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高岭之花后她跑路了》
1. 第一章
十里红妆,红烛帐暖,国师府内暖光熔融了秋色,孟千提一人坐于新房之中,红绸遮住了面容,只留几根水葱样的手指紧紧攥住喜服一角,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今天,是她与国师成婚的日子。
唢呐鸣了三声,本应是拜堂的好时辰,新郎官却不知因何没了踪影,她方下轿,连堂都不曾拜,便被人匆匆拥入此处。
“公主,外边没人。”房门被人自外头轻轻推开,景秋溜入房中,手中拎着的烧鸡还往外冒着热气:
“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国师一大早便被人叫走了,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回来拜堂,您先吃些东西,莫要饿坏了肚子。”
话音刚落,千提一直攥着裙角的手在这时松开。纤细的手指捏住盖头一角,稍稍用力,红绸自发间滑落,少女精致姣好的面容一览无余。
她迫不及待地下床,奈何被厚重的喜服束住了手脚,只能一步步挪至桌边坐下,两袖一撩,接过景秋手中的烧鸡兀自啃食。
今晨天还未亮她便被宫中嬷嬷揪着起来梳洗着装,连早膳都不曾用过,又顶着凤冠上了花轿,一套流程走下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咬了几口烧鸡,还未尝出味,又囫囵咽下。
黄色的油水自指尖流淌,顺着白皙的手腕一路向下,险些要滴到喜服上,幸而被景秋用帕子拭去。
“公主,慢些,您慢些。”
景秋生怕她将自己噎着了,给她递上一杯清茶。
千提却不接,握着烧鸡的手用力一扯,拽下一只鸡腿递到她面前:“景秋,你也吃——”
她叹了口气,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好容易将口中吃食咽下,又道:“吃完这一顿,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顿……”
“公主您又说笑了,您是来和亲的,国师还能饿着了您不成?”景秋兀自帮她擦干嘴角沾上的油渍,垂眸间,才发现千提攥着鸡腿的手不住地发抖:“公主……您害怕了?”
“怕,怎么能不怕?”千提啃烧鸡的动作不停,声音却变得有些哽咽:“国师这般心狠手辣的人物,我今夜若是惹他不如意,他要了我这小命怎么办?”
口中的烧鸡在此刻没了滋味,她麻木地吞咽两下,恍然回忆起来此和亲前一日,乳娘泪眼婆娑地握住她的手叮嘱:
“京都不比姜国,日后没人惯着公主,这脾性也该学着收敛些……”
“若是实在管控不住,犯了些小错,也不打紧,自有姜国替你撑腰……可这京都你谁都能惹,唯独一人碰不得,便是那中原国师……”
手中的烧鸡不自觉落在桌上,千提伸手去捡,泪水落在喜服上,晕出一朵深色的小花,才发现视线已然朦胧。
她早听闻国师心狠手辣,曾在朝夕间令一国覆灭,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
但那时她以为,自己既来和亲,嫁的是皇子,自然不会与国师有何交集,便不曾将乳娘的话放在心上。
谁曾想,才来京都一月,她前后被指与三名皇子为妃,三名皇子却都突发恶疾、卧病不起。“公主克夫”的消息传遍了街巷,宫中宫女老远见了她便躲,好似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要沾染了她这不详之气。
皇上也对此事没辙,索性将她唤至大殿上当众择亲。
千提依稀记得那日,天燥热得很,文武百官分列大殿两侧,皇上着明黄色龙袍坐于龙椅之上,花白的头发在宫人扇动下轻轻舞动。而她立在大殿中央,如待宰羔羊般听凭发落。
“众爱卿,可有人愿迎娶公主?”
语毕,满朝文武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站出。
泪水将要落下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陛下,臣愿迎娶公主。”
那人站在千提身后,她不曾瞧见他的容颜。两人又隔得极远,她连他的声音也听不真切,只知他一语落下,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言。
许是陛下怕耽搁久了再生事端,这场婚礼办得颇有些仓促,她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便被送上了花轿,直到送亲的队伍在京都街头穿过,她才从百姓议论声中得知,那日殿上求娶之人,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国师。
“公主,都脏了,您别吃了,奴婢再给您换只去。”景秋以手帕轻轻擦去千提手上的油渍,心中颇有些不自在。
小公主自小便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几时受过委屈?如今倒好,连婚还没成,便被吓成了这样,待真成了婚,还不知要如何呢。
“景秋……”千提声音有些沙哑:“我想父皇母后了……想乳娘……”
话还未说完,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屋外传来,有人过来了。
千提将不曾说完的话咽下,匆匆以袖子拭去眼角泪水。那半只烧鸡无处可藏,只能让景秋暂时搁在了屏风后头。
脚步声渐近,伴着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晃晃悠悠走进房中。许是喝醉了酒,那张遍布皱纹的脸上带着熏染的醉意,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千提柳眉一蹙,下意识往屋里躲了几步,景秋忙挡在她身前,状着胆子厉声呵斥:“你……你是何人?怎这般没规矩地闯进婚房来!”
醉汉却仿若未闻,两眼微眯,目光掠过景秋停在千提身上时,眼中赤裸裸地燃起一抹欲.火。色欲在醉意的加持下冲昏了头脑,他根本不理会景秋的阻拦,伸手用力一推,景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小娘子生得如此标志,今夜可真是便宜我了……”他摇摇晃晃地上前,一张嘴,刺鼻的酒气弥漫在屋中,令人作呕。
“放肆!”千提吓得脸色惨白,身子一个劲地后退,终是被逼到无路可退,堪堪摔坐在床沿,声音带着哭腔:“本宫是姜国的公主,你这般无礼,我父皇知道了定不饶你!”
景秋也是头一回见过这般阵仗,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又不顾安危地冲上去,使尽全身力气拽住男人的胳膊,试图将他往后拉:“你这老不休的,还不速速出去,若是让国师知道了,定要取你狗命!”
可男子被酒意冲昏了头脑,哪还听得进去半句话?他胳膊猛地一甩,力气极大,竟是将她整个人摔飞了出去。
景秋重重撞在一旁桌子上,桌上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她却全然不顾,强忍着疼痛又爬起来扑向男子,伸手去抓他衣裳,欲再次阻拦他靠近千提。
男子恼羞成怒,眼中凶光毕现,随手抓起一旁烛台便朝着景秋的脑袋狠狠砸去。伴着“砰”的一声闷响,景秋甚至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额头上便有鲜血喷涌,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景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千提却已顾不上这些,她挣扎着想逃,尚未起身,脚踝便被男子抓着用力一扯,整个身子再次摔在床榻之上。
下一刻,男子满脸淫邪地欺身而上,温热而刺鼻的酒气喷在千提脸上,她眼中满是泪花,拼命地扭动身子想要睁开这般桎梏,却只是徒劳。
慌乱中手终于得了空当,她猛地抬手拔下头顶发簪,用尽力气朝男子刺去。伴着一声吃痛的怒吼,男人身子往后一缩,鲜血自他肩头涌出,染红了那处的衣裳。
有什么东西自他腰间掉处,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千提却顾不上这些,连凌乱的衣衫都来不及整理,便毫不犹豫地从床上爬起,抄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瓶朝着男子脑门砸去。
花瓶在他头顶应声而碎,碎片飞溅间,男子晃动着身子,两眼一翻,整个人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再没了动静。
鲜血自他额头涌出,在地上蔓延开来,与景秋那滩血迹混在一起,醒目而刺鼻。
千提握着半截花瓶的手不住颤抖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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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回过神来,丢下花瓶连滚带爬地扑在景秋身前。
“景秋!……景秋你醒醒……景秋……你不要吓我……”
晶莹的泪水自千提眼角落下,一滴滴打在景秋脸上,方才还给她擦拭嘴边油渍的少女如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再没了半点回应。
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反射着烛火的光芒,光亮将她吸引,千提指尖哆嗦着从景秋脸上挪开,回眸之际,方才自男子腰间落下的令牌落在血泊中,一半被血迹浸染了看不出字样,只依稀看见另一半刻着一个“国”字。
一瞬间,绝望与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整个包围。
他……是国师?
他竟是国师!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紊乱,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双唇也不住颤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是国师……
冷汗自额头冒出,打湿了鬓边的发丝,千提瘫坐在地上,试探性地伸手探向老头的鼻口。指尖感受到他微弱呼吸的刹那又触电般缩回。
没死。
她双手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神呆滞。
她好像闯祸了。
姜国今年大旱,收成不好,百姓民不聊生,不得已让她和亲,换取中原的帮扶。
她本想着国师虽然狠戾了些,她好歹是个公主,日子断然不会过得太差,却不曾想,国师是个比她父皇年纪还大的老头。
国师本就狠戾,如今还被她所伤,日后指不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是来和亲的,可她不想嫁给那样残暴的老头过一辈子,更不想被他活活折磨死。
“方才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国师房里穿出来的。快去看看!”
侍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让千提乱了阵脚。沉重的靴声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还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目光落在窗子上,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奔去,裙摆在地上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两手用力一撑,她狼狈地翻出窗子,落地时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却顾不上理会,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身后,几番敲门不得回应的侍卫破门而入……
风声在耳边哀嚎,泪水晕花了胭脂,她不知跑了多久,依旧不曾逃出国师府,只知府中侍卫渐多,几乎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国师夫人在那边!”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周遭侍卫便一齐往这边涌来。千提双腿已然跑得发软,连头也顾不得回,使劲了力气往前跑。
拐角处,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她来不及躲闪,径直撞入一人怀中。
眼前那人身姿颀长,将光线遮去了大半。二人又贴得极近,匆匆抬眸间,她不曾看清他的面庞,唯有他流畅而利落的下颚线映入眼帘,似是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而出,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
些许阳光倾洒而下,将那一抹弧线晕染出一层柔和而迷人的光晕,宛若神祇不慎遗落人间的一抹绝美轮廓,透着一股清冷又俊逸的气质。
那样好看的轮廓,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来不及细想,侍卫的声音便混杂着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快!在那边!”
双腿软得不行,跑,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千提两眼一闭,小命要紧,如今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索性将腰间丝带一扯。
红色婚服自肩头滑落至脚边,又被她抱在怀中,徒留一袭单薄的白色里衣紧贴着少女纤细的腰身。
手腕轻轻勾住他的脖颈,她踮起脚尖,吻上了少年的唇。
2. 第二章
千提在姜国时,除却豢养面首这一喜好外,尤其爱看话本子。她依稀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桥段。写的是佳人逃跑时,与风流公子一吻定情,追兵看见这般旖旎风光,以为有人在暗处苟且,不好意思细查,只能为避嫌离开。
她虽不知这招是否真的有效,但眼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追兵走了最好,若是被人逮住抓了回去,临死前能吻个清俊美人,倒也不算太亏。
双眼紧闭间,少女纤长的睫毛因恐惧微微颤动,柔软的唇瓣带着羞怯与急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滚烫。
幼时她曾无意中撞见皇姐与驸马这般,那时她还小,追着询问。皇姐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千提还小,这些事长大了就懂了。”
她不死心,缠着身边人问了个遍,得到的都是这般答复。可转眼间她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还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答案,只能生疏地依着话本子上写的,将唇贴向他的唇。
少年似乎不曾料到她会是这般举动,先是一愣,身子瞬间僵住,手中原本下意识想要推开的动作,却在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后缓缓停住。
追兵行至拐角处,显然不曾料到眼前会是这般场面,纷纷顿住了脚步。
“国……”
原本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剩下一个字在喉咙里打转,愣是没一个人敢说出口。
封易初眉头紧蹙,一手环在千提腰际,将她往怀里搂紧些,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后背,宽大的衣袖将千提只着里衣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清冷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仿若冬日凛冽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冷意。
千提不曾察觉到这般异样,只知侍卫停在自己身后,虽不上前抓人,却也不曾离去。
她以为是自己装得不够像,又往封易初怀里缩了缩,小舌生疏地从口中钻出,轻轻舔舐他的唇瓣,勾着他脖颈的手因紧张而微微收紧。
身后侍卫逃也般地撤离,却不是不好意思撞破别人的好事而离开,而是因为她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国师本人。
千提听脚步声渐远,心中暗叹一声“话本诚不欺我,这招当真有用”,睁开双眸的瞬间,目光直直撞进身上那人如寒夜星辰般清冷的眸子。
深邃幽黑,仿佛藏着无尽冰雪,只需轻轻一望,便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微微泛红的眼角隐隐燃着些许薄怒,犹如静谧夜空下乍起的暗火。浅浅怒意之下,又好似有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眼底悄悄蔓延,不知是喜悦还是思念,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眼波流转间,这抹情愫如同破冰而出的春芽,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藏在眼底最深处,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痕迹,让他原本清冷如霜的眸子,无端多了几分让人难以捉摸的缱绻意味。
这双眼睛,她是见过的。
在三年前。
彼时她曾扮作商客来京都游玩。正是八月,秋风裹挟着桂香拂过街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缀满了枝桠。
桂花树下,少年于街头卜卦,一袭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年纪虽不大,却已有遗世独立的风姿。
似有一层薄薄的清冷雾气弥漫在他周身弥漫,将他与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隔绝开来,让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轻易靠近亵渎。
千提自小被人惯着长大,见过不少美人,宫中豢养的面首也不少,但这样如谪仙般的人物,她却是头一回见。
皇姐曾教她,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路遇美男,收入囊中便是。也莫要觉得有什么负担,这世间薄情男子无数,她们又没行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想给天下美人一个家。
所以待千提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少年闻声抬眸,眼中透着疏离淡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不算。”
后来千提才知道,眼前卜卦的少年不是什么寻常江湖术士,而是当朝丞相嫡子,封易初。
她跟在他身边死缠烂打地纠缠一月有余,他都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千提才彻底放弃了要将他收作面首的想法。
恰逢姜国内乱,她索性收拾行囊连夜离开。只是后来三年里,每每看到有人在街头卜卦,想起那日风姿绰绰的少年,她心中总觉着有些遗憾。
如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与三年前那双相似得很,却又比三年前多了几分她说不清的意味。
她的唇自他的唇上撤离。看清那人面孔的瞬间,千提倒吸一口凉气,颇有些心虚地从他怀中抽身,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便要转身离去,只盼着这匆匆一瞥,他千万别将自己认出。
“孟、千、提——”
可他终是唤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似乎蕴含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公主殿下三年前不辞而别,如今竟连个解释都没有吗?”
他刻意将“公主殿下”四个字咬得重了些,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着愠怒。
孟千提抬起的脚停在半空,好半天才落下。身子僵硬地扭转过来。
秋风裹携着落叶于身侧飞舞,少年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于风中挺立,仿若误入凡尘的仙子。墨发随风轻扬,几缕发丝划过他白皙而轮廓分明的面庞,如霜雪般清冷而深邃的双眸将她紧锁其中。
眼眸之下,方才还被她舔舐过的唇瓣此刻泛着些许莹润的水光,于清冷中添上几分俗世的诱人气息。
“阿初……”千提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心虚地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目光落在他沾满尘埃还破了个大口子的衣服上时,动作一滞。
国师成婚,府中宾客众多,他能出现在这里,她是不曾意外的。
她方才着一袭嫁衣撞进他怀中,他能猜出她的身份,她也是不意外的。
刚入京都时,她便听说如今的丞相是位女子,当年的丞相府没落、他不再是丞相之子,衣着配饰比不得当初,这点她也是想过的。
可她着实不曾想到,丞相府没落后,他竟穷困潦倒到了如此境地,衣裳破成这样了也舍不得丢,还穿成这样来赴宴。
心中涌起的疼惜盖过了原先的愧疚,这般疼惜中却又带着丝丝庆幸。
庆幸他终染世俗,为柴米油盐所迫,再不是往日她攀不可攀的姿态。
心底涌起一抹希望,她上前几步,攥住他的衣袖,手掌被擦破了皮,还带着丝丝血迹:
“带我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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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予你荣华富贵、半生无忧。”
封易初闻声一滞,深藏眼底的愠怒被错愕取代,万般质问的措辞都被她一句话堵在了喉口。
当年她一句话不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为她出事,寻了她整整三年。直到上个月偶然瞧见了和亲公主的画像,才知她就是传闻中姜国刁蛮无礼、风流成性、连面首都养了二十余位的岁安公主。
若非如此,她又要瞒他到几时?
如今亲了他的人,还要逃他的婚?
他眼皮往下压了压,眼底愠怒更甚几分。还未说话,又听她道:
“我知道你们那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吧?你带我回去,我让父皇给你封个官当当,如何?”
穷且益坚?
封易初挑了挑眉,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衣服上。
今日一大早便有人通报,说有处炼火药的坊子似乎不大稳定。他恐弄脏婚服,便换了身常服。才过去没多久,那坊子果然炸了,幸而及时将人疏散,才没造成伤亡。
爆炸扬起的灰尘沾了满身,方回到府中,又听下人通报,国公醉酒误入新房,岁安公主不知所踪,赶忙封锁消息出来寻人,衣服不知在哪划破了也顾不上换,竟因此让她生了误会。
封易初敛了敛眉,对上她担惊受怕的眸子,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不帮。”他的手自她手中抽离。
她欺他三年,就这般顺了她的意,未免太便宜她了。
怀中红色喜服掉落在脚边,千提眼中好不容易涌起的一抹希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滴热泪涌出眼眶,她在原地怔了许久,却出奇地没有强求。
“也对……这种事情被抓住了可是死罪。你如今没了丞相府撑腰,我又怎能连累你……”她后退一步,微微福身,两手交叠于腰间朝他行了个礼:
“封公子大恩大德,千提没齿难忘,若有幸留得这条性命,他日定当衔草结环相报。”
声音很轻,没了往日的刁蛮。似在作临死前最后的告别。
从前她总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阿初”地叫着,如今这一声“封公子”竟叫得他有些不适应。
他唇角微动,还未说话,便见她起身离开,大红色的喜服被她丢在地上,身上素白色的里衣还染着不知谁的血。
“慢着。”他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不悦:“你就这般出去?”
穿成这样,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是……”千提垂下头去,攥着衣角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喜服太过繁重,还容易被人发现,她如今……实在是跑不动了。
她吸了吸鼻子,没走两步,便被他打横抱起。
“阿初……”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却莫名将她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
她下意识往他怀中缩了缩,引得他身子一怔。
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这般想,却不自觉地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宽大的衣袖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千提缩在他怀中,两眼透过他衣服的间隙往外瞧去,不知被他抱着行了多远,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条路……好像是回婚房的?!
3. 第三章
千提突然觉着有些不安。身子绷得紧紧的,双手用力推搡他的胸膛,想要挣开这般怀抱,却被他紧紧搂着脱不开身。
“阿初……阿初……”她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手指用力抓住他前襟的衣裳,又怕引来了追兵,只能尽量将声音压低:“我不要回去……你放开我!”
封易初不答,继续抱着她往回走。
眼前的路愈发熟悉,她终是害怕了,声音也染上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不要回去……他们抓住了我会将我弄死的……”
“错哪了?”封易初脚步稍停,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让她听不出其中情绪。
千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你,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亲……”
话未说完,他又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动作将她后半句话打断。
不是这处错吗?
千提抿了抿唇,却想不起来自己方才还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举动,眼见着婚房已出现在面前,索性将心一狠,道:“我……我当年不该抛弃你……”
“公主殿下竟还知道‘抛弃’二字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若古潭秋水,透着丝丝冷意。
“知道的。”千提没听出这句话中的反讽意味,自顾自道:“小八幼时也是被父母抛弃了,每每看到别人合家欢乐都要暗自神伤……”
说到这,她突然发现“抛弃”这两个字用在这好像用错了,正要纠正,便见封易初停下脚步,垂眸看她:“小八是谁?”
“我养的第八个面首。”不知是不是千提的错觉,这话说完,她明显感觉周遭空气都好像冷上了几分。
“甚好。”封易初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加快脚步往婚房走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千提身子绷得笔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惹他不开心了,忙开口解释:“我……我以为我走了你不会在意,所以才没……”
“谁在意了?!”
“嘭”的一声响,封易初一脚踹开房门。
千提害怕得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房中满地鲜血的景象,又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抱着进了房。
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她被他轻轻放在床上,意想中的血腥味却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檀香。
“阿初……”身前的人几步离开,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犹豫再三,终是缓缓睁开双眸。
大红喜帐如天边云霞垂落眼前,窗帷四周的流苏随着窗外透进的微风轻轻摇曳。
地面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原本被打翻在地的桌椅也被人重新摆正,红绸之上,合卺酒具静静摆放,仿佛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若非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千提真要怀疑一切都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梦,梦醒时分,景秋还坐在她身前,提醒她慢些吃、别噎着了。
鼻子酸酸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侧目,少年静静蹲在角落衣箱前。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他身上,宛如仙云缭绕。他垂下眼眸,认真翻找着箱中衣物,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从容,连那垂落在地面的衣角都好似带着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飘逸。
“阿初,”千提在他身侧蹲下,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那样想的,对吗?”
封易初不置可否,继续翻找箱中衣物,眼中透着些许疏离淡漠。
“咦……国师的衣箱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物?”千提扣着手指,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醉酒老头色眯眯的模样。她一个激灵,没忍住骂道:“真是个色胚子,还在房中藏些女儿家的衣物,恬不知耻!”
封易初手上动作一停,回眸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她好歹是一国公主,远嫁而来,他恐她受委屈,命人参照着姜国的款式,以她的尺寸制了好些衣物放着。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这般辱骂于他?
他牙关没忍住咬紧了些,还未开口,又见她从旁边箱子里扯出一件他的衣服上下打量起来:
“竟还爱穿些小年轻的款式,咦——”
声音中带着无尽的鄙夷。
他皱了皱眉,再没了给她挑衣服的心思,随手从箱里翻出一件翠色纱裙丢在她身上:“换上。”
千提毫不避讳地将衣服穿上,又从箱子里挑了件青色袍子递给他:“你身上那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也一并换了罢,我看这衣服你穿着应当挺合身的。”
本就是他的衣服,能不合身吗?
封易初没有说话,随手接过衣服搭在手臂上就往屏风后走。行至屏风侧面,他身子微微一怔,侧眸看向千提,眼中意味不明:“你放的?”
千提这才想起来,变故发生前,她正好让景秋将那吃剩的半只烧鸡藏在了屏风后头。
她干笑了两声,从箱子里翻出块帕子,报复般地将那半只烧鸡裹着丢进了“国师”那糟老头的被窝。回眸对上封易初耐人寻味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
“……”封易初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几步行至屏风后头。
室内喜烛长燃不灭,暖黄色的光晕在屏风上晕染开来。屏风后,少年背对着千提而立,身姿卓然,宛如春日里挺拔的修竹。
宽袍大袖的外衣悄然滑落些许,他站在光影交织处,清冷的气质仿若九重天宫不慎落入凡尘的谪仙,不染半点烟火气。
反正当年的丞相府没落了,不如将他带回姜国……
千提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忙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试图将这念头扼杀。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屏风后传来,她抿了抿唇,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是他拒绝的态度不够明显吗?竟又让她生了这般歹念。
千提一时哑然,心中觉着有些苦涩。直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才缓过神,转身,险些撞入他怀中。
还是保持些距离好,不然离得太近,总容易让人生些不该有的念头。
“封公子,”她后退了一步,垂下头去,不曾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公子带我来此换上衣裳,我便很感激了,国师府守卫众多,我实在不该连累你,若是他日还有机会再见,定当尽我所能报答公子恩情。”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不知觉攥紧了些,心中有些不自在,怎么,三年前一声不吭地跑了一次,如今又要跑吗?
他张了张嘴,“能给多少?”
“嗯?”孟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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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时间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错愕抬眸间,对上那双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微微泛红的眼角好似诉说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情愫。但仅仅是片刻,这抹情愫又彻底消失在他眼底,只剩淡漠。
他勾了勾唇,眼中笑意转瞬即逝,让人捉摸不透:“如公主殿下所言,封某如今穷困潦倒,若是帮公主逃婚,公主该如何报答?”
“此话当真?”千提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明亮了几分。白皙的手指摸上腰间丝带,轻轻一扯,原本穿好的翠色罗裙在这时解开,少女纤细的腰肢一览无余。
封易初眼眸微动,没忍住后退一步,心中怒意与酸楚交加,一时不知哪个更甚。
这就要献身了吗?他想。
当真是个放荡的女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抬起手想帮她将衣服裹上,再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却见她的手指在里衣间摸索,竟是摸出了一块玉佩。
下一刻,玉佩落在他手心,盈盈润润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其他饰物都在逃跑时丢弃了,父皇说这玉佩价值连城,我将它交予你。你自幼在相府长大,应当也是识货的,留作信物收藏也好,变卖换钱谋生也罢,都任你处置。”
她的手指扣上他的手指,缓缓并拢。玉佩自修长的指缝间透出些许光泽,见他不做声,千提缓缓抬眸,脸上泪痕未干:“怎么了?”
“没怎么。”心底一瞬间竟有些失落,封易初握着玉佩的手不自觉收紧,又不动声色地将它收入怀中:“走罢。”
呵,带她逃婚,逃他自己的婚。
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他。
“好!”千提听说他要带她离开,不禁面露喜色,匆忙将衣服系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房中喜烛长燃不灭,肆意张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上房门,轻轻一拉,阳光涌入屋内,满屋烛火霎时间黯淡无光。
“阿初……”她跟在他身后,却不敢像十五岁时那般肆无忌惮地挽上他的手,“我……我还能叫你阿初吗?你若介意,我便不叫了。”
他闻声停下脚步,她不曾防备,脑袋撞在他背上。
“随你。”声音清冷,依旧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态度。
“还是叫阿初吧,先前叫习惯了。”千提小跑几步到他身侧,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衣袖。
封易初脊背僵直一瞬,幸而这一瞬太过短暂,除却他自己,无人发现,千提也不曾。
她小心翼翼分跟在他身边,不知为何,自遇到他以后,国师府上原追着寻她的侍卫似乎少了许多。也许是他寻的逃婚路线太过巧妙,她跟着他提心吊胆地行了一路,竟连一个追兵都不曾遇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烤得人暖洋洋的,孟千提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想刚卸下防备,拐角处就有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出现在她视线中。
千提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将腰一扭靠在封易初身上,被吓得惨白的小脸紧紧埋在他怀中,生怕那些侍卫看清了她的容貌将她抓回去。
脚步声逐渐逼近,千提一句话也不敢说,环在他腰际的手抖如筛糠。
“国师大人好——”几名侍卫异口同声道。
4. 第四章
那糟老头来了?
千提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挺得僵直的脊背。
她双手紧张地揪着他的衣领,手心隐隐有冷汗冒出,思索片刻,终是踮起脚尖故技重施地朝着他的唇吻了上去,盼着这招能再次让她蒙混过去。
小舌慌乱舔舐着他的唇瓣,横冲直撞间竟撬开了他的牙关。软腻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又带着丝丝香甜,是她在此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藕臂环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抵在他前胸,因害怕而不自觉地攥紧。指尖轻触他的胸口,那里,是他狂跳不止的心脏。
原来他也会害怕吗?
千提踮起脚尖,更加卖力地啃咬他的唇瓣。几名侍卫好像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踏靴声逐渐远离,几人窃窃私语的话语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国师大人怎么了?耳朵那么红。”
“没看见正和国师夫人亲热呢?别看了,快走快走……”
千提心脏漏了半拍。
好像有哪里不对……
指尖的心跳仍未停歇,她的唇自他唇上撤离,带着几点晶莹的水渍。
“他们方才唤你什么?”千提仰首看他,眼中带着探寻的意味。
“好险。”封易初长呼一口气,将挡在脸侧的折扇收起,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若是让他们发现我不是国师,只怕你我今日都出不了这国师府。”
是侍卫认错了人吗?
千提双唇紧抿,目光下移,在他那身青色的衣袍上停顿片刻,才想起来,这身衣服是方才在国师衣箱中取的。
方才侍卫过来时,他又以扇子遮住了脸,正巧让侍卫将他认作了国师。也难怪他心跳这么快,原是怕暴露了身份。
也对,国师那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他呢?
她为自己刚才的猜疑觉得好笑,视线落在他通红的耳尖上,没忍住伸手,方一触碰,又被他侧着脑袋躲开。
“做什么?”封易初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谪仙般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羞赧,似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再不复往昔清冷。
“你耳朵好烫。”千提抬手轻触他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般炽热的温度,又迅速弹开:“脸也好烫……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作势要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后退一步躲开。
“没有。”封易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沉默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开口:“你对旁人也这样么?”
“哪样?”千提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就……亲……”他抿了抿唇,话说出口,又突然觉着有些后悔。
单就她宫中二十多个面首来说,又怎么可能只对他这样?
“只对你这样。”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只一句话,就打破了他所有淡然。脸颊愈发滚烫,他眼眸微动,心中有些动容:“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千提抠着手指头,脑海中浮现出乳娘和皇姐她们的面孔,真诚开口:“亲她们都是亲的脸。”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明明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心中依旧空落落的,好像凭空却了一块。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甚好。”他自嘲般地笑笑,转身离开。
千提小跑着追上来,手指紧紧扯着他的衣袖:“阿初……你去哪?”
“想起来有些东西落房里了,我去找找。”手臂稍稍用力,他的衣角自她手中抽离,神色又恢复以往的淡漠与疏离。“你在这等我,不要跟来。”
“好……”千提没听出他话语中的醋味,环顾一圈,在一处灌木后蹲下,极力隐藏自己的身躯,小声道:“你早些回来。”
封易初没有作答,拂袖离开,却没有回婚房,反踏上另一条小路。衣角如蝶翼般拂过路边草木,带起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不多时,一座小院出现在眼前,院外守卫众多,为首的侍卫上前抱拳行礼:“国师大人——”
“可曾有人过来?”封易初微微颔首,得到准确答复,又道:“都离远些,一会儿可能有些危险。”
话音刚落,院外守卫整齐划一地退至数十米开外。踏靴声渐行渐远,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绣口的银线云纹在秋风中轻轻飘动。
确认其余人都退至安全距离外,他才徐徐步入院中,修长挺拔的身姿仿佛与秋景融为一体,透着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
半掩的房门被他轻轻推开,酒气与血气交织着扑面而来。屋内烛火摇曳,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被粗绳紧紧缚在柱子上。
几缕白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老头耷拉着脑袋,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昏睡中,唯有华丽锦袍上沾染的血迹昭示着他曾做过的恶行。
一瓢凉水迎面而来,老头一激灵,身子猛地一颤,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开,眼中带着惊恐与茫然。
“我……我这是……”他左右转动脑袋,瞧见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封珩……你这是……”
“装醉无用。”封易初居高临下看他,面若寒冰:“国公大人今日闯我内院,伤家中女眷,究竟意欲何为?”
“我当是因什么事将我绑在此处,原是为个女人。”老头本想装醉糊弄过去,被他戳破,索性也不装了:
“岁安公主的名声你也不是不知,宫中光面首就二十余位,左右不过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荡.妇,多我一个又如何……呃啊!”
一拳重重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她名声再差,也不是你满足一己私欲的理由。”
半白发丝上沾着的水一滴滴往下掉,老头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抬眸对上那双清冷中泛着怒意的眸子:
“国师又何必为个女人动怒,你将我放了,今日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否则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你……你要做什么?!”
老头眼中的得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他双眸紧紧盯着封易初手中由纸层层包裹着的物件,不安地扭动着身躯想要逃离,奈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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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绳束缚着一动也动弹不得。
豆大的冷汗自他额间涌出,他终是怕了:“国师!封珩!我错了!再不敢了!放了我……放了我!封珩!”
“国公大人不是知错了,是怕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封易初将手中的火药包绑在老头身上,一举一动从容优雅。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是草菅人命!国师!”男人拼命扭动着身躯,试图挣开束缚,却只是徒劳。
“草菅人命?”他轻笑着,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如淬了毒的利刃,裹挟着森冷与狠戾:“行畜生之事者,非人也。”
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袖中,他摸出一块火折子,轻轻一吹,黄色的焰火在手中升腾而起,昭告着死亡的到来:“正巧新研制的一批炸药还未试过威力,国公大人,一路走好。”
火焰将引线点燃,他转身离开,墨玉般的眼眸中波澜不惊。身后,自知死期将至的男人破口大骂:
“疯子!你个疯子!哈哈哈哈……为这么个女人竟要顶着这般风险杀我!疯子!那女人是个什么货色朝中人尽皆知,也只有你上赶着将绿帽往自己头上扣!不是疯了是什么!疯子!疯子……”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那几乎要震裂耳膜的爆炸声中。
爆炸激起的碎屑四处飞溅,身后,一片汪洋火海。
“还愣着做什么?救火。”封易初冷声吩咐躲在远处的侍卫,仿佛在宣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国公醉酒,误闯火药存放之地,打翻烛台,薨了。”
“岁安公主为爆炸惊吓,不知所踪,婚事推迟,全府戒严,寻人。”他顿了顿,转身,冷眸自废墟中扫过,又小声叮嘱身边侍卫:
“做做样子就行了,还有,在她面前,莫要暴露我的身份。”
火焰燃烧声、脚步声、泼水声交织一处,前厅本来赴宴的宾客也被方才的爆炸声惊动,拥挤着往这边过来,却被侍卫阻拦在院外,只能探着脑袋朝里张扬。
尘埃落定之际,身前俨然只剩废墟。
围观的宾客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他自废墟中走出,后背被震得微微发麻。
看来剂量还要减小些。
衣角拂过路边草木,他足尖点地,跃上房檐,又踩着房檐登上国师府最高的那棵树上。
秋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少年坐于枝头,一言不发,清冷的眸子俯瞰凡尘万物。
国师府一侧,府中家丁忙碌着清理爆炸的废墟,看尽了热闹的宾客摇着头尽数散去。另一侧,着翠色罗裙的少女拼命逃窜着躲避身后追来的侍卫,小脸被吓得花颜失色。
封易初眼中荡起一层涟漪,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却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刹那将腿收回。
才这么点苦便受不了了吗?她可是骗了他整整三年。
他哑然失笑,神色依旧冷淡如霜,眼中却多了几分玩味与厌弃。
恍然间一道“扑通”声穿过层层院墙传入他耳中,似是什么重物落入水中,于平静水面激起阵阵波涛。
下一刻,侍卫的惊呼声传入他耳中:“不好了!国师夫人跳水了!”
5. 第五章
暖阳斜照,秋风轻扫他的发丝,待封易初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比意识先一步飞了出去。
真没出息。
他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两手一伸,将千提捞起来扛肩上跑了。
“咳咳……”侍卫很快被甩在身后,千提趴在他肩头急促咳嗽,好半天才缓过些神来,虚弱地唤他名字:“阿初……”
污泥沾了她满身,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他的衣裳也沾得湿透。封易初伸手帮她摘去身上挂上的残荷:“为何跳水?”
“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他手指一顿,顷刻间又恢复如常,将残荷抖落在地,扛着她绕过府卫前行:“有些事耽搁了。”
“我就知道……”千提咳出一口水来,没有半点怨他的意思:“你走后没多久,我便听到一声巨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随后那些抓我的侍卫便多了起来,我在原地蹲得腿麻了,没忍住动了一下,就被发现了。”
一阵秋风吹过,微黄的树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她的身子也冷得哆嗦两下,下一刻他便换了个姿势,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宽大的衣袖被她身上的水染湿了一半,又被他擎在她身前,将秋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千提往他怀中靠了靠,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他们太多人了,我实在跑不过,情急之下扭伤了腿,眼见着就要被追上了,就想着与其被抓回去嫁给国师,还不如将自己淹死了一了百了。”
“你就那么不愿嫁给国师?”封易初停下脚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原以为她是因刺伤了庄国公、闯了祸怕受罚才要逃婚,没想到竟是不想嫁他?
那张苍老中带着猥琐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不禁哆嗦了两下,脑袋摇如拨浪鼓:
“我孟千提,就算是饿死、冻死,从这跳下去,在水里淹死,也不要嫁给国师那样的人!”
府中寻她的人突然剧增,想必是“国师”没死醒过来了,今日她得罪了他,若是真被捉回去,就算不死也要蜕层皮。
“是吗?”封易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蒙上一层别样的情绪,仿若寒潭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他薄唇微抿,玩味中透着几分不悦,原本如霜雪般的面容也因这份情绪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死都不嫁!”千提再度强调了一遍。她缩在他怀中任由他抱着前行,手却忍不住扣上他的手臂,将他挡住自己视线的手往下挪了挪。
看清眼前的路,她身子一个哆嗦,抓住他手臂的手因害怕而攥紧,指甲几乎要穿过衣物刺进他的皮肉:“我不要再回去了!”
她摇着头,极力压低声音,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衣服湿了,不换要着凉。”封易初语气坚决:“房里无人,听话。”
“我不要!死都不要!”千提身子颤抖着,见四周无人,两手牢牢环住他的脖颈,身子作势往上攀,直至凑到他耳边。
眼泪一颗颗落在他肩上,她哽咽着伏在他耳畔,学着话本子里写的那般哭得梨花带雨:
“阿初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要回去……我好害怕……我们快点走……”
单薄的肩头耸起,千提瑟缩着往他身上靠。
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他耳畔,她的眼泪明明是落在他肩头,却好像打在他心间,激起阵阵涟漪。感受到她因害怕而剧烈颤抖的身躯,封易初一颗心终究是软了下来。
“……好。”他突然有些自责,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语气也比往日温柔了许多:“不哭了,我带你出去。”
千提这才安静了些,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将他的手往上抬了抬,任由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人遮住,身子在他怀中蜷缩起来。
她极力低下头去,晕满泪花的脸上隐隐藏着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坏笑。
先前皇姐总让她少看些话本子,说那些东西不切实际,看多了毫无意义。
可如今她却靠着话本子上教的东西,接连躲过了两次侍卫的搜捕,连阿初也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态度,依着她让着她,连语气都软了不少。
话本子上教的真有用。
她嘴角涌起一抹弧度,又往封易初怀里缩了缩,极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府中的侍卫虽比方才要多了些,他却依旧走得顺畅。偶尔远远撞见几次守卫,也被他灵活躲开,并未将他们惊动。
不消片刻,他停下脚步,“抓紧。”
千提自他怀中探出头,只看见一堵高高的围墙横亘眼前,将阳光遮住了大半。剩下的一半透过银杏树叶间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分外好看。
她两手牢牢环住他的脖颈。
身前的人脊背一僵,又迅速恢复如常,足尖点地,轻轻一跃,便至墙外。
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任由他抱着自街头穿行而过。衣上的水滴滴落下,在地上形成一串歪歪斜斜的水迹。街头巷尾的吆喝声声声传入她耳中,一如三年前那般,热闹非凡。
“阿初,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千提抬眸看他,却只看到一道冰冷的下颚线。
“不算。”
“好吧……”千提垂下头去,再没了四处观望的心思。她耷拉着脑袋,没一会儿又抬起:“你当真不和我回……”
“不做面首。”她甚至还没说完,便被他果断拒绝。
“哦……”千提心底升腾而起的念头彻底被他扼杀。自小她不管要做什么,都是别人顺着她,虽然三年前已经被他拒绝了一次,但如今又一次被他拒绝,心中还是难掩失落。
她抿了抿唇,道:“要不我自己下来走走?我日后是要回姜国的,被人看见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还要在京都生活,若是这事传开,对你的名声总不太好。”
“公主殿下竟还知道‘名声’二字怎么写?”一声轻笑自封易初嘴角溢出,尾音微微上扬,悦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嘲讽意味。
朝中众臣暗地里都笑他头顶绿帽,她却还想着养面首,哪知半点礼义廉耻?如今竟还敢与他谈“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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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可笑至极。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千提拔高了语调,纵然她反应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嘲讽:“我看过的话本子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再说了,小八也与我讲过。”
“是吗?”封易初话中冷意暗藏,“他都说了些什么?”
千提微微垂眸,衣裳被水浸湿成半透明状,又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几乎要将底下的光景一览无余。她思索片刻,终究没从他怀中下来,只回忆到:
“小八让我少养几个面首,说是对我名声不好。”
她低头扣着手指头,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愈发难看的脸色:
“我便去问皇姐,为什么养面首会名声不好。皇姐说,那都是臭男人争宠的手段,我们是公主,看上谁了养宫里便是,又没有强抢,你情我愿的事,谁敢在背后嚼舌根,便割了他的舌头。”
“所以你又养了十来个?”
“这倒没有,我那时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后面便不再养了。”主要是那之后她就来了京都,遇见了他。
或许当真应了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只有一月,但后来再回姜国时,竟再难寻到一个比他好看的人,也自然没了养新面首的心思。
“公主倒是听他的话。”封易初发出一声轻笑,眼眸中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醋意。“待人不诚,怎能不落人口舌?”
“我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是诚心的!”千提对身边人素来真心相待,不曾有过欺骗和隐瞒,如今平白挨了他一句嘴刀,自是气得不行,当即别开头去不愿与他说话。
两人一路无言,直至他抱着她进了客栈,由小二领着入了客房,两手一松,将她丢到凳子上。
“嘶——”本就被扭伤的脚踝撞到凳沿,千提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眼泪疼得溢出眼眶。
封易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重了些,蹲下身与她平视,语气又软了下来:“还能走吗?”
千提从凳子上下来,身上的水迹已经半干,头发却还是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让她显得颇有些狼狈。她一蹦一跳地行了两步,又坐回去:“能。”
“我去给你寻身干净的衣裳,一会儿会有伙计送热水来,你先行沐浴,莫让这寒气入体。”他抿了抿唇,起身出门,行至门口之际,或许是有些不放心,又回眸叮嘱道:“若是别人过来,不要开门。”
“嗯。”千提点头,目送着他出门。衣角轻轻扫过门框,虽被她身上的水渍沾湿,却依旧自带一种风度,与她那般狼狈的模样截然不同。
也是,他那样的人,不管家族没落与否,都不可能与她回去吧……
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衣角,千提心中难掩失落。
没一会儿,店内伙计来敲门,热水一盆一盆灌满浴桶,朦胧的水汽氤氲着整个房间。
直到伙计出门而去,房门再度关上,千提在浴桶旁站了许久,却迟迟不敢解衣洗浴。
楼下说书人轻拍折扇,声若洪钟,讲的正是三年前国师在一夕间覆灭海上扶桑国一事。
6. 第六章
这事千提是听过的。
相传三年前,海上扶桑国细作混入朝堂,设计软禁圣上,谋得大权,京都岌岌可危。
值此危难之际,现任礼部尚书与丞相联手,明面上作饵牵制敌方,暗中将一批烟花运入扶桑境内。
此时正值扶桑祭典,扶桑百姓于夜中点燃烟花。烟火在空中绽放,美丽绚烂,却在落地时如罗刹降临,将万物毁于一旦。
仅仅一夜,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扶桑覆灭。
而那批具有毁天灭地能力的烟花,正是国师研制的。
堂中,酒客吆五喝六,碗筷碰撞交织,说书人醒木重重拍下,声音穿过木质房门传到千提耳中,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才发现手心早已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今日事情发生时她太过害怕了,光想着逃命,竟忘了这茬!
国师素来狠戾,今日她将他刺伤,如今他没死,定要报复于她。如此一来,岂不是连累了姜国?
早知如此,今日逃婚时,就该趁他昏迷再捅几刀,就算是要为他殉葬,也好过连累了姜国的百姓。
她紧紧攥着瓷杯,手指因害怕不住颤抖着,原本粉嫩的脸颊也在此刻变得煞白如纸。
会有事吗?不会有事的吧……
扶桑当年主动招惹,才落得杀身之祸,但姜国素来本分,皇帝也不会仅听国师一面之词就对姜国出手吧?
千提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杯中茶水因她的颤抖而洒在手上,烫出一圈红红的印记。
姜国四周皆是高山,道路险阻,易守难攻,应该没事的吧……
可万一呢……
千提拿着杯子的手攥紧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杯中茶水渐凉,身上原本湿漉漉的衣裳也变得半干,她才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有些麻木,连头也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还是得寻个机会回国师府,想法子将那老贼干掉,永绝后患。
她这般想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
余晖透过斑驳的窗棂照入屋内,在床榻上投下几道黯淡的光影。千提身子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原本灵动的双眸在此刻变得有些迷离,半睁半闭间,她无力抬手,指间轻颤,好不容易触碰到发间银簪,手臂却又无力垂下。
簪子“叮当”一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墨发如瀑半散落开来,几缕垂在身后,几缕落在肩头。她却早已无心打理,匆匆将鞋蹬开便往床上爬。
脑袋接触到枕头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她下意识紧闭双眸,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似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怎么也舒展不开。
千提侧过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便得沉重而紊乱。
说书人慷慨激昂的话语在耳边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恍然间她好像回了姜国,回了自己的衔云宫。
傍晚的夕阳悠悠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攥着新出的话本子悠悠躺在藤椅上,小八和景秋在一旁打闹,小六和小十执子对弈,其他人在旁边院里蹴鞠,好不自在。
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谁将球踢到了她身上,小五嬉皮笑脸地被推出来捡球。她便将画本子丢下追着要打他,乳娘正巧端着点心进来,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让她跑慢点。
眼泪不自觉自眼角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千提在后面追着,呼吸也逐渐沉重,身子好像被灌了铅,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小五逐渐跑远,身影消散在眼前,她呆楞着停在原地,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猛地转身,身后早已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咚咚咚”,好像是谁在敲门。千提喉咙干涩,张嘴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呢喃。
敲门声逐渐急促,很快转为“砰砰”的砸门声。
耳畔嗡嗡作响,千提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似被针线缝住了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睁不开,只能无力地蜷缩在床上,任由黑暗将她吞没。
迷迷糊糊中一双手探上了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将她身上的痛苦驱散了些。
她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音,连意识也变得模糊了,只记得许多年前,她生病的时候,乳娘也是这般轻轻摸她的头,告诉她喝了药就能好起来。
可她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乳娘了。
父皇说的没错,受惠于民,便泽慧于民,她是一国公主,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要和亲的。嫁给谁,从来都由不得她选择。
可她如今伤了国师,又能怎么办……
眼泪再度自眼角落下,她下意识吸了下鼻子,将那双手紧紧抱在怀中。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那双手的主人明显一愣,随后将手抽离,转身离开。
千提唇角动了动,想出声挽留,却虚弱地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走远,将她一人丢在无尽的黑暗中。
寒意将她包围,她吸了吸鼻子,身体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
不止过了多久,房门再度被推开,有人进来为她把脉又离开。不知是谁在她身旁站定,将她浑身上下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动作轻柔,鼻尖盈满兰香,应当是为姑娘。
被热水打湿的方巾轻轻在她身上擦过,那姑娘帮她换上衣裳,又出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连楼下酒客的碗筷碰撞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吱——”
又是一阵推门声响过,淡淡的檀香重新萦在鼻尖,千提隐约恢复了些力气,双眼半睁半闭着终于挣扎着张开,试探性叫他的名字:“阿初……”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封易初取过板凳在她床前坐下,轻轻将她扶起来些,又以枕头垫在她脑后,让她不至于被呛着。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汤勺,他缓缓搅动着碗中乌黑的药汁。袅袅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添几分朦胧的出尘,“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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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依偎在锦衾间,一张脸依旧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含住汤匙的刹那,药汁就势灌入口中,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又顺着喉咙一路向下。
她被苦得皱眉,却依旧乖巧配合着,待碗中的药见了低,才嗫嚅开口:“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了……”
只许她一声不吭将他丢下三年,却不许他离开一刻吗?
封易初觉着有些好笑,本想出言嘲讽,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到底没将那些话说出口,只扶着她重新躺好,起身前为她掖好被角:“你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阿初,”千提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垂下头去,任空气停滞片刻,才道:“我在京都,只认识你。”
封易初停住脚步,微微侧目,烛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寒星般的双眸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公主日后还会认识更多人。”
语毕,未等千提回应,他又转过身去,袍袖轻摆,似流云划过天际,不曾想过停留半分。
“阿初!”千提在身后叫住他,虚弱中带着些许急切:“你能不能……帮我弄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迷药。”千提呆楞着看着封易初的背影,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开口解释:“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往人面前一洒,人闻了马上就晕过去的那种迷药。”
话刚说完,封易初身形一滞,恰似时间凝固。
少顷,他缓缓回身,朝千提走来。
冰雕玉琢的面容在烛光勾勒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宛如月华倾洒。他在千提床前蹲下,修长如玉的手带着几分迟疑,缓缓伸向她的额头。
千提孱弱地偏过头,试图躲开,他的手却先一步触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仿若开春时刚化开的雪水。她张了张嘴,试图辩解:
“我没烧坏脑子,我说的是认真的。”
见封易初双唇紧抿,一副“我不相信”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挤出两滴眼泪,烧得滚烫的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阿初……你帮帮我,好不好?”
封易兀自将衣袖从千提手中抽开,沉默许久,实在无法理解千提的脑回路,才道:“你平日里能不能少看些话本子?”
“有问题吗?”千提眨了眨眼睛,双颊烧得酡红,眼底也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封易初微微一怔,无奈地闭上双眸。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原本清冷如双的眸中多了几分无奈:“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我想回一趟国师府……”千提虚弱开口。
目光缓缓上移,对上封易初错愕的眸子,剩下半句话停在喉口。
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若是他知道自己是要回去杀国师的,还会帮她吗?
千提抿了抿唇,将原本要说的话藏在心底,改口道:“以国师睚眦必报的性子,我逃了婚,让他颜面尽失,那狗贼定要报复于我!”
封易初咂了咂舌,脸色有些难看:“所以?”
7. 第七章
千提一只手无意识地揪住被褥,道:“景秋已经出事了,我要回国师府将球球救回来。”
“球球?”封易初闻声挑眉,目光微凝。
“球球是我从姜国带来的那只食铁兽。”千提开口解释。三年前她从京都回姜国时,正巧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幼年食铁兽,便带回衔玉宫养了起来。
几月前从姜国出发来和亲,母后恐她受了委屈,本想让她多带些宫女过来,但千提觉得自己远嫁他国已然够凄惨了,不愿平白连累他人,便都拒绝了。最后只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景秋和那只食铁兽过来,却不曾想,竟遇到了这等事,连景秋也……
她吸了吸鼻子,搭在床沿的手蜷缩着,道:“国师那狗贼若是存心报复,将气撒在球球身上,将它炖了煲汤喝可怎么办?”
“他不会——”封易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又不是国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千提偏过头去,一闭上眼睛,今日房中发生的事又再度浮现眼前,满地的鲜血让她手不住颤抖。
她撅了撅嘴,跪想起曾在话本子上看过的桥段,道:“像他那种妖道,没准私下里还要偷偷吃小孩呢,用童男童女祭祀之类的事,指定没少干!”
“嘶——”封易初以手掩面,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中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是国师不错,对周易八卦之术也确实有所涉略,但主要还是负责军事方面研制火药的,必要时才兼管一些祭祀祈福之事,怎么到她那就成吃小孩的妖道了?
千提不曾察觉他的异样,紧攥被褥的手指微微泛白,恨恨道:“我就说那些皇子病得蹊跷,指不定也是那狗贼搞的鬼!呸!禽兽不如!”
“……”封易初唇畔泛起一抹极淡的苦笑,等她骂够了,才道:“食铁兽是上古时代蚩尤的坐骑,连铜铁都能啃食,你倒不必过于担心。再者,你现在这般模样,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吧?”
“不过是些小病小痛,我身体向来很好,不碍事的!”千提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下来,脚接触到地面的一瞬却出奇地疼。
她龇着牙折腾半天,愣是连鞋都没穿上,将白袜一扯,才发现脚已经肿得不成人样了。
“不要逞强。”封易初将她扶回床上躺好,无奈之色爬上眉梢:“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将身子养好,我带你回国师府将那食铁兽带出来便是。”
“当真?”千提缩在被窝里,见他点头,又道:“那你能寻来那种迷药吗?若是只有我们二人,就算是夜里,要硬闯国师府颇有难度,搞不好还要丢了小命。”
封易初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话本中杜撰的迷药,沉默片刻,才道:“能。”
索性寻袋面粉糊弄过去,反正国师府是他的地盘,带只食铁兽出来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让侍卫家丁们陪她做做戏算了。
“我就知道阿初无所不能。”千提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想从床上爬起来道谢,奈何脑袋刚抬起来,连身子都来不及动弹,一双修长的手隔着被褥按上了她的肩头。
“身子不适便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头依旧昏昏沉沉的,浑身发酸,难受得很。千提微微侧目,目光落在窗外在月影中招摇的树枝上,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全黑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你能帮我取些纸墨过来吗?我想写些东西。”
封易初便起身出去。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连下午时分酒客的杯盏碰撞声也没有了。
她不知躺了多久,好像才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房门再度被推开,封易初将矮桌放在床上架好,铺上宣纸。
几点清水落于砚中,他站在她身侧,微微躬身,修长的手指执起墨锭,于砚台中打圈研磨。绣口银丝仿若云雾缭绕,几缕碎发自发冠中滑落,又被他动作牵动着,轻轻划过她的脸颊。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夜中格外清晰。千提抬眸,偷偷朝他望去。烛光摇曳着映在他脸上,轮廓愈发俊逸。
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目,眸光与她交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四目相对间,往日清冷若霜的眼眸中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千提的脸愈发滚烫。
或许是那张脸太过出尘,她甚至不敢呼吸,仿佛动作稍重了些,便要惊扰了这般美好。
“殿下,可蘸墨了。”封易初搁下墨块,后退一步,眼神恢复以往的疏离。“这是要做什么?”
千提下半身还盖着被子,仍有些乏力的手指捏起毛笔,刚蘸了墨,笔尖尚未触及纸面。听到这句话,她手一顿,道:“我试试能不能将那狗贼家里的宅园图画出来。”
她一口一个“狗贼”倒是叫得顺口。
封易初微微一怔:“公主竟还有这等本事。”
“那是自然,我的衔云宫可比那国师府大多了。”千提眼珠在眼眶中转动两下,试图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今日走过的路,从下轿进国师府,被人拥着进新房,到后来被他抱着离开国师府。
她自小喜欢到处走动,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常独自跨过半个皇宫去找皇兄皇姐玩。稍大些年纪,便试着出宫去,再后来跟着商队偷偷离开姜国,去了京都游玩,也不曾迷路过。
许多路她走一遍就记住了,稍复杂些的,多走两遍也熟悉了。今日逃婚时走得是有些慌张,许多路都不曾看清,但若是再仔细回想一番,要将走过的路画出来,应当也不难。
笔尖落在纸页上,留下几点墨迹,她听他冷笑了一声。
“能养二十房面首,公主的衔云宫自然不小。”声音冷硬,带着几分恼意。
自小到大,除却父皇母后,从没人敢这么与她说话。
“我养面首怎么了?”千提素来脾气好,但今日几次三番被他这般没好气地嘲讽,终于忍不下去了,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男人一妻多妾便可,我不过多交几个朋友,怎么招惹你了?”
“朋友?”封易初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三年前才认识几天她便对他动手动脚,今日刚见面甚至连人都没看清就亲上来。如今莫不是想告诉他,她在宫里养了二十余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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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就只是干看着陪她玩过家家的?
朋友?怕不是亲过嘴的好朋友。
她倒还心安理得上了?
早知如此,那日在大殿上,就不该看她可怜将这婚事应下!大婚当日明目张胆逃婚不说,竟还惦记着那些面首!他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她没挺着个肚子嫁进来让他一步当爹?
他背过身去,藏在袖中的手攥得咯咯作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千提在身后小声嘟囔:
“奇怪……我记错了吗?怎么一开始你带我走的这段路好像是在兜圈子?”
这话好似一滴水落在湖面,在他心底泛起层层涟漪的同时将那些怒意全部荡漾着驱散。
封易初抿了抿唇,忽然有些心虚,转身不由分说将床上的矮桌连带着上面的纸一并搬走,连千提手中的毛笔也一并夺了去。
“脑子都烧糊涂了,别想了。”他长呼出一口气,见千提不死心地还想将东西拿回来,将话锋一转,道:“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带你换个住处。”
千提停下动作歪头看他,受伤还沾着几点于他抢夺毛笔时留下的墨渍:“在这住着不好吗?为何要换?”
封易初眉峰一挑,笑道:“进来时太匆忙,没问清楚,方才你昏睡不醒,我才知,这客栈竟是国师的私业,人多嘴杂的,难免不会有人将你认出来,已另寻了一处宅子,只是封某如今穷困潦倒,新住处简陋,各方面自然比不得客栈。当然,公主若实在不想搬,便……”
“搬搬搬!我搬!”千提声音有些发颤。水葱样的手指掀开被子,她匆匆穿上一只鞋,另一只因脚过于肿胀而穿不上,只能拎在手中:“现在就走!”
身子依旧难受得很,她却顾不上这些,瘸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只盼着不要让那糟老头抓回去。
行至门口,她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又一蹦一跳地到了窗边,探头往大街上瞧,似乎是在纠结走正门还是跳窗。
封易初看出她的想法,微微勾唇,道:“从这跳下去好,腿摔断了便不用逃了,半生躺平,乐得自在。”
话语中夹杂的嘲讽意味将千提的想法遏止。
她将头缩回来,手撑着下巴思索一番,最后抬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阿初……”
“自己走。”封易初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刚刚她一口一个“狗贼”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他又怎能这般遂了她的意?
“又不是我要逃婚,我帮你出来给你寻住处已是仁至义尽,自己走。”他倚着门框站着,眼尾微微上挑,没好气道。
若是她说话好听些,不骂那么难听的话,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奈何千提刚才也被他气得不行,如今听了他这般语气,偏不愿求他,只蹦蹦跳跳地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一反常态道:
“你不帮我,我没走两步就要被国师那狗贼抓回去。到时候他们若是他们问起来,我便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奸夫!”
她轻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国师那狗贼心眼小得很,要是知道你是奸夫,定不会饶你!”
8. 第八章
封易初觉着有些好笑,原本平静的眼眸也泛起一层别样的波澜。
他几时成奸夫了?
垂眸,眼前少女紧紧扯着他的衣袖,被烧得还有些发红的脸上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抓住了他什么天大的把柄:
“反正你人我亲都亲了,那日在国师府有那么多人瞧见,你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弱的沙哑。
封易初长舒一口气,终是有些不忍,妥协地蹲下身去,背对着她道:“上来吧。”
到底是他应下了这门婚事,虽说她逃了婚,二人还未拜堂,却也是一字一句写在了婚书上的,断然没有让她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道理。
千提轻手轻脚地从身后环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着抹坏事终于得逞的笑,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不觉间染上绯色的耳尖。
封易初缓缓起身,脚尖点地,背着她自窗户跃出,稳稳落在大街上。动作轻而缓,不曾将她惊动分毫。
路旁酒肆依旧喧闹,丝竹管弦声与杯盏碰撞声穿过夜幕传至身侧。千提双手交叠于封易初胸前,抬眸间,少年被烛火勾勒得微微发光的精致轮廓映入眼帘。
“阿初……”她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他闻声侧眸,微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眉眼于灯光下染上一层温柔的暖黄色。
“在。”
只此一字,是与三年前完全一致的答案。
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洇染,三年前,他也曾这般背过她。
彼时姜国皇室内部发生动乱,北部外敌趁机发兵侵扰。谕令远跨千里传到她手中,一字一句,皆是要让她去和亲的意思。
那天她在酒馆中独自买醉,烈酒入喉,她呛得直咳嗽,头晕目眩间,几名酒客将她围在其中。
这般气氛让她觉着颇为不适,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几双大手用力拉回。
关键时刻,一向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他于月色中向她奔来,只一个眼神,便将那些酒客吓得逃窜离开。
彼时她双颊酡红如染,无力伏在他身上,而他背着她穿过十里长街,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泪水朦胧了视线,打湿他背上一小片衣料,光影绰绰间,他将她背回客栈,又从掌柜那要了醒酒汤给她喂下。
临走之际,她抓住了他的手。
“阿初,娶我。”
在他愣神的功夫,她踮起脚尖,借着酒意吻上他的脸颊。
倘若那刻他说一个“好”字,她便可以不顾一切随他而去。
可他轻轻挣开了她的手。
“孟姑娘,你喝醉了。”
只一句话,便断了她所有念想。
脑袋稳稳作响,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了,他是如何离开的,她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晚她在窗前迷迷糊糊地坐了一夜,鸡鸣三声时,她麻木地走进了景秋的房里。
“我想好了,”她轻轻笑了笑,那些曾经荒唐的念头被一并抛之脑后:“回姜国吧,我同意和亲了。”
“吱呀”,半掩的院门被封易初轻轻推开,声音将千提从回忆拉到现实。
她歪着脑袋,半边脸轻轻贴着他的背,眼睛在眼眶中转动着,细细打量着这个院落。
院内地面平整,却无砖石铺就,仅为夯实的泥土。月色倾洒中,几缕秋风穿过略显残破的院墙吹进,吹得角落几株雏菊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口老井静坐一隅,老井前方,三间茅屋错落,由茅草层层叠叠铺就而成的屋顶仿佛被风一吹便要倒塌。
方才阿初说这处有些简陋,比不得客栈,千提便在心中做好了准备。可真被他背着进了这院子,千提才真正理解“简陋”二字的含义。
这何止是简陋?几乎可以用“残破”二字来形容了吧?
指腹轻轻触及他的衣领,想起白日里他穿的那件已经破了洞的衣服,千提一瞬间觉得有些心疼。
丞相府没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
房门被轻轻推开,月光被厚重的窗纸阻隔在外,仅能借着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看到一些绰约的轮廓。
封易初将千提放在床上,起身点灯。
火折子在夜中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美若谪仙的脸庞,油灯被点亮,暖黄的光芒在泥墙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光影绰绰中,封易初微微回眸,目光落在千提的脸上时,身形微微停滞。
“怎么哭了?”他俯下身,下意识抬手,想擦干她脸上的眼泪,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住。
他似乎觉着这动作有些过于暧昧,如梦初醒般缩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千提抬手接过手帕,拭去脸上泪痕。攥着手帕的手微微收紧,她仰头看他,眼中还泛着盈盈的泪光。
三年前姜国与北敌谈和失败,和亲之事作废,大战持续数月,最后姜国扫清内乱,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势击退敌军。
她没嫁去那等僻凉之地,却也躲不了去和亲的命运,如今被指给国师,竟不知是福是祸。
见千提不说话,封易初也不多做询问,只微微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帮她脱下袜子,又从袖中取出药油一点一点抹在她肿胀的脚上。动作极轻,不曾将她弄疼分毫。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千提抬眸凝视他良久,到底没将心中真实想法说出口。
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倘若那天晚上喝醉酒被坏人欺负的是个寻常女子,倘若今日在国师府被守卫追着跳水自缢的是个普通姑娘,他也会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他对她所有的好,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千提吸了吸鼻子,道:“我只是想景秋了。”
“景秋?就是三年前与你一同来京都那个?”封易初给她涂药的手一顿,倒是想起来,国公受伤倒地时,旁边确实还有个侍女。
那姑娘倒在血泊中,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奄奄一息,连呼吸脉搏都极其微弱,不仔细探根本探不出来。想来千提是以为她死了才不得已将她丢下,否则凭她的性子,不论如何也要将人带走的。
“是。”千提攥着手帕的手微微发抖。一张口,眼泪又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声音也有些发颤:“到底是我害了她,也不知道国师那狗贼会不会对她鞭尸……”
“?”封易初张了张嘴,深邃如渊的眸子在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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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闪烁着几分不明的深意。他微微抬眸,眼尾处似是染上一抹极淡的温柔,可转眼间,又被清冷的雾气所掩盖:
“我倒是听说,那位为公主陪嫁的侍女并未死,如今在国师府中好好躺着呢。”
“那狗贼有这好心?!”千提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因生气而更加涨红,音调不自觉拔高:
“我走时分明探过,景秋已没了鼻息。那狗贼分明是故意将假消息传出,想引我回去!呸!老奸巨猾!”
她一口一个“狗贼”骂得激动,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愈发难看的脸色。
骂着骂着,她声音又小了许多。
倘若是真的呢……倘若景秋真的没死呢?
千提攥着手帕的手微微泛白。
八岁那年冬天,母后病重,她随乳娘去宫外寺庙祈福。彼时景秋与她一般大,只着一件单衣跪在路口,旁边躺着位重病的少年,正是她哥哥。
千提心中不忍,想将两人捡回宫中。乳娘的视线停在少年身上好一会儿,似乎有些犯难:“公主,将个男子带回……怕是有些不妥……”
千提已上前将景秋从地上扶起来了,听见这话,不曾深思,只道:“有什么不妥的?皇姐宫里不是养了许多面首吗?大不了让他当我的面首就是,我又不是养不起。”
于是她有了她的第一个面首,虽然没过两月,他还是病死了。临死前,少年将景秋托付给她,此后十年间,景秋不曾离开她一天。
如果她真的没死呢?
千提擦了擦眼泪,心中有些动容。
“反正本也打算回国师府的,借此一探究竟吧。”若是那狗东西连死人都要利用,她定要打爆他的狗头。
千提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窗外,却只看到一层微微发黄的窗纸,像一块大大的烧饼糊在上面,将月色挡得严严实实。
烧饼……
千提摸摸肚子,突然觉着有些饿。
往常都是有宫女准时为她备好菜肴的,就算是偷跑出宫玩的时候,景秋也会及时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她饿肚子。
今日成亲,她被迫起了个大早,因着这边礼仪,什么都不曾吃过。本指望着趁国师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好不容易逃出国师府,却又发了烧,浑浑噩噩地睡到月上中天。
一整天下来,除却在婚房中匆匆忙忙咽下的几口烧鸡外,她再没吃过别的东西。
“阿初……”饥饿在一瞬间泛滥成灾。千提掌心轻轻揉着早已饿扁的肚皮,对上封易初那张被她骂得面色极为难看的脸庞,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试探性问:
“你……你饿吗?”
“不饿。”琥珀色的药酒在掌心揉开,封易初轻轻握住她的脚踝,指腹发力为她伤处按摩,连头都不抬。
他倒是被她骂饱了,如今一点食欲都没有。
千提抿了抿唇,不死心道:“我看你也忙了一天了,真不用吃些东西吗?”
“不用。”手指顺着脚踝缓缓向上,时而轻揉痛点,时而顺着经络推按,力度由轻至重,再巧妙回落。额前碎发悄然滑落,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抬眸,正对上千提可怜兮兮的眼神:
“你饿了?”
9. 第九章
千提揉了揉肚子,点头如捣蒜。清澈的眸子在烛火中荡漾着盈盈水波,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委屈得落泪的错觉。
“……”封易初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将药油收入袖中便出门而去。
房门被他带上,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传入千提耳中。四周归于平静,唯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与千提的呼吸声在夜中交相呼应。
他是生气了吗?
千提垂下头去,想下床去追他,脚又实在疼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的还没完全恢复,纠结再三,终是躺回了床上。
索性睡一觉吧,睡着了便不饿了。
她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也不知这被子是什么制的,外面摸着粗糙得很,盖着却异常暖和。她被闷出一身汗,翻身透气时,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再度传入耳中。
千提双手撑着身子从床上爬坐起来,目光直直与他的相撞。
封易初手指探入袖间,取出一盒糕点放在千提身边:“你先吃些垫垫肚子。”
言罢,他再度转身离开。
千提坐直身子,打开盒盖。馥郁香甜的滋味扑面而来,她迫不及待地拈起糕点往唇边送。
门外,菜刀与案板相接声有节奏地传来,“刺啦”一声,似热油碰上食材瞬间爆发出的热烈声响。没一会儿,便有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原来是去做饭了。
千提揉了揉肚子,眼眶微红。
若是国师有他一半好,她哪里还用得着逃婚?
这个荒唐的想法冒出来,连千提自己都被气笑了。
“狗贼国师!臭不要脸!”她用力锤着被子,忍不住骂了一句。
端着菜走到门口的封易初身形一僵。
她发现自己的身份了?不,应当没有。他不过回府拿了些点心与食材,她下不了床,应当发现不了。
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天底下这么多人,她偏偏逮着他一个人骂?
他在门口停了许久,依旧想不出自己怎么惹她了。眼见着饭菜都要凉了,只能抬手推门,将菜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搬下一道菜。
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千提已自觉从床上爬起来,一蹦一跳地到桌前坐好。
饭菜摆满了一桌,竟都是她爱吃的,其中有两道还是姜国那边才有的特色菜品。千提心中一阵感动,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那是独属于姜国的味道。
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竟学会了做菜,丞相府没落后,他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这样一顿饭,怕不是他好几天的口粮了。
千提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之色,将饭碗往封易初旁边推了推,从凳子上下来,一步一步跳到他身旁坐下,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阿初你也吃。”她夹了些菜放入他碗中。
封易吹眸,眼底泛起些许涟漪,一贯如霜雪般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些许波澜,但只片刻,那抹波澜又被鄙夷取代。
她平日也这般给别的男人夹菜吗?真是不知半点分寸!
他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三年前她便这般不知礼数,借酒醉对他行逾矩之事,终生大事张口就来。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日去寻她,她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封信都不曾留下。
这般随意将人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他竟还寻了她三年!
封易初越想越气,端着碗往旁边挪了些,拉远了与千提的距离。
千提以为他怕挤着自己,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夹了好些菜放入他碗中,这才自顾自吃起来。
饭菜的汤汁在口中蔓延,千提也是好久不曾吃到这般熟悉的味道了,才吃了几口,又忍不住道:
“都怪国师那狗贼!说什么要斋戒,我从姜国到这后,成天吃些清淡的,肚子里半点油水都没有,还要学这边的礼数,都要饿晕过去了!”
封易初皱了皱眉,难得地夹菜塞到千提碗中,试图堵住她的嘴:“食不言,寝不语。”
“哦……”千提扒拉着碗中饭菜,再不说话。
不知是因为斋戒了太久,还是因为今日实在饿,这一顿饭她吃得格外香,没一会儿碗便见底了。她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从凳子上下来,准备跳回床上去。
没跳几步,一只手突然环上她的腰际。身子一轻,他将她揽腰抱起。
“食毕即动,恐公主肠胃不适。”
背部触及床板,她被他放在床上,还未来得及翻身,又被被子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
饭菜本就热,千提吃出了一身薄汗,本想掀开被子透透气,奈何被封易初两眼盯着,只能乖乖缩在被窝里,放弃了这一想法。
暖哄哄的气氛将她整个包围,不知是不是药起了作用,身子也没有方才那般难受,吃饱喝足后困意袭来,她躺在床上,眼皮不知不觉间又变得沉重。
碗筷碰撞声在耳边响起,封易初收拾了碗筷下去,没一会儿又进屋来,将油灯内的火苗熄灭。
“阿初……”感受到光亮消失,千提奋力抬起眼睛,只看见他在黑暗中颀长的轮廓。
“公主歇息罢,我就在隔壁,有事唤我即可。”
声音温和,如安神剂般,抚平了千提心中些许不安。她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华烛摇曳,柔和的光在雕花妆台上跳跃,景秋在她身后为她挽发。玉簪没入发间,她顾盼欣赏,镜子却突然如水面般泛起涟漪。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镜中伸出,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镜中拉去。
剧痛从手部传来,她吓得发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景秋的手,试图挣脱镜中老手的束缚。
苍老的面庞于镜中浮现,身形佝偻的老头从镜子中挤出,贪婪而浑浊的双眼盯得她头皮发麻。
千提拔下头顶发簪狠狠刺向他的手背,伴着老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镜子刹那破碎,碎片飞溅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了她背上。她身子僵硬地转头,正看见景秋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景秋!”
千提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密密麻麻的汗珠布满额头,发丝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怎么了?”房门缓缓推开,封易初快步朝她走来,甚至连灯都来不及点:“做噩梦了?”
“阿初!”恐惧与委屈在这一刻决堤,“哇”的一声,千提整个人扑进他怀中。肩膀剧烈松动着,她双手紧紧揪着易初的衣衫,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浸湿了封易初胸前的衣裳。他稳稳站定,伸出双臂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作不得真。”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且温柔。下巴不经意抵在她的头顶,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
千提抽泣声逐渐减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方才……梦见景秋了……”
封易初稍稍一怔,知她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景秋,目光于黑夜中闪现出一抹疼惜之色。他缓缓松开怀抱,将一旁油灯点燃。
微弱的火苗将屋子照亮,封易初微微低头,轻轻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花,手指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时间最娇弱的花瓣。
“她没事。”封易初单膝跪地,与千提平视。温柔的眉眼与平日冷淡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你若不信,算一卦?”
千提止住哭泣,通红的眼中被诧异覆盖。
三年前她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便在街头摆摊算卦。听说是与他那丞相父亲闹了矛盾,不得已出来赚些银钱。
那时她总缠着他,甚至一掷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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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请他算姻缘,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于门外,时间久了,她依旧每日翻丞相府的墙去寻他,却不再提算卦这事。
如今她不提这事,他竟要主动算吗?
千提吸了吸鼻子,通红的脸蛋上,两道泪痕在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怎么算?准吗?”
“准。”封易初将手探入袖中,一番摸索,又伸出。手掌摊开,三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手心,于跳跃的烛火映照中泛出幽冷的光。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抿唇轻笑,清冷的眉眼在此刻变得温和:“你心中想着你想求的事,将这三枚铜钱抛掷六次,我为你解卦。”
千提眨了眨眼睛,眼尾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手指触碰到铜钱的瞬间,指腹轻轻擦过他的手心。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千提愣了愣,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在他手心微微划过,铜钱已落入她的掌心。
“丢六次?”
她歪了歪脑袋,封易初微笑回应。
手腕轻轻一扬,三枚铜钱飞向空中,又迅速回旋,相继落在千提身前的被子上。
封易初微微低头,伸出手指正要清点铜钱的朝向,千提却突然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另一只手迅速钻入他手心,将铜钱夺回。
“我突然想起来,这铜钱落下来是何卦象,又是什么结果,好像都是你一人说了算。若你仗着我不懂这些,故意编造些说辞糊弄我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哭得通红的眼中闪过几分怀疑的意味。
她还是不太相信自己会因为发热而将路记混。三年前她百般纠缠,他都不肯为她算一卦,如今却这么主动,定有猫腻。
“呵……”封易初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清润的尾音微微上扬,似用遥远云端飘来,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公主如今倒是聪明了许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素白的手再度探入袖中,手指摸索片刻,轻轻握住一物,缓缓抽出。
一个古旧的竹卦筒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深褐色的外壁透着温润的光泽,其上纹理细密清晰,宛若一副被时间晕染的古画,暗含几分别样的韵味。
微微敞开的筒口,几只竹签露出头来。竹签泛黄,边缘磨损,显然被频繁使用。签子随着他的动作在筒中轻轻晃动,发出“簌簌”的声响,隐约能看见上面以黑色墨笔书写的文字。
“公主若是信不过在下,自己摇便是。这法子虽没抛铜钱算得精细,但若心诚,也是能测出个大概的。”
“这个我知道,我先前去观上,也是曾见过类似的。”千提将铜钱放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筒。手腕轻轻晃动,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景秋的安危。
竹筒轻轻晃动,“簌簌”声中,一枚竹签自筒中跃出,落在被子上。
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千提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不敢睁开眼睛,只用手指在被上摸索找寻。少顷,清凉而生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她将那枚竹签紧紧攥在手中。
“阿初……是好的吗?”手心沁出了冷汗,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嗯。”
听见他的答复,千提才稍稍松了口气。双唇紧紧抿成一条薄现,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中微微颤动,她缓缓睁开了双眸。
「化险为夷」
“太好了!景秋没事!景秋没事!”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千提激动得将他抱住。脸庞贴在他胸口,感受到他慌乱的心跳,她才终于意识到这动作有些不妥,双手将他放开。
“真的没事,看来你说的是真的!太好了!太好了……”一滴眼泪凝在眼角,在黑夜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这次却不是因伤心而落下。
笑容自唇角蔓延开来,尚未蔓延至眼底,她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霎时僵住:“你说,国师那狗贼不杀我的景秋,反找人医治她,莫不是对她生了什么龌龊心思?”
10. 第十章
“你自己心思不纯,成天将别人想得这么龌龊?”封易初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离了温度,在这寂寥的夜色中变得冰冷刺骨。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偏过头去,原本还带着几分温柔之意的双眸笼上一层薄薄的寒雾,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什么叫我将别人想得这么龌龊?国师他是什么好东西吗?”千提没好气道。说这话的时候,白日里那张带着酒气的苍老面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直将她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握着竹筒的手忍不住哆嗦一下,筒中竹签相互碰撞,簌簌作响。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事。
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手中签筒上,千提抿了抿唇,握着竹筒的手再度动作起来,簌簌生在夜中格外刺耳。
封易初闻声回眸,嘴唇翕动:“你这又是做什么?”
“算姻缘。”
话音未落,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以极快的速度朝她袭来,千提试图转身躲开他的动作,却依旧被他抓住了筒身。
“孟、千、提——”攥着签筒的手微微泛白,封易初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往日古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愠怒与慌乱:“松手。”
“我不要!”千提两手死死抓住竹筒,使劲了浑身力气将它往怀里扯:“从前你便不愿给我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我自己摇还不行吗?这也不肯那也不肯的,当真小气!我那些个面首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这话似乎是激怒了他,封易初手上的力度明显大了几分,千提本就与他争得两手发酸,着实不曾料到这一下,眼见着签筒就要被他夺过去,身子努力后仰以加大力度,试图将东西抢回来。
争夺中,一枚竹签自筒中跃出,轻轻落在了被褥上。
千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光亮,想要将那枚签子捡起来,封易初却已先她一步将手松开,往那枚竹签探去。
手上与她抢夺的力道瞬间消失,千提有些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后栽去。脑袋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溢出眼眶也顾不上喊疼,只盼着快些坐起身去看看那竹签上写着什么。
但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方才她往后倒的一瞬间,筒身倾斜,竹筒也在一瞬间自筒中倒出,全部落在了被子上。
“啊……”千提瞪大了眼睛,双手在竹签中扒拉着,手心和虎口处洁白的肌肤也因刚才的争夺而微微泛红。
几缕碎发轻轻落在脸侧,她垂着脑袋,下唇毫无血色:“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徒然泄漏天机,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封易初将竹签拾回筒中,声音又恢复往日清冷疏离的态度。
“你懂什么……”泪水夺眶而出,一颗一颗自脸颊落下,洇湿了被褥。
哪怕那个答案自她出生起便已经注定好了,她也想知道,她这一生,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可以不用和亲,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三年前她想知道,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呢?反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指不定还没逃出这京都,便被国师抓回去先给折磨死。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千提缓缓闭上眼睛,双手颤抖着,好半天,呼吸才平稳了些。
“是我冒昧了,不该这般任性冲动的。”
这个道理,她三年前就该明白的。
她睁开眼睛,擦干脸上泪水,低头捡起竹签一根根放入签筒。
直至最后一根竹签落入筒中,烛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轻轻跳动着,她眨了眨眼睛,眼皮因整晚的哭泣而变得肿胀。
封易初将竹筒收入袖中,重新取出药油,目光落在她的头上:“疼吗?”
他伸手要去摸她头上的包,却被她轻轻躲开。
“我有些累了。”千提在床上躺下,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不论如何,今天的事……谢谢。”
“千提……”封易初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空气停滞片刻,他攥着瓷瓶的手收紧又松开,终是无奈地摇头,缓缓在千提床前蹲下:“你先睡,我帮你涂好药就走,起包了。”
说完这话,他停顿了片刻,见千提没有拒绝,这才打开药瓶,将药油均匀涂在指尖。
“可能有些疼,你忍一下。”他轻声叮嘱,左手轻轻撩起她的头发。轻滑的发丝自指缝划过,被他缓缓拢到一旁,几缕碎发俏皮地缠在指尖,他耐心揭开。
右手缓缓探向脑后,指尖方触及鼓起的包,千提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感受到她这般变化,封易初手上的动作又轻上许多。
手指插.入发根,指腹在她皮肤上轻轻摩挲着,每一下都似带着羽毛轻挠。药油渗进发丝,凉意驱散疼痛,酥麻感传遍全身。
千提脸颊发红,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她咬着下唇,缩在被褥中的左手紧紧揪住裙摆,想要躲开,又贪恋这份温暖,只能轻轻咬着右手指甲,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最后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了。
“还疼吗?”
他凑近询问,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千提浑身发烫,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慌忙摇头:“不疼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紧捂双唇,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异样,心中却舍不得让这片刻的温情结束,只盼着这动作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他只是轻轻松开了手,手指自发间抽离,指间药油在烛火中闪烁着几点诱人的光泽。
“公主好生休息,在下告辞了。”
“好……”千提抿了抿唇,只觉得心好像在一瞬间空了一块。
油灯被轻轻熄灭,房中最后一缕光亮淹没在夜幕中。黑暗里,他的脚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变得若有似无,直至彻底消失。
也对,她在想什么呢?他们……哪来的可能?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丝丝冰凉的感觉在头顶蔓延,好似还有几根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她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这件事,可越是这般,便越是忍不住去想,最后辗转反侧,竟怎么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一轮冷月悄然爬上中天,银白的清辉倾洒而下。月色中,一节木桩卧于院中,少年静坐其上,身姿挺拔,宛若遗世独立的玉树。
衣角自然垂落,又被风吹着轻轻拂过身下草木,沾了满身露香。
白皙如玉的面庞在月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晕,封易初微微垂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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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分明的手指间,是一根写着字的竹签。
[缘定三生]
握着竹签的手缓缓收紧,他自袖中摸出签筒,闭目轻晃。少顷,一支竹签自筒中跃出,轻轻落在地上。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徐徐睁开眼睛,俯身,拨开草丛,手指却在触及竹签的刹那顿住。
[一念之间]
他用二人生辰八字所算的结果与之对应,却与她摇出来的不同。
她方才求姻缘时,心中想的是他吗?亦或者……另有其人?
一念之间,指的是哪一念?
缘定三生,定的又是她与谁的三生?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眸宛若寒夜幽潭,清冷中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深邃。
难怪她费尽心思逃婚,连面都不曾见过便一口一个狗贼地辱骂于他,原是他无端介入其中,坏了她和别人的好事。
手指稍稍用力,伴着一声脆响,那枚写着“缘定三生”的竹签顷刻碎成两半。
“呵……”倒是他自讨没趣了。
他冷笑了一声,美若谪仙的面庞一半显于月光中,一半陷在夜幕里。
*
第二日千提是被一阵唢呐喧嚣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浑黄的窗纸射入屋内,暖洋洋的,正是睡觉的好时辰。
“好吵……”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其中隐约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千提不悦地皱了皱眉,用被子蒙住脑袋,懒洋洋开口:“景秋……外面怎么了……景秋……”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都不曾得到回应,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看见眼前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才恍然想起,景秋已经不在身边了。
心中好像空了一块,眼泪凝在眼眶中,又被憋回。
“阿初!”她伸了个懒腰,声音湮没在无尽的喧嚣中,依旧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他不在吗?
千提心下起疑,掀开被子。
许是昨日他给自己涂的药油起了作用,今日这脚倒是消肿了许多,踩在地上也没有昨日那般疼痛了。
她穿上鞋,随意将头发挽在耳后。推开房门的瞬间,一阵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扑面而来,千提不禁打了个轻颤。眼前的院子,竟比昨夜看着还要简陋荒芜。
“阿初……你在吗?”昨夜他说自己住在隔壁,如今千提站在他放门口,拔高了音调呼唤,却依旧没有得到半个字的回应。
她轻轻抬手,欲敲响房门,指节触碰门扉,半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朝内敞开,屋中空无一人,封易初已经不在了。
“奇怪了……人呢?”千提暗自嘟囔着关上房门。
院外,唢呐声混杂着哭声缓缓逼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自墙外响起,又一点点变小。
千提搬了张凳子趴在墙头,只看见几条白色帷幔自眼前飘飞而过,着丧白色衣服的人群自街头走过。
漫天飘飞的纸钱中,乌木制成的棺材由几名杠夫抬着在前方缓缓移动,冷硬的光泽在晨光中闪烁,其上雕镂的往生花纹在这微明的天色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千提伏在墙头,手指紧扣着砖石,心下惶恐,身子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不能移动半分。
死人了吗?谁死了?
千提内心狂喜:莫不是国师那狗贼死了?!
11. 第十一章
待队伍远去,千提才终于回过神,目光扫向不远处的茶摊。
茶摊简陋,几张粗木桌椅随意摆放。摊上,一名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正与一名短衫后生正在饮茶,衣着质朴,不似恶人。
千提往脸上抹了一把墙灰,匆匆从墙上下来,推开院门。昨日受伤的脚因这番动作隐隐作痛,她也顾不得休整,径直朝摊前走去。
“二位客官,小女子有礼了。”她微微喘着气,向正在喝茶的二人福了福身,努力装作寻常人家的姑娘那般,轻声问询:“小女子初来此地,见方才那支送葬的队伍实在气派,不知二位可知这是哪家的丧事,又是何人去世了?”
着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正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闻声抬眼打量了千提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姑娘是外地人吧?昨儿个国师府发生那么大的事,你竟没听说过?”
听见“国师府”三个字,千提心头微微一颤,双手紧紧攥着裙角,手心沁出了一声冷汗,面上却努力保持着镇静:“小女子初来此地,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几日不曾出过门,自然也不曾听说外面发生了什么。”
男人心中疑虑打消了些,他轻轻放下茶碗,右手捋了捋胡须,朝千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昨日国师大婚,庄公他啊——被炸死了!”
“炸死了?”千提想起昨日在国师府凭空的那声巨响,不禁用嘴捂住了嘴巴:“怎的会这样?”
“对外说是醉酒误闯内宅,打翻烛台引燃了火药,但真相究竟如何,谁又说得准呢?”一旁年轻的后生冷笑一声,放下手中茶盏,侧眸望着那支丧事队伍离开的方向,道:
“瞧瞧,庄家那些个昨儿便开始哭闹,今儿一大早便入宫告到圣上面前去了,非说是国师蓄意谋杀,要治他的罪!”
“蓄意谋杀?”千提忍不住拔高了音调。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妥,她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国师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吧?”
“怎么不敢了?你是不知道,整个京都,论谁最大胆妄为,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后生摇了摇头,身子前倾,朝千提凑近了些,小声道:
“仗着圣上宠爱,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想当年,国师制出一款不用点火的火药,朝堂上下数名官员一致担心这炸药不稳定,极力反对啊!你猜怎么着?他竟直接从袖中掏出了两包炸药当场甩着玩!有些胆子小些的大臣当场便晕过去了,那之后便无人敢反对这事!”
“在殿上如此行径,陛下也不曾说过什么?”千提皱了皱眉。
“还能说什么?边境战事不断,若是没有国师,只怕那西边的铁骑不知何时便攻进来了!如今这事,别说庄家寻不到证据说是他干的,就算他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了,陛下也动不得他……唉!”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真是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也得有能骄的资本。”一道清朗而有朝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着一阵微微擦起的清风,千提几缕发丝飘动起来,有人轻轻落在了她身后。
千提似有所感,缓缓回头,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六岁,却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一袭玄色劲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挺拔矫健的身形,绣口领口处紧致的银线在日光中若隐若现,似暗夜星辰闪烁。
“孟姑娘,今日易初有事,托我照看你。”
少年微微抱拳,清朗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江湖的洒脱气息。一柄长剑别于身侧,红色的剑穗虽他动作微微摆动,为他冷峻的气质添了几分张扬。
听见“易初”二字,原本在茶铺上谈笑风声的两人霎时噤了声,低头逃也般地离开现场。
千提顾不上挽留二人,蓦然抬眸,目光落在少年刀刻斧凿般俊朗的面庞上时,突然有一瞬间失神:“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孟姑娘记性倒是不粗,”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他轻轻笑了笑,嘴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带着几分少年的纯真和亲和:
“三年前,丞相府。在下,慕云琛。”
腰间藏青色的腰带虽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碰撞出清脆声响,千提自口中呼出一口气,才终于想起来,三年前,她确实是见过他的。
彼时她初来京都,情窦初开,为见封易初一眼,曾做过不少荒唐事,每日爬丞相府围墙的次数比她吃饭的次数还多。
有日她照例翻墙找他,正瞧见他与二人议事,其中一人,便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想起来了。”千提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阿初待人一向冷淡,起初听闻丞相府没落,她不免担心他的处境,如今看来,纵然家道中落,却依然有些朋友对他不离不弃。如此看来,倒也不算过于糟糕。
她微微仰头,目光正对上慕云琛明亮的眼睛:“阿初呢?一大早便不见他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他啊——”慕云琛眼珠一转,想起今早封易初叮嘱他的事,嘴角噙着抹坏笑,虎牙露出一个小尖:
“你也知道,他如今穷困潦倒,家世虽比不得从前,但好在皮相不错。这不,今晨沈员外家的千金相中了他,如今正打算招他做上门女婿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千提,似乎想瞧瞧她是什么反应。
千提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蹬了慕云琛一眼:“你糊弄我!”
阿初都不愿意做她的面首,又怎么可能去做赘婿?
千提卯足了劲跺脚,脚掌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脚踝传来的痛楚让她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发出一声低呼,弓着身子揉了揉脚踝,再起身时,慕云琛已然走出一段距离,正靠在那扇老旧院门前等她,手中明晃晃拎着的,是一个精致的餐盒。
脚踝的痛楚终于消散,千提小跑着追上慕云琛,心知他不愿透露易初的行踪,便不再提这事,只将眼珠一转,道:
“慕公子,你说,陛下会治国师的罪么?”
慕云琛已进了院子,闻声回眸,探寻般的目光在千提身上略过,又转身继续往屋里走。
“不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方才二位所言,边关战事吃紧,陛下确实动不得他。”
皇上动不得,却不代表他那做过丞相的老爹动不得。
封庭渊年事已高,不久前辞去官职告老还乡。这婚礼办得仓促,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路上一耽搁,虽没赶上昨日婚宴,算算时辰,想来这会儿已入了京都。
虽然庄国公平日里没少干些欺压百姓强抢名女的勾当,但封易初此番行径着实不妥。纵然皇上不会怪罪下来,只怕回了府上也免不了一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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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伺候。
慕云琛嗤笑一声,不曾将这想法说出口。
食盒被置在桌上,他从里端出几道菜在桌上排开,便听孟千提在身后小声嘟囔道:
“国师那狗贼草菅人命,陛下竟还这般惯着他……”
慕云琛端着瓷盘的手稍稍一僵,忽然间明白了为何今晨封易初来寻他时脸色那般难看。
他眼神示意千提坐下,将碗筷在她面前摆好,岔开这个话题:
“易初临走时嘱咐我给你带些吃食,国师的人还在外边寻你,你别到处乱跑,若是被人抓回去了,他可不来救你。”
“哦……”千提一阵心悸,缩了缩脖子,用竹筷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再不说话。
水晶虾仁颗颗饱满,糖醋鲤鱼金黄酥脆,烧得流油的乳鸽上还点缀着几点娇艳的花瓣,更添几分雅致。
慕云琛带来的几道菜皆是极品,光是看着便让人垂涎三尺。可真等菜肴入了口,相比于封易初昨日做的几道家常小菜,到底是少了些滋味。
“药,你回头自己擦擦。”慕云琛自袖中掏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瓶身洁白,如婴儿肌肤般细腻,与昨夜封易初身上那只一致。
千提咬着筷子,目光停在瓷瓶上:“这药……?”
“我配的,”慕云琛没打算在这些小事上瞒她:“昨日你昏迷不醒,给你诊病的也是我。”
原是如此。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
昨日她喝的那些药,药材属实不便宜。以封易初的性子,怕是不会那么急于将玉佩典当。她本来还奇怪,他从哪来的银两给她买这般昂贵的药,原来是有行医的好友相助。
她这般想着,又听慕云琛小声嘀咕:
“爬了好几座山才找齐的药材,费劲心思泡了许久才得了那么两瓶,我自己还没用上,全被他抢来给你用了……”
声音似乎有些不服气。
千提攥着筷子的手一停,干笑了两声,正琢磨着该说什么话缓解气氛,慕云琛却不等她开口,径直出了房门。
打水声自院中传来,一阵浓郁的药香须臾钻入屋内,是慕云琛在熬药。
待他端着药进来,千提已吃饱喝足,连药酒都已擦好,正呆呆地攥着那个小瓷瓶,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见他进来,千提缓缓呼出一口气,放下瓷瓶,闭上眼一口气将药汁灌下。
几点乌黑的药渣留在碗底,千提放下药碗,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手指无聊地敲击桌面:
“你既不愿说阿初去了哪,能否告诉我他几时回来?”
慕云琛无奈摊手。
倒不是他不愿告诉她,只是这事他也说不准。
“好吧……”千提缩着身子靠在桌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一时间,再没人说话。这般氛围让千提觉着有些不适,好像凳子上都长了刺一般,任她怎么坐都不自在,只好有一搭没一茬地试图与他搭话。
但她此前与慕云琛仅有过一面之缘,实在不知该聊些什么,只能尽量将话题往封易初身上凑。一会儿问些他们从前的事,一会儿又看着窗外嘀咕着问他几时回来。
眼见着日上中天,许是被她问得烦了,慕云琛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你翻到第十页,上面有他留给你的话。”
12. 第十二章
千提两手接过。
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那似乎是一本医术,其上画着些中草药的图案,旁边是相应的注释。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纸页,千提在心中默念着页数,奈何越往后翻,那股药味越来越浓,她的眼皮也跟着愈发沉重。
书的第十页,依旧只有些草药图案与批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
“你……”千提终于意识到不对,费劲力气抬起头来,连话都不曾说完,身子便直接瘫软下去,再没了意识。
*
国师府,祠堂。
烛火摇曳,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你可知错?”封庭渊的声音如洪钟响彻祠堂,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衣的少年静静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身形清瘦,恰似霜雪中独立的修竹,清冷孤寂。
从颈后延伸而下的线条流畅而优美,似是被最精妙的工匠雕琢而出,没有一丝多余的弧度。
荆条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抽在封易初背上。
“你可知错?!”封庭渊重复了一遍,声音裹挟着无尽怒火。
封易初紧咬下唇,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惧色。唯有被荆条抽打的地方,迅速泛起一道红色的痕迹,在月白色长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清冷的眸子扫过堂中灵位,他沉默不语,眼中带着几分倔强与淡然,仿佛眼前一切都与他无关。
“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不知悔改!今日若不家法伺候,你怕是要翻天了!”封庭渊越说越气,手中荆条再度落下,在他背上又添几道新伤。
封易初身体微微一怔,却依旧跪得笔直。
荆条抽打声夹杂着呼呼风声在祠堂中回荡,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二泛白,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不曾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
鞭笞处泛起一道道红痕。随着抽打愈发痕迹,那红痕逐渐渗出血珠,星星点点地洇在布料上,仿佛寒夜霜雪中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划过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衣上的血珠汇成涓涓细流,顺着他清瘦的脊背蜿蜒而下,将长袍大片染红。
封庭渊却不打算停手,手中荆条裹挟着怒火再一次砸下。即将接触到封易初身体的瞬间,一双手蓦然伸出。
慕云琛紧紧抓住荆条,手背上的血管因用力而高高隆起。
“你!”封庭渊狠狠瞪着慕云琛,眼中怒意更甚几分。他攥着荆条的手青筋暴起,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道男声打断。
“世伯且慢!”
封庭渊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回眸,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朝他走来。
日头高悬,暖煦的光线透过祠堂的雕花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铺陈出细碎的光影,顾衍之稳步踏入屋内。
他来得匆忙,连身上的官服都不曾脱去。此刻,那道柔和的目光似不经意间自封易初身上略过,他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温和而不失恳切:
“家父听闻世伯回了京都,特让衍之邀您往府上一叙。”
封庭渊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顾衍之,眼中多了一丝慈爱,却依旧难掩怒意:“你莫要为他求情!今日我若不好好管教管教这逆子,来日他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狠厉的目光在封易初身上扫过,手上力度加大,欲将荆条自慕云琛手中抽出,奈何那荆条纹丝不动。
“倒不是衍之要为他求情,只是……”堂中烛火映照着顾衍之温润如玉的面庞,他微微躬身,一举一动皆透着文人雅士应有的书卷气味:
“再过半月,朝中还有一场祭祀举行。世伯也知,这祭祀是先帝传下来的,往年朝中无人担任国师一职,都是由礼部代为实施,今年理应由国师主持。”
顾衍之嘴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不徐不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祭祀不宜见血,世伯若是将他伤得过重,届时误了大事,衍之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封庭渊攥着荆条的手微微颤抖,良久,荆条颓然落地。他背过身,发出一声长叹:“他若有你一半懂事,我又何至于此!”
顾衍之微微侧眸,眼神示意二人离开。
封易初撑着地面的双手微微用力,膝盖一点点打直,带动着修长的身躯一寸寸拔高,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艰难,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
白袍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坚韧的身形。他缓缓转身,视线自祠堂排位上扫过,平静无波。
身后,顾衍之缓缓开口:“易初之所为,非常人能及,于家国江山,阙功至伟,世伯不该如此……”
话未说完,又被封庭渊打断:“净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出去都叫老夫面上蒙羞……”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快步朝外走去。微微起伏的胸膛带动着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扯出一阵剧痛,可他只是眉头轻皱,转瞬便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
双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挪动,他的鞋尖在地面划出浅浅的痕迹,染血的背影孤独而决绝。
慕云琛搀扶着他回了房。
雕花的木门缓缓敞开,封易初缓缓坐在床沿,正要躺下,却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钻入鼻腔,乍一闻是股肉香,仔细品来,又有一股淡淡的馊味夹杂其中,味道实在算不得好闻。
如墨般的剑眉微微蹙起,眉峰聚拢,带着淡淡的一抹轻愁。他微微转身,目光落在床榻之上,攥着锦被一角的手用力掀开被褥。
一只烧鸡。
一只被人咬了几口还馊了的烧鸡。
昨夜他不曾回府,竟将这事忘了。
“孟、千、提——”封易初嘴角抽搐两下,自牙关间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站在一旁的慕云琛目光紧紧锁着床上那半只烧鸡,以及被烧鸡的油渍洇得发黄的锦被,竟连呼吸都凝固了半瞬。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匆匆卷着被子出门。
府中婢女进来铺床又退下,慕云琛端了盆热水放在床边,刚直起身子,手还未碰到封易初,却被他侧身躲开。
“做甚?”封易初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不悦。
“清洗伤口,上药。”慕云琛想去扒他的衣服,却被他寒泉般的眸子死死瞪着,手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皮外伤,不碍事,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可有人已在我跟前念叨你半天了,”慕云琛挑了挑眉,试图劝他:“你若不早些治好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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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瞧她那模样,就算瞧不出端倪,也怕是要害了相思了——”
“呵……”一声轻笑自封易初口中逸出,笑声极浅,像是被风裹挟的一片薄羽,几不可闻。细细听来,其中又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与嘲讽,像是寒夜的霜刃,冰冷刺骨。
相思?她会吗?
只怕是盼着他早些回去,助她回国师府救她那位婢女和那只食铁兽吧。
就算真有,那又如何?她可是岁安公主,自幼宫中面首无数,对哪个不是这样?三年前那样万般纠缠,也不过是想将他带回姜国做面首,玩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走。
她的感情,做不得真。
封易初微微垂眸,深邃幽远的眸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郁。修长的手探入袖中,须臾,他摸出两样物件交给慕云琛。
其一是一个简单的麻布袋,墨笔在袋身上勾勒出飘逸隽美的“迷药”二字,内装着一些白色粉末状物体。
另一样,是国师府的室宇图。
慕云琛将麻袋收入袖中,两手撑着图沿,将图缓缓展开,其上两处用红色墨汁圈画出来,分外醒目?
慕云琛将室宇图卷起:“这是?”
衣袂沾染了血迹,愈发显得封易初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嘴,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清冷若山涧幽泉:
“府中我已打点好,你将这两样东西交给她,晚些时候她应当会闹着过来寻她的婢女与食铁兽,你届时……”
话未说完,又牵扯到背上的伤口。
封易初紧蹙眉头,终是忍不住闷哼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尽管气息仍有些不稳,可再度开口时,语调不见丝毫慌乱:
“你届时看着她些,找到她要找的人便带她离开,莫要在此停留。更不要让她靠近此处。”
“可你的伤……”
“无碍。”
慕云琛嘴角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封易初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侧身躺下。
本来边关战事频发,硝石紧缺便已够让他头疼了,昨晚又被千提折腾了一夜,直至天亮都不曾合眼,如今已是累得不行。
别人成亲都是折腾一夜,他倒好,折腾一夜。
封易初自嘲般地笑笑,背过身去。
“我累了,你走罢。”
清瘦却带着点点血迹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误入这尘世炼狱,在不经意间被弄得遍体鳞伤。
“好……”慕云琛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枕边:“你好生休息,我将药放在此处了,待你醒来,还是涂些的好。若是有何处不舒服,差人来唤我。”
话说出口,再没得到答复。
慕云琛停在原地,凝视封易初的背影良久,终是无奈地转身。
房门被轻轻带上,他快步离开,没走多久,却好似想起什么,将袖中的麻袋取出,打开。
手指轻轻捻了一点粉末,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好像不太对。
这不是面粉吗?哪是什么迷药?
慕云琛紧紧蹙眉。
易初果真是累了,竟连买到了假药都不曾发觉。
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这事倒是不打紧,毕竟,他有真的。
13. 第十三章
“你说,国师夫人今夜真的会来吗?”
暮色降临,国师府门前金色的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昨日成婚的红灯笼尚未撤下,此刻于风中轻轻摇曳,灯火撞撞洒落在地。灯下,两名身着棉甲、手持长枪的侍卫伫立在大门两侧,其中一名年轻些的侍卫突然开口问道。
他伸了伸脖子,还未得到答复,便忍不住往夜色里张望:“国师夫人成亲了不在府里住着,偏要到外边去,连我们见了国师大人也得装着不认识,这究竟是何用意?”
“既是国师大人亲口吩咐的,照做就是。人家新婚夫妻之间的乐趣,你一个俗人懂什么?”另一名侍卫朝他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他轻轻拍去落在肩上的银杏叶,身子站得笔直:
“站直些!一会儿国师夫人来了,记得装晕,若是你演得不像,没了赏赐,可莫要拖累我!”
听了“赏赐”二字,小侍卫缩了缩脖子,挺直腰杆不再说话。
秋风裹挟着落叶卷过天际,馥郁的丹桂香在风中飘散开来。不远处,千提自围墙后探出头来,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两名侍卫。
“你说他们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不知道。”慕云琛双手抱胸站在她身后,修长的身躯现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
千提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中提着个麻布袋,皎洁的月光下,袋上用墨笔写成的“迷药”二字格外清晰。
“这药当真有用吗?”千提垂眸看看手中的布袋,又抬眸,怀疑的目光自慕云琛脸上扫过:“你没糊弄我吧?”
“我糊弄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你可别好心当作驴肝肺。”慕云琛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若不是他发现易初买到假药了,只怕她这会儿还要拿着袋面粉霍霍呢。
他向前行了几步,自阴影中走出,银白的月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平日里英气十足的眉眼也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柔和。
“好心?平白将我迷倒就叫好心了?”千提翻了个白眼,纤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着,宛若一只飘飞的蝴蝶。
“那是你话太多了好不好?哎呦——阿初长阿初短的,我不想个法子脱身,你不知得吵到几时。”慕云琛同样回了个白眼。
“你!”千提跺了跺脚,气鼓鼓地瞪着慕云琛。
仅片刻她又泄了气,垂眸盯着脚尖,小声道:“你这人满心满眼都是坏心思,半点不似阿初敦实,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做朋友的……”
“他敦实?”慕云琛听到这话动作一滞。
他敦实?
她居然觉着封珩那家伙敦实?
慕云琛轻呵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整个京都就他和顾衍之两个人心眼子最多,偏还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竟真有人觉着他敦实,赶明儿怕是被卖了都得帮着人家数钱。
“有问题吗?他待人可比你真诚多了!”千提轻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今儿整整一天都不曾见到阿初,慕云琛不肯透露半点他的行踪,也不知他究竟去做什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内心的不安。
罢了,既然他还能托慕云琛将迷药和地图送来,应当是没什么大事的。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将景秋救出来,想法子将国师那老贼给弄死再说。
她紧抿双唇,攥着麻袋的手攥紧了些。虽然眼下对慕云琛还算不上信任,但袋上的字她认得,确实是封易初的笔迹,阿初是不会骗她的。
千提探头看向国师府门前的守卫,努力调整自己因紧张而有些紊乱的呼吸。片刻后,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自墙后走出。
守卫听见响动,偏头,正看见位着翠色罗裙的少女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过来。
这就是他们要等的国师夫人了。
国师早先嘱咐过,夫人平日酷爱找人陪她演些话本里的桥段,届时会用面粉装作迷药将他们迷晕,他们只需要配合着倒下便是。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得像些。其中一人抓紧了手中长枪,大喝一声:“什么人?!”
“侍卫大哥,是这样——”千提攥紧裙角,声音因害怕而有些发颤,见两人似乎没认出她是姜国来的公主,她抿了抿唇,朝二人靠近,解释道:“小女子初来此地,不识得路……”
藕臂奋力扬起,她手中的粉末顷刻间在空中散开,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粼粼的光泽。
侍卫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真如国师所言”,便往一旁倒去,落地前还不忘用手肘护着脑袋。
千提奋力推开国师府大门,慕云琛紧随其后,二人脚步声逐渐远去。
侍卫躺在门前,正琢磨着要不要起来,却觉着困得不行,竟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待反应过来这“面粉”不大对劲时,大脑已完全失去意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尸。
这边,千提靠着迷药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达景秋所在的屋子。
屋内烛火未熄,暖黄色的光芒透过窗纸照射而出,在地面投出一片光影,景秋同样未眠。
昨日本是大婚,那老头平白闯入房中欲行不轨之事,属实将她吓了一跳。殊死搏斗间她被烛台打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缠着纱布的头疼的厉害,她被国师府中的人安置在这处,却始终不见千提的身影。
千提于她有恩,平日里又待她如亲姐妹,如今出了这等事,尚不知其安危,她又怎能安然入睡?
景秋带着些许茧子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案,陷入沉思。
恍然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声音很小,宛若蝴蝶震翅。
“景秋——你在吗——”
“公主?”景秋匆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去。
窗木朝外推开,“咚”的一声,不知被何物阻拦,下一刻,少女的低呼自窗外响起:“痛痛痛!”
景秋停下手中的动作,打开房门。千提便从门外溜进来,疼得狰狞的小脸上,水葱样的手指捂住额头,挡住了下方被窗木磕出的包。
景秋抿了抿唇,缓缓将千提捂住额头的手指挪开。如剥壳鸡蛋般娇嫩的肌肤上,一个硕大的包霎时拱起,中间还有些泛红。烛火间,少女两眼含泪,不知是因这伤口过于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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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方才一时着急,竟犯了这等蠢事,将公主弄疼了,公主……”
“景秋!”所有的委屈在刹那间溃散,千提用尽了力气拥住她,眼泪如洪水决堤:“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景秋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倒确实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阎王爷坐在阎王殿,说我的小公主还未长大,我不该抛下她来此,两手一挥,将我赶了回来。”
手指在距离千提咫尺的地方停下,似乎是怕将她弄脏了。少顷,景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轻轻擦去千提脸上的泪水:“好啦,没事啦,公主再哭,可就要哭成小花猫啦。”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微微侧眸,目光落在门外站着的慕云琛身上,笑道:“这是国师大人吗?虽看着年纪有些小,但相貌倒是俊俏非凡,公主嫁给他,也是不错的……”
“他不是!”经景秋提点,千提才想起正事。她抿了抿唇,两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好疼……”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景秋蹲下查看。
千提身子微微颤抖着,连表情也变得狰狞:
“好疼!肚子好疼……姓慕的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好难受……”
“我给你下毒?吃饱了撑的?”慕云琛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站在门外。
他本是无意管这闲事的,但见千提眼下这般,若真放任不管,回头出了事,恐封易初要怪他。停顿片刻,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近查看千提的状况:“怎么了……”
话音未落,慕云琛甚至连站都没站稳,千提却突然起身,手中的粉末朝他扬去。他一时不备,将迷药尽数吸入体内。
手中的剑在瞬间出窍,抵在千提雪颈剑,还未用上半分力气,便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
“慕公子,这招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千提拍尽手上的余粉,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景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公主,你……”
“我没事,装的。”千提将国师府宅院图摊在书案上,磨墨,执笔在上面轻轻画了条路线,道:
“来的时候我留意过了,此处有一辆板车,你去将它推来。这条路上的府兵已被我迷倒,短时间内醒不过来,届时你带着慕公子从这出国师府。”
千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严肃而认真的神情是景秋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出府后,寻个安全的地方将他丢下便可。你再想法子,寻个合适的时机出城,回姜国。”
“公主……”景秋意识到不对,出声询问:“那你呢?你不与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件事要做,如无意外,晚些时候我们在姜国汇合。”声音有些发哑,执笔的手也因害怕而微微发抖。
事是她闯出来的,如果成功最好,如若失败,她便就地自裁,来个死无对证。无论如何,都不能因她而连累了姜国的百姓。
“什么事?”
千提抿了抿唇,沉默良久,终是不打算骗她。
“杀国师。”
14. 第十四章
封易初是被疼醒的。
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不经意间翻了个身,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他微微蹙眉,浓密的睫毛轻颤,醒了。
月上中天,几缕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床前,他缓缓睁开双眸,起身,清冷的眸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手指下意识攥紧紧被,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因疼痛而有些紊乱的呼吸。
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自院中传来,封易初抬眼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眸中透着些许警惕。
有刺客?
仅片刻,这个想法又被他打消。
刺客才没有那么笨。弄出那么大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封易初足尖点地,纵身跃上房檐。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自缝隙间钻入屋内,在地面透射出少女绰约的轮廓。千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目光穿过层层黑暗落在那张床上,不曾有丝毫迟疑。
不是来偷食铁兽的吗?怎么偷到他房里来了?
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未在眼底蔓延,便彻底僵住。
一只黑白相间、身形壮硕的食铁兽紧随着千提进来,“砰”的一掌打下,伴着一声野兽的嘶吼,梨木床顷刻断成两半。
“去死吧狗贼!”
木屑在空中飞溅,几点与他脸颊擦过,直直扎入梁木。锦被之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封易初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预料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到来,千提蹲着查看那一地木屑,球球收起爪子跟在她身边,轻轻咬着她的裙摆玩。
“奇怪了,那狗贼怎的不在房里?”她好不容易说服景秋先一步出府,自己凭着记忆找到球球后便径直赶往这处,生怕耽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失败了吗?
她叹了口气,许久,站起身,似在与球球对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他这么晚了还出去,莫不是逛窑子去了?”
封易初:“……”
黑暗中,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些许不明的意味。
她要杀他?
是姜国派来的吗?
颀长的身躯陷入阴影中,他兀自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周边各国一直巴不得取他项上人头,到公主来京都已有月余,出嫁前一直住在宫中,不曾与外界有所往来。初步排除了姜国细作与她接触的可能。
他和她这门婚事是几日前仓皇定下的,在此之前,两国都以为她要嫁给皇子,若是在姜国时便有人让她杀他,也不可能。
不是国仇,便只能是私怨了。
可封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哪惹她了?莫不是为了杀了他好回姜国,与那些个面首逍遥快活?
手指忍不住收紧,封易初眼神愈发深邃。
来国师府救食铁兽是假,要杀他才是真吧?
三年前也是这般,说什么心悦他,要嫁他,可到头来连句招呼都不打便抛下他跑了。
嘴上说的好听,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却没一句是真的。
失落、惆怅、愠怒、讽刺……各色情绪在眼底交织,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甚。
逃婚一事他姑且忍了;随意诋毁他,他也可以不计较。可如今,竟为了姜国那些面首,不惜对他下死手?
“算了,他不在,我们先回去吧。”千提在房中转了一圈,不曾见到那老头的身影,转身欲离开。
恰在这时,一支冷箭穿过窗纸射入房内,“咻”的一声,与千提擦肩而过,深深扎入那堆断木之中。
千提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害怕得蹲在地上,水葱样白皙细腻的手紧紧抱着脑袋,两脚缓慢地在地上挪动,试图找个东西将她挡住。
但她还未成功,只听得“咻”的一声响,又有一支冷箭扎破窗纸直直射入屋内。
千提想躲开,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害怕得闭上眼睛。羽箭划破长空,朝她射来,却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停下。
额头因害怕而渗出一层冷汗,千提恍然睁眼,心脏乱撞间,消失了整整一日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箭身。
他就这么站着,一头乌发随意散落身前,几缕垂落在脸颊两侧,于如水月光照耀下,仿若谪仙临世,不染尘俗。
“球球不要!”
球球发出一声低吼,铁柱般粗壮的手在半空扬起,欲将他击退,却被千提低声喝住,只能怏怏收手,乖巧地缩到千提身后,毛茸茸的身子卷曲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大球。
“阿……初……”朱唇微张,千提想要唤出那熟悉的名字,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几声低低的,不成调的轻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涌现轮廓、逐渐清晰。千提攥着裙角的手微微颤抖,两眼蒙上一层雾气,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你和国师,是什么关系?”
突然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有刺客”,又是几箭射入屋内。风声呼啸耳畔,封易初疾步上前,揽住她的腰肢往旁边躲闪,将暗箭尽数躲开。
府中侍卫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却难掩耳畔他因牵动了伤口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国师大人——”一人叩响房门,声音急切:“属下听闻此处有响动,特来查看,发现有刺客,现已派人搜捕,不知国师大人情况如何?”
“刺客”二字在千提听来格外刺耳,她心跳加快了几分,攥着封易初手臂的手指因害怕而收紧。
清冷而稳重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每一个字都印在她心底,清晰可见:
“无事,退下罢。”
“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封易初的手自千提腰际撤离。他轻轻将她放开,后退一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的疏离与淡漠化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
“孟千提,你好大的胆子——”微微上扬的眉峰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薄唇微张,声音仿若被霜雪沾染,带着丝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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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呆呆地后退两步,身子撞到床边矮几。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循声望去,一枚玉佩躺在月光中,正是三年前初见之时,他身上戴的那枚。
他是国师?
千提指尖微微颤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拿不准。
如若他是国师,那昨天闯入新房的那人又是谁?初见之时,他为何穿得如此破旧,又不告诉她真实身份?方才他一直在房中,她要杀他,他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动作?
可如果他不是国师,今夜又为何会在国师房里?他与国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敌是友?他……可信吗?
所有的猜忌与怀疑在心中汇成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千提顿住脚步,暗中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泪水在顷刻间涌出眼眶,凝在眼角,宛若秋日清晨草木上最晶莹的露珠。
“阿初!”她扑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你去哪了?一整天都不见人,我好担心你……”
封易初脊背一僵,所有翻涌的情绪因这句“担心”而放逐。
“担心……我……”他张了张嘴,低哑的声音中暗含着些许委屈:“当真?”
“怎会有假?”千提泪眼婆娑地抚上他的脸颊,含情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在月光影映中泛出晶莹的光泽,比漫天星辰还要亮烁几分:
“你就这么不见了,我担心你出了事,念挂你念挂得紧,一整日连饭都吃不下……”
封易初眼眸微动,心终是在她一句句低声的哭诉中软了下来。
虽然她要杀他,可是她担心他……
要杀的是国师封珩,与他封易初有什么关系?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她的背上,他一下又一下温柔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好了……我没事……”
抚上他脸颊的那只手依旧不曾挪开,她哽咽着,指腹在他肌肤上细细摩挲,细腻的触感让他迷醉……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恍惚。
不对……
封易初后退一步,目光下移,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千提手指上沾着的白色粉末。
哪个杀千刀的把真迷药给她了?!
双腿已有些发软,浑身上下半点气力都使不出。封易初艰难地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覆上额头。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眼前的画面还是一点点变得模糊了。
“千……提……”
封易初膝盖一曲,无力倒地。背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牵扯得离开,丝丝血迹自背后渗出,却终究被隐藏在黑夜中,无人察觉。连身上的痛楚也随着意识的涣散而一点点消失。
意识彻底消失前,着翠色罗裙的少女款款朝他走来,恰似三年前她挤过人山人海向他奔赴而来,只一笑,便黯淡了满园秋色。
骗子……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抵着地面,微微动弹。
满口情话,没一句是真的。
再信她一次,他是狗。
15. 第十五章
“阿初,封易初——”
耳畔的声音逐渐清晰,封易初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如今月已西沉,银辉逐渐淡去。如墨的夜色被初绽的天光缓缓撕开一道缝隙。
一缕光芒将墨色晕染为浅淡的青灰,剩下的几缕传过薄薄的窗纸照入屋内,勾勒出书案前少女绰约的轮廓。
封易初手指微微动弹,眼中带着些许刚睡醒的迷茫,恰似寒夜中被薄雾笼罩的晨星,氤氲着朦胧的水雾。
须臾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迷茫彻底消散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往日一般的清明。
“千提。”封易初张了张嘴,迷药的劲头尚未完全消散,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奈何身子被粗粝的绳索牢牢束缚在太师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身后的伤口隔着衣服被椅背上的花纹摩得发疼,他微微皱眉,明知故问:“你这是作甚?”
几缕晨光透过窗纸落在桌案前,少女款款而坐,白皙如玉的手指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玉佩。
“阿初。”千提轻唤他的名字。指腹细细摩挲着玉身,其上那道浅浅的裂纹在她看来分外扎手。那是她在三年前不小心留下的。可如今,这枚玉佩与他一起,出现在了国师的房里。
她起身离案,一步步朝封易初走近,直到近得能感受到他略显虚弱的呼吸。她俯身而下,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这动作是她从话本子里学来的。奸佞抓住住正主,用食指勾起其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而后恶狠狠地说出威胁的话语,以从心理上打压对方,使其屈服。
虽然将自己比作奸佞好像不太好,但这动作能在话本子中出现那么多次,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千提勾了勾唇,装出一副大势在握的模样:“还是该叫你,国师?”
封易初皱了皱眉,偏过头去。下巴在她的指尖轻轻擦过,带来些许痒意。几缕乌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长睫毛微微颤动,如霜花上扑颤的蝶,在眼下透出一片扇形的阴影,更衬得他容颜角色。
千提登时来了兴致,手指再度勾起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转过来:“呦,爷就喜欢你这样带刺的花——”
封易初挑眉,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房中气氛骤然焦灼,她才发觉说错了话。
话本中纨绔子弟遇到貌美女子时,也常常做出这样一般动作,但场景境遇却完全不同。方才她被他这模样勾得失了魂,一时竟将这两者弄混了。
千提食指微微发颤,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为何骗我?”
四目相对,她紧紧凝视着封易初的眼眸,试图突破他眼底的的薄冰直达深处,将他心中的想法洞穿。
可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带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浅笑,语气不曾有一丝慌乱:“玩够了吗?玩够了将我解开。”
“为何骗我?”千提重复了一句,声音有些发哑,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为何初见之时不告诉我你是国师?”
为何明明是国师却要瞒着她?嘴上说着帮她出去,却刻意带她在府中绕路。看她担惊受怕,很好玩吗?
封易初从容抬眸,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眼中倒映着熹微晨光,明亮,美好,与往日的清冷相比,又多了几分柔和。
“你为何会以为我是国师?”
只一句话,便将千提看似坚定的伪装全部击破。
她本就无法断定他是国师,方才那一番试探,不过是想让他自己交代。可如今,心中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放大,迅速达到顶峰。
“你……不是吗?”千提抿了抿唇,内心的想法开始动摇。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封易初浅笑,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古潭幽水,不见丝毫慌乱:
“老奸巨猾、对死人鞭尸、色欲熏心、用童男童女祭祀吃小孩……”
他将这两日千提曾骂她的话一并说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许久,他抬眸看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人吗?”
“不是。”千提彻底败下阵来。
也对,外界皆传,国师为傲慢无礼、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眼前的少年虽平日不善言辞,却待人亲和有礼,俨然和国师是两种人。
千提缓缓将手指从他下巴上拿开,后退一步,道:“那你今日究竟去了何处?又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国师房中?还有这枚玉佩,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吧?”
“昨日你逃婚,我在此处换衣服时,不慎将这枚玉佩遗漏了。今晨想起来,特回来取,谁知……”封易初顿了顿,微微蹙眉,露出些许痛苦之态:
“谁知却被国师府的府兵发现抓了去,一顿毒打……”
“你受伤了?”千提音调拔高了几分,忍不住上前一步,借着熹微晨光,果然发现他后背的衣服上带着丝丝血迹。
刹那间,关切之意溢出眼眶,她声音有些发抖,手指抬在半空,却不敢将他触碰:“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呵……”封易初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若她真有这般心思,方才将他绑起来的时候怎么会发现不了?这会儿倒来关心他了?惺惺作态。
怕不是宫里哪个面首弹琴时被琴弦割伤了手指,她也要上前去,眉来眼去的一阵关心。她的关心和情话,最是廉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般嘲讽的意味藏在眼底最深处,道:
“我被他们关了一日,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出来,恐你得知我受伤了要担心,便让阿琛将东西转交于你,自己一人等到天黑时再潜入此处、找寻玉佩。谁知,却被你这般误解……”
“当真?”千提将信将疑,目光落在他带着血迹的衣服上。
迷晕他时,她怕将府兵找来,不曾点蜡烛,只能借着朦胧的月色将他绑起,半点不曾注意到他这伤。
“公主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看看国师的字迹,与我所写,可是一致?”封易初侧身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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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她想要碰他的手。
粗粝的麻绳因这动作隔着衣物在身上摩擦着,有些划过他手臂上的鞭伤,又带出丝丝血迹。
千提经他提点,快步行至案前,随手抽出几夜纸,手中攥着那只几乎要被掏空了的麻袋,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芒仔细辨认。
天尚未大亮,周围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层浅灰色的薄雾。纸上的字笔画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墨迹飞洒,字迹虽算不上潦草,却也飘逸得让人难以辨认。
那麻袋上所写的“迷药”二字,相对来说却整齐非常。笔锋锐利,转折初轻盈流畅,横平竖直、工整端庄,与三年前她曾见到的一致,又与国师所写的全然不同。
真不是他。
“这下可相信了?”封易初道:“给我解开。”
“既然你不是国师,那国师又去了何处?”千提在他面前站定,却没有动手。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搞明白。
“去逛青楼了。”封易初眉峰轻挑,顺着千提的想法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你是不知,国师时常深夜偷偷离开国师府去青楼逍遥快活,不在府上是常有的事,不然,我怎会深夜来此?”
“哦——原是这样,我说那狗贼怎的不在。”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暗骂一句:“咦——老色鬼!”
她在他身前蹲下,纤细的手指触上麻绳,就快要解开绳索的刹那,又似乎想到什么,手指触电般地弹开。
“那日你带我在国师府中绕路又是怎么回事?”千提勾了勾唇,缓缓起身,行至封易初面前,动作从容优雅,不同于往日在他面前的活泼灵动。
她从高处俯瞰他的眼睛,带着皇室公主与生俱来的威严,渴望从中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
那时她第一次来国师府,还没有手中的宅院图,为了躲避府兵,心中慌乱得很,不曾注意到这般异样。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去,她试着回忆路线,才发现当时他带她走的路有些不对劲。但那时她发着烧,被他以“烧糊涂了”为理由糊弄了过去。
直到今日,慕云琛将国师府的宅院图交到她手中时,脑海中绘制的路线与纸上的路线重合,她才惊觉,那日他果真带自己在府中绕圈。
他若和国师没点关系,为何会有如此行径?
“不解释解释吗?”千提眼眸缓缓下压。柔荑轻搂他的后背,她凑在封易初耳畔,压低了声音:
“还是说,刚刚的话,也是你骗我的?或许从一开始,你便没打算带我离开国师府,是这样吗?阿初。”
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封易初耳畔,恰似一颗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不经意间在心底泛起阵阵涟漪,打破了他原本的平静。
千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郑地有声: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与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几缕发丝自封易初发冠间滑落,轻轻垂在脸颊两侧,于夜色中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微微侧眸,避开她的视线。
16. 第十六章
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一抹绯色,似霜雪枝头俏然绽放的红梅,明艳又突兀。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平日里从容的模样在此刻全然不见。
他似乎有些窘迫,平日淡漠疏离的眼眸如今慌乱地游移,不知该落向何处。好半天,他才开口,失了往日的矜贵从容:
“我第一次来国师府,不识得路,走错了……”
千提探寻般的目光自他身上略过,“你竟然也会不识得路?”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静自己内心的波澜。衣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我是人,又不是神,怎么不会?再者,我若真有心骗你,怎会给你真的迷药?”
似被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的面庞在晨光照射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也是……”千提抿了抿唇,垂眸看他。
封易初挑眉回望,眼眸仿若幽渊深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水波不兴中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自三年前初见,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儒雅、高贵,比天上谪仙还要清冷几分,好似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时千提总跟在他身后,明明离他那样近,明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仿佛天上谪仙,任她在身后怎么追怎么赶,都始终无法将他触及。
可眼下,他就这么坐在她面前,身子被麻绳束缚着,往日白玉般的脖根也染上一抹绯红。他带着一丝窘迫,眼中泛起的丝丝涟漪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虽然还是往日那般出尘,却再不是那般让她遥不可攀的姿态。
千提多了些底气。
是啊,他是人,又不是神。
她堂堂姜国公主,在他面前,何须将自己摆在那样卑微的位置?
“现在可以将我解开了吗?公主殿下。”封易初静静坐着,不动作,却让周围一切在不知不觉间黯然失色:“公主再不将我放开,一会儿国师逛完青楼回来了,你我二人谁都逃不了。”
千提才想起来这事,伸手帮他解开绑在身上的麻绳。许是不是听到国师要回来,她有些怕了,手也不自觉地发抖,哆哆嗦嗦地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绳子解开。
封易初抖开身上的绳索,起身朝外走去。睡在门边把守的球球听见动静警惕地睁开眼睛,黑白相间的毛发被他动作带起的风吹着轻轻晃动。
如今天光乍亮,府中大多数人尚未起床。原本巡夜的守卫被千提迷晕了,剩下几个也困得不行,打着哈欠匆匆忙忙地在府中巡视一圈。
或许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却因着封易初白日的叮嘱不敢声张,只能默默离去。
总之这一路走得畅通,不曾有半点变故,两人一兽便安全出回到那处旧宅时。
千提匆匆将球球在院中安顿好,想去查看封易初背上的伤,奈何方到他房门口,连进都没能进去,又被他轰回来了。
她实在没辙,又不能再一次用迷药将他迷晕,只能独自回房。一夜未眠,她已是又累又困,脑袋刚碰到枕头,意识便开始模糊,很快就进入梦乡。
这一她倒没做噩梦。
梦里景秋安全回了姜国,写信回来。她坐在院中断木做的凳子上读信,球球躺在脚边吃着新鲜的竹子。待信读完,阿初便在这时从屋外回来,手中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蔬菜。
梦醒时分,已是正午。球球在院中老树下安静地啃着不知谁砍来的新鲜的竹子。
慕云琛从封易初房中出来。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慕云琛看着似乎有些不愉快,走路都带风。
他朝这边过来时,千提想起昨夜将他迷晕那事,忽然有些心虚,缩着脖子要从他身边溜过去。
“慢着!”
千提脚步一顿,慕云琛却并未提及昨夜的事,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药朝她递去:“易初不肯上药,你想办法给他涂上。”
“我?我不行。”千提双手揪着衣领,兀自摇头。方才她又不是没试过要去查看他的伤势,结果呢?还未进门便被轰了出去。慕云琛与他多年交好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她?
“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让他涂药便对了。”慕云琛双手抱胸,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衬得他笑容有些阴测:
“晚些时候我再过来,你若做不到,我便将你那出逃的小侍女抓回来送到国师府去。”
“你!”一句话,便揪住了千提到把柄。
千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夺过药罐,轻轻敲击封易初的房门:“阿初,我能进来吗?”
敲门声咚咚响了三声,无人应答。
千提回眸,身后已没了慕云琛的身影。她在门外停顿片刻,想起回来时封易初后背和手臂上暗红的血迹,终是咬牙推开了房门。
老旧的书案前,少年静静而坐,月白色长袍在日光映照中泛着陈旧的色泽,却无损其出尘之态。
封易初闻声抬眸,目光落在千提身上,两眼不曾泛起一丝波澜。
“出去。”他淡淡开口,周身仿若笼罩着一层霜华。
“我来看看你的伤……”千提挪着步子靠近,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尚未触及到封易初的衣服,便被他侧身躲开。
“不必。”封易初眼眸深邃而澄澈,仿若寒夜星辰,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泛黄的书卷,动作优雅从容,仿佛要将时间喧嚣全部隔绝在外。
前天,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眼中的温柔,是她的错觉吗?
千提的手僵在空中半刻,终是缓缓放下。宽大的衣袖垂落而下,将她的手尽数遮掩。她抿了抿唇,心一狠,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上大腿。
泪水如昨夜那般涌出眼眶,可曾经屡试屡爽的一招,这一次却不奏效了。
她哭红了眼,他却只是淡淡回眸,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公主,装哭是没有用的。”颀长的身形在墙壁上投下一道估计的影子,封易初起身离开,冷漠而决绝。
“阿初!”千提小跑着追上去,抓着他的手臂。少年微微蹙眉,她才想起什么,手稍稍松开,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握上他的掌心:
“你上点药好不好?这样好得快些……”
少女声音哽咽,这一次她是真哭了。
封易初皱了皱眉,欲将手从千提手中抽开:
“皮外伤,并无大碍,劳公主费心了。”
“不行!就是得上药!”千提止住了哭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威胁道:“你……你不肯上药,我便告诉父皇,说你轻薄我!”
“……”封易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千提以为这话终于威慑到他了,微微昂起脑袋,继续道:
“届时父皇大怒,指定要你们的皇帝给个交代。别说朝廷的人怎么抓你处置你了,我可是名义上的国师夫人,单让国师知道了这事,那狗贼定不会放过你!”
“……”封易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他沉默许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至床边,微微侧身坐下。
封易初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触及衣服上的系带,稍稍用力。衣带被缓缓解开,他动作缓慢而滞重,每一下都像在揭开一段不愿触及的伤痛。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此刻暗沉的眼眸。
月白色长袍自肩头滑落,少年后背袒露而出。
道道新鲜而狰狞的鞭痕深深嵌在皮肉里,在他本该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硬生生撕开道道沟壑。有些伤得较浅,只在背上留下一些红色的痕迹;有些伤口已经结痂,颜色暗沉,透着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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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血色;有些还未愈合,泛出鲜红的嫩肉,丝丝血迹隐在其间,触目惊心。
更加令人窒息的,是被隐藏在新伤之下的陈年老伤。它们纵横交错,布满整个后背,像一张错乱的蜘蛛网。颜色暗沉,或呈深褐,或如青灰,疤痕组织扭曲凸起,与周围的肌肤格格不入。
旧伤叠着旧伤,层层积累,其上又添新伤,如此往复,直让这片皮肤变得毫无生机。
“阿初……”千提轻轻唤他的名字,有些怔神。
若新伤是昨日国师的人打的,那这旧伤呢?是老丞相吗?
千提握着药罐的手微微发抖。
她三年前便听闻老丞相对他分外严厉,却不曾想过,竟是这般……
“看够了吗?公主殿下。”几缕微风拂进屋内,吹动封易初的发丝。他坐在床边,脊背挺直,仿若不幸落入凡尘炼狱的谪仙,清冷、疏离,遗世独立。
“公主若是怕了,便请回吧。”他微微抬手,欲将衣服拉起。
“我不怕。”千提颤抖着拉住他的手,“我只是觉着心疼……”
“心疼?”封易初挑眉,眸中闪过一丝讽刺的意味。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千提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哽咽。她咬着下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用最轻的力度将药膏涂在他伤口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力度大了些,便要将他弄疼。
指尖触摸到那些陈年老伤时,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酸涩,下一刻眼泪便落了下来,滚烫的,落在床上,隐在被褥间。
“对不起……昨夜都没发现你受伤,还用麻绳将你绑着,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伤口都裂开了。”
“无事,公主不必自责。”封易初微微垂眸,几许墨发遮住了他绝世的容颜,让千提看不见他眼中的酸楚与讽刺。
若是真的有心,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对了,国师姓甚名谁?”千提按在他背上的手指忽然一停。
“叫……”封易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垂下眼眸,撑在床沿的手微微发白。许久,他才张了张嘴,道:“封珩。”
“封珩?”千提的手指一点点擦过他的皮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封易初背上,她似乎有些紧张:
“那狗贼竟与你一个姓?不过仔细想来,婚宴那日你出现在国师府,可是与他有些渊源?”
“确实有些渊源。”
封珩,字易初。三年前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连他真名都不知道。
封易初眼眸微动,不作解释。
千提双唇紧抿,见他如此,以为牵动了他什么伤心事,也不再追问。
两人一时无言,她的手指轻轻在他背上划过,房中的气氛俨然变得有些奇怪,连呼吸声都在显得粗重。
背上的伤口都被千提涂上了药,她转至封易初身前坐下。
指腹轻轻划过他手臂上的肌肤,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少年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不知为何,竟连空气也变得焦灼炙热了起来。
脸颊滚烫的,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
千提将药涂好,用纱布将他的伤口轻轻包了一圈。指尖不经意从他线条流畅的胸口划过,紧实而细腻的触感让她心跳骤然加速。
末了,她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使命:
“好了,药涂好了,你小心些,晚些时候我再给你涂一遍。”
封易初手臂上抬,缓缓将衣服穿上。衣上褶皱随他的动作被一一抚平,系带在他手中灵活穿梭,三两下便系出一个规整的结。
“烦公主费心了。”他微微抬眸,目光与千提相接。他嘴角不自觉上扬,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袖中,他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千提:
“殿下,擦擦鼻血。”
17. 第十七章
四目相对间,千提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两声,没接手帕,兀自跑远了。
万事开头难,此后几天,封易初再不拒绝上药。偶尔慕云琛会过来瞧瞧状况,给球球送来一些新鲜的竹子,但更多时候,这破旧的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千提觉着无聊,想出去走走,但每每封易初买菜回来,都要叮嘱两句,说国师府的人在城中到处寻她,让她不要乱跑,免得被人抓去了。
她心里怕国师怕得很,便乖乖待在这院中。
有时封易初不知去了何处,整日都见不着人,她实在无聊,便乔装打扮出门去,想寻人打听打听于国师的消息。可每次朝路人靠近,还未开口,便有府兵出现,追在她身后跑,险些要将她抓住。
几次过后,千提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这个小破院里什么都没有,待久了,难免无聊。她整日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便只能与球球一同缩在院中那颗老树下发呆,闲得几乎要长菌子了。
终于有日她忍不住,在封易初出门前堵在他身前:“你能不能给我寻些话本子回来……”
她两手轻轻拉着他有些“发旧”的袖子,想到他如今的家境,又道:“若是太贵了,淘些旧的也行,待日后我有钱了,加倍还你。若是你实在没钱……便算了吧……”
封易初薄唇微动,本想拒绝,但昨日慕云琛来此处时,千提追着他问东问西的模样忽然间涌入脑海,让他觉着分外碍眼,鬼使神差地竟将这事答应了下来:
“好。”
可他平日又不看这些,又怎么知道那些符她的口味?
封易初在书铺前停了半天,各色画本子磨得他眼花缭乱。思来想去,他终是转身离开,径直来到一处府邸前。
正是暮秋时节,丞相府朱门半掩。他由小厮领着拾级而上,踏入府中。
月白色长袍轻轻拂过院中草木,领口与袖口处的暗纹在反射出几缕冷光,腰间羊脂玉佩随他动作轻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丞相大人——你瞧,我是二指比四指长些,到你这,便是四指长于二指了……”
一道温润的男音在不远处响起,封易初皱了皱眉,不用想便知道,这是礼部尚书顾衍之照例又在勾引丞相画扇了。
未行几步,高耸院墙自视线中撤离。庭院内,一座古雅的八角石亭静静矗立。白衣红袍的年轻男子悠然坐于石凳上。
他一手撑着石桌,另一只手张开,与身前的粉衣女子手掌相贴,拉丝的眼神自始至终不曾从画扇身上离开半分。
“咳咳……”察觉到有人过来,顾衍之轻咳一声,不舍地挪开手指:“易初,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他坐直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不经意地抚上折扇,轻轻展开。从容、优雅,连嘴角的浅笑都带着一丝淡淡的书卷味,仿佛刚刚趴在画扇身上百般勾引的不是他一般。
“不是来找你的。”封易初的目光自顾衍之身上掠过,落在那名粉衣女子身上,开门见山道:“不知丞相大人可有什么适合女子的话本推荐推荐?”
“是给千提的吧?”画扇轻轻一笑,猜出他的用意。白皙的手指撑着下巴,虎口处的剑茧微微摩擦着脸颊,她似乎有些犯难:
“可我近些年事物繁忙,也是许久不曾看过这些了,倒是谨儿平日里喜欢……”
她拍了拍手,似是想起什么,笑道:“谨儿前些时日恰巧托人给我稍了些过来。听说本本都是她淘来的极品,内容甚是高雅。我也没时间看,你等着,我去给你取来。”
画扇起身走远。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顾衍之指尖轻点桌面,带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封易初在石凳上坐下,道:“本来也只是些皮外伤,是阿琛过于忧虑了。”
“如此便好。”顾衍之思索片刻,又问:“庄国公那事,当真是你做的?”
一片金黄的树叶由秋风裹挟着停在封易初的肩头,被他轻轻掸落。他微微侧眸,发出一声轻哼,声音如破冰而出的春芽,带着几分愉悦。
“……”顾衍之觉得自己简直不该问这问题。
府丁端着茶上来又退下,顾衍之将僵在嘴角的笑意收起,两指拈起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道:“你寻了她三年,如今真由着她逃婚了?”
“……”这次轮到封易初沉默了。
茶叶在杯中泛开,逐渐沉至杯底。封易初指腹缓缓自杯沿划过,动作从容优雅,仿佛世间任何事他都不放在心上:“她还没玩够。”
可顾衍之还是瞧见了他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
“庄国公是先帝在时封的,近年来仗着这层身份背地里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时,陛下早对他心有不满,你此番将他除了,倒也不算什么大错。不过——”顾衍之拈着茶杯的手一顿,提醒道:
“你也莫要太惯着她了。你如今这个身份,什么错能犯,什么错万万犯不得,你心里也当清楚。可莫要让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参你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知道了——”封易初沉声应答。
“前些日子,于你府中行刺的那批刺客已尽数捉拿,来人分两批,其中一批你已与他们打过交道,至于另一批——你可知他们都是谁派来的?”一摞书被轻轻放在封易初面前的石桌上,画扇款款在顾衍之身边坐下。
她虽这么问,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不用说,三人心底也都清楚。
是姜国。
画扇不动声色地挣开顾衍之探过来想牵她的手,正色道:“国师以为,应当如何处置他们?”
“丞相大人自行处置便是,但眼下两国交好,若这消息传出去,难免有所不妥。”封易初手指轻轻翻动书页,草草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并未细看。他将书合上,抱在怀中,嘴角挂着一抹不经意的浅笑:“谢了。”
临走时,顾衍之在身后提醒他:“三日后的祭祀,莫要忘了。”
“知道了——”封易初语气慵懒中带着些许不悦,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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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表现出来。
当年他打着“炼丹”的名义公然炼制火药,父亲以其“不务正道”为由,断了他的月例,他不得已,只能在街头帮人算卦赚些零钱。
后来扶桑被灭,陛下瞧上了他这门手艺,将他封为国师,平日里督造和改良军用火药,壮国强军。
但没过多久,竟连祭祀之类的事也因着“国师”这个名号落在了他头上了。
一来二去,不明事理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将皇上忽悠得团团转的神棍。连千提也以为国师是个要用童男童女祭祀的妖道。
想到这里,封易初手不自觉收紧了些。几本书被他捧在怀中,书页因他的力度微微折出一道长痕,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手上的力度减了下去。
修长的手指抚上那道老旧木门,他微微发力。伴着“吱呀”一声响,院门被缓缓推开,院内,千提正一个人蹲在地上,正握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
见他回来,千提心虚地用脚将地上的图案擦除。抬眼时,一摞书落在了她手心。
“给你的。”
千提冲封易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几日下来,她都要无聊死了,如今可算寻到了事做,当即躺在竹椅上一本本翻看起来。
才看没多久,她却发现,这书上写的内容,她竟有些看不明白。
从前在姜国时,千提所看的话本子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有时有一大堆新书被送进宫里来,由小八他们看过一遍,最后交到千提手中的,只剩下了一两本,甚至有一些还是缺了页的。
询问原因,那些个面首也都支支吾吾的,嘴上说着都是为她好,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解释清楚。
千提对此虽有些不满,但好在每日送入宫中的话本子数量颇多,纵然他们要求严苛,几番筛选下来,总能剩下几本够她日常消遣所需。几次反对未果后,她便由着他们去了。
过去十余年中,千提自认为看过的话本子不少,从中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可封易初带回来的这些话本子,她反复琢磨了好些天,却还是有些桥段看不明白。
正比如她此刻手中拿着的这本。
书上讲的是一名武林侠客于江湖闯荡,却不幸身中奇毒。他满头大汗、浑身燥热,眼看就要血管爆裂而亡。一名闭关多年的女侠恰在这时出关,路遇少侠,女子于心不忍,将其带回山洞疗伤,仅一夜,便彻底解了他的毒。只是这解毒的过程……千提实在看不明白。书上只写着,女侠扶着少侠进了山洞,之后的内容,便从对人的描写变成了对景的描写。又是双峰并颤,又是溪水潺潺,又是银蛇出动……一时间让千提分不清这究竟写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女侠这治病救人的招数威力实在太过巨大,竟惹得山峰动摇,连山中银蛇都被惊动了?
千提思索一番,实在拿不定主意。
犹豫再三,只好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同样在旁边坐看书的封易初,将话本子捧到他跟前,一本正经道:
“阿初,你瞧瞧,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
18. 第十八章
封易初微微侧眸,清冷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的刹那,脊背陡然僵直。秋水般的眼眸在瞬间结上一层寒冰,冰冷中又带着几丝慌乱。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调戏在下。”一抹红晕在耳根迅速蔓延,他起身离开,长袖在半空划过,带来一阵细微的风声。
调戏他?她有吗?
手中的纸页被秋风吹拂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千提呆楞在原地,不知自己又怎的招惹他了。
书上虽有些内容她看不明白,却也不影响故事整体,这本书看完,她又换了一本品读。
这次,是个书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
书生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科考前,两人在房中私会。书生信誓旦旦,许诺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八抬大轿娶花魁进门。这之后,便是什么两点樱桃雪峰上,软舌巧入花蜜房;什么满园春色无人赏,墨草丛中蛟龙探;什么粗棍直捣黄蛇洞,半点水光浸枕席……这些东西写得太过高雅,千提实在看得云里雾里。那书生是用木棍打花魁娘子了吗?可他一届读书人,自该端庄品行,又怎能这般粗暴?还有那花魁娘子,都被他打了,眼泪直直弄湿了枕席,怎的第二日还殷殷切切地给他送别?
千提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手中的纸页几乎要被她捏的变形,她的目光自书上挪开,不远处的厨房内,少年正忙着做饭。
翠绿色的蔬菜在他手中翻转变化,由刀刃切开,清洗、过油,伴着轻微的“滋滋”声,一股诱人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窗户,轻轻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清冷、出尘,如谪仙般不容侵犯,却又带着几丝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千提摇了摇头,想起上一次他冷漠离开的模样,终是打消了要去请教他的念头。
适逢慕云琛捧着新鲜的竹子进来,院门吱呀声吸引了千提的注意。
“慕公子——你来得正巧——”千提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从竹椅上站起来,捧着书小跑着过去,正要出声询问,却突然有一双手揽在腰际。
下一刻,那双手稍稍收紧,腰间力度一重,她失了重心,整个人落在封易初怀中。
封易初单手将她抱在怀中,径直入了卧室。
木门敞开又闭合,千提半个身子陷在床榻中。抬眼时,少年立于床前,修长的手紧紧攥着方才那本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清冷的眸光在书上扫过,他将书合上,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却比冬日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殿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给外人看的。”
“怎么不能了?”千提从床上爬起来,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不能。”
“从前,小八他们看什么,我便看什么。有时我在书中看到些写得好的桥段,时常捧着书去同他们探讨,他们可从未说过。”千提轻哼了一声,语调有些不悦。
她那二十多个面首,哪个不是依着她顺着她?也唯独封易初敢这么对她,她问个书中的问题都要生气也就罢了,竟还不让她问别人?
哪有这般小气的?
“你还与他们探讨?”封易初不自觉拔高了音调。
果然,传言都是真的……
莫不是和他们探讨探讨着,就探讨到别处去了?
她当真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往日优雅从容的姿态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封易初眼角微微泛红,双眸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灰黑的雾霭,仿若天上繁星被乌云笼罩,霎时失了光彩。
“不行么?小气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你自己不看就罢了,还不让我给别人看?”
千提凑到封易初跟前,杏仁般的眼睛没好气瞪着他。手臂缓缓抬起,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手掌,她用尽了力气,将他捏着书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夺过书本的刹那,她发出一阵得意的笑,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未走几步,又被封易初揪着衣服拎小鸡般地拎回来。
“不许给他看。”封易初咬牙切齿,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否则,我将你的话本全部烧了。”
他作势要去抢千提手中的书,手指刚触碰到书的一角,还未发力,千提便躬下身去,死死将话本搂在怀中。
“就不给!这儿什么都没有,我都要无聊死了,你却连话本子都不让我看,还不如让我嫁给国师那狗贼了却余生算了!好歹死得痛快……哎呦!”
话未说完,封易初陡然松手。
千提失了重心,整个人摔在床上,好在底下有床被子垫着,才没伤到哪里。
“你去啊。”封易初冷笑一声,深邃而狭长的眸中,冷漠、疏离、愠怒、嘲讽、失落……各色情绪交加,一时让千提有些害怕。
“我……我不要……”千提突然很后悔自己刚刚一时冲动,说出了那样的气话。
若是他真生气了,将她丢下不管了,或是直接送回国师府了可怎么办?真要嫁给国师那糟老头子,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她抿了抿唇,语气软了下来。本想开口哄他,可转念一想,今天这事好像确实错不在她。
幼时女傅便教过她,不懂的事要及时向人请教,她不过是与人探讨书中描写的情节桥段罢了,哪做错了?
分明是阿初心眼太小,有些东西只许他自己心底清楚,却独独不肯教给她。
如此一想,千提也不愿认错。
她将话本抱在怀中,微微昂起脑袋,摆出一副公主应有的架子,道:
“这样如何?你若是答应我明日带我出去走走,我便不将这些话本给慕公子看了。”
“明日?”封易初微微蹙眉。
“今晨有两人自屋前经过,我听他们说,明日有场祭祀,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街头更是热闹非凡。”千提将话本塞在枕头下藏好,上前轻轻拉住封易初的手,道:“姜国不曾有过这样的习俗,你带我去瞧瞧,好不好?”
“公主觉得,这祭祀当由谁主持?”封易初微微垂眸,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国师?”千提猛然想起这茬,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还去吗?”笑容自封易初眼底漫出,似有微风拂过寒潭,漾起丝丝涟漪,驱散了周身的清冷疏离,却又转瞬即逝,只留那一抹空谷幽兰般的淡雅余韵,令人心醉神迷。
“不……不去了……”大婚那日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忽然觉着,待在这院子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弱弱地缩回手,被封易初一番话吓得断了这念头。
可等到第二日早上,四起的鞭炮声将她从梦中惊醒,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近来她总提心吊胆的,担心国师在皇上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引发两国战事。不将国师这事解决,她实在难以安心返回姜国。
可自从半个月前夜袭国师府刺杀失败后,她便再没打听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那狗贼为人狡诈,又恃宠而骄,夜里逛窑子不在府上,白日里更是连朝都懒得上。就算她有意埋伏在国师府去皇宫的路上刺杀他,也根本没机会蹲着他人。
如今祭祀,不正好给了她机会?
她蹑手蹑脚地攀上封易初的房门,探出个脑袋,道:“阿初,带我出去。”
正准备出门主持祭祀的封易初闻声一怔。
“不怕国师了?”他眉梢轻挑,缓缓朝她靠近,嘴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吓唬道:“如今外面人多眼杂,难免又谁将你认出,届时国师府的人将你抓回去成亲,你不怕?”
“怕,”千提咽了口唾沫,微微昂起脑袋,答得肯定:“可我今天必须出去。”
“为何?”嗓音低沉而清冷,如玉石相击。
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墨发随着门口吹来的微风轻轻摇曳,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清冷而又令人着迷。
千提垂眸沉思半刻,终是不打算瞒他。
她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道:“我……我要去杀国师。”
封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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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沉声不答,千提以为他不愿,忙道:“你放心,我若是被抓住了,就自行了断,不会将你供出来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此事有风险,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若要向朝廷告发我,我也认了……但今日这祭祀,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去的。”
封易初眼皮往下压了压,一抹惆怅失落悄然浮上眼底,似秋风拂过深潭,泛起的细微涟漪惊扰了本来的平静。
为了杀他好回姜国与旁人相会,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封易初睫羽轻颤,极力将那抹苦楚隐匿于深处。眸光重新凝聚,却仍有一股愁绪在其间若隐若现,恰似冷月洒下的清辉,带着难以言说的孤寂与隐忍。
“公主当真……那么不愿嫁他吗?”
“我不愿。”千提直视他的眼睛,答得坚定。
来此和亲之前,她已做好千种万种准备。就算她要嫁之人丑如夜郎,只要这日子能将就过下去,她也认了。所以在听闻要嫁的人是国师时,哪怕心中百般惧怕,她也不曾想过要跑。
可她实在不曾想到,那国师竟是个比他父皇年纪还大的暴戾老头。连堂都不曾拜便迫不及待闯入新房对她动手动脚,还险些要了景秋的命。
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的。
“这样吗?”封易初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公主,你想回姜国吗?”
一层水雾在千提眼中浮现,逐渐凝成泪花。一滴热泪自眼眶涌出,顺着脸颊,低落在她的手背。
“想。”她声音微微颤抖,已然红了眼眶。
离开姜国已然两月有余,乳娘近年来身子不好,临近冬天便有隐疾发作,这天马上转凉了,只怕那双腿又要疼了。半月前景秋离开京都,如今也不知她是否安全回去,父皇又会不会责怪于她?还有小八他们,总说要考取功名为国献力,她不在,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学习……
所有人都说,她是公主,和亲是她应尽的义务。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是否愿意背井离乡,去嫁给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甚至是一个残暴不仁的老头……
“好了,不哭了。”封易初微微垂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送你出城。”
“出城?”千提错愕抬眸,声音哽咽:“可若两国交战……”
“陛下年事已高,西北外军频频进犯,我国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主动挑起战事?”他苦涩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公主,这些事情,从来不该落在你一人身上。”
“此话当真?”
“当真。”封易初朝她伸出一只手,“我不能帮你除掉国师,但我可以送你回姜国。”
千提破泣为笑,轻轻将手搭在他手心。
他用力回握。
京都街头,人来人往,繁华似锦,好不热闹。正值秋天,粮果盈丰,连空气都带着丝丝瓜果的香甜。青石板路于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仿佛还是三年前那般,一切为改。
封易初停下脚步,手心温暖细腻的触感让他不想松手。
可他到底还是松开了。
“公主,前面便是城门了。”修长的手指探入袖中,指上还带着少女的体香。他摸出一块令牌,缓缓放在千提手心:“你拿着这令牌出城,他们不会拦你。待出城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玉石雕刻而成的令牌通体细腻,边缘圆润,一端刻着丞相府三个字,另一端刻着个“黎”字,并不是老丞相的,反而是那位新上任的女相的姓。
可他又怎么会有当今丞相府的令牌?他和那位女相,又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喜欢她吗?
千提手指紧紧攥着那枚令牌,心中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堵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你呢?你……不与我一起走吗?”她抿了抿唇,将这般情绪藏于心底:“你若与我回姜国,就算不愿做我面首,以你的本事,谋个一官半职……”
“公主,”封易初打断她的话:“我出不了这城。”
19、第十九章
早在三年前,他上任之时,陛下便已下旨,若无皇令,国师,不可擅自离京。否则,就地射杀。
有些东西,就算毁掉,陛下也不会让它落在别国手里。
“可是丞相府没落,你受你父亲牵连?”他以为他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可千提还是傻乎乎的猜不出他的身份:
“你等着,待我回姜国,请父皇出面,让你们的皇帝免了你的罪便是,届时你想去哪便去,才不用被这般牵制。”
封易初嘴角含笑,没有作答。
素色长袍被微风吹拂着轻轻舞动,宛若流云缠绕身侧。他微微敛神,原本清冷疏离的面容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有淡淡的愁绪在眼底氤氲。
“公主,该启程了。”一枚玉佩落在她手心,是那日在国师府婚房中,她作为逃婚报酬抵给他的那枚:“这玉佩用途特殊,以防有心之人利用,公主还是不要随意向外人展示为好。”
“好……”千提攥着玉佩小跑几步,又忽然想到什么,回眸朝他挥手:“阿初!等我!”
封易初浅笑回应。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于胸前,脊背缓缓下沉,他朝她郑重行礼,一字一句,仿若诀别:
“殿下,保重。”
长睫微颤,犹如受惊的蝶翼,泄漏了他内心深处的不舍。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面前,拥挤的人群将往昔吞没,他站在往来人潮中,连呼吸都隐隐泛着痛意。
“公主,你又将我抛下了。”
他艰难转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拖着这幅身躯离开的。
祭坛之上,鲜果、牛羊、美酒,各色极品摆满祭台,于暖阳下闪烁着点点诱人光泽。祭坛之下,彩旗猎猎,乐师手持乐器侯在一旁,百官着朝服分列两侧,已然等候多时。
眼见吉时将至,国师却迟迟未至,一种大臣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若过了吉时,祭祀失了灵验,陛下定要怪罪下来!”
不知何人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不大,却如钟声回响在人群中,激起阵阵窃窃私语声。
“我看他是压根没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脾气不好的老臣两袖一甩,眼中透出一丝愠怒:
“平日里不来上朝,皇上偏袒他也就罢了!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他竟然还如此不知轻重,当真是要反了天了!”
“张大人对我意见好像很大啊——”
冷若寒冰的声音自长阶下响起,封易初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拾级而上,领口由金线绣制而成的祥云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仿若谪仙临世。
冷眸自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名大臣身上。他冷笑一声,话语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与清冷气息:
“正巧我嫌这差事麻烦,不如我这国师之位让给你,你那位子,也给我坐坐?”
“封珩!”林大人被他一番话气得胡须都在颤抖:“狂妄小儿!狂妄小儿!封庭渊怎会生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子!也难怪他宁愿偏袒一个庶子都不……”
“够了!”画扇瞥见封易初微微上扬的唇角,赶忙出言打断:
“张大人,国师虽是前丞相所生,却是陛下一手带大的,你这般,莫不是对陛下有所不满?”
她眉峰微挑,一语中止了二人的争论,又道:
“既然国师已及时赶到,此事便莫要再争论。陛下如今龙体欠安,你我更该将此事办好,莫辜负圣上心意——张大人也不想因逞这口舌之快而误了吉时吧?”
“丞相所言甚是。”张大人住了嘴,尽管心中仍有不满,但画扇说的没错,国师已到,吉时未过,他实在揪不出什么别的错处。
思至此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整理衣冠退回列中,银白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带着几分沧桑。
封易初收起眼底愠色,缓缓登上祭坛。玉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般流程先前礼部已与他演习过无数次,如今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将这做完。
一壶美酒,祭天地四方,敬江山社稷。台下众臣跪拜行礼,他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立于祭坛中央。庄重、典雅,美若谪仙,又带着丝丝妖冶。
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他都不在乎。
可他只想知道,在她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国师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真……那样不堪吗?
直至金樽换做木樽,艳阳变作明月,夜风绕过指尖,他在酒楼买醉,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今日怎的了?跟吃火药了似的,心头不快?”顾衍之缓步上前。身上的官服已然褪下,他着一袭绛红色常服走来,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淡淡的的书卷味:
“又不是夫人跑了,至于吗?”
戳及痛处,封易初偏过头去不理他。
晚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墨发,他倚窗而坐,冷眸自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扫过,带着股淡淡的哀伤。
“不是……”顾衍之意识到不对,猛地坐直身子:“真跑了?”
他嘴角微微下撇,抬手扶正头顶因这一动作而有些歪斜的发冠,缓过神来:“……你放的?”
“此事我自会向陛下禀明,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封易初微微垂眸,长睫如蝶翼轻颤。他动了动身子,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愿嫁我,我又能如何?”
“她又不知你就是国师,你怎知她不愿?三年前你便什么都不愿说,让她走了一次,如今三年过去,你竟还这般,你就不能……”
“衍之,你我不一样。”封易初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划痕,沉声道:
“你与丞相青梅竹马,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自然会站在你这边。可我与千提……从一开始便立场不同。现在两国交好,她尚且对我存如此敌意。如若有朝一日,两国兵戈相向,我与她,又当如何?”
封易初哑然失笑。
若是她回到姜国,发现他就是国师,会怎么想呢?会后悔吗?
是会后悔那日逃了婚?还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他。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眸光婉转,似在思索,又似在犹豫。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去找丞相吧,我累了,想自己一人静静。”
顾衍之薄唇轻抿,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下。良久,他无奈摇头,转身离开。
身后,封易初睫羽轻颤,已然带着几分醉意。
烈酒入喉,辛辣而刺激的滋味的自口中蔓延至胸腔。
“砰”的一声,手没拿稳,酒坛落地,碎成一地碎片。他下意识弯腰去捡,指尖触碰自碎片断面划过,擦出几点血珠。
*
“嘶——”
破落小院中,千提吃痛发出一声低呼,缩回手:“球球你弄疼我了……”
球球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收起爪子,圆滚滚的身子趴在千提身前的地上。它似乎有些自责,眼珠乌溜溜的,时不时向上移动,小心翼翼地看着千提。
“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你力气实在太大了些,这般胡来,容易伤着人。”
千提微微蹲下身子,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摸过球球的头顶。球球似是被她逗痒了,毛茸茸的脑袋晃动着,轻蹭她的手心。
千提拽拽球球的耳朵,若有所思地抬头,灵动的眼眸倒映着天上明月:
“奇怪了,阿初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莫不是放我出城的事败露了,被国师那狗贼抓住了?”
愁绪如藤蔓在心中蔓延,几乎将她整个心脏缠绕。幸而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屋外想起,恰似夜鸟振翅,细微而清晰。
半掩的院门被人自外面缓缓推开。如水的月光顺着门扉倾泻而入,勾勒出一道银白的光带。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缓缓踏入院中,手中抱着的翠绿竹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踏月而来,仿若自九重天宫上落入凡尘的谪仙,周身萦绕着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阿初。”
封易初闻声一怔,缓缓抬眸,只见少女踏着月色朝她奔来,眉眼若春日初绽的桃花,娇俏动人。
手中竹枝恍然落地。
“你……没走?”他似乎喝醉了酒,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平日里冷如寒潭的眼眸在此刻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几分迷离与慵懒。
他眉峰微蹙,确定眼前之人不是他酒醉产生的幻觉后,才终于开口:“为何不走?”
尾音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期待。
千提眨了眨眼睛,将那枚令牌交到他手心。不管他与丞相是何关系,今日她真若持这令牌出城,难免会查到他头上。届时以国师那杀人如麻雅思必报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对他。
连累他受罪,是她万万不愿看见的。
“不想连累你,还有……”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笑,墨色的瞳仁中,他与明月并存:“舍不得你。”
这话不是假的。
三年前她已经为了姜国离开过他一次了。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忘怀,可以放下,却还是时常在夜半无人时,想起那个惊艳了岁月的少年。
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但或许连老天都不舍得见她如此,给了二人一个再见的机会。
这段时间以来,纵然他家世没落生活拮据,却还是会努力满足她所有需求。
他虽然不说,偶尔小气到连话本子都不让她看,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却不会掺假。
千提本以为三年前狠心一别,便是彻底与过去告别,再不会对他动那般念头。
可直至离开京都的那刻,她站在城门外,回头看着那高耸的城墙,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那颗心又悄然回到了他身上。
若真如他所说,两国不会因她一人而坏了这太平局面,那么三年后的今天,她想再任性一回,不做公主,只做千提。
做那个刁蛮任性,哪怕他不喜欢她,也能在他身边纠缠不休的孟千提。而不是那个必须为大义舍弃一切去和亲的岁安公主。
哪怕有一天,或许她会被国师抓回去,在那压抑的四角高墙内度过一生,但起码,此刻,她曾为自己活过。
作为孟千提而活过。
“听清楚了吗?”千提两手叉腰,昂起脑袋望向封易初,任性刁蛮的模样与三年前无异:
“我说,我舍不得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二十章
混沌的双眸微微睁大,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仅一瞬,这抹错愕又被怀疑取代。
“怎么不回话?你……喝酒了?”千提缓缓凑近,藕臂轻抬,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脸颊,又被他侧头躲开。
几缕发丝随他的动作飘飞,轻轻绕上她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痒意。
封易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声音喑哑,带着些许醉意,说出的话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大骗子。”
“嗯?我怎么骗你了?”千提垂下手臂,以为他说的是她上次瞒着他去刺杀国师那次,解释道:“我那不是怕……”
“大骗子。”封易初喃喃着,往日深邃有神的眼睛蒙上一层迷蒙的色彩:
“当初说着要我娶你,转眼却抛下我跑了……如今又这般戏弄我……骗子。”
千提心头一揪,向前迈了一步,抬眸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现在,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醒着。”他眨了眨眼睛,眸光迷离而缱绻。
“我是谁?”
“孟千提,岁安公主,国师夫人……”封易初稍稍停顿,带着醉意的尾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答得清晰:
“我的妻。”
“都说胡话了,还说没醉?”千提踮起脚尖,食指轻点他的唇瓣。
指腹轻轻按压他的嘴唇,又倏尔撤离,只在他唇上留下一缕余香。
她抿唇轻笑:“果然,嘴硬。你说没醉,走两步试试?”
封易初摇摇晃晃地走起来,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优雅。衣袂飘飘,如风中玉树。
踉跄几步后,他倚靠着柱子,两指揉着眉心,骨节分明,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他紧紧皱褶眉头,似乎因醉酒而有些不适。
“走不了便不走了。”千提上前扶他。
“能走。”封易初脸颊微微泛红,身子踉踉跄跄地动作,似乎急于证明什么。但没走两步便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好了好了,能走,能走。”千提奋力支撑着他的手臂,扶着他回房安顿好。
她轻轻为他盖上被子。月影朦胧中,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慵懒、温柔。清冷的气质在醉意的熏陶下,竟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脆弱。
“今日怎的偏生要去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千提蹲在床前,没忍住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半试探半开玩笑道:“莫不是舍不得我离开?”
“才不是……”他这样说这,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千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道:“醉了吗?”
“未醉。”
“后羿射的是月亮还是月饼?”
“月亮。”
“还说没醉,一晚上净说些胡话,后羿射的分明是太阳。”千提低下头,朝他凑近了些。
朦胧的月光轻轻洒在二人身上,几许落在少年谪仙般的面庞之上。他微微侧过眸子,挡在额间的碎发垂在脸侧,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比她高上许多,往日里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圣感。以至于认识这么久,她都不曾这般认认真真地看过他。
如今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千提才突然发现,他额间有一块皮肤与旁边的有一些不同。
平日里她不曾凑近看,是瞧不出来的,如今被月光掩映着,那块皮肤呈现细长状,从眉心一直纵向延伸至额头,比周围的都要白上一些。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
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那处摸着与周围没有什么不同。似乎是什么经年的旧伤痕,于时光中被打磨平整,伪装着隐藏在周遭皮肤中,似乎要将过往的伤痛尽数掩埋。
能是什么伤痕呢?
千提指尖一颤。那样细小狭长的伤疤,她也身上也有一道,是三年前姜国内乱时,不幸被叛军所伤。
是剑痕。
可她身上那道伤疤虽过了三年,期间用了不少名药才稍稍隐去了些。与他的相比,还是明显得很。这般说来,他这道伤疤定是存在了更长时间。
五年?十年?亦或者更久?
可那时丞相府尚未衰败,他作为相府嫡子,身份矜贵。究竟是什么人,敢将剑抵在他的眉心?
结合他背上那些鞭痕,千提不敢细想。
“疼吗?”指腹摩挲着他的额头,千提出声询问,声音微微颤抖。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她扯了扯嘴角,知他或许不愿提及那些往事,也不再逼问。水葱样的手指顺着眉心滑动,沿着他的眉毛,一点点挪至脸侧。
她轻轻挑起他一缕墨发,指尖缠绕着把玩:“你可曾给别的姑娘做饭?对别人这么好过?”
“不曾。”这一次倒是很快得到了回应。
千提似乎发现了什么规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又道:“喜欢我吗?”
“……”封易初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果真是这样。
千提嘴角的笑意更浓几分,她笑得眉眼弯弯,比春日桃花还要灿烂。
“死鸭子嘴硬!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不然好端端的,为何今日喝得这般酩酊大醉?”她刮了刮他的鼻梁,起身出门:“你在这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煮个醒酒汤。”
幼时父皇有时也常常在宫宴上喝醉,母后便要亲自为他熬一碗醒酒汤,再让千提端着送过去。她看的次数多了,别的菜都不会做,熬醒酒汤倒是熟练。
前几日阿初做菜时剩了些枸杞生姜,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只是这地方的灶台与姜国那边的有些不同,平日里都是阿初一人在厨房忙活,她在外头等着吃,连厨房都不曾进过,如今用着生疏,忙活了好半天才终于将火生起来。
再回到房中时,封易初独自坐在床榻之上,两眼透过窗子看向窗外,神色依旧透着迷离与恍惚。
屋内烛火摇曳不熄,光影在他精致如玉的脸庞上轻轻晃动。他脸颊微红,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
“阿初,”千提将晚放在床边木柜上,道:“醒酒汤我给你熬好了,喝点吧,喝了会好受些。”
封易初缓缓侧过脑袋,几缕发丝自发冠滑落,于凌乱中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他不接话,只呆呆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
“为何不走?”
“方才在外面说的你都没听清吗?”千提坐在床沿,身子微微前倾,凑至他耳畔:“我说——我舍不得你——”
开始是极轻的音调,而后声音逐渐增大,尾音拖长,似在宣示什么。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少年耳畔,他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骗子。”平日里周身散发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之气被这层微醺的醉意悄然融化。封易初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偶尔轻轻颤动一下,整个人被一种委屈而哀伤的氛围笼罩,令人心生怜惜。
千提微微偏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思绪忽然飘回三年前。
*
初见时于京都街头惊鸿一瞥,离别得匆忙,千提还未问清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便被人叫走,自始至终,二人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好在千提跑出姜国游玩,别的没有,盘缠倒是带了不少,四处打听,也不算没有收获。
彼时也是秋天,她攀上丞相府高高的院墙。院中落木萧萧,少年着长袍于树下舞剑,广袖随风轻扬,衣角绣着的淡蓝色云纹若隐若现,仿若天际一抹流霞。
落叶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于他身侧翩跹起舞,盘旋、翻飞,时而高高扬起,时而极速落下,却始终无法近他分毫。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少年剑锋陡然一转,满目秋叶朝千提袭来,剑身寒光闪烁,恰似秋夜寒霜。
那把剑停在离千提咫尺的位置,只要她刚刚再往前行进半分,便会命丧于此。
“是你?”封易初收剑入鞘,如画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你来做甚?”
千提从墙上爬下来,落地时没有站稳摔了一跤。她拍净裙子上沾着的灰尘,道:“我对公子一见倾心,特来寻公子做我夫婿。”
“姑娘,”少年的目光自她身上掠过,一字一句,冷漠疏离:“见色起意,只为一时之快,不是喜欢。”
言罢,他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叫人将她轰出了丞相府。
千提也不恼,就这般每日翻墙去找他,尽管每日都被人轰出来,却也不放弃。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她趁着夜色翻入丞相府,敲响了他的房门:
“公子,初见距今,已过半月有余,我对你不是图一时之快,你什么时候同我回去做我夫君?”
“孟姑娘,你只是得不到,所以愈发惦记,这不是喜欢。”他闭上房门,连带着将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
*
当真不是喜欢吗?
千提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
她承认,初见之时,确实是为他皮相吸引,后面也确实如他所言,得不到,所以愈发惦记。
可她失去他消息,会牵挂;看到他受伤,会心疼;离开他,她会不舍;他朝她走近,她的心便砰砰直跳……这难道,还不是喜欢吗?
这就是喜欢。
千提缓缓朝封易初身边挪了挪。
“三年前,确实是姜国有事,我身为公主,不得不离开,不曾与你好好道别,是我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
“可我除却身份一事外,我不曾骗你。三年前是真的心悦你,如今,亦是如此,你究竟怎样才肯相信?”
话音刚落,封易初长臂一伸,抓住千提的手腕,陡然翻转身形,轻而易举地将她压至身下。
月影朦胧中,少年近在咫尺,原本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也因俯压的动作而多了几分压迫感。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脸上,温热而又带着淡淡的酒香,将房中的气氛衬托出愈发暧昧。
他一手撑在千提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狭长而迷蒙的双眼微微眯起,醉意未消中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情绪,似是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在一刻决堤,几近将她吞没。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向我证明——”【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二十一章
千提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手指不经意地抵在他胸口,那里,是他同她一般紊乱的心跳。她咬了咬唇,羞涩与紧张盈满眼眶:
“怎么证……唔……”
话未说完,少年的薄唇重重压下,带着几分急切与霸道。冰冷的唇瓣触碰到她柔软的唇,仿佛一团火焰点燃了干柴,瞬间让千提的脸烫了几分。
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于这静谧的房中弥漫,偶有几声猫叫自屋外传来,似有人在窥探这缠绵悱恻的亲吻。
分明半月前,她曾在国师府亲过他不止一次,可如今,他主动吻上来的时候,千提还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任由他的唇贴上她的唇瓣。
上一次在国师府,她吻他是为了保命、情非得已,那如今呢?他这个吻,又意味着什么?
他果真也是喜欢她的,对吗?
千提绷着身子,掌心抵着他的胸膛,终是没有用力。
“不走吗?”他的唇从她唇上撤离,声音低哑,似在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情愫:“今日不走,往后便再没机会了。”
方才那般蜻蜓点水的,只是试探。
“不走。我说过,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三年前是,现在也是。”藕臂环上他的脖颈,隔着重重夜幕,千提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借着这醉意摸透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那你呢?你可曾喜欢过我?三年前,还有此刻。”
“不喜……”封易初睫毛轻颤,微微垂下眼眸,欲偏头躲避她的视线,却被她的手腕勾住。
千提凑在他耳边,轻咬他的耳垂,声音甜腻而坚定,字字清晰:“我要听实话,你若骗我,我便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封易初迷蒙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睫羽扑闪着于眼下投出两片阴影。他动了动唇,看着近在咫尺面若桃花的少女,终于借着着微醺的醉意,卸下了往日所有伪装:
“喜欢——”
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发间细细摩挲,他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
原来只有失去过,才会明白究竟有多不舍。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当真?”千提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她轻轻放开他的耳垂,四目相对间,少年眼中还带着一层迷离的雾气。这层雾气被轻轻拨开,曾隐藏在最深处的爱意与温柔显露无遗。
“当真。”
“可愿娶我?”
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脸颊,“求之不得。”
好似一片羽毛拂过她的面庞,温柔胜过一切。
淡淡的酒香在鼻翼晕开,其间夹杂着少年身上特有的香味,檀香,还有……烟花的味道。
像是过年时分漫天绽放的烟火,美好而令人幸福。
封易初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千提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他脸颊滚烫,墨色的眼眸中,雾气仍未消散,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醉着。
这个吻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向下,到下巴,再到脖颈,仿若一片羽毛轻轻划过肌肤,温柔细腻、肆意绵长,又一路往回,贴近她的樱唇。
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千提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唇瓣相触,蜻蜓点水般,带着少年未经世事的生疏与羞涩。
千提身子因紧张而微微绷直,揽在他脖颈上的手臂不由得用力了些。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她的嘴唇,凉凉的,湿湿的,柔软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力道。是他的软舌舔舐着她的唇瓣,与方才蜻蜓点水的吻一样,都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千提原本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笨拙而生疏地挪动着自己的唇,小舌自口中伸出,小心翼翼地舔上他的唇。
身上的人身体明显一僵。察觉到她的回应,他原本缩回的舌头再度伸出。舌尖与舌尖相抵的刹那,千提身子轻颤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
触电般的感觉让她的意识也变得有些迷离。她左手依旧环在他脖颈上,右手自脖颈下移,滑上他的胸膛,手指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衫。心中好似有小鹿乱撞,紧张、羞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交织在一起。
两舌轻轻相触,他的舌头挑逗般的绕着她的舌尖打转,时不时在她唇上匆匆划过,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似乎是终于结束了试探,他情不自禁地加深了这个吻。舌头撬开了她的牙关,顺着她的舌尖下滑,逐渐深入。交缠、追逐,每一次的触碰,都让千提身体微微颤栗,发出细微的喘息。
他的唇却从她的唇上游移,轻轻吻过她的唇角、脸颊,最后落在她的耳垂上。月光下,少女的耳垂泛着剔透的白,比人间美玉要莹润几分。
他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微微用力吮吸着。耳后的区域太过敏感,千提发出一声轻呼,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双手紧紧抱着他,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肌肤。
这般缠绵悱恻的吮吸未曾持续多久,他又重新吻上她的唇。这一次的吻带着更加浓烈的占有欲,似乎是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潮水终于决堤,忍不住要将她吞没。
她的呼吸在他的撩拨中愈发急促,脸颊滚烫,比天边晚霞还要红上几分。他的吻炽热而深沉,不经意让她沉沦,仿佛要彻底迷失在这汹涌的爱意中。
“等等……”千提好似想到什么,手臂稍稍用力,将封易初从身上推开。
唇齿相离的刹那,她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千提喘着粗气,从他身下爬出,回眸时,他歪着脑袋看她,脸颊微微泛红。
刚刚与她亲吻过的唇瓣上,水渍尚未干涸,在月光与烛光中反射着潋滟的光辉。原本迷离的双眼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虽一句话不说,却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透着心碎。
“你这会儿醉了,说话倒好听,待明日酒醒,指不定得翻脸不认人。”千提三两步行至书案前,熟练地磨墨:“我得让你签字画押。”
封易初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坐在一旁看她,两眼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千提飞快地将墨磨好,在书案上翻了一圈,却连张像样的白纸都不曾见着。她直起腰杆要出门,刚迈开步子,一只手慌乱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试图将她往回拉。
“不要走——”月色朦胧,封易初酒意微醺,手上的动作轻得可怜,仿佛稍稍用力,手心的温度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走,”千提轻拍他的手背,仿佛在安慰一个被人抛弃的孩童:“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睫毛微微颤动,少年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坐回原处。
他身形颀长,周遭似笼罩着一层薄霜,仿若谪仙临世,清冷、疏离,又透着无尽的破碎与孤独。
少顷,房门再度被推开,月光就势闯入屋内,将整个房间照亮。千提手持油灯靠近,暖黄的光芒驱散了他周遭的冷霜。
她从袖中取出张纸铺在书案上。
千提没寻着白纸,那是她从话本子上随手撕的一页。虽说纸上写的内容她有些看不明白,但好在还有半面是空白的,在上面写些字,倒也未尝不可。
千提在他身边坐下,将蘸了墨的笔递给他。青丝垂落而下,几缕滑过他的手背。她努了努嘴,道:“你自己写,免得你明日要不承认。”
修长的手指握住笔杆,封易初眸光迷离而缱绻,带着几分懵懂:“写什么?”
千提撑着下巴,侧着脑袋看他:“喜欢我吗?”
“喜欢。”因醉酒而微微泛红的耳根更红几分。
“喜欢谁?”
“千提。”
她轻敲桌面,指节泛着淡淡的粉色:“写上去,你自己说的,明日可别说是我逼你的。”
“嗯。”封易初乖巧点头,提笔在纸上留下飘逸的四个字。
「喜欢千提」
“想娶我吗?”
封易初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想。”
“写。”
纸上又多了五个字。
「娶千提为妻。」
千提撑着下巴坐在他旁边,忽然觉得,他这喝醉酒的模样倒挺乖的,问什么答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平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死鸭子嘴硬的姿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不如下次找个法子将他灌醉……
千提猛地清醒过来,兀自摇头,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看他紧蹙的眉头就知道,他如今定是有些难受的,她又怎能做出这等事呢?
千提缓过神来,轻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顺着他如玉的面庞一路向下,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这醉酒后写的字,怎么看着和平时写的不大一样?好似在哪里见过,可千提一时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这般想着,却见封易初笔尖一顿。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纸页一角,他将纸翻过来,上面白纸黑字描写的,正是书生与花魁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桥段。
略显迷蒙的目光在纸上游走,逐渐变得清明。
他缓缓眯起了眼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30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嫁我,与杀国师,选哪一……
“怎么了?”千提歪了歪脑袋,对上他的眸子,心下一紧,将那张纸从封易初手中抽出,塞进了袖中。
好似动作稍慢一些,他就要清醒过来将那张纸夺了过去。
“……”封易初搁下笔,修长的手指抚上眉心,“头晕……”
“很难受吗?”千提凑上前去:“那边有……”
话未说完,一双手环在腰际。封易初将她拥住,下巴枕在她肩头,微微呼出的热气让千提不禁红了脸颊。
“难受。”他左手缓缓向下,食指小心翼翼地勾上她的食指,冰冰凉凉的,是少年不曾说出口的试探,“斯人一别三年久,再见却作他人妇,心里难受。”
“明明三年前是你先说不喜欢我的……这些话,为何从前不说,平日不说,非要等到酒醉了才肯说出来?”
话说出口,未曾得到答复。
千提右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左手回应着揽上他的后背,声音已然哽咽: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放下身段整日跟在你身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连你府中那些仆从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哪怕是个寻常女子,也是要脸面的。得不到回应,任谁会心灰意冷伤心难过。你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顾自拭去脸上泪痕:“也对,你现在都醉了,我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挤出一个微笑,扶着他站起来:“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喝下之后好好休息吧。”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千提将封易初一只手搭在背上,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木床走去。
瘦小的身躯支撑着这般重量,她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床边,背上的力道却突然加重,她脚下一个不稳,二人直直朝床铺栽去,一齐落在褥子上。
“阿初……”千提身子得到了片刻的歇息,想从床上爬起来给他端醒酒汤,却发现他的手稳稳揽在自己腰上,“你压着我了,我起不来。”
一转头,那张美若谪仙的面庞映入眼帘。
少年侧身而卧,墨发如瀑肆意铺展,几缕碎发垂落在脸侧,在烛火掩映中够了出他清冷淡雅的轮廓。
纤长的睫毛随呼吸轻轻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他双目微闭,如玉的面庞因醉酒而微微泛红,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明明是那样近在咫尺的距离,除却那道浅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疤痕外,她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瑕疵。那张面庞美得不似人间物,仿佛再多看一眼,便要让人彻底沦陷。
“阿初……”千提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见他不作反应,似是睡着了,只好将手无奈地垂下手,小声嘀咕道:“乳娘说睡觉不好好盖被子要着凉……”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
目光无奈自她脸上扫过,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悄然挪开,利落地脱去她的鞋子。
修长的手指拈住被子一角,轻轻一掀,被子陡然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千提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时,那只手又重新落回了她身上。
身侧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睛,仿佛方才所有不过是她的错觉。
“……”千提缩在被窝里,试探性地戳了戳封易初的肩膀:“你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千提往他怀里缩了一些,小声道:“蜡烛太亮了,晃眼睛,睡不着……”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轻响,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几点细碎的月光投过门缝、窗户洒落进来,在被子上落下一层银霜。
“可是乳娘说,只能侍奉自己的夫君这么睡觉……你做我夫君吗?”她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扑闪扑闪,仿若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做。”
“可是……”
“食不言,寝不语。”
千提噤了声,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口,因他这句话咽了下去。
可是乳娘还没教她要怎么服侍自己的夫君……
小时候她们总说长大了就会了,小孩子不该过问这些。离开姜国来此地和亲前,乳娘又说,这儿宫里的掌事嬷嬷会教她。
可等她上了花轿,进了新房,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侍奉自己的夫君。
难不成,真等着国师那狗贼手把手教她?
千提打了个寒战,身体不自觉地往封易初身上靠去,贪恋着他怀里的温暖。
狗贼国师哪有她的阿初好?
近来她看的那些话本子倒是与从前的不大一样。从前的话本子,每每写到主人公共卧一张床,故事便在这里戛然而止,再开始时,便是第二日早上,姑娘娇俏地看着心上人笑。
如今那几本却不会突然断在这儿,只是无端多了些描写,像是对景所写,仔细品来,却又似乎不是。
尽管有些东西晦涩得很,她瞧不明白,但其中总不乏有一两本稍微通俗些的,除却简单的描绘美景外,还有两个字出现的频次倒是高一些。其一为“进”,其二为“紧”。如何进?进哪?又为何紧?
千提抿了抿唇,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月色中忽闪忽闪,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她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贴着褥子朝封易初贴近,灵巧地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手自上方环上他的腰脊。
两手在他背后相汇,千提卯足了劲,用力将他抱紧。
少年身体一僵,骤然睁开眼睛。
黑夜中,少女墨色的眼眸反射着皎皎月光,比天上星辰还要干净透亮几分。
“不喜欢吗?”千提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失落,“莫不是我力气太大了,将你弄疼了……”
“喜欢。”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逆着月光而卧,眼底的宠溺隐于黑暗中:“睡吧。”
“嗯。”千提嘴角噙着抹笑意,往他怀里靠去,与他贴得近些、再近些。直至近无可近,她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没一会,她又睁开:“你说,国师那狗贼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脸都气绿?”
封易初:“……”
“又不说话,睡着了吗?”千提将耳朵贴近他胸膛:“可是你心跳好快诶……和我的一样快。”
“……”搂着她的那只手默默松开,封易初兀自背过身去。
“诶,别啊,不逗你了。”千提从床上爬起来,绕到他面前躺下。
这床本来不大,原先她是靠墙睡的,如今挤在床沿,侧躺着倒是勉强能睡,背后却空荡荡得瘆得慌,只好往他怀里缩了缩,道:“你往里面挪一挪,我快掉下去了。”
封易初身子动了动,顺手将被子往她那腾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醉着的,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呢……”千提叹了口气,小声道:
“罢了,你自己应下的事情,明日醒来可别赖账。不然,我就算绑,也得将你绑回姜国去做驸马!”
她轻轻拥抱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用被迫和亲。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她终于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少年,过了平淡却幸福的一生。
翌日。
“不好了!易初!出事……嘶——”慕云琛猛地推开房门。视线落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影上时,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了半瞬。
“不好意思,走错了。”他手忙脚乱地带上房门,转身离开。余光瞥见院中那黑白相间的毛球时,他脚步骤停,匆匆折返,轻轻扣响房门:“……易初?”
“进。”
“我不敢……”慕云琛抬起的手缓缓回缩:“我……我什么都不曾看到,你别灭我口。”
“进。”清冷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慕云琛两眼一闭,狠下心推开房门。
床边,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静静端坐,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一夜长眠,墨发松散了些许,却不显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深邃而悠远的眼眸倒映着晨起的微光,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慕云琛抿了抿唇,目光忍不住掠过封易初往后看去,却见枕头上空空如也,方才匆匆瞧见的画面,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却见一个脑袋从封易初身后探出来。千提两手抓着封易初的小臂,杏仁般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忧虑:
“出什么事了?可是国师那狗贼寻到这处,要来抓我了?”
“不是……”慕云琛一句话哽在喉头。目光在封易初与千提身上左右游走,良久,他深吸一口气 ,顶着被封易初杀人灭口的风险,改口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阿姐找他,恐怕得将人借走了。”
言外之意,是朝堂上的事。
“你阿姐?”千提眨了眨眼睛,想起昨日封易初给她的令牌,心中莫名有些警惕:“丞相?”
慕云琛低下头去,正琢磨着该如何作答,封易初倒先一步开口了:
“是。”
千提攥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果真是她吗……
可阿初如今一无官职在身,二无显赫家世,她为何会将丞相府的令牌给他?这大清早的,这般匆匆将他叫去,若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又能是什么事呢……
心底一瞬间被失落填满,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千提轻轻扯了扯封易初的袖子,道:“阿初,我有好多话还未与你说,你能不能……”
“千提,”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他侧眸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我。”
未等她作答,衣袖自她手心抽离。他起身离开,衣角带起的微风轻轻吹起她的发丝,牵动几缕愁绪。
封易初随慕云琛出了小院,见千提不曾追出来,才沉声问询:“发生了何事?”
“昨日祭祀时曾与你发生口角的张大人,今早上朝时,被人用火药炸了,血肉模糊,当场毙命。马车爆开时,衍之恰巧就在不远处,被炸起的碎屑弄伤了腿,没个几十天怕是好不了。”
慕云琛叹了口气,满目愁容:
“平日对你不满的官员如今联合上奏弹劾你,声势浩大。阿姐让我早些寻你入宫,她恐怕撑不了太久。”
*
“陛下!”朝堂之上,刑部尚书沈凛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声如洪钟,打破朝堂的寂静:
“张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如今却死无全尸,陛下一定要为其做主,严惩国师、以正朝纲呐!”
清瘦的身姿在殿中站得笔直,他眉头拧成“川”字,斑白的须发因生气微微颤动。
“陛下!”画扇应声出列,手中笏板被她攥得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国师乃我朝社稷之重器,关乎江山兴衰。此番事出突然,尚未查清原委,定是有奸佞小人蓄意构陷,妄图淆乱朝纲!还请陛下明鉴!”
“不是他还能有谁?!”吏部尚书陆清风快步出列。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不满:
“且不说国公那事究竟与封珩有没有关系,昨日他与张大人在祭祀前发生争执,朝中众臣有目共睹。尽早张大人便被火药所害,天底下拿有这么巧的事?依臣之见,定是他存心报复!”
“陆大人此言差矣!”画扇出言辩解:“国师虽精通火药之术,但这普天之下,也得只有他一人掌握。若因此便果断顶罪,未免太过草率!”
“草率?那丞相大人可要瞧瞧这是什么?”沈凛苍老的手探入袖中,颤抖地取出一方铁片:
“这是从张大人出事的马车上寻到的碎片——正是国师一手研制的震天雷的碎片!黎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愤慨。
沈凛重重跪下,趁热打铁道:
“陛下!臣跟随陛下十余载,知您与长公主情谊深厚,爱屋及乌乃人之常情,但也切莫太过纵容他,寒了我们这些老臣的心!如此性情乖张、目无王法之人,若放任不管,必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身后数名老臣一齐下跪,异口同声道:“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看来诸位对我颇有不满啊——”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殿外徐徐而来,少年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踏入殿中,袍角带起一阵微风:“不过沈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
封易初不疾不徐地朝沈凛走近,银冠束发,玉簪斜插,仿若被雪水清洗过的眉眼透着清冷与不屑,仿若九重天宫下凡的谪仙,睥睨众生。
“我若想杀他,不必等到今天——”
修长的手探入袖中,优雅中透着几分随性。一包火药显现在左手手心,他轻笑着,吹燃了右手的火折子:
“杀你也是。”
“陛下!陛下——”看清封易初手中之物,沈凛瞬间瘫软在地。他手脚并用,逃命般地后退几步,脸色煞白,险些摔倒。
头顶乌纱帽因这动作而变得歪斜,他却已然顾不得仪态,嘴唇颤抖着望向龙椅上的男人:
“陛下救臣!”
“好了,易初……”龙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慈爱。
三年前扶桑细作潜入京都,皇上被人下了毒,自此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是形容枯槁,每呼吸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他抬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你就别吓唬他了。”
“是。”封易初将东西收入袖中。
沈凛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扶正歪斜的官帽。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至脸颊,他匆匆瞥了封易初一眼,缓过神来,朝地上重重一跪,道:
“陛下得见,此子张狂至极,您若再这般纵容他,迟早要酿出大祸啊!”
“国师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皇上微微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目光扫视众人,不怒自威:“沈尚书的意思是,朕年轻时举止有失偏颇?”
“臣不敢——”沈凛不敢抬头见天子:“只是张大人……”
“国师,此事你有何话说?”皇上轻轻咳嗽了两声,斑白的头发轻轻颤动。
“回陛下——”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脸无辜道:
“炸伤张大人的东西,不是臣的。臣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沈大人说这是我的东西,可有证据?上面可是刻了我的名字?”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一名年轻男子大步出列,此人正是当朝九皇子,雍王。他朝皇帝恭敬一躬,信誓旦旦道:
“启禀父皇,炸死张大人的这枚震天雷与传统震天雷不一样。传统震天雷需点燃引信才可引爆,但是这一枚,其内部结构特殊。张大人乘马车时,马匹受惊,震天雷受到牵动,内部燧石与火镰撞击产生火星,进而引爆火药。”
“殿下空口无凭,可有证据?”封易初面不改色。
“证据?让人去你那火药坊子一搜便是!”雍王双手抱拳,信誓旦旦:“儿臣请旨搜查火药坊,望父皇准允!”
“不必了,”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紧不慢道:“这震天雷,确是我所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台下众臣左右顾盼,窃窃私语。本以为此番要费一些波折,国师这么快便亲口承认,属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过——”还未等他们口诛笔伐,封易初话锋一转,道:
“这新式火药,近日才制成。前线战情紧迫,甫一制成,便封装交由兵部,星夜兼程,运往疆场,自始至终不曾示于外人。张大人车辇之上,火药已然炸作齑粉,殿下又是从何处得知其内里构造的?”
他微微侧眸,嘴角还挂着抹笑意,核善的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兵部尚书身上。
兵部尚书吓得一哆嗦,两三步上前,朝地上重重一跪,声音颤抖:
“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哦?爱卿何罪之有?”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打起精神道。
“回皇上,那批火药在运送途中遭窃,微臣惧罹刑罚之苦,遂暗中查访其去向,未及时奏禀,终致大祸酿成,是臣失职,恳请陛下责罚!”
“你的意思是本王偷了这批火药吗?!”雍王望向殿上,躬身道:“儿臣行得正坐得端,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臣府邸一查,但若是没有——”
他侧眸瞥了封易初一眼,话锋一转:“若是没有,便是国师等人污蔑儿臣,望父皇为儿臣做主!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咳咳……这……咳咳咳……”皇上猛咳
几声,缓过劲来,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国师,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完,又牵动一阵剧烈但咳嗽。
“回陛下,雍王所言极是,不过那批火药只怕早已转移了场地,臣要换个法子查。”封易初微微垂下眼眸,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取出一个陶瓷小瓶:
“我所制的那批火药最外层材质特殊,若是碰过了,沾染的痕迹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去不尽的。此粉末入水,遇之即呈红色。雍王殿下既然如此笃定,便先从殿下身边亲信开始,如何?”
“你……”雍王不曾料到他还有这一出,脸色煞白。
皇上微微点头,身旁太监下来取过瓷瓶。
雍王脸色又白了几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当然,殿下现在承认的话,倒也来得及。”封易初微微勾唇,一副等着看热闹的姿态:“不然一会儿查出来了,可还要多算上一桩欺君之罪。”
他轻轻摇了摇头,高傲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太监捧着瓷瓶往殿外去,长靴踏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雍王手心沁出冷汗,抿唇良久,终是在太监离开大殿的前一刻掀袍下跪:“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一时动了歹念,欲嫁祸国师,望父皇责罚——”
话音刚落,方才还对封易初口诛笔伐的一种老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诈你的。”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不大,却如清泉冷冽:“傻子。”
“你!”雍王垂下的脑袋赫然抬起,刀锋般狠戾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闪过,还未多说什么,余光瞥见龙椅上白发苍苍的帝王,又猛地将头低下。
皇上低咳了两声,强撑着坐直身子。目光自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扫过,他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近来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时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宫中太医虽一个劲地说好话,他却清楚,自己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几年朝堂上不少老臣也陆续告老还乡,年轻一辈中,无论男女,凡能当大任者,他也都尽数提拔了。若有一日他真挺不住,撒手去了,多少能给新帝留个保障。
倒不是他怕死,只是他那几个儿子,二子暴虐成性喜怒无常,五子沉迷美色夜夜笙歌,九子空有抱负奈何脑子不行,任谁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小十一倒是个可造之材,就是年纪小了些……还有……
皇上长叹一口气,缓过神来。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他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掠过,最后停在雍王身上:
“你与国师自幼一同长大,本该相互扶持,何至于此?”
雍王双手撑着地面,一言不发,只不动声色地从鼻腔间哼出一道冷气。
还能是什么原因?
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令皇室蒙羞。连封庭渊都更偏爱次子,他那父皇倒好,竟将人接回宫去亲自教养,对一个外人比对亲生儿子还上心。
雍王自幼对他这表弟心存不满,私下里没少欺负他。
近年来皇上身体不好,朝中皆揣测十一皇子会承此大任。可十一弟尚且年幼,届时封珩在新帝面前吹些耳旁风,寻个理由报复他,他又该如何是好?
雍王在王府辗转反侧了几夜,天亮时分,他派人去偷了一批火药。
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撺掇兵部改口,让父皇治封珩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先挫一挫他的锐气。却不曾想,昨日封珩竟与张大人于祭祀上闹得不快,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思来想去,他命身边亲信将火药放到张大人出行的马车上,又让人在张大人入宫的必经之路上蹲点,伺机惊动马匹,引发火药,以此栽赃陷害给封珩。
他自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却不曾想,封珩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这局势扭转了过来,他一时承受不住压力,竟入了他的套。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豆大的冷汗自雍王额间留下,落在被擦得锃亮的地砖上,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又听皇上开口:
“那批火药,现在何处?”
声音带着病重的虚弱感,却又不怒自威。
雍王身子抖如筛糠,一时不敢做声。
“在何处?”皇帝语气加重了些,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在……在……”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将心一横,两眼一闭,如实交代:“丢了……”
那批火药是半月前到他手里的。
他怕被人发现,将东西藏在了郊外。又实在对这震天雷好奇,便从车上拿了两枚到王府研究。
他原打算等父皇治了封珩的罪,自己再“寻到了”这批火药出来领功。可那批火药不过在郊区放了些时日,却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不然他怎么会这般急着炸死张大人嫁祸给封珩?
“不见了?”封易初猛然上前几步,单手揪住雍王的衣领。
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如今仿佛覆满寒霜,骨节分明的手上,微微凸起的血管昭示着他心中的怒意:
“你放在了何处?又是何时不见的?”
一颗震天雷便威力巨大,如今丢了整整一车,是要出大事的。
“城外……不……不知……”
封易初死死盯着雍王,双目红得骇人。倏尔,揪着衣领的手松开,他转身正对龙椅,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陛下——”
一阵咳嗽过后,皇上苍老的手揉着眉心,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自雍王身上扫过:
“雍王盗取军中火药,谋害朝廷命官,即日起软禁于雍王府……待火药寻回,再做定夺。兵部尚书办事不力,知情不报,责其寻回火药,戴罪立……”
“功”字尚未说出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神色惶恐,连滚带爬地奔上朝堂。他发丝凌乱,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面上的不悦更甚几分:“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陛下……”小太监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林将军带兵深入敌营,遭了埋伏。敌方不知缘何得了火药相助,我军连连败退,军心涣散,又遭其乘胜追击……我方损失十万将士……林将军自觉有愧于陛下,拔剑自刎……”
“十万……十万……”皇帝撑着龙案的手不住颤抖着:“十万……”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翻涌而上,直冲喉头:“噗——”
浓稠的鲜血顷刻间自口中喷涌而出,重重溅落在身前龙案上。鲜红的血迹肆意蔓延,洇透了案上奏折,殷红刺目惊心。
未及咽下的残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与华贵的袍服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子一歪,直直地朝一侧倒去,手臂无力垂下,带落落案上的笔架。
“陛下!陛下!”朝堂众臣惊慌失措,御前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双手颤抖着抱住皇帝:“传太医!快传太医!”
果然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就算毁掉,也绝不能让敌国得到。
皇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封易初身上扫过,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人也一样。
*
陛下的病越来越重了。
太医虽面上不说,但封易初也隐约能猜到,他恐怕撑不到年关了。
十万战士身死疆场,此事虽不是他所为,却也与他有关。
曾经用来保家卫国的东西,如今反过来伤他同胞。封易初不知自己是怎么拖着这副沉重的躯壳离开皇宫,又是如何行尸走肉般地穿过街巷,回到住处的。
老旧院门紧闭着,封易初在屋前站定,推开院门。
秋风乍起,带着丝丝凉意,院中老树上枯叶簌簌而下,像一只只折翼的蝶,飘旋着坠向地面,偶有一两片停在少女发间,被她晃着脑袋甩下。
千提今日着一袭宝蓝色长裙,领口处绛红的料子衬得她肤色白皙几分。裙摆随秋风轻轻摇曳,仿若一泓流动的秋水。
葱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摊开的话本之上,她撑着下巴坐于木桩凳上,却好似无心阅读,盈盈双眸早失了焦点,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簌簌飘落的秋叶。
直到封易初在她
身边坐下,她才堪堪回过神,冲他挤出一个微笑:“你回来啦?”
“嗯,”朝堂上所有烦心事都在看见她的刹那间被抛之脑后,他浅笑着点头。“回来了。”
“那个……”千提低垂着眼眸,水葱样的手指因紧张而揪着衣角,指尖微微泛白:“我……我有话与你说……”
封易初心中一阵窃喜,面上却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嗯?”
少女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她下意识轻咬下唇,一抹红晕却在忆起昨夜缠绵拥吻的刹那自脸颊浮现,顺着耳尖一直蔓延至脖颈。
犹豫再三,她终于鼓起勇气,微微偏头看向封易初,声音细若蚊虫:“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做丞相的面首?”
“嗯?”封易初皱了皱眉头,突然间被千提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想笑。
京都人人皆知,丞相与礼部尚书“有一腿”。他可没有什么好夺人妻的怪癖。
且不说画扇瞧不瞧得上他,就算真瞧得上,只怕顾衍之的箭会先一步射穿他的脑门。
“你要是缺银子,我能养你的。”千提见他不答话,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翻转过来,手背向下。
几块碎银落在封易初手心。
千提眨了眨眼睛,白皙的脸颊在日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会刺绣,姜国皇室内传的手艺,随便拿出一幅都能卖个好价钱,断不会委屈你的。过些时日,带我联系上姜国在这边的眼线,我让他们送我二人出城,届时你也可以像寻常百姓那样去看外面广阔的天地。你……你不要做她的面首,好不好?”
封易初心中暗自窃喜,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强忍着不让嘴角上扬,不动声色道:
“公主自己都养面首,却不许我做别人的面首,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千提一时语塞,声音戛然而止。
她承认,在她心中,阿初与那些面首是不同的。从前她不懂事,瞧着谁长着好看、过得可怜,便都往宫里捡。
今日慕云琛将阿初叫走时,想到那名与他关系匪浅的女子,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他与别人相处的画面。
明明她从前与那些面首相处时,不曾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可那些她曾经以为寻常得不过再寻常的举动,带入到阿初和别的女子身上时,她心底又莫名的难过,好似被掏空了一块。
是啊,到底哪不一样呢?
分明是她的占有欲作祟,哪怕他只是与别的女子说句话,她心中也觉着失落。
千提深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昂起脑袋,蛮横道:
“我来此和亲前已将那些面首尽数遣散了。既然你昨夜已经答应好了要娶我,如今便算是我的夫君,我不让你去做面首,你就是不能去!”
“真是蛮横……”或许是听见她遣散了面首,亦或许是她这般模样与三年前太像,封易初心中颇感愉悦。
他轻哼一声,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我就知道你要不承认!真是与那狗贼国师一般,坏得很!幸亏我早有准备。”千提自袖中取出昨夜那张纸条,横在他面前:
“你瞧瞧,这可是你昨夜自己写的,我可没逼你!如今清醒了又要说话不算话,门都没有!”
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目光触及纸条的刹那,这抹笑意彻底僵在嘴角。
他常用两种字迹,平时在千提面前写得慢写,字迹较为工正规整。私下无人时,则随意挥洒,字迹张扬洒脱。
两种字迹悬殊巨大,所以那日在国师府,他才敢让千提去看书案上的字,以此打消她的疑虑。
昨夜他瞧见那纸背面所写的桥段时,酒醒了大半,隐约记得自己写过些东西,可千提觉出不对,收纸太快,他不曾看清纸上的字迹。
如今再瞧,他才发现,昨夜醉酒,一不小心,竟用错了。她或许以为他喝醉了才写得凌乱,可这张纸条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看见了吗?你自己写的,如今还不承认?”千提将纸条折起收回袖中,“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
她摆出一副得意的姿态,说完这话,却又害怕他会拒绝。樱唇再度抿紧,她偷偷抬眼,目光怯怯地望向他,眸中满是紧张与不安。
“你当真想嫁我?”
“想。”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的眼眸比秋水更柔和几分。
“如果,嫁给我,和杀国师,只能取其一呢?”封易初垂眸看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会选哪一个?”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
“嫁你。”千提果断开口。如果国师那老东西不揪着那日婚房她伤他的事不放,不借题发挥,引发两国战事、为难姜国百姓,她的确没理由杀他。
“当真?”封易初尾音微微上扬,惊喜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也不是什么暴虐之人,如若那狗贼不挑起战事、不伤我姜国百姓,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千提自鼻腔间哼出一口冷气。对上封易初微微颤动的眼眸时,她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般,你愿意娶我了吗?”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封易初原本如古潭幽水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极力隐去眼底那么转瞬即逝的惊喜。
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公主,婚姻之事,许下了便是一辈子,不可儿戏。”
千提以为他要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攥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不过——”封易初话锋一转,别过头去,面上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声音却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既然我昨夜醉酒,对你做了些逾矩的事,今晨还让人瞧见了,若是传出去总归对你名声不好。如今白纸黑字都写上了,那便勉为其难——娶你吧。”
“什么勉为其难?娶我倒还委屈你了?”千提扯了扯嘴,眼中春光乍现。
她嘴角勾起一抹甜腻的微笑,往前挪动两步,忽然踮起脚尖,趁其不备,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个吻。
“嗯,嘴真硬啊。”千提看着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的耳尖,笑得眉眼弯弯:“没事,等我多亲几次就软了。”
“你……”
封易初脸上闪过几分慌乱,却见少女挑了挑眉,无赖道:
“怎么,我亲我夫婿,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你真是……”看着眼前少女得意的模样,封易初欲言又止。
真是胡闹。
他薄唇轻抿,回味这方才唇上柔软的触感,心中不自觉有些失落。
才答应要娶她,她便做出这般举动,半点少女该有的矜持都没有,从前,她和那些面首又是……
还是说,她说舍不得他、想嫁他,果真只是图他色相?
封易初眼尾微微泛红,心中好像缺了一块。
她是公主,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这般围着他转。等他真娶了她,她新鲜感过了,也就不喜欢他了罢……
明明早知道她玩心重,柔情蜜语张口就来,还与那二十面首不清不楚……怎么就是不知不觉地,又着了她的道了?
哪怕知道她说的也许都是谎话,可她站在他面前,说要嫁他时,为何……还是忍不住心动……情难自已。
封易初苦涩笑笑,伸手欲拿那张字条,千提却先一步觉出他的意图,将手背到身后,阻断了他的行动:
“你答应娶我了,我可还没同意要嫁给你。”
“嗯?”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这般随便?半点条件都没有就这般嫁你?”千提歪了歪脑袋,得意得哼哼两声,道:
“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心里只有我一人,不能再做丞相的面首。”
“我本来便不是她的面首。”封易初无奈一
笑,答了后半句话。
至于前半句话,自三年前起,他心中便只有她一人,在此之前,也没有别人。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那你与她是什么关系?”千提追问。
灵动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
封易初抿了抿唇。
共侍一君,同僚关系。
除却正事以外,二人私下倒是极少会面。不过对于她仅用了三年,便抢了他老爹的位子这件事,他心底倒是颇为满意。
这层关系,他现下还不能告诉千提。
稍作思索,封易初敛了敛眉,沉声开口:
“顾大人与丞相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没事便奔波于丞相府与尚书府之间。我与顾大人有些私交,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常去他那蹭饭。次数多了,他便将两处的令牌都给我了。”
“原是背后有大人物庇护,难怪你那日潜入国师府被抓,他们也只是将你打了一顿便放出来了。”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封易初道:
“今日顾大人出门时,不慎受了伤,丞相急着上朝,这才寻我过去的。”
千提眼珠微微转动,发现其中疑点,忍不住发问:“顾大人受伤,不是应该找大夫吗?有慕公子不行,为何偏偏要找你?”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若是他死了呢?总该寻处风水宝地埋了不是?”
“哦——”千提恍然大悟。
封易初见糊弄过去,伸手要拿那张纸条,再度被她躲开。
“我还没说完,”千提将纸条攥在手心,轻哼一声,道:“聘礼都没有就想娶我,哪能这么便宜你?”
封易初眼中荡起一层水波,柔和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带着无尽宠溺:“你要什么聘礼?”
千提在他身边踱步,上下打量着他,道:
“看你现在这处境,金银珠宝定是拿不出来的,我自小见惯了这类东西,倒也不稀罕。那便……写一纸婚书予我,如何?”
婚书?
封易初挑了挑眉。
这东西,他写过。
一式两份,其上盖了两国国印,一份送至姜国,一份留在国师府,
他本想在新婚那日交给她,谁曾想,她连堂都未拜,便逃婚了。
“不愿?”千提昂起脑袋,警惕地看他。
“愿。”封易初作出为难之态,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不能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娶公主为妻,这事不能声张,婚礼需一切从简。”
公主逃婚的消息他暂时瞒下来了,朝中并无几人知晓,若是此番阵仗太大,传出去了,怕是不妥。
“我知道,我可没有那么傻,敲锣打鼓的,若是让国师那狗贼知道了,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不就死定了?”
“嗯。”
封易初点头,伸手要拿那张纸,又被千提躲开。
“你何时把婚书给我,我再将字条还你。”千提嘟囔一句。
手指紧紧攥着纸条,她忽然察觉不对劲。
今日他三番五次想要拿走这张纸条,似乎有些太过心急了。
她狐疑地瞟了封易初一眼,低下脑袋。眸光落在那张叠好的纸条上,缓缓将其展开。
奈何她尚未看清纸上的字迹,少年便俯身向前,修长的身子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下一刻,一阵柔软的触感自脸上传来,他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吻,又迅速撤离。
虽只有刹那,千提却羞红了脸:“你……你……”
秋叶于风中簌簌飘落,满目萧然中,少年立于她身前,墨发随风轻舞。如玉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封易初神色不改:
“怎么?我亲我娘子,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千提气得牙痒痒。
这分明是她的话术!
千提将纸条塞入袖中,踮起脚尖,两手勾住封易初的脖子,不甘示弱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桃唇触及他脸颊的刹那,她心中小鹿乱撞,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勾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缓缓收回,千提羞红了脸颊,没敢瞧他脸上是何种神情,撒腿就跑。
宝蓝色长裙在随她动作左右舞动,没跑出几步,手腕忽被一股有力的力量握住。千提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封易初拉回,后背重重撞进他结实的胸膛。
“想跑?”他贴着她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均匀喷洒在她泛红的耳廓上,惹得她浑身一颤。
“没……”千提紧咬下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稍稍用力,将她的头抬起。他微微俯身,薄唇贴在她唇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丝丝缕缕,将久藏于心中的眷恋牵出。
千提只觉得面上酥麻一片,一股热流自脸颊迅速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若置身云端,晕晕乎乎。她小声嗔怪,双颊又红上几分,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怎么……怎么……”
昨夜醉酒,他做出些与平常不大相符的举动,她也能理解。只是如今,他分明没醉,怎的还会……
一只手环在她身后,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打横抱起,阔步迈向屋内。
这般动作太过突然,千提惊呼一声,下意识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根,烧得通红的笑脸埋如他怀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初……”
封易初推开房门,径直行至书案前坐下。
千提顺势坐在他腿上,垂眼时,他也仰头看她,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两个清清楚楚的她。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手指摩挲着她泛红的肌肤。
千提被他瞧得浑身发烫,正想别过头,他却倾身向前,吻住了她的唇。
如同一片桃花花瓣在春风吹拂中飘零,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唇上,温柔中带着试探与珍视。
千提瞪大眼睛,睫毛不住颤动,双手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承受。
她被他吻得有些无措,就这般呆呆地望着他,眸中水汽氤氲,透着几分懵懂与迷离。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薄唇依依不舍地从她唇上撤离,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织一处。
“乖,闭上眼睛。”
清明的双眸没了酒精的加持,却依旧写满了温柔,是他积攒多年、终于在清醒时分倾注的爱意。
千提长睫轻颤,缓缓合上眼睛。
他的唇再度贴上她的唇瓣。
五感缺失一感,触觉便于此刻更加敏锐。
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的唇形,似要将她的一切都烙印在心底。
千提只觉得心脏在胸腔中不住跳动,连呼吸也在他温柔的攻势下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紧张地混身颤抖,又在他的怀抱中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他的在她唇上游走、细细描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辗转触碰间,他撬开了她的牙关,软舌便顺势滑入她口中,与她的舌头搅弄在一起。
酥麻的感觉自唇齿传遍全身,千提在他的攻势中逐渐沉沦,飘飘欲仙的,连脑袋也仿佛迷醉在云间,只能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接受着他炽热的爱意。
恍然间,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细细摩擦。
封易初的手臂探入她袖中,再出来时,两指间夹了张字条。
他一手将字条摊开,其中一面是他昨夜写下的字,另一面,是话本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桥段。
一句一句,于不经意间拼凑成旖旎画面,不容拒绝地闯入他脑海,侵蚀他的意志。
她怎么成日净看些污秽之书?
封易初这般想着,舌尖继续挑逗着她的舌头,加深了这个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狭长的眼眸中,眼珠稍稍转动,封易初与千提唇齿相依,一手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捕捉不着痕迹地伸向千提身后,摸索到书案上的毛笔。
墨是昨日磨的,如今尚未干涸。
他自一旁书堆中抽出张质地颜色相近的
纸,以笔蘸了墨,手腕轻动,在铺开的纸上缓缓书写。
「喜欢千提」
他眼底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笔尖继续在纸上游走。
「娶千提为妻」
怀中,少女手指紧紧勾着他的脖子,纤长的睫毛因紧张微微颤动。
写完这几个字,他将纸条翻转过来,模仿着话本上的字迹誊抄其中桥段。
柳腰身,诸处好,无物比妖娆。
抄及此处时,千提往他怀里缩了缩,纤细的腰肢与他紧紧相贴。
封易初身体稍稍一僵,不动声色地继续誊抄。
兰麝香,喘息气,雪肤染霞花面好。
千提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他脸上,鼻尖萦绕着她淡淡的体香。怀中,少女白皙的面容染上一抹红晕。
封易初皱了皱眉,强行将视线从千提身上挪开,手腕微动,重复方才的动作。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封易初:“……”
没完没了了是吧?
笔尖停在这里,他嘴上动作也跟着一停。千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有要睁眼的迹象。封易初心头一紧,舌尖再度动作起来,轻轻拨弄她的小舌,引得怀中人不经意发出一声嘤咛。
封易初耳根通红,努力将心中翻涌的波涛压制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滑过,又是一句高雅的景物描写。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封易初:“……”
她平日里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东西?
封易初眉头紧皱,舌头不动声色地自她唇上擦过。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忍。
唇齿相依,少女淡淡的体香萦满鼻翼。他不知忍了多少次,千提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挪至他胸口。
她稍稍用了些力,试图将他推开,脑袋也向后仰去,舌尖方缩回半寸,封易初左手从她腰间迅速移至脑后,轻轻却又不容抗拒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挣脱。
“别分心……”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丝丝喘息。乘着她愣神的间隙,舌尖再度探入,在她舌上摩挲。
千提身体轻轻颤抖,呜咽着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抗议,双手无力垂打着他的肩膀,却无济于事。
好半天,他才将她松开。
千提得了空档,自他怀中挣脱。
脚掌着地的瞬间,双腿不知为何竟软得不行,她险些就要瘫软下来,幸亏及时稳住了身形。
“你……”千提微微喘息着,杏仁大的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懵懂、迷离,又带着几分委屈。
她缓缓抬手,水葱般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封易初身上挂着的那枚玉佩,道:“你那大玉佩将我硌疼了,下次别戴了。”
封易初不答,只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那枚玉佩取下放在书案上。
“你这副表情是几个意思?”
他微微挑眉:“明知故问。”
千提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弯腰揉着大腿。初时力度不小心重了些,本就被硌疼的地方更是一阵痛意袭来。她发出一声低呼,手上动作放缓了不少。
好一会儿,痛感才减轻。直起腰时,她的目光正巧落在书案上。
两堆老旧古籍间,一张宣纸静静摆放,纸上以端庄工整的字迹写着些东西。
“这是什么?”千提好奇地走近,目光自纸上掠过,面上羞涩之意更浓几分:“方才……方才你亲我时,是在写婚书?”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换下来的字条收起:“可还满意?”
“嗯……”千提抿了抿唇,犹豫道:“你可不可以再写一份?一份予你,一份赠我。”
封易初道:“明日我给你带些绢帛回来,再重新写两份。”
“不必,”千提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环住他的手臂:
“绢帛之类的稍贵些,待你我成了婚,开销可要大些,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可就更麻烦了。皆是若我还联系不上姜国的人,出不去这京都,日子可不好过,还是省着些为妙。”
“你怎的想这么远去了?”封易初哑然失笑,“也罢,婚书便先这般将就将就,待以后有机会了,再给你补新的。”
他嘴角不自觉上扬。若是她看到了该有两国国印的那份婚书,又会如何呢?会不会被吓一跳?
他从旁边书堆中抽出张纸。千提托腮坐在旁边,忽有些委屈地道:
“你怎的将纸夹在这般隐蔽的地方?我昨夜都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白白将话本子撕了一页下来,心疼死我了。”
“难怪。”封易初气笑了。他倒宁愿她用张普通的白纸,那话本上的内容……实在污秽。
他将纸摊再按上,再度抬笔,笔尖于纸面划过,留下行行隽美的字迹。
“这几日我要忙些,阿琛会给你送饭,不必等我。”
千提点了点头,又听他道:
“明日晚些时候,我带你外头置办些东西。”
千提下巴枕在他肩头,想去,又有些迟疑:“若是遇着了狗贼国师怎么般?他将我逮回去,我们就成不了亲了。”
从前她想杀国师的时候,千方百计想打探那狗贼的行踪,如今她只想在此处与阿初成亲,过些安稳日子,自然是离国师越远越好。
“国师成日纸醉金迷逍遥快活,哪有功夫去这种普通老百姓逛的地方?”封易初眼底的宠溺蔓延开来:
“你若实在不放心,届时戴上斗笠,又有几人能瞧见你真容?”
“有道理。”千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装作无事发生,靠在他肩上。
身边人即是心上人,她忍不住笑起来,满目欢喜,比春日桃花更灿烂。
巧笑间,她想起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黑乎乎的小球。那是她那日出城之时,在城外捡的菩提子。
“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叫我公主,也不许称我为殿下。”她晃了晃手中的菩提子:“只许唤我千提,菩提的提,你的千提。”
“嗯。”封易初侧过脑袋,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我的千提。”
“可有匕首?”千提眨眨眼睛。
封易初稍作迟疑,从袖中取出把匕首给她。
千提握在手中,细细端详。
匕首刃端由玄铁打造,柄部由上等乌木所制,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纯正的红宝石,如凝固的鲜血,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一看便不便宜。
“嗯?”千提歪了歪脑袋。
封易初轻咳一声,道:“当初丞相府被抄时,我揣了许多物件出来,若是有朝一日真走投无路,将它典当了,也不至于睡大街不是?”
“在理。”千提垂眸摆弄着手中匕首。
封易初快速写好婚书,侧目时,她仍在摆弄那把匕首。
手心两颗黑褐色的菩提子将她的手衬得愈发白皙细腻,她一手握住匕首,似乎是想将菩提子从中间劈开,却又怕弄伤了自己,迟迟不敢下手。
封易初轻叹一口气,接过那柄匕首,另一只手抠出她手心的菩提子。
“怎么弄?”
“从两边劈开,只取中间一圈,指环粗细即可。”千提怕干扰他,往旁边挪了些。
封易初将菩提子放在书案上,她的目光也追寻着落在书案上。匕首迅速落下,眨眼的功夫,其中一颗便被分成了三分。
他这力度把控得很好,下刀干脆利落,又快又准,却只劈开了菩提,不曾伤着桌案。
菩提子外部是层黑褐色的外皮,外皮里头白如玉,最内层则是空心的,不少偏爱文玩之士会将外皮磨去、打磨成细腻的圆珠,钻上孔把玩。
如今被他这么劈开,中间部分自成一个圆环,如指环一般,只是那外皮尚未磨去,黑褐色覆盖其上,算不上好看。
眨眼间,另一颗菩提子也被他劈开。
封易初将匕首擦好,收入鞘中,缓缓交到她手中:“这匕首,你留着吧。”
上次大婚那日,听闻庄国公闯入新房,她虽未受到伤害,他却后悔了许久。若是有日他不在她身边,有把匕首供她防身,也比手无寸铁要好。
“这算是定情信物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
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
“不算。”
“哼,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作数,这就是定情信物。”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两枚白玉指环状的东西一齐落在她手心,被她手指捏着把玩:“过几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封易初视线向下,目光落在她手上:
“你这般,是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千提眨了眨眼睛,将东西揣在兜里跑了。
只留封易初一人坐在案前,无奈一笑。但同往日相比,这笑容少了几分疏离与苦涩,多出来的几分,是宠溺与幸福。
第二日千提起床时,他果真不在家。
床上空空如也,连被褥都是凉的,人已不知离开多久。唯独厨房灶里,柴火静静燃烧着,锅中热着几碟小菜。
千提草草用过膳,取了块细腻些的石头,坐在院中竹椅上,一点点打磨昨日那两块菩提环。
球球晒够了太阳,趴在她脚边,时不时翻转身子,露出一块粉嫩的肚皮,似乎是在等待她的抚摸。见她低头毫无反应,球球泄了气,耷拉着脑袋挪过来,用牙齿轻轻咬着千提的裙摆。
菩提根,菩提子,内里倒是漂亮,可惜外皮过于坚硬,她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磨出一小块区域。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慕云琛进来送饭,千提才惊觉,原来已经正午了。
她早膳用得晚,如今倒是不饿,草草将食盒搁在一旁,便继续打磨着手中物件。
倒是慕云琛凑上前来,好奇地问:“你与易初……昨日……?”
菩提环落在地上,千提弯腰将其捡起,脸颊微红:“他要娶我了……”
“啊?”慕云琛错愕发声。
千提警惕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叮嘱道:“这事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更不能让国师那狗贼知道,明白吗?”
“嘶——明白……”慕云琛嘴角憋着笑,一时间有些搞不懂封易初这是要做什么。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有何不好?怎的偏偏要隐瞒身份跑到这等简陋的地方,私下偷偷成亲。莫非……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既然如此……他可以整点更刺激的。
慕云琛坏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根香递给千提。
“这是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无端迷晕,千提对他异常警惕。在未弄清这是什么东西之前,她还不敢贸然接过。“迷香?有毒吗?”
“不是,这可是好东西。”慕云琛神秘兮兮道:“待你二人成婚那夜,你将它点燃,我保你二人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安神香?千提抿了抿唇,虽说阿初这几日累得很,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她总觉得慕云琛没安什么好心。
慕云琛扬了扬手,信誓旦旦道:“我与易初结识这么多年里,就算能害你,我还能害他不成?信我,这东西,他保准喜欢。”
千提迟疑片刻,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这才放心接过去。两根香攥在手心,有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倒确实没什么问题。
她缓缓抬眸,攥着香的手微微泛白:“我们拜堂时,你来吗?”
“不了。”慕云琛摆手连连,他若真敢来,保不准要被灭口了。
他匆匆转身,没走两步,似乎怕千提出卖了他,脚步猛然顿住,回头叮嘱:“这东西你也别说是我给你的,到时候睡前自己点了就是。”
说完这些,未等千提回复,便他匆匆离开,仿佛在这多停留一会儿,封易初就要回来将他杀人灭口。
千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面前,随手将香插在竹椅的缝隙间,继续低头打磨手中的菩提。
天快黑时,院门再度打开,封易初踏着霞光而来。
他似乎很累,眉眼间皆透着倦态,步伐都比平日虚浮了些许。
千提小跑着朝他奔去,整个人扑入他怀中,他又将那抹疲惫藏于眼底,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
“走罢,带你出门。”
千提戴上斗笠,斗笠边缘的洁白纱幔如一层薄薄的云雾,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偶有一阵微风吹来,纱幔被微微掀起,露出她精致的下巴。
她牵上他的手,与他并肩出门,走路时,手臂因开心前后摆动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近黄昏,整座城被余晖染上一抹暖橘色。
青石板路蜿蜒,街边不少卖菜的小贩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酒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欢声笑语萦绕耳畔;鼻尖,酒香混合着菜肴香传来。
岁月静好。
千提往封易初那边靠了些。
他身上的烟花味比昨日要浓了一些,却依旧很好闻,让她不由得想起每年过年,漫天烟花同时绽放的太平盛景。
封易初耳尖微微泛红,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进了一家店铺。
天色已晚,店内燃着几根蜡烛,暖黄的光晕轻轻摇曳,将各类货品映照得格外惹眼。
这家店铺比寻常店铺要大些,商品种类也齐全些,首饰、布匹、胭脂……凡女子用品,一应俱全。
千提许久不曾来过这种地方,雀跃地松开他的手,在店中踱步。
鲜艳的布料整齐码放,布料旁边,一抹明艳的红色骤然跃入眼帘,让她的脚步猛然顿住。
上等蜀锦泛着华丽光泽,领口袖口处,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盘踞其上,金线勾勒的纹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连每一根羽毛都细腻逼真得仿若实物。
这是一件婚服。
准确地来说,是一件姜国式样的婚服,与那日她和国师成婚时所穿的那件款式不同。
幼时千提参加过不少婚宴,看见的都是这样款式的婚服,便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穿着这样的衣服,嫁给意中人。那时与国师成亲,看见那身繁重的婚服时,她本来心中已经没有半分期许了,可如今……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面料,指尖微微颤抖着,似怕惊扰这份美好。细腻的感觉自手心传来,千提指尖划过金丝勾勒的纹路,藏在斗笠下的眼眸逐渐黯淡。
这喜服,价格定不便宜。
从前她挥金如土,为打听他的消息,一掷千金。如今真脱离了姜国,总归是要过日子的。
她缓缓垂下手,拉着封易初要离开,掌柜却忽然开口将她唤住:
“姑娘对这衣服可还满意?”
千提停下脚步,隔着洁白的纱幔,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朝他轻笑的少年,缓缓回眸,不好意思地冲中年男人一笑:“这衣服实在贵重,我二人银钱不足,便算了吧……”
掌柜摆了摆手,面上浮现一抹慈祥的笑意:
“这衣裳本是另一位小姐定的,却不想裁缝记错了样式,做成的别的款式。我看姑娘与那小姐身量倒是相近,这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既是有缘,便送给姑娘了。”
“当真?”千提声音微微颤抖,满是期待。
“自然。”掌柜微笑致意,眸光看似不经意间自封易初身上扫过,又迅速移开。
“掌柜如此慷慨,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谢!”千提屈身行礼,迫不及待地拿起婚服在身前比划。斗笠上的白色纱幔被她的动作带得掀起,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二人谢过掌柜就要离开,行至门边时,首饰区一支发簪印入眼帘,瞬间攫取了千提的目光。
水葱样的手指轻轻捻起发簪,她将它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这簪子以白玉为骨、黄玉雕花、珍珠为蕊。银质簪身反射出的柔和光泽轻轻打在花瓣上,仿佛一朵在月色中悄然绽放的菩提花。
薄如蝉翼的花瓣边缘微微卷起,连花瓣上隐隐雕刻的细腻纹理都与真花无异,仿佛只要凑近,便有淡淡的菩提花香扑面而来。
“喜欢?”封易初在她身后开口。
掌柜闻声走近。他早先得了封易初吩咐,如今正想要着再用什么理由再将这簪子送出去,却见千提微微摇头,将发簪放回了原处。
“不喜欢吗?”封易初眸光落在那支发簪上。
“喜欢,可喜欢的东西,不代表都要得到。我有阿初就够了,其他的不过身外物,不重要的。”
十指缓缓拨开面前的白纱,她冲他轻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封易初微微愣神,还未来得及将这抹笑意烙在心上,纱幔再度落下,遮住了她倾城倾国的面容,只能在烛火中依稀看见她绰约的轮廓。
千提牵上他的手,拉着他离开。怀中抱着的红色喜服于余晖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不曾注意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封易初将那只菩提发簪塞入袖中。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只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秋日,二人成婚了。
暖煦的霞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几道斑驳的碎影,傍晚时分,封易初匆匆归来,履行与她的婚约。
这几日他都很忙,有时天还没亮便出门去,天黑了还不见人回来。千提对气味灵敏得很,只能依稀感受到,他身上的烟花味一天比一天重,除此之外,再不知其他。
此刻,她着着那件大红嫁衣端坐于妆台前。嫁衣上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丝线由细腻的针法绣制其上,在霞光中微微闪烁。
说是妆台,其实也不过是一张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木桌,其上摆着一盏铜镜。
镜中的少女低垂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白皙细腻若剥壳鸡蛋的面容上微微泛着一抹红晕,恰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明媚,又带着几分羞涩。
封易初同样着一袭红色喜服立于她身后,只是与她相比,他的那一身要朴素许多。往日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此刻被眉眼间的温柔与紧张替代。他微微躬身,指尖轻触眉笔,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下笔极轻,动作生疏又无比认真。眉笔细细描摹着她的眉形,偶尔画错一笔,又被他慌张地抹去。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他长舒一口气,搁下眉笔。
千提方才一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不小心动了一下,就要被他画花了脸。如今总算完事,她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左右观察起来。
封易初略显紧张地现在一旁看她,空气凝固半晌。
“居然没画错。”千提抿了抿唇,芙蓉面上绽出一抹笑意。对上封易初邀功似的眼神,她轻哼一声,半开玩笑道:“你从前不会给别人这般画过吧?”
“怎么可能?”封易初皱了皱眉。那方薄如云雾的红盖头落在他手中,他正要给她盖上,又见千提开口:
“你说——这盖头一会儿本就是要揭下的,为何如今还要盖呢?”
封易初轻笑不答,心底却有了答案。
大抵是盖头揭落的瞬间,意中人乍然出现在眼前的喜悦,可以让人一辈子铭记于心。
红盖头轻轻落下,遮住了千提的面容。千提紧张地揪住衣角,抬眼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眼前一切都被好像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红雾。
而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少年着喜服站在她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如醉如幻,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封易初牵着她出了门,转至小厅。几个由红纸剪成的“喜”字被糊在墙上,房中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为此刻的幸福时刻增添了几分柔情。
二人并排站定,他松开她的手。
没有喜娘,没有主婚人,连一个合适的长辈都没有,只有高堂之上,供奉着一块陈旧的无字木碑,不知是何人的灵位。
一拜天地。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霞光就势落在二人背上。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面向那方无字木碑,躬身一拜。
夫妻对拜。
千提手心因紧张渗出了一层冷汗,隔着那层薄薄的盖头,强装镇定,缓缓回身,与他相对而立。
身体微微前倾,又是一躬。
或许是不是二人太过心急,亦或者是他们站得太近,抬头时,“砰”的一声,她的脑袋撞上他的下巴,头上的盖头也悄然落了地。
封易初下意识“嘶”了一声。
“阿初……”千提上前一步,抬眸看他:“疼吗?”
“疼——可疼了——”封易初手指捂着下巴。
千提的手抚上他脸颊的刹那,少年微微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千提写满担忧的脸上,忍不住笑出声。
“你……你装的!”千提佯装嗔怪,轻轻打在他胸口,也被逗得笑弯了眼:“都怪你,盖头都掉了。”
她弯腰捡起盖头,一时间又不知该做什么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堂拜完了,现在该做什么?”
按话本字里写的,似乎应该“送入洞房”?
封易初俯身朝千提凑近,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她耳畔:“娘子,该入洞房了。”
“诶……”千提樱唇微张,手指用力揪着裙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封易初却在这时后退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
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少年依旧轻笑着,眼中一份疏离之色一闪而过。
“逗你的。”他看了看外面已经半黑的天,道:“天色不早了,你回你房里休息,我回我房里休息。”
“啊……”千提有些不解:“成婚了不是要睡在一起吗?”
她垂下脑袋,眼中氤氲上一层雾气:“你莫不是在糊弄我,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与我成亲……”
“睡在一起,那叫圆房,不叫成婚。婚书已写,与你拜了堂,自然是夫妻了。至于几时同房,顺应自然便可,你又何须心急?”封易初沉声开口,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才刚拜堂,便忍不住要洞房,她果真是馋他身子。
说要和他成亲,说要嫁他,原来……只是为了洞房吗……
从前她是公主,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唯独在他这碰了壁,才一直跟在他身后追着他讨好他。可若是真让她这么得到了呢?怕是不出几日,她便要将他弃置不管,对他和那些面首一视同仁了吧?
感情这种东西,若是哪一方开始示弱,哪一方便注定了要输。他不能做示弱的那一方。就这般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以后未免会任她拿捏。
思及此处,封易初又后退了一步。
“天色不晚了,歇息罢,千提。”他虽还唤她千提,语气却冷淡疏离,与曾经唤她公主时语气一致。仿佛这几日的温柔,不过是她南柯一梦。
“好吧……”千提眼中闪过些许失落,拖着略显沉重双腿回了房。
明明那天晚上二人睡在一张床上便没事,怎么如今都拜堂成亲了,反而不愿意了?她不明白。
烛影幢幢,心中堵得很。千提将身上的喜服褪下,换上一身舒适些的衣裳,吹灭蜡烛前,随手点燃了慕云琛给她的香,祈祷能睡个安稳觉。
被子松松垮垮地半掩着她玲珑的身躯,方躺下不久,隔壁房中冷不丁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喝。一字一句,虽刻意压低,却仍难掩其中的咬牙切齿之意:
“孟、千、提——”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还没来得及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猛的撞开。
秋风裹挟着丝丝寒意瞬间涌入房内,激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星光也在这时闯入屋内,洒下几缕银白的光芒,给房中一切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封易初站在门口,一袭单薄的白色里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星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乌发凌乱,几缕发丝肆意垂落在冷峻的面庞前。
平日里眼中的柔情在此刻彻底消失,深邃的眼眸宛若寒星,深邃、清冷。他面颊微红,呼吸也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孟千提——”
封易初疾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捏着根燃了一半的香,手指微微颤抖:“你在我房里放了什么?嗯?”
平日里净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如今还敢在他房里放这种东西。她当真这么饥渴难耐吗?
“我……”千提瞪大了眼睛,想起拜堂前她在他房中点燃的那支香,察觉到
不对劲,果断将慕云琛卖了:
“慕公子让我在新房点燃的。他说这是好东西,能让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你会喜欢的……”
“啪——”手心的香断成两截。
封易初自牙关间挤出几个字,皮笑肉不笑:“他有病?”
“不知道……”宽松的睡衣不经意滑落肩头,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千提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色道:“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吗?”
“事已至此,罢了……”封易初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语。
这几日他忙着赶制新的火药,已经累至极限,连脑门都有些疼,仿佛有只兔子在脑袋里跳来跳去。今夜若是不好好休息,明日耽误了进程,前线不知又要死多少将士。
他叹了口气,道:“我那屋子味还没散尽,今夜是睡不了了,你往里面挤挤,给我挪个地。”
“哦……”
刚才不是还说,不能圆房吗?怎么这会儿又跑到她床上要和她一起睡觉了?真是嘴硬……
千提往墙边挪了挪,藏在被窝里的手悄悄将滑落肩头的衣服往上扯,一时竟忘了,床边角落里,还燃着一支香。
床榻微微晃动,他在她身边躺下。淡淡的檀香萦绕在笔尖,千提忽然睡不着了。
她眨了眨眼睛,想说话,却发现枕边人呼吸逐渐变缓,似乎已经入眠,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以至于头一碰着枕头就要睡着。她实在不该打扰他。
千提轻轻转动身子,侧躺着看他。
今夜天上无月,唯有星光洒入房内,勾勒出他绰约的轮廓,他静静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反射出几点光芒。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唇色淡粉,让她忍不住想起那日而人相拥亲吻时,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摩擦而过的触感……
……嗯?
好像不太对劲……
千提用了晃了晃脑袋,试图不去想这些事。可那些东西还是一窝蜂地往她脑袋里钻。
她想起那日国师府内,屏风后头,少年于烛光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想起那日他给她上药,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指腹轻轻摩擦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想起那日他喝醉酒,陡然翻转身形,将她压在身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轻轻扑打在她耳畔,暧昧缱绻……
千提终于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着清醒。她轻轻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夜色中,封易初猛地睁开双眸。
方才他进这屋子时,也曾闻到那股香味。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还未散去,并未多想。可如今,那股香味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比刚才要浓郁不少。
一双纤细的手缠上他的脖颈,炽热滚烫,让他身体陡然一阵。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坐起身,目光自房中扫视而过,最后落在床边角落里那火红色的小点上。
还是催。情香。
“你能不能矜持点?”他强行压制着心中燃起的欲。火,掐灭了那支香:“最起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让我发现,行吗?”
倘若他不知道,他或许还可以欺骗自己,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而不是将他与那些面首混为一谈,视作她空虚寂寞时消遣的玩物。
可是……
“阿初……”千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身体如今变得奇怪得很,连大脑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她往他身上凑了凑,微微喘息着:
“阿初我好奇怪,好难受……这香……这香莫不是有毒……我会不会死……”
还装?
封易初眼底洁上一层薄霜。
既然答应了要娶她,她从前与那些面首,几个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可以不计较。
可为何……明明香是她点的,她却总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拿他当傻子骗?
“阿初……”
封易初站起身,点燃了床边的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榻上的少女面色坨红,发丝凌乱,平日里灵动的双眸此刻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她紧要下唇,身子轻颤着,双手无意识揪着被子,额头上已经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很难受。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情绪平复下来。
房门与窗户一齐被打开,呼啸的夜风轻轻吹进屋内,让房中的催情香味道淡了不少。
他匆匆出门去,再回来时脚步匆匆,手中端着的冷水因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溅出些许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角。
出门时,他洗了一把脸,面上水珠尚未干涸,被晚风轻轻一吹,丝丝凉意让他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木盆被搁在塌边,他稳住心神,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湿布,轻轻拧干上面多余的水。
“可能会有些凉,但能让你好受些,忍一忍。”他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因这动作自然垂落,几近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湿帕轻轻擦去她额头的汗珠,又小心翼翼地顺着额头向下,转至脸颊、下巴,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帕子擦过少女雪白的脖颈时,他喉结微微滚动,耳根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丝丝凉意传来,千提下意识地往湿帕上蹭去,难耐地扭动身躯,发出细碎的嘤咛。
封易初别过头去,耳根愈发红透,手中动作却并未停歇,只不断将重复着过水、拧干、擦拭的动作,试图帮她恢复清醒。
暖香仍在丝丝缕缕地飘散,却逐渐没了方才那般浓烈的催情之意。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千提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面上潮红褪去,粗重的呼吸也渐渐平缓。
“好些了吗?”封易初轻声发问,湿布覆上她的额头,擦拭她的鬓角。
千提轻轻点了点头,美目微睁,眼波流转间还残留着些许迷乱,却已恢复几分清明。
封易初微微垂眸,卷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握着湿帕的手自她脖间离开,他轻轻牵起她的手,细致地擦拭着她的手指,从指尖到手腕,试图将残余的燥热一并抹去。
帕子由手腕转至小臂,千提衣袖悄然滑落,白皙如玉的手臂上,一点殷红吸引了他的注意。
“嗯?”少年动作猛然一滞,原本沉稳的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愣在原地,平日里清冷而波澜不惊的眼中如今写满了错愕。
封易初一手依然握着她的手,握着帕子的那只却悄然拿开。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才缓缓抬眸看向千提:
“这是什么?”
千提狐疑地将手抽回,声音微弱,带着未散尽的慵懒与沙哑:“守宫砂,自小便点上的。乳娘说每个姑娘都要点,景秋手上也有,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与他对视,烛火摇曳中,少年眼中的慌乱更甚几分。
她不是早就和那些面首……怎么会……有这东西?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原来,心思龌龊的,竟是他……
“有什么问题吗?”千提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身体却软得不行,又重新跌回柔软的被褥间。
她眨了眨眼睛,直直往向封易初,试图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无事,你先歇着。”封易初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别过头去,三两步行至床边,借着窗口吹来的凉风平复自己复杂的内心。
坊间皆传,岁安公主宫中面首二十余,生活极其奢靡**……三年前才认识不久她便对他百般挑逗,大婚那日见了他就往上亲,今夜又点上这催情香引诱他……可她,竟还是处子之身?
莫非,真是他与世人误会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觉着心中乱得很。房中的香味尚未散去,暧昧的气息同鬼魅般萦绕不散,更让他难以保持平静。
一层细密的汗珠悄然自额头涌出,许久,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向千提,声音紧绷却又尽量维持平稳:“这香散不去,你穿身厚点的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他走出房间,屏息回到自己房中将外袍裹上,又匆匆离开。
星光倾泻而下,他在千提房门口停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已经换好衣服了,才推门而入,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千提轻轻趴在他背上,两手如从前那般缠上他的脖颈,却因为催情香的劲头尚未消散,只能虚放着,使不上半点力气。
好在封易初两手托着她的腿弯,稳稳将她背起。
她任由他背着她出了房门。
此时夜色已深,球球缩在她给它搭的茅草卧里睡觉,毛茸茸的手上,红绸绑着一个不松不紧的结,正在风中轻轻飘动。乳娘说红色喜庆,那是她白日绑上去的。
千提微微歪头,半张脸靠在封易初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背着她于夜色中行过,穿街过巷,不知要前往何方。
一路疾行,终于,他将她缓缓放下。
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千提意识又清醒了些。
这是一处小山坡。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定身形,打破沉默开口:“为何带我来这?”
“屋里香味暂时散不去,待久了恐怕要出事,在这吹吹风,你也好清醒些。”封易初揉了揉脑袋,席地而坐,缓缓闭目。
实则该清醒的是他。
“哦……”千提在她身旁坐下,仰头望向夜幕。
点点繁星闪烁,迎合宛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跨天际,美得如梦如幻。
从前她在姜国时,也时常这样仰望星空。有时她同景秋一起,比谁数的星星多,数着数着,眼睛一眨,哪颗数过了,哪颗没数过,都全然不记得了。
乳娘说,她嫁了人,便要懂事,要知书达理,若是夫家见了她这般,以为她好拿捏,难免要欺负她。所以自从来此处和亲后,她便再没做过这种事了。
山间的风愈发猛烈,吹得她发丝肆意飞舞,她手指缓缓捋顺发丝,忽听身边人开口:
“你和那些面首……”
“嗯?”千提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点点星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俊逸的轮廓。
“你为何将他们收作面首,平日里与他们……在一起时都在做什么?”封易初张了张嘴,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
“想知道吗?”千提眨了眨眼睛,缓缓凑到他耳畔。温软的气息轻轻扑在他耳畔,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从他耳边撤离:
“若是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不如——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都必须如实回答,不得欺瞒,如何?”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又闭上眼睛。
“好。”他沉身开口:“你先答。”
千提仰头看着漫天繁星,不假思索道:“他们相貌好看。”
“呵……”这话刚说出口,封易初嘴角扯出一阵讽刺的笑。
果然,肤浅。
“你这句‘呵’是几个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喜欢美人?”千提轻哼一声,瞪了封易初一眼。
“呵……”封易初不答,又发出一阵轻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可不需要二十多个美人。
“算了,与你说不明白。”千提低下头,从袖子里取出那两个菩提环。一边说话,一边将红绳穿过红豆,穿梭着缠绕在圆环上:
“他们很可怜的,景秋她哥哥就是,自小与景秋流浪,我将他们二人带回宫时,他已经染病许久,连太医都治不好了。又比如小二,自生下来便腿脚不好,父母也不要他,只能靠给人跑腿赚些铜板果腹。小三他父母被山匪害死了,小四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还有……”
“他们再可怜,你也不必将他们都带回你宫里吧?给他们寻份正经差事不行?”封易初微微皱眉,心中不知是何种意味。
表面上说得好听,他们可怜,其实还不是她见色起意、动了私心?
“我从前……没想那么多。”千提耷拉着脑袋,道:
“就是看他们可怜,想让他们过得好些,可那时我也还小,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听说,要入宫做公公是要动刀子的,他们都怕疼,我就只能学着皇姐那般将他们养在身边作面首。”
“……也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心中虽还有些不快,却比从前要缓和不少:“你与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千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头:“说话,吃饭,踢键子,逗……逗蛐蛐……”
“逗蛐蛐?”封易初挑眉看她。
“对,我们大晚上在御花园里找了好久才抓到的。宫里不让斗蛐蛐,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玩……”千提偷偷瞥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心虚。
难怪……
封易初被气笑了。
坊间传闻,岁安公主常与数名面首于房中私会,大门紧闭,只听得男女玩乐声自期间传出……原来,竟是在逗蛐蛐。
“你又笑什么?”千提以为他在嘲笑她不务正业,理直气壮道:
“我平日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四书五经也是常看的。女傅教的东西都学完了,闲来无事才逗逗蛐蛐、看看话本,或是溜出宫玩的……”
封易初修长的手随意搭在膝盖上,身姿笔挺,幽黑的眼眸中仿佛藏匿着无尽星河:“那话本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时常与他们探讨其中内容吗?”
“是啊,看见不懂的去问,方能增长阅历,难道不对吗?”她撅了撅嘴,道:
“你们这的话本子和他们给我看的有些不一样,我特来问你,谁知道你这么小气,比我多知道些东西而已,净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
宝蓝色长裙在风中轻轻舞动,她的面庞在星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泉般的双眸透着灵动与澄澈,其中倒映着漫天星辰。
“哪不一样?”封易初准确地抓住其中关键点,问道。
“就……他们给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人表面是什么样的,实际就是什么样的。”千提微微低头,回忆着话本子上的内容道:“你给我看的,他们……嗯……表里不一。”
“嗯?”
封易初偏头看她,又听她解释:
“就比如那个书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那书生在外人前面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等到了夜里无人时,却用棍子殴打花魁娘子……人家姑娘都被他打哭了,眼泪一直流,枕榻都湿得不成样子了,他却还不肯停手,实在凶残。”
她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说得有些喘不上气,待气息平缓些,才继续道:
“等到了第二日,在外人面前,又要对花魁娘子装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么舍得打她?还打得这样狠?人前温文尔雅正人君子,人后却这般凶狠残暴,你就说是不是表里不一?”
“还读书人呢,分明是衣冠禽兽!我生平最瞧不得的就是这种男人,人前装得好,人后却对女子动粗。那花魁娘子与他表明心意之前倒是百般温柔,骗得她心后却暴露了本性,如此行径,非人哉!”
千提咬了咬唇,愤恨开口。说完,她转过头,看向封易初时,语气又柔和了下来:“阿初才不会这么对我呢,对吧?”
“……”封易初耳根微红,没有说话。
千提以为这般举动是表示默认,又道:
“除了这点以外,你给我看的话本子,感觉写书的人,有种学识不够、硬凑字数的感觉。 ”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日封易初重新誊抄的字条,将其展开,翻到背面的句子。 :
她朝封易初身边挪了挪,借着星光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忽道:
“你瞧瞧,比如这句‘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乍一看倒是句好诗。可细细想来,菩提树开花在二月至三月之间,红莲呢?则在五月至八月间盛开。两花花期都不同,菩提花上的露水,又是怎么落在红莲中的?一看就是那写话本的人没什么生活常识,硬生生将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块,矫揉造作。”
封易初:“……”
原来,是这般。
千提才此和亲时,顾衍之忙着与画扇腻歪,随便寻了个理由,将一切交由他筹办。
原本大婚前,宫中会有专门的嬷嬷教她男女之事的。但那时他以为她都懂,便将这个步骤省去了。如今看来……她确实是一点不通男女之事。
他还以为她当真如此恬不知耻,自己私下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还非搬到明面上来借着请教的名义戏弄他。
原来,心思龌龊的……竟然是他。
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倒不是馋他身子。
莫非……她对他的喜欢,真的如此纯粹?
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动容。
可如果照她所说,她与那些面首清清白白,那时又为何要去国师府刺杀他?她不是为了杀国师回去与面首相会吗?难不成,其中也有误会?
好不容易舒缓的眉头再次皱起,他深吸一口气,问:“所以,你为何,想杀国师?”
千提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脑袋去,几许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和菩提子。她轻哼出一口气,道:“你刚刚问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这算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嗯。”封易初无奈笑笑:“什么问题?”
催情香的味道尽数散去,千提恢复了些力气,调整着坐姿,微微靠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思虑片刻,才犹犹豫豫开口:“今日拜堂时,高堂上那无字木碑是谁的?”
“这个问题,若要答起来有些复杂。”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讨债还债道:“抵你两个问题,如何?”
“你……”千提一下坐直身子,心中虽气得很,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道:“行吧,你最好认真回答,别想着糊弄我。”
“嗯。”封易初仰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万千星辰于其中荡漾,与他谪仙般的面容相比,终归要黯淡许多。
“四岁那年,母亲说,要去找舅舅,让我在家中等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千提错愕回眸。星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无甚表情,连语气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个麻木的人偶,让人听不出其中掺杂的任何情感。
“旁人说,她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
“……”千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微微颤抖。她好似想到什么,忽然道:“所以,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玉佩……”
“对,是她留下的。”语气依旧平淡,封易初微微闭上眼睛。
记忆回旋,辗转至四岁那年。
那一天,长公主走得匆忙,连身上的玉佩落在了地上都不曾发现。那时他还很小,手也很小,两手将玉佩捧着捡起来,抱在怀里,想着等她回来再还给她。
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听说她与宫中侍卫私定终生,欲舍弃长公主的身份,抛夫弃子离开京都。私奔途中,侍卫看上了她包袱内的金银首饰,一时起了贪心,想独吞这些财宝,不惜对她痛下杀手。
尸体抛在了哪,旁人不曾告诉他。
总之那天过后,他没了母亲。
同样的,也没了父亲。
丞相厌弃他,却又碍于他是长公主所生,动不得他。他被养在丞相府长大,却无人管教,只能成天看着丞相弯下他高傲的脊背,陪那名妾室所生的孩子玩着“骑大马”的游戏。
父亲满目慈爱,庶弟坐在他脖子上笑得咯咯作响,庶母站在一旁,提醒他们别摔着了。
其乐融融,阖家欢乐,只有他是多余的。
“对不起……我……我当时笨手笨脚的,将她留给你的东西摔坏了,对不起……”千提垂下脑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日拜堂时,看见高堂上那无字木碑,她隐约猜到其中有些故事,却不曾想,是那样的。
那她三年前不辞而别,岂不是又伤了他一次……
千提垂下脑袋,泪水朦胧了视线。
或许她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又牵动他伤心事了。
“无事,都过去了,我若还在意,便不会与你说了。”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温热的体温缓解着她心中的内疚感。
“后来,我那弟弟长大了些,一次我二人起了争执,我将他揍了一顿。”他自嘲般地笑笑:
“那天,庶母将我迷晕送上马车。马车驶离京都,不知走了多久,我醒来时,是在一处荒郊野岭。周围杳无人烟,连车夫都不见了踪影,除却远处时不时传来的几声狼嚎,再无其他声响。”
晚风狂乱地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千提听着这话,一言不发,手指却已然冰凉。
那时他多大呢?四岁?五岁?最多不会超过六岁吧?为何却过得这般……凄惨。哪怕她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听,缺还是这般……心痛。
心痛到窒息。
这些年,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我这不好好活着吗?怕什么?”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将千提的手捂在手心,试图将它捂热:
“本来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或许,上天也觉得我命不该绝。一位上山砍柴的老妪正好发现了我,将我带回家,悉心照料。”
“那无字木碑,是她的?”千提瞪大了眼睛。
“是。”
“她是怎么……”话说到这里,千提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冒昧,赶忙住口。
封易初微微侧目,眸光淡然地从她身上扫过,眼中依旧无甚波澜:
“我跟着她在那出茅屋中住了数月,父亲都不曾派人来寻我。后来还是一次宴会,舅舅不曾见着我,一问,才知我失踪,派人来寻。相府的守卫寻到我时,我还在鸡窝里捡鸡蛋。舅舅看我实在可怜,念及旧情,将我接回去抚养。”
在皇宫生活的那些时日,他一切生活都是照着皇子的标准来安排的。可越是这般,他那几位表兄便愈发瞧他不顺眼。陛下日理万机,不常顾这后宫之事,所以虽然他身在皇宫,面上风光,私下里过得却还不如与那老妪居住在茅屋时安逸。
他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长大了些,离开了舅舅家,再回来时,那老妪已去世多年。她身前无夫无子,临终前,托人将那两间茅屋交给我,说,日后我若无处可去,总归有个地方安生。”
封易初垂下眼帘,分明是那样令人伤痛的过往,他却以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语气说出:“你说要与我成亲,我便在想,她若是还在,看到这些,或许会很高兴。”
“会的。”千提抿了抿唇,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这些故事她不曾亲身经历过,光是听着便觉着心里堵得慌,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她忍不住回握他的手,道:“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从前,衍之他们总是极力避免在我面前谈及这事,你倒一点不避讳。不过,说出来也好。”他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千提身上,温柔中带着几分释然:
“真正的释怀,从来不是埋在心底不敢提起,而是事情过去的若干年月后,再度谈起时,心中已没了当时波澜。”
丞相与长公主最相爱的那年剩下了他,取名封珩,“珩”既有玉的意思,又与“恒”象征感情恒久。这事发生后不久,陛下为他赐字“易初”,其中之意早已严明,他也断没有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的道理。
“嗯。”千提点点头,紧紧拥抱他:“就算这样,我还是会陪着你的,真的。”
封易初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极
浅的弧度:“好。”
冰凉的触感自额头传来,千提脸颊微红,正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安慰他,又听他话锋一转,沉声开口:
“所以,你杀国师,究竟有何理由?”
语气平淡,若无波秋水。
“诶?”千提放开他。
月白色衣角随风微动,仿若与夜色相融。封易初动了动身子,双腿交叠着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方才睡觉时他摘了发冠,如墨的长发如今肆意披散在身后,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方才说好了,我这一个问题抵你两个问题。我答完了,现在该你答了。”他双眸轻阖,白皙的面容仿若被星光精心雕琢,眉如远黛,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浅淡,仿佛蒙着一层薄霜:
“你究竟为何逃婚?又为何,要杀国师?”
千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她轻轻攥住他的手,道:
“国师为人心狠手辣,我若嫁他,不出三日,定要小命不保。”
果然,又是骂他的。
他就不该多问,真是自讨苦吃。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传言皆是传言,是真是假,当自行判断,而非人云亦云,妄自揣度。”
语气依旧不冷不淡。他再度闭上眼睛,清冷的面庞透着遗世独立的气质,仿佛误入人间的谪仙,纤尘不染。
“见到国师之前,我心中也怀着意思侥幸,可直到成亲那日,亲眼见了他……”千提一手将他牵着,另一只手随手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愤恨不平地丢出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丝好看的弧线,击穿树上几片黄叶,最终落在地面,混于夜色中。
她咬着牙,没好气地嘟囔道:
“一大把年纪的老头还想娶小姑娘,当真厚颜无耻!”
封易初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老头?”
“对,就那老头,臭烘烘的,满身酒气。堂都没来得及拜就往新房里跑,对我动手动脚的不说,还险些害了景秋……”
千提狠狠跺脚,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情:
“若是景秋真出了事,无论如何,我都要砍下那狗贼的脑袋祭酒的!”
原是将国公认错了他,难怪她要逃婚。
封易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笑意中,又带着一丝自责与庆幸。
自责她在那日受了委屈,他还百般捉弄她。
又庆幸,庆幸他虽信了坊间对她的流言,却依旧在不知不觉间情难自已地爱上了她。
原来,一切皆是误会。
他攥紧了她的手,“如果,国师是我这样的,你嫁吗?”
千提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嫁。”
“嗯?”封易初微微歪头,迟疑道:“为何?”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公主,是我,景秋”……
“因为——”千提又低下头去,红绳在她手中变换,穿过红豆、绕上菩提,一路交缠固定、编织,最后,她满意地昂起脑袋,将其中一块编好的吊坠戴在了他脖子上:
“傻瓜,天底下哪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人?”
“若是真有呢?”封易初追问。
千提刚将另一枚吊坠戴上,听见他这话,迟疑片刻,又道:“就算真有,那我也不嫁。因为——我已经有阿初了,只要阿初一个就够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前挂着的吊坠,封易初嘴角缓缓噙起一抹笑意。
温润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吊坠最外头一圈白玉菩提在夜色中泛着莹润的光泽,内里原是空心的,此刻却被一颗悬挂着的红豆填补。
他动了动唇:“菩提本无心……”
千提紧紧攥住他的手:“菩提本无心,遇你便有了。红豆即相思,为你,只为你。”
夜风愈大,灌满他的长袖,封易初嘴角对笑意更甚几分,温柔、宠溺于眼中荡漾,少了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若春回大地,消融了一切冰雪。
“你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千提超他靠近,趁他愣神的功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倒也不是不笑的时候不好看,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要温柔些,我喜欢。”
夜色已深,山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千提打了个寒战,似乎有些冷,身子也逐渐倾斜,往封易初身上靠去。
他笑着的时候,她向来放肆。
封易初伸出手臂揽住她,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挡寒风。
眼睛渐逐渐弯起,墨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她与万千星辰倒映其中,万千星辰皆黯然失色。
千提打了个哈欠,又地往他身上蹭蹭,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小时候他们便与我说,我是姜国最尊贵的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万不可对旁的男子动了真心。可这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如今,我既选择了嫁你,也是正式将真心都予你了,你若敢辜负我,我让父皇派兵……”
她话说到一般,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话锋一转,改口道:
“算了,那些战士日子过得好好的,就因为我一个人冲锋陷阵、受伤流血丢了性命,那我罪过可大了。这样,你若敢负我,我便不要你了。我会的本事不少,走到哪都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届时山高水远,我浪迹天涯,再不回来了。”
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搂紧了些:“不负你。”
他怀中的温度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千提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缩在他怀中,声音因困意而变得软糯:
“他们说我没长大,很多事情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可他们又说我长大了,逼着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说,我这究竟算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你若是国师多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不用一直躲在那间小茅屋里提心吊胆地怕被人抓回去了……”
一句接一句,话语逐渐含糊不清,带着无尽的倦意:“你若是国师……我也不必担心……我的子民……”
声音逐渐变小,话未说完,便彻底没了声响。
封易初低头凝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让她能睡得舒服些。做好这些,他微微仰头,安静地望着头顶星空,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万千星辰,不知在思索什么。
*
第二日千提是在床上醒来的。
日光稀稀落落地透过窗棂,洒入房内。她在暖衾中动了动,长睫轻颤,慢慢睁开眼眸。
身边人已然不在。
“阿初。”虽早猜到什么,千提却还是不死心地出声唤他,话说出口,同往日般没有半点回应,她才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身来。
他总是很忙,忙到让千提觉得,他似乎有事在瞒着她。
可她既然选择了嫁他,自然该相信他。因而他什么时候出门去、去做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回来,千提如今并不打算过问。
如若他真想说,自己会告诉她的。
藕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打了个哈欠,下床、着衣、梳妆、用膳,而后坐在院中竹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时不时伸手摸摸球球毛茸茸的脑袋。
这一次她没看话本子。
昨夜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恶贼闯进她房间,要抢她放在床头的话本子。
她用力地抱在怀中不让他得逞,抢夺了一阵,到底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话本子都入了奸人的口袋。
今日一早起来,床头的话本果然都没了影了。
千提撇了撇嘴,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的。
她就说怎么无端做这种梦,原来是真有个狗东西趁她睡觉抢她的宝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平日里他自己不看就算了,她问他问题,他回避不答也就算了,昨夜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临走时还
说什么“这东西不好,你不能看”。
她都看了这么久了,这东西好不好,她能不知道吗?!
想到这,千提气得牙痒痒!她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竹椅因这动作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与枝头鸟鸣遥相呼应,仿佛在嘲笑她无能。
只能待在这院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就罢了,如今连仅有的几本话本都被那狗东西抢了去!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才堪堪缓过神来,起身自房中拿出绣线与素帕。
近来她时常绣一些丝帕拿到外面卖。她的手艺很好,东西拿出去,没几分钟便被卖完了。赚得的银两除却日常开支外,都被她攒了下来,若是以后实在有事急用,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秋风轻轻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她盈盈坐在竹椅上,穿针引线。纤细的手指灵活翻动,银针在帕子上下穿梭,不一会儿,一朵红梅浮于帕上。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一条条素帕自她手中经过,或多了几朵小花,或添上两只蝴蝶,又被她轻轻叠好,放入绣篮。
斗笠戴在头上,遮盖了少女倾城的容貌,只留一双白皙的手在外,轻轻挽起旁边绣篮。
其实,她卖这丝帕,除却简单的赚钱谋生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姜国在各地都有眼线,她绣艺精巧,承的是御用绣娘的手艺,与寻常绣工有所不同。若是这帕子卖得多,没准姜国的探子可以凭着这帕子寻着她。
阿初说,他出不了这城。
可外面天地辽阔,他总不能一辈子被那旨诏令困在这高高城墙之中。
如果可以,她想带他出城。
想到这儿,千提盈盈一笑,将斗笠系紧,确保它不会被风吹落,才款款走出家门。
秋风撩动她斗笠下的丝带,像是灵动的蝶。街市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她在街边寻一处空位,将丝帕一一摆好。
往来行人众多,很快便有人被帕上精美的图案吸引。篮子越来越空,兜里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秋日的太阳算不得火辣,但斗笠不透气,在阳光下待久了,也难免有些热。千提被闷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经意间抬眸,隔着一层白纱,正瞧见一位少女自不远处的摊前经过。
“景秋?”千提心头一紧,慌忙转起身,提着篮子要追上去:“景秋!”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捻起篮中一枚丝帕,一位大娘手指自帕上抚过,不由感叹:“这绣工,当真是绝妙!姑娘,你这帕子……”
千提来不及说话,起身要离开,大娘却伸手拦住了去路,让她脚步硬生生顿住:
“诶?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要买你的帕子,你怎么还不理人了?”
“我……”千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停踮起脚尖朝那人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人群,她紧紧盯着那道背影,心中情绪愈发翻涌,双脚也下意识地在地面轻轻点动,渴求快些结束这场交易:
“大娘,这帕子送你了,我还有急事,得先……”
她绕过大娘,匆匆走了两步,又被那大娘拽着衣服拦住:
“这么好的手艺,真送我了?你倒是若是反悔来找我要,我可不还给你了。”
“真给你了。大娘我当真有急事,恕不奉陪。”眼间着那身影越来越远,千提匆忙挣开大娘的手,提着篮子一路朝前追去。
“景秋!景秋!”
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熟悉的背影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千提一人呆立原地,满心的欢喜于顷刻间轮空。
是她吗?千提攥紧了手,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是她。
朝夕相处多年,景秋走路的姿态早已在千提心中烙上印记,她是不会认错的。
那日她让景秋离开国师府,她出城了吗?可曾回到姜国,寻得援助?还是说,这些天,她一直在这京都的街头找她?
秋风吹过街角,撩动千提的发丝,更添几分落寞。
路边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曳,她目光随意游移,忽然,想起了什么。
姜国既然在各地都有眼线,要容下那么多人,定是有做什么明面上的生意掩盖目的的。
景秋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姜国的据点,极有可能也在这附近。
酒楼茶馆往来人多,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奈何人多眼杂,若要长期经营,难免令人起疑。首饰布匹店常去的都是女子,若要交流情报,也有所不利,他们做生意的地方,定是男女都能去,还不易让人起疑的寻常地方。
千提轻咬下唇,稍一思索,决定从这周边店铺开始排查。
茶肆、典当行、香烛铺……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都一无所获。斗笠并不透气,面上的薄汗被闷成大汗。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又一次失败后,她站在街头,稍作喘息,转身入了一家米肆。
米店不大,店门半敞,饱满的大米袋袋堆积其中,形成一座小山丘。
店伙计正弯腰忙着整理货物,听见脚步声,直起腰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双手在围裙上快速擦拭,他热情道:
“姑娘,您要点什么?咱这米可都是新收的,颗颗饱满,煮饭香得很,熬粥更是黏糊,保准您满意!”
千提目光隔着白纱在店内游走,带着几分审视,待伙计将话说完,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不生虫的米?”
声音不大,却让伙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像看疯子一般上下打量着她,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短暂的沉默过后,伙计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摆手道:
“姑娘,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的?你莫不是对家派来捣乱的?”
“不是……”千提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掏出丝帕:“我……我这有块帕子,你瞧瞧……”
手帕刚刚展开,那伙计却没了耐心,伸手作出驱赶的动作,语气也变得生硬: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我们这儿,没有你要的这种米,你啊,另请高明吧!”
“这帕子,你再瞧瞧……它……”千提还欲开口解释,那伙计却已不耐烦地开始将她往门外推搡。
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站稳后,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转身离开。
出门时,一名身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正好步入店中,与她擦肩而过。两人交错的瞬间,一阵秋风拂来,调皮地卷起斗笠上的白纱。
千提发出一声低呼,赶忙伸手按住斗笠,埋头快步离开,生怕露出了真容,叫那狗贼国师的眼线瞧见了将她抓回去。
白纱轻轻滑过女子的手背,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女子下意识侧头,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
她似乎想说什么,店内伙计却已匆匆迎上,汇报今日收支。待正事处理完,凌昔匆匆抬眼,方才那名头戴白纱的少女早没了踪影。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匆匆整理衣衫,在柜台站定,翻看着这几日的账目。
一辆米车停在门前,有伙计扛着新运来的米进屋。恍然间,凌昔听见几名伙计交谈的声音:
“今天真是遇到个怪人了!”是方才看店的那名伙计。
“怎么回事?怎么怪了?”另一人出声询问。
凌昔被这声音吸引,微微侧目,又听那伙计道:
“就刚才来了个姑娘,带着斗笠神神秘秘的不说,一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不生虫的米。你说,怪不怪?”
“不生虫的米?哈哈哈哈,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啊?”扛米的伙计将米袋放在地上,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让我轰出去了呗!我看这姑娘,要么就是对家派来找茬的,要么啊,准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
“她可还有什么别的举动?”凌昔柳眉轻挑,连步轻移,快步上前询问。声
音轻柔,急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底下的确没有不生虫的米,但若是在米里头放姜,便不易生虫。
不生虫的米,背后指代的——是姜,姜国的姜。
“其他……其他举动?”伙计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她还拿着块帕子,非要让我看。我们这是卖米的,你说她给我看帕子做什么?准是脑子……”
“不得无礼!”凌昔出声打断他的话,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皱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方才与少女擦肩而过时,她便觉得她走路的姿态不似常人,却因店中事务繁杂,一时未能想起来。如今细细想想,她走路的模样与王府郡主的有些相似,相比之下,却还要优雅几分。
“那帕子有什么异常之处吗?”凌昔下意识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急切追问。
伙计察觉出异常,心中紧张,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也……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帕子……上面绣着朵花……”
“这花是什么模样的?”景秋从外头进来,正巧听见这般对话,眉头紧紧皱起。
“这花……”伙计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奈何他赶人太快了,只匆匆自手帕上扫了一眼,记得不算清楚:“好像,好像是白花……对!米白色花序,当芯处有一抹鹅黄,或是两瓣淡红装点……其他的……其他的小的便记不清了。”
“是菩提花。”景秋微微攥紧了裙摆,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是公主,我找到她了,太好了,太好了……”
*
暮色如墨,一点点将天空染透。街边灯笼陆续亮起,光晕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千提拖着沉重的双腿,在昏黄的光影中踽踽独行。
今日她在周边走了一圈,不记得进了多少家店铺,换了多少说辞,半点收获不说,还都无一例外地被人当作疯子轰出来。
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她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已然累得不行。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回到那处小屋。
几缕光芒自院门缝隙间透射而出,千提伸手推开院门。
伴着“吱呀”一声响,一个黑白相间的毛绒圆球开心地迎上来,在她脚边蹭蹭。
封易初正端着最后一道菜自厨房走出。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仿佛由天神精心打磨的轮廓。素色衣角轻轻拂过门槛,他简单束发,站在厨房尚未消散的烟雾中,仿若降临尘世的谪仙。
“回来了?”白瓷碟被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又被轻轻放在桌上,与那些早已做好的菜肴混在一处。封易初朝她露出一抹浅笑,柔声开口:
“今日怎的这么晚,快些用膳吧,别饿坏了。”
千提拖着身子麻木地走进房中坐下。
封易初盛上一碗饭,递到千提面前。他在她身前站着,颀长的身子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原本如古潭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了?”
千提眼眶一热,委屈如潮水涌上心头,双手缠上他的腰。
院中老树上,几道枯枝在风中瑟缩摩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将脸埋入他怀中。待强行将心中的委屈压下去,才缓缓将他松开。
“我想你了。”她吸了吸鼻子,“你这几日太忙了,白天都没人陪我说话,我想你,想景秋……我……”
千提微微垂下脑袋,余光似乎看见什么,原本暗淡的目光霎时亮起:“诶?”
纤细的手指抚上桌上放着的那堆书,千提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本打开,眼底的委屈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话本子!新的!”
“嗯。”封易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烛光跳跃,映照着他俊逸的脸庞,温柔的神色在光晕中愈发清晰:“给你寻了些新的话本子。从前那些……不好。”
“为何不好了?”千提自书页间抬头,杏仁大的眼眸纤尘不染。
“你现在还看不懂……”
“看不懂不是才要学吗?”千提眨了眨眼睛,不曾明白他的意思:“我学东西很快的,你教我,我指定能学会。”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几缕碎发微微垂在封易初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光影绰绰中,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着红色:
“以后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捧着话本爱不释手,无奈出言威胁:“吃饱了再看,否则,这堆书我也给你收了。”
千提颇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迅速将目光挪开。
话本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她埋头吞咽饭菜,又听封易初无奈开口:
“等过段时日……过段时日事情就少些了,届时我便回来陪你。”
“嗯。”千提点了点头,飞快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要去拿话本子。
抬眸之际,少年微微闭目坐于她身前,高挺的鼻梁在昏黄烛光下勾勒出一道利落的剪影。修长如玉的手指正缓缓揉着太阳穴,他眉头紧紧皱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额间似乎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原本就清冷的面容于此刻更添了几分憔悴,在烛光摇曳中,格外惹人怜惜。
千提心中一紧,全然没了要看话本子的激动。
本来已经摸到话本的手渐渐松开,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柔声询问:
“你怎么了?可是近来休息得太少了。头疼得厉害?”
天气转凉,狂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烛火晃动不停,将他的影子搅得凌乱。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眼,眼眸恰似寒夜的深潭,清澈又藏着些倦怠。
察觉到千提担忧的目光,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极淡淡微笑。笑容虽浅,却如寒夜微光,驱散几分寒意。
“无事,不必担心。”他轻轻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温柔笃定。
“你我拜过了堂,便是夫妻,在我面前,不必强撑着的。”千提眼眶微微泛红,快步绕到他身后。她双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挪开他的手指,覆上他的太阳穴。
手指纤细而白皙,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几缕发丝自他脸颊旁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千提微微倾身,手指发力,以恰到好处的力度,缓缓画圈。时而加重力道,时而轻轻揉动,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幼兽。
狂风仍在呼啸,二人的光影在墙上映出扭曲的形状。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像是被她指尖的温柔一点点抹平。
封易初轻舒一口气,方才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偏过头,看向千提,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声线中还带着残余的倦意,眼底却尽是宠溺之色。
“好多了,别担心。”
灯光勾勒出他绝美的侧脸,他抬手,轻轻覆上千提还在按摩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示意她停下。
千提停下手中动作,顺势坐在他腿上,手臂如藤蔓般缠上封易初的脖颈。
“阿初,”她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凑在他耳边,柔声道:“明日是我生辰,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声音软软的,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他耳畔,封易初微微一怔,红了耳根。
千提眨了眨眼眼睛,看出他面上的犹豫,又凑近了些,在他耳垂上轻咬一下。再放开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这还是我来这边过的第一个生辰,你若实在忙,我一个人过也行……”
这法子,还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
明日的确是她生辰,想让人陪她过是自然的。但更多的,千提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休息。近来他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连眼里都好像泛了些许血丝。
封易初偏头看他,目光温柔,又带着些歉意。他抬起手,轻轻捋开千提脸颊旁的一缕碎发,而后微微点头,应声答道:
“好。”
他的手紧紧包裹她的手,只此一字,却是对她的万般纵容。
第二日,阳光再一次洒在床榻上时,千提悠悠转醒。
他又走了。
因着他昨夜的承诺,千提心中倒是安稳了不少,趿拉着鞋子下床,照例梳洗用膳,而后捧着话本子往竹椅上悠然一坐。
书中的故事精彩异常,转眼间便快到正午了。
往日都是阿初做饭的,可他最近实在太累了,她想帮他多分担些,这样,他便能多些时间休息。
千提这般思索着,戴上斗笠,挎着竹篮出门去了。
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集市的喧嚣远远传来。拐过一条狭窄小巷时,一只手忽然从暗处伸出,猛的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阴影里。
“救……”
“公主,是我。”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将她求救的声音堵在喉口:
“景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我……我想与你圆房”……
千提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回眸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眼中的防备终于消散:“景秋,真的是你!”
她喃喃出声,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颤抖。
未等景秋回应,千提眸光往旁边一瞥,注意到景秋旁边站着等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柳眉微微蹙起,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这位是?”
景秋见状,忙介绍道:“公主,这是凌昔姑娘,她……”
凌昔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警惕地观察周围情况,严肃道:“此地不宜交谈,还请公主移步。”
千提微微颔首。
凌昔这个名字,她先前听皇叔说起过。
除却父皇母后以外,那些个长辈之中,皇叔最疼她。原本公主是不能随意离宫的,是皇叔向父皇进言,让她多走多闯丰富阅历,她才可以自由出宫游玩,不至于像姜国自古以来的其他公主那般,自幼被困在宫墙中长大。
因而听到“凌昔”这个名字时,千提暂时打消了心中疑虑。
她自然而然地揽上景秋的手,由凌昔领着,避开往来人群,扎进纵横交错的小巷。
脚下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低矮的屋檐下晾晒着衣物,随风轻轻摆动。千提一手牵着景秋,一手提起衣角,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积水。
若是不小心将裙子弄脏了,可不好洗。
微风轻拂而过,将斗笠上的白纱撩开一条小缝。她跟着凌昔进了一处小门。
一股淡淡的米香扑面而来,自后门进入米店时,昨日将千提轰走的那名伙计将头压得低低的,握着算盘的手抖如筛糠,似乎在心中祈求她不要将自己认出。
千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并未计较。
几人穿过堆满米袋的过道,踏上木制长梯。二楼,狭廊尽头,木门敞开,凌昔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轻拍脑门,道:
“瞧我,给忘了。景秋,公主在外多日,你让伙计准备些小菜糕点送来。公主千金之躯,金贵得很,恐有些人偷懒怠慢了,你先去瞧瞧。”
千提缓缓松开景秋的手,由凌昔带着进门落座。
斗笠缓缓摘下,倾世的容颜终于显现。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桌上一个白瓷小盏,她看似不经意地把玩着,直至确定景秋走远,才终于抬眸,目光瞥向凌昔时,带着探寻的意味:
“特意支开景秋,想必还有别的事吧?”
“公主果真聪慧。”凌昔查看完四周环境,确定周围再无他人后,轻咳一声,神色恭敬又带着几分急切:
“公主,我是王爷安插在此处的眼线,凌日历负责留意京都各方消息,秘密与姜国通信。这是信物,公主可一辨真假。”
说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皇家徽记的令牌递到千提面前。
千提点头:“我知道。”
“如今各国局势波谲云诡,公主对当前天下情形知晓几分?”凌昔微微顿了顿,目光紧锁千提到面庞,观察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千提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面前街道上。
两旁银杏早被秋风染成金色,叶片于风中摇摇欲坠,时不时有几片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悠悠地落在青石板路上。树下,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热气腾腾,甜香随着秋风飘散,引得路过的小孩纷纷侧目。
好一番太平之景。
千提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天下分割良久,诸国动荡,百年间,周边小国一度以这大鲤朝为首。
直到三年前,海上扶桑之国妄图侵占大鲤领土,数十年筹谋终于于一朝发动,京都险些沦陷。
危机之时,国师挺身而出,一夕之间,令扶桑这小岛国覆灭。
虽如此,鲤朝还是在这变故中损失惨重,大鲤皇帝病重,无暇顾及外界之事。
同时,北漠在势力迅速壮大,吞并周边小国,转而攻打姜国。姜国国内不轨之人借机发动动乱,更是雪上加霜。那时,千提在京都收到姜国的诏令时,已经做好了战败和亲的准备。
幸而后面父皇及时扫清内敌,借助姜国易守难攻的地势,成功击退敌军,她才没在那时嫁去北漠这等荒凉之地。
自此之后,北漠、姜国、大鲤,三国割据的局面形成。期间,北漠数次对其余两国发动战争,搅得天下动乱。
姜国苦其良久,恰逢今年大旱,收成不好,不得不与鲤朝结成同盟。让她来和亲,也正是为此。
千提手指轻轻滑过被沿,看似漫不经心地将这些话托出,心中暗藏着一丝警觉。
凌昔闻言,神色一怔,又问:“公主对这鲤朝的局势,又清楚多少?”
千提皱了皱眉头,握着杯盏的手暗自收紧。
上一次来京都,迄今为止已过去三年。当初她知道的很多东西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此番她和亲又来得匆忙,对如今鲤朝的局势,确实了解得不多。
她闭上眼睛,思虑片刻,将自己目前知道的事尽数托出:
“除却故去的、或是犯错被贬的皇子,目前鲤朝之中,还有四名皇子,二皇子、五皇子、九皇子,以及年幼的十一皇子。二皇子为宫女所生,自幼遭人欺凌,如今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五皇子无心朝政,沉迷美色、夜夜笙歌,被封了个闲散王爷,逍遥快活去了;九皇子……我倒是没听说过太多他的消息,但大抵是个平庸之辈;剩下一个十一皇子年纪尚小,外界也没太多与他有关的消息。”
此番和亲,她要嫁的本就是皇子,所以对这些情况是最为了解的。
说完这些,千提顿了顿,又道:“至于朝中的情况,我倒是知之甚少,只知……国师以其火药令人闻风丧胆,新上任的丞相是位女子……”
她似乎终于说到点上,凌昔眸光一亮,追问道:“公主可知,男子为官制度沿袭百年,为何这鲤朝皇帝,独独要提拔一位女子为相?”
“大抵这鲤朝皇帝是个惜才之人。能力突出,纵为女子,又为何不能为相?”千提回眸,瞥见凌昔嘴角的笑意,微微皱眉,试探道:“……不对吗?”
“黎相于三年前初入朝堂,为官期间推行良策、造福百姓,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但朝中有才能之士并不少,你觉得,难到朝中除她以外,就没别人能胜任这一职位了吗?”
凌昔为千提斟上一杯茶,沉声道:“公主聪慧,应该不难想清其中缘由。”
“为什么……女子……为相……缘由……”千提手指紧紧抓着裙摆,努力在心中思索其中深意,却始终想不明白。思绪在此刻乱作一团,街头一阵哭闹声恰在这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仔细听来,原是一孩童父母早逝,亲戚以抚养的名义上门侵占财产,吃干抹净后,又寻了个理由将那孩童驱赶,吃相实在难看。
吃绝户。
千提猛然瞪大眸子,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是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捋清心中想法 ,沉声开口:“陛下有意让十一皇子继承皇位。”
凌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她说对了。
三年前扶桑攻陷京都一事中,鲤朝皇帝身中毒药,被囚禁数日。后事件平息,毒性虽解,他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立十一皇子为储君的想法。
奈何十一皇子年幼,就这般继承大任,若有朝一日,朝中有谁势力庞大,架空皇权,将他当作傀儡皇帝,这江山迟早有一日会落在别人手中。
在这种情况下,旧相离职,一位女子荣登相位。
女子为官,本就是先例,女子为相,更会引得朝中诸臣不满。有朝一日新帝即位,倘若她敢有半分逾矩的行为,朝中心存偏见之人必会出手。
这在无形之中,限制了丞相的一举一动。
而丞相与礼部尚书结为连理,顾家势力庞大,也算是为其提供了一种支持,助其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至于被轻易搞垮。
如此,各方制约,朝中势力会处于一种平衡之态,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新帝成为傀儡的可能。
可……
窗外秋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千提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引得杯中茶水微微荡漾。她抬眸,目光平静如水,淡声道:
“十一皇子即位,与我又何干系?”
“半月前,鲤朝与北漠交战,损失十万大将,九皇子被贬为庶民。皇帝怒气攻心,卧床不起,怕是时日无多。鲤朝内部如何争斗,与我姜国无关,但国师——”凌昔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坚定:
“殿下有所不知,国师是长公主所生,十一皇子对这表兄颇为敬重。国师研制的火药威力巨大,其中玄机又只有他一人知晓。三年前扶桑被灭之事已是前车之鉴。倘若有日新帝上位,国师在其耳边妖言惑众……届时不仅仅是北漠,只怕姜国……也将难保。”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于身前,朝千提郑重行礼:
“公主,您的剑,该出鞘了。”
千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摇晃着溅出,洒在她手背上,烫红了她原本娇嫩的皮肤。
世人皆知,岁安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体态柔弱。却鲜有人知,她其实是会一些武艺的。
倘若有一天时机成熟,在不得已之时,她的剑,会毫不犹豫地挥向枕边人。以身入局,血溅当场,作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为自己的子民扫清前路。
她会这招,也只会这招。
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公主可是怕了?”凌昔试图打消千提心中的顾虑:
“我们的人届时会在外接应殿下,极力保护殿下安全,您只需要处理掉国师就行。”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一阵秋风灌入屋内,吹乱了千提鬓边的发丝,“新帝上位,国师发动战事,这些都是你们心中揣测,并不一定会发生。但倘若我失败了呢?届时国师未死,两国矛盾激化,原本还可以延续多年的和平局面将彻底打破。到那时,你们又有什么对策?”
“我的性命倒是小事,但——”千提缓缓压下眼眸,沉声开口:“我得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我们已与鲤朝二殿下结为同盟,随时可发动宫变。公主若是刺杀失败,极力拖延时间也可,届时二皇子登上皇位,国师,同样是死路一条。”
凌昔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公主成功了,您,就是这大鲤的皇后。”
“我不嫁他!”千提一个起身,衣袖自桌面拂过,杯盏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一口气,缓和下来,道:“若是此举成功,我有一个条件。”
凌昔微微皱眉。
千提款款落座,掏出手帕擦干裙子上沾染的茶渍,看似从容,声音却已微微颤抖:
“如若成功,送我和一个朋友出城。我不嫁皇子,也不做公主,只想当一个寻常百姓,再不牵扯进这些纷争之中,如何?”
“朋友?”凌昔挑了挑眉。
“他父亲原是做官的,后来犯了错,他受到牵连,如今出不了这京都城。其余的,你便不必知道了。”
“此事还需先禀报……”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复我。”千提打断她的话,平日里柔和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皇室威严:“现在不是我在求你们,是你们需要本宫做事。”
凌昔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好应付。她缓缓沉下眼眸,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朝千提拱手行礼:
“是,殿下。一切,如您所愿。”
千提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些许。良久,她动了动,起身离开,双脚踩在地面,她堪堪挪动着步子,才发现大腿已有些发软。
“三日后,我会来此寻你。在此之前,你们不许派人跟着我,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她压低了声音,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
鞋子踏上木阶,发出“蹬蹬”的声响。
“公主你去哪?”景秋迎面端着茶点过来,愣愣地叫她。
“去与一个人道别,你不要跟来。”千提重新戴上斗笠,不曾回眸。
秋意萧索,风携着飒飒凉意,穿过大街小巷。落叶如蝶,悠悠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千提挎着菜篮自米店出来时,已是日上中天。
她在里头耽搁了太长时间,随意在街头小摊上挑了几样小菜,便匆匆往家赶。
推开院门的刹那,一阵淡淡的面香裹挟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千提微微一怔,抬眸望向厨房的方向,那里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封易初着一袭素色长袍立于灶台前,修长的手指攥着汤勺,正将锅里煮好的面条盛出。
衣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沾染着月光的清辉。几缕碎发垂落在他白皙的额前,更衬得其眉目如画。几缕金光自门扉射入,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给他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却又莫名多了几分温柔。
果真还是来晚一步。
千提将菜篮放在门边,心中一阵失落。
“你回来了。”封易初端着碗自厨房走出,声音清冽,若山间溪流。
“嗯。”千提跟在他身后,眼间着他将面放在桌上,忍不住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精致的面庞轻轻靠在他背上,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带着几分自责:
“本来想着我来煮的,可今日买菜时耽搁了片刻,没想到还是让你抢先了。”
“今日本就是你的生辰,又怎能让你亲自动手?”封易初无奈笑笑,左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
千提不舍地将他放开,款款落座。纤细的手指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不经意间指尖相触,心中更添几分动容。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买菜时,那大娘以为我看不明白杆秤,还想坑我,得亏让我发现了。”千提得意地哼哼两声,试图缓解气氛。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她却怎么也下不去口。
抬眸,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他一直静静地看她,虽一句话不说,眼中的宠溺却不会作假。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眼前的画面忽然变得模糊,千提苦涩地笑了笑,垂眸,一滴热泪落入碗中,与面汤混在一处。
“怎么哭了?”封易初撇下筷子起身,绕过桌案,在她身边缓缓蹲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将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一一拭去。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眸中倒映着的是她,只有她。
千提好不容易变得清明的视线再度模糊,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行泪痕。
为何……偏偏让她得到了,又要让她这么快失去……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心中酸楚,缓缓抬起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手臂上被茶水烫得发红的肌肤:“疼……”
封易初眸光一紧,打来一盆井水。水没过手背,冰凉冷冽,驱散了原本皮肤上火辣辣的
疼。他轻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道:“你在这先泡着,我去找阿琛……”
“不要……”千提紧紧抓住他的手背:“不是特别严重,用冷水这么一泡,好多了。慕公子也有自己的事,为这等小伤特地过来一趟,不好。阿初,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你多陪我一会儿,最起码,陪我吃完这碗长寿面。”
她微微仰头看他,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她只有三天了,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封易初薄唇轻抿,眸中波光流转,似乎是在权衡什么,良久,他在点头,在千提对面坐下,重新拾起筷子:“好。”
千提将手从水中抽出,将面条混着热泪一并咽下,直至碗见了底,封易初利落地收拾碗筷离开,她才缓过神来,挪动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瓷碗在水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封易初将碗筷洗好,放置妥当,直起身轻轻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不经意抬眼,便撞见千提的目光。
少女紧紧倚着门框,身子于朦胧的光影中被勾勒得柔美纤细。她昂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中似藏着一汪清泉,内里蕴着无尽眷恋。
无言对视间,封易初微微一怔,清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还很疼吗?”
“不疼了。”千提倚着门框静静摇头,脸颊被正午的阳光镀上一层光影。她紧咬下唇,道:
“我……我想和你圆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管好你的人”
“嗯?”封易初身形一滞,清冷的面庞瞬间染上一抹薄红。他向来沉稳,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千提点了点头:“我想抱着你睡觉,像你喝醉的那晚一样,可以吗?你不是说,睡在一起叫圆房吗?我想与你圆房。”
封易初哑然失笑,脸上的红晕迅速消散。
他就知道,她若不是理解错了,也断然说不出这般荒唐的话。
“勉为其难。”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不过这话,你以后不许给别人说。”
“嗯!”千提眼眸明亮几分。
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脸颊紧紧贴近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烟花味,耳畔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二人在被窝里相拥,岁月静好。
秋风轻轻拂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千提缩在他怀中,直至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缓慢,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几缕光芒透过床前薄纱,温柔地落在他脸上,他双眸轻阖,精致的五官上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仿若在云层中闭目养神的谪仙,不然丝毫尘世烟火。
千提缓缓伸手,指尖轻颤着触上他的脸庞,又似乎怕将他惊醒一般迅速弹开。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搬了张板凳坐在床边。
随手取件他平日常穿的衣服,套上绣绷,丝线穿过银针,于衣上穿梭。针脚延伸,不过须臾,一朵栩栩如生的菩提花徐徐绽放。
“原谅我心存私心。”千提扯断最后一根丝线,将衣服摆在他枕畔。
如果此行她真的无法平安归来,但求往后的日子,他看到这朵菩提花时,有那么一瞬,心中想起的是她。
她坐在床沿看他,指尖缠绕着他一缕墨发,温柔把玩。
“你说,我若是死了,你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吗?”
“不会。”封易初陡然睁开眼睛,双眸宛如寒夜中星辰,清冷明亮,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朦胧。
千提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捂嘴,声影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你……你醒了?”
封易初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衣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未沾染丝毫凌乱。他直直地看向她,神色平静,声音清冷:“从未入睡。”
“啊……”千提脸上“唰”地一下泛起红晕。
那她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岂不是都知道了?
几缕墨发垂落在封易初脸颊旁,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薄唇轻启:“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千提被他瞧得窘迫,微微别过头,避开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犹豫片刻后,她才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就是突然想起从前在话本子上看过的故事。一个男人,他夫人病故了,离世时,他哭的稀里哗啦,说着忠贞不渝,可没两天就和别人好上了……若我又日不在了,你可不能与别的姑娘好,不然……我的魂魄飘回来看你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你如今才多大,哪有那么容易死?未发生的事情,顾虑这么多做甚。”封易初无奈地摇头。
“可若是……”千提抿了抿唇,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带了些哭腔:“若是国师那狗贼将我抓回去弄死了呢……到时候我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你……你可不能喜欢别人……”
“……”封易初一阵沉默,还未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又见她搅动着手指,自顾自道:
“算了……我……我总不能真牵制你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不能,都死了,就更不能耽误你了……三年,我若死了,等我三年可好,三年……我死后三年,不得另觅新欢,行吗?”
封易初无奈摇头,实在不明白她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她的思路好似与旁人不大一样,有时前一秒想着这个,下一秒又想别的东西去了。
思绪之跳脱,实在罕见。
日常所做之事,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比如三年前,景秋来寻他,说她一人溜出去玩,深夜未归。他寻到她时,她正在山中摘着路边的黄栀子。一颗一颗的用衣服裹着,直直装满了一兜,连裙子被染成橙黄色也全然不顾。
看见他过来,她全然没有半分“自己失踪了让人担心”的自觉,反将黄栀子内的汁液挤出,在脸上点了两个小点,说是被毒蛇给咬了,让他帮她将毒血吸出来。
且不说这黄栀子的颜色与血像不像,更不谈这话本里常写的“吸毒血”究竟有没有用。谁家蛇能蹦这么高,一下咬她脸上去?
思及此处,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荡起一抹浅笑。他下意识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刚要触碰到千提到发顶,却被她侧身躲开。
“我没烧坏脑子。”千提脸颊微红,带着几分嗔怪。
封易初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放下,眉头轻皱,上下打量她:“那你?今日可是摔着了?”
千提气得跺脚:“我也没将脑子摔坏。”
“那今日怎的这么奇怪?”封易初沉眸思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片刻之后,他得出结论,许是千提一人在此处待了太久,实在孤独,如今才这般,总想些伤心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柔和下来:“今夜想吃什么?”
“随便炒个青菜便可。”千提被他问得泄了气,转过头去,下巴指了指门外,道:“今日本想着给你煮面来着,外边都买好了,若是不做,放着也怪浪费的。”
封易初眉峰轻挑,“你就不想吃点好的?”
“你有钱?”千提转过头来看他,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在米铺,便找凌昔要些银子来着。她荣华富贵了半生,如今没几天可活了,反倒要过些清贫日子。
不过,若真的可以,她倒希望一辈子如此。只要他在身边,野菜糟糠也比得过山珍海味。而且……他也不会真让自己吃野菜糟糠。
“谁说是我花钱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薄唇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淡笑意。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手指轻轻穿过她的指缝,牢牢扣紧了她的手。
“我带你去蹭饭。”
“诶?”
千提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手弄得有些羞涩,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却已拉着她往外走。
经
过院门时,她匆忙将挂在一旁的斗笠戴上。白纱丝滑垂下,又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轻轻擦过两人紧扣的十指。
秋风裹挟着落叶簌簌飘落,为道路披上一层枯黄的外衣。长靴自其上踏过,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直至他牵着她到了一处朱门大户前,千提昂着脑袋,瞧见高悬牌匾上“黎府”两个烫金大字,想起那日他交给她的丞相府令牌上的姓氏,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阿初……不如你一人去吧,我就先……”她声音发颤,满心怯意,话未说完,便猛地转身,想要逃离这般是非之地。
绣花鞋踩在满地黄叶上,才迈出两步,腰间忽然一紧。封易初长臂一伸,已将她揽腰抱起。
斗笠落在地面,少女的面容于阳光中展露无遗。
“怕什么?”他朝她凑近,轻声呢喃。
温热的气息轻轻洒在她耳畔,带来一阵酥麻感。
“阿初,放我下来!”千提又羞又急,脸颊涨得通红,下意识捶打他的胸膛:
“丞相认不认得我,我不清楚。但那位顾尚书,我的婚事流程一开始是由他安排的,若真见了面,他定能认出我。他们是你的朋友,却也与国师是同僚,未必会帮你隐瞒此事。”
封易初不接话,继续抱着她往里走。
千提在他怀中挣扎推搡着,却只如蛛丝上的蝴蝶,越挣越紧。几番试探无果后,她终于放弃了一半,只能慌乱地将脸埋进他怀中,一心起到着能蒙混过去。
揪着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泛白。
他抱着她迈入丞相府大门,轻车熟路前行,衣角于飒飒秋风中舞动,沾染几缕桂香。
庭院中,老树下,慕云琛正在练剑。
黑色劲装傍身,利落的马尾随着动作肆意飞扬,他脚下步伐灵动,似行云流水,又暗藏章法,每一步都踏出秋风扫落叶的利落感。
手中利剑寒光闪烁,挽出的剑花仿若银蛇乱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个旋身,剑随身动,带起的劲风将地上层层树叶激起,盘旋在剑尖。
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两抹身影,他下意识回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的刹那,手中的剑哐当落了地。
为催情香这事,他躲了这么多天,如今封易初终于找上门要灭他口了吗?
慕云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匆匆将剑捡起,被在身后。他悄然后退两步,目光与封易初的相接时,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转身,足尖点地,他正要逃离现场,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恰在身后响起。
“站住——”
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立于身前,让慕云琛的脚步停下。
他僵立原地,片刻后缓缓回身,脸上扯出一个尴尬而带着些讨好的笑容:“易初……”
嘴角不自然抽搐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这笑容极不自然。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正琢磨着要如何解释那日自己将催情香交给千提这事,忽听封易初道:
“千提受伤了,你帮她瞧瞧。”
见不是来找他算账的,慕云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才敢正眼打量着这如胶似漆的两人。
探寻的目光自二人身上扫过,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踏过秋色朝他走来,往日如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眼眸中带着些许关切之意。
少女任由他抱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精致的面庞尽可能地埋进他怀中,却还是能看见她面颊侧边的一抹绯红。
慕云琛收回视线,正色道:“可是腿受伤了?”
“手。”细碎的发丝在秋风中轻轻飘动,封易初抱着她走近,解释道:“烫伤了。”
“那你抱着她做什么?”
“……”周遭的空气好似瞬间凝固几分,封易初沉默一阵,而后缓缓眯起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冷冽:“我乐意,你管得着?”
慕云琛幽怨地瞥他一眼,乖乖闭了嘴。
黄叶簌簌而下,很快在树下石桌石凳上落了薄薄一层。封易初衣袖一挥,袖风扫落凳上秋叶。
他将她缓缓放下。
千提转动着眼珠,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见没有旁人,攥着他衣襟的手才缓缓松开。
慕云琛走近:“哪伤着了?”
封易初缓缓抬起千提的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上面白皙若玉的肌肤。
“嗯?”慕云琛弯下腰,凑上前去,对着千提的手瞧了又瞧,许久,才将她手上那处微微泛红的肌肤与周围的区分开来。他无奈地摇摇头,道:“幸亏你来得早,若是再晚一些……”
“再晚些会如何?”封易初着急追问,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姿态在此刻荡然无存。
“若是再晚些——”慕云琛抿了抿唇,一脸严肃:“若是再晚些,她可就自己好了。”
封易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千提有些不意思地将手缩回袖中。
今日那茶盏里的水本就不是很烫。水溅到她身上的那一刻是有些疼,过一会儿便没事了。
后来她在他面前没忍住哭出来,怕他起疑,这才用这伤口搪塞过去。没想到他一时担心,真将她带到了慕云琛面前……
“庸医。”封易初瞥了慕云琛一眼,垂眸看向千提时,眼中闪过几分动容,目光又柔和下来:“她说疼,你弄点药。”
说完,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脑袋:“我去嘱咐下人多弄些菜,除却蜀葵,还有什么别的不吃的吗?”
“没有了。”千提摇摇头,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正是蜀葵成熟的季节,街头巷尾卖菜小摊上,卖蜀葵的也不少。二人相处快一月,饭桌上都不曾出现过蜀葵。她原以为是凑巧,今日听来,却像是他按着她的喜好刻意为之。
可她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千提樱唇轻抿,想出声询问,封易初却已走远,月白的衣角拂过路旁矮木,不染一丝尘埃。
只能作罢。
慕云琛站在一旁,对着她的手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他摇了摇头,道:“我去给你弄些烫伤的草药。”
他转身离开,一路喃喃自语着:
“这么轻的伤,怎么还会疼呢?莫非……莫非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烫伤,伤在了内里,外部却丝毫瞧不出来?难不成真是我学艺不精?待我改日请教一下阿爹……”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只留千提一人坐在石凳上,数着眼前如金箔般飘落的树叶发呆。
“千提。”一道女声穿过庭院,直直抵达千提耳中。声音恰似山涧清泉流淌过圆润白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与灵动:“好久不见。”
千提闻声回眸,一名年轻女子踏过满地黄叶款款而来,嘴角噙着抹盈盈笑意,恰似春日初绽的桃花,明媚又柔和。
温暖,柔和,却不显柔弱。
这般的女子,三年前,她曾有幸见过一面。
三年前,在丞相府。她翻墙去寻阿初时,与慕云琛站在一起的女子,慕云琛口中的“阿姐”,她早该想到是谁的。
“是你……”千提张了张嘴,脑海中模糊的面容与眼前人渐渐重合:“你是……丞相?”
三年前匆匆一面的姑娘,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千提身子微微动了动,鼻翼兰香环绕,原来,那日她在客栈发烧,睡梦中为她换下湿衣的,也是她。
*
不远处的亭子被一片肃杀秋意笼罩。残荷枯梗在风中瑟缩,池中碧水寒彻,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
封易初坐在亭中长椅上,透过枝叶的缝隙,老远瞧见千提与画扇会面、相谈甚欢,这才缓缓眯起眼睛,将视线落回顾衍之身上。
顾衍之白衣红袍坐于他对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正不紧不慢地煮着茶。茶香袅袅升腾,萦绕在他身侧。
封易初在他腿上扫了一眼:“都过去快半月了,你这伤……还未好?”
顾衍之
闻声抬眸,手指敲击扶手,哒哒作响:“装的。”
他摊了摊手,无奈道:“不然画画总想着赶我回去住,我也没辙。”
“……”这话换来封易初一阵沉默。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晌,才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顾衍之不曾有半点犹豫。他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那你呢?前段时间不是还为她离开的事要死要活的吗?”
“谁为她要死要活了?”封易初矢口否认,仿佛那日在酒楼里借酒消愁的人不是他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往顾衍之身后瞧去,眸光穿过重重树影,瞥见不远处少女绰约的轮廓。
他嘴角缓缓漾起一抹笑意,目光柔和下来:“误会一场,她要杀的不是我。”
“既是误会,那身份这事,你当如何?总这样瞒着,终归不是办法。”顾衍之微微垂眸,从容斟上一杯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我知道。”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茶杯,却未饮,只是凝视着杯中茶汤,不知是不是透过那澄澈的液体,想起了谁的笑颜:
“我已撤去她身边眼线。再过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我自会与她说明。”
“眼线也撤了?”顾衍之沉下眼眸,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他二人到底立场不同,如今朝中风起云涌,邻国势力虎视眈眈,局势尚未安定便撤去眼线,恐生变数。
这事,封易初不会想不到,可他还是这般做了。
“嗯。”封易初缓缓抬手,指腹细细摩挲着垂在胸前的那枚菩提吊坠,“她既然选择了我,我也应当相信她。”
顾衍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这般,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反问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同样的,封易初也没有半分犹豫。
摸着吊坠的手缓缓松开、垂下,他坐直身子,重新抬眸看向顾衍之,神情淡漠,又透着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
“如今陛下病重,朝中局势已然波谲云诡。二殿下动作不断,党羽四处串联,恐要借此时机逼宫篡位。你们如今有何对策?”
“不知届时二殿下要自哪个宫门攻入。皇宫硕大,光靠人传递消息,难免有所滞后。因而,我与画画昨夜商讨出一个快速传递暗号的良策。”
一本琴谱落在封易初面前。
顾衍之轻轻拍手,下人抬上一把七弦古琴。
绛红色袍角随秋风微微晃动,顾衍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手指看似不经意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音符自其中逸出。
“不同音调,不同弹法,背后皆有不同意思。届时,皇宫四周皆有专门的乐士坐镇,信息由外逐层传导,再由你一一整合,审机度时,及时作出调整。”
封易初目光自琴谱上扫过:“此法甚妙。”
“却也有些难度。”顾衍之沉下眼眸。
届时,皇宫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里外安插三名乐士。二十四琴,二十四音,混杂一处,他需辨明各处琴音,自一闪而过的音调中理清局势变化,再以琴音对外传递指令。耳、脑、手,三者协调,不可耽搁一刻。
封易初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他这般说着,眼眸不经意越过顾衍之望向后方。
枯黄的树叶遮蔽的大部分的视线,透过树枝间隙,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少女的面容。
秋风轻轻撩起千提的墨发,她笑颜明媚如花,匆匆一瞥,便让人再难移开视线。
她不知与画扇说了什么,逗得画扇也跟着笑起来。
秋意盎然中,千提忽然抱住了画扇,与往日亲他一般,在画扇脸上亲亲啄了一口。
封易初的笑意霎时僵在嘴角,本如苍松傲雪般清冷自持,此刻却全然失了淡定。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眼眸缓缓睁大。
她……连女子都不放过的吗?
“嗯?怎么了?”顾衍之瞧他这般,缓缓回眸。此时千提已将画扇放开,只是两人挨得极近,动作还有些亲昵。
顾衍之摆了摆手,打趣道:“你不会这都要吃醋吧?从前黎谨总缠着画画的时候,做得可比这还要……”
话未说完,千提又在画扇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本闲适地搭在轮椅上的扶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顾衍之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下一刻,他竟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作太过急促,连轮椅都被带动得晃动几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秋风吹乱,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抬脚就要冲上去将二人分开:“我的!我的!”
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与从容。
“你这般冲过去,不就露馅了吗?”封易初将他按回轮椅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嗓音低沉,再度往千提的方向看去,忽道:
“她们走了,追吗?”
“追。”
顾衍之愤愤瞥了封易初一眼,咬牙切齿道:
“管好你的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封易初推着顾衍之的轮椅尾随而上。木轮碾过石板,转上矮阶,最后停在一处窗前。
顾衍之伸手戳破窗纸,微微欠身,凑近窗洞向内张望。
墨发微微垂下几缕,少顷,他回眸,看向身后的封易初:“你不看吗?”
封易初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闻声垂眸看他一眼,又迅速躲开他的视线:“听人墙角之事,我才不做。”
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眼眸深邃如渊,清冷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波动。
顾衍之摇头,不点破他,自顾凑近窗洞,观察屋内的情形。
日光透过窗棂轻轻洒入屋内,照亮了满室林立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色书籍,千提着一袭水蓝色长裙,像只小鹿般在书架前徘徊,时不时激动地拿起一两本,快速地翻看几页,随后或是满意地点点头,或是皱着眉头放回去,转而拿起另一本。
而画扇静静地站在千提身边,绸缎般柔顺的墨发简单挽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更添几分温婉。
她似乎发现什么,秋水般的双眸陡然闪过一丝锐利,目光朝顾衍之所在方向头投来。眼波顾盼流转,她与他对视片刻,又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不点而朱的嘴唇缓缓勾起,带着一抹如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顾衍之自洞口撤离,定了心神:“幸好,只是在看书。”
“看书?”封易初挑了挑眉,谪仙般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疑惑之色,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上次那些,‘高雅’之书?”
“你非要用这个词,也不是不行。”顾衍之意味深长地瞥了封易初一眼。
似乎是觉得轮椅摆放的位置有些扦插,他站起来,握着轮椅扶手将它稍稍挪动了些,这才重新坐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凑近窗口,一边解释道:
“还不是黎谨,隔三差五便托人捎东西回来。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书,有时一个月能寄回来十余本,内容还都……如你所言,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恐这些东西要教坏了千提。可转念一想,从前她看了好几本都不曾看懂,如今这一时半刻的,应当也没什么影响,便放下心来。
“画画哪有那么多时间看话本子,便让我收起来,分门别类地在这边放好,说什么,若是有日黎谨回来,想看了,倒也方便找些。”
“分门别类?”封易初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许探究。修长的手指轻轻戳破窗纸,他躬下身,眼睛微微眯起:“这东西,还能分门别类?”
顾衍之扯了扯嘴角,打趣道:“你不是说听人墙角之事你不做吗?”
封易初一记眼刀飞过来,他住了嘴,解释道:“刚刚千提手里拿的那本,是有些
高雅的书,总体来说还是故事偏多。”
“现在的呢?”
顾衍之答道:“现在的,是比较高雅的书,故事大概占一半。”
说话的功夫,千提又将手中的书放下,往里面走了些,停在一处书架前。
顾衍之扯出一个微笑:“这处的书十分高雅,里头不讲故事。”
不讲故事,纯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目光透过窗洞射进屋内,紧紧注视着千提。幸而千提只是在书上扫了两眼,似乎是看不明白,很快便将书放下,继续往里走。
封易初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方舒了一口气,又听顾衍之道:“里边的就更高雅了,带图的。”
话音刚落,伴着房门“砰”的一声响,顾衍之身后已没了人影,唯有那一记白色衣角自门边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屋内,千提踮起脚尖,自书架最高处取下一册话本。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触碰扉页,她正要翻开查看里边内容,却听得一声巨响,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下一刻,千提手中的书便易了主。
封易初在她面前站定,方才被风弄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垂下,平日里清冷如霜的面容之上,眼眸微动,内里蕴含着几分少见的急切。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手中话本,他垂下眼眸,目光自纸页上匆匆扫过,白皙若玉的脸颊上,一抹红晕迅速自耳根蔓延至脖颈。
他慌乱地将书塞回原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却又故意压低,故作镇定道:“这东西,你不能看。”
“为何不能?”千提昂起脑袋看她,清澈无尘的眼眸中满是无辜与困惑。
封易初偏过头,不敢直视千提的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搅动着,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重复道:
“就是不能。”
“又不让我看,又不给我个理由,哪有你这样的?”千提颇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背过身去。
若是在平日,她便由着他去了,可……再过几日她便要去刺杀国师,能不能留个全尸还是个问题。临死之前,她倒想任性一番。
念及此处,千提脚尖奋力踮起,试图重新取回那话本,看看上边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内容,竟让平日向来沉稳从容的人都慌了神。
指尖触碰到书脊的刹那,千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手指正要施力将书取下,身子却忽然一轻,她重心不稳朝后倒去,又一次落在了封易初怀中。
她拼命倒腾着双腿,试图从他身上下来,手臂挥舞着要去拿书架上的书,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你个坏蛋!为什么总抢我话本子!书又不是你的,丞相姐姐都让我看!小八他们都从来不管我做事的!你放开我!”
封易初抱着千提快步离开房间,脚步急促,带起一阵微风,吹得书架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目睹一切的画扇面露疑色,莲步轻移,快步上前,自书架上取下千提方才拿过的话本。
纸页轻轻翻动,打开话本的瞬间,上边小人打架的画面直直撞入脑海,让她原本白皙的脸颊瞬间被红晕笼罩。
“咳咳。”顾衍之手指抵在唇边,在窗外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慌乱地合上话本,放回书架,故作镇定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缓缓走出屋子,看向顾衍之的眼神带着些许慌乱与羞涩:
“那些书……怎的是这种东西?”
“还不是你那好妹妹,”顾衍之无奈笑笑,抬眸与画扇对视,眉如淡墨,眼若繁星:
“说什么,我将你抢走了,非要让你早点生个小的给她玩,隔三差五便托人送些……高雅的东西回来。”
画扇偏头躲开他炽热的视线,快步行至顾衍之身后,欲推他离开,却见顾衍之回眸看她。他微微耷拉着脑袋,温柔的眉眼之中雾气氤氲:
“她亲你了……”
“千提还小,只身一人来此,人生地不熟的,如今遇着旧识,举止亲昵了些,倒也情有可原。”画扇无奈笑笑,见顾衍之还是这般委屈的模样,她无奈地叹口气,弯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满意了?”
顾衍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却还不满足,又侧过脸来,眼巴巴地望着画扇。
画扇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在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一口,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顾衍之鼻尖,他这才换上一抹笑意,挺直脊背在轮椅上坐好,看向封易初的眼中带着些许炫耀之意。
不远处的千提刚从封易初怀里挣脱,正巧撞见这一幕。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抬眸看向封易初,有样学样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你在我脸上也亲一口,我便不看那话本了,如何?”
“你想得美。”封易初偏过头去,白皙若玉的面庞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千提却好像丝毫没听到这句话一般,踮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迅速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吻。
“你……”封易初原本清冷的面容上染上一抹绯色。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舞动,好似一片被惊扰的浮云。而他矗立在风中,白衣傍霞,眉眼如画,如谪仙临世,让人不忍亵渎。
可他越是这般,千提便越要亵渎。
她捧着他的脸颊不肯松手,一下,两下……直至唇上口脂涂了他满脸,千提才得意地哼哼两声,将他放开。灼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俏皮与放纵。
“我什么我?都拜堂成亲了,我还亲不得了?”
瞥见他烧得绯红的耳根,千提莞尔一笑,双手搭上他的肩,脚尖再度踮起,朝他耳畔凑近。
耳朵贴近耳朵,冰凉与滚烫相触,片刻过后,她的手自他肩上撤离。
双脚重新落地,千提后退两步,桃花面上露出几分无辜之色:
“阿初,你耳根好烫。”
封易初慌乱地别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几缕发丝被风吹着擦过脸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线。
“呦,这是在做什么?”慕云琛端着研磨好的草药走来,声音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
封易初骨节分明的手抵着唇,轻咳一声,像是寻到救星般,道:“上药。”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千提坐下。
长袖被轻轻挽起,露出手背上的肌肤。他修长的指尖蘸起草药,一点点敷在伤处。
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飘落几片,宛如在空中飞舞的红绸。淡淡的草药香萦满鼻尖,日渐西沉,几缕霞光落在他身上,为他度上一层红金色的光晕,低垂的眉眼下,由睫毛投射而出的阴影轻轻颤动,更添几分超凡的美。
察觉到千提的目光,他微微抬眸,与千提目光相接。狭长的眼眸中,深邃的瞳仁仿若黑夜幽潭,倒映着星月的光辉。
千提攥着裙摆的手忍不住收紧,仿佛这般便能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
如若可以,她多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
枫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千提的思绪。她循声望去,正见一位侍女匆匆而至,停在画扇身前,微微欠身:
“大人,晚膳已备好。”
画扇手扶着轮游,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自侍女身上扫过。
侍女转身,匆匆行了几步,还未离开,画扇却好似发现什么,柳眉一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慢着。”
侍女脚步一顿。
画扇素手轻抬,“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配件,剑身寒光闪烁,只指侍女。
“你不是我府上的人。”
顾衍之坐在轮椅上,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温润的眼眸中满是警惕。慕云琛手按在剑柄上,虽是准备拔剑。
封易初也站起身来,将千提挡在身后,周身气息凝固几分,目光如刀般射向侍女。
千提躲在他身后,双手紧张地抓着封易初的手臂。心中虽然惧怕发生变故,却还是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想要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侍女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下一刻,两枚黑溜溜的铁球自她袖中飞出。
画扇反应极快,美目闪过一丝决然,
握着轮椅的手稍稍用力,推着顾衍之朝一旁避开。
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千提抱在怀中,纵身一跃,带她躲到一旁假山后。
慕云琛足尖点地,身姿矫健如燕,几个起落,紧跟在众人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千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声音之大,几乎要震碎耳膜。
千提被这变故吓得一哆嗦,双手紧紧攥着封易初身前的衣服。她蜷缩在他怀中,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惊恐。
封易初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不怕,我在。”
声音沉稳有力,又带着丝丝温柔,将她内心的惊慌抚平了些许。
但她还没来得及将他放开,侍女又是一个旋身,趁乱丢出数枚暗器。暗器寒光闪烁,如夺命流星般飞向众人。
封易初一心护着千提,躲避间,手臂来不及收回。暗器划破他臂上的衣服,留下一道伤口。
未等血迹渗出,侍女纵深一跳,稳稳飞上屋檐。慕云琛见状,足尖轻点地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去,手中利剑在夕阳下闪烁着阵阵寒光,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见那刺客消失,千提才从封易初怀中探出头来。
方才几人站过的地方,已然被炸出两个深坑,四周草木被烧得漆黑,她曾坐过的石凳也碎成了几块,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火药。
千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
莫不是这丞相府人太多了,有人瞧见了她的样貌,给国师通风报信去了?如今这番,只怕是个警告。她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先找上门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硝烟味让她觉着窒息,千提攥紧了拳头,额间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这还是在丞相府,那狗贼便如此造次,若真让他寻到她住处,只怕连阿初都会被殃及……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封易初。目光一瞥,少年手臂上,月白色的衣裳已被鲜血浸染。几点殷红顺着他的手臂滑至手腕,如红绸般缠上手背,又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路上落下几点殷红。
“阿初!你受伤了!”千提惊呼出声,声音带着哭腔。下一刻眼泪便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滑过脸颊,留下两道湿润的泪痕:
“都是为了护我……一定是那狗贼国师发现我在这,报复来了,都怪我连累了你……”
“小伤,无碍,不必担心。”封易初扯了扯嘴角,朝千提挤出一个微笑。冷冽的目光扫过地上被火药炸出的深坑,他皱了皱眉,眼中带着几分轻蔑。
上次火药被盗,北漠那边果真将其拆开如法炮制了。但仿的就是仿的,终究上不了台面。同样的剂量,他只需一颗,便可将这整个院子炸为废墟。
只是这事一出,“国师”在千提心中的罪行,又多了一桩。
他无奈摇头,垂眸,目光落在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身上,又瞬间柔和几分。
“好了,真没事,不哭了。”他拭去她脸上的眼泪,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指尖细腻的触感让他一阵心疼。
千提止了哭泣,缩在他怀中,肩膀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内疚。
不多时,慕云琛折返回来,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剑,指节咯咯作响:“她跑到闹市去了,身上又有火药,我恐殃及了寻常百姓,让她逃了!”
眸光瞥见封易初手臂上的殷红,他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没毒。只是这伤口需尽快处理,你随我来。”
三人匆匆离开。
画扇与顾衍之互相对视,神色凝重,已然猜到刺客此番目的。
桌上的饭菜被人下了毒,只能嘱咐厨房重新做了一桌。
待慕云琛将封易初伤口处理好,几人用过晚膳,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临走时,千提还抱着画扇又亲了一口,气得顾衍之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和她抢人。
她不服气,又想在画扇身上亲第二口,却被封易初黑着张脸拉走了,只能作罢。
除却下午这一桩变故外,千提倒是玩得很开心,心情格外愉悦,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仿佛一只在森林中蹦哒的小鹿。
斗笠罩在头顶,白色长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月光倾落而下,映出少女灵动的轮廓。封易初跟在她身后,嘴角不自觉上扬。
两人回到居住的院子。封易初袖子被暗器划开了口子,正要进屋换身衣服,却见千提一路小跑着跟到房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探进个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
封易初以为她想偷看,两步上前将她的手从门框掰开,拎出房外。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
“小气鬼,又不是没看过。”千提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兀自寻了个地儿蹲下,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面画着圈圈。球球挪到她身侧,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蹭着她的肩膀。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房内传来,没一会儿,房门自内打开。封易初逆光走来,暖光的烛光自屋内倾泻而出,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在千提面首站定,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胸前那朵菩提花上:“你绣的?”
声音刻意压低,似乎是在掩盖他内心的惊喜。
千提起身,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眸倒映着烛火的光芒:“绣在了心口的位置,这样,你以后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想起我。”
“心口?”封易初挑了挑眉,如玉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浅笑,恰似寒夜中匆匆一现的昙花,美丽而短暂,却让见者情不自禁沉沦其中:“那为何在右边?”
千提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绣错了位置。一抹红晕悄然蔓上脸颊,她的脸一阵发烫,却又不肯承认,眼珠子一转,索性轻轻抱住了他,脑袋靠在他胸口,小声道:
“因为我抱着你的时候,我的心脏在你的右边。”
封易初身体微微一僵,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匆忙别过头去,轻咳一声,“睡觉吧。”
说着转身,关上了房门。
月光投过枝叶的缝隙,在千提脚下投出一片银白的光影。她呆呆地望着那扇房门,不舍的倾诉在心中逐渐拉长、放大。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挪回房中。
弯腰,烛火被吹灭。屋内瞬间被一片浓稠的黑暗笼罩,唯有几缕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屋内,投出树枝扭曲的轮廓。
还有一日。
千提叹了口气。
还有一日,她便要回去嫁给国师了。届时是生是死尚无定数,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泪水润湿了眼眶,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直至月上中天,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姐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果然不曾说错。早知道自己这么早就要香消玉殒,三年前就应该强硬些,直接将阿初掳回去做面首。
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拜了堂,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却马上要被国师那狗贼弄死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在夜里轻轻扑闪,眼中带着几分惆怅。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骨碌自床上坐起,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戴整齐后,像一只小猫般,踮着脚溜出了房间。
月光铺满地面,千提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黑色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来到封易初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木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索性没将床上熟睡的人惊醒。
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房内,千提借着月光摸索,钻进了封易初的被窝。
月色中,少年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着,周身散发着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忍不住沉沦。
千提呆呆地望着他,没忍住凑近,再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千提才松了一
口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他身边缓缓躺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悠悠檀香萦满鼻翼,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烟花味。
烟花味……
千提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封易初身上凑了凑,努力分辨着他身上的味道。
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他身上的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
千提忍不住凑近了些,手指微微颤抖,不经意间触碰到封易初的手背,又迅速缩回去。
好凉。
习武之人向来警惕,若是在平时,她这般凑近,他会很快察觉,将她搂入怀中,可今日她这般放纵,他为何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千提猛地从床上爬起,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暖光的光晕中,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几不可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待我新婚夜取下国师首级……
日光穿透窗棂,在丞相府房间的青砖上洒下斑驳碎影。
屋内熏香袅袅,檀香悠悠萦绕,与窗外偶尔拂过的几阵凉风交融,添了几分静谧的雅致。床边花瓶里插着几支开得正好的金桂,香气馥郁,弥漫空中,为这略显清冷的氛围添上一丝暖融。
梨木雕花床榻上,封易初静静躺着,面容毫无血色,宛若被寒霜打过的花瓣,透着脆弱的白。
双眸微阖,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失了往日的色泽。一头长发如墨般铺散在枕上,几缕碎发贴在他清瘦的脸颊边,为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病态的孱弱。
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领口微微张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流畅的脖颈中央,一枚喉结点缀其上,又于这般遗世独立的清冷中,增添了几分诱人之感。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坐在床沿的千提闻声回眸,一夜的啜泣让她双眸红肿,平日里明亮清澈的眸子被一层水雾笼罩,失了往日的灵动。
“慕公子,都整整一天了,阿初怎么还不醒?”嗓音急切而沙哑。
“怪我,昨日不曾仔细看……”
昨日那暗器上是没有毒,却也涂了别的东西。刺客算准了厨房会做的菜,两样东西在他体内相撞,便成剧毒。
若是昨夜千提发现得晚一些,只怕……
慕云琛将药放在床边矮几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会儿毒倒是解了,他身子却还虚弱着,需要静养几日才能好起来。”
听到“静养”二字,千提便不说话了。
房内寂静无声,唯有一缕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盘旋上升,与窗外透进来的黯淡秋光交织,无法驱散满室凝重。
千提轻轻拉起封易初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尽管他的身体已慢慢回温,在她炽热的手心中,还是泛着丝丝凉意。
千提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似要把他这模样牢牢刻在心底。
她曾想过很多次。最后一天,应当如何与他相处,又要如何与他告别。可她万万不曾想过,竟是这般……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打在她的手背上,床上的少年却依旧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朦胧了视线。千提紧咬下唇,肩膀微微颤抖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画扇轻轻上前,温柔地拍着千提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担忧、别离、自责、恐惧……所有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顷刻间决堤,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扑进画扇怀中,放声大哭。
声音在屋内回荡,撕心裂肺。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情绪,封易初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被春风拂过的草尖,动作细微,却还是被千提敏锐地捕捉。
她瞬间止住哭泣,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几分急切,迅速回眸。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在黯淡的光线里闪烁,
封易初长睫微颤,眼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虽只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透着无尽的疲惫,仿佛刚从鬼门关挣扎而出的人,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睁开双眼。眼眸仿若寒夜中最澄澈的清泉,即便在初醒的朦胧里,仍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霜雪般,不沾染一丝尘世烟火。
目光艰难流转,在触及千提满是泪痕的面容时,他眼中的寒霜在刹那间消融,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泛起层层疼惜的涟漪。
苍白的唇微微上扬,他极力扯出一抹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
“我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声音虚弱沙哑,似被岁月摩挲过的琴弦。苍白的面色在昏暗光线的笼罩下,仿若被月光抚过的寒玉,更衬得其双眸明亮深邃。
千提吸了吸鼻子,慌乱的抬手,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牵强的笑。
封易初被慕云琛搀扶着缓缓坐起身,动作间仍透着虚弱。他抬眸望向千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笑得比哭还难看。”
“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你究竟要我怎样?”千提破泣为笑,佯装嗔怒,在他胸口轻轻锤了一拳:“你知不知道,你昨夜简直要吓死我了!”
封易初浅笑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慕云琛将矮几上的药碗往床的方向推了推:“醒了就别在这眉来眼去的了,赶紧把药喝了!”
封易初眉头未蹙,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药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淡漠地偏过头去,发丝随之轻动,如玉雕琢般的侧脸在光影下更显冷峻。清冷气质浑然天成,仿佛时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画扇站在一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在暗处轻轻戳了戳千提,眼神中满是促狭。
千提瞬间会意,脸颊微微泛红,捧起药碗,以汤匙盛着吹凉了些,轻轻送至他唇边:“阿初,你喝些药,会好得快些。”
封易初目光转向千提,瞥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眶,眼中的清冷瞬间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他微微颔首,薄唇轻启,顺从地将药饮下。
一勺接一勺,直至碗见了底,露出白色瓷面,千提才将碗放在一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封易初艰难抬手,修长的手指落在胸口,指腹摩挲着衣上那朵菩提花,优雅、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
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淡的温柔,他抬眸,挑眉看向一旁轮椅上坐着的顾衍之,眉梢眼角尽显清冷,可仔细瞧去,那清冷中却好似藏着一丝暗戳戳的炫耀。
薄唇轻抿,嘴角微微上扬,他虽一字不语,其中意味却已了然。
顾衍之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目光顺势转向画扇。他微微抬眉,眼中带着几分调侃,语气轻柔却又暗藏玄机:“画画,我也要……”
话刚出口,换来画扇一记嗔怪的目光。
他乖乖闭了嘴,如画的眉眼微微低垂着,带着几分委屈:“不要了。”
画扇瞧了瞧已然清醒的封易初,又瞧了瞧坐在床边一脸关切的千提,轻咳一声道:
“我想起来与衍之还有些正事要处理,既然人醒了,药也喝完了,便先告辞了。千提,有时叫我们。”
弯弯的眉眼间藏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说罢,她转身行至顾衍之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推着他往门外走去。瞧见还傻愣着站在原地的慕云琛,她出言提醒:“阿琛,你不是也有些事吗?”
“我?我没事啊……”慕云琛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没领会到画扇到意思。
他微微回眸,对上封易初冷漠得仿佛要杀人般到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猛地一拍手,像是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确实有些事,我就先出去了,有时嘱咐下人来唤我即可。”
说完这话,他迈着步子快步离开房间,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在身后轻轻摆动。
房门缓缓合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一时间,房里只剩千提与易初二人。
封易初斜倚在床头,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领口随动作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恰似寒夜中高悬的明月,遗世独立。
窗外秋风轻拂树叶,发出细微簌簌声。
千提望着眼前的人,积压许久的恐惧与担忧瞬间决堤。眼眶泛红,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她像是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一般,脚步踉跄着扑进封易初怀中,双臂紧紧环着他,身子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
封易初微微一怔,缓缓抬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迟缓,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没事了,不哭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国师那狗贼也不会派刺客过来……若不是为了护我,你也不会被暗器所伤……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千提昂着脑袋看他,泪水肆意流淌,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水痕。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努力轻柔地哄着:“不怪你,真的。不哭,乖。”
抽噎声断断续续,千提紧紧揪着他的衣角,肩膀微微颤抖着。封易初轻轻环抱着他,失了血色的手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气息微弱,动作略显迟缓,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他巨大的力量。
千提在他怀中蜷缩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下,两行泪痕尚未干涸。
瞧见封易初毫无血色的面容,她抬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瞧我,光顾着自己哭,都忘了你身子还弱着。”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躺下,又将一旁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封易初整个人陷入床铺中,双眼轻阖,长睫投下扇形阴影。
千提坐在床边,小手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身上移开。
昏黄的光线中,少年薄唇毫无血色,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淡蓝色血管,清瘦、冷峻、遗世独立,如霜雪覆身的孤松,又似九重天宫之上下凡历劫的谪仙,令人心生疼惜。
千提手指轻轻摩擦着他的手背,思绪恍然回到三年前。
*
彼时她纠缠他许久,他都没有半点回应,心中难免失落,索性重金寻了几位美男陪她饮酒解闷。
谈笑间,她听闻城外山上有种叫栀子的东西,开花时气味芬芳、清丽脱俗,结出的果实能入药,还能做染料,甚是好奇。
几番思索,她雇了辆马车出城。
在山中一番好找,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黄栀子,只可惜不曾带包袱,只能用裙子兜着装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黑时,封易初找到她。
他匆匆而来,衣角沾染了地面尘土,墨发被秋风撩乱了几许,在空中轻轻晃动,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眼眸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在她面前站定,转瞬又恢复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在此处做什么?景秋寻你多时。”
千提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深林中扫视而过,忽然想起曾在话本上看到的,“弱女子被困深林遭毒蛇咬伤,侠客及时吸出毒血英雄救美”的故事。
美眸婉转,目光下移,落在怀中的黄栀子上。她突然笑了笑,随手取出一颗,挤了两滴橙红的汁液在脸上,撒泼般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
“阿初,我被毒蛇咬伤了,不如你帮我将毒血吸出来?你看,就在此处——”
封易初被她气得嘴角抽搐,拉着她便要离开。谁曾想,没走几步,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身上衣裳被雨水打湿,好不容易采了一兜的黄栀子汁液渗出,将她的裙子染得通黄,甚是狼狈。
仓皇躲雨间,她扭伤了腿,幸好周围寻着个山洞,可供二人短暂停歇。
她依旧记得那日,山洞中。篝火升起,少年背过身去,耳根通红。而她在他身后将淋湿的裙子脱下,一边任其在火上烘干,一边懊恼地拍了拍被黄栀子染成橙色的肚皮:
“怎么办,用水也擦不干净……”
那日他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如何等裙子烘干再穿上的,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后来雨停了,他背着她走了整整十里地,才终于回到城中。
后来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之前他被老丞相罚着在祠堂跪了整整两天,将她背回去时,腿上旧伤未愈。
如若从前对他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她承认,在她心中,他变得与旁人不同了。
她好像,真的开始喜欢他了。
那时她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哪怕他不喜欢她,若是将来能嫁给他,也定是能过得很好的,总比去和亲、嫁给一个素未相识、不知品行的人要好太多。
所以后来不管他如何拒绝,她都始终缠在他身边,任旁人再多流言蜚语都不在乎,只渴求着有朝一日,他能明白她的心意。
如今,他确实明白了。
他们拜了天地,成了亲。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不得不和他分开……
*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不知不觉间,视线竟已朦胧。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热泪便从眼眶低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像是感受到了异样,封易初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了?”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千提的脸庞,声音因虚弱略显沙哑,却处处透着温柔。
眉眼间,清冷与关怀交织,在昏黄光线的映照下,宛若谪仙下凡,不染一丝尘世烟火,却唯独对她,有了人间的眷恋与心疼。
“答应你的事……我做不到了……”千提眼眶泛红,低低地哭了几声,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去嫁给国师,然后……杀了他。”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幽黑地瞳孔深不见底,仿若一汪幽潭,其中倒映着千提沾满泪水的面容,试图从中探寻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千提吸了吸鼻子,手紧紧攥成一团,恨恨道:
“那狗贼此次对你下手,分明是冲我来的。尚在丞相府便敢如此,以后还不知要如何!他活着一天,我便不得安生一天,既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封易初知她心有误会,无奈地摇了摇头,既心疼,又觉得她这般模样有几分可爱。
不如……便趁着这机会告诉她真相吧……免得她以后,还要为这事担惊受怕。
他轻轻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擦干她脸上的眼泪:“等我。”
等他痊愈,回国师府与她拜堂成亲,等他与她说明一切。
千提以为他是要等身体康复苟帮自己杀国师,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摆手推辞,故作镇定道:
“我是公主,那狗贼不敢对我怎么样,可你如今无权无势,若是惹急了他,他指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届时,我带你离开京都,我们寻个没人的地方,过些安生日子……”
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抽去了底气。
国师那般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她此去,又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来呢?怕是一成都没有吧……
千提挤出一个微笑,见封易初沉默不语,只当他默许,心中五味杂陈。她缓缓站起身,朝他凑近,手指拨开他额间碎发,庄重地在他额头露出一个吻。
“待我新婚夜取下国师首级,再来与你长相厮守。”
声音低婉,如同深秋落叶,微微颤抖着,却又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坚毅。
一滴眼泪自她眼眶滚落,沿着细腻的脸颊,划出一道透明的泪水痕,最终坠落在他的脸庞。眼泪于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若星辰。
一颗破碎的星辰。
少女柔软的唇自他额头上撤离,她慌乱伸手擦去那滴眼泪:“你瞧我,又说了这么多……你好好歇息吧,我……先下去了。”
她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出了丞相府,她依着记忆前行。
米店之中,着褐色短衫的女子端坐柜前,手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虽是一副市井人家的打扮,却依旧掩不住她眼底暗藏的锋芒。
“公主倒是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瞧见千提进来 ,凌昔款款起身,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
“公主这是哭过了?国师生性多疑,若是让他瞧出些什么,恐要坏了大计。”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千提寻了张椅子靠着,双眸自她身上睥睨而过:“说吧,需要怎么做?”
凌昔两手呈上一把匕首:“殿下,这刃上淬了毒,只要在国师身上落下一丝伤口,不出一刻,国师必死无疑。”
“当然,直接出手,实为下策。”她微微欠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簪子:
“这簪子内装毒药,公主只需将簪花在交杯酒中过一遍,哄骗国师饮下,国师,必死。”
“知道了。”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随手将簪子插入发间。做好这些,她微微垂下眼眸,攥紧了裙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缓缓抬眸,与凌昔对视,忽问:
“国师……必须死吗?”
“是的,殿下。”
凌昔压低了声音。
“国师,必须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丧心病狂!厚颜无耻!狗贼……
千提就这般回了国师府。
秋意已浓,府中枫叶似火,层层叠叠,微风拂过,偶有几片悠悠飘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出一条红绸地毯。
领路的男子着一袭褐色长衫走在前头,袍角用白线勾勒着精致的云纹。他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剑眉星目,神色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此人正是国师府的管家,宫疆。
“夫人,这边请。”宫疆微微侧身,恭敬开口。
千提与景秋跟在后头,虽然国师府的宅院图她早已铭记于心,如今还是拉着景秋的手,四处观望着,装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新奇模样。
三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穿过一道月洞门,入目的是一座精致的小院。一颗高大的桂花树挺立院中,枝头黄花已然开败,徒留几朵点缀其上,散发出微弱的香味。
这里,是国师府的偏院。
宫疆推开一处房门,微微欠身,朝千提郑重行礼,道:“国师大人有事不在府中,夫人可先在此处歇息,景姑娘的房间在隔壁,夫人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我既已嫁给国师,自然该与他住在一处,为何要住在这边?”千提站在门口,并不进屋,只微微抿了抿唇,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逃婚一月有余,如今突然回来,本已与凌昔商量好了数种解释的措辞,却不曾想,从进国师府到现在,这管家竟然这么也没问,便带着她来了这里,好像冥冥中早已知晓她要回来一般。
虽说她也不大愿意住在国师那狗贼的房间,但既然是要刺杀他的,还是早些熟悉环境为好,届时早有准备,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思及此处,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自宫疆身上扫过:
“大婚之日国师有事出门就算了,我回来得匆忙,他不在府上,我也能理解,可让我在偏院住下,又是何意?还是说——国师根本没将我这结发妻子放在眼里?”
宫疆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恭敬地弯下腰,道:“是小人考虑不周,夫人所言极是。还请夫人随我来。”
说罢,他抬手做了个“请”道手势,转身在前面带路。
回廊曲折,碧池荡漾,三人绕过幽僻小径,踏过青石铺就的小路,入了另一处院落。
“夫人,到了。”宫疆抬手推开雕花木门。
大红喜帐已被撤下,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架山水屏风。不远处,一只三足铜质香炉静静伫立,路中檀香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整个房间,带着几分安神的馥郁气息。
这味道,和阿初身上的好像。
这想法刚冒出来,连千提都觉着有些荒唐。檀香常见,京都一些富贵人家,或是文人墨客,房中都常燃这种香。
三年前,丞相府尚未没落,阿初房中燃的便是檀香,如今他虽家族没落,但结实的朋友定然不乏文雅之士,身上沾些檀香,也不足为奇。
只是……
千提垂下脑袋,想起那日火药在丞相府中炸开时,萦绕在鼻尖的气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他身上的另一种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还是说,还有别的东西,味道与这两者类似?
她拿不定主意,索性不去想这事。
若是此番她能活着见他,再当面问清缘由吧。
目光在房中游移,落在靠窗的书案上。案上整齐码放着各类古籍书卷,一旁博古架上,玉器瓷器有序摆放,在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日光中,闪烁着莹润哦光泽。前方,一张太师椅静静摆放。
当初,她就是将阿初绑在了这张椅子上。那时她未点蜡烛,不曾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反让他伤口裂开了些。如今他身上的毒刚解,也不知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夫人?”宫疆见她出神,手在她面前晃动两下。见她缓过神,他才微微欠身,自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
双手将木匣托起,他缓缓打开,露出里头整齐叠放的几张纸:
“国师大人吩咐过了,这是府中地契、房契,皆交由夫人掌管。另外,国师大人还有几处私业,夫人若有兴趣,随时可过户到夫人名下。”
“嗯?”千提微微愣神,错愕地接过木匣,手悬在空中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我离开这么久,他竟半点不罚我?还将这些东西交给我?”
新婚那日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声音微微颤抖着,实在不明白,那狗贼是在闹哪出?
莫不是先想法子让她放松警惕,等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心中正欢喜的时候,再给她当头一棒,狠狠将她折磨致死?
她心中一凉,狠狠攥紧了拳头。
如此凶残狡诈,真不愧是国师!
“这些都是国师大人吩咐的,夫人若是有问题,待他回来一问便是。”宫疆脸上依旧挂着恭谦的笑容。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追问道:“他几时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两眼紧紧盯着宫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可宫疆只是轻轻摇头,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欺瞒:“大人不曾告知,夫人只需在府中等待即可。您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我。”
“什么都可以?”千提沉眸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道:
“我平日里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是同寻常女子一般,素来爱摆弄些胭脂香粉。你帮我寻些来,胭脂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各要一份,凡不同味道的香粉,也都为我找来。”
“是。”宫疆再次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房门缓缓合上,直至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千提才轻轻舒了口气,眼神警惕地看向紧闭的房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微微侧身,朝景秋招了招手。
景秋心领神会,小步上前。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千提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她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
“国师为人奸诈阴险,此番他明面上做得这般好看,又是交付房契地契,又是提及私业,可背地里指不定要弄出什么名堂。”
她轻轻叹了口气,柳眉紧蹙,眼眸中透着深深的警惕与忧虑:“此番,你实在不该随我前来。国
师府危机四伏,国师为人狡诈,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向你哥哥交代?”
景秋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水痕。
“公主,景秋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当年父亲在京都皇宫当差,被人诬陷谋害长公主,处以极刑……我与哥哥一路逃难至姜国……”说到痛处,她以手掩面,声音愈发哽咽:
“当年若不是公主出手搭救,只怕景秋早就要饿死冻死在街头了。奴婢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您去哪,我便跟着去哪,求公主不要赶我走……”
“你……唉!”千提叹了口气,心中一阵酸涩。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扶起,轻声道:“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勉强。不过这国师府不比姜国,处处暗藏危机,万事皆需小心谨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知道了吗?”
她双手握住景秋的肩膀,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素来对她温柔的语气如今变得坚定,带着命令的口吻。
“景秋知道,景秋一定听公主的话。”景秋用力点头,抽噎着回应。
千提背过身去,轻轻揉了揉眉心:“你先下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有事,会来寻你的。”
“是。”景秋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千提抬手轻轻抚过窗木,指尖摸索着上面细腻的纹理,心中五味杂陈。
到头来,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和亲、刺杀、香消玉殒……莫非,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手指摸上胸前的菩提吊坠,千提微微一怔。
如若自己真死在了国师手里,他会去找国师报仇吗?
她苦涩地笑了笑,既希望,又不希望。
……
国师未除,她不能先死。因而在国师府中,她活得草木皆兵,连用膳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动筷,生怕自己何时疏忽了些,便要被国师那狗贼用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害死,坏了大计。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夜风透过窗棂吹拂而入,带着丝丝凉意。她躺在梨木雕花的床上,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檀香充斥鼻翼,被褥上带着另一种淡淡的味道,像烟花,像火药,像他曾经紧紧拥着她的怀抱。
千提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日无端闯入房中的老头,只当自己还在那处简陋的房屋中。淡淡的香味萦在鼻尖,与他身上的那般相似,好似,他在身后与她相拥,一点点抚平她心中愁绪。
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汗水濡湿了鬓角,困意随夜深而逐步将她吞没,她才总算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熹微的晨光悄悄透过窗棂,给屋内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
半梦半醒间,千提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咚”的一声闷响,手落在枕边,敲击床板,声音沉闷怪异,瞬间驱散了她最后的睡意。
有问题!
千提猛地睁开纱双眼,眼中还残留着几分迷茫与惊惶。
起身,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开垂落在眼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聚焦在枕边。
她稍稍一愣,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扯开席子一角,露出其下床板。
手背轻轻在上面敲击,不多时,千提像是发现什么,手指摸到一处,用力一抠,那处的床板微微翘起,一方暗格显露出来。
暗格里头放着一本手札。
手札封皮以绢帛制成,边角有些许磨损,露出里面稍稍有些泛黄的纸张,显然已经有些年头。
千提侧着脑袋,屏吸片刻,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直到确定四周无人,才缓缓将手札自暗格捧出。
纸页缓缓翻开,露出其上飘逸的字迹。上边记录的都是些火药炼制的经验与心得,何年何月何日,何种原料加多了,有何区别之类的……
千提微微皱眉,显然有些失望。本以为会是什么惊天秘密,结果却是这种东西。上边连火药的秘方都不曾些,只是含糊地记录了些变化,其中奥秘只有国师一人清楚。就算这东西落入旁人手中,旁人也不能从中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抿了抿唇,正要将东西放回去,突然,一行字跃入眼帘:
“今日新配比火药威力悬殊,竟将那老儿房子炸塌一角,妙哉!”字迹歪歪扭扭,与前文有些不同,显然,国师写这行字的时候很兴奋。
这行字的后边,字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显然兴奋劲过了:“然其责令吾自行筹措银两相赔,唯有外出设法谋取钱财耳。”
千提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国师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手指继续往后翻,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但翻了几页,依旧是些与火药配备有关的记录。内容枯燥,她看得眼皮渐沉,正要合上,却瞥见一行字:
「禄德十六年八月」
“近日,一女子绕吾身侧,言语轻薄,甚是聒噪。”
千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闪烁的星辰。
这不比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禄德十六年九月」
“聒噪……亦有几分可爱之处。”
“有始无终,转寻他人作乐,实在轻薄!”
「禄德十六年十月」
“身畔怪冷清,颇不适应……不得其踪。”
“士之耽兮……可脱也?”
那狗贼年少时居然还有喜欢的姑娘?
千提嘴角的笑意更甚几分。
但这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便瞬间凝固。
今年为禄德十九年,禄德十六年……好像……是三年前。
三年前……
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老头就算是回到三年前,长相恐怕也……
究竟是哪个女子眼盲了,竟能看上他那样的?她究竟图那老头哪一点了?图他年纪大?图他牙齿黄?
千提想不明白。她自以为人相识最初,第一眼都是看相貌的,少数人会在后续相处中爱上那人个人内在的灵魂,譬如她对阿初。
可那老头长得那般狰狞,品格更是……那姑娘究竟为何想不开,会缠着那样的人?
千提打了个寒战,强忍着内里翻涌的恶心,继续往下翻。
后边写的都是些无聊的记录,她不知翻了多少页,终于又瞧见一行字:
「禄德十七年十月」
“寻,未果。”
想不到那狗贼还挺有毅力的,竟寻了人姑娘整整一年。千提抿了抿唇,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能继续往下翻:
「禄德十八年十月」
“寻,未果。”
两年了。千提眨了眨眼睛,嘴角漾起一抹好奇的弧度,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禄德十九年八月」
“苦寻多年……她怎可嫁与旁人?”
千提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札,心中暗爽。
让那狗贼不懂珍惜,多好一姑娘,瞎了眼瞧上他,在他身边纠缠时他嫌人家烦,置之不理,等人家走了再找,找了整整三年,结果那姑娘转头就嫁给别人了!
活该!
千提勾起的嘴角忽然僵住。
不对……
八月,正是她离开姜国来这里和亲的时候。
也就是说,寻了三年的姑娘嫁给了别人,那狗贼心灰意冷因爱生恨,愈发丧心病狂,所以瞧见来此处和亲的她时,内心愈发扭曲,而后设法坏了她的婚事,再在殿上当众求娶她?
千提攥紧了拳头。
丧心病狂!厚颜无耻!那狗贼也忒不要脸了!
“砰砰砰”,一阵慌乱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千提浑身一震,原本因气愤而发红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扎放回暗格,盖好席子,几缕发丝在这慌乱的动作中散落下来,凌乱地搭在她的脸颊旁。
“谁?”她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可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夫人,是我,宫疆。”温和而恭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您昨日嘱咐要的胭脂香粉已经备好,还请夫人挑选。”
“知道了,等我片刻——”千提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
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平静下来。她快速地穿衣,熟练而急切地系好衣带,随后挽了个简单却不失雅致的发髻,拿起一支玉簪匆匆插上,便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房门开启的刹那,十余名侍女井然有序地进入房中,手中端着的木盘上都放着几只精致的带盖瓷碟,碟中盛放着不同的胭脂香粉。
瓷碟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不同的光泽,虽盖着盖子,其中的香气还是突破这桎梏弥漫而出。
千提佯装镇定,莲步轻移,在侍女面前踱步一周。她微微颔首,目光在香粉间流转,像是在权衡纠结着什么。
许久,一根纤细的手指缓缓伸出,少女指了指桌案,语气平静道:
“我都要了,放下罢。”
待众人离开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千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掌心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幸好无人发现她翻了国师的东西,不然那狗贼知道了,她岂不是要死得更难看?
她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复下来,才转过身,眸光落在香粉盒上。
一盒,又一盒,她将罐子塞进袖中,整理了下衣衫,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府中踱步。
旁人只瞧见那新嫁来的夫人在府中悠然踱步,怡然自得地观瞻着府中景致,偶尔心情愉悦,张开双臂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宛若一只轻舞的蝶。
却无人发现,每路过一处隐蔽的角落,她都会微微侧身,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动,一抹香粉悄然飘散,融入周围的空气。路过假山灌木时,她似不经意靠近,指尖微微一弹,细腻的香粉洒入空中,比春日的花香更馥郁几分。行至长廊,她佯装欣赏廊上字画,微微转身的瞬间,一阵暗香在无人注意到角落悄然散开。
直至国师府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不同的味道,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到房间。
转眼间万籁俱寂,整个国师府被浓稠如墨的夜色紧紧包裹。偶有一阵微风自远方吹来,轻轻拂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
四周静谧得可怕,千提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帷幔。
忽然,她坐起身,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救命啊!有刺客!!!”
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在空荡的府邸中回荡。
通明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院落,急促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府中守卫手持兵器匆匆而来,迅速将房间包围。
顷刻间,房门被人破开,侍卫手中的火把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千提缩在被褥中,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身子微微颤抖着,露在外面的双手死死抓着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杏仁大的眼眸被恐惧充斥着,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方才有个黑衣人突然冲进屋内……手持利刃……”
她说着从床上爬下来,像是寻求庇护一般,脚步踉跄着走向侍卫:“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将他吓跑了,否则我可能就……”
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白皙诱人的锁骨。守卫单膝跪地,纷纷垂下头去,无人敢将这春光揽入眸中半点:
“夫人受惊了,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夫人责罚。”
千提在众人身前转了一圈,记住了每个人身上混合的气味,这才重新挪回床沿,故作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颤抖,如同深秋枝头即将飘落的黄叶:
“也罢,短时间内他应当是不敢来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领命,不敢多言,迅速撤离。
房门被轻轻合上,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直至窗外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四周重归一片死寂,千提才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向书案。
烛火被她点燃,暖黄的光芒照亮了案前少女认真的面庞。
研墨、蘸墨,她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那些匆匆赶来的侍卫身上混合的或浓或淡淡香味,再将这香味逐一剥离,对应到她今日在不同位置洒下的香粉的位置,由浓淡与香味的层次,逐步推演。
笔尖在纸页轻轻滑动,少顷,侍卫们从府中各个地方汇聚到她房间的路线便清晰呈现。
她垂下眼眸,手腕轻动,仔细标注出每条路线的转角、岔口,以及守卫人数。
第二日清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千提自隐秘处取出图纸交到景秋手中:
“我与国师成亲时,若有变故,你从这条路出府。”她指着图纸上一条由粗线标出的小径:“此处守卫最少,你一路小心,避开守卫,我若平安无事,会在米铺与你会合。”
“公主,景秋不走……”
“我还有事交给你做,你必须活着!”千提打断她的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块玉佩,郑重交到景秋手中:
“如若我出事,”你务必将这封信送到丞相府。至于这玉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如若实在万不得已……”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毁了它。”
“是……”景秋哽咽作答,早已泣不成声。
交代好一切身后事,千提才缓缓擦干眼角凝出的泪水,挤出一个释然的笑。
宫疆说,明日国师便要回来了。
她……离死不远了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深秋的日光穿过淡薄的云层,洒落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寒风肆意穿梭在宫殿楼宇之间,似无孔不入的针,吹得宫墙旁的古木瑟瑟发抖,枯叶簌簌而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陛下寝殿门口,着黑金色国师袍的少年静静跪着,宽袍大袖随风微动,几缕墨发被风裹挟着自发冠中滑落,与半空中轻轻舞动,在日光中闪烁着淡金色的光泽。
冷峻的面容仿若千年不化的寒冰,高挺对鼻梁之下,微微泛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已在此跪了整整一天。
旧伤未愈,昨夜寒露无情地打湿了他的衣摆,寒意深入骨髓,纵如此,他依旧挺直脊背,安静,儒雅,美若谪仙,却透着骨子里的倔强。
雕花木门轻轻敞开一条缝,一名太监匆匆自宫殿内走出,脚步急切,带起一阵风。
他疾步走下台阶,在封易初身前站定,微微欠身,恭敬开口:
“国师大人,陛下召您进去。”
封易初微微抬眸,清冷的面容之上,神色未改,唯有那被寒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地面,手背因虚弱而失了些血色,他缓缓起身,踏上长阶,脚步虚浮,却极力保持着平稳。
殿门开合,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封易初鼻尖。
殿中沉香袅袅,几缕光芒透过紧闭的殿门缝隙钻入屋内,昏黄暗淡,更添几分压抑之感。
皇上虚弱地坐在榻上,头发花白,像是被秋霜一夜染透。上次前线大败那次,他受了刺激昏厥,自此便卧病不起,再没下过这张龙床。
听见动静,他的目光缓缓从塌前绘着山河壮丽图的屏风上挪开,转至封易初身上,深陷的眼窝里,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尽显疲惫与无奈。
“你们那几个孩子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你,如今……你……执意如此?”
封易初在皇帝面前缓缓跪下,身姿笔直,仿若苍松根扎于地。黑金色国师袍在地面散开,宛若一朵盛开的青莲,领口袖口处以金线绣制而成的纹理在烛火中映出点点光芒。
他微微低头,几缕发丝随这动作垂落在脸庞,昔日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唇色惨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其清冷气质。
“请陛下恩准。”
薄唇轻启,声音低哑,虽是恳求的态度,却带着几分让人不容拒绝的坚定。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香炉中香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与屋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
封易初垂眸等待良久,不曾等到皇帝的回答,又道:
“三年前,臣许诺您不离京都之时,您曾允臣一个条件,不知如今,可还作数?”
他朝地上重重一拜,抬眸时,眸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易初自小不曾求过您什么,如今只有这一个请求,请您恩准……舅舅。”
“你……”皇帝凝视他良久,深陷的眼眸中浮起一层雾气,像是想起来什么往事。沉默良久,他自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太息:
“你这模样,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封易初身子微微一怔,一向冷淡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动容,但很快,这抹动容又消失在眼底,只剩淡漠。
“也罢,是朕欠你的。君无戏言,拟诏书。”皇帝轻咳两声,无奈地摆了摆手。
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在床头摆上矮几。皇帝咳嗽两声,遍布斑纹到手执笔沾染了墨迹,在明黄的诏书上落下一个个大气的字。不多时,诏书拟好,玉玺吻过绢帛,在上面落下一个红色的印记,再以明黄绸缎将其仔细包裹。
皇帝抬眼,颤颤巍巍地将诏书递向封易初。
两人的手指在空中短暂交汇,下一刻,诏书落在封易初手中。
他双手捧着诏书,缓缓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陛下——”
起身,离殿,衣角掠过长阶,带出一阵淡淡的风。
宫门口,一辆马车静静等候。
慕云琛老远迎上来,瞥见他略微发白的面庞,眉头紧皱:“成功了?”
封易初微微颔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手上伤势未愈,动作略显迟缓。
慕云琛打开食盒,递上一碗药。深秋天寒,药汁早已凉透,药味在瑟瑟秋风中弥漫开来,更显苦涩。
“先将药喝了。你身上余毒未消,身子还虚弱,又在殿外跪了一夜……如今……真这么急着回去吗?”
封易初接过药碗,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一抹浅笑自唇角勾起,仿若寒夜中惊鸿一现的昙花,匆匆一瞥,却让见者无不惊艳。
“她还在等我。”清冷的眼眸中浮现出难得的温柔与牵挂:“我晚回去一刻,她便要多担惊受怕一刻。如此……不好。”
慕云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缓缓抬眸,隔着层层秋风看他,眼底忽然浮现一抹释然的浅笑:
“从前你对什么都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态度,仿佛天底下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如今……总算有些人样了,也好。”
封易初微微颔首,将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他抬手拭去唇角沾染的药渍,缓缓迈上马车。
黑袍金边的国师袍袍角转动一瞬,领口处金丝云纹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光芒,矜贵、儒雅、仿若谪仙,却在此刻,沾染上了些人间烟火气。
千提这会儿,应当在梳妆了罢?
一会儿看见是他,她会不会吓一大跳,然后笑着钻进他怀里?
他这般想着,唇角先勾起一抹浅笑。
手指微微触碰袖中暗袋,隔着衣袍摸到内里存放的诏书。
那,是他为她准备的聘礼。
*
与此同时,国师府闺房内,少女着一袭水蓝色常服坐于铜镜前,水葱样的手指持着眉笔,在精致小巧的面庞上细细描摹。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本应是一副待嫁的娇俏模样,她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眉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决然与忐忑。
“夫人。”宫疆突然上前,声音打破宁静。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手陡然一颤,眉笔歪斜,在眉毛尽头留下一道墨色长痕迹。
她秀眉微蹙,轻轻将那道痕迹擦去,抬眸看向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什么事?”
宫疆歉意一笑,抬手轻拍两下,房门打开,十余名侍女鱼贯而入,在千提面前一字排开。手中的木托盘上,各放着一枚红色盖头。绸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其上以金丝银线绣制着花鸟图案,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娇艳欲滴,款式精致,栩栩如生。
本应是喜庆之物,千提却抿了抿唇,心中愈发苦涩。
“夫人,”宫疆脊背稍稍弯曲,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病重,府中不宜穿红戴绿、太过喜庆,因而只能着着常服拜堂。还请夫人挑一个心仪的红盖头。”
千提侧眸望着那些红盖头,一时间有些怔愣。
着常服拜堂,倒正顺了她的意。
此生,与一人着过婚服,拜过天地,她便已经知足了。
她眼神发直,呆呆地盯着托盘,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昔日灵动的眸子微微转动,眸光自盖头上扫过,带着些许呆滞。
一根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自袖间伸出,指了指其中最厚的那方盖头,指尖轻颤,又迅速缩回。仿若一只蝴蝶悠悠停在花蕊上,忽然间为狂风惊吓,消失在百花深处。
“就这个罢。”
最厚的盖头,挡住她的脸,若是拜堂时她忍不住哭了,也不至于让国师瞧出异样。
她低低呼出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颤抖:“国师……回来了吗?”
被指中的侍女莲步轻移,端着红盖头上前。
千提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绸缎,微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回手。
宫疆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不消片刻便可感到,还请夫人先行做好准备。”
“也好。”千提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手指拈起盖头,缓缓盖在头顶。
厚重的盖头遮蔽了少女倾城的面容,眼前的视线被一片红色遮盖,只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绸缎中间的小孔映入眼帘,将原本清晰的一切都变成一道道隐约的轮廓。
“走罢。”她轻声说道,声音微弱,仿佛随时要被秋风吹散。
景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房间,转至前堂。
踏入堂中的一瞬,一阵微风轻轻涌入,撩动她的裙角,吹得她心中愈发惶惶。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朦胧了她的视线。眼泪与盖头相叠,让本就朦胧的视线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雾,眼前万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仿若一副被水洇湿的画。
景秋放开她的手,如约定般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混沌与迷茫中,一道高挺的声音在她面前悄然站定。
千提垂着脑袋,泪水肆意流淌,洇湿了盖头。视线被泪水模糊,又隔着厚厚的盖头,根本无法看清来人长相。
唯有檀香萦绕鼻尖,其中混杂着一股极淡的……火药味。
是火药……还是烟花呢?
是他吗……
恍惚一瞬,千提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是他呢?
藏在袖间的手不自觉收紧,摸到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她突然想起那日,米店中,凌昔站在她的面前,将匕首交到她手中。
“国师,必须死吗?”
回应她的是一道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是的,殿下。国师,必须死。”
国师,必须死吗?
热泪涌出眼眶,在面上留下两道长痕。
应该……不是他吧。
“一拜天地——”赞礼官悠扬绵长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寂静。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阳光落在他们背上。
“二拜高堂——”
转身,堂上空空如也,没有父母,也没了那方无字木碑。
“夫妻对拜——”
一滴热泪不受控制地自脸颊滑落,砸在地面,洇出一点水痕。
弯腰,起身,她不曾撞上他的下巴。
拜堂礼成,府中侍女扶着千提离去,转至新房。
淡淡的檀香萦满鼻尖,头顶盖头安然垂下,遮蔽了视线,她静静坐在床沿,听得房门开闭,侍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缓缓抬手,揭下头顶盖头。
陛下病重,房中依旧没有太多喜庆的装扮,唯有桌面放着酒樽糕点,两侧红烛静静燃烧,落下两行红色蜡泪。
千提起身,行至桌前,脚步有些踉跄。
暖黄色的烛光中,两杯喜酒静静放在桌上 。她在桌前坐下,手肘不经意撞上桌沿,引得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国师……必须死吗?
千提又一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半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眨了眨眼睛,素手轻抬,取下头顶发簪,在酒水中微微掠过,泛起阵阵涟漪。
她抿了抿唇,眸光落在另一杯酒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发簪同样在杯中一过。
直至两杯酒都染上剧毒,她才将发簪戴回头上,整理好发丝,深吸一口气,坐回床边。
盖头重新落在头顶,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混杂着她紧张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在她身前站定,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盖头一角。
红绸缓缓揭开,露出少女沾满泪痕的容颜,烛影幢幢中,二人目光相接。
一个满心欢喜,一个满脸杀意。
“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为何偏偏……你是国师?……
盖头顺着千提的发丝悄然滑落,面前之人身姿颀长,眉眼如画,是她朝思暮想了多日的少年。
可是……怎么会是他……
烟花和火药……原来……是火药啊……
“你……是国师?”千提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哑然失笑,眼泪顺着脸颊落下,花了她倾城的容颜。
“是我。”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眼泪,可她却哭得更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打在她静静攥着裙摆的手上。
他以为她喜极而泣,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是我不好,瞒你这般久。”
千提的手环上他的腰,放声大哭。暖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少女的身子不自觉颤抖着。
往昔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曾经的诸多疑点,终于在如今全部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何逃婚那日她撞入他怀中,身后追兵都尽数散去;为何那日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景秋没有出事;为何那日他与慕云琛夜袭国师府,一路畅通无阻;为何她逃婚数日,京都内没有任何消息穿出;为何顾衍之和画扇瞧见她时,会对她的身份避而不谈……
原来,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国师。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却独独瞒着她。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向她坦白身份,为何一直对此避而不谈?为何偏偏要等到今天,才以这般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一直隐藏身份,潜伏在她身边,看她担惊受怕,看她出丑……很好玩吗?
眼泪自眼眶涌出,打湿了他胸口一小片衣衫。好半天,千提才止住哭泣,环在他腰际的手逐渐松开。
抬眸,少年着一袭黑金色长袍立于身前,银冠束发。他满含笑意地看她,眉毛犹如墨染,眼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如寒夜幽潭,清冷中又透着无尽的温柔,双眸下,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仿若天神精心雕琢的玉石。
微微上扬的唇失了往日血色,微微泛着白,他似乎还有些虚弱,却在烛火暖黄的光晕中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矜贵,儒雅,清冷若谪仙,却多了份独属于她的温柔。
“千提……”他张了张嘴,刚欲启齿,向千提解释隐瞒身份的温柔。薄唇轻动,她的手指却先一步停在了她的唇上。
“这些事,以后再说,毕竟你我……来日方长。”停在他唇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不敢听他说完,怕这些话,会改变她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她先是她自己,再是姜国的岁安,最后……才是他的千提。
国师……必须死。
千提强扯出一抹笑容,白皙纤细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挽上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相扣,秋水般的双眸中,水波荡漾,决绝与挣扎并存:“你我……先饮交杯酒罢,在我们姜国,喝交杯酒的时候,都是要闭上眼睛,在心底想着对方的名字的。”
“嗯。”封易初点头应允,眸中尽是宠溺。
二人移步至桌前,缓缓坐下。两杯酒在烛光下反射着潋滟的光辉,光泽些许诱人,却只她一人知晓其中暗藏的危机。
一滴晶莹的泪水凝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水葱般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握住酒杯,一杯予他,另一杯,留给自己。
“阿初,做我夫君。”她轻轻笑了笑,泪水自眼角滑落。
如果……有来世的话,她再不要做公主了。
封易初微微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却还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好看。
两手相交,他微微闭上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是少女心痛欲碎的目光。
抬手,垂眸,他缓缓靠近酒盏。
双唇与杯沿碰触的刹那,千提眼神骤变。
昔日柔弱无骨的手指探入袖中,再出来时,手中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
玄铁打造的刀身透着森森寒光,由上等乌木制成的柄部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的数颗红宝石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中,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那是那日在书房中,他曾赠她的那把。
她曾视为定情信物的那把。
凌昔给的那把淬了毒,她终究,不忍用这种方式对他下手。
千提双手微微颤抖着,在他要饮下毒酒的刹那刺出。
匕首的寒光在烛光下一闪而过,封易初睁开眼睛,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不曾躲闪。
原来,她要杀国师,从来都不是因为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更不是以为国师伤了他,要为他报仇。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有事瞒着他。
她……会下手吗?
她……会选他吗?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可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了他的额心,血液自伤口涌出,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会被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为何不躲……”她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不敢再前进一分。
封易初脚下一蹬,椅子在地面划开半丈,发出尖锐的声响。衣袍随着动作扬起,在空中轻轻转动,他迅速起身,后退一步。
鲜血顺着额头,再至脸颊,一路蜿蜒。殷红的血滴在他黑色长袍上,留下几点颜色稍深的痕迹,仿佛只是天空坠下的雨点,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封易初缓缓抬眸,额前被鲜血浸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却无损他分毫气质,反而更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他望向千提,深邃的眸中蒙上一层秋夜寒霜,清冷,疏离,温柔不再。
丝丝痛意化作浓雾,将他的心脏紧紧包裹,肆意蔓延。他就紧紧地看着千提,眸光闪烁不定,心痛、纠结……情绪如汹涌潮水,翻涌不息。
“原来,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是用来伤害心爱之人的吗?”封易初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他苦涩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心爱之人……他……算吗?
在她心中,他究竟算什么呢……
过往点滴,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吗?
或许在她心中,他不过与三年前一般,无聊时供她纠缠取乐,转瞬间又可以抛之不管。不过是他为花言巧语欺骗,以为她是真的心悦他,以为自己于她而言,与旁人不同。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到头来,黄粱一梦终成空,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徒增枷锁。
鲜血不断顺着额头涌出,流过高挺的鼻梁,在下巴汇聚成一滴,重重砸落在地。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蒙上几分憔悴,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难掩骨子里的冷淡与疏离。
“对不起。”千提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像是枝头瑟瑟秋叶。眸光落在他满是鲜血的面庞之上,她将下唇咬得发白,眼中泪水蔓延。
那是她喜欢了整整三年的人……怎么会不心痛呢?
可是……
“阿初,”她强忍心中痛意,艰涩开口:“我先是姜国的岁安公主,再是你的千提。国事面前,我的子民面前,我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字一句,仿若杜鹃啼血。
“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你是国师……”
“为什么,那日我在房中问你时,你不
告诉我……”
国师房里的衣服与他所穿尺码相同,拥有国师府的宅院图,平日里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什么……还有他身上那不知是烟花还是火药的味道……
明明那么多次,她都快要发现真相了。可他一句他不是,她便信了。
她总觉得,他们既然成亲了,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所以除却与姜国内政有关的事外,她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隐瞒。哪怕后来他身上疑点重重,她也不曾对他有过猜忌。她总想着,等有一日,等他心甘情愿地将心底秘密和盘托出。
可是……
“为何,骗我至此?”
泪水一颗一颗自脸颊滚落,千提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是惩罚吗?
三年前她隐瞒身份骗他一次,如今他都要尽数还回来吗?
可她明明都愿意为他舍下公主的身份。明明,只要顺利杀掉国师,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可为何偏偏……他是国师?
如果过往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如果满腹倾心终作泪,那她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耳畔,嗡嗡作响。往昔点滴顷刻涌入脑海,千提胸腔剧烈起伏着,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
“对不起。”
她眼神一凛,又要上前,脚步虽有些踉跄,下手却没有丝毫犹豫。
封易初身形一闪,如林间翩跹的野鹤,侧身躲开千提凌厉的攻击。发丝在躲闪中肆意飞舞,几点沾染了面上的血迹,带着几分狼狈。趁千提身形不稳,他长臂一伸,牢牢攥住她握刀刀手。
“千提,你冷静些!”
平日里如湖水无波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千提,眼角微微泛红,不知翻涌着何种复杂情绪。
得知真相的那刻,所有的情绪在千提心中积压,如今终于达到顶峰。委屈、自责、难过、纠结、心痛、责任……所有一切在心中堆积,终于将她压垮,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千提拼命挣扎,墨发凌乱飞舞。泪水肆意流淌,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染,楚楚可怜,却又透着一股疯狂。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抽噎,情绪已然崩溃。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国师!”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又绝望。
她用力扭动着身躯,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却依旧无法挣脱他的桎梏。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混于千提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却还是被封易初敏锐察觉。
攥着千提手腕的手稍稍用力,千提发出一声低呼,手中匕首“哐当”落地。
她挣扎着想要去捡,封易初却俯身向前。
下一刻,他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将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堵在喉口。
她的手停滞片刻,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唇齿相依,肆意索取,少了往日的温柔,多了一分占有。
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透着丝丝的甜。
是她咬破了他的舌尖。
可他反倒加深了这个吻,没有半分要将她放开的意思。
屋外的脚步声渐大,那人停在屋前,匆匆敲响房门。
封易初眼眸微动,见千提安静了些许,将她两手并拢,以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腾出,在他将她松开的刹那,捂住了她的唇。
“乖,不要出声。”他凑在她耳畔,低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肌肤上,带着淡淡淡的血腥味:
“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两国会在何时开战。”
声音清冷,带着威胁的意味。
千提在瞬间停止了一切挣扎。她屏住呼吸,无声落下一滴清泪。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吗……
封易初覆在她唇上的手轻轻放开。
他轻轻将她颤抖的身躯搂入怀中,冷眸自门上睥睨而过,沉声开口:“何事?”
“二皇子临时发动兵变,意图逼宫。陛下听闻此事,如今……如今……”慕云琛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丝丝急切:“阿姐与顾大人已先一步入宫了,让我速来传话!”
话音未落,封易初脸色骤变,原本就因受伤失血而苍白的面容此刻俨然没有半分血色。素来清冷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慌与凝重。
他下意识攥紧了千提的手,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受伤力度骤然减小。
“在此等我。”他贴在她耳畔,尾音微微颤抖。
而后,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就要奔赴皇宫。
未走两步,一道寒光骤然闪过。千提不知何时捡起了匕首,踉踉跄跄地朝他冲来。
封易初身上余毒未消,左臂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刚刚又出了太多血,如今身形虚浮,动作也迟缓了几分。
只听得闷哼一声,他躲闪不及,匕首刺破皮肉,直直插入他本就带伤的左臂。
鲜血瞬间涌出,在他墨色的衣袖上蔓延出一片更深的痕迹。若不是房中血腥味骤然增大,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不慎泼在他衣上的一滩茶水。
封易初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苍白的脸上冷汗直冒,汗水与血水混在一处,额前的碎发被彻底浸湿,凌乱地贴在如玉般的脸颊上,更添几分破碎的美感。
新伤与旧伤叠加,疼的,却是心脏。
那匕首还直直插在他左臂上,封易初缓缓转头,与持刃的少女四目相对。
平日里仿若寒星般清冷的眼眸此刻被一层薄雾笼罩,内里刻满了伤痛与难以置信。百种情愫于眼底纠结缠绕,一时不知哪个更甚。往日的温柔与宠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这般看着她,好似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兽,痛苦,迷茫。
匕首自他手臂抽出。
巨大的刺激让她精神有些恍惚,千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泪水不受控制地自她脸颊滑落,滚烫的泪珠落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呆呆地后退两步,直直小腿撞上床沿,退无可退,直直摔在床榻上。
封易初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随后冷漠地转身,大步离开。
墨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宛如夜空中渐行渐远的乌云,透着些许落寞。
修长的手指触上房门,他脚步一顿,停滞片刻,终是将其拉开。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见她。”他嘱咐下人。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房门缓缓合上,一道铁锁横贯其中,隔绝了两人最后的联系。
屋外,太阳被乌云尽数遮蔽,只余几点惨白的日光穿破云层射向人间,落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慕云琛正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听见房门声响,猛地转头,正看见下人将房门落了锁,而封易初背对着他站在门前,墨色的袍角随风微微飘动,他站在风中,身材高挑,却如同一片枯叶,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易初,快……”
封易初缓缓转身,殷红的血迹如藤蔓般爬了他满脸,墨发被鲜血浸染,贴在脸颊两侧,狼狈不堪。左臂处的衣衫破了个洞,隐约能从中看到血红的皮肉,不断有鲜血自伤口蔓延而出,将周围衣料颜色染得更深。
明明不久前,在宫门口,谈及那个姑娘时,他还两眼含笑。可如今……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云琛的话哽在喉口,他双眸瞬间睁大,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开口:“你……你怎么……”
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封易初清瘦的轮廓,他缓
缓朝他走来,气质清冷,仿若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却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伤痛。
“处理一下,这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低声强调:“尽快。”
声音低沉,字字掷地有声。
慕云琛心领神会,应道:“随我来。”
两人脚步匆匆,很快入了一旁的房间。
婢女端着热水进屋,端着血水出去。
反反复复,不知换了多少盆水,封易初脸上手上的血迹才被彻底擦去。
房门紧闭,屋内一片暗淡,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封易初坐在椅子上,衣裳半褪,左臂上的窟窿勉强止了血,如今被草药覆盖。
慕云琛迅速为他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目光落在他额头上时,却犯了难:
“手上的伤口尚可用衣物遮盖,这额头上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处理好,很难不让人发觉,除非……”
封易初手臂轻抬,缓慢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缓缓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慕云琛,面容憔悴,难言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淡漠:
“说。”
“若以药治血,再用花钿遮挡伤口,道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这处从前就受过伤,当时应是用过特殊的药物处理,如今又添一道,本就不易愈合。若是简单的治血,并不成问题,只是此番入宫,事务颇多,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将这花钿取下。”
慕云琛稍稍一顿,看向封易初,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等事情结束后再处理伤口,只怕这疤要留一辈子。届时……便只能每日贴这花钿掩盖……”
“贴。”封易初薄唇轻启,没有丝毫犹豫。
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谈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垂眸时,一丝动容自他眼底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不见。
她不是最喜欢他这张脸了吗……往后……还喜欢吗……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更衬得其眉眼深邃。
封易初微微抬眼,狭长而深邃的眼眸恰似寒夜古潭,幽深得望不见底,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红色花钿贴于额心,仿若雪地上悄然落下的一朵红梅,红得夺目,红得惊心。
慕云琛的手自他额间撤离,随手递上一方铜镜。
本以为这花钿会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如今真贴上去,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于仙气氤氲间,悄然渗出丝丝妖冶,较曾经的清冷而言,多了几分明艳。
眉如远黛,斜入鬓角,勾勒出清逸的轮廓。双眸微微眯起,狭长深邃,幽深若寒潭。莹白胜雪的肌肤细腻得近乎透明,烛光掩映,隐约能瞧见少年皮下淡蓝色的血管,仿若寒玉,透着巨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让人远远一瞧,便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发丝随动作轻轻晃动,仿若从古老画卷中款款走出的谪仙,本应纤尘不染,却因这一抹红,凭空多了几分勾人的魅力。
每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流转,每一次轻微的颔首抬眸,都直直撞入人心间,让人的目光一旦触及,便深陷其中,再难移开分毫。
少顷,封易初放下铜镜。
“多谢。”
他缓缓自凳子上站起,俯身,玉指轻勾,将早已准备好的古琴稳稳抱起。
转身,袍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其上绣着的银云丝纹随着他的步履轻动,似有云雾轻笼,飘渺若仙。
宫里还有些要紧事等他。
待他处理好一切,再回来与她解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国师,代行摄政之责”……
房中喜烛紧紧燃烧,火苗摇曳,落下两道红泪。千提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两眼呆滞。
脸上泪痕在烛光掩映下闪烁着浅淡的光辉,不知过了多久,千提哭得发红的眼睛迟滞地转动两下,眸光逐渐变得清明。
现下二皇子已待人攻入皇宫,不知目前局势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千提两手撑着床沿,借力起身。
那把匕首静静躺在地面,又被她攥在手中,刀尖上血迹已然干涸,唯有刀身玄铁泛着森森寒光,让她指尖一颤。
地面,一道血迹从桌前延伸到门口,一滴一滴,连成一串,猩红刺目。
千提攥着刀柄的手无力收紧。
他……怎么样了……
鼻子酸酸的,眼睛却干涩得很,仿佛泪水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来。
抬眼时,房门紧闭,连窗户都被封得死死的,让她无法判断时辰。两道身影静立门外,那是看守她的侍女。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朝门外侍女吩咐道:“叫宫疆过来。”
声音沙哑,尾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匆匆离去。不多时,一阵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又停在门口处,宫疆的声音隔着冰冷的房门,恭敬传来:“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放我出去。”
“夫人,现下朝中局势大乱,外边不安全。国师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小的不敢违背,还望夫人谅解。”宫疆微微叹了口气。
“宫疆,”千提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这屋子闷得很,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在院子里走走透气,不乱跑,好不好?”
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见这招行不通,千提严重闪过一丝决绝,我这匕首的手微微收紧。
抬手,房门被她轻轻推开,却又被门锁禁锢着,再不能推动半点,只能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几缕霞光从中涌进屋内,在她裙边留下一道光影。
她隔着门缝与宫疆对视,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在此自行了断,待他回来,你又当如何交代?”
“夫人你……”宫疆的身影在门外僵住,他紧紧抿唇,似乎是在衡量什么,许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怕千提真做出什么傻事,只能妥协。
钥匙插入锁孔,“咔嚓”,房门缓缓推开。
霞光顺着敞开的房门就势闯入屋内。千提自门中走出,脚步还有些虚浮。
未等她站定,忽然,院外传来一声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女因惶恐而变得尖锐的声音:
“此处是国师宿处,你们不能进……”
伴着刀剑刺破皮肉的响声,侍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喷溅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发出的一阵闷响。
宫疆率先意识到不对,抬手将千提推入房内。
房门再次闭合,尖锐的刀剑声传入屋内。
千提用力推了推门,却被宫疆死死抵着,只能透过门缝,看见一支着铠甲的队伍气势汹汹地闯入院中。
为首之人约莫三十岁,眼神阴鸷,嘴角挂着摸冷笑。他手中提着把大刀,站在队伍最前方,大摇大摆地走近,殷红的血液在刀身汇聚,又顺着刀尖落下,在他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骇人的红痕迹。
府中侍卫迅速朝这边赶来,将这支队伍紧紧包围。
“赵鸿?”宫疆抽出佩剑:“你来做什么?”
“二殿下让我带个人过去。刀剑无眼,宫先生还是识相点,将人交出来为好。”赵鸿脸上带着抹不怀好意的笑,三角眼闪烁着阴鸷又贪婪的光芒。
二皇子起兵攻入皇宫,本来已经做好了周密计划,万无一失,谁曾想宫内有国师坐镇,不知用来什么手段,不管他们如何变幻攻势,宫中守卫却都能在第一时间有应对之法。几个回合下来,他们虽人多,却已逐渐落落下风。
恰有探子来报,说国师对这姜国来和亲的公主颇为上心,只能出此对策,派支精兵前来抓人,届时再设法带她进入皇宫,逼国师就范。若他不肯,便就地处置,也能挫挫他的微风。
“休想!”宫疆一个箭步上前,剑身闪烁,直直朝赵鸿刺去。
府中侍卫也迅速上前。
一时间,庭院中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震耳欲聋。
宫疆剑招凌厉,出剑精准,虽被赵鸿躲开攻击,手腕却就势一转,长剑如灵蛇般刺向赵鸿身边的一名喽啰。那喽啰吓得脸色苍白,忙用剑抵挡,却还是被宫疆的剑气震得虎口发麻,后退连连中被其一剑封喉。
血光飞溅,双方人马混战成一团。国师府内守卫虽都武艺不凡,却抵不过二皇子精心训练的锐兵。几个回合下来,不少侍卫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宫疆体力损失过半,也在打斗中逐渐占了下风,左右支绌,身上已添了几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淌下,在地面晕染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他咬牙坚持,又将一名小厮刺倒在地。
忽然,赵鸿一名手下瞅准时机,挥刀从侧面砍来。宫疆躲闪不及,利刃入肉,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晃了晃,重重摔倒在地。
“宫先生,早点将人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这又是何苦?”赵鸿狞笑两声,持刀上前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慢着!”
千提大声喝住,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颤抖,在嘈杂的打斗声中格外突兀,声音虽不高昂,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赵鸿动作猛地一滞,那把刀停在离宫疆咫尺出,刀身于夕阳下闪烁着森森冷光。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抬眸,正见房门大开,着翠色罗裙的少女自房中走出,微微泛红的美眸之中碧波荡漾,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我要做笔交易,带我去见你们主子。”狂风缭乱了她的秀发,她走在几人前方,冷眸一瞥,落在赵鸿身上:“你,还不配与我说话。”
说罢,她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若二皇子成功谋得皇位,国师必死;可若年幼的十一皇子登上皇位,凌昔所说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发生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这淌混水,她必须去搅上一搅。
*
日渐西沉,霞光将天边染成红色;寒意如针,细密地刺透皇城每一寸空气。
宫外,喊杀声震破长空,一支精锐小队仿佛从地狱杀出的修罗,硬生生在重重侍卫的围困中开辟出一条血路。
为首的赵鸿身形高大壮硕,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擅持大刀,如今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一端,抵着少女雪白的脖颈。
四周侍卫身着鲜亮的赤金铠甲,手中长枪如林,枪尖寒光闪烁。几番厮杀,他们已筋疲力尽,却不敢放松半点,疲惫的目光紧紧锁着被叛军挟持的少女,脚步试探着往前挪动,却不敢贸然上前,生怕稍有差池,危及公主性命,乱了两国邦交的太平局面。
叛军小队稳步朝宫内推进。
千提被簇拥着走在几人最前头,乌发如墨,发髻未挽,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柔顺得黏在雪白的脸颊上,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方才在皇宫外,她便隐隐听见有琴声传来,如今真进了皇宫,琴声清晰了许多。
她闭着眸子细细辨认,这琴声大抵分八个方位传来,每个方位又分里外三层,由外至里,弹奏曲调相同,声音则因距离的缩减而逐渐增大。
二十四琴,二十四音,或激昂、或低缓,交织混杂,似乎有人在透过这琴音传递什么消息。但古琴齐奏,声音难辨,她自小学习乐律,如今也仅能勉强辨清声音的来源和数量,真有人能从这繁复的声音中将自己需要的信息分辨出来吗?
千提抿了抿唇,如果有的话,那个人,只能是他。
难怪赵鸿他们不去前头支援叛军作战,反来后方挟持她,原来,竟是这般用意。
可他,真的会为她影响吗?
千提苦涩一笑,想到分别前他决绝心碎的眼神,只觉得好似有一滴水滑过心间,冰冷的的触感在心头蔓延至全身,让她四肢僵硬,连走路都不大利索。
*
半柱香前,她在宫外,见到了传闻中的那位二皇子。
彼时他刚斩下一名侍卫的头颅,看见她时,两眼猩红,浑身散发的杀伐之气让她心头一颤。
如若当初不曾出现意外,最开始,她是要嫁他的。
“姜国有一密道,可自都城之外,直达皇宫,殿下应当有所耳闻。”她压低了声音,强忍着内心恐惧与他对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此密道的入口与开启方法,皇祖只告诉了我一人。”
二皇子挑眉看她,眼中骇人的红光让千提觉得颇不自在,她强壮镇定,悠然一笑:
“我想与殿下做一笔交易,如若殿下成功谋得皇位,饶国师一命,送我与他出城,届时我将这密道的开启方法告知于你,永不涉足两国政事,如何?”
“你不是姜国的公主吗?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肯当作筹码告诉我?”二皇子轻轻擦拭着剑上血迹。
“姜国将我当棋子,可我偏不想待在这棋盘之上。”她微微勾唇,再度询问:“这笔交易,二殿下是做,还是不做?”
“做。”
*
晚风吹拂着千提的墨发,已至深秋,连空气都带着丝丝冷意。千提打了个寒战,被赵鸿挟持着前行,每迈出一步,裙摆上的丝线便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方才得知他是国师时,她一时失了理智,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如今这局面,也未尝不是没有挽留的余地。
密道的位置和开启方法,她断然不会告诉外人,如若二皇子成功谋得皇位,她便先以此法保住阿初性命,再想法子脱身。届时归隐山林,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若是十一皇子成功继位,她再另寻它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姜国与他,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穿过长长的宫道,几人往皇宫深处走去。二十四道琴音中,不止何时又多了一道。越往前走,声音便愈发清晰。
大殿前的空地上,一架古琴,一方石案,身着黑金色国师袍的少年端坐于此。晚风吹拂着他的墨发,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动跳跃,安静、儒雅,仿若自画卷中走出的谪仙。
长剑架在千提脖颈上,她被赵鸿挟持着前行。
身后,是手持长枪步步逼近却不敢贸然上前出手的宫中士兵;身前,是曾与她朝夕相处多日的少年。
似乎是有所感应,封易初长睫未动,抬眸,隔着萧瑟的秋风与她对视。
深邃的眼眸中,往昔温柔不复存在。眼神冰冷,仿若初冬的湖面,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在看见她的刹那,这层寒冰又不知被何物打破,裂开的碎片在眼底浮动,尖锐,寒冷,虽只是一瞥,却仿佛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脏,让见者心痛得难以喘息。
寒冰破碎的瞬间,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在他眸中荡漾,像是平静湖面被微风吹过,泛起一圈若有似无的涟漪。
但这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千提怀疑是否只是错觉。
旋即,他将视线自她身上挪开,再度垂眸抚琴,寒夜星辰般的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可千提还是能听出,他的琴音乱了。
琴音节奏悄然变快,原本舒缓的曲调中添了几分急促与紧迫。
她赌对了。
他在乎。
可她究竟在他心中占多大分量,她也不清楚。
他左臂上的伤口被衣袖覆盖了,让她无法看清他的伤势。千提眉头微微皱起,眸光落在他额间猩红的花钿上。忽然,后悔了。
“封珩,劝你早些收手,否则老子一刀砍了她!”赵鸿目露凶光,横在千提脖颈间的手朝里挪动了半寸。刀锋紧紧抵着她的雪颈,只要再稍稍用力一些,她便会就此殒命。
手中动作不曾停歇,封易初微微仰头,看向几人。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清抿,下颔微微扬起,清冷中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高傲,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如尘埃,不值一提。
额间一点嫣红点缀,在他冷白肤色的衬托下鲜艳夺目,如同盛开在寒夜中的彼岸之花,于清冷孤傲之间,又为他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魅惑。
他再度垂下眼眸,端坐于古琴前,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按压、拨弄。秋风吹动他的发丝,偶尔遮挡住他清冷的美颜,任赵鸿如何威逼,自始至终,他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那被刀剑抵着的少女,不过是秋风中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不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的关注。
琴音陡然加快,宫外厮杀声不断。周围侍卫见国师无动于衷,持枪一步步朝赵鸿几人靠近。赵鸿咬紧牙关,见这招于封易初无用,正思索着该做何对策,队伍中却不知是谁看出其中破绽,惊呼出口:
“左手!他的左手有问题!”
赵鸿被这声音点醒,目光紧紧盯着封易初左手,才发现他这手的动作较另一只要迟缓些,勾起琴弦的力道也要轻些,显然是有伤在身。
“放箭,对准左手!”赵鸿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身后几人便从取出弓弩,对准了殿前弹琴的少年。
“不要!”千提惊呼出声,想要出手阻止他们,却被赵鸿单手锢着,只能拼命扭动着身躯。
剑刃在争执间划破脖颈,一道殷红的血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蜿蜒浮现,如同一朵在雪地中肆意绽放的红梅。血珠顺着脖颈滑落,滴在白色的领口上,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弩箭齐发,如疾雨般朝封易初射去,即将及身之际,封易初身子陡然一转,稍稍一跃,躲开攻击。玄色长袍随之飞扬,衣角的金线刺绣在傍晚霞色中划过一道冷光,翩若惊鸿。
他稳稳跃至一旁,抬眼间,恰好瞥见千提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贯清冷的眼眸微微颤动,仿若平静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旋即又恢复深邃,只是其中寒意又在不知不觉间泠冽了几分。
须臾,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扬起,一把晶莹剔透的玉笛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稳稳置于唇边。少年略显苍白的唇轻启,刹那间,一阵尖锐而凌厉的笛声骤然响起,仿若来自九幽地狱的夺命梵音。
笛声化作一把把无形利刃,直直划破长空。刹那间,浓烈的杀意仿若汹涌的潮水,在四周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肃杀之气逐渐弥漫,让在场众人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
与此同时,封易初身后的寝殿中,光线昏暗,唯有几缕残阳透过厚重的窗帷,艰难地洒在地上,徒增几分凄凉。
皇帝躺在雕花楠木大床上,气若游丝,面色惨白如纸。曾经威严的面容此刻写满疲倦与沧桑,生命仿佛风中烛火,摇摇欲熄。
画扇着一袭紫色官服跪于床前,身旁,顾衍之与她比肩。再往旁边,是同样跪着、神色凝重的刘御史。
“这……便是当年事件的真相……”
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憔悴的面容,他费力地抬手,将一道圣旨交到画扇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他得知此事,这则圣旨,也当重见天日。”他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动作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下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连咳出的血都仿佛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艰难地抬了抬手。
一旁的太监心领神会,忙将一把尚方宝剑呈到画扇面前。宝剑不曾出鞘,却依旧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此为对国师的第二道禁令,若他不从,以此剑,杀无赦——”声音沙哑,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虽弱,却带着上位者的果决狠戾。
第一道禁令设于三年前,国师永不离京。
如今,是第二道。
画扇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攥着圣旨的手心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将圣旨收起,抬手,接过宝剑的瞬间,寒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
她不自觉垂下了头,美眸被额前碎发遮挡,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能瞧见她紧抿的双唇,透着几分决绝。
良久,她的声音自齿间溢出,一字一顿,坚定有力,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臣,领命——”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而带着森冷杀意的笛声气势汹汹地自殿外席卷而来。
画扇听出这笛声中的意思,脸色一变,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尚方宝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陛下——”她抬眸看向龙床上的皇帝,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急切。
如若不是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用这一种方法。
皇上也察觉到了殿外的异常,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警觉。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气息微弱:“下去罢。”
画扇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行礼,起身离开殿内。袍角带起的微风将房中烛火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火光将皇帝愈发憔悴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画扇的脚步声消失在这凄厉的笛声中,皇帝微微侧头,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仅一瞬,他又将视线移开,转而看向一旁的吴御史:
“吴御史听命——”
“臣在。”吴靖连忙叩首,声音洪亮。
皇帝费力抬手,自袖中掏出另一道圣旨,颤抖着递吴靖,一字一句,看似无意,却又好似是刻意说给顾衍之听的:
“如若第二道禁令不曾施行,此为,对国师的,第三道禁令。”
顾衍之原本低垂头猛然抬起,瞳孔在瞬间放大。
吴御史双手接过圣旨:“臣领命——”
皇帝收回手,轻咳两声,稍微调整了一下躺卧的姿势,动作虽轻,却难掩疲惫之态:
“你们都下去罢,朕有些事要单独同顾尚书交代。”
殿中众人闻言纷纷跪地,行了叩拜之礼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寝殿。
待殿门合上,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皇帝才强撑着坐起些许,神色凝重,压低声音,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一字一句自他口中出来,顾衍之心脏猛地一缩。
*
秋风凛冽,大殿前方,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少年着一袭玄色国师袍立于殿前,睥睨众生。手中玉笛缓缓吹奏,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声响,带起阵阵杀意。
清冷如霜雪的美颜配上额间一点嫣红花钿,在这肃杀的氛围中,跟添了几分妖冶。
几名叛贼被这笛声中暗含的杀意震慑,持兵器的手微微颤抖。赵鸿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长剑,剑刃一头,千提目光紧紧锁着封易初,眼中水波涌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无从诉说。
三千青丝被狂风吹起,几缕自剑刃拂过,被瞬间斩断。
笛声不曾停歇,宫外厮杀声逐渐激烈,赵鸿攥紧了手中长剑,微微回眸,看向身后手持长枪的侍卫,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抵在千提脖颈上的手力度加重了几分。
利剑即将再度划破她的脖颈的刹那,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溅在她背上,同一瞬间,抵在她脖颈上的剑陡然松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血腥味灌满鼻尖,千提双眸惊愕地瞪大,回眸。
一把锋利的剑直直从赵鸿的胸膛贯穿而出,殷红的鲜血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喷洒,溅落在她倾城的容颜上。
赵鸿眼眸圆睁,双腿一软,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的身后,画扇神色冷峻,发丝随风肆意飞舞,手中那把带血的剑缓缓抽出,剑身上还挂着几丝鲜红的血肉。
画扇来不及多言,一手迅速伸出,揽上千提纤细的腰际。另一只手悠悠一抬,千提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出招的动作,离她最近的两名反贼便霎时倒地。
鲜血自两人脖颈间淌出,剩下几名叛贼忽然反应过来,欲拔剑抵抗,画扇却足尖点地,带着千提纵身一跃,身姿轻盈如燕,转瞬间自叛军中成功逃离。
凌厉的笛声在这时停歇。
封易初不慌不忙地收起玉笛,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古琴旁,将其抱起。修长的手指迅速伸出,用力一扯,七根琴弦应声而断。下一刻,他飞踢一脚,将断弦的琴猛地朝叛军方向
扔去。
古琴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落地的瞬间,仿佛触发了眸中机关,轰然炸开。与此同时,数道类似的巨响自宫外传来,震耳欲聋。
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四周照亮,琴身碎片横飞间,千提惊愕回眸,只看见满地血肉模糊的肢体。
响声在此刻停歇,周围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方才宫外隐隐传来的打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让千提几欲作呕。
画扇带着她在封易初身旁站定,千提双腿微微颤抖,抬眸看他。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国师吗……
硝烟还未散尽,叛贼之中尚有一两个站的远的,方才躲避及时,侥幸未被重创。他们呆立两旁,看见同伴落落满地的断肢,绝望与恐惧交织,化作困兽犹斗斗疯狂。
其中一人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强忍着剧痛,举着手中的刀,跌跌撞撞地朝几人袭来,脚步踉跄,却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恰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陡然响起,一支羽箭自殿门口的方向射出,裹挟着劲风,直直穿透那叛贼的喉咙。
脚步戛然而止,那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几声闷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千提循着箭的来路望去,只见顾衍之稳稳站在宫门口,一袭紫色官服在风中轻轻飘动,腰间香囊与手中长弓相得益彰,更衬出几分儒雅与英气。
一阵沉闷而悠长的钟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皇宫中回荡。那是皇帝驾崩的丧钟。
在场人纷纷下跪,头颅低垂,表示默哀。
猎猎秋风中,顾衍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道明皇的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承天命,君临天下,殚精竭虑,夙夜匪懈。然天命无常,大限将至。诸子之中,十一皇子天性纯良,聪慧过人,心怀仁爱,颇具帝王之资。朕观其言行,察其品性,深信其必能继承大统,庇佑我朝百姓,保江山之昌盛,护社稷之安宁。”
千提与众人一同跪在地上,尚未从方才血肉横飞的阴影中缓过神来,又听顾衍之话锋一转,道:
“然,十一皇子年岁尚幼,难以独理朝政。国师封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怀天下,谋略过人。”
“朕素知其忠肝义胆,对我朝忠心耿耿,特命国师暂辅新帝,代行摄政之责。”
“望其摄政期间,广纳贤言,整饬朝纲,攘外安内。待新帝成年,当及时归政。钦此——”
字字句句,在空气中回荡。
众人伏地叩首,唯独千提一人猛地抬眸,错愕地看向封易初。
天边霞光倾洒,为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金,独独在他身上,这抹暖色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霜阻隔。
他缓缓起身,衣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古潭般深邃的眼眸中,一股淡淡的哀伤化作薄雾,悄然笼罩。
他就那般站着,周身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清冷如谪仙临世,仿佛来自九重天宫,让人不敢碰触。
察觉到千提到视线,他微微回眸,额心一点嫣红在这柔和的霞光映照下,愈发夺目。红与金相互交织,本应是热烈而张扬的色彩碰撞,却在他不可方物的面庞上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为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添上了丝丝妖冶。
双眸,仿若寒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幽深平静,如同死寂的湖面,不见丝毫波澜。
冷淡,仿若三年前初见那般,却与那时相比,更加疏离。
少顷,少年薄唇轻启,声音仿若裹挟着霜雪,清冷至极:
“带回府中,关起来。”
话音刚落,周围侍卫如训练有素的猎犬,迅速上前,左右将千提架住。千提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奈何侍卫的手如铁钳一般将她牢牢禁锢,根本动弹不得。
“不要让任何人见她。”
声音低沉而坚定,仿若在宣告一道不容违抗的神谕。
封易初转过身,背影修长而寂寥。似乎不大放心,他又强调了一遍:
“任何人。”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我乖,我不哭。”……
千提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姜国百姓安居乐业,一番太平盛景,她牵着乳娘的手出了皇宫,目送着她离开。
自出生起,乳娘便入宫陪伴她左右,十余年不曾归家。如今她长大,乳娘也终于能够回家与家人相伴。
“乳娘,我舍不得你……”泪水自眼眶晕出,洇湿了手中丝帕,千提红着眼,发出一阵轻微的抽噎声。
“小公主长大了,乳娘的任务也完成了。往后的路,该有驸马陪您走下去了。”乳娘强忍着泪,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她双手颤抖地替千提整理好被风吹得凌乱的发髻,声音同样带着些哽咽:
“就是不知这驸马是何许人也,公主跟着他,会不会受委屈……”
“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脑海中浮现出少年那张谪仙般的面庞,千提嘴角微微上扬,浮现一抹幸福的笑意:“他若是敢欺负我,我便……”
话未说完,忽然间,一声巨响传来,城墙崩塌,巨石飞溅。天崩地裂间,一道火光自远处汹涌袭来,所过之处,万物灰飞烟灭。
天际被滚滚浓烟肆意涂抹,漆黑如墨;浓稠的乌云仿若狰狞居兽,翻涌咆哮。
太平之景在刹那间毁于一旦,百姓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哭喊声、求救声、惨叫声交织在一处,声声泣血。然而他们还未跑远,又是一道惊雷炸响,方才还在拼命逃窜的百姓,已成了空中横飞的焦肉。
侵略者骑着高头大马袭来,手中长刀闪着森森寒光,铁骑无情将土地践踏,一时之间,鲜血汇聚成河。
断壁残垣在熊熊烈火中摇摇欲坠,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一名铁骑朝她疾驰而来,长刀扬起,即将落在她身上之时,乳娘一个转身,将她护在身后。
“乳娘!”
温热的血液溅在她脖子上,千提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惨白。
“做噩梦了?”
封易初静静坐在她床前,素衣白袍,纤尘不染。流畅的剪裁贴合着他清瘦的身形,领口与袖口处以银线绣制而成的繁复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闪烁,宛如月光下流动的霜华。
墨发半束,一条白色发带顶替了原本的发冠,几缕碎发垂落在耳畔,更衬得其眉目如画。晨光熹微,几点落在他美玉般的面庞上,高挺的鼻梁下,薄唇颜色浅淡,透着几分虚弱的苍白,为他添了几分易碎感。
他低垂着眼眸,修长的手中拿着块温热的帕子,正轻轻为她擦拭脖子上的伤口。动作极轻,轻得让千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碰,唯有脖颈处传来的温热感告诉她,方才一切不过是她一场梦。
“阿初……”
千提下意识叫出他的名字,声音还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懵懂与慌乱。话说出口,她又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过神来,眼中的怔松瞬间化作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微微别过头,避开封易初的目光,语气生硬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艰涩开口:
“国师……”
封易初在她脖颈间擦拭的手猛地一顿。一瞬间,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一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失落,像是硬生生被人从温暖的梦境中拽出,狠狠摔进了冰冷的现实。
但这抹情绪在眼底仅出现了片刻,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将帕子浸入一旁温热的水盆,缓缓拧干,动作机械又迟缓,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片刻后,抬手,又轻轻在她脖子上擦拭,一下一下,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血痕。
擦完脖子,他顿了顿,手缓缓上移。帕子轻轻拂过她的额头,拭去细密的汗珠,指尖偶尔触碰到她的肌肤,带起丝丝凉意。
擦拭完毕,帕子重新落在盆中,他才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瓷瓶。盖子缓缓打开,露出瓶中莹润的药膏,他以指尖轻轻蘸取,缓缓涂抹在她脖子上的伤口处。
千提回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阳光勾勒出他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瞧见他紧抿的薄唇,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白,没有半点血色。
那是阿初……还是国师呢……
淡淡的火药味萦满鼻尖,让千提不由得想起昨日皇宫里,满地碳黑的残肢。
原来……真正的国师,比那个闯入新房的老头,更加可怕。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耳畔的一片墨发。
“弄疼你了吗?”封易初忙不迭放下手中药膏,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狭长的眼眸中,是同往日一般的宠溺与疼惜:“乖,不哭。”
分明是与往日相同的语气,在千提听来,却好似带了些命令的口吻。
她若不听话,他会不会生气?
如今新帝上位,他暂理朝政。若是惹他生气,他会不会迁怒于姜国的子民……届时,梦中的场景,会发生吗……
鼻子酸酸的,泪水即将涌出眼眶,却被千提生生止住。她强忍着抽噎,声音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我乖,我不哭。”
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双手下意识揪紧被子,像是在寻求一丝安全感。
封易初不曾注意到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拿起瓷瓶,重新为她涂药:
“我轻一些,一会儿就好,你再忍忍。”
指腹蘸着药膏,一点点擦过她脖子上那道浅红的剑痕。
涂好药,他轻轻收手,抬眸时,少女因缺水而微微发干的红唇直直撞入眼帘。
封易初微微皱了皱眉,眸光一转,落在桌面上,才发现桌上除了那下了毒的酒外,连一杯水都没有。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起身,疾步行至门口,拦住路过的小厮,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急切:“为何不给她送水?”
小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一哆嗦,忙不迭解释:“不是您说,不要让任何人见夫人的吗?”
“……”这意思是说,连饭也没送。
门口几竿修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其身姿挺拔如松。封易初一阵无语,沉默片刻,强压着情绪,自牙关间挤出三个字:“宫疆呢?”
“回大人,宫先生为保护夫人受了伤,告假不在府内。”
难怪。
剩下那些人一个个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好他回来得早,若是回来得晚呢?
封易初抬手抚额,阳光洒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勾勒出骨骼的轮廓,他强忍着心中怒意,声音比寒泉更冷咧几分:“不知你家中是否有什么困难,用不用我给你寻个好好点的大夫?”
“啊?”小厮错愕抬眸,不曾明白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封易初嘴角愈发难看,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难得泛起一丝愠色,声音不自觉拔高:“还不快将水和饭菜送上来!”
小厮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称是,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动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顾不得喊疼,又迅速起身跑开。
不多时,几名侍女匆匆入院,端着饭菜袅袅进屋。热气腾腾升起,给这房中添了几分烟火气。
封易初行至床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千提手臂上,扶着她转至桌前坐下。
千提昨日哭了许久,又不曾饮水,如今已是渴得不行。红肿的眼皮微微抬起,瞥见侍女新送上来的水,她眸光一亮,全然顾不上半点皇室仪态,伸手一把抓起杯子便往嘴里灌。水顺着喉咙咽下,发出急切的吞咽声,慌乱中几点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滴在衣襟上。
她一连喝了好几杯,胸口剧烈起伏着,干裂起皮的唇重新恢复水光,才终于缓过些神来。
美眸轻轻转动,落在热气腾腾的菜肴上。
曾经跟着他,粗茶淡饭都吃着可口,如今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她心中苦涩,已然没了半点胃口。
鼻子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因着他方才那句“不哭”,始终不曾落下。
“不喜欢吗?”封易初眉头轻蹙,黑曜石般的眼膜欧里闪过一丝失落,好似被乌云遮住的星辰,失了光彩。他默立片刻,转身出门,衣袂飘飘,素白的身影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瘦,恰似寒夜中独自伫立的孤松。
直至确认他离开,千提眼中积蓄许久的泪水才终于落下,与衣襟上的水渍混在一处。
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可她在他心中有多大分量,她也不知。
曾经她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可如今,她不敢赌。
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呆呆地坐着,思绪乱如麻。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千提才缓过神,匆匆擦去脸上的眼泪。抬眸时,少年端着两碟小菜匆匆走进,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
封易初轻轻将小菜摆在千提面前,缓缓在她身边坐下,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她。
平日里清冷的面容此刻竟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他抿了抿唇,轻轻夹了些菜送到她面前的饭碗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做了两道你平日里最喜欢的菜,你尝尝?”
长睫微颤,千提低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这句话,也是命令吗?
她顺从地伸手,指尖颤抖着将菜送入口中,连嚼都不敢嚼,便匆匆咽下。
一阵微风悄然吹过,几缕碎发俏皮地自她头顶散落下来,垂在她白皙的脸颊边。封易初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她将碎发挽起。
但手指还未将她触碰,千提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身子猛地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后躲开。动作间带翻了一旁的汤匙,“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封易初手僵在半空,手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
脸上温柔的笑意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错愕。
“你……怕我?”
声音清冷得如同寒夜的霜露,每个字都裹挟着彻骨的冷意,难掩其中心碎。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让人窒息。
千提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我不怕……”
声音微弱得如同深秋枝头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眸,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目光匆匆掠过少年那张谪仙般清俊的面容。剑眉星目、清冷出尘,仅仅一瞬,便深深印入眼底。
是阿初……还是国师呢……
恐惧如潮水,盖过了往昔爱意,将她瞬间淹没。
千提匆忙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一眼。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微颤抖的红唇,嗫嚅着:
“你不要生气……”
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微微蜷缩着身子,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封易初抬手,本能地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抚,可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千提微微颤抖的模样撞入眼帘,仿佛一把锐利的匕首,顷刻间刺入他的心脏。
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停顿后,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将手放下。
“这几日宫中事务繁多,我便不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波澜:“你一人在府中,可自由走动。外边不太安全,若要出门,找个侍卫陪同。”
说罢,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抬手推开房门,他匆匆走了几步,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天旋地转间,双腿一软,他下意识想扶住身旁柱子,却因体力不支扑了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素白的衣裳沾染了尘土,原本束好的也松散开来,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旁,狼狈不堪。
“阿初!”千提的声音瞬间冲
破喉咙,尖锐而急切,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慌。她下意识起身朝他奔去,指尖触碰他的脸颊,又迅速弹开。
好烫。
垂眸,一片血迹自少年左臂蔓延而出,染红了他一侧的衣裳,仿佛雪地上,晕染开的大片红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阿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霜秋破晓,国师府隐匿于淡薄的晨雾之中;黄叶簌簌,在府中青石路上铺设一层金笺。
小道延伸至一处房前,雕花梨木床边,纱帐随风轻扬,若尘烟袅袅。床上的少年一袭白皙胜雪,毫无杂色,衣角在窗棂吹进的微风中轻轻扑动,像山巅不化的雪,又似天际飘渺的云。
千提静坐在床边矮凳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发簪,发簪一端,由白玉雕琢而成的菩提花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辉。
那是方才封易初晕倒时,自他袖中掉落而出的,是他们成亲前,她曾看中的那枚。
侍女端着热水进来,又匆匆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国师府庭院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几只小鸟在树间啼鸣,发出几声脆响
千提身体微微前倾,一手自封易初脸颊一侧轻轻抚过,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发簪,簪尖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
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好似被秋霜打过的花瓣,脆弱且无助;双唇同样失了血色,微微泛着青,恰似蒙着一层薄霜。左臂处,殷红的鲜血早已渗透了层层衣衫,在素白的布料上肆意晕染,如同绽放于雪中的大片红梅,凄美而让人惊心。
千提轻轻抬手,发簪一点点朝少年的脖颈靠近。
如今的他是那样脆弱,只要她稍稍用力,他就会死在他面前。
秋风悄然入室,撩动她的发丝。千提轻轻垂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晨光中,少年眉眼修长,睫羽低垂,即使昏迷,周身依旧散发着不沾尘埃的清冷,仿佛遗落在人间的谪仙,在猝不及防中被伤得遍体凌伤,徒留满心凄楚,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簪尖停在他白皙脆弱的脖颈旁,千提望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手剧烈颤抖起来。
往昔画面一点点在脑海中浮现,许久,她缓缓将发簪挪开,不曾注意到少年紧闭的眼角处,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隐没在鬓边碎发里。
“我能拿你怎么办……我还能拿你怎么办……”
千提呜咽着哭出声来,热泪一颗颗打在他手臂上,她又突然将他吵醒,赶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只发出几声低低的抽泣声,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舍不得他死。
可她又好怕,怕梦里的场景终有一日要变成现实。
心好似被无数细密的银针深深刺入,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低啜泣着,两眼哭得通红。
直到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千提才回过神来,赶紧止住哭泣。
抬手,几乎是在眼泪被擦干的瞬间,房门被人自外推开,慕云琛快步走来,火急火燎地行至床前,墨发随他的动作在空中扬起,意气风发。
画扇跟在他身后进来,步伐相对慕云琛要平稳些,身上的官服却未来得及褪下,显然也是匆匆而来。
慕云琛目光自封易初身上略过,径直走到床边,拉开锦凳坐下,轻轻执起他的手把脉。
“他……怎么样了?”千提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尖泛白。
“本来边关事态紧急,他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了,那日又为护你受伤中毒。听闻你只身回国师府,怕你一人在府中担惊受怕,身上余毒未清,便在宫外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一道圣旨,匆匆回府与你拜堂,结果却……”慕云琛抬眸看了千提一眼,神情复杂。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跳过这段内容,道:
“宫中出事,他急着进宫,伤口都未能好好处理,而今金疮崩裂,诱使身子发热……叛贼逼宫、先帝驾崩、新帝即位……诸事集中在一日,都等着他去处理,可他也不过区区凡人之躯,怎能承受这般大的重量?”
一句一句,化作重锤,瞧在千提心尖上。她垂着脑袋,眼中泪花闪闪,又听画扇道:
“他整整一日不曾合眼,今晨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急着出宫寻你。我见他脚步虚浮,让他寻阿琛好好瞧瞧。他嘴上答应得好,到底还是先来找你了。”
所以那时,他便是拖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身子,给她做饭的吗……
他好像还是她的阿初,嘴上什么都不说,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温柔、体贴。
可昨日在皇宫内,抬手间将数名活生生的人变作焦黑尸块的……难道就不是他了吗?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画扇偏过头,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敏锐的光芒,仿佛能轻易将千提心中的想法洞穿。良久,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千提的背: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阿琛,”未等千提回应,她又转过身,戳了戳慕云琛的脊梁:“你去他身上找找那东西。”
“什么东……”慕云琛下意识挠了挠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下脑袋。
他轻轻抬手,手即将触碰到封易初的袖子,又停下,回头,脸上带着些小心翼翼:“阿姐,我翻他袖子,他醒来会不会杀我灭口?”
“翻,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画扇斩钉截铁道:“一个不会说,一个不明白,两个都不让人省心。你等着他自己给她,不知得误会到何年何月。”
“哦……”慕云琛得了画扇撑腰,终于大胆了些。修长的手探入封易初袖中,细细摸索,片刻后,他脸色一变:“不好!有暗器!”
千提眨了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慕云琛将手自封易初袖中抽出,指腹似乎是被什么刺破,渗出一点豆大的血迹。
他匆匆擦干手上的血珠,深吸一口气,再度探入袖中,多了些小心翼翼。片刻后,他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将手抽出。
一枚断成两半到竹签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又被他轻轻放在床上。
“什么东西都往袖子里塞,他平日里也不怕将自己刺伤吗?”慕云琛喃喃自语着,成功将袖中“暗器”取出,这才放心地继续摸索着。
唯有千提像是想到什么,纤细的手指摸到那枚断裂的竹签。她两手捧着,轻轻将其断口对接,拼凑出完整的字迹。
「缘定三生」
这是那晚,她摇出来的那枚吗?
她本以为,她与他之间,没什么好结果。所以任她如何恳求,他都不肯为她算一算姻缘。
可原来,是缘定三生。
他和她的三生。
原来,三年前街头惊鸿一瞥,所有东西,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好。
和亲是宿命,遇见他,也是宿命。
可是……
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她眼角,迟迟不肯落下。
“找到了!”慕云琛的声音打断了千提的思绪。
她匆匆抬手擦干眼泪,抬眸,便见慕云琛自袖间取出一物。那东西用明黄的锦缎包裹着,被交到画扇手中。
“这是什么?”千提目光紧紧追随。
“他顶着伤在宫外跪了一夜求来的。”画扇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她顿了顿,将东西送到她手中:
“作为迎娶你的,聘礼。”
“聘礼?”
纤细的手指攥住那明黄的锦缎,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千提缓缓将诏书抽出、展开,美眸自上面婉转而过,不自觉湿了眼眶。
如若姜
国不挑起战事,鲤朝永不主动出兵。
眼泪自眼眶溢出,在脸上带出两道晶莹的泪痕。千提忽然想起那日,少年站在她面前苦涩一笑,温柔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水。他说:“这些事情,从来不该落在你一人身上。”
他知她心中所忧,亦担心她会介怀他的身份。所以在向她坦白一切之前,他求来了这则诏书,作为他迎娶她的聘礼。哪怕这一行动,会让天子心生猜忌。
可这份精心准备的聘礼,他还未来得及给她,她的匕首却已先一步刺入他的额心。
“阿初……”千提哽咽着,早已泣不成声。
泪水打湿了她领口的衣裳,好半天,她才停止啜泣,从口中发出几个低哑的字音:
“丞相姐姐……阿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画扇反问。
“我……”千提垂眸良久,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姜国坊间传闻,国师心狠手辣、嗜杀成性,一夕之间令一国覆灭,残忍至极。
可她见到的他、认识的他,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虽外表冷淡,看着有些不好说话,却待人极温柔,任她怎么胡闹任性,都不曾真对她动怒。
所以哪怕在知道他是国师的那刻,她一时失去理智对他动手,在后来清醒时分,也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她希望姜国坊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希望那都是世人对他的误会。她甚至幻想着,他能够放下身份,配她一起远离朝野,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是……
昨日,就在她的面前,就在一瞬之间。那些活生生的人,当着她的面,变成了一地横飞的碎尸。
而那个平时温柔如暖阳的少年站在大殿前方,眉目清冷,眼中无甚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得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事,仿佛人命,在他眼中,与蝼蚁并无异样。
所以,她怕了。
怕梦里的场景终会发生。
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子民、朋友,甚至是亲人,在他的面前,如蝼蚁一般,灰飞烟灭。
茅屋中对她温柔至极的少年,与皇宫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国师,究竟哪个才是他?
她分不清。
“也罢。”画扇垂眸,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跟我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指尖触碰锁骨,心陡然失控……
深秋时节,霜色染透了整座都城。日渐东升,日光依旧带着几分清冷。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街边的屋瓦上凝着薄薄的霜,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两旁树木枝叶稀疏,枯黄的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偶尔飘落几片,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静静地躺在地上,为这深秋添了一番别样的韵味。
画扇款步前行,金线蟒纹盘踞于官服之上,腰间一条白玉腰带缠绕,衬出几分威严仪态。千提小步紧紧跟在她身后,脸颊被秋风吹得红扑扑的,微微肿起的眼睛依然灵动有神,乌溜溜地打量着周围一切。
两人穿过街巷,高大的城门耸立眼前,朱红大门半敞,门前乌泱泱的一片,大批人集中于此,不知在做什么。
“见过丞相大人!”守门的侍卫老远瞧见画扇,小跑着过来行礼。
画扇微微点头示意,带着千提自旁边通道进入,一步步登上城墙。
耳畔,人声逐渐嘈杂。千提站在城墙上,双手扶着城垛,极目向下望去,只看见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聚集在城墙下,如蝼蚁般,密密麻麻。
“这是?”
“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些事,与北漠一战损伤惨重,这些是自边境逃难来此的流民。”画扇微微皱眉,神色凝重,顿了顿,又道:“京都无法接纳太多流民,大多数都安置在了别处,这只是你看到的一小部分。”
千提垂眸,城下不远处,官府在施粥。身后排队的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怀抱幼儿的妇人,还有年幼的孩童,无论哪个,都是一副面如土色的模样,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吃过饭了。
“千提,”画扇忽然问她:“你知道烹食人头时,如何确定内部是否熟透吗?”
“嗯?”千提错愕回头,一瞬间有些愣神。朱唇微张,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人眼处插入一根芦苇,再行烹饪。待芦苇不再晃动,则内部积液已经凝固,可食之。若逢战事,不得已之时,同类相食之事,常有发生,你不曾见过,不代表没有。”
城墙上的风愈发凛冽,带着冬日独有的寒意,呼啸而过,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千提腹中一阵翻涌,极力保持镇定,小脸还是不知不觉间变得惨白。
“没有人是生来便爱战争的,如若可以,谁不想活在太平盛世呢?”画扇轻叹一声,目光从流民身上收回。她转头看向千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试图消散她内心的恐惧:
“你想护着你的子民,可他也有他的子民要守护。”
一阵混杂着尘土与绝望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千提打了个寒战,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这道理我懂,可是……”
昨日宫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微微闭目,鼻尖仿佛又萦绕着那股尸块的焦糊味。
可炸药,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硝石、硫磺,若在盛世,化作漫天烟火,自是美丽;可若战争四起,乱世之中,又为何不能变作火药击退强敌?”画扇美眸婉转,目光直直看向千提,眼底是洞悉世事的通透与坚定:
“火药,与刀枪,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东西。炸死、砍死,最后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倘若敌人逼至身前,能帮助自己在乱世之中立足的,就是好东西。千提,你明白吗?”
千提紧咬下唇,贝齿几乎要嵌入娇嫩的肌肤之中。
“居高位者,一味的仁慈,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那旨诏书,已经是他能给你的最大承诺了。”画扇叹了口气,“千提,你能明白吗?”
寒风依旧凛冽,如呜咽的悲曲在天地间演奏,城下流民衣衫褴褛,连能否解决温饱都是个问题。
千提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将眼底情绪隐匿其中。风声在耳边呼啸,似乎是在催促她的回应。她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开口:
“我明白了。”
声音虽轻,却透着一种历经思索后的笃定。
从前她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而今带入他的视角想想,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呢?没有谁是生来就爱战争的,只是身居高位,为保护百姓,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他与她立场不同,但却有着相同的愿望——天下太平。
如若真如诏书上所示,鲤朝不会主动对姜国出兵。那么国师,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千提这般想着,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画扇微微侧目,目光柔和地落在千提身上,见她似乎想明白了,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她轻轻拍了拍千提的背,似乎是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你那位叫景秋的侍女昨日来我府上寻人。可我昨日在宫中,府上人不懂事,将她扣了一天。我今晨出宫才得到消息,一会儿便将人给你送过去。”
话语间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千提点头,墨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又在无风时柔顺地垂落在背后,仿佛心中那被梳理清晰的思绪。
两人并肩下了城墙。
已近正午,街道上行人寥寥,路旁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千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已走到国师府门前。
画扇停下脚步,抬手轻轻理了理千提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一会儿回去,想明白要怎么做了吗?”
千提再度点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坚定而明亮,
没了先前的迷茫:“想明白了。”
“珍惜眼前人,不要留下遗憾。”画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来一次的。”
千提眼中涌起一丝感激,再度点头致谢,而后转身,独自进了国师府。
几缕微光艰难地穿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为静谧的国师府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纱。千提穿过蜿蜒的回廊,廊下悬挂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又带着几分寂寥的身形。
慕云琛恰好端着盆血水从封易初房里出来,高束的马尾随风摆动,几缕发丝缠绕在脸侧。他抿了抿唇,未等千提询问,主动道:
“伤口我已经暂时处理好了,就是他身上的烧还未退。一会儿我熬好药送上来,你先用水帮他擦擦,免得烧坏了脑子。”
千提轻轻点头致谢,抬手,匆匆推开房门。
淡淡的草药香萦满鼻翼,混合着冬日独有的清冷气息。
封易初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让仿佛被上天精心雕琢,白皙胜雪的肌肤近乎透明,在微光的映照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没得不大真实。
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而优雅,宛如山峦的轮廓,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立体感。紧闭的双眸下,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翅,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又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随时药展翅飞起。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千提在床边缓缓坐下,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着窗纱,光影在他们二人身上摇曳。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那根断成两半的竹签上,一手颤抖着将其攥紧,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脸颊。
“对不起……”声音呢喃。
指尖轻轻划过他滚烫的肌肤,动作轻得仿佛春日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路边碧草。
侍女端着水悄无声息地进来,又脚步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千提回过神,抚在他脸上的手悄然拿开。
竹签被她暂时搁在一旁,她弯下腰,拿起帕子浸入水中,而后拧干。
水珠顺着帕子的纹路落下,滴在盆中,激起一片涟漪。千提拿着帕子,一点点朝他靠近。
自额头开始,避开避开那枚殷红的花钿。她的手微微颤抖,顺着额头往下,一点点拂过他的眉骨,又转至脸颊。
帕子轻轻滑过他的肌肤,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苍白的嘴唇,似被一缕无形的电流击中,酥麻感自指尖蔓延至全身,又似一滴水落下,在心底泛起层层悸悸动的涟漪。
千提定了定神,继续向下擦拭。帕子自他的脸颊移动至下巴,又从下巴延伸,转至脖颈。
染血的外袍早已脱下,他如今只着一袭白色里衣,领口肆意敞开,露出精致诱人的锁骨。锁骨线条流畅,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轨,透着一种冷咧的性感。
千提努力保持着心中镇定,可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被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锁骨吸引。
肩膀半露,细腻如玉的肌肤在白色里衣的衬托下,更显的莹润洁白,却又带着几分病态的脆弱,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左臂的伤口被纱布层层包裹着,隐隐能透过那一片洁白,窥探到其中绿色的草药,于这诱惑中,又让人多了几分疼惜之意。
千提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自己的手,不敢随意乱看,可当手指触碰到他的锁骨时,心跳陡然失控。
如雷的战鼓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紧咬下唇,红着脸在他锁骨处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指尖颤抖着收回。
千提轻舒一口气,将微微湿润的帕子搁在水盆边。白皙的手轻轻落在封易初脸上,确认他的体温因这擦拭而短暂下降了些许,这才将视线移开。
随后,她伸出手,再度拿起了那枚断成两截的竹签。竹签在她指尖轻轻转动,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房间。
室外,云层消散,暖阳正好。
细碎的日光穿过繁枝茂叶,在地面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千提脚步匆匆,不多时便拿着一盒糯米灰浆折返回来,重新坐在床边矮凳上。
灰浆盒在床边轻放,发出一声极细微的闷响。她微微倾身,将断成两截的竹签并拢,接着,用一根细竹枝挑起灰浆,一点点涂抹在断口处。睫毛微微颤动,她双眼紧紧盯着指尖动作,呼吸不自觉放松,仿佛稍一用力,手中之物便会在此破碎。
待竹签稳稳粘合,她轻轻吹了吹,确认灰浆已然凝固,才将其收起,妥善放入袖中。
这几日在国师府,她提心吊胆地担心等着成婚,一直不曾睡个好觉。昨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哭了整整一晚,好不容易才入睡,却又做了噩梦。
如今所有心结已解,她心中也安稳了不少。淡淡的檀香萦满鼻翼,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以及他身上特有的烟火味,不自觉地让她觉得放松。
困意如潮水袭来,她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眶也微微泛起湿润。她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少年,犹豫一瞬,最终缓缓趴在他身侧,将头枕在手臂上。
一时间,室内静谧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两人的呼吸声。
待千提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如同春日微风般均匀地散开,封易初紧闭的双眸才缓缓睁开。
他微微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千提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藏着漫天星辰,清冷中透着几分柔和,柔和里藏着一丝心碎。
许久,他迟疑地抬手,伸向千提的头顶。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她惊醒,会吓着了她。
指尖刚触碰到少女柔顺的发丝,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千提却像是有所感应般,突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我就知道你醒着。”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缘定三生,我与你的三生……
清脆悦耳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千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灵动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恰似春日里欢脱的小鹿。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封易初微微一怔,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换乱地别过头去,试图掩盖自己眼中的窘迫。
余光瞥见床边放着的明黄色诏书,他心中一紧,干涩地开口:
“你……看了?”
声音虚弱,尾音微微发颤,内里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千提轻轻点头,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日光洒落在她的发梢,勾勒出一道暖黄色的轮廓。她的眼眸澄澈透明,坦然迎上封易初的目光。
封易初被她这眼神吸引,抬了抬手,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要触碰千提。可还未伸出,他又像是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迅速缩回。
她怕他……
如此举动,恐将她惊扰。
想到昏迷前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垂下眼眸,眼底在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
他缓缓闭上眼睛,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抖,大抵是在思索纠结着什么。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终于下定了眸中决心:
“你在府中再待些时日,我不会回来。等时局安定些……我送你出城。”
“出城?”千提歪了歪脑袋,一头乌黑的长发顺势滑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她用手轻轻将头发别在耳后,因一夜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显得懵懂无辜:
“为何要出城?”声音清脆,在这安静的房间格外清晰:“你在哪,我便在哪,为何要出城?”
封易初以为她是在担忧自己会挑起两国战事,而对自己委曲求全,心中一痛,眸光落在那
旨明皇的圣旨上,再度保证:
“我答应你,只要我在这朝中还能说得上话一天,便不会主动挑起两国战事,无论你是留下还是离开。如此……你满意了吗?”
眼皮微微上抬,他直直地望向千提,古潭秋水般深邃的眼眸中,清冷的表象下方,是他极力掩盖的心痛。
阳光自窗棂射入,光晕在二人周身晕染开来,暧昧又缱绻。窗外,微风轻轻撩动着秋叶,沙沙作响,死在低语什么,却又被这屋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掩盖。
千提双手捧上封易初的脸颊,稍稍用了些力将他的脑袋往上抬,让他与自己对视。
眸光交汇间,空气都变得滚烫。
少女灵动的眼眸中闪烁着繁星般的光芒,忽然,她笑出了声,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这略显压抑的宁静。
“我说过,你在哪,我便在哪。”千提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封易初的鼻子:
“都已经嫁给你了,两次呢。我不留下陪我的夫君,还能去哪里?”
声音软糯,带着几分俏皮,乖巧机灵的模样,好似回到了往日。
封易初眼中闪过几丝错愕,一抹光芒自眼中升腾而起,可仅仅一瞬,他眼眸又暗淡了几分,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光,满是落寞。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无奈中透着几分虚弱:
“我都答应你了,你真不必委曲求全讨好……”
话未说完,千提身体突然前倾,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触地瞬间,世间仿佛停滞。封易初眼眸微微睁大,大脑一片空白,好似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失了感知,唯有她的手轻轻捧着他的脸传来的冰凉感,以及她的唇在他唇上辗转的甜腻感。
她的呼吸急促而温热,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他的面庞,引得他心跳陡然时空。
“明白了吗?”千提缓缓将他放开,原本白皙的小脸因羞涩而泛红,好似春日枝头最娇俏的桃花,于和风中愈发诱人。灵动的眼眸中,坚定而炽热的光芒直直撞进封易初心底。
未等他作答,千提身子再度前倾,重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她的唇柔软而温热,带着丝丝甜意,轻轻摩挲着他的。封易初双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有所顾虑,只能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处。
见他不做反应,千提微微启唇,小舌自口中伸出,轻触他的下唇,似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心底的爱意。
微风轻拂,纱帘如波浪般起伏,沙沙声与屋内紊乱的呼吸声交织。
小舌挑弄间,封易初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不自觉滚动,抬手轻轻环住千提的腰肢,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指尖微微颤抖。
察觉到他这般变化,千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舌尖灵活探入,与他的舌尖缠绕、嬉戏。双手就势勾上他的脖颈,千提身体前倾,贴近他紧实的胸膛。
她微微侧头,鼻尖轻轻蹭着他的鼻尖,呼吸滚烫地洒在他的脸上。
手指上抬,指尖触碰到他烧得滚烫的耳垂,她的舌尖又大胆地往里探了几分,带着不容拒绝的热烈,轻轻挑弄着他的舌尖。
封易初呼吸瞬间紊乱,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撑在床上的那只本能地攥紧了床单,指尖用力泛白。
这个吻……是真心,还是讨好呢?
他心中一阵失落,想要挣扎,可身体却在千提的触碰下逐渐酥软。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一丝理智也在千提带来的温热触感和那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中消失。
半晌,千提缓缓将他放开。唇齿分离,带出一条晶莹的银丝。
千提脸颊坨红如醉,心中升腾而起的炽热情欲被她生生压下,只余满目深情:
“不是委屈求全,更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讨好你。而是为了你,心甘情愿。”
封易初眼眸微动,眼里满是挣扎,他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千提的眼睛,只能低低地突出两个字:
“骗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千提勾了勾唇,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容狡黠又甜蜜:“可你分明是想我留下来的,不是吗?”
声音带着笃定,像是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才没……”封易初偏过头不肯承认。
话未说完,千提又凑上前,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让封易初眼眸瞬间变亮,一抹惊喜自其中闪过,又被他迅速收敛,只剩一抹极力维伪装着的清冷。
千提将一切收入眼底,双手撑腰,佯装嗔怒:
“你说你这人,有点什么事尽往自己心里憋。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又不肯承认。也就我惯着你,若换了别的姑娘,早要被你这模样气跑了。”
话语带着些责怪,眼底却满是宠溺。
封易初被她说中心事,耳根微微泛红。他偷偷瞥了千提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小声辩解:
“才没……”
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极了被拆穿小秘密的孩子,平日里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此刻被羞涩与慌乱打破。
千提偏不让封易初得意,反倒往他怀里缩了缩,如一只灵动的小鹿。白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她凑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的脖颈,惹得他微微一颤:
“可是我在床头暗格里发现了一本手札……”
声音很轻,却让封易初眼眸瞬间瞪大。
千提脸上的笑容更甚几分,如小鹿般凑在他耳边,轻轻舔。弄他的耳垂:“那东西不是你的,难不成是我的?”
说完,她故意在封易初耳畔轻轻吹了口气,惹得他脖颈间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动作无异于朝平静湖面内丢了一颗石子,迅速泛起阵阵涟漪。封易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极力维持着镇定。
他眼神躲闪,故作淡定道:
“你我立场不同,强行绑定在一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声音虽尽力保持平稳,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缕墨发轻轻垂落在他脸颊两侧,愈发衬得他眉目清冷。
“谁说不会有好结果了?”千提话音未落,再度吻上他的唇。舌尖轻轻探入,如蝴蝶般轻轻挑逗,带着少女的果敢与热烈。
趁他不备,她的手缓缓探入他袖中,指腹隔着衣服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又往暗袋里探。不多时,千提将他放开,唇角露出一抹坏事得逞的笑,手中,是那晚她用过的签盒。
她将刚才粘好的竹签放回签桶,递到封易初面前,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你不是会算吗?试试?”
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娇蛮。
封易初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担忧。当初他算出来的,并不算什么好的结果。
千提无奈地摇摇头,一只手稳稳地拿着签桶,另一只手缓缓上抬。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仿若精心雕琢的玉葱,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其一点点挪到签桶上。
随后,她微微侧身,转换了姿势,双手温柔地包裹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摇动签桶。
竹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若山间清泉流淌,与他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这静谧的房间格外清晰,每一声,都似在诉说着缱绻的情意。
几下过后,一支竹签跳脱竹筒的束缚,稳稳落在锦被上。一道裂痕在竹签中央排布,正是千提方才丢进去的那支。
「缘定三生」
千提缓缓放开他的手,捡起那支竹签。她微微歪着头,笑容一直明媚到眼底:
“现在呢?你还这么觉得吗?”
封易初双唇紧抿,脸色还带着些病弱的惨白,墨色的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颤动,目光停在竹签上的四个字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缘定……三生?”
“缘定三生,我与你的三生。”
看出他眼底的迟疑,千提微微俯身朝他倾来,脖子上的菩提吊坠顺势垂落,在光影中轻轻晃动。
她的唇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手指在他耳后摩挲,细腻的触感如羽毛
拂过,从耳垂一路蔓延到脸颊,又顺着脸颊,在他眉骨上辗转,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尖似有魔力,撩动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气息变得紊乱。
随后,她的手指继续往上,慢慢探向他的额心。
手指触碰花钿的刹那,封易初身子陡然一僵。清冷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掩饰的惶恐,他瞳孔微微放大,侧身躲开她的视线,修长的手匆匆上抬,试图遮挡额心那枚花钿,动作慌乱,眼神游移不定,满是不安。
“不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眼神暗淡下来,“不好看了……不要看……”
第40章 第四十章“小两口吵架有什么事是说不……
声音微微发颤,平日里如谪仙般的清冷孤傲在此刻荡然无存。
千提心中一阵疼惜,却没有就此收手。杏仁大的眼眸中,温柔愈发浓烈,她轻轻伸手,轻轻握住封易初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挪开。
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她轻轻挑起花钿的边缘,缓缓揭开。殷红的花钿自他肌肤上脱落,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
千提的手陡然一顿。
那道伤口如今已然结痂,布在额心的位置,深褐色,带着些狰狞,与他平日里清冷绝美的面容形成巨大反差。
若不是她……他也不会如此……
千提眼底闪过心疼和愧疚之色,指尖颤抖着朝那疤痕靠近。
封易初呼吸急促,眼神闪躲,一言不发,根本不敢看千提。
她可是最喜欢他这张脸了,若不是如此,三年前又怎会对他再三纠缠?可如今……她,还会喜欢吗?
往日清冷的眼眸中逐渐蒙上一层雾气,仿佛一个放在桌边的瓷杯,被人一碰,便要掉落在地,彻底破碎。
他满心以为会看到千提眼中的嫌恶,可千提却微微倾身,缓缓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
她的唇贴合在那道疤痕上,停滞许久,才缓缓挪开。
“傻瓜,我喜欢的又不仅仅是你这张脸。”千提捏了捏他的脸。
封易初睫毛轻轻颤动,心中的不安悄然散去,只轻声应了句:“嗯。”
那声音带着丝丝缱绻后的余韵,尾音上扬,像是在心底埋进了一颗蜜糖。
千提朝他轻轻一笑,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几点泪光。她轻轻拥抱了他,下巴枕在他右肩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对不起……”
“我不怪你。”封易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本想安慰她,谁知却换来她更伤心的呜咽。
她身子微微颤抖,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滴落在他脖颈处,又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在锁骨处聚成一滩,泛着晶莹的水光。
他将她放开,心疼地抬手,一点点擦干她脸上的眼泪:“你若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便以身相许罢。”
“不是嫁过了吗?”千提破泣为笑,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两次呢。”
“那便抵了。”
炽热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千提有些羞怯地偏过头去,脸颊微微泛红。过了会儿,她又想起来什么,转过头来,轻轻在封易初胸口打了一拳:
“逃婚那日,为何要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封易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冷的模样。他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带着几分将万事万物了然于心的悠然:
“你见了人就亲,让我带你逃婚,也不曾问过我。我那时可从未说过,我不是国师。”
千提仔细回想着那日的场景,一时语塞。那时确实是她太过慌乱,看见他穿着一身破了洞的衣裳,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他穷困潦倒,让他带她逃婚。
可……
千提轻哼一声,又是一拳打在他身上:“那时确实不曾骗过我,可后面呢?那夜,在这房中,我问你的时候,你亲口与我说,你不是国师。这总是欺骗了吧?”
封易初佯装吃痛得摸了摸被她打的区域,眼底浮现一抹宠溺的笑。他摊了摊手,无奈道:
“你大半夜带着只食铁兽闯入我房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杀我。刚对我身份有所怀疑,便用迷药迷晕,再以粗绳绑起来,我能告诉你我是国师吗?”
千提抿了抿唇,他说的不无道理。
“那……”千提撇了撇嘴,姑且将这件事放下了,又道:“那你告诉我国师叫封珩?”
“封珩,字易初。”
封易初无奈地一笑,话音刚落,换来千提一记幽怨的眼光。
“狗贼国师!”千提轻轻拨开他领口的衣服,在他锁骨处重重咬了一口。这一次,骂的真是他。
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传来,其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和草药味。千提眼眸微动,目光顺着锁骨向上,停在他如玉的脖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处,正要凑近咬上一口,突然一阵细碎而清晰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宁静。
封易初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瞬间收起脸上那抹羞怯。他轻轻将千提从身上推开,迅速拿起花钿贴在额心处,动作利落,仿佛刚才的柔情蜜意从未发生。
待慕云琛端着药,抬手推开房门的刹那,封易初已然恢复了那副清冷之态。
他坐得笔直,身姿挺拔,如苍松屹立,神色淡漠,仿若高岭之雪,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唯有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尚未完全平静的呼吸,泄漏了他方才的慌乱与悸动。
慕云琛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前,瞥了瞥封易初锁骨上残存的几点水光,又瞧了瞧千提红若晚霞的面颊,一时了然。
“说开了?”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调侃道:“说开了便好,小两口吵架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非得误会来误会去,爱得死去活来的?”
封易初微微皱了皱眉,别过头去,不打算理会慕云琛的调侃,只微微发出一个“哼”的音调,薄唇虽还是没有一丝血色,与方才一碰就碎的模样相比,却多了几分愉悦。
慕云琛见惯了他这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药稳稳放在床头矮几上,动作间带着几分熟稔。随后,他直起身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先皇下葬、新帝登基,这些礼部的大事,他们自会妥善处理,你也不必太过劳神。至于其他繁琐事务,不是还有我阿姐吗?她特意嘱咐,让你这几日安心调养身子,若是真有什么棘手到处理不了的事,她自会来与你商议。”
“可……”封易初薄唇微张,想要反驳,千提却在这时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阿初……”千提抿了抿唇,本就哭得红肿的眼眸中再度蓄满了泪水,眼泪将滴未滴的模样,惹得他心头一颤。
他眼神不自觉软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终是顺从地躺了回去:
“也罢。”
只此两字,是妥协,亦是纵容。
千提擦干眼泪,狡黠一笑,端起药碗,轻轻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你若入了宫,还回来吗?”
封易初将药饮下,点头。
“不是说什么——这几日不会回来了吗?”千提撅了撅嘴,瞥见封易初嘴角噙着的笑意,赌气道:
“你有本事,便别回来了,最好啊,死里边得了。等你死了,我便继承你的宅子、铺子,再用你的钱,养百八十个面首……”
“你敢?”封易初微微挑眉看她,眼底刹那间勇气的欲望如洪水般将她淹没,仅一瞬,这丝欲望又被他深深藏于眼底,只剩一层用于伪装的清冷。
“看你表现喽。”千提歪了歪脑袋,又送上一勺药。
她喂一勺,他便喝一勺。
直至药碗快要见底,她才想起什么,忽问:“不过——为何是你来摄政?”
十一皇子年幼,其他皇子性子又不大合适,可他与老皇帝是什么关系?
“母亲去世后,是陛下将我接回宫养大的。”封易初垂下眼眸,沉声开口。
千提将碗中剩下的药汤一并倒在汤勺上给他送去。她记得那夜他曾讲过,生母走后,他被庶母丢在山中,与一老妪生活了些时日,而后被舅舅带回去养大。
这么说来,陛下就是他口中的“舅舅”。
那……
千提攥紧了手中勺子,迟疑开口:“你的生母是……”
“长公主。”
千提手一个哆嗦,勺子撞击碗壁,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了?”封易初微微侧目,目光停在她紧紧攥着的手上。
“药没了,我将碗端下去。”千提缓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未待他应答,匆匆出门去。
房门推开的刹那,细密的雨点自天空飘洒而下,轻轻落在她身上,泛起丝丝冷意。
景秋曾说,其父被冤枉谋害长公主,不幸惨死,这才与兄长一路逃窜到姜国。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
京都监牢外,冷雨如
鞭,抽打着每一寸墙壁。寒意如针似芒,透过牢墙的缝隙,肆意弥漫在这阴暗潮湿的囚牢之中。
牢内,暗淡的光影在粗糙的石壁上张牙舞抓,烛火摇曳,似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冷意扑灭。
一名男子被沉重的铁链束缚着,无力地蜷缩在角落里。分明昨日,他还锦服榜身、荣华富贵,轻易掌控生杀大权;可今日,华丽锦袍染血,变得褴褛不堪,其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迹早已干涸。
“封珩!你算什么东西!染指我皇室血脉!那分明是我的东西!摄政?你也配?你也配!”
二皇子无力蜷缩着,头发肆意披散,几缕发丝黏在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上,尽管眼下如此狼狈,布满血丝的双眸却依旧透着让人胆寒的凶狠与决绝。
粗重的呼吸自他鼻腔中喷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为一团团白气,转瞬又消散无形。
牢门“嘎吱”一声被缓缓推开,腐朽的气息与潮湿的寒意交织弥漫。画扇着一袭玄色长袍,稳步踏入这阴暗之地,衣角带起的微风让那摇曳不定的烛火晃得愈发厉害。
二皇子猛地抬头,眼中的怨毒之光瞬间被点燃。他奋力向前扑去,却被镣铐扯回,重重地撞在铁杆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挣扎着坐起身,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画扇:
“你这毒妇!朝中百官反对你入朝的时候,我可曾说过一个字!如今倒好,竟也与封珩那贼人狼狈为奸!这皇位本该是我的!是我的!”
“殿下,事到如今,何必逞口舌之快?逼供篡位、扰乱朝纲,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画扇神色平静,秋水般的眼眸不见丝毫波澜。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忽然间,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牢房中昙花一现,刹那间的明艳却透着丝丝寒意。
见四下无人,她莲步轻移,葱白的手指上带着厚厚的剑茧,轻轻挑起二皇子的下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可眼中的冷意却仿佛能冻结世间万物:
“不过殿下刚才所说的——玷污皇室血脉……”
二皇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激怒,像一只被挑衅的恶兽,破口大骂:
“封珩他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他身上流的血是干净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嫁给封庭渊之前就已经……”
话还在舌尖打转,一道森寒的冷光骤然闪过,仿若暗夜流行划破浓稠的黑夜。
画扇手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锋利的刀尖瞬间没入血肉,二皇子双眼陡然瞪大,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好似被时间定格成一副扭曲的画卷。他双唇微微颤动,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从喉间挤出几声微弱的“嘶嘶”气声。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如同一串凄美的血珠,洇红了他那破烂不堪、满是污渍的衣衫,在暗淡的光线下,渲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画扇微微倾身,手臂稍一用力,匕首更深地陷入二皇子的胸膛。
她朱唇轻启,凑近他的耳畔,声音轻柔,却透着森森冷意:“有些秘密,还是永远埋葬的好。”
言罢,她手腕轻转,抽出匕首的瞬间,鲜血飞溅,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于地面绽放出一朵朵妖冶而诡异的血花,仿若自地狱黄泉之中,蔓延而至的大片曼珠沙华。
“来人——”画扇冷眸扫过地上的尸体,淡淡开口:“二皇子于狱中畏罪自杀,还不快快处理干净了。”
她轻轻甩了甩匕首上的血珠,缓缓抬手,用衣袖擦拭刀刃,动作从容缓慢,猩红的血液在白皙的衣角留下一道瘆人的血痕。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钟声哀鸣,游游荡荡地划破苍穹。灵堂内,白色帷幔如霜雪低垂,在秋风中无声翻转。
一座石棺静静停放在大殿中央,周身镶嵌的珠宝在烛光下散发着冷咧的光芒,映照着宫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顾衍之着一袭素服静静地伫立在殿前,深沉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石棺上,面色凝重。
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中压抑的静谧。一名小太监猫着腰,迈着碎步匆匆赶来,凑近顾衍之,微微欠身,在其耳边低语:
“启禀大人,姜国的使臣将于明日抵达京都。”
顾衍之稍稍一怔,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思量,但这抹思量未曾在他眸中停滞太久,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稳重:“知道了。”
白色帷幔被风吹着轻轻摇曳,烛火明明暗暗,将顾衍之地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静伫立着,目光再度投向殿中石棺,眉头紧锁。
公主和亲,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幌子。
两国真正的交易,如今,才正式开始。
(第一卷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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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分明是他有意勾引我的!……
寒风凛冽,如冰刀般刮过京都的每一处角落。
国师府内,静谧清寒,霜花凝结于窗棂之上,在熹微晨光下折射出清冷的碎芒。
“狗贼国师!不要脸!”
景秋匆匆推开房门,脚步急促,还未站稳,便听见这一句咒骂。
声音软糯,还带着些起床气。
她微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向床铺。只见千提整个人蜷缩在锦被之中,双眼紧闭,眉头轻皱,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方才那声咒骂不过是梦呓。
“公主,该起床了。”景秋缓和了气息,柔声开口。
话说出口,半晌不曾得到应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动作娴熟地将千提从被窝里拽起。
千提像只没睡醒的小猫,软绵绵地任由景秋摆弄,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单薄的睡衣。
前几日以为要嫁给国师,担心小命不保,她提心吊胆的,几日没睡个好觉,昨日好不容易安稳下来,阿初又一直烧着。她怕他要拖着病跑回宫里,便一直在床边看着他,如今已是困得不行。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勉强撑着身子坐在床边,脑袋随着景秋的动作轻轻晃动。直到景秋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用湿布轻轻给她洗了把脸,温热的触感才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
千提眨了眨眼睛,视线逐渐聚焦。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她猛地扭头,看向床铺。
床上空荡荡的,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早不在了。
她说她怎么迷迷糊糊地梦见他将她抱回床上,然后转身走了,原来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狗贼国师!”千提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愤恨地嘟囔了一句:“昨夜他的烧好不容易退了,我怕他要溜回宫去,在旁边守了一夜,一直盯着他!就不小心没撑住,打了个盹儿,到底是让他跑了!”
她说着,气鼓鼓地跺了跺脚,脸颊微微泛红:“答应我好好修养的,说话不算话!狗贼!”
景秋听着千提的咒骂,强忍着笑意,将她揪到铜镜前坐好,手中的梳子在她如墨的发丝间穿梭。
直至帮千提梳洗完毕,她才端上水盆,脚步轻盈地朝门外走去。
房门被她轻轻带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千提独自留在房内,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新词来骂他,只能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放空大脑。
忽然间她好似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趁着景秋还未回来,猛地起身,快不行至床边。
微微俯身,掀开被褥,水葱般地手指熟练地在床板上摸索,打开了其中暗格。
然而——暗格内空空如也,那本该躺在里面的手札早不见了踪影。
“狗贼!”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千提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一大早便换了藏匿之处,有点心思尽用来防我来了!我是那种会随便偷看人手札的人吗!”
千提抿了抿唇,整个人扑在床上,浑身瘫软,像是没了半点力气。
早知如此,那日便将手札后面的内容都看完的。
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将她找到了手札之事告诉他的。
如
今想来,千提满脑子便只剩两个字:
后悔。
非常后悔。
她趴在床上,将脑袋埋进锦被中,正要再狠狠数落封易初一番,突然间,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谁啊?”千提下意识开口,声音里还夹杂着未消散的恼意。
“是我,宫疆。”
千提从床上爬下来,抬手推开房门。
宫疆正身姿笔挺地立在门外,前日赵鸿等人将他打上了,他手上还缠着纱布,面上有有几处还泛着青。
本来阿初给他多休了几天假,谁知他草草处理了伤口,顾不得休息,又回了府上。一个两个的,都犟得要命,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见房门打开,宫疆微微俯身,恭敬地鞠躬行礼,道:
“夫人,今日立冬了,您那只食铁兽,我们已带回府中安置。早些时候,国师大人为您定制了几身冬衣,如今已做好送到府上来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话音刚落,几名面容姣好的侍女鱼贯而入,手中冬衣叠得整整齐齐,衣裳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丝线在微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宛若那夜他与她在夜中并坐时,天上流淌的星河。
千提在侍女前头转了一圈,手指轻轻自衣物上拂过,除却布料和做工外,那些衣服竟与鲤朝的衣物有所不同,在细微处都巧妙地融合了些姜国的款式,其中一件衣服的暗扣与她自小穿的是一样的,另一件上边又用丝线绣着几朵菩提花。
一看,便是他特意叮嘱过的。
“算他识相,他不辞而别,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千提抿了抿唇,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底的闷气也如暴露在阳光下的薄雪,悄然消散。
“不过——”手指自冬衣上离开,她眼珠子一转,看向宫疆:“我的球球是要吃肉的,你们可别光给它喂竹子。”
她叹了口气,从前阿初隐瞒身份,她跟着他住在那处小茅屋里,以为他穷困潦倒,连球球都跟着她受苦,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竹子,都饿瘦了。
“是。”宫疆连忙应下。
见千提对这些衣服没有不满,宫疆做了个手势,侍女小心地将衣物在屋内放好。
见诸事已毕,宫疆转身,正要与侍女一同离开,千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他:
“阿初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话一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宫疆却神色如常,恭敬答道:“申时。”
申时吗……千提心中有些失落。
待宫疆等人退下,身影消失在门框后,千提才关上房门,一个箭步扑在床上,将脸埋在被褥间,膝盖弯曲着,鞋底朝上。
“公主,早膳已经备好。”景秋轻轻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千提在半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的小腿:“公主这是怎么了?看着不大有精神。”
“你不懂。”想起那手札没看完的几页,千提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探出来,苦着张脸,只瞧了景秋一眼,又将脸重新埋了进去:
“就好比……看话本子看到一半,后边的故事被人烧了看不着了……你说气不气?”
说着,她用力锤了被子两下:“狗贼国师!真是看错他了!”
景秋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掩嘴,眼底满是笑意。她显然没明白千提想看的是什么,只以为是些寻常的话本子,忙出主意道:
“原是如此。不过——公主若是想看什么,找书吏给您写不就是了,哪还用得着这般怄气?”
“别人写的,哪有自己偷偷看来的有意思……”千提嘟囔着,脑袋埋在被子间,连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翻了个身,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亮如繁星:
“对哦——我可以自己写本话本子!”
既是她写的,上面是什么内容,可就是她说了算的!
她激动得从床上坐起来,小跑至书案前,伸手去拿笔。可墨尚未研磨好,景秋便过来,将她手中的笔夺来过去。
“公主,先用早膳。”严肃的语气,倒不像是她的侍女,更像是她的姐姐。
千提可怜兮兮地抬头:“就不能先……”
“不能。”景秋满脸无奈,语气却不失坚定:“公主,饭菜已备好,不用膳,要浪费的。”
“哦……”千提拗不过她,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出去了。
但她心中惦念着写话本子,匆匆吃了几口,便迫不及待地飞回房中,径直来到书案前,挽起衣袖,磨墨、执笔。
一些准备完毕,笔尖悬于纸页之上,第一笔尚未落下,她却犯了难。
她自小看过无数话本,自己写,却是头一回。本来方才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可真等执了笔,脑袋里却又空空一片,该从何处开始写,又如何着墨,一瞬间,竟犯了难。
思虑良久,她两眼一亮,抿了抿唇,终于动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日上中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不知不觉,已至正午。
景秋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又一次轻声催促:“公主,该用午膳了。”
说话间,她已走上前,目光落在千提已经写完的文稿上,拿起第一页,匆匆一瞥,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狗贼国师街边卜卦遇绝俏佳人,见色起意暗中勾引’,公主,您这颠倒黑白的能力可真不错。当初,分明是您率先纠缠国师大人的,若不是三年前见过您那流口水的模样,怕不是连我都要信了。”
千提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像一只护食的小兽,迅速自景秋手中夺过文稿,紧紧抱在胸前:“我不管!你说怎么这么巧,他就在我必经之路上算卦?分明就是他先存了心思,有意勾引我的!”
景秋笑着摇头,眼中满是宠溺。
千提间她不信,双手比划着,解释道:“三年前,真真切切的是他先心动的!我一开始就是瞧上了他那张脸,没动几分凡心,真是他先……你……你又不曾看过他的手札……”
“好好好,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景秋轻轻点头,柔声附和。
“真是他,我没胡说!”千提又解释了几句,见景秋依旧是那副模样,顿时蔫了下来,不再争辩。
匆匆用过午膳,千提又回到案前书写。直至天边的云彩被日光染成了暖橙色,她伸了个懒腰,抬眸望向窗外,估摸着申时将至,才小心翼翼地将写满的纸整理好,轻轻堆在书案那堆书的最底层,拉着景秋唤了车夫,直直朝宫门口去。
晚霞绚丽如画,橙红、酡紫相互交织,肆意铺展于天幕,将整个宫门口笼罩在一片暖煦又带着丝丝冷意的氛围里。
日光渐趋柔和,余晖洒落在宫门口的青石板路上,泛起粼粼的金黄。
马车在宫门口缓缓停下,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
景秋先一步轻盈下车,随后伸出手,稳稳扶住千提,千提从车里探出只手来,掀起车帘,自马车上下来。
刚一站定,一阵裹挟着冰寒的北风呼啸而过,直直往她衣服里钻,她不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景秋见状,立刻转身。
千提目光追随着她,见
她稳稳等上马车,在车内翻找着外跑,樱唇微启,正要说什么,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垂眸,是一件红色披风,披风上绣着几朵白色菩提花,刺绣的走线与用色都让她分外熟悉。
千提微微一怔,手指抚上肩头的披风,下意识回眸,看见面前站着的人,先是一愣,眼眸随即笑成月牙状。
“小八!你怎么在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十指相扣,宣示主权
千提站在余晖里,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年。
“你考上了?”
怀舟微笑作答。
来此和亲之前,她曾将宫内面首尽数遣散。彼时怀舟着一袭粗布麻衣与她告别,信誓旦旦地保证,终有一日要考取功名。
转眼三个月过去,他已身为使臣,一袭淡蓝色锦袍傍身,袍身绣制的精致花纹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闪烁。
腰间一条同色腰带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身,他在她面前站定,身姿挺拔如松,面庞白皙若玉,轮廓线条柔和却不失坚毅。剑眉斜飞入鬓,眉下双眸仿若幽渊,温润且深邃,藏着如潺潺溪流般的温柔。
乍一眼看,怀舟与顾衍之像是同类人,身上都透着股淡淡的书卷气,但与顾衍之相比,他身上少了分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矜贵,反多了几分亲和之感,微微上扬的薄唇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恰似初春时分,能消融冬日冰雪的暖煦阳光。
千提垂眸,手指轻轻摩挲着肩上的披风,触感柔软而熟悉:“这披风,是乳娘做的?”
清澈的眼眸在夕阳下闪烁着粼粼的光芒,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乳娘了,心中惦念着很,如今摸着这件披风,几近哽咽,只能微微仰着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怀舟微微点头,声音温润,感激之中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喜悦,像是找回了丢失许久的珍宝:“承蒙公主多年照拂,怀舟才未至沦为草莽之辈。此次奉命出使鲤朝,莲姨特意嘱咐我给公主将这披风带来,说是天转凉了,公主注意保暖,莫要冻着。”
千提眨了眨眼睛,面露喜色,裹着披风在原地欢快地转了个圈。披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将她环绕其中,又在她动作停下之际重新垂落在她身侧。
“景秋,好看吗?乳娘做的。”落日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少女莞尔一笑,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子。墨发随风飘动,几缕拂过她的耳畔,更添几分娇俏。
“好看。”景秋恰好从马车上下来,微笑着回应。说罢,她目光不自觉地从千提身上挪开,落在了怀舟身上,却发现怀舟正温柔地看着千提,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仿佛周围喧嚣都不复存在,满心满眼的,只有千提一人的身影。
景秋心中一阵落寞,目光重新落在千提身上,称赞道:“公主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千提打量了披风一圈,将其取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生怕路边飞扬的尘沙要将这衣服弄脏。转头之际,雪白脖颈上那道浅浅的伤痕直直撞入怀舟眼中。
方才她背对着他,他不曾瞧见,如今她转过来,他倒是瞧得明明白白,那疤痕不大,呈深褐色,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分外突兀,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新伤。长长的一条,是为锐器所伤。
可公主一小养尊处优,什么粗活重活都不用干,身边守卫的侍卫也有不少,唯一一次受伤,便是三年前姜国内乱那次。如今她才来这边三月,却成了这般……
怀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目光依旧温柔,眼中却多了几分心疼与担忧。他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瞧得清楚些:
“公主……你这伤……”
千提察觉到他的异样,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脖子。
前天赵鸿他们要对阿初下手,她一时激动,脖子被刀锋划伤了。所幸赵鸿刀控得好,这伤口并不算深,只在脖颈处留下一条丝线般的浅痕。昨日阿初又给她上了药,她倒是不觉得疼,便不曾遮掩,谁曾想,竟让小八给瞧见了。
“不小心弄的。”千提心虚地笑笑,缩了缩脖子,试图将上面的伤痕挡住。
怀镇抿紧嘴唇,喉结微微滚动,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公主来此和亲,他不过一介草民,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离开、嫁给一个不曾谋面的人。
他考取功名,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助姜国国力强盛,能够正大光明地将她接回来。谁知,却听闻她被许给了国师。
他早听闻国师狠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不免担忧她的处境。方才在宫内见着国师本人,怀舟见他不似传言中那般凶狠,心中稍稍安稳了些,此刻,却在千提脖子上瞧见了那道伤痕。
想来,这定是国师那奸佞小人在她身上留下的!
醒目之处尚且如此,那被衣物遮盖之处,又该有多少伤口?这些时日,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千提见他愣神,生怕他回去要将这事告诉乳娘,忙叮嘱道:“你……你可莫要告诉乳娘,她若知道了,定要忧心。”
听见这话时,怀舟眼底的心疼更甚几分。
自己都日日受这等折磨了,竟还想着不让别人为她担心,公主真是个顶好的姑娘。恨只恨国师那奸佞小人,半点不知怜香惜玉,怎么忍心对她如此?
寒风呜咽着呼啸而过,吹得地上落叶沙沙作响。
怀舟的手缓缓抬起,朝着千提脖子上的伤痕伸去,指尖尚未将她触及,又猛地想起二人的身份,眼中闪起一丝痛苦之色,手指像是被烫到一般,慢慢回缩,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暗自攥紧拳头。
曾经她身为公主,他不过是她一个面首;如今他考取功名,她却已嫁作人妇。好像自始至终,身份,都是他无法逾越的鸿沟。
“公主受苦了……”
怀舟笑笑,声音发颤,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
恰在这时,一阵疾风卷过,一枚枯黄的树叶如暗器般朝他飞来,“噗”的一声,在他手背上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殷红的血珠自伤口渗出,怀舟吃痛,迅速缩回手,眉头紧蹙,下意识地回眸。
朱红色宫门不知何时已然打开,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朝这边走来,衣袂飘飘,仿若踏破云雾而来的谪仙。银丝绣就的繁复云纹随他的动作若隐若现,腰间系着一块莹润的美玉,更衬出他清冷出尘的气质。
他不疾不徐地在怀舟面前站定,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看似温和的浅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如同寒冬腊月里的百丈冰川,令周围空气都好似瞬间凝固。
“不好意思,手滑了。”封易初薄唇轻启,声音低沉而清冷,好似裹挟着锋利的冰碴:“没伤着怀大人吧?”
他本就比怀舟高些,如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容冷峻,双眸深邃如渊,矜贵、高雅,由神明精心雕琢的五官间,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
“无事。”怀舟虽明知封易初是故意的,但眼下鲤朝由他独揽大权,自己不过是边陲小国的一届使臣,只能隐忍。他垂下眼眸,自怀中手帕,轻轻擦拭着手背上蜿蜒而下的血迹,动作不紧不慢,神色看似平静,可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苦涩。
“小八……”千提见怀舟受伤,皱了皱眉头,想要凑上前查看伤势,封易初却移到她跟前,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
“千提,回家了。”他不着痕迹地伸出手,稳稳握住千提的藕腕,手掌向下探去,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像是在宣示某种主权。
他微微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千提身上,瞥见她怀里抱着的那件披风时,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干脆利落地将披风从千提怀中取出,随手一丢,披风便如一片飘落的落叶,稳稳落在怀舟身上。
“怀大人用心了,不过我府上,并不缺衣物。”
语气轻飘飘的,看似毫不在意,却好似裹挟着冬日的寒霜,冷得彻骨。
“诶……”千提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上前将那件披风取回来。
未待她有所动作,封易初微微俯身,长臂一伸,将她打横抱起。
“诶!”千提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封易初的脖颈,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却已抱着她,稳步走向马车。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封易初几步行至马车前,将千提抱进车厢,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不给旁人半点反应的机会。
他端端坐着,如霜刀般的眼神隔着马车纱帘冷冷睥睨着怀舟,自鼻腔间哼出一
口满是不屑的冷气。
谁料这时,千提找准了机会,迅速往马车外爬,“嗖”地跳下马车,转瞬便小跑到怀舟身边。
“他就那样的人,你不要介意。”千提接过那件披风,稳稳抱着,朝怀舟歉意一笑:“你这伤,回头找个大夫包扎一下罢。”
说罢,她抿了抿唇,小跑着重新爬上马车,挨着封易初坐下。
两人并排坐着,乍一看,郎才女貌,倒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可哪怕她掩饰得再好,怀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千提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定是怕极了他,才会这般。也不知私下里受了国师那奸佞小人多少折磨。
怀舟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车帘缓缓放下,隔绝了他的视线,景秋小跑到马车窗前,掀开车帘看向千提:“公主……我能不能……”
“去罢。”千提朝她微微一笑。景秋与小八自幼要好,如今小八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她想与他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
“谢公主!”景秋面露喜色,放下车帘。
马车悠悠开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夜色渐浓,寒风透过车厢缝隙钻入车内,千提身上衣裳单薄,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子下意识往封易初怀里靠了靠。
封易初心中醋意仍未消散,可瞧见她瑟缩的模样,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她搂紧。动作自然而温柔,像是镌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很冷?”
“嗯。”千提点了点头,两手环住他的腰,将头枕在他膝间,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这般抱着你便暖和多了。”
发丝散落在他腿上,几缕轻轻蹭着他的手背,痒痒的。
封易初嘴角悄然勾起一抹弧度,微微垂眸,瞧见千提怀中依旧紧紧抱着的披风,淡淡开口:“冷,怎的不披这件披风了?”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抱着你已经很暖和了。”千提往他身上又蹭了蹭,亲昵的动作消融了封易初眼底的醋意,让他笑意更浓几分。
然而这抹笑意尚未完全弥漫,千提又道:
“而且,不想将这披风弄脏了。”
封易初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原本舒展开的眉头紧紧皱起,内里藏着丝丝不悦。
“呵……”
好似有什么东西骤然打翻,酸楚之味弥漫整个车间。细细探究,原来,是醋。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他才是她明媒正嫁的夫……
马车行了一路,两人一路无言。
千提只以为封易初是身上的伤还未好,身子不舒服,便不曾打扰他。
谁知,等马车停在了国师府门口,下了马车,用过晚膳,他还是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夜色已深,府中灯火通明,千提将那披风捧进房中,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衣箱最底层,抬眸时,封易初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正双手抱胸,倚着门框看她。
席席冷风拂来,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衣袂在夜风中轻轻舞动,宛如踏着星辰而来的谪仙,清冷脱俗。白皙若玉的面庞一半显在星光里,一半落在烛影中,一半清冷,一半柔和。
与千提眸光相接的一瞬,深邃如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他匆匆偏过头去,避开千提的视线。
“呵……”
声音自他喉间溢出。
星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线条,少年嘴角浮起一抹自嘲般的轻笑。
“阿初……”
千提盖上衣箱,小跑着上前,想与他搭话。他却大步迈至床边,背对着她躺下,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显然是不想与她纠缠。
“你怎么了?”千提坐在床边,手指戳了戳封易初的脊梁,不曾得到他半点回应。他就这般背对着她,墨发垂落在枕畔,好似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千提问了两句,没得到回应,心中空落落的,恰有脚步声自屋外传来,是宫疆将伤药送上来了。
“我给他换罢。”千提出门,与宫疆迎面碰上。
宫疆稍稍一愣,将捣好的药呈上。
淡淡的草药味萦满鼻尖。封易初左臂上的伤还未好,每日都要换药。
千提双手接过,抿了抿唇,道:“阿初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自回府,便一句话不曾与我说过,和他说话他也不答,你可知他这是怎么了?”
宫疆微微抬眼,往房内望去,眼珠微微转动,斟酌片刻后,小心翼翼道:
“夫人要不试试将那披风丢了呢?”
“这可不行!”千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语气坚决:“这披风对我可重要了,我说什么也不可能丢掉的!”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房门被封易初一阵袖风带起,重重合上,剧烈的声响惊得檐角停歇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匆匆逃离。
烛火也在刹那间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究竟是这披风很重要,还是送这披风的人很重要?”清冷的声音自房内悠悠传来,语调平静,却裹挟着丝丝冷意,好似冬日里凛冽的北风。
然而,这话中的醋意,只有宫疆一人听明白了。
“对,送这披风的人很重要。”千提眼眸瞬间亮起,一股暖意自眼角浮现:“我就知道阿初能懂。”
话语在寂静的的庭院中回荡,随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回应。
“夫人……您要不……试着哄哄呢?”宫疆试探性开口,见千提还是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悄然离去,徒留千提一人站在原地,满心困惑。
哄?
她……做错什么了吗?
千提抿了抿唇,在门外思索片刻,抬手推门。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屋内烛火已然熄灭,唯有几点清冷的星光自雕花窗棂间悄然漏下,落在床榻上,勾勒出封易初那张如霜似雪的面庞。
他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此刻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姿修长。
外袍已然褪下,一袭素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乌发如墨,肆意铺散在绣花枕头上,衬托得肌肤愈发白皙透明。高挺鼻梁下,薄唇紧抿,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听见推门声,他微微抬眼,深邃的眼眸在星光下仿若藏着无尽寒潭,只对视一眼,便幽冷得让千提打了个哆嗦。
“阿初……”千提试探性叫他。
封易初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转了个身,给她留下个背影。
千提借着星光,将草药放在矮几上,指尖轻颤着点燃蜡烛。
暖黄的火光瞬间跳跃起来,照亮了她带着几分怯意的面庞。她垂眸看向封易初,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阿初,换药了。”
见他不答,千提叹了口气,轻轻掀开被子,侧身钻进被窝。纤细的手指伸出,轻轻戳了戳他的脊背,声音中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阿初……你理理我。”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千提悄悄爬到床的另一边,与他面对面躺着。可还没等她躺安稳,封易初又猛地翻了个身,再次背对着她,依旧一言不发。
“你……好端端的又怎么了?不就一件衣服吗?”千提小声嘟囔着,话一出口,周遭空气好似瞬间降了温,寒意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所以,真如宫疆所说,是那披风的问题吗?
千提紧咬下唇,思索片刻,往封易初身边挪了挪,从后面轻轻环住他的腰,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试探性道:
“阿初让人给我做的那几身衣服,也很好看,我喜欢得很。”
“哼。”封易初依旧维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只从鼻腔疆轻轻发出一个让人听不出情绪的音调。
千提见他终于有一丝反应,两眼一亮,接着道:
“这天气转凉转得突然,我今日又急着去宫门口接你,不曾料到晚间这般凉,这才没穿上。明日,明日我去接你的时候,穿给你看,好不好?”
声音带着
一丝撒娇的尾音,直直撞入封易初心间,他轻哼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周身笼罩的寒雾却消散了些许。
烛火摇曳,在静谧的夜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整个房间氤氲出一片暖煦又缱绻的气息。千提又一次爬到床的另一侧,这一回,他没有躲开。
她钻进被窝里,两人面对面躺着,暖融融的烛光洒在他谪仙般的面庞上,让他原本清冷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许。
高挺的鼻梁在烛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浓密的睫毛仿若蝴蝶的翅膀,在眼睑处落下两片神色的痕迹,深邃的眼眸中藏着的冷意已悄然退去,只余下一泓深不见底的柔情。
千提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微微凑近,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那便这么说定了,不许再生气了。”
“谁生气了?”封易初眼眸轻轻转动,避开千提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往一旁看去,可微微泛红的耳根到底出卖了他。
“没生气没生气,阿初最大度了。”千提笑得眉眼弯弯,又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这才起身,端起矮几上捣好的药:“起来,上药。”
封易初垂下眼眸,顺从地起身。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几缕碎发落在他白皙的额头上,与额心花钿相映照,魅惑之中添了几分慵懒之意。
千提朝他凑近了些,纤细的手指轻轻攥住他领口的布料,轻轻一扒。
里衣滑落,精致的锁骨率先映入眼帘,再往下,缠着纱布的伤口在这如雪般的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近乎透明,透着股清冷易碎的美感,清冷,出尘,仿若谪仙,又多了几分莫名摄人心魄的勾人感,让人的目光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千提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在伤口敷上新药后,又以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绕着,动作轻柔,仿佛一片羽毛划过肌肤。
封易初安静地任由她摆弄,深邃的眸子紧锁着她,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今日在宫内,他见过了那位从姜国来的使臣。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心中却莫名一阵抵触,目光朝怀舟瞥去时,怀舟正好也在看他。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更加不适。
他找了个借口离开,稍加打听,才得知,怀舟在姜国为官之前,曾做了千提十余年的面首。想起她曾在他耳边多次提及到的“小八”,他心中莫名堵得慌,匆忙将宫内一些大事处理完毕,瞧着时间快到了,便要出宫。
谁知,朱红大门刚刚打开,他半只脚还未踏出皇宫,便瞧见两人面对面站着,怀舟的手悬在半空中,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
一片落叶恰在这时落在他肩头。
他承认,那一刻,他动了杀心。
回过神来时,那枚树叶已从他手中飞出,如利器般划伤了怀舟的手背。
只是警告。
不杀他,不是他不想,只是千提善良,恐她难过。
他攥紧了她的手,将她抱上马车,不想让别人碰她,不想让别人同她说话,甚至……容不得别人暧昧不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想将她占有,让她只属于他一人。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想让这事翻篇。可看到她宝贝地将那件披风抱在怀里,生怕弄脏分毫时,他心中还是莫名觉着酸楚。
想要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想得到她所有的偏爱。
可舅舅教过他,与人博弈,不能示弱。
先示弱的那一方,往往是输家。
他不想输。
“好了。”千提为他缠好纱布,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睡觉罢。”
蜡烛被她轻轻吹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有星光自窗棂投进屋内,为少女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辉。她在黑暗中朝他一笑,比天上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或许这事,真是他错了罢。
她与面首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做过,今日与怀舟一面,实属意外,也不曾有过半分不合礼数的举动。至于那件披风……她离家数月,定是思乡心切,才不是对怀舟有什么别的心思……
封易初这般想着,心中舒坦了些,抬手将千提往怀里搂了搂。
“原谅你了。”
“嗯?”千提在黑夜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睡觉。”他轻哼一声,为千提盖上被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愉悦。
等明日,明日千提穿着新衣裳来接他的时候,他一定要让姓怀的那小子瞧瞧,究竟谁才是她明媒正嫁的夫君。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将千提搂在怀中,下巴轻轻搭在她头上。
可第二日他从宫里出来时,不曾看到千提在宫门口等他。问宫疆,宫疆只说她早早地出门去了。几番搜寻,才听说,有人瞧见她去了天香楼。
适时天降大雨,他匆匆赶到,刚至门外,还未站定,便听见怀舟的声音自房内传来:
“公主,他如此对你,我带你离开这处,回姜国,可好?”
紧接着,是千提的声音:
“我是想与你回姜国……”
手中的油纸伞“啪嗒”落地,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刺杀国师的命令……是假的……
一个时辰前。
国师府。
午后慵懒的日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地面描绘出一副光影交织的画卷。偶有几声鸟鸣自窗外传来,其中夹杂着微风拂叶的沙沙声。
千提与景秋对坐在窗前矮榻上,手中针线上下穿梭,细密的针脚落于布匹之上,两件冬衣逐渐成型。
忽然,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撕破这份宁静,一枚飞刀破窗而入,“噗”地一声,直直扎入一旁椅背,激起一片木屑。
千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手一哆嗦,针尖刺破指腹,她吃痛发出一声低呼,手中衣料陡然落地。
“公主,您没事吧?”景秋闻声,丢下手中针线,快步奔到千提面前。
“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千提用帕子轻轻擦去指腹上的血滴,抬眸时,那枚突然飞来的暗器已被景秋攥在了手上。
“有张字条。”景秋将飞刀尾端绑着的字条递来。
千提收起帕子,接过纸条,展开。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她眸光自纸条上掠过,待看清上面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声道:
“是小八送来的,他约我天香楼一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有事,昨日怎的不托我传信?”景秋闻言,撅了撅嘴,脸上带着几分嗔怪:“还用这种方式传信进来,也不怕将公主吓着了。”
“许是昨日忘了。”千提道:“既是要事,用这法子传话,倒也未尝不可,难不成,真寻个小厮进来传话?这不摆明了要将我二人会面之事告诉这府上的人吗?”
千提点燃蜡烛,手指微微上抬。直到纸条在烛火中被烧为灰烬,她轻轻吹灭蜡烛,却犯了难:
“可眼下申时将至,我昨日答应了阿初……”
话说到一半,再没继续。她抿了抿唇,短暂的思索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八这般急切,定是有要紧事,只要自己速去速回,应当不会耽搁太久。
“备车。”千提抬眸,朝景秋叮嘱:“你就同宫疆说,我去宫门口接阿初,万不可告诉他我们去天香楼一事。”
景秋领命匆匆退下,眨眼间,马车稳稳停在天香楼门口。
车帘缓缓掀起,千提由景秋搀扶着自车上走下。冷风呼啸着自耳畔吹过,她裹
着一身新做的翠色冬裙站在楼前,半点不觉着冷。
乌黑的秀发松松挽起,几缕在风中摇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她目不斜视,径直朝天香楼内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屋内暖黄的烛火将她笼罩。怀舟已在雅间内等候多时,见到千提的瞬间,原本低垂的眼眸瞬间亮起,他匆忙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桌上的书卷被吹得轻轻翻动。
“公主来了?”怀舟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喜悦。淡蓝色长袍傍身,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的淡雅竹纹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腰间同色丝绦,垂着的白玉更衬出其温润气质。
他的眸子轻轻转动,目光掠过千提身旁的景秋时,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挪开。
“公主……”
千提心领神会,轻声对景秋道:“景秋,你先下去罢,若是要去街上走走也无妨,不必等我。”
“哦……”景秋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轻轻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
雅间的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千提移步至窗边落座,视线透过窗棂往外望去。
方才还澄澈如洗的天空,如今乌云翻滚。狂风怒号,黑云渐压,好似下一刻,便会有大雨倾盆而下。
也不知阿初带伞了没有……宫里应该有伞吧……
千提收回目光,看向怀舟,神色平静如水:“你找我来,所谓何事?”
“与公主有关。”怀舟答道:“臣离开姜国前,陛下说,若是见着您,给您带个话,您和国师……”
“我知道,杀国师是吧?”千提猛地打断他,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裙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低垂着双眸,不敢与怀舟对视,声音微微颤抖:
“可我现在不想杀他。”
“嗯?”怀舟满脸错愕,下意识地向前倾身,想要将千提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些,千提却将头垂得更低了。
自从放弃杀国师后,她便一直不敢回米铺与凌昔会面,更不知如何向皇叔、向父皇交代。如今……终于还是逃不掉了吗?
发丝如墨般滑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紧紧攥着裙角,发出闷闷的声音:
“他什么都不曾做过……若真有日,他想做什么……我会在一切开始前动手的……”
“公主……”怀舟神色复杂,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缓缓开口:“陛下让您和国师好好过日子。”
“嗯?!”千提猛地抬眸:“可是之前,不是让我……”
“之前?可是有人给公主传达过什么消息?”怀舟眉头拧成个结,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道:
“虽然我入朝为官的时间不长,但自公主来此和亲后,鲤朝对姜国提供了不少帮助。照目前局势,陛下不可能贸然让公主刺杀国师,自掘坟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这……”
冷风愈发猛烈,呼啸着透过窗棂钻进屋内,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让屋内温度骤降。千提却浑然不觉,紧紧攥着裙摆,手心早已渗出一层冷汗,指尖冰凉。
若真如小八所言,父皇从未有此打算,那先前让她刺杀国师的命令又从何而来?究竟是凌昔从中作梗,还是皇叔另有图谋?
“取纸笔来。”千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翻涌,搅得她心烦意乱。待怀舟携纸笔重新进来,她才回过神,以笔蘸了墨,在纸上款款书写。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将天空压得愈发低矮,细密的雨点自天空飘落,又被狂风裹挟着从窗棂飘入屋内,几点落在千提的手背上。
丝丝冷意顺着肌肤侵入骨髓,千提下意识地往里边挪了挪,避开这烦人的雨点,待将书信写好,才缓缓搁下笔,纸叠好交到怀舟手中。
“这封信,你务必亲手交给父皇。”千提沉声开口。皇叔自幼待她极好,如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想怀疑他。
见怀舟将信收起,她狂跳不止的心脏才逐渐安定下来:“你此番来京都,应当还有别的目的吧?”
“公主聪慧。”怀舟温和地回应:“秘密将一样东西自大鲤运往姜国。至于这东西是什么,恕臣不能告知殿下。”
“我知道,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千提轻声应道。
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唯有窗外风雨的喧嚣愈发猛烈,天空黑沉沉的,让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这会儿……阿初从宫里出来了吗?待她回去,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为何失约呢?
千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怀舟似乎再无别的话要说,这才轻轻开口:
“乳娘……可还好?”
“莲姨挺好的,公主不在,她出了宫,在城外种种地,或是做些手艺活,日子虽平淡,却也安稳。一月前她还带着新做的板栗酥来寻我,话里话外的,对公主很是惦念。”怀舟耐心讲述着,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如此便好。”千提轻轻点头。和亲,换来百姓安居乐业,她已经满足了,能恰好嫁给自己中意的人,便更是得苍天垂怜。
千提眸光落在怀舟身上,接着问道:“你何时离开京都?”
“明日午时。”
明日午时吗?千提微微抿唇,想起房中那件还未完成的袍子,若是今夜抓紧赶工,或许能在他离开前缝好,让他带给乳娘。
窗下街道上,一位白衣的少年趁着油纸伞匆匆而来,谪仙般的身影撞入怀舟眼中,怀舟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窗外挪开。
千提不曾注意他这般异样,只轻声道:“好,明日,我为你送行。”
说罢,她转身欲走。
怀舟却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掌心温热,让千提脚下动作一停。
“公主,他如此对你,我带你离开这处,回姜国,可好?”
声音微微颤抖,诉说的是他隐忍多年不敢言说的情谊。
千提缓缓回眸,从前她与他相处起来甚是愉快,如今却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她张了张嘴,试图拒绝:
“我是想与你回姜国……”
一个“可”字还未说出口,突然,“啪嗒”一声脆响自房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狂风裹挟着雨水,如猛兽般自窗棂涌入,吹得屋内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
紧闭的房门被狂风猛地推开,门外白衣的少年静静站着,手中油纸伞已然落落地。
狂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凌乱,他冒雨前来,几缕湿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更衬得他面容惨白如纸。长袍被雨水浸得半湿,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像是一朵在暴雨中即将凋零的百花,清冷、孤寂,又仿佛随时要破碎。
“阿初……”千提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颤抖。记忆中,他总是清冷自持、仿若谪仙,一副让人攀不可攀的姿态。如今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
两人隔着门框对视。
昏黄的光线中,少年面容仿若被霜雪雕琢,冷峻的线条透着淡淡的哀伤。高挺的鼻梁之下,薄唇轻颤。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万般话语哽在喉间。
深邃幽黑的眼眸中,所有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悲凉。忽然,他笑了笑,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一笑过后,封易初转过身,直直踏入雨幕中。
“阿初!阿初!”千提用力挣开怀舟依旧攥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狂风在楼宇间横冲直撞,暴雨如注,将整座天香楼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怀舟眼睁睁地看着千提追随封易初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缓缓收回目光,神色复杂地环顾四周。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关上房门,微微偏过头,看向房中的屏风,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如此,可以了吗?”
话音刚落,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顾衍之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出,一袭素色长袍在这
压抑的环境中显出几分明艳。
老皇帝不曾选错人,如若要问,京都之中,谁最了解封易初,那必然是顾衍之。如若要选个人,在封易初的眼皮子底下将东西安然无恙地送出去,那这个人,也必然是顾衍之。
今日种种,是故意让封易初看见的。乱他心绪,让他自顾不暇,有些事情藏于平静湖面下的波涛,才可暗中翻涌。
“开始罢。”顾衍之薄唇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看似无害,却又藏着几分让人难以琢磨的深意。
他微微侧眸往外看去,茫茫雨雾中,千提追随着封易初的身影渐行渐远。
有些事,他不想做,却不得不做。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灵魂被抽离,只余本能的眷……
“阿初!阿初你等等我!”
雨幕无边无际,细密的雨珠被狂风裹挟着,如银白的丝线,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整个京都笼罩其中。
千提在雨中奋力奔跑,雨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又顺着肌肤一点点滑落,灌入领口,被风一吹,寒意弥漫至全身,她却不管不顾,只提着裙子,静静追在封易初身后。
重重雨幕阻隔了视线,一片朦胧的画面中,少年清冷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
千提心中着急,不曾站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泥水沾了她满身,将翠色的裙子大片浸成褐色,嘴唇磕在地面,鲜血瞬间自伤口渗出,为粉色的唇瓣染初一点殷红。
钻心的疼痛袭来,千提顾不上这些,欲起身继续追逐,手撑着地面,本就被擦破皮的鱼际与地面接触,疼得她发出一声低呼,她强忍着疼痛抬眸,发现封易初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心中有了主意,索性坐在原地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与雨声交织,泪水与雨水混杂,封易初背对着她站在原地,短暂的停顿后,他转身朝她走来,俯身,顾不得她身上沾染的污渍,稳稳将她抱起。
“阿初……”千提止了哭泣,靠在他怀中,微微昂起脑袋。
他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身上,眼中的破碎感已尽数消失,遗世独立的面容之间却好似还覆盖着一层薄霜,明明两人这样近,不知为何,千提却总觉得,他好像离她很远。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千提在封易初怀中蜷缩着,声音轻得如同春日柳絮飘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委屈。
封易初垂眸,幽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淡淡一瞥,目光在她被磕破的下唇上驻足片刻,又挪开,眼中的心疼转瞬即逝。
一言不发,继续抱着千提,朝着国师府的方向走去。
“我……我今日是穿了新衣裳,打算去接你的?”千提见他不说话,扯了扯身上早已湿透的衣服。衣服被雨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是因着些事耽搁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因着些事耽搁了?忙着会面首吗?还是忙着计划与人私奔?
封易初冷哼一声,依旧没有作答。冷峻的面容仿若千年不化的冰山。他脚下生风,速度丝毫不减。
雨水如断线珍珠,自天空飘落而下,打在千提脸上、身上,寒意顺着肌肤侵入骨髓。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渴望着像往常一般,汲取他怀中的温暖,可触碰到的,只有同样湿透冰冷的衣服。
怀中温暖不再。
他好像是真生气了。
千提再没说话,只安静地缩在他怀中,任由他抱着回了国师府,穿过回廊。
雨水打在廊檐上,溅起层层水花,又顺着飞檐滑落,形成一道晶莹的珠帘。封易初一脚将房门踹开,径直迈入房中。
冷风裹挟着雨雾涌进屋内,千提被轻轻放在床上。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浸湿的衣物在被子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她在床上打了个滚,还未来得及起身,封易初冷硬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换衣服。”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身上的雨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角滴落在地,湿出一串水痕。
千提从床上下来,膝盖被摔得还有些疼,走起路来有些哆嗦。她在衣箱中翻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手指颤抖着,费力地将身上湿漉漉的衣裳脱下。
膝盖上的皮肤因为摔倒泛起淤青,手掌也擦破了皮,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匆匆换好衣服,欲去寻他,目光从床上转至床下,才发现鞋子也被雨水浸得湿透。
房中再没别的鞋子可换。
她抿了抿唇,暂时打消了要下床的想法,整个身子蜷缩在不曾被水弄湿的角落中,眼神略显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缓缓推开。细微的声响传到耳边,千提下意识抬眸,目光所至,少年着一袭素白色锦袍朝她缓缓走来,手中青瓷碗里的姜汤微微往上冒着热气。
墨发尚未干透,几缕贴在颊边,白皙如玉的面庞之上,殷红的花钿衬得他愈发清冷出尘,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阿初,你理理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千提嘴唇轻颤,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封易初仿若未闻,只静静地将姜汤放在床头矮几上,而后缓缓坐在床沿,动作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漠。
他从怀中取出药膏,轻轻牵过千提的手,为她上药。指尖微凉,让千提忍不住微微一颤。
这处上好,他放开她的手,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还有别处吗?”
千提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犹豫片刻,将裙子往上拽了拽,声音细若蚊蝇:“膝盖……”
封易初脊背一僵,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微微躬身,修长的手指将她的亵裤往上卷起。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小腿,冰凉而细腻的触感让千提心中的羞涩感愈发浓烈。
她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眸光所至,亵裤被一点点卷起,露出白皙的小腿。娇嫩的肌肤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仿若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芒。再往上,被摔得青紫的膝盖在一片白皙中,好似一幅素雅画卷上肆意泼洒的墨渍,格外醒目。
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之色,修长的手指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待一切处理妥当,他轻轻将她的亵裤和裙子放下,身子缓缓挺直,脊背若苍松,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
目光缓缓上移,停在千提还挂着丝丝血迹的嘴唇上,幽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心疼之意,但仅仅一瞬,这抹情愫又消失在眼底,只剩淡漠。
修长的手再度探入怀中,他换了一种药,依旧用手指蘸取,轻轻涂在千提唇上。
痒痒的触感传来,千提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小脸霎时皱成一团。
“好苦!”她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嘟囔着。
“别碰。”封易初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涂好药后,他将药瓶收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
千提见他终于开口,心中一喜,可眼见着药涂完了,又怕他丢下她离开,鬼使神差地又在唇上舔了舔,强忍着苦意,将上面涂好的药全舔了个干净。
封易初皱了皱眉头,重新将瓷瓶取出。
药膏点在她唇上的刹那,千提身子突然前倾,双手如藤蔓般揽住他的脖颈。
“很苦的,不信你自己尝尝。”说罢,未等封易初反应,她照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窗外的雨声逐渐变小,静谧的房中只余两人的呼吸声。苦涩的味道在二人舌尖弥漫开来,其中又夹杂着丝丝香甜。
封易初周身的清冷气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搅乱,他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将千提推开。
双手抬起,却在触碰到千提到瞬间,动作一滞,指尖仿佛被烫到,微微颤抖,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慌乱,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羞涩与无措交织翻涌,恰似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千提哪肯轻易放他离开?双手死死搂着他的脖颈,手臂如藤蔓般攀附其上,见他有些许抗拒之意,她索性身子一动,作势横跨在他身上坐下,双腿灵活地缠上他的腰,死活不肯将他放开。
她微微仰头,主动将自己的唇贴近他的。唇瓣相触,小舌自口中探出,柔软而温热,带着一丝清甜,与他的搅弄在一起。
封易初呼吸一滞,想要躲开,千提却将他搂得更紧,加深了这个吻。
雨
彻底停了,月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下清冷的光辉,与屋内昏黄的烛光相互交融,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微风轻拂,窗棂上的雨珠悄然滑落,将房中气氛烘托得愈发旖旎。
他的理智在这热烈的攻势下逐渐瓦解,双手不知何时轻轻搭上她的腰肢,手指微微收紧,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撑,回应也从最初的被动变得逐渐热烈。
二人舌尖交缠在一起,时而轻轻吮吸,时而相互追逐,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从唇间传遍全身。
炽热而急促的呼吸轻轻交织,千提脸颊愈发滚烫。身子轻飘飘的,好似置身云端。
美中不足的是,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一直硌着她的大腿,将她弄得生疼。
文人雅士爱佩玉,这玉佩又是他生母留给他的,他成日戴着不离身,她倒也能理解。可这玉佩上回便将她硌疼了,大腿处的淤青好几天才消去,今日竟又这般……
想到这儿,千提睁开眼睛,嗔怪地看了封易初一眼,一只手继续勾着他的脖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微微将他松开,带着几分难耐与急切,颤抖着试图将他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然而她的手刚往下探去,封易初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眼眸中闪过一丝暗光,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更为灼热。
他身子陡然一转,动作利落而强势,刹那间调换了身形,将千提压在身下。
雨后的月光自窗棂投入,照在他身上,格外透亮,少年仿若自月宫中踏入人间的谪仙,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与他平日不符的魅惑。
微微凌乱的发丝几缕垂在白皙的额头上,额间一抹明艳的花钿在烛光与月光的交织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仿若暗夜中悄然盛开的妖冶之花。
双眸因情欲而微微泛红,平日里深邃如渊的眼睛此刻仿若藏着无尽的漩涡,要将千提彻底卷入其中。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千提,清冷的眼眸中是难以抑制的炽热渴望。
“乖,别动。”
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他再度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炽热而缠绵,让千提彻底沦陷其中,灵魂都仿佛被抽离,只余下本能的眷恋与回应。
唇齿相依,他的爱意愈发深沉,千提却觉着身上的感觉愈发奇怪,酥麻感自唇间一路蔓延至全身。或许是方才在雨中奔波太过狼狈,身上的雨水还未完全擦干,此刻,大腿间传来湿漉漉的黏腻感,让她愈发难受。
她下意识地轻轻扭动腰肢,试图缓解这份不适。裙摆却被她这动作搅得更加凌乱,白皙的小腿若隐若现,眉头微微簇起,嫣红的嘴唇稍稍张合,发出细微的嘤咛。
看似不经意间的动作,却像一种撩拨,让他的心跳愈发急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当晚,她收拾行囊,跑了……
这般炽热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千提沉溺其中,仿若置身云端。
直到嘴唇被吻得微微发麻,意识逐渐回笼。封易初终于松开了她,坐起身来,长呼出一口气。
挺直的脊背透出几分不自在,一抹微红悄然爬上耳根,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仿若雪山上悄然绽放的一点红梅,于这清冷如谪仙的气质中,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羞涩。
千提也跟着坐起。清澈的眸中氤氲着水汽,桃唇经方才一番热烈的拥吻,泛着莹润的水光,恰似春日里被晨露润泽的花瓣,娇艳迷人。
她微微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抬手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语气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阿初……别生气了……好不好?”
“嗯。”封易初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仿若寒夜中传来的悠远钟声,简短的一个字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真不是故意的……”
“嗯。”封易初再次回应。
他微微侧头,避开千提的目光,神色相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可眉眼间那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却如同一层无形的薄纱,将他和千提隔开。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距离,两人之间却好似始终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千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话还未说出口,封易初便将放在一旁的姜汤往床边轻轻一推。手指修长而白皙,动作优雅,却又透着刻意的冷淡:
“你先喝碗姜汤去去寒气,一会儿记得用膳。朝中还有些事不曾处理,今夜……我在书房睡。”
声音平静无波,仿若山间不疾不徐的溪流。
话语间的疏离让千提的心猛地一沉。
说罢,不等千提应答,他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经过桌子时,他余光瞥见桌上两件未缝制完成的衣物,不而后快步离开,不曾回头。
“好吧……”千提的声音轻如蚊蝇,话音未落,房门已被轻轻合上。她的尾音不自觉拖长,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微微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将失落隐匿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头,眸光婉转,落在桌上那两身未缝好的衣服上。男款的那身,是景秋给小八缝的,女款的那件,是她为乳娘缝的。明日小八便要离开京都,今夜若是不尽快缝好,怕是要来不及。
想到这儿,千提端起矮几上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唤府中侍女取了双干净的鞋子,连晚膳都不曾用,便抱着那两身衣裳,匆匆推开了景秋的房门。
景秋已回来多时,方才在千提房门外徘徊了许久,却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只能回自己房中等待。听说怀舟明日便要离开,景秋也是一刻不敢耽搁。
当晚,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透出千提与景秋忙碌的身影,两人坐在桌前,飞针走线,细密的针脚穿梭于布料间,手中衣物渐渐成型。
殊不知,烛火长燃一夜,有个人便在房外伫立着,守了她一夜。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封易初才悄然转身,消失在渐尖破晓的晨光中。
转眼间日上中天,初冬的京都城门口寒风凛冽,裹挟着细碎的落叶呼啸而过。枯树枝丫在风中瑟瑟发抖,一片萧索。
姜国返程的队伍已在城门前列阵,骏马喷着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千提裹着厚披风,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景秋立在她一侧,牵挂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怀舟身上驻足。封易初在千提另一边站着,月白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清冷依旧。再往旁边,画扇与顾衍之比肩而立,同样是来送行的。
“怀大人,走好。”封易初踱步至怀舟面前站定,语气平静,乍一听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冷淡态度,可顾衍之还是听出这话中暗含的敌意与喜悦。
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他肩头,怀舟见状,上前来些,抬手轻轻将那片落叶取下。他的目光越过封易初,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千提,眸中满含眷恋。
封易初眼中敌意更甚几分,他微微挪动脚步,挺拔的身躯阻挡了怀舟的视线,出言提醒:“怀大人,该上路了。”
片刻后,怀舟目光重新落回封易初身上。
那日听景秋说,千提在国师府过得不错,他还有些不信,直到昨日一番试探,见他为千提慌了分寸,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地。如若千提跟着他能过得开心,他倒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公主便托付给你了。”怀舟缓缓开口。忽然间,他伸出手,猛地揪住封易初的衣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你若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我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将她接回去。”
言罢,他缓缓松开手。
封易初面色不改,抬手,不紧不慢地将衣服上被弄出的褶子抚平,唇角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弧线,仿佛只是一粒芝麻弹在了手背上,不疼不痒。
怀舟后退两步,眼眸微微转动,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
顾衍之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目光,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面上极力保持镇定。
站在顾衍之身边的画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瞬间,探寻的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一副“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我?”的模样。
顾衍之察觉到画扇的目光,微微转头,心虚地朝她笑了笑。
这一幕被封易初尽收眼底,他的目光紧紧将三人锁住,一副“你们三个有事瞒着我?”的神情。
千提瞧着这四人眉来眼去的模样,也好奇地看过去,一副“你们四个有事瞒着我?”的姿态。
寒风在城门下呜咽,卷动这地上黄沙,让周遭氛围愈发压抑。景秋意识到许久无人说话,也跟着将目光投过去。
顾衍之处在众人视线中央,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突兀的声响打破了这微妙的宁静,众人将目光移开,恢复如常。
封易初却好似发现什么,将手背至身后,绕着马车缓缓踱步,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视线所及的每一件物体。偶尔打开马车后的货箱,见里边皆是赏赐的金银珠宝,又面无表情地将箱子合上,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沓。
景秋还未来得及细究方才发生了什么,更不曾意识到此刻紧张的氛围,便端着木案,稳步上前,准备将上面的东西交给怀舟。木案上盖着一层绸缎,隐隐透出下边物品的轮廓。
封易初绕完马车一周,折返回来,恰好瞧见这一幕。
他缓缓走进,修长的手指轻轻揭开木案上盖着的绸缎,底下两件整齐叠放的衣服映入眼帘。
一件女款长衫,绣工精致,针法细腻,一看便是千提为乳娘绣的。另一件男款长衫,款式简约却不失大气。封易初微微垂下眼眸,目光触及它的瞬间,周身气息骤变。
那……是千提给怀舟缝的吗……
一阵酸涩自心中涌起、蔓延,仿佛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难受,却说不出口。
长袖自然垂落,将封易初的手盖得严严实实,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数次,指尖微微泛白。
清冷的目光落在那两件衣服上,他眼中的寒雾愈发弥漫。
许久,他缓缓抬手,将绸缎盖上。
“无事了。衍之,此处便交给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孤寂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落寞。
人一旦怀疑真心,就会开始不停试探。
直到事实一个接一个地摆在眼前,所有猜疑被证实。
原来,自己才是不被爱的那个。
*
天色渐暗,书房内被暮色笼罩,书案上微弱的烛火勉强将房间照亮。封易初独坐案前,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袂随意垂落,仿若天边流云萦绕身侧。
银冠束发,几缕碎发自发冠间滑落,垂在额上,殷红的花钿于其中若隐若现,为他如霜似雪的面容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房门被轻轻叩响,封易初执笔的手微微一怔,还未回应,千提便轻轻推开房门,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阿初……”
“出去。”
封易初头也未抬,声音冷漠,仿若寒夜中的冷风,不带一丝温度。
“我偏不。”千提轻哼一声,倔强地踏入房内,不由分说地在封易初身边坐下:“昨日,你不是说不生气了吗?如今又怎么了?”
封易初仿若未闻,深邃的眼眸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走着,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
这模样……真是比三年前还要冷漠。
千提抿了抿唇,哪怕早料到他会是这般态度,心中还是难免失落。她眨了眨眼睛,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将手伸到他面前,微微张开。
一个精致的香囊自手心垂下,由一根五彩丝线勾着手指吊着,在空中轻轻晃动,淡淡的香气自其中溢出。
“给你的,喜欢吗?”
封易初笔尖一顿,缓缓抬眸,如霜般的目光自香囊上掠过,眼中寒意更甚几分。
那香囊所用的底料,与送给怀舟的那身衣服上的,是一样的。
千提不曾察觉到他这般异样,自顾自道:
“给你缝了好久呢,上面还绣了朵菩提花,在我们姜国,香囊只可送给……”
“给别人做衣服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我才不要。”
封易初沉声开口,打断了千提的话。他搁下笔,抱起一捧奏折,起身便要离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千提追上去,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封易初神色淡漠,毫不留情地将衣袖自千提手中抽出。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中,往日温柔荡然无存,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随后,果断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只留千提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一生气就不理人,什么也不说……”
这香囊,是她特地为他做的。
在鲤朝,女子可以香囊赠亲人、赠心上人。可他们姜国不同。
在姜国,女子将亲手缝制的香囊交给自己的夫君,便是对他的认可,表示往后余生,都愿与他携手度过。
所以自那日,与他解开矛盾时,她心中已有了主意,托宫疆去买了合适的布料。
她本想慢慢做,但今晨缝好要给乳娘的那件衣服时,正巧想起来,想着早点给阿初,他也能开心些,便顾不得休息,又强撑着将这香囊绣好了。因着太困,几次扎破了手,她都不曾放弃,他倒好,丝毫不领情。
千提苦着张脸,将香囊收入怀中。
自小到大,姜国哪个人不是捧着她哄着她?连父皇母后都不曾对她这般说话。她连自己错在了哪都不清楚,便放下身段来讨好他,他竟还这般……
他不要,她便自己留着。
脸上湿漉漉的,视线已然模糊。
泪水自眼眶流淌而出,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她跟在他身后,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丞相府中的侍女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死缠烂打、不知廉耻。
她气不过,打了上去,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从旁边经过,只淡淡说了两个字:顽劣。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也与今日一般。
好像……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是她一直在身后追着他,哄着他。自始至终,他都是那般清冷自持,好似她在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
可是……追不上的人……还有必要追吗……
千提哽咽着,在房中站了许久,耳畔嗡嗡作响,直到泪水被风干,在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她才缓过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房间。
当晚,她收拾行囊,跑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他定是想你想得快疯了”……
江南的雪下得很晚,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已是腊月。
这雪来得突然,如玉屑般自苍穹落下,起初只有零星几点,顷刻便化作层层雪幕,为远处山峦覆上一层纯白的雪衣。
千提站在院中,下意识抬手,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她手心,又被她的体温融化成一小片水。恍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小祖宗,你在雪里站着做什么?”一道清脆活泼的女声打破了宁静,黎谨小跑着穿过庭院,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因跑动微微泛红。她将手中抓着的披风盖在千提身上,顺势揽着她往屋内走去:“这般淋着,也不怕害了病。”
“我身子哪有这么弱?”千提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接过黎谨递来的热水,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捧着
温热的瓷杯,缓缓吹了一口气。
热气自杯中升腾而起,氤氲了她的视线。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声为这寒冬添了几分暖意。
千提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些想他了。”
声音很轻,却在这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想谁?”黎谨下意识反问,话一出口,才忽然反应过来,猛拍脑门,提高音量道:
“你说你好端端的,想那狗男人做什么?有点事净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跟没长嘴似的。我跟你说,我姐夫若是像他那般,我指定是不同意他和我姐成亲的。”
千提垂下眼眸,睫毛轻轻颤动,没有回应。
黎谨口中的“姐夫”,指的是顾衍之。
她便是画扇那常年在外闯荡的孪生妹妹。
当初千提负气离开国师府,在京都躲了两天,都不曾等到封易初来寻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凭着那枚丞相府的令牌,出城去了。
初见黎谨之时,因着她那张脸与画扇实在相像,千提差点以为是画扇来抓她回去,转身就跑。黎谨以为她是小偷,追了上去,两人就这般相识,自此结伴浪迹天涯。
转眼间,两个月便过去了。
“不想那个狗男人了。”黎谨见她不说话,眼珠一转,道:“听说镇上新来了个舞郎,长得可是标志,姐带你找点乐子去。”
她说着伸出手,手指方触碰千提,却被轻轻挣开。
黎谨这才发现千提情绪实在低落。她笑容霎时僵在脸上,旋即在她身边坐下,单手托腮,正色道:
“你说,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地方?”
千提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贝齿轻咬下唇,她在脑中搜寻着答案,犹豫片刻后,才开口:
“他长得很好看,是我在天底下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黎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封易初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可刚一颔首,她就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被千提带偏了话题,连忙撇了撇嘴,反驳道:
“呸呸呸,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天底下好看的男人这么多,纵然姿色虽比他差点,你多找几个,还不快活如神仙?再说了,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饭吃吗?再好看,还不是没长嘴,白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说罢,还不满地哼了一声。
千提闻言,缓缓垂眸,又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
“他……他人很好。”
“天底下好人多了去了,我也是个好人,你怎的不喜欢我呢?”黎谨双手抱胸,故作不满地挑了挑眉。
千提沉默了。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窗外雪花簌簌飘落,以及壁炉内炉火燃烧的声音。
往昔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不知过了多久,千提才悠悠开口,声音轻得如同雪花落地,好似稍不留意,便会消散在空中:
“我说不出来我究竟为什么喜欢他……可我就是喜欢他……”
话一出口,黎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千提的背。
“姐姐,”千提抬眸,眼中愁绪如江南烟雨,朦朦胧胧地晕染开来:“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黎谨放在她背上的手一顿,须臾,才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有啊,死了,他做了件天大的坏事,被我姐亲手处决的。”
她垂下眼眸,补充道:“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我从不怪姐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下一刻,她们紧紧抱在一起,黎谨肩膀微微颤抖着,千提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雪花在窗外静静飘落,不知过了多久,黎谨轻轻将千提放开,双手搭在她肩上,认真道:
“好了,别难过了,我带你回京都找他去。”
“回京都?”千提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嗫嚅道:“会不会不太好……他若没想着找我回去呢?”
三年前她因国事离开京都那次,他找了她整整三年。可这一次,她明明在京都等了两天,都没有等到丝毫动静,他还会像从前那般,不顾一切地寻她吗?
“怎么可能不找你?”黎谨伸手捏了捏千提的脸,像哄小孩似的安慰道:“按照话本里的套路,你走后,他定是想你想得快疯了。回头看见你回去,他指定追上来,跪着舔着求你原谅他。”
“当真?”千提半信半疑。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信你看——”黎谨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本话本,递到千提面前:“话本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
千提伸手接过话本,随手翻到一页,轻声念道:
“男人冷哼一声,以红绳缚住少女柔荑,欺身而上,奋力挺进,道:‘皇妹还想跑?喜不喜欢皇兄的大……’”
话还未读完,黎谨猛地扑上前,一把夺过千提手中的话本,慌乱地塞入怀中。一抹红晕自脸颊蔓延至耳根,她羞得小脸通黄,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咳咳,拿错了。”
说罢,她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本新的话本,打开,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确认上面的内容没有问题,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千提手中:“是这本,你瞧瞧?”
纤细的手指捏住话本一角,千提将它接过去,手指摩挲着纸页的边缘,却已无心查看。思绪如同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许久,她将话本放在了桌上,声音轻颤着,带着一丝怯懦与担忧:
“可万一……他若是真没找我呢……”
黎谨正俯身收拾行囊。话本一本本被她塞入包袱中,包裹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平日也爱看这些东西,却总是宝贝般地藏起来,鲜少让千提看。
听到千提的话,她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抬起眼眸望向千提。思索片刻后,她无奈地笑了笑。
“谁说你是回去找他的?”黎谨抿了抿唇,道:“你不过是陪我回家过年罢了。他若不珍惜,不求着你留下,等过完年,咱们继续游山玩水,浪迹天涯。这世间辽阔,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何苦为一个男人困住自己?”
说罢,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拍了拍千提的肩膀。
屋檐下的风铃被寒风吹着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千提循声朝窗外望去,目光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扉,望向远方。一片银装素裹中,好似有个白衣的少年撑伞而立,静静地等待她归来。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是日,马车沿着蜿蜒的官道晃晃悠悠地往北前进,车轮在积雪上缓缓滚动,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车窗外,山峦田野皆被白雪覆盖,千提坐在车内,望着外边不断后退的雪景,心中颇不是滋味。
风雪兼程,回到京都时,已是年关将至。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仿若无数洁白的羽毛在空中肆意飞舞。街头人来人往,喧嚣声叫卖声此起彼伏,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年货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喜庆。
马车停在街边,千提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瞧着往日熟悉的一切都被覆上一层银霜,忽然觉着有些不真实。
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京都的冬天,比姜国可冷多了。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重回故地,心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惊得她心脏猛地一颤。
“一坛梅子酒。”
“好嘞!”
千提下意识躲到了马车后,探出脑袋 ,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朝思暮想了多日的少年着一袭白色狐裘站在茫茫大雪中,衣角与袖口处以银线勾勒的云纹在风中轻轻飘动,好似天边流云。
雪花簌簌而落,停在他如漆如墨的长发上,发尾处随意束着的白色发带被风轻轻扬起,与雪花相互缠绕。白皙若玉的面庞在雪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带着几分冷咧。双眸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扬,眼眸中仿佛藏着千年不化的寒潭,清冷而疏离,仿佛周边热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长臂上抬,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商贩递来的酒坛,他微笑致谢,高挺的鼻梁下,薄唇颜色浅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动作缓慢,周身散发的气质,仿若雨后初晴时,山巅那一抹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不沾染丝毫人间烟火。于这皑皑白雪中,令人为之深深着迷,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似乎是察觉到千提到目光,他微微偏头,朝这边看过来。
千提呼吸停滞一刹,周围喧嚣声在顷刻间消失,一瞬间,好似世间静止。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千提,你想去哪?”……
好在一位大娘恰巧在这时经过,遮挡了封易初的视线。
千提快速缩回脑袋,心脏狂跳不止。
黎谨从马车上跳下来,瞧见千提这般模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心领神会,轻声询问:
“就这么光看着?不过去?”
千提垂下脑袋,神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黎谨眼珠一转,又凑近道:“不如你就从他旁边走过去,看他会不会发现你?他若是不曾发现,或是不求你回去,咱们便走,不惯着他。”
千提抬眸,瞧了瞧面前的黎谨,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仿若谪仙的少年,犹豫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动脚步。
然而她才走了两步,便瞧见一名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袅袅婷婷地朝封易初走近。少女抬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千提脚下一顿,再没往前走。
视线中,封易初身形微微一僵,缓缓转身,看清来人时,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接过少女递来的一朵菊花。
冰天雪地中,那朵菊花显得格外娇弱。封易初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掌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呵护着那一抹娇艳。他微微俯身,薄唇轻启,不知同少女说了什么,少女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而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千提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着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在泪水中变得朦胧了。满心的苦涩如同决堤洪水,周遭喧嚣声、欢笑声,此刻都成了她痛苦的衬音。
所以……她才离开两个多月,他身边便有了别人了吗?
“还愣着做什么?人都走了,追啊!”
直到黎谨急切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千提才如梦初醒,被黎谨拉着拽着,麻木地跟在封易初身后,仿若行尸走肉。
雪后的京都,暮色悄然笼罩,将白日里的喧嚣逐渐掩埋。
千提和黎谨远远地跟在封易初身后,影子在雪地上被拉得老长。他一人在前头走着,身姿挺拔,步伐沉稳,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转至偏僻的街巷。
沿途的灯火愈发稀疏,昏黄的光线在雪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两人一路尾随,直到封易初迈进一扇朱漆大门,高高的围墙阻断了她们的脚步。
黎谨松开千提冰冷的手,皱着眉头,在周围快速环顾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拽着千提来到墙角一处隐蔽的狗洞前停下。
“进去吗?”她压低声音问道,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
“从这吗?会不会不太好。”千提盯着那个小小的狗洞,满脸犹豫。且不说钻狗洞有损皇家形象,就算无人看到,若是里边有狗怎么办?
“我会点功夫,先进去瞧瞧,若是有狗,我便将狗引开,你抓紧时间进去,知道吗?”黎谨似乎看穿千提心中想法,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笃定。
千提紧咬下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黎谨这才满意地笑笑,朝千提靠近了些,双手扶住千提的肩膀,膝盖弯曲,做了个朝她**击打的起势,一本正经道:
“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出来,憋在心底要憋坏的。他若是敢和别人相好,你就这般,让他断子绝孙!”
说罢,未等千提回答,她便松开手,跪在地面,从那狗洞爬进去。黎谨身子瘦小得很,身子从中穿过,脚一蹬,便彻底进去了。
几乎是瞬间,围墙那头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紧接着便是里头的人发现黎谨后的呼喊声与追赶的脚步声。
千提紧张地贴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杏仁般都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待那些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千提瞧见大门处的看门人也被成功引开,才深吸一口气,撩起裙摆,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处似乎是一处墓园。
高大的松柏静静矗立在园中各处,墨绿色的枝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偶有寒风拂过,雪末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地上的积雪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幽冷光,掩盖了所有足迹,让整个墓园显得更加静谧。
千提在墓园中兜兜转转,寻找着封易初的身影,精致的绣花鞋踩过地面新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母亲,孩儿来看您了。”
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划破寂静。
千提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慌乱地环顾四周,赶紧躲在了一棵粗壮的柏树后。确认封易初不曾发现她的踪影,才微微探出头,向外望去。
不远处,少年静静伫立,一袭素白长袍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他轻轻将那支菊花放在碑前,而后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扫开石板上的积雪,缓缓坐了上去。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却浑然不觉,只静静地凝视着墓碑,白衣飘飘,眉眼傍霞,举手投足好似自画中走出的谪仙,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您已走了十四年,孩儿很想您。”
他微微垂眸,额前碎发轻轻垂落,遮住了他绝世的容颜。千提隐在树后,屏气敛息,努力探着身子,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悄悄挪动脚步,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又靠近了些许。
“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封易初声音略显沙哑,不再是从前那般不冷不热毫不在乎的语气,反而夹杂着一丝哽咽:“舅舅离世了,父亲又陪弟弟过年,还有……孩儿成亲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墓碑,碑上的雪在他掌心的温度下一点点融化,露出碑上的字迹。
“她是姜国的公主,很美,很乖,很善良,识大体,只是……”
他抚在墓碑上的手猛地一顿,垂下头去,喉头微微滚动,许久,才小声道:
“只是与您一样,都不要我了。”
寒风呼啸而过,轻轻吹动他的发丝,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墓碑前,仿佛被天神遗弃在人间的仙子,美得令人心醉,却又透着无尽的孤独与落寞。
雪花轻轻落在千提肩头,她紧抿下唇,鼻头酸涩。
分明是他先那般冷漠,对她不理不睬的。她在京都苦苦等了他两日,满心期待着他能出现,等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心灰意冷之下才决定离开京都。怎么如今听他的话,反倒成了自己辜负他?
满心的委屈愈发浓烈,千提眼眶微微泛红。
“我不怪她,也不怪您。”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落寞:“那日,孩儿亲眼看着她离开的。她只是有比我更中意的人,这不是她的错,我也不该用这一纸婚约,强行将她困在身旁。如今……她应当与那面首过上逍遥日子了吧?”
面首?
千提秀眉紧紧皱起,是指的小八吗?
难怪小八来了京都后,他便一直这般态度,原是误会她对小八有意?连她负气离开,他都以为她
是与人私奔?
荒谬至极!
千提手指紧紧攥成一团,又听他道:
“孩儿倒想出去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只是……已经答应了舅舅不离京都的,万不能食言……”
话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响起,格外清晰。
千提循声望去,便见平日里悬在封易初腰间的那枚玉佩碎成了两半,落在雪地中,似乎在暗示些什么。封易初垂下眼眸,指尖颤抖地将其触碰,捡起,试图拼凑,却只是徒劳。
他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半晌,终是放弃了一般,将那碎掉的玉佩收入怀中,动作很轻,很缓,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好似下一刻便要被狂风刮得破碎。
这模样让千提心中一阵疼惜,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双脚因在雪地中站了太久,冻得有些麻木,发出的声音比方才要大些。
封易初闻声,幽幽回眸。仿若被寒霜包裹的目光冷冷地从千提身上扫过,毫无停留。他苦笑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在石碑上,平静地开口:
“您看那新来的守陵侍女,倒是与她一样,笨手笨脚的……”
话说到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瞬间僵住。
下一刻,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千提,薄唇轻启,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
“孟、千、提——”
声音清冷,大婚那日,他也是这般叫了她全名,如今的语气与那时相似,却又多了一分难以掩饰的惊喜。
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骤起波澜,好似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千提心中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发现自己,转身欲逃离。封易初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修长的双腿微微弯曲,身子似苍穹般拔地而起。
足尖轻轻点在厚厚的积雪上,带起一片转瞬即逝的雪雾。转瞬间,他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一只手重重地撑在千提耳畔的树干上,他身躯微微前倾,将千提困在自己与树干指尖,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恰似展翅的仙鹤,清冷如谪仙的气质展露无遗。
近在咫尺的距离,千提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丝丝寒意,以及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带来的温热感。
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耳侧,在纷飞的雪花映照下,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另一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缓缓伸向千提因紧张而攥在一起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背,他缓缓抬起千提的手,将她其抵在树干上,手指沿着她手指的轮廓,一点点地潜入指缝之间,缓缓撑开。
动作隐忍克制,与他额心的花钿相衬,又带着无法言说的诱惑。
“千提,你想去哪?”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错了,你随我回去好不……
封易初微微俯身,脸庞逐渐靠近千提,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眼眸紧锁着她。雪花纷纷而落,夜幕中,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暧昧而旖旎。
千提手腕用上了力,极力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几番尝试未果,她鼻子一酸,偏过头,朝着他的手臂咬去。
往日委屈涌上心头,她用了十足的力气,牙齿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
封易初身体瞬间紧绷,却始终如一棵苍松,岿然不动。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道白雾,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宛如点点碎钻,又慢慢融化成水珠,凝在睫毛末端,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落下。
他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千提,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其中情绪。
千提心猛地一揪,满腔愤怒被心疼驱散。她慌乱地松开嘴,下意识地掀开他的衣袖查看伤口。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上,两排牙印分外清晰,肌肤因她的啃咬微微下陷,周围泛着刺目的红,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热泪滚烫,砸在封易初手臂上。
封易初见状,缓缓抬手,拭去她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我没事,不疼……”
“啪”的一声脆响在墓园内回荡,惊得树上一小片积雪落下。
千提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娇嫩的掌心被他的脸打得通红。
封易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微微晃了神,身体僵在原地,清冷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茫然。
“我去哪?我移情别恋!我去与小八私奔!”千提胸膛剧烈起伏着,热泪又一次涌出眼眶:“封易初,你将这些莫须有的事扣在我头上的时候,可曾问过我一句?可曾想过听我解释一句?”
声音带着哭腔,在风雪中颤抖,每一个字都含着无尽的委屈,让闻者心碎。
“对不起……”封易初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出一片阴影。
“对不起有什么用?如今倒是与我说对不起了,当初我跟在你后面讨好你的时候呢?”千提用了些力,挣开他的束缚。
“我……”封易初欲解释,千提却不想再听,决然转身。绣花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千提……你先与我回去,我们慢慢说……”封易初紧跟在她身后,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急切与恳求的意味。修长的手指几次探出,想要抓住千提的手,却都被她猛地甩开。
直到两人出了陵园,黎谨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像一道屏障般挡在了两人中间,封易初才终于停下脚步,放弃了纠缠。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愈发衬得他身影孤独而寂寥,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千提和黎谨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世界中。
*
暮色笼罩,天边泛起一抹橙红,将雪地染成淡淡的粉色。千提与黎谨快步前行,脚下积雪被她们踩出雪坑,偶有一些沾在鞋底,让鞋子变得沉重。
直到彻底将封易初甩在身后,千提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松开黎谨的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解气了吧?”黎谨也跟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像夜空中的月牙。
“解了一点,不过,我才没那么容易原谅他。”千提寻了块石头,将附着在鞋底的雪刮干净,步伐又变得轻松起来。她嘴角上扬,开心地哼着小调,将手抬到黎谨面前,道:
“他的脸把我的手打疼了。”
黎谨被她这模样逗得更开心了,两人一路说笑着往丞相府去。
已别两月,丞相府倒与千提离开时无异,只是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身上落了一层积雪,比往日瞧着要落寞些许。
看门的小侍卫是新来的,又加上黎谨常年不回京都,差点将黎谨认作了画扇,经旁边阅历稍深些的侍卫提点,才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迎着她们进去,丝毫不敢怠慢。
回廊曲折,一处房门敞开着,屋内,温暖的烛火轻轻摇曳,屋外台阶下,慕云琛坐在一块蒲团上,正在将怀中的草药研成粉末。
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他手中研磨的动作不停,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庭前簌簌而下的雪花,显得有些呆。
听见回廊上的脚步声与谈笑声,慕云琛下意识地往外瞥了一眼,瞧见黎谨正往这边过来,他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吓得“噌”地一下站起来往屋内跑,手忙脚乱地就要关门。
黎谨眼疾手快,快步上前,先一脚将门顶住,佯怒道:
“好啊你,见了我就躲,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哪有……”慕云琛将门打开,心虚地挠了挠头。
黎谨目光落在慕云琛头顶,“我上回送你的发冠呢?怎的又只系根发带?莫不是不喜欢?”
“没有!”慕云琛被她一下戳中,急忙摇头,道:“谨儿姐,我喜欢得很,只是……”
他垂下脑袋,抿了抿唇,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随后,他转过身,在柜子里翻找一番,终于寻出那顶银质发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头顶,有些难为情地拿起一旁宝剑,缓缓步入院中。
“只是,你瞧——”
慕云琛深吸一口气,在院中站定,开始舞剑,动作行云流水,矫健有力。宝剑在他手中挽出一个剑花,自地面掠过,带起的积雪散落在空中,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
高马尾随着动作肆意摆动,衣袂飘飘,俨然一位自画中走出的少年侠客。
突然,他一个快速的旋身,动作过于迅猛,发冠上垂落的金属
装饰物在空中闪过一道冷光,重重地甩在了他脸上。
“嘶——”一旁的千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一道醒目的红印浮现在慕云琛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上,他停下动作,有些尴尬地将剑放下,迈着小步,可怜兮兮地走到黎谨和画扇面前,小声解释:
“不是我不喜欢,只是谨儿姐,这东西……实在不适合我……”
千提在早就憋得满脸通红,听见他这般委屈的语气,抬眸,正对上那抹滑稽的红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黎谨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当初瞧着它好看,便买了送给你,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便不戴了罢。”
慕云琛这才将发冠取下,看向千提,眼中带着几分关切,轻声问道:“你回来了?”
千提微微点头,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算是回应。
“那易初……”慕云琛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黎谨敏锐地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赶忙出言转移话题:“我姐呢?”
慕云琛回过神,神色恢复如常,解释道:“这不马上过年了吗?朝中事务繁多,她和那姓顾的都得晚上才能回来。你们也累了吧?不如先去歇息歇息,晚膳好了我叫你们。”
黎谨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觉得他所言极是,便吩咐下人收拾出两间房来。
千提在路上奔波了大半月,一路舟车劳顿,许久都不曾睡过一个懒觉,一踏入房间,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走廊上灯笼已被点燃,暖黄的光芒被白雪反射,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千提从床上爬起,收拾干净走出房门。
晚膳即将备好,画扇和顾衍之已经回来,除此之外,府中还来了个不速之客。
千提方踏入厅中,目光便瞥见那抹素白的身影。她心中一紧,旋即装作若无其事般,径直走向桌前,挑了个与封易初远些的位置。
可她刚一落座,封易初便从原来的位置上起来,如影随形般,在她身旁落座,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千提心中还在生他的气,当下用力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凳脚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封易初却仿若未闻,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千提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讨好。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随后也跟着朝她那边挪去。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悠悠传来,萦绕在千提鼻尖,让她愈发心烦意乱。
千提咬了咬下唇,粉嫩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偏不想遂他的意,咬了咬牙,再次将凳子往旁边挪。封易初像是故意逗她,紧紧跟上,丝毫不给她半点逃脱的机会。
挪动凳子时,修长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了一下千提的衣角。一瞬间的接触让千提身子微微一僵,随后又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
如此反复,直到餐桌上的菜上齐,千提一个肩膀紧紧挨到画扇的肩膀,再挪动不了半点,她才终于作罢,索性低头动筷,全然将封易初当作一片空气。
她不愿与他过多纠缠,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寻了个借口离开。
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冰冷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她脚步匆匆,踏入院子,鞋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只想快些逃离。
“千提。”封易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饱含思念,又带着几分急切。
千提仿若未闻,加快了脚步。雪花在她周身飞舞,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可封易初速度更快,眨眼间便闪至她身前,带起一阵冷风,雪花也跟着打了个旋。
他在她身前站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错了,你随我回去好不好?”
声音里满是祈求的意味,与平日里清冷孤傲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50章 第五十章“谋杀亲夫?这可使不得,夫……
“错哪了?”千提强忍着情绪,声音因为哽咽与愤怒而显得有些冷硬,像是裹了一层寒霜。她昂起脑袋,因哭泣而泛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不该怀疑你……”
“不是这处错。”千提摇了摇头,眼中泪水再度涌出,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晶莹的泪痕。
封易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瞳孔微微收缩,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因她这句“不是这处错”而哽在喉头,再没了说出口的理由。
寒风穿庭过院,呼啸而过,他一袭素白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角与袖口的云纹若隐若现。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松开,薄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千提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转身便走。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双目被寒风吹得愈发酸涩。
“千提……”封易初匆忙追上去,伸出手试图再次拉住他的手。动作急切,足尖带起一片积雪。
千提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封易初紧跟身后,几次想去牵她,都被她狠狠甩开,几次三番,他终于害怕了,自身后紧紧拥住她:
“你告诉我……你不说,我如何能明白?”
声音里带着慌乱与急切,近乎绝望。
千提终于停下脚步,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缓缓将他缠在自己腰际的手取下。
她转过身,死死盯着他。泪水在灯火的映照下闪手着晶莹的光芒,突然笑了。
“原来你也知道啊……你不说,我如何能明白?”
声音微微颤抖,在这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封易初身子一僵,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原本打算伸出的手无力垂下。
原来,他什么都不与她说时,她是那样无助……
雪逐渐大了,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肩头,发梢,很快堆成一层薄薄的雪纱,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仿佛破碎的星辰。
“两个人在一起,年年岁岁,有矛盾,有误会,再寻常不过。若我真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难过了,你与我说,我也会注意。”
泪水一颗颗落下,千提情绪已然崩溃,话语间夹杂着抽噎声:
“可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让我一个人去猜、去想,我能怎么办?这门婚事是你自己向陛下求来的,也是你亲口说想与我拜堂的。我与你拜过两次天地,成过两次婚,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不是什么外人,可你为何总将那些事藏在心底不说出来?三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我总跟在你身后,去猜你的心思,什么都不知道便去哄着你、讨好你,你却始终这般……我也是人,我也会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湮灭在风中。
封易初望着千提满是泪痕的面容,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厉害。他再次伸手,想要抓住千提,却只敢轻轻触碰她的指尖,动小心翼翼地讨好:“我改。”
“那便等你改了再说,我累了,需要休息。”千提将手指从他手心抽离,声音沙哑而疲惫,说完,她决然转身,脚步踉跄着朝房间走去。封易初再没追上。
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将二人隔绝开来。千提走进房间,抖落衣上积雪,未点蜡烛,兀自将外袍脱下,缓缓躺在床上。
脚步声逐渐远去,狂风在院中呼啸,不知过了多久,檐下的灯笼被下人熄灭,唯有留下的一两盏还倔强地亮着,昏黄的灯光被白雪反射着,透过窗棂洒在千提脸上。光影斑驳,更衬得她面容憔悴。
窗外风声逐渐停歇,府中侍从也已经歇息,天地间仿佛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雪花依旧飘落,在地上发出及其轻微的声响。
千提在这般寂静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她脚一蹬,猛地睁开眼睛,好似突然想到什么。
如若今天是长公主的忌日,那应当也是景秋父亲的……
想到这里,千提再也躺不住了,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鞋子,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稍显凌乱的发丝,便顶着大雪,匆匆出
了丞相府。
门外,寒风如刀,残酷地割着她的脸颊。雪又大了起来,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千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发丝被狂风吹得愈发凌乱。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睫毛上,很快融化成了水珠。
被朝廷处死的凡人大多都是丢到乱葬岗,死后连个坟都没有,千提在京都一番寻找,终于在刑场找到了景秋。
她一人跪在刑场中央的地面上,面前的纸钱静静燃烧,微弱的火光倔强地与漫天白雪对抗,却只能将地面积雪融化出一个湿漉漉的小水圈。
千提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披风盖在景秋身上。动作很轻,景秋却还是察觉到,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眸。看见千提的一瞬,她黯淡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了光:
“公主……你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一次,她下意识地没有称呼“您”。
“嗯。”千提轻声应道。她在景秋身边缓缓蹲下,与景秋平时,“我回来了。”
景秋终于忍不住,抱着千提痛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也如决堤洪水般落下。
千提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安抚着。直到景秋的哭声逐渐停歇,抽噎声也慢慢变小,她才缓缓开口:
“能与我讲讲当年的事吗?若是不愿提起,也没关系。”
面前的纸钱静静燃烧着,火光照亮了景秋的面庞。她依旧在地上跪着,膝盖被积雪融成的水浸透,却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那时还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
“只记得那时,父亲在宫内当差。事情发生在一个冬天,年关将至,新年的气息弥漫大街小巷。除夕那日清晨,我与哥哥在门前玩木脱落,父亲从屋里出来,轻轻摩挲着我们的头。他说,等值完这最后一班,便能回家,陪我们热热闹闹地过年……”
藏在记忆深处,为数不多的美好片段涌入脑海,景秋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可仅仅一刹,这笑意便消失在脸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打在千提手背上,她抬手,用冻得通红的手胡乱擦去。
“可那天,母亲陪我们等了许久,从日出等到日落,饭菜热了又凉,始终没有等到父亲回家,反而等来了……”进去顿了顿,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旁人说,他与长公主早有奸情,二人约定好一同私奔,半路丧,他对长公主携带的财物起了贪念,为将其据为己有,竟对长公主痛下杀手……母亲哭着喊着要见他一面,却被骗至牢房,回来时衣衫不整,当晚便……悬梁自尽……那时我和哥哥哭着想将她从麻绳上抱下来,但力气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梁上吊了一夜。”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低在衣衫上,洇出一片神色的痕迹。景秋抽噎着,努力保持着镇定,继续道:
“第二日,天还没亮,官兵便气势汹汹地闯进屋里,我与哥哥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往外逃。经过刑场时,正看见……正看见父亲被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砍下头颅……好多血……从这里,一直流到那里……后来的事情,您便知道了。我与哥哥逃出京都,颠沛流离,辗转至姜国,流浪时,遇见了您……”
景秋抓住千提的袖子,声泪俱下:“公主,父亲真的没有杀害长公主……他与母亲平日里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那日还答应了陪我们回家过年,怎么可能与长公主私奔?更不可能干出……谋财害命的勾当。”
“嗯。”千提眼眶泛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心疼地拥抱她:“我信,我信……”
景秋将下巴枕在千提肩上,呜咽着,许久才缓过些神来,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公主,夜深了,外边冷,我们先回府,您走得突然,国师大人心底一直……”
“我暂时不回去。”千提突然开口,望向远处那一片被黑暗吞噬的街巷,“你先回去罢,这段时日,我暂时住在丞相府。”
“可……”景秋张了张嘴,见千提面色凝重,终是没再发问,只默默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望着景秋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千提才裹紧身上的披风,起身离开。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偶有几声犬吠声,打破夜的宁静。她在雪中穿行,回到丞相府时,已至夜半。
府中一片静谧,唯有廊下一两盏灯笼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在风中轻轻摇曳,将千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进房间,躺在床上,锦被将她紧紧包裹,她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却总觉得好似有风钻进她的被褥,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冷得她睡不着觉。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千提皱紧眉头,白日里封易初坐在坟前心碎的模样,如鬼魅般钻进脑海,让她思绪如乱麻般纠缠不清。她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日快到正午时,她才堪堪醒来。
画扇和顾衍之又忙正事去了,不在府中。千提琢磨着,这个点,封易初应当也在宫内处理要事,见不到他,倒也乐得清闲,索性揪着黎谨一块踢毽子去了。
可一直到了晚上,画扇和顾衍之都回来了,封易初却还没来寻她。
千提嘴上不说,心中却有些郁闷。晚膳后一人躺在床上,心中颇不是滋味。
莫不是她昨日说话说得太重了些?他承受不住了?
这般想法刚闹出来,又被千提狠狠掐灭。
昨日她不过说了些事实罢了,他若承受不了,不来便不来,她才没有想着他来寻她呢。
想到这里,千提裹紧了身上的被子,随便翻了个身。
一转过头,一张谪仙般的面庞乍然出现在视线中。灯光被白雪反射着自窗棂投入,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床上,正紧紧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抹淡淡地笑意:
“想我了?”
千提心中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抓起枕边防身的断刃便朝那身影刺去。
刀未下落,手却先被封易初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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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让全天下知道,是我先喜……
“你来做什么?
“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明明暗暗,暖意悠悠地弥漫开来,千提丢下匕首,从床上坐起来,尽管看见他心中欢喜得很,但此刻还在气头上,面上仍表现出一副颇不在意的模样,语气也变得冷硬。
“找你。”封易初轻轻吹燃火折子,床头的蜡烛被点燃,昏黄的烛火在雕花灯罩里轻轻摇曳,将整个房间照得影影绰绰。
暖光的烛光落在他的身上,此刻的少年不复往日清冷,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温柔之色。
他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踱步至床前,躬身,与千提对视。幽深的眼眸似乎能洞穿她心底的想法:
“这几日朝中有事,抽不开身,怕你惦念,特来与你支会一声,等过几日……”
话未说完,便被千提出言打断。
“谁惦念你了?”被子掉至腰间,千提坐直身子,微微昂起脑袋。被戳破心思,她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的,却硬是学着他从前那般,死不承认。
封易初唇角缓缓勾起,身子又往前倾斜了些,趁她不备,迅速在她脸上落下蜻蜓点水般
的一个吻。
“嗯,是我惦念你了。”
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逸出,他灼灼的目光紧紧落在千提身上,四目相对间,千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脸颊也不自觉地变得滚烫。
她匆忙偏过头去,道:“别以为你说两句好话,我便会原谅你。我当初在你那受了那么多委屈,你可别想用一句‘有事’便含糊过去了,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不然,我可不随你回去。”
“我知道,不会少。”封易初顺势在床沿坐下,两手握拳,轻轻锤着千提的肩膀。袖口出的银线绣制的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他脸上带着抹讨好的笑:
“我也巴不得天天黏在你身边,只是如今实在有件要紧的事,容不得片刻耽搁。”
千提眼珠微微移动,悄悄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挪开:“什么事?”
“秘密。”
“哼。”千提双手抱胸,彻底背过身去:“你不与我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时机未到。”封易初笑道:“再过几日,等事情彻底确定下来,再告诉你,现在说了,恐有变数。”
“哼。”千提还是背对着他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心中又实在好奇得很,忍不住转过身来,轻轻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你不告诉我是什么,先给我点暗示,如何?”
她眨了眨眼睛,杏仁大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封易初道:“一件,你在心中期盼了很久的事。”
“你这不和没说一样吗?”千提撅了撅嘴,心反而被他这句话勾得愈发痒痒。正要开口准备多套点话出来,却见封易初修长的手伸入袖中,不知在摸索着什么。
少顷,封易初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到千提跟前。骨节分明的手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你瞧瞧,这是什么?”
千提斜倚在床头,锦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听见声音,她眼皮微微上抬,目光带着几分慵懒,自书封上扫过:
“不就一本话本吗?我自小看的话本,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别想着用它来讨好我。”
她虽这般说着,却还是伸手将那话本接过,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般的皓腕。
她挑了挑眉,水葱般纤细的手指将话本随意翻开一页,起初不以为意,但那上面的字迹工整,分外熟悉。
显然是他写的。
千提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将书翻到第一页,目光在纸页上扫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小八来京都的那日,她白天闲着无聊,曾在景秋的提点下,尝试着自己写话本。话本的内容改编自她的经历,写的是千金因贪玩出走到邻国,在路边遇上一名神棍的故事。
但那时她急着去宫门口接他,只写了个开头,便将东西藏在了书堆最下面。后来几日,又因着那些误会,她收拾东西离开京都,也将这事彻底忘了。
没想到,竟被他找着了。
故事的开头,还是她写的那个开头,少女离开家乡,于街头遇见神棍。却以他的字誊抄了一遍,在一些关键之处,补充了些内容。后面她来不及写的东西,他也一字一句地续上去。
神棍初见少女时如何被惊艳,却又假装不在乎地离开。少女寻到他住处时,他心中如何雀跃,却又不敢表现。以及后面,如何明知她只是一时兴起,却还是忍不住地思念她,日日夜夜盼着她来寻他。在看见她转寻他人作乐时,又是如何吃醋在意。
字字句句,是当年他一度藏于心中,她不曾知晓的细节。
指尖掀开纸页,千提一页又一页地往后翻,不自觉湿了眼眶。
再往后,故事停在一个秋夜,少女于街边醉酒,神棍背着她回客栈,临别时,她借醉吻上他的脸颊。
「娶我」
书上这般写。
神棍一时心动,却又害怕少女只是醉酒时说的糊涂话,只能轻轻挣开了她的手。
「孟姑娘,你喝醉了。」
以及,她因醉酒,不曾听到的后半句话:
「如若明日酒醒,你还想嫁我,我便娶你。」
故事里,少年转身,慌乱地逃离现场,生怕再停留一秒,便要彻底为她失去理智。他在床头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第二日满心欢喜,不曾等到她来找他,却听说,客栈那间房空了,少女不知所踪。
千提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鼻子一酸,一颗热泪便落了下来,在锦被上晕出一朵深色的小花。
原来,兜兜转转,他们竟错过了三年。
“我没有听到……”千提扑上前,紧紧抱住封易初,眼泪一颗颗自脸颊滚落,顺着下巴,落在他肩头:“我喝醉了……没有听到后半句话,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才心灰意冷离开的……”
“怪我。”封易初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上千提的发丝,声音冷冽,却在尾音处不自觉染上一丝温柔:“怪我从前什么都不说,惹你难过了。”
他的手掌带着薄薄的暖意,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长发滑落。千提却哭得更凶了,双手紧紧将他抱着,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粉色:
“她们说你不喜欢我,说我死缠烂打恬不知耻,往我身上泼泔水……”
“她们?”封易初皱了皱眉,声音染上几分寒意,修长的手臂环上她的腰肢,心疼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就是当年丞相府的那些侍女……”千提下意识说出口,又想到什么,抱着封易初的那双手缓缓松开,身子往后挪了些,与他对视。
窗外大雪肆意纷飞,狂风拍打着窗纸,发出簌簌声响。昏黄的烛火在雪光映照下明明灭灭,让房中氛围更显暧昧。
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袍坐在她面前,领口因她方才一番动作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不点而朱,满带温柔,唯有那深邃悠远的眼眸带着丝丝寒意,让人看了不自觉打战。
千提匆忙擦干眼泪,攥住他的手,道:
“她们也没做什么别的事,你不要罚她们。”
“嗯。”封易初轻叹一声,承诺道:“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你也知道啊,一天天什么都不说,跟个闷葫芦似的。”千提轻轻在他身上打了一拳,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话本上,双手激动地捧起来,看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要将这书拿到万卷楼去,印出来,让她们都知道,就是你先喜欢的我。”
“好,让全天下知道,是我先喜欢的你。”封易初笑道:“只是故事应当有个好的结局,这姑娘离开后的内容,还得夫人来执笔了,剩下的东西,我再补上去。”
“哼,我写的,铁定比你写得好。”
千提合上书,从床上爬下来,莲步轻移至书案前,款款落座。封易初上前为她研墨。
狼毫笔被她执在手心,千提看看抬手,鼻尖将要落下,瞥见一旁弓着腰、眼眸含笑的封易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搁下笔,站起身推他。
“太晚了,我要歇息了,出去出去——”
封易初被她推搡至门口,便在推不动了。长臂微微上抬,他手撑着门框,眼眸带笑:
“我昨夜写至三更天才将这故事写完的,夫人不给点奖励吗?”
“什么奖励?”千提停下脚步,扬起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便俯下身,将脸凑近,一只手依然撑着门框,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
的脸颊。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与往日清冷疏离的模样全然不同,反像个活年时讨糖吃的孩子。
“你想得美,我可没说原谅你了。”千提撇了撇嘴,偏过头去。
封易初动作微微一滞,撑在门框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修长的手指在暗色的门框上显得格外突兀。
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一层水雾在眼底浮现。他低垂着脑袋,偶有几点细碎的雪花被风吹着进来,落在他发梢,乌发与白雪相衬,更显楚楚可怜。
“好……”只有一字,尾音却微微颤抖,带着几分委屈。
千提终是心软了,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唇瓣触及脸颊的刹那,封易初嘴角浮现一抹得逞的笑。片刻后,千提将他松开,脸颊微微泛红:
“够了吗?”
“不够。”封易初抿了抿唇,歪头,将另一半脸凑过去:“这边——”
“你不要得寸进尺!”千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便要关门,封易初却却趁她不防备,迅速躬身,在脸上落下一个吻。
千提被他亲得又羞又恼,作势要去打他,封易初却足尖轻点地面,转瞬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也不知跟谁学的。”千提小声嘟囔了一句,合上房门,重新坐回书案前。
脑海中早有了万般想法,但真拿起笔来,她又犯了难。
千提趴在书案上,轻轻用笔杆瞧着脑袋,正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写起,却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这丞相府中不是有间放满了话本的书房吗?上回画扇带她进去,说是任她挑选,结果她一本都没挑好,却被封易初拉了出去,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便再没进去过一次。
不如……进去瞧瞧?兴许能挑几本合适的,从中学学究竟该怎么写?
千提这般想着,嘴角笑意渐浓。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几张小人图吸引了她的注意……
雪霁天晴,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为昨夜银装素裹的世界覆上一层暖融的光辉。
雕花连廊蜿蜒曲折,檐下冰棱被日光照得化了,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千提着一身桃红色对襟袄自其中穿过。发间点缀的菩提发簪随她的步伐轻轻颤动。
年关将至,朝中事务繁多,画扇和顾衍之天还未亮便离开了。不少下人纷纷告假回家,连黎谨也一大早拽着阿琛去赌坊寻乐去了,如今这偌大的丞相府空空荡荡的,已没几个人还留守。
千提行至一扇雕花房门前,抬手轻轻推开。房里不曾烧炭,纵有日光闯入,亦不能驱散好冷。
墨香与纸香相互交融,好大的书架沿墙而立,话本子密密麻麻地布在上头。
千提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手,在一个书架前停下,微微抬手,随意取下一册书。
「“官人,别摸了,毛都被您摸掉了,再摸,可就要出水了……”」
方一翻开,一句话直直撞入千提眼中,千提指尖稍稍一顿。
这句话,她从前在街边听过类似的。彼时正是秋天,百果丰收,有小贩会将自家种的桃子挑出来卖。有些客人在挑选桃子时,便喜欢挨个摸上一摸,或是捏一捏。太硬的不要,太软的也不要。
可桃子肉本身就算嫩,哪经得住这般蹂躏?摸一摸,表面那层浅色的绒毛便被搓没了,按一按,桃肉内陷,便有汁水流出。有的客人眼光高,挑上半天都没挑上个中意的,反玷污了一车桃子。有些小贩被惹得急眼了,便要劝上一劝,这般措辞,倒正好与书上所写的对应。
原来这书里讲的是个卖桃小贩的故事。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她要写的故事与卖桃子无关,只能将书合上,放回了原位。
她的目光在书架上流转,不自觉地挪动脚步,直到停在另一处书架前,抬手,水葱样的手指在各个书脊上轻轻移动,最后停在一本书上,她缓缓将其取下。
「“好痛……”」
「“再忍忍,撑开些,便不疼了。”男人双手按上女子的腿,稍稍用力。」
「“撑不开了,已经撑不开了,好痛……”女子声音已然带上哭腔。」
原来是个穿鞋穿不进去,鞋将脚挤疼了,被挤哭的。
千提默默摇头,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将书合起来放回了原处。
民间百姓疾苦,有时过年才能穿上一次新鞋。但难免有人不小心将鞋弄错了尺寸,等新鞋到手,发现不合脚,重做又要费钱,丢了又可惜,只能忍着痛将脚挤进鞋子里去。若是用力撑开,将鞋撑大些,有时也勉强能穿,只是鞋子不合脚,多走几步,难眠要疼。
千提这般想着,目光在书架间流连,抬脚,朝着最里头的书架走去。
前面的书,她也大概翻了一翻,但上面的内容要么她看不懂,要么便是同方才一般,在一些普通小事上耗费大量篇幅,无趣得很。
倒是这最里头的书架,她上次还没来得及翻上一翻,便被阿初拽出去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千提移步到书架前,歪着头仔细打量,最后在一格书架前停下,随手取下一本。
书的封皮上绘着一幅鸳鸯戏水图,千提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书页一角,任意翻至一页。
几张小人图吸引了她的注意。
书上一男一女在窗前赏月。女子弓着腰,手肘撑着窗台,将半个身子往外探。她似乎是生病了,身体不适,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却还是要强撑着起来赏月,男人便站在她身后,或是从后揽住她的腰,或是从后抓住她的手,让她能够站稳,不至于摔下去。
这对夫妻可真是我辈楷模!
女子身残志坚,哪怕重病到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愿意苦中作乐,做些赏月的雅事。男子不离不弃,就算意中人重病,也始终不离不弃,她要赏月,他便在身后拉住她,实在是感人!
千提这般想着,刚要感动得落泪,手指将书翻到下一页,场景却突然变换,刚才还和睦的夫妻两人到了床上,竟半点不顾惜日感情,扭打在一起!
那男子当真是人面兽心,自己不穿衣服就罢了,妻子重病至此,竟也忍心让她不着寸缕!
千提这般想着,目光顺着那些小人图往下看,便见那女子躺在床上,凶残男子跪在她身前,抱着她的双腿往上掰,似乎是想要将其折断!
噫——
千提龇着牙,被这场景弄得有些害怕,却又迫切地想知道那女子会如何反击,连图旁边的文字注解也来不及看,目光便直直追随着小人图而去。
那女子似乎是无法忍受丈夫的暴虐,起身便要跑,谁知力气太小,转瞬便被捉回。那男人庞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女子本就病弱,经这么一翻折腾,更是面目狰狞,身体柔弱得似一朵娇花。
目光继续往下,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局势陡然一转,那女子坐在男子身上,神色也从方才的狰狞恢复过来,反而带上了几分愉悦。那男子被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却还不死心,双手往上抬,欲袭击其柔软地带。
两人一翻扭打,最后似乎是那女子打赢了,这场斗争才终于停歇,两人在床上躺着,冰释前嫌。
见故事没有朝着不可控的局面发展,千提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到图下方的文字注解。
「新婚夜房事图」
千提手一哆嗦,话本落在了地上。
*
“啪”。
千提弯腰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起身时,眸光不自觉透过窗棂,落在窗外。
夜已经深了,窗外白雪依旧下个不停。
封易初站在她面前,身上落的雪花尚未融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敲击桌案:“看什么呢?这般认真,我进来都没发现。”
“你进来半点声音都没有,谁能发现?”千提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她自用过晚膳开始,便一直在房里看书,正看到专注的地方,身边忽然多了个人,心中一惊,手上的书没拿稳,直接落在了地上。
她轻轻将话本合上,手指抚摸着封面,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
壁炉里燃着炭火,整个房间暖洋洋的。他刚从外面进来,发间落的白雪被这温度融化,雪水微微将他的发丝打湿,于烛火中反射着丝丝水光。
一层朦胧的雾气萦绕在他周围,他就这般站在她身前,好似一位刚从天泉沐浴归来的谪仙,清冷出尘,让一般人不忍亵渎。
可千提不是一般人,她偏要亵渎。
“阿初——”千提将话本搁在按上,一手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封易初被她盯得有些发怵,好似下一刻,她就要化作一匹饿狼,扑在他身
上啃食一般。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总觉得今天的千提和往日不大一样,却说不上来,只能开口,试图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你这看的又是什么话本?”
话一说出口,千提嘴角的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浓上了几分。
封易初顿感不对,想换个话题,千提却将那话本翻开,横在了他面前:
“阿初,你说该怎么挑桃子?你看这书里的人,挑了这么久都没挑好。”
封易初眸光书上掠过,耳尖不自觉染上一抹绯红。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一本正经道:
“挑桃子,颜色、绒毛、桃眼、桃沟、桃尖,这些都有良久,看你是……”
话未说完,千提便将那本书合上。
她眯着眼睛笑着,又从旁边拿起另一本,翻开,装作一脸天真道:
“阿初,书里这段我有些看不懂,你瞧瞧,他们是在穿鞋吗?”
封易初抿了抿唇:“是。”
“看来我果然没猜错呢。”千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将那话本收起来,又从旁边翻出半本。
那书似乎放了有些年头了,说是半本,只因这后面一半不知缘何被烧毁了,剩下的一些,纸页也因被火灼烧火,边缘微微泛着黄。
“我今日无意中瞧见了这本书,看着甚是有趣,只是这书只有前一半,后面的故事便看不着了。”千提眨了眨眼睛,夹着嗓子道:
“阿初学识广博,昨日写的那话本甚是好看,不知,可否帮我将这本书续着写下去?”
封易初薄唇紧抿,心道一声不妙,想要出言拒绝,千提却微微倾身,在他脸上小啄一口。
“阿初若是写得好,哄我高兴了,说不定我就跟你回去了呢?”
“写。”封易初答应道。
千提便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递上早准备好的毛笔:“现在就写。”
“前面的我还没看。”封易初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曾接笔。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半本书,一点点翻开纸页。
上边讲的是书生和相府千金的故事。千金小姐与书生花灯会上私定终生,却遭父母阻拦。二人一番旷世虐恋,生死纠葛,书生终于考取功名,如约迎娶千金为妻。
故事断在大婚当晚,后面的内容被火烧了,最后一页写的是:
「千金坐在床头,任书生掀开红盖头,面容娇羞:“夫君,该圆房了——”」
「书生凑上前,脱去身上喜服,将一尤物塞入千金口中。」
「那尤物呈黑紫色……」
“是葡萄。”封易初思索片刻,执笔,在纸上如是写道:
“那葡萄自西域运送而来,通体呈黑紫色,晶莹剔透,香甜多汁,千金平日最是喜爱。”
这话写完,他悠悠抬眸,正对上千提恨不得要杀了他的目光。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
“是葡萄吗?”千提眨了眨眼睛,身体微微向前,凑在他耳畔,咬牙切齿道。
封易初方才便见千提有些反常,如今这一系列举动让他笃定,她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正这般想着,千提又伏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唤了句“夫君”。
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耳畔,他被她撩得耳根发烫,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点头,正色道:“就是葡萄。”
说罢,他淡淡地将目光重新挪回纸上,修长的手执笔继续书写,眸光若秋水平静,内里无甚波澜,仿佛千提刚才的言语不过是耳畔无关紧要的风。
千提被他气笑了,但他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重新坐直身子,也将目光落回纸上。
“夫君,他们这是在圆房呢。”千提夹着嗓子提点一句,眼见着封易初执笔的手一顿,她嘴角笑意愈发浓烈,又道:“圆房,究竟是如何圆啊?夫君从前不是说要教我的吗?”
封易初抿了抿唇,装作没听到这番话,手中的笔稳稳落下,在纸上继续写道:
「千金尝过葡萄,与书生和衣而眠,直至日出东方。」
千提嘴角抽搐了两下:“……”
和她装是吧?她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
千提这般想着,又凑近了些,眼睛死死盯着他执笔的手,想看看他不写些男女之事,还能写些什么。
房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白雪在风中飘落发出的簌簌声响,与壁炉内炭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相互交杂,期间混合着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封易初被千提盯得大脑一片空白,原本已在脑中想好的故事已全然忘却。但他却不敢停手,好似一放下笔,便要陷入龙潭虎穴之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书写。
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勾勒出苍劲有力的字迹。千提眼见着封易初从前进拜见公婆、贡茶,从外貌服饰,到礼数动作,写得一丝不苟,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纸,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她在一旁撑着下巴等着,好不容易等他写完了贡茶的流程,以为他终于要写两人回房独处,却见他笔锋一转,竟是直接略过了中间一日,直接写第三日书生带千金回门拜见岳父岳母。依旧是从服饰外貌开始描写,每一个动作,每一步应尽的礼数,都一点不落地全写了下来。
洋洋洒洒几大页纸下来,千提已被他折磨得没了半点性质,打了个哈欠,便在他身边趴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封易初执笔的手不敢停歇一刻,直至身边人彻底没了动静,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平缓,他才松了口气,缓缓搁下笔。
“写完了吗?”千提在这时忽然睁开眼,朝他凑过去。她今日穿着件绯红色锦缎小袄,领口与袖口处绣着几朵小花,稍稍一动,更衬得其笑容明媚若春光:“夜深了,夫君写完了,是不是该与我做些别的事了?”
封易初抿了抿唇,耳根烧得通红,只能又握起了那支笔,沉声道:“没写完。”
千提便拖着腮在旁边看着。
如今敬茶和回门他都写完了,总该没别的东西可以写了吧?到时候,还不是得任她蹂躏?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封易初笔锋又是一转,宫里来了道圣旨,传书生和千金进宫面圣。于是乎,他又从上马车开始写,一直从马车的装饰奢侈,写到沿途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从皇宫金碧辉煌气势雄伟,写到天子坐于高堂不怒自威。两人好不容易面完了圣,正要回府,太后那又来人传话,让他们过去……
“你没完没了了是吧?”千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见他无甚反应,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情绪,凑上前,眸中盈盈秋水荡漾,眼波流转:“夫君,这雪夜漫漫,如此良辰,莫要辜负了才好。”
说着,她手指轻轻拨弄鬓边的发丝,有意无意地露出一段粉嫩的手腕。
封易初仿若未闻,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未曾从纸上移开分毫。纵然神色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可红得滴血的耳
根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羞怯与紧张。
千提见状,又往前凑了几分。身上淡淡的暖香萦绕在他身侧,似有若无,撩人心弦。她轻轻握住了他执笔的手:
“听闻情到浓时,夫妻间便会共赴巫山,阿初可知那是怎样一番美妙滋味?”
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丝丝魅惑。
封易初手中的笔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一条团墨渍。
“夜深了,明日我还有正事。”封易初稳了稳神,缓缓站起身,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却仍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告辞——”
话落,他不敢看千提一眼,便直直朝着房门口走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两步,突然,手腕一紧,被千提一把抓住。他心中一紧,加快了步伐,试图从千提挣脱千提的手,千提却好似被他弄疼了一般,眉头微微皱起,发出一声低呼:“疼……”
封易初不自觉停下脚步,手上的力度也轻了许多。千提却忽然身形一转,接着巧劲,将他整个人往床边一带。
封易初怕弄疼了她,任她拉着,一个踉跄,朝床上倒去,后背稳稳触碰柔软的锦被。
“千提……”他轻轻唤了一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往日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羞耻之意。
千提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将他困在身下。青丝垂落而下,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酥痒感。
“阿初为何这般着急离开?”
雪花簌簌飘落,被风裹挟着轻轻扣响窗棂,房内烛火摇曳,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暖黄又暧昧的氛围中。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内心平复,呼吸却还是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粗重:“千提,不可。”
“有何不可?”千提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委屈:“我与你拜过了堂,已是夫妻,做些夫妻之间应该做的事情,不是人之常情吗?”
封易初薄唇轻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这一句话堵在喉口。他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耳尖红晕愈发深沉,与额心殷红的花钿相衬,烛光下,少年仿佛九重天宫之上踏云而来的谪仙,清冷出尘,让人不敢亵渎。
千提见他这般,心中更是来劲,两脚一蹬,将绣花鞋脱下,便爬上床去,身子利落地横跨在他身上,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浑身的重量积压在他身上,如同枷锁,让他动弹不得。
“千提……”封易初耳根愈发通红,声音微微发颤,清冷的嗓音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急切与羞耻。
他稍稍用了些力,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试图将千提从身上推开,千提却像打定了主意一般,死死压着他,纹丝不动。
领口因他这挣扎的动作微微敞开,一截线条流畅的锁骨袒露出来,在暖炉摇曳的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千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锁骨。
封易初平日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内里氤氲着慌乱与羞涩。千提的唇轻轻在他锁骨与脖颈间来回穿梭,偶尔用力吮吸,在他肌肤上留下几点红痕。
他被她弄得又羞又痒,手不自觉上抬,试图将千提推开,又因怕她受伤,不敢用太大力气。
千提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眸子,眸中因羞涩而氤氲的水雾让她心中**燃烧更甚。她舔了舔唇,嘴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依旧横跨着坐在身上,葱白的手指灵活地解开腰间的丝带。
丝带在暖黄的烛光下轻轻摇晃,如游蛇般从她腰际离开,又被她摆弄着,灵活地缠上了他的手腕,一圈又一圈。
“千提……你……”封易初声音拔高。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颤抖,因用力抿着而泛出淡淡的粉色,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情绪。额心涌起一层薄薄的汗珠,殷红花钿点缀其上,更衬得他肌肤近乎透明,泛着绯色的光泽,清冷中透着妖冶,让人移不开眼。
“阿初不喜欢我吗?”千提朝他眨了眨眼睛,未等他反应,纤细的手指攥住他的衣领,微微用力,将他的领口整个扒开。
白皙若玉的肌肤上,几条浅淡的肌肉线条相互交织,透着男性特有的阳刚之美。因紧张与羞愤而沁出的薄汗点缀其上,在暖炉的微光中蒙上一层迷人的光晕,将他衬得愈发勾人。
封易初意识到衣服被扒开,羞愤到了极点,奈何手被千提绑着,难以反抗,只能紧闭双眼,偏过头去,长睫剧烈颤动,极力保持平静:
“别闹了,千提——”
“闹?我可没与你闹?”千提俯身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道:“你我是夫妻,为何不能了?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你有本事去报官啊。”
她的唇顺着他的脸颊辗转,覆上了他的双唇,小舌灵活地将其撬开。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封易初身体瞬间紧绷,脊背僵直着,任何反抗的动作都在一时间停滞。
纤细的手指也在这时缓缓伸出,抚上他的脸颊,又自脸颊滑落至脖颈,沿着锁骨一路向下,摸上他紧实的肌肉。
片刻缠绵后,千提将他放开,挑了挑眉,忽视他脸上的窘迫。
“呀,朝中那些大臣好像与你都是老相识。”她轻轻挑了挑眉,嘴角噙着抹不怀好意的笑:
“国师大人也不希望他们知道,你今日竟被我这般对待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夫人玩够了吗?轮到我了—……
封易初被千提这话逗得有些想笑,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千提的吻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这个吻炽热而急切,舌尖不由分说地滑入他口中,与他的激烈纠缠,时而轻轻吮吸,时而重重扫过,时而又在他唇上咬上一口,似要将这两个月以来的爱意与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窗外的雪愈发热烈,大片雪花被狂风裹挟着,狠狠砸向窗棂,千提却仿若未闻,只继续加深这个吻。直至他被吻得呼吸有些急促,她撑在他身侧的两只手也有些发酸,千提才缓缓将他放开。
唇瓣分离,牵起一线晶莹的银丝。
千提坐直身子,垂眸看他。脸颊因缺氧变得发烫,大脑在此刻却有些空白。
亲完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照话本里那样,脱衣服吗?
是先脱他的,还是先脱自己的?
千提抿了抿唇,垂眸。方才他乱动,自己没找着绳子,一时着急,将腰间丝带解下来绑住了他的手,衣服本就有些松开了,又经过这一系列动作,如今更是凌乱,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半个肩头。
真要脱吗?她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搭在领口,一时间有些害羞。
壁炉中炭火燃烧正旺,屋内暖烘烘的,将暧昧的氛围烘得愈发浓郁。
千提眼神有些迷离,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封易初却不知何时悄然解开了绑着自己的丝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揽在了她腰际。
那只手稍稍用力,千提半个身子往前倒去,两手下意识撑在他脑袋两侧,保持着平衡。
青丝垂落在他脸颊旁。四目相对,封易初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夫人,玩够了吗?”
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喑哑,惹得千提微微一颤。
千提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封易初环在她腰际的手稍稍用力,身形陡然一转,刹那间变换了局势。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缓过神来,自己已被他压在了身下,锦被微微凹陷,将两人紧紧包裹。
封易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姿笔挺,本就被她弄得敞开的衣袍此刻更加袒露,线条紧实的胸膛显露其下,随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垂眸凝视着她,平日里如寒星般清冷的眼眸因她方才的撩拨染上一层迷离的雾气,情欲弥漫其中,眉梢眼角尽是缱绻之意,恰似谪仙动了凡心,清冷与魅惑并存。
暖炉的微光从侧面洒来,照亮他高挺的鼻梁,另一侧面庞隐于阴影中,为他添了几分神秘之感。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更衬出他清冷出尘的气质。
他微微俯身,鼻尖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两人温热的呼吸急促交缠,连空气都好似弥漫着暧昧的香甜气息,混合着暖炉炭火散发的淡淡焦香,愈发浓郁。
“现在,轮到我了。”封易初低沉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尾音微微上扬,似勾人的情丝,轻轻撩拨着她的心弦。
说罢,他缓缓抬手,拨开千提额前的碎发 ,而后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温软的唇瓣轻触她的肌肤,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
他一手撑在千提耳侧,另一只手缓缓拂过她的脸颊。这个吻沿着她的鬓角慢慢下移,细碎地落在她另一边脸颊,薄唇带着滚烫的温度,时而轻轻触碰,时而微微摩擦。
温热的气息洒在千提的侧脸,痒痒的,她忍不住将头偏过一些,却让他的攻势愈发猛烈。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脸颊绯红若桃。
他的唇一路向下吻去,终于,停在了她的唇上,先是轻轻含住她的下唇,而后开始辗转厮磨,力度恰到好处,不会弄疼她,却又能让她感受到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舌尖缓缓描绘着她的唇形,引得千提不自觉微微张开双唇。
他顺势探入,与她的舌尖纠缠在一起,轻扫、缠绕、交织。
这般吻愈发深入,似梅雨时节落下的雨点,猛烈冲击,又似过年时分街边的糖果,香甜细腻。
千提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两眼被他吻得有些迷蒙,双手不自觉地上抬,攀附上他的脖颈。
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继续加深了这个吻。一手仍撑在千提耳侧,另一只手却缓缓上抬,将千提的手缓缓放下。
他将她松开,坐直了身子,墨发自然垂落在肩头。
千提被她吻的有些缺氧,得了空档,微微喘着粗气。她半仰着头,正疑惑他为何突然停下动作,他却抓着她两手手腕,往头顶抬去,而后以一只手钳住,另一只手往旁边探,摸到了方才绑过他的那条丝带。
“不好吧阿初……”千提看出他想要做什么,抿了抿唇,心中又羞怯又期待。
“怎么不好了?”封易初狭长的眼眸缓缓眯起,他俯下身,继续吻上她的唇瓣,手指执着丝带,灵活地在她头顶摆弄。
千提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轻柔的束缚感,丝带缓缓缠绕。温热的掌心触及她的肌肤,她下意识地轻轻挣扎了一下,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他的唇自她唇上撤离,缓缓靠近她的耳畔,低声呢喃:
“这样,夫人就逃不掉了。”
说罢,他的指尖顺着丝带的边缘轻轻游走,划过她纤细的手腕,引得千提一阵酥麻。
千提躺在他身下,曾在话本里看过的内容此刻一股脑地在脑海中闪过,她憋得小脸通黄,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着。
“你这些东西,从哪学来的?”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已别两月,她究竟是今天才变成这样的,还是早就明白了那些东西?
“话本。”千提下巴往旁边歪去,看向书案:“我今日一口气看了五本,学到不少东西。你不教我,我只能自己学了。”
“嗯?”封易初挑了挑眉,伏在她耳畔,柔声道:“除了用绳子绑人,还学到了什么?”
千提抿了抿唇,将今日学到的新鲜事物如实招来:“银托子、相思套、硫磺圈、悬玉环、缅铃……呃啊……”
话未说完,他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力度不大,却让她将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
“短短一日,夫人学到的东西当真不少啊——”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千提耳畔,将她撩拨得愈发动情:“不要看到本书就学,知道吗?有些书,不好,不要学。”
“可我看那些书的时候,心底开心得很,与你照着书上的内容做的时候,心底也开心得很。人生苦短,不就是为了开心而活着的吗?既然开心,又为何不能学?”
千提不甘地抬眸看他,眼神迷离。见他不答话,她微微扭动着身子,身上的衣裳因着动作而显得凌乱,肩头的衣料滑下半寸,白皙如雪的肌肤在暖炉的微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开心?”封易初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更添了几分野性与魅惑。
“嗯。”千提点了点头,手腕被丝带束缚着,动弹不得,心跳却陡然加快:“想与阿初做些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这样阿初就只属于我了。”
她眨了眨眼睛,见他不说话,扯出一抹俏皮的微笑,激将道:“你不与我做,难不成我找别人……嘶……”
“你敢?”封易初垂眸在她锁骨上惩罚般地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淡淡地红印。
片刻后,他的唇自她锁骨处撤离,目光上移,落在千提被绑住的手腕上,手指轻轻扯了扯丝带,确认绑得是否牢固。
千提被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弄得浑身发烫,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
封易初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欲望。但只一瞬,这抹欲望又彻底被他压在眼底。
他轻轻放开了她,起身下地。
千提以为他要走,一时着急,奈何手腕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昂起脑袋,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移。
迷蒙的视线中,少年一步步走向衣箱,俯身,在箱中翻找一会,起身时,修长的手指夹着另一条丝带。
“阿初……”千提瞧见丝带,心跳陡然加快。这是要连手带脚的一起绑住吗?她下意识夹紧双腿,想到话本里那一张张小人图,脸颊红得仿佛要滴血。
“嗯?”封易初目光直直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宠溺。他缓缓坐在床边,俯身,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怎么了?”
“这样……不……不太好吧……”千提紧咬下唇,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既害羞,又隐隐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怎么不好了?夫人不是很喜欢吗?嗯?开心?”他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后颈,引得她一阵颤栗,脖颈处迅速泛起一层红晕。
千提身子动了动,樱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他伏在她耳畔,轻轻吹了口气,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有人,夫人也不想让别人听到这般动静吧?”
这不是她的词吗?
千提瞪大了眼睛,以为他是在吓唬她,试图抗议。
刚想说话,却有一阵脚步声自走廊上传来,吓得她将那些话尽数咽回了腹中。
府中的下人照例来熄灯。灯笼一盏盏被熄灭,走廊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一两盏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芒被白雪反射着射入窗内。
那人还没走远,千提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气,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映入封易初眼中,却好似勾起了他心中潜藏许久的欲望。
手中的丝带缠绕着,他一手绕过她的后颈,将她抱在怀中,而微微俯身,低头,在她雪颈上落下一吻。
酥麻的感觉自脖颈传遍全身,千提身体彻底软下来,瘫倒在他怀里。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你不行?”“我行。”……
他的唇轻轻触碰她的锁骨,在衣服与肌肤的交界处流连。
千提轻喘着,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却忽然意识到那家丁尚未走远,恐让人听见,欲用手捂嘴,才想起手被那根丝带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极力抿着唇,将那般呜咽压抑在口中。
封易初似乎察觉到了她这般小动作,唇角勾起一抹坏笑,薄唇沿着她的脖颈上移,轻轻擦过她的下巴、脸颊,覆在她唇上,舌头撬开了她紧闭的牙关。
鼻尖相抵,千提呼吸愈发急促。
忽然间,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腰际,酥麻的感觉引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浑身的注意力都被这处吸引。
那双手缓缓擦过她的肌肤,自侧腰往后探去,在她腰际环绕了一圈,而后缓缓离开。他的手向上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滑落至手臂的衣裳,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肌肤,让她脸颊更加发烫。
舌尖被他的舌尖挑弄着,千提微微仰头,双眼迷离,被丝带束缚着的手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角,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忽然间,腰上微微一紧,他的舌头自她口中逃脱,二人唇齿分离。
千提两眼恢复清明,垂眸往身上瞧去 ,便见自己原本松松垮垮地垂落至手臂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原位。
目光继续往下,方才他取来的那根丝带稳稳缠绕在她腰际,他一根手指悬在她小腹上方,指尖缠绕着丝带,飞速打了个结。
千提心中疑虑丛生,还未反应过来,封易初已利落地帮她将凌乱的衣裳穿好,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壁炉中暖黄的光芒照在他脸上,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缓缓放在了床上。
千提半个身子陷进柔软的锦被中,身边忽然一轻,是他从床上起来了。
她又羞又窘,心中隐隐觉着失落,手被绑着又坐不起来,只能奋力抬起脑袋,眼珠转悠着,追随着他的身影。
“阿初,你做什么……”
窗外白雪已然停止下落,月亮不知何时自云端露头。月光与雪光相互交融,透过窗纱洒在屋内,为封易初勾勒出一道修长的剪影。
他站在光影交错之处,当着她的面,不紧不慢地将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裳整理整齐。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将衣上褶皱抚平,而后缓缓回眸,目光与她相接。
“千提,今日不行。”
“为何不行?”千提手腕扭动着,试图挣开束缚:“是时间不行,还是你不行?”
这话说的直白,封易初显然不曾料到她会这般问,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羞涩,“我……我行……”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因她一句话又变得紊乱,他耳根微红,坐在床沿,将她温柔抱起。
千提靠在他臂弯之中,毫不避讳地开口:“既然你行,那为何不行?”
“现在不行……”
“所以,将我绑起来,亲我吻我……方才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不和我圆房吗?”
千提说着,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有些哽咽:
“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与我圆房,情有可原。可如今,我既已知晓,为何……还是不行?你口口声声说着你我是夫妻,万般事情瞒着我也罢,连这种事,也要想方设法地逃避……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妻?”
“是。”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给她松绑,只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千提追问。
“只是……”他抿了抿唇,眼中薄冰破开,慌乱尽显。好一会儿,他才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
“只是……在别人家……不好……”
“啊。”千提经他这一提点,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借住在此,如此举动,确实有所不妥。她脸一红,贝齿下意识咬着唇瓣:“好像,确实……不太好。”
“嗯,现在不行。”封易初见她明白,轻轻解开束缚着她手腕的丝带,牵起她一只手,放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试探道:
“你若实在想……先与我回府?”
“你想得美。”千提从他怀里钻出来,坐在了旁边,转过头去,赌气道:“我可没说原谅你了。”
封易初转到她面前坐下,笑道:“那夫人要我如何赔罪?”
“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千提轻哼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上他的衣服,手指自领口滑入暗袋,一番摸索,再伸出,摊开。
那枚碎成两半的玉佩静静放在她手心,在炉火的光芒中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碎了?”千提手指轻轻抚摸着玉的断口。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兴许是那日不注意磕着了。”
可那日在陵园时,千提站在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那玉佩自始至终并未碰到任何东西,是自己碎掉的。
听说玉有灵性,能养人,能挡灾,此番玉碎,可是在暗示着什么?
那时他在墓前,说了什么来着?
千提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索性作罢。
她知这玉佩与他而言很重要,一手执着一半,试图将其拼凑。可那裂缝实在太大,她对了半天,始终有道沟壑般的痕迹横亘在玉佩上方,哪怕强行粘起,也无法恢复原样。
“我弄不好……”千提耷拉着脑袋,将玉佩重新交到他手心。
“无妨。”封易初手指微微收紧。
玉佩碎的那日,他便召了京都不少名匠询问,得到的却是相同的答复:那玉佩裂口太大,无法修复。
失望自然是有的。
他知道她自小学的东西多,在有些方面颇有造诣,但连京都那些名匠都无法做到的事,他早已不抱希望。
正这般想着,千提却抿了抿唇,道:“我虽修不好,但有一个人,应当是可以修好的。”
“谁?”封易初浅笑着看她,眼底温柔尽显。
千提默默穿上鞋子,行至书案前坐下。
砚中的墨尚未干透,她素手执笔,笔尖轻轻蘸取,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道: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玉人王周珏,钻孔、镶嵌、包金……断玉修复的本事我是亲眼见识过的,你这东西若是交给他,绝对能给你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玉人王?”封易初在千提身边坐下,垂眸,看着笔尖划过纸页,留下一行娟秀的字。玉人王?这名号他不曾听过,但既然千提称赞,他也只能附和道:
“既是敢称玉人王,这修玉的手段,应当是顶尖的。”
话刚说完,换来千提一记白眼。
“是玉人,王周珏,姓王,名周珏。不是玉人王,周珏,懂吗?”
“……”封易初一时语塞。
千提瞥了他一眼,将视线挪回纸上。不多时,她搁下笔,道:
“当年,战事未起,天下太平时,各国百姓是可以四处走动的。那时我出宫玩,买了支玉簪要送给皇姐。谁知路上跑得太快,不小心撞着了着个大哥哥,玉簪便摔碎了。他瞧我哭,与我说,有法子将这簪子修好。我还不信,直到他当着我的面一顿捣鼓,那簪子竟真变得与摔前一模一样了。”
千提顿了顿,将那张纸揭起,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继续开口:
“我瞧着他这门手艺神奇,缠着他让他教我,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谁知,才教了几天,却听说北漠发动战事,对周边各小国出兵——他的国家也在其中。不得已,他只能离开了。临走前,他留下这个地址,只是……”
“只是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归为北漠了。”封易初眸光自纸上扫过,淡淡开口。
“嗯。”千提抿了抿唇,鼻子酸酸的,“战争无情,刀剑无眼,我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能不能就凭一个已变更多年的地址去找到他,也是个问题。而且……现下三国交战,虽说姜国与鲤朝联手,但北漠那边……”
“我知道了。”封易初将纸叠好收入怀中,朝她微微一笑:“这你不必担心,局势已经不同了。”
“嗯?你说什么?”千提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中的深意。
“没什么,过几日你就知道了。”他缓缓凑近,在她额头落下珍重一吻:“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嗯。”千提起身,送他至门口,眼见着他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雪白的天地之间,这才关上房门,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床上躺下。
一夜无梦。
或许是她先前要与他圆房的举动吓着了他,又或许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此后几日,他再没有来找过她。同样的,连画扇和顾衍之也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整宿整宿地不回来。
越来越多侍女家丁告假归家,丞相府愈发冷清。
除夕那日,万家灯火通明,千提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发呆。
若是从前在姜国,她会穿着新衣裳参加晚宴。父皇有时会偷看宴会上跳舞的舞姬,母后发现后偷偷掐他大腿,他便忍痛收回视线。
每当这个时候,她可以喝一些米酒。米酒甜甜的,酒味很浅,喝好几壶也不会醉。
待晚宴结束,乳娘
便在大殿门口等她,千提往往第一个出来,趁其他人没看到,整个人扑进乳娘怀里。
乳娘迎着她回去,景秋和小八他们都在等着她过年。她最喜欢这个时候,可以一连收到二十多份礼物,或是街边买的唐人糖葫芦,或是路过花园时随手折下的一朵花,又或是亲手制作的一个木雕……礼物无分贵重,只关情谊。
除夕的那一天,千提一个人在房间坐着,忽然想家了。
若是天下太平,战事停歇,或许乳娘他们也可以随意走动吧,到时候,他们会来看她吗?
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千提紧抿双唇,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恍然间,一阵敲门声响起,千提慌忙擦干脸上的眼泪,起身开门。
少年着一袭素白色长袍,负手而立。衣角在寒风中轻轻飘动,他朝她轻轻一笑,仿佛从画中走出的谪仙。
“待战事结束,为你燃满城烟花可好?”
千提手指揪着衣摆,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
“战事结束后的事,便等战事结束后再说。”
封易初闻声微微后退一步,脸上笑意未减。
修长的手自身后伸出,他一手执着一根烟花棒,另一只手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蹿起,将其点燃。
“嗖”的一声,烟花冲向夜空,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鸣。与其同时,满城烟花纷纷相应,一齐发射。五彩的火花在黑暗中肆意绽放,照亮了他们的面庞。
“千提,战事结束了。”他便她轻轻一笑:“北漠战败,已然退兵。天下——太平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表兄,这个女人欺负朕—……
“你说什么?”
喜讯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千提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烟花一簇簇在天空绽放,绚烂的光芒被院中白雪映照着,反射在二人身上。封易初朝她走近,长臂揽她入怀。
他微微躬身,俯在她耳畔,又重复了一遍:
“北漠已经退兵,战事结束了。”
话音刚落,一滴晶莹的泪花顺着千提的下巴落下,没入雪中,砸出一个浅坑。
封易初修长的手探入袖中,他取出一物,交在她手心:“这是北漠的降书,姜国那边,也已撤兵。”
千提指尖颤抖着将那降书展开,目光落在上面,眼中蒙上一层晶莹的泪花。指腹轻轻摩挲着绢帛,许久,她终于忍不住,扑在他怀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真的……结束了……”
“真的。”封易初静静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再过些时日,北漠的使臣会来此商谈相关事宜,届时天下太平,不会有烽火硝烟。”
烟火在夜空中依次绽放,五彩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眼中薄冰消融,只剩温柔与眷恋:
“以后的每一年除夕夜,我们都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好。”千提抬眸看他,用力点头,眼底倒映着漫天烟火,比天上星辰还要明亮几分。
原来,火药,也是可以化作烟花的。
温暖的光芒照亮她的脸庞,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笑容灿若桃花: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要与你一起,看烟花。”
“嗯。”封易初眼眸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去个地方?”
“去哪?”
“参加宫宴,待宫宴结束,回家。”封易初似乎是怕她拒绝,赶忙道: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宫宴,朝中大臣可携家眷参与。往年我不曾娶亲,都是只身一人入宴的。今年……”
“不去。”千提板着张脸,冷声拒绝。
雪花被风裹挟着落在封易初的发上、衣上,积了薄薄一层。偶有几点落在纤长的睫毛上,很快被他呼出的热气融化,在睫毛尖端汇聚成几滴细小的水珠。
“好……”他悬起的手停在半空,清冷的眼眸中蒙上一层雾霭,带着几分委屈,却仍然难掩矜贵。
“逗你的。”千提微微一笑,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那时,那几名皇子都卧病不起,先帝不得已在殿上为我择亲,他们虽嘴上不说,可我清楚,他们都觉着我克夫呢。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自然要让他们知道,是那几人命薄,承受不住我的气运。”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封易初手指动了动,眸光不自觉往旁边瞥,逃避着她的视线。
“那些事……不会是你做的吧?”千提站直身子,两手抬起,轻轻捧着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看着我。”
夜色中烟火依旧燃放,前面如玉的脸颊却不自觉开始发烫。
封易初喉结上下滚动一圈,轻咳一声,眼神闪躲:“第一个是自己装病的……”
“第一个是自己装的,那后面两个呢?”
“后面两个……”封易初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房檐,不自然道:“用了些小手段……”
“小手段?”千提挑了挑眉,“说说?”
“也就,用点毒药毒香之类的……”
“你胆子那么大,真不怕你舅舅发现?”这话刚说出口,瞥见封易初愈发上扬的嘴角,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名皇子同时重病,连她都能察觉到其中端倪,身为一国之君,先帝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看出来了,却因着一些原因,只能装作不知道。
所以,那日将她召到殿上,虽说是当中择亲,但要将她指给谁,先帝心中早有打算。
原是如此。
“罢了,毕竟是我当年先说了让你娶我的。”千提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上他的唇,“这事,我便姑且原谅你了。”
“嗯。”封易初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所以,可以带景秋一起吗?”千提与他并肩走着,绣花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鞋印:“这边的宫宴她也不曾参加过。都说过年要与家人一起过,我在这边,除了你,便只有她了。”
“好。”封易初浅笑应答:“你与我先入宫,一会儿我让人去府里叫她。”
烟火逐渐稀疏,白雪却不曾停歇,纷纷而落,缀在两人发间,没一会儿便积了薄薄一层,自远处看去,仿若白头。
*
白雪将京都装点成一片雪白世界。花灯高悬,暖黄的光在雪幕里晕染,映照着街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烟火气在雪中弥漫。
马车行过闹事,停在宫门口。
封易初先一步下了马车,修长的手掀开车帘,迎着千提下去。额心那枚花钿在雪光与灯光的交织下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宛若神祇吻过后留下的印记。
门口守卫见了他,垂首恭迎,不敢有半点怠慢。
千提来这的次数不多,一共两次。
第一次是正式嫁人前,暂居皇宫,但那时碍于身份礼数,她不能到处走动,许多东西都不曾好好瞧上一瞧。
第二次便是上次,赵鸿挟持着她进宫,那次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也不曾在宫里好好转转。
如今第三次入宫,身上没了那些枷锁,千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刚一进宫,便松开封易初的手,左顾右盼着,打量着眼前异国盛景。
宫宴尚未开始,宫女太监往来穿梭,准备着宴会上要用的物品。
千提被这辉煌灯火迷了眼,正看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宫女端着茶水匆匆而来。
“小心。”
封易初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他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茶壶摔碎的声音在夜里响过,千提撞上他坚实的胸膛,淡淡的檀香与烟火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一时间觉着有些恍惚。
“奴婢一时着急,冲撞了大人,望大人赎罪……”
直到宫女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千提才缓过神,自他怀中离开。
垂眸,素白色的长袖上,已被茶水晕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千提樱唇微动,欲开口替那宫女求情,封易初却先她一步,轻
轻摆手:“退下罢,下次注意些。”
“是。”宫女感恩戴德地离开。
“没事吧?”封易初深邃的眼眸紧紧注视着她,幽深得如同一汪深潭,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
“无事。”千提瞧着他被茶水打湿的袖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轻轻扯了扯那被湿了的地方,关切道:
“这衣服都湿透了,不如托人回府取件干净的?”
“不必。”封易初摇了摇头,“我在宫里有备着身,你先去赴宴罢,若是不识得路,找个宫人问问。”
“我怎么可能不识得路?”千提哼哼来两声,显然不服气。她自小便没有迷过路,纵然对这边不熟悉,顶多多转一会便找着路了,迷路?怎么可能。
“识得便好。”封易初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雪还在悠悠地飘落,为皇宫的琉璃瓦又添上几分洁白。千提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深吸一口气,独自前行。
不得不说,这皇宫比姜国那座要大上不少,弯弯绕绕的,本就难走,又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更加难辨方位。
她在宫里兜兜转转着走了许久,都不曾找到地方。
忽然间,一道稍显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
“何人在此造次?”
千提闻声回眸,便看见一个约莫八岁的男孩站在不远处,一袭华丽锦袍傍身,领口袖口镶嵌的雪白狐毛恰到好处地衬出他那张白皙如羊脂玉的小脸,透着几分奶呼呼的可爱。
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又问了一句:“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他就站在雪地里,腰背挺得笔直,年纪虽不大,却一板一眼的,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活脱脱一个小正经。
“你又是何人?”千提嘴角微微上扬,迎上去,在他身前蹲下,与他平视,和声细语道:
“可是来参加宫宴,不小心与家中长辈走散了?”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刚才离得远,如今走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孩子的眉眼竟与封易初甚是相似,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是那小脸肉嘟嘟的,比他要可爱不少。
千提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男孩软乎乎的脸颊,笑道:“这样罢,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带你过去,如何?”
“休想。”男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眨了眨眼机构,腮帮子微微鼓起,向一只气鼓鼓的小兽,偏过头去,声音带着几分威严:
“如此行径,实在放肆!你再不说你是何人,若是让表兄知道了,定不轻饶你!”
雪花落在他的锦袍上,肩头很快积起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奶凶奶凶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我就放肆了,你能怎么办?”千提嘴角噙着抹笑意,又在他脸上捏了两下,开玩笑道:
“你表兄是谁?嗯?不轻饶我?要不要比比看,是你表兄官大,还是我夫君官大?”
话音刚落,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宛若雪夜里的一声清钟,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千提——”
“阿……”千提面露喜色,站起身来,正要转身,却见那男孩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封易初奔去,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表兄,这个女人欺负朕——”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亲一个”
雪,纷纷扬扬,落如柳絮。
千提嘴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僵硬转身。不远处,封易初和小皇帝一大一小地站在雪里。他换上了一袭黑白配色的国师服,黑白布料经裁剪,在衣服上各自占据一侧,又在中间处划分,巧妙融合,宛若阴阳交界,一半温柔,一半肃穆。
长袍随风轻轻飘动,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衣上银饰随风轻晃,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更衬出几分矜贵。
看见千提转过来,他勾起了唇角,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一句话不说,白皙清冷的面庞之上,额心那枚花钿在雪夜中散发着幽微的光芒,让千提更加心虚几分。
千提尴尬地扯出一个微笑,眸光婉转,不自觉落在小皇帝脸上。
方才她便觉着他与他有些相像,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二人站在一块,这般一对比,小皇帝的眉眼当真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几分孩童的稚嫩与纯真。
一大一小站在雪地里,倒不像是表兄弟,反而比亲兄弟还要相像。
似乎是察觉到千提的目光,小皇帝挪了挪腿,躲在封易初身后,任他宽大的衣袍挡住自己小小的身躯,只从他身后微微探出个小脑袋来,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几分羞怯,上下打量着她。
“表兄……”见封易初似乎不打算为他做主,小皇帝拽了拽他的衣角,动作间,不经意露出藏在衣褶处的明黄龙纹。
若是在平时,千提指定上去赔礼道歉。但小皇帝这脸与封易初的过分相象,却奶呼呼的,纵然受了委屈,还努力挺直身板,试图摆出一副严肃的帝王姿态,又奶又正经的模样,让她更加想上去逗逗他。
“表兄什么表兄?”未等封易初回话,千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脆生生开口:“你就是叫了你表兄来,那又如何?我还要连你表兄一块欺负呢。”
说着,千提莲步轻移,朝着二人缓缓走近。
绣花鞋踩过石板上薄薄的积雪,留下一串脚印,她停在封易初面前,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当着小皇帝的面,蜻蜓点水般在封易初脸上啄了一口。
“你当你是谁?竟敢亵渎当朝国师!”小皇帝脸气得通红,用力跺了跺脚,溅起一小片积雪。
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拽着封易初的衣角,他皱着眉头,试图寻得一丝依靠:“表兄,你说句话——”
见封易初哪怕被她这般调戏,却依旧一言不发,没有半分要责罚她的意思,小皇帝微微泛红的眼眶中蓄起一层晶莹的泪花。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着泪水,挺直腰杆,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表兄的腰杆已经被这女人折了,他断不能自乱阵脚,乱了皇室尊严。
千提却像是故意要挑战他的底线,歪了歪脑袋,手指轻点自己的脸颊,眉眼含笑,对封易初道:
“亲一个。”
“你这女人当真胆大妄为,表兄怎么可能听你的?”小皇帝昂起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眼见着封易初没有拒绝,反而微微低下了头,有几分顺从的意思,他顿时慌了神,小手再度拽了拽封易初的衣角,语速极快地劝解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表兄你也不能……”
话未说完,封易初已然俯下身,在千提脸上落下一吻,动作轻柔,仿若对待稀世珍宝。
“好了,你便别逗他了。”封易初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浅淡却不失温度的笑意,恰似雪后初升的暖阳,在清冷中添了一丝柔和。
他缓身蹲下,长臂稳稳将小皇帝抱起,看向他时,神色平静,幽邃双眸中藏着几分兄长的关怀。薄唇轻启,声音清冽:
“这是你表嫂。”
一袭黑白长袍与雪景相称,他眼中泛着抹笑意,仿若谪仙遗世,不染尘俗。
“就算是表嫂也不能如此……”小皇帝紧紧皱着眉头,小脸因刚才千提一番戏弄涨得通红。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滚圆,结结巴巴重复道:“表……表嫂?”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
“难怪表兄一忙完宫里的事便着急离开,原是被美色绊住了脚。”小皇帝嘟囔了两声,晃着脑袋,小大人般道:“不过,既然是表嫂,朕便不怪她了。”
说完,便从封易初身上滑下,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一只拉住封易初的手,另一只拉住千提的。小手费力地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紧紧扣住,他仰起脑袋,清澈无尘的眼眸望着千提:
“表嫂要和表兄白头到老。”
“小小年纪,懂得倒挺多。”千提手指扣紧,
牢牢握住封易初的手,一边微微俯身,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小皇帝肉嘟嘟的脸颊。
触感软乎乎的,好似春日里最绵密的云朵,让她忍不住又捏了几下。
“表嫂为何总想着捏朕的脸?”小皇帝脸颊微微泛红,后退了一步,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千提,带着几分委屈。
“你这脸与阿初极为相似,一时没忍住……”千提的手自他脸上撤离,直起身子,抬眸的瞬间,正好对上封易初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心脏猛地一颤,脸上迅速泛起一抹红晕,慌乱地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掩盖内心的窘迫。
“表嫂若是喜欢孩子,晚上与表兄生一个便是,自然会比朕更像,又何苦戏弄朕?”小皇帝眨了眨眼睛。
此言一出,封易初原本白皙如玉的耳根瞬间泛起一抹红晕,仿若雪中悄然绽放的一抹红梅。
他别过头,轻咳一声,恢复了一惯的清冷语调,神色冷峻,目光如霜,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今日的课业写完了?”
“没……”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一哆嗦,慌忙道:“表兄早前不是说,今日过年,可以晚些……”
“待宫宴开始,自会有人去请陛下。”封易初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宛如寒夜冷月:“还望陛下莫要为这等俗事所扰,荒废了学业。”
“哦……”小皇帝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转过身,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缓慢地离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地面的积雪,小声嘀咕道:
“还好意思说朕,自己不是为美色折了腰……”
待小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转角处,封易初才缓缓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深邃悠悠远,藏着无尽深意,薄唇微微上扬,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悄然浮现,他缓缓朝千提靠近,举止从容,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神祇。
“不是去宫宴吗,夫人?”声音低沉,仿若霜雪清冽,钻入千提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暧昧。
千提慌乱地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撞上宫墙,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她干笑了两声,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走……走错路了……”
封易初仿若未闻,长臂一伸,稳稳撑在千提耳侧,高挺的身躯将周围灯光遮盖。
千提一时间紧张得不敢呼吸,还想再辩解两句,却见他俯身而下,一瞬间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深邃的眼眸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启,带着几分调侃与不易察觉的醋意:
“夫人真是,逮着个人就要上去戏弄一番啊——”
“就一孩子……”千提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实在是因为和你很像,瞧着喜欢,没忍住才……”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就一孩子?”封易初眉梢轻扬,唇角一笑仿若雪夜划过的一缕清风,清冷而不失韵味。他就这般站着,长袍与雪景相融,仿若谪仙。
他本人就站在她面前,她不找他,反去戏弄一个和他相像的孩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一孩子。”千提抿了抿唇,被他看得脸颊滚烫。羞涩与窘迫在心中翻涌,终于,她脱口而出:“有本事你与我生一个啊。”
声音微微发颤,带着自己逗未曾察觉的嗔怪。
话音未落,她便踮起脚尖,双手主动环上他的脖颈。手指扣住他的衣领,指尖触碰到他脖颈间微凉的肌肤,引得他脊背稍稍一僵。
下一刻,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动作很轻,却仿佛在他心底的草原里点燃星星之火,眨眼间,掀起燎原之势。
“夫君与我生一个,我便不戏弄别家孩子了。”
她贴在他耳畔,轻声呢喃,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侧脸惹得他一阵酥麻。
“你真是……”封易初完全没料到她会这般直白,耳根一抹红晕闪过,瞬间败下阵来,慌乱地松开撑在宫墙上的手,仿佛再慢上一些,便要彻底为她失控。
“我怎么了?恬不知耻?”千提自鼻腔间哼出一口气,又在他脸上哼哼啄了一口:“我是什么德行,你三年前又不是没见识过。”
忽然,一道中年男声自他身后悠悠响起:“易初。”
千提明显然觉到封易初脊背陡然僵硬。下一刻,撑在宫墙上的手迅速撤离,他抬手整理被她弄得凌乱的衣领,指尖微微颤抖,却仍努力保持着镇定,眨眼间,又恢复了往日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旖旎不过是她一场幻梦。
纷飞的雪花在他周围肆意旋舞,愈发衬得他遗世独立,仿若谪仙。他转过身,望向站在身前的男子,微微点头,语气波澜不惊。
“师父。”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他又醋了
雪花纷纷扬扬,宛若天女洒下的纯白花瓣,自苍穹落下,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寒风呜咽着穿梭于宫墙之间,吹得封易初衣袂飘飘,长袖流转。
他缓缓俯身,朝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弟子不知师父突然造访,未能相迎,礼数不周,还望师父莫怪。”
“无妨。”男人微笑着摆了摆手,一袭深蓝色道袍被寒风吹得飘飘而起,已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因些事实路过京都,恰逢过年,便想着来看看你。”
说着,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封易初额心那点花钿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抬起手。那只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触碰那花钿,又有所顾虑,最终缓缓落下。
“你这额头——”
千提站在封易初身后,听见这话,心脏猛地一缩。成婚那日,那张染血的面容再度浮现在面前,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手指不自觉收紧,指尖泛白,连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封易初感受到她的不安,另一只手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她的手背。眸光依旧落在男人身上,他薄唇动了动,清冷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慌乱。
“内人瞧着这花钿好看,信手贴上的。”
说罢,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淡而恰到好处的笑意,宛如雪后初绽的寒梅,清冷中透着丝丝温情。
“原是如此。”男人明显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这额头又受伤了。”
“让师父挂心了。”
男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便好。”
封易初面上依旧挂着抹淡淡的笑,微微欠身,道:“师父难得来一趟,恰逢宫宴,不如一同……”
“不了。”未等他说完话,男人摆了摆手,眸中带着几分歉意,说话间,眸光掠过封易初,有意无意地落在千提身上:
“为师还有些要紧事要办,此番入宫,也不过是来看看你,见你安好,心中便安稳了,这便出宫去,万不敢在此耽搁太长时间。”
说罢,他便转身。
封易初也不勉强,俯身又行了个礼,恭敬相送。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他才转过身,自然地牵起千提的手。
不知是她刚才太过紧张,还是这天气太过寒冷,她指尖发凉,让他忍不住捂在掌心,试图用体温将其温暖。
两人沿着被雪覆盖的宫道前行,积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千提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偏头看向封易初,轻声问道:
“刚才那位,是你师父?”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被雪覆盖的琉璃瓦上:“幼时曾随他学艺三年,那些五行八卦之术,便是从他那学的。不过他常年在外游历,也是许久未见,今日再相逢,实属意外。”
“他可曾去过姜国?”千提思虑片刻,犹豫道:“我总觉着,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从前不是也爱到处跑吗?没准在路上碰到过,也说不准。”
“也是。”千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牵着手,并肩朝大殿走去。
殿门打开,殿内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晕洒满每一
处角落。雕梁画栋间,繁复精美的金龙浮雕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会腾空而起。朱红的立柱上,金丝编织而成的璎珞点缀其上,随着偶尔吹入的微风轻轻晃动,其上明珠与宝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封易初带着千提步入殿中,忽视众人投来的目光,穿过人群,寻得座位入座。
千提在他身侧坐着,杏仁大的眼眸中,眼珠婉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视线在人群中穿梭,不经意与画扇对视,千提瞬间亮起了眼眸,朝她扬了扬手。
画扇点头回应。
千提在周围环视一圈,再没寻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这才将视线落回身前几案上。
宴会尚未开始,菜肴还未呈上,案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壶酒立在桌案中央。
封易初修长的手指握住酒壶,长臂轻抬,将壶嘴朝着千提面前的酒杯靠近,微微倾斜壶身。
“我不会……”千提刚要开口拒绝,已有液体自壶口倒出,落在杯中。熟悉而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杯中液体表面还悬浮着极点白色的米絮。
千提微微一怔,拒绝的话咽在喉口。指尖拈起酒杯,鼻尖轻嗅,竟是她往年在姜国宫宴上最爱喝的米酒。
樱唇轻启,小酌一口,醇厚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来,甜甜的,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知道你不会喝酒,特意让衍之准备的。”
封易初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又为她满上一杯,清冷的眼眸中,温柔与宠溺并存。
千提轻轻应了一声“嗯”,被他这话一提醒,才留意到,顾衍之竟没与画扇同坐一桌。两人的桌案虽是相邻的,中间到底是隔了一大段距离,显得有些疏离,少了些夫妻该有的亲昵。
“顾大人不与丞相姐姐坐一起吗?”千提忍不住发问。
“他?”封易初捏着酒壶的手顿了一下,指腹在酒壶上轻轻摩挲,抬眸,淡淡地朝对面扫了一眼,旋即迅速移开视线,沉声开口:
“你便等着看吧,他一会儿指定自己凑过去了。”
恰有宫女端着几碟小菜上来。千提玉手轻托香腮,用筷子夹着颗花生米,就着米酒,浅酌慢咽。
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前方,看似是在打发时间,实则偷偷用余光留意着顾衍之的一举一动。
果真如阿初所说,每隔一会儿,顾衍之便要起身,与殿内殿外的宫人低声交谈几句。表面上看,是在视察宫宴筹备情况,可每次与人谈话完再坐下时,他的凳子便悄无声息地朝画扇那边挪了一小截。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察觉,又透着藏不住的急切。
刚坐下没多久,他又再次起身,同掌事公公认真交代着什么,随后重新落座。
周而复始,他的凳子一点点挪动,与画扇越来越近。
直到顾衍之整个人都快贴到画扇身上了,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意,这才安分下来,不再折腾。
封易初见状,轻轻“啧”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千提耳畔。淡淡的檀香味传到千提鼻尖,其间附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烟火味。
他声音压得极低,似笑非笑地调侃道:
“往年他们还未成婚的时候,他便是这幅模样。虽什么都不说,但他那些小心思,京都谁不知道?先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如今都成婚了……他大抵是做惯了情郎,一时半会儿,忘了自己已经有了名分。”
琉璃宫灯散发的暖光与殿外雪花反射进来的冷光相映成趣,佳肴美酒的香味弥漫空中。千提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待笑意渐歇,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眉梢轻挑,偏头,看向身旁的封易初:
“景秋……还没来吗?”
封易初微微侧头,回应道:“早先让人去府中传过了话,但她似乎有事,推拒了。”
“她既有事,确实不好强求。”千提轻轻点头,发间珠翠随之轻轻晃动。
话音刚落,便见小皇帝被一众宫人前呼后拥着步入大殿,登上主位。
乐声骤然奏响,鼓瑟齐鸣,丝竹声声声交织,宫宴正式开始。
一群身着华服的舞者步入殿中,身姿摇曳,翩翩起舞。
人群正中央,领舞的舞郎尤为夺目。
此人似是异域而来,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别样的风韵,舞姿灵动,身上五彩服饰随着动作飞扬飘舞,轻易地吸引了千提的目光。
“哇——”千提早年虽爱四处游历,但大多时候还是在姜国和鲤朝一带游玩,不曾去过那般地方,这等异域美人自然是没见过,忍不住便轻叹了一声,樱唇微张,眼中光芒闪烁,丝毫不曾注意到身旁封易初悄然变化的神色。
封易初原本眼中的温柔一点点消失,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阴霾。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动作极轻,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微微侧身,看向千提,声音低沉,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好看吗?夫人。”
尾音微微加重,似乎是在强调着什么。
千提正看得入迷,心思全然不在别处,下意识应道:“好看。”
封易初:“……”
一股酸涩之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处微微颤抖。白皙如玉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极淡淡红晕,并非羞涩,而是被醋意烧红了脸。
他恨不得将千提抵在墙角,厉声质问,在她心中,究竟是他更好看,还是那舞郎更胜一筹。可环顾四周,殿内皆是皇亲国戚与朝中大臣,如此举动,实在不合时宜。
更何况,他答应过她,不能将那些情绪藏着掖着。
思来想去,他清冷的眼眸蒙上一层迷离的雾霭,手指轻轻戳了戳千提的手臂,可怜兮兮地突出两个字:
“好酸。”
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声音又极轻,好似生怕被旁人听见。
千提闻声,回眸看了他一眼,却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说的是桌上的橘子口感酸涩,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信手捏起一个蜜枣,塞入他口中:
“尝尝这个,这个甜。”
说罢,她再度转身,目不转睛地欣赏那舞郎的舞姿。
徒留封易初一人愣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单纯无害,绵里藏针……
“……”封易初看着千提这般举动,心中醋意翻滚,终是无法眼睁睁地看她盯着别人,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动作稍显急促,衣袖拂过桌案,发出“唰”的一声脆响。
千提被这声音惊动,回眸叫他:“阿初……”
“我出去走走。”封易初不曾回眸,脚步不停,大步朝殿外走去。背影在灯光的映照下被拉得老长,带着几分落寞。
暖黄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千提的面庞,听他这般答复,她也没有多想,继续转头,饶有兴致地欣赏殿中表演。殊不知,方才封易初吃醋离开的一幕,已被远处几个心怀鬼胎的小官尽收眼底。
这几人平日里与国师关系浅薄,早年国师初涉朝野时,甚至帮着朝廷一众老臣与他作对。谁曾想,先帝离世前,竟下旨让他代理朝政。
几人满心不服,却又无计可施,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缓和关系,以挽回局面。此时瞧见这一幕,竟先入为主,认定国师打心眼里厌恶这位从异国前来和亲的公主,便想着羞辱千提一番,而后借机向国师邀功。
这边,乐声渐停,舞者徐徐退下。千提一手托腮,一手夹了颗花生米,正等着下一场表演开始,却见一身着绯色五品官服的陌生男子起身离座,朝她走来。
刘光行至千提面前,脸上堆着笑,微微拱手,却毫无恭
敬之意,扯着嗓子道:
“听闻岁安公主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技也是一绝。今日宫宴,公主不妨上台舞一曲,让我等开开眼!”
说着,他微微抬头,眼中闪过得意与挑衅,周围几个附和的官员也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乐声在这时停止,原先准备上场的舞姬站在后方,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这场表演。
“刘光!”顾衍之瞧着事态不对,欲出面阻止。起身的瞬间,一双白皙却布着剑茧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画扇微微侧身,低语道:“她自己能处理好。”
声音笃定。
顾衍之只好缓缓坐下,可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刘光和千提这边。他实在不明白,今日这等场合,究竟是谁给了刘光这胆子,竟敢当众做出这等举动。
刘光见顾衍之坐下,以为顾衍之默许了他这举动,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往前跨了一步,靴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扬起,扯着嗓子道:
“公主莫不是不会跳舞?难道外界传闻有假?到底是公主不学无术,还是瞧不上我等,故意不肯赏脸?”
说罢,他故意环顾四周,引得周围一些不明所以的官员跟着交头接耳。场面愈发混乱。
“刘光,刘大人是吗?”千提悠悠放下手中筷子,站起身来,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
“大人盛情相邀,小女子自然不敢推却。只是我虽自幼习舞,习的却是姜国国舞。此舞一献天地,二献神明,三献君主,不知刘大人——算是这其中哪一样?”
她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似单纯无害,实则绵里藏针。
“你!”刘光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他手臂微微颤抖,显然被千提的话气得不轻。
千提却仿若未闻,朝着主座方向行了两步,抬眸看向小皇帝,一脸无辜,杏仁大的眼眸中蓄着隐隐水光:
“陛下尚且不曾说过什么,刘大人便如此着急,这知道的,明白大人是想讨好谁,不知道的,还以为刘大人觉着陛下年幼,企图篡位呢……”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刘光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地,额头也紧紧贴着地面,声音颤抖:
“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陛下莫要听这妖女一派胡言!”
“妖女?”小皇帝微微眯起眼睛,脸上婴儿肥尚未褪去,却已有了几分老成之态:“这是姜国的公主,国师夫人,朕的表嫂。你这般唤她为妖女,是何居心?”
刘光错愕抬眸,不曾想到小皇帝竟会护着千提,忽然明白自己这事做错了,身体抖如筛糠。
“忠心可见?”千提嫣然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神依旧冰冷:“这么说,刘大人当真没有要篡位的意思?”
“臣绝无二心!”
“哦——绝无二心——”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刻意拉长了尾调:“那便是有别的目的了?”
说罢,她柳眉一挑,神色瞬间冷傲起来,厉声道:“我乃姜国公主,身负两国交好之重任,你今日这般逾越,究竟是不将我母国放在眼里,还是觉得这两国邦交于你而言无足轻重?”
“我没……”刘光想要辩解,却被千提直接打断。
“没有?”千提掩面轻笑,声音清脆悦耳,却让刘光脊背发凉。她缓缓放下手,字字清晰:
“撇开这几层关系不谈,我如今已嫁与国师,再不济,也不是你能随意使唤的。大人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僭越,究竟是高估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不将国师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大殿内一片寂静,数月前,先帝在殿上为公主当中择亲时,她站在殿前,身形瘦小,以至于所有人都觉着,她不过是个畏畏缩缩人人拿捏的弱女子,如今见她说出这般凌厉言辞,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刘光瘫倒在地,面色煞白如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冷汗不停自额头冒出,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身前的地面。
小皇帝轻咳了一声,挺直脊背,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刘光,你好大的胆子,今日宫宴之上,作此举动,就不怕明日乌纱不保,甚至祸及满门?”
刘光吓得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求陛下开恩!”
声音带着哭腔,在大殿中回荡,凄凄惨惨,方才和他一同想法的几个官员也被吓得脸色苍白,大气不敢出。
“陛下,”千提见状,微微躬身,道:“许是刘大人政务太过清闲,才有这般闲情逸致,公然刁难我一介弱女子。依我看,这朝堂上,怕是养了不少闲人!今日陛下若是不严加惩处,杀鸡儆猴,恐怕日后难以服众,也有损陛下威严。”
小皇帝思索片刻,目光扫向殿下群臣,而后落在画扇身上,似乎是在询问此举是否妥当,见画扇点头,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刘光身上,沉声道:
“刘光,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在宫宴上滋事,有失体统不说,还险些坏了两国邦交大事。念你初犯,免去你礼部员外郎之职,贬为庶民,即刻回乡,永不录用!”
“陛下!陛下……”刘光跪在地上,膝盖向前挪动着,还想上去说什么,却有几名侍卫上前,架着将他拖出了大殿。哭喊声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在殿外。
丝竹之声再度响起,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登台表演,宫宴继续进行,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茶余饭后一场戏。
暖黄的琉璃灯光倾洒而下,与殿外纷纷扬扬的落雪相映成趣,画扇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顾衍之,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她可以自己给自己撑腰。”
“大人所言极是,”顾衍之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说着又要去握画扇的手,被她轻轻拍开。
“这么多人,别闹。”画扇微微一笑,眸光望向千提。
千提刚刚落座,察觉到她的目光,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重新将目光落在殿中起舞的舞姬身上。
但因着方才一番变故,她也全然没了看舞的心思,没一会儿,又将目光挪开。
身边的座位空荡荡的,阿初还没回来。
她抿了抿唇,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橘子,剥开果皮,尝了一瓣,小声嘀咕道:
“这也不酸啊。”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殿外,纷纷扬扬的白雪已经停了,几颗小树在风中摇曳着,抖落枝头积雪。
今夜刮的是南风,说明天要变暖,没准明儿,这雪便要化了。
已近子时,往年在姜国宫宴上,坐着的都是熟人,她下座挨个敬酒,逢人聊上两句,时间很快也过了。可如今拘谨得很,很多事都做不了,难免觉着无聊,度日如年。
困意不知不觉袭来,千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需熬到何时这宫宴才能结束,偷偷瞥了眼主座上的小皇帝,便收回目光,将案上的盘子轻轻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个地方来,趴着睡觉。
小皇帝也觉着宫宴无聊,却又因着这身份不能离场,正悄悄在桌下掰着手指玩,抬眸却见千提一人趴在桌上睡着了,当即唤宫人取了件披风来,迈着小短腿便从座上下来,一步一步朝千提走去。
千提睡得迷迷糊糊,披风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她下意识拽了拽,裹紧了些。小皇帝便在她身边坐下,肉乎乎的小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个小大人似的哄她睡觉。
殿外,封易初独自伫立在雪地中。夜已深,寒意料峭,几点灯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愈发修长。他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直到脑中千提盯着舞郎出神的画面逐渐变淡,醋意消散些许,他才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情,转身朝大殿走去。
方踏入殿中,便瞧见小皇帝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小手轻轻拍着千提的背,动作甚是亲昵。
他皱了皱眉,快步上前,长臂一伸,毫不犹豫地将小皇帝从凳子上抱起来。
“陛下不该坐在这处。”
第60章 第六十章“吃醋了,哄哄”
小皇帝只觉得腰上忽然受力,下一刻,身子便陡然悬空。
“表兄!”他惊慌失措地扑腾着双腿,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喊道。话一出口,引得殿中众人纷纷侧目,他又赶忙压低了声音:
“表兄……放朕下来……”
封易初抱着他径直迈向主位,这才将其放下,微微欠身,声音清冷却不失恭敬:
“陛下应该坐在你该坐的位置,莫要乱了礼法。”
小皇帝在椅子上坐好,颇不服气地撅了撅嘴,道:“表兄还好意思说朕,谁叫你丢下嫂嫂一人的,方才,有人要欺负她。”
“嗯?”封易初剑眉微微一挑,古潭无波的眸中瞬间迸发出一抹冷冽的寒光,恰似雪山之巅最寒冷的冰霜,让周围空气都陡然凝结。
“嫂嫂聪慧,自己反击了回去,朕也已经治了那人的罪了。”小皇帝慌忙解释,说完,还扬了扬下巴,似乎是等待着他的夸奖。
封易初微微颔首,转头看向千提,见她安然入睡,紧簇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他神色缓和些许,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嗯,陛下做得不错,不知礼数的人,确实该罚。”
小皇帝眼睛一亮,却因着殿上人太多,不敢喜形于色,只能又端端正正地坐好,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道:“那……明日的课业,能否适当减免一些?”
封易初思索片刻,终是妥协:“既是新春,便让陛下休息一日。”
小皇帝这才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封易初回到千提身边坐下,清冷的目光自朝廷百官身上扫过,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引得朝臣纷纷注目。
众人探寻的视线中,他缓缓俯身,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几缕发丝,将垂落在额前的碎发轻轻拨至耳后,而后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一个字未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千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眸中还氤氲着未散尽的睡意:
“你回来啦?”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明明方才,心中还有些醋意在翻涌,如今听到她这般说话的语气,所有不快之事却统统被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她。
几丝墨发自发冠中滑出,垂在耳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清冷中添了几分烟火气,他薄唇轻启动,低声问道:“回去睡?”
“不必了,大家都撑着,我一人回去,实在不合适。”千提说着,下意识往他怀里靠了靠,衣袖不小心落入碗中,沾满了油渍也全然不知。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重新闭上眼睛,嘴角噙着抹安稳的浅笑,只字不提方才被刁难一事。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直到清晨第一缕曙光穿过云层,透过窗棂洒落在她脸上,彻夜未停的丝竹声才终于停歇,喧嚣的宫宴落下帷幕。
小皇帝喝醉了酒,被宫人拥着离席。朝中百官也尽数散去,席上珍馐美馔早已褪去温度,唯有昨夜没喝完的琼浆玉液在盏中泛着微光。
“醒醒,宫宴结束了。”封易初手搭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好……”千提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应了一句,还未睁开眼睛,便感觉身边人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她以为他要丢下自己离开,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他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席位。长袍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在顾衍之面前站定,声音清冷,全然没了方才叫她起床时的温柔。
“别睡了,起来——”
顾衍之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一旁同样睡着的画扇也被这声音惊扰,坐直了身子。
千提抬手揉了揉眼睛,将肩上那件披风搁在案上,还未起身,便听见封易初轻笑了一声,对顾衍之调侃道:
“平日你倒是注重那些繁文缛节,今日倒好,带头在宫宴上睡觉。”
可昨夜,带头睡觉的,分明是她……
千提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起身朝三人走去。
烛光洒在封易初身上,勾勒出他如远山般清冷而缥缈的轮廓,恰似九重天宫上误入凡尘的谪仙。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又为这张仿若神祇的面容添了几分烟火气。
千提在他身侧站定,道:
“顾大人近来操办宫宴,已是够辛苦了,大到宴会礼仪程序、官员座次安排,小到朝会礼节,哪个不是他一手操办的?阿初就别为难他了。”
她两手轻轻揪住封易初的衣袖,灵动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同样刚睡醒的画扇身上,狐疑道:“不过丞相姐姐怎的也睡着了?昨夜的歌舞这般无趣的吗?”
顾衍之闻声侧眸,正对上画扇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画画?”
“……嗯?”画扇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如今去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好无奈地笑了笑,道:
“怪了,昨夜子时正刻,你突然便趴在案上睡着了,我还笑你忙得不知休息,转眼却觉着困意难消,不知为何竟也睡着了。或许……当真是今年这宫宴有些无趣罢。”
说完这话,瞥见顾衍之带着些委屈的眼神,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回家罢。”
顾衍之便牵着她离席,千提和易初紧随其后。
“丞相姐姐!”千提小跑着想去画扇身边,却被封易初揪着衣领拉回来,只好乖乖回了他身边,两手揽住他的手臂,提高了音量与画扇搭话道:
“丞相府上的厨子告假回家了,今夜不如来国师府用膳,叫上慕公子和谨儿姐姐一起,我让阿初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我不会。”封易初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千提手中撤离,冷声拒绝:“昨夜公主不是相中了宴会上那位舞郎吗?如此出尘的男子,怎的不将他带回去给你做?”
他心中依旧酸楚,刻意没叫她的名字。
一想到昨夜千提盯着那舞郎出神的模样,他便气得牙痒痒。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如今又想起这事,心中又酸得不行,连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些冷意。
“诶?可以吗?你不是不喜欢我养面首的吗?今日怎的这么大度了?”千提依旧不曾听出这话里的醋意,只以为他是不愿做饭,想找那舞郎替他,便自顾自道:“可那舞是昨夜才跳的了,如今若是要找人回来,只怕……”
“咳咳……”画扇恨铁不成钢地回头,冲千提比口型:“吃醋了,哄哄。”
“嗯?”千提这才察觉出异样,微微仰头,瞥见封易初难看得跟死了三天似的脸色,顿感不妙。
“阿初……我没相中他,真的……他没你好看,你最好看了……我心底只有你一个……”
她干笑了两声,试图去牵他的手,却又一次被他甩开。
“满口甜言蜜语,没一句真心的。”封易初冷笑一声,快步离开。
“真心的,句句都是真心的!”
“公主昨夜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跳舞的时候也是真心的。”封易初没有回头,反加快了脚步。
千提小跑着追上去,奈何他生得高挺,步子大,走一步的功夫,她要走三步,才能勉强不被他甩开。
没一会儿她便累得不行,提着裙子跑了两步,喘着气抱住他的手臂。袖子上半干油渍蹭到他衣服上,封易初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度想要挣开,千提却怎么都不肯松开。
“我错了!真错了!不看别人了,只看你!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磨一个月墨……”
见她喘着气,封易初脚步稍稍放缓了些。
千提抓住这机会,垂下眼眸,装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可怜兮兮道:
“我嫁给你数月,都不曾回过家……今日初一,阿初做的菜,有家的味道,可你已经许久不曾给我做了……”
“你嫁我三月,足足跑了两个半月,剩下半月一直住在丞相府,你让我怎么给你做?”封易初苦笑一声,沉默良久,语气终是软了下来:“想吃什么?”
千提便将他
搂紧了些,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比划着报菜名。
身后,被两人甩开一段距离的顾衍之捂着画扇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手,默默注视着眼前一幕:
“她方才用的这招,怎的这么熟悉?”
“咳咳……”画扇垂眸,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我私下里将你平日惯用的那些伎俩传授了一些给她。”
“……”顾衍之垂眸,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南风吹了一夜,天已转暖。一轮红日高悬天际,温暖的光芒将地面上本就不算厚的积雪融化成一汪汪清浅的水洼。
四人先后出了皇宫。
因着大年初一,府中佣人大多告假返乡与家人团聚,他们并未备马车,只能徒步回府。
家家户户门前贴着大红春联,喜庆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白雪化开,周围俨然一片新年的热闹景象。
没走多远,忽有雨点自天空落下,淅淅沥沥,打在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
街头不少店铺也已关门,四人寻了处屋檐躲雨,正发愁要去何处买伞,恰有位着玄色劲装的少年冒雨前来,怀中抱着四把雨伞。
“来得倒挺及时。”顾衍之侧身站着,用身子为画扇遮住被风吹来的雨点。
慕云琛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将手中四把油纸伞一把接一把地分发下去。轮到千提时,他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似乎是在努力暗示着什么。
千提皱了皱眉,玉手握住伞把,轻轻展开,才发现那把伞破了个洞。恰有一阵风在这时吹来,本就脆弱不堪的伞面被裹挟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似乎明白了慕云琛的用意,将伞收起,撒娇般地转向封易初:“阿初……我这把伞坏了……”
封易初清冷的目光自手中雨伞上扫过,一言不发地将两把雨伞对调,独自撑着那把破伞走了……
走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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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大白天做这种事,会不会不……
“嘶——不解风情……”顾衍之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他歪了歪脑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画画,我的伞也坏了……”
慕云琛一眼看破他的小把戏,气得直跺脚:“你胡说!我给你的分明是把好伞!”
画扇却好似没听到慕云琛的控诉,抬眸与顾衍之对视,笑意几乎要溢出眼眶:“既然伞坏了,那你我只好共撑一把了。”
正月初一,街头本就人少,这场雨又来的突然,放眼望去,整个街头便只剩了他们五人。
封易初独自走在前头,画扇与顾衍之共撑一把伞紧跟其后,千提与慕云琛一左一右地排在两边。
拐角处,一个在檐下躲雨的卖花少年叫住千提。
“姑娘!”清俊的面庞被日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透着几分质朴,少年身上的粗布麻衣虽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他微微抬手,将竹篓中仅剩的一只梅花递给她,衣角还沾着些清晨的露水与泥土:
“这支花赠你。”
千提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伞柄:“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怎能平白收下这份礼物。”
“今儿下雨,街头人少,这花卖不出去,若是烂在这竹篓里,也算是暴殄天物了。好花配美人,姑娘收着便是。”卖花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谢谢,”千提感激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目光落在少年执花的手上,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将心底话说出口:“公子这双手倒也好看非常。”
这话说完,四周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几分,她却浑然不觉,要去接过支梅花。
然而手指刚触碰到花枝,身子却陡然一轻,整个人霎时悬空。
梅花轻轻坠落在地,花瓣沾染了路面尘土。封易初自身后将她打横抱起,声音带着几分冷意:“好花配美人?夫人当真好雅兴——”
他冷笑一声,甩下一些碎银便抱着千提匆匆离去,狭长的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醋意。
“不是……就一枝花……阿初!阿初!放我下来……不是……我错了……他手没你的好看!真的……”千提轻呼一声,慌乱地搂住封易初的脖颈,两脚不住捣腾着试图从他身上下来,却无济于事。
几番尝试后,她终于放弃挣扎,缩在他怀中探出个头来,努力朝身后的画扇和顾衍之挥手:
“丞相姐姐!晚些时候记得来国师府用膳!”
说罢,她缩回脑袋,整个身子陷在封易初怀中,手指无聊地把玩着他衣服上的银饰。
“你若是想抱我,直说便是,我又不是那么小气不让你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我扛走,我不要面子的吗……”
“?”封易初垂眸瞥了她一眼,“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接了别人的花,还夸别人好看,我不要面子?”
“你自己不送我花,还不让别人送了?”千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回想起方才那少年执花的手,下意识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再说了,那双手生得细长,本就好……”
话未说完,周遭空气忽然冷上几分。
千提反应过来,没再往下说,任由他抱着回了国师府。
两月未归,府中倒是无太大变化,只是那满地黄叶早被扫去,白雪被太阳融化,雨点自天空飘洒。庭中芭蕉叶被细雨打得沙沙作响,雨点溅落在积水中,晕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房门被他踢开,封易初手臂稍稍发力,千提整个人从他怀中落下,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如云的发丝肆意散开,她被他这略显粗暴的动作弄得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起身,他便欺身而上。
挺拔的身躯遮挡了光线,千提被笼在他投下的阴影中,双手支撑着身子,费力坐起来些,正要说些什么,他却已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冷白的色泽,指尖轻轻上抬,勾起她的下巴。
力度极轻,却不容抗拒。
千提被迫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幽沉的眼眸撞入眼帘,平日里的清冷全然不见,此刻被浓烈的占有欲和醋意填满,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看似无波,实则暗藏汹涌。
“好看?”
他低低问了一声,未等她搭话,薄唇便猛地压下,近乎凶狠地吻住她的唇。这个吻与以往的温柔不同,急切又霸道,牙齿轻咬她的下唇,辗转厮磨,带着不加掩饰的掠夺性。
细密的雨丝轻扣窗棂,仿若呢喃,和着屋内暧昧的喘息,交织出一室旖旎。
封易初将千提困于臂弯与墙壁之间,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而勾人的气息,好似寒夜中绽放的罂粟,危险而令人着迷。
“好看?”他将她放开,垂眸凝视着她,重复了一句,声音压抑,幽深的眼眸仿佛能将人吞噬其中。
“没……”千提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微微喘息着。话未说完,又被他不由分说地吻住。
舌尖强势地敲开她的牙关,肆意纠缠。
千提忽觉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只能紧紧攥着身下被褥,指节泛白,呼吸也愈发急促。
就在她被他吻得快要窒息之际,他终于将她松开。滚烫的唇沿着她泛红的脸颊一路向下,最后落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处,亲吻、啃噬,留下一串暧昧的痕迹。
千提脖颈敏感,被他吻得微微颤抖,轻声呜咽:
“不好看,不好看……阿初……我不该看别人的……惹你不高兴了,以后都不会了……”
“不会了?”薄唇自她雪颈撤离,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他就这般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像是被情潮晕染,与眉心那枚花钿相互映衬,清冷而勾人。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了,湿漉漉地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边,更添几分随性与不羁。
“夫人这话,很难教人信服。”
“那你要怎样才能信?”千提慌乱开口,声音有些发哑。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
话说出口,她明显感觉他唇角的笑意更甚了几分,眸中**愈发炽热,仿佛要将她吞噬其中。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封易初步步紧逼,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细腻而滚烫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颤,亵裤不自觉被打湿,贴着肌肤,颇有些不适。
他的手指却并不停下,轻轻在她脸上划过,将她呼吸撩拨得愈发急促。
千提攥紧了身下被褥,眸光下瞥,眼神慌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却在这时游移至她的下巴,稍稍用力,强迫她仰头与他对视。
“你……”
“夫人不是说,想与我圆房吗?”
封易初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千提耳畔,惹得她一阵颤栗。
“圆……圆房……”千提紧咬下唇,慌乱地环顾四周,眼神闪躲:“大白天做这种事……会不会不太好……”
“夫人不愿意吗?”封易初歪了歪头。
千提垂下眼眸,视线不自觉落在他领口处。从她这个视角看去,他领口微微敞开,正巧能看见他隐隐露出的锁骨。
长发如瀑,垂落在身前,几缕被衣上银饰勾着并未完全落下,反搭在他精致的锁骨上,半遮半掩,更添几分魅惑。
窗外的雨悄然停歇,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金色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他微微一笑,眉眼如画,仿若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却又沾染了人间最炽热的欲望。
“愿意。”千提不自觉被他勾得失了魂,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只是……只是……”
“嗯?”
“只是……我怕阿初一会要反悔。”
封易初微微挑眉,一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千提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打圈,细腻的触感带起阵阵痒意,酥麻的感觉自手背蔓延至全身。
“夫人不反悔,我又怎么可能反悔呢?”
声音低沉,充满蛊惑,内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惹得她脖颈处泛起一片红晕。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千提忽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说罢,她身子一扭,灵巧地从他的臂弯内逃离。
双脚着地的瞬间,大腿还有些发软。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叮嘱道:
“你待我我做些准备。”
“嗯。”封易初坐在床沿,微微勾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千提自衣箱中寻了身干净的衣服,移步自屏风后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将身上那件又脏又厚的衣服脱下,换了身轻薄的纱裙。
撇下脏衣之前,她似乎想到什么,手指在衣服暗袋中摩挲片刻,摸出来一把线香。
上次在丞相府看完话本后,她懂了不少东西,也自然知道了与阿初在那处破旧小院里成亲那日,慕云琛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当即又找他要了些来玩。
保险起见,她还特意要了无色无味的。
“你……你再等一会儿……”千提抿了抿唇,自屏风后探出个脑袋。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
千提见他没察觉到这边异样,这才重新缩回去,将一根香点燃,插在了香炉镂空处。
可那日成亲时,她明明点上了香,他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莫不是这情香的剂量不够?
这般想着,千提又点了一支香,插在旁边。
可这次的香没有味道,威力会不会较从前的要差些……若是还不够呢?
千提眨了眨眼睛,又点上了一支香。
可若是……还不够呢?
千提牙齿紧咬下唇,一咬牙,将手里一把情香全部点上。直至香炉被插得满满当当,她才终于放心下来,自屏风走出,快步行至窗边,将门窗闭严实。
“准备好了吗?”她转过身,厚重的冬衣早被脱下,她刻意未穿里衣,唯有一层纱裙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春光半遮半掩,为她添了几分妩媚。
她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学着话本那般,一步步朝他靠近:
“小东西,今日你可跑不了了……”
话未说完,封易初忽然从床上起来,伸手揽上她的腰肢,一个旋身,将她压在身下。
屏风后头,情香静静点燃,烟雾袅袅升起,在空中悄然弥漫开来。
羊入了狼窝,一时间,却分不清谁是羊,谁是狼。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夫人帮我。”
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入室内,暧昧的氛围将两人笼罩其中。
他这动作太过突然,千提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已被他禁锢在怀中。纱裙顺着这剧烈的动作滑落至肩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细腻的肌肤在微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几日,她看了不少话本,自以为学到不少旖旎之事,本想借着这机会一展身手,可真到了这关头,才忽觉现实与想象大相径庭。
心脏砰砰直跳,她大脑一片空白,曾在脑海中演习了无数遍的戏码一瞬间全都被抛之脑后,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只能下意识地揪紧床单。
“害怕了?”封易初微微低头,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她耳畔。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窘迫,眼中的炽热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与往日一般的温柔。
“你若是没做好准备,不如改日……”
“准……准备好了……”千提面颊绯红,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终于,她将心一横,指尖微微颤抖着摸上腰间的丝带,轻轻一扯。
丝袍缓缓散开,自肩头滑落,春光乍泄,满园桃色尽览无遗。
她脸颊烧得滚烫,慌乱间,下意识地拽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身子迅速往被窝里钻去,只探出个脑袋,发丝被被子摩擦得略显凌乱。
“害羞?”
“才没有……”千提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狡辩道:“就是有些冷。”
话音刚落,被子被人轻轻一掀,他在她身边缓缓躺下,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衣上的银饰不经意间触碰她最娇嫩的肌肤,冰凉的触感让她心中一紧。
“好些了吗?”
“嗯……”千提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炽热的目光。
视线不经意落在他的喉结处,喉结微微滚动,流畅而性感的线条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在无声诉说着某种暧昧的情愫。
喉结下方,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隐隐约约能看到精致的锁骨。
若隐若现的诱惑勾得她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夫人。”他忽然低声唤了一句。
“嗯?”千提下意识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迷离。
“夫人脱完了,我还没脱呢。”封易初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美若谪仙的面庞上,殷红的花钿布于额心,将他衬得愈发魅惑。
“啊……”千提瞬间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那、那你……你脱?”
身前的人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仿若山间流淌的清泉。
他朝她又凑近了些,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间,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诱惑:
“夫人帮我。”
“我……我吗?”千提声音微微颤抖。
“夫人莫不是不敢了?”声音清冷,魅惑中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像是在故意撩拨她。
“谁说我不敢了?!”千提猛地拔高了音调,话一说出口,纵然有些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手抬起来。
锦被将二人静静包裹其中,营造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千提看不见他腰带的具体位置,只能凭着感觉探向他的腰间。
指尖触碰到他的衣服,她轻轻摸了摸,忽听他压低了声音,自牙关间挤出几个字:
“错了。”
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啊……”千提呆呆应了一声,忽然想起话本里所描写的片段,猛地将手弹开。
脸不自觉变得通红,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封易初无奈地摇摇头,将略显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抬手抓住她的手,轻轻往上挪了些。
指尖触碰到腰带,他抓着她的手,轻轻一带。腰带应声解开,长袍缓缓剥落,少年羊脂白玉般的躯体展露而出。
二人肌肤相触,滚烫的触感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她的全身,让她的脸不自觉变得更红。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千提紧咬下
唇,缓缓抬起手,试图做些什么,却被他轻轻握住柔荑。
“这种事,应当男人主动,夫人只需配合便可。”
他在她耳畔呢喃一声,微微撑着身子,半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扯过那件玄白外袍,在暗袋中细细翻找,少顷,取出个白瓷小瓶来。
瓶口被缓缓打开,瓶身倾斜,一颗晶莹的药丸落在他掌心。
“这是什么?”千提好奇地探出头,问道。
她在书里读到过许多与房事有关的小物件,这般模样的药丸,倒是没听说过。
“听说第一次会有些疼,上次一别,我特意找太医要的,说是能缓解些,我到时候轻点,你若是觉着疼,随时叫我,我便停下。”
千提轻轻“嗯”了一声,便见他在自己身边躺下,骨节分明的手伸入被中。
滚烫的手指轻轻抓住她一条大腿,将其搭在他的腿上,迫使她两条腿分开。
千提羞红了脸,羞怯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试图避开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切。
可五感缺失了视觉,触觉便变得更加敏锐。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肌肤,手指轻轻探索着,手指与肌肤相触的刹那,千提身子微微颤栗,酥麻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只能拼命用手捂住嘴巴,尝试忍耐住心中升腾而起的**。
那双手在她身上辗转,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传来,千提一时间紧张得不敢呼吸,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处。
他的食指于其中停顿片刻,轻轻转动,似乎在调整着位置。
片刻后,食指撤离,唯有那枚药丸留下,被她的体温慢慢融化。
冰凉的感觉自传来,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香的作用,她浑身上下软得没了一点儿力气,连最简单的抬手都成了奢侈,只能将身子缩在被褥中。
他的手缓缓自被窝抽出,直接拿到了她面前:“夫人觉着,是这手好看,还是那卖花郎的手好看?”
阳光自窗棂透入,他手指骨节分明,指尖晶莹一片,甚是好看。
“你……”千提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别过脸去,轻轻在身上打了一下:“你讨厌……”
封易初唇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又将手伸入被中,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可夫人好像喜欢得很。”
“没……呃啊……”刚想辩解,他的手摸上了她的肌肤,太过刺激的感受让她猛地一颤,身子酥酥麻麻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夫人是喜欢他这双手,还是喜欢我这双手?”封易初不依不挠地问了一句。温热的手掌将她整个包裹,轻轻抚摸。
“你的……”千提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小声开口。
“夫人说什么?”他明知故问道:“我听不清。”
“喜欢你。”
他一手依旧在她肌肤上辗转着,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其脑袋扭转过来,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舌头灵活地撬开她的牙关,与她的舌头追逐缠绕。
千提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又急又羞,忍不住想叫出声,双唇却被他吻住,只能发出几声低低低呜咽,手指不自觉抓紧他的手臂,指节微微泛白。
药效开始发作,身体酥酥麻麻的,已然使不出半点力气,纤细的手费力抬起,在空中停顿片刻,坠入被窝中。
他停留在她口中的舌头微微一怔,舌尖自她口中抽出,擦过她的唇瓣,彻底停止了这个吻。
他微微喘着气,耳根染上一抹绯红,“别……”
“别什么别,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千提挑了挑眉,颇不服气地开口。
封易初缓缓朝她凑近,牙齿轻轻撕咬她的耳垂,话中带着些威胁的意味:“你再这般,我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那便不忍了。”千提两手一摊,将眼一闭,道:“来吧狗贼。”
“……”封易初无奈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真想好了?”
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隐忍与克制。
“嗯?”千提被情欲充斥着,身体早已酥软。
“这种事情,一旦做了,便没有回头路了。你日后,若是遇上更喜欢的……”
“没有更喜欢的人。”千提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有些迷离,却难掩其中爱意。她奋力抬手,勾上他的脖颈,脑袋挣扎着昂起,吻上了他的额头。
动作很轻,仿佛昨夜,他吻上她的额头一般。
“喜欢你,只喜欢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喜欢你。”
封易初眼眸微动,眸中寒冰顷刻间消融,春光乍现。但仅片刻,他又垂下了脑袋,眼尾微微下垂,带着几分委屈:“可你昨夜……看了那舞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我看到路边娇艳的花,难免忍不住要折上几支,就像我瞧着丞相姐姐好看,也忍不住想要亲亲她的脸,可这都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喜欢的,只有你。”
“嗯。”封易初低声应了一句,忽然抬起脑袋,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所以夫人真觉着那舞郎好看了?”
“诶?不是……”
千提张了张嘴,正要辩解,他却一个翻身,压在了她身上,眸中**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下一刻,炽热的感觉自腿上传来,是他炽热的手搭了上来。双腿被他往两侧分开,搭在他的腰上,他微微俯身,墨发自他羊脂白玉般温润的肌肤上滑落而下,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带来阵阵痒意。
“夫人已经有我了,却还觉着别的男人好看,该罚。”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我不行了,饶了我吧…………
“怎、怎么罚?”千提下意识问了一句。
“夫人清楚的。”
忽然,他触碰到她的肌肤,炽热滚烫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发出一声低呼,身体下意识得绷紧。
“别紧张。”他微微俯身,伏在她耳畔低语,额心的花钿将那张谪仙般的面庞衬得愈发魅惑。
千提轻轻“嗯”了一声,早羞得不行,根本不敢看他,只能用手遮住脸,拼命转移注意力,试图不去想这事。可越是这般,话本上那些羞人的片段便越是往脑海里钻。
她微微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红了脸。
她咬紧了牙关,忍不住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放松,手心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体愈发绷紧,他几次挫败,只好微微俯身,吻上她的脸颊。
“千提——”
“嗯?”千提身子微微一颤,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古潭幽水般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睛被爱意覆盖,眼尾微微泛红,更加勾人。
“喜欢我吗?”他低低问了一声。
“喜欢。”
“为什么喜欢我?”
为什么喜欢他?
这个问题,不久前,黎谨也问过她。
“我不知道。”从前相处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
初见之时惊鸿一瞥,她对他死缠烂打,他虽表面无动于衷,却还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
后来她离开京都,过来和亲,逃婚之时撞入他怀中,那双眼眸一如往日清冷,却多了几分藏匿在最深处,不忍让人发现的情愫。
与他待在那处小院的日子,她虽总有些担惊受怕,但每次看见他在,心中又莫名安稳。
再到如今,与他坦诚相待……
她究竟为什么喜欢他呢?
她抿了抿唇,身子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或许,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是你就好,没有旁的理由。”
话音刚落,他吻上她的唇,舌头顺势钻入她口中。
或许是那药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爱意战胜了恐惧,虽然有些不适应,却没有想象中的难受。
“疼吗?”他停下来,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狭长的眼眸中写满了小心翼翼。
“一点点。”千提羞红了脸,小声道:“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她缓了一会儿,藕臂轻轻环上
他的脖颈,她滚烫的脸颊贴上他同样滚烫的耳根,小声道:“继、续吧……”
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才终于放心。
千提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很快,那被蚂蚁啃咬般疼痛也消失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动作很轻、很缓,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要将她弄疼。
千提逐渐硬气起来,手指轻轻绕着他一缕头发把玩着,挑逗道:“先前在话本上,瞧见那些描写与画面,我还以为有多舒服呢……”
“嗯?”封易初动作一顿,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些危险的意味:“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你懂的……就是……”千提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背上打圈:“就……很一般嘛……啊……”
话未说完,千提身体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肌肤,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他低头吻上她的脸颊,动作略显粗暴,带着不加掩饰的掠夺之意,与方才的温柔全然不同。
“一般?”他挑了挑眉,垂眸看她,额心花钿殷红似血,如画的眉眼愈发勾人。
说话间,他又吻上她的脸颊,薄唇轻掠过肌肤的动作比方才快了不少,剧烈的刺激引得她身体颤栗。千提紧抿双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可还是在这磋磨中失去了控制。
“一般?嗯?”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是夫人好像有些受不住了。”
“就……就是一般……呃……真的很……一般……”千提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被褥,却还是不服软,强撑着狡辩。
他微微俯身,吻上她的唇,舌尖在她唇上轻轻舔舐,带来阵阵痒意。
“夫人还说我嘴硬,我看你这嘴,当真比我的还硬。”
“哪有……”
千提身子发软。或许是那香起了作用,又或许昨夜没休息好,实在累着了,全身上下已经使不上一点力气了,只能瘫软在锦被间。
恍然间,她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乳娘抱着她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行过满是石子的山路,颠啊颠,颠啊颠,她也跟着晃啊晃,晃啊晃。她靠在乳娘怀里,很温暖,和靠在他怀里一样。
意识变得有些恍惚,她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的纱幔一下下飘动。
起风了吗?千提抬眸看向窗棂,窗户紧闭着,原来不是床幔在动。
不知这般迷迷糊糊地过了多久,大梦初醒,梦里的乳娘也不见了身影,他终于在她身边躺下。
“结束了吗……”她微微喘着气,两眼迷蒙。
他便抓着她的手伸进被窝。
“夫人觉着呢?”
说罢,他的手搭在她身上,将她翻了个身。
“呜呜……不要了……”千提想起在话本中见过的东西,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
“不要了?夫人不是觉着一般吗?怎么,受不住了吗?”
“才……才没有……”这番话倒是点醒了千提。她勉强支撑着绵软的身子,打起精神来,嘴硬道:“就、就是很……很一……啊……”
说话间,他便跪到了她身后,修长的手握上她的腰。指尖抚过她腰部敏感的肌肤,她上半身瘫软下来,下巴无力地枕在枕头上,浑身颤抖着,自牙关间挤出剩下两个字:
“一、般。”
“是吗?”
“嗯……”她死死捂着嘴,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乳娘说过,在夫家不能太服软,若是让人觉着自己是个软柿子,日后保准了要欺负她的。
寻常事是如此,这事,应当也是如此吧?
如今她还什么都没说,他便已经这么欺负她了,若是她真服了软,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呢。
这么想着,千提咬紧了牙关,双臂撑着身子起来,喘着粗气道:
“狗贼……呃啊……你也不怎么样嘛……呵……真一般……”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柔声道:“乖,撑不住了便告诉我。”
“谁、谁撑不住了……哈啊……”说话间,千提又瘫软在了床上,她小声嘀咕道:
“我……我就是昨夜不曾睡好,有点……啊……有点累……你想想,宫宴举行了那么久,我一整晚都只能趴在桌上睡觉……”
“可夫人一直在休息,怎么会累呢?”他自身后吻上她的耳根。
“对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累啊……”千提两手抓着被褥,一定是昨夜宫宴没有休息好,才会这般,嗯,一定是。
宫宴上歌舞升天,吵得很,她一夜都没有睡好,才会这么累的。
虽然想不明白,但这话却给了她希望。
她什么都没做便这般累,他怎么可能不累?纵然他自由习武,体力耐力较常人好些,可人都是会累的,就算是千里马,也终有跑不动路的那天,他又能坚持多久?
这般想着,千提忽然又觉得自己行了。
她只管养精蓄锐,等他累了,到那时,赢的不还是她?
“狗贼,有本事……有本事将话本里的学问一个个教我啊……”她勉强打起精神,挑衅道。
“确定吗?夫人。”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喑哑,好似已经忍耐了许久。
“确定……呃啊……”
他轻轻咬上了她的耳垂:“如你所愿。”
千提忽然后悔了。
“阿……阿初……”不一会儿,她语气便软下来,“你要不休息休息……我怕你太累……”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缓缓将她放开。
终于结束了吗?
千提长呼出一口气,大脑空空荡荡的,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稳稳从床上抱起。
身子陷进他怀中,他炽热的肌肤与她相贴,上面还挂着一层薄汗。她缩在他怀中,脑袋微微靠着他的胸膛,身体刚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便被放下。
面前,是一扇窗户。
她想起话本中见过的的小人图,这是要在窗边赏月吗?
“站稳了?”
“嗯?不要……”可是现下是白天,天上没有月亮啊。
但已经来不及了。
窗户好高,她够不着,只能将半个身子趴在窗沿上,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他又比她要高上太多,纵然他已尽可能蹲下,将身子伏低,她却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站稳。
双腿本就已经发软,如今更是颤栗着,抖如筛糠。
“你……你真的不累吗??”千提忍不住发问,窗纸不是透明的,但将眼睛凑近了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院中被雪水打过的芭蕉,旁边有些小树蔫了吧唧的,在风中站都站不稳,和她一样。
里面能看到外面,那外面能看到里面吗?
千提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
“让夫人满意为止。”
“救命……”千提苦笑出声,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呜咽。双腿打着抖,险些站不住,将要瘫软在地时,他将她稳稳抱住。
不,是抱起。
双腿被架着,她被他面对面抱着,任他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又放下。
这狗贼怎么体力这么好?
千提绝望地闭上眼睛,忆起刚刚趴在窗台时,透过窗纸看到的太阳。出宫时还是清晨,如今这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了,怕是到了正午。
好累。
他是铁做的吗?昨夜宫宴便一直不曾休息,如今竟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阿……阿初……你要不还是休息休息……”
“夫人
累了吗?”
千提浑身瘫软得不行,手臂环上他的脖颈,轻轻靠在他身上,求饶道:“我……我累了……”
“再忍一忍。”他低头吻上她的脸颊。少顷,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还好吗?”
“还好……”身体终于得到放空,千提整个人瘫软在被子间,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吻上她的脸颊,没一会儿,耳根微微一红,抓上她的手。
“夫人……”
“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饶了我吧……呜呜……”
“嗯。”封易初点了点头,额头布了一层薄汗,低声道了两个字:“奇怪……”
“怎么了?”
“有些奇怪。”他抿了抿唇。明明才刚结束,心底却好似被小猫挠了一般,还想要更多。明明知道她已经承受不住了,可就是有些难以控制自己。
这般模样,倒和成亲那夜,中了情香那般有些相像。
千提察觉到他的异常,猛然想起什么,拽着旁边的被子遮住自己羞红的脸,闷声道:“香……呜呜……对不起阿初……我、我点了香……”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他不属于人间,只属于她……
“香?”封易初身子一怔,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千提。
千提整个人缩在被褥中,只露出一双迷蒙的眼睛:“就、就是你我成亲那日点的那种……但是是无色无味的……”
“阿琛给你的?”
千提怕他要责怪慕云琛,赶忙抓住了他的手,解释道:“是我……我自己找他要来玩的,你别怪他……”
“玩?”封易初沉下眼眸,眼尾微微泛红,眸中情欲荡漾,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本来就是好奇,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和话本里写的那样……但方才,想起上次,本来好好的,你跑了……我……我这次怕你还要跑,就……就点了香。”
“……”封易初沉默片刻,自牙关间挤出几个字:“点了多少?”
白皙纤细的手自被窝里探出,千提悠悠朝他竖起一根手指。
“才点一根,便这样了吗?”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想法。看来这些时日,阿琛医术不曾长进,弄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增长不少,上次他还能忍着,如今,竟……
他的目光自千提身上挪开,生怕再多看她一眼,自己便要控制不住,将自己内心的欲望全部宣泄而出。
如今的她,真受不住了。
千提抿了抿唇,声音颤抖:“一……一把……”
“嗯?”
“我……我把那一把香全点了……”
“孟、千、提——”封易初眼中染上一丝愠怒,强忍着心中升腾而起的想法,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脑袋。
起身,修长的手指抓住白色里衣,飞速搭在身上,腰带轻轻一系,勾勒出他细长的腰身。
他快步行至屏风后,欲将那些情香熄灭,才发现刚才他弄得太久,那些香早已燃尽,徒留一地白色的灰烬。
“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弄好,真会出事的?”他心中一阵后怕,幸而她刚才服了软,若是她一直撑着,他不曾察觉,难免要伤了她的身子。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千提闷闷的声音自被窝里传出。
“你……”话到嘴边,听见她这般虚弱的语气,他终是没再说什么,利落地将外袍穿好,随手从衣箱中翻出两身干净的衣裳,甚至来不及给她换上,便卷着被子,将她匆匆一裹。
千提知自己做错了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缩在被子里,任由他将自己卷成一团,扛在肩上出了房间。
房门打开的瞬间,寒风迎面吹来,带起丝丝凉意,入眼处,院中草木经雨水洗礼,郁郁葱葱。
她双腿并拢着,动了动,忽然觉着,自己在被子里被裹成一长条的模样,好像一条虫子。一条在绿叶间穿梭的虫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笑?”封易初皱了皱眉,扛着她来到了旁边的小院。当初她独自回国师府时,他曾命宫疆为她收拾了一间房出来,但那时她并未入住,这房间也一直空着,如今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不笑了。”千提赶忙捂住嘴巴,可越是憋着,便越是想笑。
房门被他用力推开,她被他放到床上。还未止住笑,他先丢了两身衣服和几条帕子过来。
“你先换上,我让人送热水来。”尾音微微颤抖,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汹涌的欲望,依旧不敢看她。
千提轻轻“嗯”了一声,便见着他出去了,房门被轻轻关上。
她在床上滚动一圈,将卷起的被子摊开,这才捡起一条帕子。
被子被轻轻掀开,她的手捏着帕子往下,轻轻擦去腿间的水渍。有些地方已经发肿,她又中了药,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有时力道重了些,不小心戳到自己,换来一声低呼。
“狗贼……也不知道轻点……”她嘀咕了两句,将帕子放在床边,穿上一身绣着并蒂莲的襦裙,而后静静地缩在被窝里。
可那被子或许也被情香熏得太久了,纵然闻不到香味,还是忍不住忆起方才和他做过的那些事。身子软绵绵的,已经承受不住任何冲击,可呼吸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连身上那件刚换好的襦裙,也重新沾染了水渍。
不行……不能再想了……
她羞红了脸,使劲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
“狗贼!”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推开,封易初站在门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刚洗过脸,几点水珠顺着下颚线条滚落,沾湿雪色中衣的领口,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点点微光,恍若琉璃盏里未化的寒霜。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内里蒙着一层水雾,眼尾微微泛红,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愫。
他倚着门框站着,并未进屋,而是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侍女家丁带着东西进来,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房中的一切。
新的被褥换上,窗前的青瓷香炉中,醒神香袅袅升腾而起;壁炉被人添上柴火,光烧得正旺;家丁提着水桶进来里间,伴着一声声水声响起,很快浴桶也满上来。
仆从布置好一切,匆匆退下。
“起得来吗?”封易初关上房门,依旧站在门边,只远远地看她一眼,并未上前。“我便不过去了,有事叫我。”
这次的情香太浓太猛烈,他怕自己克制不住。
“嗯……”千提点了点头,拖着疲惫而绵软的身子,缓缓从床上起来,行至屏风后,双腿颤抖,几欲摔倒。
阳光一寸寸漫过窗棂,屋内的月白纱帐被晚风轻轻掀起,屏风后,浴桶中水汽升腾而起,交织、缠绕,将整间屋子氤氲成了一片朦胧的水雾。
她在浴桶边站着,抬手褪去身上襦裙,身上药性未解,细腻的丝绸划过肌肤,她陡然一颤,片刻后,缓过神来,赤足探入水中,
水面上悬浮着一些她认不出来的药材,药材轻轻擦过她泛着薄红的脚踝,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她缓缓滑入桶中,脊背倚靠着温润的柏木,微微闭眼,任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将身上的疲惫一点点消弭。
好困,好累,好舒服……
意识在这温暖中逐渐消弭,方才纠缠了两个多时辰,她实在没了半点力气,想努力保持清醒,眼皮却打着颤,怎么也睁不开。
手无力地垂下,指尖掠过锁骨处蜿蜒而下的水珠,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在桶里的水即将将她整个吞没的刹那,一双有力的手一捞,她自水中被带出,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肌肤上的水珠将他身前的衣袍打湿,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传来,其中夹杂着烟火的气味。
是烟火,过年时分,漫天绽放的烟火,美好而幸福。
她终于安心下来,轻轻靠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的意识中 ,他抱着他从屏风后走出,一点点擦干她身上的水渍,换上干净的衣裳,而后轻轻放在了床上。
锦被将她包裹,她的手摸上他的额心,那里血痂早已褪下,却还微微凸起。他微微一怔,她仰着头,对着那里吻了上去。
而后,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雨霁初晴,暮色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将朱红廊柱浸染成冷寂的琥珀色。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浮响,清冷冷的碎音裹着潮湿的梅香,悄然漫进窗棂。
千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菩提吊坠,在被窝里发了一会儿呆,想起天色不早了,一会儿画扇他们要来府中用膳,这才从床上坐起来。
床边放着件红色披风,她搭在身上,穿戴整齐,径直出了房门。
绣花鞋踩在青砖地上,廊下积水倒映着漫天霞光。府中丫鬟家丁也大多告假,没了以往热闹,她寻着个人打听一番,这才寻到厨房。
厨房内燃着蜡烛,暖黄的光晕自窗纸透出,门并未闭合,偶有蒸腾的雾气裹挟着糯米酒香自其中传出。
封易初立在灶台前,长袖高高挽起,露出腕间一截冷玉般的肌肤。锅中氤氲的热气将他的身影熏得有些迷蒙,他垂眸翻炒着锅中时蔬,乌发束于银冠之下,几缕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昏黄的烛火里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景秋握着菜刀僵立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愣神。她背着门站着,千提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左手紧紧攥着裙角,指尖泛白,右手不知拿着什么,手臂微微颤抖着,与往日有些不同。
“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千提忽然从门后跳出,声音惊扰了景秋。那把菜刀应声落地,刀刃折射出细碎的冷光。
“公主,您要吓死我了。”景秋收起眼底复杂的情绪,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菜刀。一同捡起的,还有一个茄子。
“下次注意,嘿嘿……”千提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个红色荷包递给她:“呐,你的压岁钱,本来昨儿就准备好了,但没见着你。”
“公主……”景秋搁下菜刀,双手颤抖着接过那荷包,顿时湿了眼眶,“您年年都如此……”
“好啦,这些客套话便不用说了。”千提笑笑,眸光不自觉瞥向封易初。灶台的火苗噼啪作响,照亮他如玉的面庞,他静静翻炒着锅中菜肴,恍若误入凡尘的谪仙,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清冽。
千提想起上午房中发生的事情,不自觉又红了脸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朝他身边靠去。
他不属于人间,只属于她。
“醒了?”他侧眸看她一眼,古潭般幽深的眼眸之中同样闪过一丝慌乱,快速避开她的视线,“好些了吗?”
“好……好些了……”千提羞红了脸,忽然觉着有些手足无措,只想避开这个话题。眸光婉转,视线落在旁边一个铁锅中,她撅了撅嘴,道:“我不喜欢吃蜀葵的,你忘了?”
“公主,这菜是我做的。”景秋站出来,匆忙取了瓷碗,将蜀葵从锅中铲出,解释道:“没想到您突然回来,菜买都买了,不吃,留着烂掉,也着实浪费,到时候搁在桌上,您别碰不就好了?”
千提轻轻“嗯”了一声,眼见着景秋端着那碗蜀葵出去。她歪着脑袋,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确认景秋已经走远了,才又往封易初身边靠了些。
足尖轻点,她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又因着羞怯,迅速低下头去。
“我……我想你了。”
他放下锅铲,微微俯身,同样在她脸上落下炽热一吻。
殊不知,前厅,景秋颤抖地将一包粉末混在了那碗蜀葵中。蜀葵搁在桌上,与其他菜肴混在一起,只要尝上一口,便足以让人殒命。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我从三年前就喜欢他了”……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喜好的?莫不是专门打听过?”
千提眸光自灶台上扫过,灶上的冬笋在青瓷盘里叠成小山,新剥的虾仁裹着晨露般的水光,凡厨房内所摆,除了方才景秋端走的那盘秋葵,都是她爱吃的。
好像自重逢起,他便没有做过一道她不喜欢的菜。除此之外,府中侍女给她送来的衣服首饰,也都是她喜欢的色调与款式。
若说他没打听过,那未免太巧合了。
“打听过。”封易初没打算瞒着她。他将切得薄如蝉翼的笋片下入锅中,声音像是浸了蜜的雪水,清冷却泛着丝丝暖意:
“先前特意差人去姜国问过,他们便给我寄了本册子过来。”
蒸腾的热气漫过他冷白的脸,将眉眼晕染得朦胧,恍若薄雾中的远山。
“册子?”千提凑到灶台边,看他往锅里洒上几枚八角。烟火气裹着鲜香满上来,却掩不住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
“嗯,里面将你平常的一些喜好习性全写清楚了,包括你平时爱吃的菜怎么做、几时睡几时起。最后一页还写了一行字,说小公主自小没受过苦,让我好好照顾你。”
“是乳娘写的吧?”千提捏起案上半颗蜜枣塞进嘴里,被甜得眯起眼睛。“除了乳娘,没人能做出这事,倒是让她操心了。”
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千提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袖子不经意间扫过灶台,沾染了些许灰尘。
“乳娘先前也是京都人,刚到姜国时,恰好宫中缺人手,她便来照顾我了,这一照顾,便是整整十八年。如今战事结束了,乳娘也可以到处走动了,也不知,她会不会回京都。”
“也许罢,我正好也想瞧瞧,什么人能将你养得这般犟。”封易初将炒好的笋片盛入盘中。
“我哪里犟了?!”千提拔高了音调。
封易初笑笑,另取了一个汤盅,将小灶内的鲜汤盛起,还未放下,便听她不服气道:
“明明就是很一般!”
“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隔热的帕子端着汤盅,他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意味。
“就……就是一般……”千提小脸羞红一片,却还是狡辩着:“若不是我昨夜没休息好,才不会输给你。”
“是吗?那今晚……”
“那不行。”千提干笑一声,想到上午那么猛烈的一遭,有些心虚,忙后退了一步,身子撞到桌案,案上瓷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眼珠微微转了转,在他炽热的目光中,缓缓上前,搂住了他的手臂,夹着嗓子道:“夫君,你也累了这么久了,今夜还是好好休息罢。”
“我不……”
“累”字尚未说出口,千提慌忙接过他手中的汤盅,打断他的话:“景秋怎么还没回来,我先将这汤端出去,你再多炒几个小菜,晚上人多。”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步伐飞快,盅中的汤汁险些洒在她手上。
琉璃瓦上的水珠顺着屋檐滴落,落在地面积水上,溅出朵朵水花,千提绕过回廊,远远瞧见景秋立在前厅桌前,呆呆地望着桌上那碟蜀葵。
“又在想什么?”千提走上前,声音惊得景秋身子一颤,桌上烛火轻轻摇曳,将她苍白的面庞映得忽明忽暗。
“没……没什么……”
景秋猛地回过神,“公主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等事还用不着您来上手。”
她伸手要去接那汤盅,千提却先一步将其放在了桌上。
“我哪有那么娇气?这等事又不是什么粗活累活,不过多走两步的功夫,怎么做不得了?”千提搁下汤盅,抬手捋了捋滑落在额前的碎发。
抬手间,长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手臂。
手臂上空空如也,原本点在上头的守宫砂好像没了踪影。
“公主,你……”景秋下意识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落在她的手上。
“怎么了?”千提还没意识到她在看什么,只以为自己
手上粘了什么脏东西,将小臂转了一圈。
“没……没怎么……”景秋再三确认方才不是自己眼花了,缓缓垂下脑袋,紧咬下唇,纠结再三,才开口:
“公主,您……真的喜欢国师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千提手指害羞地绞着裙子,想到他时,嘴角忍不住上扬: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从三年前就喜欢他了……”
“可是……”
“嗯?”千提微微抬起脑袋,不明所以。
“没什么。”景秋话咽在喉头,余光瞥见桌上那盘蜀葵,好不容易才做下的决定忽然动摇了。
檐角风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千提没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的碗筷上,皱了皱眉,道:
“阿初没与你说吗?丞相姐姐他们今晚也要过来,你再多备几副碗筷。嗯……加上我们三个,一共是七个人。”
还有别人?
景秋指尖猛地一颤。
昨日她机缘巧合,听府中婢女私下谈论,才知国师竟然就是长公主所生。
千提不喜吃蜀葵,她在蜀葵中下毒,原是打算借着这机会与国师同归于尽的。可……她实在不想连累旁人。
正这般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景秋尚未缓过神来,千提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红色披风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红木雕花的椅上轻轻掠过。
“丞相姐姐!谨儿姐姐!”她领着她们往屋里走,“你们倒是来得及时,好些菜已经做好了,还有些需要等等,你们先坐着喝杯茶。”
慕云琛和顾衍之跟在身后。
景秋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听着那谈笑声逐渐靠近,终是松开了手,指尖颤抖着,端起那碟蜀葵往外走。
自门边经过时,他们五人正巧从外面进来。
碟中菜肴尚未冷却,热气蒸腾而上,气味在空中弥漫,萦绕在慕云琛鼻尖。
“慢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眸光死死盯着景秋手中的菜。
景秋身子一顿,方抬起的脚落下,僵硬地转过身来,虽极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手指却还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怎么了?”
其余几人已行至桌前,闻声也停下脚步,回眸注意起这边的动静。
“这菜……”慕云琛张了张嘴,常年行医,直觉告诉他,这菜的气味不大对,可是……
他犹豫着,微微侧眸,目光落在画扇身上,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
画扇眸光一瞥,与他对视一眼,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朝景秋走近。
“丞相姐姐!”千提想起方才景秋的一举一动,也意识到这菜有问题,忽然大喊一声,快步朝门边跑去。
似乎是跑得太急了,她“不小心”摔了一觉,正撞上景秋端菜的手。
伴着一声脆响,瓷碟掉落在地,散成一地碎片。碟中的菜倒在她的小臂上,滚烫的汁液让下意识地一哆嗦。
“好痛……”她惊呼一声,睫毛剧烈颤动,滚出晶莹的泪珠,却还是想方设法地帮景秋脱身:“景秋……你陪我下去换点药……”
“公主……”景秋心疼地掀开她被弄脏的衣袖,原本白皙的手臂已被烫得发红:“对不起……我……”
“别说了!景秋!”千提低声打断她的话,眼中氤氲着一层水汽,面色无比凝重。她忍痛拽住她的手,红色披风扫过满地摇曳的烛影,厉声道:
“随我下去!”
“公主!”
景秋忽然甩开了千提的手。
她本意只想杀国师一人,方才听说其他人要来,不愿波及旁人,这才将那碗菜端下去,却不想,还是被人看了出来。
千提故意摔倒毁坏证据,又借着受伤的理由欲带她下去,这些她都明白。可今日那么多人在这,丞相和顾尚书也都在,都是发现了她这菜不对劲。本就是千提邀他们来用膳的,如今又这般当着,当着众人的面销毁证据,难免不让他们怀疑这事与千提有关。
几人又位高权重,万不能让她因救自己而得罪了他们。
想到这儿,景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我知道您喜欢他,我与兄长自幼流落到姜国,是您给了我们一个安身之所。这份恩情,景秋没齿难忘……可我父亲因长公主一时惨死,我因她一人家破人亡!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
画扇眉头微微皱起,猛然意识到景秋的身份,下意识想上前制止她这番话。
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已经出现来了门边。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是吗?”清冷的声音将景秋的话打断,寒意先一步漫进屋内。
封易初冷笑一声,月白色袍角轻轻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
方才他在厨房隐约听到千提的叫声,赶忙丢下手中的活,奔来此处,却不想,听见了些本不知道的事情。
长睫好似覆盖着一层薄霜,他轻轻拽着千提往屋内走了些,清冷的眸光自她小臂上掠过,眸中疼惜之色一闪而过。
下一刻,长臂抬起,他猛地抽出慕云琛腰间的佩剑。
“不要!”千提用尽最快的力气挡在景秋身前。那把剑停在离她咫尺处。眼泪一颗颗自眼眶涌出,顺着脸颊落下,滴落在泛着冷光的剑身上。
剑身映着他眉骨凌厉的轮廓,恍若淬了霜雪。
他的目光自她身上掠过,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的景秋。
“当年朝廷对你们兄妹二人网开一面,我未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声音清冷,如冰裂寒潭。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剑,骨节咯咯作响。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人证物证俱在,你当如何?……
“阿初你听我说,这事一定有误……”
“呵,找我?”景秋将千提拉至身后,迎上他的剑,一字一句,声如泣血:
“我父亲行事光明磊落,却被你们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平白惨死!我家破人亡流落异国,皆拜你母亲所赐!你怎么敢来找我?!”
说话间,她又前进了半寸,利剑刺破肌肤,颈侧沁出血珠。
“光明磊落?”封易初挑了挑眉,自喉间溢出冷笑:
“好一个光明磊落!大理寺卷宗上,他签字画押招供,将我母亲掐死后又连捅数十刀,你管这叫光明磊落?可是无人教过你光明磊落这四个字怎么写?”
握剑的手青筋凸起,他喉结滚动,剑刃又往前送了几分。
那日在长公主墓前,他说的不错,他从不怪她。
若是她与父亲不相爱了,有了新的归宿,决意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他从不怪长公主与人私奔,更不怪长公主将年幼的他抛下。
他只是恨那个男人,恨他为何明明决定好了要带她离开,却能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背信弃义;恨他得了钱财还不够,还要恐事情败露,对她痛下杀手;恨他明明将她掐死了还不够,还要连捅数十刀,而后抛尸荒野……
那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他的女儿,竟还好意思跑到他面前,说他光明磊落?
呵,可笑至极。
“我父亲就是光明磊落!”景秋死死瞪着他,面上毫无惧色:
“你口口声声说那些事是他做的,可敢取卷宗一看?!”
“呵……”
“阿初……”
千提从景秋身后出来。热泪一颗颗顺着脸颊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她纤细的手指握上他执剑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相信景秋,其中一定有隐情,你先冷静冷静,我们好好说……好不好……阿初?”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眸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缓缓垂下手臂,望向景秋,眼底结着一层寒霜。
“既是千提的要求,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证明当年之事不是他所为,我便重理此案,向天下还他一个清白。可若是——你证明不了呢?”
“那我便,”景秋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用这条命来抵。”
“阿初不要……”
“好。”
千提企图阻止,可他已经应下了。
他一手将她拉至身侧,眸光扫过她的手臂,剑眉一蹙,打横将她抱起,旋身时,匆匆扫了一眼旁边几人:“我先带她下去处理下伤口,你们先用膳。阿琛,弄点药。”
他抱着她匆匆离开前厅,行至长廊上,转身,冰冷的目光自景秋身上扫过:
“明日一早,随我入宫。”
说罢,他抱着她大步离开,慕云琛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收入剑鞘,匆匆跟上。
画扇注视着摔了一地的碎瓷与蜀葵,眉头紧锁。顾衍之牵住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指尖在她指节上轻轻滑动两下,这是在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
*
“阿初……”
房门打开,千提被封易初轻轻放在床上坐下,她双手抓着被褥,抬眸看着他仿佛结了寒霜般的眼眸,小声道: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这层关系,可我实在是害怕……我喜欢你,可景秋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与我而言,也是半个亲人,不管失去哪个,都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实在害怕,害怕你们会像今日这般……所以才瞒着你的……”
封易初“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只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袖掀起,露出上面红中发紫的肌肤。
慕云琛打了盆井水进来,放在床边雕花矮几上,在她手上瞧了一眼,道:
“被烫伤的地方不大,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那汤有毒,如今顺着她被烫伤的肌肤渗进去了一些,好在中毒不深,先用水泡泡,我去配药。”
说罢,他转身离开。
封易初皱着眉头,将她的的手浸入冷水中。
尚是早春,水刚从井里打上来,凉得刺骨。
千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可手一从水中离开,小臂那处被烫伤的地方便火辣辣的疼,只能强忍着寒意,将手又泡入了水中。
“阿初,我不知道当年之事的细节。可景秋说,她父亲那日是答应了要回家和他们过年的,却突然与……与人私奔,这听着着实有些问题。或许当年之事真的另有隐情。”
“嗯。”他轻轻点头,长睫覆着层薄霜,眉峰如削,唇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可她……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千提将脸埋进他怀中,声音闷在锦缎里:
“我知道提起这些事,你心里不好受,可若是这事真有隐情,若是真冤枉了好人,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快活……”
他打断她的话,沉声道:“今日初一,本是喜庆的日子,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千提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再没说话。
不多时,慕云琛进来,千提饮了药汤,手上的伤口也上好了药膏,确认无碍,三人才重新回到前厅。
地上的东西已经清理干净,府中侍女将剩下的菜端上桌,景秋一人回了房,剩下几人坐在桌前,却心思各异,谁都没了动筷的心思。
气氛就这般僵持着,本该其乐融融,如今却谁也没有说话。
少顷,封易初搁下手中碗筷,“我出去一趟。”
千提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背影逐渐走远,知道他是去陵园了。
他总是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将那些事都藏在心底,不想让旁人看出。可……怎么能不在意呢?
千提苦涩地摇摇头,想去找景秋,但礼数不能少,只能堆起一个笑,与黎谨谈论着新看的话本,试图活跃气氛。
几人也看出了她的想法,并未多留,寻了个理由离开。
将他们送走,千提才缓过神来,来到景秋屋前,轻轻扣响了房门。
“景秋……你在吗?”
屋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景秋,我进来了?”千提又问了一句,见她没有拒绝,这才缓缓推开房门。
天已经黑了,屋内并没有燃蜡烛,连炭火也没有烧,漆黑一片。
千提吹燃火折子,蜡烛被点燃,暖光的光芒盈满一室,照亮了她的脸颊。
景秋蜷缩着坐在床上角落里,双手抱膝。感受到光芒,她缓慢自膝间抬眸,脸上泪痕未干,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公主……”她一下子扑进千提怀中,放声大哭。
“会没事的。”千提坐在床沿,手掌轻拍景秋的背。
待她的哭声逐渐减小,情绪缓和了些,她才缓缓开口:
“明天的事……你有把握吗?”
“没有……当年我还太小,只顾着和哥哥逃命,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更别提这案子的细节了。只是……我相信父亲,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只能拿命一搏,搏他一个清白。”
“可是……我不想让你死。”
可景秋只是笑了笑,“公主,天色不早了,您歇息罢。”
千提还想说什么,瞥见她猩红的眼睛,视线先一步朦胧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景秋房间离开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里的,只知她后来缩在被窝里,被子好薄好薄,不管她怎么裹紧,却还是有冷风往里钻,凉飕飕的,让她忍不住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外面回来,在她身边躺下,没有点蜡烛。
房间一片漆黑,她往他身上靠了靠,语气近乎祈求:“阿初……你不要杀景秋好不好……”
他同样没有作答,只是将她搂入怀中,“天色不早了,睡吧。”
千提两头犯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闭上眼睛,祈求着明日这事会有转机。
这一觉她睡得很浅,眨眼到了寅时,身边一轻,是他从床上起来,准备入宫上朝了。
屋里黑得一片,他怕弄醒她,未点蜡烛,千提揉了揉眼睛,抬眸望窗户看去,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透过朦胧的窗纸,可以看见外面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几缕微弱的光芒透入房中,照见他身体的轮廓。
“阿初……”
封易初正在系腰带的手一顿,“醒了?”
“嗯。”
千提点点头,双手支撑着坐起身:“我可以与你们一同进宫吗?”
黑暗中他的身子僵了几秒,“好。”
千提便从床上起来,简单收拾后,随着他入了宫。景秋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小皇帝心智尚未成熟,很多事都要他来做主。
朝中之事,千提不便参与,便由宫女领着,和景秋一同前往偏殿等待。
宫女太监端着早膳送上来,她却无心享用,只在殿中踱步着,眼见着太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日光普照大地,温度将地上的积水烘干,铜钟鸣了三声,终于等到了下朝。
殿门自外向内打开,封易初着一袭玄白色阴阳国师袍步入殿中。
长公主一案,发生在他四岁时,迄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四年。好在与皇室有关的案子,卷宗都单独存放着,不多时,大理寺卿匆匆自殿外进来,将一卷泛黄的绢帛呈到封易初面前。
一并呈上的,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卷宗,缓缓将其展开。他冰冷的目光掠过绢帛上的陈年字迹,手上忽然暴起青筋,将卷宗甩在景秋面前。
“当年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景极亲口供述了罪行,如今卷宗摆在面前,你当如何?”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不想真相埋没,不想失去……
景秋双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绢帛,又自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纸张被她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多年,那是当年父亲还在时,曾教她习字的草纸。
上面用两种字迹,写着她家人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字,是年幼的她所写,另一种端正些的,是她的父亲所写。
她的目光在绢帛和草纸上游移,认真比对着字迹,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扑
通“,景秋瘫软在地,双唇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卷宗落在地上,滚至千提脚边。
千提弯腰将其捡起,眼眸微动,一行行看着上面所写的内容。
十四年前,除夕那日,长公主提前自丞相府离开,参加宫宴,但宫宴上,却并未有人见过长公主的身影。当日老丞相与长公主发生过争执,以为她负气不愿见他,也并未多想。
直至宫宴结束,回到丞相府,仍未看见长公主,封庭渊才派人去寻,最后在城郊,发现了她的尸体。
卷轴上记载,申时三刻,景极躲在长公主马车内,随她一同离开皇宫。申时七刻,二人自北宁门出城,离开京都后,丢弃马车,沿青芜驿道行至归樵路。
抵达翠微峰时,景极看见长公主囊中首饰,心生歹念,将其掐死后,连捅数十刀,恐事情败露,又用石头捣毁其面部,而后抛尸荒野。
有深夜赶路的旅人供述,约莫在亥时一刻至三刻,曾在翠微峰听见不远处有动静,证实了这一事。
卷宗最后,景极签字画押,对此事供认不讳。
“阿初……”千提上前,握紧他的手,试图让他保持平静:“这事我有些疑虑。若要私奔,为何平时不走,偏要挑这除夕夜?而且,为何要从皇宫出发,宫里人多眼杂,二人为何不能在宫外汇合……”
“你都说了,只是疑虑,不是吗?”
千提微微一怔,他说得不无道理。
上面都说了,那日长公主与老丞相发生了争执,没准私奔只是临时起意。各中细节她也不清楚,这些终究只是疑虑。
可景极亲自招供罪行,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你还有别的话可说吗?”封易初冷眸自景秋身上扫过,眼尾泛红。
“唰”,利剑出鞘,剑身反射的冷光照在千提脸上,她身子一颤,下意识抓住他执剑的手,试图阻止他:“阿初,可否传当初在山上听见动静的旅人?”
大理寺卿闻声上前一步,答道:“回大人,事发后半个月,那人不幸在山洪中殒命。”
如此,便是再无对证。
“还有别的要问的吗?”封易初垂眸看她,目光温柔了几分。见千提不说话,他重新将视线落在景秋身上,声音冷若寒霜:“你呢?”
景秋身子颤抖着,脸色煞白。
这么多年她一直坚信这事情不是她父亲做的,可如今,案发经过全部写在纸上,人证物证皆在,下方还有他的字迹。卷宗记载得详细,好似天衣无缝,事情又过去那么久,很多东西都无从考证,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封易初冷笑一声,垂下的手再度抬起,剑尖直指景秋,千提却又一次挡在了她身前。
“阿初……不要……求你了……”
“来人——将夫人带下去——”他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过,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不要……”
两名侍卫从殿外进来,千提挣扎着想要护着景秋,奈何力气太小,被侍卫一左一右地架着,一步步往殿外带去。
她挣扎着,拼命回忆着方才在卷轴上看到的东西,试图从中寻找突破口,却只是徒劳。
他的身影逐渐变远,手中长剑泛着森森冷光。
青芜驿道,归樵路,翠微峰……这些名字……好熟悉……
她低声呢喃着,恍然间,忆起三年前,她在城外摘黄栀子,被他背着回京都一事。
“时间不对!”她喊出声,双腿在半空挣扎着,拼命咬在其中一名侍卫手上:“阿初!时间不对!”
封易初指尖的手稍稍一停,眼神示意侍卫将她放开。千提跌跌撞撞地上前,双腿已被吓得发软,站都有些站不稳,瘫软在他身边,却还是拼命拽住他衣袍一角。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缓缓扯出一个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与眼中满布的冷霜相衬,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害怕。
俯身,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
“夫人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尽管这般问,听这语气,却全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好似只当她在拖延时间一般。
千提被方才一遭,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好一会儿,她抬眸看他,定定道:
“长公主可习得武艺?”
“否。”
“那便寻两人,一名寻常女子,一名普通侍卫,申时七刻自北宁门出城,沿着当年景极与长公主所走的路线,重新走一遭。”
千提支撑着身子站起来,与他对视,语气坚定:
“我倒要看看,究竟需要多久。”
封易初眼眸微动,纵容道:“如你所愿。”
或许要亲自将她心中的疑虑全部粉碎,她才能彻底死心。否则,日后若想起这事,她总要怨他的。
如此,事情便安排下去。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间与现在接近,申时七刻,天已全黑。宫中寻了个再寻常不过的侍卫,与景秋一起,自北宁门出发,计划徒步沿青芜驿道行至归樵路,最后抵达翠微山,当年长公主被害的地点。
千提站在城墙上,看着暮色将整片天空浸染。直直最后一缕残阳将城墙染成血色,远处山峦隐入黑暗,只余轮廓模糊的剪影,亥时七刻已至,景秋与那名侍卫出了城,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值得吗?”封易初声音清冷如冰,打破了宁静。
千提没有回答,依然固执地望向远方。夜色中,唯有风声掠过城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在空中轻轻飘动。良久,她转身与他对视,城中万家灯火自他身后渐次亮起,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轮廓。
“你真的要让我为难吗?千提,她的父亲,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
他声音微微发颤,卷宗上,有仵作的尸检结果。尸体上,足足三十七道刀痕,整个面部都被钝器毁坏,颧骨粉碎。
如此证据摆在面前,她却还要护着那个婢女吗?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这笑却泛着淡淡的忧伤,让千提心脏猛地一揪,好似一把心脏直直插。入其中,让她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我不是想让你为难,我只是觉得这事有问题,不想让这真相埋没,不想就这样……失去景秋。”
“如若今日他们回来,时间没有问题呢?”
千提揪着裙角,声音微微发颤:
“那我便不再插手这事。”
几缕碎发被风吹着垂落在他额前,遮住了他额心那枚花钿,他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少顷,缓缓应下:“好。”
而后,两人再没说话。
夜色渐浓,几声鸟鸣划破长空,更添几分凄凉。千提抱紧双臂,沉默地看向远方。
直至丑时六刻的梆子声惊碎夜雾,远处忽然腾起几点星火。两道身影穿透浓重的夜色,朝城门行来。
泠冽的风掠过垛口,景秋登上城墙,裙裾沾满泥浆,脸色煞白如纸。随行侍卫抱拳行礼,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回响:
“大人,属下抵达翠微峰时,正是亥时,分毫不差。”
封易初倚着城墙,玄白色的国师袍被夜风垂得猎猎扬起。他垂眸看着千提攥得发白的指尖,声线清冷,裹挟着寒意:
“卷宗上记载,景极在亥时一刻至三刻之间犯下罪行,时间没有问题。夫人,你这回,认了吗?”
远处传来更夫拖沓的脚步声,梆子声与犬吠混作一团。
千提忽然笑了。
“申时七刻出发,亥时抵达翠微峰,这是常人的速度,没错。可若是——”
她抬眸,声音发颤,一字一句道:
“若是景极有夜盲之症呢?常人自然可行,可若同行者一人目不能视,如何在漆黑山道间行进?”
“你说什么?”封易初骤然抬眼,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袖口暗绣的银线泛着冷光:
“千提,有夜盲之症的人,是当不得宫中侍卫的。”
“你若不信,传当年宫中侍卫长一问便知!”千提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发间那支菩提簪子撞在城砖上,发出一声脆响:“看看景极,是不是真的患有夜盲之症!”
她直
视着他的眼睛,拔高了音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
可实际上,景极有夜盲症,这也不过是她心中揣测的。
当年,她将景秋和她的哥哥景夏收入宫中。景夏虽身患重病,在她身边待的时间不长,她却清楚得记得,每每到了晚上,他便不出门。就算因着什么理由,不得不出门,景秋也都在他身边搀扶着。后经太医诊断,他确实身患夜盲之症,这病大抵还是从祖辈传下来的。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景秋曾告诉她,除夕那日早晨,景极从家中出发,答应过,晚上便回来吃年夜饭。可宫中纪律森明,他又如何能保证,自己能在晚上回来?
可若他有夜盲症呢?若是侍卫长知道他有夜盲症,却因着什么原因并不上报,反配合地将他巡视的时间安排在白天呢?
这样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她不确定这个猜测是否正确,但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搏。
如果景极真患有夜盲之症,夜不能视,那卷宗上那些证词,必将不攻自破。如此……她便能保下景秋了。
“夜深了,明日再说。”
他将事情吩咐下去,而后她拦腰抱起,往城墙下走去,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畔,行至阶梯上,他忽然回眸,目光在景秋身上扫过,泛着些许凉意。
“你也先回去。”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如果获取真相的代价,是他……
见封易初暂时没有要为难景秋的想法,千提才放心下来,双手勾上他的脖颈。
被冻得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肌肤,他将她搂紧了些,大步朝国师府的方向走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隐没,无人注意的角落中,一抹黑影悄然浮现。黑衣人裹着宽大的斗篷,在原地伫立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足尖轻点,如鬼魅般跃上房檐。
青瓦在他脚下未发出半点声响,他在屋顶间穿梭跳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渐浓,丞相府内,长灯未灭。
画扇斜倚在雕花檀木椅上,案头烛光摇曳,将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窗棂轻响,黑衣人无声落地,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将城楼上发生的事如实禀报。
“夜盲……”画扇喃喃念叨,手指无意识摸索着砚台,指尖沾了些许墨迹:“继续监视他们二人的动向,若有情况,立刻通知我。”
“是。”黑衣人领命,纵身一跃,自窗户翻出,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消失。
案上铜炉青烟袅袅,画扇笔尖沾着墨水。在密函上写了些字,而后搁下笔,压低声音:
“阿琛。”
烛火摇曳中,慕云琛利落地自屏风后出来,高束的马尾随动作扬起,英气中透出几分未脱的稚气:
“阿姐。”
画扇将密函塞到他掌心,手肘撑着书案,揉了揉眉心,叮嘱道:“即刻出城,将信交给老丞相。切记,决不能让国师察觉。”
“可……”慕云琛攥着密函,却没有立刻照做,只是垂下头去,眉头紧锁,犹豫半晌,才将心中疑惑说出:“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拦着他查明当年真相?”
画扇瞥了他一眼,缓缓起身,行至一张雕花木桌前,抬手,揭开刀架上盖着的红布,红布下方,尚方宝剑安静摆放,宝剑无鞘,剑身在烛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如果获取真相的代价——是他的命呢?”
“……”慕云琛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我手里有两道圣旨,其中一道,可废国师。”画扇指腹在剑身上轻轻划过,只要稍稍控制不好力度,剑刃便会划破皮肤:
“你觉得,先帝这般多疑的一人,能单单将这事交给我一人来做吗?”
她回眸,目光落在慕云琛身上,柔和了几分:
“不是我要阻止他,而是这事,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明白吗?届时,事情便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
慕云琛站在原地,思虑良久,紧攥的手终是松开。
“明白了。”
说罢,他自窗户跃出。
待慕云琛的身影彻底隐没在夜色里,画扇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阖上窗棂。
“一个两个的,有大门不走,非要翻窗?”
*
事情发生了太久,宫里曾经历过这件事的许多人都已不再当差,寻找侍卫长费了一番功夫,索性最后还是找到了。
那人着一袭褐色短衫,由侍卫带进国师府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下午。
门廊下的银铃在料峭风里微微颤动,空气中浮动着泥土混着腊梅残香的气息。
前侍卫长高丸颤颤巍巍地步入前厅时,封易初正坐在檀木椅上喝茶,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住杯盏,他淡淡抬眸,柔和的目光落在一旁同样坐着的千提身上:
“是你问,还是我问?”
“你来罢。”
封易初微微颔首,视线自落在高丸身上,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啪”,他猛拍紫檀木案,动作震得盏中清茶泼出,洇湿了他的衣袖。
“高丸!你可知罪?!”
话音刚落,高丸身子一颤,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吓得跪在了地上。
“草民……草民愚钝,不知所犯何罪……”
封易初薄唇微动,还想继续说什么,一旁默不作声的千提忽然道:
“阿初,你不要这般凶。”
可方才,分明是她让他这么做的。
他止住原本打算说的话,微微侧目,眸光随她流转,便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袅袅婷婷地到了高丸面前,抬手欲将他扶起。
“老伯,快快请起。”
原是要让他来唱白脸,她好做那个唱红脸的。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宠溺地看千提一眼。
千提垂下眼眸,向高丸解释道:
“是这样,近来宫中肃正风气,不巧有人检举,说你在职期间徇私受贿……不知,可否属实?”
高丸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感激地看了千提一眼,而后朝地上重重一磕:
“回国师大人、国师夫人,草民自入宫以来,恪尽职守,绝无贪墨纳贿之行,还望国师大人明鉴!”
“大胆!”封易初大呵一声,配合千提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敢隐瞒!”
“草民不敢……”高丸吓得低下头去,身体瑟瑟发抖。
“阿初你莫要吓到了人!罢了,还是我来吧……”千提将高丸扶起,故作难色:
“高老先生,我也相信你的为人……只是……检举那人拿出了证据。如今新帝即位,宫里对风气甚是看重,你若有什么苦衷,与我说明,我向他求求情,这事便从轻算了。可若有半分隐瞒……阿初最厌恶无信之人,届时,我也帮不了你了。”
高丸身子微微颤抖着,微微抬眸,瞥了封易初一眼,便吓得匆匆移开视线,“草民不知国师夫人所谓何事?”
“景极,你可还记得这个人?”千提开门见山道,“有人检举,说此人身体有些缺陷,并不适合入宫做侍卫,此事……可否属实?”
听见“景极”二字,高丸手指一哆嗦,又回到了地上,重重垂下头去,半白的头发微微颤动:
“回国师大人,景极确实患有夜盲之症,但这病白日并无影响,且草民从未贪赃受贿,是……是……”
他欲言又止,抬眸看了封易初一眼,又害怕地低头。
千提朝封易初眨了眨眼睛。
就这前半句话,已能证明卷宗上的记录有假。
封易初却还想知道这后半句话是什么。他猜到高丸心中有什么顾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上褶皱:“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听他这般说,高丸才放下心来,又看了他一眼,道:
“回国师大人,景极……是长公主安排入宫的。”
“……”封易初沉下脸,默不作声。
千提担心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知他并不愿意将这两人一同提及,但事出有因,只能追问道:
“你
可知长公主为何安排他入宫?”
“回夫人,长公主安排景极入宫后,草民也好奇过二人关系……一次醉酒,没忍住将事情问了出来。只听他说,当初,封丞相被贬至外地,长公主曾拖着有孕之躯去寻他,路上不行遭遇劫匪,险些保不住性命,是景极出手相助。”
他抬眸,仓皇瞥了千提一眼,猜到他们是想调查长公主一案,犹豫片刻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景极早年间学过些武艺,本是在镖局做事,后来夜盲之症越发严重,直至影响生活,有回送镖弄丢了一批重要货物,这才离开了镖局。据说那时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对年幼的儿女,生活最落魄时,遇上了长公主。长公主事后要以黄金百两相报,景极不曾接受,只称想要谋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过些安分日子。长公主便将他安排在宫中当差,特意嘱咐我,给他将日常巡视的时间都安排在白日……”
他与景极接触不算深,但他看人很准,景极绝对不是个会抛弃家中发妻与旁人私奔的人,更不会为了一些钱财首饰,而对别人痛下杀手。
当年一事发生时,高丸心中也有疑虑,但案子处理得太快了,不出一日,景极便亲口供述了所有罪行。他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暗中帮助景家那一对儿女逃离京都。
如今,国师和国师夫人重新询问与此案有关的事,定是对此事生疑。若是他说的这些,能有所帮助,自是最好。
“国师大人,草民已将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当年,草民当真不曾贪墨受贿,还望大人明察!”高丸朝地上重重一磕,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少年清冷的声音自前方传来:“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草民告退——”高丸起身,银丝在空中轻轻飘动,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如此,你信了?”千提朝封易初看去,虽然证明了景极的清白,可她如今,却有些开心不起来。长公主一事一直是他的逆鳞,身边人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景秋才这么晚才知道二人这层关系。
可如今,本已结痂的伤口再度再度被人揭开,血淋淋地展示在她面前,她实在不愿看到他这般模样。
“这事……你当如何?”
封易初眼眸微动,视线下移至腰间,才恍然想起那枚陪了他十四年的玉佩已经碎了。
景极只是只替罪羊,长公主一案,事关皇室,真正的凶手却还在逍遥法外,这其中难免有蹊跷。
究竟是当年之事出了纰漏,还是有人刻意隐瞒事情真相?
长公主究竟为何而死,是谁杀了她?又为何,明明她都死了,却还要让她背负上一个“抛夫弃子”的罪名,被人污蔑整整十四年,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喉结微微滚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查。”
一个查,说得倒是轻巧,只是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十四年,如今连证据都找不到,又要从何查起?
“来人,”他吩咐下去:“将封庭渊‘请’过来——”
他倒要看看,他那老父亲,对当年这些猫腻,究竟知不知情。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在这?不、不好吧……隔……
“阿初……”千提瞧见他攥得泛白如霜的骨节,心中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封易初周身寒意骤然凝滞,紧攥的手猛地松开。他微微侧目,眸光停在千提身上时,眉峰间凝结的霜雪轰然融尽。
“我没事。”声音沙哑。
几夜未眠,他眼中带着几分红血丝,眉眼却依旧温柔,薄唇在看见她时无意识上扬几分,像是寒梅在初雪后绽开第一缕春意。
“你昨夜睡得晚,可需再休息片刻?”
“我精神好得很呢,倒是你——”千提转了个圈,脚步旋动几寸,停下时,正好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起手,放肆地揉了揉他的脸:
“我希望,你能开心些,知道吗?”
“嗯。”封易初轻轻点头,极力扯出一个笑,配合道:“开心。”
“你这笑,比哭还难看。”千提略带嫌弃地将他放开,双手环上他的腰际,耳朵枕着他心口,道:
“我会陪着你的。”
封易初低低“嗯”了一声,广袖上抬,修长如玉的手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指尖冰凉的温度惊得她睫毛轻颤。
“随我去给她上一柱香罢。上次在陵园,还未向她好好介绍你。”声线清冽如寒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千提任他拉着朝屋外走,望着他墨发在风中轻动,恍惚觉得这人连背影都像被月光浸透的冰雕,唯有回眸看她时,眉眼间的温柔,提醒着她,他并非遥不可攀的画中仙。
马车在陵园外停下,墙角几支梅花肆意绽放,虬结的枝干蜿蜒伸展,暗香裹挟着微风往人衣领钻。
守陵人双手捧着铜盘,恭敬地送上香烛。
封易初先点了蜡烛,微风轻拂,烛火明明灭灭,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墨色的瞳仁中。青烟袅袅升腾,他燃上几根香,给她递上几根。
千提与他并肩站着,学着他的模样,深深鞠上三躬,将香稳稳插进香炉。她先一步起身,侧眸时,他仍躬身立在墓前,墨发滑落肩头,刹那间竟像个寻常人家扫墓的少年郎,而非权倾朝野的国师大人。
是啊,就算在外人面前,他如何稳重,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他的肩膀,也不过凡人之躯塑就,怎能平白承担如此多的包袱?
千提嘴角扯出苦涩一笑,抬手,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他起身,一字不说,只将她揽入怀中,手掌在她发间摸索,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
暮色渐渐四合,将陵园浸染成黛青色,梅花在晚风中簌簌低语,摇落一地嫣红。
侍卫的脚步声传来,长靴带起满地枯叶。他疾步上前,单膝跪地:
“回国师大人,老丞相今晨便收拾行囊匆匆出门,说是要云游四海,至今未归。”
“云游四海?怕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不敢来见我。”
晚风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封易初放开千提,半张脸被烛火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另一半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
“封锦御呢?可还在城内?”他忽然开口,语气淡漠,却暗藏威压。
侍卫忙禀道:
“回禀大人,二公子才与催二小姐私会完离开,这会儿往怡红院的方向去了。”
“呵,他倒是年轻气盛,还有这闲心。”封易初冷笑一声,微微侧目,看向千提时,眼中又恢复了往日温柔:“我去将我那好弟弟抓回来,你先回府?”
千提握住他藏在袖中的手,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与他十指相扣,不放心道:“我能否与你一同前去?”
封易初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悠悠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也好。”
说罢,回扣住她手,携她往陵园外走。
天空彻底被墨色浸染时,琉璃灯次第点亮怡红院的飞檐翘角。朱漆门楣悬着数盏流苏灯,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开朦胧涟漪,为门前木牌匾镀上一层金边。
马车悠悠停靠在门前,封易初执起千提的手,扶她下车。
车帘掀开的刹那,胭脂香气裹挟着丝竹管弦声漫来,偶尔传来的几声娇嗔软语让千提耳根一红。指尖与他接触的地方如今分外炽热,她眸光不自觉自那辉煌建筑上掠过,道:
“从前,也只在话本里看过些许关于这种地方的桥段,书里写得隐晦,我也瞧不懂,如今,倒是真正见识过了。”
“当心门槛。”封易初抿唇轻笑,牵着她往里走。
千提绣鞋踩上绒毯,方迈入楼中,抬眼便见飞檐斗拱间悬着数不清的纱幔,银红绡帐随风轻舞,隐约透出堂中美人起舞的剪影,四周围满看客。
红烛摇曳,像是将晚霞都揉碎了,浸在这奢靡之地。
“国师大人,您今儿怎么又过来了?”未等怡红院的姑娘先围上来,老鸨先瞧见了二人,扭着水蛇腰迎上前,鬓边银步摇晃出细碎流光。
“又?”千提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重点,指尖下意识收紧,挑眉看向封易初:“看来国师大人平日没少来啊。”
封易初怕她误会,忙解释道:“封锦御常常来此,从前瞧着他不顺眼,来抓过几次人罢了。”
声音清冷如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这位便是国师夫人吧?果然如传闻所言 ,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老鸨将目光转向千提,谄媚地奉承了几句,余光瞥见封易初因不悦而蹙起的眉头,识相地住了嘴,道:
“封二公子和青儿姑娘在二楼最里间,国师大人是在这等还是……”
未等老鸨说完,封易初已扣住千提的手腕,带着她径直往楼梯走去。栏杆映着廊下摇曳的烛火,千提盯着他挺括的背影,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料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木质楼梯在长靴下发出低吟,混着楼上传来的靡靡之音,搅得她耳尖发烫。
封锦御向来出手阔绰,每回来此,都要将整个二楼包下,寻常宾客只能在一楼厮混。起初还有几个不识相的,认为他这般搅了其他宾客的兴致,上前理论,换来一顿毒打后,便再没人敢上前,众人也都默认了这一举动。
不过,这些都是在封庭渊还是丞相的时候发生的事了。
雕花木门上缀着的银线珠帘随走廊尽头窗户吹来的风轻轻舞动,千提随着封易初往里走。
越靠近最里间,暧昧的呻吟声便越清晰。床板吱呀摇晃,敲击墙壁发出的剧烈声响让她脸颊滚烫。
千提偷偷抬眸看向身旁人,却见封易初神色淡然,仿佛不曾听到这些让人发羞的声音一般。
她垂下眼眸,一只手任由他拉着,另一只手紧张地搅动着裙角,那些在话本里瞧见的片段、看过的小人图,全都随着这靡靡之音,不受控制地往脑海里钻。
这算是传说中的捉奸吗?她倒从未经历过这等事。一会儿进去,是要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近来她倒是看过一本类似的话本,书上讲着,一男子在外面养了外室,正室带人推门而入,脱下鞋子便用鞋底猛扇男人的脸。
可封锦御这年纪,算来应当还未娶亲吧?她又不是他的妻子,顶多只能算是他的嫂嫂。一会儿进去,也要用鞋底扇他的脸吗?
她这般想着,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眼见着便快到门前,本以为封易初要直接推门进去抓人,却不曾想,将到门前时,他忽然转身,推开了隔壁的雕花木门。
两间房只有一墙之隔,床榻晃动的声音混着女子的呻吟声传至耳畔,其间还夹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千提紧咬下唇,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封易初却已拉着她行至窗前,月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冷色银霜。
“抱着我。”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玩这么大胆的吗?
千提浑身一颤,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想起自己前日才与他做过的事,羞红了脸,结结巴巴道:
“在这……不、不好吧……隔壁房里还有人,若是让他们听到……”
话未说完,便被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下鼻梁。
“想什么呢?”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抱紧我。”
“哦……”
原来不是要做这些。
原本在脑海中演示了千遍百遍的想法一瞬间落空,千提心中一阵失落,却还是乖巧上前,环住他的脖子。
封易初顺势揽住她的腰,掌心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她身子轻轻一颤,下一刻,便被他带着自窗户跃出。
夜风呼啸着灌进衣袂,下一刻,两人稳稳落在隔壁房间的窗前。
千提环在他脖颈的手松开,抬眸,眼前的画面让她瞪大了双眼——
雪白的绸缎被褥翻涌如浪,青儿姑娘散着青丝瘫在床上,封锦御原抓着她的双腿,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压在青儿身上的动作骤然僵住,脖子悠悠扭转。
千提下意识想要逃开,双腿却僵硬无比,一时间竟连如何走路都忘了。幸而封易初几时出手,拉着她闪至屏风后,在封锦御回眸的前一刻,躲开了他的视线。
“官人,怎么停了?”青儿绵软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带着未餍的娇嗔。
接着,是封锦御的声音:
“怪了,我方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千提躲在屏风后,隐约能透过屏风,瞧见封锦御掀开被子,自床上下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她紧张得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手指死死揪住封易初的衣袖,掌心紧张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一双手却在这时轻轻勾住她的下巴。
她被迫仰头看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对着她的唇吻了下来。
温热的掌心按住她的后脖,他舌尖撬开她轻颤的牙关,将惊呼声揉碎在辗转的亲吻里。
第70章 第七十章“别查了……珩儿……”……
烛火透过屏风,在封易初眉眼间流淌成琥珀色的光。
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他半垂的眼睑透着薄红,像是刚从云端跌进尘世的谪仙,沾染了人间情欲。
千提抵在他胸口的手被攥得发疼,指腹能清晰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
封锦御的脚步声近在咫尺,震得屏风都跟着轻颤。
她仰头望去,正对上封易初眼底翻涌的暗潮。烛火在他幽潭般的瞳仁里碎成两簇跳动的火苗,温热的呼吸扑在她泛红的脸颊上,暧昧的喘息将她整个人都裹进浓稠的欲念里。
“许是官人看错了,继续吧官人……奴还想要……”
青儿的娇嗔声如春水漫过屏风。
千提感觉抵在腰侧的手骤然收紧,他的舌尖在她口中重重描摹着齿廓,攻城略地般掠夺着每一寸温柔。
千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而封锦御在屏风前停下了脚步,转身,扑回床榻。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紧接着一声脆响传来,像是手掌打在肌肤上。
“许是真的看错了,小东西,叫得这么勾人,看爷今儿不舒服死你。”
“讨厌……啊……”
千提被这令人面红耳赤的响动弄得又羞又恼,身前的少年却依旧啃噬着她的唇,灼热的体温几乎要将她逼出泪来。
直到封锦御那边弄出的动静愈发激烈,愈发激烈,封易初才缓缓松开她。银丝自两人交叠的唇角滑落,在烛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垂眸凝视着她红肿的唇瓣,喉结滚动着发出低哑的轻笑,眼底欲。火未消,却又笼着层薄雾般的清冷,矛盾又勾人。
“你……”千提紧咬下唇,抬手垂在他胸口。
声音淹没在无尽的呻吟中。
封易初不躲不闪,屈指抵在唇边,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底挂着抹似笑非笑的温柔。
“嘘——有人来了。”
千提责怪的话语咽下,屏住呼吸,侧目聆听,果然辨认出一道匆忙的脚步声。
那人在门前停下,犹豫片刻后,房门被敲响。
“滚!”封锦御正在兴头上,怒骂一声,丝毫不愿理会外面的敲门声。
床板吱呀作响,门外那人却没有离开,只再一次敲响房门:“少爷……”
“滚!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滚!今日谁也别打扰老子!”
“少爷,老爷让人传话,说是有要紧事——”
床板晃动的声音在这时戛然而止。封锦御停下动作,匆匆裹上衣服,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千提透过屏风缝隙,看见青儿雪白的肩头裹进锦被,像朵被风雨蹂躏过的春日娇花,我见犹怜。
封锦御外袍歪斜着挂在身上,骂骂咧咧地开门,不耐烦发问:
“什么事?!”
“少爷,老爷让您即刻出城,莫要遇上了大少爷……”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就这点小事也来烦我!”
封锦御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骂骂咧咧转身,朝床走去,一边骂道:
“不要遇上他,难不成还要老子躲着他?小爷都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怕了他封珩不成?他有本事就把我……”
话说到一般,他余光瞥见一抹身影,猛地住了嘴,脖子僵硬地扭转过来。
视线中,封易初着一袭玄白色国师袍自屏风后走出。
修长的手指抚上椅背,他拽过一张红木雕花太师椅,从容落座。袖口银线绣制的云纹若隐若现,他悠然地翘着腿,指腹轻划过扶手。
“说
啊,把你怎么样?”
玄色长靴轻点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叩击声。烛火的光芒自他侧面照来,将他半边脸染成琥珀色,另外一半隐在阴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锋利的影。
封锦御喉结滚动两下,未系好的衣带松垮地挂在胯间。他干笑两声,顾不得理顺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一个箭步便朝房门冲去。
封易初却在这时抬手,掀起的掌风闭上了房门。
“随我走一趟?”
*
封锦御是晚上被抓的。
封庭渊是第二日一大早就找上门来的。
本是休沐日,不必上朝,千提被宫疆压低的嗓音扰醒时,天刚破晓。
还未睁眼,便触及到枕边人微凉的指尖。
“父慈子孝。”四个字落在耳畔,带着些讥讽的意味。
“阿初……”千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唤他的名字,还想说些什么,封易初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抚:“天色尚早,再睡一会儿。”
轻柔的拍抚哄着她沉入更深的梦境。
迷迷糊糊间,他从床上起来,为她掖好被子。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停顿片刻后离开,而后门轴转动的声音传来,房门开启又合上,四周寂静一片,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知睡了多久,千提身子陡然一颤,猛地坐起身来。心脏扑通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系着衣袋往前厅奔去,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被春风揉乱了。
“所以,在您眼中,我就不算是您的孩子吗?”
刚至前院,熟悉的声音自厅中传来,清冷依旧,却难得地染上了一丝颤抖,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心碎。
紧接着,一道中年男声响起,是封庭渊的声音: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我一辈子的耻辱!早知如此,当初你生下来时,我就该将你掐死!掐死!”
“唰”,长剑出鞘的声音传来,千提加快了步伐,撞开朱漆门的瞬间,正看见封易初广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剑柄,长剑泛着冷光,剑尖直指面前头发花白的男子。
“当年之事,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千提捂住了嘴。
视线中,封庭渊颤了一下,突然朝前飞速迈了几步,毫不犹豫地朝那把剑撞去。锋利的剑尖刺破他的皮肉,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又将身子一挺,直至长剑将他整个身体贯穿。
鲜血横飞,落在封易初清冷的面庞上,几点溅到他眼中,在眼底晕染开,将眼白染成猩红。
他执剑的手颤抖着,呆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任由封庭渊将他抱住。染血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枯槁的指尖试图擦去他面上的血迹,却只是将那血迹均匀抹开。
男人伏在他耳畔,自喉管间发出几个气音:
“别查了……珩儿……”
气音消散在晨雾中,那双手自脸颊滑落,封庭渊直直向后倒去,长剑自他体内抽出,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晨光照在封易初脸上,将半张染血的面容镀上一层诡异的金,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宛如撕裂的神像。
“父……亲……”
鲜血顺着剑身滑落至剑尖,又顺着剑尖一滴滴落在地面,洇出一片血迹,封易初薄唇颤抖,早已失了血色。
“不……要……”
长剑坠地,发出清越的声响,封易初跪倒在血泊中,玄白浸泡浸满血色。
他颤抖着伸手去够那具渐渐冰冷躯体,指腹擦过封庭渊睁大的双眼,恍然想起年幼时,相府庭院中,母亲在镜前梳妆,男人将他举过头顶,玩着骑大马的游戏。
可后来母亲离世,他再没施舍过一个温柔的眼神。
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流淌,灼烧着他的肌肤,他紧紧跪在地上,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木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剩满手鲜血,与无尽的迷茫。
“阿初!”
千提的惊呼声撞碎满室血腥,封易初僵硬地转动脖子,睫毛轻轻颤动,其上凝结的血珠簌簌坠落,猩红的眼眸之中倒映着千提同样苍白如纸的面庞。
“千……提……”
低哑的声音自他喉间溢出,仿若杜鹃啼血。染血的指尖微微蜷起,似要触碰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阿初……你冷静些……”千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绣花鞋踩过满地血渍,裙摆扫过地板上蜿蜒的血河。她一步步朝他走去,指尖颤抖。
忽然间,一道寒光破空而来,她眼睛骤然瞪大,尖叫声撕裂晨雾:
“阿初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被绑在一旁的封锦御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苍白的面庞自阴影中浮现,手中匕首泛着冷光。
伴着封易初一声闷哼,匕首自身后刺入他的心脏。
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在青砖上又添一道血流,少年长袍沾血,倒在地上,猩红的指尖徒劳地抓着空气,最后无力地垂落在封庭渊躯体旁。
晨光穿透薄雾,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一层血色金边。银冠自头顶掉落,滚至脚边,散落的墨发沾满血污。
“去死!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封锦御握着滴血的匕首狂笑,手上沾满鲜血。
他踉跄着后退,撞上身后木架,架上瓷瓶轰然碎裂。瓷器碎裂的脆响让他瞳孔一缩,他双目猩红,发疯似的丢下匕首,笑容扭曲,几近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去死!去死!你为什么要活着……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去死……”
他狞笑着,冲出门去,声音逐渐变远。
“阿初!”
一切发生得太快,千提身体僵硬,跌跌撞轧辊地扑上前,将他搂在怀中,颤抖的手按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却只是徒劳。
泪水自脸颊流淌而下,千提尖叫着发出一声声无助的求救:
“来人啊!快来人啊!宫疆!宫疆!”
耳畔嗡嗡作响,强大的刺激让千提胸膛剧烈起伏着,连气都喘不上来,下一刻,她两眼一翻,也跟着昏死过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好痛……
头好疼,胸口也好痛……
耳畔嗡嗡作响,大脑迷迷糊糊的,好像置身一片混沌之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你在做什么?!”
恍然间,一声男子的怒喝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有人在自己身前站定,抬手,将他抱在怀中。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你对珩儿都做了什么?看来是我平时太纵容你和锦御了!竟如此胆大妄为!”
“老爷何必动怒……”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低低的呜咽:“妾也不愿如此……可此子嫉妒心极强,今日竟还动手打了锦御……老爷,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这声音……是庶母。
头……好痛……
胸口
……好痛……
这是在哪……又是什么时候……
封易初手指动了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甸甸的,半点动弹不得,稍稍用点力,胸口便撕裂般地疼,只能紧闭双眼,任由男人将他抱在怀中。
“他如今也不过五岁,就算真与锦御动了手,你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较真?若非我即使赶来,你将他迷晕了,又要将他如何处置?打死?还是丢井里毁尸灭迹?你这般动他,也真不怕陛下动怒!”男人声音中怒意消散了些,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纵容与无奈。
“老爷……妾也没打算将他如何……妾也不想对个孩子动手,只是……锦御遭了他一顿打后,如今每每看到他,便害怕得很……妾只想着,将他弄晕了,送回乡下老宅去……”
“送走?”
“是,反正平日在府上,老爷也不愿见他……何不将他送走,也讨个清净?”
这话说完,换来一阵沉默。
不要……
不要将他送走……
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封易初手指动了动,想要说话,胸口剧烈的疼痛传来,将他所有诉说堵在了喉口。
不要……
庶母会将他丢在荒山的……
山里好多狼,好多蛇,没有吃的,半夜还有老鼠会啃他的手……
男人沉默了一阵,终是做出了决定。
“好,送走。”
封易初好不容易抬起的一根手指终是无力放下。耳畔嗡嗡作响,迷迷糊糊中,马车辗转而至,男人将他放下前,在耳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珩儿。”他说,“别回京都,永远别回京都。”
别回京都吗……
可是他已经答应了舅舅,此生,永不离京。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逐渐被耳畔的嗡嗡声盖过,那滴泪水依然凝在眼角,被一双手温柔地拭去。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少女的呢喃在耳边响起,柔软的一物贴上额头,是她的唇,“阿初乖,梦里都是假的……”
千提……
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有个姑娘挤过人群,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街头人来人往,只有她,推开一切,为他而来。
千提……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奈何昏迷太久,身体早有些不受控制,稍稍一用力,空气灌入胸腔,便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公主……您歇息歇息吧……”
“歇息……我怎么能歇息?慕公子说,他若是明日之前,还醒不来,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我怕……”
话说到最后,变成了哽咽。
千提极力捂着嘴,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打搅了他,可眼泪还是一滴滴从眼角落下,在床榻上晕出几朵深色的小花。
“阿初……”千提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打起精神:
“你听,是不是有鸟叫声?你不在的时候,有对燕子看上了这,在外面廊上安巢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堆小燕子出壳。到时候,家里可热闹了。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
她说完,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依旧没有半分回应,这才苦涩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去,对景秋道:
“从前小八过年时做来祈福的燕子灯,你记得怎么做吗?可惜我手没那么巧,这些怎么都学不会……”
“……”
明明昏迷不醒的是他,怎么什么事她都能扯到她那面首?
封易初恨得牙痒痒,却依旧虚弱得睁不开眼。
混沌中,耳畔传来景秋一声惊呼:
“公主,国师大人手指方才动了一下!”
“真的?”千提慌乱垂眸,正好错过这一幕。
“真的,公主。您……您不如再说点话气气他?”
“什么叫气他?我可从未想过要气他。”千提明白了什么,故意道:“小八人多好,我夸两句怎么了,分明是阿初太狭隘,都昏迷了,眼里还容不得别人,小八就比他大度许多。”
“……”
封易初手指又动了动,恨不得马上提着把剑去姜国,将那姓怀的小子弄死。
“唉……”千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叹了口气,又道:
“罢了,他若醒不来,便不醒吧。反正他那些房契地契都攥在我手里,他醒不来,我这日子也断不会过得太差。你再去外边,物色几个美男,今晚送我房里……不,就在这屋里吧,反正他也醒不来了,当着他的面养面首,多有意思。”
封易初:“……你敢?”
睫毛轻轻颤动,他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烛火的光芒自眼皮缝隙间传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想重新将眼睛闭上以适应这烛光,千提却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下。
“不许睡!你敢睡,我现在就找个男人进来,当着你的面,做些逾矩之事!反正你现在这般,又能奈我何?”
“……”封易初睁开眼睛,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艰难道:“不……要……”
“那你便别闭眼!”千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景秋道:“景秋,你去叫慕公子过来。”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封易初,杏仁般对眼眸中闪烁着晶莹泪花。
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封易初手指微微动弹,身子终于适应了些,想抬手,像往常一般擦去她脸上的泪,一用力,胸口却疼得厉害,只能又将手垂下。
“千……咳咳……提……”空气吸入胸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嘴角扯出苦涩一笑,想到晕厥之前满地的鲜血,忍不住问:“他们……如何……”
“一死一疯…”千提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小声安抚:“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怪你,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封易初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薄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墨色的瞳仁呆滞片刻,而后微微转动,越过千提,看向不远处的柜子:
“箱子……取……”
伤口应当是伤及了肺部,他连呼吸都泛着疼,说话时更是疼得厉害,只能尽量减少自己要说的字。
千提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行至柜前,打开,在他的注视中,于最底部取出一个木箱。表面的红漆已有些脱落,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千提取了张矮凳放在床边,将箱子放上去,打开。
里面放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女子物件,看着有些陈旧,应当是长公主的遗物。
千提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只能将那些东西一件件翻开。
衣服、簪子、胭脂盒……陈年物件被她轻轻拨开,一把团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团扇上是几朵荷花,旁边还绣了两个字:折枝。
这字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这花枝与字排布的位置颇有些眼熟,让千提恍然想起小时候,好似在乳娘手里也见过一把很像的团扇。
彼时正值夏天,天热得很,父皇又提倡节俭,将送往各个宫里的冰块缩减了一半。
半夜她热得满头大汗,根本睡不着。乳娘便在院中摆上张藤椅,让她在上面躺着,自己为她扇一整夜的风。
只不过,那把扇子上,绣的是荷花。
“怎么……咳咳……了……”
封易初虚弱的声音将千提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事。”
或许只是巧合,天底下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了,这花样和字样的排列方式,又不是只许乳娘一人用。
千提轻轻将那团扇放回去,继续翻找着箱中物件,一边观察着封易初的神色。
直到将所有东西都翻了一遍,他才轻轻摇了摇头,毫无所获。
千提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坐回床边,垂眸便见封易初朝她勾了勾唇,而后微微侧过脑袋,眨了眨眼睛。
她这回没看懂他的意思,也跟着歪了歪脑袋,“嗯?”
封易初抿了抿唇,偏头避开她的视线,苍白如纸的面庞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亲……”
“你这才醒,亲什么亲?”千提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拗不过他,这才将凳子往床边挪了挪,微微俯身。
她的唇触碰他脸颊的刹那,他薄唇微张,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有人……监视……”
难怪那日,侍卫长还未交代一切,老丞相便早早地离开,果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有人在监视他们?那人是谁?又监视多久了?现在还在吗?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为了……阻止他们调查长公主一事吗?
当年,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丞相宁愿死,都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究竟是什么秘密,能让他用死,去阻止他们继续调查?
千提动作猛然僵住,又听他一字一句道:
“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引蛇出洞
封易初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吸了一口气。
他最清楚那箱子里有什么,方才让千提将东西拿过来,只是在试探。而今,这一猜想被证实了。
如若能揪出这幕后之人,想必也离真相不远了。
可他如今身子这般虚弱,连说句话都成问题
,又能做什么?
他自嘲般地扯出一抹笑,手掌用力抬起,方离开床榻半寸,又无力地垂下。
“别乱动。”千提瞪了他一眼,按下他的手。
“睡……多久……”
“整整一天。”
原来,才一天。
可他却总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若是只过了一天,朝中之事便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需快些好起来,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暗中阻挠这一切。
这般想着,封易初缓缓阖上眼睛,正思索着下一步对策,千提却以为他又要昏过去,赶忙在他手背掐了一把。
“不许睡!”
“没……”封易初疲倦抬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累……歇……”
“那也不行!”千提了当拒绝,垂眸瞥见他苍白发干的唇,终是有些不忍,端起矮几上一眼清水,轻轻送到他唇边:
“那匕首刺偏了,擦过你的心脏,正从肺部穿过,你昏迷时流了太多血,又喝不进去药,能捡回来一条命已是万幸。再撑一撑,等慕公子过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封易初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
如今敌暗他明,若贸然出手,恐诱发更严重的后果。得想个法子,既要引蛇出洞,又不能将千提牵扯进来。
门轴轻轻转动,房门被人自外面推开,夜风就是涌入屋内,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慕云琛提着药箱进来,一翻查看后,朝千提叮嘱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又出去,临走时忍不住道了一句“命大”。
不多时,府中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他伤到了肺部,连呼吸都泛着疼,稍微动一动,气息不稳,便更是疼得厉害,每次只能喝一小口,千提服侍他将药喝完时,天已快亮。
千提让侍女将碗端下去,却不肯去歇息,只坐在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但封易初实在疼得厉害,大多时候,都是千提在说话,他强撑着打起精神,静静听她讲,时不时眨眨眼睛,表示回应。
直到这最危险的一夜过去,千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拉着他的手,哄他睡去。曾经灵动的眼眸变得红肿,其中布着血丝,内里写满了疲倦。
或许真如慕云琛所说,他命硬,等睡了一觉醒来,千提还趴在床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照顾左右,千提如今睡得很沉,却还是无意识地抓着他一根手指。
封易初将手指从她手中抽出,轻轻挪动着身子,一点点起身、下床。
他如今太过虚弱,稍稍一动,便疼得冷汗直流,可在床上躺着,到底憋得慌,若是一直躺着不下来,等伤好的那天,怕不是连下床都成了困难。
想到这,他只能趁着千提没醒,扶着墙艰难地走了一圈,又在千提睡醒之前躺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未持续太久,三日后他身体恢复了好多,千提便偶尔扶他下床走动。小皇帝聪慧,许多小事已能自己处理,有些大事拿不定主意,便有宫人将奏书送上府来由他定夺。
幸而量不算大,千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做了,只是偶尔看到他执笔的手悬在空中,稍稍打着颤,还是难免忍不住心疼。
转眼七日过去,他伤势好了许多,下床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上元节那日,春阳斜斜漫过黛瓦,将满院杏花镀成金色,封易初半躺在铺着软毯的藤编摇椅上,雪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颈间缠着的白纱布蜿蜒至锁骨。
他半仰着头,望着枝头开得正盛的杏花。有欢笑声穿透国师府的院墙,直达他耳中。
恍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至上元佳节,一家三口便一同出街游玩。
那时他总爱赖在母亲怀里不肯下来,父亲怕母亲累着了,将他像个小猴子似的扒拉下来,抱在自己怀里。他又哭又闹,母亲便在街边买糖人哄他。糖人由竹签子固定着,甜甜的,画的是一家三口的图样。
一家三口……
哪来的一家三口呢……
封易初轻轻翻了个身,不慎牵动了伤口,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手指攥紧了身下藤椅,指节因隐忍疼痛而微微泛白。
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疼出了眼泪,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两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生机,只剩下一副清冷的躯壳。
“又在偷偷忍着?”千提穿过拱门上前,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手中木盘里放着刚研磨好的草药和蜜饯,还未走近,甜香便混着药味散开。
身后跟着的侍女将水放下,她蹲在藤椅旁,用浸了井水的帕子替他擦去额角冷汗,又掰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含着,敷药时便不那么疼了。”
“哪有那么娇气……”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却还是配合地张嘴。蜜饯入口,甜味蔓延开来,好似要将生活的苦都吞没。
千提轻手解开他的衣襟,将缠在胸口的绷带一点点解开。当初那把匕首几乎从他体内贯穿而过,幸而夏天未至,天气凉爽,并未感染。如今内部的肌肉血管已自行贴合,只在最外边还留下一个伤口,偶尔动作大了些,伤口撕裂,又有血珠渗出。
千提为他换上新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抬眸时,才发现他在看她。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封易初心脏停了一疏,他慌乱偏头避开,冷白的侧脸在日光下泛着玉石般清冽的光泽。
“千提……”他睫毛轻颤,“我想……入宫一趟……”
有些事,他总要做的。
“好。”千提为他裹好衣服,另取了件披风为他披上:“风大,你注意保暖。”
马车摇晃,难免要牵动伤口,她让宫疆找了张轿子来。她扶着他上了轿,又叮嘱了几句,临别前,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轿子由人抬着缓慢前行,入宫时,又换了一张,最后抵达殿前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将殿内烛台的光揉得朦胧,小皇帝正坐在案前,瞧着面前成堆的奏折发愁。
从前这些都是父皇处理,后来父皇走了,也都是表兄在身边帮衬。可如今表兄也重伤……若是丞相在,他倒也可以请教一二,只是丞相也不能一直守着他,很多事情,难免要自己做主。
虽然表兄从前教过他不少东西,但他怕自己出了疏漏,批奏折时,总要看过好几遍,在心中想一个最合适的处理方法,这才写上去。因而,纵然大事还是送到国师府处理,他还是为这些东西弄得几日不曾歇息了。
忽然,寝殿大门被人推开,一袭素白长衫忽而掠入殿门。
封易初倚着门框缓了缓神,月光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流淌,在眼下青影处凝成细碎的银色。他抬手按住胸口,素白衣料下的指节泛着病态的银白。长袍下的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可停滞的脊背却不因伤情而被压垮。
“陛下——”身后工人阖上殿门,他缓了缓神,步入殿中,烛火光影摇晃着在他周身凝成一层暖黄的轮廓,恍若遗世独立的谪仙,误入这尘世樊笼,因一时差池,落得遍体鳞伤。
“表兄!”小皇帝面露喜色,下意识地要起身扑过去,忽然又想起他的叮嘱,自己身为帝王,不可不顾礼数。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骤然收紧,喉头动了动,终是按耐住冲动,努力板正神情:
“你身子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劳陛下费心了。”
封易初行在小皇帝面前停下,指尖轻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素白衣袖拂过青竹简牍,发出细微的声响:“今日上元佳节,陛下怎的一个人在此?”
“明知故问。”小皇帝看着奏折撅了撅嘴,抬眸看向封易初,眼底染上一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疲倦之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
“往年上元节,宫中热闹非凡,只是如今父皇不在,你又如此……朕便让顾尚书将上元宫宴取消了。上元佳节,月满人间,本是要与家人度过,可如今连你也……”
“陛下若是惦念手足,何不将雍王召回京都?”封易初不动声色开
口。
“朕也想,可兄长犯下错事,另前线死了如此多将士,是父皇下令流放,朕……何来的理由召他回来?”小皇帝手指摩挲着衣上绣着的龙纹,蹙眉道。
封易初缓步行至窗边,抬眸,望着殿外高悬的千盏宫灯,道:
“古有明君‘见囹圄空虚,则皆欢然有得色’,陛下仁心宅厚,何不效先贤,大赦天下?”
声音清冷如碎玉。
“只是贸然赦免,恐遭御史台弹劾……”
“律法不外乎人情。”封易初转身时牵动伤口,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转瞬又恢复镇定,道:“可赦老弱病残、初犯偶犯,再将狱中半数死囚减为流放,行错事的皇亲国戚亦网开一面。如此一来,既显陛下宽仁,又不失法度威严。”
他如今身子尚且虚弱,每说完几个字,便要停顿片刻,小皇帝认真听他说完,稍加思索,重重颔首:“便依表兄所言!明日早朝,朕便颁布赦令。”
封易初执起案上空白诏书,为他递上毛笔。
小皇帝接过,埋头起草。不多时,诏书起草完毕,玉玺在上头烙上红印,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
大赦天下,雍王回京,他再散播些消息出去,有人定然要坐不住。
一朝引蛇出洞,他倒要看看,躲在暗处之人,究竟是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陛下——”封易初看着诏书上烙下的红印,微微福身。躬身时牵动伤口,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他缓了缓神,将疼痛压下,道:“臣……欲往史馆。”
小皇帝正艰难地将那沉甸甸的玉玺放下,闻声抬眸,那张与他九分相似的眼中带着几分了然:
“表兄可是想去史馆,找寻姨母的痕迹?”
这些天,他也听说了些事。
封易初喉间发紧,艰涩开口,不作隐瞒:
“是。”
小皇帝将玉玺推至案角,龙袍下露出半截藕荷色中衣:“准了。”
“谢陛下——”
封易初得了准许,缓步离开寝殿。
冷月悬于宫墙之上,将琉璃瓦染成霜色,檐角铜铃被风扯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拖着伤体行过长廊,素色长袍在夜风中翻飞飘动,银冠在月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远处宫娥提灯而过,光晕却始终落不到他身上,倒像是被夜色凝结成的结界隔绝在外,徒留他孑然一身,仿若误入凡尘的谪仙,带着不沾烟火的疏离与其美。
穿过重重垂花门,史馆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冷意,十余年前的记录被单独存放在一处房间,久无人访,门上朱漆已然斑驳。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掏出钥匙,铜锁开启,发出锈蚀的钝响。
“国师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里边了。只是这处常年无人造访,不如宫女打扫过后再……”
“不必了,你退下罢,我自己一人在此即可。”封易初挥袖失意旁人退下,苍白如纸的面容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幽光。
小太监匆匆退下。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边,封易初才抬手,触上那掉漆木门,稍稍用力。
殿门推开的瞬间,陈年灰尘裹挟着腐朽的墨香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吸进一口灰,引得一阵急促的咳嗽。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胸腔撕裂,他踉跄地扶住门框,额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碎发。
好半天,他才缓和些,颤抖着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掩住口鼻。帕角绣着朵淡黄色菩提小花,指腹不经意自上面摩挲而过,他唇角暗自勾起一抹笑意。
长靴踩过地面,将上面积压许久的灰尘拭去,蜿蜒出一串清晰的鞋印。
他单手点燃烛台,暖黄的光晕满开,照亮了他惨白如纸的面庞。透过手指缝隙,隐约可见那素白的帕子上有血迹蔓开,将淡黄色的菩提花花瓣染成猩红。
史料按不同年份、不同帝王分开存放。
他在舅舅登基的次年出生,四年后的除夕夜,长公主出事之时,又正值两年交替。
要找到这段时间的记录,并不难。
他的目光在书架间游走,不多时,锁定一本册子。
捂在面前的帕子缓缓揭开,封易初将书从架上取下,手指捏着书脊轻轻抖动,上面附着的灰尘飘散在空中。屏息,直至灰尘彻底抖落,他才换了个干净的地,借着烛光,缓缓查看上面的内容。
片刻后,他眉头紧紧蹙起。
一无所获。
纸上关于长公主一事的记载,与卷宗上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手指翻动纸页,倒是后面记载的一则巫蛊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后宫姚妃为争宠,采用巫蛊邪术,与此事有关者,尽数诛杀。
封易初手指停滞片刻,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由得在心中生起。
宫里向来忌讳巫蛊邪术,每代皇帝发现与之有关的事,都是从重处罚。但往往也只有与之最紧密的几人受到牵连。可这一桩巫蛊案,从宫妃、宫女,到太监、侍卫,足足有数十人为之殒命。
究竟是先帝对巫蛊之事过分忌讳,还是借着巫蛊之案的名头,杀人灭口,隐瞒些别的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和母亲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想方设法地隐瞒她的死因?
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封易初觉着胸膛一阵刺疼,深吸一口气,起身,将书重新放回书架。
转身欲离,未走几步,目光停在另一本册子上。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抬手,将其取下。
飞扬的尘土涌入鼻腔,封易初强忍着咳嗽,缓缓翻开。
十九年前,昭宁公主嫁与丞相封庭渊,两月后,陛下驾崩,新帝即位。又过五月,封庭渊触怒龙颜,贬至他乡。长公主昭宁乘马车前往,途中为山匪惊吓,诞下一子,取名,封珩。
烛火摇曳,将封易初单薄的身影在墙面上拉得老长。片刻的沉默后,他指尖颤抖着将册子重新推入原位。
转身,素色衣摆扫过满地尘灰,带起几点灰尘,他拖着伤体走向殿门,广袖拂过之处,烛火依次熄灭,黑暗将他方才驻足的地方吞没。
九曲回廊蜿蜒曲折,墙头灯笼在暗处投下光影,他苍白的侧脸被火光映着,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玉石,泛着冷冽的光泽。
夜风穿廊而过,宫门洞开的刹那,一抹翠色闯入眼帘。千提立在宫门口,一袭翠色罗裙缀在身上,比春日枝头新绽出的嫩芽还要灵动几分。
“阿初!”清脆的呼唤穿透夜色,她小跑而来,将手中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夜里凉,你多穿些。”
身后侍从推着轮椅上前,千提手指抚摸着檀木上的纹理,眼波流转:“你自受伤以来,总闷在府中,许久不曾出门。今日上元,你坐着,我推你去街上逛逛?当然,你若是不想
去,回家也……”
封易初垂眸,目光自轮椅上扫过,嘴角扯出无奈一笑,“我身子哪有这么弱?”
他伸手握上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这还是你我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上元,我又怎能错过?”
“我们往后还能一起过很多很多个上元,错过一个又何妨?”千提嘴角漾出一抹笑意,任由他拉着朝街上走去。
十里长街恍若银河倒悬,万千盏花灯自朱楼飞檐垂落。他伤势未愈,走得很慢,偏生千提是个好动的性子,跟在他身边,没走几步便待不住,松开他的手钻入人群。
若在平时,他便等她了,可如今他走得缓,她轻而易举便能追上,若是还在原地等着,反而是耽搁了她的时间。
这般想着,封易初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身子沿人流继续前进。
“阿初!快来!”
没一会儿,一道清脆的声音穿过人群抵达他耳边,他循声望去,便见千提蹲在前方的河边朝他招手,身边放着两盏莲花形状的河灯。
素白的花瓣上勾勒着云纹,烛火在灯芯上轻轻摇曳,将她的眉眼衬托得愈发温柔。
封易初缓缓挪动着身子上前,在她身边蹲下。
少女已迫不及待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河灯顺水而下,片刻后,她睁开眼睛,将另一盏灯交到他手中,墨色的瞳仁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两个他。
“听说上元节放河灯许愿特别灵验,你试试?”
封易初握着河灯,烛火微弱的热量沿着灯盏传到指尖。眼前河面波光粼粼,万千河灯随波逐流,汇往一处,恍若银河落入人间,已然分不清哪一盏是她所放。
“你许的什么愿?”他忍不住开口。
“阿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千提将心中想法说出,侧眸,瞥见他眼底的笑意,忽然炸毛了似的:
“你不许笑我!虽然每回父皇寿宴我都用的这祝词,可身体康健不是基础吗?身体康健方能岁岁无忧,这愿望,你敢说它有半点不好吗?”
封易初腾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头发:“不敢。”
千提轻哼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忙道:“你怎么还不放?再这么耽搁下去,一会夜深了,商贩都散了,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封易初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河灯。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为那抹病态的白添了几分暖意。
片刻后,他睫毛轻颤,将灯缓缓放在水面。
千提眼见着那灯顺水而下,很快飘远了,心下着急,拽了拽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许愿!”
封易初眸光自河面移到她身上,身体微微前倾,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你……”千提脸颊滚烫,偏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油腔滑调,也不知从哪学的……”
“不是你说,有事要说出来的吗?我如今说出来,你倒不乐意了?”
千提却像是没听见他这话一般,一蹦一跳地扎进人群中,裙裾翻飞,眨眼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山楂裹着琥珀色的糖壳,在灯下晃出细碎的光。
“你不是不爱吃山楂吗?”封易初接过她递来的一串糖葫芦,皱了皱眉。
“是不爱吃,但也不是完全不吃。主要瞧见那些话本子里,主人公一同出街游玩时,男子总爱给女子买糖葫芦,你不给我买,我只好自己买了。”
“你也不曾与我说想要啊,”封易初摊了摊手,无奈道:“再说了,我房契地契全在你手里,每月俸禄也都由你支配……你要买什么,那还不是……”
千提“嘿嘿”笑了两声,自动将他这话忽视。
手臂上抬,她咬下一颗山楂,糖壳被轻易咬碎,山楂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忽然酸得皱起了眉头,将自己手中那串糖葫芦也塞到了他手中。
“好酸,都给你吃……老板还骗我说甜,奸商!”
她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吐了吐舌头,忽然伸手,朝他怀中的口袋探去,手指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这是做什么?”
“手帕,那糖粘得很,我擦擦手。”
“别……”封易初身子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千提却两眼一亮,已然将那方帕子从他怀里取出。
手帕缓缓展开,上面绣着的淡黄色菩提花,花瓣已被鲜血染红。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想要?你求我啊”“求你……
“你……”千提的笑容僵在脸上,攥着手帕的手轻轻颤抖着,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今日在史馆查阅旧事时,被灰尘呛着了。”封易初将两根糖葫芦攥在手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解释道:“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便……”
“怎么不是大事了?”
话未说完,被千提生生打断。
夜风卷起鬓边碎发,他抿唇站在原地,苍白的面容被街边投来的灯光照射着,显出几分无措:“真不……”
所有辩解被千提一记眼刀堵在喉口,竹签在掌心勒出红痕,他垂眸望着千提泛红的眼眶,喉结不安的滚动,终是妥协地叹了口气:“不会有下次了。”
千提这才收起眼底愠色,夺过他手里的糖葫芦:“那你,不能吃这个。”
“嗯。”
封易初抿唇站在原地,眼见着千提将那串原给他买的糖葫芦赠给了路过的孩童,另一串她方才咬了一口,在她手心攥着。
樱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似是犹豫了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闭眼咬上山楂,眉头被酸得皱成一团。
片刻后,她终于解脱般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忍不住嘀咕道:“再也不买糖葫芦了,又酸又黏的,粘手不说,被风一吹,还容易糊在头发上,到底是谁总在话本里写这种东西!”
她说着撇下签子,将手上粘着的糖抹在封易初衣服上。
“……”封易初垂眸瞥了一眼粘在衣服上的污渍,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终是将视线挪开,假装不曾看到这些。
千提若无其事地攥上他的手,一边领着他慢悠悠地随着人群走,一边继续道:
“糖葫芦糖炒栗子小点心,以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讲,男女结伴出游,十有八九是要写这些的,若逢上七夕中秋佳节,泛舟游湖、赠送香囊必不可少……”
“香囊……”封易初似是想起什么,与她相扣的手指微微一缩,犹豫道:“你上次绣的那个……还在吗?”
“想要啊?”
“……嗯。”
千提松开他的手,转到他面前站定,挑眉道:
“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些话,说的什么来着——‘给别人做衣服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我才不要’,嗯?不是不要吗?”
封易初垂眸,几缕碎发滑落至额前,额心殷红的花钿在发间若隐若现,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要……”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街头的欢笑声淹没,他微微攥起拳头,拇指指腹不安地摩挲着食指,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错了……”
“真想要?”千提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缓缓朝他凑近:“那,你求我啊。”
少年垂落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求你。”
声音清透如冰,带着丝丝恳切,让千提原本准备好的调侃卡在喉间,本想逗逗他,此刻却全然没了兴致。
她踮起脚尖,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她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鼻尖,又迅速离开:
“求我也没用,你说不要,我便丢了。”
话音落下时,满城灯火好似暗淡了一瞬。晚风吹得头顶灯笼轻轻摇晃,封易初单薄的影子投在地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逗你的。”千提取下腰间钱袋,中指勾着上面的吊绳,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先前说不要,我便将香囊改了改,制成钱袋自己用着。你想要的话,回头我再给你重新做一个。”
“不必,”封易初缓缓抬手,声音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这个就好。”
千提唇角动了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上他好不容易有些暖意的眸子,只好妥协,将那钱袋轻轻系在他腰间。她故意扯了扯嘴角,眼底透出一抹狡黠:“那……那你把你的钱袋给我。”
封易初垂眸应了声,手指灵活地解开腰间系带,将钱袋轻轻放进她掌心。
千提却不接,只是轻哼一声,微微偏过头去,发间那支菩提簪子在灯火光芒中折射出丝丝光影。
见他茫然地望向自己,显然
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千提跺了跺脚,催促道:
“帮我挂上啊。”
封易初恍然,修长的手指重新取过钱袋,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千提耳畔,他似乎有些紧张,滚烫的指尖几次碰到她腰间软缎,极细微的触感却让千提呼吸不自觉慢了一疏,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暧昧。
淡淡的药香混着檀香萦满鼻翼,盖过了曾经的烟火味,她垂眸望向灯火在他脸上投下的细碎光斑,才忽然发觉,自三国停止交战后,他已有许久不曾碰过火药。
“阿初。”
“嗯?”少年正将钱袋系上,闻声抬眸,深邃的眼眸在灯火掩映中,比天上星宿还要明亮几分。
“没事,回家吧。”
千提牵上他的手,与他自灯海中漫过,二人的影子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她忽然觉得,若这般与他走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长灯尽头,国师府巍峨矗立,千提轻轻扣动门环,大门开启,她扶着他穿过长廊,回到房中,又让人将慕云琛唤来,将他的伤势重新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终于放下心来。
“天色不早了,你好生歇息,我就在隔壁房里,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不要忍着,随时唤我。”千提送走慕云琛,坐在床沿,轻轻为他掖被子。
被角被她卷起折叠,遮住了少年的身躯,只在最上方露出一个脑袋。墨发散落在枕上,封易初点头,谪仙般的面庞上明晃晃地写着“人畜无害”四个大字。
蜡烛被轻轻吹灭,房门打开又合上,千提的脚步声在夜中一点点变弱。他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她进了房间。透过窗棂,走廊上映出的烛光终于消失,月光洒落大地,几缕照入房中,为万物覆上一层银霜。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中天,封易初才缓缓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简单的动作,却还是让他胸口疼得厉害,他皱了皱眉,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轻轻出门,未发出一丝声响。
转至偏院,他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探子已然等候多时,听见声响,那人伏低了身子:“国师大人。”
“查清楚了吗?”
封易初倚着门站着,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胸前垂落的那枚菩提吊坠。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他却站在阴影之中,压低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属下已经查明,二皇子在牢中出事前,最后见过的……是丞相大人。”
“知道了。”封易初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那人手中:“寻个可靠的弟兄,将这事办好。”
“是。”
男人领命,转瞬消失,徒留封易初一人的身影陷在黑暗中。片刻后,他微微垂眸,自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
朔风卷着沙粒扑在破旧的茅草屋上,赵献捧着好不容易干活换来的米进屋时,头顶一片茅草正被风吹开,在屋外散成一片。
他发出一声惊呼,匆忙放下那半袋大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将地上茅草一点点捡起,捧在怀中。
数月前,他还是当朝九皇子,京都城中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却因一时差错,被贬为庶民,流放至此,连腿也在途中受损,未能得到救治,落下病根。
一朝坠下高台,苦难磨平了他的棱角,正琢磨着如何铺回屋顶,忽然间,本就破旧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男子闯入院中。
他下意识地丢开怀里的茅草欲逃,一桶泔水却先一步泼在了身上,其中一人揪住他凌乱的头发,“赵献,爷又来照顾你了,学声狗叫我听听?”
赵献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欺凌,指节深深进泥里,两眼呆滞,一言不发,只盼着他们发泄够了,早些离去。
但沉默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凌辱。
“真当自己还是什么王爷?”长靴碾过他的手背,将上面的冻疮压得糜烂,那人狂笑出声,眉眼间皆带着怨恨和鄙夷:
“十万将士因你惨死,先帝不杀你,已是仁慈,如今新帝即位,又有谁还会记得你?哟,还成天惦念着回京呢。”
“他们又不是本王害的!是国师!是封……”
赵献试图辩解,说话间,又一双脚踩在了他的脸上,缓缓碾压,直将他碾得面目扭曲。
“你放屁!国师大人一人止三国战乱,何等威风,岂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还不是你私窃火药在先?若不是你,我父兄活得好好的,又怎会惨死?还一口一个‘本王’?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挫挫他的锐气!”
男人举起木棍的手悬在半空,正要落下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将木棍打落。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匹骏马停在院前,驿卒翻身下马,腰间令牌泛着森冷色泽。
“陛下有旨,大赦天下,院雍王赵献,既往罪责尽赦,着令其即刻启程返京,不得有误!”
声音落下,那三名男子动作僵住,脸色煞白。
“不可能!定是陛下念错了人!”其中一人忽然踹开脚边的泔水桶,桶中剩下的几点水溅在赵献脸上。
话音未落,却见赵献缓慢而僵硬地抬头,被沙砾磨得红肿的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唇角渗出点点血珠,他狞笑着,双眸亮得骇人:“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等着!本王记住你们了!待本王回京,定要你们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雍王殿下,”说话间,驿卒已行至身前,“该启程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属下有一计”
流放之地遥远,车马奔波,赵献回到京都之时,已是春末夏初。
彼时天气正好,微风漫过国师府院墙,裹着槐花的甜香,封易初垂眸坐在青玉案前,玄色广绣垂如墨云,额间殷红花钿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晕。
案头新送上来的奏折积如小山,他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压过纸页,袖口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恍若将一池月光拢在袖中。
两名家丁屏气将藤椅放在他身侧,案上青瓷茶盏被微微震着,碗中泛起丝丝涟漪。
封易初指尖仍扣着奏折,微微侧目,便见千提在椅中铺上一层软垫,已然蜷了进去,藕荷色裙摆在身侧堆成蓬松的云,她将脸埋在团扇大小的话本里。
球球慢悠悠地爬到她身侧躺下,黑白相间的绒毛在风中轻轻颤动。她忽然打了个哈欠,葱白指尖捏着毛毯往小腹一盖。
封易初唇角漾开不易察觉的笑意,墨玉般的眼瞳映着少女发间的菩提发簪,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时,连奏折上的字迹都好似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暖色。
暖风掠过廊下风铃,远处槐花簌簌作响。
一阵脚步声忽在这时传来。
“国师大人,人已回到京都,如今正前前往皇宫觐见陛下。”暗卫单膝跪地,玄衣上落着几朵槐花。
“知道了。”封易初指尖微顿,放下折子,转向千提,柔声道:“我入宫一趟。”
千提正在话本上看到些羞人的桥段,眉眼弯成月牙状,忽然见他转过头来,生怕他看到话本上写的桥段,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话本合上,小脸通黄,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下去,“你早去早回。”
“嗯。”封易初轻轻应了一声,起身,袍角带起的微风轻轻撩动千提的发丝,转眼便消失在她面前。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宫门口。他身子已好上许多,自车上下来,大步朝宫内走去。
穿过层层宫门,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大殿门口,殿门紧闭
着,小皇帝稚嫩的嗓音从中传来。
“皇兄真是糊涂!你盗走火药意图陷害表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前线如此多将士,酿成如此大祸,朕如何能……”
“陛下!”殿内传来“咚咚”两声,是赵献将头磕在地上,“当初是草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如今草民已改过,只盼着恢复爵位,做个闲散王爷,若能戴罪立功,在朝中谋个职位,为国效劳,更是感激不尽!”
“这……”小皇帝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我背着您出宫看花灯?那时有刺客袭击,是我将您护在怀中。”赵献停顿片刻,道,颤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物,道:
“这是母妃临终前留下的平安符,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无欲无求,只想常伴陛下左右。我二人一母所生,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啊!陛下!”
“可是……可是你从前……”小皇帝似乎有些动摇,对上赵献发红的眼睛,又看着他那条伤腿,终是不忍,“若只是做个闲散王爷,那便……”
“陛下!”话音未落,封易初推开殿门,大步迈入其中:
“十万将士因其惨死,先帝更是被气得病重,早早殡天。赵献犯下如此重罪,至今未立寸功,却如此草率地恢复爵位,置死去的将士于何地?置先帝的在天之灵于何地?又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代?”
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入袖中,他抬手一挥,一份奏折重重拍在龙案上,“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免其流放之苦,已是仁慈,满朝文物联名上书,皆言不可恢复其爵位,还望陛下莫要令忠臣良将心寒!”
赵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咯咯作响:“你!好你个封珩,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是公报私仇,还是言明利弊,陛下心中自有定夺。”封易初转身向小皇帝行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或许是这番言辞说得太过激动,诱发了旧伤,他从怀中取出枚手帕,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素白的丝帕很快染上鲜血,片刻后他缓和过来,垂下手,染血的帕子不经意间在赵献面前晃过,道:
“陛下仁德,赦免其罪已是天恩,若贸然恢复其爵位,定激起民愤,引得朝堂动荡!还望陛下三思!”
小皇帝望着案上的奏折,攥紧了椅子扶手,良久,叹了口气:“国师所言极是!皇兄……你先出去吧,朕意已决!”
赵献恶狠狠地瞪了封易初一眼,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地面被宫人擦得锃亮,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他深知自己如今无甚势力,掀不起任何波澜,只能拖着瘸腿,在侍卫的搀扶下蹒跚离开。
宫外暮色渐浓,一名身形单薄的男子静静伫立。
暮色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灰边,唯有腰间那枚褪色的雍王府腰牌随动作轻轻晃动,见赵献出现,他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雍王殿下。”
来人名唤吴正,曾经是雍王府中最不起眼的侍卫。昔日赵献被贬为庶民,雍王府树倒猢狲散,许多人都已经离开,此番他回京,昔日部下之中还愿追随他的,已所剩无几,吴正便是其中之一。
雍王府已被朝廷收并,赵献无处可去,跟着吴正来到了一处新居所。
此处隐于京都一隅,虽比不上昔日王府奢华,但青砖灰瓦,倒也整洁,比起流放时居住的那漏风茅屋,实在是好上太多。
吴正寻了名大夫来给他看腿,他前半生衣食无忧,流放时什么都不会,离了京都什么都不会做,好不容易赚些铜板,也只敢想着买些米面糊口,身上的腿伤一直拖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
看着吴正送走大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他裤腿上挽,赵献眼眶有些发热。
“我如今已是庶民,你自有新的去处,何必跟着我受苦?”
他沙哑着嗓子发问。
吴正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干伤口处的浓,为他上药:“王爷天纵奇才,在属下心中,您才是这皇位的最佳人选。”
“休得胡言!”赵献神色一凛,眼眸微微颤动,厉声呵斥:“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
“属下不过肺腑之言。”吴正手中动作未停,指腹擦过赵献腿骨处凸起的棱角,语气坚定:
“王爷是龙是凤,是天上翱翔的雄鹰,纵然如今陷入泥潭,羽翼沾血,在属下眼中,依旧是翱翔九天的王者!”
“你……唉!”赵献猛拍大腿,心中动容,遗憾道:“若是父皇也这般想就好了……”
吴正将头埋得更低,添油加醋道:
“先帝识人不清,埋没了殿下这般栋梁之才。想那国师不过是个外戚,凭什么把持朝政?陛下年幼无知,又怎担得起江山社稷?”
“好!好!”赵献仰头大笑,笑着笑着,一滴热泪砸在吴正手臂上:“凭什么!父皇糊涂!凭什么将江山交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他垂打着残缺的右腿,腐肉翻卷处渗出黑血。
吴正低头换药,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尚且年幼,在朝中也无甚权利,倒是不足为惧,倒是国师……他若活着一日,只怕您这辈子都……”
“你说什么?!”赵献突然抓住吴正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吴正声音戛然而止,纱布裹住伤口的动作一停,低下头去:“是属下失言了……”
赵献猛的扯住他的衣领,凑上前去,两人鼻尖几乎相抵:“说下去!”
吴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勒得脸色发白,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精光,然而赵献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不曾注意。
“殿下若是能除掉国师,届时新帝年幼,难掌大权,您这身份,到时候是自立为帝,亦或者将其当作傀儡在背后掌权……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哈哈哈哈哈!”赵献大笑几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笑容凝在脸上:
“只是这事说得倒轻巧,国师府守卫众多,封珩又身怀武艺,我如今一没权二没势,如何能除掉他?”
吴正微微仰头,压低声音道:“属下倒有一计……”
“说!”
吴正道:
“国师自幼对长公主之事分外在意,数月前,不知是因为何事,只听说当年一案的凶手似乎只是个替死鬼,他突然开始着手调查长公主一案的隐情,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听说卧床好几日才能下地走动。如今他虽说伤势有所好转,但已是大不如前。殿下若是愿意,何不用长公主之事相要挟?设法让他单独赴约,届时要除掉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长公主……呵,那个女人吗……”赵献想起殿上封易初咳得染血的帕子,攥着吴正衣领的手猛地松开,喃喃自语,“可我又怎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吴正凑在他耳畔,坚定道:“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当年之事,又有几个人真正清楚。这事只要您自己相信即可,到时候再伪造些证据,要骗过国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骗过他……当年之事,确实可以好好利用……”赵献摩挲着下巴,忽然再度大笑起来,眼中寒光闪烁,自言自语道:
“封珩,我原不过想回京做个闲散王爷,是你步步相逼要将我置于死地!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这江山,迟早是我的掌中之物!”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别……”“晚了”……
晚风摇曳,封易初离开皇宫,回到国师府时,夜色已将皇城浸透。
修长的手抚上房门,他轻轻推开。
房中烛火昏黄,千提蜷在贵妃椅中,藕荷色裙摆铺满椅面,右手自然垂落下来。身前的地面上,白日翻看的话本倒扣着,几页纸被窗棂吹来的风拨得轻轻晃动。
少女睫毛轻颤,呼吸绵长,在暖融的烛影里睡得恬静。
封易初放慢脚步,玄色长袍掠过门槛,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
他俯身将人抱起,千提嘤咛一声,双臂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脸颊在他身上蹭过,呢喃着:“你回来啦……”
带着困意的尾音在他耳畔轻挠,软糯得像新出炉的桂花糕。
“嗯。”
封易初将人小心地放在床上,锦被裹住少女单薄的肩头,却见千提勉力撑开杏眼,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蒙着层迷蒙的薄雾:“用膳了吗……”
“在宫中已用过。”
封易初替她掖好被角,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脖颈,指尖凉意惊得千提缩了缩脖子。
她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翻身将脸埋进软枕。
“那便好……”
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封易初唇角漾开一抹笑意,行至贵妃椅旁边,俯身。修长的手指捏起话本,烛光在他冷白的指尖流淌,映得纸上绘制的春宫图愈发刺目。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图中交缠的身影时,他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姿势,从前倒是没尝试过。”
床榻上的千提听见他这句话,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衣领因几次翻转而微微松开,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她揉了揉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懵懂:
“那试试……”
声音逐渐减小,意识很快再度消失,话未说完,便已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下人进了房,内室中隐约传来水声,她不甚在意,继续缩在被窝间。
意识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那水声戛然而止,房中静悄悄一片,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传到她耳边。
朦胧间,床边一重,有人在她身侧坐下。
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灼热目光,千提强撑着睁开眼,顺着他搭在床边的手往上看去。
暖黄的烛光中,少年着一袭素白色里衣坐在床沿,正由上而下打量着她。
他显然刚沐浴完,身上蒸腾的水雾还未散尽,素白里衣半透出水痕,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绝美的身体轮廓。几缕墨发被水汽打湿了,垂落脸颊两侧,额心花钿殷红似火,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千提目光撞上他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眼眸,只觉得呼吸一滞。
少年睫毛微微颤动,其上凝结的细碎水珠随着动作轻轻坠落,顺着脸颊、下巴,蜿蜒至锁骨处。
半敞的衣襟下,紧实的肌理若隐若现,他半倚着床榻,姿态慵懒梳理,恍若不食烟火的谪仙,偏又在衣袂半解间泄漏了几分惑人的春意。
“不睡了?”烛火在纱帐间投下细碎光影,封易初指尖缠绕着她一缕青丝,发尾扫过千提发烫的耳垂。他微微眯起眼睛,眸中暗潮汹涌。
千提睡意全无,眨了眨眼睛,“你这般勾引我,叫我怎么睡?”
“分明是夫人先将我心勾走的。”他忽然倾身向前,玄衣垂落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哪……哪有……”鼻尖萦绕着他沐浴过后清冽香甜的气味,若有似无的情欲混杂其中,千提呼吸骤然急促。
近在咫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封易初身子倾斜着,锁骨处未干的水珠顺势滑落,消失在半敞的衣襟里。
“不是你说要试试的么?”
声音低哑,如同被蜜糖浸透,温热的气息轻轻擦过她泛红的耳畔,惊得她下意识瑟缩。
“试、试什么……”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千提大脑一阵放空,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眼眸婉转,瞥见床边那本话本,才恍然大悟,羞红了脸:“不、不行……唔……”
话音未落,却被封易初修长的手指扣住下颔,不得不与他对视。
“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当初你说这番话时,可不是这般害羞。”他指尖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还是说,夫人想要的,远比这话本上更多?”
“不、不是……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下的……”千提被迫仰着脑袋,眼神却向下,瞥向他的胸口:“再说了,你的伤还没……”
“好了。”他突然攥上她的手,带着她将手向上移动,穿过里衣,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
他的心脏跳动着,手心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千提脸颊又红上几分。
慕云琛亲配的药效果不同寻常,那块疤痕却已完全褪去,只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颜色很浅的细纹,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那里曾受过如此重的伤。
“都两月过去了,早好了。”他微微垂下脑袋,眼中蒙上一层雾霭,与平日里高高在上令人遥不可攀的姿态全然不同,反多了几分委屈:
“可是上次没能让你满意?若是如此,我这次一定比先前更……”
千提脑海中浮现出上次房中相处的旖旎画面,心头一紧。毕竟第一次便已经这么……她实在不敢想象,他口中的“更”会是什么模样,忙道:
“满意!满意!”
话音未落,封易初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既然夫人满意,这次便照着话本上的来罢。”
纱帐无风自动,烛火因他这动作忽然剧烈摇晃,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
千提想到话本上纠缠的画面,脸上涌现一抹绯色,慌乱偏头。
“乖,别动。”
见她下意识瑟缩,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按在枕侧。指腹擦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千提仰头望着他,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长袖一挥,一阵风吹过身旁蜡烛,光影明灭间,封易初低头含住她的耳垂,齿尖轻摩,细微的触感引得她身子轻颤。
“说好了要试的。”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仿佛能蛊惑人心,“夫人可不能耍赖。”
话音未落,便吻住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舌尖深入,尝到她口中的甜香。
千提双手下意识地揪住他的里衣,布料摩擦,窸窣作响。封易初轻笑一声,翻身将她压得更紧。
烛火已然熄灭,月光倾洒而下,将二人纠缠的影子投在帐上。
他手指勾住她寝衣系带,轻轻一扯,布料顺着雪白肩头滑落,像剥粽子似的将她层层拨开。
微凉的指尖自她腰侧滑过,引得她身子躬起,又在她难耐的轻哼中,沿着敏感的腰线一路向下,所到之处,细腻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还说不是在勾人。”他咬着她颈间的软肉,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道道红痕,声音混着轻笑和喘息,“这般反应……”
话未说完,便被千提慌乱的吻堵住。
她羞得厉害,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小舌漫无目的地在他口中游走,手指因紧张而紧紧将他扣住,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肌肉。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声,扣住她的后脑,指尖在她发间摸索着,加深了这个吻。
帐中温度节节攀升,连月光都仿佛被蒸得发烫。
千提仅有的一丝主动也在他猛烈的攻势中化为被动,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撩拨着她的唇,连舌头也被他挑逗着,只剩本能的回应。
这般吻持续得太久,直到她双唇都被吻得有些麻木,他终于将她放开,薄唇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在细腻的肌肤上烙下桃红的印记。
这般样子……明日若是被景秋看见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千提舔了舔唇,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正这般想着,他托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些力,将她的头抬起。
“夫人真美。”他自喉间溢出低哑的赞叹。
千提脸颊早已绯红如霞,听见他这句话,浑身上下更是热得厉害。
她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却换来他更有力的压制。
封易初轻笑一声,咬住她的耳垂轻轻拉扯:“这么着急?”
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已经覆上她柔软的肌肤,指腹轻轻揉搓,细腻的触感撩拨着她的心弦,引得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嘤咛。
喘息声逐渐粗重。
封易初撑起身子,半敞开的里衣滑落至臂弯,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与腹部紧实的肌肉。
月光洒落在冷白的肌肤上,少年半张脸陷在月光下,半张脸沉入阴影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里对旁人的清冷疏离,眼中燃烧着人类最基本最炽热的欲望,仿佛堕入凡尘的魔神,危险而诱人。
“话本上,画的是什么样的?”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灼热的目光带着不容掩饰的侵略性,让千提羞得别过头去。
这次他却没再将她的下巴摆正,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胸口,“看着我,千提,看着我。”
“嗯……”千提转过头,呼吸急促。话音未落,他再度俯身吻住她,这次的吻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掠夺的意味。
“话本上,是怎样的?夫人,好好想想。”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她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千提下意识动了动腿,却还是觉着羞得慌,刚张开的唇又合上,一言不发。
“夫人真是愈发害羞了。”封易初轻笑一声,手掌在她身上游走,所到之处燃起阵阵战栗。
指腹摩挲着肌肤,缓缓向下,千提猛地弓起身子,“别……”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抓住她的双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咬上了她的耳垂:
“晚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欲拒还迎的情趣
他在她耳边低语,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
肌肤上。
千提还想再说什么,双腿却已被高高抬起,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这样吗?夫人。”
“啊……”千提紧抿双唇,自喉间发出一声嘤咛。
上次一番尝试,她尚未缓过神来,便出了景秋这档子事,两人虽睡在一起,却各怀心思,自然没了这些想法。
后来好不容易洗刷了景极的冤屈,他又为长公主一事身受重伤。她怕晚上翻身弄疼他,一直都与他分房睡,直到最近他伤势好转,才重新宿在一块,这种事,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弄疼你了吗?”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头,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温柔。
“不疼……”千提摇摇头,紧咬下唇,小声道:“就是……不太习惯……”
几缕月光透过窗棂缝隙照入屋内,洒下一片银白的溪流。他闻声将她放开,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腿重新接触床榻,身体得到片刻的放松,千提长长呼出一口气,腰肢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他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脱离床榻,这个动作惊得她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足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额前碎发垂落,沾着薄汗的发丝拂过她泛红的脸颊,情。潮翻涌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
“抱紧我。”他将她抱进怀中,贴着她耳畔呢喃。
床头纱帐无风自动,她咬住他的肩头,齿痕在冷白肌肤上绽出绯色痕迹,与她脖颈间的红印遥相呼应。
一片云朵悠悠自夜空飘过,将月光遮挡了片刻。明暗交替间,封易初抬起她的腿勾住自己腰侧,这个角度让千提猛地仰头,青丝如瀑,垂落在后背,又在他膝上摊开。
他望着她因动情而氤氲出水汽的眼眸,咬住他下唇的动作微微一滞,缓缓离开她的唇畔。
“疼?”
床帐轻轻晃动,千提意识在海洋里浮沉,下意识摇了摇头。
“乖,若是有任何不适,不要忍着。”
耳畔传来他的低喃,千提点了点头,感受着她的掌心覆在自己后颈处的安抚,眼神逐渐迷离。恍惚间她看见他的墨发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角,将额心花钿衬得愈发摇曳。清冷如谪仙的面容被情。欲染上绯色,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勾人心魄。
“我这般表现如何?”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轻啄她红肿的唇瓣。
“你……你讨厌……呃啊……”
“不是夫人说要试试的吗?”他指尖抚过她的脊背,感受到他在怀里微微发颤,浅笑着将她搂紧了些,下巴蹭过她凌乱的发顶嗓音沙哑中带着温柔,尾音又暗藏蛊惑:“明明上次……”
“别……哈啊……别说了……”
千提慌乱去捂他的嘴,却被反搂住手腕,按到在枕侧。青丝在床榻上散落,他抬手将其挽之一旁,将她微微侧翻,自己也跟着躺下,自身后与她相拥。
“千提。”他凑在她耳畔,忽然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刻意压低,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
“嗯……”
“明日,寻个理由,离开京都。”
“啊……”千提喘着粗气,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强扭着脖子回眸,瞥见他严肃认真的模样,眼中的迷离之色才逐渐褪去,转为清明,“阿初……呃啊……不、不要……”
“乖——”他紧紧将她拥进怀中,在她耳畔小声解释:“近来京都恐有大事发生,赵献与我有私怨,难免不会对你下手。”
“不要……呜呜……阿初……不要……”她喘着气,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声音虽带了哭腔,在外人听来,也不过是夫妇间欲拒还迎的情趣罢了。
“我不会有事的。只是你在这,若是有什么危险,我难免要分心。我答应你,待事情稳定,便将你接回来。”
千提再没说话,只是低低呜咽着。
纱帐停止舞动,呼吸声逐渐恢复平静,他穿好衣裳,打了盆温水进来,轻轻将
与她面对面躺着,将她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
千提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手指抵在他肌肤上,缓缓落下几个字:
“我等你接我回来。”
如若真的有大事发生,她不希望自己,会成为他的累赘。
*
翌日,清晨。
“说!是谁!”
昨晚折腾一夜,封易初睡得沉些,听见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千提着一袭翠色纱裙站在不远处,攥着他外袍的手微微发颤。
“说啊!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
封易初微微蹙眉,便见千提猛地抬手,将那件衣服甩了过来:
“我好心帮你收拾衣物,可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身上怎么会有别的女人的香粉味!”
封易初低低笑了一声,起身欲揽她入怀,却被她侧身躲开。他恍然,指尖轻点鼻尖,配合道:
“昨日宫中倒是有个宫女从我旁边经过,险些摔倒,我不过顺手扶了……”
“扶?”
千提打断他的话,一跺脚,随手抓起床边放着的话本子便朝他砸去。话本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自空中划过,砸在他的腿上,又滚落至地面。
“话本里都这样写,姑娘险些摔跤,俏公子上前搀扶,二人一见钟情你侬我侬,很快便私定终身……说到底……原来我才是那个外人,今日你扶她,明日莫不是要将我休弃,转与她同床共枕?!”
杏眼中染上一层水雾,她声音颤抖着,落下一滴泪来:“难怪你昨夜回来时那般殷勤,原来是被别的女人勾得动了心,到我这寻快活了!”
“不是……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封易初将人拉得跌进他怀里:“书上写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我日日入宫,若真与她有什么,早有了……”
“你还敢说!”千提挣扎着锤向他的胸口,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床榻。
封易初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呼吸交织间,眼底泛起无奈又宠溺的笑:“怎么成我错了?”
“放开我!”千提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借着他愣神的功夫,挣开了他的束缚。
封易初依旧维持着那副清冷之态,只是眼中闪过无奈:“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只是无心之举,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番话,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了?”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千提气得全身都在抖:“当初与我拜堂时,你口口声声说着会对我好,如今呢?这才过去多久,便觉着我无理取闹了?”
“够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我每日处理政务已然疲惫不堪,不是回来听你胡闹的!”
千提呆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心寒苦笑:“好!好得很!既然我让你心烦,那我走便是!”
“你敢?!”
封易初伸手去抓她,却只扯到一片衣角。千提猛地将他甩开,冲向房门。
“砰”木门被重重摔上,将房中木柜上摆放的瓷器惊落在地。
*
“所以,你又跑了?”黎谨又一次在城外见到千提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听见她的回答,好半天才缓过神,不可置信道:“就因为一宫女,你就跑了,你真跑了?”
“什么叫就因为一宫女?”千提拉着景秋在她身边坐下,气鼓鼓道:
“我看的就是一个态度,他若是能好好解释,我怎么可能还与他生气?结果呢?没说两句他便板着张脸,哼!我才不惯着他!”
她眼珠一转,跳过这个话题,道:“我来的时候,见路边桃花都开了,正准备安定下来与景秋一起摘些,你要一同前去吗?”
黎谨磕着瓜子,翘着个腿,往台上看了一眼,说书人的故事正讲到最精彩之处:“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千提点点头,拉着景秋一同离开。
黎谨将磕好的瓜子壳聚成一团,随手又自盘中抓上一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说书先生瞧。
余光好似瞥见有一道黑影跟在千提身后,她眨了眨眼睛,偏过头来,千提与景秋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方才一闪而过的那道黑影,仿佛只是她一时眼花产生的错觉。
*
另一边,丞相府。
“这是此次参与科举的人员名单。女子科举制度方施行不久,各方面措施都还有待完善,读书习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参与科举的更是寥寥无几,索性也是开了先例。”
顾衍之捧着名册进屋,一眼便看见画扇紧皱的眉头。他抿了抿唇,上前,将东西放在案上,行至她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什么事又惹你烦心了?”
“赵献最近在京都暗中联络旧部,还有……千提又跑了。”画扇手指轻扣书案,道:“他这是引我上钩呢。”
“那你当如何应对?”
“先隔岸观火吧,当年之事发生时,赵献尚且年幼,寝宫离事发地很远,其中内情,他应当并不知晓。只是……”
画扇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沉下眼眸,“只是关于长公主的另一件事,我不知他是否与二殿下一样……如若知道,那我便留不得他了。”
布着剑茧的手自屉中取出个精致的匣子,木盖轻启,两则明黄的圣旨安静躺在其中。
其一,废国师。
其二,立新帝。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任何一道圣旨面世。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暮春的风卷着海棠残瓣掠过朱窗,在檀木案上积了一层胭脂色。案头香炉之中青烟袅袅,他执笔的手忽然顿住,抬眸,看向身前躬身站着的男子。
“这么大个人,丢了?”声音仿若林深处最幽深的古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侍卫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夫人同景秋姑娘去桃林,街头人多,她们二人混在人群中,一不留神便……不、不见了……”
他说着抬眸,小心翼翼地瞥了封易初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只是执笔的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手背上泛起青筋。
“大人……”
“吴正那边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墨发被穿堂风掀起几缕,额心花钿在肌肤上殷红若血。
另一名侍卫上前一步,答道:“回大人,吴正自三天前最后一次会面后,便彻底没了消息,只怕是……”
“国师大人!”
话音未落,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宫疆甚至顾不得敲门,疾步踏入房中,呈上一封信:“大人,有人让我将这东西给您……”
修长的手接过信纸,封易初垂眸时,广袖堪堪遮住他微微发抖的指尖。纸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已什么都写明。他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再抬眸时,眼中泛起丝丝杀意。
原本还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
手中信笺被揉成一团,封易初起身离开房间。
“大人……”宫疆的手悬在半空,欲言又止。
“不必。”封易初声音冷得仿佛自冰中淬过。转身,广袖带起的微风将地面的花瓣卷起。
信上只让他一人前往,约定的地点,在前雍王府。
赵献被贬为庶民后,雍王府本被朝廷查收。但前些日子赵献又进宫哭诉了一回,小皇帝念及兄弟之情,便将这宅子还给他容身,不过依照礼数,门上的牌匾早已撤下。
自回京后,他便四处联络旧部,可如今这局势,无人愿意与他扯上关系,只是总有几个旧时落了些把柄在他手上,恐他走投无路鱼死网破,送了些银钱过去。赵献便用这些钱,招揽了一批死士。
这些消息,还是吴正潜伏在他身边时传出来的。但如今,他已几日没了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日光斜照下,雍王府的匾额处空空荡荡,蛛网遍布。大门半掩着,显然是为他准备。跨过门槛,前院许久无人打理,草木丛生,青石路上落了层灰,被风一吹,灰尘直直涌入肺部。他捂着胸口,稍稍停顿片刻,待旧伤之处的不适感消失,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前院,行过长廊,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空地四周围满了带刀死士。
封易初老远便瞧见赵献站在其中,手中匕首泛着冷光,匕首刃端抵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千提双手被束缚着站在他身边。
看见他过来,千提身子动了动,却被赵献恶狠狠地拽回。
口中被块帕子堵着说不出话来,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冲他不住地摇头,杏眼之中氤氲着水汽。
“放开她。”
封易初缓缓朝二人逼近,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寒气,让赵献攥着匕首的手稍稍一抖。
“站在那!若再往前,我便一刀了结了她!”
封易初停下脚步,再未上前,只是缓缓沉下眼眸,视线紧紧落在千提身上,生怕赵献动她分毫。
一把短剑被丢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赵献警惕一笑,抬了抬自己半瘫的右脚,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
“用这把剑,废了你自己的腿!”
千提身子一哆嗦,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在这时夺眶而出。
视线中,少年毫不犹豫地俯身,探出手去,墨发倾落而下,遮住了他如仙如画的容颜。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亦不曾瞧见她满面的泪水。
阿初不要……
千提无助摇头,想哭,想喊,想让他离开,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
指尖触碰到剑柄,他稍稍一顿,将其捡起,对准了自己的右腿。
“对!就是这样!刺下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右手缓缓抬起,在空中划过。
千提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之中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并未出现,反倒是什么东西在空中极速飞过,带来阵阵破空声。
抵在脖颈间的剑倏尔离开,伴着赵献一声痛苦的喊叫,一双有力的手环在了她的腰际。
千提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与此同时,余光之中,一道刺目的火焰霎时腾起,直冲天际。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几乎要将她的耳膜炸裂,周围建筑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碎屑与血肉横飞,方才围蹲在附近的一众死士,也早在顷刻间殒命。
与几月前,宫中那批叛军一般,在顷刻间,被炸成了碎块。
“找死。”声音在耳畔响起,泛着森森冷意,与他平日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
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他取下她口中的帕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而后侧眸,目光下移。
“现在,轮到你了。”
四周火焰尚未熄灭,木块燃烧着,热气灼烧肌肤,让千提额上不自觉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千提顺着他的眸光看去,便见方才还一脸得意的赵献倒在地上,原本健全的左腿上,那把短剑扎在其中。
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下,他疼得面目狰狞,听见这句话,身子哆嗦了一下,拖着两条腿想要逃离,站都不曾站稳,便直直摔在地上。
几番尝试过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逃不了了,朝地上一跪,求饶道:“表弟!表弟!是表兄的不是!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
“阿初,”千提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两眼泛红:“他的人,伤了景秋……”
“你那侍女自己挡剑受伤的,与我何干!”赵献狠狠瞪了她一眼,努力扯出一抹讨好的笑,“表弟,你莫要为这贱妇伤了我二人的和气,你我才是一家……”
“贱妇?”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钳住了他的下巴。语气慵懒,俨然一副不急不缓的态度,声音却泛着无尽的冷意,“再说一遍,嗯?”
“我……我错了!我错……啊!”
腿上的短剑被狠狠拔出,落下一个骇人的血窟窿,鲜血自其中喷涌而出,在封易初玄白色的外袍上留下一片血迹。
白色之
处被染得猩红,玄色之处,转为颜色更深的玄色。
赵献却顾不得喊疼,只是强忍着,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我错了!我真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错了……求你了……求你……”
他不知一连说了多少个“求你”,直至嘴唇因失血变得惨白,抬眸,对上封易初无甚波澜的眸子,才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是非死不可。
“你当你是谁!你个贱种,就凭你也配杀我?!”他破口大骂。
幼时世人皆认为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他那几个表兄经常用“贱人”称呼她,舅舅不在时,叫他“贱种”,也是常有的事。
封易初挑了挑眉,全当没听见这句话,只是钳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收紧了些。脖子稍稍一歪,他眯起眼睛:
“说说,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鲜血自赵献嘴角流下,他狞笑两声,“哈哈哈……与那贱妇有关的事,你想知道啊?”
“她从未抛弃过任何人,你不能这么叫她。”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能叫了?哈哈哈……贱妇贱妇贱妇!啊……贱!妇!”赵献骨骼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却还是不甘示弱,一遍又一遍唾骂着: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不会真以为她有多干净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封易初沉下眼眸。
“哈哈哈哈……看来你真不知道啊,也对,封庭渊那老家伙可是爱她入骨,什么都接着,什么事都替她瞒着,又怎么可能将这事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封易初眼中终于涌起阵阵波涛,呼吸也因这话变得有些沉重。
“想知道啊?哈哈哈哈,那我便告诉你——”赵献狞笑着,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那女人出嫁前便不守妇道,极不检点,你根本就不是……呃……”
忽然,一把剑自远处飞来,直直刺入他的心脏。赵献眼眸瞬间瞪大,倒在地上,瞳孔涣散,再没了半点动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千提低呼一声,下意识捂住嘴,还未说话,便被封易初护至身后。
下一刻,一抹粉色的身影自大火上掠过,画扇足尖点地,跃至赵献身后,将那把剑取下,攥在手心。她身子挺立着,昔日眼中的温柔不复存在,反换上一抹认真之色。
封易初瞥了赵献的尸体一眼,抬眸看向画扇,眼中好不容易被赵献一番话搅起的波澜褪下,只剩一抹早已看透的淡漠:
“在附近看了那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不是你想让我出来的么?”画扇轻笑一声,一手仍攥着剑,另一只手朝前一伸。圣旨一端被她攥着,另一端垂落,展示出上面的熟悉的字迹。
“现在,停手,回你的国师府,做你该做的事,再不插手此事。否则——”
她长袖一挥,一道剑光闪过,不远处一棵本未被火药波及的大树顷刻间被劈断,顺着整齐的断口滑落在地。
“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四周被火焰燃烧正盛,滚烫的空气萦绕在四周,炙烤着几人的肌肤。
千提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瞥见画扇手中冒着寒光的长剑时,凉意还是自脚尖蔓延全身。
她挪了挪脚,想说些什么,封易初却攥住了她的手腕。
“千提,”他轻声开口,没有回头,“此处离沈将军府最近,你去找人过来灭火,而后让他们在这府里找找,看是否能寻到一个叫吴正的人。”
“可是……”千提知他这是想故意支开自己,欲言又止。
“这火势如此之大,若是蔓延开来,烧死一个吴正不说,恐怕周边住民都要受到牵连。乖,快去。”封易初攥着她的手收紧了些,依旧是同往日一般温柔的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再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千提抬眸,自侧后方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被热气炙烤得微微发红的耳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裙角,少顷,终是松开。
“好。你……小心些。”
说罢,她提着裙子,绕过周身肆意燃烧的大火,小跑着离开,
“好了吗?”画扇见千提的身影逐渐消失,这才开口。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好了。”
他轻笑着,倏尔抬手,画扇以为他携着暗器,下意识侧身躲开,转身之际,却并未听到料想中的暗器破空声。
“你……”
下一刻,手中圣旨忽而自燃,黄色的火焰伴着大量白烟,在明黄丝绸上升腾而起。轴柄连接处被烧得断裂,余下部分自半空落下,顷刻间,便成了灰烬。
“如今圣旨已毁,你能奈我何?”
“……”初夏的风裹挟着无尽热意吹来,将灰烬卷至空中,画扇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热浪蒸腾间,那把剑已有些发烫。
忽而,她素手如雷,长剑一瞬间发出,裹挟着灼热气浪,直取封易初面门。剑身滑坡空气,发出一声锐响,明晃晃的剑身倒映着四周火焰,映得她眼底寒芒更甚。
“你若执意如此,也休怪我不念旧情!”
封易初眼睫未动分毫,侧身避开,脚下突然发力,靴尖轻挑,踢起地上那把染血的短剑,攥在手心,抵挡住画扇又一记重击。
短剑与长剑相撞的刹那,丝丝火星溅出。
封易初手腕轻转,腰间一把软剑忽而出动,如银蛇一般,与画扇的剑绞在一起。
“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声音清冷如碎玉,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呢?”
画扇后退一步,剑身飞快一转,自软剑的围绞中脱离。美眸缓缓下压,她并未作答,只是调转身形,再度出剑,这一次的速度却比方才还要快,攻势猛烈,显然是认真了起来。
封易初长袖翻飞如蝶,左手短剑格挡,右手软剑辅助,却在触及她剑影的刹那,被她精准挑向半空。
“咳……”封易初踉跄后退,捂住胸口,发出一声低咳。
画扇却并未停下攻势,剑尖再度袭来,封易初旋身躲开。寒光擦着耳际掠过,他长靴碾过地面,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长剑却又破空而来。
封易初侧身急闪,肩头却被剑尖挑开一道伤口,鲜血自其中流淌而出,将肩上那一块锦缎染得猩红。
“我说过,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画扇的剑悬在半空中,“回你的国师府,此事,永不插手。”
捂在胸口那只手缓缓挪开,封易初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除非,我死。”
他足尖再度挑起那把软剑,朝画扇甩出,却见画扇手腕轻转,长剑在空中划过,软剑被卷着自他手中脱离,飞入火海。
“你若是不
怕死,我可以成全你。”
说罢,长剑如雨点般朝他袭来。
若在平时,他虽不是她的对手,却也能与她打上几个回合。但如今他重伤未愈,手中又没了兵器,显然招架不住她这般猛烈的攻势。
火海中,少年的身影愈发狼狈,他不断后退旋身,企图躲开攻击,却只是左右支绌,很快便在她的攻势下失去章法。
玄衣白袍千疮百孔,无数伤痕遍布其上,往外渗血。
四周火焰依旧不曾停歇,画扇长剑如影随形,在他后背、手臂、腰侧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阿姐!”一道熟悉的少年音忽然响起,慕云琛踏空而来,挡在封易初面前:“阿姐!别打了!他现在的身体,怎么……”
“让开……”封易初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冷声开口。
“易初……”
“让开!”封易初咬牙抬头,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倔强的光,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虚弱。
慕云琛站在原地,拳头攥紧又松开,往旁边挪了几步。瞥见少年唇角渗出的血迹时,他终是不忍,将腰间的剑抽出,掷向摇摇欲坠的封易初。
玄白锦袍下渗出的血已经将暗纹染成黑紫色,封易初抬手接剑,指节在剑柄上烙出深红血痕。
“还不死心?”画扇冷笑一声,长剑化作漫天剑影,却见封易初忽然挥剑朝她袭来。破空声在耳边响起,她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第二剑、第三剑……
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伤口不断渗血,将玄白色长袍染成玄红色。
“你疯了!”画扇咬牙撤剑,方才她攻势虽猛,却招招避开要害,伤口多,看着虽有些骇人,回去多修养些时日,也无甚大碍。可若是照他如今这般攻势……
她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视线中,少年倚剑而立,双目中倒映着周身烈火,单薄的身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封易初冷笑一声,用剑撑着身子,勉强站直,稍微缓和了些,执剑的手又再度抬起。
“易初!停下!想想千提!”一道熟悉的男声自远处响起。
听见“千提”二字时,封易初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之色,手臂垂落,他用剑撑着身子,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顾衍之穿过火海而来,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画画只负责实施先帝对你设下的第二道禁令,如若你继续插手此事,就算画画放任你不管,后面也还会有第三道。”
他在他面前站定,喘着粗气:
“我虽不知道第三道禁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敢保证,第三道禁令出动,你,一定会后悔。”
“禁令……”封易初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几声,忽然看向顾衍之:“所以,当年的真相,你也知道,是吗?”
“我……”顾衍之张了张嘴,对上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旁火焰肆意燃烧,在封易初眼底映出一片猩红。原本澄澈如寒星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蒙蒙的水光,像是笼罩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残月,透着蚀骨的冷意与绝望。
“这些,都是舅舅让你们做的吧?”
“易初……”
封易初缓缓抬头,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消失。
长公主遇害,真相却被掩盖数十年,他从前以为,舅舅对这事的真相是不知情的,不然怎么忍心让她背上一个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骂名?不然,怎么能忍心,让她因为这些罪名,不能风光下葬?
可直到刚才看到那道圣旨起,他才明白,原来当年真相,舅舅一直都是知情的。
知情,却任她枉死。
知情,却让她担下骂名。
知情,却连他知道真相的权利都要剥夺。
“亲人,朋友……到头来,所有人都知道,却所有人,都将我一人蒙在鼓里……呵……”
火舌舔舐着少年布满裂痕的长袍,他单膝跪在滚烫的青砖上,木屑碎石嵌入皮肉也浑然不觉。手中长剑深深刺入地面,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亲人、朋友……欺他,瞒他,弃他……
天地之间,可曾有人,真心相待……
喉头涌上的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胸口的旧伤因强行运功而加重,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着撕心裂缝的疼痛。
“阿初!”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忽然间,一道熟悉的惊呼传入他耳中,将他涣散的意识拉回些许。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封易初猛地抬头,却因动作太过猛烈而咳出大片血沫,腥甜气息呛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朦胧的视线中,着翠色罗裙的少女穿过重重火海朝他奔赴而来,发间菩提簪在火焰映照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染血的睫毛剧烈颤动,漆黑瞳孔中重新燃起微光,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京都街头,秋意正浓时,少女也是这般,穿过茫茫人海,来到他的身边。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世间人千千万,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千……提……”胸口疼得厉害,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念出她的名字,破碎的字音混着血沫自喉间溢出。
“我……没……事……”
握着剑的手暴起青筋,勉强撑起的身体却不停颤抖着,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湮灭。
他脚步踉跄着,勉强挪动两步,喉间突然泛起一片腥咸之味。眼前被一片猩红覆盖,一口鲜血自胸腔涌出。
指尖的手无力松开,双腿终于失去支撑,他直挺挺地向身侧倒去,重重地倒在爆炸引起的废墟之中,伤口嵌入瓦砾,与胸口的疼比起来,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眼前的世界在极速旋转,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千提惊恐的瞳孔与张开的唇瓣,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80章 第八十章“真相,重要吗?”……
国师府。
纱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千提坐在床沿。
床上的少年静卧着,发间银冠早已不见踪影,墨发在枕畔散开,几缕停在苍白的脖颈间,愈发将他衬得憔悴。
染血的玄白色外袍已然褪下,换上一身素色寝袍。他手自然地放在身体两侧,腕间无意露出一截被药汁浸透的纱布。
千提紧紧拉着他的手,声音有些沙哑,显出几分焦急之态:
“你不是说他气息平稳了吗,怎么还不醒?”
“从脉象上看,这个时辰是该醒了啊,怎么会……”慕云琛在他身侧站着,挠了挠头,又弯下腰,手指触上那冰凉的手腕,重新把了遍脉,“不应该啊……”
话音未落,千提忽道一句“醒了”,他垂眸看去,正瞧见少年微微动弹的手指,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初夏的阳光透过纱帐照射而下,在床上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封易初睫毛剧烈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是睁开了双眼,那双往日清澈如寒星的眸子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两眼呆滞,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阿初……”千提攥住他的手,不住轻唤。
声音带着些哭腔传到耳边,封易初眼珠迟缓地转动,好一会儿,涣散的瞳孔才渐渐凝聚,眼底雾气慢慢消散,清明重显。
脖颈轻轻转动,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光自千提身后的画扇和顾衍之身上扫过时,薄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一言不发,只将头转过去,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愿再看到这两人。
“千提,”画扇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识相道:“既然他平安醒来,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出门。
顾衍之紧随其后。
“我送送你们。”千提轻轻拍了拍封易初的手背以示安抚,迅速追出去。
房门打开又合上,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封易初与慕云琛两人。
封易初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这才将眼睛睁开。
双手按在床
侧,他奋力撑着身子,慕云琛上前帮忙,扶着他从床上坐起。
喉间血腥之气尚未完全褪去,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些,“我……还能活多久?”
慕云琛为他把脉的手停顿一下,抬眸,挤出一个微笑:
“长命百岁。”
“实话,阿琛,你……骗不了我的。”
慕云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垂眸,额前碎发遮住了他清澈的眼眸,沉默半晌,才道:
“好生休养的话,五年十年不成问题,可若是照你昨天那不要命的玩法……短则数月。”
“这样吗……”封易初苦涩一笑,语气无甚波澜,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此事,莫要告诉千提。”
慕云琛缓慢点头,应下此事,又为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青砖小径蜿蜒穿过茂盛草木,院角一株石榴树开得正艳,殷红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不时有几片轻盈飘落,为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红毯。
树下站着三人。
“你再劝劝他,这事尽量不要让他再插手,否则会诱发什么后果,我也无法保证。”画扇神色凝重,无奈开口。一道圣旨已毁,她只剩下最后一道了。
千提垂下脑袋,一言不发。直到听见慕云琛的脚步声传来,才猛地抬眸朝他看去:“阿初怎么样了?”
“……还好,已无大碍,就是还需要静养。”
千提长舒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转向千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丞相姐姐,你说的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画扇点头,同顾衍之一同离开。
慕云琛打起精神上前,将几张药方送到千提手中,临走前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千提一一记下,将熬药等事宜吩咐下去,想着阿初也昏迷了一天了,临走时,自厨房取了碗白粥。
回廊边,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蔷薇攀附着木架肆意生长,一切皆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千提自院中穿过,推开了房门。
“好点了吗?”
“嗯。”封易初倚坐在床榻间,素白寝衣松垮地自肩头滑落些许,露出肩上蜿蜒的绷带。
“先喝点粥吧。”
封易初点头,试图去接千提手中的碗。
手指苍白,骨节处泛着病态的青灰,堪堪抬手,还未触碰到瓷碗边缘,便又无力地垂下。
“我来吧。”千提心中一揪,面上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在他身边坐下,将粥喂给他。
一勺又一勺,他不曾抗拒,乖巧地抿了几口,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垂落在身侧的手再度抬起,用尽了力气,摸向自己的额心。
花钿……不在了。
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手指摊开,慌乱地去遮蔽额心的疤痕,却被千提轻轻攥住。
“不丑。”千提轻轻一笑,取下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这话不是骗人的。
虽说那日那伤处理不及时,在他额心处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伤痕其实并不算明显。就算没有那花钿遮蔽,乍一看,视线会先被他的眉眼吸引,仔细去瞧,才能看到额心那块伤疤。
那疤痕细细长长,算不得狰狞,处于额心部位,反成了一种点缀,无端为他添了另一种韵味。
只不过他总担心这疤痕影响外观,担心她会因这疤痕嫌弃他、离开他,才总要以花钿遮挡。
“真的不丑,”千提缓缓凑近,吻上他的额头:“再说了,我喜欢的是你,你的一切。不管你想做什么,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封易初眼眸微微转动,许久,点头,声音微哽:“……嗯。”
千提重新端起旁边的粥,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才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
画扇端着碗出去,没一会儿,重新进来,手中端着已经研磨好的草药。
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将他的衣服扒开,接着是绷带。指腹蘸着草药,轻轻涂在患处。
肩膀、手臂……转至后背时,她手指一滞,看到他肌肤上的旧伤,恍然想起几个月前,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那会儿,他背上那么多的陈年伤痕……
“是他打的。”封易初察觉到千提的变化,不等她问,主动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封庭渊,他的“父亲”。
“母亲在世时,他待我很好。后来……”
他自喉间溢出一声苦笑。
后来,他再没入过他的眼。
他从前总在想,为什么弟弟不管做了什么,都能得到他的夸奖,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曾受到半点责罚。
直到昨日……
赵献未说完的半句话,彻底点醒了他。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封庭渊的亲生儿子。
原来,他的“父亲”,自始至终,爱的只有母亲。
而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阿初……不必说了。”千提握上他的手,手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我会陪着你的,永远。”
“嗯。”
可是永远有多远呢?他又能陪她走多远呢?
封易初嘴角扯出苦涩一笑,“千提。”
“嗯?”
“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
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两侧,衬得他眉骨愈发冷峻,恰似雪后初霁的远山轮廓。他笑了笑,道:
“你嫁给我这么久,我不是让你受委屈走了,就是受伤让你照顾。仔细想来,都不曾好好陪过你,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你也知道没好好陪过我啊?受伤了还整天忙着批奏折,大忙人——”千提撅了撅嘴,思索片刻,道:
“再过不久便是端午,你的伤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到那时,陪我一起包粽子可好?”
“好。”封易初微微一笑,握上她的手。
此后一段时日,两人都很默契地,再没提长公主一事。
日子很快过去,封易初身上的伤也一点点好起来,转眼间,便至端午。
包粽子、挂菖蒲、熏艾草、佩香囊,一番忙活过后,天已经黑了。
夜风裹着艾草的辛香自院中掠过,千提将五彩绳系在封易初手腕上,抬眸时,才发现少年正仰头望向天空。
五月初五,天上无月,唯有漫天繁星。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沁入肌肤,他略显苍白的侧脸在星辉下近乎透明。
“阿初,看什么呢?”千提将另一根五彩绳递过去,“现在该你给我系了。”
封易初垂眸,手指捏着绳子轻轻绕过她的手腕,打了个结。
“我在看星星。”他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开口。
从前跟着师父学艺时,师父便叮嘱过他,不要因为学了些阴阳五行,便想着窥探自己的命运。因而这么多年里,他从来不曾真正给自己算过一卦。
可如今……
封易初苦涩一笑,素白广袖垂落如云,腕间五彩绳轻轻晃动,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星光浸透衣袂,将苍白的侧脸映得近乎透明,眉峰间似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指尖轻捻,拇指自其他几根手指上点过,片刻过后,他沉下眼眸,眸光清冷若寒潭。
一念之差。
与几月前,他抽出来的那根竹签上所写的东西,是对应的。
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是死路,另一条……也是死路。
星光漫过他单薄的脊背,将身形勾勒得愈发清瘦,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虚影,被风一吹,便会随时消散在这夜色里。
“千提。”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眸子,绝美的面庞一半被星辰照耀着,近乎透明,另一半陷进无边的黑暗中,幽深莫测。
“真相……重要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81章 结局(上)
第81章 结局(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千提抬眸,对上他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眸子,心跳忽然慢了一瞬。
所以这一个月来,他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往事,是吗……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想起一月前,画扇离开国师府时对她的叮嘱。
自他开始涉足长公主一事后,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便被彻底打破。当年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可正如他所问,真相,重要吗?如果获取真相会让他陷入危险境地呢,她愿意吗?
千提攥着的手缓缓松开。
她不愿意。
“阿初……原谅我心存私心,我不想看你出事。”她握着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小腹,“就当是……为了我和孩子,好吗?”
她紧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
视线中,少年眼瞳微微一动,垂眸看她的一瞬,星光将他整个面庞照亮,清冷,近乎透明,遥
不可及,又仿佛在一瞬间就要消散。
“你……有了?”声音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让人听不出其中半点喜悦。
“嗯。”千提垂下眼眸,脸颊微微发烫,“应当是上次……”
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她小腹处,手心传来的热量融化了他眼底的冰霜,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蒙上了另一层雾霭。封易初唇角动了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那只手才从她身上离开。
他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揉着她的墨发。
“那便……不查了。”
轻飘飘的语气,做了一个重要无比的决定。
此后,国师府内,再无人谈及长公主。
转眼间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千提肚子也渐渐显怀,景秋在身边忙前忙后,一会儿给她拿条毯子盖着怕她凉了,一会儿又拿了块软枕让千提垫着。
千提躺在藤椅上,悠闲地看着手里新出的话本,偶尔抬头,瞥见景秋进进出出的身影,调笑道:“你这走来走去的,看得我眼睛都要花了。”
景秋将刚削好的梨子塞到千提手中,跺了跺脚,愤愤道:“我也不想走来走去,谁让孩子他爹是个大忙人呢?他成天往宫里钻,我总得将公主照顾好吧?”
千提被她这话逗笑了,轻轻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睛弯成月牙状:
“朝中事务着实多,好在陛下聪慧,一番教导,已能独自应对许多事情,想必再过些时日,阿初便能彻底做个甩手掌柜了。”
“是是是,公主您就为他找理由开脱吧,毕竟阿初做什么都好,您说是不是?”景秋扯着嗓子说了几句,没等千提反驳,便一溜烟跑开了。
千提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啃着梨子,继续看手中的话本。
初秋的风穿庭过院,吹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睡觉,千提便枕着秋风懒懒入睡。
迷蒙间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睁开眼睛,熟练地揽上他的脖颈。自怀孕后,她便睡得很浅。
“你回来啦?”
“嗯。”封易初将她抱回屋里放下,又自袖中取出个小瓷瓶:“你不是怕日后留纹吗?我让阿琛配了些药,每日帮你擦擦。”
“还早呢,现在才几个月,旁人一看,还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千提笑着揉了揉肚子,却没有拒绝,只是任由他将她腰带解开。
修长的手蘸着药膏,轻轻触碰肌肤,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一哆嗦。封易初便停下动作,将药膏涂在手心,用体温温暖了,才一点点抹在她的肚子上。
他垂着脑袋,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深色的阴影,温柔的模样,与初见时的疏离截然不同。千提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忽然凑近了些:
“阿初,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封易初手上动作不停,“都喜欢。”
“你想好孩子出生后叫什么名了吗?”
封易初微微一怔,“当初不是说好的你来取名吗?”
“我……我近来看了好多话本子,本想从上边找个好听的名,可看来看去,总觉着差点意思。你既是孩子的爹,怎么不能取名了?”
封易初轻轻为她揉着肚子,直到药膏全部被肌肤吸收,这才为她将衣服穿好,系上腰带,道:
“若是男孩,叫承君,女孩,叫言诺,如何?”
“好。”千提微微一笑,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承君,言诺。
承君一诺不言悔。
遇见他,她也从不后悔。
*
小皇帝进步很快,封易初每日在皇宫里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不在皇宫的时间,他一直陪在千提身边。
或带她去外边准备些孩子出生后的用具,或扶她去湖边走走,亦或者哪也不去,就在国师府待着,给她做上一顿饭,饭后她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等他将书里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她听。
转眼间夏天过去,到了秋天,秋天过去,又到了冬天。
临近过年的时候,诺儿出生了。
产婆是从宫里挑得最好的,一切事务都有旁人料理,生产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只是千提躺在床上,看着稳婆将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用襁褓裹好放在自己身边时,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孩子怎么这么丑啊……
一点都不像她,也不像阿初……
“你生的怎么可能丑?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封易初听见她的话,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垂眸时,瞥见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还未说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长得……呃……其实……嗯……也能看……”
千提强撑着抬手,指了指梳妆台上放着的小镜子:“拿来。”
封易初将镜子递给她,她瞧了瞧他美若谪仙的面庞,又看了看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抬手,将诺儿扒拉过来些,只瞥了一眼,便被丑哭了。
“这长得到底像谁啊……”
千提一直觉着,自己是个看重美色的人,不然四年前也不会在街上看见阿初就上去戏弄他。她此前便想着,若是生个儿子,能遗传他爹一半好看,她便知足了;若是生个女儿,自己长得也不赖,穿上小裙子带出去,也是赏心悦目。
可……
千提又瞥了诺儿一眼,哭出了声。
怎么别人生的孩子小小一只好看又好玩,她自己生出来的长成这样,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亲生母亲的嫌弃,诺儿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封易初一手抱着孩子哄着,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千提脸上的眼泪,哭笑不得:“听说孩子刚生出来都这样,养养就好了,没准长大就好看了呢。”
千提呜呜哭着,听见这话,心情才平静了些,啜泣道:“那你来养。”
“我养我养。”封易初无奈地笑笑。
如今小皇帝已能独当一面,他倒是清闲了许多。
诺儿刚出生,晚上时常哭闹,他便半夜爬起来哄。几天过后,似乎是怕影响了千提睡觉,便带着孩子搬到了另一间房里。
千提起初还有些担心,怕孩子这么小便离了娘会不好,但几日下来,未见异样,便也彻底放下这事,安安心心坐月子去了。
景秋忙前忙后的陪伴在左右,千提这日子过得倒也舒坦,没两个月身体便恢复如初。偶尔封易初因急事入宫,景秋便将诺儿抱在怀中,用拨浪鼓逗着。
“公主,这孩子和您真像,日后定是个绝顶的美人。”
彼时已经开春,天渐转暖,千提刚将乳娘新寄来的碎花裙穿上,又在发间簪上一根簪子,听见这话,狐疑地侧过眸子,“嗯?我有那么丑吗?”
她将诺儿抱过来,盯着那张脸仔仔细细瞧了瞧,几个月过去,诺儿倒是长大了不少,皮肤也不再是刚当初那般皱巴巴的模样。虽说没出生时那般丑了,可说是“美人”,却还是差了点。
千提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像是有感应般,诺儿“咯咯”笑了两声,慢慢抬起一只手。
她的手小小的一只,仅能攥住千提一根手指。
千提忽然被她逗笑了。
“罢了,长不成美人也没关系,健健康康地长大,日后过得开心便好。”
她轻轻捏了捏诺儿的脸。
健健康康的便好,阿初也是。
诺儿长得很快,周岁时,已能推着铛铛车走路,车轮碾过地面,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小家伙推着车子在院子里走,口中咿呀不清地喊着几个音节。
日子就这般过去,转眼间又是一年。春风吹过京都,又离开,入夏时分,一场沙暴将尘沙带至京都,阿初的身体突然变差了。
他肺部旧伤一直不曾好,经此一遭,更是常常咳嗽,有时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便爬起来,在院中一个人看着天上繁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千提站在窗前,看见封易初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变得近乎透明,他突然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声音尽量压低,不愿将她惊扰。夜色渐浓,可千提还是借着星光,瞧见了那方手帕上殷红的血迹。
狂风灌得他衣袖翻飞,他挺直脊背,身形
却显得愈发单薄,好似被风一吹,便要彻底消散在这夜色中。
他不知在这夜里坐了多久,似乎觉着缓和些了,才起身回屋。千提躺回床上,装出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在他躺回床上的瞬间,轻轻将他拥住。
他微微一怔,回抱住她。
怀中如往日般温暖,再没了两年前那股淡淡的烟火味,反增在檀香中增添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一滴眼泪自眼角千提流下,她不动声色地擦去,往他怀里缩了缩,呼吸逐渐放缓。
黑夜中,身边的人攥着他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写下了几个字。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可他,好像不能陪她白首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82章 结局(中)
第82章 结局(中)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简……
转眼又是秋天,馥郁的桂花香弥漫整个京都。
暮色浸透国师府回廊时。封易初坐在香妃竹榻上,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刻刀,膝盖上方,是一樽尚未做好的木雕。
诺儿正是最好动的时候,一边叫着“爹爹”,一边挪着小碎步凑过来,肉嘟嘟的小手尚未触碰到他膝上的木料,便被千提匆忙抱走。
“诺儿又淘气了,不要打扰爹爹,知道吗?”
千提将人搂在怀里,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如今诺儿长开了些,已与千提有几分相似,裹在新做好的小裙子里,软软的一只,叫人看了心都要化了。
“无妨。”
封易初微微一笑,将东西放在一旁,伸出手去。诺儿落在他怀中的刹那,他脸色微微一变,指节抵在唇畔,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他将诺儿放在自己身侧坐下:
“看可以,不许乱动别的东西,知道吗?”
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在旁边坐着,肉乎乎的小手搅在一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盯着封易初手里的东西看。
千提坐在不远处的桌前,看夕阳在两人身上镀了一层,唇角浮出一抹浅笑。
诺儿最近越发爱折腾,衣服又不知在哪里被刮开了口子,好在裂口不大,稍微补补接着穿,也不至于太浪费。
针线在手中穿梭,一朵浅黄色的小菩提花很快自锦缎上浮现,千提扯断手里的线,抬眸,才发现阿初不知何时已将那木雕刻好,正半倚着木榻,墨色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她。
“做好了?”千提走近,缓缓将那小木雕端起,上面刻的是一家三口,男女二人并排站着,手中牵着个女孩,刀痕细若游丝,将几人的面容刻得清透。
“真像。”千提微微一笑啊,端着木雕转身,放到不远处的檀木架上,“就摆在这里,往后每天都能看到它,你说好不好?”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爹爹……”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房中回荡,千提的手从木雕上撤离,转身,看见少年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色广袖松松垮垮地垂落,像是被风拂落的云絮。纤长的睫毛静止在脸上,他阖着眼眸,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梦境。
“爹爹……爹爹抱——”
诺儿跪坐在他身旁,小手用力地将他的手抬起,但她实在小,很快便失了力气,那只手也直挺挺地垂落在榻边。
千提指尖颤抖地点燃烛台,火光照亮了他安静的容颜。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边,她也陪他走到了路的尽头。
*
千提带着诺儿回了姜国。
三年未见,父皇又添了几根银发,倒是母后半点未老,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旧时居住的寝宫被收拾开来,一切竟与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这些年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她午后小憩时做过的一场梦,唯有梦醒时分,诺儿稚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诺儿,”千提抱着诺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和自己越来越相像的倒影,苦笑出声,“你怎么和你爹爹一点也不像啊。”
许是怕她惦念,诺儿的身上,竟没有一丝阿初的影子。
诺儿听不懂她的话,只是缩在她怀里,肉嘟嘟的小手奋力抬起,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娘亲不哭,娘亲乖——”
千提哭得更凶了。
景秋听见声音,从外边进来,匆匆将诺儿抱走。她一个人待在屋里,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直到再也哭不出来,才枕抱着那樽木雕,沉入更深的梦境。
梦里又回到葬礼那日,白色长龙缓缓行进,她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队伍前方,那个被阿初称为“师父”的银发男子,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
那张脸,她好像在姜国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见过。
忽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落在棺材上方。棺木被劈成两半,里面空空荡荡,没有阿初,唯有内壁上,以鲜血绘制而成的诡异图案,在电闪雷鸣中分外惹眼。
“阿初!”
千提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乳娘坐在床沿,轻轻擦干她脸上的眼泪。
桌上摆着她最喜欢的菜,幼时这些都是乳娘做的,后来离开姜国,是阿初照着乳娘给的册子,一道道将上面的东西复刻下来。如今又回了姜国,却每一道菜,都带上了他的影子。
千提坐在桌前,忍不住又哭了。
倒是诺儿什么都不懂,见她流泪,小心翼翼地爬到她身上去,被乳娘一把拎走。
“这孩子,倒是与公主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挺像的。”
千提想起诺儿出生那日,皱巴巴的一小只,丑丑的,阿初抱着孩子在身边哄她。那时他说,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再养养,养大了就好看了。
如今诺儿倒是好看了不少,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千提擦干眼泪,撤出一个微笑,将诺儿抱在怀里,轻轻攥着她的小手。
这双手渐渐长大,诺儿也和她越来越像。许是得了千提的真传,小小年纪便爱往外跑,时不时便从外边捡个小哥哥带回来,问及原因,她也只是揪着手指,琢磨半天,而后眨了眨眼睛。
“娘亲,这些哥哥长得好看。”
千提摸摸她的头,养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由着她去了。
日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千提还是如从前一般,时常躺在院中藤椅上看话本,只是偶尔,会想起曾经那个少年。
乳娘说,人各有命,过了这么久,千提也逐渐释怀了,想起他时,眼泪再不落下。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如此,直到诺儿六岁那年,千提教她习字时,在自己幼时的书堆里,发现了一张纸。
那张纸不知道在书里夹了多少年,纸页已经泛黄,千提将其展开,看见纸页上用墨笔绘上的诡异图案,手不住地颤抖。
恍然间,她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是阿初的葬礼,送葬的队伍走在前方,忽然一道惊雷自苍穹落下,将棺材劈成两半。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尸体,没有白骨,唯有棺木内壁上,用鲜血绘制而成的诡异图案分外惹眼。
纸上的图案,与梦里的,一模一样。
“娘亲——”诺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怎么了?”
“没事,你先自己看书,我出去一趟。”千提随手递给她一本话本,攥着那张纸条出门。
乳娘坐在院中,给诺儿做着新的小裙子,看见那张纸,略显混黄的眼珠微微转动,道出了一件她早已忘却的往事。
许多年以前,姜国,也有一位国师,道号,青梧子。
青梧字有个徒弟,叫玄烬。
千提出生之时,天降祥瑞,是为大吉之兆,故自小到大,无论是皇爷爷还是父皇,都对其宠爱非常。千提也在众人拥护中长大。
直到四岁那年,一场变故发生。
她失踪了。
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不知所踪,宫里乱成一锅粥,整个都城的人一齐寻找,找到她时,她躺在荒郊野岭的一个山洞里,四周布着诡异的法阵。
玄烬站在她面前,正要将匕首次入她的额头,被及时赶来的侍卫拦下。
皇爷爷大怒,欲将玄烬凌迟,但看在青梧子为他求情的份上,才免其一死,逐出姜国,永不能入境。
而千提回来后,整个人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大病一场。迷迷糊糊间朝乳娘要来纸笔,画下了这个图案。
因着对她造成的阴影太大,自千提病好后,宫中便再无人提及此事,这些东西也随着千提长大而被一点点忘却。
直到她从旧书堆里,翻出了那张纸。
纸上的图案,与梦中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别有他意?
千提攥着那张纸条,行尸走肉般地回房,当晚,又做了个梦。
梦里,着一袭道袍的年轻男子将她抱离皇宫,躲过守卫,来到了一处山洞。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个诡异的图案,她躺在图案中央,哭着喊着,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男人握着匕首,划破了她的肌肤。
手上、脚上……疼痛自四肢传来,她流了好多血,男人却好像并不满足,反举起那把匕首,向她额心刺去……
千提从梦中惊醒,诺儿站在床头,轻轻拉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将她心中的恐惧驱散。
玄烬被驱逐出姜国太久,宫中对他的记载并不多,宫人找了许久,为她送上来一幅发黄的画。
卷轴展开的瞬间,千提倒吸一口凉气。
画上的人与她在京都见到的那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面容要年轻许多。
玄烬,与阿初的师父,是同一人。
凉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
阿初只比她大半个月,她四岁时,他也四岁,正是长公主遇害那年。
从时间上推断,四岁那年,玄烬似乎想要对她做什么,失败被驱逐出姜国后,转而投奔鲤朝。
同年,长公主意外身亡,玄烬收封易初为徒。
这中间,是否有何关联?
玄烬当年想对她做什么?
长公主的死,与他有关吗?
千提想起乳娘说的话,侍卫赶到将其救下时,玄烬正企图将匕首刺进她的额头。
阿初醉酒与她定情那日,她曾摸过他的额头,上面有一处的肌肤比周围的颜色淡些,细细长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伤痕,可是玄烬留下的?
还有她做的那个梦,惊雷劈开棺木,里头空空如也,唯有内壁上以血绘制着诡异的图案……可是在暗示什么?
阿初……真的死了吗?
千提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83章 结局(下)
第83章 结局(下)公子,算姻缘吗……
千提决意去找寻事情的真相。
当年此事发生后不过数月,青梧子便主动请退,自此隐居深山,再不问世俗之事。
她将诺儿留在姜国,独自离开,辗转多地,终于听说,无为岭上,住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
风雨兼程,赶到无为岭时,白发苍苍的道长端坐在蒲团之上。
“公主殿下,请坐。”
未等她说明来意,老人轻扣白瓷茶盏,盏中茶叶浮浮沉沉,他仿佛知晓她要到来,提前泡好了这杯茶。
枯瘦的手指拿起两本陈旧的书,朝她递过去,千提双手颤抖着翻开纸页。
其中一本绘制的诡异阵法,与梦中无异。
转换命格之法。
“此为禁书,当年,玄烬便是看到了此书,一时疯魔,险些酿成大错,是贫道管教不是。”青梧子捋着苍白的胡须,长叹口气。
千提垂眸,翻开另一本书,这次书上不是阵法,反而讲了一则故事。
准确地来说,是一则预言。
百年前,姜国第一任国师曾言,若有日天降祥瑞,天神与神女一同降世,可福佑一方百姓,护天下安宁。
“所以,就因为出生时天象与旁人不同,玄烬便以为我是神女转世,企图更换我的命格?”
青梧子点头。
“荒谬!可笑!无稽之谈!”
她喘着气,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事,我父皇知道吗?”
“知道。”青梧子点头:“我那徒儿自小便爱琢磨这些东西,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看过禁书后,便暗中要来了公主的生辰八字,到陛下面前请旨,说……”
他看了千提一眼,继续道:“倘以神女之血祭天,换其命格,则可佑我姜国万世无虞。陛下自然不信,令人将他拖出去打了五十大板,本以为他能就此收手,没想到……”
没想到,却变本加厉。
千提手指颤抖着,将第一本书从头翻看,一页又一页,翻至结尾时,全身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般,手垂落下来,那本书落在地上,“啪嗒”一响。
她,明白了。
当年玄烬对她下手失败,被驱逐出姜国后,非但不死心,反盯上了那另一个孩子,所以,他去了鲤朝。
父皇不会听信玄烬的妖言,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但不代表别人不会。
当万世永昌的诱惑摆在眼前,鲤朝的那个皇帝,心动了。
长公主得知此事,入宫,欲打消他的念头。但她失败了,还赔进去了自己一条命。
四岁的封珩没了母亲,又被自己的舅舅,亲手送进深渊。
或许他那时太小,又或许玄烬做了什么手脚,他不记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对这两人献以无条件的信任。但信任,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伤害。
照禁书所写,取血,只是第一步,此后的十余年,是漫长的算计,以榨取他身上所有价值。
国师不能离开京都,不是陛下怕他为他国所用,而是因为,京都之中,藏着能要他命的东西。
当身体在经年累月的算计中被一点点摧残,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轻易夺去他的生命。
届时,便是禁书上所写的最后一步。
将**封入法阵中央,永生永世禁锢其灵魂。
“歪门邪道!歪门邪道!”千提突然跪倒在地,身体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是我,阿初就是阿初!不过书上杜撰的东西,竟也有人信?竟也有人做!草菅人命,无稽之谈!”
“公主殿下,节哀。”
脖颈上的菩提吊坠绳索突然断裂,摔落在地,千提将其捡起,攥在手心,不知哭了多久,才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开。
迷信……
算计……
利用……
伤害……
京都只是囚禁他的牢笼,她要找到他,带他回家。
*
阿初离开的第五年,她带着诺儿,重新回了京都。
正值八月,秋色正好,馥郁的桂花香在秋风中弥漫开来,一如往昔。
国师府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府中的下人少了许多。诺儿倒是对这地方没了印象,缠着让宫疆带她去外边玩。
千提在府中转了个遍,于隐秘之处翻出几个物件。东西用红绳缠绕着,上面刻着诡异的图案,只看一眼,便让人心头一颤。
火焰在火盆中升腾而起,将东西一点点烧成灰烬。光芒照亮了千提的脸颊,她坐在地上,抬起酒壶。
烈酒入喉,她被呛得落下泪来,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少年背她回到客栈,临走时,她吻上了他的脸颊。
“阿初,娶我。”
原来,已经十年。
泪水朦胧了视线,耳畔嗡嗡作响。她哭得瘫软在地,迷迷糊糊中,一位少年推开房门,在她身前蹲下,眉目如画,一如往昔。
他用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成这样?”
千提抬手,抚上他的脸颊。
真实而温热的感觉自手心传来。
不是幻觉。
“阿初……”
她低低唤了一声,话音未落,便被少年身旁的公公厉声呵断:
“大胆!怎可对陛下如此无礼!”
“放肆!”
少年瞥了公公一眼,目光重新落在千提身上,柔声开口:
“你认错人了……嫂嫂。”
原来,不是他。
千提抬起的手无力垂下,两眼呆滞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强撑着从地上爬起。
一眨眼的功夫,小皇帝也长成了少帝,真是与阿初越来越像了。
“陛下——臣妾,想向您讨道圣旨。”她行了个礼,声音有些沙哑:
“取玄烬首级,开国师陵墓。”
少帝站在她面前,沉默片刻,“允了。”
“陛下便不问缘由吗?”
少帝摇了摇头,谪仙般的面庞之上缓缓浮现一抹笑意:“表兄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嫂嫂有事求朕,必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千提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就连这个,他也料到了。
*
国师墓被人凿开,棺木开启,果真如千提梦中一般,空空如也。她按着书里的指示,在另一个地方,挖到了一个贴满了符咒的木匣。
匣子打开的瞬间,一抹青烟自其中飘出,在半空消散了,只剩匣子内部,灰白色的粉末。
他竟连死了,都不能留个全尸。
玄烬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连夜逃离,在外东躲西藏两余月,终于被官兵抓回。
行刑那日,千提坐在台上,看着他的头颅被刽子手斩落,银白的头发沾满血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少帝朝她递来一块手帕,她没有接,只是偏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幼时,她曾听乳娘说过,地府之中,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黄泉路,行过奈何桥,轮回转世,落入往生。
如若真存在那样一座桥,她想带阿初一起去。
“陛下,诺儿……便麻烦您照顾了。”
千提苦涩一笑,抱着封易初的骨灰离开。
她出了城,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前行,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天。
沙砾进入鞋里,将她的脚磨出血渍,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摔倒在地。
再睁眼时,瓷瓶滚落在脚边,被她慌乱抱起。
抬眸,面前是一条陌生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桥。
彼岸花开满河畔,千提抱着瓷瓶,一步一步往前走。
行过黄泉路,迈上奈何桥,桥下忘川水流淌,照出他们的往昔。
她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躺在榻上的少年缓缓睁眼,木雕在他手中被还原成原木。
看见雍王府中的大火变小熄灭,烧毁的房屋完好如初,火药回到他的袖中。
看见封锦御的匕首从他胸口撤出,伤口一点点消失不见,死去的封庭渊重新站起,鲜血飞回他的胸膛。
看见逃婚的新娘坐回房中,盖好盖头,退入花轿,送亲的队伍从国师府回到皇宫。
看见大殿上求娶的少年缓缓退到殿外,她站在大殿中央,眼泪流回眼眶。
看见秋叶从地下飞回树上,她从他卜卦的摊位前站起,被街头拥挤的人群淹没。
行过黄泉路,迈过奈何桥。
往生,轮回。
伴着耳畔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回到最初。
***
我叫孟千提,姜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最喜欢的人,是乳娘和皇爷爷;最爱做的事,是午后躺在藤椅上看话本,还有……出去玩。
十五岁那年,一支商队离开姜国,我混在其中,第一次去往鲤朝。
恰是八月,秋风裹挟着桂香拂过街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缀满了枝桠。
桂花树下,少年于街头卜卦,一袭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年纪虽不大,却已有遗世独立的风姿。
似有一层薄薄的清冷雾气弥漫在他周身,将他与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隔绝开,让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轻易亵渎。
我自小被人惯着长大,见过不少美人,宫中豢养的面首也不少,但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却是头一回见。
皇姐曾说过,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路遇美男,收入囊中便是。也莫要觉得有什么负担,世间薄情男子无数,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想给天下美人一个家罢了。
所以,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秋光中,少年闻声抬眸,眼中透着疏离淡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
“不算。”
他转身离开,衣角拂过路边黄叶,带起一阵细碎的风。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拒绝过我。
好像……更喜欢了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