庆蹲下身,从包里摸出个铁皮糖盒。盖子刚揭开,里面就躺着满满一盒用各色玻璃纸包着的小水果硬糖。
崔胜利抹了把鼻涕,眼睛瞬间亮了:“谢谢叔!”
崔国庆又转头瞧见躲在门框后头的崔文玲,笑着招招手:“丫头,躲啥?连叔都不认得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掀开一角露出雪白的米花糖,“供销社新到的,一人就限买二两。”
那米花糖做得实在,糯米粒粒饱满,花生仁裹着糖霜嵌在里头。
以前,孩子们得了糖都舍不得嚼,含在腮帮子里等它慢慢化开,甜味儿能撑小半天。
“谢谢叔!”文玲双手接过。
王春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眉头拧成疙瘩:“还没出师就乱花钱,你师父一个月能给几个工钱?”她看了眼糖盒上的钢印,声音又高了三分,“这得用糖票吧?”
“娘,钱不就是给家里花的嘛。”崔国庆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大包里拿出一双解放鞋和一顶小蓝帽,递给老两口。
王春娟拿着帽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絮絮叨叨说他又乱花钱,手却舍不得松开,直接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崔有福也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连旱烟都顾不上抽,抱着鞋直夸儿子有出息。他舍不得穿,仔细藏到柜子最里边才出来。
连崔红梅都得了一对蝴蝶发卡,镀铬的翅膀上有两根小弹簧,往头上一别,一动就会颤,泛着银色的光,她喜欢得不得了。
“赶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王春娟拽着儿子的胳膊就往灶房走,“灶上炖着你最爱吃的腊肉,就等你回来开饭了。”说完,她抻着脖子对崔红梅喊道:“红梅啊,一会儿把你那屋拾掇拾掇,今晚咱娘俩挤一挤,让你弟跟你爹睡东屋。”
三间土坯房本就不宽敞,眼下挤了十来口人,每次有人住进来都得重新安排床铺。
崔红梅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这才回屋。
“你是不知道啊,娘在这家里过得有多憋屈。”王春娟拉着崔国庆躲进灶屋,从腊肉锅里捞出两个煮得油亮的鸡蛋,悄悄塞进儿子手里,“你嫂子现在可不得了,生了孩子就摆起谱来了。今儿你也瞧见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就敢吼我,这往后还得了?”
崔国庆剥着鸡蛋壳,温声劝道:“娘,嫂子这些年操持家务也不容易。管教孩子是应当的,虽说严厉了些,总比将来闯祸强。您要是气坏了身子,不还是自己遭罪?”
冯兰英正巧从里屋出来,听见这话不由得一怔。
她抬眸望去,刚好和崔国庆的视线对上。
崔国庆笑了笑,没吃鸡蛋,又把剥好壳的鸡蛋放回了锅:“娘,我还不饿,待会儿大家一起吃。”
晚饭时,王春娟把攒的好菜都端上了桌。
红油汪汪的麻婆豆腐、晶莹剔透的腊肉片、金黄的蒜苔炒蛋,还有那只养了半年的老母鸡。早先还在鸡圈里咕咕叫,现在已经跟萝卜炖得稀烂了。
冯兰英也不客气,连吃了两碗米饭,撂下筷子就回屋奶孩子去了。等收拾完碗筷,天已黑透。崔文玲早早钻进了被窝,崔国栋抱着铺盖卷进来打地铺。
“胜利呢?”冯兰英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皱眉问道。
“去找他叔玩了。”崔国栋陪着笑,“大过年的,让孩子松快松快。”
冯兰英挑了挑眉:“开春就要上学的人,连十个数字都认不全,像什么话?去把他叫回来。”
“这…大晚上的……”
“昨儿还说最疼媳妇呢,合着都是哄人的?”冯兰英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崔国栋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趿拉着布鞋出去了。
隔壁屋里,崔胜利正骑在崔国庆脖子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胜利,跟爹回去睡觉,明儿再来玩。”崔国栋在门口招手。
小家伙一扭头,小嘴高高撅着:“我不!我要跟叔叔睡!”
“快跟爹回去,要不你娘又要生气了。”
“我才没有你这么窝囊的爹,居然看着我挨打!你和奶奶说的一样,连个女人都管不了,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崔胜利瞪圆了眼睛,噼里啪啦一段话,竟然从一个五岁小男孩嘴里说出来。
崔国栋皱了皱眉:“你今天的事情做得不对,把娘惹生气了,她打你,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你就是没用!”崔胜利气得直跺脚。
崔国庆见状,故作严肃地板着脸看着他:“胜利呀,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你爹说话?这可是你爹,要不是你爹出去辛辛苦苦挣工分,你身上穿的、吃的从哪里来?说不定你早就饿死了!不能跟爹说他没用,知道吗?”
被他这么一怼,崔胜利扁了扁嘴,嘟着嘴没吭声。
崔国庆望着他,又看向崔国栋:“大哥,你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停留在崔国栋还有些红肿的脸上,口气看似关心,“有时候人该立威就得立威起来,儿子都敢骑在老子头上了。”
崔国栋却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个劲地点头,抓了抓后脑勺:“国庆还是你说得对,你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崔国栋只读到三年级,崔国庆可是读到初二。
有了崔国庆在旁边帮腔,崔胜利也不敢张牙舞爪了,没多久崔国栋就把儿子带回来了。
崔胜利站在门框后面,望着屋里正在叠被子的冯兰英,有些胆怯,不敢上床。
冯兰英回头的瞬间,他直接吓得缩到了后面。
“怎么了?你娘是会吃人的狼?不敢上前来?”冯兰英笑着把他拉过来,脸上的笑容十分温和,“怕什么,我又不会打死你。”只是眼神隐隐约约藏着些锐利。
“你知道娘今天为什么打你吗?”
“因为我给弟弟吃豆子了。”
“你知道那颗黄豆差点要了弟弟的命吗?”
崔胜利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给弟弟吃点东西……”
“不知者无罪,娘不怪你,”冯兰英从搪瓷碗里取出一颗黄豆,放在儿子掌心:“张嘴。”
见孩子疑惑地照做,她突然把豆子往他嘴里一送,在崔胜利本能要吞咽时,猛地拍打他的后背。
“咳咳咳!”孩子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半天终于把黄豆咽下去了。
“难受吗?”冯兰英等儿子缓过气来,端了碗温开水给他喝,“弟弟的喉咙只有你的小拇指粗,那颗豆子卡在他气管里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崔胜利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炕席上。
“娘不是要吓你。”她擦掉儿子的眼泪,声音放柔了些,“你还记得去年村口老张家的小孙子吗?”
孩子一哆嗦:“他、他吃花生米噎死了。”
“对,就为了一颗花生米。”冯兰英把儿子搂进怀里,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发抖,“你想过没有,要是弟弟今天没救回,”她突然哽住,眼神骤然阴狠。
崔胜利哇地哭出声:“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是不敢,是不能。”冯兰英捧起儿子的脸,“当哥哥的要学会保护弟弟。”
“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崔胜利哭的直抽抽,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有多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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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兰英总算松了口气,让儿子上床先睡,苗子再歪,慢慢掰总能掰回来,见儿子趴在床上睡了,她就准备将屋里的洗脚水端出去。
谁知道她刚把洗脚水泼在院角的梨树下。
“嫂子!”
崔国庆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他站在屋檐下,月光描着他挺拔的轮廓,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出奇。
“这么晚了,国庆有事?”冯兰英将脸盆搁在井台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尖。
崔国庆往前迈了一步:“我……我是来跟您赔不是的。”
冯兰英拢了拢棉袄领子,露出疑惑的神色。
“今儿个的事,我替我娘、我哥还有红梅给您道歉。”少年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下一瞬他朝她深深鞠了一躬,神情真挚,“这些年,让您受委屈了。”
冯兰英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神色柔和了些:“这事不赖你。”
崔国庆却固执地摇头:“您来咱家都十年了。从前我小,护不住您。等明年出师了,我就能挣钱养家了。”他顿了顿,“谢谢年前您给我带的腌萝卜干,师父夸了好几次,说比县里副食店的还够味儿。”
夜风卷着枯叶从两人之间穿过,冯兰英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恍惚想起他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站在屋檐下,央求她帮忙补书包的情景。冯兰英十四岁就来这崔家做事,虽然十八岁才嫁给崔国栋,但早些年在家里,她几乎已是家里的一份子。如今她二十四岁,崔国庆才十八。十年前崔国庆才八岁,她等于是看着他长大的。
从他去上学,到他后面去县城里给木匠做学徒,都是她给他准备的干粮。从咸鸭蛋到煎饼再到去年给他做的腌萝卜干,她这个大嫂都快赶上他半个娘了。
“国庆,你不用管我,我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慢慢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冯兰英欲言又止,“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哥吗?”
“我哥啊,”崔国庆突然笑了,月光下露出一排白牙,语气骤然一凉,“他就那样。”
冯兰英轻笑了一声,看见了他眼里的鄙夷:“你也觉得你哥不是个东西,对吗?”
崔国庆的眼眸幽深了几分,望着她这张似秋水的脸,心头微微一跳,也抿着唇:“我哥啊,他……”声音飘散在风中,“他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这看似玩笑的话语,实则一语双关。
如今见少年意气风发,又想到一年之后他几乎像变了个人,冯兰英不由有几分惋惜:“国庆,嫂子有句话还是得跟你说,做人要脚踏实地。就像你学木匠活,得先把刨子使明白了,才能想着做大家具。”
崔国庆低下头,阴影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乖巧的笑容:“嫂子说得是,我一定跟着师父好好学。”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冯兰英搓了搓手:“天冷,回屋吧。”她弯腰端起脸盆。
这时。
崔国庆突然上前两步,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嫂子,往后心里不痛快就来找我说说话。等开春暖和了,我带你去县城转转,听说供销社新进了花布,你还没去过国营饭店吧?咱们姐弟一起去尝尝看。”
话音未落,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响。
崔国栋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他俩一前一后。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漏出门缝,在他身上洇开一圈毛边,显得整个人越发肩宽腰窄,十分惹人眼。
“天寒露重的,都回屋歇着吧。”崔国栋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脚盆放进屋。
冯兰英噗嗤一笑,眼波流转,用着轻快的语气问他:“你弟刚说你不是个东西,你怎么看?”
气氛有瞬间的凝固。
冷风裹着碎雪子,飘在崔国栋发梢上。
崔国庆直勾勾的盯着他,漆黑的瞳孔下压抑着几分挑衅。
崔国栋愣了一瞬,随后皱眉,用着十分认真的语气说:“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是你男人哩。”
这朴实的回答逗得冯兰英笑弯了腰。
“你这脑袋瓜是个整儿,苍蝇都找不到缝儿叮。”
崔国栋见她开心,也跟着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快睡吧,明儿个还得帮忙熏腊肉。”
崔国庆听着这回答,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又堆着笑看着冯兰英,“嫂子,我先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明儿个见。”
“好嘞国庆,你也早点睡。”
回到屋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冯兰英这才发现崔国栋左脸肿得老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你老娘这一巴掌把你打成了个猪头。”
“英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也没想到我娘的手劲这么大。”崔国栋侧过身子,委屈地不让她看到自己肿的那半边脸。
“咋了?你小时候没挨过打呀?对对对,你娘都打我身上了,你当儿子的,她当然心疼得不得了。”冯兰英哼哼道。
“不是那样的。”
崔国栋刚要解释,突然,一抬手碰翻了搪瓷盆,半盆温水全洒在了裤子上,深色的水渍在他大腿处晕开一片。
“水洒了!”
“别动别动,你乱动,水全都把被子弄湿了。”
“衣服都湿了。”
“我给你擦擦。”
“别乱动。”
隔着薄薄的土墙,崔国庆正要关门的动作突然僵住。
屋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的颤音,让他攥着门把的手青筋暴起。
下一瞬,门,砰的被带上。
13. 英子,我好看吗?
天刚蒙蒙亮,王春娟就抡着铁铲在铁锅里把盐跟花椒炒得噼里啪啦响。
1975年,肉是紧俏货,这二十五斤肉得吃上一整年。除了过年吃的这点,其他的都得做成腊肉。
灶膛里的火,烧着柏叶枝,熏得满屋子都是烟。
“还得是我老幺懂事,知道心疼娘。”王春娟擦了把汗,瞥见崔国庆正卖力地往灶里添柴,心里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崔国庆歪着脑袋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娘这话说的,您把我供这么大不容易,我干干活那是应该的,等开了年我赚了钱,再给娘添两身新衣裳!”
“好,娘就等着你的新衣裳。”说完这话,她习惯性地斜眼瞥向冯兰英那屋。
门还关着,纹丝不动。
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铁铲咣当撂在灶台上:“不像你那嫂子,一把懒骨头,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就等着全家伺候她一个!”
她撸起袖子,正准备去拍门骂人,却见冯兰英挽着袖子从后院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
“娘,我看水缸见底了,就先打了桶水。”冯兰英声音平静,甚至罕见地冲她笑了笑,“待会和面、腌肉都得用水,省得一会儿手忙脚乱。”
王春娟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盯着冯兰英利落地把水倒进缸里,心里直犯嘀咕。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懒骨头居然主动干活了?
正愣神间,她忽然发现屋里还少个人,眉头一皱,冲着东屋就吼:“崔红梅!你是打算睡到晌午吗?全家人都起来了,就你一个当大小姐是吧?赶紧滚起来干活!”
东屋里,崔红梅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嘴里不耐烦地嘟囔:“催命啊……”
磨蹭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等她晃到厨房时,见一屋子人忙得热火朝天,不仅没半点羞愧,反而翻了个白眼:“这么多人忙活,还差我一个?”
说着,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南瓜子,倚在门框上咔吧咔吧地嗑起来,瓜子皮随手往地上一吐,像个看戏的闲人。
往年这时候,她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反正活儿有人干,她乐得清闲。
王春娟见她这副德行,火气噌地窜了上来,正要发作。
冯兰英正帮忙和面,突然惊讶地说:“娘,你这罐子红糖怎么见底了!”
王春娟脸色一变,连忙凑上前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本满满当当的红糖,现在就剩薄薄一层铺在罐底了。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偷吃了!”王春娟使劲跺脚,这点红糖她可是留着到年底做红糖馒头的。
“娘,我看红梅昨天好像在冲红糖水喝。”冯兰英柔柔弱弱地说道。
崔红梅正倚着门框嗑瓜子,闻言手一抖,瓜子壳卡在了嗓子眼,呛得直咳嗽。王春娟一个眼刀飞过去,抄起烧火棍就冲了过去。
“我、我就尝了一小勺……”崔红梅边咳边往后退,“不至于见底啊,这事跟我没关系!”
“放你娘的狗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性,有好吃的恨不得一个人躲屋子全吃光了!”王春娟抡圆了擀面杖,“啪”地抽在她大腿上,顿时一道红痕就肿了起来,“这一小勺能把半罐子糖都吃没了?”
崔红梅嗷地一声惨叫,捂着腿直跳脚:“真不是我!娘,冯兰英这贱人栽赃我!肯定是她偷吃的!”
冯兰英吓得往后一缩,表情十分无辜:“红梅,你、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红糖放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王春娟一听更是火冒三丈。红糖就藏在她炕头的铁皮箱里,红梅昨天晚上跟她睡一块的,指不定就瞧见了。
“我不知道啊娘,我真没偷吃,我就昨晚上尝了一点点!我去尝的时候,你那罐子里就只有底下一层了,先前的事我真不知道啊娘!”崔红梅大呼冤枉。她昨天才跟着王春娟睡的晚上发现红糖,哪有本事一晚上就给吃光了。
冯兰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狗咬狗”没说话,的确,那糖是她让崔国栋去拿的,但崔红梅昨天的确偷吃了。虽然现在才第一次,但上辈子崔红梅,就是一个人悄悄地把所有的吃光了。
“我看是你皮厚了,现在敢偷糖吃,再过几天是不是得偷钱了!”王春娟见她还嘴硬,气得不行,拿着擀面杖就又给了她后背一下。
“娘,冤枉啊,这事我是真不知道!”
“好你个赔钱货!”王春娟一把揪住了崔红梅的耳朵转了一圈,“偷吃还敢嘴硬!”
“娘!哎哟喂,痛!”崔红梅哭嚎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快快快,松手,疼死我了!”
王春娟把她摁在灶台上:“今儿个不把这些腊肉熏好,你就给老娘跪在灶前过夜!”
灶膛里的火苗轰地窜起来,浓烟熏得崔红梅睁不开眼。她想躲,却被王春娟一脚踹了回去:“再躲?再躲老娘把你按灶膛里烤了!”
冯兰英余光瞥见她这样,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崔胜利手里的黄豆不是无缘无故来的,爱吃炒黄豆的能有几个人,不就崔红梅吗?
对她的孩子下手,也别怪自己来个借刀杀人。
中午闹得不开心,冯兰英倒是开心,连饭都多吃了一碗。刚准备回屋,眼前一道身影却挡在了她面前。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崔国庆。
“嫂子,实在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手上钱都花光了,来年开春师傅的工钱我还没给。嫂子,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也不容易,但你放心,这钱借了我肯定还。”
“等我能上工了,我双倍还你。”
崔国庆鼻尖冻得通红,说这话时他搓了搓手,哈出白气,雾气从他睫毛上掠过,凝了些白霜,越发显得神态可怜。
冯兰英脚步一顿,故作愁苦地扯了扯嘴角:“国庆啊,不是嫂子不愿意借给你,是嫂子兜里实在没钱。咱家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嫂子就是个外人,所有钱都在娘那里。就算其他的…唉,也存不了。”
“钱都给哥了?”他的声音尖锐了几分,嘴角往下撇,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哥除了下苦力还会干啥?连你都保护不了。嫂子,不是当弟弟的不该说,我要是你啊,这钱早就揣自个兜里了,你给他,他能对你多好?”
没想到这个当弟弟的对大哥意见这么大,冯兰英挑眉,面上却堆着十分无辜的笑容:“没办法,男人是天。”
崔国庆打断她:“嫂子,妇女能顶半边天!”他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道,“哥他配不上你!”说完他转身离去。
冯兰英忍俊不禁,她就是钱袋子捂得紧,才不肯借给他。
崔国庆在这里讨了个没趣,只能在村里瞎晃悠。这会儿是冬天,外面冷得慌,大家都蹲在屋里烤火,村里道上没什么人。
他眼珠子一转,往村西头晒谷场走去。
雪虽然下得厚,但他们是南方,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南方的雪是松松的,一脚下去就踩实了,只是雪更湿,脚背的布鞋全都被湿透了。
一块菜地在白雪的覆盖下,仅露出些许翠绿的菜尖。
不远处,一个扎着麻花辫的纤细少女手里拎着个篮子正弯腰在地里摘菜。她穿的棉袄补丁摞着补丁,洗得发白,两根麻花辫上还带着草屑,摘菜时,手一伸,手指头冻得通红。
崔国庆看到她,眯着眼睛,眼里带出一抹恶劣的笑。
冲她吹了个口哨。
黄雪莲惊得一跳,看见是他,眼里迸发出惊喜:“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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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你回来了!”说完她又压低嗓音凑了上去,如小鹿般澄澈的眸子闪着光,“先前你答应我的事儿,如何了?能不能带我走。”
“能,雪莲妹子,我啥时候骗过你?只是,要带你走就得在县里租房,对吧?”崔国庆凑过来,眼里带着一抹邪笑,嗓音微哑,“要租房就得要钱,对吧?”
黄雪莲一听,脸色变得煞白:“咋又要钱?上个月不是才给你寄去了十块吗?”
“十块能干啥,还不够买两床好被子。”崔国庆嘟了嘟嘴,急切地说,“你再拿些钱过来,等开了春我回来接你,不会让你在这受折磨。你那件事儿啊,我给你藏得严严实实的,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听见他提起那件事,黄雪莲下唇紧咬,脸色更惨白了。
咬了咬牙,她从自己布兜里仔仔细细地掏出了几张毛票:“我身上就这些了。”她面露哀求,“我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崔国庆一手夺过毛票,数了数,不耐烦道:“行行行。”
回来路过家门口的柴垛,崔国庆就看见冯兰英拦着崔国栋不让他进屋。
冯兰英一脸嫌弃地望着他:“你别进屋,你身上这汗味把孩子们都熏着了,脚上全是泥,洗干净了再进来。”
说完,就砰的一声,将门给带上了。
崔国庆看着大哥那副臭烘烘的样子,嘴角勾出一抹轻蔑。
这个窝囊废真没用,连自己老婆都镇不住。
“哥。”崔国庆懒洋洋地踱到崔国栋面前,嫌弃地扯了扯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领子,嗤地笑出声:“不是当弟弟的说你,你这身打扮,跟茅坑里爬出来的似的。咋也得给自己买两身新衣裳了。”
崔国栋正蹲在门槛上修锄头,闻言抬起头来。
夕光透过老梧桐树的枝桠,斑驳地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与这破旧棉袄极不相称的俊秀面孔。过了个冬,太阳少,他就更白了,更显出几分玉似的莹润,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此刻正茫然地眨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我…我不用穿新衣裳,衣服缝缝补补还能再穿两年,”他抿了抿唇,饱满的唇珠显出一抹健康的嫣红,越发显得牙齿雪白,整个人俊朗又秀气,“这钱得留着,来年文玲要上学…”
“啧,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崔国庆不耐烦地打断,目光扫过兄长挺拔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这张脸要是长在自己身上,早去城里吃商品粮了。
崔国栋也不恼,只是憨憨地笑了笑,“丫头跟儿子都是英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晚上天都黑了,那屋里还紧闭着,崔国栋就想起这些日子来媳妇儿对他的冷漠,又想起白天弟弟说的那话,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脸,对着水缸的倒影看了看。
他皱着眉。
难不成是太丑了,太脏了,媳妇儿不喜欢自己了。
冯兰英把四个孩子都照顾睡着了,这才惊觉门别了一晚上,也没让崔国栋进来,她连忙起身,心里正嘀咕着,那崔国栋不会睡柴房去了吧,毕竟都这么晚了。
没想到门嘎吱一声开了,男人直接从缝里挤了进来,高大的影子瞬间将她笼罩。
“英子,”他声音比平时低,还带着几分沙哑。
冯兰英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炕沿。
崔国栋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他身上还带着雪的凉意,却莫名让人觉得燥热。
冯兰英这才发现,他不仅理了发,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下巴泛着青茬,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英子,我好看吗?”
14. 今天的媳妇儿真坏
“啧,今儿是有啥喜事,还剃了胡子理了发?”
冯兰英说着起身往他跟前凑,鼻尖几乎碰到他硬邦邦的衣领:“皂角味儿?崔国栋,你还洗过了澡?”
煤油灯的火苗忽地一跳。
崔国栋脑子里那些排练了半宿的话,顿时像晒干的苞米粒似的,噼里啪啦全撒了一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卡了稻壳。
该说什么来着?
慌乱之间,大手猛地揽上她的细腰。
刚出月子的身子,虽不及从前在地里干活赚工分那般杨柳细腰,却像新蒸的糯米糕似的。
软和得叫人舍不得撒手。
指头一陷,隔着秋衣,掐出个肉窝窝。
两人鼻尖都快碰上了。
冯兰英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瞅见他眼底那点慌乱,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
男人就是男人。
哪怕再害羞,再腼腆。
有些事儿,就是牲畜的本能。
人,尤其是男人,只有挂在墙上,搁棺材里躺着,才会老实。
她忽然踮脚上前,咬住他衣领扣子,白生生的牙叼着黑扣子往下一扯。
盘扣崩开,粗布衫子豁开半扇,精壮的胸膛曝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
许是腊月的寒气顺着领口钻了进去,又或是眼前人灼热的目光扫过,他肩头猛地绷紧,连肋骨起伏都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崔国栋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
“英子。”他怯生生喊着她。
“装啥黄花大闺女呢?”她勾唇,指甲盖往他领口里一探,照着那硬邦邦的胸肌就是狠狠一掐。
语气骤然一冷,“都四个娃的爹了,还跟个生瓜蛋子似的。咋的,想学村东头王会计,穿得人模狗样去勾搭刘寡妇?”
冯兰英吊着眼梢,那嗓子眼儿里像含了块冰糖,又冷又甜。
“英子,我没有,我…”我只想给你看。
崔国栋感觉自己脑子里像被柴火锅使劲煮的粥,冒着泡泡,咕噜咕噜的,热气腾腾又一团浆糊。
可后半截话还没滚出嗓子眼,就被她突然的动作激得浑身一哆嗦。崔国栋只觉得天灵盖发麻,活像被雷/管炸了的鱼塘,浑身的劲儿都往一处涌。
“英子。”他嗓音猛然拔高几个度。
“嘘。”
“孩子们都睡了,你动静小点。”
她红唇掠过耳垂。往他耳朵眼里吹着些带着奶味儿的气,“前些日子装聋作瞎的不挺好,听媳妇的话,跟头老黄牛似的,噗嗤噗嗤埋头干活,”手指突然钻进他秋衣下摆,指甲盖轻轻刮着肋条骨,眼神越发冷,“今儿怎么想着要来招惹我了?痒了?”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两跳。
映得崔国栋那张白净的脸透出粉红。
汗珠子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挂在鼻尖上要掉不掉的。
湿漉漉的桃花眼带着哀求望着冯兰英,喉咙里发出一声黏人的低音:“英子我难受…”
“难受啊?”冯兰英尾音上挑,带着几分撩人。
话音刚落,手掌忽然用/力。
崔国栋几乎要叫出声,熟睡之中的崔胜利翻了个身嘀咕着些什么,他猛地捂住嘴,只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
正当他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弹弓,冯兰英却突然抽了手,在蓝布裤子上蹭了蹭:“眼瞅着鸡都叫头遍了,明儿个还得大扫除。快睡吧!”说着就要吹灯。
崔国栋眼巴巴地瞅着她:“这就睡了?”
“难不成你还想干什么?”冯兰英挑眉,促狭一笑,直接盖灭了煤油灯,然后一脚就把他从炕上踹了下去,“床上孩子们多,你今晚上还是打地铺吧。”
月光从糊窗的报纸缝里漏进来,崔国栋蜷在铺了麦秸的地铺上,眼巴巴地瞅着冯兰英。
他还不想睡……
心里那股气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屈得心窝子疼。
天还没亮,鸡刚叫,冯兰英就被怀里老幺的尿给滋醒了。
那泡童子尿冲劲儿十足,隔着厚厚的尿布,她都感到了湿意。
“哐哐哐!”天大亮,王春娟的搪瓷脸盆在院里敲得震天响,“都麻溜的!别懒了,快起来,今儿分年货!”
这规矩还是当年闹饥荒时老崔头定下的。
那会儿为半个窝头都能打破头,如今虽说包产到户了,可家里三个崽子十张嘴,不分明白了准得闹腾。
堂屋里,去年队里分红得的搪瓷缸、簸箕上的枣子、一罐南瓜子、去年熏好的老腊肉,还有一直藏着没舍得给大伙儿分的水果糖,都在八仙桌上摆成了堆。现在叫分年货,到了后面就成了发红包。
文玲盯着枣子,崔胜利盯着那包水果糖直咽口水,这可比不得城里人给压岁钱,庄户人家讲究的是个实在,能穿能用才是正经。
所有的东西不可能全给孩子们分了,王春娟自己留大头,剩下杂七杂八的才给他们分。
崔红梅顶着黑眼圈,蔫头耷脑地走过来。
昨天烧腊肉熏到大晚上,累得她腰酸背痛,这会儿见冯兰英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骂些什么。
“都到齐了没?”王春娟咳了咳,“按老规矩,工分挣得越多、能靠自己赚钱的分的少点,其他没本事的多分点。”
说完,她就瞥了一眼刚从屋里出来的崔国栋,“国栋今年在公社干活干得多,天天下田,工分挣得多,就不参与分肉了。”说完,给他倒了半罐南瓜子,“这南瓜子刚炒的,脆得很,拿去当个零嘴儿吧。”
冯兰英冷笑,这是王春娟想着克扣他们这一房。崔国栋能赚得多,可他一个人要养他们五个啊。
“红梅没个正经活,但也能挣些工分,这半斤腊肉是你的,还有这罐子剩下的南瓜子。”
王春娟说着就切下一块腊肉,目光望向崔国庆,“你呀,现在还在当学徒,赚不了钱,多拿些。”王春娟笑眯眯地,直接割下一大块肥肉。
到头来,就他们这大房啥也没有。
冯兰英忽然冷笑,转头望着崔国栋:“崔国栋,先前公社不是还奖励了你一张肉票吗?正好咱们今晚包饺子。”
崔国栋有些懵,公社啥时候奖励了他一张肉票?
王春娟一愣:“公社发了肉票?”
“那可不,一张肉票能买五斤后腿肉。”冯兰英慢悠悠笑着说,把“五斤”两个字咬得很重。
一句话直接让院子安静了下来。
王春娟咬了咬牙,眼珠子转了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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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家玩意儿还想吃独食?自己不分他们点儿,恐怕是连肉汤都喝不上了。
“肉票好啊,肉票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娘平时做饭还给你们吃呢,你们吃了肉可别忘了娘啊?”
王春娟笑了笑,咬着牙割下薄薄一片肉递到冯兰英面前,“来,英子,添些瘦的进去,等你们包了饺子拿出来大家一块吃。”
“好。”冯兰英拿着肉笑了笑,肉到手了,啥时候包还不是任由自己说了算。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娘,估计得要些日子了,年底了,国营肉店的肉都被订完了,说要年后才有,等过些日子我再去。”
一句话直接让王春娟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好个刁媳妇!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人吗?
可送出去的肉就像泼出去的水,她只能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盯着冯兰英:“那肉你可得早些买回来,说话不算数,吃了我的肉,得烂心烂肝烂肠子。”
冯兰英听了这话,笑眯眯道:“娘这话说的,我哪敢啊?您老放心,等肉铺开了张,我头一个去排队。”
今儿是大扫除的日子,晌午一过,王春娟就在饭桌上催促了。
“都麻利点儿!今儿个要把房梁上的灰吊子都扫干净,被褥全拆了浆洗,锅台得擦得能照见人影儿!可别偷懒哈,谁要偷懒,今天晚上没饭吃。”
崔国栋弓着腰从里屋挪出来,怀里的大铝盆堆得跟小山似的。
四个崽子的开裆裤、棉袄,还有冯兰英的秋衣秋裤,自个儿的下了田沾了泥点子的裤子,全都搅和在一块儿。
他蹲在井台边上,搓衣板硌得膝盖生疼,往年这时候,英子早把一家子的衣裳浆洗得板板正正晾在铁丝上了,那会儿他怎么没放在心上,应该主动些去做的。
刚热了壶水,拿了些皂角搓了搓,突然从里面翻出了一件月白色的物件儿。他定睛一看,耳根悄悄发烫。
这居然是英子的内裤,洗得发白、发薄,边缘处带着些细密的毛球。
又翻出了件内衣。他记得夏天那会儿,也是这件,洗得发白的系带在英子肩上勒出了浅浅的红痕。
“哥,你在干啥呢!”崔红梅一声炸响,惊得崔国栋手忙脚乱地将内衣内裤摁到盆底,搓了满手的泡沫。
他抬起头:“咋了?有啥事儿?”
“没啥啊,你不是洗衣裳吗?爹和娘的,你一并给搓洗了呗。”崔红梅没凑过来,理所应当地就把怀里的盆推到他面前,“反正你搓一件也是搓,搓一盆也是搓。”说完扭头就走。
崔国栋瞅着面前两座衣裳山,他忽然想起前两天英子说的话:“你当洗衣裳是闹着玩呢?这一大家子的脏衣服,够喂饱一头驴的!”当时他还笑她夸张,现在可算知道了……这事儿确实不容易。
“哗啦!”一瓢凉水浇在盆里。
崔国栋猛地抬头,正对上冯兰英似笑非笑的脸。
“崔国栋,裤/衩落下了。”
看到她手里拎着的物件儿,深色的痕迹,崔国栋轰得满脸通红,一把就夺了过来。昨天的夜,像被雨浇湿了的棉絮,湿哒哒的。后来,天亮了,他醒了,原来是做梦了。
梦里的人儿此刻歪着脑袋,眼尾弯成两弯月牙儿,把他慌乱的神情瞧得真切。
15. 家里进贼了
明晚是除夕,王春娟忙活着准备年夜饭,吃了晚饭就钻在灶屋里咚咚咚剁菜。
烟囱的白烟,一缕上青山。
冯兰英睡到半夜被憋醒,睁眼时恰见一道黑影从窗根下闪过。
她心头一跳,支起身子细看。
院里老槐树的枯枝映在窗纸上,像只张牙舞爪的鬼手。
兴许是她看错了,哪有什么人。
*
天刚蒙蒙亮,王春娟的嚎丧声就炸穿了整个院子。
“哎呦喂,是哪个杀千刀的缺德玩意儿,把老娘的养老钱都偷了!”
全屋人听见动静,连忙去瞧,只见王春娟瘫软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空罐子,里面就剩下几个钢蹦儿了。
“老娘省吃俭用攒的棺材本啊,断子绝孙的畜牲啊,让老娘逮着了,非宰了那人的手指头!”
崔红梅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娘,你钱罐子就你自己知道搁哪儿藏着,谁能拿?”
“是啊,娘,再好好找找看,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崔国栋皱眉,也道。
王春娟瞥见冯兰英站在灶屋门口也不上前来安慰安慰自己,一股火气就窜了出来:“就是你个扫把星!自打你进门老崔家就没安生过!现在连老娘的棺材本都克了!”
冯兰英皱眉:“你自个儿连自个儿东西都收不好,还怪到我头上来了,看来也活该你丢钱,又蠢又笨,天生就没有发财的命。”
“你个扫把星,你敢骂老娘!”王春娟气得浑身发抖,身子虚浮,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崔国庆连忙弯腰将老娘扶住,关切地说着:“娘,甭生气,你这罐子不平时都锁在桌子里吗,都有钥匙的,咋能被偷了!再仔细找找,是不是钱放错地方了!”
“哎呀!钱丢了,钥匙也丢了!昨儿还挂在腰上呢,今儿早上就没了!整整一百块啊!”
王春娟一拍大腿,突然一双浑浊的老眼就钉在了刚进院的文玲身上。
小丫头正挎着竹篮子从菜地回来,裤脚还沾着露水,两只小布鞋糊满了泥巴,手里攥着个亮闪闪的东西。
可不就是老太太那串宝贝钥匙!
“好你个小蹄子!”王春娟一个箭步冲上去,手指头差点戳到文玲脑门上,“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鸡摸狗了?跟你那个丧门星的娘一个德行!赶紧把钱拿出来!”说完,一把就夺去了她手里的钥匙。
“奶,我没偷。”文玲吓得一哆嗦。
“败家玩意儿!钥匙都在你手里了,还敢犟嘴?!”
“跪下!”王春娟一把揪住文玲的胳膊,手掐得小丫头眼泪汪汪,“说!钱藏哪儿了?”
文玲瞬间就哭了,眼泪噼嗒啪嗒滴着:“奶、奶,啥钱,我不知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太太抄起扫帚就往文玲腿上抽,“跟你娘一样是个贼骨头!”
眼看那扫帚就要落在丫头身上了,冯兰英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握住了扫把头。
“住手!”冯兰英力道大得王春娟一个趔趄。
“你想干啥,这偷了钱还惯着,难不成要反天了?冯兰英!”王春娟怒吼。
冯兰英满目冷然。
“我闺女要是真偷了钱,大不了我还你,要是您冤枉了她,您可得给个说法!”
王春娟眼珠子瞪着:“钥匙都在她手上攥着,不是她偷的还能是谁?”
“娘,这丫头手脚干净,绝对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事儿肯定是个误会。”崔国栋也站了出来,把文玲拉过来护在身后。
“那钱呢!这罐子里的钱呢!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老太太瞪着他,“摆明了就是被这娘俩给算计了,她们就是一肚子坏水!”
冯兰英冷笑,“我冯兰英把话撂这儿,三天之内要查不出真凶,我赔您十倍钱!”她突然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要是这事儿跟文玲没关系,我要娘,你给文玲道歉!”
老太太被这气势震得后退半步,又想到这小丫头都拿了钥匙,多半就是她干的,随即拍着大腿嚎起来:“好,就按你说的办,大伙儿都听见了啊!三天!少一个子儿老娘就去公社告你们娘俩偷盗!”
全屋人不欢而散。
冯兰英拎着闺女回到屋里。
“娘,我真的没拿钱……”小丫头抽抽搭搭地说。
冯兰英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放柔。
“这钥匙怎么会在你手里?”
“就在大门口,掉地上了,我…我捡回来的。”小文玲后悔极了,早知道就不捡这钥匙了。
“没事,别哭,娘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可信任归信任,证据呢?
她眯起眼,想起了昨天夜里那道黑影子,恐怕是家贼难防。但光凭猜测,没有证据,没逮着人,老太太那关过不去。
茅草尖上凝着些白霜。
傍晚。
五岁的崔胜利裹着臃肿的棉袄,蹲在大门口旁卖力地滚雪球,雪下的不够大,薅足了劲儿也只能搓出脑袋大的球,还冻得小手发红。
崔国庆戴着蓝布棉帽,蹲在孩子对面。
“胜利,看小叔给你露一手!”他呵出白雾,指尖夹着的玻璃珠用力一弹,瞬间就把崔胜利的雪球砸了个对穿,惹得孩子跺脚直嚷:“叔真坏!”
冯兰英站在门口朝他们走去,“胜利,回家吃饭了。”
崔国庆抬头,看见是她,眉眼弯笑,把手里的弹珠捏得嘎吱响:“嫂子也来玩两把?”
“国庆,”冯兰英扭头望着崔国庆,澄澈地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昨儿夜里你睡哪屋?”
“跟爹睡二屋啊!”他搓着冻僵的手指,皱着浓眉抱怨着,“爹的旱烟袋在屋里熏了整夜,臭烘烘的,还有那呼噜声,我着实是睡得不安生,”
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眼里墨色翻腾:“嫂子是有啥事儿?”
冯兰英后退半步,不怪她不多想,只是他前几天才找自个儿借过钱。
崔国庆慢悠悠起身,细长的身影将她笼在阴影里,似笑非笑:“嫂子该不会……怀疑我吧?”
风像是忽然停了,崔胜利都不敢玩雪了,只是悄悄擦着鞋上的泥,小嘴抿得紧紧的。
“我冯兰英做事,向来不冤枉一个好人。”她坦然和他对视,又莞尔一笑,笑里夹杂着些腊月的冰刃,“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
大年初一的雪还没化透。
冯兰英和崔国栋挑了条山坳里的小路回娘家,因为今年雪太大,路不好走,就没带孩子,想着天黑前就赶紧回来。
这条道儿近,就是偏了些,挨着山,顺着半山腰往上,走到半道,往旁边一探,全是峭壁。
“等开春了,咱给文玲买双新鞋。”冯兰英话没说完,山拐角突然传来布料撕裂声。
“不、不要!叔,你放开……我求求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往声儿处跑。就看见在了茅草屋的后沟后,一个穿袄子的年轻姑娘正被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按在草垛上。
姑娘的蓝布棉袄扯开了半边,露出里头打着补丁的秋衣,发丝凌乱,白净的脸上哭的全是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装啥纯?小雪莲,”男人喷着酒气,一步一步逼近,“当年要不是老子供你念完初中,你现在能被选中去县里?”
“可是…可是让婶子知道会杀了我的!”黄雪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把嘴闭上,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我给你们家做了这么多,现在也该到你报恩的时候了。”男人扯开裤腰带。
冯兰英眯着眼睛,摸起冻硬的土块就用力朝男人砸过去。
砰!
“哎哟!”
男人后脑勺见了红,扭着头就骂骂咧咧,“哪个杀千刀的敢砸老子!”
男人捂着脑袋转身,看见冯兰英两口子,酒醒了大半。
“老崔家的。”冯兰英冷笑,跟崔国栋一块下了坡,她直接上前就把黄雪莲拽到身后,“□□罪够吃枪子儿的,要不要现在就去公社说道说道?”
她故意提高嗓门,“娃他爹!去喊队长!就说抓着个糟蹋姑娘的畜生!”
男人吓得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往山下窜。
见人总算走了,冯兰英这才拍了拍黄雪莲的手背,安抚着说道,“这混蛋没把你怎么着吧,要是被欺负了,姐带你去派出所。”
不料此话一出,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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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眼眶泛红,嗓音哽咽着。
“求求姐不要告他好吗?”
“为什么,难不成他是你男人?”冯兰英惊讶。
黄雪莲摇了摇头,只是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着。
半晌后,才磨磨蹭蹭说。
“他…他是我叔。”
“告!必须告到公社去!”冯兰英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攥住黄雪莲冰凉的手腕,就要把她拉起来,“亲叔叔就能干这种畜生事?”
“姐,你不知道,我爹娘都七十多了,我大哥…大哥他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三十多岁还像个孩子。我叔他确实不是东西…可…”
黄雪莲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可要不是他偶尔接济,我爹的药钱,我哥的棉衣……可咋办啊!”
她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而且,去年村里刘家姑娘被摸了屁股,现在都说她不干净,连哑巴都不要,要是这事传出去,我就没办法嫁人了。”
崔国栋重重叹了口气,把棉袄脱下来披在姑娘身上。雪地里一时只剩下北风呼啸的声音。
“傻丫头。”冯兰英突然拽起黄雪莲,用力拍掉她膝盖上的雪,嗤笑一声,“傻丫头,现在是新中国,不是旧社会。”
“咱们大队的刘会计都离婚三次了,妨碍她做会计了吗?妇女主任张素珍也离了两次婚,照样当上主任了,咋了,多那二两肉就是香饽饽?咱们都得靠本事吃饭。”
“可……可村里人都说……”
“说个屁!”冯兰英嗤笑。
黄雪莲盯着冯兰英不说话。
她感觉有一把火苗子正在往脑仁里钻,把糊在眼前的水雾气都烧化了。
冯兰英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簇烧得正旺的炭火。
“这年月,活得像碾盘下的谷粒,要么被磨成金贵的白面,要么成了喂鸡的秕子,风一刮就没影。”
黄雪莲捏着衣角,冻得发红的手指在补丁上摩挲,眼里眸光闪动:“兰英姐,我、我也想像你这样,”声音忽然叹息,“可我爹的药。”
“你不是也选上了去县里做刺绣吗?”冯兰英忽然问道,上辈子自己没有报名,当时通知下来她记得就她一个人选上了。
后面从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口中还知道这小丫头从小跟着她娘学的,只是她娘现在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了,但从小学的,算算也十来年了,而且一直在补贴家用,怎么能没钱呢?
“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之前也有做绣花卖钱啊?”冯兰英忽然盯着她。
这话撞进耳朵,黄雪莲的话戛然而止,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冯兰英却猛地攥住她冰凉的手腕:“你把钱都给谁了?”
雪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卷着枯叶在两人脚边打转。
“难不成又被你那畜牲叔给抢走了!”
“没有,”黄雪莲慌乱地低下头,眼泪砸在雪地上,“我借人了。”
冯兰英扳过她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借给谁。”
“国庆…崔国庆…”
听到这个名字,冯兰英震惊,她是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跟崔国庆有关系。
就连一旁的崔国栋也惊了,猛然抬起头来。
“去年秋收的时候,”黄雪莲终于崩溃地蹲下来,把头埋到大腿间,啜泣着,“我在地头捆谷子,叔叔他,突然从谷垛后面钻出来,刚好被崔国庆看到了…他说了帮我瞒着…说了要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要我愿意把钱借给他。”
她浑身发抖,仿佛又回到那个噩梦般的黄昏。
“他说,说县里供销社招工,”黄雪莲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只要我每月借他十块钱打点,就能带我进城……”
“你一共给了他多少了?”冯兰英怒道,攥紧拳头,指甲狠狠陷进肉里。
“五…五十。”
“五十块?”冯兰英声音都在抖,“那可是你熬了多少夜绣花攒的!”
崔国庆这个畜生!他不过就是个木匠学徒,有什么本事把人家带到供销社里去?!
说这种谎话骗人小姑娘,连这种昧心钱都赚!
不过,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16. 老太婆没长腿吗?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崔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冯兰英!三天期限到了!”王春娟叉着腰堵在西屋门口,唾沫横飞,将门拍得啪啪作响,“今天不把老娘的棺材本吐出来,你们娘俩就滚出崔家!”
“一百块钱,少一分一角都不行!”
文玲吓得小脸煞白,踉跄着躲到冯兰英身后。冯兰英却拿着针线坐在床沿,神态自若地绣着花,刚要开口,院门突然被人踹得哐哐响。
“谁啊,大过年的能不能轻点!”王春娟怒道,斜了一眼正在编竹筐的崔有福,“老头子,还不去开门!”
崔有福连忙放下手里的竹编,慢吞吞地去开门。门闩刚卸下,五六个壮汉就涌了进来。领头的剃着青皮头,长着吊梢三白眼,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哪位是崔国庆同志啊?”
为首的光头巡视了院子里的人一圈,冷笑一声,随即嚷嚷道:“去年腊月在状元面馆借的一百五十块钱,还想欠到明年去吗?”
这话一撂下,满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王春娟一个箭步冲上前,老脸涨得通红:“几位同志,你们准是认错人了!我家国庆打小就是好孩子,乖得不行,再说了,每个月他还有学徒补助,咋可能欠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光头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嗓音震天,“老子在县里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认错人?”
他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扯着嗓子朝里屋吼:“崔国庆!你个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借钱的时候装大爷,还钱的时候当缩头王八?”
他这一嗓子吼得连关在鸡圈的老母鸡都吓得直叫。
“再不出来,老子就把你这破屋拆了当柴烧!”光头汉子一声暴喝,转头对身后几个壮汉使了个狠戾的眼色。
那几人立即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抢东西。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王春娟拍着棉裤直跳脚,“别动我的簸箕!”眼见一个汉子冲进灶屋拿着腊肉就往外冲,她慌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一把将躲在炕上装睡的崔国庆拽了下来。
“国庆啊,你快跟娘说实话,这些人是咋回事?”
门外,冯兰英心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无辜地把文玲护在身后,挺直腰杆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这弟弟崔国庆是县木器厂的正式学徒,每月领十五块的工资,怎么可能欠你们钱?再闹我就去派出所告你们!”
要不是黄雪莲,她还真不知道崔国庆背地里欠了这么多钱。
那天过后,冯兰英特意去了一趟县城,一路打听到了崔国庆做学徒的厂子。从他那几个好哥们口中得知,他为了讨某个大小姐的欢心,在外边充阔气,买衬衣、买二八大杠,还请人看电影、下国营饭店。
那点工钱哪够?
工钱没下来就借钱吃喝玩乐,利滚利,债务越积越多。
上辈子他瞒得严严实实,靠着每月的工钱和到处骗来的钱,勉强能还上债务,还骗得那姑娘怀了他的孩子。
这辈子,冯兰英可不能让他这么好过了。
“告?”光头狞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白纸黑字按着手印,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将纸条拍在桌子上,“你自己问问崔国庆!”
崔国庆被推搡着出了门,看见那张欠条,面如土色:“张、张叔,不是说好初七……等初七我再把钱拿给你。”
“初七?你当老子是做慈善的啊?今天不把一百五十块凑齐,老子就把你家的白面腊肉扛走抵债!”
王春娟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百五十块钱!
那可是她纳六百双鞋底才能攒下的数目啊!
她颤巍巍地掰着手指头算。
儿子每月十五的学徒工资,家里还按月给他寄十斤粮票、五块钱生活费,怎么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国庆啊……”老太太嗓子眼发紧,干枯的手抓住儿子胳膊,神情殷切,“你跟娘说实话,在外头到底欠了多少?是不是有人坑你?”
崔国庆不耐烦地蹙眉,一把甩开亲娘的手,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毛票,讪笑着:“张叔,这是一百一十块,剩下的等开春,我一定还你。”
光头夺过钱,往舌头上蘸唾沫,数了半天,这才吆喝一声,眯起眼睛:“怎么净是些几毛几块的,就没张大团结吗?”
“等等!”王春娟突然扑上去,老眼死死盯住钱角上那抹刺眼的红。
那分明是她用红笔做的记号!老太太浑身发抖,想起自己罐子里存的那一百块钱。
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了整整两年才攒出来的。
“这是我的养老钱啊!”她声音都变了调,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钞票,“每张都折了三角,还点了朱砂印。”
崔国庆一把拽回亲娘,压低声音:“别嚷嚷,儿子花老母的钱不是天经地义?”转头又对光头赔笑:“张叔您慢走,赶明儿请您喝酒。”
光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叠特殊标记的钞票,突然咧嘴笑了:“行啊崔国庆,连亲娘的棺材本都敢动。剩下的钱可别忘了还,不然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兄弟们走!”
眼看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总算走了,王春娟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冯兰英杏眼圆瞪,故作疑惑地问道:“国庆,咋回事啊,娘的钱怎么在你身上?”
“那还用说吗?就是他把娘的钱全偷了。”
堂屋门帘突然哗啦掀开,崔红梅斜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话里夹枪带棒,“偷鸡摸狗的事儿,他又不是头一回干。”
崔红梅一直对崔国庆心怀不满,从小到大,母亲就偏心这个弟弟,供他读书,给他买新衣裳,他吃肉自己却只能喝汤。可看他那么有出息,也只能憋着口气,谁让自己没他有出息呢,没本事,只能受着。
没想到是个装货,这下子她就开心了。
“给娘个解释!”王春娟跺着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到底拿这么多钱去干啥了!是不是学人去赌了!”
崔国庆压下心头那口烦躁的气,再抬头之时,却突然红了眼眶,三步并作两步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他掏出手帕给王春娟擦汗,声音哽咽,“都怪儿子没用,在县里学徒时生了场大病,实在凑不出医药费才……花了这么多。娘,儿子错了,儿子会把钱还你的。等儿子当了木匠出了师,一天能赚三块钱呢。”
儿子花老子钱天经地义,反正这钱以后都是留给他的,现在花和以后花又有什么两样。
“那可是娘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养老钱啊,你怎么能全拿了呢!”
王春娟还想再说什么,可崔国庆压根不给她机会,拉着她就进屋,“娘,你好好休息,今儿的事是儿子做的不对,我去给你做饭。”
见他表情诚恳,又想到以后当了木匠能有出息,王春娟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目送他去了灶屋。
冯兰英牵着文玲的小手,慢悠悠地踱到王春娟跟前。她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闪着寒光:“娘,三天期限到了,您该给文玲赔不是了。”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院外围观的邻居都听见。
三天前,她可是答应了,要么让冯兰英赔三倍钱,滚出崔家,要么是自个儿错了,给她们娘俩赔不是。
王春娟老脸一沉:“你疯了?让我给这小丫头片子道歉?”
“这可是您自个儿当着全屋里人发的誓。”冯兰英笑意更深,对着外面的大伙嚷了一声,“刘婶子,张大娘,那天的事儿你们可都是听见了?”
今儿个人来的多,院子吵,门口全是看热闹的。
那天的事儿,他们也是听到了,王春娟就一口咬定钱是被小丫头偷的出去,扯长了嗓子嚷嚷说媳妇儿欺到婆子头上了。在村里到处给她泼脏水。
没想到如今,这盆水泼到了自己头上。
围观的乡亲们顿时哄笑起来。
“听见了,都听见了!”
王春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恶狠狠地瞪着文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玲,奶...奶错怪你了。”
这股气儿说的不情愿极了。
“声音太小了,没听见。”冯兰英冷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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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娟脸色瞬间扭曲。
这个贱蹄子是要气死她吗?
崔国栋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英子,差不多得了,娘也不是。”
“啪!”
冯兰英一记耳光似的拍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崔国栋踉跄着退了两步。
她眯起眼睛,声音冷得像冰坨子:“崔国栋!当初你娘指着文玲骂小贼种的时候,你蹲在墙角装哑巴!”
说着,她一把掐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现在想当和事佬?晚了!”这一掐用了十成力,疼得崔国栋龇牙咧嘴。
王春娟倒吸一口凉气。
冯兰英是反了天了,连自己男人都敢打!
冯兰英却恍若未觉,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她盯着崔国栋扭曲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个没出息的,你个窝囊废,姑娘的事,你要么不管,要么老娘管的时候,你就别插嘴。”
崔国栋僵在原地。
被她盯的身子发颤,不敢吭声。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娘,文玲,刚刚没听见,麻烦您再说一遍。”冯兰英脸上带着笑,直勾勾盯着王春娟。
王春娟咬着牙,猛地拔高嗓音。
“文玲,崔文玲!奶做错了,不该冤枉你!”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冯兰英这才松开手,弯腰抱着女儿离开,语气温柔,“走,娘那儿还有几颗水果糖,待会儿功课写完了可以吃。”
文玲高兴地手舞足蹈,脆声声说道,“好!”
“一个两个的贱蹄子!”王春娟气得狠狠砸着床,“都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啊!”
今天整个崔家都静悄悄的,崔国栋更是不敢进屋来,又睡到了柴房里,崔国庆也没吭声,只是悄悄收拾东西,说过两天就走了。
初七一过,冯兰英就得去县里参加刺绣厂的招工。公社文书上说,这次培训要一个月,包吃住还有十二块补助。
她得抓紧这个机会,多攒些私房钱。
摸了摸内兜,里头就剩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这十块钱,连买上好的丝线都不够。冯兰英突然想起,前些天刘婶子提过,她家有些碎布头要处理。
正盘算着,刚走到村口的水井处,就撞见崔红梅正堵着林知青。
那丫头穿着崭新的红灯芯绒外套,扎着两个小辫,正跺着脚撒娇:“林知青,村头今儿有电影,咱们一块儿去看嘛!”
林誉文抬头笑着,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崔同志,村里的通知还没写完,我待会儿还要下乡去给刘婶子担水,实在没时间。”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发抖。
被拒绝了,崔红梅只能气鼓鼓地跑开。
冯兰英冷眼瞧着崔红梅跑开的背影,心里暗笑。
人家是云京来的知青,等恢复了高考,以后可是大学生,哪里会和乡下丫头有瓜葛。
这时生产队的喇叭突然响起:“崔国栋同志,请立即到集体猪圈值班!”
集体猪圈的母猪下了小崽子,每天得要人轮班喂猪食,今儿个刚好初三轮到了崔国栋去值班。
冯兰英对这些没兴趣,拿了丝线就回屋。
“英子!”王春娟突然从院门窜出来,硬往她手里塞了两个掺了玉米面的窝窝头,“国栋还没吃晌午饭,你顺道去给他!”
“哟,娘这会儿知道心疼儿子了?”冯兰英把窝窝头往院墙上一搁,“您宝贝孙女饿得啃手指头的时候,怎么没见您送饭?”
文玲人虽然小,但也帮忙挣工分,可每次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她这个当奶的压根没记起人家。
王春娟脸色一滞,云淡风轻道:“那丫头人小,吃的少,中午没吃,晚上回家吃不就行了。”
“哦,崔国栋中午没吃,晚上回来吃不就行了。”她挑眉,拍了拍手里的灰,转身就要走。
王春娟被这话一堵,见她真要走,猛的抄起门后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杵了两下,堵住了她的路:“你这当女人的怎么这么狠心,你家男人没吃午饭你都不管!”
“你心疼你儿子自个儿送去呗,咋了,没长腿么?”
17. 和林知青孤男寡女共处一夜
冯兰英说完,把丝线放进针线盒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打算再去刘大娘家问问,看有没有多余的布头子。
王春娟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望着冯兰英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这冯兰英自打那天后,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子邪乎劲儿,平日里柔柔弱弱的人,咋突然变得这么利嘴?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脖颈子一阵发凉,下意识往袄领里缩了缩。
“莫不是被啥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王春娟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当即也出了门,准备去找村头会跳大神的赵婆子和懂阴阳的孙婶子,给冯兰英烧碗符水驱驱邪。
日头西斜。
冯兰英踩着覆着薄雪的山路,朝着集体猪圈的方向而去。
她不打算去看崔国栋,只是去林婆子家讨布料,必经集体猪圈旁的后山。
后山是一片枯树林,枝桠虬结,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干硬的褐。
前日残雪消融殆尽,裸露的枯枝败叶脆得一碰就簌簌落,踩上去尽是碎渣,扬起阵阵尘土。
冯兰英刚到林子里,远远瞧见林誉文正挥着锄头在土坡上刨挖。
林誉文下乡两年了,但他是事务员,地挖得少,力气不够,也不懂技巧,一锄头下去,只把梆硬的土地挖了薄薄一层。末了,还捂着胸膛咳嗽,像是费了十足力气。
“林知青,地可不是这样挖的!你得斜着拿锄棒,别拿尖儿。”冯兰英脆生生一笑,惊得林誉文锄头险些没握住。
发现是她,林誉文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冯同志,你怎么来了?这冬天的土冻得太硬了,让你见笑了。”
话未说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冲她挥着手,俊脸惊慌一片,“快别往前走!”
冯兰英只听清半句,眯着眼又往前迈了两步:“你说啥?”
话音未落,脚下的枯草突然塌陷,腐叶下的薄冰应声碎裂。
“冯同志!”林誉文飞冲过来。他冲得太急,刚探身抓住冯兰英的衣袖,脚下一滑,两人便重重摔在漆黑的坑底。
他挣扎着爬起来,连忙将冯兰英搀扶起来,满脸歉意:“对、对不起,冯同志,你没事吧?这是去年冬天打的野猪陷阱,本来说填平,结果村里今年事儿多,就把这茬给忘了,我还寻思明天就把这坑给填了。”
坑很深,目测得有四米。
冯兰英撑着坑壁站起身,抬头望着井口碗大的天空。
暮色四合,天边泛着冷清的湛蓝色。
“林知青,我没事儿,这事儿也不怪你。不过,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出去!”冯兰英拧着眉,表情有几分严肃。
下一瞬,她就扯开嗓子吆喝起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救命啊!”
“有没有人啊!”
“救命啊!”
声音撞在坑壁上又弹回来。
山风掠过枯槐枝桠,惊起几只蜷缩的寒鸦,远处村户袅袅的炊烟早已散尽。
暮色如墨潮,将她的呼救声层层吞噬。
“大过年的大家都放假了,只有我在大队部。”林誉文倚着冻土壁。
话刚说完,许是猝不及防吸了口冷风,他捂着唇又是一阵咳嗽,白净的脸上霎时浮上一层绯红,像是积了雪的山茶花。
冯兰英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直接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烫得惊人:“烧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林誉文别过脸,避开她的触碰,扯着苍白的唇虚弱一笑:“没什么,兴许是前几日穿得薄了,又许是夜里太凉,感冒了些,回去躺在床上捂一晚上出身汗就好了。”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太阳落了山,坑底的寒气更甚,顺着脚底板往上钻,缠着裤管,像是要将骨髓都冻成冰。
“你瞧你,林知青都病成这样了,可甭要逞能了!你可是赵队长的兵,要出了事儿,我咋跟队长交代!”
冯兰英皱眉左右巡视了一圈,踮着脚从坑壁里抠出一块冻硬的土块,然后直接摘下自己的月子帽,把土块扔进去扎紧,就贴在了林誉文的额头。
冰冷的触感一贴近,林誉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她一把摁住他的肩膀。
林誉文僵住了,偷偷抬眸去看她朦胧的蓝紫色光下,冯兰英垂着头,卷翘的睫毛像蝴蝶扑棱着翅膀,她神情专注,目光温柔似水,冰凉的指腹偶尔擦过他的太阳穴。
凉丝丝的,很舒服。
他闻到了她乌黑发丝间飘着的皂角味儿。
洗得发白的棉袄上阳光的清爽和绵密的奶香。
林誉文从小便没有母亲,也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就这样和她静静地待着,他的心莫名安了下来。
像泡在蜜糖罐里。
一股凉风忽然惊醒了林誉文的思绪,他瞥见她冻得发红的手指,这才如梦初醒。
就要去帮她拿着额头上的冰巾:“冯同志,我自己来。”
没想到伸手的瞬间,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他瞬间感觉整个人被浇了一瓢热水,猛然缩回。
“林知青,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见他满脸通红,冯兰英忍俊不禁轻笑了声,“别瞎想,我大你四岁,当你姐都够格。”
“叫声姐来听听?”冯兰英忍不住逗弄道。
被她那双温柔的眸子注视着,林誉文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
脸烫得很,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誉文将到嘴边的话反复碾磨,半晌后才艰涩道:“姐…谢谢你,兰英姐。”
“好,小林。”冯兰英脆生生笑道。
他又叹道:“你是我到龙华大队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冯兰英噗嗤一声笑出声:“你小子可别吃昧心粮,赵队长难不成对你不好?崔红梅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鞋垫子都给你扎了满筐了,难不成对你不好?我就帮你敷个冰袋,啥也没干。”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兰英姐你很不一样。”林誉文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队长确实对他好,可队长对他们每个人都好,可一旦他事情做得不好,队长就会指着他们鼻子骂。
至于那个崔红梅,她和队上其他姑娘没什么两样,要是自己只是个村里的穷小子,估计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但是冯兰英不同。
林誉文想起自己来到龙华大队的第一年,每次去田里,就看到冯兰英一个人默默在干活,她总是像水一样温柔,不争不抢,静静地完成自己的事。看见有婶子阿婆手上的事做不完,她还会热情的去帮她们完成事,哪家姑娘难过了,她会凑上钱去主动安慰,跟个会发光的太阳似的。
不知是谁先截了话头。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冯兰英望着这逐渐漆黑的夜空,愁得眉头紧蹙。
到了年底了,在外边冻一晚上,明儿指不定只剩下半条命了!
就小林这样,估计明天连半条命都没了。
再说了,明天还没正式上工,就算天亮了,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他们在这?总不能活活冻死在外边!
除非…
除非她那个窝囊废男人知道来找她。
“小林,咱们这儿离集体猪圈有多远,这会儿是不是该下工了?”冯兰英猛然惊醒,扭头问道。
“远是不远,但是猪圈大门不路过这里,估计发现不了咱们。”林誉文拧眉。
“那…小林,你有带火柴吗?”冯兰英犹豫着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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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英姐,火柴我没带,但是我带了这个。”林誉文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
“这是…打火机!”冯兰英看见这东西眼睛瞬间亮了,这可是稀罕物啊!
她拿过打火机一看,发现上面还刻着几个英文字母,心里暗暗咋舌。
这居然还是个外国进口货!这在这时少说也得两百块。
这个林知青居然这么有钱!
“是家里人寄来的,咳咳咳,我寻思点火做饭比较方便,就随身带着了。”林誉文被她看的有些心虚,也没想到她居然认识打火机,连忙解释着。
“好嘞,谢谢你小林,借你打火机一用!”冯兰英说着就解开了棉袄,然后把里面的破背心脱了下来,咬住领口接缝处,撕拉几声,将布料撕成粗条。
最尖端的布条裹紧半块冻硬的土疙瘩,她踮起脚,猛地一甩朝坑外面丢去,只见布条在空中划出歪斜的弧线飞了出去。
用了十足的力,也终于在第五次才堪堪甩出坑外。
“成了!”冯兰英眼眸一亮。
随后“咔嚓”一声,摁响打火机。
碎布捻子凑近火焰,瞬间燃起。她记得不错的话,外面枯树林要是有火引,一点就着。
火瞬间吞食着布条子,从坑里面燃到了坑外面,外面地上垂落的枯枝瞬间被点燃,噼啪爆响在寂静的山野炸开。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林誉文大惊,犹豫着劝诫:“兰英姐这样不好吧,要是把山烧了,公社里是要批斗咱们的。”
冯兰英望着窜上天际的火舌,神情却十分淡定:“小林别慌,这火烧不了村子的。”枯树林下头有条云龙河,大火烧不干云龙河。
话音未落,火舌已顺着枯枝攀上树梢,将半边天染成血色。
林誉文急得直跺脚,他望着头顶越聚越浓的黑烟,忽然扯开喉咙大喊:“救火啊!快来人啊,救火啊!”
火越烧越大。
集体猪圈里,崔国栋把最后一勺猪食倒进槽里,饥肠辘辘地抹了把脸。看着猪圈里噗嗤噗嗤吃食的小猪崽子们,他满意地笑了笑,放下铁皮桶就转身准备回家。
刚推开栅栏门,远处一道刺目的红光骤然划破夜空。
不好,起山火了!
“坏了!这火要烧下来不得了啊!”崔国栋心头猛地一颤,远远看着,枯树林方向窜起的火苗已经到了树梢!
他连忙舀满两桶水就往山上冲去:“着火了!快救火啊!”
冯兰英听见外头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扒着坑壁站起来。
但是坑太深了,她卯足了劲儿,也够不到边,就连嗓子都喊哑了:“救命!我们掉陷阱里了!”
崔国栋不知道自己来来回回多少趟,只知道火势终于小了。
他瘫坐在林子旁边的石头上,汗珠把衣服都浸透了。
突然,他像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英子?”
他触电似的跳起来。
可环顾四周一片黑黢黢的,连冯兰英的影子都没看到。
应该是他幻听了吧,毕竟她现在应该在屋里带孩子。
“哥!”崔红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炸响,“你咋还没下工啊?饭都凉了。”她小跑过来拽他胳膊,“跟个傻子似的杵这儿干啥?”
崔国栋皱着眉再次看向身后。这一次他只听到风吹的声音。
“走啊!”崔红梅突然一脸神秘地望向四周,“听说后山有狼群,我们快回去。”
这话像盆冷水浇下来。崔国栋皱着眉犹豫了会儿,没再说话,只是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漆黑的树林,终究被妹妹拽着往村里走去。
冯兰英跌坐在地上,刚喘了口气站起来,发现外边居然没动静了。
“兰英姐,外面的人好像走了。”
18. 窝囊废就该挨打
不知何时,天边飘起了小雪粒。
风裹着雪落到坑里,飘落在她的发丝上,冯兰英的棉袄已经结了一层薄霜,像是一尊雪雕的人。
见她冷得嘴唇打颤,脸色青紫,林誉文连忙按下打火机。
然而,火苗在风中颤抖了两下就熄灭了,只剩一缕青烟混进呼出的白气里。
打火机已经没气儿了。
“兰英姐,问给你搓搓手。”林誉文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本就病了,先前身子滚烫,现在又冻得如寒冰,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可还是握着她的手,想帮她暖暖。
“我没事,小林。”
*
崔国栋刚回到屋里,就看见王春娟抱着两个奶娃娃直嚷嚷:“这冯兰英也不知道去哪里潇洒快活了,孩子饿得直哭,也不见她回家!”
崔红梅的脸拉得老长:“指不定啊,跑到哪个野男人屋里去打火热了。”
“红梅!你说什么话?英子可是你嫂子!你怎么能这么编排她!”崔国栋气冲冲地打断她,望着天边飘落的雪花,皱着眉道,“天已经黑了,这么晚了,英子能去哪里?”
“甭管她了,那么大个活人总不能把自己饿死。饭我做好了,你自个儿去锅里热一下,再煮点米粥,先给两个孩子喂点垫垫肚子。”王春娟白了他一眼。
这顿饭吃得食之无味,崔国栋越想越觉得不安,猛地站起身,拿起手电筒就要往外走。
“哥,你去哪里?”崔红梅连忙叫住他。
“红梅,你去几个婶子那儿问问,英子今天去哪儿了,有没有去她们家。我担心……”崔国栋欲言又止,想起刚刚灭火时听到的动静,“我担心英子去猪圈那儿找我了,我这就去看看!”
崔红梅拽住他胳膊:“疯了吧?这么晚了,山上有狼!”
“那也得去!”崔国栋抽回手,快步朝山上走去。
坑底,冯兰英冻得牙齿打颤。林誉文突然解开棉袄扣子:“靠过来,兰英姐,两个人挨着能暖和些。”
两人刚靠在一起,一束晃动的光柱刺破黑暗。
“英子!你在不在这!”崔国栋的喊声裹着风雪传来。
冯兰英抬头,看见崔国栋趴在坑边的身影。漆黑的夜中,他手里的马灯晃得厉害,刺得人睁不开眼。
“崔国栋,我在这里!”冯兰英欣喜若狂。
“哥,你慢点!”崔红梅追上来,没想到冯兰英真掉进坑里了,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可她随即又惊恐地尖叫起来:“林知青怎么也在这儿?”
此刻,林誉文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冯兰英肩上,苍白的唇眼看着就要贴上她的脖颈。
看到这情景,崔红梅嫉妒得直咬牙:“冯兰英,你真不要脸,当着我哥的面子,你居然勾引林知青!你还不赶紧和他分开,挨那么近做什么!”
崔国栋站在坑边,看得眼睛发红。他攥着麻绳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把两人分开。
冯兰英只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根本听不见崔红梅在那里嚷嚷些什么。
此刻,崔国栋甩下麻绳,绳头落在冯兰英脚边:“抓紧,英子,我拉你上来。”
林誉文看向崔国栋:“兰英姐,你先踩着我上去。”说完便弯腰弓背,让冯兰英从他的手心踩到肩上。
事到如今,冯兰英也不再犹豫,一脚踩上他的背。晃晃悠悠的扶着壁站了起来,而林誉文眉头都没皱一下,稳稳将她托到坑边。冯兰英拽住麻绳,崔国栋用力一扯,将她拉了上来。
冯兰英刚踩到地上,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崔国栋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却摸到一手的冰凉。
她的手指冻得发青,连指甲都泛着紫。
冯兰英下意识要抽手,却被崔国栋一把按在了自己心口。隔着单薄的秋衣,她掌心突然触到一片滚烫。崔国栋的心跳又急又重,震得她指尖发麻。
“你……”冯兰英抬头,正对上崔国栋通红的眼眶,突然轻笑了声,“你身上真热乎。”
崔国栋突然别过脸去,喉结剧烈滚动:“我再多帮你捂会儿。”他说得磕磕绊绊,手上却把她攥得更紧了些。
冯兰英怔住了。
她从未注意过,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男人,掌心竟有这样熨帖的温度。
林誉文在坑底轻咳了一声。
崔国栋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却又飞快地脱下棉袄裹住她。带着体温的衣裳沉甸甸压下来,那股子熟悉的汗味混着柴火气,莫名让冯兰英鼻尖一酸。
“走,回家。”崔国栋蹲下身,结实的后背对着她,“我背你。”
这时,崔红梅突然尖叫:“林知青晕了!”
“哥,这可怎么办啊?”
坑底,林誉文倒在雪堆里,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下去。”崔国栋咬咬牙,把麻绳系在腰上,“红梅,你扶着你嫂子。”
冯兰英望着丈夫坠入坑底的身影,头越发昏沉。恍恍惚惚之间,就看见崔国栋把林誉文扛上来了。
冯兰英被架回崔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烧得滚烫了。
门口,王春娟端着搪瓷碗在炕边转悠,碗里黑乎乎的符水冒着热气。
“冯兰英,快喝了!”老太婆掐着冯兰英的下巴,“这可是我刚刚求来的偏方,烧得都说胡话了,估计是染了不干净的,把这喝了就好了。”
冯兰英睁开眼,闻到那股怪味儿几乎作呕。可是王春娟却拼命把碗往她嘴上摁,见她拼命挣扎,又使劲捏着她的下巴就要把水灌进来。
冯兰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打翻瓷碗。“砰”,瓷碗摔得四分五裂。
“这是什么东西?王春娟,你居然搞封建复辟,相信阴阳先生,你信不信我告到大队去!”她撑着炕沿站起来,脸烧得通红,眼睛里却像藏着烙铁,烧得人眼疼。
王春娟脸色煞白:“你……你疯了……我是看你不舒服,特意给你求来的,你别不识好歹啊!”
“去年村头李婆子跳大神是什么下场?劳改队里挑大粪!”冯兰英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王春娟,你是猪圈待得不够吗?”
王春娟腿一软,瘫坐在条凳上,再不敢提符水的事。
冯兰英在家休养了两天,感冒才彻底好了。
正月初四,太阳刚出来,冯兰英就发现自己在鸡圈里攒的五个鸡蛋全不见了。她眯着眼看向堂屋。王春娟正捧着个鼓囊囊的包袱往西屋钻,上面还粘着几根茅草。
抬眸,就看见自家男人在院子那头劈柴。
“崔国栋,你过来一下。”嗓音拉得很长,百转千回。
崔国栋猛然回头看到她这样,手里的斧头险些没握住。
冯兰英今日梳了个简单的圆髻,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衬得脖颈愈发纤细。
杏眼微垂时,那鸦羽般的睫毛便在眼下投出一弯浅影,倒真像个温婉似水的小媳妇。
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媳妇儿厉害得很,前些天被她掐的那几个印子,到现在还红着没好。
崔国栋忙不迭跑过来:“咋了,英子,有啥事儿?”
“这窗花还没剪,你把这些剪了。”
“窗、窗花不是前天就剪好了吗?”他坐在炕边上看着她。
她葱白似的手指绕着发梢打转,蓝布棉袄裹着的腰身显出一段勾人的弧度,诱人得很。
“那,窗花剪完了,我想吃荷包蛋……”冯兰英拽着他袖口晃,指了指王春娟的方向,“娘把鸡蛋藏灶房了,你去拿两个?”
崔国栋头皮一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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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成!娘知道了要……”
“要什么?”冯兰英突然踮脚凑到他耳边,呼出的热气熏红了他耳根,手指往他腰眼一掐,尖牙利爪,“嗯?上回谁说往后都听我的?”
崔国栋终于还是没拗过。
两分钟后,他像做贼似的摸进灶屋。在柴堆里果然扒拉出了五个鸡蛋,他刚摸出两个,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哥!”崔国庆堵在门口,狐疑地盯着他鼓囊的衣兜,“你怀里拿的啥,难不成你偷拿娘的东西?”
崔国栋顿时慌了神,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我、我这是……”
“国庆过年好呀!”冯兰英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手里红艳艳的窗花晃人眼,“你哥帮我找糨糊呢。对了,娘让你去村口打酱油,可别忘了。”
崔国庆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等回过神,他哥早被嫂子拽走了。
转过柴火垛,冯兰英立刻变脸,拧着崔国栋耳朵低喝:“笨死你算了!兜里鸡蛋要是碎了,今晚睡猪圈去!”
崔国栋捂着耳朵直咧嘴,他家媳妇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初六,家里的丝线用完了,冯兰英就准备去买些回来。只是没想到,她前脚刚走,后脚木匠老张就找上了崔家。
“大婶,讨碗水喝。”老张蹲在门槛上,憨厚地笑着。王春娟给他倒了碗凉水,老张一边喝一边闲聊:“听说您家国庆在县里做木匠活?”
“是啊,跟着刘师傅学手艺呢。”王春娟满脸骄傲。
“那姓刘的那位师傅是我的同行,我认识他。不过,他最近一直在找一个人。”老张突然变了脸色。
“说是他的一个小徒弟,姓崔…叫崔国庆,前些日子他私自接活,给李老汉打的板凳散了架,老人家摔了一跤,人没了!要赔三百块钱,不然就得坐牢。”老张煞有其事地说着。
“是不是你家老幺?”
“三百块?!”王春娟的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她踉跄着倒退两步,手指死死抓住门才没瘫倒在地。
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这……这是要我的命啊……”
良久,她看到还在自留地里挖地的崔国栋,踌躇着上前。
“国栋……”她嗓子沙哑,突然扑通跪在刚翻过的泥地里,“你弟要坐牢了!”
崔国栋吓得锄头都掉了:“娘!您这是干什么!”
“国栋啊,你先前不是还攒了些钱吗,娘想借点。你要是不借呀,你弟就要进去坐牢了!”说着,王春娟又老泪纵横。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帮啊!”
“可那,可那些钱是攒了给…”崔国栋看着娘哭得抽搐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小,“几个孩子明年上学的。”
王春娟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瞪得骇人:“钱没了能再挣!”她突然发狠似的捶打自己胸口,“但是你弟弟等不了了,你是要眼睁睁看着娘一头撞死在这儿吗?!”
泥地里咚地一声闷响。
她竟真把额头往地上磕。
崔国栋慌忙去拦,
“我给!我给还不行吗!”崔国栋终于是妥协了:“要多少?”
“三百。”
等冯兰英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屋里的气氛很不对劲。她拉过崔国栋一问,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崔国栋脸都偏了过去。
“窝囊废!”她声音冷得像冰,“三百块钱说赔就赔?那是孩子们上学的钱!”
崔国栋捂着脸,嗫嚅着想解释,却被冯兰英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够了!”她转身进屋,三两下收拾好包袱,抱起文玲就往外走,脚步又快又急。
“英子!”崔国栋想追,却被她砰地摔门堵在了门口。
19. 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要说生气,冯兰英倒也没多生气。上辈子这样窝囊废的事儿崔国栋干得多了,不过上辈子,他窝囊废,自己也跟着窝囊废,最后窝囊到一起了。
这辈子他窝囊废,可别想带着自己。
收拾好东西,冯兰英就准备去县城了,算算日子,也该去城里报到了。双胞胎才刚满月,自然不能不管他们,她背上背着个孩子,怀里抱着个孩子,文玲帮忙背着个小布包裹。娘四个就准备走了。
冯兰英推开木门,崔国栋还站在门口,脸上那个红巴掌印格外明显。
“让她走!看她能走哪儿去!”王春娟在灶房大声嚷嚷,“带着这么多娃,我看哪个野男人敢要她!”
冯兰英没理会,把怀里的双胞胎往上托了托。
文玲也没吭声,只是静静的跟着娘后边,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小包袱,娘四个径直往村口走去。
“英子,你要去哪?天这么冷,咱回屋好不好?”
崔国栋在后边追着媳妇儿,可又不敢靠得太近,媳妇儿的眼神太狠,他不敢看。
到了村口老槐树下,林誉文正在担水,他抬头看见这情形,眼睛微微睁大:“兰英姐这是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崔国栋看见他莫名心头有些醋意,“我们就是拌了几句嘴。”
“林知青,今天还有去县城的车吗?”冯兰英突然问道。
“今儿个没车去县城了。”村口代销点的老张头跺着脚取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嗓音沙哑,“大雪封路,班车停运了。”
崔国栋一听这话,冻得通红的脸顿时露出喜色。
他搓了搓手,上前就要接孩子:“英子,天寒地冻的,先把孩子给我。有啥事咱们回去说。”
冯兰英侧身避开。
崔国栋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只能低头看着文玲,语气柔和:“文玲,那你跟爹先回去。”
文玲的小手死死攥着娘亲的棉袄下摆,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语气掷地有声:“我要跟娘在一起。”
崔国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
“冯兰英你个没良心的!”王春娟裹着厚棉袄跟过来,站在雪地里尖着嗓子说,“大冷天的作什么妖!带着孩子在外头挨冻,也不怕遭报应!”
见这番模样,林誉文皱了皱眉,往前迈了一步:“兰英姐,大队部有炉子,要不先去那儿暖和暖和?”
冯兰英看了看怀里冻得小脸通红的孩子,又望了望越下越大的雪,终于点了点头。
崔国栋急了:“英子,你听我说。”
“让开。”冯兰英的声音比这寒冬还要冷,抱着孩子慢慢地往大队部走去。文玲紧紧跟着。
崔国栋站在原地,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
“国栋!还杵在那儿干啥!”王春娟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吊着眼,尖着声音嚷嚷,“家里猪还没喂,柴火也不够烧,大过年的你想冻死老娘啊?”
崔国栋被拽得一个趔趄,眼睛还盯着冯兰英远去的方向。
“娘,英子她。”
“她个屁!甭管她了!”王春娟狠狠拧了他一把,“正月里闹这出,也不怕晦气!赶紧回去把春联重新贴贴,都被风吹歪了!”
大队部的土炕烧得正旺。
松木柴火噼啪作响,暖意驱散了冬日的寒气。林誉文蹲在炉膛前,又添了一把干柴,火星子溅起,映得他眉目清朗。
“吃点东西吧。”他从铝制饭盒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芝麻糖,“供销社今天刚到的,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文玲眼睛一亮,但还是悄悄看了看冯兰英的脸色,见冯兰英点头她才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些日子,小林就住这儿吗?”冯兰英环顾四周,发现这小小的房间内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面的书本也摞得厚厚一叠。
她眯着眼睛瞧了瞧,发现有几个是高中课本,眼里有些深意。
再仔细看,那笔筒里还放着好几支笔,甚至好些个品牌她说不上来,只知道看那质地就知道不是什么便宜货。
“没来得及收拾。”林誉文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一个人住,习惯了。”
冯兰英笑了笑:“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待了会儿,天就有些暗了,两个孩子睡得香,但是今天又没有车去县城,看样子只能先回去了,冯兰英无奈叹气。
“麻烦小林你帮我先看着孩子,我去趟茅房。”冯兰英掖了掖孩子们的被角,又往炉膛里添了把柴,这才起身。
推开大队部的后门,寒风扑面而来,冯兰英不由裹紧了棉袄。
冬日的天黑的更早些,只是这会儿月亮都出来了,月光清冷,照得雪地泛着幽幽的蓝光。
她刚走到后院,忽然听见墙根底下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那老婆子真好骗,三百块钱就这么到手了。”一个粗哑的男声得意地说道,“几句话就把她唬住了,连个屁都不敢放。我就说我今天这身打扮像木匠吧。”
冯兰英浑身一激灵,贴着墙根悄悄挪过去。
月光下,一个穿着破袄的老男人正蹲在墙角数钱,手指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捻着票子。
冯兰英眯起眼。
木匠?
三百块?
这事儿怎么越听越巧呢?今儿个崔国庆不就是欠了那木匠三百吗?
她心头火起,正想冲上去质问,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张哥,你这招真绝了!那崔家老婆子连个屁都不敢放,直接掏钱了?”
假木匠得意地吐了口唾沫:“那老婆子好骗得很!我说她儿子打板凳摔死了人,她吓得直接掏钱了!”
“哈哈,还得是你骗人有一套,先去县城里打探打探,别人才能这么容易相信!不过也是那小子学艺不精,自己活该,弄的板凳摔了好些人,要不是他师傅帮他压下去…咱们也不能这么得手!”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冯兰英看着旁边的烧火棍,弯腰捡起一根,正要冲出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誉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他眉眼细长而清冷,眼尾微微下垂,对她使了个眼色。
“我去前门。”林誉文压低声音,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闻言,冯兰英会意地点点头。
等林誉文绕到前院后,她故意在墙后重重地跺了几下脚,又学着男人的声音粗声喊道:“队长,已经都包围了!”
假木匠吓得一个激灵,钱都掉在了雪地上。
他慌张地抬头,只见月光下,林誉文的身影格外高大,身后似乎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你们…你们是谁!”假木匠的声音开始发抖。
林誉文背着手,声音沉稳,肩膀上还戴着红色的袖章:“好啊,你们两人胆子可真大,在大队部都这么嚣张!竟然还骗老百姓的钱,还不赶紧都交出来,否则外面的民兵可不是吃素的!”
冯兰英立刻配合着又在墙后跺了几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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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故意压低声音喊道:“都盯紧了,别让人跑了!”
她拿了好几盏煤油灯放在地上,错位放着,人往旁边一站就会出现好几道影子。
假木匠腿一软,抬头一看,没想到外面围了这么多人,直接跪在了雪地里:“我交代!我都交代!”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钱,“这是崔家的三百,还有。”又从鞋垫底下摸出一卷零票,“这是前几天骗老李头的五十。”
林誉文接过钱,在月光下仔细数了数,对冯兰英点点头。
冯兰英这才走出来,烧火棍往地上一杵:“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
“滚吧!”林誉文突然厉喝一声,“再让我看见你骗人,直接送你去劳改!”
假木匠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同伴都顾不上。那个尖嘴猴腮的同伙见状,也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冯兰英看着手中的三百五十块钱,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还能多要回五十。”
随后她数了数,把里面的五十抽出来。
“这个你拿去还老李头,其他的钱是崔家的,我替他们保管。”
林誉文也笑了:“兰英姐,这钱你收好。”
眼看时候不早了,林誉文坚持要送冯兰英回家。
两人并肩走在积雪的小路,影子拉得很长。
林誉文悄悄侧目,月光下的冯兰英格外动人。冻得微红的脸颊像是抹了胭脂,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他心头一热,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神色平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
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废弃牛棚方向忽有动静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裹在夜风里。先是急促的呼吸声,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还有老旧木板承受重压般的咯吱音。
男女声音交织。
这是…!
冯兰英一愣,脚下一滑,林誉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
这一晃神间,一个绣着桃花的布制钱包从她棉袄口袋里滑落,悄无声息地陷落雪地里。
“小心。”林誉文低声道,耳根已经红透,“兰英姐,地有些滑。”
冯兰英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多谢。”她加快脚步往前走。
直到转过一个弯,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林誉文才松了口气。
殊不知两人刚走,崔国栋便扛着锄头从山上下来。他在家里呆不住,听王春娟絮絮叨叨地骂着英子。他听不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往些年听不进耳朵里的话,现在却像是针一样扎在他的耳膜上。
索性就拿了锄头,准备去山上挖几颗野山药。
没想到,当他刚转到牛棚,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暧昧的声音。
他身子一震,下一秒刷的一下脸通红。
可偏偏他从山上回家就得从牛棚旁边的这条小道穿过才能到家。夜里的风有些凉,他搓了搓手,就准备从旁边过去。
当他离牛棚处只有十米远之时,那动静忽然停了,他松了口气,应该是人走了吧。
嘎吱一声,风突然把牛棚的门吹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看来人真的走了。
崔国栋正准备走,却在牛棚门边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他定睛一看,那红色像是血一样绽放在雪地里。
那是英子的钱夹子!
难不成在牛棚里的女人是英子?
20. 新生活开始了
冯兰英刚回屋,就发现自己的钱夹子不见了。好在今儿这三百块钱数额大,都是大团结,钱夹子里放不下就没放,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十块钱。
明儿个初七,早点出发,指不定能有去县城的车。冯兰英收拾完东西,发现崔胜利在那认真地写字,煤油灯映在他身上,神情专注。
“胜利,你想跟着你爹还是跟着娘?”冯兰英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崔胜利用力摁断了铅笔笔尖,抬头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娘,几乎没有犹豫:“跟着爹!”
“跟着你能吃啥?啃窝窝头?”崔胜利撇着嘴,“爹说了,开春就送我去村小念书。你?哼,连我的学费都凑不齐吧?”
文玲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小脸气得通红:“不许这么说娘!娘也挣工分,娘挣的工分可多了,不比爹少!”
“那文玲呢?”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却不恼,又扭头看着大女儿,目光温柔,“跟着你爹或许会有个住处,倘若跟着娘…”
话还没说完,崔文玲已经快步跑到母亲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声音清脆又坚定:“我要跟着娘!”
冯兰英眼眶微微发热,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应道:“好。”
屋外,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带来一丝寒意。
冯兰英伸手为文玲掖紧被角,指尖在触到崔胜利被褥时顿了顿。
五岁的男孩蜷在炕角,睡梦中仍皱着眉,嘴角倔强地抿着。
上辈子,她熬干心血也没能焐热这块顽石。
冯兰英轻轻吹熄了灯。黑暗里,她最后摸了摸文玲柔软的发梢。
雪落无声,有些缘分就像这漫天的雪花,攥得越紧,化得越快。
冯兰英在睡梦中猛然惊醒。
一双熟悉的大手正沿着她的腰线游走,带着薄茧的指尖挑开里衣的系带。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后颈,混合着皂角和泥土的气息。
不用睁眼,冯兰英也知道是谁。
“滚开。”
她压低声音呵斥,手肘狠狠往后顶去。
崔国栋闷哼着箍紧她,滚烫的呼吸扑在后颈,带起细密的战栗。
冯兰英脊背绷成弯弓,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在窒息般的寂静里,喘息声格外明显。
指尖触到温热的刹那,冯兰英骤然睁开了眼。
五指如刃。
嘶!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崔国栋右脸颊的血痕。
一滴,两滴,落在被面上,洇出暗色的花。
冯兰英的指甲缝里嵌着血丝,胸口剧烈起伏。
崔国栋笑了,笑得几分凄惨,他缓缓起身。
“冯兰英,我是你的男人,咋了,连亲都不能亲了?”
“男人咋了?再动手动脚,撕了你的嘴!”冯兰英语气如冰。
崔国栋站在炕沿,月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生得白净,此刻却惨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看不见。
崔国栋苦涩一笑,“你去牛棚了?”
“崔国栋,”冯兰英正在系衣带的手一顿,“你发什么疯?”
“我问你,冯兰英,回答我!”他压抑着嗓音问着。
“去了又怎么样?没去又怎么样?”冯兰英喉间溢出的轻笑像淬了蜜的刀刃,尾音打着旋儿漫开,“崔国栋,你这个窝囊废,你还想管老娘?”
“冯兰英,你说的对,我管不了你!”崔国栋的喉结剧烈滚动两下,可那股汹涌的怒意翻涌到眼底,却突然泄了气,“可我就想要一个答案。”
他仰头,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笑,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硬挤出来的呜咽。
眼底泛起一层水光,却固执地不肯坠落,只把舌尖抵着后槽牙,生生将满眶酸涩碾成满嘴的苦涩。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有没有去过牛棚!”
冯兰英皱眉,不明白他发什么疯。
“没有。”她冷声说道。
煤油灯忽然被点亮。
昏黄的光线下,崔国栋眼底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脸上的血痕格外明显。
冯兰英看见他手里攥着个眼熟的东西,皱了皱眉,她的钱夹子怎么在他手里?
“这是什么?嗯?冯兰英,”他抖着手举起钱夹,“牛棚门口捡的。”
冯兰英一把夺过钱包。
“去了又怎样?”她抬眼直视他,“我冯兰英去哪,还要跟你报备?”
崔国栋忽然笑了。
嘴角扯出的弧度像裂开的陶瓷罐,渗出酸涩发酵的苦酒。
他张了张嘴。
想问她是不是和林誉文…最终却只是用牙齿咬住了下唇。
“好,你很好,冯兰英。”
丢下这句话,他踉跄着步伐转身离去。
转身时,帘子扫过他的脸,倒像是这破屋子也给了他一耳光。
院里的雪下得更密了。崔国栋蹲在柴垛旁,把脸埋进膝盖。
他生得俊,哭起来也好看,睫毛上沾的雪粒子像碎钻。可这俊秀皮囊里裹着的,终究是个连质问都不敢说全的窝囊废。
东屋飘来文玲含糊的梦呓:“娘,林叔叔的糖真甜。”话音未落,崔国栋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他猛地捂住嘴,将即将冲出喉咙的呜咽声,生生吞下。
天刚蒙蒙亮,冯兰英就醒了,低头一看,地铺都没铺,崔国栋一夜未归。
院子里传来王春娟刺耳的叫骂声,铁锅被她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她双手叉腰,三角眼瞪得溜圆,冲着屋内扯着嗓子喊道:“瞧瞧这世道!有些女人好吃懒做,白日里装模作样,夜里就把男人往外赶!”
她故意提高音量,唾沫星子横飞,“我那苦命的儿哟,摊上这么个恶婆娘,被欺负得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她顿了顿,猛地跺脚,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心比蛇蝎还毒,狠起来连自个儿男人都不放过!老天爷可都看着呢,这种丧尽天良的女人,迟早遭报应!等哪天遭了天谴,可别喊冤!”
王春娟故意扯着嗓子就在她窗户边吼,把两个孩子都惊醒的哇哇叫。
冯兰英哗啦推开窗,积了一夜的雪崩的直接落到了王春娟身上,弄得她身都是渣子,她刚想骂。
“兰英姐!”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黄雪莲挎着蓝布包袱站在晨光里,两根麻花辫上还沾着晨露。
“今儿个该出发了,”她绞着衣角,声音像含着蜜,笑着望着她,“正好咱俩都被选上绣娘了,两个人一块走也有个伴,你带着孩子不方便,我帮你拿包袱吧?”
自从那天过后,黄雪莲就很是喜欢这个兰英姐,她觉得她比村里任何人都好。
王春娟拿着扫帚眯着眼睛打量着黄雪莲。小姑娘腰身细软,是村里出了名的乖乖女,干活也卖力,脾气也好。
“雪莲丫头,”老太婆突然扯开嗓门,故意让屋里的冯兰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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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姑娘,谁家娶了可是祖坟冒青烟!”
她瞟了眼东屋崔国栋正蔫头耷脑地蹲在那儿补鞋,“我们国栋啊,就稀罕你这型儿的,万一,哪天你能成了我儿媳妇那该多好!”
黄雪莲耳根唰地红了,“王婆婆你不要开玩笑了,怎么会?”
冯兰英钻进灶屋里简单煮了两碗面,听到外面那话,她眉头一皱,猛地钻出来,“林同志,还没吃早饭吧?到我这屋来,我刚煮多了碗面。”
黄雪莲压根不想跟王春娟处一块,听到冯兰英喊自己,连忙应了一声,钻进了她屋子。
炕沿上,冯兰英给她夹了筷子咸菜,突然发现小姑娘腕子上有道紫痕。
“你这手咋了?你那叔又欺负你了?”冯兰英冷着嗓子问道。
这一问像捅破了泪泉。
黄雪莲的泪珠子砸进碗里:“没有,是婶子知道了我和叔的事儿,骂我是狐媚子,把我揍了一顿。”话没说完,便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冯兰英没让她说下去,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怀中少女的身躯正剧烈战栗,仿佛是被风卷住的枯叶,簌簌抖落,满身惊惶。
冯兰英拍着她单薄的后背。
“听我说,雪莲。”
“这不是你的错。你叔是个混账东西,自己管不住下半身,倒把错都推到你身上。”
她捧起黄雪莲泪痕斑斑的脸,用袖子轻轻擦去那些泪水:“你才多大?十八岁的姑娘懂什么?是他骗了你,欺负了你,现在还要让你背负骂名。”
“可是…”
“没有可是,”冯兰英斩钉截铁地说,“你看看你,多好的姑娘。会绣花,会做饭,心地这么善良。将来去了县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
她指腹拂去她眼角的泪痕,将她额头的碎发拨至耳后。
“别让那些烂人毁了你的人生。你要活得比他们都好,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小姑娘的眼泪彻底决了堤。她伏在冯兰英怀里哭得发抖,像要把十八年的委屈都倒进这个带着奶香味的温暖怀抱。
“谢谢你,兰英姐,我明白了。”
冯兰英拎起包袱拍了拍黄雪莲的肩,故意大声道:“走吧,赶早班车。”
冯兰英走的时候,崔家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但她走得很干脆,也很高兴。黄雪莲帮她抱着个孩子,她背上背着个小包袱。
在阳光和晨雾中,她们到了村头。
空气中飘来泥土和雪混合的冷香。她紧了紧怀里的孩子,小家伙们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娘,车来了!”文玲兴奋地拽着她的衣角,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冯兰英望着远处驶来的班车,嘴角不自觉上扬。
冯兰英是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暖融融的。窗外,熟悉的村庄在晨光中渐渐后退,而她心里却没有一丝留恋。
“娘,你看!”文玲突然指着窗外,“梅花开了!好多啊!”
冯兰英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远处山坡上的梅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连成一片。
黄雪莲在一旁轻声哼起了小调,怀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地应和。冯兰英看着这一幕,胸口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班车转过一个弯,朝阳突然洒满整个车厢。
这一刻,所有的冰雪都成了身后的尘埃。
树林里,崔国栋望着渐行渐远的班车,手里的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
21. 大不了我们去租房
早班车停在县汽车站,乘客们拎着大包小包下车。
这会儿是早集,日头刚冒红,集上就炸开了锅。卖豆腐的铜锣敲得山响,和着菜贩的吆喝、妇人讨价还价的叫嚷,裹着供销社飘出的红糖香,吵吵嚷嚷,熙熙攘攘。
“热豆腐嘞!两分钱一块!”
“买白菜喽!一分钱一颗!”
几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背着书包,蹬着自行车从她们面前一闪而过。
“兰英姐!”黄雪莲一把抓住冯兰英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兰英姐,这县城都是石板路,好干净啊!”
干净平整得让她觉得自己的鞋子真脏,鞋底还沾着泥。说完,她又颇为腼腆地把脚底的泥在旁边的石头上蹭了蹭。
冯兰英轻拍她手背,笑着说:“怕什么,再干净的石板路不也是给人踩的。”
“可是踩脏了,怪不好意思的。”黄雪莲垂着头绞着衣角,红着脸说。
“那怕什么?这么多人都看着前方,谁看脚底下呀,雪莲,走,都饿了吧。”冯兰英换了个手抱孩子,笑着望着她,“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还要去文化馆报到呢。”
黄雪莲用力点头:“好!我都闻到国营饭店飘来的香味了!”
国营饭店里,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擦桌子。
“同志,来三碗肉酱面。”冯兰英递过粮票,又补充道:“再要一笼肉包子。”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手擀面上浇着油亮的肉酱,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文玲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慢点吃,别烫着。”冯兰英轻声叮嘱,又把自己碗里的肉沫拨了些到女儿碗里。
黄雪莲一边拌着面,一边笑着说:“文玲多吃点,长得壮壮的、高高的!”
“谢谢雪莲姐姐!”文玲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酱汁,“娘,这面真香!比过年时奶奶家的还好吃!”她突然压低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要是咱们能天天吃这个就好了。”
冯兰英心头一热,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会的,以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吃过饭,冯兰英抱着双胞胎找了个公厕简单喂了奶。随后,黄雪莲牵着文玲的小手,几人踏进县文化局大院。院子里已经站了几个妇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冯兰英看了看墙上的标语,走到前面递上报名表。
“你好同志,我是冯兰英,是这次选拔的绣娘,来自龙华村。”
她话刚说完,正在聊天的妇女们突然侧过头。
其中一位梳着大麻花辫、扎着朵红绒花的女人猛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着冯兰英。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鞋上还带着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哟,这是来参加刺绣的还是来开幼儿园啊?”周素芬尖着嗓子说道。
闻言,文玲怯生生地看了周素芬一眼,躲在娘身后没说话。
冯兰英将报名表仔细折好收进衣兜,这才抬眼看向周素芬。她目光平静,声音不疾不徐:“同志放心,我们就是来参加刺绣工作的,任务完成自然会离开。”
“装什么糊涂?这次培训所有人都得住集体宿舍,五个人挤一间。”周素芬故意提高音量,“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半夜孩子哭闹起来,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周围几个妇女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扎着蓝帽子的妇女撇着嘴道:“就是,带这么多娃娃来,不是存心添乱么!”
旁边穿灰棉袄的也跟着帮腔:“瞧那俩小的,怕是还没断奶吧?夜里闹起来可够受的。”
冯兰英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双胞胎才满月,她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家里。文玲要是留在村里,不知道王春娟又会怎么欺负她。
“都在这里吵吵什么?”一道严厉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穿着藏蓝制服的章琼华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登记簿。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里是文化局,不是菜市场!要拉家常回家拉去!”
她皱着眉头环视院子,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今天报到的绣娘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赶紧去宿舍安顿,一个个堵在门口像什么话!”
众人齐刷刷看着她,连忙不吭声了。
章琼华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琼华,现任县妇联副主任兼工美报送组思想指导员。”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挺直腰板,“这一个月由我负责大家的工作。”
周素芬立刻挤到前面:“章主任,您刚才说安排集体宿舍。可她带着三个孩子,”她指着冯兰英怀里的双胞胎,“这让我们怎么住?”
“就是!”旁边的妇女也附和着。
“反正我不跟她住一间!”
冯兰英眉头微蹙,上前一步问道:“章主任,请问有单人间吗?”
章琼华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着冯兰英,语气尖锐如刀:“你离婚了?”
冯兰英抿了抿嘴唇,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让你男人把孩子接走。”章琼华不耐烦地摆手,“下午三点准时开大会,迟到的一律取消资格。”丢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黄雪莲急得一把拉住冯兰英的胳膊:“兰英姐,要不我们租房住吧!”
“租房?”章琼华猛地转身,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没有单位补贴,你们知道县城房租多贵吗?”她的目光在两人打着补丁的衣襟上停留片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改。”说完,直接走了。
其他绣娘纷纷拎起行李往宿舍走,望着她们的眼神十分不友好。少一个人,她们分的补贴就更多了。
黄雪莲急得直跺脚,眼眶都红了:“兰英姐,他们怎么这样,好歹大家都是伙伴!哼,大不了,我陪你一起租房!”
“没事儿,能理解,毕竟孩子夜里是得哭闹的。”冯兰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笑道。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叠厚厚的钞票。三百块钱,应该是够用的。
“走吧,”她轻声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黄雪莲用力点头,帮冯兰英提起沉甸甸的包袱。
冯兰英抱着双胞胎走出文化局大门,黄雪莲牵着文玲跟在后面。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她们沿着人民路挨家挨户打听租房。可是这附近要么没有空房,要么房租太高,要么地方太破。
忙了一个小时,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突然,供销社门口传来争吵声。一个满头银发的阿婆攥着布票,手足无措地站在柜台前。
年轻的女售货员尖声嚷嚷:“排半天队不看清楚!这是棉花票不是布票!”
阿婆佝偻着背:“闺女,我老眼昏花,不小心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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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
“下一位!”售货员直接喊号。
冯兰英看着那阿婆手足无措的样子,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同志,这位阿婆的布票我看看。”她扫了一眼,从包里拿出两张淡青色票据,“正好我有多的布票,跟您换吧。”
阿婆浑浊的眼睛亮了:“闺女,你……你人真好,谢谢你!”
售货员撇撇嘴接过票,扯出一沓棉布。阿婆摸着布料笑得满脸皱纹,边看冯兰英边说道:“给孙子做新书包哩。谢谢你勒,闺女,你是哪里人?”
“我们刚来县城,正找落脚的地方。”冯兰英帮阿婆拎着布,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回走。
“租房啊,要是你不嫌弃,我那儿有间房子。”阿婆突然抓住她的手,顿住了脚,“西巷口我家老宅空着,原先租户刚搬走,就是稍微旧了些。”
黄雪莲惊喜地插话:“多少钱一个月?”
“五块!”阿婆比划着,“两间正屋带灶披间,院里还有口水井,门口就是国营饭店,出门右转就是县文化局。”
“天哪,这么好!兰英姐,我们有着落了!”黄雪莲迫不及待地说。
“你们啊,看着就面善,是个好心人,我这老婆子就不找你们要高价了。”阿婆说,“闺女,你要是看得上,现在就能带你去瞧瞧。”她指了指西边巷口,“就在那头,近得很。”
冯兰英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双胞胎,又望了望黄雪莲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那就麻烦阿婆带路。”
阿婆顿时眉开眼笑,转身就往巷子里走,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利索。她边走边絮叨:“我那老宅虽旧,可结实着呢。五八年发大水时,整个县城就数西巷的房子没倒。”
拐过两个弯,一栋青砖灰瓦的老宅出现在眼前。阿婆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匙,哗啦啦地开了锁。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淡淡草木香味扑面而来。
“瞧瞧,这院子多敞亮!”阿婆指着天井里那口盖着木盖的水井,“甜水井,整个县城就数这口井的水最甜。”她掀开正屋的门帘,“这两间屋都朝南,冬暖夏凉。”
黄雪莲迫不及待地跑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兰英姐,灶台都是现成的!”
“好,阿婆,太谢谢你了,我们先租一个月!”
“闺女,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这样,你先住下,房租月底再给也不迟。”阿婆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道,“我呀,最喜欢小孩子了。我孙子今年五岁,我儿子媳妇儿事情多,没空照顾孩子,我就跟孩子住在隔壁。”
阿婆轻轻摸了摸文玲的小脑袋,“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还能帮着照看娃娃们。”
“婆婆你可真是个好人!”冯兰英心头一暖,拉着她的手感谢道。
之后,几人赶紧敲定了租房事宜,简单把孩子放到床上,叮嘱文玲帮忙照看。担心文玲年纪小忙不过来,走之前冯兰英又去麻烦了一下阿婆。之后她又挤了些奶,放到锅里温着,要是孩子们饿了,就能先垫垫肚子。
县文化局会议室里,章琼华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皱了皱眉:“还有十分钟就到三点了。”
下面三人面面相觑。
“那个叫冯兰英的应该是不来了吧。”
“同志,我们都在这坐半小时了,她们不来我们就早些开会吧。”
章琼华咳了咳嗽,“既然不来,那就默认放弃资格了,我们就不等了。”
22. 我们家英子姐就是最强的
“扣扣扣!”
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会议室响起。
不等里面回应,大门便被推开半扇。
冯兰英先探进半截身子,转头冲身后的黄雪莲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跨进门。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冯兰英微微喘着气,脸上却带着从容的笑。
“呵,你们已经迟到了,取消资格,可以滚回去了!”
周素芬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眼神轻蔑地扫过冯兰英身上略显朴素的衣裳。
“取消资格?”冯兰英眯了眯眼,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忽然笑了。
“这位同志,你该不会是仗着我是农村来的,就以为我不识数吧?”
她抬手一指墙上挂着的时钟,声音清脆有力:“主任可说了,三点前到就行,现在才两点五十九,我这不是赶上了吗?”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眼神却冷了下来:“怎么,你是看不懂钟表,还是故意找茬?”
周素芬脸色一僵,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她还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看得懂钟表,还认识数。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时钟。
秒针稳稳走着,随后“咔”地一声,整点报时。
三点整。
空气一时凝固。
章琼华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子:“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
二人赶紧落座。
五位绣娘围坐在褪了漆的长木桌旁。
章琼华清了清嗓子,目光严厉地看向众人:“这次选拔是要代表县里去市里比赛,表现好的能参加全国工农兵汇演。咱们得把各自最拿手的本事亮出来。都说说有什么本事?”
周素芬第一个站起来:“我给省里绣过枕套,用的全是供销社最好的线。”她斜眼瞥向冯兰英,“我这枕套啊,一对能换十斤粮票。”
黄雪莲紧张地搓着衣角:“我、我会用旧毛线拆了绣花样,去年给公社幼儿园绣了十二个虎头帽。”
“就这?”周素芬嗤笑一声,“我家孩子都不稀罕戴。”
一位年轻妇女直接从篮子里取出鞋垫,千层底鞋垫上不仅绣着花,还绣着福字:“这是我家的祖传手艺,纳一双能穿十年,附近几个村子的鞋店都是我家纳的。”
另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妇女慢慢展开一块白布,满是自信地说道:“我不仅能补所有的破衣裳,我还会染布,我染的布可和你们的不一样。”
只见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片白布,就着茶水吐了口水,白布上直接现出喜鹊的模样。
满屋人啧啧称奇,章琼华却冷漠道:“我们这次的任务是绣领袖像,可不允许你往上面吐口水。”说完,她又看向最后面的冯兰英,“你呢?”
冯兰英平静地站起来:“我没什么代表作,平时就绣个手绢补个衣裳。”
“就这?”
“走后门进来的吧?”
周素芬扯着嗓子喊,“谁家女人不会绣手绢儿补衣裳,凭什么你就能选上来!我要举报!”
黄雪莲急得直跺脚:“兰英姐绣的不差!”
“都别吵了!”章琼华拍了拍掉漆的办公桌,“真本事不是靠嘴说的。”她从文件柜里抱出一叠白布,冷冷地看着众人,“每人一块,两小时,绣最拿手的。”
周素芬抢过布料就穿针:“我绣牡丹!”她得意地晃着线,“这可是供销社特批的。”
黄雪莲小声问:“兰英姐,你绣啥?”
“就绣个最普通的麦穗。”冯兰英云淡风轻地说着,轻轻抚平布面,慢慢取出自己的针线盒。
两小时后,其他人都停了针。周素芬举着金灿灿的牡丹,其他两人绣的蝴蝶和鸳鸯也已完成,只有冯兰英还在低头穿针。
“有些人啊,干活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周素芬砸吧着嘴,“这要是在生产队,早扣工分了。”
章琼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目光更加锐利:“冯同志,时间到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列宁装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章琼华赶紧站起来,惊讶道:“刘主任!您怎么来了?”
“听说今天选绣娘,我来瞧瞧。”刘爱华笑呵呵地走进来。
章琼华连忙介绍:“这位是咱们全县唯一的八级绣工,刘师傅!”
此话一出全场都挺直脊背,满脸尊敬,要知道八级绣工,太难了,十万个人里面未必能出一个。
周素芬一个箭步冲上前,把绣布往刘爱华眼皮底下送:“刘师傅,您瞅瞅我这牡丹,用的可是供销社特批的金线!”
刘爱华眯着眼看了看:“花瓣挺饱满,就是花蕊歪了点。”
轮到黄雪莲时,刘爱华眼睛一亮:“这虎头帽的针脚有意思!拆旧毛线能绣这么密实,是个巧手。”
章琼华指着还在埋头绣的冯兰英:“刘主任,这位同志手脚慢,绣的又是最普通的麦穗,怕是…”
“慢工出细活嘛。”刘爱华摆摆手,踱到冯兰英跟前,却在看清绣绷的瞬间愣住了。
十六缕银丝般的细线相互交缠,勾勒出麦穗饱满的弧度,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在地。
她用针尖细细挑出绒毛,那麦芒根根分明,在光晕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恍惚间竟让人闻到了田间成熟的麦香。
更妙的是停驻在麦穗间的小雀,圆鼓鼓的胸脯微微起伏,翅膀上的羽毛根根分明,连尾羽翘起的角度都透着灵动,仿佛随时都会扑棱着翅膀飞走。
“这是……”刘爱华声音发颤,“苏绣?”
她本就是苏州人,只是跟着自家男人远嫁到了此处,在这西南山区落了根,已经二十年没回去过了。
如今再一次看到苏绣,竟有种恍若隔世,热泪盈眶的感觉。
冯兰英收了最后一针,腼腆地笑了笑:“跟村里老辈人学的。”
刘爱华一把抓住她的手:“教你的是谁?”
冯兰英垂下眼睛,随口胡诌:“是五保户张奶奶,前年过世了。”
“那倒是可惜了!”她转向章琼华:“小章,这次的任务必须让冯同志参加!”
周素芬急得直跺脚:“可她绣得这么慢,会耽误我们进度的。”
“慢?”刘爱华一瞪眼,“这种针法,省里老绣娘三天才能绣一穗麦子。冯同志两小时就绣出三穗,还带着活物,这叫慢?”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章琼华手里的钢笔险些没握住,直接抬头瞪大了双眼,目瞪口呆。
而周素芬更是惊讶连连,可还是不死心,把自己的牡丹往前送:“刘师傅你看看我的,我的也很好哎。苏不苏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绣的也不错,我男人我公婆都夸好。”
“都听好了!”刘爱华皱眉看了她一眼,章琼华明白老师傅不高兴了,连忙把人往回拖。
刘爱华这才又看向大家,“这次要绣五米长的领袖像,一个月后送到市里,这是设计图,每个人负责不同的板块,一个月后我们才能够完成作品。”说完,她拿出一张设计图。
她利落地用红铅笔在图纸上划分区域:“黄雪莲,你负责左下角的云纹。周素芬,右边的松树…”
当分到冯兰英时,刘爱华笔尖一顿:“冯同志,你绣领袖的面部轮廓。”她指着图纸最中心的位置,“特别是眼睛部分,注意表现神韵。”
“什么?”章琼华失声叫道,“刘老师,这……这不合规矩吧?新人怎么能担任眼睛啊,这可是最难的部分,往些时候都得好几个人一起。”
“规矩?”刘爱华冷笑,“这次时间紧急,所有人都忙眼睛,其他地方不要了吗!再说了,这次所有的我要亲自把关质量!”她转向冯兰英,语气突然柔和,“冯同志,有困难吗?”
冯兰英轻轻摇头:“我尽力。”
周素芬酸溜溜地说:“绣坏了可别连累我们。”
“放心,”冯兰英平静地理了理绣线,“我外婆教过我,绣人像最重要的是心怀敬意。”她抬头直视周素芬,“就像做人一样。”
刘爱华满意地点头:“好!从明天开始,所有人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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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到晚五点,必须完成当日任务。”她特意看了冯兰英一眼,“冯同志可以弹性工作时间,但质量必须保证。”
夕阳西下,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西巷走。
黄雪莲一路上兴奋得脸颊泛红,嘴里不停念叨着:
“兰英姐,你看到没?刘老师那表情!她可是八级绣工啊,连她都夸你的针法绝了!”
“还有章琼华那张脸,是个主任了不起啊,来了就阴阳怪气的针对咱们,咱们又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青一阵白一阵的,活像吞了只苍蝇!”
“周素芬也是,城里人了不起啊,居然看不起我们农村人,还想抢你的活,结果刘老师直接点名让你绣领袖像的眼睛!那可是最要紧的部分!”
冯兰英抿唇笑了笑:“别太张扬,咱们才刚来县城,低调些好。”
“怕什么!”黄雪莲一扬手,“有真本事还怕人说?”
话音未落,她一个转身,猛地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中年女人。
“哎哟!”黄雪莲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那女人被撞得后退半步,身旁的小丫头立刻上前,一把拽住黄雪莲的胳膊,厉声道:“没长眼睛啊?撞坏了我家姐姐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黄雪莲脸色一白,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冯兰英抬眼看去,那中年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条深蓝色棉裙,外搭一件蓝布卡其外套,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子,一看就是家境不错的。
“算了,阿香。”女人轻轻摆手,声音温婉,“衣服本来也破了个口子,不碍事。”
小丫头仍不依不饶:“姐姐,这可是您新做的,这个女人不仅撞了你,还把口子撕大了!”
冯兰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衣服的侧边裂开了一道小口子,约莫两寸长。
她略一思索,上前一步,温声道:“这位同志,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您补一补。”
女人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冯兰英身上:“你会补衣服?”
冯兰英点头:“我是绣娘,针线活还算拿手。”
小丫头嗤笑一声:“补衣服?这可是上好的布料,补坏了你担得起?”
女人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冯兰英一眼,随即温和一笑:“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冯兰英从包袱里取出随身带的针线包,女人脱下外套。冯兰英仔细检查了那道口子,随即从线包里挑出一根极细的丝线,穿针引线,动作娴熟。
“主任,您这料子好,我给您用暗针补,补完几乎看不出痕迹。”
女人微笑点头:“你倒是懂行。”
冯兰英不再多言,指尖翻飞,针线在布料间穿梭,不到五分钟,那道口子便被完美缝合,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小丫头瞪大了眼:“这……”
女人低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满意地笑了:“手艺真不错。”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是县里的绣娘?”
冯兰英点头:“是,今天刚报到。”
“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帮我补个手包?”女人从手提袋里掏出个酒红色手包,边角磨得发白,搭扣处的线头也散了,“这是去年托人从海上捎的,百货公司修修补补的师傅都嫌费工夫。”
冯兰英下意识皱眉,推辞着说道:“可是最近要赶县里的刺绣任务,实在没时间。”
“三百。”女人轻飘飘吐出两个字,笑盈盈地望着她。
黄雪莲啊地一声捂住嘴,三百块足够买十担白面!冯兰英也愣了神,这价格比公社半年工分还多。
女人将一张纸片塞进她掌心:“可以的话,明天上午来办公室找我。”说完带着小丫头转身离开了。
“兰英姐!”黄雪莲一把抢过纸片,声音都在发抖,“这可是县百货公司!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铁饭碗,她居然还是主任,兰英姐,咱们是遇到贵人了!”
冯兰英捏着纸片,却皱了皱眉。
普通主任会舍得砸三百就为修一个手包?
23. 林誉文,你欺负英子
公鸡扯着嗓子在耳旁啼叫,崔国栋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了。
睡不着。也不困,就是眼睛很涩。
被褥里还残留着冯兰英的气息,那种混合着皂角和奶香的温暖味道,开始淡了。
这才两日,就已经淡了。
他忽然像是被吓到了般,睫毛微颤,俊秀的脸苍白了些。
窗外天光渐亮,蓝色的雾漫进屋里,将斑驳的土墙映得更加黯淡。
崔国栋想起来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国栋,你就是心太善。”
冯兰英总这么说他。那次队里分粮,王老三少给他秤了半斤,他愣是没敢吱声。
回家后冯兰英二话不说,抄起秤杆就去找人理论。她明明比他矮半个头,可那一刻,他觉得她像棵扎根在石头缝里的青松,挺且直,让人安心。
她刚来崔家那会儿,才十四岁。
那年冬天,他去公社开会,被几个二流子堵在巷子里要钱。她不知从哪儿听说,抄起火钳就冲过去,明明吓得手都在抖,却硬是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家男人性子软,你们就敢欺负?”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有本事冲我来!”
崔国栋看见她后背的棉袄都被汗浸湿了,可她转身对他笑:“没事了,回家吧。”
他知道,他家英子很温柔,可是每次为了保护他,总会第一个冲在前头。
但现在,他的英子不要他了。
枕巾湿了又干。
他想英子了。
被褥里的奶香味越来越淡。
冯兰英临走前那个清晨,他却只敢躲在树林里,连送她的胆子都没有。
“女人走了又不是死了,国栋!你个懒骨头,别在炕上挺尸了,赶紧起来帮你爹搬柴去!”
王春娟站在门外,把门板拍得噼里啪啦作响,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都在床上躺两天了,还不起来?那女人去县里带那些拖油瓶,哪个野男人会瞧得上她?”
“娘,你不要说了。”
崔国栋现在听不得“野男人”三个字,一听到就烦躁不已。
那个红色的钱夹子还放在床头上,看着它,崔国栋就想到了林誉文。
人家一个从云京来的知青,斯斯文文,又读书又认字,肯定比自己这个农民强得多。
崔国栋心里愤愤地想着,那天就该让他冻死在那坑里,不救他。
可忽然,他又想到那天晚上那么黑,那个姓林的,孤男寡女的,跟英子在坑里干什么?还待了那么久。
胸口腾地窜起一股火。
思绪猛然被打断,崔国栋一个翻身坐起身,直接穿上鞋,闷着头就要出去。
“干什么去,国栋!”王春娟问道。
“去大队部。”崔国栋闷声说道。
他要去找那个男人算账,欺负了英子,他就要把他揍一顿。
崔国栋脑海中反复排练着。他要先拎着林誉文的领子,把他整齐的衣领扯乱,再用力扯掉他的纽扣,然后狠狠给那张脸一拳!
他怎么亲英子的?
荒诞的想法,冷不丁地钻了出来。
呸呸呸!
他不配亲英子!
但是崔国栋想着,要把他的牙打掉,要是门牙断掉了,像村口的刘大山那样说话漏风,英子应该也不会喜欢他了吧?
毕竟一想到要跟他亲嘴,咧嘴一笑就是个缺牙,英子应该下不去嘴。
他像头牛一样闷头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队部门口。
大年初九了,大队部里干部们正凑一块儿。赵丰收老远瞧见崔国栋,扯着嗓子热情地招呼道:“哟,崔家小子,这是遭谁欺负了?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儿,这两天上工都没见着你人影儿。到底谁欺负你了?跟队长我说说,我给你找回场子!”
崔国栋张了张嘴,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心里头一转念,寻思着这事儿说出去也忒不光彩,便没吱声。
“没事,队长,没人欺负我。”
因为他马上就要去欺负人了。
他余光透过玻璃狠狠地盯着里面的林誉文,想着等赵队长走了,就要一拳把他的头砸爆。
不知不觉,他人已经进了屋,站在了林誉文背后。
林誉文正低头整理春耕账本,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声音清朗如水:“崔同志,新年好啊!”
崔国栋站在两步开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晨光。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宽肩将布料撑得笔挺,窄腰处束着一条窄布条子。
他生得极白,右脸颊上三道结痂的抓痕却格外刺眼。
那双总是低垂的眼此刻微微发红,眼尾挑起一道几不可察的锐光。目光在林誉文脸上轻轻一刮便垂下,暗色的长睫掩去了眼底翻涌的妒恨。
林誉文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摸了摸脸:“崔同志,我脸上沾了灰?”
崔国栋喉结滚动,声音沙哑:“你和英子…很熟?”
“兰英姐待人最和善了。”林誉文不解地皱眉,“谁会和她处不来呢?”
这话像记耳光抽在崔国栋脸上,右颊的抓痕隐隐作痛。
“好得很。”崔国栋突然暴起,铁钳般的大手攥住林誉文衣领,“所以你仗着英子是个好人,就可以欺负英子了!”
他双目瞬间通红,紧握着拳头,将林誉文的头顶到墙上使劲撞着。
“你说什么?!”林誉文被撞得闷哼一声,阳光俊朗的面容瞬间涨红。他手臂肌肉绷紧,卯足了劲将崔国栋推开:“崔同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崔国栋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在牛棚!”他说不下去了,心像刀子一样捅着。
“牛棚怎么了?”林誉文眼神有几分茫然。
“你别装了!”崔国栋气得又要一拳头揍过来,“当初就应该让你冻死在坑里!这样,你就欺负不了英子了!”
林誉文总算猜出了他的想法,浓眉紧蹙,声音却依然清朗,“我虽然觉得兰英姐很好,可是我很尊重她,我绝对没有对她动什么歪心思,也没有跟她发生什么。所以同志,你应该是误会了!”
“你欺负了英子还不承认!”崔国栋怒吼,猛地挥拳,骨节分明的大手带起一阵劲风。“你是不是男人?欺负了就承认啊,欺负了又不承认!你还对不对得起英子!”
林誉文偏头闪避,拳风擦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反手扣住崔国栋的手腕:“我行得正坐得直!”
“崔同志,或许,”林誉文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崔同志,你应该,对我确实有些误会。”
他太光明磊落了,就像光一样,映照得崔国栋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崔国栋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
两人在公社办公室的长凳上坐下。随着林誉文耐心的解释,崔国栋才明白那晚的事情完全是自己误会了英子。
回去的路上,崔国栋整个人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啃了一口雪。
雪冰冰凉凉。
他有些懵地站起来,发现旁边有一坨狗屎。
有狗屎的地方必有狗尿,这雪可不能乱吃。
“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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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国栋突然发了疯似的抠起自己的嘴来。修长的手指粗暴地伸进嘴里,指甲刮过柔软的舌,带出一道道血痕。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到把口腔里每一寸都抠得干干净净,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国栋,你可算回来了!明天你弟弟要回去了,你快帮忙收拾东西,把我门口晾的萝卜干都装罐子里,给你弟带上。”回到屋里,王春娟忙里忙外,看见大儿子回来,就冲他吆喝着,让他帮忙搭把手。
崔国栋只是“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咋了?今天怎么跟个木头块一样?”王春娟斜睨着他。
崔国庆放下正在收拾的包袱,笑眯眯地走过来:“娘,大哥这是怕我欠钱不还呢。”他声音温温柔柔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这次确实花了大哥不少钱。”
他也没想到自己做的板凳居然摔死了人,不过师傅没跟他讲这事儿,好在爹娘已经帮他摆平了。
崔国栋这才回过神,抬眼看了看弟弟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总是笑眯眯的脸:“不用还了。”他声音干涩,“你是我弟,应该的。”顿了顿,又轻声道:“要是在县城看见你嫂子,帮我问声好。”
“就问问好?”崔国庆眨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嫂子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肯定不好过。”他故作关切地叹气,“大哥不给带点钱?”
崔国栋怔了怔,这些日子没去上工,攒的钱都拿去给弟弟还债了,粮票平时也是给娘保管的,他垂下眼帘,声音闷闷道:“我没钱。”
崔国庆夸张地瞪大眼睛,嘴角却噙着笑:“这就没钱了?那粮票总该有吧?”
崔国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粮票都在娘那儿。”
“你都二十六了,身上没钱也没粮票。”崔国庆脸上的笑顿时荡然无存,扁了扁嘴,满是嘲讽,“难怪嫂子要跟你闹。”
那天晚上的动静他也听到了些,再看看第二天大哥脸上的红印子,也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
“哥,我说句实话,像你这样的,我要是个女的,我也不愿意跟着你。让人家干那么多活,一个人带那么多孩子,结果还掏不出钱?”崔国庆眯眼轻笑,嘲讽更甚,“哥,我真瞧不起你。”
崔国栋听着他一句接一句的数落,手指猛攥白。
“够了!”
他猛地冷喝一声。
这声低吼惊得崔国庆头皮发麻。
他从未见过温吞水似的大哥这般模样,苍白的脸上青筋暴起,活像被逼急的兔子。
崔国栋摔门回房,到晚上都没出来吃饭。
但他也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弟弟一句又一句的瞧不上他,英子一句又一句的窝囊废。
半夜摸黑起来,崔国栋抄起粪担就往自留地走。
然而,刚把粪舀到桶里担起来,脚下一滑,“啪嗒”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在田里。那根扁担硌在胸口,疼得他身子一抽。
他没起来,就这样躺在地里,躺在雪地里,直直望着天上的月。
月光清冷皎洁,他好像看到了他的英子。
“大半夜的,在外面嚷嚷什么!”王春娟起来倒夜壶,听到外边的动静,看见大儿子居然倒在菜地里,忍不住尖酸刻薄地骂道,“没有女人晚上就睡不着了?没出息!”
崔国栋看着自己的娘,眼神冷沉得可怕,声音又慢又缓:“什么才叫有出息?像我爹这样吗?一辈子唯唯诺诺,被你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像是问她,也像是问自己。
没想到一向顺着自己的大儿子居然敢怼自己,王春娟的瞌睡虫都死光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国栋啊,你也中邪了!”
24. 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
第二日清晨六点钟,冯兰英就跟着黄雪莲到了县文化局的单位食堂。她记得可清楚了,昨儿个刘师傅专门叮嘱过她们,她们是县里专门请来的秀娘,不仅包吃,还包住嘞。
食堂里已经飘起了炊烟。
隔着窗就能看到大铁锅里的青菜粥,咕噜咕噜地熬得浓稠冒着泡。
左边还放着高高的蒸笼,最上边是一层层的豆腐咸菜包,食堂的大婶子把包子一个个拿进竹筐时,能看见下面的红油都渗出来了。
“两位同志来的真早,想吃点啥?”看见她二人进来,那婶子连忙热情地招呼着,手里的勺子就往粥里搅,“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这青菜粥熬得正好,要不要来上一碗?”
冯兰英微微一笑,在登记册上签上了名字。
“麻烦婶子了,我俩要打包,我先要两个肉包,两个素包,再加两个鸡蛋,然后两份咸菜粥。”
文玲还没吃,刚好她打包回去给文玲吃,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分量也不能少。
“好嘞,同志当心点儿,刚出炉的包子还有点烫!”
打饭的婶子手脚麻利地给她把东西都打包好,又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像你们这干活的人就得多吃点!”
黄雪莲也凑了过来,她要了一碗素汤面和一个荷包蛋。这婶子是个好人,面条给她捞得满满的,撒了满满一把的葱花,滴了两滴香油,闻着就香。
冯兰英和黄雪莲一人拎着沉甸甸的饭盒往外走,刚到食堂门口,迎面撞上睡眼惺忪的周素芬三人。
周素芬盯着冯兰英怀里冒热气的食盒,眼尾挑起一抹嘲讽:“哟,冯同志这是准备喂猪呢?吃这么多,不怕撑破肚皮?”
冯兰英却神色不变,淡淡一笑:“是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不像有些人吃的太少,手软脚软,老眼昏花,连花都绣不端正。”
说完,冯兰英便拉着黄雪莲朝门口走去,擦着她身旁而过。
周素芬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身后两个同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她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瞪过去:“笑什么笑!花本来就没长直的,歪点怎么了?”
话音未落,宋翠兰“噗嗤”笑出声,抄起袖口擦了把笑出的眼泪:“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花瓣朝东、花蕊朝西还能劈叉的花!你这手艺,怕不是跟蚯蚓学的?”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周素芬攥紧拳头,在众人的笑声中灰溜溜地钻进食堂。
冯兰英刚把早饭摆上桌,文玲就顶着一头猕猴桃似的寸发,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来。
小女孩看见娘回来了,光着脚要扑过来,被她按住戴上帽子穿鞋。
双胞胎的啼哭适时响起,黄雪莲见状立刻放下素面,接过一个孩子帮忙哄。等两个崽子安静下来,文玲正眼巴巴盯着食物直舔嘴唇。
“快吃吧,还不吃啊,待会儿该凉了!”冯兰英塞了个包子到她手里。
“是肉包子!”文玲咬了一大口,眼眸顿时发亮,油把小嘴儿弄得流油:“好吃,真好吃,比奶做的窝窝头好吃多了!”
把粥分出来,冯兰英也赶紧端着饭碗吃起来。黄雪莲坐在一旁捧着面条,小口小口吃着。见文玲吃的香,她夹起一筷子面条,放到她碗里:“文玲,尝尝这个,这味道也不错。”
“雪莲你自己都不够吃,可别惯着她。”冯兰英不赞同地皱眉。
黄雪莲却笑着说:“我饭量小,这次啊,婶子给的真多。”
文玲左手拿包子,右手拿筷子,一会儿啃包子,一会儿吸溜一口面条,吃得摇头晃脑,别提有多满足了。
冯兰英把剥好的鸡蛋放进文玲碗里,转头对黄雪莲道:“你正长身体,多吃点,文玲这些够了。”
黄雪莲突然一拍脑袋,笑着摸出个纸包:“差点忘了!白糖提鲜。”说着往面汤里撒了些。“这个呀,是我从家里带的。”
文玲喝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哇!太好喝了,雪莲姐姐真好!”
看着屋里闹得欢腾,冯兰英也忍不住嘴角扬起。吃过了饭,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冯丫头,起了没?”是阿婆。
冯兰英连忙起身开门,见房东阿婆手里挎着个竹篮子,里面还装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红薯,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好奇地往里面探望着。
“阿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我听见这屋在闹,刚好做了早饭,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就给你们带些来。”阿婆笑盈盈地迈进屋里,将篮子放在桌子上。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是顶饿,拿去给孩子们当零嘴儿。”说完看着旁边的小孩又说,“这是我的孙子,铁柱,今天刚好不上学,就带他来找文玲玩。”
文玲一看见铁柱,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铁柱哥!”两个小家伙马上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阿婆看着孩子们,眼里满是疼爱:“你放心去上工,孩子交给我照看。”她摸了摸文玲的小脑袋,“我最稀罕这些娃娃了,看着他们就高兴。”
冯兰英心头一暖:“真是太麻烦您了。”
“麻烦啥!”阿婆摆摆手,“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邻里帮衬是应该的。”她从篮子里又掏出个布包,“这是铁柱小时候的衣裳,我给改小了,文玲穿着准合适。”
黄雪莲在一旁收拾碗筷,闻言笑道:“阿婆您真好,文玲有您照看,英子姐就能安心干活了。”
冯兰英感激地点头,蹲下身给文玲整理衣领:“要听阿婆的话,知道吗?”
文玲用力点头,举起小手保证:“我最乖了!铁柱哥哥还要教我读书认字呢!”
阿婆笑得合不拢嘴:“瞧瞧,多懂事的丫头。”她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快把红薯吃了,待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冯兰英收回目光,扭头望着黄雪莲:“我们该去干活了。”
今儿天气不错,外边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但风里还带着几分寒意。两人到了文化局,只见屋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长桌前放着五个木箱子。
其他三个位置都已经坐下了,只有角落里的两个位置是给她们留下的。
“人已经到齐了吗?”
章琼华推门而入,头上戴着雷锋帽,眼神锐利如冷风:“每个人位置前有一个箱子,是这次分配的丝线,用完了可以登记领取,这边放着登记表。”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次的任务十万火急,一个月后必须完工,谁耽误了进度,到时候,就不是补贴打折扣的事了!”
一天补贴可是十二块啊。
众人点头都说知道了。章琼华走到冯兰英面前,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语气颇有深意:“冯兰英,你负责的是脸部的刺绣,这可是整副刺绣的重中之重,务必拿出真本事来。”
冯兰英却只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还请章主任放心,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当年在养老院时,虽说只跟那位师傅学了半年,可是之后的几年全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地每天绣、每天练。刚开始是为了能卖出去挣些钱,可到了后来,看着周围的同伴一个个死去,手上的针和线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东西。
整个上午,办公室内便是忙忙碌碌的。宋翠兰的动作却始终慢吞吞的,没绣两针就又端着杯子喝两口水。眼看着又到晌午了,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伸了个懒腰。
“这大冷天的,我这一把老骨头腰都要断了。”说完又从兜里摸出了一袋炒瓜子,凑到中间来,“来,这是我家过年的时候剩下的些瓜子,大家尝尝,味道不错。”
她话音刚落,章琼华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宋同志,咋了?你绣完了还嗑起瓜子了?”章琼华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发现她就绣了纽扣大的一片,语气愈发冰冷:“你是打算绣到明年过年去吗?”
宋翠兰不以为然地赔着笑:“小章啊,我都五十多岁了,这再过两年就吃六十的饭了,大冷天的手指僵得连针都拉不住,你多担待些,啊?唉,看久了眼睛花。”
“那可不行,这任务该完成就完成,要是那会儿你做不了这活儿,为啥要报名呢?”
“那好好好,我继续。”说完“噗”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准备沾湿丝线。
“您这是干什么,用口水粘线?你这样像话吗?”章琼华脸色骤然一沉,“宋同志,麻烦您严肃些,再这样我就上报组织换人了。”
宋翠兰不以为然,这做刺绣活儿的,谁不是随便沾口唾沫?要不然这针咋能穿进去?
这时,黄雪莲探着头过来看着冯兰英面前的绣样,瞬间瞪圆了眼睛赞叹着:“兰英姐,你绣的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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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
位置不大,可是只是寥寥几笔,那发丝便已经跃然布上,非常细腻。
章琼华走过来一瞧也惊讶不已。
“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冯兰英轻描淡写地转了转手腕。
“装模作样。”周素芬喝了口水,忍不住哼出了声,然后转身挪了出去,“到晌午了,该吃饭了!大家伙走吧,食堂晚了可没有了。”
说完便第一个冲到了前头。
“干活不积极,吃饭第一名。”黄雪莲望着她远去的模样,扁扁嘴哼着。
“走吧,我们也去吧。”冯兰英掐了线头,无奈地笑着。
还是和早上一样,她们选择了打包带回去,跟文玲一块吃。吃完后又再回到办公室进行刺绣,等到日落西山,今天一天的任务也完成的七七八八了。
想起昨天那张名片,冯兰英皱着眉,眼眸中划过一抹深意。
等到一收工,她就带着黄雪莲一块儿到了百货公司楼下。
“你说百货公司的东西是不是都可贵了?”黄雪莲凑在橱窗门口,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印出了一层白雾,“兰英姐,你瞧这双鞋子居然要十五块,可都够买十几斤猪肉了!”
那售货员斜瞥了她一眼:“要看就看,别蹭脏玻璃,买不起就别看!”
冯兰英却笑着擦掉了雾气:“大姐,我们农民同志摸下玻璃就脏了?你这思想可不对劲呀。”
她一把拉过黄雪莲的手,“咱们贫下中农干活,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国家,你当个售货员就眼睛能长到头上了?领导可都说了,要为人民服务,你在这儿倒是摆起资产阶级的架子了。”虽然是笑着说,可让人毛骨悚然。
一句话,售货员的脸色唰的就变了。
“你胡说些什么!”
“要不找你们领导评评理看看,问问嫌弃劳动人民是属于什么作风问题!”冯兰英冷笑着。
见她要去找领导评理,售货员顿时慌了,连忙堆着笑脸迎上来:“两位同志,是我态度不好,我向你们道歉,我绝对没有看不起劳动人民的意思。”
“知道就好。”冯兰英冷笑,拽着黄雪莲的手直接去了楼上。
二人问了路就看到办公室,外边是一排接着一排的玻璃门,透过办公室磨砂的玻璃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亮着的灯,最前面还有一个黑色转盘电话。
这肃穆的模样让黄雪莲有些后怕,手心浸出了汗:“兰英姐,这地方看着这么安静,咱俩能来吗?”她蹭了蹭脚,才发现地上还铺着暗红色的花纹毯子,踩上去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怕什么怕,”冯兰英安抚地拉着她的手,“他们也就在这写写字,喝喝茶,跟我们在地里干活没啥两样!”
说完冯兰英低头看了一眼门牌,直接去了第一间办公室,敲了敲门。
门刚敲,里面的人便开了门。
还是昨日那个女人,今日她又换了一身装扮。针织开衫、高领毛衣,头发梳着个低丸子,看着温柔又素净。
看见她们,赵小凤惊讶地说:“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再来了呢。”
“来来来,两位同志快里面坐。”
她热情地拉过凳子让两人先坐,然后又给她们一人倒了杯茶水。
“赵主任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是来想看看补包的事儿。”冯兰英接过茶杯,气定神闲。
“不急不急,先坐下喝口热茶吧。对了,还没来得及问呢,你们是哪个村的?都叫什么?”说完她目光含笑地望着躲在冯兰英身后的黄雪莲,“这位小妹看着倒是眼生,难不成也会刺绣?”
黄雪莲脸颊发烫,使劲点头:“会的,从小就跟娘学刺绣,绣过不少虎头帽,补袜子鞋子都会。”声音越说越小,她觉得自己干的这些活都有些拿不上台面来。
赵小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角带着笑容和赞赏:“好苗子呀,想不到你这丫头看着年纪轻,也是个能手。”
“赵主任,不如先说说包的事。”冯兰英扭回了话头。
“不急不急,包的事儿好说,但我想跟你们谈一笔更大的生意,五百块帮我们绣一批帕子,如何?”
冯兰英转动茶杯的动作顿住,
她就知道,这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多掉馅饼的事。
25. 把冯兰英同志请回来
“五百块!”黄雪莲惊得险些从凳子上站起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着:“那得绣多少啊?”
“不多,一个围巾一块钱,也就五百个。”赵小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绣样的样品图,眉眼间带着浅笑望着两人,“款式也是常见的款式,这个价格应该很不错了。”
样品图上,浅色的围巾末端绣着两朵莲花,千丝万缕,花样极为复杂。
然而看见那图的一刹那,冯兰英却眉头轻扬。这个图她上辈子在报纸上曾见过,那是某位领导夫人佩戴过同款出席活动。端庄大方、典雅,引得全国妇女争相效仿。
她记得后面同样款式的一条围巾甚至被卖到五十块钱。
这个赵主任,就给她们一块钱的工钱?
啧,有些太贪了。
“赵主任,”冯兰英唇角上扬,“昨天夜里在局门口,您说的可是让我们帮您补包,今儿个又变成了这围巾生意,您是编故事故意将我们骗来的吧。”
“冯同志,瞧这话说的,怎么这么生分,我也只是迫不得已!”赵小凤蹙起一双细眉,幽幽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那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实在没办法,手上订单又催得急,只想着先将你们请来再说。”
闻言,赵小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半晌才撑着桌面缓缓起身。她垂眸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句真心话,整个采购部,手上的绣娘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个,能绣出同款模样的,也不过就两位,应付不过来。这次上头的订单要是搞砸了,我这主任位置都保不住。”
她眉心拧成死结。
黄雪莲看着她这模样抿着唇,只觉得这赵主任人又好说话,又可怜。
“兰英姐,反正都是绣花,要不我们多找些人帮忙,说不定能赶出来。”她拽了拽冯兰英的衣角。
“赵主任,”冯兰英摁下黄雪莲的手,望着站在窗边的赵小凤,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这围巾的款式恐怕不普通,如此复杂,起码卖五十块钱一条吧。您倒好,如今只给我们一块,做生意可不是您这么做的。”
一句话,让赵小凤怔了怔。
半晌后,她又抿着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浅笑:“冯同志,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年纪小,我也给你们年轻人一个机会。再说了,我们从未合作过,有了这次以后,有的是生意。”说完,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抽出一支钢笔,“这位小妹,您觉得怎样?要是没问题咱们就先签了。”
温柔的嗓音带着蛊惑:“一块钱一条,你们不妨想想,不过就五百条,我还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赵小凤循循善诱。
她不是没去查过,这款式极其复杂,根本没几个绣娘能做得出来。可偏偏在饭局上听见好友说,文化局刚来了五个绣娘,是县城最顶尖的五位,便想着去碰一碰,没想到还没进去就遇到了她二人。
黄雪莲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眼看着就要握住那支钢笔了。
冯兰英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雪莲,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了补包而来。”说完,她便牵着黄雪莲的手站起来,“既然赵主任另有打算,那我们这就走了,雪莲,我们回去吧。”
冯兰英反手扣住黄雪莲的手腕,转身,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赵小凤僵在原地,猛地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冯同志!”
她扯住对方的袖口,脸上的从容尽数褪去,只剩慌乱与焦灼,“条件都好商量!咱们坐下慢慢谈!”
“我要五块钱一条。”冯兰英骤然收住脚步,转身时,眼底淬着冷光。
“冯同志,做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五块钱一条,你这是要把我吃干抹净吗!”话音落地的瞬间,赵小凤攥着合同的指节骤然发白,眼眶涨得通红。
“赵主任,这话可就太难听了,”
冯兰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尾微扬的笑意里裹着锋芒,直直撞进对方眼底。
“这围巾上的图样可都是苏绣,款式又如此复杂,自然不能与寻常刺绣作比。再说了,这条围巾,可是某位夫人佩戴过的,价值不菲,您这批货少说还能再赚十倍,我就要五块钱,不算贪心吧?”
赵小凤脸色骤变,那夫人戴围巾的事儿,她可是才从几个好友口中打探到的,就连报纸还没来得及刊发,她怎么知道的?
她望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眼里总算多了几分忌惮。半晌后,扯着嘴角轻笑了声:“行,我答应你,五块就五块,但丑话说到前头,这批货的质量必须达标,要是出了岔子……”她眉目间带着几分锐利。
“赵主任放心,我既然敢接,自然能保证质量,不过原材料得由您提供,我们只管刺绣。”冯兰英不紧不慢抬眸。
“那是自然,明天晚上来拿丝线和胚布,记住了,一个月内必须交货。”
“我需要两个月。”
冯兰英眼尾弯起,泛着冷冽的锋芒。
赵小凤先是一怔,继而仰头发出一声嗤笑,眼角眉梢尽是不可置信。她狠狠剜了冯兰英一眼:“加钱还要延期?冯同志莫要太得寸进尺。”
还没等她说完,冯兰英直接从兜里拿出自己的绣样递给她看:“或许赵主任的招牌比时间更值钱。”
冯兰英记得上辈子那张报纸已经刊发,连当地百货公司的货都被一抢而空,可到底是仿品,赶时间赶进度出来的,质量差得远了,戴在身上四不像,有些人甚至刚到手就扔了。
而在后面最精致的那款,也是最接近原品的那款围巾,也是半年之后才推出的。
赵小凤盯着递到眼前的绣样,瞳孔猛地一缩。
“这……”
她呼吸明显一滞,不自觉地伸手想要触碰,又在半空中停住。
她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绣品,那莲花仿佛随时会从绢布上绽放开来,连水珠的晶莹剔透都被完美呈现。
最令人惊叹的是莲叶,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交织,竟绣出了叶脉的纹理,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冯兰英指尖轻抚过莲瓣:“真正的苏绣,讲究的是远看形,近看神,”她将绣样转向阳光,莲花的倒影竟在水中若隐若现,“急的仿品,永远绣不出这份灵气。”
赵小凤的目光死死钉在流转着光影的绣样上。半晌,她忽然抓起钢笔,笔尖重重戳在合同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
“好,冯同志,我等你的好消息!就按你说的办!”赵小凤心服口服,直接与冯兰英签完了合同,临走前还提前预支了三成定金。
走出百货公司的刹那,冷风裹着沙土扑面而来。
黄雪莲一个机灵,这才如梦初醒,她一把攥住冯兰英的胳膊,声音中满是惊喜:“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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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英姐,这是真的吗?五块钱一条围巾,居然真的谈成了!”
冯兰英将钱数好放进兜里:“咋了?还被吓傻了?”笑着看着她。
“不是,兰英姐,我不是幻听吧,你居然把一块钱谈到五块,整整翻了五倍不说,一个月还谈成两个月,交货期还翻了两倍!”黄雪莲掰着手指使劲数着,眼睛亮得吓人,“天啊,你怎么办到的?我都不敢开口,她说一块钱我都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做生意就是要敢开口!”冯兰英拉着她回到瓦房,“一块钱就想打发我们,当我们是傻子?”
“不过兰英姐,您绣的花真好看,我啥时候才能绣成这样啊!”回去后,黄雪莲喋喋不休,“我真的是怕她一生气,咱们连一块钱的活都没有了,结果你三言两语就将她说得服服帖帖。”
“快别贫嘴了,我呀还指望你能帮我些呢,赶紧多学学。”
“好好好,今天晚上兰英姐你可得好好教教我。”
这边。
赵小凤正看着合同,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道挺拔身影探进来,“小姨,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林誉文皱眉担忧。
赵小凤揉着有些疲惫的眉尖,转头望着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子,叹了口气:“今天遇到个厉害的角色。”说完,她又皱眉盯着他,“你不在村里当事务员,跑到县里来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最近在县里做事,刚好我进城送文件,顺便给他带一些吃的。”林誉文腼腆地笑了笑。
“什么朋友?”赵小凤瞬间来了精神,狐疑问,“不会是,你喜欢的姑娘吧!”
“小姨!”林誉文的耳尖瞬间通红,“人家都结婚了,都四个孩子了,我哪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觉得人家带孩子不容易,顺手帮衬点。”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窜出门去,“不说不说了,我还得去找人呢。”
“这小子!”赵小凤轻笑了声,没往心里去。
暮色四合,这会儿才刚到傍晚。林誉文到了县文化局,陪着几位领导散步,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几位领导哈哈大笑。
“张局长,我有个朋友也在局里帮忙刺绣,听说手艺特别好,不知道她们宿舍在哪边,这会儿我想去瞧瞧她们。”说到最后,林誉文这才提到。
“哦?这次的绣娘可都是人才。”张局长笑着望着他,神色和蔼,“还是林知青的朋友,那就更是人才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章琼华抱着厚厚一沓文件匆匆走过来。
“这位章主任就是负责此次事务的,全程负责绣娘安排。”张局长指着她说道。“你找谁就问她。”
“主任,我朋友冯兰英住哪边,我给她带了一些日用品。”林誉文赶紧上前。
章琼华脚步猛的顿住。看着这么多领导在面前,她硬着头皮说:“冯兰英啊,她……没住宿舍,她家孩子多,我怕影响其他绣娘休息,就让她出去租房了。”
“什么!”张局长脸色骤然阴沉,“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冯兰英同志的孩子才刚满月,这孩子不带在身边,难道扔在家里活活饿死?”
“可是规矩上……”章琼华欲言又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孤儿寡母拒之门外,传出去,让群众怎么看我们!”
“章主任,明天一早你就去给冯兰英同志道歉,腾出最大的宿舍把她请进来!”
26. 冯同志,求你搬回来
次日,冯兰英和黄雪莲早早的前往县文化局。今儿许是降温了,山风像带着倒刺的麻绳,专往衣领袖口的缝隙里钻。黄雪莲忍不住缩着脖子,把麻花辫又往脖子上绕了一圈。
冯兰英搓着冻红的手哈气,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
“兰英姐!”嘹亮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冯兰英转头,就见个穿军绿色大衣的身影利落地甩腿下车,白生生的脸被山风吹得泛起薄红,眉眼清朗。
“小林同志,你怎么来了!”冯兰英惊讶地问。
林誉文自行车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他伸手拍了拍包袱,眼睛亮晶晶的:“来县里办事,特意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说着解开包袱,里头露出铁皮罐装的奶粉、油纸包的红糖,还有两袋麦乳精,“供销社新到的货,刚好给兰英姐你的孩子补补身子。”
“那怎么使得?”冯兰英慌得直摆手,“使不得!这些东西金贵,你快拿回去!”
“你就收下吧,兰英姐!”林知青却把蓝布包往她怀里一塞。
他没说出口的是,崔国栋还误会了自己,恐怕会对兰英姐家里造成一些影响,心里带着些愧疚,“你可是咱们村的榜样!可别这么客气了,赵队长还说了,让我见到你给你问声好。这些东西也是他的意思。”
黄雪莲快步上前,看见那些物件,一把按住冯兰英推拒的手,眼睛笑得眯成月牙:“兰英姐,你就收下吧!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还都是林知青的一片好意!”她戳了戳铁皮罐,“你不是总念叨想给孩子们补补?这可不就是老天爷赏的机会!”
见二人都劝自己,冯兰英确实也需要这些东西,便说:“那小林同志,我就收下了,真是谢谢你了。”
“别说这些客气话。”
“哟,冯兰英,平日里装得孤苦伶仃,敢情相好的在这儿享福呢?”周素芬从转角处走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她尖着嗓子笑道:“早说啊,让你家男人把你家那群小崽子都领回去,省得在食堂打包饭菜,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此话一出,林誉文耳根子发烫,清咳了两声。
“周素芬,你嘴巴放干净点!”黄雪莲嚯地站到冯兰英身前,杏眼圆睁。
这些日子跟在冯兰英身边耳濡目染,黄雪莲也攒了一肚子利嘴话。此刻见兰英姐被人编排,她心里腾地冒起火来,这么好的人,凭什么要受这些腌臜话?
“周同志,”黄雪莲愤愤跺脚:“麻烦您看清楚,这是林知青,咱们大队部的事务员。倒是你,自己绣不好活计,倒学会编排人了!”
“眼红别人有本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练练针法!”
周素芬涨红着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本就看冯兰英不顺眼,如今对方更是处处碍她的眼。
想当初,她可是大队里公认的绣活一把手,谁找她绣花不是点头哈腰,还得赔上两个鸡蛋当谢礼?自打冯兰英来了,出风头的就全变成了她。心高气傲惯了的周素芬,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
她正要争辩,忽见章琼华抱着文件匆匆赶来。她眼珠一转,立刻扑过去:“章主任啊,您来得正好!冯兰英天天在食堂多打饭菜,还带回去,这不是占公家便宜吗?”
章琼华的脚步陡然僵住。
“章主任,您可得好好处罚她,不行的话补贴也得扣上几块,她这是占公家便宜!”周素芬还在喋喋不休。
不料章琼华却狠狠剜了她一眼,随后扭头望着冯兰英,挤出一抹笑容:“冯同志,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把你安排出宿舍。局里腾出了单人间,您看能不能今天搬回来?”
这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
她居然要给冯兰英安排单人间?
周素芬不可置信:“章主任,你之前不是说不符合规定吗?”
章琼华脸色一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冯同志帮我们完成任务,我们怎么能让她带着孩子住外面?”
说着转向冯兰英,语气缓和,“冯同志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跟您赔个不是,单间已经准备好了,您今天就能搬回来。要是你一个人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派两个同事帮你搬。”
“不必了,章主任。”冯兰英指尖轻推,将章琼华递来的钥匙挡了回去,冷淡说,“房东大娘待我们娘儿几个亲,热炕头暖被窝,比啥都强。”
话音刚落,刘爱华带着几位领导快步走来。
“兰英同志,你说的对,”刘爱华性格向来豪爽,嗓门格外洪亮,一把攥住冯兰英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叠粮票和纸币:“带着几个孩子多不容易!不搬回来不要紧,租房补贴拿着,这是局里的心意!”她转头狠狠瞪了章琼华一眼:“没成家就不懂当家的难处?让你道歉是轻的!”
没想到连刘师傅都要给冯兰英送钱,周素芬张着嘴呆立原地,脸色煞白。
“谢谢各位领导。”冯兰英把粮票仔细叠好揣进衣兜,目光扫过局促的章琼华和灰头土脸的周素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孩子们在出租屋有人照顾,我只管安心刺绣。任务一天没完成,我就一天不松劲。”
此话一出,刘爱华直接鼓起掌来:“大家都要向冯兰英同志学习!学习她迎难而上的精神、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像某些人,”她哼了一声,余光扫过角落里的二人,“就知道搞些不利于团结的小动作。”
被突然看了一眼的周素芬脸色铁青。
闹剧过后,众人连忙回去继续投入工作任务。
中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办公室,冯兰英捏着发酸的肩膀直起腰,总算绣完了一个板块。
身旁的黄雪莲揉着后腰,可怜兮兮地说:“这一上午弯着腰,感觉背都要断成两截了。”
“走,去食堂填肚子。”冯兰英说着,就拉着她往食堂方向走去。没想到两人刚下楼,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兰英姐、雪莲同志!”林誉文热情地站在大门口,手里晃着两张饭票,“别去食堂凑合了,我请你们下国营饭店!”
黄雪莲眼睛瞪得溜圆,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单位包的饭菜虽说简单,但能吃饱啊。”她扯了扯冯兰英的衣角,小声嘀咕:“这得花不少钱呢。”
“食堂的糙米饭哪比得上国营饭店的红烧肉?”林誉文不由分说,推着两人往大门走,“就当给你们解解馋,我在公社攒了好些饭票!”
国营饭店里飘着红烧肉的香气,林誉文大手一挥,糖醋排骨、溜肉段、鱼香肉丝摆了满满一桌。
黄雪莲捧着白米饭,盯着油汪汪的菜碟子直咽口水:“林同志,这也太破费了。”
“快吃!咱们都一个大队的,别和我客气,”林誉文给两人碗里各夹了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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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亮的排骨,“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对了,还差个汤。”他起身往取餐口走去。
“冯兰英!”一声尖利的嗓音突然炸响。邻桌的崔红梅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丰盛的餐桌。
对比自己面前寒酸的一荤一素,她脸色瞬间扭曲。
而且这次她也是借着帮弟弟崔国庆去给木匠师傅送礼的由头,才进的城,平日根本没机会到国营饭店来。没想到这才来第一天,就看到了冯兰英,她还过得这么好。
大哥不是说走的时候没给冯兰英拿钱吗?
“好啊!”崔红梅猛地拍桌而起,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我说大哥怎么穷得叮当响,原来钱都被你这败家娘们卷跑了!”
冯兰英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崔红梅,管好你的嘴。”
“我管什么嘴!”崔红梅声音拔高,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谁不知道你整天在外头招蜂引蝶!我哥为了你都瘦脱相了,你个没良心的贱货!”她盯着桌上的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现在吃这么好,怕是傍上哪个野男人了吧?”
“这桌是我请的。”
林誉文不知何时已站在崔红梅面前,手中的汤碗冒着热气,眼神却冷得像冰,“兰英姐和雪莲同志是村里的先进代表,吃顿饭还要向你汇报?”
崔红梅脸色瞬间煞白:“林、林知青……”她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我……我就是开个玩笑……林知青,你怎么在这里?”
“玩笑?”林誉文冷笑一声,将汤碗重重放在桌上,“有些玩笑,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转身坐下,给冯兰英盛了碗汤:“来,趁热喝。”
崔红梅站在原地,眼睛通红地盯着他们大快朵颐。当她看到林誉文对冯兰英殷勤备至的样子时,心里又酸又涩。她咽了咽口水,却只能闻着飘来的肉香,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青菜豆腐。
“别看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崔国庆慢条斯理地扒完最后一口饭,嘴角挂着讥诮的笑,“人家林知青连正眼都不给你一个,你倒好,天天跟个哈巴狗似的追着跑,也不嫌寒碜。”
“你!”崔红梅猛地转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最恨别人戳破她的心思,尤其是这个一向看不起她的弟弟。“崔国庆,你什么语气跟我说话?我好歹是你二姐!”
崔国庆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要我说,就你这副德行。”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聪明,居然有这么蠢的两个哥姐。
崔国庆上下打量着二姐土气的两个粗麻花辫和粗糙的双手,“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只是看人家林知青那穿着和用具就知道肯定是有钱人家的,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怎么会看上她?
崔红梅气得浑身发抖,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和林知青的差距?
可每次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崔国庆,你这胳膊肘怎么净往外拐!”
“不过嘛……”崔国庆突然压低声音,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要是二姐真想得到林知青,我倒是有个主意。”
崔红梅的呼吸一滞,明明知道弟弟没安好心,却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些:“什么主意?”
崔国庆意味深长地笑了,那笑容让崔红梅后背一凉。她这个弟弟,从小就比她聪明不少,肚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坏水。
27. 请林知青吃包子
初春微风里,柳芽轻晃,老槐树抽出嫩绿新芽,零星花瓣打着旋儿飘落瓦房。
下午,林誉文与冯兰英、黄雪莲二人顺着西巷往里走,一路说笑间,很快便到了院子门口。
“兰英姐,明早我赶头班车回去,就不专门来告别了。”林誉文仰起脸露出清朗的笑。
黄雪莲闻言瞪圆了杏眼:“这么急着走啊?”
“是啊!我是来办事儿的,事儿办完了就得回去。”林誉文把包往上拎了拎,笑着说,“你们往后缺啥就写信,只要我能帮上,肯定不含糊!”
冯兰英抬手望着西天被晚霞烧红的云。见五点半的日头已经沉到了烟囱后面,她温声道:“小林同志,要不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兰英姐,不用麻烦…”林誉文的话尾被突然响起的大门撞开声打断。
文玲穿着新做的虎头鞋冲了出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光:“是林叔叔!林叔叔要来我们这里玩吗?”她满眼都是期待。
冯兰英蹲下身,把女儿的帽子戴得更严实了些:“对呀,小林叔叔今晚在咱家吃饭。”她转头,眉眼温柔地望着林誉文,“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还请我们吃饭,我给你做顿饭,不算啥吧?”
林誉文耳根通红,局促地扯了扯衣角:“那就麻烦英子姐了。”
“小林同志太客气了,是我们麻烦你了。”
一进屋子,黄雪莲抱着孩子搭话:“咱们兰英姐做饭那叫一个香!林同志肯定没尝过,她手艺绝了,吃多少次都不腻!”
“就你嘴甜!”冯兰英笑着打趣。
几个人笑闹几句,冯兰英就钻进厨房忙活,林誉文不知道干啥,也跟着进去帮忙烧锅。
冯兰英系着花布围裙,手腕翻转着将裹满蛋液的鲤鱼滑入油锅。
“滋啦”一声,金黄色的油花裹着焦香炸开,糖醋汁里熬化的冰糖与陈醋交融,酸甜馥郁的香气勾着人鼻尖,顺着风飘得满院子都是。
“兰英姐,你这糖醋鲤鱼的手艺绝了!我在井台打水就闻着味儿,勾得人直咽口水!”黄雪莲抱着刚洗净的青菜小跑进厨房,眼睛直勾勾盯着铁锅。
冯兰英用竹筷轻轻给鱼翻身,笑着说:“林同志帮了大忙,当然得好好招待。”她利落地捞出炸得金黄酥脆的鲤鱼,鱼身的刀口绽开如菊,紧接着将浓稠透亮的糖醋汁浇上去。瞬间,酱汁裹着白芝麻在鱼身上咕嘟咕嘟冒泡。
文玲趴在偏房桌子上,握着铅笔认真描红,听见响动立刻仰起小脸,鼻尖还沾着墨点:“娘,我写的字好看不?”眼睛却直勾勾地往灶台上滋滋冒油的鱼瞅,小舌头悄悄舔了舔嘴唇。
冯兰英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笑着用沾了面粉的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字写得有进步,不过可别想着偷嘴哦,要等咱们一家人,还有小林叔叔、雪莲一块热热闹闹地吃!”
文玲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肩膀,但还是点点头,重新握紧铅笔:“那我快点写!”说完就跑回去了。
笔尖沙沙落在纸上,可她的小脑袋时不时就往厨房方向转。
看着那个小脑袋在门口望着,惹得正在添柴的林誉文唇角不由得扬了起来。
木柴啪爆开火星,案板上切碎的青椒与五花肉,混合着葱花的香气漫过门槛。这喧闹声像团滚烫的棉絮,突然塞进他空荡荡的胸腔。
他想起自己那个永远冷清的家,记忆里的每个晚上总飘着冷雨,空荡荡的饭桌上永远只有一张冰冷的存折,逢年过节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母亲早逝后,父亲除了按时拿钱连封信都懒得写。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家人在一起欢欢喜喜吃饭是这么热闹。
此刻灶膛跃动的火苗映红每个人的笑脸,竟让他眼眶发涩。
“林同志别忙活了,歇会儿。你是客人,哪里能让客人忙呢!”冯兰英抽空擦了擦手,转头叮嘱女儿,“文玲,给叔叔倒杯热水。”
小姑娘踮着脚从碗柜里取出搪瓷缸,倒了杯热水捧着过来,脆生生地说:“叔叔喝!”
林誉文接过温热的杯子,看着冯兰英额角沁汗却有条不紊的模样:“兰英姐,你太能干了,一会儿就变出这么多好菜。”
“还有包子呢。”说完,冯兰英便掀开了蒸笼。
白雾腾起,露出里头白胖的白菜猪肉包,褶皱处浸着鲜美的汤汁,咬一口面皮暄软,馅料里剁碎的白菜吸饱了肉汁,鲜香四溢。
“上次食堂的包子,文玲说不够吃,这次多做点,吃个够。”
“娘的包子真香!”文玲索性也不写了,直接眼巴巴地守在厨房。
冯兰英忍俊不禁:“你最近呀,这小嘴跟谁学的?这么会夸!”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也想夸呢,咱们兰英姐可能干了!”黄雪莲哄着孩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暮色渐浓,院子里的煤油灯亮起昏黄光晕。文玲踮着脚将热气腾腾的包子摆上桌,黄雪莲把两个双胞胎抱到床上,冯兰英摆好碗筷,林誉文帮忙摆凳子。
暖色的灯下,众人的脸庞都映得暖融融的。
“开饭!小林同志,你一定要尝尝这鱼肉!”说完,冯兰英就夹了一块放到他碗里。
“谢谢兰英姐,我自己来。”林誉文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的鱼肉,酸甜汁水在齿间爆开,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比国营饭店的还地道!这鱼肉外酥里嫩,酱汁酸甜开胃,绝了!”
“爱吃呀,就多吃点。”冯兰英耳尖泛红,连忙给每人盛了碗飘着蛋花的菠菜汤:“文玲,小心烫。”
黄雪莲咬了口包子,鲜美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含糊不清地说:“兰英姐这手艺,去国营饭店当大厨都屈才!要我说你得去参加那什么厨王争霸!”
“就是!我娘做的饭最好吃!”文玲又拿了个包子,鼓着塞满包子的腮帮子,眼睛亮晶晶的。
“你们就甭打趣我了,我呀,能做的都是些家常菜,自个人吃吃就好了,”冯兰英笑着转头问林誉文:“林同志,再添碗饭?锅里还有刚焖好的香喷喷的白米饭。”
林誉文连忙点头,从来没感觉到这么热闹过,不知不觉就吃了两大碗。胃里都饱了,可还是想往嘴里送。
冯兰英吃到一半,双胞胎哭了,她便匆匆抱着孩子出去了。
“啊,林知青没饭了!锅里还有,我去厨房给你添。”黄雪莲抬头发现他碗空了,热情说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林誉文拿着碗就往灶屋去。
林誉文刚抬手准备推门,动作却猛地僵在半空。
只见灶屋里,暖黄的煤油灯下,冯兰英半侧着身子坐在灶屋的矮板凳上。
月白色的肩带滑落在雪白的的浑圆的肩头,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肌肤。
衣襟半掩间,隐约可见一抹温润的弧度,被孩子的脸颊压出柔软的凹陷。
吞咽声渐渐取代了啼哭,婴儿的小手攥着她细软的发丝,几缕碎发垂落在泛着柔光的脖颈,随着哄孩子的动作轻轻晃动。
蒸腾的水汽裹着饭菜香在她周身萦绕,将那抹温柔的身影晕染得愈发朦胧。
林誉文只觉喉头发紧,慌乱转身,手里的碗差点摔了。
他快步走回堂屋,心跳得厉害,耳朵烫得像着火。
他看见了什么?
他唐突了兰英姐!
他怎么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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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些时候读的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吗?
进来该先敲门的,该死的他怎么能忘了?
可偏偏冯兰英低头时露出的后颈、晃动的碎发,还有那温柔的神情,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
“林同志?你脸色咋这么红?发烧了?”黄雪莲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没、没事……”林誉文坐在饭桌前,不敢看她,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哽着嗓子说,“我吃饱了。”
厨房门帘被轻轻挑起,冯兰英抱着熟睡的孩子缓步走来。
她已重新整好衣襟,发丝虽有些凌乱,却更添几分温柔。
林誉文慌忙低头,耳朵却烧得通红。余光瞥见冯兰英在对面落座,他的视线却左右摇摆,始终不敢落在她身上。
“小林同志,怎么不吃了,要不喝点汤?”冯兰英又给他添了碗汤,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关切,就像招呼自家兄弟般自然。
林誉文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应了声“谢谢,”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月上柳梢头,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冯兰英也将厨房清理干净。林誉文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说道:“兰英姐,黄同志,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冯兰英从厨房拎出一个竹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半笼包子,还冒着热气:“小林同志,别嫌弃,这些你路上带着,路上饿了吃,我特意多蒸了些。”
她把竹篮往林誉文怀里塞,眸光柔若春水,“别客气,就当是自家的。”
“不用不用!”林誉文慌忙摆手,但最终还是没能推拒,竹篮被塞进了他手里,“那就谢谢兰英姐了,今天这顿饭,是我吃过最香的!糖醋鱼的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喜欢的话,下次还给你做。”冯兰英被他这话逗的嘴角上扬。
“小林叔叔,你路上慢些!”文玲从屋里跑过来,认真地望着他,仰着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下次来我家,我给你看我新写的字!我娘说,等天暖和了,让我来请你当老师,我给你带我家最甜的红薯!”
冯兰英笑着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转头对林誉文说:“孩子说得对,有空常来。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总该好好谢谢你。”
林誉文抱着竹篮,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谢谢,真的谢谢!”
直到走出巷子老远,他还能听见冯兰英在身后喊:“黑灯瞎火的,小林同志,路上慢一些走!”
夜风裹着饭菜香,一直送他走到了路口,篮子里的包子还是暖烘烘的,林誉文回头,心头也是暖烘烘的。
兰英姐,是世上最好的兰英姐。
相安无事的日子又过了几天。白天,冯兰英一头扎进文化局任务里,穿针引线、调配丝线,眼睛紧盯着绣品,手指翻飞不停歇。
下班后,她也不闲着,端坐在灯下,手中银针上下穿梭,专注地绣着围巾,哪怕眼皮发沉,仍咬牙坚持,只为尽快完工。
半夜两点多,周素芬被肚子疼醒,摸黑爬起来上厕所。
走廊黑漆漆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片片影子。路过材料室,她看见门缝里漏出光。
难不成来了贼?
要是能抓个贼,岂不是立了大功了。
周素芬立刻来了精神,猫着腰贴过去,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像是听到有人在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从门缝往里偷看,只见一道人影翻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线揣进怀里。
借着朦胧的月光,周素芬眯着眼睛,总算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刹时间瞪大了眼睛。
居然是她!
冯兰英!
28. 崔国栋进城了
天还未亮,周素芬就急匆匆敲响章琼华的宿舍门。章琼华裹紧外套起身,眉头拧成死结:“大早上的,周同志,你什么事这么急?”
周素芬猫腰凑近:“章主任,我发现冯兰英半夜从库房偷拿了线,没走正规手续。”
章琼华神色一凛:“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周素芬仰着脖子,面容狰狞,“半夜两点多,她踮着脚扒线塞围裙里,跟做贼一模一样!”
章琼华沉思片刻:“知道了,晨会上处理。”
天刚亮,县文化局刺绣室坐满了人。冯兰英和黄雪莲刚落座,就撞上周素芬得意的目光。她端着保温杯轻抿一口,嘴角挂着讥笑。
“兰英姐……”黄雪莲不安扯她袖子,“素芬姐这样子,像是没安好心。”
冯兰英始终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过周素芬。自打进了县文化局,这位周同志便处处与她作对。她本不愿计较,大家不过都是为口饭吃,各凭本事罢了。但若有人非要往她这枪口上撞,她冯兰英也不是那任人揉捏的软面团。
“别管她,就当是野猫拱了咸菜缸,闻着臭,看着烦,可没胆子咬人。”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素芬听见,霎时间,她脸色一僵。
话音未落,办公室骤然安静。
章琼华走进来,脸色有些冷,将文件拍在桌上:“昨天晚上接到同志举报,库房物资异常,今天需要彻查。”
此话一出,全场沸腾。
“要是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归还物品,可以不做追究。”章琼华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在冯兰英头上。
冯兰英皱眉。
气氛凝滞了一瞬。
就在大家都好奇这私自偷拿物品之人是谁之时,周素芬斜斜地瞥着她,立刻站起:“冯兰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偷拿的丝线藏哪了?等搜出来,你就等着蹲局子吧!”
满座皆惊。
章琼华看向冯兰英,眉目冷然:“麻烦冯兰英同志解释一下。”
冯兰英将银针别进绣绷,声音淬了冷:“周同志,空口白牙说人偷东西,可有证据?”
“证据?”周素芬三步跨到桌前,指甲几乎戳到对方鼻尖,“昨晚两点半,我亲眼见你往围巾里塞了两卷特供桑蚕丝!敢不敢让大伙儿搜你屋子?”
冯兰英忽然轻笑出声:“原来你说的是昨天晚上啊。”她不慌不忙取出绣绷,下面带着一卷桑蚕丝。“是这个吗?”
看见那卷丝线,周素芬直接冲上去把那一卷拿出来,手举得高高的,眼睛瞪得浑圆:“这防伪记号只有库房有,大家快看,就是冯兰英偷的!”
“周同志对我可真是热情啊。”冯兰英冷笑,转而耸了耸肩,声音坦然,看着大家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拿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看到没有?她承认了,冯兰英承认她拿了!这样子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的人怎么配留在县文化局!如此的人绣出的东西,怕是还没绣出来,咱们仓库都被她搬空了!”
周素芬站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
众人闻言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想不到平时看着干干净净的冯兰英居然手脚不干净,半夜来偷丝线。”
“是啊是啊,有些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啧啧啧。”
“兰英姐,我不信,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黄雪莲抖着唇。
“各位同志,我只是去取了,可不是偷呀。”冯兰英笑着将自己兜里的绣绷扯出来,“绣领袖像的面部轮廓需要用到桑蚕丝,昨夜我熬夜刺绣之时绣的上头了,想到了就去拿了。”
她手举得高高的,日光流淌在蚕丝绣品上,领袖像仿若活物。
桑蚕丝绣出的眉目含笑,睫毛纤毫毕现,随光线流转仿佛在轻颤。鼻翼唇角的针脚细腻自然,肌肤纹理栩栩如生。
转动绣绷时,光影在面容上流动,连耳后发际的阴影都分毫不差,整幅绣像呼之欲出,让人屏息。
“天!就跟活了一样!”
“是啊,我好像看见那眼珠子转了一下。天呐,这也太真了吧!”
刘爱华颤抖着说:“这可是苏绣中的虚实针啊!”
“这是什么针法?怎么从未听过?”
冯兰英环视众人:“苏绣有平针、乱针、打籽绣,还有虚实针,用实密虚疏的线条,能让绣品看似活过来。而我用的就是这个虚实针法。”
冯兰英上辈子颠沛流离,后面虽被逼着进了养老院,可到底还是断了收入。学了刺绣之后,一绣就是十来年,没有收入,就靠绣品卖点东西,每天都在灯下绣,可惜到后面她眼睛花了,再也看不见了。
章琼华仍沉着脸:“即便如此,领料必须登记。”
“章主任是认为我没有登记吗?”冯兰英递上文件:“不好意思,我都登记过了,特批的,加班领料单都有签字。”
周素芬尖叫:“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凭什么你能领到特批线,难不成领导给你开小灶了?”
冯兰英轻笑一声,指尖往墙上一指:“周素芬,你眼珠子是摆设吗?黑板报上白纸黑字写着特殊项目申请流程,自己眼瞎还怪别人?”
众人齐刷刷扭头,只见宣传栏上赫然贴着红头文件,申请流程写得明明白白。
“你、你!”周素芬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双手抱胸,嘴巴一扁:“肯定是伪造的!”
“够了!”章琼华突然厉声喝止,眼神锐利地扫向周素芬,“周素芬同志,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工作纪律!”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章琼华站起身,声音冰冷:“第一,无凭无据污蔑同事;第二,公然质疑组织决定;第三,扰乱正常工作秩序。”
她将文件重重合上:“现在,立刻向冯兰英同志道歉!”
周素芬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可是看着众人的视线,她如芒在背。
半天过后,周素芬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
“对…对不起,冯兰英,我看错了,我不该污蔑你。”
冯兰英慢条斯理地将手里文件放好,连个正眼都没给她:“看错了?周同志这眼神倒是奇妙,看别人时火眼金睛,看规章制度就成了睁眼瞎。往后啊,建议周同志把眼睛捐给需要的人,省得留在自己脸上,净耽误正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憋着笑。
章琼华转头看向冯兰英,语气缓和了些:“冯兰英同志,以后这类特殊情况,请提前报备。”
“好的,章主任。”冯兰英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会议结束后,众人围着冯兰英看着那逐渐成型的领袖像七嘴八舌地说道。
“兰英姐太厉害了!看看那周素芬,净知道冤枉你,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冯兰英啊,你这虚实针绣得可真好,有没有时间教教我呀?”
“是啊,你这绣的太好看了,你之前跟谁学的呀?哪位绣娘?这也太厉害了吧!”
周素芬缩在墙角阴影里,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印子。她死死盯着被众人围住的冯兰英,耳边嗡嗡直响。
自己五岁就被按在绣架前学针法。记忆里奶奶的竹板子打在手上的痛感至今难忘,一针错了就是一板子,绣歪了就不许吃饭。
她无意识地摸着指腹上厚厚的老茧,想起这些年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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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双眼,被针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多少个深更半夜独自在灯下苦练的场景。
整整三十年,她拿了县里三个刺绣比赛的头等奖,这才有了站在这儿的机会。
可眼前这个冯兰英,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从没听说拿过什么奖,凭什么就能轻轻松松绣出连老师傅都惊叹的虚实针?轻而易举就让自己踩到尘埃里,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一切?
周素芬喉咙发紧,心里翻江倒海。她花了三十年才练就的手艺,可是如今在她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
周素芬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嫉妒滔天。
暮色四合,冯兰英端着搪瓷饭缸走过来,就看到周素芬还坐在角落里,不知在盯着什么,整个人像是藏在阴影中。
她停在周素芬面前,声音平静:“周同志,你在这干什么?难道晚上不吃饭吗?”
周素芬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哼!”她一把拍开冯兰英伸来的手,“少在这假惺惺!”
冯兰英也不恼,把饭缸放在旁边的窗台上:“食堂今天有红烧肉,去晚了可就没了。”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冯兰英!”周素芬猛然抬起头。“也不用你可怜我,少来看我笑话!”
冯兰英挑眉,语气冷冷清清:“我为什么要看你笑话,你有哪点值得我笑的地方吗?”
“我曾是我们大队第一的绣娘,如今却被你踩在脚下,你难道不觉得很高兴吗?”周素芬道。
“周同志,你觉得你是大队第一,可知道这县里面有多少个大队?你哪怕是全县拔尖,又晓得全省上下多少个县?”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通透:“就算你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有几万个像这样的万里挑一。”
周素芬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冯兰英声音温润如春风:“其实啊,人这一辈子,不必非要争个第一第二。”
她抬眸看向周素芬,目光平和而坚定:“只要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到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就够了。”
周素芬怔了怔,攥紧的手指微微松了松。
冯兰英微微一笑:“绣花不是为了比别人强,而是为了对得起这一针一线。”她指了指周素芬绣架上的半成品,“你看,你的针脚细密匀称,配色也讲究,这已经是难得的本事了。”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道:“对了,明天开始我要教虚实针,你要不要也来听听?”
周素芬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饭缸,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红烧肉的香气飘过来,肚子咕噜了一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夜风掠过龙华大队,几声犬吠刺破死寂,漆黑的夜空,只留三三两两颗朦胧的星。
崔国栋蹲在自家土墙根下数钱,五毛、一分、一块,这些皱巴巴的票子,是他起早贪黑半个月挣的。
“数钱呢?”王春娟从灶房出来,手里拎着泔水,眼睛直勾勾盯着钱,“国栋,家里盐没了,猪圈也该修了,把钱给我,明儿赶集买东西。”
崔国栋攥紧钱往怀里缩:“这钱不能动。”
“咋的?”王春娟眉毛一竖,泔水瓢咣当撂在磨盘上,“你藏着钱想干啥?是不是要去县城找那个丧门星?”
这时崔红梅从屋里探出头来,嘴里还磕着南瓜子:“哥,你可别操心了。人家冯兰英现在在县城过得可潇洒了,天天在国营饭店吃饭,日子比咱们滋润多了!”
崔国栋脸色一沉,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里:“红梅,你别跟着瞎掺和。你嫂子带着仨孩子不容易,我心里有数。”
等明天,他就坐早班车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