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世子妃太薄情》
1. 冲喜不成反成白事?
恼人的暑热终于过去。
早前下了一场雨,将窗外的芭蕉叶洗的绿油油的,雨滴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尤为容易入眠。
宋婉在胡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忽然被不远处廊下的嘈杂声吵醒。
她起来,推开窗,将窗子一扇扇用叉竿撑好,潮湿的空气扑了满面。
院中不知何时抬进来八口大红漆的雕花箱子,上面系着喜庆的红绸,还有执雁礼。
再仔细看去,箱子上刻着“荣”字。
是荣亲王世子的聘礼到了么?
前几日才过了小定,这是纳征下大定来了。
宋婉心头微微一凛。
荣亲王世子沈湛,是姐姐宋娴未来的夫婿。
这门亲事对于父亲一个都水清吏司的五品郎中来说,本来是高攀了的。
姐姐是高嫁,应举家欢喜才是。
但……天上哪里有掉馅饼的事呢,那炊金馔玉养大的世子,其实是个病秧子,身子骨差得很。
据说,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终日闷在府里连门都不出,几乎是个废人,荣亲王寻遍名医也无法找到根治之法,不知哪里来的高僧,断言姐姐与那沈湛八字相合,可合婚冲喜。
宋婉将窗子放下,待她收拾停当刚想去给嫡母请安,便看见连廊低垂的凤尾竹帘下,婢女们脚步匆匆而过。
“不好了,娴小姐又闹起来了……”连廊下的婢女对另一个婢女慌忙道,“我去请郎中来。”
宋婉有些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自从得知要嫁给病弱世子冲喜,姐姐宋娴就三天一小闹,两天一大闹。
府里热闹的气氛中总透着一股怪异,像是压抑的,要爆发般。
宋婉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免得受到迁怒。
然而,门还是被哐哐叩响了,只听那些行色匆匆的婢女道:“娴小姐上吊了!夫人叫您过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收拾收拾往宋娴所居的梅苑去了。
梅苑果然已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宋娴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
郎中施了针,此时人已醒了过来,可整个人面如死灰,夏日里打着冷颤,左右就是一句话,“不嫁。”
“不嫁,那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谁让你这八字与世子的合上了呢!现在聘礼都下了,婚事板上钉钉了,你说不嫁,荣亲王那里怎么交代?”嫡母段氏语气有些急。
宋娴眼皮都没抬,一行清泪划过苍白的面颊。
见她如此,段氏掖着泪道:“我说姑娘你就别折腾了,说不准这冲喜就真冲成了呢?世子万一身体大好了,他可是现在唯一的……”
才说到这,就被宋老爷打断,狠狠斜了她一眼。
“给那病秧子冲喜?”宋娴笑了笑,本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闪动着狂乱的光芒,“我今日就死在这,让他们拿我的尸身去冲喜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喜还怎么冲!”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倒吸了口气。
若是真如此,合了八字的待嫁新娘死在婚礼前……这般触了眉头,荣亲王势必会震怒。
结亲家不成反成仇了。
“我的姑娘哎,你可不能想不通啊!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段氏哭嚎着扑在女儿身上,转头瞧着丈夫,“老爷,你说这可怎么好啊……”
宋老爷看向一旁的宋婉,道:“婉儿,你来劝劝你姐姐。”
而后冲段氏使了个眼色,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日头已经出来了,高悬于天际,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
“老爷,闺女是真的不想嫁。”段氏说,怅然地捏了捏眉心。
太阳穴也疼的发紧,段氏却顾不得了,又道,“当初定下这婚事是不得已的,我们这样的门第哪里有反抗的机会。但今日的情形您也看到了,得亏是发现了,若是哪天一个没看住,闺女真寻了短见,只怕要将我们一家都填进去还不够。”
宋老爷叹息道:“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么?可若拒了荣亲王这种门第的亲事,谁还敢上门娶她?那不是跟荣亲王作对么?”
“可娴儿如今是铁了心不嫁啊,退一万步说,她若是嫁了过去那短命郎君一命呜呼了,老爷就真忍心看娴儿早早地在那高门里守寡?”段氏保养的极好的手捻住宋老爷的衣襟哀哀道。
见宋老爷有所动容,段氏继续哀泣:“且不说那世子的命途有多凶险……即使身体好,如今光景,也是不得善终之人啊!”
宋老爷颓然自语:“那你说!那你说怎么办!?”
段氏朝宋娴闺房中看去,只见宋婉坐在床榻边,托腮笑着,嘴唇翕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宋娴面色稍霁,竟是比方才好了很多。
一阵清风拂过,宋婉将鬓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侧颜精致美好,乍一看去和宋娴有几分相似,却比宋娴看起来要康健、红润。
段氏心里曾多次浮现的想法愈发清晰。
如今这忽而起的念头,俨然就是救命稻草!
“老爷,莫不如、不如叫婉儿替了娴儿吧?”段氏压低声音道。
宋文卓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表情变了又变,袖中的手徒然收紧。
段氏趁热打铁,“婉儿及笄后我为她寻的那门亲事,乃是有秀才之名又是乡绅富户的刘家,是我费尽心思挑的也不算委屈了她。可不知为何,婉儿就是不愿去相看。”
“别看婉儿比娴儿小两岁,可她比娴儿更像个姐姐,温和敦厚,是极懂事会照顾人的,我把她当亲女儿疼的。”段氏句句发自内心似的夸赞。
转瞬便压低声音道,“起初我本以为婉儿不去相看,是舍不得我们,可谁知她那丫鬟前几日说漏了嘴,婉儿竟已与个野小子有私!”
“我们宋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却也是清正人家,可不能出这等乱子。”段氏又加了把火,“我本想给妹妹留些脸面就不跟您提起这件事了,可转念一想,女大毕竟不中留呢,可别让婉儿和那野小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宋老爷很快调整了心态,咬牙道:“把嘉娘给我叫来!看看她给生了个什么样的好女儿!”
嘉娘,便是宋婉的生母。
*
早前下了雨,到了夜间,空气被沁了水似的,潮湿黏腻。
居室除了外间,仅一开间,烛火昏暗,说不出的压抑沉闷。
宋婉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眉间透着明显的烦躁。
青瓦上的积雨忽然滑落一片,砸在廊下水缸中,惊得两尾鱼儿匆忙潜进睡莲底下。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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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被肆意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星月乌蒙,一道修长的身影被月光投落在窗纸之上。
身姿挺拔,利落的夜行衣将他的身形勾勒的肩宽腰窄,只看那剪影,便能猜想到他有着何等的好身材。
“是我。”窗外的男子低声道。
宋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进来罢。”
他应是冒雨前来,鬓边半湿的黑发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命力,露出的脖颈皮肤很白,一根青筋微微凸起,看起来又野又欲。
眉眼间压抑的几分漠然的戾气,在看见她时,便消散不见了。
青年的目光落在坐在床榻上的少女身上,脸色倏地一红,飞快地移开了眼。
她穿的实在单薄,薄薄的锦被也只是做样子般搭在腿上,露出的脚踝又细又白。
走得近了,才发现她枕畔的书,他俯身低声道,“烛火暗,仔细伤了眼睛。”
宋婉摇摇头,眼睛微红,看着他。
他走近才看清了她,忙坐下伸出手探宋婉的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宋婉刚想说话,一张嘴却发现喉间灼热,她短促地咳嗽了两声。
“我去给你拿水。”青年心疼道,转身便去桌案上给她倒水。
宋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白日里,父亲对她说替姐姐嫁给那病弱世子的荒谬事,她虽讶异,但仅仅片刻便恢复了冷静。
父亲就是这样,在姐姐与她之间若是要取舍,断然舍去的会是她。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晚间,嫡母会以母亲的安危来威胁她,嫡母竟还知道了他的存在……
母亲作为妾室,是曾得到过父亲的偏爱的。
可这份偏爱,随着她的出生和母亲再也无法有孕而逐渐消弭。
父亲这样腐朽的读书人士大夫,随着年龄的增长,骨子里尊崇的东西就愈发清晰起来,他需要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
美如娇花的年轻通房、妾室一个个的被抬进门来。
已没了颜色的母亲,日子就愈发地难过。
宋婉自懂事起就明白,以色侍人最终只有落得色衰爱弛的下场,甚至没有到色衰,宠爱就消失了。
宋婉对白日里发生的事不表,委屈都化作温柔,牵住青年的手道,“你过来。”
青年俯下身,喂她喝完水,顺从地坐在她床榻边。
宋婉纤长的睫羽掩住眸底最深的情绪,忽然道:“你带我走吧,下个月旬日。”
他垂眸凝视她片刻,并不问原因,“好。”
青年的肤色很白,锋利的眉骨和瘦削下颌线侵略感十足,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隐于暗夜的局促感,整个人清冷而出尘。
宋婉知道,他答应了说好,那必然会做到。
就像之前他答应了她许多事那样,不问原因,每一件都做到了。
“怎么哭了?”青年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面颊,“是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宋婉的心被一种柔软所包裹,他是第一个在意她的感受的人,第一个不愿让她受委屈的人。
被弃的痛苦、不甘让她此刻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伤痛,鼻腔一酸,倾身紧紧抱住了他。
2. 血洒新婚夜
突如其来的回应,让青年狂喜。
这些日子他在夜里进入她的闺房,虽不合礼数,可实在是不得已——遭手足暗害,流落青州,保住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好在她愿意帮他作掩护。
朝夕相处中,这个清冷又执拗的女子,已走入了他心里。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他喜欢她,她知道,却不作回应。
可今夜……
然而,她擦干了眼泪,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下个月旬日见。”
青年点点头,转身。
“珩舟。”她唤他。
他垂眸看去,自己的衣襟在她葱白的手中。
他的心里一热,回过身将她拥入怀里,低低唤了声,“婉婉,别怕。”
宋婉点点头,柔声道:“去吧。”
转眼,就到了旬日,令人沉闷的暑热终于过去。
锣鼓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荣亲王府接亲的队伍来了。
宋婉的视线仍然被红色挡着,只能看到父亲隐约的影子。
从小,她就鲜少见到父亲。内宅中的女子都归嫡母管理,作为妾室的孩子,又是个女儿,是可以被轻易剥夺承欢父亲膝下的权力的。
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他与她说替姐姐嫁人这件事的时候。
如今,父亲唤她娴儿,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嫁过去之后上敬长辈,下理中馈,与夫君和睦之类的话。
就连母亲,也跟着父亲唤她娴儿。
宋婉心中胸臆间涌起尖锐的,快要抑制不住的寒冷。
宋府的中门开了,迎亲的队伍隆重,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这嫁妆本是姐姐宋娴的。
父亲为了讨好荣亲王,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不知这家底儿给了她,父亲会不会心疼?
出了宋府就上了荣亲王府迎亲的马车,成亲本该是热闹的,又是这样的高嫁,可围观的宾客和百姓们却奇异地不发出任何喝彩的声音。
众人暗暗交换神色,高嫁又如何,注定是嫁去守寡的。何况王府哪里把她一个小官之女当正经世子妃呢,不过冲喜罢了。
荣亲王的权势如同此刻低垂的天幕,压在每个人心上,嘲笑、怜悯、幸灾乐祸的神色都是转瞬即逝。
宋婉上了马车忍不住将盖头掀起,悄悄看轿子外面,从青州到云京王府,还要走上三天三夜。
“信,可送到了?”宋婉问自己的丫鬟。
“送到了,还跟那位郎君说了,府里办喜事,姑娘您不便多路面。等后天酉时,在码头见。”丫鬟青鸦道,试探着劝慰,“二姑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姑娘替了大姑娘嫁到王府去,姑娘肯定能将他甩的干净。”
宋婉压下心中的苦涩。
哪里是要甩了他呢,而是嫡母以母亲的命和他的命相逼啊。
想起他……他虽然隐于暗夜,行止间却有风骨,肩膀不晃,腰身挺拔,就算是夜探香闺也给人一种从容感。
宋婉知道,这是从小受到熏陶和培养出来的仪态。
这样的人,都会被人追杀至此。
他的身份,是她不敢沾染的。
青鸦看着宋婉,劝慰道:“二姑娘,别担忧了,您替大姑娘嫁了,老爷必不会为难那位公子的。您嫁去王府,也不一定日子就如何不好了,我娘跟我说,别看现在如何,以后的日子都是得靠自己过……”
宋婉凝目看向自己的丫头,笑了笑。
青鸦一时有些晃神,二姑娘美则美矣,就是太冷了些,很少笑,一双眼睛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
而现在专属于嫁娘的妆容精致又喜庆,让她难得的放着光彩,青鸦一时有些恍惚,“姑娘真美……姑娘您这么美,嫁去了王府,世子定会喜欢的。”
三日后便到了云京,皇权所在之地,果然富贵迷人眼,但从临近云京,宋婉的喜轿就被封的严实,不被允许再看一眼外面。
大抵是顾及到世子的身体,大婚的礼仪并没有宋婉想象的繁杂,甚至比在宋府时,父亲给她请的教养嬷嬷教的还简单。
观礼的宾客忽然骚动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有世子的名字。
下一刻,她手中的红绸另一头被人牵起了,清苦的药香袭来。
宋婉眼前都是红色的,只看到清瘦单薄的剪影,是那个病的数月都下不来床的世子,亲自来了么?
微微的骚动平息,所有人都又恢复了奇异的安静。
开始拜天地。
她一手拎起繁复沉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跪下,怎料还未跪实,另一只手中的红绸陡然一沉。
“干什么!”是男子沉而冷的声线。
声音忽然变了,尖锐而愤怒,“狗奴才,扶我干什么?我自己连堂都拜不了了?”
“滚开!”
他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无端地想到冷月下的某种瓷器,清冷,暗哑。
这样好听的声线现在却揪成一团,化作尖锐的利器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
有一道视线落在宋婉身上。
阴冷,审视,危险,似乎能穿透她的红盖头。
宋婉闭上眼,觉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是剧烈的咳嗽声,有一种不祥的颤栗感。
他竟直接倒了下来,气血攻心,一口血直直喷在了她绣鞋上!
一切都乱了。
*
折腾到后半夜,沈湛本面无人色的脸才缓了过来些,但额上仍有虚汗,刚喝了药。
王妃早逝,荣亲王看着儿子这般,脸色也没比儿子好多少,走出门槛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婢女们也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世子怎么、怎么这么生气啊,管家就扶了他一下。”
“你来的晚,不知道世子不喜人触碰他?不过你说是不是这喜事办的不是时候?二公子至今生死未卜呢,王府就恍若无事的办起了喜事……”
“唉,不冲喜,怕世子活不到过年呢,不过拜个堂就这样了,那还圆房吗?”
“想什么呢,世子怎么能……不过世子妃嫁过来也不亏,世子那么俊。”
“什么世子妃,可别瞎说乱了规矩!”
婢女慌忙捂住嘴噤了声,垂首匆匆走过。
成亲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却因为世子的吐血昏倒而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翳。
宋婉被丢在了婚房次间,不时地有煎煮过的浓重药味儿飘散过来。
灯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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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红烛泣泪。
大夫悬针不语,婢女鱼贯而行。
一切有条不紊,安静无声,却有种莫名的诡谲。
宋婉垂着眸,在袖中的手绞紧了,忍着彷徨和不安,起身,“我、我能做点什么?”
话音一落,离得她最近的婢女快步冲上来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莫出声……世子他,他不喜有人声。”
宋婉这才注意到,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婢女们似乎也都穿着特制的软底锦鞋,行走间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她刚要说话,就听屏风后面那道声线又响起,“让她过来。”
他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戾气,显得更动听了。
宋婉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世子沈湛的床边,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盖头被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暧昧的绯红色,朦胧中,她看见伺候在两侧的婢女们竟都以薄纱遮面,而大红锦缎簇拥下的青年,全然不似她想象的行将就木之人那样枯槁可怖。
只见穿着喜服的青年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肩膀很宽,带着嶙峋的清瘦,将俊美的五官显得有些凌厉。
幽幽的烛火映在他狭长的眼眸上,一摇一摇地轻颤。薄唇上染着些许血色,有种近乎妖异的美丽。
居室内很静,仔细听,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他并未向她靠近,宋婉却有种非常难受的被束缚的感觉。
沈湛漠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新娘,她也同样看着他。
“闭上眼。”沈湛道。
婢女想将宋婉扶下去,谁料沈湛脸色一沉,斥道:“下去。”
婢女们便低头畏惧地都退了出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婉仍然闭着眼没敢睁开,并不知道沈湛肆意的有些恶毒的目光。
“世子。”她柔声唤道。
“你。”沈湛看了她一会儿,顿了顿,“也滚出去。”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冷而沉,好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宋婉知道在这王府,若是新婚夜被世子赶出了婚房,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更何况这事要是传到了宋府,只怕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想到母亲,宋婉忍气吞声道:“世子,我已经进了荣亲王府的门了,并无过错,怎能新婚之夜不在您左右伺候呢?”
沈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婉,她的一张脸白皙莹润,下巴却尖尖的,这样的脸型配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此时低垂着,平添了几分娇态。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还有女儿家特有的馨香袭来。
这香气像是灵蛇,深深钻入他的肺腑。
沈湛的神情冰冷而晦涩,她的气息,和她看他的眼神一样,都让他烦躁不安。
宋婉说完话,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居室内一片寂静。
她实在不耐,抬起眼,便对上了沈湛一双狭长的眼。
他正凑近了看着她,瞳孔似乎眯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缝,如同兽类捕食时。
冷静专注。
让宋婉忽然想到小时候见过的蛇。
毒蛇。
沈湛看似专注,实则并不在意她说的话,探究地看着她,淡淡说:“你是叫宋娴吗?”
3. 妾伺候世子,三生有幸
宋婉很想将实情说出,但还是咬牙道:“闺名宋娴,世子可唤我娴儿。”
沈湛神情冷漠,伸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吐出两个字:“出去。”
宋婉心虚的以为他发觉她并非宋娴,要让她回宋府去。
她眸光微动,深吸一口气,忽然抄起一旁的铜鎏金嵌宝烛台,用尖锐的那一头抵住了沈湛的脖颈。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宋婉想着左右没了活路,不如挟持这病弱世子,借他的权柄让父亲放了她与母亲。
全然没想到沈湛看上去清瘦,实则手掌心传来的触感却是肌肉紧绷,似乎积蓄着隐隐的爆发力。
她心中一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干脆跨坐在他身上。
另一只手失了准头,他冷白的脖颈竟渗出一抹血色。
其实沈湛在她坐在自己腿上的刹那,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头皮发麻,还有那种陌生的刺激感又来了。
就像她第一次抬眸看他时的那样。
他只觉得烦躁不安。
她身形纤瘦,这点力道和那烛台根本不足以挟制住他。
他明明可以推开她。
但他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动。
其实他并非厌恶人触碰,而是自小体弱多病,王府的所有人都极为慎重的照料他,下人们唯恐因为他忽然发病而被迁怒,便对他谨慎恭敬,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
母亲早逝,父亲因为天然和儿子的疏离,与他的相处不多,并不热络。
久而久之,他便不习惯与人接触了。
然而此刻,这个女子,跨坐在他身上,她贴着他颈侧皮肤的手指还在抖。
这颤抖,像是羽毛撩在他心尖,让他呼吸一滞。
从未有人靠他这么近过。
这样大面积的、紧密地触碰他。
居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沈湛的脑子乱极了,狭长的双眼充满困惑和震颤。
片刻,沈湛喉结微微滚动,语气森冷,一字一顿道:“宋娴,回侧间去。”
宋婉即刻明白了过来,他不是要她回宋府……
她尴尬地从他身上下来,小心翼翼的退到了次间去。
新婚夜本要燃尽的烛火被吹灭了,眼前一片黑暗。
适应了黑暗后,宋婉隐约看见沈湛的轮廓动了动,在床榻上躺平。
她和衣而卧,脑海中思绪万千,浑身酸痛无力,那些混乱的想法,惶恐不安都只能压抑在心中。
在窗外泛起鱼肚白时,宋婉才疲惫的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很热,衣裙里出了汗,那汗珠子顺着皮肤滑过,像是某种虫子,宋婉悚然惊醒。
现下虽然是夏末,可还是暑气难消,她才发觉居室内居然没有放冰盆,连窗户都没开,她又何衣而眠,怪不得热呢。
宋婉环顾四周,大胆打量床榻上的世子,他闭着眼,侧脸瘦削,脸色依然有着病态的苍白,那锦被还盖在身上,竟一点也不怕热。
似乎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沈湛一双狭长的眼睛幽幽睁开。
婢女们听到动静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看也不看在一旁还穿着昨夜喜服的宋婉,往沈湛身边凑上前去,温柔道:“世子醒啦。”
窗外的日光很好,晃的沈湛有些睁不开眼,道:“太亮了。”
话音未落,就有婢女去将特制的窗牖放下,居室内陷入了黑暗,竟与黑夜无异。
跪着的婢女递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温柔劝道:“世子,早晨的药还没喝。”
沈湛的脸色冷了下来,“我说了,不再喝药了。”
婢女继续劝道:“墨大夫说了,世子的药不能断,若是不喝,就得……啊!”
那一碗黑漆漆的药已泼在了为首的婢女脸上,即使隔着面巾,温热的药汁的烫意将婢女的脸顷刻间烫出一片红,浑着墨黑的药底子,尤为难堪。
婢女瑟瑟发抖,忍着痛跪在地上磕头,“世子莫动怒,世子恕罪……”
“呱噪。”沈湛道。
常生病卧床的人,就会避无可避地生出一些怪毛病。
沈湛喜静,平日里都不允许伺候的人发出一点声音,连不必要的言语都是不被允许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婢女硬着头皮道:“世子,若是不喝药,您就要用药油点穴,一天都不能懈怠。”
沈湛不喜人触碰,连接近他的人都要戴着面巾隐藏自己的气息,怎么可能允许那留着山羊胡的青衣医者的手在自己身上点穴呢。
所以这个办法一早就搁置了。
沈湛眼皮都没抬,伸着手让其他婢女服侍自己更衣,冷冷道:“那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愿意。”
婢女知道,这话传过去的话是可以,只是免不了王爷大发雷霆,把气出在她们身上,认为她们伺候不了世子,重则杖毙,轻则被发卖到脏地方。
此时,罗汉塌边上红色绣着金线的绣鞋映入了婢女眼帘。
是啊,世子已经娶了那来冲喜的女子了,为何伺候世子的责任不推到她身上呢!
“还不快去?”沈湛道,紧跟着咳嗽了几声,“还是我说话不管用?”
婢女噤若寒蝉,世子身子骨孱弱,若是因为这个再动怒有个好歹,那她们只怕会得到比之前更残酷的惩罚。
她刚想说什么,就听那女子的声音传来,“世子,我伺候您上药吧,我在家里时也跟着府中郎中学了些皮毛,我母亲生病时,都是我伺候的。”
沈湛抬起眼,看向一旁仍穿着红嫁衣的少女。
她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昨日的残妆略微有些花了,像是油彩褪去,有一种颓废靡丽的美。
此刻正睁着一双眼睛瞧着他,毫不避讳,看起来倒是真诚得很,甚至还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触及他脖颈的手,触感冰凉,滑腻。
沈湛淡淡看着她,“为什么?”
宋婉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便斟酌道:“能嫁进王府是妾的福气,妾嫁进来就是为了伺候世子的。”
沈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宋婉。昨夜还拿烛台对着他,现在却装的一副乖顺的模样。
沈湛郁郁的心情因为她的这番说辞忽而变得好了起来,戏谑道:“是吗?那你可知这药油擦拭时间也是要有对应的时辰?三更半夜搁两个时辰一次,你可起得来?”
宋婉垂眸,“能服侍世子,妾三生有幸。”
*
接近戌时,原本熙攘的码头上只剩零星几个商贩。
沈洵已到了约定好的那个码头,藏身于最近的茶楼等候。
“公子,小的誓死追随您左右,只是这开弓就没得回头箭了。”乔装的随从虽是佝偻着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这才寻到公子,您被沈湛暗害的仇就这么算了吗?就这么跟这宋姑娘走了,属下怕您会后悔。”
沈洵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自出生起到现在二十二年,便没有一刻随心过,
被自己的亲兄追杀的这半年来,见人,见世,见众生苦。
才知如此方能知己,知心,知天地。
这世间有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
既已出樊笼,又何必自投回去?
须臾,他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沈湛既非要这世子之位,给他就是。我实在不愿再回到那波云诡谲的算计中去。不说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随从一咬牙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公子,为了一个女子,值么?”
“我曾经也觉得不值。”沈洵答道,清冷而俊美的面容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沈洵眼前又浮现出他初次见宋婉的样子。
那时,他正在与一群如附蛆的杀手缠斗,她的马车就冲了过来。
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嘶鸣着狂奔。
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瓷白的脸。
她看着他,一双眼眸犹如黑山白水,含着潮湿的柔雾。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面对这样的惊变时,会是如此镇定又淡漠的神色。
他的头脑像是变得完全空白,短暂的失神之后,马车中的女子突然跳出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刻一支冷箭就破空而来。
沈洵握着手中的箭,当时箭簇擦过耳侧的感觉仍然清晰,冰冷,锋利。
就像宋婉一样。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婉,就喜欢她了,想要讨好她,独占她,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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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前。
不愿让她在独自面对杀戮和血腥。
那时他都骑马走出二里地了,明明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必须要去找医馆,可脑海中总呈现她的身影,心中莫名放不下。
这荒郊野岭,她要去哪里?因为他而陷入了一场无妄的追杀,她是否会害怕?
还未等雨停,他就调转马头,转回来竟看见她在树下慌乱地站着,胸口的衣襟上隐约有血迹。
她方才分明没有受伤。
而且那血迹,是新鲜的,溅射上去的。
察觉到他在她胸口流连的目光,她捂住,啐道:“登徒子!”
像小兽亮了爪牙。
“血从哪来的?”他问。
宋婉面不改色地撒谎:“刚才受伤蹭的。”
他是何等人,哪会看不出她拙劣的谎言,他笑了笑,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棵树下刚被翻起来的新土上。
他蹲下去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被她草草掩埋的尸体,翻着看了看,像看死鸡死鱼,“什么时候杀的?”
他才走没多久,一个来回就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女子居然杀了人。
宋婉被他看的心突突直跳,稳了稳心神,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低声道:“刚刚,这个丫头威胁我,说我与你有染你才没杀我,污我清白,我才失手将她……她本来也受了伤。”
大家闺秀在路上遇见流匪,她的清白,其实从遇到他开始就说不清了。
他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一番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将他也拉拢进来。
可这丫头脖颈处的伤口明明既平整又很有准头,明显行凶人并不是临时起意。
又想到她方才遇刺时冷静的模样,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的……”她怯生生道,还有泪痕划过尖尖的下巴。
他蓦然站起来,极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佩剑,噗呲一声,利器入血肉的声音。
他补了一刀。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这样才算死透了。”他告诉她说。
而后在她的注视下默默地挖了个很深的坑,掩埋个娇小的丫鬟足够了。
她忘了哭,眉心拢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额头沁着薄汗的青年,迟疑道:“你想要什么?”
他嘴角噙着隐隐的笑意,刚靠近她一点,她就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跌倒。
“人都敢杀,这会儿倒是怕了?”他道。
她强装镇定地解释:“她是府中嫡母安排监视我的,方才出了那样的乱子,我解释不清楚的,她要通风报信的,若是我不能清白的回府,我和我娘就完了。”
“你方才杀了我的车夫、婆子,不差这一个丫鬟吧。”
沈洵陷入与宋婉的回忆中,时间就过得很快。
天色暗了下来,月华初上,江水泛起了渺渺银波。
商船靠岸补给,给船上送货和补货的小贩不知起了什么争执,骂骂咧咧的催促,呱噪的喧闹声让沈洵额角突突地跳。
“还未到戌时么?”沈洵问。
“戌时已经过了,公子。”随从道,“奴才眼力好,去高处看看,有没有宋姑娘的身影?”
不一会儿,那人就回来回话,“禀告公子,属下仔细瞧了,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宋姑娘府里前几天办了喜宴,莫非是没忙得过来?”
怎么回事,她与他约定了戌时码头见!她的嫡姐嫁人了,喜事办完正是阖府松快的时候,她怎会出不来?
“公子别急,说不准路上有事耽搁了,再等等。”随从劝慰道。
沈洵心中升起莫名的不安,难道她后悔了么?
他一刻无法再等,吩咐道:“你在这看守,我去宋府。”
待沈洵到达宋府的时候,宋婉的闺房早就没了人。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是她在他落魄时收容他的安身之所。
而现在,堆满了杂物,他伸手将被杂物掩埋的妆奁打开,里面的首饰都还在,他记得里面的这只玉兰珠钗,是他送给她的。
她去了哪,为什么没带走它……
沈洵闭上眼,心口闷闷的,像是要喘不上气。
幽暗的居室中,忽然有女声低低传来:“是珩舟公子吗?”
4. 人殉?
珩舟,是沈洵的字。
沈洵沈珩舟。
半年前与宋婉相遇时正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为了保险起见,故并未以真姓名示人,只告诉她他的字。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屏风后探出一张圆脸来。
常跟在宋婉身边的丫头有两个,这是其中之一。
沈洵放在剑鞘上的手松了,问那丫鬟:“她呢?”
丫鬟叹息一声道:“公子您不知道吧,夫人前两年便给小姐说了一门亲事,小姐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去做那秀才娘子。文人清贵,我们小姐向来是很尊崇读书人的。”
“小姐还说,若您再来找她,就让我告诉您别再肖想她了,把她忘了。”
沈洵道:“是她亲口让你跟我说的?”
丫鬟点点头,“小姐特地叫我在这等您来着。小姐在娴小姐出嫁那日,就也去了……”
她忽然住了口,为难道:“不能告诉您,小姐怕您知道了地方,会去找她。”
丫鬟心跳的突突地,夫人指派她过来说这么一番话,她可是暗地里练了许多次,说起来已经很流利了,可不知怎的,面前黑衣青年的眸光压过来,她就怕的后背发凉。
她鼓起勇气抬眸看他,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番说辞暴怒或者失落。
好像对她说的那番话完全不感兴趣……
丫鬟没放弃,扬起脸直视沈洵的目光,咬牙冷静地继续说道:“公子与小姐情深我是知道的,您若想知道小姐嫁去了哪,我也可告诉公子,只是公子别告诉任何人是我说的呀。”
“嫁”这个字,她故意咬的很重。
他淡漠的眼眸终于有了波澜,道:“带我去。”
丫鬟低声耳语几句。
轩窗外忽然下起了暴雨,一如初遇那日。
沈洵握剑的手渐渐收紧,下一刻,长身而起直接飞身掠下绣楼,丫鬟还没来得及惊呼,就与他一同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
荣亲王府。
成婚第二日要去给公公和婆母敬茶,荣亲王王妃早逝,所以宋婉并没有婆母。
荣亲王本也不欲见她,若不是八字恰巧与沈湛合上,五品小官之女,怎能嫁入王府?更别说公爹和儿媳妇是要避嫌的。
直到管家告诉他,昨夜这新娘竟没被赶出来,还和儿子共处了一夜,荣亲王的心态就变了。
本想着这女子娶进来放着就是,对她并没什么多的期望和要求,儿子的身子骨他是知道的,求医问药了多年未果,只得寄希望于巫蛊邪说,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昨夜,她留在了新房中,以后还要为儿子上药,荣亲王不禁觉得玄学是有些作用的。
另一个儿子失踪半年之久,仅剩这一个儿子若是再没了……想到这,荣亲王才决定见这儿媳一面。
宋婉进了王府上房,就没敢抬头。
她是一个人来的,敬茶这种事,若是夫君能陪着新妇过来,一来是给新妇长了体面,让奴才婆子都看着,不敢轻视她。二来则是表示夫妻恩爱。
显然沈湛不可能给她这种体面。
宋婉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在自己面前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爷就是王爷,就这么盯着人,威压就能够让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座椅和抱柱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地上仍铺着厚厚的大红嵌金丝地毯。
整个上房正厅内只有荣亲王,躬身垂手立于两侧的侍从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有种诡异的肃穆。
须臾,她听到一声叹息。
“会照顾人吗?”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婉点点头,应道:“回王爷,原先在府中,妾的母亲体弱多病,就是妾照顾的。”
“珩澜与旁的病人不同,既他愿意让你陪着,你就好生照顾,有墨大夫提点你。”荣亲王道。
珩澜?
宋婉估摸着,这估计是沈湛的小字。
荣亲王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垂着眼眸,眉心的画钿很美,像是刚绞了面,尖尖的脸透着莹白的光泽,已梳了妇人发式,露出光洁的额头。
穿着绯红色的衣衫,身形袅袅,纤腰一束,和周遭喜庆的装饰融为一幅画,看着就充满朝气,喜气洋洋。
府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了。
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直。
但毕竟年轻,藏不住心思,即使再强装镇定,养气于心的功夫也比不得天潢贵胄的亲王,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瞒不住的。
荣亲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假,在看到她掐在掌心里发白的手时,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明知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还得掩藏慌乱和不甘,违心地说愿意伺候。
这怜悯也仅仅是一瞬。
荣亲王的神色恢复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应知道嫁进王府是为了什么,若是珩澜有了三长两短,你便也只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体果然绷紧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就明令禁止过,但后来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风便悄然又起。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让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贱且无子嗣的侍妾。
她们的命,如草芥。
宋婉应了个是,心像跌进了冰窟里。
果然,荣亲王府没人觉得是娶正经世子妃,她回忆起昨日大婚,连王府正门都没有开,也没什么正经宾客来贺。
连婢女对她的称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个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会拿正妃殉葬呢。
荣亲王是怕她不尽心尽力伺候沈湛,绝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颐养天年的心。
殉葬这一条,宋婉不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没有。
她使劲儿忍住心中漫起的悲凉,眉间的软弱淡去,平静道:“王爷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荣亲王还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还好,他还算满意。
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还能保持镇定,且并不攀扯关系,知趣儿地只唤他为王爷而非父亲。
荣亲王点点头,道:“行了,我还有政事未处理,你可以跪安了。”
“王爷受累了。”宋婉道,而后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出了王府上房,过了九曲回廊,一阵凉风拂过,惊起水面波澜。
宋婉瑟缩一下,才惊觉自己竟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松懈下来,四肢都有些酸软无力。
此时想到自己昨夜拿烛台抵着沈湛脖子的行为,简直是……
荣亲王找人合八字给儿子冲喜娶妻,又恐她照顾沈湛不尽心,而拿殉葬胁迫她,让她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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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是亲王,却也是父亲。父亲爱儿子,本没有错。
而她的父亲呢?
却拿母亲胁迫她令她替姐姐冲喜嫁人,不顾她在王府中是否会如履薄冰,是否会伏低做小,是否会丢了性命。
人与人,真是不同的。
悲凉、委屈、羡慕的情绪终汇聚成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
宋婉扶着凭栏处,有风袭来,明明是夏末,整个腔子却透心凉。
她无人可依,只能自己扛,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让沈湛活下去,沈湛活着,她就能活着。
她活着,母亲在宋府的日子才能不那么艰难。
一旁跟随的两个婢女似乎习惯了寡言少语,只静静立于一旁,直到不远处的青衣医者过来。
“世子妃,您这是怎么了?”墨大夫问,“可是谁给您委屈受了?”
她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若非如此,从小到大在宋府中受的那些苛待早就令她气死、怄死了。
宋婉很快收拾了情绪,转过身去抹干了眼泪,回首时莞尔道:“先生姓墨吧?可别叫我世子妃了,阖府都知道,我就是来伺候世子的。”
她认得这个青衣医者,昨夜沈湛吐血昏迷,就是他在为沈湛诊治。
婢女告诉她,墨大夫就是养在府里专门为沈湛治病的。
“以后就由我给世子按时辰上药,有什么注意事项么,还请先生一一为我详解。”她道。
青衣医者看着她,这姑娘显然才哭过,一双眼睛微红,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明明是来冲喜的,新婚夜,夫君却吐了血。
沈湛病起来那样子,任谁看了都惶恐又害怕。
好在她昨夜并未被赶出来。
虽是嫁进来,阖府却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而他不愿意给她难堪,还是尊称她一声世子妃。
没想到这姑娘并未顺着杆往上爬,而是坦然面对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墨方觉得她很可怜,便道:“世子的病情是我一直照看的,药方改了许多次,收效甚微,只有点穴涂抹这条路还没试过,这法子并不难,只需找准穴位即可,世子同意您给他上药,那应该就没什么阻力了……呃。”
他看着她,犹豫不知该叫她什么。
宋婉抬眸,微微一笑:“我姓宋。”
墨方抬手一揖,“宋姑娘。”
宋婉引墨方到一旁的角亭,指了指石桌椅,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先生详细给我讲一讲世子的病情,还有那些穴位,我未嫁时为母亲点穴曾习得一二,还请先生多费费心,再带我认一认。”
而后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给先生取笔墨和纸来。”
角亭在府中青湖北侧,是为着听雨赏湖而建的,三面没有墙砖和抱柱,悬挂着薄薄的纱幕,有轻风拂过,薄纱翩跹舞动。
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湖面上的渺渺烟波似浮起一层白雾,从另一个方向看去,白雾与薄纱相映,颇有种九天仙境之感。
那亭中美人时而未语先笑,时而认真专注地听着那青衣医者说话。
立于不远处连廊的青年单薄清瘦,即使在夏末,也披着袍子。
他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咳嗽的整个肩膀都在剧烈颤抖,仿佛神魂都要被震碎。
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没有从亭中巧笑倩兮的少女身上离开,待咳嗽平息,他俊美的容颜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僵冷。
半晌,沈湛恢复了平静,将目光从宋婉身上移开,一言不发地转身拂袖离去。
5. “再叫一遍”
宋婉回到房中,将墨方大夫所述所写都誊抄下来,抄着抄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她与沈湛并不居于一个院落,暮色笼罩了她所在的酌香馆,
按照王府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她才需要去沈湛的琉光院伺候,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她明白的。
嫁到王府之前,父亲请的教养嬷嬷讲的很清楚。
可沈湛这个情况,根本就无法行夫妻敦伦之事吧……
先前,完全是多虑了。
想到这,她安了心,继续奋笔疾书。
写的越多,愈发心惊于沈湛的病情。
知道他严重,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宋婉与母亲没少受嫡母磋磨,这种磋磨并不是明晃晃的,而是比如得了病,叫郎中来,但来的郎中是什么水准,就不得而知了。
久而久之,她便略通医理,对沈湛所用药物才会感到心惊。
也正是因为略通医理,才将那个多处重伤的青年带回了府里救治……
想到这,她的心口闷闷的。
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去码头,她爽约了,还让婢女送信特意支开他,不让他在旬日大婚那日靠近宋府……
他赶到码头,发现空无一人,他会失望还是恼怒呢?
她也没有留给他什么别的言语,提笔好几次,都不知该写什么,如果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眷恋和委屈,又怕他会不舍。
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知道他有本事,不是寻常人,但这半年来,他并没什么侍从,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还隐于暗夜不敢见人。
她猜想他定是犯了什么事。
嫡母说,若是她不替姐姐嫁人,就叫官府的人来抓他。
他的身手十分漂亮,她是见过他杀人的……
可他一个人怎能敌得过青州官府数百人?
一滴墨从宋婉悬在半空中的湖笔上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氤氲开来,如远山,如水墨,如半年前那个墨染般的雨夜……
那时母亲被罚去水月庵思过,在去水月庵看望母亲的路上突遇暴雨,车夫被阻挡了视线,狼狈不堪地架着马车奔逃到了另一条小路上。
雨势未停,她的马车便被凌厉的剑气破风劈开。
她跌落在残破的马车里,头晕目眩,待看清来人时,便看到那青年一双空洞阴暗的眼眸。
像是麻木的杀人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漠然的眼神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有所松动。
她来不及思考这人是什么意思,便看到他身后的黑衣人拉起势头射箭。
这一箭若是射过来,他与她都是靶子。
她只得将他一推,二人一起滚落到一旁。
荒郊野岭,她的马夫、婆子丫鬟,都在刚才死在混乱中了,她刚才将污她清白的丫鬟解决掉,不仅衣裙上沾了血迹,还被他逮了个正着。
可他竟帮她掩埋了那丫鬟。
她咬着唇,怯懦又惶恐道:“侠士帮我去城里租辆马车,找个车夫来接我吧。”
她将被血脏污的帕子丢弃,又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再帮我置办一套新衣,这一件脏了。”
宋府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马车都是临时租的,现在车没了,只要还给车局一辆新的就好。
至于死去的人……
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试着上前用小指轻轻勾住他的衣襟下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这些人,本来也是你杀的,该怎么跟车行老板交待呢?”
青年的眉压着眼,神色森冷地俯视着她,将手中冰冷的刀抵住她的脸颊与她拉开距离,冷冷道:“我要是说不呢?”
她想到方才初遇时他那一瞬间的怔忪。
他既然不会伤害她,就说不定会帮她。
宋婉对人对事的观察并不是先天而成,而是经历了人情冷暖后,打磨出的察言观色。
而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居然侧头轻轻蹭了一下他在她颈侧的手,“那你就把我带走吧,反正我也说不清了,不能清白的回宋府了,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举动令那沈洵心脏发麻,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地帮她办妥了这些事。
宋婉醒来的的时候,月亮已爬上了枝头,天空中隐约几颗星,并不明亮,黯淡无光。
不知哪来的药香,浓烈而馥郁。
宋婉出了一身薄汗,此刻寒津津的。
惶然一惊,暗骂自己竟睡了过去!这都几时了?还没给沈湛上药呢!
而沈湛那头,婢女们都屏息静气,惶恐的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来冲喜的宋姑娘说好了给世子上药,到了时辰没来,世子还不叫她们去请。
便只得这样硬捱着。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眼看世子的脸色越来越差。
世子何曾有这样的耐性了?
领头的婢女终是鼓起勇气,“世子,要喝水么?要去请宋姑娘过来吗?”
“宋姑娘?”沈湛反问道。
婢女微怔,回道:“是……府里都这么叫她。”
沈湛的声音冷了下来,“滚。”
婢女却不敢退出去,只是躬身后退几步,还未站定,便听见外面奔跑的脚步声。
一张脸探了进来,轻声唤道:“世子?”
沈湛不语,婢女朝她眨眼示意她进来。
王府太大,宋婉的院子离琉光院又不近,她跑的急,一路过来气喘吁吁,来不急歇口气,就往那幽深的门里去了。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宋婉道。
沈湛眼皮都没抬一下,喊了婢女:“带她去沐浴。”
宋婉怔住,而后抬起袖子左右嗅闻,并没有什么味儿啊,衣裙也是今早才换的……
她刚想问,看着婢女看着她的眼神,便闭了嘴。
宋婉随着婢女去了净室。
并不是沈湛院子中的净室,他喜洁,自己的东西都不喜旁人靠近。
宋婉在宋府时都是自己洗澡,这么一来其实很不适应让婢女伺候,但是为了不要再误了下一个上药的时辰,只得让手脚麻利的婢女伺候着洗了澡,换了衣裙,匆匆往琉光院的方向去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到深夜。
青纱帐被婢女捋顺整齐地垂于脚踏上,沈湛靠在软枕上,已换上了轻薄的禅衣,领口微敞,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他垂眸看着宋婉,她才沐浴过,本就白皙的皮肤莹润饱满,娇嫩的面庞洗去妆容,有一种纯净的美丽。
还没干透的长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似乎还有隐约的香气,幽冷疏淡。
他已许久没有闻过除了药之外的气味,暗自深深嗅了嗅,像是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猎物。
沈湛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上。
换去了白日那件。
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芥蒂,消散了。
在宋婉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几张微黄的纸,上面的字娟秀飘逸,竟是她先前抄录下来的那份药方和穴位图。
宋婉抬眸观察沈湛的表情,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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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湛房中的烛火太暗,他的脸隐于昏暗中,只看得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实在难辨他的情绪到底如何。
她只能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今日和墨方先生聊了许久,墨方先生对您的病情熟记于心,这次时间太短了,我都没把先生说的全部记下来,下次,我再约先生。”
她居然还提墨方。
沈湛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怎么想的,还要和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聊什么?
好不容易让她洗了干净,换了衣服,她居然还要去找他。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沈湛道。
宋婉想了想,眼睛瞥向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银针和药瓶,垂眸道:“就是世子您的病情。”
他都能想到墨方会跟她说什么,就是把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打开给她看,他的无力、无望、残破,都无处遁形!
沈湛勾起唇角,无声的冷笑道:“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病成这样还要娶妻……很荒谬啊?”
宋婉垂眸道:“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世子乃千金之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世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我是来给世子冲喜的,能够伺候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怎敢称自己是世子的妻。”
“待世子身体大好了,定会有高门贵女相伴。”
话音刚落,沈湛便突然起身倾身向前,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冷冷地凝视她。
他看着她能随意走动不大喘气,看着她能轻易地将烛台抵住他的脖颈,甚至看着她与那青衣医者畅谈调笑芒刺在背。
她身上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让他羡嫉。
他的人生二十三载,有一半都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与恶心的汤药为伴,看着父亲看他的眼光由期许变为担忧,而后怜悯被心灰意冷所代替。
所有人都只想让他活着就行。
为此,下人们不敢靠近他。
父亲对他丧失了希望,半年前竟向今上呈了让次子沈洵袭爵的折子。
亲王皆由嫡长子世袭,鲜少有庶子袭爵的。
他被怜悯、被厌憎、被放弃,就要沦为笑柄,成为弃子。
沈洵是个什么东西,小妇养的,也配袭世子之位?
若是没有那小妇的暗害,他的身体也不至于破败成这样!
想到这,沈湛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宋婉吃痛痛呼一声,“沈湛!”
沈湛顿住,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
她唤他名字的音韵,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自母亲离去后,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
尤其是生病之后,旁人跟他说话更是头都不敢抬,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肮脏的怪物,沾染了就要倒霉。
夜已经深了,沈湛觉得寒津津的。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魔怔似的,他想再听一遍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
她是从江南来,平时说话时是标准的官话,方才痛的急了,脱口而出的话有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软糯。
他喜欢这种音韵。
宋婉冷静了下来,想起殉葬,想起母亲,将胸臆中涌上来的愠怒压下,低眉顺眼道:“是妾的错,唐突了世子。”
沈湛没了耐心,倾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言语中有压抑的急促,“我说,你叫我什么?”
手指的触感明明温冷滑腻,却带来灼热的烫意。
他倏地松开手,神色古怪地命令,“再叫一遍。”
6. 弄疼你了吗?
宋婉不明所以,轻声道:“妾知道世子名讳为沈湛。世子小字可是……珩澜?”
沈湛直直盯着她不说话。
宋婉又道:“妾是听王爷唤您珩澜……”
她的话被沈湛打断,“你也可以。”
“什么?”她抬眸问道。
沈湛不再说话,偏头瞥了她一眼,脸部的肌肉似在隐隐抽动。
他的表情晦涩难辨,却让宋婉想起父亲后来娶的姨娘生的弟弟。
分明是个想要什么东西却在闹脾气的孩子。
宋婉在沈湛清冷又躁戾的注视下松了一口气,抬起脸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他们都说世子您不好接触,我看就是谣传。”
沈湛又恢复了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何以见得?”
“我来晚了,世子非但没有责怪我,还赏我去洗了澡。”宋婉道。
“洗澡也是赏赐?怎么,你以前在府里很少洗澡?”沈湛上下打量着她。
他让她洗澡,一是嫌她和那墨方待的时间长染上了药味,二……还是嫌她和墨方待得时间长!
青年高大单薄,即使坐在床榻上,也与站着的少女一样高,明明很俊美凌厉的面容,此刻拧眉倾身在空气中几不可察的嗅着。
这副模样实在是有违和感。
宋婉忍住笑,煞有介事道:“是啊,不是所有人家都像王府这样富庶,说洗热水澡就能洗的。原先我在府里,若是冬日想洗澡,得好几个下人轮番烧水、抬水过来。若是夏日,府中洗澡的贵人多,哪里轮得到我呢,只能自己弄些凉水擦一擦。”
她说的这话是真的,在宋府时和母亲住在小院里,在沐浴方面的确是很不方便。
时常要等父亲和嫡母、姐姐、弟弟用完了,才轮得到她。若是恰逢用水高峰期,等轮到她了小厮也累了,有的是理由回绝了这种不受重视的妾室庶女。
即使能用水了,也是得省着些。
可她偏偏喜洁,有一次在冬日里用冷水擦身还受了风寒,重病一场差点儿没救过来。
哪里像王府,热水是随时备着的。
而这些,过着神仙日子的沈湛是想象不到的。
宋婉发自内心的感恩,又道:“王府里的热水很方便……你身体好些了吗?”
沈湛沉默片刻,指了指案几上的药瓶,转过身去,“开始吧。”
居室内烛火幽暗,若说靠烛火照明,不如说是靠外面廊下悬着的一溜羊皮纸灯笼。
灯笼昏黄的光隔着窗纸透进来,青纱帐朦胧,压抑昏沉的气氛里流动着寂寂的微光。
宋婉凝神聚气,拿起案几上的几瓶功效不同的药油,生怕弄错了。
她拿过瓷瓶,将特制的药油倒在手心,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呛得她即刻屏住呼吸,她强忍着,将药油在指尖搓热。
沈湛闻见那气味后眉心拢起,身形僵冷,刚欲发作,目光就被她的手指所吸引。
昏暗的烛光被青纱帐分割成更为朦胧的微光,宋婉葱白的指尖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净透的淡粉色,看起来触感柔软温润,让他想到快要熟透的蜜桃,似乎还氤氲着某种甜而淡的果香。
沈湛忽然发觉,那股刺鼻又难闻的味道消失了。
为什么?
在沈湛迷茫困顿的目光下,宋婉上前一步,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
他后背嶙峋的肩胛骨硌竟得她掌心疼。
沈湛没有动,余光却专注地贴在宋婉纤细的手腕上。
宋婉垂眸看着沈湛,他颈部露出的皮肤比脸还要苍白,他的长发束起,黑与白,有种近乎病态的洁净。
她的手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停了下来,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散发的寒意。
穴位讲究等身寸,这几次见沈湛,他都是在床榻上坐着或靠着,不知道他站起来有多高?
但是看起来他身量应该是比她高,宋婉口中默念着,手上用等身寸加一寸来测量他的大椎穴。
“你在看什么?”沈湛道。
她悬而未决的手,清幽袭人的气息,都让他无比烦躁。
宋婉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都能猜测到他幽冷的目光。
她深吸口气,手指坚定地贴在了他的后颈,而后小心摩挲着,寻找着正确的穴位。
后颈传来意料之中的触感,和新婚那夜她抵着他咽喉时一样,柔软滑腻。
只不过那时她因为紧张而动作粗暴,大面积的倾轧过来。
而现在却是小心翼翼,指腹处的柔软和修的圆润的指甲一寸寸地侵压着他的皮肤,带来异样的,密密麻麻的战栗。
沈湛想到某种小动物,像是猫的舌头在舔舐他……
她的动作明明轻柔小心的像是蜻蜓点水,却能透过他的皮肉骨血似的,带着灼热刺骨的热意直抵他心脏深处。
沈湛的心逐渐鼓噪起来。
心跳越来越快,那声音轰鸣如擂鼓,似要将他的耳膜击穿。
沈湛心中徒然升起的难以自控的焦灼、烦躁,在他脑海中汇集成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不够,轻柔的触碰远远不够。
他想要她像新婚夜那样粗暴的对待他。
大片大片的,触碰他。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她重重推开。
宋婉不备,一下子从脚踏上踩空,重重跌倒在地,吃痛地发出啊地一声。
这一声痛呼,竟让他心中生出愧疚和后悔。
为什么要那么重的推她?
为什么要伤害她。
宋婉不明所以,不顾磕青了的手腕,错愕地看着他道:“是我弄疼你了吗?”
他还未回答,婢女的影子忽而投在了帐子上,“世子,您怎么了?”
她们就守在居室外,常年都如此,耳朵竖起来随时听着室内的动静。若非这样,沈湛哪天头疼脑热没被及时发现,便会酿下大错。
宋婉惊叹于这些婢女反应之迅速,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可下一刻,她便看着戾气浮上沈湛的眉梢。
他冷冷道:“离我远点。”
宋婉一怔,连忙爬起来退了出去。
*
翌日。
宋婉跪在廊下,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出去。
“啪”地一声脆响,那竹板狠狠抽过,她的掌心便赫然浮起一条红肿的血痕。
“侍候世子不周,罚你可知错?”管事嬷嬷道。
宋婉点点头,“知错。”
接着就是一下、两下、三下……
她硬着头皮忍着痛,距离上次挨打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从她及笄那日上了绣楼,嫡姐就没有机会再将错事栽赃在她身上致她受罚。
不知是一年多没挨打的缘故,还是王府惩戒的竹板太硬,宋婉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一会儿,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来,柔白的掌心一抽一抽,红的像要渗出血来。
她不自觉地将手往后缩了一下,却被嬷嬷拽了回去,竹板压下,更重的一声脆响在她手心响起。
她不敢再动。
捱到第十下,嬷嬷终于收起了板子,“姑娘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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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王府里,只要是伺候世子不周,便都是要罚的,不管您是什么身份。”
嬷嬷看着含泪不语的少女,一时有些晃神。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了,忽而发觉这姑娘很耐看。
这个年岁的少女大多如三月明媚的江南,美则美矣,却不免天真烂漫,或被娇养出了让人一下能看得到底的轻浮。
而她,乌发雪肤,清清涟涟,微红的眼眶没有让人生怜的柔弱,反而生出一种倔强。
嬷嬷掩住眼里的惊艳,道:“您还需在思过堂再跪两个时辰。”
宋婉点点头,沉默着收回了手。
嬷嬷走后,她跪在思过堂的蒲团上。
袅袅的青烟缭绕,悬在高处的漫天神佛怜悯垂眸,她低头看着掌心可怖的淤痕,才发觉竹板上竟淬了盐水。
矮几上摆着鎏金瑞兽香炉,不知熏的什么香,直教人头发昏。
宋婉肃了肃,恭谨地磕了个头。
蓦的,她伸出葱白的手,面无表情地掐灭了那还未燃尽的香。
待宋婉回到酌香馆后,婢女为她简单包扎了下,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天压的很低,像是伸手就能够到。
她一个劲儿的奔跑,忽然下起暴雨来,雨珠子砸在地上噼啪作响,又急又密,繁复厚重的裙摆湿了水后黏在腿上,难受的很。
她怎么跑也跑不快,昏暗的天压的越来越低。
画面一转,她又置身于马车中,忽而卷起一阵雨雾,马车四分五裂。
而蒙着面的黑衣青年的手,已扣住了她的咽喉。
他的手很修长,微微勾起的手指轮廓流畅锋利,紧紧扣在她跳动的脉搏处,混着冰凉的雨水,指腹带来粗粝又阴湿的摩擦感。
宋婉忍不住一颤。
她如此柔弱,他都不需要用剑,就可以取她性命。
可他迟疑了。
就是这一丝犹疑和松动,落入了宋婉的眼眸。
她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他似乎对她的触碰很意外,浑身都绷紧了,连带着掐着她的手都更用力了。
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的心,但她在快断气之前,用力将他向后一推,连带着自身压在了他身上。
下一刻,一支冷箭射在了马车的残骸上。
那是他们刚才在的地方。
接下来便是一阵打斗声和哀嚎声,雨水迅速将血迹冲刷,到最后,只剩那青年立于孑孑天地间。
还有没死透的人在濒死之际暴起,却也被那青年果断地扭断了脖颈,骨渣和血肉混在一起,血腥气的令人作呕。
宋婉和吓傻了的婢女躲在一旁,她的眼眸中并无多少惧色,而是完全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杀戮所震撼。
直到那个青年向她们走来。
雨水浸湿了的乌发,流淌的雨水冲刷,一张白生生的脸露了出来,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清丽非常,我见犹怜。
她惶恐不安地扬起脸,尽量显露出柔弱可怜的模样,轻声对那青年道:“别杀我。”
青年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肆意,血水顺着他的剑槽被雨水冲刷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汇合成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实在是令宋婉不适,她低垂臻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忽然暴起,而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半晌,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茫茫的雨幕,天是那样暗。
睡梦中的宋婉,也悚然睁开了眼。
7.窥视她……
宋婉想张口说话,却喉间发梗,似乎还留有梦中的寒气。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与珩舟初遇的场景。
他不但没杀她,还去而复返,帮她埋了人。
那么,她为了保全他,而答应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也算还他了吧。
想到这,她原本直愣愣望着帐子顶的目光偏移,移到自己手上。
红肿的几乎看不见指缝,火辣辣的疼。
忽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惊恐地坐起身来仔细倾听,那声音是在院子里。
她不习惯让人守夜,所以来了王府之后,便吩咐婢女到时辰了便可回自己房中歇息。
所以这个时辰,院子中不应该是有人的。
仿佛有什么人在拖着重物行进,还是个活物,而且那人动作粗暴,将那活物弄得挣扎不已,听起来是被堵住了嘴,只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宋婉在雕花大床中裹紧了锦被,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睁得很大,不敢出声。
忽而一声重击,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酌香馆上房隔壁的侧间里,墙上原本挂着的梅石溪凫图不知何时被移开了,图后面赫然出现一个幽黑窄小的洞。
月光的清辉下,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那身影缓步靠近,越缩越小。
沈湛凑近看去,透过极小的洞,宋婉蹙着眉惊恐裹紧锦被的样子,便映入眼帘。
他带着病气的一张脸在昏暗中泛着冷玉般幽冷的光,薄唇漫不经心的勾起,似有不满,无声的冷哂。
原来,她还是有胆小的一面的。
青年看着宋婉,犹如看一只笼中雀,隐秘的愉悦涌上心头。
翌日。
宋婉是被婢女的惊叫声吵醒。
按理说训练有素的大家婢不会如此失态。
她忽然想到昨夜的异响,连忙趿了绣鞋出去,便看到昨日打她手板子的嬷嬷从半人高的麻袋里狼狈地钻出来,嘴里被塞了污物,靠两只手肘爬行,两只手腕子以诡异的姿态垂着。
像是被吓得失了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臊味。
隔了一个夜晚,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平日里这老妪就喜欢仗着手里有点权力欺压年轻婢女们,尤其是打着为世子好的幌子,不仅私设刑罚,还欺下瞒上。
如今看她这遭报应的模样,围观的婢女们两两相看,只恨不能拍手称快。
大快人心是一回事,脑子快的婢女已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眸光看向在石阶上立着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惊惧。
不远处,病弱青年捧着紫金手炉,肤色白的几乎与身上所着的雪色绫罗缎子一样,可整个人和平日里的沉默虚弱不同,仿佛变了个人,显出不容小觑的凛冽威仪。
他侧头倾听风里的声音,目光嫌恶的掠过地上拖爬的血痕,漠然对身侧伺候的人道:“今夜将那老妪处理干净。”
算是弥补他昨夜推了她。
那小厮装扮的暗卫原本佝偻的身形挺直,垂首应了个是。
暗卫是江湖中杀手组织中的佼佼者,已故的荣亲王妃在世时,他们为其效命,王妃逝去,便遵从少主,也就是如今的荣亲王世子沈湛。
一阵风穿过,沈湛抵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
待平复后,收回凝在那一抹纤细身影上的目光,拂袖缓步离去,翩跹的雪色袍袖隐于廊庑转角处。
院子里,婢女们拖走了不能动弹的嬷嬷,手脚麻利地清洗地上的血痕和污物。
宋婉坐在妆案前,青鸦和另一个婢女拿来崭新的头面,为她梳妆。
空气中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青玉甪端熏炉里燃起的迦南香所覆盖。
恬淡幽远的香气袭来,她的心渐渐平静。
宋婉不明白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嬷嬷昨日打了她,今日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扔在她院子里。
是什么意思?是谁在护着她?
宋婉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少女脸色健康红润,只是眼下泛着微微的乌青,一双眼睛迷茫困惑,失了神采。
她垂眸,再抬头,镜中人竟缓缓幻化成沈湛的模样。
青年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瘦削嶙峋,拢着眉,一双狭长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冷酷阴森。
应该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此刻却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他好像不似传言中那般刻薄。
只是手段也太重了些。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帮她?
惩治了那嬷嬷,杀鸡儆猴,让府里其余奴才们不敢再轻视她。
为什么?
宋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问道:“世子今日做什么?”
婢女正在为她梳妆的手顿了顿,道:“奴婢不知,琉光院中伺候的姐姐们不跟我们说话的。”
宋婉将她手中的梳子拿过来,随便挑了支珠花插在发间,道:“去琉光院。”
一旁一直沉默的青鸦却忽然道:“姑娘,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回门?世间大部分女子成亲后,能再回娘家看看的少之又少,除非娘家显赫。
自此,内宅女子与广阔人世间,便被一道垂花门阻隔。
青州路途遥远,远嫁之人不可能再回去,而回门礼通常是由夫家准备,以示对新妇娘家的重视,给新妇的体面。
可王府怎会真认一个地方小官做亲家。
宋婉并非是眷恋宋家,而是担心母亲孤弱,不知能否因为她替嫁,而受到些许善待。
若是能够让沈湛准备一份回门礼……
他会吗?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从小跟在她身边一同长大的青鸦。
须臾,她移开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琉光院。
沈湛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厌光,闷了一夜的居室也需要换换气。
那股子恶心的药味,仿佛怎么也吹不散,渗入了这居室中每一块砖石里,浸透了他的生命。
婢女将门窗都打开,手脚麻利,轻声疾步出入。
她们每日都要将沈湛所居住上房里能换下来的全部更换新的,比如屏风、青纱帐、云锦缎褥,引枕、团花栽绒毯、特制的黑漆竹牖帘,更换这些的时候不免会扬起一些灰尘,沈湛便需避出去。
“咳咳……”
沈湛坐在廊下才一小会儿,可他身子骨病弱,又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婢女们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引得他一通剧烈的咳嗽。
兴许是在院中吹了穿堂风。
总之他咳嗽声未尽,婢女们已个个面无人色。
沈湛方才勉强止住咳嗽,忽而觉得脸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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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痒。
他微微侧目看去。
午后的日头温暖,带着淡淡的金色。
宋婉从他背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倾身将雪白的绒毯盖在他身上。
她耳侧的一支南红垂珠耳坠微微颤动,映得她半边脸都是绯红色的,看起来温柔极了,雪青色缠枝莲花纹的衣领下露出一小片肌肤,白如凝脂般。
宋婉倾身下来时与他离得很近,南红耳坠一颤颤地晃在沈湛侧脸上,明明是油润的触感,却刺得他心痒。
她身上那种疏淡幽冷的香气将他笼罩。
熟悉的烦躁不安又来了。
宋婉绕到沈湛身前,俯身下来将绒毯掖好,笑的温柔,“世子冷了吧?”
他仍是那样冷淡的看着她,可宋婉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移到了她红肿的手上。
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干脆将双手伸出去,翻过来展示红的发紫的手心,“昨日伺候世子不周,我挨罚了呢。”
他不说话。
宋婉被他盯得不自在,尴尬地收回了手藏在袖中。
他忽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不明所以道。
沈湛的表情很认真,虽是冷漠地注视着她,呼吸却徒然加重,他似乎在挣扎,在犹豫。
宋婉斟酌道:“我昨夜给你上药,弄疼你了,所以受了罚。应当的,下次我会注意。”
“你没有弄疼我。”他道,“我是问,你昨夜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
“下手?”她被他的用词弄懵了,脑中迸发出许多个猜测,而后犹疑道,“……哦,等身寸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些差异,我不知你多高,所以才会犹豫。”
沈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种压迫感却消失了。
下一刻,他站了起来,雪白的绒毯滑落在宋婉的绣鞋边。
瘦的嶙峋的青年,肩膀却平而阔,站起来时挡住了廊庑外的光亮。
和煦的光从他的颈侧、劲瘦的腰间穿过,光怪陆离地洒在宋婉脸上。
宋婉不是娇小的女子,身形纤瘦高挑,但沈湛幽冷的目光却在她头顶上方。
“世子身量真高。”她脱口而出感叹道,“皮肤也很白,太白了……”
沈湛沉声问:“白不好吗?”。
宋婉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愠怒。
白当然好了,可是他的白是病态的苍白。
宋婉想起新婚那夜他吐了血,薄唇殷红,衬得一张脸白的像纸,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修罗,妖冶、危险、渗人。
不,应该没有这样俊美的修罗。
方才她过来,明明是很好的日头,他却躲在廊下不愿晒太阳。
听府里婢女说,他不常出现在人前,更不喜日光。
其实对于久病之人来说,晒晒太阳补补阳气是极好的。
宋婉看着沈湛审视的目光,违心地微微笑道:“肤色白很好啊,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沈湛不置可否。
宋婉走上前去扶他坐下,又捡起地上的绒毯掸了掸灰,重新给他盖在身上掖好。
沈湛没有反抗,配合着她重新盖上了绒毯。
一旁行色匆匆的婢女定住了步伐,眼神中充满惊悚地望向宋婉,“……”
她们甚至都不敢靠近,也不知该如何将那沾了灰尘的绒毯从世子身上拿下来。
8.你讨好人的样子让我恶心
宋婉安置好沈湛,笑道:“这下我便知道该如何计算等身寸点穴了。”
沈湛还是没什么表情,背着光,她只能隐隐看到他瘦削的轮廓。
不知怎的,她忽然对他说:“珩澜……谢谢。”
也许是谢他给她体面。也许是想客气些,让他好同意她接下来的话。
婢女见世子并未发作,手脚就更麻利了,不一会儿就将居室内沾染了药味的织物全部换掉,走过来柔声道:“世子,可以进去了。”
夏末秋初,是云京天气最好的时候,浓阴仍在,日头却不毒辣。宋婉看了看尚佳的天色,试探道:“我们去园子里逛逛吧?这好的阳光,莫辜负了。”
沈湛侧目看去,和煦的日光下,她侧脸的轮廓美好,还有浅浅的绒毛。
他转过头,并未听她在说什么,脑海中都是她那声“珩澜”的回响。
宋婉见沈湛不说话,便蹲下来扬起一张脸询问:“可以吗?世子想去逛逛吗?”
沈湛道:“可。”
宋婉笑着走下台阶,回首朝他勾勾手,“走哇,这会子阳光正好呢,青湖边再吹来点凉风,可舒服了!”
沈湛的眸光却被她红肿的手指吸引,有一闪而过的可怖寒意。
宋婉走在前头,沈湛落后她几步,她怕他走快了喘,便放慢了步伐,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
沈湛并非是走不快,而是觉得无趣。
王府的园子无趣,假意奉迎的奴仆无趣,乐婢南音无趣,晴空万里的天色无趣,他病恹恹的这条命,也很是无趣。
宋婉缓步而行,出了琉光院,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满目的松柏郁郁葱葱并列在小径两侧,也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高耸挺拔,一片欣欣向荣之气。
沈湛的目光没有什么聚焦,负手缓步而行,婢女小厮在他身后数十步跟着。
王府画栋雕檐,甚至有山在其中,山上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高低错落,最高处隐入薄雾,有天上宫阙不胜寒之感。
荣亲王是今上的手足,封地在富庶的云京,据说是当年陪今上打天下的众多兄弟中唯二全身而退的。
另一位,便是如今戍守北境的晋王爷。
晋王自去了北境便从未回过帝都,这些年来戍守边境重镇,将大昭的版图扩大了不少。
荣亲王则在今上称帝后就急流勇退,得了个富庶的云京做封地,这些年来沉溺于诗词歌赋,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倒也快活。
走着走着,便走到一处封闭的院落。
院子掩映在一片假山之后,倒是幽静,门口的湘妃竹泛黄,似是许久没人修剪,门上挂着沉重的铁锁,锁上都落了灰。
“这是哪里?”宋婉问。
沈湛眸子幽幽,回答了她,“沈洵曾经所居。”
“沈洵?”宋婉问,“沈洵是谁?”
沈湛道:“是我阿弟,半年前上巳宴,落水顺着绿江飘走了。”
他话语间平静,眼眸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冷光。
“好好的筵席上怎会落水?无人搭救么?”宋婉道。
上巳宴便是水边宴饮,郊外游春的节日,青年才俊与窈窕淑女便会借此赏花游春之机暗自相看。
他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古怪,“阿弟与那筵席上的女郎们调笑不慎跌入水中,乱作一团,能救上来几个便是几个。”
宋婉:“……”
来之前到没听说过王府还有二公子,只这二公子失踪的原因实在是不好听。
沈湛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而后转身边走边道:“走罢。”
穿过月洞门,亭台珠帘绣幕,青湖中有小船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船上像是有乐婢在演奏。
暖阳映照,湖面平静无波,繁花簇拥下,连绵的亭台楼阁灰瓦粉墙倒影在水上,似人间仙境。
不远处的山坡上绿油油的,还有三两白孔雀和鹿缓步而行,呦呦鹿鸣空灵悠长。
原先宋府的宅子宋婉都没好好逛过,骤见比宋府大了不知道多少个的王府,骨子里的那份少女的天真便掩不住了。
宋婉快走了几步,到荷叶连天的湖岸边,涟漪的浪轻快地拍过来,满耳悦耳的声响。
她将手伸进湖水里。
晒过日头之后的湖水,温润沁凉,很是舒服。
她忽然很想让他也感受一下这令人心神舒爽的湖水。
沈湛在汉白玉围栏前负手而立,身影瘦削颀长,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一片烟波浩渺。
宋婉纤细莹白的手在水里飞快地漂了一下,起身跑过来踮起脚尖,伸出双手他脸上一抹,狡黠笑道:“凉吗?”
沈湛脸上的淡漠霎时隐没,怔然看着她。
青湖浩渺一片,靡靡之音时起时隐,却让他觉得耳膜发胀,心中升腾起的热意让他毛骨悚然,被她碰过的脸颊变得滚烫,那种莫名的燥意又密密麻麻地攀上他的心头。
宋婉和他对视着,他的神色变得森冷警惕,让她觉得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在沈湛沉默又冰冷的注视下,宋婉微微侧了侧头,躲避开他专注的视线,在沈湛看来她歪着头的样子却像是某种小动物在表达疑问。
她说:“湖水晒过之后很舒服,我只是想让您也感受一下。”
他仍旧没有回应,只凝视着她。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隐隐的委屈,“如果这样做,让您生气了,那对不起……您总是不说话,我不知道什么事是您喜欢的,什么是您不喜欢的,我便只有将我喜欢的事与您一起做,希望世子您能高兴。”
“我知道这样的景致,世子早就看腻了。可我……我原先在府里时,都没怎么出过绣楼的。世子今日能陪我逛园子,我很知足了,世子既不喜欢,那不会有下次了。”
沈湛气息清冷,自上而下冷静而警惕的俯视她,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要我喜欢?”
被她碰过的地方……明明湖水是凉的,脸颊却热了起来。
宋婉抬眸看他,理所当然道:“我嫁给你了,你是我夫君,我自然要你喜欢,要你高兴啊。”
沈湛眸光微动,像是自言自语,兀自咀嚼她话里的意思,“我是你夫君?”
宋婉垂下眸子,脸色微微发红,犹如薄雾中的海棠。
仿佛下了决心,她继续道:“即使我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可我到底嫁与您了,待您病好之后娶了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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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世子妃,我也无法另嫁他人……总之,我把世子当正经夫君的。”
“为什么你会同意嫁给我?”沈湛问。
宋婉的手在袖中绞着,言语间却一片诚恳,“王府这样的门第,怎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拒绝的?起初得知您身体欠佳,我是有些担忧的,我害怕面对一个浑身臭味,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头发掉光两眼无神、形容枯槁的人……”
“可那天世子您身体都这样了……还强撑着来与我拜天地。”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头垂得更低了,“您掀起我的红盖头的第一眼,我就、就……”
她的停顿让沈湛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攫住。
紧接着她说的话,让他的心更为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男人,我很喜欢,很庆幸世子您长得这么好看还很爱干净,您不但赐我沐浴,我为您点穴笨手笨脚,您也不责怪我。”
“实话说,我父亲、母亲都很舍不得我嫁给您,他们怕我会守寡。”宋婉垂眸缓缓说着,忽然抬起眼直视沈湛,“我不怕守寡,我只怕夫君不能与我心意相通,怕以后若是真要一个人过余生几十年,心中空落落的连个支撑都没有。”
沈湛的心漫上一股古怪的疼痛。
宋婉垂眸不再看他,心里默数一、二、三……
这番说辞,只要让他动容,她便可引出下面的话来——
父母担忧她在王府过得艰难,但她却觉得能嫁入王府,嫁给世子这样好的夫君是天大的福气,心境的转变可否写成信告知父母?青州路远无法回门,可否让人备一份回门礼与信一同送过去?
沈湛忍住莫名头晕目眩,伸出手捏住她微红的脸,俯身逼视她。
清寒的气息令宋婉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刻,他直起身来,声音冷冽如月下玉石,好听得让人耳根子发麻。
沈湛冷冷讥诮道:“你讨好人的样子让我恶心。”
*
王府药房。
红砖小炉里煎煮着的药翻腾、沉淀,馥郁浓烈的药香弥漫开来,化作缭绕的青烟。
烟缓缓向药房后头的密室飘去。
密室在药房通天高的大药柜子后头,四个角点着幽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地照亮了一尺见方的屋子。
浸泡在木桶药汤里的青年苍白的面色浮上一抹潮红,水已烧得极热,他额头上才渗出些许细密的汗。
木桶旁的火盆子里还哔啵地吐着火星子。
沈湛侧耳听完暗卫的禀报,终于撩起眼皮,目光幽冷,“确认她是宋婉无误么?”
这话,在宋婉嫁过来之前他就确定过一次。
那时暗卫疏忽,以为宋府小姐便是宋老爷的嫡女,毕竟谁家有几个妾,妾生了几个孩子,没人会到处去宣扬,何况是远在青州的小官的后宅。
所以给宋家的庚帖中,并未写明到底是要哪个宋小姐来冲喜。
在成亲那日,他看了名字才知嫁过来的竟是宋府嫡女宋娴,气急败坏地想去再确认一遍,奈何刚到喜堂就怒火攻心地吐了血。
可掀起那盖头,盖头下的那张脸和暗卫送过来画像上的女子一样。
她是宋婉,与自己的弟弟两情相悦的宋婉!
9.把你当正经夫君
早在半年前,弟弟沈洵从他派去的杀手手下逃脱。
刺杀未果,便是与沈洵撕破了脸。
沈洵没死,却不知为何流连于青州,宁愿狼狈地躲着沈湛一次次派去的暗卫,也不回府复仇。
数月后才暗卫偶然间发现,沈洵藏身于宋府,是宋府小姐宋婉给了他藏身之所。
到底为什么?
原是因为一个女子,沈洵居然爱上了一个人。
关于爱,沈湛从未想过,他与其他男子不同,兴许是自小伤了根本,这些年来从未对女子产生过任何好奇和欲望。
一般勋贵世家的公子,到了十四五岁,都会有通房侍婢来教其通人事,但荣亲王默契地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
当然,沈湛也对男女之欲毫无兴趣。
不会有任何人爱他,没有人会爱一个由心至身都如此破败的人。
所以,他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想到这,他忽然不想杀沈洵了。
想看看若是将这女子夺过来磋磨,是不是比杀了沈洵更有趣?届时不用找他,他也会自投罗网。
这才有了冲喜之说。
奈何信息错误,送去宋府的庚帖只写了宋氏女。
王府的庚帖一到,那五品郎中宋老爷理所当然地以为王府要的是他的嫡女宋娴。
沈湛是世子,以后是要袭爵的。
哪有庶女高嫁亲王的?
然而宋老爷的喜不自胜并未持续多久,打听得知,这荣亲王世子身子骨病弱,竟是个短命鬼。
大昭没有太子,因为皇帝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开国皇帝向来强悍专横,皇后多年来无所出,皇帝也是个痴情的,后宫形同虚设,直至皇后薨逝都未得一子。
皇帝不得不在大臣的劝谏下将各地藩王的儿子接入宫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这其中挑一位为储君,却没想到这一挑就挑了三十年。
今年皇帝已到了中寿之年,其中有一位世子直到死,都没等到皇帝立储。
世子没了,藩王就再送新的世子进来。
朝臣们也各自站队,人人都想有从龙之功。
皇帝对他们暗中私相授受视若不见,勤勉执政到了六十九岁。
垂垂老矣,终于上不动朝了,世子们摩拳擦掌,跟各自身后的一方势力铆足了劲准备争夺帝位。
老皇帝终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据说已滴水不进。
等了几十年的世子们终于按耐不住跳了出来。
皇帝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这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完全看不出是久病初愈。
肃杀凝重地指点江山,很快将跳出来的各方势力都压了下去,赐不臣之心的世子们鸩酒一杯。
牵连其中的人要么株连九族,要么抄家流放。一番清算下来,竟不动声色地就将朝中不愿称臣的势力全部肃清。
这时人们恍惚中记起,这位皇帝当初就是夺位逼宫而来,他的狠厉和筹谋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改变。
将世子团接进宫中是为了制衡各地藩王,老了后又装病逼出不愿臣服的各方势力,一举拿下的同时扫清所有障碍!
霎时间,海晏河清。
所有人这才发现皇帝或许从来就没有立世子为太子之心。
世子沈湛,是“世子之乱”中唯一幸存的一个,世人都说他能活着兴许是因为他本就是个身子骨孱弱的病秧子,早晚都得死,老皇帝不屑于动手取他性命。
但也有人说,他忠于老皇帝比对自己亲爹还忠心。
宋老爷这么一番打听下来,才知高嫁原是一场泡沫,嫁给沈湛,比嫁去守寡还凶险。
沈湛原本想要的宋婉,就这么被阴差阳错替姐姐嫁进了王府。
密室内并无窗牖,鎏金鹤嘴香炉里吐出袅袅的流烟,一缕缕地萦绕升腾。
暗卫热的汗湿透了夜行衣,额头上的汗珠子还未滴落就被他反应极快地攥在了手里。
世子喜洁,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沈湛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半敞着衣襟,浸泡在热水药浴里,露出的冷玉般的皮肤逐渐泛起一抹绯红,禁欲又清冷。
他闭着眼,修长的手在木桶上一下下地击节。
他知道她是替嫡姐嫁过来,被迫与沈洵分离,所以他做好了她会愤懑、不甘、怨恨的准备。
也准备好了轻视、戏弄、折磨她。
可是。
可是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为什么在新婚之夜发觉他没想赶她回宋府后,就一味地讨好他?
她对他笑,照顾他,触碰他,还对他说那些话。
她说,把他当正经夫君……
这些困惑,并不足以让沈湛惊慌失措,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在她将烛台抵住他脖子的时候没杀了她,为什么没拒绝她的触碰?
白雾缭绕下,俊美又苍白的青年神色有细微的变化,面部似在隐隐地痉挛。
其实沈湛的这些困惑完全是由生长的阶级造成,就像贵人不明白穷人为什么要卖身葬父,穷人也同样不明白贵人为什么不日日吃肉饼一样。
她新婚夜强忍着恐惧挟持他,将屈辱咽下讨好他,甚至说那些违心又好听的话,答案很简单,只不过为了好好活着而已。
*
宋婉反思了很久。
这几次无论是引得沈湛伤害她,还是引得他恼怒,皆是因为她触碰了他。
这十六年里,她接触的外男,便只有珩舟一个人。
珩舟是喜欢她的触碰的,她便以为沈湛也会喜欢。
现在想想,沈湛性冷喜洁,连一直伺候他的婢女的呼吸都不愿意嗅闻,怎能容忍她随意去触碰他呢。
宋婉决定以后要跟他保持距离,除了去给他上药之外,绝不与他进行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甚至连靠近都要避免靠近他。
宋婉怅然地想,回门礼是彻底没指望了。
天色暗了下来,婢女将院子里一盏盏烛火拨亮。
鸦青卷起洒金的帘子进来,看了看宋婉的手,为难道:“今夜还要去给世子上药么?”
宋婉昨夜本就没睡好,方才回来后又一直胡思乱想连饭都没用几口,现在熬得眼睛发红,浑身上下都酸软无力头重脚轻的。
她起身梳妆,外面的婢女却道:“我们来伺候姑娘焚香沐浴。”
宋婉咬牙忍着疲累往净室走去。
洗澡不知为何成了负担,虽然浑身沉重,却怕误了时辰,胡乱擦洗一番,涂了香膏,连手上的伤沾了水都不顾了,便套上叠放在一旁的衣裙推开了净室的门。
外面不知何时冷了,有风扑面而来,宋婉身上的流光锦下摆随风翻飞,头发没干透,身上也浸着沐浴后的薄汗,被风一吹,激灵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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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寒颤。
到了琉光院,居室内还是昏暗一片,沈湛换了细麻禅衣,衣领微敞,丝绦束着劲瘦的腰,倚在引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宋婉垂下头,快步走过去,“世子,得罪了。”
而后搓热双手,药油化于指尖,除了大椎穴露在外面外,其余穴都是隔着轻薄的禅衣点到即止。
沈湛不明白为何隔着衣物,她的手指仍然能够在他后背如同燎原的火焰般点燃他。
被她碰过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
却还是不够。
他察觉到她今夜有意与他拉开距离,恭谨有度,连看都不再看他。
她生气了么?
她怎么敢生气?
沈湛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和不甘
宋婉硬着头皮按照墨方所教的方式,很快就完成了。
她把手浸在一旁准备好的银盆里,水的凉意似乎能透过指尖传到她心底,她不自觉地又瑟缩一下。
沈湛眸光微动,面色苍白又清冷,淡淡问:“你怎么了?”
“无事。世子,我便先退下了。”宋婉道。
“过来。”他道。
宋婉感觉到沈湛的视线,锋利又阴沉。
她刚走到他身边,便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她一时不防被脚踏绊倒倾身,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上,险些倒在他身上。
她忍着痛,蹙了蹙眉头,绷紧身体让自己与沈湛拉开距离。
看到她不耐地蹙眉,她不动声色地不与他接触,沈湛的面色更冷了,
他将她的手腕攥紧,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阴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后悔了?”他道。
是后悔跟他说那些话,还是后悔来接触他?
她的眼眸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在他身上停留,似乎蒙着沉沉的雾霭,让人看不真切。
红唇紧抿着,身体僵冷,倔强而委屈。
沈湛怔住了,明明是她嫌弃他,她还委屈上了?
心烦意乱间,他撒开她的手腕,唤道:“来人,送她回去。”
怎料下一刻,她身子一软,支撑着身体的手也晃晃颤颤。
宋婉手中的瓷瓶倏地滑落,在她跌落的一瞬,沈湛心里一紧,倾身上前将她结结实实地圈进了怀里。
心跳剧烈到产生了短暂的轰鸣,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她的气息清甜,皮肤光洁白皙,整个人娇软无力地陷入他怀里,她的眼眸紧闭着,眉头微微拢起。
没有了小心翼翼地窥探,也没有了警惕与锋利,她毫不设防地蜷缩在他怀中。
朦胧中她精致的眉眼如画一般,眉心的花钿如漫天神佛,竟带着纯净的悲悯,让人一时看呆了去。
沈湛只觉得自己与宋婉接触的皮肤不自主地轻轻战栗,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在沈湛心底炸开来。
她像是能将他融化。
那些焦躁、不安、暴戾,不知何时都悄然消失了。
青年呆呆地望着怀中的少女,一动不动。
他近乎贪婪的放纵着自己,一寸寸地打量她的眉眼、高挺秀气的鼻梁、微微翘起的红唇……
她的气息是那样好闻,稍一靠近,他便浑身发麻。
沈湛陷入了困顿与亢奋中。
直到婢女进来磕磕巴巴道:“世、世子,要请墨大夫来么,宋姑娘好像昏过去了……”
10.还抱那么紧?
在婢女惊愕的目光中,沈湛将手覆上了宋婉的额头。
沈湛的体温比常人要冰凉,宋婉感到他的手覆过来时,不自觉地向这抹清凉靠近,呢喃着蹭了蹭。
他浑身一僵,抱着她的手松了松,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他问婢女:“昏过去那该如何?”
“奴婢去请墨大夫来。”婢女轻声道,而后看向昏迷在世子怀中的宋姑娘,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世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嫌弃宋姑娘的样子……还抱得那么紧?
那应该没必要把宋姑娘送回酌香馆了罢?
墨大夫很快便来了,原以为是世子犯了病,来了一看昏迷在床榻上的是宋婉,当下松了口气。
诊治后,原是感染风寒受凉了,又疲累,才引发的高热。
开了几服药,婢女接过药方便去药房煎药去了。
沈湛眉眼不动,仍在打量着尚在昏迷中的人。
他的目光露骨而困惑,抬起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高热带来的烫意似乎能烫进他心里去,即便如此,他的手也一刻不愿从宋婉脸上移开。
他庆幸宋婉是闭着眼睛的,因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半晌,他收回了手,拿起一旁银盆中浸泡的锦帕,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而后将锦帕随意掷于地上。
而一旁伺候的婢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当一个无声无息的摆设,收回了原本惶恐的目光。
“母亲……”宋婉喃喃道。
一旁的沈湛已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里,他神色平静问道:“母亲怎么了?”
“不要……为难她。”她的声音如梦呓般,嘴唇都在哆嗦,“不要。”
听她这么说,他大概能猜想到她原先在府中处境,无非是不受宠的庶女受主母打压,主母为了保全亲生女儿,便将她这倒霉庶女送来了王府。
这样晦涩凄惨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他并不在意。
沈湛若有所思看着她,扯了扯唇角问:“你可有心上人?”
宋婉只觉得心口一紧,那问话的声音明明好听到令人发指,却令她头皮发麻,她摇摇头不愿再开口回答。
她坠入了一个美梦,仿佛回到了青州。
梦里是幼时与母亲居住的那一方小院。
小院临河,夜里总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河水波光粼粼地倒映在房顶,母亲说是把星星搬进了家里。
在母亲的教导下,她的童年时期从未觉得过得苦,发霉的斑驳墙面在母亲口中是墙自己作了画,冬日里被克扣了炭火来回踱步取暖,母亲就带着她捉迷藏……
可童年会过去。
长大后她渐渐明白,她虽也是小姐,却与嫡姐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不易和命运无常,从未放过她。
梦境中的一切与逝去的童年一同褪色、斑驳,而后化作母亲惨白的脸和细的可怜的手腕。
一碗汤药滑落在地上,药汁如漆黑的泼墨让人心惊。
宋婉骤然惊醒,脸色白的骇人,两颊却通红。
鸦青探过头来,柔声道:“姑娘醒啦,醒了就快把药喝了吧。”
端到她面前的汤药和梦里的一样,漆黑,酸涩。
宋婉抬眸环顾,这竟是沈湛的卧房……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盖着的也是沈湛的锦被,却不见他的人影。
她一骨碌爬了下来,险些跌倒,婢女稳稳的扶住了她道:“奴婢扶姑娘回去?”
宋婉点了点头。
她知道沈湛喜洁,自己就这么睡在了他床上,他不知如何气恼呢,可别再气出个好歹来。
现在在王府,毕竟他活着,她才能活着。
*
而另一边,临近破晓,小径上昏黄的宫灯摇曳欲熄,那点微光在即将升起的朝阳下愈发如萤火。
绣阁烟霞已散,王府的画栋雕梁在阴阳割昏晓之时犹如隐于黑暗中的巨兽,乍一看去让人不寒而栗。
“咳咳。”病弱郎君咳嗽了几声,将狐裘大氅裹紧,“当真找到他了?”
暗卫答道:“回禀世子,二公子被那宋府丫鬟引去了叶城,二公子刚到叶城便被叶城府衙的人制住了,说是他拐带良家子……属下料想是宋家人做的局,为的就是让他不再纠缠宋姑娘。”
沈湛身形微顿,清瘦修长的手扶在凭栏处,眼眸中森然的寒意闪过,“他现在人在哪?”
“叶城牢房里。”暗卫道,而后声音低了下去,“叶城郡守与咱们有生意上的来往,知道世子您在寻二公子的下落,所以才联系了属下,特地没将此事上报……”
沈湛缓缓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下了决心般吐出三个字:“放了他。”
暗卫讶异地抬头看他,复又深深低下头去,“遵命。”
沈湛深呼吸了一下,狭长的眼眸中是猩红的血丝,胸臆见的憋闷和愠怒如浪潮般一层层漫上。
沈洵明知他要害他,却不以为意,难道找到那个女子比世子之位、比回来向他复仇还重要?
他在意的东西,沈洵轻易就能得到却还毫不在意。
既如此,他很想知道若是沈洵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成了他的人,会如何呢?
这不比杀了沈洵,更有趣么?
这幅破败的身子拜沈洵与那小妇所赐,他的母亲也在日日忧虑与不甘中早早魂归幽冥,只剩他日夜受着折磨与煎熬,却差点儿被这庶出的弟弟夺去世子之位。
他怎能让沈洵轻轻松松地赴黄泉……
病弱青年怒极反笑,怎料刚笑了几声就陷入难以抑制的咳嗽中去,俊美的面容上是充满厌倦的死气,低垂的睫羽落下一片浅浅的阴翳,残忍又破碎。
*
翌日,宋婉醒来,缓了会儿神,看着雕花的帐子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
清苦的药香袭来,她垂眸看去,自己身上披着一件雪色锦袍,锦缎下是猞猁毛,极有分量,鎏金的扣子在阳光下闪着煜煜的光泽,还隐隐泛着清苦的药香。
这是……沈湛的衣物。
她慌忙站了起来,那锦袍的下摆就垂在脚踏上。
想来是沈湛身量高,这锦袍对于她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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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了。
宋婉将锦袍提起来仔细打量检查,又小心地拍拂干净,但转念一想,他性子喜洁,被她穿过的衣物,应该不会要回去了。
“小姐,你醒啦。”鸦青听见动静过来,将床幔规整束在脚踏上,又伸手探了探宋婉的额头,“果然不烫了,墨大夫开的药真好使,这要是以前在咱们府里,不得缠绵病榻好几日。”
宋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是不烫了,王府府医一副药便可药到病除,如此了得的医术却治不好沈湛?
不知是自己身子骨太硬实还是沈湛太严重?
她把手中的袍子叠好放在一边,问道:“昨夜我竟烧的那么严重么?这衣物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是被琉光院的姐姐们架着回来的,天亮的时候,世子来看过您,衣物便留下了。”鸦青如实说道,“而且世子留下话,说您身体大好之前不必再去琉光院了。”
宋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湛身体不好,这是怕自己将病气过给他吧。
那她不去给他上药了,他的病情怎么办呢?
算了,还是先顾自己的死活吧,这么大个王府,沈湛的命并非就系她一人身上了。
这么想着,宋婉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宋婉的病其实早就好的差不多了,但王府里的丫头似乎对头疼脑热这种病极其忌讳,生怕她出了酌香馆就将未了的病气过给别人,这个别人再不小心带到了沈湛身旁,所以在她完全大好之前,不让她出酌香馆。
简直是严防死守。
在院子中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比在人前行走时让宋婉觉得安全,不必小心翼翼,不必如履薄冰,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但宋婉还是用袖子掩住脸,假装哽咽道:“等我大好了,即刻便去世子房中伺候,这些日子,劳烦你们照顾世子了……”
她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待人走远了,青鸦凑近过来,看着宋婉干干净净的脸,夸赞道:“小姐您比以前装的还像了……”
宋婉道:“这是在王府,我娘在宋府能过得如何还都系在我身上呢,自然事事都得小心,你也是,以后不能像在宋府那样了。”
鸦青应了个是。
琉光院。
廊庑下,沈湛坐在圈椅上,一身玄青色的缂丝直裰衬得他气色好了些,一向淡漠的表情有所松动,“她真是这么说的?”
婢女躬身垂首道:“是,宋姑娘还抹了几滴泪,对不能来伺候世子很是难过呢。”
“她病还没好?”沈湛道,“都几天了,怎么治的?”
“好得差不多了,还是得等大好了再来世子身边伺候……”婢女道,一时难以揣测世子的想法,只得垂首听沈湛下一步的指示。
可沈湛的目光却被来来回回进出上房的婢女所吸引,脸色一沉,竟站起身来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奴婢、奴婢在换房中的引枕、被褥……之前宋姑娘睡过……”婢女停下脚步,畏缩着轻声答道。
一瞬,戾气浮上沈湛眉目间,“谁让你们换了?”
11.守活寡
清晨,暑热已退,春光正好,日光一寸寸照过连廊,透过窗牖,将居室内笼罩了一层暖洋洋的柔光。
宋婉让婢女搬了胡榻到院子里,支了个小桌,晒太阳的同时还把墨方大夫给的穴位图拿来温习。
酌香馆偏僻,无事的话并没人会来这边,宋婉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一起坐下来,晒太阳。
她来王府半月,婢女们也都看清楚了她的地位,首先并不是世子妃,王爷压根就没向圣上请旨册封世子妃。
那她是什么身份呢?
就很尴尬。
比婢女高一些,又比主子矮一截。
为人和善矜持,不太爱说话,倒是没什么主子的架子。
如此想着,几个婢女也就一同坐了下来,还有的拿了橘子花生和香饮子来,支起红砖小炉烤着,好不惬意。
日头倾斜时,还没见到鸦青。
宋婉刚想招呼婢女去寻一寻,鸦青便抹着泪走了过来,宋婉心头一凛,她知道到王府的这些日子,鸦青很是小心翼翼,平日里都不出院子的。
“二姑娘!”鸦青心里一沉,下定决心似的一下子给宋婉跪了下来,“二姑娘,我爹把我娘给卖了!我我、我想回青州一趟!”
鸦青的父亲是宋府的马夫,名声是不怎么好,以前听宋府的婢女说喝醉了会打人,鸦青也算半个家生子,从小就伴随着宋婉一同长大。
宋婉怎么也想不到,妻子竟也是能卖的。
“姑娘,王府有咱们的同乡,早起时叫我出去,我才知我娘在被卖之前托人给我写了字条来……父亲肯定是又欠赌债了!”鸦青抹了把眼泪,软声恳求道,“姑娘,放我几日假吧,我回青州去找我娘。”
宋婉沉吟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鸦青家中的情况她是知晓的,宋府对待下人不薄,那马夫若是不沾上赌,也不会沦落到卖妻卖女的下场。
鸦青本有姐妹,也都被父亲给卖了,就她样貌好,被宋府买了来。
如今竟连娘都被卖了……
原先在宋府,买过来的丫鬟婆子就是与先前的家一刀两断了,别管你爹还是娘丢了没了,都没法再回家去了,更何况这是在王府,一去青州要好几天,若是给一个婢女放假回乡,该是个什么流程?
一旁的婢女告诉她:“此事应问问世子。”
宋婉是冲喜嫁过来的,她就该归世子房中,她的婢女虽是从原先府里带过来的,进了王府,也该统一归王府管辖。
这件事其实简单,世子首肯即可。
宋婉道:“我这连院门都出不去,怎么问世子,何况世子也没说何时要见我……”
一旁的婢女们也很无奈,世子性子乖僻,喜静喜洁,整日连院门都不出,谁也不敢为了这么个小事去惊扰世子啊。
世子他乃是贵在云端上的人,在她们这些下人看起来的大事,在贵人眼中不值得理会也很正常。
鸦青知道自家姑娘如今在王府的处境尴尬,不过是个来冲喜的,世子若不召见,哪配得着上世子面前去?
可为着娘,也只得为难姑娘了,想到这,她抱住宋婉的腿,泪水涟涟,“姑娘,求您了……去试一试吧。”
宋婉垂眸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我没有这种本事。鸦青,你须得知道你已卖与宋家,现在又随我入了王府,你已是王府的人了,爹娘的生死都与你无关。”
鸦青见没了指望,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跌坐在一旁呜呜地哭了起来。
气氛没了,大家也就都散了,只是眼神中都多了些与先前不同的东西。
宋婉到底是与她们不同的,可以玩,可以看似打成一片,却有坚持的原则。
她是与主子们站在一个高度考虑事情的。
到了晚间,宋婉特意让鸦青守夜。
她侧耳听着,都没了动静,便爬起来晃了晃哭睡着的鸦青,轻声唤道:“醒醒,起来啦。”
鸦青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姑娘?”
宋婉眨眨眼睛,抿唇一笑道:“带你出去啊,回青州去。”
鸦青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喃喃重复道:“回青州……”
“对,回青州,救你娘去。”宋婉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锦囊,放在她手中,“白日里她们都在,我不能我也实在没那能耐去叨扰世子,现在不同了,你若是半夜自己逃走了,王府丢个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能去追你?”
看着鸦青瞪大的眼睛,她低头一笑,拍拍她的手,“若是我母亲遭此厄运,我是说什么都要回去的。你我在宋府时便互相扶持,现在到了王府,你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我不能不管。”
鸦青感激的话说不出了,只呆呆看着她,“那我逃走了,姑娘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你本来就是我的丫头,丢了就丢了,他们再给我配一个就是……”宋婉道。
“可是,世子不会觉得咱们宋府没规矩么,陪嫁丫头居然还跑了。世子若是对姑娘你有了成见,以后怎么办呢?”鸦青道。
宋婉看着窗外寂寂的夜色沉默了片刻,继而一笑:“没事的。”
初到王府,她的确是很忐忑,毕竟荣亲王世子沈湛名声在外,久病导致的乖僻邪谬、刻薄难测,再看到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淡漠,便被他吓得不敢靠近。
可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她总觉得他并不是传言中那样。
况且她是来冲喜的,再迁怒她,也不能要了她的命不是?
宋婉推开门,秋夜的凉风扑了满面,她瑟缩一下,冲鸦青做了个手势,主仆二人窸窸窣窣地往王府后门走去。
可宋婉忽视了王府和宋府的安全防线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宋府的守卫就是小厮,实话说也没什么“守”可言,也就是每个时辰打个更,再巡逻几圈。
而王府不同,按亲王的规格,光是一等贴身护卫就四十人,更有二百多名护军,这些人不是老弱病残或小厮男扑充数,而是真正的护卫军。
她们还没走到后门,便被拦了下来。
天上一轮弯月,月光不时被流云遮住,不一会儿就被风又吹散,张典仪眯着眼看着灯笼下的主仆二人,道:“哟,这不是宋姑娘么,你们二位这么晚了,这是哪去啊?”
宋婉一时有些气馁,可转念一想,让这巡逻护卫首领将鸦青放出去,不就是最快的办法么?
念及至此,她微微一福身,道:“还请您借一步说话……”
……
待宋婉将鸦青的事情说明白,只见那张典仪嘴角撇出个无奈的弧度,见她脸色微变,又故作轻松笑了笑,“姑娘这事的确是人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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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父母人伦的事,咱不能不帮衬。我们这样的人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来帮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宋婉点点头,眼眸中有希冀之色,“那便请您放行吧,她是我的陪嫁丫头,出了什么岔子我来担,您就当没看见她。”
张典仪垂眸看着面的女子,灯笼的烛光隔着羊皮套渗透出来,打在她脸上,朦胧中有种如工笔画一般的精致。
这样的女子,却是个来冲喜的。
不,是来守活寡的。
成亲那日,他去观礼了,深知以王府的规格,若是娶正经世子妃,不会是那样简单的流程,也不会没来什么有头有脸的贵人。
这女子嫁过来,就是个摆设罢了。
“这样吧,你看,这么晚了,鸦青姑娘出府也不安全,况且方才我这一队弟兄们都看见你们了。”张典仪若有所思道,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明日吧,明日你再来找我,我想法子让她从正门跟着采买的婆子一同出去。回不回来就全看她自己意愿。”
宋婉很感激他,若是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话。
她看着缩在一团阴影里的鸦青,鸦青侧对着光,抬手擦了擦脸。
宋婉看着张典仪,抿唇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
翌日。
墨大夫来诊治过后,宋婉解了门禁,她便带着洗好的锦袍去了琉光院,问院子门外值守的婢女,“我想见世子,世子今日可有空?”
世子没有召见的时候,她若想见他,就只得由下人通报,这便是礼数。
婢女想了想,道:“世子还未起呢,等世子起来,若是世子他心情好,我会通传。”
“多谢。”宋婉道,塞给她一个锦囊,“这是我……”
婢女不但不接,还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矜持道:“宋姑娘不必如此。”
宋婉刚要说什么,就听院内漫过来一阵琴声。
二人都沉默着,片刻,宋婉低声问:“这是……世子吗?”
婢女点点头,小声说:“世子善琴艺。”
琴音入耳,并不像常听到的那样悠远空灵,而是如嘈嘈急雨,挑抹勾剔间,无不透露着琴师的燥戾,闻者心惊。
听了一会儿,婢女压低声音道:“……我怕,怕不方便去打扰世子。”
宋婉点点头,谢过后转身离去了。
到了午后,沈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早上醒得早,弹了会儿琴便精神头又不济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怎的忽然就又醒了。
恍惚间好像听见宋婉的声音,像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边,应该是梦。
他觉得自己很不对劲,冷静的分析过后得出结论便是许久未接触新的人,宋婉乍一过来,他才会有那些奇怪的感觉。
既如此,不见她就是。
婢女听见声音,走进来递上一杯温水,柔声道:“世子醒啦。”
沈湛接过水,抿了一口,喉间的灼热有所缓解,他顺口问道:“她的病还没好?”
婢女顿了顿,“宋姑娘她……已大好了。”
这短暂的迟疑却落入沈湛眼中,他面色一沉,冷声道:“说清楚。”
“宋姑娘今日便可出院门了,她早晨的时候来找世子您,还了您的衣裳。”
沈湛的眸色暗淡下去,阴郁不堪。
12.为何不选我?
日光微醺似洒在少女精致的面容上,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挺立的鼻梁弧度,翘起的唇峰。
与之对面的,是护卫装扮的中年男人,原本想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甲胄与里衣间鼓鼓囊囊却坚硬。
张典仪在看到那一包银子时,的确是犹豫了。
本想揩油的,却在宋婉一番四两拨千斤的话语下,犹豫了。
她虽不是正经世子妃,却也是清清白白嫁入王府的,比他们这等人是要高一格的。
若是轻薄了她,她告到王爷面前,别再耽误了世子冲喜。
看得着吃不着,心急。
但美人很上道,给的银子也不菲。
这银子都可以买好几个小丫头了,换放一个小丫头出去,那简直太值了。
谁也不傻。好看的娘们多得是,何必要采最危险的这一朵?
“张典仪,别您您您地称呼我了,我比您可小好几岁呢,您这么叫不是折煞我么。”宋婉笑道,“我那丫头跑了,还烦请张典仪再给我买一个回来。”
见她如此上道,把那银子合理化,张典仪乐开了花,“没问题,没问题!我比宋姑娘可大至少一轮呢,哪止几岁啊。”
宋婉笑吟吟作惊讶状,“看不出来呀,张哥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沈湛揣着紫金手炉站在花荫下,看着这一幕,眉宇间的漠然疏淡一如过往,但却有一丝难掩的燥戾划过眼眸。
他不理解,她为何要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笑?
也不明白,明明是这样一个肤浅又油腻的小人,为何还得到了宋婉的奉承?
沈湛微微侧过头,听着身旁的小厮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她的陪嫁婢女需要回青州去。
这样的事,明明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为何不来向他求助,而是选择一个能力和权力都不如他的?
沈湛瞥了一眼浓荫下笑意吟吟的少女,眼神愈发晦暗不明。
下午的时候,宋婉回到了酌香馆等着夜幕降临。
不知自己还要不要去给沈湛上药了?若是不用去,那他能好吗?
她现在就担心沈湛万一哪天死了,自己的命也不保。
这些天她没去给他上药,是因为他又开始喝药了么?
乌金西坠之时,沈湛房中的小厮竟过来了。
宋婉认得这个小厮,是常跟在沈湛身边的,唤为成川。
成川是属于在外院中行走的,时常出府去办事,样貌又俊朗,所以在婢女中很受欢迎。
可能因为长期与沈湛这样的人在一起,本英俊的眉宇间也沾染了些莫名的阴郁。
成川也仔细打量着宋婉。
宋婉与寻常女子的美丽不同,明明都是雪肤桃腮,明明也是笑吟吟的,却总让人有种她下一刻就要翻脸的错觉。
眼睛微微上扬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山中狐狸,不笑时,那一双眼,还有薄薄的嘴唇戏谑勾起,竟有些许刻薄。
冷泠泠的,直看到人心底去。
好在她时常都是笑着的。
她现在笑着,成川却不敢对她笑,只艰难挤出一个笑容道:“宋姑娘……吃了没?”
其实对于成川会在这个点过来,宋婉很意外。
像他这样已经成年的男仆,不该在垂花门落锁时还在内院。
他现在出现在酌香馆,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沈湛让他来的。
宋婉笑道:“刚吃过,你呢?”
成川顿了顿,忽然道:“我常在外院行走,姑娘可有什么要带的?”
宋婉一愣,“什么?”
成川不敢看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街上出了时兴的钗环和绸缎,还有外邦的香料最近也卖的火爆,姑娘想要吗?”
宋婉看了他一眼,“不想。王府中什么都有。”
“我比张典仪的权力更大。”成川垂眸,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一字一句道,“姑娘为何不找我呢?”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宋婉的目光由犹疑转为淡定。
成川在不该出现的时辰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问一些不该问的话。
这就很蹊跷。
“是啊,我该找你。”她顺着他的话说,“你比他更年轻,在内宅中的权力也更大。”
话音一落,她察觉到他的身体绷紧了。
成川眼一闭心一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姑娘你喜欢我?”
宋婉侧过头,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成川哥哥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她的笑容娇媚又天真,扬起一张白生生的脸就这么看着他。
成川不敢想她是看出来了什么才故意这样说的,还是根本没察觉到他拙劣的试探……
他的心跳砰砰作响,那在暗处阴鸷的目光让他芒刺在背。
都不敢再往下问了。
成川避开她的目光,咬牙将最后该问的话脱口而出,“那既如此,世子的权柄更大,姑娘为什么不向世子求助?”
听到这,宋婉基本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是沈湛派他来的。
但沈湛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看到了她中午与张典仪?那又怎么了呢,鸦青“跑”了,她使银子托张典仪为她再寻个婢女来顶上,是没什么纰漏的。
成川过来说这些,也不像是谴责她的……
他为什么要探听她的心意,难道是?
宋婉脑海中浮现出沈湛阴沉又缄默的样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凑近了些,吓得成川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同时她也感觉到了某种阴冷的视线笼罩过来。
宋婉思绪翻涌,心中有了定数,既然鸦青的事情她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就没必要再将这件事扩大化。
她斟酌道:“世子的权柄当然大,可那么小的事,不值当惊扰世子养病……我若求到他面前,就是我不懂事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成川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院门口。
沈湛的声音清冽暗哑,还是那么好听,“你要求我什么事?”
宋婉蓦然回首,只见沈湛披着件玄色锦袍立于阶上,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捧着紫金暖炉的手修长白皙,那指尖却隐有血色,不知为何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泛着一抹潮红,里衣领襟微敞,露出同样泛红的脖颈。
他的皮囊太过优越,而且一改往日漠然的模样,有了几分人气,那俊美的眉眼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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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似幽怨,登时生动了起来,叫宋婉一时看呆了去。
成川率先打破了沉默,口不择言道:“世子来了,奴才、奴才先退下了,世子的药还没备好,奴才去药房催催。”
说完一溜烟儿就跑了。
宋婉这辈子没见过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除了珩舟。
而这家伙,有着与珩舟不相上下的俊美皮囊。
可却没珩舟那样温和。
她记得珩舟与她熟悉后,便总挂着笑,笑容温润如玉,如春水化冰,有着包容一切的力量。
不像面前这人,有种靡荼的阴郁。
这样的人,会对她动心吗?
成川走后,夜风习习,沈湛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蹙了蹙眉,将手中的紫金暖炉抛在地上。
金石敲击之声让宋婉如梦方醒。
她连忙走上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沈湛指尖隐有血色,他竟然被紫金暖炉给烫了!
“你、你不知道疼啊?”宋婉惊讶道,也不顾尊卑了,拽着他的手腕,往自己房里带,“烫成这样,快快,我给你处理下。”
沈湛任她牵着往房里走。
宋婉拿来药箱,发现并没有治烫伤的药,只得懊恼地边给他吹吹边道:“我叫人去取药来。”
沈湛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指尖的疼痛无关紧要似的。
唤了婢女去取药,宋婉回来时发现沈湛垂眸坐在圈椅里不说话,那被烫了的手,就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见她回来,沈湛拂袖一指,“坐。”
明明是宋婉所居的居室,好像他才是主人。
“是有什么事要求我?”沈湛问。
他说不清自己是恼怒什么,到底是恼怒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竟需要她去陪笑脸,还是恼怒她需要帮助时从未想到过他?
他才是她的夫君。
她自己说的,把他当正经夫君。
宋婉一看沈湛问到这了,也只能如实说了,“我的陪嫁丫鬟青鸦的母亲被他爹卖了,她想回青州去,想办法救母亲。事出时我还不能出院子,也不敢来打扰世子您,怕把病气过给您……所以才想出了让张典仪帮忙把鸦青放出去的办法。”
“你与你的丫头关系很好?”沈湛道。
“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多好说不上,但比一般主仆要更亲近些。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若是完全不为所动,也有愧于心。无论如何,我尽力了,于她、于我,往后心中都没什么芥蒂。”宋婉轻声道,“我比较幸运呢,遇上好人了,没为难我,就把这事给办成了。”
沈湛眸子幽幽,冷笑一声。
什么办成了,那个张典仪看她的目光说不上是清白!若不是王府规矩森严……
“她一个姑娘家,从云京到青州,你可想过她该怎么去?”沈湛道。
宋婉吭哧了半天,道:“……能让她出府,我已经尽力了。我还给她了银子。”
沈湛对外唤道:“来人,差人去青州官道上找一个叫鸦青的婢女,将她送回青州,之后协助她在青州办事,办完再把她带回来。”
宋婉迟疑道:“可以吗?”
沈湛眼皮撩起,淡淡道:“可以。”
13.世子真俊
这一夜,宋婉随沈湛回了琉光院,又开始她的上药生涯。
她关在院子中的那几日,已把穴位图默的十分熟练。
这次沈湛帮了她,她给他上药便更用心了,但想到那日他忽然将她推倒,还是心有余悸,便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般去触碰他。
“用力,没吃饭么?”沈湛趴在床榻上,冷冷道。
他决定直接表达他的需求,他觉得宋婉太迟钝,让她揣摩他的心思是需要时间的,而他没有这个耐心。
“哦,我怕您疼。”宋腕一边小声回答,一边观察他的神色。
“您?我比你大一轮么你要用您您您来跟我说话?”他面无表情道,虽是如此,他并没有躲开她的手,而是道,“继续。”
半晌,宋婉道:“我也觉的您您的称呼有些生分,不适合你和我。”
沈湛不语。
昏暗的烛火下,那张隐入黑暗中的侧脸俊美绝伦,薄薄的唇角竟轻轻勾起。
宋婉依次往下按,她的手掠过他宽而平的后背,而后往下,到了阳关穴。
她记得墨方大夫说这个穴位很重要,所以她摩挲半刻,找准之后猛地一按。
沈湛猝不及防地低吟一声。
低沉暗哑,还带着低低的喘息。
宋婉耳朵直发麻,收回了手轻声道:“弄、弄疼你了?这个位置就是会比较疼,肾虚的人会更疼。”
沈湛僵住了,脸色冷了下来,“谁教你的?”
“墨方大夫。”宋婉如实答道,觉得好笑,继而故意道,“旁人都不会这么疼,我力道没变过的。”
“你……还给别人按过?”沈湛蹙着眉,倏地坐了起来,“给谁按过?”
宋婉装的不明所以,一副无辜又天真的样子,看着他道:“在院子里给婢女试过,我哪能一上手就给你按,不得先找人试试?”
沈湛不说话了,却又趴了回来。
宋婉葱白的手指在他背上掠过,她按照他的要求,在每一个穴位上都用了力。
可即便如此,若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便能看到沈湛狭长的眼眸中透着奇异的光,似幽微晦暗烛火,又似猝然而起的冷焰,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不够。
她明明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为何还是不够。
她细腻的指腹划过时让他沉沦,她轻佻慢捻时让他抗拒又心颤,她离开时,他却焦急又烦躁。
如同隔靴搔痒,好像想要的更多。
沈湛的脑海中甚至浮起了下流颠悖的画面——他更希望她能脱了他的衣服。
若是她的指尖能直接在他后背、腰腹、胸膛,那是什么感觉?
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所束缚。
他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控。
蓦然而起的杀意忽然自他心中升腾而起。
也许她就不该活到现在。
他就该在她将烛台抵上他脖颈时,唤人把她就地格杀!
烛火下的青年忧郁又阴暗,与神经质交织而出极其迷人的破碎感,沈湛英挺的鼻梁将俊美的脸庞分割,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阴阳割昏晓。
宋婉一边感叹沈湛并无传言中那样刻薄,一边思索他为何会这样。
她在新婚之夜差点伤了他,他却装作跟没事人一样。
他不喜人靠近,却允许她来为他上药。
她被嬷嬷苛责,他就派人将那嬷嬷当众处置了。
她生了病昏倒在他床榻上,他明明喜洁,却允许她睡他的床,还把自己的锦袍盖在她身上。
她找张典仪办事,他知道后就让成川来探她的话,问她为何不找他……
抽丝剥茧般,一个隐秘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他喜欢她?
宋婉垂眸,用手指在最后一个穴位果断上一收,动作温柔又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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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可以起身了。”她温柔道,而后伸手扶沈湛的胳膊,服侍他躺好。
房中燃着儿臂粗的牛油蜡,沈湛虽不喜光,可夜里若是要起夜再点烛,便很麻烦,所以他的青纱帐也是特制的,拔步床的青纱帐放下,便更隔绝一大部分。
宋婉将青纱帐放下,一褶一褶地整齐拉平,坠在脚踏上,在最后一褶即将合拢时,沈湛咳嗽了起来,单薄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微微颤动。
她连忙起身去斟了热茶过来,递到沈湛唇边。
他接过茶水,低头抿了一口。
火光电石间,她做了个决定。
试一试,若是赌对了,她便知以后该如何做。
若是赌错了,最坏的结果便是被送回宋府去。
隔着青纱帐,烛火微微摇曳,青年俊美的轮廓被湮了一层微芒,沾染了几分温柔。
她鼓起勇气回过身,纤细莹白的手拨开青纱帐,青与白交映,仿佛春日里极具生命力的那一枝。
“珩澜。”她唤他。
沈湛闻声抬眸,还未来得及审视她、感受她温柔又奇异的氤氲,便被她袭人的冷香缠绕,她竟倾身过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宋婉的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动情,而是紧张。
因为紧张,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发红,更像是面对情郎时的羞赧。
宋婉在看到沈湛骤然僵硬的身体和肉眼可见变红的耳尖时,她知道她赌对了。
沈湛漆黑清冷的眸子,因震惊而亮的可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前的人红唇温润,轻轻勾着,一双杏眼低垂,躲避着他的目光。
如梦境一样。
“世子。”她轻轻唤他。
他明明还是那副阴郁疏冷的模样,她却从他眼神中读出了慌乱和不知餍足。
她倏地笑了,抬眸看着他轻声道:“世子长得真俊。”
14.他竟会仇视一朵辛夷花
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挚又可怜,“我每日都期待你能快快好起来,世子这样好的男子,就该走到阳光中去。”
“我想让旁人、还有我的父母妹妹,都看看我找了什么样的一个好夫君。”
沈湛的手掌冰凉,一动不动任她握着。
可却无端地让她想到躲在暗处浑身阴湿的蛇。
她忍着心底的不适,又蹭了蹭他的掌心,“在王府中,我就只有依靠世子啦。”
这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
在王府中,她唯一仰仗之人便是沈湛,连她的丫头的去留,都是沈湛一句话便可解决。
她可以真心实意伺候他,伺候到他死,或者他好起来,然后再看他迎娶真正的世子妃后若是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她从未想过真正依靠他。
宋婉在宋府中见过姨娘们装乖卖巧皆是这样,很能引起男人怜惜孤弱之心
如今能对沈湛说出这番话,无非是猜测出他的心意,赌上自己尽力一试罢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靠近与亲近,能否让她与沈湛的关系再进一步,但是……最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被父母嫁到王府冲喜,背弃心上人,已是最糟糕的结局了不是么。
沈湛眉头微蹙,身体绷紧,喉结压抑地滚动着,本白的像纸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绯色。
宋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沈湛眼底仍是晦暗的情绪,待沸腾的血液冷却,方才的杀意早已消散不见。
她也不见了踪影。
沈湛在廊庑下站了许久,冷静地分析,似乎明白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反常是怎么回事。
起初自己是对宋婉好奇,想知道沈行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也想知道沈行已知上巳筵席落水之事是他所为的情况下,是为了怎样一个女子,放弃了报复和世子之位。
后来娶了她回来,她胆大地竟挟持他,还说那些莫名的话。
那些话轻如鸿毛,不知不觉地扰他心神。
他的耐心一点点增加了,愈发地想看着她、看着她……
但他的耐心也变差了,看见她就想让她讨好他,装乖卖巧也好,只能讨好他。
她若有丝毫迟疑,那种失控的躁戾感就愈发明显,想要将她像她昏倒那日一样揽入怀中,才能平息他不耐的怒火,或者……杀了她。
转眼间,暑气彻底褪去,秋日里雨水多,宋婉闲来无事爱拾掇花草,除了府里本来就有的,还托负责采买的婆子买了些云京才有的花草,将自己酌香馆的院子里摆满了小盆景。
光是自己种还不够,也得给沈湛送去几盆,他那院子又大又冷清。
沈湛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到她送来的花草,什么也没说。
婢女们见世子没发脾气,就面带喜色地把花草接了进来,宋婉教她们,倒是把那些花草都伺候的茁壮成长、郁郁葱葱,看着就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她还把几盆茉莉放在了沈湛窗子底下。
茉莉夜间香气浓郁,应该能驱散白日里浸在木头里的药味。
宋婉还在月洞门上头差人种了紫藤花,想着等来年夏天,爬满这灰瓦白墙,必定很美。
月洞门下,少女纤细窈窕,一袭雪青色对襟衫儿,一阵风吹过,月白色的罗裙随风翩跹,她顺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却不小心将发间插着的辛夷绒花碰掉了。
那辛夷绒花惟妙惟肖,若不说是绒花,还以为是枝头上才采摘下来的。
宋婉望着那跌落在青石板上的辛夷一怔,心底顿生出些许钝痛来。
那时在宋府,珩舟养好了伤,便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离去的。
那时的她望着屏风那头的一片空,不免生出一阵怅然。
很多个夜里,他与她彻夜长谈。
她与他说自己读旧时诗生出的不同想法。
与他说对女子及笄后便要关在绣楼打磨性子的不解。
与他说盲婚哑嫁的悲哀。
他看到了她被打压规训的乖顺下,那隐藏的不羁和平静的早慧。
她的不同,让他有种心悸的感觉。
那时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怅然打开窗,便发现窗户下的瓦片上竟插着一支辛夷花。
雨水打过之后花瓣愈发洁白饱满。
她伸出手将花拿起来,细腻又脆弱的触感在她指尖弥散开来,宋婉忽然想起很多个夜里,他温柔缱绻的眼眸。
珩舟似乎和她最初想的有点不一样,是个杀人者,却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话不多,会在窗外留下一支辛夷讨她欢心。
“你在看什么?”回忆骤然被闯入者的声音打断。
宋婉抬眸看去,廊庑下,沈湛披着大氅,风帽一圈是玄狐的毛,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俊美阴郁如月下冷霜。
宋婉拾起地上的辛夷绒花,勾唇微微笑:“以前府中种了辛夷花,我琢磨着也想在您院子里种一棵。”
沈湛道:“可以。”
宋婉点点头,“云京的气候也适合种辛夷。”
沈湛凝目看她,乌发雪肤,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温柔恬淡的劲儿,方才望着那绒花发愣时却是冷淡又怅然。
她在想什么?
新婚夜的她分明锋利冷漠。
转眼间又低眉顺眼地伺候他,还会笑语嫣然地讨好他,甚至会……红着脸亲他。
她并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为了丫鬟可以去使银子讨好一个区区典仪,也会心平静气笑吟吟地跟小厮攀谈,还会看着一枚绒花去想他不知道的事。
他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性子,她不可以想他不知道的事。
他要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思绪,全都专注于他。
这一发现令沈湛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安。
她怎能左右他的情绪!?
沈湛眸光幽冷,下颌紧绷,冷冷看着她。
宋婉被他看得心头一紧。
她从未见过沈湛如此阴沉可怕……
她不知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还是这些日子对她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差点杀了他,想要报复?
她想确定他的心意,宋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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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样冰冷。
她勉强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她微微发颤的裙摆。
“珩澜。”她的声音却温柔雀跃,温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天气越来越冷了,怎么没带手炉就出来了?”
他冷冽地拢着眉,被她握住的手一动不动,整个人冰冷,沉默。
他不说话。
宋婉低眉敛眼,红唇咬得发白。
终于,他开口道:“绒花脏了,别要了。”
宋婉怔然看着他。
他从她手中将那朵洁白的绒花收走,冷咧的声音响起,“你喜欢辛夷花?”
她镇定地胡诌道:“喜欢,最喜欢辛夷,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沈湛:“……走吧。”
这辛夷花夺去了她的目光。
他竟会仇视一朵辛夷花。
宋婉以为沈湛不会对她喜欢什么花,种什么树,栽什么盆景这类的小事感兴趣去。
谁知他十分有耐心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给他窗子下的那一排茉莉浇水、修剪盆景的枯枝烂叶、用杂草将易受冻害的部位包裹起来……
这些事是婢女同她一起做的,可如今沈湛在一旁盯着,众人都如芒刺在背,大气都不敢出。
想想也能理解,比如那些工匠,若有主家在一旁监工,可不就是紧张呢!
宋婉实在想不通,自己只是为了讨好他才给他的院子挪来了花草,怎么就引得他对这些花草如此感兴趣了……
他一个神仙似的云端上的人,她都恐他哪天忽然就羽化而去……这样的人为何突然对泥土里的事颇有兴致?
直到乌金西坠,她揉了揉酸痛的腰,环顾院子一周,自己赞叹自己,“真好,比之前有生机多了!”
廊下站着的人揣着紫金手炉,一张苍白的脸上神情似是不耐,眼眸中是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额上都渗出了虚汗,却还站在那。
一旁的婢女也不敢出声,屏声静气。
宋婉在银盆里洗干净了手,走上前去抬头一笑:“天色晚啦,世子快回去歇息吧,等来年春天,您这院子一定是王府里最花团锦簇的地方。”
沈湛不语,神色古怪地挑了挑下巴,“没有要说的了?”
她方才唤他小字,那必定是有事求他。
他想到她为了那丫鬟去找那张典仪赔笑,就浑身不舒服,不想让她再有事去求别人。
宋婉不明所以,“没有。”
沈湛:“……”
宋婉忽然想到他每次这个神色,都是自己远离了他,比如轻轻的给他上药就让他很不满,还推了她。
想到这,她忽然茅塞顿开了。
下一刻,宋婉踮起脚尖,倾身搂住了他的脖颈。
沈湛紧绷的身体在她柔软又坚定的拥抱中,放松了。
他实在是很瘦,但足够高,宽大的大氅能包裹住她,仿佛能够让她深陷其中。
沈湛任由她抱着,后知后觉地有些明白,方才充满胸臆间的不甘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对视一眼后低下了头。
15.趋利避害,他就是那个“害”
荣亲王是个顶闲的闲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游山玩水,年岁愈长愈发喜欢热闹,逢年节就要在府中办些宴席。
民间都传今上疑心谁,都疑心不了这位玩性大的王爷。
说起来自去年上巳节,二公子沈行落水失踪,到今年秋日,都没有再办过什么席面,王府中萧瑟冷清了好一阵。
中秋快到了,王爷思索再三决定中秋宴得办,得大办。
不仅要邀请云京勋贵们,商贾也得来。
毕竟整个云京的赋税都得靠他们。
中秋这日,白日里和风晴朗,晚间的月亮就似银盘。
荣亲王府外热闹非凡,宝马香车成堆,熏风将鲛绡所制的纱帘掀起,一股檀香飘散而来。
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气息。
男子们广袖玉冠,风流倜傥。贵女们气度高华,珠玉簪首。
勋贵大族们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而商人巨贾们生意上互相往来,此刻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那话题自然引到了王府失踪的二公子沈行,和病弱世子身上。
“去年秋祢还和我们一起射黄羊呢,今年二公子就不知在何处了……哎,二公子虽倜傥风流,却也不是和那些喜欢流连秦楼楚馆的一条路子啊。”
“谁说不是。”锦衣华服的公子长叹一声,看向一旁的引路小厮,“你们二公子还没信儿吗?”
小厮脸上黯然,“王爷已将二公子失踪之事写了折子禀明圣上了,万岁爷下旨命各州各省全力搜索,暂时还没消息呢。”
此时正路过青湖,那华服公子不禁眺望起不远处紫竹林后那扇紧闭的门,犹记得去年中秋,还和沈行在青湖边垂钓。
那时沈行还提及他那病弱的大哥,没想到先走的人却是他。
再想今日,极有可能天人两隔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凄楚孤寂。
中秋宴就设在青湖边上,暮色深沉,夜晚月正圆,推杯换盏间妖娆的舞姬随风款摆,巨大的鎏金华盖拱着四爪蟒龙的避尘帐,凉风徐徐摇曳着绯色的纱灯,乍一看去仿若仙境。
才子佳人或靠或卧在矮几上,饮酒令起,原本愁云淡雾逐渐被节日的氛围消弭。
“世子先前娶妻了?”一女子小声道。
“那不叫娶吧,应是……冲喜?说是那女子八字与世子合得上。”年龄稍长一些的贵妇道,眼梢还带着讥诮,“王爷他老人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堂堂世子娶一小官之女冲喜,嗐。”
妇人脸色有些白,“我家大人说,今上没有子嗣,世子可是如今唯一有资格继位的,说不准人家哪天就……”
另一个摆了摆手,“你看今日中秋宴,世子都没来,这身子骨哪能受得了那大任呢。可我记得我哥哥参加乡试那年世子还中了解元呢,那年他才十二岁。”
宗室子弟若是想应举入仕,难度较普通考生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能够在十二岁夺得解元,含金量可想而知。
正说着,荣亲王目光迷离明显是喝多了,起身跟众人说了些场面话,便摇摇晃晃随着一异域舞姬往湖心亭方向去了。
一旁的侍从高唱个“起驾”,也随着王爷消失在薄雾蒙蒙的夜色中。
王爷在时,在场的众人总存着顾忌,就拘着,满场的恭维互捧。王爷一走,才敢敞开了说笑,推杯换盏间,行酒令才真正的有了几分乐趣。
而另一边,宋婉知是中秋,在这样的节日,父亲是必然要与嫡母在一处赏月吃酒的。
她便与母亲在院中支个小桌饮些桂花酒,倒也快活。
可今年,没了她,母亲一人对月,不免孤寂罢?
宋婉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满月,吹灭了蜡烛。
今晚月色甚好,若是点烛倒像是对月色暴殄天物了。
早早将婢女都遣了回去过节,她孤身一人靠在引枕上,月色微拢,不免寂寥,合上眼,渐渐像坠入云雾中似的,奇怪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梦中人穿着夜行衣,露出的眉眼清俊,低低道:“你还没看过我的脸。”
梦中的场景是在她的闺房,他很高,在她那一方小小闺房中有些局促,从她的角度看去,应该是常年在暗夜里活动的缘故,他的肤色有种雪一样的冷白。
所以侧脸、耳根、脖颈泛着的潮红就很明显,看着就……很禁欲。
宋婉慢慢凑近他,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眼眸中闪过一阵明显慌乱,而后局促地看向别处,开始自报家门:“你可以唤我珩舟,今年二十一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她打断他,把遮面的黑方巾重新怼到他脸上,“快把脸蒙上罢。”
“怎么,你可是不满意我的长相?”他震惊道,又将面巾一把扯掉,“可他们都说我长得好……”
沈行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能够更近地看他,低低道:“看着我。”
宋婉只得顺从地看向他的正脸。
他长相冷峻,肤色很白,锋利的眉骨和瘦削下颌线侵略感十足,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隐于暗夜的局促感,整个人清冷而出尘。
在这样一个寂静又暧昧的夜里,他微敞的胸口急促又压抑地起伏着,因气质太过清冷,反倒显出几分被亵渎的颠悖感。
被她赤裸裸地盯着打量,他的心脏狂跳,脖颈和耳根都红透了,像是在等着她的宣判。
宋婉思量片刻,决定还是先把他哄走为上策,便夸赞道:“是不错,你挺好看的,我很喜欢呢。”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宋婉忽然想到什么,不放心又问:“我看见你的脸了,你会杀我么?”
她从话本子中看过,像他这样身份不明的江湖草野之人被人看了脸,那可是要杀人灭口的。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有着令人酸麻的温柔和怜惜:“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舍不得杀你。”
她记得这是他头一回向她毫无保留地刨露心迹。
他的声音温柔清冷,萦绕在她耳侧。
宋婉梦中沈行湿漉漉的眼,清俊的面庞愈发靠近,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后停在她的红唇边,梦呓般呢喃着什么。
可下一刻,他口中忽然涌出鲜血。
宋婉骤然惊醒。
太难受了。
她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夜色中的凉气。
珩舟,珩舟。
她说不上对他是什么感情。
自小在宋府,见惯了父亲抬进一个个年轻的姨娘,那些姨娘起初都是笑颜如花,深得父亲喜爱,可后来都渐渐失了宠,麻木的脸上总带着凄凉的笑意。
所以宋婉她,并不是很相信有爱情的存在。
而珩舟……
他是她见的第一个外男,俊美出尘,又很懂她。
因为没想着让他娶她,只是暗夜里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她在与他的相处中很放松,并不掩饰自己的离经叛道。
就在得知要替姐姐嫁人的时候,她也只是不想连累珩舟。
可今夜,梦到他死了。
宋婉捂着心口,那个地方,很闷很痛。
缓了一会儿,宋婉披衣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透气。
今夜中秋,王府办宴席,无须去给世子上药。
她倚在窗边,青湖边似有笑声传来,光听这隐约的喝彩声,便知是何等繁华盛景。
……
与宋婉这边的孤寂不同,沈珣刚从牢房中逼仄昏暗的隧洞中逃脱出来。
他穿过华灯初上的街市,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与他擦身而过,摇着拨浪鼓的酒货郎带来一阵桂花酒的香风,花枝招展的女子凭栏卖笑。
蓦然回首时,夜空中升起璀璨的烟花。
沈湛上马,握着缰绳望着牢狱的方向。
方才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随从替了他死在牢狱中,为避免人发现,甚至还自毁了容貌。
出了牢狱,像是回到人间,可这鳞次栉比的街市,喧闹非凡的氛围,在他此刻看来却像是一幅画,空洞,且与他无关。
那日到了那丫鬟所说的地点,没有宋婉的身影,倒是等来了官兵,丫鬟情急之下说是宋婉叫人埋伏在这里。
他不信,不信她真是为了攀高枝而设下陷阱来摆脱他的纠缠。
他也不信她对他无情。
沈行想到宋婉离别时牵住他的手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又沉又闷。
他现在,连找都找不到她。
还被咄咄逼人的亲兄弟驱逐如丧家之犬。
他原以为带她远走高飞即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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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或许她没跟他走是对的。
凛冽的冷风自城门外吹过,如刀子般划在脸上,生疼。一股酸涩之意充斥了他的胸腔和眼眶。
沈行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以为没什么是求之不得的。
从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要孝敬父王,尊重兄长,注意言行举止,端的是天潢贵胄的气度。
在兄长沈湛病倒,母亲逝去后,他依然恪守着这个准则。
谁知忽然有一天世子之位竟落到了他头上。
他并无他求了。或者说他所求都能被满足,便无欲无求。
所以当他遇到了宋婉,理所当然觉得他能够拥有她。
可是,可是。
她对他的示好不为所动,也不愿意随他走。
现在想想,他被兄长追杀至此,自己都不能保全自身,哪里能保护得了她?
她从认识他起,就没有掩饰过她并非那故作高洁娴熟的女子。
她是会趋利避害的。
而他,就是那个“害”。
沈行心中隐隐明白,她选择去做了那富庶的秀才娘子,也并非不可能。
后知后觉的自责充斥着沈行的心,难以平息。
他认为世间有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却忘了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是没有权柄就无法保护和拥有的。
他恍惚中想起分别那夜宋婉含泪带笑的模样,她要去何方?要嫁给谁……才会莽撞地、宁为玉碎地想把自己给他。
他不后悔那夜没要了她,只后悔没有多看看她。
沈行咬牙望向城门的方向,城门外便是通往北境的官道。
守门的卫兵们看了眼天色,卸了抵门的柱子,催促道:“要关城门了,还走不走?快点!快点!”
在门栓落下的时候,沈行的马踏出了中原最后一座城。
*
宋婉正想着晚间弄点什么过节,便看见沈湛身旁的婢女从院门里进来。
“宋姑娘,前面中秋宴缺一舞者,不知姑娘可否顶上?”婢女道。
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宋婉抬眸看着来的婢女,“是世子的意思么?”
婢女颔首。
宋婉有些搞不明白沈湛,之前还让她抱,还别别扭扭地在乎她,现在又在搞什么呢?
让她在王府宾客面前献舞,有毛病么?!
王府又不是没有舞姬。
她并非是官奴婢出身的教坊女子,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清白姑娘,在宾客面前献舞……这很屈辱。
沈湛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沈湛的想法很简单,他被自己的无常和靠近她时就愈发难以自控的情绪所裹挟,这些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锁链,让他觉得被束缚,如今这束缚越勒越紧,到了一日见不到她就烦躁不安的程度。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想被控制和诱惑。
她对他的吸引力越强,他就愈发地、迫切地想要挣脱。
不惜一切,要挣脱它。
她不是喜欢讨好人么,她不是就想要一个能够庇护她的人么,那他就给她一个机会。
王府中秋宴席上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她若是能侥幸被谁看上,那他或许会放她走。
沈湛在宋婉到青湖边宴席之前,便已到了宴席西侧半山上的避雨亭里,他望着那边袅袅而行的纤细身影,闭了闭眼,喉结微滚,有一种既亢奋又绝望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希望她来吗?
她会跟别人走吗?
她若是敢跟别人走……
想到这,竟有隐隐的暴怒风雨欲来。
可一想到她走之后,他便不会再如此失常,又说不上是喜悦。
宋婉穿着沈湛的婢女送来的衣裙。
那是很美的青碧色织金流云舞裙,长长的水袖搭配金镶碧玉的臂钏,如同摇落的星,招摇纤丽,腰间还配有南红璎珞,更显腰肢纤细。
宋婉觉得宴席上的烛火、乐声、喧闹,都掩不住不远处那道阴郁又滚烫的目光。
她戴着面纱,这面纱是向沈湛的婢女借的。
随着她缓步而行至宴席中,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虽以薄纱敷面,那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却妩媚而清亮,一眼看去,欲语还休,直教人沉溺其中。
16.她偏不满足他
白日里仙气飘飘的青湖到了夜晚变为权贵的乐园,那一圈围起的矮榻颇有古风,清风徐徐,吹起宋婉翩跹的裙摆,香风拂面引人遐思。
宴席中的宾客交头接耳地猜测此女身份,到底是王爷新得的宠姬,还是南馆新来的舞伎?
不管是什么,光是看这婀娜纤丽的身形,和露出的眉眼,那薄纱下的玉面修容就足以令人遐想……
对舞姬自然是可以评头论足的。
有人拍手叫好,对一旁的公子道:“王爷舍得将这佳人展示给你我?今夜不知谁有这福气做她的入幕之宾?”
另一人含笑不语。
权贵人家养些瘦马和舞姬,在宴席之上招待宾客,甚至兴至之时还可以将舞姬带走,这是雅事。
宾客调笑指点,宋婉却不羞不恼,轻移莲步,在那道逼人的目光下,走到了矮榻中间。
不远处的沈湛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收紧,眸光中掠过森寒的怒意。
他发觉他完全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顺从地穿上他为她选的舞裙,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看,初秋的夜寒凉,她暴露在冷风中的脖颈、腰肢都泛着微微的红,让人生怜。
她听话的来夜宴上献舞,连恳求都不曾有过,反而表情从容,身姿婀娜。
有一瞬,他后悔自己为何要这样?
那点悔意被刻意忽略,沈湛还是克制又烦躁地冷眼旁观着,一方面压抑自己想要立刻将她从宴席上带走的欲望,一方面自虐地想要摆脱被她操纵的情绪。
她伶仃地站在那群宾客中,宾客中有商贾,官宦,有风流文人。
沈湛发觉,她只站在他们之中几息,连那一曲丝竹管弦声乐都未尽,他就被对她强烈的占有欲和焦躁所席卷,连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不知是哪个文人,有了些酒意,晃着酒盏朝宋婉招招手。
而在亭中远观的沈湛缓缓起身,俊美面容依然苍白又平静,却有种骇人的阴寒。
被围在其中的宋婉动了动,她朝那风流公子伸出了手。
这一刻,沈湛好像产生了她隔着面纱对那公子妩媚微笑的幻觉。
沈湛苍白又阴郁的人生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胸口处,酸涩难受。
她真是……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讨好任何人么?
沈湛在心里咒骂着,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她能讨好任何人,而是他想让她只讨好他,只对他装乖卖巧。
这一发现,让他愈发不安。
不知不觉,沈湛的胸臆间被巨大的酸涩和焦躁所充斥,忽然喉头一甜,他抬手用锦帕捂住嘴,拿开,锦帕上赫然一片红。
够了,他不想再试了。
他没法儿放她离开!
“世子……”随从惊呼道。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直面无表情的青年就已大步向山下走去。
宋婉莞尔一笑,方才问了那文人的雅兴,文人多风流,是要以诗作舞,然而那文人才说了第二句诗,宋婉便感觉背后那目光愈发灼热而锋利,甚至似乎有了实质……
在众人讶异的表情中,她回过头,还没看清,便落入一个混着一股清冷药香的怀抱中。
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空气像是要凝固。
宋婉的心同身体一样,像是跌进了温暖的巢里。
面纱下,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他只是在试探,他是放不下的。
试探什么呢,宋婉不清楚,但她几乎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沈湛并不是无法控制的。
可他好像还不是很愿意面对这件事……
宋婉在沈湛蕴着薄怒的目光中,挣脱了他的怀抱。
从温暖的皮毛中又赤裸出来,她浑身一凉,忍不住瑟缩一下。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狭长的眼眸中目光森冷可怖,可她眼中潋滟的笑意却愈发肆意。
她像灵活的鱼,也像月下精灵仙子,轻而易举挣脱了他好不容易跨出的一步,转身立于他对面,朝他微微俯身,“世子也来看妾跳舞?”
她看到他眼中的妒怒和汹涌暗潮。
宋婉面纱下的笑意愈浓,玉手一挥将大氅塞回沈湛怀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摆明了写着“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她不再看他,侧头对乐师柔声道:“贵人来了,可以开始了,就奏那曲《山枝》吧,很衬谢公子方才题的词呢。”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漫不经心地伸出纤细的手,在空中挽了个花,下一刻,抚上自己的面纱似要将面纱褪下。
在场宾客鲜少见世子沈湛,只见来人高大单薄,一袭白衣乍一看去俊美昳丽仿若神仙,却并无阴柔的女气,浑身散发着凛冽逼人的气度。
本以为今夜中秋家宴,世子来是向王爷问安或共度良宵的,结果并非如此,他来是为了给一舞姬披上自己的大氅?
众人打量着这位传言中的世子。
他被那舞姬拒绝后,舞姬的面纱还未摘下,他竟直接揽住她的腰,扛起人就走!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看着二人已远去,议论声才四起,“这、这是怎么个事?”
“放我下来。”她在他肩头不满道。
放你下来你再回去?沈湛皮笑肉不笑道,“哼,休想。”
宋婉任他背着,心中升起隐秘的微澜
他在意她呢。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边扯下面纱,一边眼也不抬道,“我看世子这身体已经不用我冲喜了,走这么一路都不带喘的,就要放我去攀高枝了呢。”
攀高枝?云州地界,乃至整个大昭,哪个高枝比他荣亲王府还高?
沈湛冷冷道:“没有比我更高的高枝。”
宋婉轻笑了半晌,又拍了拍他,“放我下来,叫人看见不好。”
沈湛倒是不在乎谁看见,他想放下她,完全是因为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
他将她小心从肩上放下,垂眸看她,原本一张素净的脸化了浓妆,眼波流转间媚视烟行。
“去洗了。”沈湛道。
虽是这么说,他在她的注视下心跳却变快了,方才那些可怖的愠怒和酸涩,都悄然化作叫人无措的涟漪。
宋婉对他方才的口是心非罔若未闻,扬起一张脸凝视沈湛,“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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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我?”
沈湛怔住,与她目光相接。
她将他的大氅裹紧,眼眸明亮,有毫不掩饰的坦然和狡黠。
“你想多了。”他沉默片刻,瞥她一眼,冷笑,“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他只是不喜自己的人、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
既不想让她走,那留在身边就是,又不碍什么事。
若没有他忽然涨红的脸颊和染了绯色的脖颈,宋婉就信了。
她低头轻笑一下,而后突然凑近了,仰头瞧着他。
夜色中,沈湛面无表情,冷白的面容有种玉石般冰冷的质感,然而他垂眸看向她的眼神,却似嗔似怨。
这神情,好生熟悉,想让她在他背上用力的时候,想让她主动靠近的时候,都是这般模样。
她偏不满足他。
夜风拂过,宋婉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飘散在空气中,侵入沈湛的鼻息、心肺。
沈湛冷白的面容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红透了。
她看着他,笑吟吟地夸赞:“世子真俊。”
沈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心中想的是俊有什么用,不还是比不过沈行?
沈行有什么好的,懦弱无能还天真无知,这样的人她怎会看得上?
沈湛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生气。
宋婉歪着头看他,“真不喜欢我?”
沈湛平静道:“不喜欢。”
宋婉看着他强作冷静的模样,心中涌出愈发压不住的好奇和不甘。
她想看他漠然的面具被打破。
想让他像方才在宴席上那样失控。
想看他这样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整日虚活在云端上的人,跌落凡尘里是什么样。
她若是做不到也就罢了。
偏偏他让她看到了他的松动。
不知不觉,方才还圆满的月亮被乌云覆盖,夜空飘起丝丝细雨。
宋婉脱下身上沈湛的大氅,踮起脚,双臂绕过他后颈,如同拥抱的姿势,为他系上大氅,手指轻柔划过他的脖颈,带来难以忽视的颤栗。
她淡淡道:“下雨了,世子可别着凉。”
而后面无表情地对他垂首行礼,“天色晚了,妾先回去了。”
她的神色比月色还冷,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不动声色的恢复到先前的距离,说完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宋婉身上那件碧绿色舞姬的裙子,在这愈发寒凉的秋夜里根本没有御寒的能力。
露出的肌肤微微泛着红,明明很冷,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快步走进暗夜里,就要走出沈湛的视线范围……
“过来。”沈湛脚步动了动,却又像被禁锢住似的,压抑地唤道,“宋婉。”
她并未听清他后面的那两个字,只身形一顿,脚步未停。
沈湛在这一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然。
她方才笑吟吟地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可她眼底的光亮、红扑扑的面颊,分明是在说她喜欢他。
他强撑着冷静拒绝了她,她就毫不留恋地走了,好像方才的含情都是他的错觉……
沈湛在这一刻明白了“若即若离”这个词。
17.我得对世子负责呢
然而身体比他要诚实,沈湛似乎完全来不及制止自己,已快步上前粗暴地将她拉回了怀中。
他的心像落回了腔子里。
一切都安静了。
宋婉重新陷入沈湛的怀抱中,心中想的是,他真是瘦,又抱得她那么紧,身上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二人离得很近,他垂眸看她,薄薄的眼皮上涂了金箔胭脂,流转间百媚横生,抬眸看着他,眼神幽怨又懵懂,有种令人动欲的纯净。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涂了唇脂的红唇上,是妖娆的朱赤色,仿唐勾勒花瓣儿状的很厚一层,让本就丰满的唇瓣看起来含苞欲放……
沈湛的心愈发鼓噪,他下意识缓缓低头凑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想做点什么。
宋婉却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埋首在他胸口,扁起嘴,可怜兮兮道:“珩澜,我好冷呀……”
纤瘦一团,缩在他怀里,手指还在他腰间轻轻摩挲。
沈湛深吸口气,心像是跌进温热的潮水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的神思还在她方才的冷淡若即若离中并未抽离,此刻她又这般温香软玉模样,沈湛无可奈何地将大氅紧了紧,尽量裹紧她,“我们回去。”
宋婉的鼻息间是他清冷的药香,心神一凛,忍不住担忧道:“不行呀,咱俩就一个大氅,你冻着怎么办?世子可比我金贵。我跑得快,快步跑回去吧,不碍事的。”
沈湛闻言,将她的纤腰一紧,“不许。”
待二人回到琉光院,宋婉才发现他们身后原来远远跟了一群小厮和婢女,那些婢女手中还捧着遮了避雨布的银盘,露出的一角分明是狐裘锦袍……
沈湛不发话,他们便不敢近身来!
宋婉颇为无语地看着咳咳咳嗽的沈湛。
他仍是那副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样子,耳根却微微发红。
宋婉给他上完药后没有回酌香馆,而是在外间的小榻上和衣而眠,到了半夜,沈湛发起了高热,咳嗽压都压不住。
居室内点了灯,银丝碳烧着,温暖如春,甚至有些闷热。
墨大夫施了针,收回药包,将沈湛额头的虚汗抹去,“世子本就体弱,稍一着凉就会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宋婉知道沈湛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只是从那小径走回琉光院,短短一段路淋了点小雨就病成这样。
他苍白的面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咳嗽地不住地颤抖着,本就单薄嶙峋的肩背不受控制地耸起。
“我只是和世子共用一件大氅,这,怎会这样……”宋婉轻声道。
“不止如此,世子劳累过度、过度忧思,都会伤神伤身,少则半月,多则数月。甚至衣料穿的不对也会浑身起红疹子,沐浴完头发没烘干,便会头痛欲裂。少吃会眩晕,多吃则积食呕吐。”墨大夫缓缓道,“世子是可怜人。”
宋婉震惊,担忧地望向床榻上的沈湛,大气都不敢出。
不止是她,一旁伺候的婢女们都瑟瑟发抖,有些在无声地哭泣,眼泪都把面纱浸透了,糊在口鼻处难以呼吸,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她们没有及时上前再给宋姑娘递一件大氅,这才让世子淋了雨犯了病,若是王爷追究下来,参与今夜之事的就都得死……
沈湛缓缓睁开眼,在墨大夫的搀扶下撑起身来靠在引枕上,看着这鸦雀无声的一片,瞥了宋婉一眼。
“没怪你。”他道,而后又对着跪了一片的婢女们道,“你们下去吧,别在这杵着了,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外传。”
“是,谢世子……”婢女们齐声道,声音轻柔。
翌日,宋婉看沈湛病情稳定了,才从他房中回到酌香馆,洗了个澡,仍然心有余悸。
他这样一个自尊的人,在犯病的时候却只能任人折腾摆布。
那样喜洁一个人,高热烧得满头是汗,头发都被汗浸湿了。
咳得厉害了便会吐些东西出来,他难受成那样,还强撑着喊她出去,待让人清理干净了自己,污秽之气散去,才让她进来。
她后知后觉明白沈湛为何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原是因为总会咳嗽,咳得厉害了会吐,不如少吃、不吃。
只是长期以往,便把脾胃也搞坏了。
怪不得面色苍白,瘦得嶙峋呢。
宋婉深深叹息一声,沈湛也是个可怜人,这么活着,对谁来说不是种折磨呢,怪不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沈湛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还未到冬日,云京竟比往年都冷的要早。
连落叶都未落干净呢,天空中就飘起了雪。
沈湛房中是最早供上银丝碳,烧起地龙的。
门缝已密密实实地封过一次,门上还挂了厚重的门帘,宋婉一进去就觉得温暖如春,待久了甚至有点憋闷难受,可即便如此,沈湛还是脸色苍白,靠近他,便有种阴寒的气息。
看着宋婉热的红扑扑的脸,沈湛冷哼道:“你走吧,不必日日来看我。”
“世子这病加重,有我的责任。”她将袍子卸掉,里面穿着晶粉色的流云纱,衬得整个人愈发生意盎然,“我得对世子负责呢。”
宋婉也是来了王府才知道,冬日里不必穿袄子,不必穿那么厚,每个院子里都烧着地龙,下了雪后出行时有轿撵,绣鞋都不必着地,婢女还会往她手中塞个紫金手炉暖着,根本不冷。
谁不向往好的生活呢,谁不想过舒服点?
能让她过舒服日子的,便是眼前这病恹恹的青年。
想到这,宋婉走上前去坐在沈湛榻边,从袖中掏出个橘子,“尝尝?这是我种的果子结出来的,来之前我放在红泥炉上烤过的,一路又揣在怀中用暖炉暖着,可好吃了。”
沈湛在冬日里是不可以吃水果的。
可宋婉想,不能吃水果无非是果子寒凉,可橘子性温,还有润肺止咳、生津止渴的功效压,而且是暖过的橘子,总可以试试吧?
沈湛接过,看着她。
“干嘛呀?”她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忽然福至心灵,“难道要我帮你剥?”
他面无表情哼笑道:“难道还要我自己剥?”
宋婉认命地给他剥开橘子,趁他刚咳嗽完嘴还没闭上,顺势将橘子瓣儿塞进他嘴里。
橘子烤过后,甜味被催了出来,伴着温热,入口即化,好吃的沈湛忍不住坐了起来,将她手中的另一瓣接过来,点点头,“来年再喊人多种点。”
宋婉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其实外面也可多美景了,下了雪,你都不知道王府那些景致有多美!天上宫阙一般!”
王府的景致,春夏秋冬,沈湛都再熟悉不过,那有什么美的?
她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好。但看着她感慨的模样,他也不自觉地生了些兴致。
王府的园子虽峥嵘轩峻,却远不如在江南的惜春园闻名天下。
她自南方来,定是不习惯云京的寒冷吧?
“云京今年冬天太冷。”他忽然开口道,撩起眼皮看向她,“我明日去禀明父王,搬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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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病”
“啊?江南?什么地方?”她惊讶道。
青州便在云京去江南的必经之路上,若是能够同沈湛一起去,路过青州看一眼母亲就好了。
沈湛看她这压不住的喜气盈腮,知道她的心思,却不说破,只道:“云州,四季如春,惜春园知道吗?”
“惜春园?天下四大名园之一,是王府的产业么?”宋婉问。
沈湛颔首,“算是。”
宋婉才不追究这“算是”和“是”差别在哪,只想着他能带上她,便道:“这山高路远的,珩澜你这身体能坚持得住么?可是云京的冬天真的很冷啊,怎么办呀?”
说这,她从袖中又掏出个橘子来递给他。
沈湛接过橘子,顺着她说,“是啊,怎么办呢。”
“无妨,我随你一道去,我照顾你,你就放心吧!”她道,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细数该带什么药什么家伙事,“这次得多带点衣裳,云州我虽没去过,那的气候跟我家乡差不多的,不用穿这么厚,可从云京出去的时候要多穿点……”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世子这是同意我同去了?”宋婉试探着问。
沈湛淡淡点了点头。
宋婉呆楞片刻,喜上眉梢,搂住他的脖颈重重的抱了他一下,“世子真好啊,有世子这样的夫君简直太幸运了!”
沈湛任她抱着,眉目间的冷恹不知何时已消散不见。
*
密室内。
袅袅药香浮动,世子浸在木桶里,冷白的面容有些许病态的潮红,一双黑眸如化不开的黑夜。
他言语清冷,带着偏执的深究,“沈行死了?”
俯身跪地的暗卫夜行衣上还带着泥泞尘土,答道:“是,叶城知府还未来得及寻个由头放二公子走,牢房就失火了,二公子所在的那一间就是烧的最严重的,抢救出来的焦尸连脸都看不清了。”
沈湛沉默片刻,“找到他。”
暗卫:“二公子已经葬身火海……”
沈湛陡然间从墨黑的药汤中站了起来,嶙峋的胸腹间挂着黑色的水珠,更显苍白。
他从一旁的边几上拿出一个锦盒,捻在手中的赤红色药丸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沈湛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地的暗卫,“每十五日一次的解药,我是否给的太勤了?沈行是假死逃生,你不明白吗?”
暗卫想起毒发之时锥心刺骨的痛楚,身形不禁有些颤抖,“属下知错!”
每十五日便要来世子这里领解药,才能缓解那如金针钻脑般的痛。
世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皇家血脉,并不会共情他们的痛苦。
那解药有时晚几天给,他们也只能习惯去忍受。
暗卫感觉沈湛冰冷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分明按下的力道骇人,表情却像是生出了恻隐之心,“发作时,很痛吧?”
暗卫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求世子宽恕。”
病弱之人松了手上的力道,将红丸掷于地。
那人却像得了珍宝似的,拾起红丸就放进了嘴里。
那吞咽声直叫沈湛烦躁,意识到主人的情绪,暗卫敛了气声,道:“世子还有何吩咐?”
沈湛道: “告诉给墨方供药的药商,把那几味药换了。”
沈湛身体虚弱不假,可也不至于如此羸弱,每日所进补药中有一部分是可以让身体看起来病弱的。
暗卫抬起头,想再确定一遍,却听沈湛道:“还不快去?”
18.好痛,轻点
决定了下江南,宋婉就兴奋的睡不着了。
去云州的路途必然会经过青州,届时便可想法子回宋府看看,若是世子不愿随她同去也无妨。
还有从青州临行前让春意交给沈行的信,也不知她交给他没有?
沈行后来有没有再来找她呢?
宋婉正想着,婢女就过来了,与她交代世子的起居日常
云州惜春园里也配有成套的丫鬟小厮、郎中,从王府出发只需要带墨大夫随行和沈湛用惯的厨子。
照顾世子起居这样的事就落在宋婉头上,婢女事无巨细地嘱托着,宋婉起初用脑子记,后来干脆找了纸,一行行地记录下来。
听说王爷还分了一队护卫给沈湛,可以说是沈湛的安危比眼珠子还宝贵。
这些日子宋婉也听说了些,今上无子嗣,世子之乱后又只剩沈湛一个皇家血脉,虽然至今今上都未有所表示,可对于荣亲王来说,把这唯一的儿子保护好,是重中之重的事。
也不知那时沈湛是如何从风云诡谲的帝都全身而退的,世子之乱时,沈湛才十六岁。
“这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差池吧?”宋婉执笔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担忧地望向婢女,“世子身体不好,可别……”
可别没病死,遭遇意外死了。
“姑娘莫怕,云京到云州也就三四日,我们世子几乎年年都去那边过冬呢。咱们从王府出去都是乔装打扮的,况且如今世道海晏河清,这一路上都走官道,又有护卫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婢女道。
宋婉这才放下心,又问:“世子也需要乔装打扮吗?”
“沿途的官府若知道世子来了反倒麻烦,所以世子一路上不露面的,并不需要布衣乔装。”婢女道。
宋婉点点头,又垂头将笔下记录之事继续完善。
*
夜雨微阑,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犹是已经很小心,却还是不免颠簸,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时,宋婉被颠醒了。
头却没有意料之中地磕在窗沿上,而是跌进一个微凉的掌心里。
她迷迷糊糊看了眼马车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脖颈僵硬得很……
马车窗外烟雨蒙蒙,还未到江南,就已沾染了江南的落雨银竹。
一旁的沈湛微阖着眼,苍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冷而通透的玉石,有种奇异的禁欲之感。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有起伏,宋婉都觉得他就是一尊俊美庄严的石像。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方才感觉有人护着她的头没被磕到,难道是幻觉?
江南十三州,属云州最富庶,不仅是因为其气候温润宜人,还因为云州多商贾,有商贾的地方自然钱庄林立。大把大把的银票自云州的各个钱庄流向大昭各地。
宋婉虽是江南人士,却从未去过除青州外任何地方,若不是嫡母要维护自己贤淑的形象,只怕宋婉连出宋府去勋贵宴席上见世面的机会都没有。
而如今,自己正坐在世子的马车里,要去云州最知名的宅子惜春园。
世子看起来刻薄难伺候,其实是个好哄的。
日子这么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宋婉这么想着,又心满意足地将头一歪,靠在了马车壁上。
而一旁的沈湛冷眼看着她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还把头又靠在马车壁上,心绪甚是烦乱。
刚才的颠簸,还没撞疼她?
“你想让我离你近一些吗?”宋婉忽然看向他问道。
沈湛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不想过来可以不过来。”
宋婉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哦,我以为你想让我靠近些呢,入夜了,有些冷。”
沈湛喉结微滚,胸膛也急促起伏了一下。
宋婉的唇角都要压不住了,别过脸去,拿了件兽皮扔给他,“世子,您自己盖着,别着凉了。”
这一行为却像是触发了什么,沈湛再也无法忍受,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欺身逼近。
她故作不解地抬眸看他,“世子?”
沈湛神色冰冷,与她相接的皮肤却仿佛止不住地轻颤,原本冷白的脖颈都红了,然而,他却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再挑战她的底线,否则他会……
会什么?
他也不知道。
忽然,宋婉握住了他的手,还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搓热。
“世子的手真冷。”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然后对着他的手哈了口气,“给你暖暖。”
他怔然看着她,而后迅速侧过头,冷冷道:“不必。”
然而他却没抽出自己的手。
宋婉凑过去看着他抿唇一笑,“为什么不必?我伺候世子,是天经地义的呀。”
沈湛闭了闭眼,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而后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离得过分近的脸转了过去。
“世子醒了?”马车外的成川听到动静,掀起厚重的车帘一角,“前面就快到广陵驿馆……”
成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世子的面色极冷,眼含警告地看着他。
成川畏惧地放下了车帘。
车内的气氛没打破,宋婉也不再逗弄他,便道:“前面就是广陵了呀,过了广陵便是金匮,之后就是青州。”
“嗯。”他应道,“路途劳顿,约莫明晚能宿在青州,到了青州你……”
宋婉眼眸一亮,还未开口,马车却急停了一下,那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都抛到后壁上。
沈湛出行时自然要带很多东西,车里的小几、茶具、香炉、药箱、引枕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挂衣裳的衣架,这么一动荡,这些东西七零八落地散落四处。
她来不及惊呼,沈湛高大的肩背便投下阴影将她笼罩,他用手臂撑着车窗沿,背过身来为她挡住了一些本应砸在她身上的杂物。
沈湛的眉头微拢,神色却平静。
“世子,你……”她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外边传来打斗声和车夫护卫的喊声,“有刺客!世子小心!”
话音未落,那群黑衣杀手就冲着马车而来。
宋婉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便倾身上前护住沈湛,推着他从另一侧车窗跳了出去。
……
他们随着山石滑落在下面的山林中,上面金石交击之声愈发密集,想来是王府的护卫们拖住了杀手。
料想是方才下了雨,此刻泥水横陈,沈湛蹙眉看着身上的脏污,宋婉却一把拉住他已经被泥水弄脏的袖子,爬起来边走边说:“快跑,藏起来。”
杀手的目标肯定是沈湛,上面的护卫武功高强的话能把杀手解决了最好,若是技不如人,只怕只能拖上片刻。
宋婉不想等到没退路了再跑。
沈湛撑着膝盖,费劲儿地起身,很是难受地闭了闭眼。
宋婉停住,凑过来打量他,“受伤了吗?”
他摇摇头,沉默地咬咬牙。
那云锦所制的雪色衣袂又脏又沉,此刻贴在腿上,沈湛的脸更白了。
宋婉这才想起他还有洁癖,心里暗骂一声,拽紧他的衣袖就走,“世子在这个时候还在意这些呀,等安全了我们再换衣服,跟着我走啊。”
若不是想到他方才好像有点让她回青州的意思,若不是想着王爷说世子活她就活,她才不会那样豁出命去救他。
“上面有杀手,在追杀我们呢!你还这么闲庭信步的作甚……”
山里的天极黑,星星却很亮,二人在泥土里踉踉跄跄走着,王府里养尊处优的闲情消散不见,恍惚与这山间荒野作明显对比。
那些树枝子刮破了衣衫,沈湛身上已痒得难耐,脚下的皂靴早已被泥水浸透。
“世子,前面有人家,你再坚持坚持。”宋婉边走边道。
沈湛的目光艰难的从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上移开,淡淡道:“何谈坚持?我好歹也是个八尺男儿,怎会不及你,你能走得,我就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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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含笑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她都有种心虚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之前那次,是和珩舟。
所以她知道,若是被人追杀,要先逃离现场,而后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在何处呢?宋婉抬头扫视着漆黑的山间。
连绵起伏的黑色轮廓,在高悬的星空下犹如伏地巨兽,夜风吹动间,那巨兽像是不知何时就会忽然觉醒。
她在遇见珩舟之前,并未看过这样的景象,漆黑与静谧相应,偶尔有几声犬吠声。
那时她的心里并不害怕,因为有珩舟这样的人在身边,她的害怕是多余的。
而现在,宋婉回首看了眼沈湛,苍白赢弱……哎。
走了半晌,前面灯如点豆的草屋愈发清晰,宋婉将自己头上的钗环、耳铛都收起来,挑了不那么寒酸的一个,叩响了门。
她牵着他,大方的承认他是她的夫君,迷路了路过此地,希望能借宿一宿。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妻,推诿一番,还是接过了宋婉手中的珠钗。
草屋里,宋婉环顾一周,看着站在屋中的不知所措的沈湛道:“我们安全啦,今晚就在这歇息,明日去驿馆找他们,他们必定会在那等我们的。”
沈湛垂着眼眸不说话。
“可是觉得这太脏了?”她问,又劝解道,“山里的农户就是这样的,看着脏,其实干净。”
他忽然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垂眸看向她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你在这样的地方住过么?”
说着,那森寒的冷意似乎要望进她心里去。
方才她跟这户夫妇搭讪的娴熟,以及对待突发变故时的冷静,都不像一个官宦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该有的。
宋婉没有在意他的不悦,沈湛虽神色阴冷扭曲,可那模样分明就是嫉妒以及吃醋。
他又不会伤害她,此刻还得二人互相扶持。
所以宋婉放松了很多,从袖中掏出个药瓶,牵起沈湛的手,又将他的袖子撩开涂抹起来,“看你刚才划的,怎么就肿成这样,墨大夫跟我说世子皮肤敏感,我还不信……”
她的指腹温热,沾着药粉,触及他红肿的伤处,带来一股令人舒适的清凉。
然而,沈湛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垂眸看着她,好像对她为何会有跌打损伤的药藏于袖中并不在意。
宋婉被他看的发毛,刚想解释,沈湛便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钳制住她的下巴,“你还没回答我。”
宋婉低垂的长睫微微颤抖,她喉间溢出一丝娇嗔,“好痛……轻点。”
听到她说痛,他果然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只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却依然锋利。
“说话。”他逼问道。
宋婉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没想到沈湛是这样一个有占有欲且偏执的人,还非常冷静聪明。
“府中姨娘曾被关在水月庵思过,我与母亲到附近的寺庙上香时便会去看她。”宋婉看着他道,“水月庵的姑子们许多都是寻常人家的百姓,与她们打交道,自然与方才的老夫妻无异。
“有时我们住在庵堂里,也都是这样简陋的泥土炕啊。”宋婉轻轻扭动自己在他手中的下巴,蹙着眉抱怨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世子这样活在云端里的。”
宋婉的母亲曾经的确是被嫡母想法子整治到庵堂中思过,她说的话半真半假,所以看起来并无撒谎的痕迹。
沈湛依旧冷漠的看着她,仿佛她的解释他并不在意。
宋婉却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和迸发的躁唳消失了大半。
“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问我。”她对他道,有些疲累地打了个哈欠,“否则我总要猜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又猜不到不能及时哄你,你就更不高兴……”
“哄我?”沈湛松了手,重复道。
“对呀。”宋婉眼眸中有明亮的笑意,“就像这样。”
话音一落,温香软玉般的人扑进了他怀里。
19.真好闻
到了夜里,沈湛望着那灰扑扑的床榻,迟迟不动。
他眼看着宋婉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用未沾雨水的一面铺在那床榻上,而后脱下他的那件翻过来铺在枕头上。
而后坐在床榻上,脱掉那被泥水浸湿的绣鞋,用半湿的罗袜将脚背上的泥污抹去。
污泥褪去,一双白生生的脚就露了出来,指甲染着朱红色的蔻丹,在这一方简陋粗鄙的居室里,更显娇嫩精致。
沈湛收回了视线,那一抹朱红却灼得他心里无端升起躁意。
宋婉:“过来呀,再不睡天都亮了。”
她还念着沈湛方才松口让她回青州的事,自然是不能让这样在云端的人真跌入泥潭里。
沈湛本就病弱,又这么一番折腾,她生怕他再不休息明天就一命呜呼,届时世子跌落山崖责任虽不在她,照顾世子不周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至于同床共枕,她本就是嫁给他了,在此时此景若是她再作娇羞状,那可真是矫情。
而她宋婉,不是矫情的人。
看着微弱烛火下更显俊美的沈湛,宋婉拍拍床沿,“我都困了,世子陪我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在陌生的地方睡,害怕。”
沈湛在她的注视下走了过来,她往里面挪了挪,沈湛便和衣而卧。
荒野村庄,夜深露重,到了后半夜尤其冷。
宋婉将二人的大氅铺在了床榻上,身上没有盖的被子,农户家的被子看着并不是很干净,自然不敢上沈湛的身。
可她又怕把他给冻坏了。
宋婉心一横,闭着眼从沈湛背后重重的环抱住了他。
沈湛眸中的暗意化开,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急跳着。
她抱紧他,将脸埋在他颈窝,他的后背平而阔,瘦的嶙峋。
许久,她感觉沈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轻声道:“世子,我冷。”
沈湛嗯了声。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在此刻一声嗯,沙哑又温柔,宋婉的耳根阵阵发麻,不由得感叹,“世子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太少了。”
“……话多伤气。”他道。
“哦,知道了。”宋婉道,“明日,我们去金匮城里,城里有县令,定是认识世子的。”
宋婉例举了一些明日该做的事,以及应急方案。
但沈湛却好像并不在意似的,他转过身,将她抱进了怀里,“这样……就不冷了吧?”
宋婉埋首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不放心问道:“世子,今夜没有药,你身体还可以吗?”
“嗯。”他回答道。
纱帐里昏暗,宋婉看不到沈湛的表情,却觉得他温柔。
宋婉放了心,“山里会有妖怪吗?”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鼻息间都是宋婉的气息,沈湛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心不在焉道,“你怕妖怪?”
“谁不怕呢。”她凑的离他近了点,声音闷闷的似娇嗔,“你抱紧我点儿嘛。”
沈湛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他闭上眼喉头发涩,闷闷地嗯了声。
而后不再犹豫,依言抱紧了她。
女儿家的香气将他萦绕,沈湛心跳的厉害。
到了后半夜,宋婉的呼吸已沉沉,沈湛却睁着眼看着帐子顶。
这农户家太小,居室内很是局促,纱帐里只有他与她二人,他因何心跳得睡不着?
她却如何能安睡?
对于他来说是被她的气息环绕,那对于她又何尝不是?
她怎就没有半点……悸动?
沈湛侧目幽幽看着睡的很沉的宋婉。
宋婉忽然摸过来,手搭在了他腰间,连腿都不老实地跨了上来。
她的体温整个人离他很近,几乎鼻尖贴着鼻尖,沈湛有些艰难地别过脸。
宋婉却不依不饶地凑近他,微热的呼吸均匀吹拂在他颈间。
真好闻。
宋婉梦呓般道:“冷……”
黑暗中,沈湛回过头缓缓闭上眼,伸手环住宋婉的腰,将她紧紧地按进了怀里。
宋婉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靠近江南虽然没有云京那么冷,可夜深到底露重,又没有被褥,她可不能让他冻病了。
……
次日一早,沈湛就被公鸡打鸣声吵醒。
虽没睡几个时辰,却觉得浑身爽利。
而宋婉的感受就不同了,沈湛昨夜即使睡着了,也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像怕她跑了似的。
他那么瘦,被他抱着可不舒服。
宋婉瞧着身旁的沈湛,气色竟比在王府中还不错,心中的不平稍微平息了点。
他睡好了就行。
他是病人,他最大。
但宋婉比较尴尬的是,经过了一夜,昨晚又那么狼狈,她现在并未梳洗打扮,不知是什么容色。
她有些局促地轻手轻脚爬起来,趁沈湛没睁眼,想找个镜子照一照。
微阖着眼的青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床壁上凝目看她,缓缓道:“姿容甚美,无需用铜镜。”
宋婉身形顿住,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出自这个冰山一般的人。
他也太好哄了吧。
她倾身上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真的啊?你再说一遍嘛。”
沈湛别过脸去,看向别处,“不说了。”
“那我伺候世子起床。”宋婉道,说着去拉他。
他却及时地拦住她的手,还将身体往侧面避了避。
沈湛一直知道男子在清晨是有一段特殊的时光的,只是这些年来他用药所致,并没有这种体会。
而今早,天蒙蒙亮,蟹壳青笼罩了这一方简陋的居室,沈湛下腹一紧,体会到了那不同。
他不能让她看见。
她嫁给他是冲喜的,不是与他做夫妻的,他固执的这样想。
宋婉并不知道沈湛为何不让她服侍起床,兴许是王府规矩大,或者他常年病弱需要醒来时醒神养气,便只听他的话先自己出去。
刚推门,便看见门口聚集了三四个小姑娘,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宋婉在小姑娘们好奇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稍大点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刚及笄,悄声对宋婉说:“我娘说,你夫君长得可好看,跟年画上的人似的。”
小一点的那个歪个头,“我也想看神仙哥哥。”
山里农户的孩子并未受到严苛礼教的规训,胆子很大,她们都在夸她夫君俊美。
宋婉忍俊不禁,还没见到沈湛呢,就夸起来了?
不过想想沈湛在这样破败的居室内依然神姿高砌,便觉得他一会儿出来一定不会让这几个小姑娘失望的。
沈湛推门出来,昨夜那铺在床榻上的大氅他没再披上,只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眉眼俊美旖丽,如同玉雕的人。
他立于几个小女子之间。
宋婉躲在农户女身后,笑吟吟地抬眸瞧着他,也不靠近,似要在他故作淡然的脸上找出点局促来。
昨晚刺客来袭之时,她可是救了他,他现在又流落民间,生存经验远不如她,宋婉看着沈湛别别扭扭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他生气现在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大不了回王府再算账嘛。
没了后顾之忧,宋婉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
“哥哥,你真俊!”
“你怎么与姐姐到了我们村子呀?”
“哥哥我能不能摸摸你?”
“娘说不能摸哥哥,那我能不能摸摸哥哥你的玉佩?玉佩好好看!”
宋婉看也不看他,就兀自往屋外面去了。
跟热情又善攀谈的农妇夫妻打完招呼,宋婉回来,沈湛安然立于茅草屋外,身上的玉佩没了。
宋婉:“怎么了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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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怎么。”沈湛道。
沈湛是皇室血脉,又长年生病足不出户,在面对勋贵时,端的是世子孤冷矜傲的气度。但他在几个农家小姑娘的眼中,却是不善言辞又身体不好还有些可怜的貌美大哥哥。
“我错了,我就是看着她们可稀罕你,想着小孩子阳气重,能给你添点儿活气。”宋婉小声说,故作可怜的看了他一眼,绞着手指,“世子责骂我吧。”
“……我何时说要责骂你了?”沈湛道,“玉佩送了就送了,我们叨扰他们一晚,本也该付些钱给他们。”
宋婉道:“好。那我收了婶子的一筐草药也没问题吧?”
沈湛颇为无语地看着她身后的筐子。
村子里显少来这样神仙似的小夫妻,农户质朴,宋婉又有自小养成的自来熟,自然而然的就树立了一个带着病弱夫君苦苦寻药未果,还不小心迷了路的形象。
“我自己拎着。”她道,将草药往身后藏了藏,“不劳烦世子伸手。这是人家一片心意呢,拒绝了不好。”
沈湛点了点头。
“还有,咱们身上衣服都湿了,还没干呢穿着容易着凉受寒,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珩澜你。”宋婉道,而后指了指不远处捧着一摞布衣过来的小姑娘,“婶子送了我们两身衣裳,干净的。”
沈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这是没花一点银子,让人送她草药送她衣物?
而且,又叫他珩澜了。
“我怕你着凉生病,上次吓死我了……”她抬眸看他,言语间漾起娇柔,“换上吧,好不好?”
小姑娘将衣物送来,却并未离开,想看看这貌美大哥哥没了绫罗绸缎的堆砌,换上布衣,是否还有方才的神仙模样?
门开了,方才的神仙郎君换了布衣,麻布所制的衣衫将他的皮肤衬得更为白皙,没了锦缎堆砌的花团锦簇,敛去了妖冶的阴郁,反而有种璞玉般的微芒。
长发乌黑,眉眼清冷,面庞瘦削,还高瘦挺拔。
宋婉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是蓬荜生辉。
他望着她,她换了布衣裙之后比穿着绫罗更显稚嫩,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甚是可爱。
“怎么还没好?”她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上面还有一片红疹。
农户的衣物比较短,沈湛个子高,便露出了一截冷玉似的手臂。
“无妨。”他淡然的拢了衣袖,“到金匮城府衙里自有郎中。”
二人上了路,按照农户所指方向往金匮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宋婉找话题,“那些小姑娘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长得俊。”沈湛道。
“嗯,方才那婶子也这么说,说没见过比我夫君还俊的后生。”宋婉道。
沈湛停下来,垂眸看向她,眼里划过一丝阴翳,“那你觉得呢?”
宋婉愣了愣,停下来回头看他,十份真挚道:“我当然也是这样说的啊。”
“……瘦了也俊?”他挑眉问道。
他的身体,他都不愿多看一眼。
先前虽然被那小妇下过药后身体的确病弱,却也不至于病弱至此。后来去了帝都,是为了麻痹皇帝,刻意用了些寒凉之物。
如今虽回到了云京,依然笼罩在皇帝的威压之下,并不能骤然停药。
况且服用那些药久了,身体已亏损,瘦的嶙峋。
现在已停了药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看着宋婉,心里不甚平静。
“那是当然,瘦了仙风道骨的,跟云端上的神仙似的。”宋婉边走边道,小药筐背在身后一蹦一蹦的,“但是我还是想让世子多吃点,这样身体才会好起来呀。婶子说这药筐里的草药很多都是他们这里才有的,回去给墨大夫看看,说不准有能用的呢。”
沈湛收起郁色,在山风的吹拂下,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淡笑,恍惚间有种光风霁月之感。
*
20.我夫君天下第一美
一路走来是缓步而行,可到了金匮城之时,沈湛额上还是渗出了虚汗。
宋婉着急地往衙门的方向走着,一步三回头,沈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金匮城他来过多次。
只是先前都是坐在轿子里,并未一步步地用脚步去丈量。
角度不同,沿街两侧的景象也与在轿子中看的不同。
冬日里的金匮并不甚寒凉,却不知为何一片萧索。
布衣公子立于金匮官府石阶上,乌黑的长发配着苍白瘦削的脸,下颌线棱角分明,身形虽单薄却挺拔,穿着粗麻布衣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
沈湛在人群中犹如孤高的鹤,惹得来往的百姓频频侧目。
他似乎很不习惯暴露在人前,对旁人肆意打量他的目光深觉厌恶。
沈湛站在那,整个人微微战栗,恼怒和焦躁让他胸腔压抑地起伏着,连呼吸也徒然加重了。
那些人是在讥诮他瘦弱,还是在议论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他,喜欢一个病秧子。
宋婉她更不可能。
而宋婉正在气鼓鼓地敲那嵌在大门上的椒图辅首门环,显然是气得紧了,连脸色都变红了。
她没想到二人连官府大门都进不去。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的匆忙,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沈湛的玉佩赠予了农户,当下穿着粗麻布布衣,任谁都不能信那病弱青年是王府金尊玉贵的世子。
那些官差怎么都不肯开门。
宋婉泄了气似地跑到沈湛身边,发现路过的百姓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凑近他了然道:“我就说世子长得俊嘛。”
以往沈湛都是被簇拥着或者在轿子里,哪里能这么暴露在人前,这样玉一般的人,任谁都会多看一眼。
而沈湛的目光微冷,平静地注视着她。
他的确是对她有种特别的情绪,甚至生出了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念头,可不代表她可以对他虚情假意,刻意奉承。
她像旁人那样对他说话捡好听的说,不行。
沈湛忽然想知道,如果他不是世子了,没有了外在的那些虚的,她会怎么样,会不会抛弃他?
宋婉看着沈湛冷漠空洞的目光,背后有些发凉,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他了,他又犯什么病?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沈湛是一个性格孤僻乖戾,做事情没有章法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样的人,一句话就可将她打入深渊。
宋婉被他看的平白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感觉,脑海中思绪万千,每当沈湛奇奇怪怪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才让他平息?
是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之前,她就下意识拉起了他的手,紧紧的。
她的手指与他清瘦冰冷的手相扣。
而后试探性地晃了晃他胳膊,似是嗔怪自己似是羞赧,“我不太擅长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我说的话他们都不信……不信你是世子,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你说怎么办呀?”
说完,她对自己故作矫柔的样子感到不堪,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脸色不由自主的更红了,却不好转身避开,只微微垂下头。
宋婉并不知道自己这一低头的动作在沈湛眼里有多美。
并不是故作妩媚,而是像全身心依赖他似的。
重要的是她愿意在旁人的注视下,不避讳地牵起他的手。
沈湛垂眸看着她与他相扣的手,瘦削的下颌不再紧绷。
宋婉瞧着他的模样,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哟,小夫妻就是蜜里调油!”路过的大婶掩唇笑道,“才成婚不久吧?”
宋婉看向那粗布衣裙的妇人,是很普通的妇人,和原先府里那些爱八卦爱搬弄是非却也最最为热心的婆子一样。
她甜甜地应了声,“嗯,才成婚不过月余呢。”
“我就说嘛,你们打哪来啊?不是本地人吧,看这后生俊的哟,都比我隔壁那新媳妇还俊!”妇人道。
宋婉侧目看了看沈湛过于俊美的侧脸,那优越的棱角,英挺的鼻梁,俊美到极致的眉眼,乍一看去的确是有几分女气。
可他凶的时候……跟阴柔完全不沾边。
那种能够用一个目光就压的人芒刺在背的侵略感,她可是领教过的。
想到这,她十分自觉地夸赞,“是啊是啊,我夫君天下第一俊美!”
在她坦然大方的赞美中,沈湛的表情虽然松动,却还是不自觉地侧过脸,低声道:“先走。”
宋婉挽着他的手臂,和妇人告了别,煞有介事道:“我夫君就是晒太阳晒少了才看着比女子还秀气,我这不就带他多出来走走嘛,我们先走了!”
沈湛耳膜鼓噪,竟微微有些眩晕,只觉得被她牵起的手逐渐发烫。
心头也发热。
她坦然承认了他是她夫君。
“看吧,我就说你长得俊,这是长期在王府里捂的,若是到大街上来,不知迷死多少小姑娘小媳妇的。”宋婉道。
沈湛咳咳了两声,“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找了一处茶亭,二人坐了下来,宋婉道:“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走回云州去?我一会儿再去趟官府吧,世子,你可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二人身上没几个银子,沈湛身体又病弱娇贵,宋婉怕极了沈湛再像上次那样发病。
沈湛噙了口茶,淡淡道:“不必再与那些人多费口舌。”
宋婉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心道是自己多虑了,世子他老人家必有妙计,下意识道:“那我们现在去找哪位大人?”
沈湛放下茶盏,看着她道:“我饿了。”
宋婉:“……”
她脑海中浮现墨大夫的话,“世子不能饿,也不能伤食,否则……
宋婉看着沈湛苍白瘦削的脸,叹了口气。
“这是?”忽然对桌的女子朝宋婉招了招手,而后走上前来瞪大眼睛,“你怎么到金匮城来了?”
宋婉抬眸看清来人后,脸色阵阵泛起了白。
过来打招呼的女子唤为陆柔,本是青州通判的庶女,与她也算是手帕交。只是半年前因为一则婚事,二人闹掰了。
那时她已识得珩舟,并不想应承嫡母安排的婚事。
说起来那婚事还真不赖,是金匮的富户。
士农工商,商虽为末位,若说嫁娶,去富庶商户家做主母,确系当时的她最好的选择。
然而,宋婉还是拒绝了。
珩舟,珩舟……
情窦初开的少女,是很难摒弃第一次动心之人的。
当时珩舟受了伤,躲在她房中养伤,就算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她也绝不能在那时许配人家,女子配了人,就得躲羞,关在绣楼里一直到嫁人前都不能露面。
这样她还怎么去给珩舟买药换药了?
当时对于宋婉的拒婚,金匮富户李风霁李公子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不仅不放弃,还较上劲儿了,非要求娶她不可。
宋婉绝食明智,说是誓死不愿嫁商户。
却不知这话怎么就落到了李公子耳中。
后来李公子竟与陆家结了亲,陆柔得知宋婉先前的拒亲,生了好大的气,心中到底憋闷的很,都是庶女,嫁商户做主母已是极好的选择,自己顶满意的婚事,怎就让她这么瞧不起?
如此一来,手帕交算是彻底绝了交。
说起来,宋婉已一年多没见过陆柔了。
陆柔如今珠玉簪首,满面红光,身着鎏金织锦百褶裙,身上披的袍子袍角坠着珍珠和玛瑙,行走间闪烁着光芒,身后跟着四名小厮四名婢女,簇拥着她走来,富贵无比。
而且出行不用帏帽遮面,想来这便是商户家的自由自在。
宋婉见昔日好友嫁的好,羡慕是有的,并无嫉妒。
让她感到烦躁无措的,是沈湛并不知道她并非姐姐宋娴,替嫁这事万不可被揭露。
“怎么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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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了?”陆柔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听说你后来嫁了人,我当时嫁给什么皇亲国戚了呢。”
说完,上下打量着宋婉和沈湛。
尤其是在看向沈湛时,竟一时忘了挪开眼睛。
这人也太俊了吧!
只不过……分明是极其精致的俊眉修目,看向人时那眸光却令人无故的发怵。
那身棕色粗麻布衣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财富地位可言,可穿在他身上却像是提高了许多档次……有种飘飘欲仙的淡泊之美。
陆柔本觉得自己夫君都够英俊了,与此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湛看着宋婉极尴尬的样子,心里明明不快,却还想着方才生出的试探她的想法。
宋婉看着陆柔开口道:“我是嫁人了,夫君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也待我极好。”
说罢,十分自然地牵起沈湛的手,朝他眨了眨眼睛。
沈湛微微一怔。
“见你如今过得好就好,我们就先走啦。”宋婉道,作势拉着沈湛就要走。
陆柔做梦都想让宋婉怄气后悔当初的选择,哪肯错过这样好的炫耀的机会!?
她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宋婉,“着急走什么呀?妹妹到了金匮城,我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上我们府中与我说说话吧,我们姐妹都多久没见了?”
“府中正做老夫人的寿宴呢!晚上就开席!”陆柔很是真诚,“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我想你想得紧呢,听说你嫁人了我还遣人去打听,可你那嫡母怎么都不说……”
“既姐姐如此热情邀请,那就去!”宋婉打断她道,而后看向沈湛,“夫君,你说是吧,姐姐家办寿宴,我们赶上了也得去祝贺祝贺?”
她朝沈湛无声地做口型:“有吃的。”
他刚才不是说饿了么……
沈湛:“……听你的。”
*
进了李府大门,影壁后正有一个人往外走。
宋婉满心想的是别让沈湛饿着,并未抬头看那人。
而在前面带路的陆柔停了下来,对着自己夫君道:“夫君你看谁来了?你我都认识呢!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寿,我便邀她与她夫君一同来了,一是我与宋姑娘许久未见,二来也想让她沾沾老太太的喜气……”
说罢,陆柔有意无意瞥了眼宋婉的粗布衣衫,“宋姑娘现在也不容易呢……夫君你不介意吧?”
李风霁眉目冷淡,讥诮道:“宋姑娘赏光登我家大门,那必然是不介意的。”
能够看曾经拒绝自己的人落魄,那是人间一大快事。
李风霁瞥了眼宋婉身后的沈湛,一时有些恍惚,不是因为此人虽穿布衣却通身矜贵气度,而是因为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公子何出此言呐?”宋婉十分诚恳,装傻,“今日府上寿宴,我与夫君多叨扰了。”
李风霁哼了一声便往府里走了。
这一路跟着引路婢女,宋婉细细打量,这李家宅子从外头看着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有些物件鎏金的工艺甚至要比得上王府,极尽奢华。
宋婉不意外一个商户能富贵,金匮城历来富庶,连皇帝早年征战扩张大昭版图的时候,都少不了金匮城的富户们捐银子。
据说是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死好几个巨贾。
宋婉意外的是,这李府中用的很多东西物件,规格竟和王府类似,比如上房屋顶的歇山转角、琉璃青瓦,还有九曲回廊的朱红色抱柱,马车的尺寸。
方才惊鸿一瞥瞥见的龟鹤延年灯,那灯下压着的乌龟并不是龟,而是龙生九子之一的鼋。
这便是逾矩了。
陆柔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若有所思的宋婉,以为她是没见过好东西,粗陋浅薄,被李府的富贵景象惊呆了。
沈湛没被人用这样不客气的目光看过,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一脸森寒地跟在宋婉身后。
陆柔不小心撞上他的目光,心头一凛,连忙转过身去。
21.飞花祝寿
“之前李府没这么大,在我嫁过来之前才扩建过呢。”陆柔边走边道,“据我婆母说,等过了这个年,今上就要嘉奖我们李家为皇商了呢。”
宋婉虚应着点头。
皇商,那可不一般。江南多织造局,并没听说谁家能显赫到被圣上赐予皇商之名。
李家虽然显贵,却也没有富贵到这个程度,更何况整个金匮城比李家显贵的人家多了。
宋婉抬眼瞧着这虎头钉,鸟头门,还有一路上的叠溪流觞,太湖石簇拥,秋日里也花团锦簇,有些花的品种一看便是从南诏运过来的。
恍然发觉,李家怎如此富贵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寿宴之上,高大的铜炉鼎袅袅熏着香,早侯在门帘外的几个丫鬟小厮齐迎了上来,敛身垂首见礼后,将他们一行人带进了寿宴中。
陆柔和李公子自然是要上座的,而宋婉和沈湛便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到了某个角落里。
李家老太太端坐上席,鹤发却不鸡皮,精神抖擞地杵着拐棍儿。
在她一边奉承的,皆是些戴着玉簪子金镯子的锦衣华服妇人,一屋子红妆旖旎,有种富贵又靡靡之感。
宋婉这些日子在王府,眼光也被养的高了起来,那些珠光宝气的妇人这般模样,倒像是把家当戴在身上了。
妇人们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两个打扮的同样富贵的女子,看装扮虽不如妇人,却也不是丫鬟那般简陋。
那年轻的脸上笑容分明得体,却透着一股苦涩。
宋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些女子,便是妾。
妾是要跟着主母出去应酬,端茶倒水,察言观色的。
这也就算了。
令人心酸的是有些主母看起来年纪比妾还轻。
跟在身后的妾室没了颜色有了年纪,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与年轻的新婚妻子的欢好,甚至还要低眉顺眼地陪着笑。
她的母亲不就是如此吗。
宋婉深吸口气,转过脸去不再看她们。
对于她拒了李风霁的婚这件事,她没什么可狡辩的,当时有当时的想法。
但人是会变的。
比如曾经她需要护珩舟安全拒了李公子,而现在,她便是因为要带沈湛回云州惜春园或者云京王府去,而需要李府的帮助。
做人不能做绝,这是她一直奉行的道理。
“老太太,老爷说有事路上耽搁了,让咱们先开席。”管家道。
一旁的妇人从身后的丫鬟手中接过一卷画轴,打开来是各形制的“寿”字,
她插话笑道:“这是老爷前两年便叫蜀州绣娘给母亲您绣的贺礼,老爷可惦记母亲您的八十寿辰了,这会子定是有要事耽搁了。”
李老太太愣了愣,复又展颜道:“那便不等他了,开席吧!”
宋婉侧目看了眼沈湛,只见他端坐席间,腰背挺直,仪态极好。
在王府时倒不觉得,此刻流落民间了,当真是赏心悦目。
沈湛注意到她唇边噙着莫名的笑意,心中有些烦躁,方才那李风霁分明是认识她!
正想着,沈湛垂眸看向桌下,宋婉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他身侧,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
“你怎么不吃?”宋婉无声说道。
沈湛看了眼寿宴正中的斛光交错,从容道:“菜色不行,谁家寿宴还用膏腴之物当主菜?”
宋婉咬唇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些。”
“你没看见有头有脸的都在主桌恭维李老夫人?”沈湛皱了皱眉,看着她道,“能与我们坐一桌的,即使听着我说话了,也没机会上前去搬弄是非。”
宋婉环顾左右,果然周围的人都埋头吃呢,再细看去,他们的穿着与宴席中间的那些个,的确是没法比的。
桌上的菜色看着丰盛,实则都是些不讲究的肘子啊,大鱼大肉什么的,沈湛在王府中是何等被精养着,一日三餐都极为讲究,自是看不上这些吃食的。
到最后也只是吃了一碗清汤长寿面。
宋婉不劝他,心想能吃点是点,墨大夫说了吃多了伤食,还不如少吃养胃。
席间气氛愈发热烈,宋婉把桌子底下的药筐一挎,伸手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对沈湛说:“我们走吧,吃饱了喝得了,得在天黑前找到住处。”
沈湛颔首。
二人刚起身,就见陆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宋婉,“怎么这就要走?可是家里还有田地没耕?不急这一时半会吧?老太太兴致之至,要起飞花令呢,席上在座的就以令来为老太太祝寿。”
“家里还有事。”宋婉道,不愿与陆柔多纠缠,生怕替嫁之事暴露,道,“我们得先走了。知陆姐姐嫁的好我便放心了,不多叨扰了。”
“叨扰什么,妹妹还跟我生分?”陆柔上前握住宋婉的手,看了眼沈湛,掩唇笑道,“不会是妹妹的郎君目不识丁吧?若是如此,我与夫君说一声,飞花令传至你们这时略过便是,可别为了躲这,连饭都没吃完就走。”
宋婉知道陆柔心中这口气不平息就无法罢休,即使留下来,她不出气,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如不和她纠缠,这么大的席面,她要走,陆柔作为主家难不成还要大庭广众之下拦她?
今日沈湛在场,宋婉收敛了,道:“并非是陆姐姐所想,我与夫君的确是还有要事在身……”
看着宋婉的尴尬,陆柔心中很是愉悦,正巧此时妯娌从旁走过,陆柔招呼那两个妇人道:“嫂子,快过来。”
妇人闻言过来,看了看宋婉和沈湛,掩唇笑道:“这又是哪个?怎么这样子的都到咱们府上来了,莫不是打秋风,给老太太添福?”
“嫂子可记得青州宋家?”陆柔笑道,而后盯着宋婉,“这位便是宋……”
陆柔和李家两位嫂子年龄相仿,嫁过来后几人时常一同出游,关系便亲厚起来,关于李公子曾被宋家拒婚之事是阖府皆知的。
“陆姐姐嫁的当真是好呢,我自小到大都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亲厚的妯娌。”宋婉在陆柔说出她名字时匆忙打断道,“飞花令么,我原先在府上时也玩过的,只是有些生疏了,一会儿姐姐们别嘲笑我就好。”
闻言妇人和陆柔挤眉弄眼笑起来,陆柔好整以暇看着宋婉道,“飞花令才从帝都传过来才没多久,怎的妹妹就玩过啦?”
宋婉上次听说飞花令还是在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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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上,就是以某个字为令,参与者按顺序吟诵带字眼的诗,看过和自己亲身参与又是另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突突。
刚想说些圆场的话,李风霁突然就过来了,目光清浅地从宋婉身上掠过,皱眉问道:“都聚在这干什么?”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宋妹妹说她要走……我正劝来着。”陆柔道,“我想着不能叫妹妹就吃个席就走,还没与她叙叙旧。”
李风霁眉头微拢,看了眼宋婉,对陆柔道:“何必跟没有礼数之人多言?”
“我就是想着好久没见妹妹了,想和她说说话,我看妹妹如今日子过的不易,还想多送点东西……”陆柔轻声道,“还有那飞花令,想和妹妹还有她的郎君一起逗个趣儿罢了。”
“你与她犯不着说什么,她哪里有你这样的雅兴。”李风霁道。
此言一出,周遭哄笑声起,一则是起哄小夫妻间甜美,二则是笑宋婉粗鄙且目光短浅,错过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
“我等二人来便是为老夫人祝寿的,没有寿宴未完就走的道理。”沈湛站在宋婉身后,忽然开口道,“李公子请罢。”
沈湛的声音冷而沉,又透着矜贵的疏离,虽是麻布衣衫,却比李风霁满身绫罗绸缎要更为挺阔。
李风霁不悦地看了眼沈湛,想到宋婉便是为了这个人拒婚,就更为愤愤不平。
“可要挪动位置去上座?”李风霁道。
飞花令的有趣之处就在于顺序,开头的“令”在第几个字是可以猜到的,便可早做准备,实则为作弊。
沈湛随口道:“不必。”
“好。”李风霁冷冷道,“你们这个位置,倒是能看出些真本事来,我期待着你们二人的精彩表现。”
说罢,带着陆柔转身往席面上方走去。
宋婉看着沈湛,着急道:“这席面上这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根本算不准,再说了还有人对不上来认罚喝酒,这怎么算得准呢……”
“没事。”沈湛嗓音平稳道,“有我。”
“你?你会吗?”宋婉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发晕,“人少还好,这席面上这么多人你能如何算出到我们是第几个字?”
“小事。”他说。
“我……”宋婉的眼睛瞄了眼酒杯,还好不大,“我一会儿替你喝,你别动。”
沈湛体弱,哪里能饮得了酒,到时答不上来罚酒,还得是她来。
若说默一默前人大家的诗词,她还能搜刮搜刮脑中的诗句补上,可寿宴上人多,传到他们这里估计耳熟能详的诗早就被默过了……
宋婉只觉得眼前一黑,果然人不能想着钻空子一个谎言就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掩盖啊。
若不是替嫁,也不会有把柄在陆柔手上,若不是沈湛不能挨饿,她也不会冒着被拆穿的威胁来到这寿宴上。
沈湛垂眸看向她,道:“我来,一切有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宋婉耳畔,扰得她耳根发麻,竟听出了几分温柔安慰的意味。
不远处宴席上,一管家装扮的男人一手手持竹杆拂尘,一手扬起来,那烫金的纸张上赫然写着个“寿”字。
22.沈湛:别碰我。
飞花令很快就传到宋婉这里,她勉强对得上来,沈湛也是,毕竟有所准备。
第二轮开始便有人认罚喝酒了,沈湛却还是风轻云淡的随口说了几句诗,能应得上“寿”字令。
“我为君子寿,善颂复善祷。”沈湛道。
“闲中有富贵,寿外更康宁。”宋婉接道。
第三轮过了已无几个人能再应得上,宋婉肚子里的墨水也要倒空了,沈湛却替了她,一人对两句。
到后面只有李风霁蹙着眉继续与他对。
沈湛眉眼平静道,“岁久功当成,寿与天地毕。李公子,该你了。”
“再拜进酒寿老人,慈颜一笑□□。李公子,请。”
“人生久矣无百年,六七十已为寿。李公子,这杯还得你喝。”
一连怼得李风霁哑口无言几次后,宋婉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湛。
但想到毕竟是在他人屋檐下,她拽了拽沈湛,小声道:“可以了可以了,别让他下不来面子。”
“他可想过你的面子?”沈湛淡淡道,瞥了眼她畏首畏尾的样子,就知道她以前定是没少被这些人欺负,心中怒意更盛,冷眼看向李风霁道,“李公子是不想尊循飞花令的规矩了?”
几旬下来,李风霁已喝的脸色泛红,根本接不上来,原本的端方模样不见了,干脆耍起了无赖道:“你这是胡诌,你说的那些都是些什么诗啊,驴唇不对马嘴的!又不是什么名人大家的诗,听都没听过!”
沈湛闻言慢条斯理对手持拂尘的行酒令使道:“飞花令可规定是必须要名人大家的诗?”
行酒令使尴尬道:“不曾有如此规定……自己写的或者旁人的都可以。”
“那方才我行令时的规则可正确?”沈湛继续问。
行酒令使道:“公子不曾出错。”
方才李风霁有几次都没压住韵脚,也没有按规则将寿字以此类推,行酒令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水。
奈何面前这位布衣公子对规则极其熟,想找出点错处都难。
李风霁不服气道:“你自己写的那些都是什么,信口胡诌的而已,也能算诗?不算!再来。”
宋婉忍不住道:“难不成李公子才高八斗中了进士了?还可随意评判他人诗词?”
李家世代经商,在科举上可谓屡战屡败,此处正是李风霁风软肋,宋婉这样一戳,李风霁果然脸都涨红了。
李家老夫人自然是发觉了这其中的剑拔弩张,护短起来,看着那又高又瘦的布衣青年道:“不知这位公子可入仕了?又是何等官职呢?”
对于沈湛来说,考取秀才举人这等功名并不难,难的是中了进士之后该如何。
如何能消除皇帝的猜忌的同时报效君王。
宗室入仕,难。
入仕后为官,更难。
久而久之,宗室们便发觉不如不去挤占寒门学子的位置。
沈湛淡淡道:“沈某才疏学浅,并未考取什么功名。方才所诵的几首,虽不是什么名人大家的佳作,但却是今上年轻时所作。”
“当今陛下文韬武略,若说今上所作之诗驴唇不对马嘴,恕沈某不能苟同。”
沈湛并未避讳自己的姓氏,就这么说出了沈字。
沈乃国姓。
果然,周围的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此人气度不凡,又听他提及皇帝年轻时所作的御诗,一时间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李风霁蹙眉看着沈湛,他一开始便觉得有些奇怪,宋婉连他都看不上,怎会看上一个农户装扮的男子?
起初他以为宋婉看上这人容貌突出,便想着在宴席上挫挫她的锐气,可谁知这男子还颇有文人雅士的情致,连刚传入金匮权贵圈的飞花令都熟悉的很……
难道他?
不对,皇帝并无子嗣,这样年纪的沈姓皇亲国戚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身份皆贵重,怎会出现在这?
还穿着一身布衣,还跟这小官庶女厮混在一起!?
想到这,李风霁质疑道:“你说你姓沈?可知沈是国姓,要避讳的。你是哪个沈?”
“天下不曾有二沈,李公子慎言。”沈湛道,“今日叨扰府上了,乘兴而来,也算兴尽而返,告辞。”
说罢,牵起宋婉的手就要走。
可李风霁哪能就此罢休,没报当年被拒婚之仇,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
“吃完就走,乞丐还知道给叫个好呢!”陆柔上前横手拦住宋婉,十分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我李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不是让你二人白白大闹一通的破落户,岂是说走就走的?”
“你要请我们过来,来了之后就设法为难我们,怎么,为难不成丢了面子,就连体面都不要了?”宋婉忍无可忍道。
“你们二人不是金匮城百姓,来这里可有文书?”李风霁忽然道,“想来也是没有。来人,将他们二人绑起来,先关进地牢,再送官府去!”
沈湛听见这句,他将宋婉往身后拉了拉,一双狭长的眼泛着幽冷的光,淡笑道:“我大昭政修人和,竟还有人私设刑狱?那便劳烦李公子带沈某开开眼!”
宋婉诧异地看向沈湛,不禁感慨他的才华和机智,看起来跟病秧子似的,原来激怒李风霁,是为了让他把他们扭送到衙门去?
这不就能见到知府大人了?!
她松了口气,朝沈湛眨了眨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李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宋婉似笑非笑看着李风霁,一双眼睛透着讥讽的光,“不就是当年我拒过你的婚么,用得着这样攀扯纠缠?”
“身份文书我们的确是没有,可众人皆知我宋府拒了你李府的婚,如今李公子这样为难我们泄愤,很难不让人耻笑李公子的心胸!”宋婉拢着眉趁机说道。
心中想的是再说些什么来激怒李风霁,才能将她与沈湛快些扭送官府去。
李风霁有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的感觉,气的一张冷白的脸涨红成猪肝色。
他完全不顾仪态了,正要上前,却看那瘦高青年冷如寒霜的眸光压了过来,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竟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晚归的李老爷拨开聚集的人群,看见沈湛面容时,脸色都白了,上前直接跪了下来,边磕头边道:“小人见过世子!世子息怒,恕犬子有眼无珠不识世子尊驾!”
沈湛眸光幽冷,看着李风霁道:“李老爷府中还私设刑狱,好大的胆子。”
李老爷慌忙踢了李风霁一脚,“还不跪下!?给世子认错!”
“犬子胡说的,胡说的,世子切莫当真啊……”李老爷满头都是汗,又吩咐下人道,“快散了吧!!别让旁人惊扰世子大驾!”
在场的宾客们虽是金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也没一个见过荣亲王世子的。
这里头李老爷最有本事,他说这布衣青年是世子,那便肯定是了……
怪不得如此不凡。
待众人散了,李老爷小心翼翼道:“世子您息怒……小人多谢世子赏脸来家母寿宴,犬子开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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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小人必定罚他两个月闭门思过!对了世子,小人在路上碰见了岳大人,说是世子人在金匮,要我……”
沈湛打断他,淡淡道,“令堂八十大寿,我本不应坏了老人家兴致,可事与愿违,就不多叨扰了。”
“世子息怒!息怒!”李老爷惶恐道,“是小人教子无方!这就家法处置他。来人啊,给我把这小子绑到祠堂打二十大板!”
李风霁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人怎么就真成了皇亲国戚?
待李风霁被拖下去,李老爷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犬子顽劣。多谢世子提点。那、那秋山上的那片药田,还请世子高抬贵手……”
沈湛眉间浮起一片戾气,咳嗽了几声,十分自然地坐在李府下人搬上来的圈椅上,“秋山药田你别想了。给我备马和马车,然后赶紧滚!”
他的语气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刻薄。
一张如玉面容似结了寒霜似的,说出的话仿佛悲悯万千的神佛。
沈湛居高临下看着李老爷道:“那片药田,长势很好啊,可惜了……”
李老爷面如死灰,也只能强打着精神道:“小人为世子和姑娘备了换洗衣物,马车在院子里备好了。”
沈湛颔首,起身拉起宋婉拂袖而去。
天边晚云陷入薄薄暮色中,换了衣衫的俊美青年又恢复了以往的高不可攀。
一身月白色直裰配雪色锦袍,身形高瘦,眸光清冷,说不出的雅致雍容。
宋婉坐在马车上,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在宴席上,完全是护着她。
她却以为他是故意把事情搞大,要去官府见官……
宋婉偷偷看坐在对面的沈湛,他仍然是那副恹恹的样子。
沈湛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心中的不悦更甚。
他在等她的解释。
什么叫她拒婚了李家?
她是为了沈行,才拒了李家这样一门算是显贵的亲事吗?
沈湛不知想听到怎样的回答,是或不是?
如果是,她与沈行这样情根深种,为何又会同意代替真正的宋娴来冲喜?
她那时如果并不知道沈行的身份,同意替宋娴嫁给他,难道是因为王府比李家更富贵更有权势吗?!
这样便说得通她嫁过来之后对他的刻意讨好了。
他现今已愿意承认他喜欢她的讨好,可这种讨好,绝不能是虚情假意。
沈湛看着宋婉欲言又止的模样,咬牙忍住心中积蓄已久的愠怒。
他在等她解释。
可她却迟迟不开口,只目光带着热意在他脸上来回掠过。
沈湛修长的手指在袖中用力收紧,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似乎要忍不住了,要问个清楚,想要剖开她的心脏,看看她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宋婉察觉到沈湛的异常,心中不慌,下意识地选择了正确的方式——倾身上前坐在他腿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喜欢她拥抱他,那她便用他喜欢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方才小人之心的歉意吧。
“珩澜。”宋婉在沈湛颈侧轻声道,“刚才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定是要被他们欺负死了……”
她说的是实话,对他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少女的眉眼在颠簸的月光中闪动着灵动的娇羞,她的唇轻蹭他的耳侧,“对不起,我……”
沈湛却一把推开了她,宋婉一时不备,后背重重地撞到了马车壁上。
“别碰我。”他道。
23.幸亏没错过世子这么好的夫君
宋婉痛呼一声。
沈湛幽深的眼眸中藏着慌乱,心脏忽然收紧了一下,已然后悔方才所为。
动作比思想要快,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伸手去扶她。
宋婉低垂着头,顺势抓住他的指尖,委屈道:“好痛。”
沈湛无奈地轻叹了声,清瘦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后背,只眼底的晦暗并未因此而散去。
他只是推了她一下……女子就这般娇弱么?
她没有他的庇护时,都是怎么过的呢。
宋婉用额头抵着沈湛的肩头,也不说话,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乍一看去,像是整个人软在沈湛怀里。
沈湛没有推开她,片刻,他揽住她的腰将她重重地按进了怀中,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宋婉吸吸鼻子,声音轻而柔,问道:“你怎么了?”
沈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俊美的面容冷静而平静,问道:“后背疼吗?”
“不疼了。”她说。
宋婉不知沈湛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怎么连他喜欢的拥抱都不好用了?
她脑海中思绪万千,身体还是下意识地贴近他,他虽是冷淡的模样,却没有再把她推开。
“那个李公子,曾向宋家提过亲。”宋婉伏在他肩头乖顺道,“没成。”
“为何?”沈湛道。
“婚事是父母做主,父亲母亲大人作何想法我不知道,可我父亲自诩清流,我猜是不愿同商人做亲家。”宋婉如实说道。
若没有这层原因,任凭她当时如何反驳也不会如愿。
父亲骨子里是清高的,是标准的士大夫,宁愿将她许配给穷秀才,也不愿与商户结亲。
就像李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却还是想求娶官宦人家庶女。
这便是世间的既定规则。
宋婉便是借着这规则,才能不嫁给李风霁。
若非如此,她再绝食也没有用。
“那你嫁入王府,也是父母之命?”沈湛专注地看着她,“可有因为别的?”
“的确是父母之命,荣亲王府的聘书回来时,父亲都懵了。”宋婉抬头,对上沈湛漆黑的眼眸,“虽是不容拒绝,我却不是不情不愿。世子既与我八字相和,那便是命中注定,是缘分。”
沈湛听了一滞,她还在骗他!
当时他设计让人送去宋府的聘书上写的与他相和的,分明是宋娴的八字。
“是吗?”沈湛的脸色冷而沉,骤然松开了她,“坐回去。”
宋婉愕然看着他,眼尾、鼻尖的绯红未褪,车帘被风吹拂起,月光漏了进来,将她白生生的脸拢在光晕里,当真是清艳绝伦。
配上那恰到好处的惊愕,我见犹怜,美的清冷动人。
“大婚那日,世子本可以不来,却还是来了。”宋婉动也不动,手指轻轻摩挲着沈湛的后颈,声音软软的,“我蒙着盖头看不见世子的模样,只听到世子的声音,世子的声音真好听,那时我就想,世子定是个好人。”
“后来又看见世子长得这么俊……”宋婉道,配着恰到好处的脸红,“如今还带我回江南来,我常想,幸亏没错过这么好的夫君呢。”
沈湛浑身紧绷,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淡泊地看向虚空处,“……声音好听吗?”
“嗯。”宋婉很肯定道,而后她松开了他,歪着头凑近看他,“那你呢,是怎么想的,娶我只是为了冲喜?那之后呢?”
沈湛却转移了话题,“一会儿便到广陵了,今晚歇在那。”
宋婉没有兴趣知道他为何生气,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他愿意怎么想她管不了,他既然并未弃她于不顾,那她就没必要去求个明白。
月光下的青年,冷白的脖颈分明是红透了。
宋婉唇角勾起笑意,点了点头,做出好奇的模样,“世子平日里读书多吗?怎会那么多诗词啊?”
她退回一旁,沈湛才觉得能呼吸了,心不在焉随口说道:“既心有余力,为何不学?”
沈湛一直是被荣亲王作为可袭爵的继承人来培养的,每日要学的课程太多了,写字、诗词是基础,甚至堪舆、观星也有所涉猎。
但这些,现在都没有用了。
宋婉继续问道:“世子说的那些真的是圣上的御诗吗?听闻圣上爱作诗,流落民间的仅二三十首,其余数百首都在宫里,诗词中有寿字的本就不多,世子难道都背过么?”
沈湛道:“全都默下来了。”
在帝都的那些年,哪只是默了皇帝的御诗呢。
“全都?”宋婉眨眨眼,“记性真好……”
沈湛狭长的眼眸锁住她,似要将她看真切。
宋婉不明所以似的,一眨一眨着眼睛,眯起的双眸似发着光,“世子也太厉害啦,真想让我爹娘知道我嫁了多好的郎君……”
沈湛心头微颤,看她这副模样,说这样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她当真想让旁人见他么,不嫌弃他这副病弱的身子?
宋婉若无其事地背过手揉了揉后背,“又痛起来了,几时能到呀?”
“快了。”沈湛道。
“我以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娘就会唱歌哄我。”宋婉并未表露出心虚来,十分自然道,“世子会唱歌吗?”
“……不会。”沈湛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随口道,“明日就可到青州了,到时让你娘唱给你听。”
这一夜,宋婉是带着笑睡过去的。
即使广陵驿馆的床铺并不舒服,即使她还不知道沈湛的心意到底如何。
可一想到明日就能回到青州,就能见到母亲,还能打听珩舟的情况,就说不出的欢喜。
*
亥时,北境军营中已悄无声息,黑暗中,只有哨堡还燃着篝火,在寂静的夜中时而噼啪地爆开火星子。
营帐中。
床榻上的青年闭着眼,玄色衣襟半敞,露出的胸膛急促起伏着,原本盖在身上的兽皮半垂落在地,酒壶半倒,流淌出的琼浆玉液浸透了厚重的毡毯,在暗夜中无声散发着酒香。
“婉婉,婉儿……”沈行坠入了梦中,干裂的薄唇翕合,“婉儿……”
来到北境投靠王叔已许多日。
他并未与驻守北境多年的王叔相认,而是摒弃了皇亲贵胄的身份,从一个普通的甲卒做起,一步步接近王叔沈霄。
沈行一直记得数年前世子之乱,王叔沈霄带了十万精兵前来拱卫帝都的模样。
战场上见过血的人和养尊处优的宗室全然不同,身上带着威压。
平了世子之乱后,王叔沈霄便以北境防线空虚为由主动离京。
那时沈行站在城墙上,看着数万北境军身披铮铮的铁甲,闪着的银光令人胸腔发热,王叔带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撇下锦绣帝都,向那不毛之地而去。
沈行沉默了许久,只觉得胸臆乍然开阔。
北境军亮出在风雪和生死中磨砺出的獠牙,虽只是一瞬,却足以让人心向往之。
所以沈行在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后,便来到了苦寒的北境,若说是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报负,不如说是被所爱背弃后,想抓住心中仅剩的依托。
只是,却在很多个夜里坠入那醒不来的梦。
沈行在梦中一遍遍复盘那日的情形。
他按照宋婉心中所书的时间地点到了青州码头,藏身于最近的茶楼等候。
暮色苍茫,漪江水平而阔,原本熙攘的码头上只剩零星几个商贩。
“公子,小的誓死追随您左右,只是这开弓就没得回头箭了。”乔装的随从虽是佝偻着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这才寻到公子,您被沈湛暗害的仇就这么算了吗?就这么跟这宋姑娘走了,属下怕您会后悔。”
沈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自出生起到现在二十年,便没有一刻随心过,
被自己的亲兄追杀的这半年来,见人,见世,见众生苦。
才知如此方能知己,知心,知天地。
这世间有许多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
既已出樊笼,又何必自投回去?
须臾,他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沈湛既非要这世子之位,给他就是。我实在不愿再回到那波云诡谲的算计中去。不说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随从一咬牙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公子,为了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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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值么?”
“我曾经也觉得不值。”沈行答道,冷冽而俊美的面容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梦境中天地倒转,他又回到了初次见宋婉的那天。
那一天泼墨般的暴雨,泥土潮湿的腥气一遍遍地缠绕着他。
那时,他正在与一群如附蛆的杀手缠斗,她的马车就冲了过来。
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嘶鸣着狂奔。
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瓷白的脸。
她看着他,一双眼眸犹如黑山白水,含着潮湿的柔雾。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面对这样的惊变时,会是如此神色。
他的头脑像是变得完全空白,短暂的失神之后,马车中的女子突然跳出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刻一支冷箭就破空而来。
沈行握着手中的箭,当时箭簇擦过耳侧的感觉仍然清晰,冰冷,锋利。
就像宋婉一样。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婉,就喜欢她了,想要讨好她,独占她,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捧到她面前。
不愿让她在独自面对杀戮和血腥。
那时他都骑马走出二里地了,明明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必须要去找医馆,可脑海中总呈现她的身影,心中莫名放不下。
这荒郊野岭,她要去哪里?因为他而陷入了一场无妄的追杀,她是否会害怕?
还未等雨停,他就调转马头,转回来竟看见她在树下慌乱地站着,胸口的衣襟上隐约有血迹。
她方才分明没有受伤。
而且那血迹,是新鲜的,溅射上去的。
察觉到他在她胸口流连的目光,她捂住,啐道:“登徒子!”
像小兽亮了爪牙。
“血从哪来的?”他问。
宋婉面不改色地撒谎:“刚才受伤蹭的。”
他是何等人,哪会看不出她拙劣的谎言,他笑了笑,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棵树下刚被翻起来的新土上。
他蹲下去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被她草草掩埋的尸体,翻着看了看,像看死鸡死鱼,“什么时候杀的?”
他才走没多久,一个来回就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女子居然杀了人。
宋婉被他看的心突突直跳,稳了稳心神,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低声道:“刚刚,这个丫头威胁我,说我与你有染你才没杀我,污我清白,我才失手将她……她本来也受了伤。”
大家闺秀在路上遇见流匪,她的清白,其实从遇到他开始就说不清了。
“这个丫头是嫡母放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来没少嚼舌根子陷害我与母亲,何况、何况她本来也受了伤!”她低低道,而后抬起一张含泪的脸,“求你……”
他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一番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将他也拉拢进来。
可这丫头脖颈处的伤口明明既平整又很有准头,明显行凶人并不是临时起意。
又想到她方才遇刺时冷静的模样,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的……”她怯生生道,还有泪痕划过尖尖的下巴。
他蓦然站起来,极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佩剑,噗呲一声,利器入血肉的声音。
他补了一刀。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这样才算死透了。”他告诉她说。
而后在她的注视下默默地挖了个很深的坑,掩埋个娇小的丫鬟足够了。
她忘了哭,眉心拢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额头沁着薄汗的青年,迟疑道:“你想要什么?”
他嘴角噙着隐隐的笑意,刚靠近她一点,她就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跌倒。
“人都敢杀,这会儿倒是怕了?”他道。
宋婉明明生了张俏生生的脸,神色却倔强倨傲,她紧抿着唇不说话,他却想看看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沈行始终不敢相信,是她指使婢女设了圈套来诓骗他。
骗他落入叶城官府之手,还给他按了个杀人的罪名,甚至连当初掩埋那丫头的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
睡梦中的青年眉头紧紧拢起,下颌线紧绷,仿佛坠入噩梦中,心脏传来的钝痛让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24.沈湛,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千里之外的广陵驿馆,宋婉忽然自睡梦中睁开了眼。
心脏突突急跳,连耳膜都在震动,像是什么东西要突破出来,铮然有声。
她喘着气,待气息平静后下床找水喝,摸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王府,也不是宋府。
是广陵驿馆。
这里与青州几十里之遥,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见到母亲了。
天地间似很静,宋婉不再思忖有的没的,只不知为何,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散去。
她打开窗扉向外望去,秋夜里寒凉的气息扑了满面。
月色被薄薄的雾霭缭绕着,回廊下点的几盏孤灯发着微芒,原本就有些年头的驿馆,在这深夜里生出些凄迷可怖的意味。
宋婉的心仍旧直突突,那种刺痛感又来了,她刚想合上窗子,便听见一旁的居室门被推开的声响。
是……沈湛吗?
他就住在她隔壁。
这么晚了,他怎会出来?
宋婉半合上窗扉,透过缝隙看到沈湛立于石阶上,夜风将他雪色的衣袍吹拂的臌胀起来,翩跹如同一只孤高的鹤。
他似乎在辨认方向,而后走下石阶,抬腿向院子外头疾行而去。
与平日里的缓步而行全然不同,步履沉稳,行止间似带风。
宋婉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沈湛出了院子,于夜色中穿行,山野间偶有犬吠或某种动物悲鸣,听起来煞是瘆人,他却恍若未闻,于不远处一处茂林处站定。
云雾散了,月亮露了出来,高而亮的月色与竹影交错,照射在一袭白衣衣袂翩翩的沈湛身上,若看不见他的表情,那当真玉山将倾,是神仙似的人。
宋婉躲在石碓后,沈湛与他面前的黑衣人的话语断续传入她的耳朵———
“世子无恙属下便放心了……”
“属下实在没预料到宋姑娘会和您一同跳下车去……祸水东引晋王之事怕是只能徒劳……”
宋婉怔愣着,这黑衣人说话有口音又习惯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晦涩难辩,可祸水东引四个字却清清楚楚。
还有晋王,不是远在北境吗……
晋王沈霄,这位王爷的威名连她都听过的。
老百姓都说大昭北部重镇的把守,都靠晋王殿下。
这样手握兵权的王爷,却没什么篡夺之心,在世子之乱时带兵前来拱卫帝都,风波平息后没有多耽搁一日,便主动请命带兵离去。
其赤子之心,忠肝义胆,天地可昭。
沈湛阴沉缄默的气压压的人直喘不上气,只听他沉默片刻后道,“此事往后再找机会。秋山的生意剥一部分给金匮雷氏。”
“秋山上千亩药田,一时转给雷家不太可能。况且上一批药还在李家手里没走完货……”黑衣人道。
“……那批麻黄和羌活是怎么回事?”沈湛的声音冷而沉,隐隐有怒气,“为何做那么明显?”
黑衣人的声音刻意压低,“都是些……在青州……不碍事。”
宋婉本做贼心虚地想离去,以她现在的处境,家国大事她管不了,沈湛到底是怎样的人与她关系也不大,她只求他能安稳无虞地活着。
方才听来的这些话让她感到莫名的背后发凉,许多年养成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她不应该再听下去,可在那黑衣人口中吐出模糊的青州二字时,宋婉却停住了。
“不要往里面参那么多……说了多少次了?……那批货送给他们了,只以后切勿打着荣亲王府的名头!”沈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冷静而空洞,“既然李家如此不听话,那就换人。”
似乎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世子放心……不会耽搁咱们的正事。玉泉山里的……都好……”黑衣人惶恐道,“世子您的身体……”
宋婉听的目瞪口呆,大概是明白了些,似乎是沈湛在做什么药材生意,李家应该就是攀上了沈湛这条大鱼,才风生水起了。
可药材,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宋婉不敢再听下去,抬手将鬓角别过,身体缩了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们离去。
她知道自己若是此时离去,心中惶恐,定会不安地发出些声音,那黑衣人下盘极稳,单膝跪这么久都稳如磐石,功夫定是不差的。
她怎能瞒得过练家子的耳朵?
宋婉倚靠在石碓后头,纹丝不动。
后面沈湛再未与黑衣人多说,都是那个人在向他低声叙述着什么,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尤为费劲儿,只听见什么铁、药,这样多次出现的字眼。
宋婉心中暗暗叹息,把头埋进臂弯里,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了。
好在他们的对话没持续太久,沈湛走后,黑衣人便隐入了相反方向的夜色中。
沈湛走出竹林时忽然驻足。
宋婉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明明是寒凉的秋叶,那汗珠子却顺着皮肤往下滑落。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片刻,沈湛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渐行渐远。
竹林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宋婉扶着石块起身,活动了活动僵硬的四肢,算是松了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劫后余生般的恍然。
沈湛他……到底要做什么?
人人都道他病弱乖疬活不了几年了,只需富贵顺心地享受余下的日子即可,谁人都不敢慢怠他,不敢有半分疏漏。
他已经是世子了,若能多活些年,以后就是要袭爵的。
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将天地间都染了一层蟹壳青。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宋婉别在耳后的碎发,先前出的冷汗腻在身上,此刻凉飕飕的。
宋婉轻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轻而快的回到了驿馆里。
翌日。
宋婉起的很早,几乎没怎么睡,总觉得心慌,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
半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雨,这会子雨势渐大,打得窗子唰唰地响。
宋婉推开驿馆房门时,才发现门外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玄色劲装,身形彪悍挺拔,皆穿着避雨的油衣,看装束与先前王府那些乔装的护卫一样。
这么多人在门外,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们在雨中沉默地等着沈湛醒来。
见宋婉出来,其中打着雨伞的男人朝她挥了挥手,是先前走散的墨大夫。
宋婉颔首,走到廊下站着,悄声问:“您是何时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到这了。”墨大夫往宋婉那边移动了下,压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两天照顾世子,世子可好?”
宋婉轻轻笑了笑,“还好,这几日都没怎么犯病呢,兴许是太阳晒多了,运动也多了,人看着倒比在王府中康健了不少。”
何止好,还能半夜健步如飞挥斥方裘呢。
“您没事吧?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您怎么和这些大人们一起过来了?”宋婉问出心中疑惑。
这些人怎知她与沈湛的方位?
“王爷得知世子遇袭,大动肝火,连夜加派了人手过来。”墨大夫道,“我命大,从那些歹人手中捡了条命。我们从你们掉下去的山下寻访,又一路寻着到了金匮城,这才知道世子与姑娘你已经往青州去了。姑娘胆色令墨某佩服!”
宋婉干笑了两声,心想任谁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都会拼尽全力救他。
正说着,沈湛推开了门。
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天地间都是缠绵的雨幕,他咳嗽了两声,墨大夫连忙上前伺候。
“世子。”护卫们齐齐低声道。
沈湛任医者把脉,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南方多雨,有时一下便是半个多月,空气中都沁着水汽,深秋的天,阴冷潮湿的令人心里发闷。
他对门口安静站着的护卫们也没什么反应,似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宋婉身上,雨下的很大,激起薄薄的白烟,半拢在她周围,她的脸半隐在雨幕中,叫人看不真切。
沈湛披起外袍,朝着宋婉的方向蹙眉道:“过来。”
宋婉闻声款款上前去,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系紧了袍带。
“等许久了?”沈湛垂眸看着她道。
她一向红润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看着楚楚可怜。
宋婉摇摇头,勾住他的指尖,“今日天色不好,怕是一会儿雨就更大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沈湛点点头。
护卫们无声的让出一条路,比李家准备的华贵了许多的马车便出现在宋婉面前。
雪白飘逸的高头大马,檀木嵌金的宝顶,四个角坠着竹雕花灯笼,细看去镌刻的竟是一个“荣”字。
宋婉讷讷地望向沈湛。
他并未看她,表情平静无波,护卫在他身后撑起巨大的伞。
沈湛缓步向马车走去,路过她身边时淡淡道:“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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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小跑两步跟了上去,心中思绪万千,这是完全不隐藏荣亲王世子的身份了,如此体面光鲜的带她回青州……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伺候着沈湛坐定后,瞧着他那张阴沉淡漠的脸愈发地顺眼起来。
沈湛的俊美与旁的男子不同,他的五官十分精致,精致的有了些妖冶的女气,可他这个人太冷了,尤其是看着人时,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他俊美的五官都变得凌厉起来。
可如今,宋婉觉得他与新婚之夜那个阴郁而冷执的青年有了些许不同,黑沉沉的眼眸也不再让她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似有实体的热意,扰得沈湛心乱,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声音冷咧,“看什么。”
宋婉坐在沈湛对面,微微凑近他,歪着脑袋微微笑,“自然是看世子好看!”
沈湛垂眸看她,她光洁的脸上有天真贪婪的笑,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亮亮的,流露出对他的感激和渴念。
他知道她所求的,无论她所求为何,他都给得起。
一向淡漠的青年并未发觉自己唇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有多好看?”他道。
“天下第一美。”宋婉真心夸赞,“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人!”
“从未?”沈湛道,眸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沈行的容貌清俊出尘,为人又风流恣意,当年在云京勋贵圈引得许多贵女爱慕不已,王府凡是办雅集或宴席,沈行身边都是聚集了最多人的。
宋婉的心早就飞到了青州,不假思索道:“当然,难道世子屋里没铜镜吗?”
沈湛:“……”
一行人马行驶在往青州的方向的官道上,穿过茂林修竹,越过清溪吊桥,没多久就看见了十里长亭的轮廓。
烟雨濛濛笼罩着青州城,长亭里站了许多人,荣亲王世子进城的消息一早就传了过来,青州的官员们早就在长亭里列队静待。
宋婉掀起车帘一角,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父亲也跪在那些官员里。
沈湛并未下马车,只淡淡道:“诸位有心了,咳咳……都回吧,宋大人留步。”
宋文卓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荣亲王世子后头的马车,其余的官员却也并未敢离去,而是浩浩荡荡地跟在了沈湛一行人后面。
宋婉离开青州时,喜轿捂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各种各样去的讥讽猜测声。
她没想到还能回来。
许多女子嫁了人,这辈子就与娘家天各一方了,若是家世显赫的,还能回娘家看看,像她这样的庶女,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
她放下车帘,看着沈湛愈发觉得他面若冠玉,这样面冷心热的人,怎就叫她碰上了呢。
宋婉眼眶发热,刚想说什么,便听马车外传来嫡母段氏拖着长腔:“娴儿,我的娴儿啊,你可回来了……”
“不可无状!”护卫低斥道。
待马车停稳,宋婉掀起车帘,绣鞋刚落地,便看见齐来迎接的丫鬟婆子小厮都穿着素衣黑鞋……
宋文卓从后头的马车里下来,拉住段氏一同跪拜,“臣/臣妇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沈湛嗯了声,并未辩解世子妃这个不实的称呼。
宋婉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寻找母亲,却一无所获。
妾室不便见人,尤其是不配见沈湛这样的贵人。可那是她的母亲,她答应了替嫁,便是要父亲照顾好母亲给母亲体面。
如今她与沈湛一同归来,父亲必然会带着母亲来迎她。
可是没有。
宋婉连忙上前将宋文卓扶起,旁敲侧击问:“父亲,阖府都来了吗?”
“都来了。”宋文卓道。
“父亲?”宋婉扶着宋文卓的手稍用了用力,压低声音道,“嘉姨娘呢?”
宋文卓擦了擦额角的汗,结结巴巴道:“下官一家为迎贵人准备许久,可、可下官的妾室嘉娘前两日受了风寒,病情急转直下,于昨日夜里已然、已然殁了……”
宋文卓咳嗽了声掩饰过去,“下官不敢叨扰贵人,这等不吉利之事不敢有碍贵人,便、便没大办丧事。”
宋婉煞时白了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强烈的眩晕与剧烈的心跳交织下沉,她望着黑漆漆的门头,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嫡母抹着泪却暗自打量的眼神,陆离又光怪。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沈湛在她摇摇欲坠之际,上前一步将她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25.他死了
暮色沉沉,沈湛穿过重重绯色帷幔,进了宋婉居室的内间。
居室内燃着蜡烛,满室都是女儿家特有的馨香。
他环顾左右,层叠的香云纱帷幔恍若幻境,云母贝嵌玉石屏风,再往里去是净室,黄花梨牡丹纹衣架上挂着薄纱般的袍子和干巾。
这是她的闺房?
可他记得,她对于冬日里能随时洗澡很是惊喜,应是原本居住的房中没有净室才对。
沈湛踏进内室,有一女子探出头来,有些不自然地附身下跪,“世子……臣女见过世子。”
沈湛蹙眉看向她。
“臣女宋婉,自小与姐姐亲厚,姐姐此行回来,臣女便想着赶紧来看看姐姐。”宋娴道。
沈湛知她便是宋娴,目光却仍在宋婉苍白的脸上,径直走过,坐在宋婉床榻边,吐出两个字,“出去。”
宋娴脸上的神情有些失落,之前听闻荣亲王世子来青州的消息,先是害怕被发现,母亲和父亲便将她藏了起来,一致对外说是她也嫁了人,在夫家。
可到了世子来的正日子,世子的排场那么大,阖府的人都去迎了,那些回内院的丫鬟哪个不是对世子沈湛的容貌赞不绝口?
说他除了有些瘦,竟俊的不似凡人!谪仙般矜贵清冷。
分明都是平日里熟悉的人,说起那世子沈湛时的语气却不自觉的尊崇了起来,好像那般高贵的人,即使不在他们面前,也得敬着点,生怕惊扰了他。
就连提起妹妹宋婉,如今的世子妃,都连带着多了几分敬畏。
看她的眼神更是有些欲言又止,似惋惜,似幸灾乐祸。
宋娴心里很不舒服。
不是说那病秧子快死了吗?
将死之人不都是形容枯槁?怎还能四处蹦跶?
她曾见过祖母临死前几个月,眼窝深陷,挪动都困难,身上还有一阵阵难闻的味道,令人作呕。
那沈湛怎不是如此?
她倒要亲眼看看!
而此刻,宋娴脸色一红,看着这宛若天人的荣亲王世子,心中说不后悔是假的。
虽是苍白单薄,有些沉郁之气,可除此之外,完全不像个将死之人啊……何况他身份如此尊贵!
“出去。”沈湛眼皮都没抬,又重复道。
话音一落,便有婢女婆子上前,将宋娴请了下去。
沈湛不喜欢见生人,也不习惯陌生人伺候,自宋婉昏过去之后,沈湛便派人去了云州,调惜春园的人手过来,在暮色降临时,王府的人便已全然替换了宋府之前安排的小厮婢女。
所以此刻若不是看在宋娴是宋婉亲姐的份上,只怕在沈湛第一次发话的时候,就有人上前将她带走了。
宋婉醒了,朦朦胧胧地感觉沈湛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复又离去。
外间隐约有人声。
是沈湛与人交谈的声音,那样低沉冷咧,像月下的某种瓷器。
“府医开的方子没问题,确系风寒所致,验过了药渣,药也没有问题。”
“风寒哪能轻易取人性命,是府中人本就怠慢,再加上药效差,这才耽搁了。”
“青州城风寒致死人太多,怕引发瘟疫,这才匆匆下葬。”
“宋府厚葬姨娘是应当的。”
……
对于官员内宅之事,又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沈湛作为宗室勋贵是不方便染指的,但要知道个真相不算难事。
一来二去询问之下,嘉姨娘用了什么药,病了多久,再结合府中丫鬟和郎中的说法,搞清楚宋婉和嘉姨娘在府中的处境并不难。
宋婉躺在床榻上,想起了母亲的死讯,本不知事情全貌,听他与下人一言一语慢慢说,明白了母亲的死因。
沈湛身份尊贵,下人们必不敢欺瞒于他。
同是府医,给贵人们看诊和给妾室看诊的态度和用药、用心程度都是不同的。
也是,是如此了。
母亲没能撑到她回来。
沈湛说完话,咳嗽了两声,待平复后回到了宋婉床榻边上。
隔着帐幔,宋婉也能察觉到天黑了,喃喃道:“我睡了很久吗,什么时辰了?”
沈湛的声音低低的,“无妨,尽管多睡会儿。”
他的手冰凉,贴着很舒服,她忍不住挪了挪,贴的他近了些,恍然想起自己少时发热,母亲就将自己的手浸在雪水里为她降温。
宋婉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沈湛感觉到他的手背湿湿的。
这一晚就这样歇息了。
沈湛不便居住在内院,被宋老爷请去了客房。
宋婉坐在床榻边,迟迟无法入睡,垂着眼,脑海中全是这些年与母亲在宋府的过往。
宋婉抬眸环顾左右,知这是宋娴的居所,住着并不安心,何况宋娴还在府里。
如今母亲逝去,她再在床榻上躺着也毫无意义。
宋婉披了衣袍起身,推开门,婢女便迎上来,“世子妃有何吩咐?”
宋婉这才发觉在院中伺候的宋府下人们都已换成规矩齐整的王府婢女,她们对她的称呼也都由“宋姑娘”变为“世子妃”。
在外院的宋府下人们皆躬身垂首立于两侧,比平时规矩得多,跟着王府婢女一同唤她“世子妃”。
在娘家做姑娘时没什么底气,反倒是出嫁了再回来才有了底气,而这底气,来自于世子沈湛。
宋婉道:“我想叫我先前的婢女青鸦来。”
婢女应了个是,而后转头吩咐人去找青鸦。
“世子妃。”鸦青俯身行礼道,抬头看了看宋婉,戚戚然,“世子妃节哀。”
宋婉道:“今夜你在此伺候吧。”
鸦青去关了房门,瞧着宋婉一双眼睛红肿,心疼道:“姑娘别哭,姨娘走之前最放心不下姑娘,要知道姑娘如今被世子这样看重,姨娘定会很欣慰。”
“世子竟愿意屈尊降贵陪姑娘回娘家,姑娘真厉害,您不知下人们怎么议论呢,大姑娘都要气死了。”
宋婉并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上前一步将鸦青拉过来小声问:“我母亲确系是风寒……?”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据说刚变天的时候姨娘就感染了风寒,奴婢回青州的时候,姨娘已经用了些天药了。”鸦青不敢隐瞒,如实说道,“您走后,姨娘的日子比往年眼看着好过了,冬日里早早给供了碳,老爷知道姨娘病了,便请了大夫来看,用的药都是些好药材,不知为何就迟迟不好……”
“说来也奇怪,今年冬天虽然冷,也不至于感染风寒的人那么多,青州城里好些人都因为风寒身故了。”鸦青道。
宋婉顿了顿,抬起袖子抹泪,一时不知该追究谁的责任。
父亲如当初承诺那样,不再薄待母亲,母亲体弱畏寒,便早早供了碳火,药也用的是好药……
可沈湛得到的消息却是慢怠和用药药效不佳?
宋婉虽然人在发热,但人是清醒的,想了想道:“用的什么药?”
“奴婢看过一眼方子,就是治风寒常用桂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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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喝了后姨娘稍微好点了,老爷着急,怕往后天气愈发冷,病就愈不容易好,便又叫府医给姨娘换了药方。”鸦青道。
“换了药方?”宋婉道,“可知换了什么?”
“奴婢不知。”鸦青道,回忆道,“后来老爷看着姨娘身体每况愈下,着急的很,叫府医又增加了药量,奴婢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及时回王府,想着把姨娘照顾得好起来,再回王府见姑娘,怎料……”
“还有姨娘病到后头烧得不认人了,老爷还急的找了寒山寺的首座高僧来,为姨娘驱邪呢。”
“母亲病了后,父亲着急?是去看过母亲,还是只寻医问药上没亏待母亲?”宋婉盯着她道。
鸦青的表情唯唯诺诺,为难道:“老爷去看过的……”
能来看过几次?
一丝凄冷的笑意在宋婉唇角浮现,人病了容色怎会好看?
母亲年轻时容色倾城,生了她后便体弱气虚,常年脸色蜡黄,父亲便不爱来了。
纳妾纳色,妾容色衰退,又体弱多病,男人怎会还愿意来?
若不是她替了宋娴去王府冲喜,只怕母亲连厚葬的待遇都捞不着。
“姨娘下葬时棺木不薄,老爷和夫人并未苛待姨娘。”鸦青继续宽慰道,“那时日日往姨娘房里端各种补品和药物,却实在无力回天……”
为何用了药,还是好好用了药,屋子里也暖和,母亲却会病情加重?
宋婉不知是自己一时接受不了母亲的死讯才想的太多,还是确有蹊跷?
只是心中的不安和憋闷愈发沉重,仿佛想找个突破口。
更漏将阑,居室内偶尔有蜡烛的哔啵声。
“二姑娘,姨娘若是看见姑娘如今被善待,有倚仗,定会安心的,姑娘现在保重自己身子要紧,放宽心……”鸦青劝慰道。
宋婉怅然回味着鸦青的话,被善待,有倚仗……
沈湛么?
那狭长深邃的眼眸,冷白泛红的脖颈,还有低沉温柔的声音如羽毛般划过宋婉心头。
若是旁的女子,能够得到世子这样屈尊降贵的善待,难免暗生情愫。
宋婉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年轻紧致,下巴尖尖,眼眶和鼻尖通红,泫然欲泣,看起来楚楚动人。
对着沈湛时,就是这幅乖顺的面孔。
宋婉冷恹地转过脸,伸出手将铜镜重重压下。
他喜欢她乖顺顺从,最吃她装乖卖巧那一套,不过是因他性冷不近人,像她这样胆大的女子又少,所以他接触的女子就少,才会短暂的迷恋她。
如果,往后他好了起来,必然是有贵女相伴左右的。
而她,即使能一直这么装下去,沈湛也绝非良配,到后来她的下场只会比母亲更凄凉。
沈湛手中权柄太大,性子又喜怒无常,不知哪里惹了他,他便叫她在众人面前献舞,分明是要将她像官奴婢舞姬那样送出去!
宋婉恍然发觉,在十七年的人生中,最放肆最恣意美好的事便是认识了珩舟。
他见过她的戾气、刻薄、冷恹。
她曾不愿跟他走,便是因为母亲不愿离开宋府。而如今没了母亲,她是不是可以去寻她的自由?
“珩舟呢?怎么样了,后来……可有来找过我?”宋婉轻轻说道。
鸦青满眼都是凉意,呼吸不稳,不敢回答。
宋婉蹙眉,催促道:“说呀?”
鸦青咬唇,神色凝重地上前攥住宋婉的手,声音微颤道:“他……死了。”
26.诓骗嫁祸,还要致他于死地
这句话在暗夜里令人毛骨悚然,宋婉怔然看了鸦青半晌,重复道:“死了?”
她最后给他的信,明明是让他在她替嫡姐嫁人后三日到叶城码头见面,他怎会死?
但宋婉想到自己与珩舟的初遇,他被好些人追杀呢,即使功夫再高能飞檐走壁又怎样,那么多人如附蛆般不放过他。
宋婉心下了然,珩舟这样一个以武乱纪的乱党,能逃得过今日,也逃不了明天罢?
幸好当时脑子清醒,没一时心软真跟了他走。
那青年好看的眼眸中一片赤诚,曾抱着她低声道:“我不想娶别人,我只想要你。”
宋婉从未被人坚定的选择过,她对这样一个清俊又神秘的青年无可避免地心动了。
当时替嫁,她其实并非没有选择。
可一边是权势显赫的荣亲王府和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一边是见不得光且不明身份的杀手。
那一边的天枰太重,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她虽对那青年心动,却也没有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何况她为了保全他不被父亲和嫡母告发,已做了努力了。
鸦青瞧着宋婉的神色还算平静,便将这些日子得知的信息整合后,继续说道:“珩舟公子按您约的日期如期而至了,谁知却有叶城官府的人埋伏在那儿,还拿出了公子杀人的证据!”
“他们将珩舟公子缉拿归案了,杀人案,定是死罪,珩舟公子竟直接认了。”鸦青道,抬眸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宋婉,“可没等宣判审理……牢房就失了火。”
“珩舟公子死在了那场火里。”
“他杀了谁?什么证据?”宋婉追问道。
鸦青环顾左右,掩唇小声说:“这个人姑娘您也认识,就是咱府里的春儿!春儿原来不是失踪了,竟是遭了他的毒手!他对埋尸的地点供认不讳,据说连尸体都挖出来了,被抹了脖子,胸口还有剑伤……”
宋婉睁大了眼睛看着鸦青,那一字一句自她口中说出仿佛天外逸闻,宋婉似乎听不太明白……
春儿,就是嫡母派来监视她的婢女。
当初她的马车在大雨中行驶错了路,撞上了被追杀的珩舟,春儿在混战中中了箭……
是她趁机结果了春儿!
———“……这样,才算死透了。”
青年神色冷淡地将剑插入婢女胸口,抬眸戏谑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她,像是在教她。
这些前尘往事忽而席卷而来,宋婉只觉得胸口一滞,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后腰重重地抵在妆台沿边上,生疼。
疼痛能够让人清醒。
宋婉定了定神,问:“他承认是他杀了春儿?”
鸦青从未见过自家姑娘这样可怕的神色,一时犹豫不知该说什么。
宋婉的眼神亮如妖鬼,嘴唇颤抖着追问:“他们把春儿的尸体挖出来了?埋尸地点可是……青州城外西南方三十里处积香寺附近?”
“积香寺……是,奴婢听闻确系积香寺附近。”鸦青点头道。
宋婉的脸色更白了,盯着鸦青,声音又轻又飘,一字一句道:“他承认是他杀了春儿?”
鸦青不明所以地点了头,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上前攥住宋婉的手臂,“二姑娘,您现在身份贵重,世子看重您,整个府里都对您与往日不同了。珩舟公子与您已是前尘往事了,您可千万别再生出旁的心思……”
宋婉知道鸦青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只是这些年与她一同在府里过的太憋屈了,这才想紧紧抓住沈湛这条高枝。
谁不想过舒服的日子?
她整个人默然不语,身体和魂魄似乎是分开的,心底被深深的愧疚和震撼填满,魂魄飘至叶城码头前,仿佛能看到那个冷峻不羁的青年决绝认下杀人之罪的模样。
她原本只是想诓骗他去远点的地方,等他到了码头不见她人,应该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可却害他丢了性命!
可他为何这样?!
春儿的埋身之处,他与她的相约之处,只有她知道呀!
他如约到了码头被官府的人围堵,难道不应该怀疑是她设下的圈套?
怎还会认下这杀头的罪责?!
答案呼之欲出……
暗夜里青年湿漉漉的眼,急促又压抑的呼吸,许多个黑夜里紧紧相拥的身体,他为她披上衣衫时微颤的手,还有他得知她终于要跟他走时的狂喜,一幕幕在宋婉的脑海中交织翻涌。
宋婉只觉得心口闷痛,痛到忍不住俯下身蹲下来……
方才令人鄙夷的庆幸被悔恨覆盖,对那青年模糊的情意,在这一刻算是彻底清晰了起来。
自此,镌刻在宋婉心头,思之既痛,触之便伤。
*
这一夜,宋婉当然没有睡好。
母亲的死,珩舟的死,犹如一块巨石,将她先前信奉的快要击碎。
她设想了无数次可能。
如果当初跟珩舟走了,他就不会死。
如果当初宁死不同意替嫁,继续与母亲在府里相依为命,也就是遭嫡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些。而后再让珩舟找份正经营生来提亲呢,是不是就是不同的结果?
想到快天亮也想不出什么,累的不行浅眠了一会儿,入梦来的都是已死的人。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宋婉浑身发烫,沈湛的手却冰凉,激得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朦胧间睁开了眼,便看到面前那俊美却阴郁的面容,冷而淡地瞧着她。
宋婉初醒,又受到母亲和珩舟的死的打击,又一夜没怎么睡,难免精神恍惚,乍一睁眼看到面前的沈湛却仿佛看到了珩舟的影子,冷汗霎时间就落了下来。
她抬手避开了他的触碰,惊惧地往床榻里面瑟缩着。
他定恨死她了吧!?
可想到他明知是杀头的罪还替她认下,心中对已死之人的惊恐就淡去了。
下一刻,宋婉哭着扑进了沈湛怀中。
沈湛垂眸看着前一刻还惧怕,现下又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女,紧绷的身体还是松懈了。
天知道她方才对他露出惊惧之色时,他有多难受,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暴戾从他心中升起,强烈程度令他本人都颤栗不已。
他在那一瞬想了很多。
她是厌恶他的,是与旁人一样惧怕他,这种惧怕一直隐藏着。她讨好他,骗他,不过是利用他!
他没有得到过她的真心,却把自己的心不知不觉交了出去?!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可这些自卑又恶劣的猜想,在她哭着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如潮水般散去。
沈湛抱紧了怀中的人,冷白的手指泛着玉石般细腻冰冷的色泽,十分耐心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别哭,一切有我。”
可她还在哭,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哭起来没有什么声音,眼泪却氤湿了他胸口的衣襟。
沈湛闭上眼,细细体会心脏深处传来的痛感,那痛感随着她的低泣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将他整个人缓慢勒紧,直到胸口憋闷,无法呼吸……
他无法抵抗这种心痛,就像无法抵抗她。他曾讨厌被她束缚,不喜欢她欺骗他,可这些都无法跟她本人相比。
昨天在得知她母亲逝去,看着她倒在他怀中的那种无力感,让他害怕。
一想到她会离开他他还无力挽回,沈湛便被一种强烈的渴欲和恐惧所包裹。
阴郁又俊美的青年一双狭长的眼眸看似温柔平静,却透着一股怪异的释然。
他俯身放任自己一寸寸将她紧紧包裹住,放任自己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气息。
这一刻,沈湛决定要她,无论她是否真心,他都要她。
她真心与否,与他在一起快不快乐,不重要。
他甚至自私又卑劣地想,这一次容忍她为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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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她还没有为他哭过!
她是他的,她的笑,她的悲伤,都只能是为了他。
她的眼泪,以后不能为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掉落。
病弱的青年一身华服,看似衣冠楚楚,胸臆间却涌动着不知餍足,毫无廉耻的占有欲。
宋婉其实哭到一半,就察觉到面前的人不是珩舟的魂魄了。
是沈湛。
只有沈湛才会在她扑进他怀中时浑身紧绷。
宋婉放任自己在沈湛怀中哭泣,她知道他喜欢被人需要的这种感觉。
而她现在也需要沈湛。
她要知道母亲到底用了什么药导致的病情加重。
她要知道是谁偷看了她给珩舟的信,设下这诛心的毒计。
于珩舟来说,以为是她诓骗了他,还要嫁祸于他,甚至要致他于死地。
于宋婉来说,得知情郎死了便能死了心,安安分分的在王府中伏低做小。
一箭双雕的陷阱。
是父亲还是嫡母所为?
可春儿的埋身之处,那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
想要知道这些,靠她自己是行不通的。
此时没了母亲的存在来掣肘她,她大可以不顾薄情的父亲,不顾宋府,向沈湛陈情一切。
可是何必呢?
这些日子宋婉已见识过沈湛的权势和喜怒无常,荣亲王在江南一带的威望更是无人能及。
看到先前欺负过她的人对她伏低做小,看到嫡母和嫡姐茫然又悔恨莫及的模样,不是很好吗?
趋利避害,是她这些年来遭受人情冷暖所打磨出的宗旨。
宋婉一夜未眠,脑中却飞速运转,逝者已逝,母亲和珩舟的死看似合理,却经不起推敲。
如今,依附沈湛,借他的手查明她想知道的一切,才是最快最便利的方式。
待她哭泣渐弱,沈湛才唤了婢女来为她梳洗打扮,伸手为她擦干了眼泪,道:“听你父亲说你自小便是那位姨娘带大的,一会儿用些饭,去坟上祭奠姨娘吧。”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嫁了人的女子,一切都要听夫家的,能否去祭奠一个无关紧要的姨娘,要听沈湛的。
而沈湛他并未等她开口乞求,便同意了,只说切忌要节哀。
他是皇亲国戚,龙血凤髓的,身份尊贵,只跪天地和祖宗,怎能屈尊降贵陪她去祭奠一个小官的妾室?
宋婉并无这种奢望,他能允准她前去祭奠,她已经很感激了。
鸦青待沈湛走后,扶宋婉坐到妆台前,用素白的锦带将乌沉沉的长发束起,用指尖将香膏划开,在她太阳穴处轻轻按着。
“姑娘还神伤么?”鸦青垂眸瞧着铜镜中苍白秀丽的脸,“可要收着点,别叫世子看出来了。老爷说您曾养在姨娘膝下,得知姨娘死讯才会如此难过,得亏是世子不深究……”
随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在肌理间氤氲开来,宋婉紧绷的情绪稍许放松了,她垂着的眼眸抬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许久,淡淡道:“知道了。”
鸦青对自家姑娘这样凉薄寡淡的神情习以为常,知她在世子面前的娇怯、在老爷夫人面前的温厚才是故作姿态,便忍不住道:“姑娘辛苦了,嫁了人便不能再像做姑娘那般了。世子,是您现在很好的归宿呢。”
宋婉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层层的妆粉掩盖住憔悴的底色,她漫不经心道:“谁说不是呢。”
到了坟上,宋婉环顾左右,果然算得上是厚葬了。
她跪下来,神色凝重地给母亲烧纸、磕头,不时地喃喃低语着什么。
“母亲,珩舟,你们路上一同走罢……”
明明是没有娘了,宋婉却生出一种无父无母,身后再无有依靠的感觉。
她抬手擦去了眼泪,眼眸中的坚韧与平日佯装的娇柔和顺从都不一样。
27.珩澜,你心跳好快
宋婉祭奠完,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宋府。
是用饭的时间,宋婉提裙登上台阶,掀开门帘,饭厅里气氛如凝滞般,不见沈湛,只有一桌子极其丰盛的菜色和局促不安的众人。
桌上佳肴美酒皆未动。
婢女将她的素色袍子褪下,又用艾草枝子在她周遭轻轻抽打几下,低声道:“奴婢先去给姑娘备姜汤。”
从坟上回来的人,是要驱驱邪的。
宋婉面色未变,坐下来,净了手后端起碗筷。
房间内寂静一片,只有她缓慢的咀嚼声。
分明是为了讨好沈湛,刻意往云京口味方面靠的菜肴,样样精致之至,宋婉却觉得入口如同嚼蜡。
母亲才去几日啊。
她抬起头看向众人,笑道:“怎么不吃?”
宋老爷惴惴不安地上前扯住宋婉的袖子,“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回来就知道吃?快去世子房里问问,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世子炊金馔玉长大的,可是吃不习惯咱这的菜?”
宋婉侧目看了看可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又淡淡看着父亲惶恐的嘴脸,这一屋子的每个人都花团锦簇,与先前在坟上的凄凉真是鲜明的对比。
为他生儿育女共同生活十几载的人没了,丝毫不影响什么呢。
她拂开父亲的手,讥讽道:“那就劳烦父亲去给世子弄点金玉来尝尝。”
“你这说的什么话?”宋老爷怒目而视,“世子是什么人,屈尊降贵到咱府里来,多少眼睛看着呢,现在一顿饭都不用,定是对咱们有什么不满!”
宋婉深呼吸一下,压下心中的憋闷。
沈湛来宋府本就是迁就她的,现在母亲死因未明,不该把这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况且,宋府与她的荣辱是同气连枝的。
她起身道:“我去唤他。”
*
沈湛在窗边站了许久,婢女察言观色道:“宋姑娘兴许快回来了,到了用饭的时辰了,宋府备了家宴,要不……”
“宋文卓也配我去他的家宴?”沈湛道,“不去。”
这等敢拿庶女出来糊弄王府,为他生儿育女的妾室死了还跟没事人似的人,算什么东西。
白日里他在宋府里转了转,宋府二姑娘所居的绣阁小得可怜,且在出嫁后便成了堆砌杂物的地方,问及府中婢女小厮,回馈给他的信息,只叫他更心疼宋婉曾经的处境。
“那、那奴婢让青州著名的天宝楼送些特色吃食来,世子尝尝?”
“不必。”沈湛阴沉着脸道,“她难道不知到了用饭的时辰?”
到了这等时候,还不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还把他一人扔在府里,一去大半日不回。
婢女吓得讷讷不语,不知该如何劝世子用饭,世子这样的身体,一顿不吃怕是就遭不住,可世子偏偏要等宋姑娘回来……
沈湛闭了闭眼,“备水吧,我要沐浴。”
婢女瞅着时辰,戌时,的确是到了该沐浴的时候,接下来便是该歇息了,世子喜洁,每日都要洗澡。
差人送水过来,婢女关了门在外头伺候着。
秋夜本寒凉,青州却温暖潮湿,婢女垂着脑袋刚打了个哈欠,就见宋婉款款而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婉便推开了门。
“我回来晚了,听说你还没用饭呢。”宋婉关上门,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什么香火味了,才走进内间,“府里备了宴席,世子若不想去,那咱们出去想吃?”
居室内烛火昏黄,朦胧纱幔后,沈湛未着上衣,背对着她。
他的肩膀平而阔,肌肤如冷玉,乌黑的发垂落劲窄腰间。
沈湛回眸看她,浴桶的波光盈盈,烛火投在白墙上,映出如梦似幻的波光,宋婉人在光晕里,一袭雪色衣裙,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痴痴傻傻看着他,分外的动人。
沈湛回过头道,“很难看?”
他声音听起来懒散,问的也很随意,实则内心涌起的自卑和紧张快要将他淹没。
宋婉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他露出的身体,回过神来后连忙道:“没有,只是世子没我想象的那么瘦呢。”
“过来伺候。”他厚着脸皮道。
宋婉脸色微红,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将他的长发束在脑后,又俯下身去试水温。
沈湛任由她动作,不咸不淡道:“坟上可还布置的妥当?”
宋婉听了,心中的凄凉又浮起,朝沈湛俯身认真行了礼,道:“谢世子允准我去祭奠嘉姨娘。”
“哭了?”
“姨娘一生孤苦,就得一个女儿,据说去时女儿也没陪在身边。”宋婉轻声道,别过脸去,擦掉滑落的眼泪。
“洗个澡,就好了。”沈湛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将衣襟拢起,“让婢女把饭菜端过来,一会儿泡完澡了吃。”
宋婉当然不想面对父亲与嫡母,便应了下来。
沈湛披好了衣衫往门口走去,忽然咳嗽了几声。
宋婉问道:“怎么了?这边气候温暖,世子身体还没有好些吗?”
“嗯,这几日不太舒服。”沈湛捂着心口,抿唇道,“先前你给我上药,效果不错。”
“那药就在墨大夫那,要不世子叫幽兰和墨兰给您上?”
幽兰和墨兰是一直伺候在沈湛身边的婢女,已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
沈湛顿了顿,道:“她们不会。”
“哦,那烦请世子等一会儿,我沐浴完身上没味道了,再上世子跟前伺候。”宋婉道。
沐浴过后,宋婉捧着厨房里炖好的雪梨进来,将香塔点起,看着沈湛闭目在床榻上的样子道:“这香是我在闺中时自己合的,世子且闻闻,喜欢吗?”
沈湛凝目不语,却贪婪的细嗅空气中逐渐氤氲开来的气息。
和她一样好闻。
他沉默的看着宋婉放下窗牖,坐在月牙凳上削好梨递给他。
雪梨的蜜汁晶莹流淌在她莹白的指尖,果香混着甜香,侵袭他的鼻息,诱人极了。
宋婉将削好的梨很自然地喂到沈湛唇边,他却别过头去。
“不想吃吗?”宋婉道。
“不吃。”他没好气说道。
她难道不知道分梨同分离?
宋婉也不做他想,放下梨就起身去准备药膏。
方才在净室,他未着上衣,都已经看过了,宋婉就很自然地褪去了他的里衣。
沈湛微微侧过头去,闭上眼,喉结滚动着,吐出的气息微热,清冷又俊美的脸庞漫上一片绯红色。
宋婉指尖触及他变得愈发滚烫的体温,知他并不似表面上那样淡漠冰冷,甚至还敏感得很。
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被人注视,今夜怎会容她褪去他的衣衫?
方才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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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宋婉并未看清他,现在离得近了,才看到沈湛身上的肌肤苍白的惊人,隐隐可见皮下淡青色的经脉,肩胛骨嶙峋,手臂骨节突出,线条紧实凌厉,整个人有种病态的洁净。
这样白皙的肌肤,显得几处大穴处的伤痕尤为明显。
看着那细密的泛青灰色的伤痕,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宋婉怔愣了一下。
沈湛察觉到她的注视,忍着心中的不适,艰难道:“十二岁后,我生了病,怪病,浑身一碰便会生出淤痕来,或大喜大怒,便会无法喘息。”
“父王寻遍天下名医,用了所有能用的法子,留住了我的命,神医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五。”
“母妃因我的病,忧思伤神,早早抑郁而终。”
沈湛叙述的缓慢艰难,向她倾吐过往,有一种被暴露在日光下,被剖开的耻意。
他不是多愁善感且很能感同身受之人,却为了她的丧母之痛而心颤。
他想说的是,他能够尽量同她感同身受,他也曾有过失去母亲的哀痛,可安慰人的话到嘴边,还是无法说出。
宋婉的手停在他后背几寸处,眼眶涌起一股热意。
沈湛对她的沉默似乎难以忍耐,她在想什么?
对他剖白自己的过往,是感到鄙夷还是无所谓?
他知道他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未像其他成年男子那样壮硕挺拔,他瘦而高,身上又有陈年的疤痕。
沈行潇洒俊逸,丰神俊朗,要比不堪的他好得多。
沈湛忽然觉得脑中嗡鸣声不断,后悔、焦躁,惶恐,还有混乱不堪的想象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想看她的表情。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翻身过来扣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那双狭长的眸子紧锁着她。
因为离得太近,鼻息相闻,宋婉甚至能感觉到他脸庞隐隐地在痉挛。
沈湛极度自尊自负,他这是误会她了。
宋婉的表情羞怯又委屈,故作吃痛哼哼道:“痛……”
这招似乎对沈湛十分有用,他很怕弄疼她。
沈湛松了手,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眉目间的犹疑和惶然未褪。
下一刻,宋婉主动环抱住他的腰,乖顺地将头贴在他赤裸的胸膛里。
烛火昏暗,她的手在他后背的疤痕处轻轻摩挲,声音也软软的,“珩澜,你心跳的好快。”
宋婉看不见沈湛的表情,并不知他垂眸看向她眼神已狂乱的惊人,涌动着极致的纠结与矛盾,像是要失控。
“谢谢你安慰我,姨娘去了,我的确很伤心,因为伤心,而忽略了你,对不起。”她摩挲着他后背的手变为轻轻拍抚,像是在安慰孩子,“你在宋府给我体面,又允准我去祭奠姨娘,谢谢你。”
沈湛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她还在骗他。
宋婉仰头看他,目光真挚又委屈,“你不高兴就不吃饭,你可知你不吃,我哪里吃得下?方才那些菜肴都浪费了,给你端来的雪梨你也不吃,不吃东西不行,多少用一点吧。”
沈湛垂眸看她,她刚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就伸手一拽,重重将她按回去,高大的阴影极具压迫感,宋婉不由得心头一紧,被他整个人揉进怀中,只闻得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你……”沈湛忽然冷笑一声,“喜欢我?”
28.我们圆房吧
他知道她一直在骗他,她或许以为自己装的很乖巧温顺,可眼角眉梢的淡漠他太熟悉了。
他方才提及自己的母妃,又主动给了她一次陈情的机会,她却还是没说实话。
沈湛知道她对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有讨好他的意味在。
对他做的事也是为了在王府中能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想在她谎话连篇的话语中寻找一丝丝真挚的可能。
宋婉在他近乎冷酷的逼问下,轻笑了一声,抱紧了他,“喜欢。”
“真的?”他问的认真。
宋婉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淡然点了点头。
而后她故意试探道:“今日在坟上,我跟姨娘说了有了喜欢的人了,夫君待我很好,姨娘若是在,一定也会很喜欢珩澜你。可是姨娘走的太急了,我实在是难以安心,想查查姨娘过往的药方。”
沈湛道:“可以。”
宋婉在他胸膛蹭了蹭,脸上漾起一个温柔的笑,“我还想多陪母亲几日,云州惜春园,要不珩澜你先去,我后脚跟上。可是我自己在府里行事不太方便,要不珩澜你留几个人给我?”
“不行。”沈湛直接回绝道,“晚几日再去云州即可。”
怎么不好哄了呢,是真的担心她,还是要看着她?
宋婉丝毫看不出不情愿,温声细语道:“好。”
她的手还在他背部的伤痕处摩挲,“当时,疼吗?凶险么?”
沈湛的身体依然紧绷着,被她触碰的地方犹如火在燃烧,烫的惊人,他气息不稳,一字一句道:“我疼,你可会心疼?”
她在他怀中重重点头,认真道:“当然,你不吃饭我都心疼呢。我饿了,要不你陪我一起吃点?那个梨,我削的可仔细了……”
他的声音辩不出喜怒,“再削一个完整的,我吃。”
宋婉心下霎时明了,唇边漾起笑意,“好,你先松开我嘛。”
沈湛松了手,垂眸看向她,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手指抚过她红肿的眼眸,“以后别再哭了。”
宋婉仰起脸,这才看到昏暗的帐子里,沈湛的耳根、脖颈,乃至胸膛的肌肤都泛着红,乌黑的长发掩映着,整个人原本近乎禁欲的洁净被打破,有种被亵渎的癫悖。
“珩澜。”她低低唤道,大着胆子攀上他的脖颈,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有你对我好,我就不会哭。”
沈湛身体一颤,迅速推开她,并且避开她含情的注视,原本压抑起伏的胸口被激烈的呼吸替代。
这回他并未用力推她,甚至还在她坐稳后才松开手。
宋婉不退反进,往前一倾身,捧起他的脸,眼神中满是不解,“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她看着他害羞又难以自控的模样,恶劣的想法涌上心头,故意道:“姨娘待我不薄,我想为她守半孝,等姨娘孝期过了,我们圆房吧,好不好?”
沈湛猛地回过头看向她。
他的耳根脖颈早已红透,起伏的胸膛更是无处遁形,甚至连苍白的脸颊都浮上醉人又禁欲的红晕。
他觉得她真是胆大极了,撒起谎来甚至要赌上自己的清白?有这个必要么?
沈湛脑海中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浮起惊人的想法,她与沈行,究竟到哪一步了?!
骇人的恼怒和妒意裹挟了他的神经,他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整个人变得冷漠疏离。
他冷冷地睨着她,手指压在她丰艳的红唇上,“好啊,在此之前,你先吻我一下。”
她对沈行做过什么,她也会这样对沈行么?他要知道。
宋婉不知沈湛为何忽然受了刺激似的,只是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与他这样,她实在做不来。
沈湛看着她的无动于衷,冷笑了一声,“不愿意?”
宋婉闭了闭眼,知道此刻若是不付诸行动,先前说的那些话都将漏洞百出,沈湛他,没有她想的那般好糊弄啊……
焚香缠绕,帐子里都是宋婉的气息,她前一刻还勾人地诱惑他,骗他,需要他时便说那些好听的话,可他仅这样一试探,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沈湛的心跳振聋发聩,他被难以抑制的妒怒和愤懑驱使,忽视心中的耻意,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她既然敢撒谎骗他,就要承担这后果。
宋婉被动的、笨拙地接受着沈湛同样笨拙地吻。
他的吻急促而汹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侵略感,似要抽空她胸腔中的空气,几欲窒息。
他近乎掠夺地吻着她,她甜香的气息和抵触的姿态让他快要发狂,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倏地,有冰凉的液体掠过他的面颊。
在吻的间隙,沈湛睁开眼。
她在哭。
他猛地松开了她,气息凌乱又粗重,冷冷盯着她道:“还喜欢我么?”
“……喜欢。”宋婉眼中泪意未尽看着他,被吻得发肿的红唇翕合,咬牙道,“很喜欢珩澜。”
沈湛对她亲吻他时的笨拙似乎很满意,俊美的脸上有诡异的笑意,“可我不喜欢你。”
“我不会喜欢你。”他又重复道。
像是在说服自己。
宋婉点点头,对他喜欢与否懒得深究,只求他能好应付一些。
他虽不喜欢她,可他却喜欢亲她,那就亲吧,只是他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似的,也太敏感了?
宋婉抬眸看沈湛,与他的视线相接。
他似乎又变得不太高兴,看她的眼神冰冷而锋利,极力控制着她看不透的尖锐情绪。
宋婉福至心灵,知他如此这般就是不满,不够。
她眨眨眼,伸手拽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又吻了上去。
是如蜻蜓点水般的吻,生涩却坚决。
刚碰上,就立即离开。
沈湛整个人愣住,她刚亲上来的时候,他明明想要推开她,却忍不住要的更多,被她亲的半个身子都麻了。
一向畏寒的他,竟然觉得浑身滚烫,有种陌生的冲动,心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干渴,灼热,想要的更多,想要……对她做些更恶劣的事。
她的红唇丰润柔软,脖颈细白,绣着姚黄牡丹的领口下蜿蜒隐去的是更撩人的春光。
沈湛暗暗深吸了口气,移开了目光,喉头发涩,可脑海中的想象还在继续。
从未有过的悸动,就这样盖过了方才发觉他说不喜欢她她却浑然不在意的不悦。
烛火昏暗,一方青纱帐又太小,两个人气息相闻,沈湛身量高大,挤占了大部分空间,耳鬓厮磨间难免暧昧。
宋婉不动声色地躲了躲,似乎对骤然变快的心跳很不适应,目光落在桌上的梨上,鬼使神差道:“我饿了。”
沈湛脸色发红,咳嗽了两声,很不自然接道:“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不一会儿,婢女便送来了备好的菜肴,沈湛接过,便让婢女们退去了外间。
宋婉还在床榻上抱着引枕趴着,刚想起身就看见沈湛俯身忙碌着什么。
他不会是在给她布菜吧?
宋婉连忙从床榻上起来。
果然,沈湛将一道道菜肴摆好,主菜配菜,都偏向一边。
装菜肴的器具明显不是宋府所有。
像是王府的规制,却并未镶金带银,六角盘边沿压着翠绿湛蓝的波纹,如同山水画般。
而沈湛的手清瘦修长,每一寸指节的弧度精致流畅,比骨瓷的盘子还白上几分,因使了力,显露出淡青色的筋骨来。
宋婉竟忘了伸手去接,呆呆站在一边看着他布菜,当真是……赏心悦目。
他布好最后一道菜,拂袖坐在一旁,将装了米饭的甜白瓷小碗放在空着的位置前,对宋婉道:“坐。”
宋婉讷讷地坐下了。
即使心存对母亲之死的不甘,她也尽量多吃了些,心想目的不是达到了么,回了青州,沈湛也同意多留些时日,还愿意派些人手给她,甚至她还可以为母亲守孝。
珩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的死又有何蹊跷,她一定要搞清楚。
沈湛看着面前的人专注地吃着那些菜肴,吃完了又浅啜了几口热汤,眼里笑意渐浓。
有这么好吃么?
宋婉吃完后,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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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湛好像早已停了筷,正浅笑着看着自己。
沈湛很少笑,忽而绽放在清冷面容上的笑意,好看的令人晃神。
宋婉拿起筷子挑选了自己觉得好吃的,递道沈湛唇边,“珩澜,你尝尝?”
沈湛垂眸看了看,脸侧过去道:“油腻。”
宋婉也不强求,将食物送回自己嘴里,边吃边道:“不油腻的,都是素的,看着像肉,其实是果子。”
沈湛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念及她丧母,吩咐过下人这几日的饭菜都准备素食。
“世子平时都吃这么好吃的?”宋婉忍不住又夹了一片,真心感叹道,“这么好吃都不爱吃吗?”
沈湛道:“还好。”
原来这是她与他第一次一同用饭。
宋婉道:“那世子平时喜欢吃什么?”
沈湛道:“都可以。”
宋婉腹诽,这么好吃的菜肴都不怎么吃,还说都可以,你哪是这么好伺候的呀……
沈湛看着她要吃又为难的模样,明白是他不用饭,她才不敢多吃。她今日都在坟上,怕是就没用什么饭,现在有了食欲,总不能因为他而吃不饱。
念及此,沈湛重新拾起了筷子,随意夹了一块宋婉刚吃的果片送进嘴里,道:“是不错。”
一旁伺候的婢女们垂着头,暗暗互相对视,明显松了口气。
世子对食物并没什么多的欲望,这还是第一次夸赞某样东西好吃。
宋婉吃得差不多了,顺带着给沈湛盛了碗汤,而后拿起果盘上的梨削了起来。
沈湛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去擦她唇边残留的汤渍。
她的唇柔软丰润,让他恍然想起方才的触感,霎时间红了脸。
宋婉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沈湛目光躲闪,道:“吃饱了就走吧,我要沐浴了。”
待宋婉走后,沈湛望着削好的雪梨怔愣了许久,清冷矜贵的面容上不复过往的空洞淡漠。
宋婉回到房中,洗漱后躺下来,手中的卷帛是沈湛的病案,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子发沉,几乎握不住,便随手将卷帛往枕边一搁,盖上被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宋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都没做,再醒来时,日光透过层层纱帐照射进来,她抬起手,挡了挡眼睛。
想起昨夜与沈湛,想起母亲,想起珩舟,再看看自己还是置身于宋娴的闺房中,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
鸦青见她醒了,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素色的衣裙。
宋婉伸着手臂,鸦青将垂坠的裙摆抚平,道:“姑娘不便为姨娘服丧,衣裙只能素淡些。”
宋婉看了眼手臂处的银丝锦绣,如梦似幻,虽是素服,却不是简单的白衣,而是料子极好,刺绣极为精致的云锦。
她道:“这衣裙是王府的吧?”
宋府不曾有过这样精致的衣物。
鸦青也不隐瞒,为她正了正腰间的璎珞,扶她坐下梳妆,“是世子挑选的,差人给姑娘送来。”
而后又压低声音道:“世子说姑娘要为姨娘守孝……”
替名义上的姨娘守半孝,也不可服丧,可若是沈湛赐的素净衣裙,穿着就没什么了。
宋婉意外的不是沈湛送衣裙给她,而是这衣裙竟然很合身,胸、腰腹、肩膀,像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制的。
若是鸦青告诉沈湛她的尺寸,也不会这么快就做好……沈湛是什么时候备下这衣裙的呢?他又怎么知道她的尺寸?
宋府的婢女鱼贯进来行礼,托举的银盘中是各色早点。
宋婉并不拿世子妃的派头,让她们免了礼,随口道:“用过早饭我便给父亲和母亲问安去。”
“回世子妃,老爷说不必如此,世子妃尊贵,一路舟车劳顿,暂且歇息两天,且陪伴世子要紧。”婢女欠身道。
宋婉和善笑道:“怎能如此,父母为大,我一会儿就过去请安。”
一旁伺候的王府过来的婢女躬身垂首,表情收敛自律,看不出什么情绪,犹如一个个假人。
宋府的婢女战战兢兢道:“不必不必,老爷和夫人上庙里进香为世子祈福去了。”
29.麻黄
宋老爷哪敢让宋婉来请安,昨日她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偏荣亲王世子又对她极为看重,昨日叫了不少下人去问询小姐曾在府里的起居事宜,宋老爷不知世子是不是起了疑心,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薄待宋婉。
宋老爷此时才惊觉这女儿并不是什么柔顺的,原先的温厚老实都是装的。
若是真拿起父亲的架子让她来请安,她死了生母正气儿不顺,不知她又要闹出什么,何必节外生枝,不如一早躲到寺庙去。
宋婉漱了口,拿起锦帕在唇边擦拭了下,道:“那等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劳你请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再过去请安。”
婢女应了,又道:“老爷走时吩咐,府里人马全凭世子妃调动。”
“哦,如此么,哪里需要调动什么呢,都是自家人,说这话见外。”宋婉笑了笑,示意雅青拿些银钱出来,“赏。”
婢女惶恐地推辞,“不敢不敢……”
先前那些近身伺候的婢女早就在宋婉替嫁后换了新的,如今这些近前伺候的都是面生的。
宋婉觉得正是因为她们未参与之前的事,也不知她到底是谁,从她们口中才能问出些有用的。
“收着吧,我也没别的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世子妃又如何,来府里还要小住些时日,必然是得叨扰父亲母亲,你们也是辛苦,一夜之间立了不少规矩吧?”宋婉站起身来走上前将婢女扶起,“府中姨娘去的突然,我昨日又伤心过度,怕讨了父亲和母亲的嫌还不自知。”
“我们来府里虽然不久,但见老爷和夫人很是厚待姨娘,这在其他大宅院里都是不曾有过的,姨娘突然去了,阖府都惶恐呢,怎会有人觉得世子妃您讨嫌。”婢女连忙解释道,“世子妃一片赤城之心,府里上下都赞赏您呢。”
宋婉温声道:“我自小是姨娘看大,难免为她老人家神伤。姨娘的病可是府医瞧的?李郎中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
“是李郎中瞧的,姨娘逝去后,李郎中怕死了,吓得好几日没下来床呢。”婢女道,言罢欠身将碎银子收入袖中,“多谢世子妃赏赐。此事其实也不怪李郎中,咱青州城里没了许多染风寒的人,起初怀疑是瘟疫,可细查去,又与瘟疫无关。”
宋婉点点头,坐回到妆凳上让鸦青给她贴花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对婢女道:“知道了,跪安吧。”
待婢女们走后,宋婉调过头看鸦青,鸦青看事情其实很透彻,道:“她们不敢欺瞒世子妃。”
宋婉颇有同感,这次回来,府中人的重视程度,真是她没想到的。
下人的态度是受主人的影响,下人都如此诚惶诚恐,那便代表父亲嫡母真的没有苛待母亲。
可既然如此,怎会换了药病情就急转直下?
……换了药!
宋婉将眉间花钿扯下,问:“府中用药都是从哪个铺子进?”
“就城里的药铺,好像是叫永安药铺。”鸦青回忆道。
“世子可醒了?”宋婉问。
“不知……”鸦青汗颜道。
世子所居的院子被围的跟铁桶似的,从世子上次遇袭之后,王爷就加派了许多人手过来,哪里还能探得出世子的起居呢。
宋婉有些着急,绣鞋都没趿好就起身,冲鸦青道:“你在府里等着,世子醒来了若是寻我,你就叫人去永安铺找我。”
鸦青应了个是,“姑娘放心。”
到了药铺里,那掌柜的一看宋婉的排场,便肃清了铺子里的闲杂人等,专心接待她。
宋婉并不想跟他绕弯子,直接问了是否是给宋府供药的,掌柜的承认了,“宋府的药一直是从小人这里拿,小人可给送去的都是上好的药材!”
宋婉差人赏了银子,一来二去便问出了母亲第二次用的药确系铺子里送去的,可与第一批不同的是,这一批是新进的。
其中治风寒的麻黄,除了给宋府送去的,其余的很快便也销售一空。
宋婉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了。
母亲用了药见好,而改了药方后再煎的就是永安铺送来的新药,在加入了麻黄之后,病情就急转直下。
若说之前她心中仅是存疑,现在便确定了,是药的问题。
麻黄,麻黄……青州,麻黄。
她蹙着眉,感觉十分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
在宋婉仔细回忆那夜偷偷跟着沈湛出去究竟听到了什么时,沈湛已从暗卫处获悉,宋婉知道了沈行之死。
沈湛看着不远处,镂空雕花的门,垂着玉色垂帘,风轻抚过翩跹飘荡,昨夜她便是掀起飞扬的帘角,失魂落魄地站在那看着他。
她眼底盈盈的泪意,红肿的双眼,除了为了生母之死外,还为了沈行吧。
沈行啊,沈行。
他早就该死。
“鸦青那丫头,早已唯世子马首是瞻。”暗卫道,“世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可授意她去做。”
对于荣亲王在江南一带的权势来说,为一个婢女的赌鬼父亲还赌债,再把她被丈夫卖掉的母亲赎回来,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可就是这样随手的作为,却能令这婢女甘愿为其卖命。
病弱的青年咳嗽了两声,“没什么要做的,伺候好宋婉即可。”
而后他平静的一字一句道:“找到沈行,杀了他。”
既然她以为沈行死了,那便必须要让沈行死个透。
她心里彻底没了旁人,便可专心待他了。
可想起宋婉的眼泪,沈湛心里就泛起细细密密的不甘来,酸涩难忍。
“那丫头还说,宋姑娘与二公子情笃,二公子伤势严重时就藏身于宋姑娘闺阁里。”暗卫继续说道。
话音一落,暗卫便觉得空气都安静了,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便听见世子淡漠的声音响起,“继续。”
“那丫头觉得,二公子当初在叶城能够束手就擒,便是要为宋姑娘隐瞒杀人之事。”暗卫接着道,“宋姑娘觉得二公子之死有蹊跷。”
当真是情深似海,互相为着对方着想啊……
沈湛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了,可却自虐般的想知道她不为人知的过往。
随着暗卫的叙述,沈湛的身体在冒冷汗,胸臆间却像是有火在燃烧。
半晌,青年的眼眸幽晦而冰冷,道:“她在哪?”
宋婉到了晌午才回到宋府。
这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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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青州城的几家药铺,想弄清楚这批药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到的信息却十分有限。
只知道青州城的药铺的货源是统一来自白家。
白家祖上曾为御医,是杏林世家,做草药生意有些年头了。
早年间大昭闹过瘟疫,还是白家出手,无偿地将府里的药仓开仓,以草药济世。
这样的人家给供的药,怎会出问题。
宋婉头昏脑涨地回到宋府,才发觉鸦青并未差人来找她。
沈湛怎么可能到晌午了都没醒?醒了不找她?
宋婉换了衣裙,立即到沈湛所居的院子里去。
冬日的院落并不萧索,病弱的青年坐在廊下圈椅里,微阖着眼,手指一下下叩着椅子扶手,榉木扶手发出清而沉的声响。
“珩澜?”宋婉唤道。
空气中一片寂静。
沈湛终于调转视线,在她脸上仔细看着。
他的视线冷的可怕,如同有了实质,让宋婉觉得后颈发凉,毛骨悚然。
仿佛又回到了与他初遇的那天。
他如同一只阴冷的蛇,手指敲击椅子的声响像是一下下敲在宋婉心上。
宋婉走上前去,故作镇定地露出一个笑脸,“我出府转了转,买了好吃的果子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你要不要看看?”
沈湛神色未变,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今日启程去云州,你是与我同去,还是留在此处?”
有许多事未了,宋婉当然不想和他去云州。
沈湛金尊玉贵的,住不惯宋府很正常。况且不习惯的人不止是他。
宋婉俯下身,鼓起勇气握住沈湛的手,微微笑道:“我当然是想和你一起走。可父亲母亲的面儿我还没见几次,往后回了王府,便又不知何时能在他们膝下尽孝……”
“这次姨娘的死,让我惶恐,生怕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乌黑的眼睛里满是哀思,眼尾霎时间浮上一片绯红,戚戚然抬头看他,“世子可否容我几日?”
沈湛伸出手抚过她的发顶,又将她鬓边稍显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好,那你便留下。”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或者说,要为沈行做到哪般?
宋婉惊喜的看着他,“真的?”
沈湛看着她脸上忽而绽放的笑容,觉得刺眼,别过头去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嗯。飞廉和素问陪你留下,万事都可交由他们办。”
“谢谢你,珩澜。”她道,知他留下这两人也有监视她的成分在,却还是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我再陪父母几日,便去云州找你。”
沈湛幽黑狭长的眼眸泛着捕猎似的微光,他静静看着宋婉,日光细碎地打在她身上,映衬得她整个人明亮而美好,她穿着他为她选的衣裙,却不愿被他束缚。
甚至没有一丝不舍啊……
宋婉得到沈湛的允许,哪管他还高不高兴,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他就得做到。
她佯装看不懂他的不悦,起身絮絮叨叨地嘱咐婢女如何照顾他,又知会宋府管家给他带一些青州特产上路。
沈湛:“……”
宋婉对一脸阴沉的他眨眨眼,暗暗腹诽,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30.那你跪下求我
宋婉将沈湛送到宋府门口,府外立了一群人,皆是着士大夫衣袍,见到沈湛后恭谨地俯身行礼后跪拜。
沈湛眼皮都没抬,泰然受了这礼,道:“起来吧。”
宋婉心头不由得一颤,先前在王府里,沈湛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她去他身边伺候时,那些婢女虽恭谨,却看似与寻常官宦人家婢女礼仪无异,她并未觉得沈湛的身份有何不同。
沈湛在她面前不拿什么世子的架子,更像是一个长期被疾病缠身而喜怒无常的富家子弟。
后来到了青州长亭,那些官员跪拜时,她在轿子里未曾见到。
而此刻,宋婉看着来送行的黑压压的人群,才意识到荣亲王世子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沈湛轻咳几声,夹杂着些许痛苦的低喘,摆摆手对那些官员道:“退下吧。”
官员们生怕因为自己耽搁他启程,若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对视一眼,便都听话的倒退几步离去。
宋婉为他紧了紧衣袍的领子,看向马车的方向,关切道:“快上车吧,到云州了,惜春园定有好些奇珍药材,这几日世子在宋府委屈了……”
沈湛那双幽黑狭长的眸子难掩怨怼,他幽幽道:“还得委屈你多待几日,尽尽孝。”
宋婉假装没察觉他的幽怨,招呼墨大夫过来交待着这些时日沈湛病情的变化。
在沈湛上了马车之后,她想了想,掀开车帘坐了进来。
沈湛苍白的脸庞阴郁未褪,“你……”
宋婉凝目看他,又将视线调转到别处,垂眸咬唇道:“世子忽然抛下我就走,是不是就想这样与我别过,休弃我回娘家?”
沈湛:“……不是。”
怎么还倒打一耙?
可他竟不由得替她辩解,在她看来,他要走的确是……太突然了些,难免会多想?
“你父亲与母亲都不自在,青州官员们也如履薄冰。”沈湛少有的耐心解释道,“况且我一日不抵惜春园,父王便一日不安心。”
说完自己都信了。
宋婉继续沉着脸,道:“那你要好好喝药,墨大夫说你病情虽然有改善,可冬日寒凉,肺怕寒气。”
沈湛蹙眉道:“知道了。”
“不愿喝也得喝。”宋婉强调,“世子之前跟我说神医断言你活不过二十五,我可不信,世子要长命百岁才是。”
沈湛闻言又咳嗽了几声,表情痛苦。
宋婉连忙凑了过来,轻抚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沈湛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眼神晦暗。
宋婉顺势搂紧了他,柔若无骨地倚在他怀里,在他耳侧喃喃道:“云州的女子多婉媚,烟花三月下云州呢,珩澜可别被别的姑娘勾了去。”
她呼吸的气息微热,在他耳边缭绕,沈湛忍着皮肤上泛起的战栗,淡淡嗯了声。
温存了片刻,宋婉想起身,手还被沈湛攥着,她想把手抽出来,他却越攥越紧。
她刚想说什么,他就松了手,恢复了平日里淡漠的模样,“下去吧。”
送走了沈湛,宋婉深深松了口气。
他走的真是正好,他若是不走,她还得顾及他的存在,做起事来不能放开手脚。
*
宋娴的丫鬟急急奔回内院,趴在窗户边告诉宋娴:“世子真的走了!”
“这就走了?我还没跟他说上话呢。”宋娴站起身来道,“母亲还不让我露面,把我锁着!”
这下他走了,他们便可放心她了吧。
他本要娶的人是她呀,世子妃的尊荣也是她的!
可母亲先前的话又在宋娴耳边回响———
“荣亲王世子是帝王血亲,世子之乱后唯一有资格袭承皇位的人,顶天的尊贵,你只知道看着眼馋,却不想想之前的那些世子为何丢了性命?”
“今上是看他病弱,是没什么用的废人,才留了他一命!如今淑妃盛宠,那肚子要是个争气的,哪天诞下皇子呢?往好了说,他继续病怏怏的苟活着,往坏了说,今上难免要为太子铺路。”
“你看看当初同今上打天下的王爷,还剩几个?”
母亲的话虽絮叨,却真的能被听进心里,宋娴被关了几日,人清醒了,压下心中不甘,问婢女:“那怎的还不放我出去?”
婢女道:“世子走的突然,老爷夫人都没来得及赶回来,方才已差人通报了,估摸着正在回来的路上。还有就是二姑娘没走。”
“她怎么没走?”宋娴诧异道。
“说是要给老爷夫人尽孝,多留几日……”婢女道,“世子走之前还留下了两位大人,说是要陪着二姑娘任她指使。”
宋娴刚压下去的不甘又上来了,这是不放心宋婉呢,不放心什么?怕府里人欺负她么?!
当初就不该叫她替了她,不知宋婉是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将那病秧子迷成这样?
还有,难道真是冲喜管用了,那病秧子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真叫人气恼。
不行。
他若是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呢?
若是圣上不会有子嗣了呢?
那他就是皇帝呀,到时世子妃……就是皇后呢!
宋娴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跌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空气中的尘埃。
“她可知那野男人死了?”宋娴忽然问。
此时她真是十分后悔当初做的太绝了,若是留了那男人一命,现在说不准可拿这个要挟宋婉,甚至她可以助他们旧情复燃……
“奴婢不知。”婢女道。
宋娴转念一想,宋婉她不知道那人死了那不刚好么?
找人诓骗她,就说那男人约她见面,届时找个马夫或小厮……
而后再告知世子宋婉留下就是要与旧情人相会的奸情。
世子病弱,宋婉便私会老情人,颠鸾倒凤。
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寒门小户,对女子的要求最基本的便是贞洁了。
她巴不得看到宋婉被弃的模样,她现在那高高在上的做派实在令人讨厌。
她宋娴当不当世子妃无所谓,她不能让原先不如她的人骑到她头上!
*
夜里下了一场雪,天忽然冷了下来。
沈湛走后,宋婉便从宋娴房中搬了出来,父亲与嫡母也回到了府中,一切像是一出大戏落了幕。
未变的是宋府人对她的态度,依然恭谨。
宋婉暂居在翠喜苑,这是宋府园子里最好的所在,也是沈湛先前暂居的地方。
又回到宋府,她想了很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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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许多次都有种后怕的感觉。
还好,她已不再是宋府的二姑娘。
而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
不会再有人敢关她禁闭,不会缺衣少食,不会再有人给她气受,不会再挨打,更不会再在暗无天日的居室里一遍遍抄佛经。
居室外的婢女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沈湛留下的侍卫就守在院子外面,也不顾什么垂花门,什么内院不内院。
漫天飞雪中,两道身影沉默而彪悍,让人安心。
宋婉看着窗外扑簌而下的雪花,忽而想到母亲很怕冷。
今年的冬日真的很冷,连江南都下了雪……
其实时至今日,她还没有从母亲已逝,珩舟替她认了杀人罪的恍惚中走出来。
鬼使神差的,她收拾收拾出了府,往母亲坟上去了,并未注意到尾随其后的一顶绛红色小轿。
宋婉在母亲墓前,刚把香炉和黄纸摆好,就被一只手掀翻。
宋娴不急不缓道:“不挑日子就来祭奠,果然没什么规矩,当了世子妃又如何,还是上不了什么台面。”
宋婉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娴,又俯身重新将香炉摆好。
“你母亲一个妾,能入宋氏陵园已是天大的福分,若不是你顶替了我,她哪能葬在这?”宋娴毫不留情的讥讽道,“葬在这就已是她的造化,你还日日来叨扰祖宗先辈安宁!”
宋婉眼角眉梢锋利冷漠,站起身来直视宋娴,“是我叨扰祖先还是你非要在先人墓前闹事?你就不怕我母亲晚上去找你?”
宋娴道:“我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是她自己命薄能怪谁?!”
“是啊,红颜多薄命,我母亲姿容妍丽,父亲日后就得日日面对你母亲那张脸,必然会愈发对我母亲念念不忘。”宋婉脱口道,“你就没想想我母亲能葬在宋氏陵园,并不全是看在荣亲王府的面上?”
宋娴怒目而视,上前一步想抬手打她。
宋婉躲也不躲,看着她笑道:“陵园外守着世子留给我的侍卫,你是想对世子妃动手么?”
宋娴冷静下来,深呼一口气,指着不远处陵园的山门继续说:“你现在能叫人来帮你,之后呢?你走了之后我就撅了她的坟!把她的尸骨扔出去喂狗!”
宋婉的眉头拢起,面色有些苍白。
的确,她走后他们要如何对待母亲,是她管不了的,她不可能带着一个官员的妾室的尸骨回到王府,并且完全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次回青州。
宋娴满脸笑意看着宋婉一分分白下去的脸色,仿佛面前这个看似高华的贵女又变回了那个任她欺凌的庶妹。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愉悦。
“你有本事杀了我。”宋婉道,“否则阻止不了我祭奠生母。”
“我可不像某些人,不知道杀人要偿命。”宋娴绕着宋婉缓缓踱步,忽然停下来,“你想祭奠你母亲啊?”
“嗯。”宋婉道,指了指一旁的香炉和纸钱还有纸衣,“下雪了,母亲畏寒。”
“你是不是还想等你走后,让我们逢年过节就来给她添点香火?”宋娴继续道。
“是。”宋婉说。
宋娴抱着手臂,笑的甜美,“好啊,那你给我跪下。”
31.他会生气吗
宋婉怔然看着宋娴,袖中的手暗暗收紧。
这些年有许多次这样的时候,她和母亲为了一些事总得委曲求全,伏低做小。
有把柄在人手的滋味不好受。
宋娴微微笑,居高临下看着宋婉。
宋婉身上穿着罕见的云锦织银丝衣裙,自她这次回来,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她身上。
其实宋娴并不是嫉妒宋婉嫁了个那样俊美又有权有势的夫君,比起世子那阴沉单薄的模样,宋娴更喜欢挺拔彪悍的男子。
她是嫉妒宋婉夺去了宋家嫡女的身份,占了世子妃那般尊崇的位置!
先前不懂权势地位有多重要,那是未曾有过对比,如今看来,权势乃咄咄逼人之物。
宋娴满心嫉妒地挑眉道:“跪着求我啊,求我在你走后别把这小妇挖出来。”
雪不知何时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似碎琼乱玉。
守在陵园外的侍卫侧目朝里头看了一眼,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宋家姐妹俩正交颈细语,一副姐妹情深的画面。
宋婉微笑道:“听闻姐姐议亲有些困难,父亲的同僚之子入不得眼,世交家的公子也看不上,是呢,谁能比得上荣亲王府的门楣呢?姐姐若是嫁了普通官员,与夫婿一起见到我,须得跪下行礼。”
“你!宋婉你放肆!”宋娴怒斥道,方才的气定神闲不复存在。
“放肆么?放肆的不是姐姐你嘛?”宋婉眼底有冷酷的笑意,一步步逼近她,“先前不想往火坑里跳,把我推进去,现在看我过得不错又心生嫉妒,宋娴,你好可笑啊,是不是早就沦为旁人口中的笑柄啦?”
被人戳穿的怒火烧得宋娴理智尽散,她也不顾园陵外的守卫了,想推宋婉,宋婉迅速一侧身避开了。
“现在你是宋婉了,父亲怕事情败露,巴不得赶紧把你嫁出去,可顶着庶女的名头,来提亲的人的品级可远不如先前呢。”宋婉的神情冷淡而残酷,凑近宋娴耳侧道,“姐姐还不能稍加挑剔……我猜父亲已经不耐烦了吧?”
“姐姐为了不向我行礼还特地躲起来,暗无天日的滋味好受吗?”
宋娴气的牙痒痒,再也无法忍受,大声怒骂着宋婉,可骂声刚出,身后的婢女就上前来捂住她的嘴,惶恐道:“别、别,姑娘不可对世子妃不敬!”
园陵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看过来,便见那位一身素服的世子妃浅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妹妹悲伤过度,心绪大乱,可来都来了,不如就给姨娘敬一炷香吧。”宋婉道。
侍卫们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来压着宋娴跪在嘉姨娘墓前。
宋娴气得胸口起伏不已,却也不能反抗,毕竟是自己“亲娘”,给亲娘上香理所当然。只得满眼怨毒地跪下身去。
宋婉与宋娴一同跪在母亲面前,手揽在她肩膀上,重重地向下按去,宋娴的额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磕的生疼。
宋婉点燃黄纸递给宋娴,关切道:“妹妹对嘉姨娘的一片孝心,她定然已经收到了。”
火光忽明忽灭,宋婉姣好的面容上有光怪陆离的光斑摇曳,她脸上表情完全消失不见,语气冷而平静:“我娘死不是因为你们,那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可让她一日舒心了?”
“你和你娘,还有父亲,一个都逃不掉。”
宋娴咬牙看着自己的手被黄纸燃起的火焰吞噬,疼的额头都是汗却不敢吭一声,低垂的眼眸中难掩怨毒之色。
*
回了府,相安无事了好几天。
父亲并未因此事来找宋婉的麻烦,但她经过父亲和嫡母所在的上房时,听到了哭声和杂碎瓷器的声音。
但依然没人来唤她,没人兴师问罪,一切都平静又顺遂。
只是这些天,宋婉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芒刺在背,好像总有人在暗处窥视她。
宋婉没功夫在意这些,因为她不能在宋家停留太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
春儿的埋尸之处,只有她知道,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春儿虽受了伤也活不了多久,可毕竟致命一击是经她手,在春儿头七的时候,她心里忐忑难平,还特地去那处祭奠了……
宋婉站在廊下,望着漫天的飘雪,原本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嫡母段氏正打发婆子们悬挂新做好的厚门帘,江南特有的丝绸所制,挡风又不厚重,一个婆子手中捧着好几摞,弄得好不热闹。
段氏看见廊下的宋婉,对婆子吩咐几句,便提裙走了过来。
“我瞅着你脸色不好,这几日吃的也少,可是病了?”段氏关切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头站着,这孩子!真不会照顾自己!”
说着,解下自己的袍子给宋婉披上。
宋婉按住她的手,把袍子推给她,瞧着她淡然一笑道:“是有些犯恶心。”
段氏像是读不懂宋婉的锋利,收回袍子搭在自己臂弯,继续柔声道:“谁说不是呢,今年天气也太冷了,天公不作美,不知要收多少人去!”
“夫人说出这不吉利的话,也不怕惹怒了神明,转头就第一个把你收走。”宋婉不客气道。
“我做的事还不足以惊动神明,神明可没空儿管我。”段氏轻笑道。
“春儿跟在夫人身旁,为夫人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夫人可在年节给春儿上柱香?”宋婉忽然道。
段氏一怔,当初宋婉上那山头祭奠春儿,便是她派人跟了过去,这才有了后来嫁祸那野男人一事。
不知是不是女儿把此事告诉了宋婉?
段氏转念一想,告诉了也无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春儿就算索命也不索我的命。”段氏掩唇笑道,而后不再掩饰,看着她冷然道,“还是我给让她沉冤昭雪,有了一处像样的坟墓呢。”
宋婉心下霎时明了了,珩舟之死便是被段氏做了局。
“我就该在我母亲墓前直接弄死宋娴。”宋婉忽然道。
“你!你!宋婉!看来娴儿没有骗人,真是你把她的手按在火里烧!”段氏怒道,“你和你娘一样会装,害我娴儿被疑心被关起来!”
“怎么是我害的?”宋婉撩起眼皮,轻笑一声,“是爹啊。”
宋娴受了那样的委屈,宋文卓都没有怪罪宋婉,甚至还不相信宋婉能在亡母墓前干出这种事……
与其说宋文卓信这个女儿品行端正敦厚温顺,不如说这个庶女如今对于宋家十分重要。
又何必闹僵。
虽然恨不得现在就抽她几个嘴巴子,再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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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那样把她关进暗室饿几天,但段氏还是忍了下来,幽幽道:“世子妃娘娘脑子清醒点吧,你现在与宋家荣辱与共,何必和你姐姐内斗?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是你嫁入了王府享受尊荣,也算弥补你了。你母亲之死真的不怪我们,给她用的药都是最好的,这次城里许多人都感染了风寒而死,你实在是怪不着我们啊……”
宋婉思维出奇的清晰,笑靥浅生,“夫人说得是,先前是我小气了。咱们府里的药都是永安铺的,永安铺的药又都出自白家,白家当然是最靠谱的。”
“白家医药世家,祖上出过御医的,信得过!”段氏连忙接话道,“青州城的药都是白家供的,而且这次白家给的药可比去年贵三成!”
嗯,青州城的药都出自白家,感染风寒后服了药致死,服了药,致死……药还比往年贵三成。
宋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氏也不想再纠缠,偏头招呼鸦青过来,虚伪地嘱咐道:“还不给世子妃取袍子来披上,把她冻出个好歹,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别演了。”宋婉冷不丁道。
说罢,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就走。
段氏满脸的笑容僵在脸上,恶狠狠盯着宋婉离去的背影。
*
夜幕渐渐笼罩了下过雪的大地,昏黄的月亮挂在天边,宋府庭中的羊皮灯挨个亮起。
雪停了,天又干又暖,到了夜里也不寒凉。
“姑娘,真要去吗?”鸦青蘸了桂花头油给宋婉把两鬓的无法蓖得服帖油亮,从铜镜里觑她,“世子若是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扮作舞姬进白家花船,打探白家草药来源,哪有那么容易?
“会。”宋婉道。
鸦青:“……”
宋婉急匆匆地接过鸦青手中的簪子,挽了个髻,“但比起他生气,把我心里的疑惑解开更重要。”
白家供药,就完全没问题吗?
宋婉瞧着铜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发髻梳得油亮,是南馆舞姬的风姿,混进去不难。
鸦青想了想,咬牙道:“世子应该不会知道,反正姑娘你是扮作奴婢的样子出去。”
宋婉换衣裙的麻利身形一顿,他不会知道吗?
那种阴冷又黏腻的视线,在刚到王府时出现过,而后就是……现在。
错觉么?宋婉蹙起眉,罢了,知道了或许更好呢。
宋婉穿着婢女的衣裙走到门上,出示了荣亲王府的令牌,守门的小厮连头都不敢抬,立即放行了。
待她唇角带笑地隐入暗夜中去,两个守卫神色震动,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交流了许多内容。
宋姑娘夜半扮作婢女模样且浓妆艳抹的出府去,不可能不告知世子。
世子如此宠爱宋姑娘,容她回门省亲,还在城外驻扎等她,她可真是恃宠而骄。
官宦人家的女儿,应是明白做一个士大夫的闺女、做王府贵妾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清白啊。
宋姑娘脚步踏出宋府的那一刻,清白就不好说了。
深更半夜的,她要去做什么?
这一眼,交流的也很快。
一个侍卫快步出了宋府,另一个则飞檐走壁跟在宋婉身后。
32.只要你还是完璧……
高高天幕处云遮月,夜风忽急,如薄雾般的流云被吹散,露出一轮银盘似的明月。
宋婉眉眼低垂,平静如水,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如牛乳,手指捻着织锦花簇团扇,璀然生彩的蜀锦缎面不及她容色艳丽半分。
夜风拂过湖面,花船处传来阵阵丝竹管弦声,细细听去还有女子的调笑声。
宋婉与其余歌姬一同在一艘小船上,逐渐接近湖中心的宝船。
她抬眸看去,宝船三层楼高,层层都精雕细琢,碧瓦青檐,每一层檐下还雕有飞天乐伎,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栩栩如生。
缭绕在耳畔的丝竹声愈发清晰,如梦似雾的纱幔翩跹,掩映着莺歌燕舞一片。
白家的花船,宋婉养在深闺并不知晓,可满青州的人都知道白家大爷爱好风月,每月旬日都会聚集各色舞姬伶人在此取乐。
不远处冷漠又专注的气场始终笼罩着她,宋婉的太阳穴隐约跳了几下,心中挑衅的欲望却蠢蠢欲动。
上了花船,那阴沉的注视消失了,宋婉竟生出一种奇怪的依赖。
沈湛派的人没有跟上来,接下来的是危险还是什么,都只有她自己面对。
宋婉兴致勃勃地与其他舞姬们一同讨论着一会儿谁在前谁在后,好像并未受此影响。
讨论了一会儿,她毛遂自荐道:“我原先是宋府的舞姬,今夜跳的《南枝》我跳过许多次,就我来领舞吧?”
在场的舞姬们面面相觑,而后神色各异,有的神色幸灾乐祸,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
白家大爷癖好奇特,女人落在他手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女子怕是不知道吧,还上赶着攀高枝呢。
宋婉深情淡然,“那就这样决定啦。”
须臾,几人一同到了三层的甲板上,冬日寒凉,宋婉浑身发冷,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密的战栗,一旁静立的婢女们也都窘迫难堪地瑟缩着。
而甲板尽头的八角亭下却燃着炉火,白家大爷就坐在那里。
忽然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视线冰冷沉重,在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带来令人羞耻的侵略感。
却让她感到安心,甚至是愉悦。
这几日沈湛没有露面,但他留下的人在。
他根本没有走远。
他不是不喜欢她么?
那她就该想法子加点儿火候。
“快走,走走走!”侍人对舞姬的催促声传来。
宋婉深吸一口气,随着丝竹管弦声漫过来,她逐渐冷静下来。
舞姬们舞姿曼妙,玉指勾抹,江南的婉约顷刻间迤逦出一副画面,跃于人前,甲板上的人慢慢鼓起掌来。
宋婉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夜幕中不知何时静静停在湖边的另一艘船,而后迅速低下头去,朝着火光后的男子频频发出邀约的信号。
白家大爷白敬霖目光投向那甲板中心的舞姬,美好而美丽,还很大胆。
须臾,他侧头召唤侍从过来……
*
“爷不看看今晚的月色吗?”宋婉拉开了船舱的纱帘,冰冷潮湿的风扑了满面,却让她的脸看起来更为美艳,“月色很美呢。”
白敬霖收回在她脸上的目光,皱眉看了眼黑漆漆的外头,湖面幽深,寒风凛冽,月光凄迷,有什么好看的呢。
“美人比月色好看。”他笑道。
宋婉冷静道:“我与爷以往的那些姬妾不同的。”
沈湛怕是就在不远处,她需要抓紧时间问出来自己想知道的事。
白敬霖盯着她道:“你是谁?”
他阅人无数,这样有胆识的女子,主动献殷勤,怎会就是个舞姬。
“宋府的二小姐。”宋婉道,“白家医药世家,我倾慕已久。没有别的门道能见您,便出此下策。”
“你见我做什么?”白敬霖玩味地看着她,坐在圈椅上,向后一靠,“宋大人自诩清流,不屑与我们这些商人为伍,宋二小姐你是个胆大的,敢上我的船。”
“自诩清流是一回事,日子过得到底舒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宋婉眼眸带着笑,“宋家清贵,我嫡姐嫁到王府是显贵,却也接济不了娘家。白大爷是鳏夫,我又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我们岂不是天作之合?”
白敬霖坐直了,盯着她看,“你可知我比你大多少?而且我克妻,克死三个老婆了,还有儿女六个?”
宋婉言简意赅:“我看上的是白家。”
“看上白家什么?”白敬霖道。
“医药世家。”宋婉道,说着靠近白敬霖,留了个背影给舷窗,“可我听说,白家的药有问题。”
“你胡说什么,白家的药有什么问题?”他浑不在意道。
“青州城先前因风寒死了不少人,都是用了白家供的药。”宋婉开门见山道。
“你是想来问此事才是真吧!”白敬霖反应过来,了然道,“宋大人一个清吏司文官,此事与他有何关系?你又有什么证据说那些人死了与白家的药有关?”
宋婉一手扶着圈椅把手,一手搭上白敬霖的肩膀,“大爷误会我了,大爷若是不信可向我父亲提亲,看我父亲答不答应。”
“我想嫁白家,自是有所图的,若是白家私底下惹上什么官司或者远没有表面上那般繁荣,我可是要重新考虑。”宋婉轻声道。
幽幽的香风拂面,白敬霖无端的燥热,喉咙干渴……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此时湖面上传来一些动静,白敬霖刚想起身查看,宋婉却伸手按住他的胸膛,“别动。”
从舷窗外看去,纱幔掩映下,男人在椅上坐着,女子腰肢曼妙纤细,像是坐在他身上似的,耳鬓厮磨间香艳非常。
宋婉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继续问道:“白家不会是个空壳子吧?”
“那怎么会,我们白家药田虽然毁了不少,可药从未断过!”白敬霖不耐烦道,一手扣住她的纤腰拉向自己,“你真要嫁我?”
宋婉语气平静,“是啊,白家名声好,富贵了许多代,在青州根基颇深,为什么不嫁呢?”
白敬霖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她,这些日子的确听说宋大人家的庶女挺恨嫁的,嫡姐嫁了王爷世子,庶女便也急了起来,荣亲王位高权重却也颇被圣上忌惮,在官场的人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宋家结亲的。
所以这宋二小姐就把目光转向了商户巨贾?
她今夜主动来找他,白敬霖还是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女子愿意与商户结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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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是看上白家的泼天富贵,这富贵他给得起!
可这女子为何如此恨嫁?
难道是跟哪个野男人珠胎暗结,着急找人顶包?
既然如此,白敬霖决定就不客气了。
他的手钳住她的手腕,反客为主,“宋小姐如此诚心么?该拿出些诚意来!”
“我到这花船上已是最大的诚意。成婚后大爷您尽可照旧玩乐,我只要白家的富贵。大爷方才说药田毁了是什么意思?”宋婉道,“可会影响白家的生意?”
白敬霖的手顺着她的裙摆向下探去,宋婉感觉肌肤上霎时腾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如同有虫子在爬,恶心极了。
她与沈湛肌肤相触时从未有这种感觉,而现在白敬霖隔着裙摆碰她,她就几乎难以忍受。
怎会想到沈湛?
沈湛他应该来了。
宋婉忍着恶心,按住他的手,幽幽道:“你还没回答我,药田毁了是怎么回事?”
白敬霖有一瞬被面前女子眼眸中骇然的光所震慑,细看去又是温柔娴静的模样。
他回握住她的手,扣紧她的纤腰道:“宋小姐这是逼我在这办了你么?只要你还是完璧,白家的富贵有你享不尽的!那几亩药田算什么,无需担忧……”
那几亩毁掉的药田,是他的二弟与他相争的结果,相争白家家主的位置,都想在老爷子面前出风头,便设计叫人往他名下的药田里浇灌了毒药,寸草不生,别说种药了。
好在天凉之前从外地收来了一批麻黄,暂缓了窘状,奈何那批药价高还药效差,这事实在是栽了跟头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白家根基深厚,一番运作给那些药铺让利,给知府好处,把事情压了下来,不知多少人要状告到官府去!
左右不就是个利字,钱就是在这个时候花的。
这里头的事白敬霖不可能告诉面前这个小丫头,男人向来习惯掌控和拿捏,做他的夫人更无需知道这些!
宋婉刚想挣扎,却听到外头隐隐的嘈杂声,她费了很大劲才收住挣扎的手,反而对白敬霖绽放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外头的声音渐近,宋婉唇角的笑意未减,眼波潋滟。
沈湛,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白敬霖看着怀中柔若无骨的美艳的女郎,原本清冷又妩媚的眉眼弯着,笑起来百媚横生,他觉得自己要炸开了,哪里能听得见外头的声音。
宋婉透过白敬霖的肩膀,看到船舱的门轰然被踹开了。
是他么?
她仿佛能看到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而来。
有那么一瞬,宋婉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的回落。
不是他。
屏风后的侍人进来看着主人,垂下眼帘道:“大爷,老爷正发脾气呢,说是有药铺的商户上府里寻说法来了!”
“寻什么说法,那点麻黄药不死那么多人,定是老二搞的鬼!”白敬霖松开宋婉起身,“走!这就回去和他对峙!”
船仓中的烛火忽然闪烁,船猛的晃动起来,力度之大,所有人都移了位。
白敬霖勉强站稳后怒道:“怎么回事?!”
侍人慌张回答:“像是咱们的船被撞了……”
33.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只听“砰”地一声撞击声,湖面漾起剧烈的波澜,船舱还在晃动,人们都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撞击的冲击力渐缓,宋婉扶住桌面稳住身形,窗子呼扇呼扇,凛冽的风吹进来,吹得她乌发随风翻飞,而她眉眼低垂着,有种耐人寻味的冷静。
药田毁了,白家还稳稳当当地供应着青州城的药。
药就不是白家的,所以才出了事,青州城里才那么多人因风寒用药致死!
宋婉心头狠狠一凛,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叫白敬霖走!他必须说清楚!
沈湛进船舱来,便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宋婉的眸光冷而亮,那张脸化着浓妆,却因为受到惊吓和寒凉的夜风,显得妖冶又破碎,露在外的肌肤被冻的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船撞了上来,她与那白敬霖在船舱一角相依。
他冷漠地看着她,胸臆间却是可怖的妒怒。
这种情绪曾有过数次,在这一刻到了顶端。
她支走他,冷落他,竟是为了与这个男子在这里厮混么?!
妒,快要让他发狂,在宋婉看见他后仍然淡漠疏离的目光中,沈湛觉得自己筑起的防线与底线在一步步瓦解。
沈湛原本白皙瘦削的面容更显嶙峋,狭长的双眸有些许薄红,白衣袍袖被夜风吹得翻飞翩跹,如同一只孤高的鹤。
在他冷而沉的目光下,她淡漠的眼神终于有了实质,聚焦在他身上,涂得艳丽的红唇微张,似是要说什么。
沈湛喉结剧烈滚动着,在这一刻,他心底滋生出某种陌生的情绪竟盖过了愤怒。
他甚至极端地想将她拽过来,就地吻住她。
她的目光,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汲取,占有。
然而,宋婉指着一脸茫然的白敬霖,对沈湛吐出三个字,“抓住他。”
“你们是什么东西?!宋二小姐,你就不怕我去贵府……”白敬霖怒骂道。
沈湛即刻开口:“拿下。”
身后的侍卫早就整装待发,一声令下后就冲上前去,麻利迅速地将白敬霖和他身旁的管家装扮的男子反绑着按在地上。
宋婉快步走到白敬霖身前,眸光锋利而执拗,“说,药田怎么回事?”
白敬霖惊魂未定,挣扎着抬头看去,只见长身玉立的贵公子清冷矜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高华气度,再看他身后的彪悍侍卫,白敬霖并非没见识之人,知这绝不是寻常人家。
“今天她要知道的,都得让他吐口。”沈湛道。
押着他的侍卫使了力将白敬霖压在地面上,呵斥道:“仔细你的狗眼!回话!”
“白家药田归我的那一份,一半都让我那二弟灌溉了毒药,寸草不生了,青州那批下等麻黄绝对不是这田里种出来的!”白敬霖皱眉道,“那批麻黄是我高价收来的!里外里赔了不少钱不说,现在还惹上一屁股官司,药死人可真不赖我!是那奸商拿次品充上品!”
“说下去。”宋婉道。
侍卫看向沈湛,沈湛抬眸点了点头。
于是又传来了白家大爷更凄惨的叫声。
病弱的白衣青年就站在那,神情冷怠,好像对这一桩离奇之事和周遭发生的一切完全不感兴趣。
只有在看向她时,眼眸中才会升起一种愤懑狂躁的渴念。
她看都不看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明明分别之前还说喜欢他,还亲了他。
他走之后,她却心安理得地待在宋府,留了两个侍卫给她,她也一次都没过问他的消息。
沈湛看着宋婉露在外面冻得发红的肌肤,一想到方才她在甲板上献舞被许多人看到,还有她在船舱内与那老男人离得那么近,就怒火中烧,被癫狂又扭曲的想法席卷裹挟……
宋婉并非没有察觉到沈湛的目光,可她不急。
她还在一条条询问着白敬霖,心中的谜团逐渐都清晰了起来。
母亲的死,乃至青州那些染了风寒的百姓的死,绝对与白家从别处买的这批药有关。
可药商很狡猾,戏也做得足,竟将白敬霖骗了过去,他只知道对方的一个虚假姓名,住哪里都不知晓,就只留下一个中间人的信息。
宋婉琢磨着,急不来,白敬霖是什么都不知道,完全病急乱投医被人诓骗了。
“放了他吧。”她道。
沈湛颔首。
那几个侍卫便松了手,可即便松了手,白敬霖也不敢动了。
宋婉抬眸,沈湛仍旧那样晦暗不明地看着她。
“我来处理。”他道。
她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起身从他身侧走过。
她不向他解释,也不问他怎会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就像多日不见,对他并无思念一样。
在她从他身侧走过的一瞬,他费了很大力才压制住想将她拽过来的冲动。
拽过来干什么呢?质问她,谴责她,嘲讽她没有他不行?
不,都不是,他想扣住她的后颈,重重地吻她。
宋婉瞥了他一眼,故意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甲板上。
沈湛面色森冷,感到肺部有某种甜腥的液体在翻涌,他咬紧牙关极力忍着,却还是在甲板上的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恨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他这个时候咳嗽,是要她可怜他么?!
可笑的是,他心里隐隐有这样的希冀。
焦躁地想让她停下来脚步,关心他,看着他。
宋婉果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沈湛。
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忽冷忽热的煎熬,大步走上来,将她的纤腰一束,一把拉进怀中扣住。
宋婉就这样撞进了沈湛冰冷又坚硬的胸膛里,清苦的药香袭来。
沈湛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气,“……想不想我?”
宋婉唇角勾起,压不住似的,在他怀中微颤。
沈湛以为她在哭,稍松开她,垂眸看到她忍俊不禁的笑脸,恼怒道:“你……你还笑?你胆子大啊,装扮舞姬上瘾了是吧?我是没有能力还是满足不了你?非要自己来查?”
一下说了太多话,又引发一连串的咳嗽。
宋婉眉眼含笑,一双眼睛灿若星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儿。
沈湛任她作为,遏制住胸臆间的焦渴和愤怒,冷冷道:“他碰你了?青州白家?一个也别想活!”
彪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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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仍旧守在船舱门口,舱内却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宋婉仰起脸看着沈湛,笑意渐浓,还是不说话。
沈湛在她如有热度的注视下,态度缓和了几分,“你在笑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浑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不再顺从,可能是因为她没了母亲在青州的制衡,没了软肋,不必再摄于他的权势,不必再替宋府隐瞒,她终于不再愿意哄他了。
沈湛只觉得浑身发冷,甚至有一瞬的眩晕和刺耳的轰鸣声。
“你不该骗我,既然对我无意,就该说清楚。”他声音发颤。
“……你不是不喜欢我么?”宋婉终于开口,轻笑道,“沈珩澜,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沈湛愣住了。
宋婉不顾他的怔愣,微微一笑,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吻上他薄而冰冷的唇。
短暂的停滞,沈湛便更为激烈地回应了起来,唇齿纠缠间神色冷静又癫狂,耳根、脖颈,都漫上一片绯红。
他吻的又重又急,得不到满足似的,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宋婉觉得胸腔中的空气都要被他抽空了,快要窒息,他吞咽她津液时微滚的喉结,还有他在她后颈摩挲的手,都让她有种极其不安的、被侵略的悸动。
吻的间隙,沈湛睁开眼,便与宋婉冷静又奇怪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眸中并无多少情意流动,反而像是在观察和衡量什么。
沈湛终是承受不住,松开她,伸手覆上了她的双眸。
他缓缓开口,声音涩然暗哑,“谁说不喜欢你了?”
“你说的。”宋婉道。
“假话。”沈湛说。
她的睫毛扫在他手心,痒痒颤颤的,似有羽毛撩在他心间。
沈湛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眼睛,她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将脸轻轻贴上去。
她看着他,笑咪咪的,透着几分狡黠,生动极了。
沈湛平静的神色被打破,眼底闪过慌乱和不自知的情意,如同春水化冰。
“方才谢谢你。”宋婉继续说,“没问我为什么,就当机立断地制住了他。”
如果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先质问起她的事,那白敬霖就不会当即吐口,说不定就趁乱跑了。
他果决而冷静,控制住了情绪,把她的话放在第一位。
想到这,宋婉上前紧紧抱住了沈湛,声音闷在胸腔里,“沈珩澜,我好喜欢你啊。”
沈湛怔住,心跳轰隆作响。
宋婉:“帮我查查卖给白家药的人到底是谁。”
沈湛顿了顿,“姨娘的死与这批药有关?”
宋婉点了点头。
沈湛将她按回怀里,“好,我帮你查。”
宋婉笑了起来。
“你想嫁给我么?”沈湛忽然道,“宋婉,我娶你,是真的娶。你想嫁么?”
他说的分明是甜言蜜语,却令她毛骨悚然。
宋婉惶恐地抬起眼看向他,他唤她……宋婉?
沈湛唇角勾起,苍白又精致的面容似笑非笑,在这潮湿寒凉的深夜里,犹如勾魂摄魄的水中艳鬼。
34.有人要害她
宋婉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湛,他眼中不复往日的淡漠疏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热切的渴盼。
他似乎还很不习惯自己这样,不太敢看她。
比起沈湛突如其来的求娶带来的成就感,宋婉更怕他知道她隐瞒的一切。
宋婉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净,容色惊慌,细细密密的恐惧攀上她的心头,她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有种诡异的荒谬感。
仔细想想,沈湛的确从未唤过她宋娴。
在宋婉的沉默中,沈湛悬着的心一点点沉冷了下来。
她冷静片刻,轻声问:“你……知道了?”
如今的情形无需再辩解什么,以荣亲王的权势,想查这件事并不难。
但沈湛唤她名字的下一句,是让她嫁给他。
那他就没有因为此事而介怀。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宋婉察觉到沈湛并非像寻常男子那样被规训,兴许是累月经年不太见人的原因,他行事不拘泥于世间一些既定规则。
比如嫡庶之分,比如尊卑品阶。
他做事全凭愿不愿意。
所以,他并不在意她庶女的身份?
沈湛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问,“答不答应?”
他身量高大,觑向她时极具压迫感。
宋婉的心跳震耳欲聋,他终于主动承认了喜欢她,还要真的娶她。
这种征服感带来的触动和愉悦让她整个人都发着光似的,她褪去惊慌,抬眸看着沈湛,故意低声含笑道:“……答应。”
他果然俯下身来凑过来,“什么?”
宋婉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边往前走边道,“好冷啊,我们先下船吧。”
月色清辉下,清冷俊美的青年呆楞原地。
在宋婉刚要走下楼梯的时候,沈湛大步过来一把将她拽进怀中。
他的耳尖发红,睫毛低垂着,直勾勾地看着宋婉,“别再骗我。”
宋婉眨眨眼睛,“当然不会,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么。”
沈湛垂眼看着她,并不说话,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她暴露并非宋家嫡女的身份对她来说,看来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沈行?
一想到还有这个人横在他与她之间,他就说不出的焦躁。
可他不能再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他不能让自己行的卑劣之事暴露在她面前。
他谋害亲兄弟,为报复沈行,让她成为一个受人轻视的冲喜侍妾……她若知道这些,必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夸赞他,不再会视他为温良谦逊的世子,也不会再……喜欢他。
所以即使沈湛很想逼问她对沈行是否还有旧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沈行不会再回来了,她会把他淡忘的。
宋婉望着沈湛难辨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当初替姐姐嫁去王府,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后来与珩澜你相识,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你好。”
沈湛表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剧烈收缩,炸开难以形容的欢喜,他定定看着她,注意力都在她翕合的红唇上,透着病态的苍白的脸上浮起莫名的潮红。
月影映在湖面上,微波轻荡,一漾一漾地泛着银色的清波。
她的气息,她的味道,都令他产生难以自抑的迷恋,他嫉妒她在意的一切,甚至是在她眼眸里倒影的湖面微芒。
他想要她只能看见他。
“珩澜,我还想回宋府一趟。”宋婉微微笑,掩盖自己尚未平息的情绪,“我的婢女还在宋府扮作我的模样等着我呢,她一定担心坏啦,还有我嫡姐,也不敢出来。”
“珩澜,能答应我件事吗?”
沈湛沈珩澜。
她如今已自然而然地唤他珩澜了。
除了母妃在时常唤他的小字,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再唤,她唤他时自然而然的温柔让他的心被一种柔软包裹住。
“什么事?”沈湛道。
“别揭露你已经知晓我不是宋娴了,好不好?”宋婉道。
此事若暴露于人前,父亲宋文卓算是犯了重罪,欺瞒宗室治什么罪她不知道,但宋家的清白定然尽毁了,而她现在还不能与宋家脱离。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跟沈湛说着其中缘由,沈湛垂眸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不再欺瞒他,什么都与他商量,这种感觉让人心头发热。
宋婉口中的话停了下来,看向沈湛晦暗不明的眼眸,“可以吗?别告诉别人这事。”
“嗯。”他说。
宋婉不喜欢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做出不欢喜的模样背过身去,“那我先回宋府,世子不愿与我同去也无妨的,我们约个地方再……”
“同去。”他打断她,冷声道,而后牵起她的手走下了船。
三更半夜的青州城沉睡着,被淡淡的蟹壳青笼罩。
宋婉牵着沈湛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话不多,却有种温情脉脉的悸动在二人之间涌动。
到了宋府的拐角处,她停下来捂着他的手,“我进去啦,你到马车里暖和去,夜深露重,仔细着别着凉了。”
沈湛颔首,“我在外头等你。”
夜深了,他若跟着她进去,难免兴师动众,到时候想走反而会拖沓。
宋婉也觉得沈湛还是不进去为妙,因为如果他跟她进去的话阖府都得起来跪地迎接,这是臣子见到亲王宗亲应有的礼节。
沈湛在她面前没什么帝王血亲的架子不假,可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阴鸷寡言却身份尊贵需得敬着畏着的亲王世子,半分马虎不得。
若她深夜回府,还叫沈湛一同作陪,那便显得太爱炫耀了些。
宋婉红着脸,看起来真像个才和情郎定情的娇羞小媳妇,眼波流转间百媚横生,“珩澜真好,我很快就出来……”
嗯。”沈湛应道。
宋婉本就觉得他的声音好听,这一声“嗯”低沉温柔,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她便又在沈湛脸颊上亲了一下,匆匆跑开了。
宋婉走后,沈湛上了马车,早就侯在一侧的飞廉也跟了上去。
此时下起了雨,雨声渐密,连绵又急促。江南的雨与云京不同,带着刺骨的绵密,丝丝缕缕让人无端的烦躁。
沈湛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瘦削的面颊因为剧烈咳嗽而有些扭曲,待他将捂住口鼻的锦帕放下时,指缝间有一抹血色。
病态的白和不详的血红相间,那抹血色蜿蜒到他冷白的腕骨上,像是坠了殷红的命线。
微弱的光线透过马车的帘子打在沈湛俊美的面颊上,微垂的眼眸如浅色琉璃,又如看不出情绪的死物。
飞廉默默递上了新的锦帕,“世子在外耽搁的时日太多了,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世子,咱们得快回惜春园才可治您的病……”
那致人体虚的药,已经停药许多天了,可这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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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沉疴已久,不是说恢复就可以恢复的。
沈湛的眸光黑沉沉的,看着马车窗外稠密滂沱的雨。
“说下去。”他道。
“宋姑娘所居的翠珠院原本是宋娴小姐的居所,是为了欺瞒世子,才让宋姑娘暂居。”飞廉将这些时日在府中见闻悉数禀报,“宋姑娘及笄之前所居的地方不是在那个绣楼,而是……宋府后院单辟出来的草屋。”
“宋文卓对她不好?”沈湛道。
“宋大人为官清正,但后宅的事就难以评判了。若说宋大人对宋姑娘不好,倒不如说宋大人对后宅争斗向来袖手旁观。”飞廉斟酌道。
沈湛的下颌线绷紧了。
袖手旁观……
难怪她对极其普通的吃食那般欢喜,难怪她对冬日能沐浴那般诧异。
这是日常的事,她却小心翼翼的应承着,可想而知她在宋府时过着怎样的日子。
内宅妇人之间的斗争,不见血,却又如窗外细密的阴雨,寒凉直入骨髓。
“还有其他的么?”沈湛又问。
“宋姑娘一直在查她生母的死因。”飞廉又道,看了眼主人的神色,小心说道,“目前牵扯到的人,我们都可以控制。”
“卖给青州白家那批药的就是金匮李家。但当时白家大爷要货要得急,那李家也长了心眼没留下什么把柄。”
沈湛沉默片刻,语气漠然,“李家不能留了。”
把秋山药田给了他们,他们却干下以次充好的下作事,欺上瞒下,唯利是图,终酿下这样的惨祸。
宋婉的生母,是死于风寒的青州百姓中的一个。
却也是最不该死的一个。
事已至此,他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也绝不能让自己与这件事有任何沾染。
“是,属下这便去做。其他的线索属下都处理干净了,不会叫宋姑娘发现的。”飞廉道,“已知会青州知府,那知府也是明理的,这几日有百姓状告白家和药铺,知府大人就祸水东引,全推到了白家身上。”
这等没有确凿证据的事,官府当然不会管,百姓们只能自认倒霉。可若是能既解决了百姓的状告安抚苦主,又能顺了世子人情,何乐而不为?
沈湛看着雨幕,微微咳嗽着,断断续续道:“白家势大,一时间难以拔除……但白敬霖那一支,不能让他再多活……”
一想到宋婉被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看过、触碰过,他就怒火中烧。
即使白敬霖没有沾染上这件事,他也要他死。
“属下这就去办。”飞廉道。
白敬霖罪不至死,但世子要他死,他就得死,到时无论判什么罪责,在牢里解决就是。
“麓山上的事,可有因此耽误?”沈湛又问。
“并未,主子放心。”飞廉极快地回答道,“从雍州弄过来的铁匠们技艺娴熟,都送入了麓山营地上工了。”
雨势渐弱,令人烦躁的雨声逐渐消弭于耳,飞廉恭敬地退了出去,小心将马车的车帘掖好,而后深深作揖后退几步离去。
疏淡的光晕里,乍一看去就像是很平常的忠仆告别主子,商榷之事却足以令人心惊。
雨停了。
宋婉还没有出来。
沈湛又等了片刻,心莫名慌乱起来,刚想下车,便听到暗卫在外的声音:“世子,有人要害宋姑娘!”
暗卫抬头,眼看着一向清冷淡漠的主子变了脸色。
35.占有欲爆发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宋婉睁开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看着这一方居室。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上好的桦木家具,架子床床铺整齐,重重帷幔堆叠,帐上两侧还悬着流云纹香囊,散着清幽的夜来香,地上铺着五蝠献寿毯,好一方雅致精巧的居室。
方才回府后,鸦青着急地迎上来说宋娴来过。
鸦青当然想尽了法子推托,没想到宋娴并未强求,只说待宋婉醒来务必立即来她房中,有要事相商。
宋婉听后,依言去了宋娴房中,宋娴告知珩舟来府寻她未果,约她在云来客栈相见。
宋婉气极反笑,想来宋娴还不知道她已知珩舟死在牢狱中。
既然宋娴红口白牙地说珩舟约她相见,那她便去看看,难不成是有鬼?
怕是人比鬼可怕!
宋婉不动声色应了下来,跟着宋娴的婆子,悄声从后门上了宋娴备好的马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出了宋府,行驶过空无一人的夹道,果然,没一会儿宋婉就感觉些许头晕,连忙屏息凝气,佯装晕了过去。
到了地方,宋婉任那婆子和车夫将故作瘫软的她架起来,扔到床榻上,再一睁眼,便是这一方居室里。
月光透过影影绰绰的窗牖洒进来,斜斜打在她身上。
烛火的光影在她眉心一荡,漾出一道凝着冰霜的锋芒,宋婉坐起来,眼中一片清明,方才的迷香并未吸入多少,此刻早已消散殆尽。
她起身快步走到窗户边,从窗缝中往外望,是空无一人的走廊,两侧的烛火静静燃着,一扇扇门紧闭着。
像是客栈?
宋婉摸了摸袖中的刀,藏身于衣柜静静等待着。
宋婉并非想不到宋娴会以什么下作方式对她,以前在宋府许多次她都不是不能提前猜到她的把戏,而是猜到了也没有法子反抗,徒增苦痛罢了。
现在不同了。
没什么可怕的。
沈湛还在宋府外等她,等不到她,他必然不会罢休。
想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屏息凝神等了许久,都不曾有人过来,眼看天就要亮了。
宋婉实在不耐,刚想推开衣柜门出去,便听到外边有人的脚步声,急促而踉跄,急促的那个沉而稳,像是练家子,踉跄的那个虚浮。
两个人?
她的眼眸难掩锋芒,轻轻收回了放在门边的手,重新摸着袖中的刀。
“宋姑娘?宋姑娘何在?”素问唤道。
宋婉识得这个声音,是沈湛留给她的两名侍卫中的一个,沉默寡言,神出鬼没的。
怎会是素问过来?
宋婉没再多想就推开了门,只见素问脸色不太好,架着脸色同样不好的沈湛。
这次的脸色不好,与以往犯病时的灰白不同,而是泛着奇异的潮红色。
“珩澜?”宋婉快步走过去扶住他,侧目问素问,“世子怎么了?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等素问回答,宋婉如梦方醒地先解释:“我被迷晕了,醒来后就在这了,门锁着我也出不去……”
此时她心下已明了,定是宋娴设计以珩舟之名诱她出来,而后设计让其他男子来与她苟合,再让沈湛过来,发现她与那人的“奸情”。
若是能冷静想想,宋婉就会觉察到漏洞——宋娴并不知沈湛在宋府外等待。
宋娴想做的是把她捉奸在床后五花大绑到沈湛面前。
而沈湛就在宋府外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导致了后头的意外发生。
沈湛留下的除了飞廉和素问两名侍卫以外,还有数名暗卫,在暗中观察着宋府的一举一动。
所以在宋娴谋划此计时,暗卫就已获悉,及时告诉了宋府外的沈湛。
沈湛二人提前一步到了云来客栈藏在房中,等来了如约而至的马夫,绑了马夫后,才发觉房中早已点起了迷情香。
“那迷香是催情的,属下与世子在房中没多久,吸入的不算多,属下出去冲了冷水澡就无碍了。可世子体弱哪能冲冷水,就不敌迷香的药效……”素问语速极快,将事情讲了明白,“属下不敢慢怠世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办了,想先带世子去医馆,世子却说务必要先寻找到姑娘您,确认您的安危。”
宋婉的眸光随着素问的话变幻,而后化为感激一笑,她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湛。
他神志散漫,袍子松散,里面的细麻禅衣领口微敞,修长的脖颈上青筋毕显,广袖卷起,露出的筋络分明的手臂,修长的指尖泛着薄红,明显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珩澜……”她轻轻唤他,“你看看我呀,我好着呢。”
听到她唤他,沈湛微阖着的眼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女子一双乌黑的眸子澄澈明亮,温温柔柔的笑,她乌发虽略微散乱,可衣衫是完整的,神色也如常。
还好。
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并未因为知道有他在而降低对旁人的警惕。
沈湛不禁觉得又心安又心酸。
“属下这就去找郎中过来。”素问道。
宋婉点点头,将沈湛扶了进来。
他原本冰冷的身体滚烫,冷白的面色一片潮红,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眉头紧锁,薄唇抿着,那昔日如冰雪般的琉璃眸子散漫含情,整个人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禁欲之美。
还真是有一副好皮囊。
“珩澜……”宋婉轻声道,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很热。”他简短答道。
宋婉起身去把自己的帕子浸在床头早已备好的水盆中。
她起身离开他,沈湛才能深吸一口气,胸臆间憋闷的快要窒息。
他根本不敢去嗅她的气息,也不敢与她靠得太近,否则下腹那布料就又要收紧。
自从十二岁得病之后,用的都是温补的药,后来为了麻痹皇帝,不仅慎用热性药物,甚至刻意服用些寒凉之物,自此,身体从未有过现在这样明显的变化……
沈湛垂眸看向身下明显的轮廓,微微弓了弓身子,否则实在无法无视。
青年闭上眼又睁开,刚想起身出去,却一阵眩晕袭来,下一刻馨香撞了个满怀。
宋婉急急扶住他道:“你起来做什么呀?!”
她想把他按回床榻上,他却一把箍住了她的腰,狭长的眼眸交织着阴郁与欲望,他喃喃细语道:“你……是来见谁?”
沈湛这等颖悟绝伦之人,在暗卫来报时,便敏锐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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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关键所在。
宋婉并不是任人摆布拿捏之人,宋娴怎能轻易就将她约出去?
她是要去见谁?
疑问和苦涩缠绕在他心头,在迷药强悍的药力下,青年终于心智迷乱,迫切地想知道,她的心里到底还有谁?
沈湛缓缓地凑近她,一双眼眸空洞,却紧紧盯着她,似乎不想放过她脸上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抹清苦的药香如同化作实质,将她包裹缠绕,如难耐的蚂蚁啃噬。
“说。”他逼问道,“你来见谁?”
宋婉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那种被肆无忌惮窥视、被控制的感觉实在是令人讨厌。
可她不知沈湛到底知不知道珩舟的存在,可知道又何妨,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终究是她害了珩舟,珩舟在最后的时刻会如何想呢,即使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她写信诱他去叶城相见,埋伏下官兵,栽赃陷害,他也依然认下了一切……
就是不想让她沾染那些脏事啊。
她在他眼里心里,一直都是稚嫩青涩,柔弱可欺,最需要人保护的。
事已至此,她不能自暴自弃,她要带着珩舟的那条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这,她闭了闭眼,平静的轻声说:“我是被迷晕了才来这里,清醒后躲在柜子里,是在等世子来救我。”
“是吗?”沈湛道。
沈湛眼眸中染上一抹迷离的光,仿佛被在被难耐的不甘和拉扯折磨,不甚明显,稍纵即逝。
宋婉想,这样就够了。
沈湛位高权重但性格古怪,因为未曾接触过旁的女子,才对她与旁人不同,这初尝情滋味的偏袒和留恋稍纵即逝,她不能不借此来达到她的目的——
她要让每一个薄待她与母亲的人都受到惩罚。
要查清那批害了母亲和青州百姓的麻黄到底出自何处。
要让珩舟的死有意义。
她凭什么不能活的更好呢?
烛火的光自她身后打过来,像是把少女拢在了温柔的光晕里,她的眉眼精致美好。
“珩澜。”宋婉唤他,伸手拿帕子温柔抚上他滚烫的面颊,故意附耳低语,“这样会好受点吗?”
沈湛猛地往后躲了一下,呼吸急促,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她。
若是刚相识,她会被他吓到,但现在她知道,他是害羞了。
他看似冰冷,却不会无情待他,现在落到这样的窘况,也是为了护她。
宋婉的心柔软起来,上前一步,“我看你烧得厉害,才拿凉帕子给你降温。”
昏黄的烛火下,如玉的青年眼眸幽晦,冷冷的凝视着她。
但宋婉却觉得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烫的惊人,像是带着温度,比她此时的心跳还要灼热激烈。
那药力强悍,让沈湛骨子里的礼义廉耻都消失殆尽,化作一团无名邪火,既然她嫁给了他,喜欢他,心里没有其他人,那就证明给他看。
“这样降不了温。”沈湛冷冷道。
下一刻,他撑起身躯,一手将她揉进胸膛,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带领着她往下。
占有欲彻底爆发,沈湛神情萎靡又艳丽,癫狂又漫不经心,他握住她的手覆上去,“这样才可以。”
36.这么容易害羞
宋婉沐浴过,吹灭了烛火,躺在床榻上拉紧被子。
她伸出手,在幽暗的夜色中看着自己的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沈湛已经用帕子替她把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了,而后又洗过许多遍,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令人羞耻的气息了。
可不知怎的,明明洗干净了,指间那陌生又奇异的黏腻感,像是甩都甩不掉。
宋婉才沐浴过,脸颊不知是热气蒸腾的还是因为害羞,白里透着粉,宋婉想,还好不用与他同房,要不然真是没法想象那样一个东西要……
其实也没有用多久时间,沈湛就结束了。
他敏感的一碰都颤,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宋婉甚至觉得那时她随便吐出一个字就会让他落荒而逃。
沈湛根本不敢看她,若是他看她了,就会发现她脸上的好奇大于羞涩。
宋婉在待嫁时,是被嬷嬷教过夫妻敦伦之礼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真的。
沈湛的,完全不像画上画的那样狰狞。
宋婉蒙上被子,脸颊发红。
吓人。
身体病弱,竟不影响尺寸吗?
而且他那么害羞那么容易就……难道他之前真的没有过?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宋婉坠入了睡梦中。
恍惚做了一场梦,梦中的男人很熟悉,肌肉结实,身体温热,她触摸不到他,只能隐约感到他坚硬的耸起的轮廓。
她落入他温热的胸膛中,他紧紧搂着她,她想回头看他,却无法动弹。
他温热的气息在她耳侧,激起一片战栗,他贴着她耳侧问:“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弃他、骗他,害死他……
宋婉回头看去,对上一双锐利而幽黑的眼眸,眼尾处泛着薄红,戏谑含情,带着不甘的幽怨和野心。
珩舟!
宋婉悚然惊醒,鼻息不稳,亵衣里是细密的汗,心跳快的像是要蹦出来。
重叠的纱帐整齐垂落,帐子里没有旁人,只有她自己。
她静坐片刻,梦中怪异的旖旎并未褪去,男人滚烫的身体,怨怼的话语,森冷幽怨,令人无措。
若世间真有鬼神,珩舟他……是看到了昨夜她与沈湛,在怪她么?
她对珩舟,初识情滋味的心动抵不过现实,她若是宋娴那样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女子,跟了珩舟也并无不可。
可她向来没有底气,没有可以支撑她任性追求心中所爱的底气。
她只能舍弃他。
珩舟他竟能为了她而认下杀人之罪,这是她全然没有想到的。
宋婉看着帐幔上自己的剪影,怅然叹息,这辈子她欠他的,还不上了,下辈子吧。
舒展了舒展筋骨,不能再贪恋被窝里的温暖,努力把残留的不安感压下去,坐在妆台前细细妆点自己。
不出意外的话,沈湛一行人已经在客栈外等她了,今日就将去云州惜春园。
青州风寒病患增多,无论如何,沈湛都不宜在此久留了。
宋婉收拾得当后推开门,门外有婢女在等待,一路引着她下楼、上马车。
奇怪的是沈湛并未露面。
马车里有鸦青在,看见宋婉后着急的问:“姑娘你没事吧?”
宋婉坐好后点点头,“没事啊。你呢?世子就这么把你弄出来了?”
鸦青道:“可不得了了,昨晚天快亮的时候出了大事,娴小姐竟与府里马夫有染,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夫人气急晕了过去。”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婉唇角淡淡勾起,撩开车帘看着前头那辆马车。
他今日不见她,怕不是为昨夜之事害羞吧?
想来也是,那样冰冷淡漠乖僻的一个人,昨夜干了那么多突破自己的事……
不急,他昨夜做的事已表明他对她的心迹了,他就算现在不见她、躲着她,也迟早要忍不住来找她。
她此时不能再主动,得给他点时间缓缓。
沈湛阖目静坐在马车内,昨夜那迷香的药劲儿明明已经过了,他也及时服用了清热解毒的药,不知为何,胸臆中还是有股子燥意。
想起宋婉昨夜触碰到他时抬眼看他那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所措的羞涩,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的眼眸中好像有几分嘲弄和调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她美丽又温顺,还曾是沈行得不到的女人。
直到现在,他忽然惊觉勾着他的是什么。
她昨夜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却让他浑身都热。
就像新婚之夜,她拿着烛台坐在他身上抵住他的脖颈……
沈湛忽然又有了反应,起了变化的身体难以忽视,他恹恹地别过脸去。
自生病后就极其厌恶自己的身体,更别说属于男子的欲望,很少有,即使有,他也极其冷静地看着它一分分沉寂下去。
他从不曾触碰过自己。
所以昨夜才会那样敏感,那么快就……
他既庆幸她昨夜只是用手来帮他疏解,又郁闷她为何只是用手?
沈湛心中的一团火烧的更旺了,沉默地闭上了眼。
*
云州,惜春园。
明明是冬日,一方小院里却姹紫嫣红春色撩人,浓荫下的蓝花楹开得正盛,花架下汉白玉桌上有一小小博山炉,此时青烟袅袅。
宋婉透过浓荫,托腮望着天边的流云,执笔间一点浓墨滴落在宣纸上,霎时间氤氲出墨染的花朵。
她干脆撂下手中的笔,伏在桌案上定定看着苍穹碧空。
到云州已五日了,都未曾再见过沈湛,连同飞廉和素问,也都一同不见了。
好在惜春园构筑的巧夺天工,集齐了江南烟雨朦胧婉约之风骨,在这样一方园林中,走走停停闲逛了五日,竟都没能窥得它的全貌,不愧是四大园林之首,日子也并不无趣。
而沈湛因为疾病缠身,常年深居简出,接触的人都是些被规训的没了人气的下人,所以对正常人的感情感知都十分薄弱。
从不好的方面来说,他生性凉薄,冷酷无情,没有同理心,但从好的角度来说,因为他接触的少,才极易被寻常的感情所打动。
就像那一夜,他说要娶她,还那样主动地对她,想来已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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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
只是缓了这么些时日,难道还在害羞么?
对于沈湛说要娶她,宋婉心里是有霎时的柔软的,甚至无法将目光从他狂热的眼神移开。
他所谓的娶,是让她从一个冲喜侍婢,上皇家玉牒,成为真正的世子妃么?
如果是,那很好,至少他死了她不用殉葬了。
宋婉始终记得,正妃、正室夫人是不必殉葬的。
“宋姑娘,纸脏了,我再去给您换张新的吧。”一旁的婢女对着发呆的宋婉道。
“不必。”宋婉微微笑,起身问,“飞廉和素问呢?这几日怎么不见他们?从王府过来的那些人呢?”
白家的药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湛还没有给她查清楚,这种事不会是沈湛亲自去查,沈湛身边能叫得上名字的,她就只知道这二人。
婢女垂下头,如实答道:“飞廉、素问二位大人是在外头行走的,其余的奴婢不知。”
宋婉“哦”了声,垂着眼睫,无意识地看着宣纸上晕开的墨汁。
二位大人,大人。
有品级的呢,并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杀手。
那天夜里在驿馆,她悄悄跟出去听见的给沈湛汇报一些云里雾里的事情的,就不是这二人。
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听见“麻黄”这两个字?
下午的时候,宋婉在院子里逛到了四面环水的“瀛洲”,瀛洲碧波荡漾,隐于假山与薄雾之间,如同一幅水墨画。
让人意外的是,这里竟是惜春园最大的藏书阁。
沈湛虽未来见她,却给了她很多自由和权限,惜春园的各处都任她出入。
宋婉看着四面通天的书架,书与书的缝隙是固定好的,有凉风袭来,满面书香。
光影透过缝隙打在每一处,隔出一个个幽闭静谧的空间来,让人逐渐忽略了时间的存在。
这里的书很多,有古籍,有新送来泛着浓墨香的。
大家诗集、名将传记、地方风物志,前朝野史,皇家礼仪,甚至是天工造物籍,应有尽有。
宋婉在宋府时,是不被允许看除了《女诫》、《佛经》之外的书籍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男人们试图通过控制精神上和内心的贫瘠,来规训女子乖乖待在内宅之中。这件事男人们无论作为父亲、兄长,还是夫君的角色,都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
宋婉的手放在一本地方风物志上时,抬眸问一旁的婢女,“我可以看么?”
“当然可以。”婢女道,“世子说了,姑娘可随意支配、取用惜春园里的一切。”
宋婉放了心,唤鸦青找了个蒲团过来,敛裙坐下来慢慢看。
藏书阁的书很有意思,这里面讲的与她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同,她通过读这些书,仿佛能窥见沈湛生病之前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还找到了荣亲王云游各处所记的手稿,里面不乏对两位儿子的期许。
沈湛在他父王笔下,是颖悟绝伦的天生贵胄,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被寄予了重大的期望。
而沈行,关于他的笔触不多。
宋婉按下心中漾起的微澜,将手稿收拢在袖中。
37.不别扭了?
“她……不是在生气?”沈湛盯着面前的青衣医者问。
那夜之后,他实在羞于见她,再加上刚到惜春园,许多事要他处理,便缓了缓。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过了许多日。
她竟都没有来找他。
沈湛忽然有些不确定,那夜到底真实存的吗?那时她淡淡的模样,现在想来似乎真没多少情意在?
害羞,也只是出于正常的反应吧。
墨大夫收拾药箱的动作没停,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沈湛,垂下眼帘时唇角勾起,“那世子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宋姑娘今日早晨还向我打听世子的病情。”
沈湛神情依然冷峻淡漠,紧绷的身体却松弛了,“你怎么说的?”
“世子到云州后按时服药,身体每日都见好,但我没有如实告诉宋姑娘。”青衣医者一笑,“我说世子病的严重!”
沈湛骤然紧张起来,“那她怎么说?”
“宋姑娘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会儿应该就在院子外候着呢。”墨大夫道,将药箱一背,“世子来云州之后果然见好,不如就此久居?”
沈湛不置可否,“你下去吧。”
只有他知道,他的身体并非是按时服药好起来的,而是停了那令人体寒的药。
云州远离帝都,又纸醉金迷,最是玩乐将养之地,皇帝的手不屑伸到这里来。
宋婉见墨大夫出来,颔首行礼后便进了沈湛房中。
居室内光线昏暗,暗色的特制窗牖紧闭,只有些许光线透出。
云州气候这样好,他却还是不愿意见光?
宋婉唤道:“世子?”
沈湛没有起身,还在引枕上靠着,淡淡嗯了声。
“外面可暖和了,阳光也很好,我给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宋婉忍不住去开窗。
“别开。”沈湛道,言语间没有半分感情似的,“我不喜欢光。”
宋婉不知他还在害羞还是隔了这些天对她的感情又淡了?
她还是决定按照之前的套路来,声音软软道:“可是好黑呀,我都看不到你在哪,也看不到你的脸。许多日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她本来要说“可以吗”,却又咽了回去。
她若是还向先前那样恳求他,岂不是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临时把这三个字吞了回去,听起来舒服多了,是在要求他。
但这次他没有松口,而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宋婉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摸索着往前走,那股清苦的药香愈发浓郁,但却没了王府里的那股腐朽的味道,再想想方才墨大夫从沈湛房里出来的轻松的神色,宋婉判定沈湛的病情一定没有变严重。
但墨大夫为何要骗她?
骗她主动过来找沈湛,无非是沈湛想见她却开不了口。
想到这,她轻松起来,走到了沈湛身前,提裙坐在他床榻上。
青年清瘦挺拔,一束幽密的光打在他侧脸的轮廓上,光线中有缓缓飘舞的尘埃,动静有度,乍一看去如同一副琉璃似的画。
宋婉靠近他,笑了笑,“你不想我呀?前几日不还说要娶我?”
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的笑容,胸膛也快速起伏起来,“你笑什么?”
她这么反问,是取笑他前几日说的话么。
“笑你呢。”宋婉抿唇一笑,“长得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呀,每日不见人,好不容易气色好些,又白回去了,比我还白,这可怎么办呀。”
沈湛紧绷的身体松弛了。
她刚想再逗逗他,他就开口道:“去开窗吧。”
宋婉依言去把窗户打开,满意地看着和煦的光线笼罩了整个居室,朦胧温柔。
刚回过头,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胸膛里。
他从她背后环抱住她,冰冷的气息贴着她的额发,“我很想你。”
不别扭了?
宋婉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肩膀上,还用头蹭了蹭他的脸,轻声道:“我以为珩澜后悔了呢。”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贴在她耳侧的声音低沉温柔,“没有。”
宋婉的颈侧一阵发麻,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再这样罕见的温柔,有种令人发指的悸动。
她忍不住回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眼看着他的脸红了起来。
她却在他的注视下大颗地落下了眼泪,“你为什么冷落我……”
宋婉尽量让自己哭的时候看起来很美,这些年在宋府,看父亲的姬妾相争,她深知柔弱是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愧疚感的。
沈湛僵住,整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好了,被她这样柔弱地依偎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像是那一夜想要疯狂地占有她,而是怜惜,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她面前,只要她别哭了。
原来他纠结的那些事,都是他庸人自扰。
她并没有因为那晚的事生气,也没有嫌弃他。
“……我的错。”他无奈叹息,抱紧了她,“以后不会了。”
她抹着眼泪挣脱开他的怀抱,幽怨道:“真的?不会突然不理我?”
沈湛怀里乍然空了,他却还伸着手,怜惜地看着她说:“不会了。”
沈湛的吻忽然细密落了下来,宋婉被他吻着后退,后腰磕在了窗台上。
她皱着眉痛呼一声,沈湛即刻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他并未使劲儿,她怎会疼的脸都白了?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宋婉眼含泪光,咬唇小声道:“没事……”
她故意将自己弄伤去见的沈湛,因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伤口其实看起来有些吓人。
沈湛沉默着剥开她的衣裙,一小截雪白的后腰上是明显的淤青。
“怎么伤的?”他问。
“……珩澜。”她小心翼翼地唤他,放下衣裙,遮住那白生生肌肤上的伤痕,“你别怪父亲,宋家家教严苛,我……”
绯色的衣裙将那纤细的腰肢掩住,若是没有那骇人的淤青,那纤腰勾魂足以令男人焦渴。
“他打你?”沈湛问。
“那日你走之后,父亲以为是我没有侍候好你,便想给我些教训。自小以来就是这样,父亲大人对我要比对姐姐严苛些。”宋婉垂泪道,而后伏上沈湛的肩膀,轻轻抽泣着,“还好遇见你了。”
她要让沈湛从心里将她与宋家分开来看,这样才方便日后从事。
宋家是她的现在的底气,却不是她的后盾。
父亲和嫡母对她和母亲的苛待,她要一步步还回去。
“珩澜是我的夫君,我才敢说。”她又低声道,扬起一张还沾着泪痕的脸。
“婚礼那夜,你拿烛台刺我,也是怕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宋文卓处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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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道。
“我若是暴露了身份,父亲会打死我和我娘的。”她从善如流道。
沈湛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我根本不在意你到底是谁,你可想摆脱他们?”
二人在疏淡温和的光中相拥,窗外偶有几声鸟鸣。
“母亲不在了,我没旁的念想了。但父亲毕竟是我父亲,孝道在先……”宋婉乖顺地伏在他胸口。
其实人伦孝道,早在父亲无数次无作为中消散了,那些艰难的日子她不会忘。若说这个人世间有谁是宋婉离不开的人,那便只有母亲。
可母亲也不在了。
宋文卓作为父亲在她心里的分量,不如给她一个清清白白官宦人家闺女的身份更重要。
所以,“父亲”这个身份,必须在。
沈湛沉默片刻道,“一会儿找女医来,给你的伤处上药。”
宋婉陪着沈湛吃完午饭后就走了。
沈湛看着空无一人的居室,忽觉得阳光刺眼,问:“她这几天在做什么?”
“逛园子,看书。”立于一旁的成川答道。
“她可吃得惯这里的饭菜?”他问。
“吃得惯,宋姑娘食欲很好,还夸了厨子。”
沈湛望着面前的菜肴,想起她每次陪他用饭时欣喜的模样。
难道宋文卓竟如此苛待她,连饭都不给她吃饱吗?
“去,找跟宋家后宅有牵连的人来,我要知道宋婉所有的过去。”
“是。”成川道。
晚饭他没用多少,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沈湛忍不住问道:“她在做什么?”
“女医给宋姑娘诊治完,宋姑娘吃完晚饭逛到四时居看了会儿夕阳,又去瀛洲藏书阁拿了本书,就回去了。”成川答道。
沈湛作息十分规律,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他又问:“她睡了吗?”
成川道:“宋姑娘沐浴了好一会儿,还唱了小曲儿。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
沈湛沉默地看着虚空处。
到了后半夜,下起了雨,雨声沙沙,湿寒的水汽透过窗缝涌进来,让人骨子里发寒。
黑暗中,青年睁着眼,翻来覆去久不能寐。
*
“世子昨夜睡得好吗?”宋婉一边浇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墨大夫道:“才诊完脉,世子脉象虚浮焦躁,眼下乌青,没睡好。”
宋婉摘下一束递给青衣医者,莞尔一笑,“那还请墨大夫给世子开些安神助眠的药。”
到了午间,沈湛看着满桌的饭菜,难以下咽。
想起宋婉与他一同用饭时,好像那些食物都变得鲜亮可口了。
现在他有种难言的郁闷,当初定下初一十五她来作陪的规矩,本是为了定好日子羞辱她,后来她主动给他上药,才多了相处的机会。
可现在到了云州,身体渐好,药无需再上,她便遵守初一十五的规矩,平日里不来了。
不是说要嫁给他么,怎么还不如以前亲近了?
“世子,即便宋姑娘成了世子妃,也是定下初一十五的日子来找您请安。”成川提醒道。
沈湛面色冷峻,像是没听见,问:“她在做什么?”
“宋姑娘与陈厨娘学厨艺,不小心烫伤了,敷了药了。”成川汇报道。
“烫到了?”沈湛顿住,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我去看她。”
38.任情意滋长
沈湛到宋婉所居的院子时,扑了个空,婢女说她又去了灶房。
沈湛的眉头微拢,这才烫到,就又去?
到了灶房,便看到了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缠着布条的宋婉,她唇角带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就,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纤细的手臂握着锅铲,操作十分娴熟。
在沈湛的认知里,灶台是厨子厨娘待的地方,或许百姓家的母亲和妻子要围着锅边灶台转,但他的母妃是和灶台联系不到一起的。
而他的妻子……
在遇到宋婉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会有妻子。
妻子,给他做饭?
沈湛心里泛起异样柔软的涟漪。
她专注于锅中菜,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一旁的厨娘实在无法忽视长身玉立的世子,那样气韵高华,如谪仙般的一个人,明明灶房日日打扫,窗明几净,她却还是生怕脏污了他。
厨娘刚想上前说话,世子带着威压的目光冷睨过来,她就住了口。
沈湛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显然还得有一会儿才炒好。
但他愿意等。
宋婉转身看见沈湛,脸上有惊喜,而后嗔怪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哎呀我还想给你个惊喜的!快快,出去,这里油烟大,我马上把菜盛出去。”
沈湛讷讷地哦了声,听话地转身出去坐在外间。
小厮婢女屏声静气地立于一侧,惜春园最热闹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只有宋婉一下下锅铲翻炒的声音。
“这几日听闻你胃口不太好,我就想学个你喜欢吃的菜做给你。”宋婉端着盘子走出来,“你先尝尝看呀。”
沈湛的目光落在那瓷盘中。
是他曾经最爱的醉蟹橙。
母妃在他幼时常做给他吃,可蟹性寒,有一次吃多了肚子疼的他直打滚儿,那之后他再想吃,就得央求母妃。
母妃走后,他生了病,不能也不愿意碰这道菜了。
宋婉是从王爷的手札中看到这段过往的。
她眨眨眼,道:“我放了姜丝祛寒,你尝尝味儿就好。”
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沈湛盯着她,顺从地张开嘴,她迅速夹了一小块喂给他。
橙香混合着蟹肉的鲜甜,入口即化。
又吃到这道菜,沈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做的远比母亲生疏,橙子蒸得久了有些微微发苦,但他却觉得甜。
她是怎么知道这道菜的,她是何时窥探他的过往?
被窥视的羞赧与甜蜜交织,沈湛如玉的脸庞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怪异又可爱。
宋婉笑着拿帕子给他擦着唇边的糖渍,一下一下,温柔又耐心。
“好啦,只许吃这一口。”宋婉道,收起帕子,舔了舔自己刚才蹭到他唇边糖渍的手,“剩下的我吃啦!”
沈湛瞳孔震颤,惊愕地看着她,她的手纤细白嫩,指尖微微发红……唇舌也是。
……她自然地把触碰过他的手放进嘴里,还舔了舔。
她曾与他唇齿交缠,他知道她的滋味,可她当着他的面,那样湿润娇嫩的唇,难以忽视。
沈湛呆楞在原地,身体和心,都汹涌难耐。
又是这样,自那次中了迷情香之后,身体就总这样,有时是在朦胧的清晨,有时是午夜梦回之际。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想她,就像控制不了身体自己就这样了……
他给她找了理由,她尚在孝期,所以那次才用手。
可有那一次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纾解不了,也不愿意承认竟等待第二次到来。
在他涨红着脸狼狈不堪时,宋婉撩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瞧了他一会儿。
她把还冒着热气的醉蟹橙放进食盒里,唇角浅浅勾起,转身边走边说:“珩澜,晚安啦。”
*
沈湛沐浴过后,回到了居室,暗卫已在那等候。
“想个法子,把那批药的事做实。”沈湛领口微敞,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神情却疲惫,“就推在白家二房嫁祸大房上吧。”
“世子,白家曾是皇商,咱们这两年军需开支有一半都靠白家……”暗卫犹豫道,“世子若是不想让宋姑娘知道她娘的死因,有其他的法子。何况宋姑娘不会知道的!”
沈湛烦躁地将瓶中药丸往嘴里灌了几颗,四肢百骸又冷又痛才稍好些。
他沉默片刻,“好,做干净。”
一想到宋婉苦苦索求的真相就是他麾下的人办事不力造成的,就心里发慌,只能说服自己所行之事是大事,倾轧之下难免卷入一些如草芥之人。
“属下明白。”暗卫颔首道,“世子何时上麓山检阅?营地里的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
“再等等,不急。”沈湛看着暗卫,仍旧是冷恹淡漠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颤,“金匮李家一百二十九口,你做的很干净。”
一百多口人都死于山匪下山劫富济贫,官府剿灭麓山上的山匪。
实在是干净漂亮。
赤色药瓶滚落在暗卫面前,一直面无表情的暗卫眼眸霎时明亮了起来。
“拿去跟其他人分了吧。”沈湛道。
到了夜里,沈湛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铺满结了霜似的月色出神。
分明已经没了隔阂,她却若即若离起来,他想了很久,才后知后觉明白先前是她一步步主动靠近他,才有了今日互通的情意。
她浅笑的模样很美,不知为何,沈湛却觉得她说喜欢他时的神情跟她赞赏一道菜、喜欢一朵花时一样。
仔细回忆起,是淡淡的。
他忽然特别想见她,急切地想确定他脑海中的记忆是假的,想确定她说喜欢他时,与他记忆里的不符,应是羞怯又怦然心动的模样。
他走得很快,屏退了侍从和婢女,一个人披着袍子疾步走到了宋婉院子中。
守夜的婢女揉揉眼,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高大清隽的青年疾步而行,冷香炉灰似的骨白色衣袍随风直坠,并未束发,长发随意披散有几分飘然出尘的意味。
而那张脸,与平日里的冷肃阴沉全然不同,像是见心上人之前,忐忑、急切,不安。
没了白日里的威压,世子清冷俊美的竟叫人生出那些遥不可及的野望来……
婢女心跳砰砰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垂下头不敢说话。
沈湛带上了门,宋婉被轻微的动静扰得翻了个身,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脖颈和如瀑般的乌发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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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都是她的气息,衣架上悬挂着她明日要穿的衣裙,地上放着蜀锦绣鞋。
是他为她选好,日日命人送来的。
居室内幽暗朦胧,沈湛站在透着月光的窗子旁,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化作一片柔软。
沈湛自认为不是感情浓烈之人,多年来在王府、在皇宫,无论是衣着还是待人,他都不喜浓烈跳脱,情感外露,主打一个对谁都一样。
但这些时日,他愈发觉得烦躁,心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焦渴、不甘,想起她似笑非笑的淡然,就心绪难安。
他缓步走过去,俯身伸手,想去拢她的长发,她却如猫寐般呢喃了一声,往里面又挪了挪。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有淡淡的笑意,那些焦躁不安在进入到这间居室后都消失不见了。
他眉目舒展,就那么静静立于月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又过了几日,宋婉把惜春园逛得差不多了,藏书阁的书有趣,可总看眼睛也受不了,便想出去逛逛。
出去是要配随从,需要车马,更需要沈湛同意。
宋婉去问沈湛,他沉默片刻就同意了。
可过了两天他就很后悔,因为宋婉出去一逛一整天,更不来找他了。
到了夜里,据说她走到他门前停了停,却不进来,婢女问及,她说她在散步,迷了路走错了路!
沈湛觉得前所未有的焦躁,命人时刻汇报她的行程,甚至把她在街市上买过、看过的物件全都又买回来了一份。
他十分想知道夺去她目光和专注的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摆在桌案上的钗环、糖人、糖葫芦、西域香料,目光又冷又热,幽晦难辩,带着令人汗毛耸立的森寒戾气。
在第四天宋婉要出门的时候,就看见沈湛。
几日不见,他还是那般苍白淡漠的模样。
宋婉于和煦日光中抿唇一笑,本清冷的面容上绽放起笑容来又甜又媚。
“珩澜?”她唤他,“快过年了,今日在护城河边有庙会呢,可热闹了,你要一起去看看嘛?”
他盯着她,很想把她的下巴箍住,让她不要再这样笑了,或者说,只能对他一个人笑。
宋婉才懒得照顾他闷闷的情绪,不以为意地转身,“不想去就算啦,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他冷冷道,从后面走过来用力拽住她的手腕。
宋婉笑眯眯道:“好啊。”
集市热闹,叫卖的小贩并没有什么分寸感,沈湛带着王府的侍卫,始终将宋婉与旁人隔开了安全的距离。
今日集市果然热闹,宋婉一个个摊子挨个看,还极有兴致地套了会儿圈,沈湛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她的温柔和笑都那么好看,对他的淡漠也那么真。
穿过街市,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到了湖边。
湖边有一座船形石舫,可以说是巨大,有五层楼那么高,雕工精致,无与伦比。
虽然是画舫的模样,却稳稳地“停”在湖边,进出的人流往来如织。
宋婉不禁发出感叹,眼眸里都是惊叹,“怎会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