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宿傩,她做对了这几点》
1. 第 1 章
浮舟降生的时候,天空就是产道,她从那里掉下来。
山中一处僻静的小院,粗布衣裳的女人正整理新织的棉麻,将一匹色泽暗淡的灰黄布料悬挂在搭建好的晾衣架上,晒不要钱的太阳。
布衣人住深山里。
因水洗而发硬的麻布料子硬邦邦杵在横栏上,也许比茅草做的屋顶还坚硬。
女人新死了丈夫,离开了许配的人家,徘徊村落城镇,最后就落脚在劫匪也不愿意光顾的废弃佛堂小院。
在夜里,她通过月亮和树梢映在土墙面的斑驳倒影,瞧见分明有一样东西从天而落。况且,她也听见院里的水缸扑通一声响。
如果是动物淹死在里面,水就不好喝了。抱着这样的心态,她连忙赶着月光走到小院,干柴枯枝做的院落门还安安静静地行使栅栏义务。
看来不是外人来此,她放下一半的心。
随后,趁着正上中天的亮月,女人走近水缸。也是稀奇,依照农历,今夜本该是晦月日子,不知因何它圆盘一样高悬。
走近时,她惊讶地发现缸中月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婴儿打碎,而她身上,裹着自己白天晾晒的麻布,竟然已经裁成了衣服的形状。
在肥嘟嘟的面庞衬托下,粗布竟然也有城里人才穿的起的棉布模样,而且闪闪反光。
她被眼前的情景触动,伸手触碰粉嫩的婴孩。接着,女人听见了一声嘹亮的,似乎山顶上都能听见的啼哭。
……
因此,浮舟的出生与长大被这个女人一厢情愿认为是某种神迹降临。
她的名字是这个女人卖掉了地里种的菜然后去神社里找人算的,就在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的次日清晨。
哦对,浮舟在那个月圆之夜后的七日成人。确实也有神话特征。
女人看起来是有点信仰的,话又说回来在佛教和神道教野蛮生长的这个时代和世界,神职人员赚大钱是常事。因此,她愈发愈发认为浮舟的降世是某种天定,命定,甚至能扭转她已经暗淡的生命。
“没有的事情,女士。”感觉此处绝望的东方人还不如寡言的范德布姆家族内敛,浮舟自降生就眼盲,现在她还没能熟练掌握听声辨位:“我们不推拒自己的命运,我们接受它。你要顺从,才会在轮回中。”
浮舟想,既然对方这么爱听哲理,她就宣扬点陋习。
结果,没等到反应,也没再被急迫粗糙的手推搡,浮舟别扭地坐在墙角柴火堆里,以为自己说的话没反馈。
分秒后,却听见不远处咚一声。
浮舟:“……你是不是磕头了?”
“……”
“别磕。”
但顺从的人偶尔也执拗,认死理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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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浮舟天生丽质,就算她目盲,也知道此评价当不得真,前两天她还是仙女下凡,据说还是大海神宫里的公主托生在陆地上的那种。
“可是妈妈,海不在天上。”她一句话打断女人临睡前的幻想。
“……你是尊贵的公主,你的皮肤像月亮,头发像夜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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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几乎没有的,她只用不足一个月就发展成了正常女性的样子,但浮舟确信,自己一定是在自信教育中成长的。
没过多久,她就适应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能出门听风声走山路,再捡捡接下来过冬要用的干柴,再挑点能吃的野菜回家洗洗晾干这些事情。
哪国公主会干这个?
贫苦的日子也摧折信仰。
于是,仅仅一个月后,在落雪让山路冻结的季节里,浮舟认识到了没钱能多大程度变易普通人的信仰。
她被托在家庭编织的箩筐里,被瘦弱的农妇背到山下。说是要带她去乐馆中学习乐器,理由是稍稍有点钱的人家就会让孩子学这个。
但浮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我觉得还是有不少不同,至少他们会把有名乐师请到家里来。”
在被牵着手一路走过镇中市集终于到僻静处所后,在浮舟听闻盲眼的孩子非但不需要钱,反而交到乐馆后还能倒贴给人钱时,她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乐馆的人这样评价她:“年纪有点大了,啧,但确实是瞎子。”
粗粝的男人的手不客气地按压她的眼窝,估价定值:“皮肤白净,可遮上眼睛倒还能看。”
这时浮舟成了危急时期的和亲公主,她紧张地问:“我是被卖了吗?”
答案是正确的,因为妈妈也要吃饭,也要过冬天。
紧接着,农妇说出了浮舟的揠苗助长一样的成长经历和出世传奇,却被当成想要涨价的疯话。
男人不耐烦道:“去去去,谁值多少钱我还不清楚么?”
浮舟好像能听见自己的一个月妈妈被推到地上的声音。
最后,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钱声响,她就成了落难的亡国公主。
作为自己的买卖费用,那女人塞了一个硬邦邦的钱币给浮舟。这是一个生存困难的人良心的价钱。
浮舟攥紧了金属钱币。
然而,钱在被拉进院子里以后抢走了。她的买家,那个蛮横的男人,强势吃回扣。把她的返利没收。
从农业专职服务业,这就是浮舟从出生到被卖掉的过程。
在乐馆里,她听说在这个地方被采买进来的人,也有去皇宫做乐师的。但浮舟认为这是一期不亚于深海龙宫的骗局。
现实应当是:不会吟曲赋诗就淘汰,年纪大了就丢掉。因为人命在冬天很贱,而供人吃饭还需要钱。
为此,她就算不情愿,也努力学习,不落到会被聚众训斥的末位。
如此,过了一个冬天。
等到春风吹拂的时候,浮舟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乐师,最长弹奏的是琵琶,最乐意演奏的曲目也是琵琶曲,因为它很轻,可以抱在怀里就走。
她还没到能拥有侍女仆役的地位,只是若有人需要撑场子或者需要伴奏,她就会过去。
也许有些王公贵族会有鉴赏音乐的本领和素养,但普罗大众多只有样学样,走个形式上的流程。
这里是边村,乡绅都是上平安京也只能被城里人嘲笑的乡下佬,所以……在艺术品鉴水平上嘛,只表现方面向远离庶民的阶层靠拢。
这也就是为什么,浮舟在离别时总被特意指明她的人要求--揭下绑在眼部到后脑的缎花丝绸。众人视她为小村奇观。只想看她畸形的脸。
她拿钱办事。对方是客人,只要听上去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请求,浮舟都会照做。
然后客人就凝视她有眼眶而严丝合缝的白皙盆地,她就能听见毫不避讳的啧啧惊奇。最后,大家就纷纷推定,她是自娘胎里就如此,与别的天生目盲而有眼睛、能睁开、却不视物的人还不一样。
这套流程她已经能赔着笑做完了。
有个僧侣倒是见多识广,告诉浮舟,这也是一种福相。
浮舟心里想,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可她面上却沉静端坐,仪态端庄,朝醉酒僧侣的方向颔首:“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对方摇晃杯中低廉的酒,扬言:这她就有所不知云云。卑贱的酒气抵达她鼻中,一同而来的还有则东方神话传说。
传说,七孔凿而混沌死。
自信的男人言之凿凿:“喜怒哀乐之未发,这就是混沌。我们僧侣所行的一生之道就是为了到达不垢不净的……”他酒量很差,没说完就就醉晕过去。
浮舟没能听完故事,虽还有些好奇,但更重要的是这次的客人已经睡过去,她能提前完工休息。
至于他的话,有点意思,但她怎么记得庄子是道家那边的,就算要和鉴真大师来的唐朝碰碰瓷,那也得是神道教的。
她忍不住腹诽,和尚就不要跨专业讲学了吧?酒品又那么糟糕。
嗅到了洒落地面的清酒扬升起的令人眩晕的香气,伸出手定住还在咕噜咕噜转的粗陋土杯。准备撤退,她想给自己放个假。
推开木帘门,除了料峭的微寒,空气中还飘荡着一股幽雅的花香,是雨打湿花瓣的味道。
下雨了。她欲离开。
浮舟不是旅馆的客人,讨要一把外借的伞自然失败,而且向她这样的乐师还影响了旅店本身的文娱生意。平白还挨了一顿奚落,她耐着性子小步踏入春雨中。
兜里揣着今天的收入。
重量令人安心。浮舟开始散步,她向人烟稀少的城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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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傩第一次看见浮舟的时候,把她当成了看起来不难吃的食物。城外,烟雾迷蒙。
这年头,一个细胳膊细腿,身形娇美柔弱的女人走在路上本来就是会被盯两眼的,更不用说她身上穿的不是好衣服,只是村妇下地干活的短裙衫,设计上为了不弄脏裤脚,还露出一截脚踝和白皙腿肚。
他百无聊赖,然后评判着:备选。
因那漫不经心一眼,他注意到了纤瘦的女孩脚上沾了泥巴。有泥巴,想来应该还是不比细皮嫩肉的城里人。
想到这里,宿傩忍不住问旁边人:“里梅。”
少年立刻谦恭应声:“是,大人。”
“你还记得前几天那个女人,元藤氏直属……那小部队叫什么名字来着?”宿傩放下了车内的木帘,遮挡外面春雨朦胧。
“是【日月星进队】,大人。半月前,您歼灭了全数16人,包括他们的队长乌鹭亨子。”
“这样啊。没什么,突然想到而已。”宿傩说。
哼,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咒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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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近一家可以歇脚茶水又低廉的茶屋时,唯一对浮舟来路知根知底的黑色乌鸦先生声音传到她脑中。
那声音问她:【最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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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瞎了、很穷、吃不饱饭和不太自由以外都挺好。
浮舟没回答,配合意愿一点也不高。她没兴趣和这个让她眼瞎的家伙说话。
浮舟曾经是锈湖底的一抔污泥,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清楚。
反正按照神话里的说法,一抹意识化人总逃不开天人感应或者高维存在的恩赐。她情形也差不多,但她需要付出代价--
为了让自己拥有一具真正的人类形体,依据炼金术规则,浮舟需要凑齐10样东西。不巧的是,一般而言,这10样东西的主人非但要是10个不同的人,而且还需要彼此之间联系紧密。
中上策是宿主们有亲缘关系,譬如说一家四世十几口人,每人凑点补补齐。
但还有一个小妙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乌鸦先生挥动黑色的双翼为浮舟衔来异世界的讯息。
在锈湖之外,在东方。很久以前,有一位武人,他的生命力强大而纯粹,一人顶十个。如果她潜入他的记忆……
乌鸦口吐人言,补充,为好消息加码:“生命还可以延期,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令人动心的交易背后总会有心酸苦楚和合同里写不清楚的陷阱。但没得选,浮舟答应了,如此就构成了生命的开端。
如此就是--试用期。
锈湖的生命是静水在小池子中循环,是一幕剧在同一片舞台上重演了一遍又一遍,不过只观看而从来没体验过的她仍然雀跃。
这是她奔赴第一场试炼。就在这个史称平安时代的地方。
但浮舟一开始不知道,开局就被坑了一把:她这个身体天生就没长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浮萍一样的薄命姑且地活,这种事情一开始乌鸦可没说啊!
因此她在第一次接收到乌鸦先生的讯息后,不打算回答。她有点羞恼生气。
————
【我知道你能听见。】乌鸦在她脑袋里说。
浮舟拄着被削得很直的树枝丫调转了个方向,往更远、开阔的大道上走去。
是,她能听见,但不想回。
越往郊外,泥土潮湿的味道就更加明显,简易盲杖触地的触感就更泥泞。
【别往这个方向走。】
浮舟探出的半截手臂持木棍定了下来,想听听乌鸦先生有何见解。可他几个呼吸后没有新的讯息,她又朝刚才被否定的方向走过去。
【走另一条路,今天两面宿傩会途径这里,他会在城里暂居两天,然后继续往东行。】
于是她探知到乌鸦先生的目的。
浮舟现在学会了一些市井把戏,例如在言谈中不可贸然暴露自己最好奇最在意的事情,所以她没问乌鸦怎么就对自己的未来诞生这么上心。
“他是谁,要去哪?”她取道另一条小径。两面是什么意思,此人莫非有两幅面孔?
【……你能听见】
浮舟自从活了一遭,她听见街头巷尾的小额交易纠纷,就知道订单成交之前应当仔细地了解前因后果,要交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意识到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答应的轻率了,同时有些被愚弄的恼怒。她当时还什么都不清楚,就被蒙着推向了这个时代,现在想来果然不太对劲。
浮舟故意不回答任何问题,就等着乌鸦给她有效信息。
【他是一位浪游者,人类,至少目前为止还是。不过他有怪异的地方,属国有些地区的庶民信仰他。朝廷里有些人不喜欢他。】
【但所有知道他的人都忌惮他】
至少目前还是?
以后呢,不做人了吗?六道轮回去哪里了呢?浮舟没问。她想去看一看那个目前还是人类的人是什么样子。
差点忘了,她看不见。
浮舟给自己的身体状况折腾笑了。她根本就对状况一无所知!但她行动依旧沉稳,盲杖一下一下敲打泥土。一条长长的下坡土路后,路面开阔起来,能容几驾车并行。
【不好奇吗?关于眼盲。】
她说:“不。”
那乌鸦和她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又走过了一段路,浮舟在结束后记下了自己的每一步,到目前为止是332,她又踏踏实实地往前路上走了几百步,然后什么也没遇见。
再不回去恐怕也要错过晚饭时间。
浮舟受用够了野外的空气和阳光,她身体纤弱,本来也不是能走来走去的强健,怀里还有一把碍事的琵琶。
她轻轻吁一口气,揭开身上最昂贵的那块遮眼的布料,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把它放回原处,还用右手轻轻拍打缎花,安抚贵价丝绸的情绪。
浮舟转身,不在永远看不见前路的大道徜徉。这副身体,就是见到了那个武人,又能怎么样呢?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浮舟不知道的是,心中挂怀的那个人,已经与她有过擦肩。只不过两面宿傩能看见她,她自己倒无知无觉。
2. 第 2 章
后来,在一段时间之内,浮舟都以为宿傩很喜欢她,她的想法发自真心,并且都有事实佐证。
所以当最后这件事情在对方口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时,她也觉得荒谬。原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有了偏差。
主要因为她瞎。
那时,有名勇武的反叛者剿灭了代表宫廷和贵族的暗杀队伍。
自然,宿傩在这个小城镇受到了这里至高无上的礼遇。
过了一两天,能去宴席上弹奏的名单里竟然赫然排上了浮舟。传说中很有威名的人竟然没受到底层群众的期待,她很惊奇。
精于此道的乐师理应从三岁就开始学习,浮舟这水平压根排不上号。不过她也没多问,乐呵呵地跟在接引的人后头就往酒馆跑了。
活着的几个月里头一次,她还穿上了据说是这辈子都难再穿上的富贵衣料,因为原本粗鄙的布衣衫根本是污了贵人之眼。
正因她也就这段时间能入贵人眼,因此--
“这么好的衣服,在结束之后还要还回去?”浮舟对这个远东小地方的经济条件又有了新的认识。
“也不一定,万一你也死了呢!”搀扶她的男人在说完这句话后还露出讥讽的噗嗤笑声,但其他的乐师没笑。
因为已经在这个小地方鼎鼎有名的宿傩大人,在第一晚上就使一个不幸的舞女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排在小有名气的浮舟前面的人,能不去都不去了。
“听说是陪酒的时候失仪,不过浮舟,你既然看不见,自然也不会被惊吓。”这个喜欢卖弄的人也说出有用的话。
搀扶浮舟的引路人一路上吐了点说法,像他这样讲话粗鄙的乡巴佬根本见不到传说中的老爷们。
不过有一点确定的是,浮舟能在席间下座展示自己的琴艺,席间则有根本不想来的舞姬们穿着很有可能是丧服的绫罗衣衫施展献艺。运气好的话她们还能去客人跟前交杯换盏,共饮美酒。
--以前可能会被称之为运气好,说点漂亮话就能节省跳舞的实打实劳动,还有不要钱的酒喝。但服务对象如果是个武力高强还性格恣肆的就不好说了。
更不用说这位蛮横的客人还有前科历历在目。
临到亮着灯的楼阁外,每近一步,气氛就低迷一分。浮舟看不见和目的地的距离,却能听见一行人沉沉的呼吸。
牵着浮舟的乡下男人还顺手摸起了她的指尖:“你竟然不害怕,一个瞎子竟然是一群人中最镇定的。我听说苦练技艺的舞女脚底都会生茧,精通琴艺的乐师手指定然粗糙。可你手掌和指尖肤若凝脂,想来技法一定不高超。”
浮舟以为自己会听见好听话,然后被捧上九天,谁知道他竟这么说。
她拽出自己的手,不许对方再碰她:“要是我有木棍,根本用不上你这个轻浮的家伙。你不要摸我的手。”
“这就生气了?我看你可还有正经人家小姐的脾气。怎么不找个轿子兴师动众抬你过去呢。”那个人还笑嘻嘻地指点她:“你这女人还真是冷漠又不解风情。”
她抽出手,那个可恶的乡下人就真的不再碰她,好像成正经的男人了一样。
浮舟出于安全考量,还是把手塞了回去,胡乱挽住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和以前她见过的人不一样。
她说话也像个心胸狭窄的盲人:“你以后给我抬轿子,跑腿的活都轮不上。”只配做苦力。
那家伙也不生气,逗人玩一样由着她。
浮舟本来因为能遇见宿傩的美好心情被事前的准备工作打搅的乱七八糟。而且更重要的是乡下人说的没错,她的琵琶真的很一般。
如果那个宿傩因为她弹琴很烂就嘲笑她怎么办?或者干脆曲有误,身首异处。
她还想拿到他的血呢!
至少,在一众物品名单中,血液是看起来最好拿的东西,除了眼泪和头发。
不过这年头巫蛊咒术横行,只要是贴身的东西连片布料也轻易不能给人,头发和血更不必说。眼泪么……听上去凶神恶煞又随便会砍断人的男人,想让他掉眼泪恐怕难如登天。
怀着这样不确定的心思,浮舟和她身边的人群纷纷入席。
那之后不久,果然有人被砍了。
事发当时,浮舟在人群的后面偷偷回想下一节的曲谱。
今日之场面格外盛大,据说院子里点亮了足以媲美日光的灯火,还有阵阵浓郁的幽香和酒香,这个季节还没到百花齐放的浓烈节点,因此必然是这里昂贵的香料。
被带入房间后她跟着指引在末席坐下,盘着腿,然后是交给那个乡下人的重物琵琶,它被放在她腿间。
在得到许可后她就假装热忱入迷地陷入了音乐的世界,不管有没有沉迷的概念和意象,她侧耳低首,也跟着手指弹拨的力度起伏。这也是浮舟的惯用戏码。
她知自己天赋一般,也知教授的师傅也就那样,不过她更明白的是--听众根本大多是听不懂的附庸风雅之人。
那就在别人能瞧见的表演艺术上多下点功夫。
浮舟的小有名气一部分原因得益于她的目盲以及愈合创口一样的眼睑,一部分得益于她的沉浸式演技。加在一起可以称为沽名钓誉。
斟酒的水声,推杯换盏的碰撞声,时不时从舞女口中泄露的娇吟,浮舟偏偏就没听见那个传闻的宿傩的说话声。
不过她也没空想那些了,那个主家点了一首她根本没掌握的曲子。盲人练曲也许也有更统一的法子,但在这个地方,他们都只靠耳朵听来,然后手指弹拨,短时间内根本学不成几首曲目。
比起五感俱全的正常人而言,纵然有些感官补偿和其它的优势,熟练程度上,也决计越不过健全的人去。
她正竭尽全力地弹奏起来,身后就传来了咚咚的动静。
浮舟根本还没听明白那是什么,又听见嗖嗖几声,然后是裂帛和呕血的喉头哽咽,就响起在身后不远处。
但现场发出“呃啊”一声不惊吓的大喝的是先前指示浮舟曲目的主家。唱小曲的,陪酒的,跳舞的,没有一个女人发出声响。
直到之间琴弦的最后一次颤抖停下,浮舟才凭借感官意识到,方才在那个方位的男人,正是牵她进来的乡巴佬。
浮舟的指尖摁着蠢蠢欲动的弦,低首,不发一语。
霎时间,这个不小的居室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她胆子大,而且她作为在场对局势最迷茫的好奇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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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风,她匀出一只手,往后面掏。
指尖随着草席纹路朝后,她摸到了一滩血,还有……一团坚冰。
冷冰冰的寒意没让她退却,她有些迷茫地再在这块时间地点都不正确的冰块上花费时间。哪来的冰块?
又不消片刻,在她这个盲人意识到这块冰块实际上大的出奇之前,房里又响起了歌唱的曲声,还有宴饮该有的其他欢乐声音。
一切如常。
除了没人再指示浮舟这个跟不上节奏的乐师。
或许是她瞧不见指使的手势,或许是别的。
浮舟心里也没惦记着职业表演。
她想,再往上她的手的高度就要过腰了,有被人看到的风险。谁家好人春天在房间里放冰块还不摆盆哪?而且这年代她可待了有一阵了,知道冰箱要再过几百年才能发明出来。
现在的冰也只是皇室贵重的人才在最炎热的夏天能得到的御赐之物。
她又讨厌起了之前允诺了她生命的乌鸦先生。眼盲这个弊病真的很麻烦。
浮舟收回手的时候触碰到了一片陌生的衣袍,刚才那地方没人的,她确信。
“万分抱歉,大人。”末等席位的一个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担心称谓,喊谁都喊敬称。浮舟的声音非常小声,确保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至于那个乡巴佬?
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但他无声无息地死掉了。理由……浮舟也只在这片刻之间就有了猜测,那人肌肉健硕,谈吐大方,又是一派自在的模样,可能是混进来搞刺杀的。
然后,浮舟推测此人开门不利,一切的计划都死在了他出手的刹那。
第一声咚的闷响是他脚踩在草席上的响动,第二声是他跑起来的声音,再后来,传闻中厉害的法术杀死了他。
毕竟,那个宿傩可是一个人顶十个的勇猛武者。
她叹了一口气。
琵琶被她圈在怀里,重要资产她也不敢乱放,现在她用右手搓了搓被冻到的左手,又握拳揉了揉。
一个陌生的声音也在她身边响起,声音中含戏谑,调侃,还有恶意。浮舟还听出了居高临下的嘲弄。
那个声音低低地问她:“怎么了,乐师?”
这个世界上讨厌的人也太多了,但浮舟也正好奇。只要对方长了嘴巴和眼睛,看得见她见不到的,顺便乐意分享,浮舟就愿意礼貌发问,
她先低下头谨慎地张开嘴:“没人在注意这边吧?”
没得到回答,但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响起。
随后浮舟才有点兴致地小声求证:“那个扶我进来的人,他是不是行凶失败然后被冻起来了?大人您眼神好,介意说两句吗?”
仍然没声音,难道是走了?不过浮舟还是补充完感谢的话,就算没人听见也不亏:“妾身感激不尽。”
嘴上说说而已,她和谁都能感激不尽,下辈子做牛马。
浮舟不知道的是,她的脸上纵然有一条遮眼的丝绸布,可脸颊的酒窝,唇角的上扬,无不显现出一种天真又雀跃的烂漫神情。
她的快乐溢于言表……在这个场合突出得明显。尤其她现在还是一副小孩子拿着课业等老师表扬的聪慧徒弟样子。
3. 第 3 章
那个吝啬说话的人在她身旁坐下了,浮舟听见了衣衫堆叠摩擦的响动。
她想,这个男人还能跑来跑去还不引得注意的哦,大概是本来就在末座周围徘徊,现在也挤不进上等座间的次等客人,或者陪衬。
不过他身上没有酒气,浮舟嗅到,所以不是来蹭喝的。
浮舟知道,只要人在边村,哪怕是做上了这里德高望重的乡绅,那也还是和王公贵族没缘分,都是乡下人。
那人声音虽然低沉,口音也不熟,那也大概不过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家伙。他说话也很简短,这次说:“是。”
她就和这个人攀谈了起来:“我可不喜欢这个家伙了,他笑我眼瞎。还笑我--”也罢,琴艺不够艰深这种丢人的事情也不要自己揭短,浮舟想了点别的事情。
她断言说:“这人下辈子会做苦工,给人抬轿子。”
对方兴许是觉得浮舟对一个已经死掉,尸体还没远去的家伙太不客气,因此没讲话。但听声音,他也没走。
浮舟就整整衣襟,默然地坐在原地,努力分辨陌生的声音,听听她心心念念的武人在哪里。
结果等到有人死了,还是没听见宴会的主宾说话。她知道不是那样,可还是忍不住疑心,这两面宿傩总不至于是个哑巴吧?
席上流行的话题已经从小城经济到了哪个舞女最颜色亮丽,谁又要和谁好上一晚上,多无聊的话题。不过想必这也正是没有生命之忧,又没有饥亂困扰的人会考虑的。
在这屋子里浮舟是最孤独的,他们所有人,再不堪,哪怕做侍婢做奴仆,也好歹还有一条命可挥霍。她的却还牵挂在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家伙身上。
浮舟好看的眉毛没被一根根拔掉,现在凝聚成忧愁的形状。
兴许旁边的那个陪客看她可怜,又用一副有兴致的腔调缓缓而言:“怎么,兔死狐悲了?”
“兔子死了,狐狸为什么要难过?”一条食物链上的事情,浮舟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现在对方似乎在她后头,她不便扭头,只小声说:“把它吃掉才是第一要务。”
隔了一会那个人才告诉她:“物伤其类。”
这话说的,狐与兔怎么算一类呢?只有猎人才这么想。它们都是猎物。
乡绅自以为是的幻想,浮舟不打破,她歪着头乖乖领会,做出认真的样子:“大人,受教了。”
男人最爱听的话有一句就得是这个。
结果对方讥讽她敷衍,装都装不像:“你没长眼睛,所以瞧不见自己拙劣的表情。”
拙劣?这人还嘲笑她没眼睛!
浮舟不反驳,但也扭过头去不理那人了。心情不愉快,他以为他是谁啊!她就在属于自己的、无人领会的末席独处。
到了月上枝梢的时候,宴会行将结束,浮舟本该和舞女酒侍一同离开就寝的,结果已经快要触碰到露寒霜重的夜间空气,却有人留住了她。
响起的是那个刚才和她搭话又嘲笑她的声音,慵懒,随性:“喂,那边那个盲女。你留下。”
但听方位,这会那个人的声音怎么又跑到席中去了,变幻莫测的。浮舟方才为了不搭理他也不再碰到他,还把背挺得直直的,三层衣裳就在她身上妥帖地贴合身段。
就这么保持端庄的仪态坐了小半晚,现在腰都有点痛了。
搀扶浮舟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浮舟也照做,向声音朝向的地方恭顺低首,衣领后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后颈。
她低头的时候没有一绺发丝落下额头,整洁而体面。
“宿傩大人,这是一位根本不谙此道的乐师。”这是主人在酒气中慢半拍的声音。
嗯?宿傩?
两面宿傩?
这浮舟可不困了,不过她也瞧不见什么东西,就继续站在原地顺从地等待一群狐狸安排她这个兔子的命运。
主家推荐了好些当地有名的女人,甚至推举了自己常联系的花魁。浮舟心想,这可是好倒霉的花魁,往日夜里多少也免不了郎情妾意互诉衷肠,搞不好再来点恨不得死在她身上的豪壮言语……结果今天就被客人当人情推荐出去了。
管她花魁还是舞女,其实都不愿意做这种风险大的活计,哪里比得上她!浮舟愿意啊!一听到宿傩这个名字立刻就自愿了。
“无碍,这个女人--”然后浮舟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面响起,故意吓她一样,还重重叹了一口气:“也还凑合能看。”
他的速度快极了!搀扶她的人因为惊吓而后退半步,然后更是扑通一声跪下,听衣衫摩擦的声音,那人甚至匍匐在了地上。
或许还因为担心惹怒了客人,还在瑟瑟发抖呢。
浮舟听见了有东西被一脚踢开然后撞到墙上后木头断裂的砰砰声音。然后是磕头的咚咚。
随即,她被一只手揪住了后脖子,用力的力道捏着她的皮肤,痛得她只能随那个无礼的两个手指往后仰倒。
一个瞧不见任何光线的人在跌倒时总是无助的,因为对后面的所有东西都难以预料。不过浮舟动也没动,任由命运的线把她这个孤苦无依的风筝牵往任何地方--这次特指栽倒在地面。
她的脸上酒窝淡了,不过表情依旧没有惊吓和悲伤。遮掩的绸缎因为急速倾倒而被风掀起,浮舟的眉头轻蹙,她紧紧搂着怀中琵琶。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和跌撞没有出现,也没有咚地一声。
浮舟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接住。健壮的臂弯拦住了她的下坠,但腰上重重的力道,还是让毫无准备的她泄露出一声轻喃:“嗯--”
她不敢轻易呼吸,生怕拂出的气流打扰到这位,但对方倒是很得意的样子。浮舟能听见宿傩一点也不乱的呼吸。
什么嘛,虽然过程很坎坷,但……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呢?
还挺阴晴不定的,这个宿傩。他揪她脖子,害得她踉跄跌倒,又伸手抱她。
浮舟镇定自若的表情和反应,让在场不敢说话的人多少意识到,她确实有点算是风雅的地方,即便她的来历只能说是乡野村妇。
她被本夜身份最高的客人带走了。
但不同于结束以后的小声传闻和种种遐想,今晚她被带回去以后,先弹了一夜的琴。
因为回到住所后,宿傩对浮舟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弹曲子?”
她当然不能承认,只说:“能为大人弹奏,是妾身之幸。”
然后宿傩就令浮舟幸运到天亮。
她的手指在夜里弹奏期间就起了血泡,而旁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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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音。
浮舟想着,不然就稍微休息一下吧,她就停下。结果还没喘几口气,行踪鬼魅不定的男人在居室的另一边就发出声音,可恶的话语就透过一层帷幔传来:“乐师,这不行,你得再加把劲啊。”
明显的,他不是真的在鼓励她。
浮舟心里自然是有些怨愤的,但她照做,又弹奏起来。这次直到血泡破了,血和皮肤下其他的液体一起抹在琴弦上,把音色扰乱浑浊,她都没停下。
到用早膳的时间,她已经有半天多没吃饭,也没喝水了。
浮舟用自己为诫,她知道了。宿傩这个人不可一世,还不喜欢听反对意见。对方明显在为兔死狐悲的那一个浅显问题顺手报复。因为他觉得她愚蠢,并想看她*真的愚蠢*
这是一个两难局面,如果她真的如他预期的,行事稍有差池,他就会得意洋洋的问罪。而宿傩--不是良善之辈。
可恶啊!浮舟在一晚上全想明白了。那个刺客多半是奔着他去的,结果被他干掉了,她只不过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没人教过她书,没人告诉她一些稀奇古怪的比喻,这难道还是她的问题?
不是有个恶劣的家伙先凑过来看热闹嘛!还不表态身份!说的就是他,两面宿傩!
她的琴曲也沾染了悲戚的意味,惨惨切切,直到好整以暇的可恶家伙又一次发话。他这次问的是:“乐师,你饿了吗?”
一句话让浮舟转换了身份,她回到现实中来,现实的情况是,有人拿捏着她的性命--各种意义上的。
如果浮舟不听话,她的第一次试炼就会失败,再来个几次她就能彻底挥别乌鸦允诺的新生。
而她短暂的此生也会随坚冰或者别的死亡方式结束。
浮舟停下指尖弹拨,将琵琶放在一边,换了个姿势朝声音的方向跪拜,心中的不情愿和责备化为了表面上的三倍恭敬。
她憋屈地说:“何其有幸为大人奏乐,愿为大人分忧。”
这个时候说不饿多半会被讥讽,人在世就是要吃饭的,而说饿必定吃不上饭。她又想不出新的话术,就用昨天剩下的再添一句。
浮舟吃早饭了,便是不能留在这个奇怪的家伙旁边,回到乐坊里喝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只要里头还能有一两粒米就好。
“哦?这么说不吃也没关系?”宿傩声音由远到近,还带来了脚步声,和……裹挟饥饿的面点香气。
浮舟……浮舟食欲占了上风,跪趴着软弱地伸出了手,额头碰到上席,两手掌心向上合拢了摊开。一副信众向神明祈求赏赐的卑微样子。
她好声好气的样子令自己获得了热气腾腾的早餐,又烫了一次掌心。宿傩皮糙肉厚的,可能不怕烫,但她手破了,而且本来也经不住热气。
热烫烫的饼子碰到她手时,浮舟原本是想惊叫一声然后丢掉的,但……她胆小,只是吸了一下鼻子,手指头动也不敢动,坚决不要给这个挑剔的人找到一点错处。
“哦?我还以为你要把它拂到一边呢,真可惜,本来想找你茬的。”宿傩的声音就在她正上方,听着竟然还有遗憾和思忖:“你比昨天看上去聪明啊,女人。”
真是气死啦!!!
但,宿傩把她留下来了。
4. 第 4 章
浮舟有了一个只睡她一个人的房间,还认识了一个跟在宿傩后面的小厮,听他的名字似乎是里梅。
这个误会直到她知道里梅就是头一次遇到的那个冰块缔造者的时候才解除,从那以后她都很尊敬地给他也加上了后缀--里梅大人。
这也不怪她,以里梅的身份,自顾自地屈尊降贵做起了跟班和厨师,而且宿傩周围除了他也没别人随侍。
他不说,谁知道这个声音听起来年轻而冷淡的人竟然也是个本领高强的咒术师呢!
作为一个脾气很怪而且人也不好的现象级大人物身边的人,里梅当真很谦虚。浮舟对一个新认识几天的人给了很高的评价。
“你会做很好吃的饭,我从没吃过这么正常的东西。谢谢里梅大人。”她这么说。
对方放下盘子就走了。
不过似乎那天的餐食,除了她还有一个另外的人也给了比较高的评价。
宿傩说,不错。
经这么一茬,从此浮舟在里梅那里,也能得到点回应和好脸。
托宿傩的福,他一天要吃三顿饭,这里的人一般只早晚两餐。浮舟能多捞到一点。这是她从里梅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
就因为她在某天中午有点惊喜地问他:“这个也是给我的吗?”实际在前些天她都把那些吃的一干二净。
里梅的声音也像雪一样冷清,春天也消融不了,他听起来有几分鄙夷:“不是特意给你,宿傩大人一日三餐,顺便给你捎带。”
不管怎么样,他很好,她很高兴地说:“那也感恩宿傩大人的饮食习惯。妾身不胜感激。”
里梅直接帮她拉上了门帘。
过了一小会还是纠正了浮舟:“你不要弄错了。如若不是大人要求,我不会管你。”
浮舟已经嗅到了饭香,所以一点也不因为他话里的意思多反思:“多谢垂怜。”
“……”里梅和她说不通,然后问她:“你手上伤口好了没?”
“好了。”其实还差一些,但她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都说好了。
她在当晚又被带到宿傩的房间里……
吃了几天好饭,又来了。
“听说你手指痊愈了。”今天的宿傩听起来恶意不大,可能正出于他阴晴不定的个性里比较稳定的阶段。
浮舟先给他磕了一个,手掌摊开在席上,露出平整得连个茧都没有的手还有快愈合的皮肤,让高位者看得一清二楚。
宿傩也说了几天之前她听过的话:“啧,乐师,你疏于练习啊。”
是啊,怎么办呢。她这手又不能做旧。浮舟面朝席,想着如何应答。
前两天乐坊的看管倒是来要过人,然后被两贯钱钓翘嘴,连她的琵琶都没带走,还和里梅说了许多不符合事实的她的好话--
说浮舟研究艰深的技艺,且苦练不辍,从早到晚,颠倒日夜。是乐馆里最勤学的。
其结果就是她又受了这位自甘做小伏低的谦虚咒术师好一顿奚落。里梅当时讥讽她:
“你都没碰过琴,这些天。”
她对脾气很好的里梅当然是随便糊弄糊弄,笑笑还有装装呆就过去了。只因为里梅是真觉得她傻,也不跟她计较。
但宿傩为人有些扭曲,浮舟不能敷衍也不能反驳。
所以她心无波澜也要诚惶诚恐。她指尖颤抖着向对方解释,自己不过是才被母亲卖出去几月余,能得尊贵的大人青眼实属殊荣。
“只要能讨您欢喜,我--妾身便是从白天练到晚上,苦学不辍也是应当。”因为有过第一夜的经历,浮舟倒是也不敢说晚上到白天了。
好一通不知发挥如何的独角戏说完吗,浮舟羞怯的手心试图翻个面,收回自己细嫩的小手。
这时,却被一只坚硬的木屐踩上,冷硬,上面还沾着泥土,力道不大。她立刻警醒,这是宿傩又想找她麻烦。
他听不出心情,问:“谁准你动了?”
……得了,她不动,也不缩手,跪伏在席上如人偶。
“好了。”当宿傩说起这几个音节时,她才像被松开牵引线,身体才慢慢有起伏。屏住的呼吸也绵长起来。
他有臭脾气,可她需要他做很多事情,虽然还尚不明白一切的事情和两面宿傩有什么关系,不过一直摸索着,总会有结果。
听话的浮舟很快就得到了即时的奖赏,宿傩善心大发接连做了两个好事,一是让她从地上起身,还让随侍外间的里梅进来,治好了她的手。
那什么反转术式竟然真的很神奇,恐怕就和冰块一样,是里梅的特殊技能。浮舟捏起手指搓了搓自己每根指尖,毫发无伤,完好如初。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用的术法。怎么好用的法门全给里梅学会了。
她向右正好捉住了里梅还没拿走的手,他的手冰凉,指尖也细细的,若让她只从手判断,大概会以为是哪家小少爷从家里跑出来了。
浮舟就用自己的两只手合拢握住里梅的,她声音也软:“谢谢大人。”
第二件好事恰好就在稍后发生。她的据说不便宜,因此一定要好好珍惜的琵琶在,骤然面前碎裂开来,琴弦刮到了她脸上。
浮舟感到脸颊一阵刺痛,但她木讷地不敢动弹。
宿傩只说:“既然不喜欢,你以后不必再弹琴了。”
浮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碍于眼盲,也是先听见弦音崩裂的声音再感受到面颊刺痛。而且宿傩凶巴巴的,突然就生气了。但这也算好事一桩。
不用弹琴了!!
她于是先跪着又把琴推到一边,然后又拜了下去,身段柔软,态度谦卑:“好的,大人。”
这次宿傩却没喊她起来了,听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远去。浮舟内心不再忐忑,但也明白,她不能因为对方疑似走了就偷懒。
哎,如果她能看见,现在好歹也能偷偷瞧一瞧情况,而不是在空旷吹风的冷房间里僵持着跪趴。
真该死啊,那只乌鸦。
膝盖从酸麻到无感,等到了虫儿在墙体裂缝中鸣叫的时候,里梅才过来让她吃饭。“大人说你可以起来了。”
仙音渺渺,浮舟撑着身体就翻身坐在席上,两只手捂着膝盖,根据声音的方向用耳朵对着里梅:“里梅大人,我的腿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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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方很冷漠,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浮舟有些着急,赶紧出言挽留:“您……能不能帮我看下腿。地上很凉,而且很硬。”
“哈,你做梦。”里梅的脚步远去了。
隔了一会又回来,浮舟停住进食,想看事态是否有转机--结果里梅又像是在笑她没用的反应,哼哼了两声:“大人要见你。你嘴边有饭。”
……浮舟顾不得腿了,只能低头放下碗,两只手在脸边摸索。
里梅又说:“骗你的,没有。你别误了大人的要事。”
耳聪目明又矫健的仆役当然健步如飞,里梅说完了这句话又丢下她走了,只留可怜的浮舟一个人在偌大的居屋里摸索,挣扎站起来。
这对主仆,坏透了!
如何艰难地根据偶尔传出的声音到宿傩跟前,这种事情就不提了。等浮舟规矩地垂首跪在他桌前,宿傩先是问她:“你会下棋吗?”
……
隔了片刻,响起高位者恍然大悟的声音:“哦,想起来了,你连眼睛都没长。”
浮舟的头一动不动,露出的脖颈在晚风中感受凉意。堂门大开,这里春风瑟瑟。她没脾气了,只是恭敬地低声应和:“是,大人。”
“看上去倒是有点可怜了。你想我可怜你吗?”浮舟听见一阵衣服綷縩,想是宿傩悠闲换了个姿势。
哎,奇观啊,她早就习惯被凝视问询了。于是只比以往更谨慎地老实回答:“若得垂怜,自然是三生有幸。”
哪料他又新起一话头:“怎么翻来覆去就这几句,你说不出别的话吗?”
浮舟气息一滞,她想问问,这个宿傩是不是在故意想要挑动她的情绪?可这样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不过一介没有威胁的琵琶女,欺负她能有什么乐趣可言。
一定要说的话,随机地干掉几个乡绅明明更有趣吧!
这样的想法只产生片刻,浮舟就止住了。她的态度愈发柔顺,腰也趋于低伏:“见识粗鄙,大人见笑了。”
宿傩又问了几句话,善意在其中最匮乏。浮舟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善解人意,永远不说对方一句不好的柔顺态度。
在他不问话的时候,她也就安静地等待。一阵时间后,听见了指甲叩击桌面的声音:“还不赖嘛,虽然粗鄙,但好歹应对有分寸。”
浮舟心想这个东西还挑三拣四起来了,自己真是给他脸了!然后,她又听见宿傩拖慢了语调,说的话让她心中震动:“可不过……乐师,你本来就残缺无用,现在还没了乐器。你说,我要是留着你,要以什么理由?”
浮舟不知道,浮舟觉得更冷了。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当然谈不上用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宿傩看她僵硬楞在原地,心情更好,便道:“适逢好月色,院子里的池水……本来想你吟两句诗的,想到你看不见,不过这会我还算愉悦,就和你聊聊。”
他还悠闲地一一列举里梅的好处:“你看里梅,他的冰霜你也见识过,保存东西最是方便,而且他也应对得宜,堪为良友。你呢?乐师,你说话呀。”
5. 第 5 章
浮舟对自己的一无是处也不是没能察觉,但此刻轻松的男人似乎就要随便地决定她的未来--大概率是不好的。
她一颗心坠到了肚脐眼,但是呼吸起伏起来,情绪在胸腔翻滚,然后她不争气地小声说:“不要把我丢掉哇,我什么都能学。”
接着,没等到反应,浮舟做出了一个堪称僭越的举动。
她膝行往前,动作称不上美观,又很着急,她摸到一片布料就揪住,讨好地往自己怀里塞,一边说:“就是……您日常起居啦,吟风咏月啦,虽然我都帮不上忙。”
“噗嗤。”头上响起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嘲笑她,诘问:那你到底还有什么用呢?
思考有用是没用的事情,浮舟就只是绷紧着,但故意用大事化小的讨好语气说:“但总有点能做的事情吧。大人,我可以是您最忠实的仆役,只要您提……我什么都会做的!”
做不做的好就另说了嗷!
男人没说话,她碰到了他的腿,手指尖立刻收回去,就迫切而纠结攥着他衣料。
半晌后,宿傩先舒了口气,但浮舟却不敢放松,等听见他带着调侃的意味说:“看来你自己对自己的说法都不抱任何信心,手捏得那么紧。”
就算宿傩表面和气,她也……非常当回事:“因为不敢揣测大人的意思。”
他忽然这样问:“是不敢还是不能?”
浮舟一不小心就被这种仿佛是画外音的轻松问答勾去了,下意识地连贯诉说:“既不敢也不能--唔!失言了,抱歉大人。”
宿傩用手推开她,她脑袋被一只手掌覆盖:“你确实挺有意思的,叫什么名字?”
她小声呼吸,轻答:“浮舟。”
“哦。那家里人呢?”
“原先是山上的,冬天,吃不起饭,就把我卖掉了。”她不说长篇大论,只短短交待:“不过师傅说我纵使学得晚,在琴艺上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天赋--”
宿傩打断:“说了你不用弹琴,就不必提了。”
这不是他先说的她没用吗?搞得她不得不给自己想点日后打算。
浮舟面上很乖巧顺从回答,听不出开心雀跃:“嗯,都依大人所说。”
“浮舟。”
“是。”
“你从今天便跟着里梅。”
终于!她好歹是被留下来了,至于要东西什么的,只要能在宿傩左右,机会什么的以后再想也不迟。
高兴着她也没忘记回应:“是,大人。”
“别露出那种蠢表情。那家伙死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什么,谁死了?浮舟努力思考宿傩在说什么,但他的态度太随意,她不知所指何事。但也不敢问,只能低下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表情。
“愚蠢。”宿傩看破了她听不懂也不敢问的小气作态,如此评论。
结果,他都看出来了,但也不揭晓答案。恶劣。
浮舟更觉得自己不问是正确的决定--如果乱提问,让宿傩不耐烦,搞不好就要掉脑袋了!她简直聪明极了。
别的人像她这个年纪,还在家里人怀里牙牙学语,然而她不仅已经熟练掌握一门艺术技艺,还领悟到了人间的真理--
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就自暴自弃,因为在看不上眼的现实下面,还有更烂的事情。
这是宿傩以乖戾孤僻的脾性教会她的--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似什么也没有得到,实则已经避开了好几个死亡选项。
这是什么?这是巨大的成功啊!
她在晚些时候以为宿傩睡着,想要离开,却又被叫住:“谁让你走了?”
浮舟陡然被突兀声音惊到,脊背一阵颤抖。难道对方刚才一直都在看她不成?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她小心翼翼:“是……是怕惊扰到您睡眠。”
“无妨,我在赏月。”
浮舟不说话了。
他又问:“你不好奇吗?”
宿傩到底是想听好奇还是不好奇?浮舟忐忑选了一个:“有些吧,但怎么能耽搁大人好兴致。”意思就是好奇,但凡事以主人为先。
宿傩和别人不同,不知道这个说法他能不能满意。
他懒洋洋得评价:“你很识相,但总是如此就惹人厌烦了。”
浮舟这才给自己的话里加了一点有趣,说:“不好奇。”他想听的,她就说罢。
“哦?”
浮舟心里想他真讨厌,每次就说出只言片语,让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讨他开心。
殊不知,她隐忍地跪在凉薄月下,面上半张脸都能看见纠结和忧虑。因目盲而不知控制的表情,是宿傩心中不错的调剂--浮舟不知道,才因此更有趣。
她不敢拖延太久,只能尽可能平缓,但说出新颖的事情:“我是乐馆里少有的盲女,大部分的伙伴都还是健全,又美丽,只不过因为--”
“你太啰嗦了,打住。”
她被打断,不高兴。如果能破口大骂,她会的。可嘴上有禁制,恐怕还缀连着她的薄命。
浮舟噘嘴,又抿起嘴唇,隐忍地流露温和声音:“任凭别人再怎么说,难道我就能看见了吗?”
但以疑问作答显然是对高位者不敬,只不过因着连番被反驳的情绪,浮舟刚开始没注意。
意识到错漏后,她赶紧接着补救:“我看不见的,大人。固然月色再美……那也是属于能见者的盛景。”
古怪的是,两面宿傩竟然没用她的失礼未有施行惩戒,他停顿了有一阵子,然后吩咐:“你过来。”
也不知是好是坏,她摸索着跪行。浮舟动作不算快,宿傩也不是慢性子,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带着她低伏的身体向上。
浮舟没抑制住惊呼。并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他力气实在很大,一下就把她甩到了半空。她没体会过失重。
再落下时,她就坐在了他怀里,或者是盘着的腿上。不知道,浮舟不敢乱摸乱动,身体僵硬,分不清如何是好。
“你还是有点聪明的。”这次宿傩的声音近在耳边。他的说法还是模棱两可,让她紧张。
可她要是真的聪明,她就会知道这句评价是好是坏了!浮舟不敢轻举妄动。
“呼吸。”他指示。
“好的……”浮舟这才心惊地照做。
宿傩又起了新的话头,问她:“膝盖很疼吧。”
浮舟今天经历了太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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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吃什么饭,现在也昏昏欲睡:“不……不敢。”
在听见宿傩哼笑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应该说:不是很疼。但她那时脑子里在想,疼也不敢说,于是稀里糊涂……融合成了这个回答。
事到如今也没有解释的余地了!浮舟听见宿傩的呼吸,愈发不敢动弹,更说不出话。
他又说:“你比老鼠还胆小啊,浮舟。”
他说话,她本可以接,但接话承认自己是老鼠,又失于谄媚。于是闷声不吭。
“不过,要是那些人和你一样识相,至少能知道在谁面前该夹着尾巴,倒也不错。”两面宿傩真是高傲的家伙,浮舟这么想。至于那些人……浮舟猜,他们的下场可能不算好。
这才应声:“大人说的是。”
她呀,还是想活。
后来,宿傩或许是心情好,帮她治好了腿。或许是用那个反转术式--在她应和完之后,宿傩又把浮舟往地上一推。
“哎呀。”她猝不及防滚到冷冰冰的席上,他的温度很快也散去,变成夜露湿寒的冷风。
“你失态了,浮舟。”
“……多谢提醒,大人。”是谁做的啊!!谁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会又把她往地上推啊?!
“腿还疼吗?”宿傩又问。
“……咦。”浮舟在下意识摸膝盖以后又惊讶地失态了一次,但她很快喜悦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刚刚在他怀里的时候被治好了。她刚才竟然不知道。
“好了,大人,谢谢您。”
“你变脸很快。”
浮舟后知后觉摸上了自己的面颊,怕是方才表情太明显。这可为难了,人要揽镜自照才能瞧见并且控制神情,可她做不到。
她回答:“我以后会改的。”
“不必,你还算不上蠢笨。浮舟。”
“嗯?”
“凡事若无辨清形势的能力,却也能安分守己。不错,总是比较稳当。”
是被夸了吗?怎么她只听出一种得过且过的点评。她努力表露欢欣:“谬赞了。”
“这表情还算娇憨。”
“……”遇上一个爱评比的家伙,时刻面临被审视的宿命,浮舟在旁边尴尬赔笑。
宿傩说:“你留下。”
于是她纹丝不动。
又过了一会:“你走吧。”
浮舟搞不明白对方究竟是要哪样,依旧怯懦地不敢挪腾身躯。
几息之后,有了明确答案--一颗石子砸中了她脑袋,又在坚硬的地板上噼里啪啦跳动了几下。
浮舟知道这是在驱赶自己,于是退行离场,在外面还摸索着帮宿傩关上了格子门。
清风吹到她脸上,连带着眼部绸缎也被拂起时,她才后知后觉想到,那个砸中自己的东西是棋子。她回到了隔壁的房间。
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由于视力的欠缺,浮舟有了其他感官的代偿,其中一点便是听力。这里墙面又薄,于是她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嘟囔:“谁让她关门了。”
哦,差点忘了,有个人在赏月呢。
浮舟当然是默不作声地当没听见,然后在冷冷的榻里睡去。睡前她想,宿傩似乎也没那么易怒?
6. 第 6 章
后来浮舟意识到,宿傩这个粗蛮武人,四个字中的三个都是刻板印象--粗蛮是听说的不实消息,人是她的先入为主。
只有武这一点说对了。不过这点她也还没见识过,只是里梅评价“大人武技举世无双”这样。因为是里梅说的,里梅很崇拜宿傩,所以她也觉得有水分。
不过表面上,她跟着复读“举世无双”。
先说并不真确的粗蛮。
宿傩衣料柔软,寝室里还设置了层层帷帐,搞得像个贵族--她不注意被布料打到过几回,现在也知道要伸着手往前摸索行动了。
而且他恐怕也对当下时代的贵族气息和文化传统有几分了解,动辄也能说出浮舟听不懂的话。因她听不懂,最后还会被嘲笑。
里梅有的时候会跟着笑,有的时候不笑:听不懂的时候当然就笑不出来啦,恐怕内心觉得自己也被瞧不起了。
看得出来,里梅也见识不算多嘛。
凡此种种,一次头也说不完。
接着是非人。
很简单,两面宿傩有四只手。浮舟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惊了一跳,幸好那个时候宿傩并不在场。是里梅告诉的她。
他在用术式劈柴,准备烧饭,她在一边洗菜。春寒本来就难忍,里梅边上更是凉飕飕的,多半是术式后遗症。
“听说夏天会很热。”她在里梅旁边说话会更随心。
“你说什么?”
浮舟是去岁秋天来的,也就是说,她还没经历过酷暑。面对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可以兴趣满满:“那你夏天岂不是可以去做冰块卖给有钱人?”
“……闭嘴。”里梅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旁边,跟着她蹲下:“你动作真慢。我已经劈完柴了。”
浮舟细嫩的手往下一摸,自己盆里还有一大把菜叶子,可见她耽误了烧饭进程。
这时候也顾不上闲聊了,赶快恭维长官:“是我不好,误了事情。里梅大人动作真快,宛如三头六臂的神人。”
然后她就知道了,竟然,宿傩有四只手!里梅看她表情惊讶,还警告她:“你别拿这个说事。”
浮舟很无辜,她惊讶中没忘记给自己辩解:“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哇。”
“你跟着大人也有几天了。”
“……怪我没长眼睛咯。”猜猜是谁真的天生没眼睛。
里梅沉默了,确实,显而易见的事情摆在【见】不到它的人面前,就不得不明确提出。
他动作迅速地帮浮舟收拾她干不好的活计,然后说:“现在你知道了。我以为你们乐馆消息会更灵通。”
“我和大家不一样,和一般目盲的人也不一样。有人不爱和我说话。”是呀,人家就算是瞎,也眼睛上一条缝也没有吗?
健全人--残疾人--畸形人,其中尚存在差距。浮舟惯是没心没肺,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的。现在她想,那宿傩的四只手要怎么分布呢?
里梅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就不再讥讽:“算了,我以前也是的。”
浮舟来了兴趣:“里梅大人你以前怎么了?”
“不许多问。”里梅的声音往高处走,他站了起来,而她还蹲着。
他指使浮舟:“你去坐着,在这没用。弄脏了到时候还得帮你洗衣服。”
她就乖乖地坐在了廊下的木台上,听柴火声和锅里冒泡的咕咚声。
这日子竟然比她在乐馆的时候还舒坦。真是不过不知道。浮舟脸上迎着微风,轻轻仰起头,感受太阳的温度。
里梅忙前忙后,终于到了关火端菜的时刻。
没用的浮舟两脚悬空耷拉着,等他盛完宿傩和自己的再给她盛。里梅的厨艺:很不错!
“你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因为问问题的是相对温和的里梅,她就毫无心防地开口了:“在想宿傩大人干起活来应该更快。”
“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里梅先指责,再给正确的说法:“大人可以一边持咒具一边行手印。怎么能用这样尊贵的手干活?”
他关注的点好奇怪,浮舟也是,她提问:“咒具是什么?”
“武器。”
“那大人你直接说武器不就好了。”
“这不一样。”
“可刚刚还说……”
眼看就要没完没了,里梅听起来都要好好和她掰扯了,可房间里传来了宿傩的声音:“里梅。”
于是里梅丢下一句:“不和你这种愚钝之辈多说。”就匆匆离开了。
中午她没吃饱。
晚上吃的也是剩菜。
总之,可以得知,宿傩有四只手。但聪明的浮舟又想到他的全称:两面宿傩。那这个情况……她想到了,可她不敢求证。
浮舟挺喜欢里梅的,虽然他对她还算耐心完全是托宿傩大人的福。但宿傩……相处起来,完全不如里梅直来直去的好懂。
盲目的她更需要有事说事的交流。
至于宿傩嘛…
虽然相处起来叫人忧心,浮舟觉得他也比一开始预想的情况好上许多。他没他一开始展露得那么有侵略性,也不算嗜杀,就是吃的东西有些不讲究……
算啦,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有那么大吗?她还见过乌鸦头的家伙呢,那她也吃过鸡肉。
还是不要自找烦恼为好。
现在她有时被宿傩叫到身边说话,行动也不像刚开始一般局促了。浮舟放开许多,对宿傩不客气的贬低也接受良好。
说什么“愚钝”“不聪明”“可悲”啦,也就是听听而已。宿傩好像对她评价就是很低,因为她除了偶尔逗乐,根本也派不上用场。
这个评价毒辣又准确。她什么也不会。但是运气很不错的被留下了。
到晚上,清风徐吹,草丛中虫鸣也不太明显,因为城内的某家似有宴会,欢愉的声浪传出去很远,游宴吹奏弹唱的音乐,在这处寂寥的小院中盘旋。
浮舟听见断断续续的曲子,有首她曾练过,现在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下意识低低哼唱,等反应过来自己发出声音后才停下。
但这也迟了,隔壁主屋的宿傩朗声问她:“你怎么不唱了。”
浮舟先大胆回答:“因为准备睡觉了。”
这是一个好理由,但不是个好借口。宿傩果然没搭理,安排她:“你过来。”
明确的指令没有转圜,作为一个忠仆,她一刻也不耽搁地热情奔赴。
过去隔壁后又是一轮问话。
浮舟拉开居室的门,这里果然比她的房间暖和,或许是因为房间中有一面墙的蜡烛。前几天里梅安排她用布仔细擦过烛台。
“今天没挂帷帐,你直接过来。坐桌子旁边。”
主人有命,浮舟应从。她跪坐好后就乖乖低头,脸朝着侧边宿傩的方位。
“方向感不错嘛,下次继续。”他夸她。
浮舟听过镇子上的小孩子喊好狗狗乖狗狗的时候,也是这个态度。
高兴不起来呢。
她顺从点点头,就当是应付。
“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浮舟轻声细语问道:“大人想聊些什么解闷呢?”
“你今天很高兴?”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6541|1702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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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确实状态闲散了些。”她承认错误,“听他们传来的声音,想起了以前。”
“想念吗?”
“没有呢。”她偏头,门帘放下,欢声笑语的残余还能从缝隙里漏进来。
在一阵低一阵高的背景里,浮舟说:“在乐馆里不如跟在大人身边好。”
“那你又哼以前的曲子,没什么说服力啊,浮舟。”宿傩的聊天就是给人出难题,目前还不知道答不出来有何后果。
浮舟每次都会努力圆一个好说法,如今也是:“音律是乐事,所以游宴的开心场合才要请乐馆的歌舞。对主人家是享乐,对派遣的乐师歌女则是辛苦。我曾经也给人弹琴的,可如今情况不同。所以刚才是因为高兴才情不自禁地哼歌的。”
“你头脑还挺灵光,现在还用上成语了。”宿傩开始像夸好狗狗一样夸她。
但浮舟想,自己的确很年轻,确实值得高兴。于是忍不住露出真心的笑。
结果他转而开始批评:“傻呵呵的。”
她笑不出来了,抿嘴。
“真是搞不懂你这种蠢笨的人每天都在想什么。”
想要宿傩,浮舟在心里回答,具体为:眼牙发脑足血泪……她表面上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声说:“想让宿傩大人不无聊。”
“真遗憾,你连这个用处都快没有了。等你没有了乐趣的那天……”
浮舟起初想着最差不过死掉而已,但又想到自己正在宿傩的食物链上,还是不要那么悲惨地好。
现在,她听了宿傩突然就转到警告,又被推着出格了一把。
于是浮舟俯下身子就往主座上的男人腿上趴。腰一弯,头一低,脸一埋。
一气呵成。
这房间她来过很多次,地形什么的已然清楚,也知道宿傩必定是一腿平放一腿屈膝立着,所以很顺遂地就抱住了他的大腿--
好像她已经排演了无数次一样。
“呜哇大人请不要丢下我。”她的脸贴着他的衣摆,或者裤子,两只手搂着怀抱里粗壮的腿。
她哀求:“我这几天也很听话对吧?您让我做什么我立刻就做了。就算没什么用好歹也还有无用的忠心哇!”
宿傩也没想到浮舟会这样,但他半是哂笑半是提醒:“……你自己也都说了,无用。”
“重点是忠心!”她再度明确,“总之就是宿傩大人请您一定要感受到我的心意啊。”
宿傩没推开她,也没言语上的制止,在她一股脑滑稽地诉衷情之后,竟然也不说话了。
她紧紧贴着他的腿,半晌后宿傩才道:“瞧你之前也还算稳重,行事也还算有分寸。呵,今天倒是反常。”
“……仰慕您。”浮舟硬撑。她心底里隐约察觉,这么说他也不会信的,可倘若不说恐怕更会为难。
“你再说一遍。”宿傩要求。
浮舟即刻就愿意重复,结果他后半句竟然转而说:“再说一遍,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猝不及防的死亡威胁。以往它们细若游丝,而如今横成一堵墙垣。
浮舟的心如颤抖的弦,呼吸像被谁人的指尖绷紧,咽喉紧闭。
可她还是没松开手,脸像不愿意接受现实一样更加深深埋进布料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其实,还有一部分难以启齿的原因……您能不能别吃我啊?”
瞎话到朴实的白话反差过分巨大。宿傩还是没推开她,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在浮舟听来更是刺耳。
但她还在忐忑,疑心他总不会一边舒畅爽快的笑,一边把她斩来下酒--
7. 第 7 章
结果是,她安然地度过了今晚,还被讥讽:“你就在担心这种无聊的事。”
浮舟自然是不敢抗议“你又没有这种风险!”这类话的。
她很没面子地求告:“我也希望一直能给大人带来欢乐。”滑稽也好,没什么用的忠心也好……
然后得到一句对方根本不昏聩的理性批评:“还很会给自己贴金。”
浮舟不说话啦。宿傩很聪明,哄不了,骗不了,打……根本不用想,定然打不过的。
他快乐了,冷静了,最后回归残酷道:“但你要是有了不合宜的举动--”
她贴着他,腰肢柔顺地跪伏在地面上,不发出声响,不动弹。
然后听见宿傩像是反应过来一样问:“你怎么还不松开?”
浮舟心中越是无能为力,表面上愈是谄媚。她说:“帮您暖腿。”
“但你身上很冷。”
她就在这时说出了灰心丧气的那句话:“冰冷的身体就和我无用的忠心一样。但这是我的全部了。宿傩大人……我把我的全部都给您。”
宿傩果然又不理她了。哎,多少已经习惯不管是怎么样的沉默了。
她每次都心怦怦跳,但不上不下实在难捱,难排解,难作态。
浮舟叹了一口气。本来也不是心思怎样深沉的女人,现在遇到了莫大的烦恼,总要抱怨:“大人,我以前也从未跟旁的人说过这种话的,请不要用一般看待我们这类人的眼光看我。稍微……也怜悯小女子一下吧。”
她是低着头的,气息贴着他的大腿,手指正多余的架在空中,无处安放。宿傩看见灯火下浮舟葱白一样舒展的指节。
浮舟怨怼的时候,也软弱,毫无压迫和威胁。宿傩都懒得推她。
他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他很强壮,力气很大。
浮舟顺从地将下颌塞进他的手,脖颈像银白的河流一样在他掌心蜿蜒。
微妙的烛火光线里,她光滑得像雕塑。同时,宿傩意识到--却也是死的。
浮舟这些话也不过是情绪上头又精心修改的顺耳版本,她主要目的还是抱怨。但这次,宿傩回应了。
他心情似乎愉悦,将旧问题又问了一遍:“仰慕我?”
她说:“嗯。”
像一片匆忙贴上的膏药,浮舟被硬着抬起下巴的时候也没挣脱,她等待和说话的时候一直将头搁在宿傩的手上。
这个仰起的角度……她思忖,或许宿傩正在烛火下看她。或许他怀疑她在乱讲。
“这个时候你却不愿意多说两句了,应该努力再讨好讨好我--”他的反应像没事人,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但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像是陷入了思绪。
不过片刻后,她的下巴被加倍地仰高,咽喉的肌肤完全绷紧。
宿傩冷不丁地跳转,声音里没有了兴味。突然之间,他说话威严得像他第一次在席间让她停下。“其实你根本不爱笑吧。”
浮舟脸色变都没变,依旧是淡淡说:“嗯。”
无尽的黑暗让浮舟有些灰心,而且,外边的晚宴应也结束,空气里只有虫鸣,对比先前的热闹总觉悲戚。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感觉到有些冷,也陪不动笑了。
料想他应该又要笑她,然后她任奚落,接着也就可以睡了,浮舟好歹心里也有了个底。至少宿傩没有因为她的冲动抱怨生气。
可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柔和,用褒奖里梅的那种语气和她说话,宿傩说:“为什么?我要听实话。”
浮舟茫然,但宿傩没催促,没逼迫她快点开口。她想了一会才说:“因为……以前要对一些人笑,就算我快被淹死,也得笑。”
说完却觉得词不达意,浮舟咬着下唇,怀疑这会不会被当成【不是实话】,又把宿傩惹怒。然而话说出口,怎么样也于事无补。因此她忐忑中静默。
后来,宿傩没让她回去。
今晚,居屋中,层层帷帐之内,他把她留下了。
浮舟再一次被宿傩拉扯进怀里的时候,是发蒙的。
在她参加的宴会场合里,众人在情事的场合可不会说【你不爱笑】【是啊,我不喜欢被逼迫着笑】。
往往都会说些,月亮啊,风啊,草和花啊,露珠啊,美妙的事物。
果然,浮舟想,自己对这方面着实浅薄。
不过浮舟性情柔和,对方又是宿傩,她不会拒绝和他亲近。她静静感受衣裙曳地,布料之间的摩擦,还有他温暖的怀抱。
紧贴着宿傩的胸膛的时候,浮舟在茫然后也拥抱住了他。她发现,这个强壮的武者确实是有四只手哦。她把脸靠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挨近了分享他的温度。他的身上一点也不冷。所以,莫非其实不是烛火太旺把房间都弄温暖,而是宿傩凭一身温度暖化了他自己的空间?
浮舟开始胡思乱想,宿傩的动作却不因为她的神游而停下。
宿傩的抚摸,她不反抗,也不回避,由着他做事情,只在感觉到痒或者其他异样的时候,压低声音发出喘息。
就这样被胡乱摆弄了一通,他就放开了她。而她懵懵懂懂,但也不会蠢到问宿傩问题。他若有要求,他自己会提的。
果然,宿傩开口了,他气息变也没变,照旧的随意:“身上倒是挺挺秀秀的,相当标致。”
她没说谢谢。
接着,指示来了:“衣服没了,你不觉得冷么?”
“是有点。”浮舟细声细语地回答。
“还等什么,你靠过来。”他慵懒的声音让她昏昏沉沉的。
浮舟照做。
她靠了过去,拘谨地贴着宿傩,手臂掩住自己的身前,在他怀里熟悉的地方坐下以后也不乱动,只把一侧的脸庞贴在他身上,像一片贴身的柔软衣料,感受宿傩起伏的胸腔。
就这样静止了几个呼吸,宿傩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
“……现在知道你确实不解风情了,乐师。”
听见这样不满意的声音,浮舟立刻定神,觉得自己不能被宿傩找出错处来,否则境况就值得忧虑了。
但他听着也不像是挑刺,或者发怒。
浮舟没能细想,自己的一只手被宿傩牵住,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
他指节粗粝,手掌也有茧,摩擦她手掌的力度粗得像块毛布。但很暖和,也像毛布一样宽阔。
他摸她细细的手指,她就任他摸,指节穿过她手的缝隙,她也顺从。宿傩挠到浮舟手心的时候,她却缩手了。
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因为自己的小小退缩停下,浮舟喉咙有些紧,先适应地喘了几声,才娇娇怯怯地说:“有点痒。”
结果她又听见他低低的笑了。
然后宿傩牵引着浮舟的手,引向某个低低的地方……
途中他倒是一直气息稳定,但浮舟在他怀里,一会被这只手压着,一会儿又被那只手碰到,多少有些不适应。
看来人长的手多了也能影响到别人。
她的肩膀一直没遇冷,永远有一只结实的手臂揽着她。而她么,一直迁就着宿傩,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不经意之间透露出十分的软弱。
不过,热衷于此的人,在称心如意得当下,更可能把它当成情意的依从。
那些……轻轻的呼吸,柔柔的动作,急急的娇吟,不敢用力的抚摸,统统都是不可言说的潮波。
宿傩在结束后,准备抱着她睡下。在被惶惶地问起“那我的手怎么办呢?”的时候,竟然亲自抱着她去院子里打水冲洗。
凭这件破天荒的事情,浮舟觉得……今天自己的表现可不错。
在他怀里,晚上的风也不冷了。
再回房间之后,她就靠着他很快睡着了。
在做梦之前,她还听见宿傩有点儿认真地说:“如果你不爱笑,就不要傻乎乎的笑。”
什么傻乎乎啊,但浮舟困了,所以究竟也不清楚宿傩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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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那句话,也不能查证自己有没有回答。
浮舟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蹭着旁边温暖的男人,委实慵懒过头。她在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谁怀中,态度瞬间恭敬起来。
她起身,没在宿傩身上找到自己的衣服。但因为她离开了他怀里,一双手又在他身上摩挲着找寻,把宿傩吵醒了。
浮舟说:“大人,日安。”
“嗯,别打扰我休息。”于是她又被推到了一边。
她起来了,开始满地乱爬地找,然后寻到一片边角就穿进去。静静地完成一切后,又默默离开。
暖呼呼的房间之外,门的另一边,恭敬地站着里梅。
浮舟知道是他是因为里梅先开口说话,就在她关上格子门之后。
“浮舟。”
她这才意识到,转了个方向:“里梅大人,日安。我不知道你在这。”
“嗯。”
他们两个都没有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表态。浮舟在短暂的沉默后继续问候:“有饭吃吗?”
“……有,你跟我来。”
太好了,不用饿肚子了。
但没有提起的事情可能像鱼刺一样扎在人喉咙里,里梅还是问了她:“你怎么去了宿傩大人的房里?”
“大人喊我进去的。”浮舟轻描淡写。“里梅大人,我自愿的。”
“没人关心你。”
“哦。”浮舟也不需要里梅的关心。
这里是记忆,记忆的意思是……身旁的里梅也不是里梅,是剪影,只摘自宿傩的一段回忆。
或许真正的两面宿傩心目中,里梅就是这样一个忠实,只对他忠实;热心,只对他热心的良友吧。
---
宿傩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注意到,那个叫做浮舟的盲女,在一开始就显示出隔绝和世外之人的疏离。比如所有人都在乎有个人都死掉了,她兴致勃勃但隐晦地去摸冰。
又富有兴趣地拉着陌生人问了好多问题,明明没有眼睛,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时还那么叫人一眼洞明。
瘦棱棱的身体下面,好像有一团活跃的气。叫人想掐灭。
简单的相处,他得出的大部分结论都与开始无异。不通事理,粗鄙的底色上,才能杂草一样长出这样一个凌乱的人。
但也有叫人意外的。
浮舟的态度从不决绝。这点也像草,一压就倒。可她说起“再怎么样我也看不见啊”的时候,像石头一样硬。
畸零执拗的品质吸引了他。然而和里梅的略有不同,宿傩感到自己同时厌恶浮舟。他吓她,逗她,都是想诱她让自己无聊。
杂草,无用,碍眼,早点除掉为好。
带着这种恶意但不昭告的心态,宿傩眼看她是怎么走路的,是怎么言行,怎么和里梅说无聊的事情,过分天真的评价他干活一定很厉害……
连咒具都不知道的村里人啊。
偏偏,她在那天晚上悻悻然表态不甘愿的时候,叫宿傩又看到了点新的东西。
他发现,浮舟和里梅不同的地方就在于--里梅的咒力足以冻死亲人,冰也同时封闭了外界的伤害。
但浮舟,就只是在人群中,杂草一样囫囵长大的女人。几句话都说不利索,对自己无知无觉。却让宿傩想到了以前被忌惮,无力反抗的自己。这点就更叫人讨厌了。
她不爱笑,但是经常笑,可也隐隐约约懂得,自己正在被所有人蚕食--早晚会在宴会中被分食。
很痛苦吧,其实。他以前过得也不开心。
宿傩想明白了,但他不会因此多怜悯一分。相反,他决定冷冷地把这个还有天真的女人推到火坑。
如果仰慕的人也和别人一样以她取乐,审视她,掠夺她……浮舟啊浮舟,你要怎么办好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火热,兴致盎然。
所以宿傩柔声告诉她,说:“你靠过来。”
8. 莲花去国1
日子竟然真的越过越好了!浮舟发现,自己也有让事情转圜的能力。
以往宿傩杵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她非喊不入,但现在他们似乎有了点亲密的关系,她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他讥讽少了,敷衍的“嗯嗯嗯”的时候多了。
敷衍也不是好事情,但她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顺耳的话。
过多苦日子,对方有不否认的回应就是甘霖。
他们准备离开这里的前一天,宿傩就吩咐里梅也一并准备浮舟的行李。这意味着他打算带她一起离开。
宿傩到院子里说这句话的时候,浮舟在听里梅洗衣服的水声,她也坐在庭前廊下。
“里梅,不用过来,只是和你说件事。”他的脚步声到浮舟旁边不远的时候,她才猛一下从廊柱上离开,宿傩好像是突然出现在那的,她根本没听见他从房里出来。
浮舟如梦初醒的时间里,事情就被吩咐完毕:“多备一份干粮和水袋,还有记得买几件她的衣服。”
“她”,自然就是浮舟。
对这个结果她还是平淡对待,不展露什么欣喜之色,也不忠诚表态。她觉得自己这两天怎么也睡不够。
这就是春天吗?怪困的。
她没什么见识,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多沉默几分。自从那天和宿傩算是捅破的窗户纸--浮舟就有些倦怠提高参与度了。
不管宿傩有没有说过不爱笑可以不笑,浮舟都引申为--可以不做不想参与的赔笑的事情。自讨没趣的搭话也是一种赔笑。
浮舟靠着廊柱又要浅眠。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近身到她背后的宿傩蹬了一下软塌的腰背。自然,宿傩没用力,不然她就要掉下去了。
“浮舟,你过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宿傩的脚步声正常了一起来,倒好像特意是为她响起的一样。
只有这样她才能听见他的方位。
宿傩往居屋里走,浮舟收腿,站起,也跟在他之后。
她殷勤问话:“大人,有何吩咐?”
跟着进了屋,就听不见声音了,失去了方向站在原地,可也不像刚开始一样惶然不安。如果宿傩有事情,他会说的,如果他不说,她就等。
“过来。”声音又在里边接近墙壁的位置响起,浮舟就很信赖地往声源地走去。
几步路果然毫无阻碍,直到她跟着记忆判断快要到他身边,步伐略有停顿,宿傩的声音才继续响起:“接着走,没让你停。”
浮舟又走两步,然后,撞进了宿傩的怀里。
他还什么都没说,浮舟就很自觉的抱住了他的腰,声音也很自然地跟宿傩打招呼:“大人。”
宿傩说她:“小狗一样。”
浮舟不搭理,拿脸蹭他。
说到,她以前看过一则往事,有个人配置出了永生药水,先拿狗试毒,后来他也喝了,死了,狗永生了。
这话算不上什么侮辱,死掉的人才侮辱。
宿傩又问她:“你是不是困了?”
浮舟这个时候倒是谨慎起来:“也不算……不会耽误帮您做事的。”
“我能要你做什么事,看你像是累了才叫你过来。”她感觉到宿傩宽厚的手掌在她后脑流连,又挑起她的头发,在手里把玩。
浮舟意动,但脸上也有羞赧:“哪有大人们都醒着,我一个人大白天睡觉的道理。”
如此,态度到位。她决心只要宿傩再说一次,自己立刻倒头就睡。
这心思自然瞒不过宿傩,于是他也就顺了她意问:“还要我请你不成?”
浮舟立刻说:“不用,多谢宿傩大人好意。我可以抱着您休息一会吗?”
“你说的是我抱着你吧。”
宿傩虽然这么说了,但一只手也抱住她的腰。浮舟本心并不爱黏着别人,但他如此,她料想或许他想抱着自己,于是也眷恋地埋在他胸膛里:
“那大人和我一起小睡一会吧,这样里梅大人对我意见也许会小一些。”
“没想到你这么聪明啊。”宿傩说,语气里听不出生气:“利用我。”
浮舟小幅度地摇摇头:“没有的,我担心大人累了,身体疲乏……”说到最后,也知道没什么说服力,宿傩不是贪睡的类型。她自己嘟嘟囔囔起来,声音渐无。
他最后迁就她,和她一起在房里躺了一下午,直到晚餐。
又是亲密,又是包容,浮舟难免也觉得,这虽然比不上别的人表演型的情欲表达,对宿傩而言,也能算是一种态度上的骄纵。
她于是更觉得对方多少也有点喜欢她。
至于挑刺,可能是因为嘴硬,或者宿傩把它当成是一种打情骂俏。
晚上,他还问她会不会睡不着。
浮舟天真地说:“不会啊,我已经困了呢!”
然后宿傩竟然也没有说什么,虽然她听见了他一声叹气。他就这样让她滑溜溜地躺到被子里睡觉去了。
黑梦中,浮舟又听见了乌鸦的声音。
【最近怎么样?】
浮舟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真的假的?】
爱信不信。她对鸟头人没话讲,对方给她造成了巨大的阻碍。人如果被愚弄,大多会生气。浮舟暂时没有立场,但她还是决定表达不配合的态度。
【你的灵魂最后会回到锈湖。】
兜兜转转,乌鸦执掌生杀,还有能给她设置障碍的途经。浮舟如此领会,方才回应交流:“你好,先生。我有一些困惑。”
于是漆黑色的乌鸦在她梦中显了形。难得能用上眼睛,看到的却是这样不入眼的东西。
在名叫试炼,但实质无异于流放的小半年后,她终于能和支使她的家伙再一次聊天。
【你有什么问题?】
“宿傩其实已经死亡,对吧?”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所以……“没死?”
【无法回答。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那里是亚洲,而且是不同的世界。】
看出来?她怎么看?虽然也想讥讽,但浮舟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眼睛这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我不想做盲人。”
宿傩总是笑她蠢,而且生活根本也不方便。无论是做活,烧饭,还是读书长见识,总归离不开目视。
【这也不行。你要是没有残缺,就和真正活着没什么两样。】
浮舟也要气笑了,所以这是故意给她设置的,让她不顺利的障碍。
半夜里,她从榻上坐了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生闷气。被子外面很冷,密密麻麻的虫鸣惹她烦。她又翻来覆去恼怒了一会才睡着。
这次没有做梦。
再醒来后,虫鸣没了,她听见了里梅在院子里捣衣激起的敲打和水花声。
这说明早餐时间已过,至少宿傩已经吃过了,她睡过了头。
浮舟赶快收拾起身。
到庭院里时,她先给里梅问了好:“大人日安。”
里梅没提早餐的事情,浮舟就知道这是错过了,没有了,也不说。她找到放着洗涤过的衣服的盆,自觉地蹲下,开始把它们挨个在盆外拧干。
午餐他多给了她一点。
下午,他们就出发了。
浮舟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去。”言语里对外面的世界还有期待。
她问:“宿傩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往东,去平安京。”
“那应该很繁华吧?”
“人多一点,咒术师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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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也没什么两样。”
浮舟心中怀疑,但还是深信不疑地点头,直到被戳穿--“表情太蠢了。”她扭过脸去不让旁边的人看她。
外头的情况和城镇完全不同,路面崎岖不必说,碎石怪木还有蚊虫侵扰更是防不住。
浮舟面对行进不慢的宿傩里梅不敢多说一句话,尤其里梅在用餐时还责备她:“因为你拖慢进程,我们今晚只能睡在野外了。”
露宿荒郊是一个新的概念,但其中艰辛能够想见。浮舟脚底已经起了泡,又被绊了很多次,在这个一点也不轻松的环境中,唯恐被抛下。
浮舟只能胆小地问:“还有多久能到平安京呢?”
“你难道真对镇外的一切不清不楚?”里梅丢下这句话就把她手中水袋夺走。“我去打水。”
队伍里有个碍事的家伙,又拿她没办法,摆脸色是寻常。浮舟很能理解对方的不快。
用餐的地方地势低平,又近水源,她觉得这里行动便宜,于是也赶紧跟上。
浮舟不算要强,也不和厉害的人生气,在这里决定继续献上无用的忠诚。
或许因为她的殷勤,或许因为她的确也追上去了,里梅干活的时候不声不响,没再说浮舟不好。
浮舟从他手里接过水袋和锅炉清洗,里梅还教了她拎着把手让水流自然冲刷的省力方法。
回去的时候,她拎着锅具和自己装满的水袋,跟在里梅后头。他突然回头,声音都变大了:“我才是宿傩大人身边最得力的人。”
浮舟困惑歪头,然后答:“当然,里梅大人。大人说过你的冰霜十分有用,为人也擅长应对,堪为良友。”她知道里梅想听什么了。
“大人这么和你说过?”
“嗯。他说我也就身体能看看,别的地方不堪大用。”
“……你不必和我说这个。”里梅的呼吸顺畅了。
回去的路总比来时近,他还从浮舟手上拿过锅具,还帮她治了磨损的脚,连带纠正:“是宿傩大人--别用[他]。”
更晚点时候,宿傩带回一只熊。
落地的时候尘土飞到浮舟鼻尖,她打了个喷嚏。“熊不是很大么?”
她不是在质疑宿傩的实力,下一句问:“吃不完怎么办?”
被宿傩一句“这也很愚笨”打发了。
心善的里梅后来说:“我冻着,就一直能吃了。”
“然后呢?到城里卖掉?”
“不--”好心人也是会鄙夷的,里梅告诉浮舟:“扔了。”短短几个事实也在嘲笑她贫瘠的思想。
巨兽的死亡很笨重,拆解时却安静。和浮舟在城里听见的响咚咚剁肉完全不同。她不问了,只要有饭吃她就什么也不说了,白白遭人笑。
宿傩拉着她要去一边休息。“昨晚没睡好吧?”他这么问,“我听见你醒来了。”
“嗯……宿傩大人也没睡啊。”浮舟被抱在他怀里,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只有宿傩温暖的身体算是熟悉。
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竟也有些放松,然后疲倦袭来。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趁现在还能和我聊聊。”
“确实有一个疑惑的地方。”浮舟想起来了。
“嗯,你说呢,趁我心情好,就回答你。”如今只过了不足半月,宿傩的气息竟然毫不危险,反而温暖缱绻。
浮舟用袖子裹好自己的手臂,然后才往宿傩身上贴:“大人也会被蚊虫叮咬,然后身上痒痒的吗?”
“--啊,我后悔了。浮舟,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宿傩反悔起来的时候也很磊落--就算刚才他分明说【就回答你】。浮舟没能知道答案。
不过,在今晚,他强健的心跳盖过了风。
9. 莲花去国2
次日,浮舟被摇醒,起来就喝到了熊羹。是没享用过的珍馐:“好吃。”
“里梅的厨艺还是很好。”宿傩也赞赏。
于是里梅一天的心情就定在愉悦上了。他又去打水时,宿傩问浮舟:“昨天忘记问你,你的脚怎么样?”
“没有大碍。”浮舟回答:“原先有些磨破的,被里梅大人治好了。”
“这样啊。”宿傩这么说。
然后进行的速度就快了很多,一天下来,他们终于又进了城镇。
有人烟的地方在傍晚也是热闹的。但浮舟光顾着心疼自己的脚。
她疼得几乎走不动路。进入旅店时,她连店老板因为看见了恐怖的东西尖叫,然后被瞬杀都没在乎,只衰弱地在席间坐下。
她在人气枯竭的地方歇息,安静了片刻才注意到,来到这个城镇后,民众的窃窃私语和议论似乎是比她那里多。
过了一会,宿傩的声音响起,没有刻意压低,但听起来他正感到无趣。
他对浮舟问:“你害怕吗?”
浮舟说:“累了。脚有点疼。”
“这才过了几天,你就不会好好说话了。”他的语调闲适且轻松。
但她知道,这下再累也不能敷衍了。浮舟连忙赔不是:“不害怕的,跟在大人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
接着她就被搂着肩膀和膝盖抱起来,整个人贴在宿傩身上。他的手指勒着她的肉,呼吸近在耳边。
宿傩说话声音不大,讲她“油嘴滑舌”。
然后问:“现在脚怎么样?”
这点分明刚才就主动坦白了,浮舟想了又想,还是回答:“有些疼。”
“疼?那你让里梅给你治。”他语气轻飘飘,可她却觉得悬在半空的是自己的脉搏。
无论如何也不敢了,浮舟坚定摇头,但气若游丝:“宿傩……大人。”
“喊我何事?”
浮舟吞咽得也艰难,津液在口中凝滞,她吞吞吐吐:“里梅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我本不应该请他帮我治疗。”
这句话说完,没听见宿傩有什么反应,浮舟这才继续说:“之前是我的过错,我虽愚钝……以后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费尽心思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则两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里梅在旁边吗?也许,但他不会在这时开口的。
宿傩呼吸如常,没说话。浮舟明白,这是要她继续说,因他还在等想听的内容。
她嘴唇深锁,指甲深陷掌心,叹恨言辞的匮乏。最后也只怯懦地说出:“对不起。”
“愣这么长时间就说出这几个字,你在分心?可见你也并非抱歉。”宿傩的一只手探到了她的脖颈。
浮舟觉得这幅温暖的绳索下一次呼吸就会勒断自己的脖子,就像他现在握住她大腿的手一样。
浮舟颤抖着嘴唇闭口,不再言语。
“不辩解一番么?”
她就轻微地摇了摇脑袋,动静不比秋天自枝头吹落的桂花大。浮舟从来没有反驳过宿傩,她知道他不爱听,也知道他又是在故意挑事。
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了,遭奚落或者就戮,那刀都不在她手中。
微不可察。像片春风也能吹散的落花。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让你感到很压迫?可明明是你先犯的错……”
宿傩在停顿的时候,浮舟的时间也停止了,又开始于他再次开口。
“不过你还算可爱,第一次就放过你。”他姑且饶了她。
她吁出一口气,只轻“嗯”一声。宿傩没计较她的失礼。
或许死了一些人,但浮舟不在此列中。她在用餐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费心思考虑宿傩,还想不通,她疲倦只觉得……但死亡第一次让她觉得从容--
虽然刚才只是危险的一种可能性,而且她停止了呼吸。但那个时刻,浮舟的内心比之前的所有时候都平静。
现在她累了。她等待被安排去就寝。
离开用餐小桌的时候,浮舟感受不到腿脚的酸麻,也不觉得脚上的泡在作痛,宿傩牵着她,她就跟在后面走。
“今晚吃的不多啊,难道白天还不够累?”宿傩还在和她说话。
恶劣。
她忽然这么想。
浮舟还想抽回手,但她没这么做,她轻柔地解释:“城里的风腥气有些重,果然如大人所说,城镇之间差距并不多。”
是人血的味道。
宿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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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钓出自己想要的结果,被避过去了,批评她:“软弱。”
浮舟低头。
或许他今天姑且厌倦了逗弄一个不会反抗的家伙,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浮舟跪坐在被带到的地方,等待差遣。
晚上她被安排去和里梅一间居屋睡觉。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就去找里梅吧。”
“宿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鞋袜,香膏,吃食都是他准备的,你又那么仰慕他--今晚,你去他的房间里。”宿傩的声音由远及近,语闭还哼笑一声。
确实,浮舟也困了,刚才待命时还一边腿疼一边打瞌睡。幸好跪坐的痛感没叫睡过去。她听到这句话没转身,疑心一转身恐怕这房间里也都会有血腥气。
--她的血。
浮舟朝声源处伏下,说话还是软软弱弱的:“大人,我仰慕的只有您一个人而已。”
“这可不好说啊,都说女人比月亮还善变……”
浮舟的脸没从席上离开。
“你说话,说,是不是这样?”宿傩一定是弯下腰,才能又凑这么近。做这么多只为了刁难她。
他不会因为她没说话就怎么样的,所要的也不是她的表态。
她正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回答:“月亮在我心中永不会变,它就是月亮。”读作月亮,听成月亮,看不见,写不出,因为简单,所以久远。
浮舟不高兴了,才说出这番好像没反驳,却对于一个没长眼睛的人来说绝无转圜的话。
如果一样东西,它只是一种概念,不具备实体和意象,它就谈不上改变。
“不简单,你还真是伶牙俐齿。”宿傩也琢磨了片刻浮舟,然后笑了:
“但你还是得去那里,总之,别出现在我眼睛里碍事。”
浮舟离开的时候腿因为酸软被自己绊倒了,重重地摔下,然后又摸着冰凉凉的地站起。又听见宿傩的嘲笑声,他说她没用。
她在原地找了会方向,不言不语,踉踉跄跄离开。
……浮舟才不会去里梅房间里。
浮舟找了两面墙的夹角,然后屈膝靠在自己的腿上,腰倚着墙,睡了过去。
她又梦见了乌鸦。
10. 莲花去国3
乌鸦的形象经对比,一下就可亲了起来,而且在梦里……奇怪的空间,迥异的环境,她也脱离了肉、体的酸麻。
他不是来报丧的,反而像喜鹊一样捎来喜讯。
在浮舟前夜撂脸就醒来之后,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乌鸦先生最终决定--浮舟可以阅读和学习一些知识,仅限梦中。
【那个时代好像只有文化风雅的女人能受到待见。】
……不文化不风雅的粗鄙浮舟,草草挥别了自己愚笨的过往。虽说她还未做几天人,但也不是不知道人类过的是何种生活--
看也看了许多轮,她只不过不熟悉宿傩和他的世界,也不知道11世纪的东方而已。
现在浮舟即将去了解了。
愚女从晨间的冷露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耳边木板上正响起脚步声。
摸着疼痛难忍的腰和腿,浮舟忆起,他们换了个地方,如今他们抵达一个新的城镇,听节奏应该是里梅在做饭。
她略微伸展了一下僵硬了一夜的躯体,疲劳和疼痛又纠缠住了原本自由的灵魂。
浮舟忽然想道,我为什么还要做人呢?身上很疼。
这个问题没答案,她也没来得及想。先前听见的脚步声停下了,然后是里梅说话:“你醒了,早餐快好了。”
浮舟忽然叫住了他,直呼名字:“里梅。”
对方倒也没因为她的称谓计较:“什么事?”
然后她叹气:“你,终究,不是宿傩大人啊。”总要说点话把他得罪了才好。
“……”从肃杀的寒意与触手可碰的坚冰看来,她做的挺成功。
浮舟被一堵恼羞成怒的厚实冰墙绕住了。最后,在宿傩起床以后,心情颇好的主人解救了她。
“让你单独睡一晚上,你就惹了这么大祸。”说是这么说,但浮舟能听出还没吃饭的宿傩已经像饱餐一顿那样开心了。
她于是没有自己再站起来。不同于昨晚一喊就离开的样子,浮舟窝在墙角,朝对面伸出了手,两臂张开。
宿傩讥讽浮舟:“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浮舟没从他声音里听出生气,也没有过度的兴奋。所以她还没停下【天高地厚】,可怜可亲地央求道:“在这坐了一晚上,我疼。”
宿傩抱起了她,还帮她治疗了酸痛的倦躯。
浮舟搂抱他的身体,本就孱弱,拥抱还像花一样轻,说是抱,更像是依附在他身上。
她的耳朵贴着宿傩的衣襟,整张脸也都不露在外面,只有声音里有一点哀伤:“里梅大人,很讨厌我呢。大人,我该怎么办?”
他听了这个问题果然高兴,又笑她愚蠢。故而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宿傩啊,不是好人,又爱揶揄,又爱恐吓--而且是可能付诸行动的恐吓,但还算……重感情?
浮舟想,至少对方从不觉得里梅不顺眼。
做人的道理往往是干活多的人会被埋怨,但里梅做了很多事,宿傩依旧很欣赏他。
她的愿望很朴素,希望自己也能干什么都不会被讨厌,这样就能更轻易地达成目的。想到文化水平问题,浮舟又觉得其实宿傩也算不上有学识,却三天两头拿这个讥讽她。
想来还是恶劣。
自打这时候起,她自觉地不再与里梅闲聊,也不再和他打招呼。浮舟把会说谢谢的礼貌也一并捐弃了。
在宿傩身边,不缺因为不会说话做事不妥帖而被不幸抹除的人。在这里,他们不算离群索居,也有了少许社交。
宴请的乡绅贵人总是礼貌,在宿傩在场时固然端着主人家客气的样子,但在她面前不免露出薄鄙的表情。
大体说来,她当然依旧是看不见的,可但听声音也很难不作此想。
浮舟想,这里是他的记忆。宿傩心中的下层富人,就是这般不可取吗?
她之前是不能理解为何有人是这样,有人是那样的,如今在梦中涨了点见识,理解了不同人有不同品行。故而虽在外头被泼了些冷水,但那些都没让她感到无趣甚至失望。
知道新的东西,能分析信息,很好。
浮舟以为自己明白了宿傩讨厌社交的态度。为顺他心意,于是也总低着头,静静的,一概不和旁人说话。
十六日晚,浮舟和他们又一次住在了野外。正是春天天气最适宜的时候,不冷也不热。林间雾挡不住清亮的月色,她看不见,在宿傩旁边打瞌睡。
他突然说:“要是你能弹琴就好了。”
她就知道了这是琴音和月光相合那一套一套的说法,也不提“不是说好不用弹了吗?”,开口谦顺温和:“大人想听,我就去学。”
浮舟说完就讷言,不问是什么乐器,也不问要去哪里进修。单纯为了显得不敷衍,她一点也不想学。
可宿傩并未因此放过:“你说,我们再找一个乐师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人家的指法造诣总是能超过你的。”
浮舟答:“全凭大人说了算。此前我弹奏的不过乡野之音,未闻天籁而不具备鉴赏力的一般人,对于水平自然不会挑剔。”
“你对自己的能力还蛮清楚的。不错,我快对你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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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不言语,只觉得和他讲话好累哦。
过了一会,宿傩自己扯开了话题:“浮舟,你这样乖巧坐在一旁,不说话垂头的样子也堪称动人。让人忍不住起念头。”
如今是贵族的时代流行繁文缛节和复杂化……这话……也有些粗鄙了。
叫浮舟怒斥对方,她是不敢的,但要腆着脸应下,也实在低俗。浮舟呼吸都没乱一下,权当没听见。
“睡着了就杀了你哦。”一阵风吹来,可能不是林间风,她没听见枝叶响动。宿傩接着命令:“说话。”
浮舟先是鼻子轻嗅晚间的空气,无意让一绺断掉的碎发落在了鼻尖。
果然,她知道了,刚才的风是宿傩,他削了她一点鬓发。
浮舟有意发出鼻音,于是宿傩就知道她并未入眠了,她就当做没发现失之毫厘的危险,吐气轻轻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还是有点难为情的吧?”
……
月光朦胧,隐现云际。这样的夜晚里,清越的琴音实能衬此澄辉。
浮舟这些日子很是乖顺,但愈发正经起来。她不和人说话,也不问问题,朝露一般,存在微薄。这样,宿傩也一点没觉得兴味索然,还总是要逗她。
往往都被这样两三句回应化解了,而且并无不妥。
淡云遮月的时候,宿傩将目光投向了她,她跪坐一旁,半张白嫩的脸露在外边。
他又回想起了前些日子烛台的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浮舟一动不动,脸色光润,默不作声。
在静止中拟近完美,也等待被人打碎。
糟蹋圆满的东西恰好迎合宿傩的兴趣爱好。所以他那时伸出了手,如今也是。
“不知道么,那我来教教你。”想着,她这么乖,最后被嘲笑的时候应该会很难受吧。浮舟无目,如果要哭泣,她会怎么样呢?
诸如这类恶意的设想中,宿傩得到了满足,声音也近乎正经起来。
浮舟又被拉进了宿傩温暖的怀里。
他的手揽着她的肩,明明在拥抱,语调却近乎庄严:“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浮舟一五一十回答。
“很少有人这么和我说。”
隔了一会,画卷般静美的人竟然自己打破了绘卷。走出来,发现只是位乏善可陈的姑娘。
浮舟的声音从绵软变得清脆,经这么一番折腾,不困了。
她提出:“或许因为大人不经常这样抱人。”
“唉,你还是闭嘴为好。”宿傩抬起她的下巴,两只手指捏住她嘴唇。
11. 莲花去国4
浮舟第一次和宿傩接吻的时候是在一座庭院里,她如今已经对城外的生活毫无兴趣。腿脚不方便的人还是更喜欢住在人类建造的房子里。
不过宿傩自从那晚起,态度却没再反复。
譬如睡觉的时候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又开始动辄要给她增加压力,暗示有人要替代她,或者威胁要把她丢掉。
以上事件统统没发生,他变温柔了。
这件事情如果总是提就没有威胁性了,浮舟知道自己少犯错就不会出事,所以并不当真。但彻底被抛在脑后则是另一回事。
她讶然,好像她已经达到了里梅的境界--宿傩不再会说她不好了。
可她看他并不是重欲的好色之徒。宿傩对寻欢作乐的兴趣看来是几乎没有的,不如杀戮,远不如用餐。
于是浮舟也忍不住想入非非了。如果他有点喜欢她,那她若是提出想要他的一绺头发,他会答应吗?
然而她索要索取的东西里,恐怕头发尚属较为轻易的。若是这次本来可以要到点更厉害的东西,她却只要了头发,固然成功,那以后要怎么办呢?
若要问浮舟为何起了这些妄念,那么,首要原因肯定是宿傩貌似钟情的态度。
某日,浮舟午睡因一阵婉转鸟鸣从榻上醒来,以为是这里的庭中花草树木引来了鸟搭巢。春天,万物复苏,也到了时候。
却不想这是宿傩带回的礼物。有人送他,他竟然也收下了,是只叫声清越的黄莺,脚上系着丝线,关在鸟笼。
其实,浮舟完全不知,宿傩是会赏玩鸟类啼声的人。她起床的时候还呆愣愣的,也不对他带回来的小家伙好奇。
他说:“本来是不想要的,忽然却觉得它叫声像你。”
……浮舟听见了,一点也不像,然后,她只感受到了宿傩似乎变得和同时代的男人一样油腻。
为了和女人讲两句话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肯说。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很糟。
因为她原先认为他是会把鸟连着笼一起捏碎的残暴之人。现在却会因为她问都没问的事情主动解释了。
浮舟就投其所好献上恭维:“确实悦耳又别致,美妙动听。”
再然后,她被他拉到庭院前的渡廊,身上外边罩着的外褂还没系带。呼吸纷乱间,浮舟像花瓣一样斜倚在宿傩身上,她的腰间被他的手束缚着。结实,令她安心。
宿傩就是在这个芬芳的庭院里亲吻了她。
突如其来的亲昵,浮舟乖乖领受。无论是他舌尖的挑逗还是牙齿的磨吮,她都怯生生配合。说不上喜欢,但他还算温和,没把她咬破。
结束之后她就茫然地伏在他肩膀,脸贴他散发香气的外衣。
“知道这是什么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的,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浮舟点点头,“以前做乐师的时候动不动就能听见的。”
“听见的?”宿傩摸着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可能在看她。
“嗯,就是嘬嘬嘬。”
“……能把互通款曲的事情说成这样,孩童都不会这么说话。”
宿傩可能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扯着她的肩膀,反复亲吻了几回。
浮舟暗想,互通?好事,所以头发就……免了吧。
再然后,宿傩又告诉她,别人家的小姐,乃至于和她差不多的歌舞女郎都会在差不多的年纪展现风流多情的面貌--
“你这样可不行啊,乐师。”他又称呼她为乐师了,但声音丝毫不冷肃。
被说成是不解心意,浮舟也不羞怯。不知怎么着,她有感觉,宿傩虽然勉强能算得上在引诱她动念头,实际上或许反倒还在期盼她冷淡无情。
所以她也就慢半拍,也不违逆他,靠在他身上,嘴巴却适可而止不说话。
再次出发的时候,他还很好心情地带上了那只黄莺。
也是稀奇,以为宿傩玩两天就要丢掉的。实际上,那鸟后来一直养在浮舟的房间里,而她每晚都会被叫到他那里睡。
所以,究竟为什么要把它带上?要送给别的人吗?
听里梅说下一处城镇的距离不远不近,但他们因为要走更平坦的官道,故而要比走近路花费更多时间。
那多半是为了照顾她行动落后。
浮舟会因为这种事情赧颜,低头悄悄地揪住宿傩的袖口低头听。他袖口宽阔,想来也不容易被发现。
路上,宿傩还走走歇歇,好像是刻意避免她累着。浮舟浸没在种种信息里,觉得方便又有点开心。
近来她的文化水平不算突飞猛进,但知晓这年头凡风雅之人都热衷于文墨诗赋,于是有针对性地学了很多。
如今已经知道月亮在不同圆缺程度下约定俗成的悲喜情态了,也知道花开要开心,花败是不幸,水边有荻花,路上有落樱。
而且大家一言不合又爱聊幽会和私情。因此想到宿傩,不免把他和书里鸟鸣思春的男人们放在一起。
所以如果她是被青睐的,那自然令人高兴。
想着想着,她忽然听闻远处传来的大地震动的声音,不仅是声音,地面确实也在抖动。她被牵着手,所以也没停下脚步,只是把头埋低,想听这是不是错觉。
然后,愈演愈烈,她又听见了叮叮当当的脆响。但身边的人还是一句话不说,平稳步调往前走。
再之后,浮舟被一块溅起的小石头打到了脚踝。
这个时候,问明情况应该也不会惹宿傩生气吧……她抱着这样的心思,谨慎开口,主动询问:“大人,您知道前面这是怎么了吗?”
宿傩步调不变,口吻平常:“听声音,是铜啊。”
“是附近有矿场在做工吗?”浮舟听说,这类开采的工作也很辛劳,但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阵仗。
宿傩像听见了有趣的论调,扭头过来,声音也变大了,带着笑意:“铜器敲击,重量不轻。不,应该是来想杀我的吧。”
浮舟这就不懂了,那他和里梅怎么没有一个要跑呢?如果是赶来的杀手或者说什么部队,那方才的声音就是马蹄,这队伍必定很壮大。
宿傩接着说:“听人数,大概几十个人,全是骑兵。”
浮舟又开始紧张地攥紧他衣袖。
她第一次经历讨伐,尚且知道刀剑无眼,又瞧不见,更是焦虑。
“哦?浮舟,你很害怕吗?”宿傩的声音越来越近,这会他倒是要停下了。浮舟却恨不得他赶紧走。
停在路中间岂不是很快就被赶来的人碰到了?
但她又不能催促,因此只隐忍地答道:“有一些……忧虑。”
兵戈的嘹亮声音她只在诗中见过,或许有好奇,但完全没期待自己周围能响起铿锵的死亡。
宿傩最近分明很健谈,如今却在听见她说话后一句也不肯说了。
浮舟心中紧张,只得在几息之后再状若自然地开口:“大人。”
“嗯?”这次回应地却很积极,虽然也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
她越说越小声:“我们不走了吗?”
有这个闲庭信步的底气,宿傩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虽说他或许是个很厉害的武人,也能宰杀野熊,但如果来的人很多的话,又是配马的精英,那恐怕还是要警惕几分吧!
宿傩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笑,声音竟也毫不遮掩,浮舟害怕他的声音反倒给敌人指引了方向,也顾不得自持和淡然,焦急地轻扯他的袖子,口中也带着催促:“大人。”
他根本不搭理她,笑过之后还有闲心调侃:“女人,原来你害怕这个啊。”
可是和女人没关系,男人应该也会害怕死吧!
浮舟一天的好心情都因为现在的局势,还有搞不清楚状况的宿傩的反应搅混了。她的声音也不再像以前没打精神的低低怯怯,因为紧张反而有点高昂:“大人,请快带我走。”
她的手也不在扯他袖口,而是握住了他粗壮的手腕,另一只手放在宿傩手心。
马蹄声罕见,城镇里多驾牛车,老牛勤恳,默然,平稳,不像跳跃的动物那样哒哒。这头一次听见如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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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的拍子,却反而如同丧钟一样越来越近了。
宿傩这会还发出窃笑一样的嘻嘻哈哈:“哈哈,早知道就……”
早知道什么,早知道今天打死都不能出院子--浮舟没心情想宿傩没说完的话,他竟然还批评她:
“原来以为小地方也能出现还叫人看得上的人,结果搞了半天你也不过是这样啊。这点东西就把你吓到了?”
旁边,浮舟还能听见里梅因为宿傩这句瞧不起人的话而笑,声音不高不低,是刻意发出来的,但也因衣袖掩唇而沉闷。
里梅从不做宿傩不让他做的事情。这下浮舟也知道这个坏家伙又和之前一样嘲笑她了。
这句评判毫无公道。哪怕是一国之君,遇到刺杀危险的时候也有仓皇乱跑的,怎么是她叫人看不上眼呢?
但来不及说话了,巨大的武器尖段擦在地面上,激起石子的清音。浮舟听见了,那种被形容为森然的兵戈之音。
不一会儿,马蹄停下了,但四周都有脏土的味道。
……他们被包围了。
来者有名有姓,身份高贵,能扛起百斤重器,铜声又坠落地上的时候,浮舟还颤了一下,又扯动宿傩皱成一团的袖口。
宿傩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
浮舟这时也只能安慰自己,他既然还能笑,平日里又不是会夸夸其谈的大话精,多半也能应对来者。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又握紧了拳头。
宿傩反一扯浮舟的手臂,武者气概的嗓音朗声贬低:“无聊。”
他还低沉语调,拖长:“你们一起上吧。”
这种豪言壮语,浮舟……浮舟简直要被这句话吓晕!对方有那么多人,而且……能不能不要拉她。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站在包围之外。
话是这么说,可她现在也一句不敢提,没人会让她走的。
若是说出这种没有气势的话,按照她所知道的信息,这恐怕堪称扰乱军心,然后就要被当场处死。
“那个,大人,您记得拿……”浮舟身未动,气先喘,紧张兮兮地提醒:“咒具。”事到如今也不必管那是什么了,总归不能空着手。
宿傩又笑,如果可以浮舟希望他不要这么爱笑,至少现在如此。
“对付这些宵小,还不用咒具。”
而后宿傩一个跳跃,竟然带着浮舟一同悬空,她从没感受到日常的风声也能这么震荡,没听过衣服被吹起那样的扑扑声。手中只能紧紧攥着宿傩的腰带。
浮舟没晕,呼吸也在继续,只是耳边的声音,咒骂,低吟,惨叫,撞击,她一概不理解了。
浮舟此时恰如其名,不过是风波暴雨中孤单撑持的一芥单船,连着一根纤薄的悬命的衣带,再无其他。
等到风变得平稳,天地不再旋转的时候,这片土地上每一块石头都淹了血,血雨中还有戚哀的叫,倒让惊魂不定的浮舟想起了诗里那什么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人声如哀鸟,不知那只黄鹂如何。
再之后,惨叫也枯竭了。只有细风依旧。
“你竟然还记得那东西叫做咒具。”
宿傩的声音像开关,激醒了浮舟的反应。她僵硬地扭动脖颈。意识到,结束了。她重重地喘粗气,无力地被宿傩的手接到。
他也不计较她此时无理,吩咐里梅去做事,转头弯腰在她耳边讲话的时候,像情人絮语。
“吓到了?”
在所有的时刻里,唯独这时,浮舟感到安定,于是整个黏上去。脸埋在他胸口,每一口消耗生机的喘气都喷在他身上。
“你的反应真有趣。”
“大人……厉害。”
“如今只能想到这种说辞了?”
浮舟依旧像患有肺痨的人那样喘气,心跳闪烁。
“不过,你确实失格。”宿傩从头到尾都是这样,就算在浮舟稀里糊涂的时候杀了许多人,事毕之后他还若无其事,细数她的错误。
“女人,你在怀里太碍事,害我流血了。”
就是这句话,像把浮舟从癔症中唤醒了。
12. 莲花去国5
杀戮过后,浮舟把头埋在他干净的怀里不出来,这一举动在光天化日算是出格。等到她嗅够了他的香薰,回到腥不可闻的地域,已经能找回之前的语言。
“大人…”但浮舟还在颤抖:“哪里受伤了?”
听见他撩起袖子,浮舟停止了一切动作。
然后,一只手臂竖在她面前,扑面的暖气在方寸外的健壮肢体上升腾,连她的脸也要被熏热。
宿傩的身上除了里梅准备的香薰,还有淡淡的腥味,让浮舟想到铜绿……还有生命。
她低头掩饰自己的痴迷,然而呼吸的声响瞒不住人,两只软乎乎的纤手慢慢地抬起,轻微发抖。
最后,浮舟还是不偏不倚碰到了宿傩那需要她两手合握的胳膊。
“在……在哪里。”浮舟问,声颤如鸟啼。
宿傩哼笑着,另外的手不客气压住她低垂的头:“说来饱满的麦穗总是更低,用来喻人聪明,可你怎么还这么愚笨。”
浮舟猝不及防,鼻尖撞进一片生锈味的浅滩,泉眼处的伤口正一滴滴往外冒新的涓滴。
男人玩笑提醒她注意:“浮舟,你鼻子都红了。”
被调侃之人心如擂鼓。
与此同时,乌鸦对她致意--【干得不错,浮舟。】
“和你说话呢,怎么光顾着呼吸,也要用耳朵。”他温暖不客气的手掌揉捏她的耳垂,然后又像拍不通人情的小动物一样拍打她的脸颊。
她仿佛身在幻境中,骤然达成一个梦。穿越了空间,时间,轻触遥不可及的天空。
直到宿傩威胁预告:“浮舟,我要把你的耳朵切掉了。”
……不仅是他手臂的伤口,她心中的一片泉眼也就此被打通,里面流的不是甘露和石榴汁,而是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水。
静静咀嚼心中饱胀的情绪,浮舟接纳了这份出乎意料的礼物。
她呜咽,近乎要哽堵的脖颈轻轻地自己抬高了,然后她托着宿傩的那只手臂,谦卑的腰肢更柔软。
“嘶……”
她用口衔住他的伤,以舌尖塞住,沉默地舔舐他还有熏香余味和血腥的创口。
耳边还是只有风声。
“谢谢,宿傩大人。谢谢。”她怯生生的致意在那之后。
宿傩的手指停在她的后脑,然后摸了摸她绸缎一样柔顺的乌发:“你还真是个小狗。”
接下来的小半天,浮舟都不仅是捏住宿傩的衣袖。她不要袖子了,而是近乎贪恋地握着他手。
“突然就着急投怀送抱了?”这又是宿傩的一次故意曲解。
浮舟应下:“我仰慕您。”
他似乎都因为她的直白而错愕:“啊…之前你可不这样。”
浮舟低头不讲话,只轻声含笑。
然后,宿傩小声说了一句:“就这样啊,无聊。”听声音似乎腻味了。
得偿所愿的她才不关心他的差评。
走着走着,好端端的,宿傩又把她拎进怀里,这次他很用劲。行进和拉扯毫不连贯,还很粗鲁,浮舟被勒得痛呼出了声。
她听见他神秘的呼吸,每一次进气出气把宿傩的时间分成了不对称的章节。他听起来忽然紊乱了。
浮舟来不及细想,就被揶揄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浮舟,我问你。既然你这么怕死……如果你死了,死后想怎么安葬?”
“不想死……”宿傩为什么听起来有些兴奋,她懵懵懂懂。
“我说假设,你这么弱,轻轻一掐皮就发红发紫,脖子应该也很不经捏吧。”他的手又在她脖颈上流连。又开始了,宿傩的恶劣玩笑。
上天给他能同时结印与持武具的手,怎么能用来做这种用途?浮舟不乐意谈死亡,也不喜欢宿傩的猜想。
她的腰因他用力而僵硬,然后含着期待问:“可大人不会让我死掉的?”
宿傩又威胁:“嗯,嗯,但如果你不说就未必了。”
浮舟这才给出一个答案:“……就时下流行的火葬吧。中夜念经超度,深夜焚烧,黎明捡骨,天亮了去河边祓禊,结束。”
宿傩听了,赞赏她周全:“你想的竟然如此仔细,你多大了?”
浮舟摇头:“不清楚。”
他又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又伸进衣领里摸她的娇嫩身体,这一切都做完了,才说:“我看最多十八。”
哦--那倒也没有那么大。
浮舟知道自己在这里或许也不会待很久。宿傩喜怒无常,而就算他身边太平,总也不如真正的健全的生命,她还等着下一次重逢。所以总归要找机会离开。
然而对于宿傩的帮助,不管有心无心,浮舟心中也并非没有感念,于是就着宿傩的手臂支撑围抱住他的腰。
这一次,浮舟动作也不是轻轻慢慢的了,她的拥抱有了一个年轻女人绞绕的实感,亲昵地和他身躯相依,并且脸在他胸膛埋的很深,宛若一双枝桠交错的树枝。
她的耳朵几乎听不见除了宿傩心跳之外的杂音了。
命运无常,但她如今知道了宿傩确实与普通的人类不同,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而且他死后留下的遗物都能化作记忆--他很强。
“大人,但您会活很久的。”浮舟这么说。这不是恭维,而是她切实的认知。
“哦?这是什么意思?”宿傩兴致盎然,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浮舟隔了一会才发表感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依恋:“您的强大举世无双,时间也冲刷不掉…会有后来者仰慕或者忌惮您。但不管怎么说,就当是一千年吧,您的名号在那时依旧会被好事者提及。就算…”
她叽叽咕咕念了一句诗:“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哈,竟然不知道你也有吟诗的才学了。”宿傩的手又整个罩上她的头。
浮舟还没来得及在他手心蹭蹭,就听见他很轻松地说:“好啊,那就当是你说的这样吧。”
就在同一时间,一道血线破穿她的咽喉,然后是趁缝隙钻来的风。
凉风热血,共同发挥作用,浮舟在烈火浇灌和严寒侵袭中顿觉迷离。并无疼痛。
她听见了最后一句话:“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么知道这些的,结果没忍住,算了。”
--
原本,浮舟还当魂灵回到锈湖是一种诅咒,但现在……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一切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问乌鸦:“宿傩做什么把我头拔了?我不是在夸他吗?”
乌鸦哪里会知道,他知道也不会说。不过他透露,在下一次开始的时候,就要和宿傩的另一缕灵魂要东西了。
浮舟这才问到:“另一缕?他有多少魂魄,三魂七魄?”
【不是,20份。】
两面宿傩死后,他的灵魂被放进手指中保存,变成了邪门又强大的东西,而这里……可以探入他的记忆。
所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一根手指里而已?
浮舟没再纠结宿傩明明看起来很喜欢她,还救了她,最后却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终结了她。
她只想,荒诞啊,这个世界。
浮舟摸着自己的脖子,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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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乌鸦所经营的地方,找了个房间暂且休息。
*
杀死浮舟是一个新奇的决定,却不是艰难的。
反正那个女人早晚会死。
宿傩想过她会像傻傻的兔子撞树一样,匆忙爱上每一个对她伸出手的人,因为浮舟很笨,状似凡事稳妥的慢半拍不过是脑筋不好的遮羞布。
只是人质朴,四肢柔软,皮肤细腻一些,纵然还有些叫人始料不及的惊讶,偶然难忘,却完全谈不上值得留恋。
宿傩让里梅拖着她的身体,自己则指甲挑开总是遮掩眼眶的绸缎,上面的最边缘已经染血。
摘下眼眶之后,平滑畸零的皮肤更没有什么可观的了。只是…这女人的表情。
宿傩自知术式优越,也清楚这次给浮舟的影响--无论是遭遇围堵,还是在那之后的强势相逼。这应是她可悲人生中难得猝然惊险的经历。
用虫豸的思维推导,经历这些事后表情难免狰狞。
然而浮舟不是的。
劫后余生的狂喜,欺瞒的窃笑,对心爱的男人爱恋的情愫,什么也没有。
形如愈合的伤疤,浮舟本该是眼皮的地方紧闭,双唇带笑,脸庞静美,说不出的柔和。
这个断头的女人在他手上得享安宁。
死亡带来平和,所有的苦痛、不公、幸福皆不可撼动。
因而浮舟这个表情的意思是:她没有缺憾了。
真是叫人不快。她怎么会安宁呢?宿傩唾弃对命运屈从的女人连带唾弃想要一探究竟的自己,他不再想下去。
他对身边人喊道:“里梅。”
“是。”
“找个地方停灵,晚点你为她念经吧,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焚烧,捡骨,祓禊,结束。
“是,大人。”
宿傩在路上随手料理了又一些人,又对里梅额外吩咐:“把他们拿过来我看看。”
尔后他看见,方知不是错觉--蛆虫死态多种多样,甚难入眼。
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和浮舟。
“扔了吧。”宿傩颇有些嫌弃地挥手。
三人变两人,行进依旧。
夜里,月亮东升,河边点了灯,低低沉沉的诵经声盖过了虫鸣。宿傩在灯影摇晃中斜眼看卧在一边的浮舟。
她脸庞白净,不染血污,与生前入睡时并无不同。于是他想:竟然是睡着了就和死了一样。果然愚蠢。
然而看见这张脸,心中总还不免猜疑,她是否当真死了。
宿傩弹了一颗石头到她脑袋上。
咚一声,他没歪,她歪了。
方才略感到顺眼。
又过了一会,他又离开自己叉手倚着的树,亲自给浮舟摆正了。
为什么心中还有些躁动?宿傩感到一种不会说出口的狼狈,因说出来就要变成难堪了。他想,或许是因为她结束的太轻易了,反而他不够尽兴。
亲眼看见化成灰或许是个好主意。
不过么,实际上……火焰见证一场别离,但总有烧不尽的东西。
他们在清晨离开了这个地方,留下一场熄灭的火,和些许杂草。来年……或许还能长出来。
说起来,原先还有第四只鸟的,宿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
因而问里梅:“它还在吗?”
里梅说:“大人,您在歼灭敌人时把它扔出去了。”
应该是随手丢作武器,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这样啊,我忘了。”
白发的少年缄默低头,跟在要追随的人后。
13. 第 13 章
浮舟第二度降生的次日,她有了名字。照旧叫浮舟。
七日之后,女人见她身量不再变化,为她裁了布料做衣裳。秋日清晨,浓雾漫天,晨露濡湿浮舟的裙摆。
在山上的云霰笼罩中,她每步窄而平稳的脚步都像从画卷烟雾中走出。
步伐款款,鬓发摆动。遮眼的粗布之后,她脑中流连徘徊的念头凝结忧愁。
浮舟手中的木棍中直端正,思想也不偏不倚且务实:这次不能去弹琵琶了,手很累,吃不饱饭,这样的日子竟然在她上次短暂的时间里占比篇幅巨大。
如此想来,在宿傩周围的十余天,虽然结局凄惨,也好过三个月的疲劳和心酸。
她自己怀念有肉有菜的好日子,当然也理解农妇要吃饭的渴望。
虽然现在对方因为她经过训练的得体步态和清奇来历而沉浸在幻想中,但等到发现她没什么用,到冬天又会带去城里卖。
必须想个办法。
又过七日,浮舟有了一份工作,在那个边缘的、最初的城镇中。
该如何描绘平安时代呢?在21世纪回顾咒术史的人固然能宣称,任谁也能理解全盛的咒术巅峰。但这放在很久之前,依旧是脱离时代背景的论述。
公元11世纪,东方人的平均寿命不足30,对所处的时代、国度无甚先见理解,一切在迷蒙中。
庶民生活里,他们对诅咒和迷奇神鬼的危害敬而远之,相比更接近的反而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习气。虽然,那其实也遥不可及。
风雅一词令无数有余力者趋之若鹜,有些人识得一些字,能看过一些书,但对于男女之情的追逐总是文辞乏力,思潮汹涌。
浮舟开始帮人代笔写情书--她认识了一名授业女师的城里人,对方早年也出入宫廷侍奉显贵,知书识礼,如今在这里定居养老,教乡绅之流的女儿们基础的礼仪与书写。
从皇都到乡野,虽然看着落魄,但也是门又赚钱又轻松的工作。
那女人见了浮舟,认为她谈吐不俗,虽然是连边村居民都比不上的山里姑娘,竟然也能对谈出中将女官都未必领会的论调。其仪态与步伐,也不亚于中等家族里教养的姑娘。
浮舟原本被邀请去给那位女师打下手,但在人之下拿工钱总不够自己和农妇两人开销,她又不愿委屈自己,于是帮工几天之后就有了门路。
起初,女师认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够优雅:“这等不合分寸的传情之言,你为何要答应人家?”
浮舟央求女师帮自己写字,而她口述,最后成书,返给客户。她从没出入过宫闱,也不晓得贵族起居有何讲究,但人嘛……
浮舟乖巧应对:“那位大人生性风流,以后这样的好事料想也少不了我们呢。”随着她开口而一起响的,是在桌上铃铛般清脆的财富律调。
合作伙伴也就放下了身段。哎,要说尊严,最有尊严的养老流程理应是攒够了钱遁入空门,但她毕竟出现在了这个有点眼界的人都看不上的地方,终究是为了生活妥协。
妥协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没有头了。
于是,她们都度过了一个温暖富足的冬天。
浮舟这次自由了,也能像一般的人那样在白天出门,不必拘锁庭院中。
她这时才知道,冬天其实死了很多人,每年都这样。如此说来,刚开始瞧不上的乐馆在衬托之下也还算有情怀,她记得那里没有谁是被饿死冻死的。
等到草木生发的时候,浮舟和女师的小生意也随着万物苏醒,又有了提升。按照时代的礼节,一方有了情信,另一方总是要回的。
可写信的人要是写--盼与卿朝朝暮暮,良宵短,好梦无;对方总不能答复诸如“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之类相形拙劣的白文。
这下就有她们左手倒右手的余地了。
浮舟听竹笋破土声一样的春雷,感念生意如雪片一样的春天。随之而来的念头在生活之外--
依照上次,要不了多久,宿傩又要经由此地,逗留几天,去都城了。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她还是落魄的乐师,还能照旧追随他,如今情况却大不同。
浮舟有什么理由能见到宿傩呢?就算她能见到,且他也乐意带着她,她又真的想和他离开吗?
浮舟在这里的生活倒是还不错,但做了恶人的跟班,一切就不好说了。可还没定下心,她就被女师拉出去赏春景。
浮舟难以望见草木葳蕤,但也能听听对方是怎么说的,又从哪颗草哪阵风中捉到了风流的一隅。
“那墙里有红梅开了,只可惜无人料理呢。院子的主人也不知所在。”女伴说完,天空还降下缥缈的雨滴。
浮舟无聊地倾耳听,还在思忖晚上让农妇做什么吃的好,随口答道:“断垣荒枯宅,红梅初绽春不渡,残瓣为谁开。”
“喔。”这是有些惊叹的语气。
“下次有人见不到情人想写信,就用它吧。”花比人也是老手段,没什么新奇的,巧在荒凉庭院和美景的对比--
乍看破落不可观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无人问津的美人,这本来就勾人。何况,这美人还在等待垂怜。
应该许多人吃这套吧,浮舟无所谓地想。情真意切的时候,看谁都动人。
“浮舟,你啊……日后会有什么样的男人钟情于你,又得到你的心呢。”
这是一句夸赞,虽然浮舟听着就感到不靠谱。
她幽默地说:“第一,我不能和瞎子在一起。”其他的还没想好。
女师搂着她的手臂,笑了。只是这笑声没持续很久就停下,她忽然不出声,夹着浮舟胳膊的力道也变大。
浮舟没在意,接着道:“不过代笔这些日子里,我听他们得不到时爱恋痴缠,情迷意乱,要把这段恋情说得世所无一。然而一旦得到,也就烦了。可见男人的爱恋比生命的朝露还短暂。”
她一个赚快钱的绝无讥讽客户的意思,相反,对方更换的情人越多,越有需求。但总的来说,所谓情意,不过尔尔啦。
浮舟说完,女师的脚步也就停下了,浮舟正要问她怎么了,却被迎面来的一个人身躯撂倒,一个趔趄。
她靠着女伴才站稳。如今她一个真没长眼的竟然被长了眼睛能看路的人撞到,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浮舟靠着女伴往边上侧了一步,说:“你好,不需要的眼睛可以捐给我。”
没人回答,她旁边的女师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浮舟在听见这声惊恐的吸气后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察觉到伙伴态度不对。随后,是破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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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袖声。
一个少年忽然开腔:“滚开。”这声熟悉清冷的叱骂,来源于某个故人之口。
是里梅。
浮舟又想到他向来跟着宿傩,就软弱地低头了,不欲理论究竟是谁先撞过来。
唉,刚模仿深闺的女人慨叹春风不来,报应就有了。已是初春,所以算时间……
是她耽溺在小镇生活里,把他们忘了。
浮舟身颤,后退着屈膝弯腰对声音方向拜了一拜,一改嘲讽之势,展示她胆怯不欲惹事的态度。虽说前倨后恭……但对象是宿傩里梅,不丢人。
随后赶紧被女师带着离开了此地。
但走了几步远,浮舟听见宿傩的声音在低低念她名字:“……浮舟?”
她下意识侧耳转头,然而女师的步伐很快,她被很快带离。浮舟也只能匆匆听清那阵糟糕的声音,的的确确在唤她。
莫非宿傩认识她?
没能细想,浮舟被拉着带回女伴家。
女师为她们各倒一杯茶水,又饮下,才拍拍衣襟,劫后余生一般讲:“前阵子虽然听闻两面宿傩大人经过这里,但没想到这么快。”
“两面宿傩?”浮舟好奇。
“你不晓得,那是平安京里的贵族们都犯怵的武人。他杀了他们中的很多,但万幸现在也要好了,今年秋新尝祭,他们还邀请他……”
浮舟问:“参加?”
“不,是作为天地神祇受拜。”对方咕咚又喝了一杯水,可见紧张情绪不消。
“哇,”浮舟倒真是闻所未闻,她不由好奇:“那往年是谁。”
“先不说这个了,他认识你吗?我听见刚才那位大人在念你的名字。”
她也茫然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而且我见他隔着很远就快快向你走过来,还撞到了你。按道理,高强的武人不会这么粗心。像是奔着你来的哩!”
浮舟听到这里也讶然:“……是那位宿傩撞的我?我还以为是叫我滚的那个人。”
“不错,那位宿傩身形高大,旁边的随侍又是白发。走在路上格外显眼,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没想到他们走得也这样快。”
“白发?”浮舟来了兴趣,认识十余天,她从不知里梅长什么样,还以为他只是能力特异,没想到外表也有奇怪的地方。
“平常皆以发色乌黑为美,白为衰亡。那他长得俊俏吗?”
“是挺清秀,不过白发靠近耳边的位置,也有红色。从前听人说这些奇人异事,都以为是杜撰,如今真见到人,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浮舟拿起茶杯啜饮,对自己的前路又一次看不清了。
过了一会,女师为她倒满,这时候问:“你怎么不问我两面宿傩的事情?不好奇他的样貌吗?”
浮舟有意控制自己少去想他,理解不了的事情就不去自缚。她岔开了话:“原先琢磨红梅是什么红就够费劲儿。现在一听有人头发也是那种红色,更难理解。”
“嗐,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不过你目不能视却能吟咏这类颜色风景,可见天赋与众不同。”
浮舟也不推辞,因着饮茶就没再说话,再之后又陷入沉思。
今晚,她没回山上,在女师借住的宅邸中和她并榻睡了一宿。
14. 第 14 章
翌日天刚亮,浮舟听见了庭院里有人洒扫的声音,就起了床,她的女伴还在衾被里沉沉酣睡,等她穿好了衣服,也没推醒对方,自个儿悄悄离开了。
浮舟出了镇,往山上的家里走。
等到半道,她停下脚步。扭着脖子,耳朵朝后听。石子在斜坡上滚动,声音很轻。她发现后面有人。
可自己停下后,后头的声音也跟着消失。
浮舟不假思索,扭头就拄着木棍往山上加快走。她虽看不见,却熟悉路。一到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的意外都发生了。
真是失策,但本来她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人陪同护送,而路走多了总能遇上不轨之徒,都是不可避免的概率问题。
加快脚步之余,浮舟还没忘记丢下自己的钱袋,里头有这几天花销的钱串子。
就算是坏人,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她想着,拿到钱就去镇里花掉吧。后来果然没再听见响动,松了一口气。
回家后,浮舟得到了老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些受宠若惊。
对方一会说“心肝哟”,又说“可人呐”,生怕她昨天夜里未归是糟了灾殃。
浮舟应答随意:“之前不也有在她那借宿的经历么,城里总比山上好。”
“是,是,就是这个道理。”农妇在一边应声,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浮舟,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
“嗯,你说。”她捞起桌中的壶为自己倒上一杯泉水。
“是个件好事,大好事。”
“……嗯?”听起来,怎么不像呢。浮舟把茶杯置在桌上,膝盖一扭,朝外间转。老母亲的声音就在门口--
门口的老妇支支吾吾,“女儿,她们都说你仪态又好,学问又好,不该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正好有一桩去平安京的好事。”
农妇闭嘴,她等浮舟问她。
浮舟一听见京都就头晕。她指尖撂倒粗劣的茶杯,它和水一同摔碎。农妇还心疼的哎呦一声。
“不是,你又要把我卖了啊。”她指节顶着额头,最近要去平安京的人,好巧不巧,她昨天刚才还撞到一位。对方还知道她的名字,所以--
宿傩刚过来,在路上有意撞了她,第二天她就被送出去了,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浮舟只问:“我倒想知道,你这是把我卖了多少钱?能不能抵得过我写信赚来的。”
然后她听见窸窸窣窣一阵翻倒,老妇沉重的脚步声靠近,握住她的手,使掌心向上摊开,随后塞入一块沉甸甸的凉金属块……
“这是黄金…我验过了。”
浮舟哑然,这真抵得上。
黄金虽软,也比她命硬的。她忽然笑了,牙齿在晨霜里受冻:“没想到我贱命一条也能这么值钱。”
“这么大的,有…三个!这是最小的。”
“你真是……”浮舟又气笑了,面对又要靠近宿傩这件事情,她没有什么特别要防御的心态,然而要想她欢天喜地,胸无芥蒂,那也不可能。
三锭金子……
浮舟不至于立刻有嫌恶之感,却也对自己的物价提不起兴趣。
她思考了一下家中纸窗的方向--窗户冬天破了,她们用了木板将就,到转暖时就换成了纸的材质。美观但易碎。
也正因此,她把金块在手里掂了掂,用劲丢了出去。
农妇尖叫:“你做什么!”
浮舟叹气:“去吧去吧,要是你能叼回来,今晚就奖励杀鸡吃。”她也像和狗说话一样吩咐农妇,也算出口恶气。
早知道一开始就去乐馆了,去乐馆里写曲,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小院位于山腰的一个平底,论大小么不过十几步距离,现在那金子怕是和刚才的石子一样咕噜咕噜滚进无人的树丛了。
“你这孩子,疯了!那位大人是要进入宫廷的。”
浮舟当然知道宿傩,但她不热衷的理由在于年轻,不庆幸被捉弄的命运。她丢完金子拍拍手,就抛却了优雅的步态,蹲在地上,衣角粘土,抱着膝盖:“那还真是不堪啊,出入宫廷的人来到这种地方。”
她只怨叹了这一句,就有人接话:“谁丢了这锭金子?”
声音竟就在窗外,是饶有兴致偷听的宿傩。他一定是在偷听,而且接住了金锭,现在又违背她的意愿还回来,给要卖她的人。
宿傩……想到自己的抱怨竟然全给他听去,他又找上门来,浮舟感觉到心口如火烧,脖颈也钝痛。
“哎呀,这位大人!多谢送还……女儿,女儿她身体不适,故而才,浮舟,你快起来,为大人倒茶喝。这幅样子真是不知羞。”
被斥责的女儿一声也不吭,甚至连脑袋也埋进膝盖中了,大有一副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在两腿中天长地久的意思。
然而事态在宿傩来到之后,定然就会遂他意发展。
宿傩,似乎认识她的宿傩先跨进门,点评了一句“屋子太小,顶不够高。”然后浮舟背上就暖洋洋的--太阳照了进来…哗啦哗啦轰然倒塌…屋顶被切开。
农妇惊叫一声,然后胆怯着问这是何故。
宿傩并不理她,只拿脚碰了碰浮舟的大腿:“浮舟,跟我走。”
她知道事情已经绝不会有第二种答案,但还是懒于应和。他都能把灵魂锁进手指,特异之处那么多,所以他对她还有点印象,可能也正常。
浮舟恹恹地伏在自己膝盖。
宿傩叫她她不应,但语气轻松:“真是麻烦。”
之后浮舟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腿上顶了一下,她就控制不住身体后翻,再然后……她像只球一样被勾到了谁的脚上,宿傩。
他脚背再轻轻一踮,浮舟就圆滚滚地被抛到了半空。
“好,”都没能换个姿势落地,浮舟就整个跌进了传闻中贵人的怀里--抱着膝盖。宿傩在她耳边问:“真轻啊,没好好吃饭么?”
他说的亲昵缱绻,浮舟感觉这人不可理喻。
她此时严词开腔:“请你放下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无意去京都。”
“……换了个身份就这么不听话了,别是读书读的。”
浮舟接着晓之以情:“这位大人,你我萍水相逢,若是还因昨日的误会挂怀,我自然会去你府邸谢罪。何必这样羞辱我?”
她认识宿傩,近来也知道些人情冷暖。至少在男女情事中学会了,有时拒绝也是事情必要的一环。
浮舟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她还抱着自由的期待,而是她知道,一人强逼另一人时,一定预设了她的抗拒。更何况还是理应不认识的陌生人。
如果乖乖就范,才是命不久矣。
“有点意思。事情比预想的有趣。”然后他问她:“你是想这样被举在手里,还是想被我抱在怀里进镇。”
作为良民的浮舟展现出宁死不屈的品质,不应答。
宿傩放线,遛风筝一样悠闲:“若是选在我怀里,我的外衫很宽,就没人看得清你。快点,浮舟,你现在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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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舟又一次感受到了宿傩的恶劣:放风筝时,松开转线,是为了让它再次绷紧。真讨厌,把两个差劲和更差劲的选项丢给她。
几息后,浮舟从自己的腿间仰头,找到宿傩衣服的那一面,沉默,屈辱地贴了上去,用手撩开他的外衫,和头发一起缕在自己耳边,遮住脸面。一副拒绝交流,羞于见人的模样。
“呵呵,这才对。”他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
只在宿傩宽大温暖的手碰到她后脑的时候,浮舟震颤了一下。
再之后,无论是他换手还是若无其事地打理自己的衣服,挑她的头发,她都一概没有反应了。
只有扑在宿傩胸膛的湿润的呼吸,证明此人遗留世间。
那老妇还想索要掀翻屋顶的赔偿,但命大,只是被里梅踢了一脚。在地上叫个不停,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外头山岚像眼泪,打湿了浮舟沾泥的衣衫。
半路上,浮舟的手垂下,不自然地随宿傩行动而摇摆,竟在一次巧合中碰到了他腰带。
宿傩腰上竟然挂着她刚才丢下的钱袋。
浮舟心里感慨,自己当真有此一劫。这么早就开始尾随她了?
宿傩的一只手握住她:“被你发现了…我想想,路中冲撞的事情就作罢。女人,你现在说说,你把我当成小贼的僭越要怎么弥补?”
浮舟不说话,宿傩就一直圈着她的手腕,勒到她凸起的腕骨都要碎了,不得不发出低低的呻吟,他方又问一遍:“说,怎么办?”
她这下是不得不开口了,声音坚决冰冷,质疑道:“那我的钱袋怎会不在我自己身上?”
宿傩呼吸一滞,她胆敢顶撞他:“真敢说啊,浮舟,要不要我带你回忆一下……”他说到一半,也停下,没办法拿没发生过的事情举例。
“算了。你拿着。”说着宿傩真解开系带,要把东西物归原主。
浮舟言语上占了上风,在他怀里直愣愣地伸出手,突兀地放在外边,等他还。
事情一定不会顺利的,浮舟在心中喟叹,然而如今,却不得不这么得罪他。还不晓得宿傩这个坏东西要怎么折腾她。
钱袋子落在她手上时还好端端的,结果竟然拿在她拿回袖中的时候离奇自燃。
浮舟惊呼喘息一声,声音惹人怜恤,但她发觉烫的时候,袖口也着了火,连带着一圈都灼烧,为时已晚。
她又气又恼,差点要尖叫:“大人!着火了!”
“哎呀,果然还是个笨家伙,这么晚才发现。”
她在空中徒劳甩动手臂,在宿傩怀中无伤大雅地挣扎起来,收效都甚微。
“烫吗?”
浮舟才不搭理他幸灾乐祸,快要笑出声的伪装。故作镇定,倔强地继续无用功。
“风是助火的,你该不会想连我的衣服一起烧掉吧?”
她的身体因为他这句话僵住,任火舌舔舐,也不动了。如今,她的小臂已深陷热焰。
宿傩想她这样死掉吗?这也很难回答,她如今知道了更多事,仍然搞不懂他。
“哦?你是真不知道啊。抱歉,把你想的太聪明了,还是个蠢女人……里梅。”
“是,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出声的追随者,冻结了她手臂的火。
然而她的衣服已经一团糟,半条手臂裸露在空气中,而且,在冷风里也有灼烧的痛。
浮舟被烧伤了,她胡乱把手缩回怀里,一路上无论宿傩说什么都不吭声了。
15. 第 15 章
宿傩知道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名叫浮舟的女人,但他在今日抵达这个普通的城镇时,心中就有预感。
等他见到那个人时,他就知道,她叫浮舟,曾是个乐师。
她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他耳中。“我不和瞎子在一起。”为了不让同伴难堪,说话也颇为风趣柔和。
但明明是以此为生,言语中却对男女之情十分瞧不上的样子,虚伪。
他带着里梅走近,还跑到路的另一边争道。宿傩这时看清了她,身材娇小,皮肤细腻,嘴角挂着伶俐的笑,和他所以为的大差不差,只是更活泼,短了点印象里稳重。
他脑中忽然出现了一段过往。和如今的情况……是某种诅咒吗?
不要紧,宿傩总会知道的。
随后,被对方讥讽眼睛无用时,确实生了四只眼的宿傩感到一阵好笑。紧接着她忽然一改要理论的态度,落荒而逃。
她的背影很陌生,印象中的浮舟从来不以背示人。浮舟嘛,应该是跪伏着在他面前,倒行着用膝盖离开,连仅仅只是屈膝都少有。
再然后,四肢柔软,身段颇有韵味,情态天真,毫无虚伪的面目,她仰慕他。
从头到尾都叫人意想不到。甚是有趣。
所以宿傩叉起手:“里梅,我们去调查一番这个浮舟。”
“大人?”
“没什么,她有点意思。”
故而当日就上了山,从卖过一次的母亲那里买下了她,宿傩比对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冬天,吃不起饭,就把我卖掉了。”
现今又冷眼旁观,他想:这不是吃得起饭也能卖么。
记忆中的浮舟傻的很,也怕死。
所以他次日用火威胁她,伤的不重,如果她会反转术式的话--可惜,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若不治疗,大概会发热,头昏,一命呜呼吧。
宿傩原先没想这么早让她知道钱袋的事情,她那天早上起说的话已经够被斩断很多次了。不过她大概总有让人意外的本事。
还有与之而来的坏运气。
见面时摆出那种丢人的姿势,不理不睬,在他怀里叫出来,言语不敬,最后还讥诮他是小贼--
宿傩细数浮舟的罪行,他想她还是做乐师的时候比较乖,然而……如果反抗的话,戏弄起来应该更有趣。宿傩觉得她不识相的心思也就作罢。
不过不管是哪样的浮舟,似乎都和这个无趣的地方有层隔绝。所有人都是活着的,只有她死了,或者所有人都是死的,只有她活着。
名为浮舟的女人身上散发香粉的气味,她是一道温热甜美的谜题。宿傩,如果那段记忆是他的话,他之前弄错了,她并非杂草。
----
浮舟被带回了宿傩的暂居地,这地方或许是上次她住的,或许不是。她的失踪在这个城镇里就是水花进了水,无迹可寻。
而她也像是对外界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自被掳走,便不吃不喝,整日地躺在床榻上,也不打理头发,也不搽新的香粉,甚至连破旧的衣服都没换了。
一段时间以后,所有的声音变得旋转而空洞,世界是缓慢的,时间是焚烧的,而她的头很热,手则疼得快溃烂。
在迷幻中,她听见有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浮舟胡乱地从火海里伸出完好的那只手,疼痛的那只就是烂死也只能在不见人的被中。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大约总不过“求求你,救救我”。
人活着,竟然就要经历这些吗?太苦了。太苦了。她攥紧了手中唯一能攥紧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又昏迷过去。
等再回到生者世界,她听见庭院里有虫鸣,有人在那里浣衣。
里梅,如果她还顺从地伏倒在宿傩面前的话,他洗的衣服里应该也有自己的吧。浮舟摸了摸自己湿润的嘴唇,没有一点干燥的硬皮,软软的。自己这会水分充足,肚子也不饿。
宿傩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杀了她,他还记得她,然后又来招惹她,伤害她,治愈她。
现在浮舟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齐整而健康。
凝神听,更远的地方还有人干活和谈论的声音,恐怕才到下午,时间再过一会,她应该就能听见里梅劈柴了。
浮舟从床榻上坐起来,但她想了想,没离开,又躺下了。宿傩是能听见的,所以她还是不要跑出去,到时候又遇见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她心里没底,对方真是个麻烦的家伙。这次,乃至以后,还能成功吗?
浮舟的世界总是黑的,所以睡着也更快,日光找不到她,月亮打不动她。
不过里梅端来的饭能。
他做的菜很美味,而且不计成本荤素搭配。里梅甫一离开,浮舟就坐在了盘前,轻手轻脚地用起晚餐。
等里梅回来拿餐盘时,她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背着庭院,侧躺在床榻上。只有碗里空空荡荡。
所谓人有饭吃,就会有办法,这句话或许是真的,浮舟在恢复健康的第二天,也就是午餐时想通了。
宿傩不会闲养着一个没用的人,而他听力卓绝,前一次她夜里不过被气醒,他第二天都能知道。如今她又听里梅在外头走动的声音,浮舟知道宿傩就住在她隔壁。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绝对瞒不过他。
但宿傩还是挺老实的嘛,这两天。
不会是上次做了那种事情以后,良心过不去了吧?浮舟心想。
宿傩或许把她当成一个物体,但那也是他的东西,不然就没必要费心把她抢回来。也就是说……浮舟灵机一动,有了个念头。
她自己也知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的想法,只不过内心的蠢蠢欲动盖过了胆怯的呐喊。
她在晚餐后,在里梅洗碗的时候,头一次主动打开格子门,走进了空气清新的庭院。水声冲刷,位置就在她最熟悉的方向。
浮舟也在自己以前爱坐的廊柱旁边摸索着坐下,头靠在那边。
她问:“是你救了我吗?”
里梅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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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也就不说话,静静等待。
“不是,是宿傩大人。”
浮舟说的一本正经:“真的吗,我不信。”
“……随你,得到大人的青睐是你的荣幸。”里梅这样警告。
一次又一次,里梅真崇拜他。
浮舟忽然认可:“是,先前是我太不识抬举。”
“嗯?”
“里梅大人,我听他那样称呼你……你是叫里梅大人吧。”
“是宿傩大人,不是[他]。”
“大人,我虽目盲,但也略通一些书,固然有妇道人家的蠢笨,却也不算粗蛮。”浮舟低着头,温柔敦厚:“像你一般风华脱俗、气度不凡的大人,所追随的大人必定也是风度翩翩的高雅之辈吧。”
“……”
水声也停了。
浮舟嘴角扬起羞怯的笑,声音悦耳如流水:“大人……”
她的喟叹多情娇柔,等待心上人的爱怜:“我知晓自己的鲁莽,然而对你的渴慕淤积心头,我真是行也忧,坐也忧。今晚月下又如此机会,难道不是你与我有缘吗?如今,我再也没有办法忽视自己对您的深情眷顾了。我爱慕您啊,里梅大人。”
浮舟说完这段女人幽怨的告白,便楚楚可怜地捂着乱跳的心口整个靠在廊柱上,轻轻喘气的声音好像春虫在草间饮泣。
半天等不来回应,浮舟也念上了瘾:“难道,您也像别人一样嫌弃我的双目畸零?为什么要如此绝情,不与我说话,这么冷淡呢?”
“住口!我此前从未见过你。”
这话说的……宿傩在两天前分明也不认识她,不是照样做了那些事情。里梅也真是,落到自己头上就觉得无厘头啦?
“我也是啊,大人。”浮舟怏怏的,两只悬空的小腿也不再摆动,紧紧并拢,她消沉道:“我曾经还道情之一字不过是女人家深闺寂寞捏造出的玩意,可自从那天在我深深恐慌无助时,被您握住了手,我便意识到先前的自己何其浅薄。”
“……”周围安静如冥界,只有浮舟忧愁思念,鼻息发出啜泣的声音。
“原先想着,所谓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可指尖轻触时,可真是一泓秋泉梦中见。”浮舟卖弄完了这几个月搜罗来的酸句子,表情悲戚,手攥衣领,心情却是大感舒畅。
而她和里梅说起来也没什么仇。
但如果这能让宿傩不高兴,她就是在梦中苦吟半日酸文也值了--里梅对她毕竟也谈不上恩。
浮舟袖口掩住半张脸,半是羞愧,半是怨恨他不解风情,袒露完心声,匆忙回了房间。
今夜,她特意熬到了坚持不住的时候,才停止辗转反侧,进入沉眠。
第二天,没人给她送饭了。
里梅真是有趣,跟他说你终究不是宿傩啊,他也生气,说钟情执迷呀,他也生气。她躺在被窝里,不让自己偷笑出声。
不过,浮舟也只是随便起的念头,前者后者,究其根本,恐怕都有宿傩的原因。都是宿傩害得。
16. 第 16 章 春月惊梦1
浮舟一天没吃饭,没人理她,她也不出去。窝在房间里嘟囔,什么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又是什么也只好顺其自然,任人摆布了。
她急眼了就往床榻一躺,脱离□□去逃离,去看看书,这些东西往后都能派上用场。总之,只要不是火烧到房间里来,她决计不再出门。
第二天她才有饭吃,里梅放下饭,敲门。等浮舟摸着方向拉开帘时,白发的少年已销声匿迹。
浮舟伸手,外边只有春风。
她呜咽了一声,关上门。实则心中有点担忧里梅在里面下毒,所以没吃。
相当于她饿了两天,其中一天是浮舟自己选的。
----
宿傩未曾想到此等难堪的事情会撞到自己。
浮舟所受的烧伤在咒术师眼中并不严重,在修习反转术式的人眼中更是如此。须臾之间就能恢复的小伤,竟然让她狼狈到哆嗦。
她在梦中惊颤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宿傩过去的时候,她眼上的绸缎早就浸湿在眼阔的小湖中,而她在哀哀呜咽。
浮舟不是第一次濒死,但上次更体面,因为决定动手的是他。
她的细嫩脖颈是残暴的开端--如今那里浸湿着汗。
宿傩的一只手垂在席上,而不知为何,她的潮热的小手伸了出来,执拗地找寻他的手,塞进他掌中。宿傩能躲开,也能手指隔空挥断浮舟蜷曲的手。
不过他念在这个女人曾经乖乖给他砍过一次的份上,听了她的诉求。
断断续续的,当浮舟咬牙小声尖叫:“太苦了,太苦了,我好恨啊。”的时候,她那副涨红窒息的脸,竟然和记忆中的月下闪烁象牙光辉,说自己[又看不见,要月亮有何用]的冷漠重合。
明明,是大不相同的两幅面孔。
听她说的全是胡话,宿傩不得不提示“要帮忙吗?”
很快,他的手被激发了生命力的指甲攥紧。手掌凹陷出几个小坑。
宿傩以前不甚关注女人的指甲,此番得以近观。浮舟的是椭圆形状,略长出指尖几毫厘,圆圆的弧线延伸了纤长的手指,现在它是淡白色,彰显其主人微妙的健康状况。
浮舟快死了,身体发肤也凋败。宿傩接着看她的头发,似乎也不像之前光滑水润。
真狼狈啊,但他觉得也不能和死人计较,于是先治好。
宿傩瞧见浮舟的脸从鲜红与惨白的交替转为汗涔涔的粉红色,脸还因为先前的痛苦而皱巴巴的,不算美丽。
但在朦胧的夜色中,汗珠如同花叶上露光。鬼使神差的,他撩开她湿透的一段头发,理向脑后,吻了她额头。
结局是,第二天,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却对里梅一往情深。
浮舟从未和宿傩说过什么心里话,但那句对感情沉沦的不屑可是五天前才说的。他为她转瞬即逝的理念和善变的情绪恼怒。
然而终究,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宿傩因此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一边,他觉得浮舟本应该和记忆中一样情真意切,而如今非但不是这样,她还认错了人;另一边,他又觉得她不过蝼蚁杂草,十分愚蠢,不若一刀了断,他们都无烦恼。
更深层的想法是,他自己也隐约有所感:倘若真是里梅自作主张去治疗她,如果他实在喜欢,宿傩也可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是里梅,里梅根本对浮舟毫无想法。救治她的是他。
她称赞里梅气度不凡的时候他在房中不经意的听,殊不知到后来就是肤浅愚昧的情爱。浮舟说爱慕,非但说自己日思夜想,竟然还拿月亮来调情。
【都说女人比月亮还善变……】
【月亮在我心中永不会变,它就是月亮。】
那天在被衾中主动伸手的人,是她,被握住的手,属于他。他用反转术式治好了她。
错了,应该让她带着丑陋的疮痂和水泡,红通通的死去。哪里还有叫这个女人梦中见的余地。
她在隔壁翻来覆去了两天,宿傩也就在旁边点了烛光两天。
蜡油哭尽,里梅会添补,但浮舟诡计多端却自以为深情的虚伪,谁来惩戒呢。
宿傩是这么想的,于是--
是夜,他踏着月色,在她呼吸顺畅的睡眠中步入她房间,又滑动纸窗,搅出点动静。和那天山上一样,故意叫她发现,让她惶然。
如果能再病一场,甚至惊惧死去,就再好不过了。
宿傩忘记了自己本可以发动术式,毕竟浮舟十分弱小,毫无反抗的余地。
--
浮舟在深夜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安静。
然而她或许是睡糊涂了,总感觉自己是被什么开门声吵醒的。她托起自己的长发,耳朵侧在枕上,并未听见风声。
她翻了一个身,心里却总有一种不能就这样睡去的预感。虽说这里就在两面宿傩的房间旁边,不至于会有不长眼睛的入侵者,本该毫无威胁。
但浮舟疑虑着,还是起身,摸到外衣,小声念着步数,找到房间格子门的位置。亲手摸到凉丝丝的木头和竹帘,她才放下心。回头又数了七声,摸到暖呼呼的被子,掀开一角,躺了进去。
然后她小声喊了一声:“哎呀。”
忘记脱外衣了。外罩的直衣在烧伤后就更换过,现在的料子竟然比之前自己置办的还舒服轻薄。
浮舟既然已经知道外套还在身上,就不能忍住不脱,然而这样又要起床,热气又要散去些。
“怎么这么不小心,早知道刚才不罩了。哎,里梅。”她忽然想到,以后要是也有一个里梅这么仔细的人在自己身边,能把一切料理妥当,那她就是身体健全年方二八家境殷实也甘愿。
站起身,春夜凉气唤醒了她,想什么呢,先把宿傩搞定比较实在。
浮舟再三确定了没有遗漏的事项,并且下定决心不管出了什么事,今晚都不会再离开枕头,这时才又回到榻上。
然而就在下定决心以后,浮舟翻了个身,面向内墙,手自然堆叠在一边,伸出被子外。这就坏了事。
她的手背碰到一段衣角。
浮舟下意识还用指尖蹭了蹭,还用放在左手上的右手搓了搓柔软的布料,光滑的,柔顺的手感让她昏昏欲睡。
但是,她并没有在内侧放衣服的习惯。
对于目不能视的人,秩序极为重要:离开房间需要八步,床铺必须平行于墙角,所有的衣服都要放在她一臂之内,而且要在特定的方向。否则就可能找不到。
……
这是谁人的衣衫?
浮舟的手既然触碰到,动作就不能停下,她继续摸索。直到,提示音一样传来啪的一声。那人用指节敲了敲身边的上席。
她立刻伸手往一臂之内的,发出声响的地方伸手,然后……被一只温暖的,陌生的手掌捕捉。
浮舟小小的手就在一只大手中被握紧了。
她愣神了片刻,开口时,声音染上欣喜,用不大于耳语的声响呼唤:“是里梅大人吗?”
没等来回应,反而让她有机会再发挥。
浮舟立刻就抛却了刚才坚定的不出寝被誓言,右手也在那片布料中随意摸索着,那具身体的主人似乎还想看看她要做什么,给了发挥的余地。
浮舟半个身子探出温暖的床榻,头发簌簌地垂在外头席上,接着是她的肩。她两只手肘撑在凉凉的地板上,挺着腰,寻觅爱人的方向。
然而对方只有一只手握着她,力道很轻,随时就要松开的样子。所以她扣紧了他的大手。
浮舟口吻庆幸又多情:“你竟然真的来了,我是在做梦么,如果这是梦的话……”
她的嗓音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做不得假。
但实际上,浮舟知道里梅的身边总是天寒地冻,此前她帮他打过下手,其周身的寒冷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在这里,手心暖烘烘的人只有一位,那人有四只手。
是两面宿傩。
一想到对方竟然屈就自己沉默地冠他人身份,而且竟不在第一时间点名身份,而是偷偷潜入她的卧榻,浮舟就暗自觉得,宿傩,阴晴不定之余,似乎也和有妒忌之心的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
她心中又有了一个想法,也打算就此实施。
浮舟声音中带着窃喜,也许她本人心中也确实在为此高兴,她说:
“不,这不会是梦,一定是神明听见了我心中卑微的祈念。才安排你在这命定的时刻来到我房中。”
“大人,我的衣服也是你更换的吗?”
“之前还从来没有人看过我的身体。”
“大人,大人。”浮舟逐渐地,已经整个偏离秩序的床铺,娇软的身躯半个都往男人的身体边睡去,终于,她的脸庞贴上了那片铺在地上的衣摆。
浮舟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吸,鼻尖抵着衣角:“但是我此前是从不相信男欢女爱的,却做起了帮人写信的生意,如今短短几天就为了一个男子连饭也吃不下了。果然,这也是上天对我思想冷僻的惩罚。这又何尝不是宿命使然呢?”
“如此看来,纵然我再情真意切,你也有心,我们的感情,终究逃不过破灭……”
浮舟半张脸已经贴在地面上,只隔着一层布料,若是论姿势,想来这和五体投地也无甚区别。
她由此做了一段悲戚的总结,只有这句话全自肺腑:“恐怕,所有的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有终结。”
蹊跷的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浮舟不苟且欣喜,也不悲切。
人啊,若是全篇都是虚情假话,不含一句真心言语,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但谎言在真心的辅助下,也能做高一层。
她说完就瘫在冰凉的席上,喘气。她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的力道在收紧。
屋中落针可闻,浮舟在心中数了三声,告诉自己,就是现在。
“大人,我还有一则不情之请。”
对方的沉默示意她继续。
“我听闻--”浮舟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终于,垂首跪在席上,满头青丝在她脑后成片铺开,她一字一句问:“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的手忽然被攥紧。
“周围自然是没有这种习俗的。”浮舟颤声道,“然而,我痴心一片,自知没有福分能侍候您身边。可怜我薄鄙轻贱的学识只能在此等小地方能派的上用场,你却是要去都城的贵人。”
“但至少,在今夜,能否剪下一缕头发送给我呢?大人,我今生都不会再钟情他人。请让我就以这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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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被牵着手,再拜身前人,嘴巴里说出叫人牙酸的鬼话。她期期艾艾:“至少,请让这无用的清白之身,在寂寞的时候还能守着一绺赠发,当做自己是你的女人。”
人吧,只要够低声下气,情真意切,至少在刚开始,总是能讨人欢心的。不过这种虚伪的东西根本难长久,所幸浮舟根本不想要这人的长久。
浮舟拜下去的身体,直到手里被塞了东西才仰起。她的耳边还响起来自乌鸦先生的声音【你上次的问题解决了?不错。】
一撮短而扎手的绒毛被放在她手心,宿傩给她了。至于上次的断头之谜……至今仍无解。
本以为此次注定难成功,起初只是想折腾一下的,可仅仅过去三两天,竟然获得了如此大的突破。浮舟在高兴之余,此刻却也有不知餍足的荒诞感。
到底变幻莫测,今天欣喜,说不好明天就埋骨荒地。
她握着手心已经消散的物事,双手缩回心口,想及命运无常,却因目标达成浅笑起来。痴痴的笑回荡在安静的房间。
“你就这么开心?”宿傩语气平静,截断了她的声音。
浮舟僵在原地。
他语调无悲无喜,叫人害怕:“怎么跟老鼠一样缩着。刚才不是自顾自地说得很起劲么?”
她茫然地趴坐地上,只听声音,不作反应。
“啊,我懂了,你说完话--现在,轮到我了。”宿傩表面闲适又轻松,心里恨不得把浮舟折磨千百遍,如今身份揭露,她的反应却不够悲切。呆滞的模样叫人厌烦。
不好,不好。
他见地上坐着的人呆呆的身影,纵然她有眼睛,想必也只是一对鱼目。一不做二不休,宿傩拎着浮舟的衣领,一提,又将她甩到空中,两手不出意料接过这个呆傻的女人。
她的身上还有那天更衣时的熏香味,消散得差不多了,才能闻到底下还有一种馨香。
宿傩问她:“知道是我,你很失望?”
浮舟知道,宿傩这又是在逗她了。风筝放出去,只是为了收回来。欣赏够了它在天上飞,就拽下来藏回盒子里,或者一把火烧了也未必。
也好。反正最重要的东西她也得到了。
她动作慢吞吞,昂起了头,伸展的脖颈像引颈的天鹅。其声也是细细小小的,然而说的确话却是:“嗯。”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浮舟知道他能点火,知道他能把她锁在院中,还知道他身死灵魂和记忆还能留世千年的诅咒。总之,她的性命无足轻重,但现在她说[知道是你,失望了。]
举止也诚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浮舟如今还在,是为了下次做打算,担心宿傩在未来或许又知道前缘旧事。
而她同时又觉得,宿傩在此刻,还是和别的男人并无二致。他们恼羞成怒起来都是一样的。
她很快就想好了应对。浮舟坐直了身体,力气不大,脊背却有种倔强地绷紧。
她还颤抖着,但整体已然不卑不亢,问道:“宿傩大人,为何深夜出现在我的卧房中?”
他不回答,只是浮舟感到自己的身躯被四只手紧紧缠绕。她没有挣脱的举止,好像对自己丧失了控制,但言语决绝说:“原来如此,我……恨不得死在不知道的时候。”
这幅任人宰割,却只是哀伤于知道真相的痴情模样,最叫人痛恨。
“是这样么。”宿傩冰冷的声音伴随布料的撕裂,“那你应该再恨一些。”
因为他的粗暴举动,浮舟的脖颈,乃至全部的身躯,纤细的腰和腿,全都在这间无灯照耀的卧室里展露无遗了。
宿傩的呼吸声大于她的脉率,他用牙齿啃噬她流动血管外的皮肤,咬出血来,又让她恢复。
衣物褪去的声音恰如花瓣打开的响动,近乎没有,有的只是浮舟急急缓缓地呼吸。
“听说你从没被人看过身体。真是荣幸。”
“还是清白之身呢。”
浮舟任由宿傩说她,立了一块痴心人的靶子,就是给他出气用的。
她说完了该说的全部的话,躲在他心跳剧烈的胸膛上不言不语。假装自己已经羞愤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稀奇得很,她对他真心感激又情切的时候被削掉了脑袋,现在说和他在一起不如死掉,竟然还能被搂在怀里做亲密的事情。
浮舟回想以往,自己还对他怀抱着很好的感官的时候,觉得那时果然愚蠢。他那样说他,其实没错的。
但如今,宿傩果真别的人没什么区别,她代为构思着笔的那些男女也是这样。她因此而感觉看清了他。
他讲话的内容也和他们一样精神失常,一副怨怼得恨不得她也立刻死去的样子,却不动手:“真是可悲,浮舟。受迫委身于我,却还要把头埋在不爱的人怀里。”
“你在羞愧吗?觉得对不起里梅?还是说--你湿了?这不是也挺喜欢我的嘛。”
浮舟听见这话腿脚才扑腾起来。这委实是被人说到羞涩的地方了。她本身此前没有过具体的这类经历,一旦要遭遇,不免害羞胆怯。
尤其是宿傩的手指,分明结实到能捏断人脖子,在她身上动来动去摩挲的时候,偏偏是又灵巧又轻盈,简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更埋着头贴紧他温暖的皮肤。
17. 春月惊梦2
浮舟现下心思灵活,全然专注在了奇怪的地方,又要抑制自己比起厌恶更偏向于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内心,只装作宁死不从的样子。
在这方面颇费了些功夫。
宿傩以为她被说中了伤心处,于是更加放肆起来。
“嘴上说着只守着里梅--其实果然完全不是这样吧。别说男人的恋慕比朝露还短暂了,从你刚才乞求那绺头发到现在。”
宿傩不断变换着对她施为的手法,嘴唇反正不是在她脖子上,就是在耳边,声音恶意、兴奋:“月亮东升还没落下呢。”不过一夜而已。
他吐字清晰,就是要让她每一句话都听的分明:“我以前还当你比月亮圆缺还善变,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你的多变之心。”
浮舟心想,这个男人还是挺丑恶的:论乐在其中,没有谁比宿傩这个随心所欲,还要这样大肆发挥的人更在行--
她被他高涨情绪压抑着,也知道他嘴巴里说的每一句话,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宿傩自己的本心。而浮舟……虽然现在被他指法弄得像软了弦的琵琶,终究……
说起前后不一,言行相悖,谁比得过他啊!
浮舟嘴巴里呜呜呜的,终于止不住流泻的呻吟,但她也没忘了用自己圆圆的指甲抠他皮肤,一口门牙咬在他侧脸上。
“你终于知道要反抗了,很好,很好!”
宿傩在她身上的禁制少了一层,再然后,她的脸被压在他锁骨上。浮舟试图昂起头,每一次都失败了。
……
没有眼睛的人是如何啜泣的,这个记忆中问题的答案宿傩终于知晓,人没了眼睛,还有会抽泣的鼻子。
只不过那双本该呜咽的嘴唇,却是咬碎牙齿也不肯张开呼喊一声了。
他于是在体会过颇为动人的欢愉之后,还要在心理上获得所有的好处。
“我是谁?”浮舟耳畔,有人带着恶意提问。
“都流血了啊,你的嘴巴,需不需要帮忙?”他像上次一样问。也许其中有点自己都说不清的期待。“想要我治好就说出来。”
然而怀中佳人正经历别的劫难,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
如此,只有再加把劲了。
到后来,宿傩抱着浮舟,打开沉闷卧室的格子门,走到风吹拂的庭院,在那里又把浮舟压在怀里,坐在廊下,好一阵欺负。
在庭院中,皎洁月下,宿傩问他:“先前赠你的头发呢。”
浮舟并不应答,他也不惊讶。想来早就被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而他来了兴致,对这并不风靡的习俗。除束缚外,宿傩是不信什么誓言的,他想,这只是一件有趣,又能让她尖叫发狂的事情,所以做了--
宿傩削去浮舟的一缕耳后黑发,一只手提捏着,将它对准月光。丝丝光亮透过发间抵达他的眼,他又匀出在她身上的另一只手,削去自己并不长的一缕发尾。
停下了动作,在怀中人无力倚靠的时候出言:“喂,看我在做什么?”
浮舟不抬头,宿傩就捏着她的下巴……然后想起她目盲,大感可惜:“有的时候觉得你有这些情态,真是忘了--”
这会他又不觉得她若有眼,也会是鱼眼睛了。宿傩心中暗想:虽不知会是怎样水汪汪的清泉,但总该是流泪时让人愉悦的美目。
他把她长长的头发搭在自己的头发上,在月光下打了个结。
“这是我们的头发。”宿傩把鬓发结塞进她手里。浮舟先攥紧,再又丢到一边。
“脾气真差……”他说,因愉悦甚至还有了宠溺的错觉。
宿傩不再纠结这些小事,重新做起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来--
……
最后,她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堵塞的齿关,胡乱、沙哑、悦耳。
浮舟小声尖叫:“宿傩大人。”
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再说一遍。把你抱在怀里的人是谁?”宿傩把她拢在手臂中,在她耳边诱哄。
浮舟哭腔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在庭院回响,含糊不清的,只念叨他一个人的名字。
他故意又使了些方法,为了听见更多怀中人的抽泣。一遍又一遍的让她再说一次,再说一次,直到自己腻味。
“这样啊--”得偿所愿的男人本来也没有知足的概念,下一个问题:“那你知道,里梅能听见我们在庭院里的动静么?”
“你的声音,你刚才那么大叫---啊,竟然晕过去了。”宿傩拍了拍月下怀中湿漉漉的脸,觉得她没用。
不过这是幸运,宿傩也明白,后面的问题与羞辱无异。现在她不用遭这个罪了。
他低头,赤身裸体的身躯显现不出丝毫的□□,就算有汗液,就算有……浮舟在月光下更明艳,她的脚搁在他腿上,柔软娇小,身体也漂亮。
可照旧,白色的皮肤有如出土自贵族墓葬。也许她正和旧时代陪葬的婢妾和石雕一样不甘不愿,不愿意委身于他。
宿傩在月下看明白了:浮舟如同枝头上摇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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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之花。
*
等浮舟醒来的时候,已是白天,房间里门开着,风缓吹,捎来了接上路过和邻里的声音。
宿傩在她边上,她听见了翻书声,翻了个面朝里,嘴里小声抱怨吵闹。
他就合上了书,整个放到一边。也不出声斥责她。等浮舟慢悠悠的从迷糊的状态醒过来,才又说话。
“休息得怎么样?”宿傩心情颇好。
浮舟也是,她惊讶于对方的好态度,疑心自己这不会是把他睡服了吧?很快她就把这番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一边。
宿傩往她怀里塞了一张纸。她又恢复和该有的兴趣缺缺,撇到一边。
宿傩再次耐心塞她手里:“赠歌。送你,记得还我一首,听说你文采不错。可别想出叫人失败的内容。”
浮舟气得发抖,躺着侧身直接撕碎了,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力:“大人如此轻率……”
只一段,就说不下去了。
勉强轻轻喘着气,她终于重新开口:“你强逼了我,知道我对他人一往情深--还又是掠夺,又是赠我头发。岂非是说,你要困住我?”
“是又怎么样。”就是--
浮舟撇过脸去:“如今,竟然还指望我回赠和歌--呼,不可能,我不会为你守身,和你也绝非情投意合……我宁肯死了,也不想和你有纠葛!”
气息断断续续,因情绪而哽住的咽喉阻塞她发出每一个声音。然而一字一句,终究和碎玉般掷地有声。
“宁愿死了?你可是病重了在床榻上都哭着说不想死的……可笑,你这个人,嘴巴里说的话和实际行动什么时候统一过?”宿傩捏住她下巴。
宿傩接着道:“一定要说的话,说不定还是那种被问到[想怎么下葬]的时候还要对黄泉使者求饶[不想死不可以吗?]的胆小鬼。”
“我没说错吧?浮舟?”
浮舟气得把手里的纸屑往声源处砸,举止粗鲁,然而纸片坠落时的雨裹挟香风。
最后,她撑着身体坐起来,一言不发,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走。
宿傩动也没动,只残酷地说:“如果让我看见你还活着--”
浮舟没听完他的话,干脆利落离去。也忽视了话中冰冷温度。
两天后,他们在一所荒废庭院里发现了一具女性遗体。
她生前叫浮舟。斯人若红梅,已凋谢。
外褂的腰带悬上房梁,足尖和不足一尺的地面遥遥相对,地上只有一封信笺。
18. 春月惊梦3
浮舟离开宿傩的住所后,在平整的道路上走了一段路,才听闻车马声,她拿出自己的钱袋,请求对方带自己去女师的寄宿之所。
讽刺的是,这钱袋受了宿傩术式的影响,没有一丝破损。
浮舟气得牙疼,他根本只是成心要点她。咒术师,真好啊,最好就好在他已经死了!
她有点怨宿傩,但不多。她的命长在他身上,而他在关键的地方不算吝啬--虽然他不是自愿的。
浮舟在牛车上感受路面颠簸,往内心搜集章句,就这么一路晃过。
“全都送给你了。”这钱袋,原先着了火也不肯扔的,现在她不想要了,全送给这个拉牛车的。
浮舟找到了女伴,对方消息灵通,先问:“听你母亲说,你竟然真的和宿傩大人结缘?”
“她把我卖了三锭金。”就这样。什么结缘,岂有此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或许她脸色太可疑,对方说到一半就停下。
“什么也没有,再过几天我就不在这里了,特意同你告别。另……”浮舟嘴角扬起笑:“再帮我写最后一则信吧。”
她熟练地在对方书桌旁落座,一双手臂因抵着下巴而自然露出,宽大的衣袖落下。
“你的手怎么了?”只听见女伴口吻紧张。
浮舟不明就里:“嗯?”
对方迟疑:“红红紫紫的……”
浮舟心中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任命咯。
然而她面上不表态,双手交叠往膝盖上放,袖口再度遮掩:“没什么,你研墨吗?”
后来,她念,她写。
“春月会相逢,”
“良宵烛尽疑惊梦……”
“而今--”浮舟又拢着袖子抬起手,轻轻摩挲起下巴,和某个粗暴的家伙昨夜里动作可不同。
她忽然笑了,嘴巴张开,冲书桌方向回头:“有了。而今一万重。”
然后浮舟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一样,猛然散去了身上的所有沉稳和思量,语气也轻快自由,还带上了少见的顽皮与亲昵:“姐姐,你可得帮我好好写。”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不像好事啊。”对方看浮舟像是一只随时要飞离地面的蝴蝶,又觉其中有些意象悲哀,什么烛焰熄灭、惊梦,不似情书,故有此问。
浮舟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墨香,想象女师必定是字迹清秀,或许会教人难忘。
她顺口就编了则跌宕起伏的小故事:“哎呀,这可怎么说好。大约,我推测……花月下,帷帐中,春风一度,出来竟然发现会错了人,再窘迫的事情也比不过这个了。结果隔天那男人竟还死乞白赖的写信。女方固然怨恨自己,但更觉悲凉--此刻盛春,却与心上人更是相隔万重了吧?”
对方则提出:“月下,烛光中,怎会认不出情人的脸呢?设若二人都错认,就稀里糊涂相好,可见也不是真心的。”
“不知道呢,我也没问,可能谁瞎了。哈哈。”浮舟摆摆手,轻飘飘解开谜底。对方显然没相信。
“……”
因浮舟有意敷衍,她也就不再过问,含蓄应是,然后动笔。
书写完毕,浮舟带着这封墨痕未干的信,仔细收进袖子里,又央求她带自己再去一趟前些日子经过的庭院,想知道那里的红梅开得怎样。
到了以后,她又是摸摸土地上的残留花瓣,又是摸摸枝梢,还凑过去闻还有没有香气。浮舟发现,所剩无几。
女伴遗憾,如今春意已浓,却……
“已经在雨中打落不少,梅花开得早,也留不晚。”
浮舟的指尖触碰到还沾露的蕊瓣,这已经是枝头残存的不多的花儿了,她说道:“那正好呢,雨打风吹,哪种花经得住这种折磨。”
凄凉的风卷过此地,花瓣却不再响应。又闲聊几句,告别女伴,浮舟在就在这里找了根房梁。
她有些疲惫,这次和宿傩相处不顺畅,他又爱看她难过看她无力呼唤。想来也是一场没果的孽缘。
在乌鸦的帮助下,浮舟微笑着踏入腰带系成的绳。旅程就在此终了。
平安京的名胜,下次有机会再去游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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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不幸的年代以后,浮舟的魂灵轻飘飘,但她还是忘不掉自己的脖子遭到了这些罪。
“说起来,我需要辅助自砂,也完全都是你的错。”要不然她自己就能栓绳子。
【不,那你就不会选择死亡了。你会跑。】而这份公款出行的损耗则全由……
浮舟扭头,用上了久违的眼睛,露珠似的瞳孔对着接引人。她瞧这乌鸦脑袋不大,但也挺聪明的嘛!
“好吧,你没说错。”她又问,“那你们能从宿傩的记忆里得到什么呢?”
【无可奉告。】
“好吧。”套话失败。藏的真严,顺口说一句也不肯。
浮舟又被带进了旅馆,乌鸦先生开的,里面的房间除了各个都发生过命案,别的也没什么不好。
【不是我开的,我负责管理。】
她耸耸肩,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
两面宿傩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经历一段旅途,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居无定所,走到哪就住到哪,如今只是走走停停要去平安京,参加皇室的秋日祭祀。
梦中也一样,只是他曾两次同遇一个女人。
第一次,他将她杀了。
第二次,她是自杀的。生前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宁愿死了,也不想和你有纠葛。]最后说好的回赠和歌也成了绝笔,还说什么而今一万重,真是……没来由的讨厌。
有点意思,起初是乐师,后来又做了别的;起初说仰慕他,后来又改成里梅。明明没长眼睛还见异思迁,令人不快。
这次呢?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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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能遇见,她又会爱上谁?
人类的滋味多种多样,拿来作为有生之年的消遣,刚刚好。
不过宿傩觉得记忆中的自己有一点不像自己,那就是第二次时,竟然暗中窥伺对方那么久,等到急不可耐的时候才表露身份--
平白无故惹人发笑。
要不然就一开始说明,要不然就到尾都不要声张。
偏偏挑在那种关头……宿傩自认为是了解自己的,所以即便别人--另一位当事人不懂,他却明白:
这是失态。
故而宿傩确信:梦虽逼真,终究还是假。如果是他,在她丢下钱袋的时候,就要把她结果了。而且他还要顺着眼睛的那条缝切。
下次投胎,好歹长对眼睛吧,或者两对,他想。宿傩怕浮舟一对不够用,她看起来不是很聪明,连谁救了自己都不知道。
春天,两面宿傩抵达了那个小镇,在街上游荡些许时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一见。就只有民风还算淳朴。
他没见到以为能偶遇的人,感到无趣,又想起或许那个女人在山上的房子里。于是又掉头离开,上了山道。
山腰方寸大的平地上只有一个破败的小院,没有墙,院中也无人料理。只有笼里关着的机证明此地尚有人居住。
宿傩不请自来进了屋,里梅不问缘由紧随其后。
他进去以后只说了一句:“果然,屋顶很矮。”和回忆里一样。
于是,屋顶轰然崩塌在院中,日光照进来--天亮了。
0人在意主人回家后的精神状态。稍事停留片刻,他们又离开。
里梅从不质疑自己追随之人的决定,对这一系列举动也毫不动摇地听之任之。甚至不多一问。
宿傩来到这座小镇时,心情实比往日更好,因为怀着对梦中那个相逢了两次的女人的好奇,然而,和预想中的情况有所不同。
这次并无人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里梅……”心里隐秘的有了一些不为别人所知的事情,颇想说给左右人听,但宿傩开口又猜疑那个有趣的女人是否当真存在。
第一次的仰慕口说无凭,顶多就是低头恭顺的样子比较让人舒心,不过能让他喊里梅诵经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叫人厌弃的家伙--
宿傩提醒自己,如果遇见,手痒,这次不能太快动手,也不能把人逼得狗急跳墙。
凡人的命,一根腰带就能勒断。
第二次嘛,固然痴情和执着是无聊的品质,但对象是里梅,事情于是就不那么惹人无聊。
这些念头闪过只有一瞬间,被叫到名字的少年问:“大人?”
宿傩忽又觉没什么好说的,他改变了主意:“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的年纪,可有寻觅伴侣的心思?”
“……呃,大人,应该…没有。”
“没事,下山吧。”
“是,宿傩大人。”
19. 第 19 章
锈湖的天气从来不变,也没见过下雨,听乌鸦说,上次下雨的时候下的是血,后来,井里就有了喝不完的葡萄酒。
听不懂吖--
但浮舟倒掉了杯子里的酒,以后也不喝了。
间隔一些时日,她又要出发,回到那个折腾人的地方去。
这次,她去了乌鸦的炼金工房,亲眼瞧见了这一套流程是如何发挥的。
【这个蓝色方块,镶嵌进钟表中,可以带你到达那个世界。】
“这是宿傩的记忆?”浮舟在钟声中接过承载她一生的小方块。
仅用手掌便能托起。
他们是怎么拿到的呢?算了,还是别计较了,邪门。
浮舟没问多余的事情,对待方块如同对待一只长了翅膀会飞走的蝴蝶。不耽误片刻,她小心将它投入了木质钟表空出一块的表盘中。
钟表合上,咔哒咔哒,齿轮转动,而她也觉得昏天黑地。
浮舟的意识也被目中金黄色的齿轮碾压游移,直到呱呱坠地。
她这次知道了问题不在于能不能过冬,在于她妈心太贪。
三锭金,呵,浮舟嘲笑。
时光流转,这次她在冬季的买卖旺季叫停了乐馆的商量。
“且慢,二位!”
身材娇小的盲眼女孩猛然大喝,中了邪一样,一时没人制止她。然后她从廉价的母亲手上夺过了买卖的钱串……
陡然发现:“怎么才这么点?”她的灵魂的重量怎么才只有这么几枚铜钱?
“去去去,你年纪大了,还要养活--”粗使伙计一巴掌呼到了浮舟肩膀,警告她:“你要是敢在这里放肆,没饭吃。”
浮舟又接受了生活的拷打,原来最终能给她开价最高的家伙,还是宿傩。
这下不敢说金如粪土这种傲气话了。
她被饿了两顿,乐馆里人见她也不是什么乖僻的丑八怪。日常举止动作,倒也不像个野蛮人,还算省心,便又对浮舟渐渐友善起来。
今年冬天收了不少家里养不活的孩子。
重新过上贫困的老日子。直到春天来临,浮舟喝杂粮汤,吃野菜,不见荤腥,但见白玉般的脸庞映在透明的凉汤……
这是她同期一起卖进来的姑娘跟她说的--
“浮舟,你的脸像漂亮的白盘子,在碗里。”
她勾唇笑:“无他,命苦罢了。”能映人脸,这汤比湖还干净啊。
“哈哈,你讲话真好笑,怪不得客人总爱叫上你。不过今晚我也能去喝酒了。”
浮舟双手托碗,凑到嘴边,果真寡淡无味:“恭喜。”
旁边的女孩还跃跃欲试:“诶,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里传言,有个大人物将要从我们这里去京都。”
浮舟摇头:“没有,是谁?”
“是把……诶……”姑娘说到一半卡了壳,纠结片刻才说:“两面宿傩大人,他在什么地方战胜了平安京派去的精英部队,但我不记得他们叫什么了…”
浮舟放下碗筷才掩唇笑:“记不得败者的名字实属正常。”
姑娘强调:“但他们也绝非无名之辈!”
“是啊,当然。”她是知道的,要是她早点知道,第一次就不会那么紧张了。至少,不会因为失态被宿傩斩首吧?
浮舟总是不经意回到那个看似风平浪静的下午,随即又清除那份印象。“毕竟是平安京那边的精锐,都城的兵力哪里是我们这个小地方能想象的。”
“所以要去侍候那种大人……浮舟,你不期待吗?”
完全提不起劲…尤其是想到上次做了什么。乌鸦先生称那是一个大胆而有勇气的策略。是她不够稳妥。
“期待。可惜他们没选我去奏乐。”浮舟端起碗,也不说粗茶淡饭难入口了。
“不知那位大人,长着怎样俊逸的面孔。”
浮舟觉得她也太容易被光环蒙蔽:“……我只希望他性格稍微温和些。”
“也对,浮舟是不介意样貌的人。”姑娘凑近了,带着胜者的怜悯对她说:“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比其他人更执着指法和技艺吧。真羡慕呀。”
她确实该羡慕,浮舟想。把碗筷熟练地摆放到膳台上,拍拍手,侍女就进来沉默地把东西收走。
事到如今,浮舟想清楚这个女孩究竟是谁了。
在最开始,她还寂寂无名,只是有盲人乐师名头的那次。在她被拉去给宿傩弹琴的前一晚上,有个倒霉乐师身死当场……
当时吓坏了镇里所有人,能不去的通通生了病,这才一路递补轮到她。
现在想来,那倒霉姑娘不正是这个如今自己齐名的天才少女同期吗?
因卓越的技艺被派去侍候客人,最后却因鲁莽的个性潦草收场。
哈哈哈,在对方期待今晚的同时,浮舟心中对这个无知无觉的姑娘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绪。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浮舟的同期自然领会不到浮舟暗中所想,还继续自顾自说着:“幸好大人们说我还有舞蹈的技艺,也比你更能讨客人欢心。”
“嗯嗯嗯。”浮舟木木点头,“你自然比我好上许多。”
说来也可怜,对方只是爱显摆了些,渴求认同了些,争强好胜了些,还算正派,只因为她被教习老师夸的过分而甩了几次脸。并没有其他矛盾。
姑娘为人比起宿傩还是好上许多。
就算这只是一片灵魂的断面,她不是真的人,浮舟也为她感到些许惋惜。
她叫住了对方的花名:“荻花。”
“嗯?”
“万一他没那么值得你期待呢?”
“……浮舟,你不会是因为我被选上了,嫉妒我吧?”
“是啊,这种因为残缺而被独独抛下的滋味毕竟不好受。”浮舟坦率认下了,一声叹息凄凄凉凉:“荻花,我想你知道…我是羡慕你的。”
当时欲开口,才发现难开口。她索性提前开始缅怀,说起只能给逝者的好听话。把这位年轻娇气的同期乐师高兴坏了。
荻花不甚端正地就跑出去,呼喊声弱,但逃不过浮舟耳朵:“我要告诉他们浮舟对我认输了--他们问起来你不许不承认!”
浮舟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而是想到,明晚又该如何应对。又发了愁。
临到下晚,乐馆里的车队准备出发了,管事的人才带来了坏消息:“浮舟,那位大人点名要见你。”
她坐在席上还没说话,荻花先受不了了,宛如遭遇晴天霹雳:“什么,那我呢?”
“你也去,你们一起把客人侍奉好了,说出去我们也是接待过京都贵客的地方了。”管事的乐呵呵,“荻花,你擅长描眉,帮浮舟也--”
“我才不要做侍女的事情!”
直到同期姑娘怒气冲冲的步伐噔噔噔远去,浮舟才小声同管事的说:“您真不该高兴过了头。客人没说人员增减,出手又阔绰,便觉得可以塞两个头牌,赚双倍了吧。”
“……虽说荻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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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气盛了些,但你说话真是叫人胆寒。要客气些,浮舟,别这样直白惹恼了客人。”
--那客人也太容易恼羞成怒了。
浮舟知道自己口无遮拦,幸好有点名气和女人的骄纵在身上,目前还没什么坏到影响业绩的名声。
她低头拖过琴来,指尖在弦上弹拨了几下,不答话。
“有些话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呀。”管事的看她一副不合作的倔脾气,唉声叹气,“女人,还是要柔顺的好。你都用这模样把多少良配拒之门外了?”
浮舟想的却是,良不良配不好说,短短一个冬天就色授魂与的男人,其兴致灭得也快,不如倔在乐馆里,留个硬茬名声。
更何况,强取豪夺的把戏她上次误打误撞用过了,这次还是保持单身比较好。
她说:“嗯,我知道了,今晚一定让客人高兴。”说出来的话却不取信于听者。
对方想到她嘴巴里说出来能气到人跳脚的话,连连唉声叹气:
“唉,我真是担心你。原先愁你性情促狭,不想让你出去……宿傩大人可是手里有人命的,他连藤原北家直属的日月星进队的精锐都歼灭了!可不是我在恐吓你,现在天皇陛下邀请他去京都了。”
浮舟知道对方想问的:贵族藤原如此,你的命难道比姓藤原的还值钱吗?
答案她也知道,一文不值。
硬要说的话值宿傩给的三锭金。
可管事的不明白,她只是懒得搭理这边的人,对宿傩她还是非常友好的……浮舟决心不像上次那样刚烈,风险太大。
别离使人倍感清爽,被放狠话也不错,但如今又要见面,倒教她有些苦恼了。
“知道了知道了,您不必多说。”现在就算有人推着她要让她对宿傩出言不逊,浮舟也有脑子,知道不能这么做的!
管事的又劝诫了她万勿闹别扭,也别做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来给人看,得到她再三允诺,才离开了去。
片刻后,侍女进来,为浮舟更衣上妆。
尚未到晚,就华灯已上,浮舟坐在牛车里,旁边原先还大发雷霆的荻花现如今抑制不住激动,和她这个看不见的人讲起难得一见的沿路风景。
“想来京都的花魁也不过如此了,哎,可怜我生错了地方。”又叽叽喳喳说了很多。
浮舟在她旁边频频点头。
“你今天怎么这么稀奇?你不说讨厌的话气我了?”荻花手在浮舟身上忽然推了一下,直把她的额角撞到车窗。
浮舟哎呦一声,摸发疼的地方。
“哇,可不是我弄的你,我就轻轻……让我看看。”
荻花被卖来的时候只有十三,现在也不过十四,根本还是冲动的年纪。性情多变,大呼小叫,天马行空,俱是寻常。
浮舟看上去年纪更长,只是以前不太饶人,现在么……为了进入应对宿傩的状态,她拿荻花练手。
柔和道:“我无事,你不用忧心。”
“我没担心你,我怕你和他们说我推你。”
“……”浮舟抿了抿嘴唇才轻轻说:“有些话是不可以讲出来的呀,女人还是要柔顺些。”
对方掐尖要强:“就说,就说。你不也说。”
浮舟心想,我悔改了。她嘴上说:“嗯,好。”
真是熟悉的感觉,无论干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被说。
一番对白,浮舟自冬以来的锐气竟然在下午消去了十分,只有教习得来的优雅,和能糊弄过人的仪态端庄。
20. 第 20 章
宴会入场时喧闹,空气中各种香气糅杂,芬芳而混乱。摩肩人群中,浮舟被推着前行,侍女已被荻花推到一边,不知所踪。
荻花先是支开侍女们,让她们去后边跟着,别让人把琴压坏了。趁没人在旁,她才骄傲地跟浮舟讲:
“现在没人了,你想扶着我,就得走我后头。让我第一个进去!”
她讲话的语气固然蛮横了些,可对比动不动就一声不吭上手段的宿傩,浮舟又觉得心如止水,丝毫没有表现的不堪忍受。
“嗯,随你。”
荻花看她这么安稳,不像是要抢自己风头的样子,又高兴起来,主动伸出了手:“喏,你搀着我吧。”
浮舟温声说“好”,跟在她后面。她们步入里屋,踏上走廊,甚至连这里都被熏了香,以示游宴的排场。
浮舟忍不住多闻两口,等屋里的人拍掌唤她们进场。
终于,在拉开帷帐后,浮舟跟在荻花第二个入场。
她还没做好荻花要惹怒今天主角的准备,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就掐着她的手,还用上了指甲,发出“啊”一声脆响。
浮舟耐着疼……这下知道对方是怎么血溅当场的了。
浮舟甚至还想折返回上上次记忆中,寻觅里梅,告诉他:“是的,我们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宿傩其实长了四只胳膊。”
荻花的消息这么灵通,可她也一副没听说的样子啊!
浮舟不晓得的是,荻花脾性不够温顺,平日里除了管事和客人外,从来也没有许多姑娘愿意和她推心置腹。
贵人头一次现身,她在一两天内不知道也很正常。
因着荻花掐人的劲,浮舟也没忍住,倒吸一口气。又因为她搀扶着自己,她因失态往前拽,而浮舟顺势被拉得撞到她背上。
一阵兵荒马乱,浮舟的鼻子又磕到了荻花硬邦邦的后脑勺。她酸痛得咬紧嘴唇,克制住自己要命的打喷嚏冲动。
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宁可没人管也不能信赖这丫头了!
浮舟来不及揉自己被指甲刺破的手心,径直跪了下来,笨拙的闷响之后,她还不忘拉扯同期的衣摆提醒。
对方这才也如梦初醒,向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请罪。
浮舟低着头,发髻被梳得没有一丝碎发遮挡脸庞,嘴唇隐约的小动作都瞒不住任何人。她不喜欢这样,还什么都没做,又被摆到了被挑刺的餐盘上。
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膝盖和手伤心,她又随着荻花的动作深深伏拜上席。脸庞被埋在两片厚厚的衣袖里。
荻花伏地,诚惶诚恐地说些“请宽宥”“并非有心”这类的话,浮舟不吭声,也趴在后面。浮舟担忧,自己被荻花害的也要一起血溅五步。然而,她在随后听见了上首堪称温和的声音。
宿傩简直像是被鬼附身:“无事,你抬起头。”
浮舟知道这和自己无关,闷声还在同期后充当背景板。
“叫什么名字?”
“大人,妾身荻花。”
“不错,你过来--还有后头的那个,是叫浮舟对吧,你也过来。”
浮舟感到手又被捏了一下,有这样的同期是她的福气。她听见被唤才慢慢从地上起身,而后又被叫住。
“等等。”还是宿傩,这次他冷静而健谈。
浮舟顿住,立刻不动弹。
“你先直起身。”
她才继续将重心落在脚后,垂头恭顺候差遣。
“抬头。”
浮舟照做。
“再高些--再高些--”那声音也有些意趣。
她怀疑,对方莫非是在找角度,等她脖子扬得最高的时候…手起刀落……
实在不是浮舟杞人忧天,宿傩他,唉。
被腹诽许多的男人不清楚眼前乖顺乐师是如何想他的,只满意道:“这次很乖嘛,教习把你教的不错。”
浮舟心道,他果然记得。而且是带着恶意的好奇心喊她过来的。
她面上也只做静默茫然,作为盲人,这副表情她还算得心应手。
“乐师--”宿傩拖长了语调,浮舟还高高仰着头,等下文:“别人和你说话,你都没有一句回应吗?”
浮舟这就又低下脑袋,小声说:“不敢。”
他又刁难:“谁准你动了?”
“回大人……不敢抬头和您说话。”命苦的人,讲起话来也没什么底气。
“无趣。”她被评价,也不反驳,直到宿傩说:“你也过来。”
浮舟才跪在地上膝行,小心翼翼往声源的方向挪。她谨慎地越过两个并排的膳台中间空隙,幸好还没上菜,否则笨拙的宽袖不免沾到吃食。
又摸到一片柔软的坐垫,浮舟稍往里再探,触到衣角。
她低低喊了一声:“大人。”
结果宿傩不说话了,把她撂在一边。
浮舟也就低头坐在原地,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渐渐地,谈笑的声音起来,宿傩偶尔也说上几句,荻花清脆的声响和铃铛一样的笑更是从头到尾。
她不觉得奇怪,只觉得些许悲哀。
今晚宴席上的贵客格外赏脸,造成了一种和颜悦色的假象,独被排斥在欢场外的浮舟在临近尾声的时候被要求奏乐。
提出邀请的是希望她作陪衬的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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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荻花:“大人,我为你跳舞好不好?”
宿傩随口答应:“可以。”
“浮舟姐姐,那你为我弹琴奏乐吧?”
真难为她还能记得,浮舟的头往宿傩发声方向低垂,动作明显,却不答话,而是一副全心全意侍候客人的样子,交由贵客做打算。
宿傩不定夺,反问她:“浮舟,你想弹吗?”
浮舟说:“只要大人想听,我就献上全部技艺弹奏。”任人捏死的蚂蚱,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说法。
他见她滴水不漏,无可指摘,作罢:“那算了,还是难听。”
浮舟的琴技远超往昔,如今也换了乐器,没听过的宿傩显然是带入了他第一次的回忆。浮舟听见了这种贬低也不见羞恼,低低应:“是。”
“那边那个…谁…你跳吧。”
浮舟清楚的听见荻花鼻子里冒出“哼”一声,心想管事的那番:[女人要柔顺]的说辞显然更应该说给对方听。
她知道没了奏乐舞蹈的效果也会折损,但想来宿傩也不甚关注。
没一会,浮舟就被一股扯着她袖子的力道拽进了怀里。温暖,结实,没有肥肉,她嗅了嗅衣襟里的气味,是里梅调的香。
抱她的人是宿傩无疑。浮舟依旧乖乖的,不惊诧也不反抗。宿傩也就捞了她一下,搂着她柔软的腰,没有进一步动作和言语。
结果倒是……相安无事。浮舟在宿傩的手臂里乖乖低头,任他手指压着她的肉。
有好事者借着饮酒的由头来说酸话:“大人好艳福,往日里浮舟都不肯让我们这些客人一嗅香泽的。如今在您这里不还是乖顺得像猫儿一样。”
浮舟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的魂灵有一半已经漂回锈湖。
她虽然不想,但是碰到一屋子蠢货,一起死掉也正常。
结果竟然听见宿傩的声音在上面嘲笑:“猫儿?我看像老鼠。”
他脾气今天还真好哩,浮舟恍惚。
边上跳舞的跳舞,饮酒的饮酒,闲聊的闲聊,宿傩搂着浮舟的腰,在偌大人多的屋里凑到耳边和她说话:
“乐师……浮舟,你说自己像不像小老鼠?”
浮舟被他轻缓的气息痒到了耳朵根,忍不住微抬了头,略微离开他怀中,却又一把被按住。
“谁让你走了?”宿傩还是很小声地说,带着笑意。
浮舟不管他吃了什么药调理好的,总归希望他永远不停。
行动上,她伸出手触摸他的胸膛,一副娇柔倚靠的模样,百依百顺道:
“大人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刚才…只不过有些痒。”
21. 第 21 章
宿傩揉捏浮舟的耳垂,两根手指捻着她丰腴的肉,夹在中间摩擦,并不使劲。一下一下,她感到无比酥麻。
“现在呢?”他又问。
浮舟轻轻喘着气:“…更痒了。”
对方很是满意:“你很会讨好人,跟我听说的不一样。”
她小声问:“宿傩大人是听谁说的?”
“……啊,你还挺聪明。不算愚钝。”宿傩松开了手,浮舟就顺势脸埋进他身上,不叫他看见她。“如果你是问听说了什么,那就没意思了。”
人在宿傩旁边,第一忌讳没意思,第二忌讳不恭敬。第二点可以因第一点退让,但第一点的标准又往往只在他自己手上,也就是--都很难讲。
浮舟走一步看一步。她遇到不该听懂的话,不追问,放任话头断在这里。
未料宿傩不放过她:“你猜我是听谁说的?”
她顺口就猜:“或许是得不到我的男人说的吧。”显然是受到了方才[难以一嗅芳泽]的影响。
宿傩似乎被取悦,呵呵轻笑就拔下她的发簪,让束好的半长头发散落下来,并不用力地挑起一缕,放在鼻尖:“这么说来,今天不想留下你也不行了。”
浮舟却感觉他想得很--
宿傩并不想知道浮舟要说什么话,接着就评价:“确实很香。”
她赶忙说:“大人喜欢--”
“太浓了,我不喜欢。”这个慢半拍绝对是故意的。
浮舟攥宿傩衣襟的手都使上了劲,被他不知哪敷上来的大手卸了力道,圈在掌心,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挑逗她,言语间也全是暗示:
“衣服都被你揉皱了,你想做什么?”
她自知比不过这种长了眼睛又有四只手的武人,浮舟掌心和他的相触。
她更加压低了声音,趁机说:“想……还想揉皱大人别的衣服。”
此话毕,宿傩不再回应。
慢慢地,浮舟感到的手被牵拉到他嘴唇边,亲了亲她的手指。然后,他冷不防咬了她。
尖锐的剧痛猛然发生,浮舟紧绷身体,然而她直至被咬断了小指都没吱声。还是邻桌的乡绅先发问,这个轻贱的婢女是做了什么,何故用术式削去她一截小指。
浮舟这才知道,好歹不是被他牙齿啃掉的。但她如今也痛得难思考,仅控制住手指伸直不蜷曲,咬紧牙关不出声就耗尽了全部。
对方还轻描淡写:“是不痛吗,我还以为你要叫出声的。”
“不说话?生气了?还是死掉了?也不至于……”
宿傩的呼吸逼近,透过她的发丝抵达耳边:“总不能是疼昏过去了吧?”手中还把玩着她的手。
浮舟不回话,继续埋在伤害她的人怀里,任由他拽着手,血从伤口处流出。
浮舟自顾自地调整着呼吸,叫自己一定不能昏过去,否则恐怕就要折损在此。
片刻后--
“好了,帮你治了,抬头。”宿傩说完还捏了捏她小拇指,浮舟这才有感觉,突如其来的疼痛去得也快。
他一派轻松,她依旧懵懵懂懂,但迷茫的外表下,身不由己的凭风漂泊感更上一层。
浮舟被宿傩托住下巴的手按着下颌,乖顺地将脑袋搁置在他的大手中。
宿傩还是那副高高在上观赏的姿态:“你又不说话了?”
无他,唯命苦而已。浮舟轻轻的“嗯”了一声。
一边宿傩咂嘴:“要讨好客人的话这样可不行……”指指点点的,十分没品。
她还不愿说话,被宿傩再次撂到了一边。他随手勾住她衣领,扬臂,浮舟就轻飘飘地撞到了后面的墙,肩膀实打实地卡到了结实的木板上。
浮萍般瘦弱的躯体遭此折磨和冷待,其主人也没张嘴发出一声响。
只听见宿傩一声叹气。他没在她身上看见有趣的东西,无从消遣。
荻花回来后也安静多了,不怎么闹腾,可能是看见了面对喜怒无常上位者的前车之鉴--
浮舟就像死了一样在墙角坐着,臀腿落在脚后跟,双手放于膝上,规矩又端庄。
她听着有人说她可怜,有人说她一定是说了什么触怒贵客的话,有人说她要是早点从了做个妾室也好过在这里丢丑。
这些论调浮舟一概不理睬,直到曲终人散。
筵席结束,宿傩率先离席,里梅留下来安置侍女。
浮舟果然还被叫了过去,和她一起留堂的竟然还有荻花。她们跟着里梅前往宿傩下榻的居所。
路上,荻花尚不知大祸临头,还喜滋滋的:“我一个人还不够伺候大人么,哪里还用得上浮舟姐姐。”
里梅一如既往冷淡:“宿傩大人的命令,我只负责带你们去。”
“大哥哥,你是大人的随从吗?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京都呀?”
他根本不理她的搭话,前头只传来脚步声。
“喂,你这个人,有人客气的问你问题,你总该回答呀?”
宿傩认可的[良友]也没什么好脾气,接下来,浮舟听见一声坚冰破碎的熟悉声响,还有不耐的呵斥:“闭嘴。”
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打了个喷嚏。久违,又是个春寒料峭的晚上。
荻花惊叫:“鬼……鬼啊!”
这又何尝不是第一次见识咒术的浮舟的内心所想,她这时候伸出手臂,垂下的袖口遮住荻花的嘴巴:“安静些,别人都睡觉了。”
里梅展现了自己的威胁力,于是接下来一路上,受难的人就只有浮舟了。
荻花啾啾耳语如虫鸣,挥之不去。
“你怎么还这么冷静?”
“话又说回来,这么冷静还被客人训斥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呀,我是在做梦吗?”
“浮舟姐姐,你说你要是帮我奏乐,就没空惹客人厌烦了。”
“你觉得宿傩大人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你呢?”
浮舟被她搅得心绪不宁,终于还是停下脚步,等到他们的脚步也都停下,她才说:“荻花,我们都会死,我会被你害死。”
荻花以为她危言耸听:“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你只是自己没讨人开心,盼我也不好呢。”
“……”她不再反驳,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跟在里梅后面走。
开始就错了,从和同期一起踏入那扇格子门起,她的流年不利也就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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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徒劳地回想,如果在管事的喊她准备时,无论如何也不去,而是把时间延缓到次日就好了。
可惜,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截至睡前,浮舟都还没被荻花害死。
里梅将他们带到居屋后,荻花就搀着她的手,带她到了室内。因浮舟行动不便,荻花还点了灯,铺了床榻。
一切完备后才问:“怎么大人还不喊我们谁过去?把我们叫过来不就是为这个么。”
浮舟摸到了被子,就坐在旁边径直解衣袋,半点新鲜劲也没有,随口答:“不想吧。”
“为什么不想?先不说你,我今晚可是表现得很好。”
浮舟听了这话,嘴唇一动,那荻花可表现得太好了……
疼痛和羞辱没让她失去理智,如今却忍俊不禁。
那边没等到回应,气呼呼的:“你说话呀,臭脾气,怪不得他们不喜欢你。”
浮舟这才定了神,低下嗓门说:“不知道,可能俱是不如人。”
“你是不是把我也说进去了?”年轻不禁逗的荻花立刻呼呼地跑到她边上,晃她肩膀:“你妄自菲薄也就算了,干嘛还带上我。”
浮舟拨开她:“我困了,谢谢你帮我铺床。你声音小一点。”不出意外,宿傩在隔壁。
她还小声抱怨:“……你怎么说的好像我是侍女一样。”
不理她,浮舟盖上了被子。
荻花又问:“你不打水把脂粉洗了吗?”
浮舟的嘴唇在棉被下开合,声音里都是困倦:“荻花侍候我洗吗?”
见被冷待的伙伴如此大方轻松,荻花也不与之多说:“……你睡吧。我自己去打水。”
次日,等里梅送来干净的热水和餐食,浮舟向她道谢时才得知,荻花晚上出去打水,又呼哧呼哧进了宿傩的房间--没被打出来,也没分成两块。
但跳了一夜的舞。
她还是没忍住轻笑,随后收敛:“多谢大人告知。”
“我名里梅。”
浮舟就恭敬地称呼他:“里梅大人。”
里梅离开后,她听见更靠里的室内传来幽幽控诉:“浮舟……你刚才是在笑我吗?”
浮舟惊诧:“你在啊,我原以为你在隔壁。”
幽怨的声音控诉:“你就笑吧,我腿快断了。”
浮舟不笑了。
她只觉得有人自己送上门有趣,但对荻花身体的遭遇,还是惋惜的。她三两口用完早膳,却没摸到给对方的,想来也是宿傩的特意安排。
他这么坏,她又多怜惜同伴一分。
于是浮舟空着手款步往房间深处:“我帮你按按,听说盲人找穴位很准。”
“……你怎么还拿自己开玩笑?”
浮舟摸着她的被褥坐下:“我天生就爱笑。”
荻花闷哼了一声,不理她了。但浮舟摸上她的腿和手臂时,倒也不反抗。
就这样过了一会,她才听见躺着的人很细小的:“谢谢。”
浮舟没接话,手掌一下一下按压对方酸胀的肌肉。兔死狐悲,这么个意思呀……她现在有些明白了。
晚些时候,浮舟被叫去宿傩房中,就在隔壁。
22. 第 22 章
这次见面,浮舟受到的款待要好过前两次,宿傩还准备了给她的坐褥,而不是命她直接跪坐在席子上。他闲聊着问了她生平,技艺,日常起居。
浮舟一一回答,应对适切而稳当。
他突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膝盖怎么样?”
浮舟一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故而有了愣神。
“昨夜,你噗通跪下去了。”宿傩颇有兴味地提出。
倒也不必加上拟声词,再说,反转术式早就连额角的伤口也治好了。
浮舟低着头,只说:“无碍的,大人。”
“你和那个舞女关系很好?”
荻花明明也是乐师,浮舟一动不动,答:“是,大人。”
“哦,可她昨晚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
“浮舟,你不好奇这个小你几岁的后辈是如何说你的吗?”从越发靠近声音听来,宿傩正往这里靠近。
她算不准宿傩是怎么想的,只是小幅度摇了摇头。
大概是没满足宿傩恶趣味,他声音变冷:“你不想知道?”
浮舟只好点头:“大人说的话我都会听。”
于是,她被赏了一句评价:“无聊。”
哎,说到评价,荻花说再多,又哪里比得上宿傩本人动辄说她愚笨没用呢?
宿傩也没拿荻花不长脑袋的恶评来说嘴,只是又问浮舟:“你为什么不想知道?”
她也就老老实实回答:“她既然没和我说,应该是不想我听见吧。”
他就恶趣味地反驳:“这不是挺善解人意的嘛,她怎么说你目中无人?”
浮舟……浮舟说不出一句话。默默无闻坐在旁边,承受一切批评。
宿傩却奇怪了:“别人欺负你,你不知道反抗吗?”
“……”她紧闭着嘴,坐态端正,恭顺。不是倔强的脾性,此时却无话可讲。
“说话。”宿傩命令。
浮舟这才细声细语应“是。”
这要从何说起……荻花并不算欺负她。
浮舟的三度降生与之前稍有不同。她对于和琴还算有天赋,有了娴熟的指法,也有了除了天残之外的小小声名。生活好起来,对于宿傩抵达前的这些日子,就不可避免地怠慢了。
旁人倒还好,不总是能接触,只有些客人的风言风语,觉得她难相处。
但荻花与她同一乐馆,又是一个冬天来的,技艺也齐名,交往密切。荻花年轻气盛,浮舟对她言语上打压揶揄也不少。对方若有所怨言,那倒……不稀奇。
也就错在说给了错误的人听。豆蔻年华,也正是信错人的时候。
宿傩等候几息,仍不闻音声,也不耐烦了,浮舟适时含蓄开口:“大人,那孩子今年不过十四,若有言语上的冒犯,还请宽恕她。”
“乐师,你自身难保。”
“……”
“如此卑微,还妄想与人为善。难怪你不幸。”
第二次见面,浮舟就被人生导师宿傩痛批,打上了软弱的标签--而就在昨日,第一次见面,她还被他拗断了手指。
浮舟慢半拍歪着头:“嗯?”
“软弱,你是没睡醒么?”宿傩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浮舟耳边。
浮舟低着头:“醒着的。”言语中任由奚落,毫无反抗。
“……”他叹了一口气,对她失去了兴趣:“虽然只是刚见你,却已经对比传闻大失所望。乐师,我说你乏善可陈,不是虚言--”
浮舟当然知道,否则他会喊她名字。叫乐师的阶段总是最危险的,可她至今弄不明白宿傩想她怎么样。
而且,她所求的不是短暂的兴趣,而是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他都能顺畅地由她索取什么东西--两面宿傩如此危险,这一念想无异于天方夜谭。
远近皆忧,身似浮萍,远比看上去更焦急的浮舟没等宿傩动手削她,或者再说不好听的话。
她听声辨位,捉住了宿傩宽大的衣袖,而且颇为小家子气地往自己怀里塞,拉拉扯扯的,引起了他注意。
浮舟在宿傩刚闭嘴后就急忙忙说话,依旧不失温柔:“宿傩大人,您分明还……”
“分明什么?”
就是这样,浮舟找到了方才出声的男人,他近在咫尺。她从坐褥上起身,嘴唇精准地找到了他的脸庞。
她在宿傩的侧脸留下浅浅一吻。
而他没拒绝她。
浮舟屈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宿傩结实的肩膀上,现在为了维持身形,她小半的重量都压在手臂。
一片粗粝的皮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隔着她遮眼的绸缎磨蹭眼眶,就好像宿傩的右脸上还长了什么一样。
浮舟却没大胆到伸手去摸它。她柔声打破沉默,像第一次宿傩在庭院里亲了她那样。
看起来羞答答地问道:“大人,以前有女人对您做过这种事情吗?”
温热的血在她委曲求全的皮囊里流淌,浮舟的心跳震若擂鼓,内心恐惧和激情病态滋生。可她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有攀上脸颊的红热能窥见状似春花的娇羞。
这些景致连同她柔顺如瀑的乌发,一同坠入宿傩的眼中。
也许是良久,宿傩回应:“从未。”
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得此回答,浮舟蓦然丧失了尽力维持的气度,喜不自胜。但她还只是克制地又在他侧脸点了一下。
谨慎的呼吸拂过宿傩脸颊,浮舟的身体也像蝴蝶振翅那样轻微颤抖:“大人,我也是。”
宿傩没再说什么,浮舟也只用轻柔的吻重复打探,下颌,鼻尖,唇边。只是迟迟不碰他的嘴唇。
直到他扯回自己的衣袖,又把攥着衣袖的她拥入怀中,让她略茫然地跌落,颇有些无助地仰头,宿傩才主动按着浮舟的后脑,亲吻她。
他的舌尖湿滑、柔软,探入她口中的时刻就俘虏了她的全部,唾液、呼吸,还有如主人一样软弱的舌。
浮舟笨拙,干干净净的,从不反抗,更何况本也是她自己招惹的男人。宿傩只在记忆中看过他和浮舟的亲热,彼时的情报和如今温软顺从的女人自然有落差--
不免叫人想领教一番。他开始感到不那么无趣了。
浮舟从生疏,到往后的逐渐配合,喉咙里还发出阵阵呜咽。她起初将手放在宿傩肩头,被他吻得浑身上下都软了。
宿傩又搂着她的腰,一双手接住她无力跌落的双臂,手中攥着浮舟纤细的手指。
他们的第一个吻,漫长而深入。
过后,浮舟背着宿傩,低头向另一边整理散乱的发丝和过程中不可避免揉皱的衣衫。她在做这些的时候,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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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探出衣袖。
她喘着气,回味宿傩的反应,多少该有些乐在其中吧。
况且虽说色衰爱弛,但她一不算貌妍,二不惧衰老。又不是真的抱着和这个男人共白头的念头做的这些事……
如此说来,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浮舟却又不免忧心。以宿傩这样捉摸不定的恶脾性,就算和他一夕欢愉,日后的前途照旧难料,遑论要向他讨要那些她自己都觉得离奇的物事。
“浮舟,弓着腰对主人,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不好惹的男人就在此时发话,闲散的只言片语就霸道打破了她深思熟虑。
浮舟立刻膝行着转身:“方才……”
“无妨,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倒像是等不及了一样,直接拉扯她勉强理顺的衣袖。
浮舟再度落于宿傩的怀中,听他的调侃在耳边响起:“何苦费事做无用功。”
“……”她怀疑之前所有的过程,都被宿傩这个长了眼睛的坏东西尽收眼底。
宿傩看她转向一边,整理鬓发和衣衫,等到这一切悉皆完成,他再来亲手把它们毁了。目盲的人想要保持整洁何其困难,只有用这双手一点一点地摸顺,凭着穷举的繁重程序逐片摸排。
可他……
“怎么又不说话?”
浮舟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发丝再度蹭在宿傩饱满的胸口:“大人……”轻声细语间,露出一股少女的羞怯矜持。
宿傩又问她:“你喜欢我?”
面对如此直白的提问,因残缺而不谙世事的女子自然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的。
于是他又如她预料的那样,像男人一样,更进一步地追问:“刚才不是你主动的么?”
浮舟伸出手臂,手指扣着袖口不让它落下,送到自己脸边,遮住小半的声音,也全然遮掩了如镜般冷静的脸。
她以娇憨的问题回应:“宿傩大人……还算喜欢我吧?”
“分明是我在问你。”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后颈,浮舟颤了颤,引来他窃笑。
浮舟又想起那次被一分为二后的冷风,又想起那次春夜他的强迫,而她从腰身到脖颈都纤细脆弱,不堪一击。
她说:“是仰慕。”
宿傩不说话了,这正是浮舟想要的。
时下有花街女子爱唱些“喜欢的男人不来,只能在不爱的客人怀里哀叹”这类阴差阳错主题的哀愁曲调,又有客人高兴花钱听,因而乐馆里也有这类弹唱的生意。
浮舟一向被说不解风情,实际也如此,喜欢就赎身做妻子就好了--不过她好在不会过度的揭人短,只是默默看着男人喜欢看女人为自己尖叫抓挠的姿态。
肉、体上先享用一番,再俯视她们求而不得的悲哀…虽说也不清楚这悲哀实际有多少含金量,但这些曲子流行度倒是较高的。
至于词曲本身的情感,她多少能体味到其中心酸。要胆战心惊躺在不欲与之共枕的男人怀里,这个男人还又比花街中的客人危险得多,这是极其叫人紧张的。
想要表达怨怼的心,和不希望惹祸上身的理智,拿仰慕说事是浮舟折中做出的选择。
她与宿傩,彼此都知道往日的事情,她唯一算得上占便宜的点,就是她知道他也记得。
“你走吧。”宿傩忽然说。
23. 寻香客
在宿傩怀中安静地待了一会,浮舟就被他不怎么用力地推开了。
他动作像拨弄偶然沾身的柳絮那样,但柳絮就只有跌落地面的份。
浮舟不知所措地僵持在地上,一动未动,也不呼唤宿傩,问他为何突然这样。
“听不懂人话,也就不需要耳朵了吧。”上方传来的声音冷漠、不虞,听声音,宿傩似乎正慢慢往这里走来,他的意念即是斧刃屠刀。
浮舟心知掉脑袋的风险与秒俱增,面上就只是恭敬地拜退,膝行着摸索,离开的时候还有盲人面对不熟悉环境的狼狈。
出房间后,她还想关上宿傩的房门,被里梅叫住:“我来吧。”
浮舟再拜:“多谢大人,另外,可否劳烦指引我的房间--”
内里传出命令:“里梅,不许和她说话。”
然后,廊檐下果真就和无人时一样安静了,只有木格门缓缓被拉动的声响。
浮舟只得摸着墙角,站起身,指尖滑着墙,一步一步找回居室。
回去后,出了一身冷汗,还要面对荻花的哀怨。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衣服皱巴巴的?”她质问道。
浮舟说的简单:“宿傩大人房里。”
“我当然知道--你,你和大人做了什么?!”荻花语气急吼吼的,幸好却也知道,隔壁不是脾气好的人,故而声音很低。为不惊扰宿傩。
不过这也是徒劳,他什么都听得见。浮舟没思考太久,直接说:“仰慕大人,对大人做了不轨之事,被赶出来了。”
于是荻花就有些得意了:“我听见大人生你气了,让里梅不许跟你说话。”
她失笑,对荻花讲话不费脑筋,轻松:“听见了你还问啊。”
“就是要挫挫你的锐气,谁让你想着攀高枝,你可不要想着一朝攀附贵人这种好事。”
某人似乎忘记自己跳了一夜的舞,腿都站不直了。浮舟摇了摇头,也懒得在这种全是风的环境里说话。
收拾了一番,又把头发理顺,浮舟听见旁边人问:“你怎么不反驳我?”
“……”
退一步想,这种里中人茫然不知自己正在旁人全盘掌握的环境,未必也不是倾诉衷肠的好场合。
像那些哀怨愁苦的曲子,落到薄幸客人耳中,也捧热了几位深情女郎。
念及此,浮舟就提出:“你帮我整理衣服,你看得见,然后我回答你问题好不好?”
“行。”荻花也爽快,即刻就翻身起了来,“但和你说一声,我岔开腿坐了,膝盖疼。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这样!”
“我又看不见……”
“看不见又不是没长嘴。”
“哎,也是。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的时候也爱岔开腿坐。屈着腰疼,跪着脚麻。”所以浮舟最爱坐的地方还是有高低差的廊下。
“你休想骗我,从没见你这么不规矩。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妖精变的。”
浮舟摇摇头,不说话,只希望她最终能在午后的阳光下,坐在四角的板凳上,欣赏盛开的花。
“哼,你这样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荻花伸手,开始帮浮舟整理衣服,动作温温柔柔,嘴上不放过她:“大白天的,你真是不检点,这么多折痕让我怎么理顺?”
她顺势装乖:“嗯,大人应该不太喜欢我呢。”
“你知道就好。你昨晚都被那样嫌弃了……今天还眼巴巴凑上去!”
“大人身上有种奇特的味道。”浮舟突然打断她,“很香。”
“你有什么毛病,你怎么不说自己要嫁去京都?那是香料。”
“不是。”浮舟声音小小的,但坚定:“花有花的味道,人也有人的味道,是香料还是本身的气味,我自有分辨。”
“头一次听你说这个……那我是什么味道?”
浮舟:“梅花。”
“管事的呢?”
“泥巴。”
“等我回去我要告诉他。”荻花沾沾自喜地像是抓住了浮舟一个把柄,手上动作不停,又接连问了好些她们认识的人。
其中有一些浮舟实在不清楚是何许人,就问:“谁?”
然后她就用一种“早知道你目无下尘”的了然,又如数家珍介绍起来。这些人,浮舟可能无论多少次也不会记住。
话题不知不觉扯开了好远,终于,荻花像是才想起有两面宿傩这个人一样:“那你说,你从宿傩大人身上嗅到了什么香味?”
浮舟觉得宿傩多半不可能听到这了。否则他也太无趣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失策,随口扯掰了一件事,被荻花问东问西,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打探了一遍。白白花费了许多时间。这姑娘怎么谁都认识?
“诶,等等,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你再说说,我是什么味道?”
偏偏在这种地方明察秋毫了。浮舟无奈。忽然捉住她在自己衣服上拂理的手,圈在自己的手腕里。
“喂,你突然抓我干嘛?”
浮舟没因为她的娇喝停下动作,低头,抬手,将荻花的手背递送到自己鼻尖:“上个月,庭院里还很冷,但阳光甚好。那天我坐在回廊听她们夸你肤白如雪。”
“我没见过雪,但想来理应并非如此。”
“为有暗香来。”
浮舟轻嗅,呼气让自己的气息也喷洒在女伴的皮肤上,她语气沉静:“荻花,我闻到了,雪输一段香。”
“呜哇!”被夸了一番莫须有香味的女伴叽里咕噜地抽回手,声音突然响亮。
还是浮舟提醒她“你小声点”她才慌慌忙忙地说:“你以后要是这样,我就完蛋了!”
“何出此言?”
少女惊慌失措:“以前从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客人都会被你的花言巧语骗走了,那我呢?”
浮舟觉得荻花还是很可爱的。
分明对单独的客户一点没有多余情感,却会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声名地位担忧。
这样的心思,她以为远胜过春愁的怨偶。
“不想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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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和他们说话。”说到陪客,浮舟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既然荻花不会找重点,宿傩很可能又把她们当噪音,她也懒得再牵引话题,干脆就落在这里。“我也想睡一会,这里比乐馆安静,回去就再没有白天睡觉的好事了。”
“等等等等,你再说说宿傩大人,他身上不是泥巴味吧?”
“……你觉得泥巴香可以自己跳坑泡澡。”浮舟终于还是没忍住刻薄,人在被窝中,难以精神紧绷。
“你好好说话!我刚才可是非常费神地帮你打理皱褶。”
浮舟就说:“很香,很香,想死在他怀里。”
“……真是不害臊。”荻花也是少女心性,说到这里也好奇:“平日里也有客人动不动对我们说这类轻浮的话的。我从来都没感觉,只是装作很感动。可你这么一句,我的心里就扑通扑通跳。”
“难道我也对宿傩大人--”
“因为我是情真意切--”
两人异口同声,说的内容却风马牛不相及。
“浮舟姐姐,我也喜欢宿傩大人你不会生气吧?”
荻花坏笑着把手往浮舟肩上探,浮舟翻了个身朝外,又往远离女伴的方向蹭了蹭,直到卧榻的最边沿才停下。
真是一点也控制不了这姑娘啊,浮舟心里想,说的话像生闷气:“我不和你多说。”
她却还是不消停,因练琴长了茧的手在浮舟背后点点画画:“这么说,你之前分明听闻宿傩大人的名字时还毫无兴趣的,让你去的时候也不怎么乐意。你也别问我怎么晓得,我什么都看得清楚!”
“浮舟,你且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不再对大人示好了。”
浮舟困倦了,不过她还是说:“对,就像你猜的那样,你没弄错。还想知道什么?”
“昨晚上,我看见宿傩大人异于常人的样貌就慌了神,还是你拉着我跪下的。”荻花回忆宴会的场景,提出:
“可你明明看不见,他没说话,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方位的?虽说你也不是直直对着大人,但整体位置没错……而且你在进房前就有意无意地闻气味了。”
“所以……”她的语调像一缕年轻顽劣的幽魂,缠在浮舟耳边:“你其实在进屋之前,在听见大人说话之前,闻到那种只有你能闻到的香味的时候--你在刚开始就对大人芳心暗许了吧?”
浮舟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进展。
她忍不住也回想起前夜--廊道里的熏香,香料名贵,偶尔才能用上,这家主人竟然预先用它熏走廊;
再是宿傩的方位,毫无疑问他是首席,如此,也就只有那种方向,稍懂规矩的人都能找准;
荻花竟勾丝连索,牵强附会至此--
“浮舟,你快说啊。”她还在背后急急催促,等浮舟一个回答。
事已至此,不妨顺水推舟,就如她泛若不系的名字一般。
哎,浮舟心中轻叹,我竟是此等浪漫痴情的女子。
她简单应和一声:“嗯。”
24. 第 24 章
宿傩是没想到,记忆里的自己竟然会对这样平庸的女人有所兴趣。虽说也并非是痴迷爱恋,但就算是消遣,他在见了浮舟之后也断定她不够格。
忍耐,克制,委曲求全,三个最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词汇,也是他心中的恶习,却群英荟萃,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
浮舟……她总得有点作为玩乐看得上的地方吧?
不过即便是标准异于常人的宿傩也承认,浮舟此女,声音轻轻,体态柔美,腰在盈盈一握,后颈白皙,弧度圆润,似乎没有因她自己的残缺而遭受许多非议。
相反,这些聚集在一起的蠹虫们,还都有些想得到她的样子。她大约也是什么欢场上的逢迎客。
也正是因为此,宿傩才觉得自己不能和这些家伙有相似的趣味。趁他还没彻底腻味,干脆轻而易举削去了她的小指。
浮舟的心跳,他能听见,漏了一拍,接着是她更深埋入的头。只消再来一下,她漂亮连续的脖子又能分离了。
都这样了还往自己的怀里慌不择路地窜么,愚蠢的人早就大叫出声,可她偏偏贯彻了隐忍。宿傩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杂草一样坚韧的过往,虽然这一切在浮舟身上从未发生。
他把她治好了,她也不领情。就干脆丢到一边去,等有兴致了再见。
当晚,那个和浮舟一道的另一个舞女,分明是打算过来自荐枕席。宿傩其实有些心猿意马,因为这个人,她既是女人也是小孩……
可浮舟那个没用的家伙,先前明明被她所害,还没忘记拉她一把。宿傩甚至不愿意在心中承认,其实他有些介意被浮舟不管不顾地唾弃。
如果像上次一样……
于是他就让荻草跪在面前,问了她一些问题。
和记忆中一样,浮舟果然是冬天被卖的,不过这次她的乐器不是琵琶,而是和琴。
据传,浮舟为人一点也不懦弱,反而很有个性。因是盲人,还要别人处处相让;明明只是随便敷衍前来的客人,却不知怎么的还有了好的名声。
宿傩觉得新鲜,直到她说:“大人,其实我叫荻花,您是不是喜欢浮舟呀,其实我也只有弹琴不如她……”
“哦,你还会跳舞对吧。”
她应了,然后跳了一夜。荻花一边流眼泪一边摆好架势,几次停下都被宿傩喊着重新动作。直到天光遮盖月亮,他醒了方撂下评价:“功底不扎实,你回去吧。”
晚些时候,他听见隔壁传来呜呜的哭声,还有舞女的抱怨。乐师则任劳任怨帮她揉捏着腿,她还不怎么领情地叫人轻些。
“别哭了,万一被宿傩大人听见了怎么办?”
“他还想我怎么样呢?我的腿真的快要断了。”
乐师压低再压低音量,可依旧难逃武者之耳:“也许,没有快要。”
舞女的哆嗦还真是悦耳,不过在那之后就没听见更多了。
宿傩喊来了浮舟,对谈时,他又觉无聊。她言语中的推让,谦恭,柔顺,没有一点让他喜欢的。还不如在那个舞女旁边来的有趣。
直到……她自以为迅捷的轻吻,绸缎在他结成硬壳的眼部划过。浮舟故作矜持的提问,言语中呼之欲出的羞怯,偏偏还要强自镇定。
她慢吞吞说:“我也是。”
理论上来说,两面宿傩应该轻飘飘评价一句:无聊透顶。但他又转念一想,不过一场消遣,因此顺从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正解。
于是像记忆中那样,比记忆中更顺畅,他将她抱进怀里,伸进衣衫中抚摸浮舟的腰时,才意识到。她比记忆中的更真实,也更柔软。
只是实在轻飘飘,想来昨天也不是他有意要让她撞在墙上。是浮舟太轻了,一推就倒。嘴唇像花瓣,舌头像蝴蝶,甜津津的味道让人不想放开。
宿傩还远算不上餍足,但如果太由着这女人,他也不乐意。于是放开,但看着她谦卑地背过去打理衣服,一副听之任之的妩媚模样,他又觉得这样也不好。
“你再过来--”
“是仰慕。”
于是他兴致全无。可怜可笑的浮舟还不知道自己因何惹他不快,出去的时候还遇上了里梅。
浮舟和里梅……目前最不乐于见到的搭配就是这个,宿傩没注意,他管的有些多了:“里梅。不要和她说话。”
若说出格和放浪,宿傩从未听过比浮舟对里梅的月下告白更艳情的内容;若说痴缠,自然也没有比得过那句结发为夫妻的奢望。
她还真是……反观自己这里,只得一句“我也是”。想来根本不值一提。
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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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花随口的一句“不检点”令隔壁闲敲棋子的宿傩深以为然。哪知她反手就甩出一句他身上很香。
宿傩凝神静听。发现她虽然讷口,才识竟然不输上次那位代信人……是啊,有如此口才。
他从未闻到过那个叫做荻花的舞女身上有梅香,宿傩回忆了一番,确凿无疑,那只是普通的、人的味道。
若说香气,还不如浮舟衣上熏染的过于浓烈的低廉香料,还有她脖颈发间,不经意散出的桂花香。
此事纵然闻所未闻,游遍郊野的宿傩也知道稀奇的事物无所不在,而浮舟……她在他身上嗅到了什么?
念头被调动到了高点,结果却是听了一通有的没的。宿傩只有耐着性子,借用浮舟对态度只是稍好,而称不上热衷的荻花的夸赞来缓解心中莫名的躁动。
这不是期待,不是焦急,宿傩用屈起的膝盖点着坐褥,两手叉腰,终于听见了那句“想死在他身上。”
他不再动了,最后,听见浮舟似乎是不开心地背过了身,又挪远,还有最后……
好事的同伴欲一探究竟:“你是不是早在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的时候,就在找寻他了?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了吧。”
催促愈急,步步逼近,蛮横的舞女一如她见机行事的个性,不停地发问:“说呀,浮舟。”
宿傩也放轻了呼吸,就在等那个不欲多言的女人。
他心知自己不会漏掉任何一句对白,因为她们的声音再细微也逃不过自己的耳朵。可就算这样,宿傩,不知为何,难以排解,产生了一种战斗中遇到强敌才有的流逝感。
那种流逝感,让时间的流动如水滴一般可见,像溪流中的活水被拆解成一滴一滴。他能用自己的术式在心流中捕捉敌人的弱点,勘破,斩断。在极致的冷静中见证你死我活。
活下来的人自然是他,永远会是他。
在连一缕风都无法错过的当下,宿傩听见了那声缥缈不可把握的短暂回答--浮舟轻巧、顺从、似乎也困倦地承认:“嗯。”
其声轻,却如啼鸟,唤醒宿傩回到现实,凝滞感终止。转眼,桌台、上席、木门,历历可见。房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离开前留下的桂花香。
又过一夜,荻花完璧归赵回了乐馆。另一位女郎则逗留。
25. 第 25 章
临别前,荻花泪眼汪汪拉着浮舟的手:“怎么你运道这么好,我听见里梅给管事的钱了。”
浮舟耳朵一动:“给了多少?”
“这是重点吗??傻姑娘,你要去京都了!”
浮舟现下脑袋里全是三锭金,对荻花只是随口说:“你才十四,别这么叫我。”
“哼,不过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很快就会忘掉你。没人和我竞争。”
“…我以为你至少要说些依依不舍的祝福。”结果对方的脑袋里只有事业。
“才不会祝福你--早晚有天,宿傩大人会发现你的真面目,到时候就走着瞧吧!”荻花又精神起来,握着浮舟手的力道也加大。
浮舟抽不开,又不敢太用力致使自己摔倒,只得就着她的力气。“说起来,前天你是不是和宿傩大人说我坏话了?”
荻花呼吸错乱,又强忍着镇定了下来:“没有,没有!我都是实话实话说。”
“嗯,实话实说。”浮舟勾起嘴角,问:“那你说了什么?”
荻花一听不妙,立刻撒手:“你这个家伙性格就是很差,大家都知道的,我不和你说了!有本事你就在京都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吧,再生多几个孩子,也算一生无忧。”
浮舟听着荻花的脚步和人声,站在庭院中笑着摇头。心想,说是不祝福,最后不还是做出了认知为幸福的祝愿嘛。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宿傩如鬼魅的声音:“你很高兴?”
浮舟被行踪不定的他吓了个趔趄,幸好又被伸出的手捞住腰身,惊魂不定地挂在他健硕的手臂上:“大人?”
自那天起,宿傩就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有里梅送来三餐,连带荻花的膳食一起。今天突然的出现,是在……
他听着心情尚好:“竟然没发现我在你身边吗?”
“……”那是因为他之前肯定不在,否则荻花讲不出那么多费话。
“别这么紧张。你在笑什么?”宿傩收回手,抬高的手臂让浮舟远离地面。她十分不安的样子,直到被宿傩拉近身体,他又用其他的手臂支撑起她膝盖。
她就被横抱在怀里,稍微偏头,追寻声之所在,他还用空余的手抚弄浮舟的脸颊和耳垂。
浮舟几天前刚被他赶出房间,今天却又被热情的对待。她定了神才道:“荻花待我亲厚--”
刚启唇,就遭男人嘲笑:“哈,你要不要再想想自己在讲什么,蠢货。”
“……”浮舟找到宿傩的胸膛,把脸贴了进去。
“你真是无聊,但说说,是如何亲厚?”
“她一心想去繁华都城,如今眼看着不成,却还是希望我在那里定居。能如此想,我已经很感激了。”浮舟的声音自宿傩的衣服里闷闷地传出。
“要不是我听见了她的话,恐怕要以为你是认真的了。”宿傩抚摸她脸庞的手被躲过,他并未纠缠,就顺势捋起了她乌黑的头发,让它们在手指缝隙中流泻。
宿傩虽然漫不经心,但她这边也不能敷衍,因此浮舟继续说:“我和她技法一般无二,又是差不多时候来的,不免遭人比较,她平日里对我略有挑剔…带这样的眼光,总能挑出不少错处。”
他则刁难道:“浮舟,你是说,你确实目中无人,态度惫懒,掐尖好强了?”
只有说起荻花的时候,浮舟才会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她是这样说我的么?人各有看法,这是荻花的。她又年幼,轻易受人教唆,实在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她断言我终将被您厌弃,姻缘如露,却还是给我想了好结局。
大人呀,浮生短暂,美好的年华更是不可追忆,若能像寻常人安稳过一生,便没有更大的慰藉了。”
宿傩的笑里带着嘲弄:“寻常人……呵,你也是这么想的?”
浮舟不知道,但她在宿傩怀中,含蓄应了:“嗯。”
他不喜欢这个回答,但按下不表:“如此说,生儿育女也是了?”
浮舟听出了他的不悦,然而这个问题……她实在没有见解,不敢胡乱发表意见。
也就羞怯地将头埋更深,声音更小以逃避:“大约,也和寻常的妇女一样?”
如此,表明寻常,力图平庸。
“你的脑袋里是长了虫子吧。”宿傩刚开始先是撒手,然而浮舟还没掉到地上,又被他的手勒住,稳稳当当还落在他身上。
他很不客气地责骂她。
宿傩责难的词库增加了。
浮舟在被抛下一次又中止后就搂住了他的脖颈,两人姿态由是更亲密,浮舟别扭而僵硬:“唔?”
宿傩言语如鞭,挖苦她:“看见别人做什么,你就想做什么,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你很快乐,我说的没错吧,浮舟?”
“……”
“蛆虫一般聚集在一起,以别人的认可来量度自己的价值,很愉悦吗?”
“……”
“说话呀?”
太……抽象了,浮舟疑惑地从宿傩柔软的衣料里抬起头。完全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道如刀的冷风吹过她的脸,竟然还掀起了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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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下意识地抽出手来扶正,没成想只摸到两片切割整齐的绸缎,还有湿润温热的液体。
诶?
先是更多的疑惑,再是……痛楚。
她还活着,出血不多。浮舟这才明白,那不是风。
“解。”宿傩低沉的声音念出术式的名,他接着毫无怜悯地嘲弄:“你要是有能耐,至少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看见血,对着红色的手掌流泪--可你瞧……”
他接着开始神经质地咯咯笑:“抱歉,记性不好,忘记你瞧不了。”
宿傩说着还拍拍浮舟一动不动静止的脸,然后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凑到她面前,声音和其品性一样冷肃:“浮舟,你有哪点能和你想融入的群体相称?”
接下来两天,浮舟都散乱着头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吃饭,伤口结痂了又淌血,听见有人拉开门就被子蒙头。闲来无事也用双脚丈量狭小的居屋,累了就蹲在墙角休息,跑到锈湖去放松。
乌鸦问她脸怎么了。
浮舟说:“家暴。”
又问:“有那种和人类学有关的书吗?就是讲人为什么要生孩子的。”
【你生不了,生育会影响进程。】
简单讲,也许母亲和孩子间的联系足以让人忘记主线任务。
“哦。我就问问。现在我知道了,生孩子就是肚子或者下面开一个能通过婴儿头的口。”浮舟最爱高度恰好是她脚底到膝盖的木凳,整个人可以闲适而不压迫腿地体面坐正。
她就在板凳上仰着头和乌鸦对话。
“所以我不明白,有什么必要一定要这么做。她们在这里生育倒是很简单的,从裙子下面抱出来,再喂点雨水、葡萄酒和奶汁就普普通通的长大了。可实际上,在外边,会痛苦很多吧?妊娠、诞育、抚养……”
【……】
这个问题乌鸦也很难回答。
浮舟也就不问他,默默地,也许是隔层玻璃地,继续探索这个未知的地界。
她孤僻又不声不响地在无声的房间里待着,到再次有人进来。
她以为又是里梅来好心送饭,因不想进食,就故技重施提高被子掩住空无遮挡的脸和伤疤,等他离开。
却不想,那脚步声一步一步径直往她睡榻走来。
浮舟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脚步也停下。
她在黑暗中数数字。寻常的人长了眼睛,为了湿润脆弱的眼球,动辄眨眼,闲来无事可以通过下意识的眼皮闭合次数来判断时间。浮舟就不行,所以她只能在心里打节拍。
26. 我们兔子急了也是会动牙齿的--
浮舟数到15的时候,听见衣衫摩擦。其声之近,不似里梅。
来到18,耳边不远的席上故意响起一声踩踏。她内心腹诽,这是担心她听不见故意弄出的声响呢。但她不搭理。
20,又一声,更近了。
两面宿傩惯会吓人。她就算认清了这一点,也只能在他恶趣味的缝隙里乖乖忍受。
浮舟不清楚对方是何种样貌,但他手很多,她忽又忆起那天奇异的触感,宿傩右脸有一处畸形的痂,是受了重伤之后形成的伤疤吗?
可宿傩又精通反转术式,且很强。如果说是伤疤,得是什么样的对手?何其严重的伤?
想远了,对方的外貌能惊讶到还算有些见识的荻花,大约并不悦目吧。若用动物作比,兴许是鳄鱼?那处痂痕粗糙,也正像鳞片。
对于宿傩,浮舟是有被当成猎物的自觉的。而且她清楚,自己还是能轻易猎杀的类型。她默不作声地等待下一个数,下一声心跳,还有与之同来的的命运。
21,黑暗中的凉意扑面而来,浮舟双手在胸前交叠,其上的被子被掀开。
寒气和宿傩的话语一起倒灌:“装死?”
猎手的耐心只有21。
听见这话,她才知自己还身在人间。摸了摸脖子,冷冷的,但还在。
浮舟不想搭理宿傩,往他声音的另一边翻身,抱着膝盖低头,脊椎弯一道脆弱的弧。幻想自己是案板上随手就能斩断的扇骨。
他说道:“你就觉得自己这张脸这么见不得人?”
她的皮肤细嫩,如今残缺和伤口一同示现正中,自然不想露出来,但宿傩应当比她更知道这点。他看得见,他造成了这一切。
浮舟听见他说话,却像聋了一样,痴痴地蜷曲,充耳不闻。
宿傩的手放上了她的后背。浮舟感到他正轻飘飘地用手指推她,然后她的背歪过去,又回来,他又重复这个动作。
“哎,没人告诉过你要好好回答问题么?”他的声音逐渐变得阴郁,手上推动的力道也在加码。
浮舟伸手抱住了膝盖,徒劳的让自己的浮萍之姿更圆滚滚。
于是宿傩也不再温柔,拽着浮舟的衣领就将她提到了身边。她低着头,膝盖撞上席子的时候也像物件一样砰响。
像人偶,人偶也不会叫。
浮舟的双手垂在身体两边,和宽大的袖摆一起飘荡。
“说话。”失去耐性的男人主动来找她,现在连和颜悦色的耐心也没有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发号施令。
浮舟感受到了扑在她脸上的气流,粗暴,温热……宿傩很近。
他本可以直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问她的意见的。
桩桩件件,有什么是需要她参与的么?
大概没有。
忽蒙赐福一般,人偶之躯灌入灵魂。福至心灵,她跪在席上,抬高了身体。
顾不得脸上不愈的伤口,阵阵疼痛,浮舟将双手插入宿傩的臂膀间,近似拥抱,而她的嘴唇就像一片贝壳寻找另一片似的,近乎僭越地找到了他的。
她脸上的伤碰到了他立体的脸,痛觉摩擦她的皮肉,可浮舟并未停下。呼吸一下一下扑在宿傩总是吐出冷酷字眼的嘴唇上,她用嘴唇抚摸着他,直到他终于将她接纳。
浮舟跌坐在宿傩的怀里,像临终前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放肆那样,决绝地亲了他。
舌尖交缠,呼吸混乱,浮舟引着宿傩探入自己口中。一切都湿润,顺滑,温热,带有暧昧的情迷,尤其当她吮吸着他丰满的舌头时。
直到--
疼痛,痉挛,铁锈……血的味道出现。
宿傩的侵入有些过分了,但,这样的拥堵不适感在浮舟的收获面前不值一提,她的伤口大概是被压出了血,那也无关紧要。噎人的感觉抵达喉咙的时候,就是她收割之时。
不清楚是怎样获知的了,牙齿乃人身上最坚硬的部位。
浮舟用它咬掉了宿傩的舌头。
呼吸里,嘴巴里,到处都是血的味道。
浮舟被推开了,撞在席上,她却没捂着脑袋,只是掩唇躺下。
乌鸦先生发来贺电。
但宿傩呢?他会怎么处置她?
或许恼羞成怒一口气把她大卸八块,或许打一顿再这么做。
不管如何,至少在这一个瞬间,浮舟有了足以让她忘却身体疼痛的报复性快感。
所有的感觉不再刺痛,所有声音也不再刺耳,浮舟在凉飕飕的春天中,品尝血的味道。如蜜蜂藉由花朵感知春天那样,她也在甜蜜里得到了可堪回味的厌世和疯狂。
如此暴戾,它们不属于她。
浮舟已经不需要再数数字打节拍了,鼓震的心跳是更好的替代,那声音明显得像数十颗心脏围着她跳舞一样。
宿傩的手穿越聒噪的心跳声来到她身边,她抿着嘴,既不害怕也不彷徨,对自己接下来的惩罚无动于衷。浮舟听见他捋动自己打结的头发,动作生硬,牵扯头皮。
他说:“你胆子真大。”这不是一句夸奖。
浮舟偏过脸,头发穿过他指尖,脖子一侧绷紧成线。
她想,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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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傩真的是鳄鱼,应当会把她一口咬断吧……滑稽的想法让她忍不住有了笑意。
一想到是自己先咬断了他的舌头,而舌头长在他嘴里,就觉得自己反而才是那个捕食者。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未经收敛的笑容过于明显了。
宿傩并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推她一下,或者踩一脚她。
他问:“你不怕死了?”
浮舟说:“您还能讲话呀。”声音柔柔的,阴阳怪气,已经平复下来了。
“当然,如果你想死,我不会让你很快顺意。”宿傩接着重重地强调她的名字:“浮舟。”
她郁闷的心境一扫而空,难得明快,也就恢复了柔和的本性,轻轻应声:“大人。”
宿傩原先一点也看不出,这个温和怯懦的女人能做出疯疯癫癫的事情。
现在也是,除了她如今嘴角的血迹,他也看不出软弱如浮舟,刚才竟然动口咬人。
他问:“我的舌头呢?”
浮舟也就没挑衅,只是状似老实地骗他:“咽下去了。”
“……你再说一遍?”
浮舟极少听见宿傩如此真情实感,想来今天发生的事情的确突然。连她也是提前几息才想到,而她现在竟然依旧在呼吸。真是难以相信,这样反而能活下来?
她静静转过身,对着宿傩声音的方向,抬头张开了嘴。所有外界的气流都能毫无阻碍地接触到浮舟口腔内娇嫩的肉,软舌在口中卷起。
复闭口再张开,浮舟先展示后说话:“咽下去了。”口腔仅有一条通道。
宿傩也沉默,讲不出一句话。
浮舟跪坐在席上,也不羞于见人了,蓬着头发跪坐等宿傩开口。这一等就是许久。
终于,她清晰地听见他嘴里发出一声:“啧。”
“看在你还算有点意思的份上,扯平了。”听口吻,宿傩竟然是要轻飘飘揭过。
异乎寻常的态度,浮舟忍不住侧耳,宿傩什么时候说过扯平这种话。他这个人,应该从不会在乎“平”才对。
“现在。”宿傩捏住浮舟的脸,指尖用力,甲缘陷进她的皮肤,“说话--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大人……”浮舟艰难地开口,声音中也顺从地带上哀求。
“何事。”
“我疼。”
于是宿傩掐她更用力了。
要通过折腾别人来出气,乃是有点权力的人通病,浮舟也就由着他来,之后再如何也不说一句话了。她被拽着又拖到宿傩的手臂上,头后仰在脖颈的弧度刚好置于他手臂恰当的支撑。
27. 第 27 章
浮舟对自己不算得体的躯体不闻也不问。
宿傩的呼吸近了,像是在端详她的脸,然后他评价:“真丑啊,青青紫紫的。”
她抿紧了嘴唇。
他沙哑的笑意蛊惑人心,说话不中听:“怎么,你也知道这不算什么好颜色么?”
浮舟对自己的肌肤还算上心,她面额光洁无斑,手掌柔软,全身乃至四肢都没有一处瑕疵,纵然也能说是天生得一副皮囊,却也和平日里的保养相关。
然而如今也都变成了宿傩面前的难堪。
浮舟并不是因为宿傩的贬低而难过,只是她想到,她这次凑巧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宿傩的不在意。
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把她费心的成果随手摧毁,没有瑕疵的皮肤也是,生命也是,还有最重要的……
她又不想和他说话了。
于是片刻后浮舟等来了新的威胁,宿傩的手轻轻置于她脖上:“你想死?”
浮舟不偏不倚,本想一如往常说句“嗯”了事,又念及上次有的那个想法,到嘴边终于还是改了口。于是她只是说:“大人,我想去京都。”
宿傩的虎口离开了她的咽喉,继而摸上了她的脸,那里如今有血,有伤,还有一处竖着从额头到嘴角的伤疤。他不再嘲笑她的相貌颜色,指尖在其上逡巡,手背在表面刮擦:
“我想起来了,你说露水姻缘--可我怎么不记得这种事情,乐师,趁我还没厌弃你,不如。”
宿傩凑近,在他耳边调侃:“你至少要陪我一段时间,才好让我带你去平安京。你说是不是?浮舟?”
他原先是想羞辱她的,他们都知道,可宿傩并不知道浮舟会答应地这样快。她侧着耳朵对着他的嘴唇,宿傩说完之后还舔了舔她干净的耳廓。他这么做的时候浮舟就说了:“好呀,我本来就是您的女人。”
她双手握住他手腕,放在鼻子上。
宿傩的身上并没有香的叫人想死在他身上的气味,香味只来自于里梅准备的熏香,但也相较这里更高雅,好闻。
他进一步提出说:“那就今晚。”
浮舟也没有泄露一点儿情绪,说:“好。”
“虽然还是觉得你无趣,但,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说,是不是因为你太笨了?”宿傩现在又没了危险的气势,又随心闲聊般说话了。
她就问他:“您看明白了之后要做什么?”
“一般人不会这么问,你怎么不辩解自己不笨?”宿傩嫌弃地回答,“啊,你不妨设想,就按照你和舞女之前说的来:我会抛弃你,但把你许配给了一个有点家资的男人,你们生很多孩子。呵呵。”
浮舟懂了,且不论生育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坏处或者好处,这些事情通通不会发生。
因为她会死。
弄明白了,原来第一次的死亡是因为这个啊……宿傩把她弄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他想和她玩一玩。玩过了,结束了,没价值了就永别。
浮舟笑笑,声音似清流淙淙,有种水向东的悲哀:“这样呀,大人可以帮我疗伤吗?我还是好痛。”
“你真烦。”宿傩这么说着,手指并拢拍在她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喏,治好了,下次别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浮舟摸了摸自己被轻轻拍的脸,上面有干掉的血痂。所有的伤口都来自宿傩,但她不计较他讲的话了:“大人……”
他开始不耐烦了:“又有什么事?”
“嗯……洗脸,宿傩大人,荻花走了,没人打水了。”她相当务实,有个人不让里梅和她说话,是谁呢?
“你自己去。”
“大人,我看不见。”
“喔,你这个女人,让我帮你打水?”
打一下水又怎么了,浮舟听他语气兴致勃勃,分明是要坏脾气地动刀子,心想他头一次不也这么做了。但她还是茫然惶恐地摇摆着头,发丝甩到鼻尖:
“不是的,哪敢劳烦大人贵体。只不过,能不能请里梅大人替我准备一盆热水,一套衣服?”
宿傩爽快地答应了:“这样……行啊。”
然而,实际上,他接下来做了这么一系列事情:朗声把正在做饭的里梅叫过来,浮舟挪到他身后,草草披上外褂;让里梅做浮舟请求的事项,还额外要了梳子和女子日常装扮的其他物品。
最后,宿傩把浮舟推了出来,说:“都是她让你准备的,去吧,里梅。”
浮舟:“……”
她垂着头,不发一语。
里梅毫无波澜:“是,大人。”
“等等。”宿傩却叫住他,然后扭头对浮舟说话,“需要我教你礼仪吗?”
浮舟直着的腰立刻化了下去,像融化的冰,她规规矩矩地拜了拜:“谢谢里梅大人。”
里梅的脚步声离开后,宿傩让她起来:“你真是丢人。”
浮舟捂着肚子,意识轻飘飘的,不为所动。
“饿了?”
“嗯。”
“浮舟。”
“嗯?”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宿傩一定是觉得她一会儿恭敬,一会儿又敷衍,现在跳起来还会把人骗进来咬了。浮舟手在扁平凹陷的腹部游移,说:“对不起,大人,饿。”
言下之意不敬都是出于饥饿。
宿傩理解了这点,所以竟没有就这个再揶揄什么“这几天难道是没给你送饭吗?”“以为你不吃是不饿”,由此可见,他对于已然知晓的事情,不会再多费神。
浮舟放大了思绪,更进一步想,这么说来他之前的所有恶意揣测岂非都源于好奇?
宿傩看她解释完之后竟然又神游天外,很不满:“浮舟,你在走神。”
“……是。”
“唉,往后我和你说话。你记住,要回应‘是,大人’,绝不可再说‘嗯’‘是’之类不敬的话语。”
他这番教诲,让浮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被什么老男人说教。宿傩有这种耐心吗?
就是这份吃惊,让她又忘记了应答,风刃闪过她的耳朵,一缕头发落在衣领中,锋芒毕露的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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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使浮舟回神:“是,大人。”
他们又都不再说话,浮舟在心里继续对这个名为【两面宿傩】的武者盲人摸象。
宿傩过了一会又若有所思,说:“你力气还真不小。浮舟,回答我,你有那么饿吗?”
她很老实:“饿急眼了。”
“你没长眼睛。”
“……”她低头,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省去了费劲想应答的时间。
里梅回来时,宿傩已经离开了,浮舟用浸热水的绢布好好擦拭了脸,把几天的血痂和发炎的脓液都洗净。又拧干绢布,在另一个盆里沾了水,褪衣擦起了身上几天未打理的皮肤,从脖颈到脚踝,事无巨细。
途中,她听见有人拉开了她的木格子门,但背对着没有回身。过一会,她又听见了离去的脚步声。
里梅没有那么无聊,会看别人光着身子,浮舟也不认为他在宿傩记忆中会是觊觎主人没得手女人的藏奸仆下。
她穿好衣服,梳顺了头发,又抹了香膏,数着步数把脏旧的衣衫还有污水一并端到远离床榻的门口墙边,最后擦干净双手,拾起新买的绢绸布叠好,覆于眉前。
无事可做,也不想出去,就枯等在床边。用餐时,里梅通知她今天和宿傩一同用餐,她的房间他会收拾。
浮舟礼貌地道了谢,去外面感受吹拂的春风,行过走廊,到宿傩房间。
“大人。”
“进来吧。”
浮舟弯着腰小步入屋内,然后撞到了久违的帷帐。她稳住身形,伸手找到边界,拂开,缓步越过。只是如此一来,对于距离的预估就有了错觉,她不知道该去哪了。
“这里。”宿傩在几步远之外提醒她。
她立刻回身,撞到了另一层帷帐。
浮舟:“……”
宿傩说:“里梅特地铺的。现在没了,你正常走的话……两步,膳台就在坐褥前。”他看够了她笨拙的笑话,终于肯提示。
浮舟跟着指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盲人的用餐姿态并不算雅观,此事在荻花不客气的评价中已有耳闻。幸而浮舟特意练习过,身边又曾有正常人士指点,因此现在端碗执筷的动作丝毫无不妥。
算是安然地用完了餐。
只不过稍微吃的多了些。
“想起来了吗?”宿傩在她用筷尖搜寻碗中剩下的米饭时,突然问她。
浮舟迷惑:“嗯?”她又想到他不喜欢她这么说话,又补充:“宿傩大人?”
宿傩没计较她话中失误,只管问:“你上辈子因为饥荒饿死的记忆。”
“……”
浮舟放下了碗。
宿傩还有的说:“你真是开不起玩笑。”
因慌乱而想要解释,再失言,是不少人都会犯的错误,浮舟选闭口。
“你很无趣。”
浮舟就问他:“大人吃完了吗?”
“我不像你,已经有段时间没碰碗了。”
她就再说:“如果……我把衣服脱掉,是不是就很有趣了?”
28. 第 28 章
浮舟的提议引来了片刻无言,宿傩稍过几息才回答:“如果你认为这有用的话。随你。”
她听了这句话,顺手低头就开始解自己的腰间束带。
浮舟一边还恭敬地说:“宿傩大人,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衣衫层层落地,发出轻微的引人遐想的声音,浮舟的头发只经过一个冬天的生长,堪堪能撩到身前遮住胸脯,发尾坠在胸前,摩擦出异样的瘙痒。
“……”
最后,身上只罩着最开始褪下的轻薄外褂。
这里不算冷,浮舟不找寻宿傩的方位,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接着也无余地做更多。她等宿傩的反应。
浮舟的一系列举动宿傩都没看懂。到她不吃不喝起,事情还没脱离预期。
宿傩记得,上一次她也是这么倔强。
所以他去找了浮舟,知道她没死,但活的怎么样是另一个问题。
答案在宿傩看见她的时候就揭露:她还活着,但狼狈。如此场景总令他不自觉想起那个记忆中不肯屈服的女人,那个单薄的背影像要和眼前脸带血污的乐师重合。
不过不一样的是……眼前的浮舟会亲吻他。因为她曾经还说,她情愿死在自己怀里。如此一来,宿傩也不免稍微分神,尝尝送上门来的香泽。
然后他就在她身上吃了第一个亏。
当舌根传来血腥气的时候,反转术式自动填补了口腔的空挡,浮舟又无咒力,他可以算是几乎没有被伤到。在感到生气和其他负面情绪之前,宿傩首先有了一种玩具终于发挥价值的欣喜,还有惊异兔子也会咬人的疑惑。
所有的第一反应共同冲淡了他后来的愤怒。
更不用说,她迷迷糊糊的来一句:“咽下去了。”
浮舟张开口的时候,鲜红的嘴唇和带血的牙齿,再是其中柔软的内里一瞥可见。
又来了,软弱的要死,可另一方面呢,也倔的要死。像什么不高兴了就不说话,不吃饭,头一偏,遇到问题只说“嗯”,还有新习得的张嘴咬人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
宿傩皱着眉头口头原谅了她,随即立刻提出了过分的要求,谅她也要在尊严和恐惧得罪他之间惶恐许久。结果她立刻就答应了!
回想这一切,宿傩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依旧很蠢的浮舟究竟在想什么了。好在他看见她明润如白玉琥珀的肌肤,遮住的半张脸隐于散落的乌黑头发,忽然想起--
哦,这次她挂心的人是他。
得意么,这他就不知道了。
但宿傩知道自己在微笑。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说不通的问题存在。宿傩伸出手,从自己这边探到浮舟圆润,在烛火中也变成金色的肩膀。她的肩峰抵住他掌心,他问道:“白天,你为何咬我?”
浮舟摇头回答说不知道,然后,她低头往他身上靠过来。
“大人,”她提醒,口吻中也有撒娇的含糊不清:“我感到冷了,你摸摸我的背,是不是有些凉?”
浮舟的额头碰到宿傩胸口,如此多次的经历,现在她已驾轻就熟能在他怀里找到容身的地方,迫不及待地露出半个肩膀。
“……”宿傩眼睁睁见苗条的身体从轻薄的外褂里冒出来,春笋一样,手却是不自觉照浮舟所说,盖上了她的肌肤。
细腻、柔软。
浮舟一双手绕过宿傩的腰,侧脸枕在他左胸,整个人陷进了武人的怀中,轻而易举的贴合。
“宿傩大人?”她问道。
宿傩没立刻搭理浮舟,宿傩在思考。
几次越格之举都反而没被责怪,这下浮舟也不得不推断,宿傩恐怕比他对外示人的形象要好色很多。
她这么想着,心中对这个鳄鱼一样无怜悯心的人又多一分冷眼。
不过自己这个要在他手下讨生活的盲人岂非更无用?浮舟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还要更可悲,就安分在宿傩的臂弯里不再动弹。
宿傩说话的时候,腔调慵懒,手又开始胡乱梳她的头发:“这么会装乖,怎么到了这里就不动了?”
浮舟未答,就听见他低下头,气息吹在她耳朵上,扑通扑通,是自己的心跳:“不是要自荐枕席么。”
她没忍住捂住心口,嘴上示弱:“担心把膳台打翻了。”
“呀……”除了这声拖长的语气词,浮舟还听见翻动的响声,随后身体变轻,她的大腿被忽然出现的一双手臂掐住。宿傩抱着她站了起来:“那我们去床榻上说。”
“你应该吃饱了吧?”他这样揶揄。
她先是小幅度点头,再因不确定对方是否看见而开口:“是,大人。”
“很好。”宿傩说,“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这是一个湿淋淋的春夜,空气并不潮湿,外头也无降雨,然而浮舟恰如其名,沉沦欲海上。
宿傩先是对她做了好些事情,再一一、颇有耐心地慢慢问她:“有没有被谁这样过?”
“这样呢?”
“那这样呢?”
她给出的答案无一例外:并无。
然后他在他耳边低语,四只手各有其用途,并且都在好好发挥,从她的喘息中就可听见。宿傩说话的时候还能在间隙舔她的耳朵:“那真是遗憾,不然就可以问问你更中意哪个了。”
“不过,说起来大概也没什么可比较的。浮舟,你这不是已经完全沉浸在我的手里了嘛!”
浮舟被抬高了,侵入的手指并未带来什么异样,除了……快乐。
她有些神志不清地全肯定:“嗯……嗯,是这样的。”
“你根本没在听吧。”
“嗯……大人说的对。”
“果然脑子已经不中用了。”宿傩抽手,牙齿也不轻不重地咬浮舟耳垂:“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咬我。如果你还想要你的耳朵就老实说。”
浮舟先是哼哼地求宿傩别走,又磨蹭他的身体,被他用中等力道警告以后就老实了,她鼻腔里呼出一口重气,隔了一会才嘟囔:“好像是,有点不高兴了,就……”
他减轻了力道,牙齿还在摩擦她的耳朵,每一次呼吸在她耳阔回荡都有分量:“哈。”
浮舟因为这声灼热的喘息颤抖。
宿傩放过了她的耳朵:“你脾气真差,而且,没用。”
她就很窝囊了,声音也因为他手指重新的动作而甜美起来:“那大人可以亲亲我吗?”
“……”
宿傩接下来就没再言语上激烈的谴责她了,知道这也没什么用。他有所应对的是行动。
他一整晚都没有亲吻她,但倒是没拒绝她亲亲他的脖颈,喉结,锁骨。
如果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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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太过分了,她就会忍不住动牙齿咬他的胳膊,然后宿傩就会不轻不重拍打她脑袋,有的时候是腰。
偶尔是……。
“嘶,你的牙齿也真是尖利。”
当宿傩的手指危险地徘徊在她门牙,掠过缝隙的时候,浮舟很担心他会不会随手把她牙齿敲掉,于是伸出舌头舔他粗壮的指节,缠上去。
“浮舟,你有点,过头了……刚才还在叫喊,现在这样,是觉得还不够?你就这么想--一夜都不睡么?”
她被夹着舌头,说话总不利索,但终归要回答:“对不起唔,因为,太激烈了。”
“那么有感觉,我看你很喜欢。”
浮舟又把头埋在宿傩肩上,手臂缠过他的后颈,身体随他的动作随波逐流摆动:“嗯。”
“不是说过了,你不可以在用这种不恭敬的用语了么?”
她习惯了,也没想到人在床上竟然还计较这些。
于是就当做没听见一样,喃喃:“而且,好像还很好闻。”
“算了,看在你表现得这么讨人喜欢的份上……”
浮舟接下来不再是坐在宿傩身上的了,她贴着床单,身上是一团热源。
“高兴些也无妨。”宿傩的声音一寸一寸靠近,正如他不断深入的距离--“你还不错。”
第二天,她起得略晚了些。浮舟被庭院中的鸟鸣叫醒,虽然夜里没怎么睡,脑袋里一团浆糊,但身体倒是没什么不适。
她又想起了宿傩评价她“还不错。”
心想这果然是个色鬼胚子,这么喜欢品鉴。
记忆里的这时,宿傩还不算年长,以后有的时间机会接触旁人。
那他去平安京真是老鼠掉进蜜罐子里了。平安时代,传说天下最好的人,无论男女,都在那了。
不过浮舟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她看待他也就是差不多的样子。
回忆起昨夜,还是有些情思遐想。
浮舟的笑意被一阵突然响起的男声打断:“也不知道避着点人,一脸蠢相。”
喔,宿傩在啊。
“这是我的床。”声音拉近,准确的说,是浮舟整个人被拉近他身上:“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表情太明显了。不管是一副被抓个现行的心虚,还是……高兴。”
她讪笑:“大人,可否递一下衣服,昨日应该是丢在,唔……”分不清方位了。
“拿着,不用我给你穿吧?”宿傩把她的衣物递过来。
如果答应了,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着裳,浮舟摇头反复好些次,却不言语。完了才开始在宿傩面前由□□到整装齐备,又梳了头,将牵扯下来的发丝都攥在袖中,等出去丢在庭院里。
自己的卧榻也就算了。宿傩的头发她昨天拥抱的时候碰到了,是短的,如果遗落在此,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她掉的头发了。
毕竟浮舟是知道的,里梅是白色头发,无论长短,颜色就和她黑发不像。
她这番细心收集的小动作都被看在眼里。
宿傩忽然拦住她:“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呃……”浮舟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梳头掉发什么的,似乎并不浪漫。
但他手伸进她袖子,不费力地就揪出了被她有心攥成一团的扎手发团。不必长眼睛,也知道那东西并不好看。
29. 第 29 章
脱落的发丝被夺走,浮舟这才不得已承认:“原先是准备带去庭院中扔掉的……”
“你怎么这么爱扔头发。”宿傩横插一句,想是忆起不愉快的事情。
她也只能佯装无知,小声问他:“还会长的吧?如果收集起来又很奇怪。”
“……没想过送人?”
“嗯?”浮舟惊奇,“也不是值钱的东西,谁会要呢?”
“……不值钱。呵。”
宿傩这样,浮舟也不问,就坐着等他指示。
过了一会他又无趣:“你怎么不问?”
“大人……想要我的头发么?”看着像是脑袋里思考过一轮,却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核心,浮舟这样问。
宿傩知道这也难怪,她要是能想明白,非要也是有先前记忆的才行。而如果浮舟记得……他想,她应该会表现得更唾弃,也不会这么软弱可欺。
“无事,我想到一则传闻。”
浮舟这才体贴地问道:“是什么呢?”
“相好的男女结发……”
发展到如今,她本可以顺从地低头,请宿傩削去几丝乌发的。
但,浮舟掩着唇,轻轻柔柔道:“也曾听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的说法,但恐怕无缘和大人结为夫妻吧,更何况……”
她犹疑了。
“怎么了?你接着说下去。”
浮舟低着头,也有些困惑:“虽是平民的恋情,但也有些玄宗贵妃的吊诡,最后结局好像是[自挂东南枝],总以为这太悲戚,不够吉利呢。”
“浮舟。”
“是,大人。”
宿傩的声音里有种费解:“我问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事情?”
她摇摇头,自贬:“不过是以往日常闲散时的交谈罢了,听闻是一位姑娘的客人,四处交游,碰到过曾踊跃渡海而来的隔岸遗民,听来了这么一首当地的诗歌。据传也有千年历史了。”
宿傩不高兴了,也不理她了,后来叫她走。
浮舟也就诚惶诚恐恭恭敬敬退下。
再也没人提有关头发的事。
直到出发,她都是清闲的。
离开小村的当日,他们是乘车走的。浮舟原先还以为又要走路,还露宿野外,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城里人的待遇。
她对宿傩的态度毫无芥蒂,好像彼此交缠欢乐的日子还在昨日。
“大人,”风迎着脸吹拂,浮舟牵住宿傩的衣袖:“我们要去京都了?”
他只说:“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好吧。”
“你说什么?”
浮舟这才反省,然后改正:“是,大人。”
端正的态度和不再坦率露出表情的面庞,让她没再遭额外的训斥。浮舟往右撇,送了手,手腕贴着自己的腿,也避开了宿傩的目光。
这次未遭追击,或许是路线原因,也或许是没在别的地方惹上可能招来兵戈的麻烦。
浮舟在路途上并未遭什么罪,此前酸胀的腿,起泡的双足,好像只是一场梦。有这么好的东西,他又有钱,可见先前就是故意要折腾她。
里梅还说什么都是她行进太慢,拖累他们要露宿荒野。
她一脸平静地发呆,把同行的两个人在心里蛐蛐了个遍,后来,靠着边沿支肘小憩,不注意就颠簸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浮舟被一团热源靠近,对方稍微拨弄,她就咕噜一下子反向倒进了那人怀里。
听见他说什么:“一点戒心也没有。”她也不搭理,只顾找个舒适的肉垫继续睡。此地毕竟荒凉,大路的地上也不平坦,车轮在上面轧过去,难免有动荡。
但在宿傩身上,头枕着他的肌肉,身下是他垫底,浮舟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烦恼了。这就是人尽其用吧,她在睡梦中也展露微笑。
晚上,他们抵达了一处先前未经的海边小镇,这里的空气都比别的地方不同。
浮舟被宿傩叫醒之后,先是下意识地掩唇,摸到干燥的嘴边才放心,而后才向后压着头发,从他身上离开:“大人,失礼了。”
被对方嘲笑了:“你这是担心梦里流涎,还是担心我轻薄你?”
“嘿嘿。”她张口就是不露痕迹的讨好:“如果是大人的话就不算轻薄,我求之不得。”
宿傩言语中带笑:“谄媚。”
浮舟也不为自己辩解,他说的其实都对。牵着袖子下了车,人生地不熟,她也不松手,轻轻地跟在他后面,谨慎地迈着小步往前走。
途中听见有偶然发出的陌生人的惊呼,便知道这是夹道有人见到宿傩怪异的外表了。浮舟就忍不住心里好奇了,他到底长得一副怎样的面孔呢?他以前也这么强吗?如果不是的话,年幼的时候过的果然不太如意吧?
否则记忆中的人为何这么对他?
她当然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发问,能做的也只有加快脚步跟在他后面不扯到他手臂了。
他们暂居于一处破落的小院,浮舟进去的时候,还不甚踩到了遗落地上的枝柴。差点没站稳,而且因失去重心拉扯到了宿傩的衣袖。
他直接停住了脚步。
浮舟心中直呼不妙,咬紧牙关,躬身低头:“对不起,大人。”
“手?”宿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立刻松开了袖子,自己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这么紧张做什么。”浮舟耳边忽然起了风,夜间的凉意和咸咸的气息让她疑心是不是又流血了。
不是的,是宿傩把她抱了起来:“都忘记你瞧不见了。”
浮舟没有感觉到疼痛,惊疑未定,说话还是怯怯的:“是,大人。”
“这话也不用……算了,你懂点礼仪也是好事。”
什么好事?方便伺候人吗?浮舟不说话,柔婉依靠他身上。
“我走了。”
感受到身上的力道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宿傩告诉她的,因为她不能目视。
晚餐只简简单单用了带的干粮和里梅腌制的肉干,浮舟担心塞牙,就没吃太多,就着野蔬的汤掰了饼。剩下半块也不好意思丢,就塞进腰间的布兜里。
“今天没什么胃口嘛。”
“是,大人。”
“怎么了?”
“……困了。”
“浮舟。”宿傩告诉她:“你睡了一天。”
浮舟低下头,想来想去还是羞于启齿,比起古怪的脾胃,塞牙这样的问题太俗气,她不露声色晃了晃脑袋。
“行,你这样,像上次的时候半夜没睡着……”
宿傩停了,浮舟也惊讶地竖起耳朵。
他说出了第一次那时候的事情,浮舟那晚上被乌鸦气醒,翻来覆去又睡不着,只好辗转好些时候,终于熬到早。宿傩这是神志不清了?
她问道:“什么?”语气也更加高昂。
“没事。”宿傩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如此,浮舟当真晚上没睡好,他也不计较她的隐瞒了。
宿傩抱着她同住一间,潦草的席面,凉凉的被子,硬邦邦高度不合适的枕头,只有他怀里温暖又舒适。
靠近外面的一侧冰冰冷冷的,他胸膛又相较之下很烫。浮舟认为是温差太大的原因,毫无睡意,于是在宿傩没打住她之前小动作不断。
忽然,头上有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翻身侧躺了过来:“你要翻来覆去到什么时候,不是困吗?”宿傩压住她欲伸出被子扯被角的手。
浮舟被他制止,也就不动了:“刚才是有些困的。”
“哦,所以你现在不想睡了。”宿傩帮说完言下之意,她就不发出任何声响,像睡着了一样。
“说话。”
“……”浮舟逼着自己开口,说出的话自己也不见得信:“第一次和大人……太近了,在哪里都能听见大人的呼吸。”
“嗯?我觉得你没说实话。”宿傩的手覆在她额角,浮舟能听见他的指尖在她发丝间摩擦的轻响。
她紧张极了,却又听见:“你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和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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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就紧张的类型吧。”
浮舟还在装死,宿傩自顾自往她腰上加了只手臂:“告诉我,浮舟,你也会感到羞怯吗?”
那只手顺着衣领的缝隙探了进去。
浮舟在他的揉捏中战栗,气息也乱了。他发出一声愉悦的哼笑,听起来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她含含糊糊地应要求说话,身上却不设防,任由宿傩挑拨:“自然是受宠若惊的,但事后回忆起曾蒙受眷顾这件事情来,纵然有许多思慕,终究还是会因为一时冲动而感到羞愧呀。”
他停了手,除了墙里裂缝的风吹和春虫鸣叫,狭小的墙里就只有浮舟和春夜融为一体的吞声吐息。
宿傩笑了,手又拢上去,指尖捻着她薄薄的肌肤,低下头去:“真是坦然。”
浮舟被亲吻了耳朵,又被气流扰乱得晕乎乎的。
她小声询问他:“大人还算喜欢吗?”
他却开始故作姿态:“这个嘛……的确比开始预想的多点意思。”
她感觉到了他的愉悦,又问:“开始,是怎么样的?”
“远山失隐月,终见云间影。”宿傩对着浮舟叹气,随口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
浮舟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反而被胡乱送了和歌。按道理说她是寻常乐师,没有文化也无妨,然而终究挂虑着京都的事情,她期待再久一点的旅途。
恰好远处又传来了似乎是海潮的浪涛声,她就说:“水声那样响,大约因为撞上月望潮汐了吧。”
浮舟接着小声吟诵:
“山云掩月夜
引动潮水心旌荡
垂泪珠结蚌。”
“不错,这种时候你竟然机灵了起来。你很擅长和歌?”说到后来,宿傩带上了疑问。
浮舟没想到他还要问这个,不禁尴尬答道:“荻花熟读万叶集,只不过我因和她亲厚,跟着听了些去。”
宿傩说:“我看你学的比她好,莫非你其实很聪明?”
什么叫[莫非你其实很聪明],浮舟心里不满,也不明显地表示抗议。
她还顺着他:“本来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没有在一开始就取悦您,也是难怪的。”
“闹脾气了?也是,采珠人除了淹没在水里,被吞吐月华的蚌精夹断手指也是常见的传说。先前觉得你温顺可亲,现在也赞同那舞女,认为她说的有理了。”
浮舟听了宿傩这番话,彻底不愿意吭声,把他的手挤出薄衫,脸上热热的。
他见她又偷偷耍起了脾气,但言语动作上都像风中草叶般听话的很,自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反而觉得浮舟十分有趣:“你是理亏了?真是什么都吃得下去。”
她不理会宿傩在她脸上掐来掐去的手指,也不拨开他弄乱她头发的手,当然,也不搭理他。
浮舟想,宿傩也是奇怪,不觉得亲吻到一半一方突然咬人是很可怕的事情,难怪能干得出第一次那种事。面朝着墙,后背顶着他胸膛,由他挑逗。
“我可不会容忍你一直不搭理。”此人并不具备充沛德行,好言相劝唤不回她,立刻就要压迫。
然而,形势比人强。
“大人,还有什么事?”浮舟佯装昏沉,小声辩解:“我快睡着了,才听见您说话。”
“真会找理由。”宿傩捏着她的耳朵,“你也说到了月亮,我想起一件事来。”
她静静听着,等手腕被圈紧了,才想起来宿傩不爱一个人讲话,赶紧补充道:“大人,我在听呢。”
“这样,生怕你又一睡不醒。”
--宿傩都暗示是此生最后一眠了,浮舟哪敢睡?!
只好又低声下气地好好说:“没有的,我也甚爱与宿傩大人月下谈心。”
一边又轻轻地抚摸宿傩压在另一只手腕上的虎口,请他松开。
“说回正题。”宿傩松了手,语调慵懒:“有句和歌,问问你怎么看--衣袖余香惜拂晓,水里皎月梦里寻。”
浮舟听的一头雾水:“不知是谁人所作?”
30. 第 30 章
“……你听不懂吗?”宿傩似乎感到蹊跷。
“好像是有些费解。”主要,她没明白怎么就变成了和歌鉴赏大会,所咏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内容,但浮舟不会这么说,她问道:“浮舟愚钝,还请大人详说。”
宿傩隔了一会才说明:“一名男子的赠歌罢了。可惜对方是个薄幸冷酷的女人。”
“那么,答歌的内容是?”浮舟心中百转千回,柔软的身体在宿傩怀里也转了个圈,对着他敞开的衣裳,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可能是心里也有些怨气吧,宿傩伸出手握住浮舟肩膀,稍微使了点力气。他的些许力道就够她受很多苦,她疼得发冷。。
浮舟也不是平白无故就会忍气吞声的类型,她浑身颤抖,刻意问道:“就是那个夜里不就寝,也害大人不能入眠的女子吗?”
宿傩……如今被浮舟一曲解,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然后是被她带着哀怨的话语弄得啼笑皆非。
首先,他从没因为一个女人而失眠;其次,所有的浮舟……说到底,大约是一个人吧。
他看着月光下莹亮的脸,微微撅起的嘴唇,真如同口中含着明珠将吐一般。
她枕着他手臂的时候,眼上的丝绸也是平整的,可见主人日常行为之在意。
宿傩不爱解释,而且,浮舟如此,别有一番趣味。因此说:“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浮舟鼓着嘴,声音微弱了:“好的,那大人可以放开我的肩膀吗?怪疼的。”
他松开,她就又转回去,也不说话了。
宿傩以为她是心中嫉妒,又觉得好笑,对那个所谓的“薄幸女人”挂怀都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得意。
心情愉悦,遂拉着她继续聊天:“春月相逢……一万重。”
自顾自念了起来。
末了说一句:“女方的答歌是这个。”
浮舟幽幽问他:“大人如此高兴,想必友人在女人身上吃了亏这点教您很痛快吧?”
宿傩高兴不起来了,哪有什么友人……
他说是。
“你最好说出些有意思的内容,费心告知你这些,要是还说费解,可就别怪人说你无趣了。”
浮舟表现得意兴阑珊,但她讲出的话却教宿傩无意计较态度:
“写的都挺差劲的,男方更差些。”
宿傩摸着她的后背,指示:“说说看。”
“男方虽然情感真挚,终究掩盖不了轻俗的底色。已是拂晓了,哪里还有月亮。”浮舟呢虽敷衍,也没忘了继续提醒那位[友人]的身份。“您这位友人要么是以日为夜,昼伏夜出,风流错乱,不然就是下笔前飘飘然意淫了一通女方会如何感动。”
她想起那天,她醒来的时候,宿傩在翻书。
这么说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虽说那天他没怎么伤到她,那些后果都算是浮舟自己施计推动的,但踩一脚的机会实在是罕见--
浮舟看见,浮舟不会放过。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不等她回答,宿傩就轻捻她后颈脆弱的肌肤,低下头去,还用齿关磨蹭。含糊地说:“你这口舌头,如果没了,也能治。”
浮舟舌头好好地待在嘴巴里呢,她知晓宿傩这是恼羞成怒开始威胁:此乃咽喉和口腔的双重警告。
她不表态,温温柔柔的:“那呆女人错认了情郎,有月有灯,哪有那么些巧合。我不信。想来是冲动迁就了男方,事后想起又有悔不当初的意思,终究不够坚定。但追悔又有什么用处呢?”
浮舟说:“大人呀,但我绝不会认错了你。”她留住了宿傩置于她腰上的手,把自己娇嫩的手掌送了进去。
他的怀疑后知后觉的,久到浮舟以为可以睡了,才说:“可你又看不见。”
她心想他有四只手,接触片刻就认出来了,但料定宿傩不会喜欢这个答案,于是说:“大人身上有种香气。”
“什么香气?”宿傩像是来了兴趣,手指在她后脑摩挲,如同抚摸乖顺的宠物。
浮舟羞赧:“大概……就是里梅大人熏衣的香气吧。”
他因听了此前浮舟的胡诌,以为不是那么回事,故意挑拨:“这么说来,里梅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
哪知浮舟讷讷地称是:“是哦,那恐怕会一不小心将宿傩大人和里梅大人弄混淆呢。”
“你知道里梅身上的味道?”
“不知道,里梅大人从不和我说话。但应该也会是很高雅的香气吧?”她小心翼翼,如此说道。
整个晚上,宿傩没再和浮舟说一句话。
她自知又惹恼了他,也乖乖地裹着被子不言不语,任由身边的热源远离床内侧。村里的卧榻小而简陋,宿傩体型又高大,竟然能完全不碰到她。
浮舟迷迷糊糊,在晚风里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因为起的不够早,没有早餐。浮舟本来记得昨天兜里还有半个饼的,结果手进去摸了摸,空空荡荡。
“那个啊,”说话的是宿傩,他发现了浮舟的动作,说:“有几个小孩在附近徘徊,丢到地上给他们吃了。”
浮舟摸着肚子,知道他是主打一个不让任何人好过。面上则是既疑惑又担忧,反省了自己没能早些醒来的惫懒:“对不起,大人。”
一个更清亮的声音忽然插入:“乐师,你确实毫无用处。竟然还把宿傩大人挤到一边--”
她被里梅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恍惚,她是谁,宿傩是谁,他也是她能推得动的吗?
宿傩叫停了:“里梅。”
浮舟也很想听听宿傩怎么说,结果他接着开口:“你说的好。”
“是,大人!”
他们疯了。虽然有此想法,她实际还是道了歉:低着头朝宿傩的方向,喏喏应声:“对不起,大人,我今晚睡地上。”
一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样。
宿傩还是十分冷淡,直言:“看不出来你的诚意。”
哈,昨夜还说什么云间现月,现在却欺负她吃不了饭还要挨奚落。人的善变莫过于此了。浮舟心中的情绪自然是难以言喻,周遭寂静无声,她只好伤感地垂头不动,宛若一课枝芽低垂的树苗。
好在这次的冷遇没延续到晚餐。后来浮舟吃饱了,也塞牙了。
夜里,宿傩没提,她就依照先前说的那样向里梅借来席子向地上一铺,裹着杯子就倒。城镇里正经的小院至少还有木头铺设的地板,然而村里石头上还有泥土味。。
散发寒意的石头硬得硌人,幸亏在入睡后她不用遭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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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罪。浮舟怀念凶宅旅馆中鹅绒的被子和柔软的床垫。
又一晚过去,浮舟再次醒来后,脖子酸痛,庭院里里梅在熬粥。宿傩还未起。
退一步说,如果让里梅与宿傩同宿,就算只能睡地上,他可能也会受宠若惊吧。要是能和他换一下就好了,浮舟怀揣着双赢的想法,和里梅道了早:“大人日安。”
里梅并不搭理。
她也不介意,只问:“可以帮我盛一碗吗?”
片刻后,勇敢社交的浮舟得到了一份热乎乎的早餐,她站在墙边对着院子外边吃。粥里应该是放了鱼糜,咸鲜浓郁。浮舟一边吃一边幻想,如果让里梅去捕鱼,也许他会把海面冻起来,毕竟是强大的咒术师。
虽说咒术师们一般不做这个。
不一会儿,有人喊她:“瞎子。”声音稚嫩,口音粗野,应该是这海边的村里人。
声音不近,在院外,浮舟判断出这点之后就不搭理了。
“喂,那个瞎子不会还聋吧?”
“可她旁边的人虽然有四只眼睛,但也没长四个耳朵啊?”
“去你的,这没关系,她也没缺胳膊--”
如此,他们虽然年纪很轻,但素质也不高呢!
最后还是有孩子指出,刚才浮舟和里梅说话了--“聋人听不见,所以说不了话。她肯定能听见!”
外面的孩子们对她喊:“你能把饼分给我们吃吗?”
浮舟原先没打算吃两个的,听了这句话,就粥将所有的饼都塞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嚼嚼,不管不顾外面说她瘦瘦小小吃那么多的抱怨。
这里并不富裕,孩子无所事事,觊觎半块被丢在地上的饼。充满偏见,但为了钱也能让几个怪人住进来。她擦擦嘴,肤浅,这么想着。
宿傩讨厌这样聚集成群的人吗?还是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呢?
她回去还能再添一碗粥,浮舟行动上也是这么做的。
“里梅大人,很好喝,可以再来一碗吗?”
这次他却说话了,声音还和记忆中一样凉而无起伏:“我以为你会递给他们吃。”
她说:“他们昨天吃过了。”
里梅特意纠正:“那是宿傩大人给的。”
“然而是我的饼。”浮舟饿了半天--
他执着地再次重申:“不,那也是宿傩大人的。”
浮舟不和过激追随者理论,她身上的衣服,乃至她这条命,在里梅看来也都是宿傩掌心玩具。
如今人为刀俎,现实迫在眉睫,只有被她嚼烂的干饼,只有毫无吸引力的东西,吞到肚子里,才真正属于她。
她喝了粥,终于感觉身体暖了起来,同里梅道谢后,回了房间。
此时宿傩已经醒了。
浮舟听见他起身,对着床榻高低蹲下:“大人日安。”
对方语气慵懒:“你今天还不错。”
“……”她沉默不语。
他又说:“结果还是呆愣愣的不会讲话,可别叫人怀疑你在故作清高。”
现在宿傩不经常批评浮舟蠢了,但这样讥讽的话也没少过。
两面宿傩,明明已经是不费口舌就能取人性命的强者了,怎么口头刻薄人的功夫也丝毫不落下?
31. 第 31 章
故作清高即为品格庸俗却心有不甘,浮舟被这样贬低,也只好承认,也许就像宿傩说的那样吧。
她就着先前蹲下的姿势膝盖着地,重心往前移,循着声音,上半身亲昵地伏在他大腿上。
“大人教训的是,”玩具,宠物,她看都一样。
浮舟赔笑道:“先前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惊喜,但只要您高兴,那就怎样都好。”
膝盖又领略了一番冷硬交织,她枕在身下的躯体却这么温暖。然而细想来,目前她遭遇的所有风浪都来自于活人温度的他--
浮舟想及此,笑意清浅,唇边溢出咯咯声。
宿傩也就这么任由她趴着,过了一会,他用手抚弄她的后脑:“浮舟,你很爱笑?”
这个问题之前也有回答过的,这次她说:“是呀,我喜欢在大人身边,和您在一起就很快乐呢。”
这番情真意切的瞎话让宿傩都顿了顿:“你一点也不委屈?”
“每天……都幸福得像在仙界。”瞧,他冷眼看待,也知道她会有委屈。浮舟只敢在心中想,而她甚至不会对他造成一点儿影响--宿傩都不愿意多分关怀。
也许他没有那种东西。
宿傩再问:“那如果有朝一日你觉得委屈了,你要怎么样。”
浮舟轻松地跟着假设想,抬起头,向上看,如果宿傩低头就能看见她仰头微笑:“也许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宿傩低头了,他能看见她惹眼的缎带摇荡出飘逸的弧度。“你也哭不出来吧。”
“是呀大人,所以我不会哭呢。”
他听见了这句话,突然想:是啊,所以遇到委屈就直接上吊了。
接下来,浮舟都没有被为难,宿傩又与她同榻而眠,白天的时光也就在小村里消磨,闲适而愉快。他们去海岸边听了海潮,还吃了渔民捡到的贝壳,还有新鲜的海鱼。
在宿傩主动说之前,她都没问逗留此地数日的缘由。
“火山?”最后的答案是浮舟闻所未闻的。
“没错。”宿傩告诉她,语气还算愉悦:“你没注意到最近都没有鸟鸣了么?”
“……”
“哦,你以前哪也没去过。”
浮舟心想,何止呢,她还见识粗鄙,没有文化。
宿傩说到这里,竟然诡异的兴致高昂了起来,用难得踏青的语气邀请她登山:“所谓火山--即便是你也应该能听懂,至少得有座山。”
浮舟的手被宿傩握住,而他还没动,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婉言:“因目盲,恐行动不便……”
“无碍,我拉着你就是。”
“……”早知宿傩自我又独断,可浮舟听见确切的断言后还是没控制住撇嘴。而后,她又听见他发出的愉悦笑声。这嘻嘻咯咯的窃笑是在告诉浮舟,观赏她不情愿而为的命苦表情也成了宿傩快乐的一环。
她被拉扯着走,终于又体验了一次牛车里给不了的步行体验。
进了山林才知晓,宿傩所言非虚。浮舟嗅到一股特殊的臭味,随着干燥的泥土气息涌入鼻尖。更重要的是,这里安静的过分了,没有飞鸟扑朔,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叫声。
“你也闻到了?那是硫磺。”
浮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就算那是有毒的东西,吸入它带来的痛苦也不会比山路盘曲的嶙峋碎石更难捱。她的脚在上山的上早被磨破了。
“岩浆在地面之下,温度很高就会产生硫磺,在空气中会有刺鼻的味道。”宿傩牵着她的手,说完了才故意恍然大悟:“你没问我,没注意又说了这么一通--隔三差五你就要冷淡下来,让你出来走了这么多路。浮舟,你心里早就有怨言了吧?”
她揽住宿傩结实的胳膊说不敢:“只怨自己不配成为游伴,若是在旁的是里梅大人,定不会教大人扫兴。”
宿傩挑拨完浮舟,又被浮舟挑拨了一嘴,奈何她话里漏洞太有趣,实不忍放过。“里梅。”他念出那个名字。
下一刻,冷淡的少年音循风回荡在浮舟耳畔:“是,大人。”她立刻就露出惊愕的神色,里梅竟然一路都跟着?
没听见多余的脚步声,也没有枝叶被踩断的响,呼吸,言语,什么都没有……但他竟然在?!
宿傩正经地问:“浮舟似乎对你颇为欣赏,你觉得呢?”
“属下认为,她还算自知。”
然后他们都笑了。浮舟的手有几次想握拳,最终都顺从地摊开,被揪在宿傩手中任由他揉捏。
“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对。浮舟,你并没教我扫兴。”
她也只是认命地受下:“能博大人一笑,如此也好。”人在两面宿傩旁边,遭遇嘲弄是家常便饭,无暇自怜。
但让她因为一句刻薄的夸奖而高兴,那也是不可能的。
宿傩没再逗她。又行百余步,气温变得更高,那股被称为硫磺的味道也更加浓郁,但此处并不干燥,浮舟嗅到水汽的气息。
这里有一处温泉,从名字上来说,应当就是流着温水的泉眼或者小溪,浮舟侧耳,仍旧没听见水声。只好暂且归结于山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这时,旁边的人挪动了身体,宿傩不知是做了什么,将手臂抽出她的怀里,浮舟只能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
她听见有人用手拨动水花的声音,是宿傩,他接着说:“温度也合适。”
旋即问:“浮舟,想不想来泡?”
浮舟头直摇:“害怕。”她曾体面过,最不讲究的时候也用沾湿的绵巾拧干擦拭身体,而落魄到在野外□□泡水中……她既觉得丢人,也不放心。
潮湿的手指点上她的鼻尖,宿傩走近,低头说她是胆小鬼,又调笑:“害怕什么?”
浮舟谨慎列举:“脱衣、溺毙、中毒、其他可能会遇见的野外危机。”
“中毒?”
“这边的山里……瘴气很重。”那些刺激性的味道难免会影响神志吧,浮舟总归是难以放心的。
她含蓄地说完,宿傩和里梅就又都笑起来,没人解释,她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什么无知的话,便不再问。宿傩也不劝她,只是略有些遗憾道:“本想给你个休息的机会的,接着走吧。”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让浮舟以为自己亏大了。她立刻就下了判断,因此也未见多失望,做出百依百顺的样子来:“好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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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上走,地貌也越来越危险,脚下的土地比起泥土质地更像峭壁,浮舟不得不紧紧拉着宿傩,每一步都是嘎吱嘎吱的响声。里梅的脚步声落后在他们几步外。除此之外,还有沉闷的咕咚声偶尔出现,让浮舟回忆起锅中的粥翻滚。
那股刺鼻的味道伴随燎人的热气令人不安,浮舟跟着宿傩的脚步走着蜿蜒的路线,地面的凹凸也更加难以捉摸,像走在巨大圆形的弧度上。
“石头遇到火也会流动。”宿傩告诉她,“叫岩浆,你脚底下的是岩浆冷后凝固的山丘。”
她听他描述这番危险的奇景,脑中难以拼凑出那种画面,坚石化水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它们凝固了又是什么颜色?
“像蜜糖一样。但是熬过头了,”他今天很有兴致,说了这么多,宿傩停住脚步:“浮舟,你能想象吗?”
她问:“什么?”
“火红色的岩浆从山口里往上喷,像大地在发怒,岩浆流淌半座山,我们上来的路,树林,还有温泉,都会被石头覆盖。”
“……”浮舟不懂他说的这些,更弄不懂他为何是这种兴奋的语气。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岩浆之外的是覆盖方圆百里的灰云和浓烟,它们也很烫,碎屑像花粉一样,灰烬盖到庄稼、人类、牲畜都无法呼吸。然后是海啸……”
他停顿了,浮舟也就发问:“可为什么会有灰尘和海啸?”
“灰尘是从火山口一起喷出来的,但它们比石头轻,所以在天上,到时候还会有电闪雷鸣,海啸是为了填补地下岩浆喷发出来的空隙。真乃绝景。”
宿傩说完了这些还在喋喋不休:“我们先前走过的海滩,那里的小船会被甩到天上,最后撞到大地,被卷走的人和其他动物还有他们的房子也会被冲上山--怎么了,你好像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我该有兴趣吗?”浮舟茫然,宿傩毫无疑问是暴力美学的信徒了,但据她所知,这样公开谈论他者惨死的行径绝不是主流。
“唔,还敢反问我。”宿傩捏了捏她耳垂:“我以为你会很害怕呢,你连泡温泉都不敢。”
浮舟偏过头把脸送到他手中任由把玩,态度比家畜还温顺:“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就只好像草芥一样承受神明的怒火了。但如果因为找不到衣服,被迫在荒野赤身着死去,就太不堪了。”
“那还真是懦弱到令人作呕的想法。”
宿傩加大力度扯她耳朵,对她认命但可笑的态度很不满。浮舟很想问问他,明明不喜欢被忤逆,却又想着方法逗她扑腾,究竟是何缘故?
可到头来她却只说:“嗯。”
“你又装死。”
浮舟彻底不讲话了,但两只手倒是讨好一样地抱住宿傩的腰。她的嘴巴比身体更诚实,也更悲伤。
最后宿傩也没把她丢下或者再刻薄她什么的,他抱着浮舟,还治好了她的脚。
等到晚上,餐后,浮舟靠手巧心坏的里梅一碗饭吊了命,才有闲心哄宿傩。她附在神明之于草芥的强壮武者耳边,对唯一的主君说:“我是愿意为了大人死去的。”
“不如就稍微谅解我的软弱吧?”
32. 第 32 章(百雷加更)
宿傩说:“怕是等到你死,我也不会死。你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嘛。”浮舟浅笑,用讨饶的口吻撒娇:“倘若是这样,您就随便欣赏下我无用的忠诚就好了。”
无用的忠诚啊……
宿傩听见这话,眼神下觑,冷眼看唇边又扬起幸福笑意的女人。
她看起来脑袋空空,白天的忧伤吃碗饭就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样的家伙……他有些漠然的想,就算知道了曾经的缘由,还有如花如草匆忙的死亡,也未见得就会怨恨他吧?真是愚蠢透顶。
不过,往昔的记忆,如梦的影像,在他脑中依旧烙印,深刻难忘。
宿傩总会透过浮舟看见另外的……她。愚昧的、悲伤的、呜咽的、笑吟吟的,浮舟似乎有百般模样。
于是他心中一遍又一遍的不屑,嘴巴里却没说出什么话,他低下头,捏着浮舟的下巴,看她透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娇嫩的嘴微微张开。
宿傩亲吻了她。
浮舟的衣衫如层层叠叠绮丽的花瓣起了褶子,于攻势下止不住喘息的双唇犹如盛露花蕊,被放开后,潮红的面色就如夕阳一样隐入宿傩的外衫。
她拥着他的衣服连带着他的身体,任他掐她的后颈,耳垂,捏红了也不抬头。等她愿意自己慢吞吞挪出来,才语调慵懒、含情脉脉地问他:“大人,我们早些休息吧?”
浮舟的手从宿傩的精瘦的腰侧一路抬到结实的胸膛,贴着肌肉上薄薄的皮肤,一路抚摸到他的脖颈。她的拇指掠过些许凹陷的锁骨,羽毛一样轻蹭上他凸出的喉结。
然后是嘴唇--自他怀中起身,浮舟仰着头,贴合到手指方才留驻徘徊的所在,用柔软的嘴唇描摹他咽喉的皮肤。
似乎脖颈处被上了一道束缚,宿傩吞咽唾液。他知道自己并不紧张,也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清醒了,复又冷静从容,说:“好。”
浮舟又在宿傩的压制下度过了荒唐的一晚上,等她体力不支终于昏死过去的时候,她见到了乌鸦先生。
【你似乎乐在其中。】
被造了一个通天大谣,浮舟在嘴巴上可不会让着他:“不知道,你也没眼睛吗?”
【我看见了。】
“哦可是那种事情和谁做都会快乐的。”浮舟忆起方才酸痛的腰,被拉开的腿,饱经磋磨的后颈,还有抑制不住的痉挛。
她在回味一番后更笃定,这是活动本身带来的快慰。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旅馆里最近有鹿肉。】
“再过些时候吧,现在时机不好。宿傩总是记得,我不想下次太难。对了,你们的记忆炼金术它的原理我能知道吗?”
【再见。】
黑色羽翼的乌鸦一去不返,而浮舟抚着胸口从安眠中惊醒。许是火山喷发在即,如今连海潮声也听不见了。
“又醒了?之前还一副要累晕了的样子。”身后的宿傩将她抱得更紧,“还困吗?”
浮舟喃喃:“做噩梦了。”
“什么梦?”
她就地取材:“被火山烫死了。”
宿傩笑着把她推开:“没用,那你自己睡。”
“不要嘛。”浮舟自然地扭转身体,更把自己往他身上迎:“喜欢大人,想和你一起睡。”
“不会教你被火山和灰尘掩盖的,浮舟。别因为这种蠢事忧心。”宿傩接住了她,空闲的手抹匀她额头的汗珠。
“也是。”但反正会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死去,浮舟依赖地把头埋进宿傩身上,“又困了,那我睡了哦,大人?”
他忽然把脸压在她脖子上,鼻息灼热。浮舟能想象出宿傩眼中射出的的傲气,自然地将她据为己有,好像她是他盘中餐那样笃定。
宿傩说:“你身上有木樨香。”
“可是自那以后…已经没有熏染香料了。”她迷迷糊糊地讲。衣服后来都是里梅提供,宿傩既然嫌弃她熏衣后的浓烈香气,里梅定然不会再用。
可他并不是那个意思,短暂停顿后,终于解释道:“还算好闻。”
“大人喜欢就好,我也喜欢桂花……”浮舟随口说,敷衍溢于言表,这可破坏了他难得的夸奖。
但她说完就呼吸均匀,陷入酣眠了。宿傩没打算再把浮舟吵醒,又觉没趣:“还真是会挑时间睡着。”
在那之后的一天,浮舟随同欣赏完火山绝景的宿傩离开了这座村庄。它即将消亡。
这次的路照旧是上山的,然而她是被宿傩抱在怀里。
“那我们的牛车怎么办?”浮舟唯一担心的是未来的保障,在如今它是勤劳的牛河安逸的车。
“你在离开前分了饼给总是聚集在门口的小孩。”宿傩忽然指出,“但你现在问牛……我以为你同情他们。”
浮舟思考了一会他的问题:“因为他们蹲在门口?”
“你上次就没给。”
她捂着嘴,声音闷闷的:“您听见了啊?我今天吃不下,那天饿了。”依浮舟之见,未来几天的生活质量有保障,不至于留着干粮在身上。
“然后就蹲下来,递给了叫你瞎子的小孩。而且他们命不久矣。”
“是呀,大人不喜欢他们,我就不喜欢。”浮舟未料随手撒下的鱼饵都让宿傩在意,直想此人如此小心眼,但嘴上的解释毫不耽搁:“顺手为之,那也就是镇子里给远行旅人准备的干粮而已。”
“我是说,连小孩都能瞧不起你。你就不在意?”
宿傩是希望她在意还是不在意--嘲笑她最多的人不正是他么?浮舟徘徊于宿傩难以理解的品格中,困惑难解。
她的思虑游移都被宿傩看在眼里。
“怎么?很难回答?你反应太慢了,浮舟。”他捏住了她的脸颊,“[被问问题了就要回答],不必我再教你了吧。”
“……我应该在意吗?”浮舟的疑问发自真心,她觉得不必为将死之人分神,所以随手就送出去了。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凡夫,也爱在临死前问问题。”宿傩轻点她的咽喉,恐吓不言自明,语气轻松得像在讲笑话:“但我从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可不能推卸他人。”
浮舟张了张嘴,又把脸撇到一边,动作灵动流畅,只有黯淡的尾声中能捕捉到一些哀婉。她说:“严酷的灾难前,凡夫不过草芥。天地动荡,无物能在火山中保全,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呢,您请便吧。”
为宿傩无常的态度困扰,而他的活跃程度何至于数十数百年才苏醒一次的火山?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浮舟柔和顺眼的态度也难以维持,终于折损了风度,又说起倔强的话来。
他的手离开她脖颈,又拨弄起发梢:“你反应真大。把我比作灾难,有没有想过,要是把你丢在那座山上,你凭自己根本没办法活着下山?”
浮舟把头更向后扭,发丝轻盈逃离他的手,纤细脆弱的脖颈绷紧,正肖似其主人之无望:“可死在哪里不一样呢?”
宿傩冷哼一声,讥讽她无能:“连一句批评的话都不敢直接说出来,但你要是已有死志,却连这点胆魄也无……呵,多少还是叫我意外的。”
“不错,我正是一个随性的人,比起造化万物的主人也不遑多让。被你指责为灾难,以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毫无问题。”他不费力就又掐住她的下颌,同样不怎么费力地就扭曲了浮舟看上去百折不回的脸,细腻的脸庞被弄出红印,重新转回眼前。
看见她咬着牙的样子,宿傩大感愉悦,告诉她:“至于你,你是差强人意的消遣。偶尔无聊,但刚刚好,不然怎么衬托出如今令人高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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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情绪这一刻完全地被调动起来,比宣告即将火山爆发的时候更高昂,只为了手中的消遣。宿傩恶而自知地凑上去,吐出尖利的嬉笑:
“兔子急了会咬人,所以,事已至此--浮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就当是临终遗言。”
“……”浮舟被掰回的脸不再动弹,她甚至没伸手尝试徒劳地推开他,面容并不狰狞,沉静如睡:“倒是不必意外,理由我也说过许多次。不过,喜欢你,大概也可以看做懦弱不敢言的一种吧。”
浮舟听见自比造物主那段的骄矜时忍不住想发笑,脾气比天大,宿傩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既然如此,再也不必纠结他狂澜般间歇的情绪,他轻浮的就像林间雾,草上露,缘由恐怕自己都讲不清楚。那她能分清什么呢?
她自知这是时候到了,心想这下乌鸦终于称心,她要回去了。本也没有抵抗的余地,事到临头就像人撞天灾,索性冷静给下次铺铺路。
浮舟不对他扭曲的个性做评,随口消弭了自己言语攻击力不足的裂痕,赋予其爱的名义,草草呈递。
至于别的,她已心如死灰。感觉不到什么活着与生命美好的诱惑力了。
随他去。
但宿傩并没杀她,他松开了手,任浮舟自然低垂下头。
散落的乌发如瀑遮挡了她半张脸,也拦住了她迂晦衰败的容光。
引颈待死的过程十分漫长,浮舟又看不见,时间就成了一种错觉。按照惯例,她开始数数,从五十到一百,无事发生。她就明白,自己这是又死不掉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百无聊赖想,宿傩这是身体力行代替了牛车的工作,又念他有这么扭曲狰狞的思想,竟然还是爱听痴恋盲目的好话。
自己平常也未见如何不忠,他又偏偏总疑心挑事。浮舟惊觉,莫非宿傩其实是在试探她?
至今,宿傩也没做几件好事,打压和否定却是不见少的,还只针对她。这些羞辱有时挺教人疲倦,如果只为了无关紧要的怀疑就这样,那他还真是坏。
恐怕是从不在意别人是怎样受苦的,才会这样。也合了宿傩自己那句:被指责为灾难也毫无问题。他本人甚至还深以为傲呢。
浮舟心里想,宿傩果然有病,受了点排挤就恨不得给所有人一把灰扬了,但对因此被牵连的其他人则一点也不在乎。就算宿傩本人毫无察觉,浮舟却在此想明白了:
他和那些随便叫她瞎子的小孩正是一样。
不过她轻蔑他的思想,同时也眷恋温暖的身体和不用自己步行的便利。心想那就将来都表现得坚贞不移些吧,对她来说都没影响。随后,浮舟又延续起昨晚因体力劳动而欠缺的睡眠。
宿傩那边呢,他眼瞧着浮舟的脑袋低垂再低垂,像是气狠了。
他并非不通人情的天灾,只不过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无趣。时而表现冷酷,都是由于置身事外,看惯了而已。
不过浮舟……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大概是由于他的恶劣不端,才引起她如此反应的吧。
宿傩自己也有所察觉。全心全意恋慕一个男人,那男人竟然加倍地待她刻薄,那女人自然会意气消沉的。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分毫愧疚,宿傩是无须去取悦她的,因而也没有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意图。不过,抱着她的手却没松开。
到后来,浮舟呼吸均匀地倒在他肩膀上,宿傩才发现,这个没心气的女人是睡着了。
有那么困吗?
她受到这些亏待,还能睡着,不会做着被欺负的噩梦又惊醒--宿傩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停在浮舟脸上的红痕上,指腹在红艳艳的花瓣印上流连。
他撇嘴,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没用的。
温柔的手指顺手治好了她的伤。
33. 斜阳落花1
浮舟醒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车上,车厢摸着比先前的还要更宽敞些,能曲着腿横卧在宿傩腿上。
她坐起身,挪到车厢的另一边,不向任何人问好,坐在角落里打理衣襟和头发。
做完了这些,浮舟就头枕在边上,一动也不动。
体态单薄的女人在接下来的路途都没张嘴,既不吃饭也不讲话,只在能倚靠的边角里与世隔绝。模糊的花香透过窗帘的缝隙传入她鼻尖,然后消散。
时不时传入耳中的交谈声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车上。宿傩和里梅的生活化对白加深了浮舟的寂寞伶仃。
车厢里总是忧伤的,但论浮舟周身散发的氛围,比起寥落不甘,更像叹息后的平静。
惊人的倔强和死亡般的沉默中,他们抵达了京都。
宿傩把手搭在了她与世隔绝的肩膀上,这天天气明媚,人很多,开始热起来了。他说:“你竟然还没死,我们到了。”
他骤然的搭话和触碰让浮舟打了个哆嗦,寒气穿过她的牙齿,她颤抖的反应让对方发出笑声。浮舟理解,本来先开始讲话就很丢人,现在宿傩只不过觉得自己不那么丢人了--
她的声音如同浇在余烬上的清泉,杂音消失得迅速,死寂一扫而空:“我饿了。”
宿傩对她没有志气的发言嗤之以鼻。
“原先还以为你一路不说话,有多么意志坚定。结果还是一把软骨头。”
“嗯,后面饿的说不出来话了。”浮舟一边认可了宿傩的嘲讽,一边活动身体,躯干像从沉睡中苏醒的枝丫抽条,骨头缝里钻出咯嘣声。
他并没有对她不恭敬的态度和敷衍的糊弄发怒,掀起帘子朝外面招呼里梅做饭去了。
晚上,浮舟又一次住进了体面的小院里,这里有流水的声音。主人家在城里引水过墙,可能是为了过些天的夏日准备,其上还搭建了精致的石桥。
由此便也知道,拥有者能时不时翻修,家境优渥,而宿傩能独享这处好地方,也是受到了款待。
他在京都的待遇比在小城中更好。
浮舟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思索,这里是平安时代,就算咒术师也该很讲究阶级才是?
难道在宿傩自己的记忆中,他觉得自己真就被当成神明跪拜了--这好像有些自恋吧。
当时,浮舟听见女师讲新尝祭的盛大场景。并未太在意。如今来到了京都,才突然有了实感。一国之盛会呀……
实感还有一半源于猝然揽住她腰的大手,浮舟被勒着圈到后头:“之前十几天没见你醒过,现在有了睡榻就难以入眠了?”
她轻声细语:“在想这里的主人。”
“藤原北家?”
浮舟可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就问:“谁?”
不知道是戳中了宿傩什么笑点,他很亲昵地敲她脑袋,好像他们关系很好一样:“你连这都不知道。如今左大臣就姓藤原。”
浮舟也不是那种能和贵族往来的高贵小姐,藤原在她那就只不过是一个谁都可以用的前缀而已。
她沉默着听宿傩随口说自己是如何歼灭了此贵族直属的杂碎,还有另一贵族家庭安倍的杂碎,以及昨日黄花的菅原家小队。
“没有提名字是因为我不记得了。”他这么说。
浮舟暗自腹诽,好骄傲喔。但她也不说话。
这下浮舟认识到,宿傩是相当强大的咒术师了,这也难怪他的记忆能穿越百千年光阴,还可为她所用。
他没等到浮舟开口,问她:“不喜欢聊天吗?”
宿傩不如以前凶恶,因为他既没有握着她的咽喉,也没有带有威胁的低语。
他不等浮舟回答就接着说:“其中只有菅原家有点意思,曾经一位咒术师死后还在影响朝政。二十年前,由于畏惧他亡故百年的怨灵,还追赠了许多死后的官职--”
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真是丑恶啊,因畏惧就能把人奉为神灵。”
结果浮舟像是从迷糊中醒来,直问:“大人是在说自己吗?”
他开始威胁:“看在你是初犯,这次就放过你的僭越。是,我以为他们可笑至极。”
这下她捋顺了,京都的政治家是群胆小鬼,而宿傩其实不算遭人待见,但在他毫无悬念的大捷之后,面临的便是对方黔驴技穷的招安。
浮舟一想到,两拨丑恶的人互相指认对方为丑恶,好笑极了,于是赞同道:“可笑至极。”
他用力把她拥进怀里,嗓音低沉:“你不诚实。”
又不等她反应,宿傩挑起浮舟的下巴,嘴唇贴了上去:“也就这点地方像人类。”
他的余音在空阔的房间里传不去多远,就缥缈着消散了。
水流环绕的居屋里,两片身体安静地贴在一起,好像从未分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就在这处凉快幽静的小院里住了下来。听说要一直等到秋收的时节。
浮舟也间或被宿傩带出门几次,粗略领教了几次国都的风光。
这里的街道十分气派,因是仿长安洛阳两城,开阔纵横如棋盘,城中有一道朱雀路分东西二城,还有其余整齐划分的九条道。
整体说来……
“你觉得平安京怎么样?”
浮舟搀着宿傩手,感觉这里的人讲话怪不客气的,方才有个人小声地与旁人议论他们的形貌,浮舟有心回头,虽看不了,这个动作也让对方乍然噤了声。
可见这些闲言碎语制造者也时刻关注着浮舟宿傩这边。
她都能听见的内容,想也知道宿傩也悉入耳中。
她回答:“还行,人多一点,别的和镇里也没什么两样。”
浮舟感觉到宿傩握紧了她的手,她却装作一无所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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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些吃食就回去了。
然后,她再没出过庭院的大门。
宿傩并不算囚禁了她,不过他不提再出去的事情,浮舟也不请求。她如预想的见识到了平安京的衣香鬓影,也的确觉得对于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前些时候因道听途说的神往也就云消雾散了。浮舟在宿傩身边,这次安然度过了又五个月。
夏季与初秋一晃而过,这时候里梅的优势果真凸显出来。浮舟枕着凉快的竹席,忽然又开始好奇,那么里梅是由于什么原因不受待见呢?
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里他的术式都十分有用,加上做饭洗衣的生活技能,可以说是全年都极有价值,竟然一直没受赏识,结果被宿傩发现了。
这个问题她在某天晚上枕在宿傩大腿上的时候顺口问了出来,得到的答案也是未曾设想的荒唐:
“他还是个小孩,控制不好术式,把家里人冻死,房子也塌了。”宿傩抚摸她头顶的力道骤然消散,过了会手心才又贴上来。
看来捡漏也要自身实力过硬。这些被咒术师视为礼物的天赋在起初未必呈现温顺的包装,带来的也不一定是欢乐。
浮舟忽然问起本应不熟的里梅,宿傩不乐见此事,问她:“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里梅大人相当有才能,我只是好奇他的过往。”
说完这句话,浮舟就被宿傩请出了房间:“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去睡觉。”
“可是……”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说[可是]的资格了。”
浮舟听到这里就坐起来,不再指着身下铺好的床榻再说话,拜了一拜,不求请,不提问,离开。
她留在他身上的余温,也消失在徐吹的西风里了。
这是宿傩在来京都后第一次甩脸,不知怎么的,浮舟听见他冷言冷语,倒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他要是一直随和起来,反而奇怪哩。
宿傩的优待是消耗品,浮舟从不眷恋。
就好比说人皆爱财,但有钱是为了把它花出去,少有会执着于钱本身的。她还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在旁边的房间里安分度过了几天日子,就得到了要进皇宫的消息。
唔……可分明还没到秋收完毕的时候吧?
不同于宿傩的介怀,里梅对浮舟毫无情绪,除了瞧不起:“天皇亲自主持的中祭,难道你要当天才去宫里吗?”
浮舟么……浮舟也是对里梅毫无情绪,所以才能勇敢做自己。被呛声了总得杠回去:“可是朝廷大权早就被藤原氏架空了吧。”
她也不是真的想谈政治,随口反驳一句而已。如今知道了即将出发,行动上也就背身整起衣衫。
里梅哼一声,脚步就远去。
浮舟本没有行李,也不需要携带什么东西,简单收拾了自己,就跟着进了皇宫。
34. 斜阳落花2
到了宫门停下车架之后,浮舟被牵下车步行。接引的宫人声音优雅,按说应该照例带去拜会贵人,然而由于公务繁忙,便请了神官代为接见云云。现在便去宫殿里稍事休息。
总体来说,即便是怠慢,这位从容得体的女官也将事情说得滴水不漏。浮舟见不到人们口中如何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并未觉得起居有什么显著的提升。
之后的日子里,要说有什么让她感觉到变化的,那就是每日的饮食从三顿变成了两顿。本来掌事的女官提出可以为她配备一位侍女,这也是依例行事,有位在会津地区被收编的咒术师也有一位侍女。
浮舟听了自然心动,然而决定权在手的宿傩戳破了她的期盼:“你做梦。”
虽然他们牵着手,偌大御所中她靠着他行动,但他还是不想让她高兴。
如今她和宿傩不在一起睡觉,而是有了单独的房间,里梅送饭的时候又能来说两句。
他一说话,浮舟就觉得他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最好。
“让一个很可能心怀不轨的人来大人身边,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的脑袋。”
她轻飘飘捧起膳台,转身:“不是说平安京的咒术师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吗?”
里梅纠正:“是宿傩大人--”
“我看担忧心怀不轨的另有其人,你说是吧里梅大人。”比如十分具有竞争意识的某位侍从。
里梅回以冷冰冰的关门声,但其实他错了,至少浮舟看不出来宿傩会比满意里梅那样更满意其他的人。
她觉得宫里的婢女侍从们多说两句话就会掉脑袋,或许……也是自己先前不幸的经历导致的关联思考。
此处庭院较宫外更幽深,推开门还有竹林,据宿傩同里梅的说法是“茂生如云,凤尾森森”,浮舟侧耳听风过的似管弦吹奏声,也能想象出其繁茂的样子。
接下来的数日,她与露花凝结的竹叶相对,好像被遗落,大半天都听不见有人说话。
这处宫殿偏远,宿傩出去时又带着里梅,他们如果不回来,浮舟也无法从房间里一路摸到大门,也就连每天二分之一的膳食都错过了。
直到新尝祭当日,浮舟都对这场祭典的流程一无所知。
但晨起梳洗后,浮舟才惊讶地得知,他们却要带上她。
而宿傩的决议从来不容置喙。
对方故意临时才告知,浮舟乍然听见,简直如堕雾中,恰如今日潮湿阴寒的天气。她想,不至于要她在有权有势的所有人面前出丑吧?
毕竟这里是皇宫,不是宿傩家开的茶铺--就算有了宿傩加入,削弱了其神圣性,增加了政治性,但各级官员济济一堂的庄严祭祀场合,她这样的身份登台,恐怕不合适。
但没人问她,宿傩只说:“你来。”
里梅说:“你愣在那里做什么?”
浮舟心中怪异又不妥,也不敢说,低下头默念着步数就往宿傩那里走,直到被他的一只手握住了胳膊才停下。
就这么跟着稀里糊涂的,从无人问津的荒殿,走到了人烟熙攘的场地。
这里高而开阔,因此风急,吹来各种香气,浮舟低下头用袖口掩住鼻子。
“闻到了什么?”问这话的是宿傩。
浮舟留了个心眼,也同样小声回:“泥巴味。”
听见风捎带来的熟悉笑声,她就知道原来那天晚上他在听。真是有够无聊的。
登台时,宿傩终于告诉了她今天的流程,十分简单--他作为被致敬的某位神灵替身,坐在台子上,不吃饭也不喝水。拜会和典仪结束后,代替神享用贡品。
浮舟和里梅只要站在台子边沿长达一天就行了。
或许是晨起的笑话让他心情愉悦,宿傩还调侃她:“怎么样,这你总不会做错事吧。”
每一级阶梯都是更高的视野,台下人的盯视同样明显,浮舟被拉着往上走,一步一步都是万分不情愿。要在这种被所有人瞧见的地方站立一天?
然而他这么问,浮舟就只好答应:“大人,不会出错的。”
她数着步子,跟在宿傩身后登台。待他在中等规模大小的祭台正中坐下,浮舟就跟着里梅的脚步往边上走,只两三步,她听见风振里梅衣袖的声音近在耳边,于是也转身站定。
低头,寒风吹过后颈,侧耳,远方车马隆隆,近处环佩轻叩。
柏树枝被堆成架,宫人将祭物一样又一样搬上前,法师的似歌似哭的念诵伴随空气中焚烧的气味飘了很远。
剧烈的歌舞持续了好一阵,浮舟神游天外,暗地里倒希望它有用--请神,驱疫,来年丰收,总不外乎这些功效。
正好,她现在有些饿,脖颈酸疼,双腿麻麻的,不知道上了身的神有没有好心帮她消灾解痛。
浮舟思绪随青烟一同上飘。
但那巫师或者萨满忽然高喝一声,声摩高天,她被吓得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散发万丈光芒了。一个哆嗦心神未宁,她就听见旁边里梅嗤笑的声音。
浮舟:“……”
在那之后是人群扑通扑通跪拜的整齐划一,继续庄严祝祷这场游戏。
事情有了转机是在不知多久后,久到浮舟在台上扎了根。她希望今天快些结束。
此时:一名口音优雅的侍女在远远的地方娇喝,想要制止某件事情发生;然而不管不顾的轻盈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发出这声响的主人未着鞋袜,快得也像风。
浮舟听得出来,这同样是位女性。
要不是听见了后头侍女的惊呼,有巫师发狂在先,她都要以为这种奇异的事情是宫中祭典的保留项目了。
飞鸟似乎被祭品吸引,在空中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难听至极。想时间,如今也快向晚了。
浮舟听见那个女性踏上了他们所在祭台,台面如鼓皮,震荡以其落点为圆心,稳稳传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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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这边。
咚,咚咚。
里梅的足音和台中摩挲声共鸣,她听见一道陌生的女声:“没事,有我在,你不孤独!”
啊?
浮舟抬起了头,无意识地开始用嘴呼吸,这曾经被宿傩称为[很蠢],如今却又下意识这么做了。
孤独什么的--难道是在说宿傩?
浮舟凝神静听,接下来的事情不过发生在片刻间,她忍俊不禁的轻笑也是。
边上里梅一挥手,不速之客就退到了一边。
“贱婢,退下!”
而那个女子还在说话:“……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让他露出那般寂寞的眼神。”
他们并非只有言语上的你来我往,空气里有坚冰和热血。
咒术师的比斗,浮舟自知她不配说话,然而这一切的缘由,实在是……实在是可笑。
一声清脆悦耳的笑意从她唇边逸散,如此轻微,本该消隐在烟气中。然而,却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制止了勾唇的动作--刚才还被击落台下的女人一瞬间又近在浮舟身前。
那女人听起来很是年轻:“你同样不配站在他身边,在笑什么?”
浮舟猛然又被吓了一次,这个咒术师好快!
她心中吃惊,想这个陌生的咒术师分明不认识他们,却像是对宿傩一见钟情。里梅不能奈这人怎样,宿傩就不说了,一向是不好指望的。
浮舟无意成为眼中钉,又害怕这个不拘一格的不明人士闹出什么事情来,便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言语。
然而对方似乎盯上了她,也跟着她行动向前一步,旁边的宿傩里梅就跟死了似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女人口中逼问:“你为什么还不说话,看你是个奴婢,能听懂话吗?”
浮舟发现自己的总能在低谷时更落一层,现在都被不认识的家伙真情实感的疑惑伺候人的能力了。
被这问法刁钻的家伙步步紧逼,她停了后退的脚步,敛起衣袖说:“天生爱笑。”
浮舟接着就听见那人平淡又失去兴趣的声音:“不是咒术师啊。你还不如唐菓子有意思。”
她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在困惑前,直觉的恐慌先一步压到了浮舟头上,她的思想防御被瞬间冲破。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命中她的肩膀,推搡着让她后仰。
危机感顷刻间像密集的鼓点袭来,在浮舟身体里炸开。警戒线随着血液流淌到每一条管道,效力显现于竖起的汗毛,最终反馈给大脑。
所有的细节拖长了,历历在耳。
浮舟听见台下的窃窃私语,雷霆一样的弦乐,巫师伏倒地面却又被神明附体那样骤然仰头悲哭,高跃的双腿蹬地如羚羊腾跃。
然而和腾空迷乱的一切杂音不同,浮舟却是向下坠落的。
“救……”不管是谁,她踉跄的动作在他们眼中绝对是缓慢的。不管是谁,至少拉她一下吧!
35. 斜阳落花3
浮舟在高台边上失了重心,徒劳稳固的动作宛如惊慌失措的幼鸟。
然而没有一个人拽住她。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在失重的感觉中吐出了短促的音节:“救我--”徒劳而匆忙,旋即就淹没在咚的一声坠地响中了。
她从台上掉下去了,是失足坠落。
台上的你来我往还在继续,围绕一个男的引发的血案--
但浮舟像他们漠不关心一样,也不甚在意了。
她想,那女人果然是个乱来的疯子。
这是在做什么?本该是庄重严肃的场合吧?
官员呢?神职者呢?
他们都去哪里了……哎,大概只不过没人敢站出来,触怒不好惹的两个乡下人吧。只有她运气不佳,被牵扯。
斜阳均匀涂抹在地上,也浸没浮舟的衣裳。
热气透过绢绸温暖了眼窝,但着地的后脑勺疼痛难耐,痛苦在背光处大肆铺张。
忽然间,浮舟听见乌鸦先生的声音,循循游说--他与日光余辉一同前来。
其毅力恰如引导消费的售货员,话术却高妙。
他只说了三句话:
【只要宿傩用反转术式,定然能治好你。】
【但他也一定会问你为什么笑。】
【你知道的,他从不温和。】
疼痛并未让浮舟失去理智。
她反而抽离出此身不幸而感到好奇:乌鸦莫非盯梢了很久?
不然,缘何在一次劝说不成后,第二次就切中要害,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不必多问,乌鸦先生告诉她这些,是想带她走。
浮舟的确不想承担这一切不知所云的事情。
她也不多问,小声直说:
“头好疼。”
“我讨厌他们所有人。”
她朝上伸出了手。
说完,浮舟的呼吸减弱渐缓,灵魂沉入黑渊。
朦胧中,她还能听见那名咒术师亦被击倒在地。
但对方不知道是身体很好,还是脑袋比较疯,不喊痛,不咒骂,反而痴迷地呢喃“太棒了。”
周围还有人纷纷呼喊其名前去援救。
那些人称呼她为万大人……是叫这个啊。大人呀,也是,吃得起精致点心的人,身份怎么会卑贱。
但,万依旧是神经病。有什么好喜欢的,宿傩那种人。
*
浮舟魂归锈湖之后,自觉地走到旅馆厨房,为自己找起吃食,对平安时代虽久却新的经历不置一词。
【你的头还疼吗?】乌鸦难得关切。
浮舟根本不搭理他,以为对方和先前台下看戏的旁观者们无甚两样。
她安静快速地用完了餐,然后捂着脑袋回房里浴缸清洗去了。
遇到了晦气的事情,依照传统,理应祓禊、濯洗身体,以消除不祥。
然后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晚,把其他所有抛在后。
*
浮舟在笑什么呢?这个问题她自己当然是知道答案的,笑一场荒诞的独幕剧,骤然插入的痴情演员,还有一个被她认为不需要爱的男人。
这也不难理解,宿傩不会不清楚旁人对他的感观的,他只是不在乎。
莫名其妙的因为【孤独】而误解了乍见的武人,万才是那个比较好笑的人。
浮舟笑她痴迷幻想中的人,也不晓得孤独的到底是谁。
反正只听说寂寞的人会幻想朋友的--
但这些隐晦的想法宿傩都不曾知晓。
因此他不得其解,并好奇着。
无法获知的回答伴随浮舟脆弱的死亡,愈发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身边。
脆弱得像飞鸟,但未曾听闻鸟类坠亡的新闻,想来,应当更似落花。
那天她穿着淡黄的外褂,迷迷糊糊地坐在房间里恭送他们。宿傩觉得有趣,心血来潮就带上了满脸不情愿,但嘴上不说一句不好的她。
并不是看不出浮舟的昏昏欲睡,只是觉得她紧张起来,担忧又不敢声张的样子也别具风情。
然而日暮的插曲搅乱了情致。
宿傩起先没对万动手,在质问浮舟的时候也冷眼旁观。
他见一贯柔软的浮舟停下后退,嘴巴里也有些顶撞意味地回应时,心中涌动一阵愉悦。
只要相方不是他,浮舟怎么不客气都只会让他高兴。
尤其是,她阴阳怪气又故作卑微的样子,值得玩味。
隔岸观火,有趣至极。
恐怕浮舟在为万的称呼而恼怒吧?
她看着柔柔弱弱,不胜风吹的样子,实际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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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起来毫不通情。他与之来往起来,也有被浮舟冷漠的一面弄得沉默的时候。
虽然好像是宿傩自己把人弄得心怀怨憎。
至于她的坠亡……这就是意外了。
浮舟的动作不快,万也是,宿傩长了四只眼睛,四只眼睛都在发挥功能。
他看得出来万既没把浮舟放在眼里,也没带上咒力,轻轻一推,盲眼的娇弱女人就栽倒了。
再次,他当然是可以移到台边接住她的,不过先前也应允了配合,不便离席。
固然,再退一步,也不是不能够让里梅接住她。
宿傩清楚,甚至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只要他念里梅的名字,对方就会立刻明晰他的意图,并且保护浮舟。
但……前尘往事挂怀。
因此他没说话,眼睛也没抬一下,眼睁睁斜觑着无翅的她惊慌失措,金色的夕阳照她如落花,裙裾载着身体落下。
一声响。
宿傩还能分辨出浮舟的呼吸,也就不再理会,只等一切结束再治愈她。随后他随手斩落了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赤裸女人。
后来,他没想到浮舟就这样跌落坠亡了。真是,太弱了。
不过以宿傩的耳力,自然也能听见起初被他以为是抱怨,后来发现是临终遗言的话。彼时宿傩支着手臂呆坐祭台,旁边是恢复了恭敬的里梅,白发白衣,形单影只,缺的人在视野以外。
宿傩听见那人微弱的鼻息,听见她说:“头好疼。我讨厌他们所有人。”
本以为只是气急了的抱怨,结果,竟是遗言。
那种临终的时候都只能说出软绵绵的话,真教人不知怎么评价……但宿傩追想浮舟的为人,发现她果真柔软腼腆,含蓄温柔,从没说出过什么诅咒的狂言。
只是行动上倔强至极,一路上的沉默是的,转身就走时也是的,还有疼痛中死去的时候也是的,不肯多说一句。因此能讲出这些喟叹的内容,或许是痛苦极了。
今宵,风声作响,宿傩在西风月下无聊的挑弄灯芯,回想起有关浮舟的一切。
一个无身份的女人的死不会造成什么轰动,因此只是他这里少了个人。
他坐到烛火烧尽,九支灯的花树一条条熄灭。
宿傩的背影比白天时更孤独,他想,早知就不带她去了。
36. 第 36 章
浮舟觉得自己在旅馆的待遇疑似后世大学生。久不回家,家里人总要担心的,可回去了没多久,家人又想着法子把她赶出去。
这只是幽默的说法,实际上,乌鸦先生的动机从头到尾都毫无温情,浮舟也知道。
不过套近乎方便打探信息。
“你之前还说永生也是可能的,那你多大了?”
【太久了。】
她追问:“所以总要有个大概吧。”
【我在1859年春天获得永生。】
浮舟根据这个时间一算,那很长了。像闲聊一样打住问别的:“那你的乌鸦头是自己长出来的吗,还是面具?我以后也会长动物头吗?”
【不会,我们是阿修罗,但你只会转生人类。】
“既然我的供体有双面四手……我会是正常的,对吧?”阿修罗……好像是六道轮回,以后有机会找些佛学文献和经书看看。
眼见浮舟的问题越来越离谱,乌鸦也不再理会,只催促她快些离开,不要打搅了此地沉闷的氛围。
浮舟珍惜地对着镜子又看了看自己亮闪闪的眼睛,依依不舍:“其实我我合该拥有一双眼睛。”
无人理会,她也只好接过乌鸦手中的蓝方块,在手里碘了掂,很轻。随即投入钟表。
*
西风吹细雨,凝云止不行。雨夜里,宿傩走进梦中出现过的城镇,而他此前从未来过这里。
这场秋雨只持续了一夜,第二天就大晴,毫不拖沓。
里梅不辞劳苦地将被沾湿的旧衣裳全扔掉,在此地买了新的。
然后宿傩用一个上午在这里出了名。
他来此是为了一个女人,浮舟。
一个天生残缺的盲女,住在山上,采草为生。竟然在这里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宿傩意识到,这里果然与他印象中的小城不同。
流言蜚语传得如此之慢,想来浮舟都有十几岁了,却寂寂无名。他小时候可是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来看笑话--
这里民风和谐,偏远然则不彪悍,也许那个女孩生长在这个地方,才有了那样温和柔顺的个性。
宿傩还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懊悔。
醒后,固然有蹊跷和好笑,但他反正也无事,干脆就来这里看看。
宿傩坐着,手背支撑下巴,他回忆,觉得那个女人很悲伤。
也许从来没有人能看懂她,又或者是她自己也觉察了他的不在乎。
凋敝的树叶在院中翻卷,他看庭院中闪耀的阳光,明晃晃的,昨晚的落叶也尽数被清理,那个雨夜的阴沉同样被一扫而空,可以出行。
宿傩去了山上。
循记忆和足迹向上,来到一处庭院,浮舟应当就在此地。明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宿傩摇了摇头,自己竟然也亲身探访。
要是发现和印象中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恐怕要失望。粗劣的茅草顶映入眼帘,如果他感到无趣的话……
不过,迥异于任何设想,宿傩发现,这里只有一个被驱逐的妇人,她并没有叫做浮舟的女儿。
她……没有任何女儿。小院只住了一人。
这还真是……
有点意思。
*
浮舟照例在一个凉爽的晚上掉进水缸,这次被捞起的速度比以往快。可能她的便宜母亲也在次次重来后有了肌肉记忆。
并非如此,棉布被揭开,一只冰冷的手掌贴在她脸上。冻得她哇哇哭叫。
“宿傩大人,是个婴儿,落在水缸。”
浮舟身上的衣服被那缸水浸湿,现在又被里梅的冰手触碰,几乎要冻成冰。
“不用你说,我听见了。”宿傩闻声便出了门,走到月光下。明晰的夜晚沉闷冷清,他看见了明润如珠的襁褓中脸庞。
也瞧见了那正在啼哭的孩子光滑的眼眶。
宿傩:“……”
原先解决了那个声音很响的妇人之后,宿傩仍在山上徘徊流连,一无所获。
晚上再路过小院,就在此歇息,却未尝阖眼,不成想还有这种怪事。
伸手接过小小的一团软肉,手心的温度将冻成铁的布袄化开,哭声减弱,应该是稍微暖和些了。
浮舟感觉到自己被交接给一个更温暖的人,粗粝的手指摩挲她的眼廓。是宿傩。
她这时就开始怀念起母亲的好--虽然她卖了她三次,但被一个喜怒不定、完全做得出把小孩丢下山这种事的男人抱在怀里……
果然还是妈妈更好!
浮舟默念,1、2、3…数到10,隐约觉得自己安全了,虽不明白这次他怎么这么早就找上门,但宿傩动作轻柔,大抵不是坏事。
于是甩开轻轻塞进她手心里的手指,打了个嗝,不哭了。
过了一晚上,浮舟已经会说话了。第二天,她开始下地走路,牵着宿傩的裤摆,摇摇晃晃赤脚行动。第三天,她就有他腰那么高了。
里梅是万事不经心,行动只依照宿傩的类型,然而见此情景,也觉怪异,他有时会和浮舟说话。
不过宿傩看得紧,虽然没禁止里梅的靠近,在他靠近如今已有七八岁孩童大的浮舟时,也总是找理由让他去做别的。
她也就能仗着他态度不错,待她又像小孩,在第三日发问:“大人为什么不喜欢我和里梅说话?”
宿傩摩挲她头顶的手一顿,片刻后问:“有吗?”
浮舟笃定地点头,额前的碎发因摇晃脑袋而散乱,显得她伶俐又活泼:“有的。里梅想逗我说话,您几次都把他支开。有五六次了吧。”
宿傩揪住她头顶细而软的黑发,弹她的脑门,浮舟从来没受过这种戏弄,小声怪叫着躲开,让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
宿傩的手接住她肆无忌惮往后跌的背,搂正了浮舟。
……真就像是养了个孩子,他暗自奇怪,原先不该是这样的。
嘴上说:“才五六次。”
浮舟嘻嘻笑,毫不矜持地把头贴在他手臂根部,被一侧的两只胳膊托得很高:“人家才认识大人两天啦。”
“好了不要说了。”毕竟是亲眼见着她从襁褓里长大的,宿傩也未料还能从这个女人…女孩身上发掘到这样的事。
倒像是传说里的神人女仙了,也像精怪。
不过这个年代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刚处决完一系列号称是精锐的咒术师未多久,宿傩忍不住会将浮舟的怪异往咒术处联想。
到最后自然也是一无所获。如果说长得快而目盲柔弱也是特异能力,恐怕也只能看起来死得更晚些。
比起反转术式,或者其他差不多一点的术式,还是差远了。
说到脑袋,她也是笨笨的,在被制止过后,竟然还问出了:“大人如果您有四只胳膊……”
浮舟亲密地坐在宿傩腿上,手指一边攀着他的肩膀,一边玩自己茂密的头发,手指像流连花丛的蝴蝶,让人忍不住想捉住。
可这个看起来有些美好的女孩子却问:“那你四个咯吱窝岂不是长了四撮毛?”
何等……何等愚蠢的问题。
他的手移到了浮舟的脖子上,手指还没圈紧。
一般来说,比识时务更加妥帖的浮舟这时就要噤声,如果有必要的话还会跪伏请罪,这个傻姑娘还在咯咯笑。
最后喘着气靠在他臂弯,菟丝草一样垂倒了,完全是信赖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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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真是……
宿傩把浮舟推开了。听她诶哟一声跌在席上,也不扶一把,眼睁睁看着她失去方向趴在地上找坐褥。等她噘着嘴坐下了之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舟心想,来了。
她装作思考了一会,也不再闹腾,几息后像灵光一现那样说话:“应该是叫[浮舟]的。”
宿傩又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唔,不记得呢。总以为就该叫这个名字…宿傩大人想叫我别的也可以。”
“不,你就叫这个。浮舟。”
“是,大人。”
“……唉。”宿傩听见她用清脆的声音念这个,忽然叹了口气,“这又是谁教你的?”
浮舟就知道他是想起之前。这个男人见死不救的时候冷冷淡淡的,现在倒是搞得好像怅然若失起来了?
爱装莫非是世间所有雄性的特征?
等等,浮舟发现自己比宿傩爱装多了,洞悉到这点,她也心虚,言语里却半点不含糊:“跟里梅学的。他经常这么说呀!”
第三天的交谈被门外来的客人打断了,浮舟摸到宿傩的裤脚,一窜就爬到了他身后。这庭院窄小,叩门声居屋中也能听见。
原来是先前结识的乡绅邀请他参与游宴,由头是赏菊。如今正是桂花与早菊的时节,庭院就有两棵芬芳四溢的佳木。
浮舟只躲在宿傩宽大的身影之后,虽外头的小厮未被请进来,她也腼腆地躲着。
宿傩应邀,里梅随从。
晚上,浮舟吃过了他们留下的饭团,就老实地在铺好的床榻上睡了。
她并不是真的懵懂无知,现在比起粗劣的布衣冷炕,每天还得捡柴火,日子已经好上不少。
她决心凑合过。
再醒来时,浮舟的声音就变得略微低沉,豆蔻年华的轻微沙哑,还有她垂下头时额发的风情,都较先前更似记忆中的她。
她开始有种不似孩童的羞怯,不怎么愿意讲话。
浮舟午睡醒来时,旁边是宿傩,他手底下压着她的头发,所以起身时吃了痛。她摸索着捋起来,拽出他的压迫,随后坐在一边用手梳开枕乱的发丝。
头发还是软而一撮一撮的,总疑心有不合时宜的翘起。
宿傩见她光润的发面铺在背后像绸缎,随着肢体动作又如水波荡开,而这样浮舟犹不满,继续梳着。
他便出言:“不用理了,在阳光下很漂亮。”
浮舟嘴上应了,手却摸向头顶,不相信宿傩说的话。
结果被他先一步探到了脑门:“和你说话没听见么?”
她趁势拉着宿傩的手腕,拽到自己脸边,贴上去,嘴巴里小声地说:“听见了。那大人明天帮我梳头吧?”
他说她得寸进尺,但没收回手,由着身形抽条的女孩用侧脸摩挲。
宿傩和浮舟,他们曾经做过很亲昵的事情,现在他还记得,她已忘却。然而如今这样的亲昵和依恋却是宿傩遍寻记忆也没有瞧见过的。
还是……十分新鲜。
浮舟又借着他不拒绝的架势,进一步拱进了他怀里:“大人也才来这里没多久,要住多长时间呢?”
“半月,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她直白地诉说:“想和你一起走。”
宿傩盯着浮舟清秀的脸廓。她抱着他,在衣襟的褶皱里时隐时现,连落在脑后的头发都惹人注意。
片刻后,他问缘由。
浮舟想了想,自己也费解要找出什么样的由头。
但她思来想去都不懂孩子的说法,干脆敷衍的推给缘分深重:“大概是有什么前世的未了夙愿吧?”
37. 第 37 章
浮舟说完自己都笑了,不过今日更含蓄谨慎,捎带解释:“抱歉,大人,前世来世之说实在渺远。我自己都将信将疑。也可能是大人收留了我,所以自然孺慕情深。”
宿傩原本是受她所说的前世旧缘而隐约动容的,听到孺慕二字就冷了脸:“你说什么?”
她却眷恋地说:“希望和大人一起的日子别像我成长那样短暂呢。”
宿傩也无话可说了。
脾气很坏的宿傩在她接二连三的挑事下竟然也不发火。浮舟知道他根本不是关心孩童的正派人,所以和年龄无关,难道说他很喜欢有别于爱侣亲密的依恋?
她心中惊疑,原来宿傩竟然是能被孩子拴住的--?
也行吧,做不了解语花,体面一点当女儿也是不错的,倒不如说不必担心掉脑袋,亲缘比情缘好上太多。
浮舟抱着宿傩的胳膊不撒手了:“大人会带我走吗?就算半月,那也是露珠一样短暂的时间,可以更久一点吗?可以吗可以吗!”
面对浮舟语速急切,宿傩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止住了她吵闹的声音。询问:“你想跟在我身边多久?”
他这样情绪不稳定的人呀,半个月太短,而一生太长,浮舟不假思索给出那个她早有预估的答案:“三个月就够了。”
再多怕是宿傩就腻味。
虽然,浮舟也不明白,已经过去三次了,他又来找她。也许寡情的人也会无聊吧,宿傩把她当成去京都路上的保留项目什么的,也正常。
“……三个月就够了?”
浮舟点头如捣蒜。
宿傩和她说不通,将手收回,想了想,又摸了摸她因茫然而抬起的头。
和先前同样,浮舟长成体态纤细的女人,用了七天。
里梅在一个阳光很好,适合晒被子的天里和她一起晾晒,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她:“你怎么长的,之前还是个小孩,我抱你的时候你还在哭。”
浮舟:“我记得你,里梅。你把我冻僵了。”
“……”
她也不是要来记仇,只不过前几次他都很凶,又爱嘲笑,现在难得反击:“不过还是谢谢你哦,不然在水缸里也免不掉淹死的。我很感激。”
里梅问起细节:“所以你都记得?”
“事无巨细。”她拍打被褥的一面,发出响声,好像天然就会做事,不用教。“反正,就是突然会了很多事。”
里梅沉默不语,似乎信以为真。
浮舟自己则转脸补充起来:“不过我还是很小,平日里若有失当,你能稍微谅解,顺便提醒一下吗?”
他说:“只要你别让大人生气,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骗子--里梅上次笑得就很开心,上上次觉得她有病。
不等浮舟反驳,宿傩先一步叫了她名字:“浮舟。”
她便不理正在干家务的另一个人,直挺挺地就往宿傩声源处跑,片刻也不停留。直到撞进了一个馨香温暖的怀抱。
宿傩屈臂将浮舟抱起来,并不费力。说她:“该慢点,你也不怕撞到。”
她则抛却了小心翼翼,天真而信赖,歪着头:“我知道宿傩大人会接住我的。况且听得出来,您不远,而且路上都是平地。最后,这不是很好的汇合了么!”
“说你一句你要回多少句呢?”
浮舟这才难为情起来:“那我不说了,大人叫我做什么?”
“无事。”
浮舟心想,那这是把她当狗遛呢。也不生气,就着他的手依傍身体,双臂环绕宿傩的脖子,自然一副亲密的样子。
而宿傩则很满意她一唤就来的状态,又打断了一次浮舟和里梅的聊天。
半月之后,时至仲秋,浮舟果然被离开此地的宿傩带上了。她也不问此行去何处,一副完全信赖的和顺模样。宿傩见了便打趣:“你也不担心在路上被丢掉。”
浮舟的回答则相当孩子气:“如果我一直抱着您的胳膊不撒手……”
宿傩以为她稚气未脱,外表又楚楚可人,小巧的鼻头冒出绢绸的面纱,小鹿似的脑袋在他身上顶来顶去。完全是孩童天真无邪的样态。
“那你就完了。”说是这么说,但他言语中有多少警告的意思,只有自己知道。
浮舟大胆的贴在他身上,的确也不撒手,看起来隐隐也有几分害怕被他真的丢下的意思。找好姿势,就乖顺地不动了,像个小巧的挂件。
她讨好地说:“别扔嘛别扔嘛,我会乖的。”
路途中一连数日,浮舟自己都惊讶宿傩的好糊弄。又莫非说他其实也是有几分真情的?不,还是不要做出此类一厢情愿的臆测比较好,省的不合预期自己又难过。就当是他心情一直不错吧。
比起万物生发的春夏,宿傩更喜秋冬肃杀也寻常。他还爱看火山爆发呢。
她后来去查阅了资料,知道有关这种自然灾害,宿傩讲的分毫不夸张。伟力之下,人不过是虫豸草芥,死了也就死了,还有之后的污染和疫病……
总是有些触目惊心的。但宿傩会噗嗤一声笑。
就……他不是什么好人,她也知道,所以不能对其人格有期待。
浮舟吹着风,抱紧了任由她倚靠的男人,持续散发的热意贴到了面颊,忽而又觉得自己这种扭捏的心态也见不得人,因此有些羞涩。
“怎么了?”
她闷头不肯说话。宿傩于是轻轻抱起了浮舟的躯体,横在车厢里自己的怀里,好让她更舒服地躺着:“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浮舟顺手搭上他的肩,随口应声:“这点倒是和大人一样。”
“哦?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宿傩来了兴趣。
她听他语气张扬,心中警惕,口中讷讷:“……嗯。”
“这可称不上什么恭敬的回答……乐师?”
浮舟一时语塞,竟是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忙乱之间忘掉了,应答慌张而不稳重:“嗳嗳,什么?”
什么乐师她才转生不到一个月不知道哇!
宿傩一手拉扯她的肩膀,又拿捏她的下巴,将她扭转到对着他脸的方向,哼声拖长,似在思量:“你可曾以为我是什么好敷衍的人么?要说谎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他手指覆盖她两片唇瓣上,抚摸着警告。
浮舟乖乖地将两手并在身边,那样子颇为无知无措:“大人的反应也真是难以料想。但我不曾学过乐器呢。”说完这个就难为情地不只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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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似乎想是要压断她唇下白齿。宿傩的声音阴沉锐利:“这样么?”
她开不了口,只能微微点头。身体轻颤,等他的回复。
宿傩不轻不重,以平淡的口吻说了句“是吗?”那语气也毫不像提问题。忽如轻风吹拂,所有的压迫皆散,好像她就只是在宿傩怀里发了一会呆,现在醒转。
不过口中淡淡的血气叫浮舟知道,并非虚幻。
宿傩对她有所怀疑。但她自知己身算不上什么,对方随口问问的事情,不致招来防范。浮舟相当识趣地提着裙裾从他身上离开,慢慢挪移到另一边。
心中却不为他的敏锐担忧,总归她伤不到宿傩,因此要是能让他稍微高兴点,说不定对方就像施饼那样,随手一撒,吆喝着就给了。
……眼睛也好,脑袋也罢,反转术式都能长出来新的吧?浮舟苦中作乐思量。不过反着讲,要是惹宿傩不高兴了,她迟早是会死的。
罗帷中人容貌究竟为何,宿傩看起来还真不像是会因此好奇而想一探究竟的类型呢。他才没那种探秘的情志。比起那种,说着“无聊”然后一把红柴丢下,感慨“烧了都一样”,最后遗憾一笑--
浮舟以为这才是宿傩。
有一部分属于人类的东西被他自己剥离掉了,而老实说,她其实也不好奇缘由。
从来没空为他人已经失掉的抛却之物流连,接下来的半天内浮舟都不声不响不动地静坐。车外的动静一晃而过,她无一次侧耳,不闻不问如销亡桂枝。
等到用膳时,应宿傩的要求,才像被主人唤醒的人偶有了知觉,跟在他后头,扯着袖子出去吃饭。
夜里,风飒飒吹拂,空气潮湿得似又要落雨。露重霜寒,下午又睡够了,无法入眠的浮舟探到了床边,撩开纱帘,让风吹在身上。
却不想宿傩在身后鬼魅一样缠上来,手指勾住她的衣领,指节磨蹭她后背敏感的肌肤:“睡不着?”
浮舟被吓得激灵,又不敢抱怨,就只小声说:“风好大呀,对不起哦大人,我不该动它的。”
天生的好情商全用来给宿傩找台阶上,浮舟觉得自己怎么也堪当言语建筑学大师。宿傩这边倒是懒得理会她找的由头,自动默认失眠,故一把揪过浮舟到身前。
他的两只腿就在她臀侧,一只手圈着她的腰,把她竖在身前:“那我们来聊天。”
世路艰辛啊,浮舟笑着说:“好呀,最爱和您说话了。”
“好,就来说说你的经历。”
晦月生,七日成,成来长喟历八苦。浮舟如果长了眼睛,也合该轮到她翻白眼,但没有。
她老实地应好,又把自己从那晚上落下,又到如今的事情细细说明。
宿傩又问她如何得知,如何能懂。她又重复了之前对里梅的说辞:“唔,自然就知道的,我也不懂怎么去探究其中缘由。”
也不晓得他信了没,总归是不再追问。
浮舟心里自然悔恨,因睡不着觉而生出事端,也不是头一次。而宿傩在夜里十分健谈,不知道怎么的,像是不用睡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警醒他。
这么心里排解着,她也迷迷糊糊倒在了他手臂上,总算是睡着了。
38. 第 38 章
这次他们早早地抵达了京都。
深秋寒霜后,原野的枫叶转红,时有旅人赏玩,比起踏春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进城前,宿傩用一片冻红的枫叶插进浮舟耳后的发间,又在她脸上比划着。
忽而问:“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叶子的边锯刮过她饱满的嘴唇,刺得痒痒的。
浮舟下意识抿嘴,罪魁祸首已逃之夭夭又在宿傩指尖打转了,捻起的微风摇动她的发丝。
她这才回:“什么?”
“你是不是该抹点唇脂?脸上太寡淡。”
哦淡了那加点盐就好--
宿傩这样说,她也自然把自己比作一盘无盐的菜。然而,浮舟已不干乐师长达三十天,职业规范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一说,她惊讶:“唇脂是何物?”
宿傩看这幅浮夸的表情就知道是在装,也不戳穿:“还有你的眉毛,不修边幅,像虫子一样。”
时下流行的妆面乃是将原生的眉毛尽数拔去,再重新画上两条豆眉,加上原生青黛的殿上眉痕,共四条;再以铅粉敷面,唇点朱红。
遥遥看去倒真是眉如远山,桃面敷粉,古意盎然。
但浮舟的审美不跟几百年前走,且她的眉毛有大半都在面纱下,说不上碍眼。
不过他既然这样提了,她也顺从:“那大人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剃了吧。”宿傩如此建议。
她没有分毫动摇,说:“好。”
当天他就这么做了。
那座上次住了两季的别苑如今桂树已凋,唯有庭中贡菊还盛开。
浮舟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来就被花盆绊了脚。宿傩让她小心点,这是供佛用的。
他是故意想看她出丑,她也不郁闷:“并非有心,菩萨不会怪罪我的。”脚步则更加谨慎。
言谈间,深深浅浅的红叶照脸,阳光下素净的面孔清丽可人。
独她一人倾身探路,不可得知。
宿傩折返回慢吞吞的浮舟身前,将她抱起:“等你找到帘内,天都亮了。”
如今正是夕阳,院中菊花也被烫成橘色。
“那就请大人引路为荷。”有人抱着自然好,浮舟两只手直接就绕在了他脖子上,熟稔地挂在宿傩身上,嘴巴里还小气的讲乖话。
“引路?”宿傩是最不会吃亏的,当即反问。
浮舟即刻讨饶:“这样说比较好听,而且我也说了[为荷]。宿傩大人也和菩萨一样宽宥我这个负担吧?”
宿傩不说话,她也就埋在他颈窝里磨蹭示好。
院府中寂无人踪,庭院合围的屋堂里却毫无积灰,空气中还有日前残留的焚香味。
浮舟的手离开干净的门框,心想,总不能是这里之前还住着人,结果一听客人来了,就全跑去主人家避难了吧?
又是供佛,又是移栽了红枫,这好季节应该有人来赏景游宴,且有管事的常住才对。
然而转念一想,如果她是住在这所别院的仆下,打西边来了个杀了一路的咒术师……
所以果然是仓促之间空出居屋来溜回藤原主家的吧。
没有需要收拾的地方,浮舟连房间也没捞到,她的被褥就摆放在宿傩的旁边。
晚饭后,宿傩要给她剃眉毛。
浮舟心里固然抱怨着,他还没忘啊,脸上却只有一点紧张,推脱:“现在太暗了,不如等明天……”
宿傩讲:“我看得见。”
推不掉了,眉毛后头隔着一层骨头就是脑袋,浮舟慌乱也没用。认命,低头,左手抬向脑后准备解下面纱,未料宿傩的手更快,他的手还没碰到,浮舟脸上的遮挡就自然落下。
他已将系带斩断。
那也是个好地方,隔着一层头发和骨头,也是她的脑袋。
浮舟的手晚来一步,只摸到自己滑溜溜的长发,分毫未断。
宿傩一定是看出了她的仓促,故意用这种方式调侃。浮舟右手捡起面纱,攥在手里,双手都缓缓收回宽大的袖子。
他说:“抬头,低着剔歪了怎么办?”
浮舟依言照办。许久不在别人面前露出这张完整的脸了,她闭紧了嘴,鼻尖发凉。
宿傩强健的呼吸倒是一下一下打在她脆弱的皮肤上,托着她的下巴,似乎在看她,一直不动手。
浮舟一点也不觉得没长眼睛的面孔有什么好看的,晚间起夜的时候如果冷不丁见到这么个人,看见的话恐怕还会吓得尖叫。
但宿傩不一样,兴许他就是比较猎奇。
他的手略过她未经休整的眉毛,流连在她平整光滑的眼眶凹陷,然后忽然谈起了自己的术式。
浮舟听着更觉得什么“一切两半”“无差别斩击和根据咒力调整的特殊致命攻击”简直就是在恐吓她。
尤其宿傩最后还恍然大悟:“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同样的。你看,碰你一下,你就破了。”眉骨上慢半拍传来轻微的刺痛。
“……”显然,宿傩只是在以此为乐,不是想真的把她怎么样。但两者对浮舟来说没什么差别,第一次也是这样。
面纱在手,遮挡全无,她觉得眼眶中虽无眼,却有要产泪的酸涩。
反抗无疑会招致悲惨的后果,但现在难道就不悲惨吗?浮舟心里有答案,一切不过时间问题。
“好了,不逗你了。结束了。”宿傩朝她眉头吹了一口气,又用几根拇指揩去粘在脸上的细毛,抬着她的下颌左右上下看了一番,最后下结论。
她得到三个字:“不好看。”
热气顺着眼眶流下,从鼻息中倾泻出来,浮舟噗嗤一声笑了:“当然是不好看的。这样上半张脸不就光秃秃的了吗?”
浮舟鼻梁以上就是一片冬天覆雪的丘陵了,只有空荡荡的眉骨标出额与面中的界限。头上丝丝缕缕的碎发覆垂下来,如枯枝寂寥。
宿傩看见她勾唇,也看见她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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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笑。
“你怎么不早点说?”
浮舟听见这句话,也不理他了,又低垂下头。
宿傩和她皆意兴阑珊,也是,就算推脱,他事前也不会搭理的。
但他也没由着今晚白白过去,又扯着浮舟的手讲了一通咒术师里的黑话。
她听的云里雾里,什么术式公开,什么耍滑头……大概就是主动暴露术式能加大强度,但他不屑于这么做。
那宿傩刚才是在讲什么?给她修个眉还用得着公开术式吗?还割破了。那浮舟就不得不质疑他老眼昏……
这样的内容也只敢在心里编排。
浮舟嗯嗯几声,摸索到自己的床铺,慢吞吞挪了过去,以袖拢面,在宿傩说完停顿的时候,找空故意打几声哈欠:“现在很晚了吧?都有些困了呢。”
“……你睡吧。”
她想,对方应该也听出来她的搪塞,总算没再说什么不识趣的话。
真是谢天谢地。
烛火未熄,浮舟没听见烛台和铜盖碰撞的灭火声,因此也不脱衣服了,连外褂也不除,一翻身转进被子里,盖着脸,朝里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摆好了衣服,浮舟听见房中无声,才解开衣服穿上新的。又摸到枕边一个木盒,随手转开,最上面是全新完好的面纱。
应当就是送自己的了,浮舟这么想,于是又朝里探了一探,摸出两个瓷瓶,还有骨制的细签。她了然,这是画眉用的工具,入手冰凉,材质上佳。
她只拾了面纱,将妆奁合上,推回去,不再管它。
京都生活一年四季都很安逸,晨起再听不见邻里敲敲打打的做活和议论声,路上也没人在哭了。
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院府里来了客人,浮舟也认识了在京都的第一个朋友……
她叫荻花,身份是一位公卿的女儿。
浮舟……浮舟并不把她当成朋友。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以被接受,然而别人的成功实在是教人眼红。
怎么过了一次,有人已经从乡村户籍变成四品大员的家眷了呀!
降雪以来,浮舟就郁郁不乐。
其中缘由宿傩自然是问过的,但她不可能说,于是也就只能见着原先丰满的身体逐渐消瘦,分明衣食无忧,却好像有数不清的烦恼。
宿傩告诉她:“你眉毛已经长出来了。”
浮舟无动于衷:“哦,那大人要再剃掉吗?”
宿傩:“……不用。”
抛开生活而不得不产生的对白,两个人说起话来就是讲不通。
宿傩怀疑这是浮舟年岁尚小的原因,如今也不过才……几个月大。
不过天冷下来后,浮舟更爱靠着宿傩,入睡后也一样。
她发现对方并不排斥她粘着,所以最后干脆连人带被一起钻到他旁边。
否则,得要蜷缩得像白鹤,曲着身体睡觉。即便如此,夜里还总觉得脚冻得冰凉。
39. 第 39 章
对于浮舟热衷于粘着宿傩睡觉的情形,另一位当事人受用至极,从其迂回的问法便可看出:
“不觉得我身边很冷吗?”
她不喜欢快睡着的时候有人在耳朵边吹气,伸手就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说什么呢,这不是很温暖么。再说你冬天会脚冷吗?我会。”
以往恨不得把两只脚包的严严实实再入睡,而现在,它有了更好的去处。
有宿傩在,浮舟常常上身已经热的冒火气,下身还冰凉,于是最终敲定了冬天最合适的睡姿,即屈着膝盖,挑一个宿傩不会生气的时候悄悄贴在他大腿上,渐渐就暖和了。
如此,还好拉开他们上身的距离,不至于焐晕了她。
对方也不是傻子,这样的行为当然遭到了宿傩的觉察。
就在浮舟伸手敲了一下他胳膊之后,宿傩开始发难,先是拽过她的手,直把原先纹丝不动的娇小身体扯歪。浮舟哎呦叫出来。
但这还没停,浮舟只觉得自己顶在宿傩身上的膝盖似乎在被什么……舔舐?
冬天里做梦梦到妖怪了吗?
并非如此,这晚上,浮舟又知道了宿傩腹部也长了一张嘴。
这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好奇了。这种事可闻所未闻!
身上不冷,自然也不畏惧行动间窜入的空气,浮舟靠在他怀里手往下摸:“用那边也可以说话吗?”
宿傩笑她像没见过世面:“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她左捏捏右拍拍,一路摸到劲瘦的腰际,没找到一条缝隙,这才稀奇道:“因为没听说过。”
“难道你以前听说过有人长了四只手,是谁?”
浮舟嘿嘿笑,阴郁的氛围一扫而空:“一抱我就发现是四只手,所以习惯了。”
他提醒说:“我还有四只眼睛。”
“咦,真的假的?”
她多次尝试仍不得其法,宿傩终于开了口--腹部那个,他一口吞下她捣乱的手,连带柔软的手臂一起,惹得浮舟惊叫出“呜呜”的小兽声。
她彻底不困,想离开那个潮湿的洞口,手掌却被叼着脱不开。
紧接着,浮舟谨小慎微地想横着拽出来,这时也没空想什么四只眼睛的事情,一心解厄。
奈何宿傩那个深渊一样的腹部口吸着她,舌头拂卷她手心。她真担心他过会一高兴给她胳膊吃了。
这就比第一次更难堪,更不妙了。
值得庆幸的是,宿傩并没有这个胃口,他还亲手拽出了浮舟的手……带她伸到自己脸上。
浮舟跟着他的手掌,摸到一块凸起的皮肤,质感像结了痂的伤口。
啊……实在是想不出这应是什么模样,于是她囫囵从额头到鼻梁再到脸,轮廓更细致转了一遍,依旧难以具象。
“这里挤了三只眼睛吗?”浮舟勇敢发问,1+3?难怪半张脸长得比较大。
她的手被甩开了,她自己乖乖缩回被子里。
宿傩这个反应,应该是猜错了。浮舟心虚。
他果然紧跟着玩不起的威胁:“我认识一个人,他很会开颅。真该打开你的脑壳,看看里头塞的是什么。”
可他既然说了出来,多半就没打算这么做。
浮舟的胳膊不慎顶到了他的,哼哼唧唧道:“应该是脑袋吧。”
不过宿傩也不是会胡编乱造的人,所以他认识的这个家伙也蛮奇怪的。
他们咒术师都这样吗?
发现浮舟并不以为异后,宿傩的心情颇为愉悦,她在有的时候胆子也没那么小。
于是他低下头,异面粗糙的质感摩擦她敏感的耳畔,呼吸伴随低音碰擦在颈窝:
“这样么,我当是棉花呢。”
浮舟扭头压着他的脸:“您说是就是咯。”
“你再这样我就咬你脖子,死生不论。”
她听见“咬”的时候就让开了,最后那种冷冰冰的字眼简直叫人胆寒,于是不说话了,睡不着也硬睡。
宿傩笑她怕死,她也不搭理,由他讲。
在二十日的月亮终于冒头时,外面的光透近黑漆漆的寝室。
床上浮舟半面乌发被照亮,她一旦睡着便纹丝不动,一张失神的小脸似生似死,总之明明入睡却还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宿傩轻轻牵动她的衣衫,抱进怀中。
明明什么也做不到,生起气来就不管怎么样也不说话了。浮舟对于死亡的惊惧,宿傩起初视为庸常而倍觉无趣,唯有她以为脱身而出却适得其反时才心有波动。
他回忆起来,想起她沉静的面容如玉,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之后,更是命途多舛,他没再想过要她死去。
现在么……宿傩感受怀中人微凉的体温,摸着她瘦削的脸,他也希望浮舟长寿。
翌日浮舟半醒没醒时,听见身后的宿傩提出要带她出门,还听见了那个不想听到她名字的女孩,不由在梦中抱怨:“我不想和那个荻花说话。”
“这是为什么?”
她起先还在奋力挣扎的,架不住宿傩一次两次问她,终于吐露了心声:
“她处处都比我好,不想碰到她啦!”
“她哪里比你好,我不这么觉得。”
浮舟终于醒了,醒时就忧愁回答,内容因神志清醒半真半假:“哪里都好。她上次问我为什么还没嫁人,说我看上去像十八。”
宿傩不知道她竟然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不过听浮舟懊恼痛苦的语气,他也信以为真了。
因为对方的确讲了原话……他回想,那天浮舟听见这话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随口说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大,是命苦的表现--
未料她后来竟然一直挂怀。
就因为这种幼稚的理由烦恼?真是好笑。
以为知悉内情,宿傩还是闲聊一样说到:“她父亲不过是大纳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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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相同品级的咒术师……”
浮舟没动,但已经竖起了耳朵,等待停顿后的内容。
宿傩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全神贯注,更觉好笑,想到了大概的数字之后故意拖延一会才讲:“去找你的路上杀了六七个,都不堪一击。”
浮舟自然问:“找我?”
“正是如此。”宿傩手持梳子,一下一下划过润泽的头发,浮舟也很享受别人帮自己梳头,斜倚在他身上。他捏着她耳垂,声音平静:“大约是有什么前世宿缘吧,知道你在那等我。”
虽然是真的,但他真敢说啊--一副不辜负女方深情的样子。
同时浮舟又很欣慰,他如此敏锐,竟然忽略了其中诸多不合理,信了。大约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知道有异还一撇而过。
她闻言也不追问,呆愣愣地坐在那,过了一会,才说:“大人。”
宿傩心情很好:“何事?”
“那你要把荻花的父亲……”话题又以笨重的方式滑溜溜回到先前,就像他梳理她的发丝,总会由发梢离去,回到头顶。
还没说完,浮舟的头就被宿傩用木梳子敲了一下。
他有意控制力道,对她而言并不疼:“浮舟,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这么邪恶了?”
真可谓是天大的冤屈。
她接续前面的话题问一句是邪恶,那他是什么?两面宿傩不会要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一套吧。
况且在这里,唯一有过死亡的【人】,只有浮舟而已。如果她能算得上人。
大纳言?都不知道宿傩所处的时代是否真有这样一位政官,还是他重复记忆中臆造的存在。
毕竟荻花一会儿是乐师同僚,一会又成了贵族女性。
浮舟当然要喊冤:“是您先说的。”
“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把他放在眼里。”宿傩还算有精神,额外给她解释:“其父乃太政官从四位。咒术师多为神祇官,官阶低于太政官,最上只能到从四品。”
她接着道:“也就是说……”
“我不是听不出你言语里的期待。”宿傩将梳子丢在一边,四手将胸前的浮舟圈紧:“怎么回事?”
“她的父亲如果能被宿傩大人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就算是您荫庇下无能的我,也会不自觉骄傲地挺起胸膛。”她讨巧地讲:“就只是想听一听而已。”
“人家是父女,我又--浮舟!”
浮舟背对着宿傩,嘴角已经咧开藏不住的弧度,被宿傩严厉叫了名字,也不胆怯,还是故意茫然的回应:“嗯?”
奈何笑意清浅,也逃不过宿傩的眼睛:“你要是再这样…”他的手来到了她脸颊,手指并起来拍打她。
但而后说出来的威胁是:“明天就没点心吃了。”
前半句势如乌云海啸,后半句是风和日丽放晴。
尤其是那尾音的犹疑,分明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40. 第 40 章
浮舟本以为宿傩要威胁她一些会致使流血的事情,结果真当她是孩子。
什么呀,这不是很吃孺慕之情这套嘛,早知道她就……先前也没那种机会。
浮舟依恋地拿脸贴他的手背:“那很重了,不能轻点么?”
宿傩:“…你把一碟全吃完。”
“算了,还是不吃了。”
于是宿傩定下:“吃完。”
晚上,宿傩还拉着她继续问:“你现在不至于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不愿意吃饭了吧?”
浮舟从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上心的家伙,不过上心与不上心,结果都是同样。
她是无关紧要的人,所投入情绪的事自然也是无关紧要的事。
随口讲了句:“才不是无关紧要的。”
“不错,你还学会顶嘴了。”
“那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浮舟将枕头往边上一放,隔了些距离。
宿傩一看,她又有了脾气,顿觉莫名。
坏心眼在从前倒没看出来,但这种偏狭和执拗还真是随了以往。
要是在山中,在乐馆里长大也就罢了。毕竟一则地处偏僻,二则人多念杂,很容易培养出心眼扭曲的人来。
可宿傩没觉得谁给浮舟委屈受,偏偏她一举一动都在诉说遭遇的不公。按说作为被收留的贫民,理应感激涕零。结果,浮舟算称得上不知好歹。
说到底,宿傩觉得她和记忆中的温婉女性还是有所不同。唯有那副不知因何而悲伤的样态里,才能窥得此前听之任之的极尽悲哀。叫他一个不信眼泪的强者,竟也忍不住好奇,如果浮舟落泪,会是何种景观。
浮舟若明白沉默的宿傩究竟在想什么,她非但不会想哭,还要冷笑的。因为人并不为成为他人眼中风景而抒发感情。他如果将她当成人,自然会明白。
又过些时日,又下了雪,有早梅开。宿傩应邀去赏雪,带上了没眼看的浮舟。
浮舟:……
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浮舟不便和男人们一起,兜兜转转,又落到和荻花同辆牛车。
荻花照旧很健谈,只是有点不顾别人死活。
“你和宿傩大人是什么关系?”
“你是从哪里来的?”
“哎呀,你手好冷,看着穿的厚厚的,怎么还是不耐冷。”
“诶对了,如果我父亲有意让我侍奉宿傩大人--”
事已至此,浮舟也就不好顾着她死活了,有气无力直言:“那我将拜您为义母。”
荻花还没反应,周围侍女先笑了一片。
“说什么呀,我比你年轻。”对方想明白后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调笑。
年轻…这个嘛,也不尽然。
浮舟随便转移话题:“可你身份高贵,确实也年轻,不必要这么早就决断。如果能留在京都,或者说到更高雅的地方去岂不更好?”
从政的比侍神的位格高,宿傩说的。
“呜啊,料不到你还有些灵活。”贵族的时代,大家爱和高贵的人往来十分寻常。
对于京都人来说,本就自视为龙了,又何须多高看一眼外地来的所谓强龙。
只不过胜在没后台有潜力而已,只堪为备选。
浮舟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和叽叽喳喳的荻花聊着。
她讲话明朗直接,十分清爽,不用如何费脑筋就能聊得来,浮舟也觉得轻松。
排遣完心中对其骤然登升的抑郁后,她对荻花聪明伶俐,因此偶尔讲出冒失话的习惯也不作差评。
唉,终究还是要用联姻给家里做贡献的,总有一端捏在人手上。
稍顷,婢女从窗外掀开帘子,寒风袭来,同时还有腊梅的香味扑面。
正是从外头半山佛院里折下的花枝。
“喏,给你。”浮舟应声伸手,也得一枝香。
大家纷纷赞赏其香远苞秀,浮舟时时用袖口遮唇,低头,另外一只手将梅枝递到脸前。清香淡雅,浮舟喜欢这种黄色又飘逸的小花。
不过实在没什么可说。她一介盲人,如果要鉴赏其花瓣花蕊的格调,未免太怪异。于是谦逊地颔首。
在一轮话讲完后,婢女们纷纷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份上,还得是作为客人的她陪聊。
等里梅来叫浮舟准备回程时,浮舟刚好讲到一则梅之传说。
荻花扯着袖口不让她走:“至少把这个说完吧…罗浮的美人究竟如何呢?”
浮舟半起身,含蓄地撑着头,以防撞到顶,回首带笑:
“那个呀,失路的旅人与之一番笑歌戏舞,直至月落参横,方觉寒,苏醒。才发现,那不过是梅花树下一场罗浮醉梦。”
她瞧不见松手的荻花的表情,但或许就和大梦一场遇梅精后怅然若失的主角一样迷惘。
浮舟搭着里梅的手腕,隔着两层袖,依旧冰冷。外头天寒地冻,她分秒都不想耽搁。
“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荻花赠我一株腊梅……哎,忘带了。”浮舟下意识握起右手,却发现它圈着里梅的胳膊,摇摇头,那就不要了:“无礼可回,给她讲了个故事,哄她开心。”
说起来,里梅的名字里也带梅,他又四季如冬,也的确是和生在料峭冬春里的花朵沾亲带故了。
她便也简单告诉他:“在唐人柳河东《龙城录》中收录的一则隋朝怪谈,讲的是游人醉憩花树下,梅精入梦的逸闻。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找了看。”
里梅又问:“你是从哪知道的?”
浮舟敷衍:“不记得,可能是投胎的时候没忘干净。”
上车后,她被车厢里等待的另一只手牵住,顺势松开原先扶着她的里梅,扑进宿傩怀中:“外头好冷哦,大人,不想出门了。”
“是么,我听你们聊得很开心。那边似乎不愿意放你走。”
“我管她们愿不愿意。”浮舟不知道宿傩竟然听得到隔了好几步的车内声音,暗想下次不能再随便乱讲话了。“想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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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傩说着“你刚才可不是这么孩子气。”手却摸到了浮舟头顶,将她摁在胸前。
浮舟放心了,应该是没听见刚开始的义母言论。于是更肆无忌惮撒娇:“那不一样,在外面说错话可是很丢人的。”
“在这里是?”
她快快的讲,言语烫嘴:“丢惯了,大人不会怎样责备我的。”
浮舟窝在宿傩身上,像生错季节的雏鸟依偎在亲鸟旁越冬一样。针对她坦言丢人现眼的招数,他也懒得说她。回去后,浮舟不再郁郁寡欢,整日里带着笑,胃口也好了许多。
大纳言府上的来信也是不断的,大部分都是荻花送给浮舟的。因要多过一人手,她不爱回,每每用心敷衍。回音这里自然是请里梅代劳。所以倒不如说荻花的笔友其实是里梅而非她。
对方大约是闺阁生活太无趣,家中又没多少人能陪伴,每每有热闹的活动,都想叫浮舟一起参加。而浮舟是不忌讳出去玩的,只可惜贵族们讲究颇多,又是衣服的款式啦,又是薰袖所用的名贵香料啦,还有装饰用的扇子。
没有环佩首饰增加成本已经是很不错,但浮舟却连一点自己的钱也没有,生活起居简朴。这样不华贵的扮相,跑出去总是叫人看笑话,因此趁势深居简出。
里梅近来也不被阻碍的和浮舟说上话了,隐约也知道她所想。就多提了一句:“要是你和宿傩大人提起,他未必不会允你出去。大人……只是不在乎钱而已。”
浮舟就说:“可他自己的衣服都不常买,除了之前路上战损的,到现在还没捐弃吧?”
“是[宿傩大人],但你是女人,不一样的。”
她撇撇嘴,这年头男性也好装扮,甚至在朝为官的也是如此。虽然很难想像具体是何模样,但……宿傩里梅也都简装,浮舟这个低位的,更不好越过去铺张。
改天他忽然心情不好,又发现她花了他不少钱,那她就倒霉了。
不过到了踏青的时节,浮舟总算接受了邀请。出去玩的时候只需要带上带有垂绢的斗笠,轻装简行,乍看不出她拮据朴素。
她提前征求了宿傩的意见,得到同意之后被问到:“现在不觉得她处处比你好了?”
“……”冬天过去了,他还没过去,讲话刁钻。
浮舟摇摇头,慢慢地退出去。
出门那天,风里有青草的味道。浮舟遇到久未说话的荻花,听见她在人群里笑声最大,觉得她也是过上曾经期盼的生活了。
来这里久了,动不动就能听见人唏嘘:这末法时代,平安京前途难料云云。不过往往有闲情逸致哀叹的,实际上都是遇到事情来得及逃跑的富贵人。
近日浮舟遇见自己心情不好,总这么自我开解。先前她在山上捡木柴,采野菜,又被卖给乐馆,彼时可没这么烦心。
田里干活的人,为了吃上饭,天没亮就要起床劳作,一年到头不过堪堪温饱,可没空思虑烦忧。可见是个富贵病。
至少……她也比先前清闲许多。
41. 迷魂不招1
所有人里唯独浮舟无侍女,扶她下车的是里梅,况且宿傩本身乃至于她和他的关系都无人知晓。她是听了荻花的消息才知道自己竟然比想象中更受到关注。
不是好的那种关注。
“嗐,说是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会面轻贱,实际未嫁的女孩多少都私下和男人有往来的。信函也好,幽会也罢,光我听说的就有不少呢。”摈退侍女,荻花亲热挽着她手,说着悄悄话。
浮舟竖起耳朵:“怎么说?”
荻花说的头头是道:“你看……抱歉,刚才对你哼了一声的那个,她的情郎还给我写过信。字迹不算端正,但我用汉字回了,他反而不再写来。多半是觉得女人不用假名便是轻狂的,使他丢面子。”
浮舟没能厘清其中的关系,也侧耳耐心问:“那这样说明了什么呢?”
“哎呦,你这样愣,一点也不像上次那个伶俐人了。”荻花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顷刻就让浮舟回想起自己和她做同事的日子……说好的高贵优雅呢?
对方接着说:“男人爱慕驯良的女人自然寻常,可你也由此就能看出来她虽然瞧着傲气,在情人面前是多么……柔情似水,顺从贤惠了。真是可怜。他还是免不了沾花惹草。”
浮舟了悟了,原来是通过幻想其在男人面前是如何受委屈的,来获得对这个趾高气昂的女子心理上的快慰吗?
不过对方讲这些,是为了她不必为与异□□流的事情挂怀,她领情。
浮舟心中从没在意过男女之防。要是荻花知道自己就睡在宿傩旁边,岂不是会吓一跳?
她不发一言,只是听。
这样稍显拘谨的反应引起了对方误会:“唔,浮舟,你这样子……不会是还没碰过男人吧?”
真是直白啊。这要如何回答呢?浮舟在松软的土地上吹着风,面纱下的脸啼笑皆非,最后讷讷说:“毕竟是没有的。”
“哦?在其他地方没有人给你写信吗?”
她的回答则非常老实:“旅宿的时间长,常住几乎没有。也不认识什么人。”
荻花听了这番话,喃喃:“你竟然比我们还像闺阁里的姑娘。”
浮舟亦惊讶,这里的少女们都是在做这种事吗?双方对账过后,她又陪着逛了花园,最后坐在原上的回廊里歇脚。
“外面放了隔档的帘子,你能把斗笠摘下来了。”荻花这么提示,然后忽然拽住她肩头的外褂,小声说:“哇,她竟然也来了。”
“谁?”浮舟从从容容的动作,低头抚平头顶发,又将长长的垂纱捋顺,放于腿上。
就信息量来说,她还真是个乡下来的,谁也不认识。
女伴像是介绍稀奇玩意儿一样对她嘀嘀咕咕:“就是那个咒术师,会津来的。她不爱穿衣服你知道吗?怎么一直在吃主桌上的点心,像没吃过饭--”
荻花忽然闭口,浮舟一阵茫然。
到此时,才坐下片刻,她又被荻花急急忙忙的拉着走了。
浮舟气喘吁吁的在荻花后面走了好些距离,对方才心有余悸说:“她还瞪我,那个乡野之人!”
浮舟又问:“谁啊?”
“你竟然不知道吗?我以为宿傩大人会和你说的。也就是去年被藤原家提拔的咒术师,万。”
前头都还好,只是一听到名字,浮舟感到阵阵胃痛。
这个咒术师,不会是……浮舟压下心中不适,继续听。
“父亲和兄长议事的时候,我也在屏风后听。万的来历和宿傩差不多。”
到了这种时候,一股本地人的骄傲显现了出来,荻花颇为得意,也不用敬词:“她是击败了滕氏家族的讨伐部队「五虚将」,不过也很容易就被收入麾下,但她的房子可不如你们的大。”
事到如今,浮舟已经不知道是先感慨收编分房是固定动作,还是先感到警惕了。
荻花说被瞪了一眼,那么万绝对是听见了编排。
“我有些头晕。”她只好说,“可能是吹了凉风的缘故。”
浮舟暗示,这个时间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呢?
不过荻花根本不回应,显然,对方游兴甚浓,本来也相当难得出门,她根本没听浮舟说了什么。
她拉着浮舟的手兴奋道:“你不知道这里树影颇有情趣,我看有侍女正在往那里搬琴。许是有人要在花下献技!”
浮舟结果稀里糊涂被拉去听了泠泠的琴声,余音袅袅,伴香薰绕,又被荻花赠了一杯家中带来的酸甜醴酒……
“之前家里祓祭的时候我在巫女的队伍里拿了一瓶,放到现在。”
浮舟只喝了一口,听了来历之后就没再动它。
“怎么了,因为是酒,怕醉吗?”
以后会流行比口嚼更体面的发酵方式的。浮舟先摇摇头,然后老实地点头,后知后觉问:“未嫁女似乎是不宜饮酒的吧?”这个说的拿,到底是--
“我们不说出去谁知道。”她的瓷杯碰到了浮舟的,发出清脆如玉一声响。
毕竟是繁花遮眼的都城呐,当真是长足了见识。
“我知道。”一个声音忽然加入了谈话,浮舟原先是倚着梨花的,听到这话后几乎要弹起来,这正是--
“你们说我是乡下人,总不能指望我任由奚落。别惊讶,有了咒力加持,不管是行动,还是五感,都比你们快了不知多少。”万自她身后窜出来,声音倏然转到浮舟面前。
访春郊野,竟然闹出这么个冲突,还是让她想退避三舍的危险人物。
浮舟真担心万突然推她一下,连人带树一起折断了。
“你还偷听我们讲话啊。”荻花声音飘忽,似在左右探看。
对方轻轻松松开口,毫无愧意与不自然:“我是挑周遭没人的时候才特意过来的。谁教你刚才走得那么快。”
现在浮舟觉得她和荻花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然而事情毕竟还不算严重,她说道:“方才和荻花小姐久别再会,一时心绪激动,故而惊扰了万大人。实在抱歉。”
本想这样揭过,大家也还好收场,谁料--
这番应答居然惹怒了女伴,对方愤愤然:“你在讲什么啊浮舟,我可是大纳言的女儿,怎么会害怕这个还没经过司召就任的庶人!”
原来这个时候还不是“万大人”吗?而且荻花怎么这么讲排场,这点小事都要甩开她的手?
浮舟只好扶着树,低首摇头。
依照她的经历,这两位都是好胜心不弱的家伙,自己又说不上话,这下当真要难以收场了。
庆幸的是,庶民出身的万身上没有什么自怜之情,在贵族小姐面前丝毫不觉得羞愧,三言两语把年轻气盛的荻花耍得团团转。
在侍女们终于赶来时,荻花已经抛却仪态地跺起脚,而惹她生气的人正拍手笑。
“哈哈,真有趣,看你编排起别人时眉飞色舞,现在轮到自己了,居然就受不了。”
“你!!”
“如果我也像你们一样在背后多舌,你会好受些吗?抱歉,我没有那么不坦荡。”
总体就是这番情境,早只会闹成这样……
但浮舟也同时往好处想,她高兴了,就不会再这么多人面前动手了吧。
她沉默着,等待结束,却不知,自己这番置身事外也得罪了女伴,叫对方觉得她是只会在后头观望的狡猾之人。
本想叫住一个侍女请她带着自己回去,荻花却已走出段距离。气冲冲吩咐:“你还管她做什么,不知道是谁养着你们的吗?”
于是,浮舟就被丢在了这个地方。
还有人在说风凉话。
“你的好朋友生你的气了呀。”万就在她旁边不远处,唇枪舌战之势还未衰竭。
浮舟苦笑:“应该更生您的气吧。”
“怎么样,你说句好话,让我扶你回凉亭如何?”
浮舟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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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恼,真就请求:“那劳驾让我牵着袖口……”
“我开玩笑的,哈哈。”说完,万的脚步声往山谷里走去,“应该能听出我往哪里走的吧,不想走失的话可别跟上来哦。”
浮舟站在树下,并不妄动。稀稀落落的笑闹和乐声乘风透雾而来,万的脚步也确实越来越往荒僻处走。
跟上她?不,浮舟担心过几天他们会在小溪里把她找见。
听闻昔时檀林皇后虔诚敬佛,临终前留下遗嘱,死后不葬,曝尸荒野,为饥鸟供食;众人见美人销陨后终成白骨,亦知世事不过苦海,方能破除爱欲迷瘴。
原先荻花说了会带她同归,所以里梅早已回去。现在么,怕是没那么好运能坐上她的车了。
不管怎么说,明知危险的事情浮舟是不干的。
她情愿碰运气留在这里,等有人走近了再尝试搭话。
可惜,随时间流逝,哀愁之气轮转了太阳,周围安静而渐不闻人声。曾被日光驱逐的寒意在地上滋长,郊游的人群来时熙攘,现在也只剩下她和原野上的花草了。
难怪贵族们出行总要带上乌泱泱一帮人,不然很容易就走丢了,像浮舟一样。
她转而坐了下来,正如醉倒罗浮梦的旅人一样靠着树。
天黑了,宿傩会来找她吗?
浮舟当真说不好,她觉得他挺怕麻烦,常理不足以概括他。总的来说,是不可依仗的。
既然如此,就只有等明天,有人来春游的时候,请他们……
突然,有人声如惊雷炸响:“你运气不是很好嗳,我都去更深的地方转过一圈。天也暗了。”
听见突然响起的女声,浮舟简直惊得要跳起来,万竟然这么晚了还原路折返。如今碰见了她,又是荒寂无人的地方……
浮舟不能表现的害怕,因此就实施用宽大的袖口遮住表情,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万大人。”
“平安京的人都很势利眼,能把你丢在这,多半你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同样可以说是杀人如麻的咒术师自然不愚笨,她走近了:“而且我不喜欢你。”
“……”浮舟语塞。
原先,浮舟心中对宿傩还是颇有微词的,想着要不是他带她去新尝祭,又被万看上,怎样她也不会遭遇坠落的伤。
现在,却觉得那次只能怪命运无常。
能和里梅有来有回,论武力,浮舟知道自己多半是没指望了。
“等等,你先说一下你家里的情况吧。父母是谁?或者有没有什么亲戚?”万大大咧咧地踢了踢她的腿,并不用力,浮舟弯起膝盖。
万解释了缘由:“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不用做事,还有侍女伺候。厉害的人物我就姑且相让了。”
竟还有这样柳暗花明的时候!
虽说浮舟疑心此地抛、尸十分简单,但断然不能说出口给对方提供信息的。
她于是佯装不知自己在生死边缘,好脾气地说:“您听说过两面宿傩大人吗?”
“哦,听说他身边跟了个冰霜咒法的。但你根本不是术师。”万找到了她缩起来的腿,又踢她。
这次力道增加。
浮舟也是撞到了万傲慢骄横的面貌,她委屈:“其实我是他女儿来着。”
“……”万也沉默了。
浮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这次还未有头绪的目标也拼上了一切:“总之…家里没有仆童,出行也倾向于简便。我们本来也不是京都人,客居,所以才--”
还没说完缘由,浮舟就忽然听见十分耳熟的步伐跃动声,同时,万发出一声愣怔后的惊呼:“唔……”刚才近在身边,现在她往远处跑动。
听见万不经意将想法说出来的呢喃:“什么?原来都在骗我啊。根本不是传说里的怪物…”
浮舟陡然一惊,上次万这么反应是见到了宿傩。
而现在是?
她捂着胸口,不敢再往下想。
42. 迷魂不招2
浮舟失神,若是时间也能一边永久的停滞该多好。
然则事态发展不会随着谁的苦闷而消停。
万的声音从玩味转而痴迷柔和:“为什么露出这么寂寞的神情呢,你在看谁--”
“滚开。”是宿傩冷淡肃杀的声音,接着有东西应声而倒。
身下草如茵,身后古树吹香,浮舟如坠冰窟。
她又后悔了。觉得宁可埋在溪水中,也好过要听见接下来发展的噩梦。
浮舟这边忐忑不安,那边万缥缈的声音比宿傩先抵达:“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让你孤独。”
听见的人已经发着抖弯折在腿上,脖子向膝盖跋涉,意图瑟缩进去,如果可以,做一只乌龟也没什么不好,什么曳尾于涂中,也好过死在庙堂。
浮舟几乎要成功了,然后宿傩快步走来,斫断了她的躲藏之路。
他拎着她的衣领,把她带起来。
浮舟离他越来越近,最后淹没在令人不安的柔软衣服和熏香里。她双手还护在胸前。
“怎么不抱着我的脖子了。”宿傩的声音里听不出责备,无意暴露情绪,但后面的重音显著:“女儿?”
他果然听见了……
哎,早知道他会过来接她……
来不及哀怨,浮舟在多数时候会屈从暴力,这次也如此。她遇强就服软,现在缩在宿傩身上,脊背弯曲,脸埋入他衣裳。一句话不肯说。
“回去再找你算账。”宿傩敲她脑袋,浮舟身上又颤抖。
她被搂着行进,途中只听见阴风厉号,因被抱着,不感到冷。应当是宿傩极快的缘故。在路上,他问她今天的事,浮舟简单说明了一番万和荻花的矛盾。
“她们起了争端。”
浮舟加以肯定:“是。”
宿傩终于没忍住讥讽:“结果最后你快死了。”
浮舟听见死字又呼吸一滞,然后才慢慢说,声音软乎乎:“没办法,我比较没用嘛。”
随后二人重回沉默。
浮舟回去后,吃了几块糕点,顺势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宿傩一个晃神,还在回味她在他怀里撒娇一样的自怨自艾,转眼发现人已经别扭地伏倒,觉得她一会儿细腻一会儿大条。
他将她抱上了床,浮舟顺滑的黑发在他胸膛流淌,脑袋贴着他的手臂,宿傩也睡下。
第二天清晨,浮舟还是没逃得过盘问。
宿傩身形健硕,浮舟只觉得自己被裹在结实的好几层肉里,动弹不得,随即喘着气醒了。后背贴在宿傩身上,衣服黏着皮肤,很热。
“醒了?”宿傩两指捏她生了薄汗的后颈,语气轻松。
浮舟不热了,她停了动作,继续瘫在床上,假装那只是睡梦中的动静。
宿傩戳穿她的时候并不留情:“装睡小心一睡不醒。”
她立马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宿傩大人,日安。”
话音刚落,他一巴掌轻拍在她腰上,然后身体一压,浮舟则遭遇更紧的桎梏:“既然你醒了,说说吧。之后的事情。”
她犹如被捕食者钳制的一团肉,动弹不得。
想起昨天的事情,在睡梦中排除了忧郁的情绪,现在更多的则是不关己事却遭无妄之灾的憋屈。
浮舟道:“我原来没有对万发表看法的,只是跟荻花一起就被记恨上了。后来落单…如果不这么说,如果--情况可是很危险呢!”
她本还想说几句“那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想着杀人,实在是太过分了”的坏话,但身后听讲的男人不也正是如此吗?故而隐去了一切,只谈苦衷。
宿傩不懂她的苦心,闲适评判:“那她怎么只找你的麻烦?”
“万不想得罪大纳言的女儿,可能会影响她秋日就任。”浮舟也顾不得委屈,辩白说:“听起来她很满意在都城的生活。我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说到底,都是后台和出身的缘故。再说到女儿……宿傩该明白的吧?
“浮舟,你并不愚笨。所以该知道,我留你在身边--”他的手在她身前抚动,探入敞开的衣襟,最终贴在她敏感的肌肤,说道:“不是把你当成女儿。”
浮舟却轻轻告诉他:“爱人随时可抛。那么廉价的关系,果真不如亲缘重要吧?”
宿傩哂笑:“随你怎么说,我可不记得有女儿。”
她稍后意图一点点挪远身子,又被宿傩一把握着……怎么说还是叫人羞恼的,浮舟心有不甘,嚷嚷抗议:“可我还很小嘛!”
宿傩说:“不小了。”他捏了一下。
“……”浮舟大脑飞速运转,竟找不出确切的应对说辞。
低沉的声音与厚重的躯体一同压下,他问道:“怎么又不说话?”
她掸不开宿傩的手,自知也无力反抗任何举动,撇着嘴角,觉得无聊,怎么兜兜转转还是这样:“百口莫辩,无话可说了。”
宿傩咬着她耳朵,调侃下有不浅的恶意:“哎,你要是反抗下,或许还有些意思。这样子反而不想欺负你了。”他说完竟然真的抽回手,从她旁边起来。
热源离开,室内的寒气在浮舟身边聚集。她还躺在床上,宿傩又讲:“你如果总是赖床,甚至在主人之后起,恐怕就太懒散了。”
言语间已经直接把她当成女人来要求了,做女人当然是算不上幸福的。浮舟又心灰意懒,也不搭理他。她翻了个身,往外侧。
孩子又闹脾气,宿傩反而习惯,有点好笑,用手指戳戳她的脊梁:“又怎么?”
浮舟细细的嗓音经袖口传出:“要是我长了眼睛,就不会生出这些事端了。”
她这样讲话,宿傩就知道是不高兴了:“就这么不情愿留在我身边?先前也不见少黏着我。”
“大人还真是只知道以自己为中心讲话呢。”她语气幽幽。
“就是没教好你,才让你如此不恭敬。”他单手提着浮舟的衣服,又把郁郁不乐的女人拖近,瞧她莹润光滑的脸。
确实还没长大,心智上还是个想到就说的傻子,比一般人好上很多,但也更轻易得罪人。换做之前早就死好几次了。
不过宿傩见她失落的模样,心里一点愠怒和杀意也没有。
大体上说,浮舟的确教他在意。
浮舟这里呢,先是抱怨宿傩只想着自己,随后她也清醒。
宿傩,推而广之任何人,都是在自己狭小的浅见里自乐。
她有所怨怒,不过因有求于他而已。
世道如此,与其嗔怒哀怨,不若……唉,总还是得走。
她忍着不愉快,终于还是对他展颜:“怪我。我的错,大人。”
宿傩仿佛见到两滴清泪自她面纱下流出,再看,只见到一个含苞待放的如花笑靥。他轻啧一声。
此后,浮舟和宿傩都没就关系这个话题再说什么,还一如往常同吃同住。不过,隐约的,有什么东西还是改变了。
春游那天的后续,荻花寄来了散发着香气的道歉信,附赠一瓶珍贵的名香。
里梅代为读道:“上次你向我打听这是什么香料,幽雅芬芳。特此寄来黑方之香,四季适宜……”
浮舟深知自己从没问过那种事情,打断了里梅:“它珍贵吗?”
他回答:“赔礼的,应当是。”
她想着如今自己不需要熏衣,就说:“那就拿给大人用吧,我用不上。”
里梅告诉她,这是室内的香物,和用于衣料的不是一类。前者用量少而珍贵,后者量大,一般选用更易得的材料。
浮舟听他讲的头头是道,便赞美:“真是持家有方。”
对于荻花,她并不挂怀,简单的请里梅写信说无事。
而万,自打那边单方面钟情于宿傩,又探听到了这里的处所,浮舟就三天两头能听见庭院里被砸的动静。
幸好里梅还能在有事时把她送到更深的房间里去,免于碰上。
万也不会特意来找浮舟的麻烦,又能帮忙打断她和宿傩一起的时间,浮舟因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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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怵她,偶尔还心怀感激。
不过闹了这些事,每每还能安然的下次再来,浮舟觉得要不然是万也很强,要不然是宿傩留了手,总归十分值得羡慕。
她自己么,运气似乎不那么好,总是倒霉。
结果有一日浮舟听得里梅不虞念叨:“肠子都掉出来了,怎么还纠缠。”给她吓了三天,觉得这个传奇耐砍王果然有她的窍门,怪不得这么能活。
好像和幸不幸运也没什么关系,万的机会靠她自己创造。
至于游宴与交际,浮舟都不再参与,一直老实地在房里空虚度日。
只是宿傩这次对她的心情有些上心的意思,有时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浮舟每次都推脱。
他笑她:“不就是之前被落下了一次,我又不会把你丢下。”
这下浮舟更是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
宿傩深觉被看低,但也不拿她怎么样。
直到一个夏日晚,明月时隐云后,宿傩拉着浮舟在别院的凉亭里吹风。
他问:“你要不要喝酒?”
浮舟摇头:“没喝过。”
“万说那天你们……”宿傩直接戳破了她的谎话:“还说以后会代为管教你,你觉得怎么样?”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荻花骗我喝的,我就尝了一口。”
要是真有这么一对父母,孩子恐怕想直接投胎吧。
“真是的,你还会说谎了。我又不会因此怪罪你。”宿傩把瓷质酒杯递到她唇边,简单要求:“喝。”
浮舟却略微偏开脸,颇有些在意:“这不是口嚼的神酒了吧?”
他听出了她在意的点,为此笑出声来,嘻嘻咯咯,在无人的庭园里诡异至极。她早就习惯他热衷于逗弄恐吓的恶劣了。
“或许是什么祭祀里偷来的,但我不需要这样。”唇边的杯子移开了,她听宿傩接着说:“让里梅酿就行。”
浮舟还来不及说出夸赞的话,却忽然被一只手扭过了头,然后是温热又霸道的气息。她听见尖如玉碎的落地声,同时嘴唇被撬开,宿傩口渡给她清苦的冷酒。
他的嘴唇,比他的手心凉很多,濡湿的舌尖挑动时,还漏了些酒液。
与酒液截然不同的,他的舌尖格外火热,浮舟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辣,口中每寸肌肤都被肆意搜刮着。宿傩缠着她的舌头不放,她几乎不能呼吸。
嘴唇里里外外被搜检吮吸一番后,浮舟意乱神迷,放开后晕乎乎地靠在宿傩身上。酒入喉,化为蒸气,飘到脑袋里,在脸上挥发。
自春天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亲密,更不用说,亲吻这种事情……她微喘着气,脑袋晕乎乎,脸庞热腾腾。
“真是--我还担心你会咬我舌头。”宿傩拨弄浮舟耳边发,连带着舔舐她耳垂乃至更里面,单手扣住她脖颈,直听怀中人鼻尖冒出诱人的呻吟才停下:“结果这么没用,白把你想那么刚烈了。”
浮舟不再需要他的舌头,不会做那种事。但她舌尖麻木又疲倦,不愿说话。
“又把头扭到一边不搭理人。你这毛病到底是谁教的……”宿傩牵她衣袖,她没甩得开,进而又被挽住了手。
“喜欢吗?应当是很喜欢的吧。我听你都忘记呼吸了,若是我一直不松开,你要憋着么,到什么时候?”
浮舟恼得伸手推他,最后既没推动宿傩,也没把自己推开,反而被紧紧抱住了。
她徒劳指责:“你不能这样。”
“有什么事不能的,浮舟,只要我--哼。”宿傩语调一滞,忽然发出不悦的声响,浮舟还没反应过来,却又被他突发的动作,再陷入海潮翻涌一般的情、欲邀请中。
“干脆,再来一次。”他对浮舟几乎是随心所欲的,因此不必征询意见,又一次亲吻了她。
浮舟直至听见了振翅的飞行声,还有划破夜空的大叫:“你在做什么!”才反应过来宿傩的森然恶意,以及毫无怜悯之心的性格。
万来了。
43. 迷魂不招3
浮舟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发冷,攥紧了宿傩的前襟,随后才想起来要推开他,奈何他的手臂硬似铜。
她终于没忍住,又急又气,攥起拳头来敲宿傩。当然,实际吃亏的只有自己的手。
还没缓过来准备打他第二下,宿傩忽然带着她高高跃起,身体腾空:“喂,浮舟,你真的想我松开你吗?”
浮舟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什么意思,又听见地上建筑碎开的石飞瓦裂,还有万狂怒的大喊:“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碰别的女人!”
浮舟听见杀伤力极大的音量,陡然反应过来,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是这里--宿傩怀里。她松开拳搂住他的腰。
宿傩因为她颇为识时务的反应轻笑,似乎心情都变好了,还和酝酿下一次进攻的万开起玩笑:“啊,你又没说你要来。”
这……浮舟听两人讲话,满脑袋迷茫。一个比一个听不懂。什么叫“在她面前”,不在面前就行了么,好唯心的论调。
至于宿傩,就更无话可说,浮舟懒得评价。
他明明之前就听见了,否则,何来那一声不悦的冷哼?
“丢掉,你把她丢掉!明明我才是应该站在你身边的女人!”这时,宿傩已经站在花田中,浮舟横卧于怀,右耳正对万咆哮的方向。她大气不敢出。
对于战斗,浮舟从未见宿傩慌乱过,如今他也是一嗓子胜券在握的从容:“这个嘛,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这句漫不经心的忽视如同冷水泼进热油,引发了更大的反应。
万不胜激动:“你之前从来没有否认过!你对我避而不见,总是躲躲藏藏,就是因为怀中有个累赘嘛!”
歇斯底里的她,不闻不问的他,还有一个胆战心惊的她。
浮舟现在藏在宿傩的双臂中,像一株长在迁徙兽群路线上的危草。
宿傩告诉万:“对你,两只手就够了。”
“真是岂有此理!我要让你看看,背弃绝情是什么下场!”
被这句话唬到的人只有浮舟而已。她嘴巴开合,呼吸之积极,似要把今生的气都用完。
宿傩根本没在意万在说什么,低头问浮舟:“你的胆子……”
未说完,他们又换了个地方,宿傩继续:“还能再小点吗?”
果然人到了危急关头就哀叹不了命运了。
浮舟没空怨天道不公,急急忙忙说:“可是大人对我用一根小指就够了吧!”
她的生命可是很脆弱的,不得不重视。
宿傩的反应确实沉默以后隐忍笑意的话语,他意味深长:“呵,不止……也需要用四只手也不一定。”
“……”浮舟憋气,不再理他。
忙乱中竟然忘了要伪装成听不懂的模样,宿傩也就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故作稀奇,话语和呼啸的风一起挑动她的神经:“所以,真是费解,你到底哪里小了?浮舟?”
这个问题她难以回答。
“哎。”宿傩把浮舟在怀里调了个姿势,更高了,浮舟连忙攀住他结实的肩膀,下巴惶惶不安的靠上去,譬如溺水之人与浮木。
他骤然压下来的低沉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入耳:“有的时候真觉得你没用……但知道要找谁倚靠,要往谁怀里钻,也挺聪明了,对吧?”
宿傩把她想成什么弱智了?
恰恰相反,浮舟摸清楚了形势,才无奈在豺狼虎豹中选择了一头。也正是如此,她在无法与之相争的强权下低首。
浮舟鼻息微微,咬住嘴唇,对他随口以为乐的践踏不说一句话。
等夜晚的小插曲被解决后,浮舟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又因过速的移动头晕眼花。终于,没忍住,她在宿傩的臂弯里悬着头对地面呕吐。
而万,倒在地上,夹杂交错着对宿傩术式的赞许,与对浮舟的辱骂,又统一为对宿傩负心的怨怒:“下次,下次我一定--浮舟,我也记住你了。”
头都没能抬起来的浮舟听到这话,身子又软了。这个咒术师是不是有点欺软怕硬了?荻花也是,宿傩也是,最后被追恨的只有无责的她。凭什么?
被抱回房内,浮舟再用袖口遮着嘴唇,嗓音略微沙哑:“宿傩大人,关于万……”
“怎么了?”
她记着万的威胁,故而也想将她早早处理了,于是暗示:“她还没有定等次,目前是庶民。”
宿傩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你不会怨恨别人呢,很讨厌万?”
都不认识,存不存在这人都不好讲,何谈厌恶。
但浮舟听他不直接答复,即知了他的想法--他没那个想法。
她有些失望,摇了摇头,便闭口不言了。
“唉,你啊。”宿傩叹气:“我和万并无交集,也不会理会她的示好。”
浮舟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可她要对我动手。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勉力挣扎也不行吗?”
早晚,万会找到她,然后……
宿傩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浮舟原来从不嫉妒。过了一会,他径直走到几前,抱起她。
她骤然转移了地方,加上本来心绪未平,一时失控惊叫:“啊!”
“别动。”宿傩斥她,“真给我添麻烦,为了你,还要再去花园一趟。”
浮舟的脑子还转得过来,她掩饰着欣喜,装作不知:“这是为何?”
宿傩声音慵懒,听起来似乎也困倦了:“你说的,趁她还没有做成女官,先下手为强。就依你一次,胆小如鼠的家伙。”
他说:“我们打赌。”
“只要万还在园里,我就把她杀了;但反过来,如果她不在……如果不在,你就再陪我喝些酒。怎么样,要赌吗?”
浮舟听了这话,又觉得激动异常。她思忖,方才的血腥气,万的虚弱诅咒,一定是受了很重的伤。
时间过去不久,对方多半还倒在地上,这时候过去正好。
于是很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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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头:“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陪您饮酒。”最后还讨好着憨笑。
宿傩脚步停顿,告诉浮舟:“那可真稀奇,没听说父女会月下对饮。”
她笑容在月下僵硬。
然而两人已经约定好,其中有能力随意毁约的只有一位。浮舟无力叫停,只有…心里暗自祈祷万还没来得及走。
可最后的期许在抵达狼藉地时也散去。这里不再有深受重伤的咒术师踪迹。
浮舟难掩失望,还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万伤得很重,她怎么能,怎么会?
宿傩还在一边调笑:“如果不信你可以自己喊,看有没有人答应你。”
浮舟抿唇,思虑,三思后还是照做了。她开口时宿傩还嬉笑着幸灾乐祸,嘲讽她的徒劳。
“万?你在么~”回音在安静的地方传了稍许距离,浮舟鼓起勇气,又说:“要是你应声,我将即刻安排你和宿傩大人大婚--”
“你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个?”宿傩打断了问她。
浮舟警惕地先竖起耳朵听动静,然而四周都未传来声音,她终于确定了四下无人,才失望地呼气:“再拙劣的谎言,等她知道我在骗她,她已经死了。”
不管怎么说先骗出来了事,这就是浮舟。
但这些都是确凿的徒然了。
万不在。她早就走了。
宿傩捏着她的头发丝,在手指间打着旋儿。“之前没发现,你还很歹毒。”
浮舟任奚落,也不反驳。
“那说好了,你要陪我饮酒,直到天亮。”
她靠在他身上,感受武人稳健的步伐,宿傩在带她往回走,去屋里。
浮舟轻声说好,“愿赌服输。”她认下。
可怜缺了一双眼,不知何时天光大亮。
而她更不知道的是,在方才,也就五六步之前,狼藉的地里躺着再也无法睁眼的术师。
那人在重伤之后,心死之前,还记挂着再也不能得见的情郎。
宿傩运用斩击不需额外的动静。在这样的晚风里,一切都被藏匿起来了。十几步外的术式,头颅倒在草丛里的沙沙响,当然,还有月下在无声狞笑的男人。
他怀里,有一个面露忧愁与犹豫的女人。
朦云在月前散发亮银,清辉羞见一园狼藉。
可惜浮舟看不见,失之交臂了无法揭示的真相,也看不到宿傩嘴角的弧度,似残月弯钩。
“你说的,愿赌服输。”宿傩发出的笑声远不止他的表情那样张狂。
浮舟不知道,在她听来,已经是十分的刺耳。
目盲之人会错过两指之外显而易见的真相,身负某种残缺,就注定遭其诅咒。
不过无需知道事实,她也十足相信自己中了某种法术。
运气,真差啊。
她被冷风吹息,瑟缩回以为是温暖的怀里:“你别笑了,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就是了。”好了好了,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