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1. 第一章 逼纳 江南三月,烟雨蒙蒙,花红柳绿时节。 北地的连天烽火席卷不到长江以南,镇海军节度使府,院中桃杏竞相吐出芳菲。满庭春意中,却透着一股不甚明显的血腥气。 只见江南庭院的扶疏花木间摆着一条长凳,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摁着一道纤瘦身影趴在凳上。 一旁站着个老嬷嬷,三两下扒了凳上那人外衫,露出雪白粉嫩的后背。她手提藤鞭,高举重落,“啪”一声脆响,保养精细的白嫩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痕。 “咱们节度使府不比馆阁窑子,行止起卧自有规矩。若有那心思轻浮的,以为仗着主子宠爱便能放肆僭越,那就是自己寻死!” “啪”,一鞭。 “按照惯例,擅自出逃的下贱婢妾,活活打死都是轻的。但夫人心善,大郎君仁德,不要姑娘的性命,只罚三十鞭子,小惩大诫。” 又是一鞭,一道血,一层皮。 “大郎君瞧上姑娘,是姑娘的福气。不然,似你这般出身低贱的楚馆女子,连咱们节度使府的门都进不了。” “姑娘倒好,全不惜福,竟敢私下逃走,枉费了大郎君在咱们夫人跟前求了半日的苦心。” “终究是花街贱地养出来的人,不知规矩,不懂感恩!” 三鞭落下,那细嫩的后背已然鲜血淋漓,不成人样。 一旁有仆妇看得不像,再一瞧,那挨打的女子面色苍白气息孱弱,遂凑到老嬷嬷耳畔低声道:“差不多行了,毕竟是大郎君的人,万一日后得宠呢?” 老嬷嬷藤鞭顿住,板着一张严明无情的脸:“姑娘,可知道错了?” 三月的春风极为和暖,拂过枝头时有细微的沙沙声。阳光照不到的庭院一角却是冷寂如冰,亦是森寒如冰。 “知错?” 被摁在凳上的女子分明没有抗争之力,却咬牙拧过头,蓬乱鬓发下掩着半张脸,虽是面无血色,却将满庭春光压得黯淡下去。 “你们大郎君强抢民女、逼人做妾,还问我知不知错?”她嘶声冷笑,“这就是节度使府的好教养,好规矩!” 老嬷嬷见过的世面不少,却从未听过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手底越发不容情面,连着十鞭毫无喘息间隔地落下,险些将那女子笞得一口气厥过去。 “就凭姑娘方才那话,合该拔了舌头拖去乱葬岗,”老嬷嬷冷着脸,“怪道郎君总说,姑娘出身风尘、下贱轻浮,再不好好调教着,也不知有几条命去填你这张利口。” 言罢,最后十鞭落下,那纤瘦身影一阵耸颤,好似风中即将折去的柔弱花枝。 却终是挺直了脊背,宁死不肯服软。 老嬷嬷跟在正室夫人身边,调教过的婢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见过这等执拗强硬的脾性? 只是三十鞭已尽,不好再打,遂冷冷道:“拖回院里,告诉伺候的人,再有下回,一并打死!” *** 偏院厢房开了又关,一道纤瘦身影破麻袋似地丢了进去。 崔芜伏在阴冷潮湿的地板上,只觉那阴暗处的湿气化作无数把小刀,钻进骨头缝里拼命搅动。 比湿气侵体更痛的,是刚受过鞭笞的后背。伤口被冷汗浸透,似有千百根钢针在血肉里乱扎乱刺,那滋味别提有多酸爽。 实在受不住,她顶着一副花容月貌,开口却是一句极粗俗的:“狗娘养的!” 国骂出口,心中怨气也发泄了不少。崔芜攒够力气,几乎是一步一爬,强撑着将自己挪到床上。 投入锦绣丛中的一刻,她受刑时绷得极紧的脊梁骨瘫软下来,放任思绪空白片刻。 那些被乱世十年掩埋住的过往,就这么冲破心防翻涌上来。 她叫“崔芜”,不是身陷楚馆时的花名,而是另一个时空,她的本名。当然,过往十年,没人这么叫过她,她也从不去记那些充斥着柔媚脂粉气的艺名。 总归都不是她。 穿越网文常有,只是如崔芜这般开局拿到地狱副本的,并不多见。穿来当天,她贫苦半世的爹娘险险就要饿死,没奈何,拿亲生女儿换了半袋口粮,好歹续上一条性命。 入了花楼,受鸨母教养十年,姿容舞艺无不绝佳,性情更是温驯柔婉——当然,是装的。 谁也料不到,在挂牌前一日,她打昏看守角门的老婆子,一口气逃了出来。 却是刚离龙潭,又入虎穴。 竟然半途遇上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被他瞧入眼,硬逼着带回府中。 一开始,崔芜不是没想过虚以为蛇,将这姓孙的哄高兴了,哪一日说不准大发慈悲,将她放出府去。 后来发现,她想岔了,打从第一日将她掠回府中起,孙郎君——镇海军节度使之子孙彦,从没想过放她走。 竟是不管不顾,强摁着她要纳为妾室。 若崔芜是土生土长的乱世贫女,得了入节度使府为妾这么个归宿,大约只能认了。 可她偏偏不是。 现代灵魂自有傲气,认什么都行,就是不认命。 于是,她又逃了。 然后不出所料,被权倾吴越之地的节度使府抓了回来。 崔芜在极度的疲惫与疼痛中,回顾了自己堪称悲惨的前十七年生涯,正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冷哼。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只见房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阳光长驱直入,却只照亮了身前一小片地方。逆光站着一道颀长身影,年岁约在弱冠上下,生得剑眉星目、气度从容。 正是镇海军节度使之长子,时任润州刺史,孙彦。 崔芜疲惫得很,更兼不想看到这张脸,在被褥中翻了个身,竟是拿后背对着孙彦。 以孙彦的身份,吴越地界无人敢违逆,谁知一时大意,险些在个出身风尘的婢妾身上栽了跟头。 如今见她挨了责罚,还不受教,竟敢背过身去,脸色越发阴沉:“起来说话!” 崔芜背上没一块好肉,动一动就疼,根本不屑搭理他。 孙彦接二连三受了冷遇,胸口郁气蒸腾而起。他箭步上前,却瞧见崔芜后颈处若隐若现的鞭痕,目光微闪,生出些许怜意。 “罢了,”他说,“这一遭且饶了你,再有下回,可不是二十鞭子能了事的。” 他贴着床沿坐下,抬手去扳那人肩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探出,再次拂开他的手。 孙彦一愣,脸色沉下:“还是这般不知好歹!” 回应他的是一记冷哼。 崔芜在枕上回过头,眉眼精致、风鬟雾鬓。再苍白的脸色也压不住初长成的艳质,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皎月,轻易便能吸引男人目光。 唯独一双眼睛冷亮桀骜,殊无寻常艳女的娇柔妩媚。 孙彦爱极这一双眼,也恨极这一双眼。他至今记得,当初深夜街巷,撞见这被打手追得无处逃遁的女子时,就因她抬头之际的一瞥惊艳,自己竟破天荒地将人带回府里,想着迎娶正妻后,给个妾室名分。 不曾想这女子表面温驯,背地里却谋算着逃跑,若非巡察护院机警,还真被她得了逞。 这事闹得有些大,惊动了主持中馈的孙夫人,当时就发下话来,赏了这不懂规矩的“小蹄子”三十鞭。 孙彦本待发作,想到这弱质女子刚挨了罚,又强压怒火:“母亲素来宽和,若非你使小性逃走,她也不会罚你。待我娶了正妻,自会纳你为妾,到时祭过祖宗、拿了文书,也省得你牛心左性,总想着……” 他话没说完,就被崔芜一声冷笑打断:“谁要给你当妾!” 孙彦先是愕然,继而愠怒。 昔日崔芜以女婢的名义随侍身侧时,虽不愿如其他女婢一般媚上逢迎,倒也还算温驯。谁知这回出逃被抓,不知是遭逢大变受了打击,还是脱身无望干脆破罐子破摔,居然一反常态,句句硬顶、字字针对。 崔芜:“谁爱当谁当,我绝不做这个狗屁妾室!” 孙彦大怒,恨不能一掌掴去,想到崔芜身上有伤,才硬生生按捺住:“不当妾室,你想做什么?秦楼楚馆出身的玩意儿,还想做刺史夫人不成!” 崔芜冷冷瞪着孙彦:“我宁可一世不嫁,也好过被你这种人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孙彦名为节度使之子,其父孙昭掌着江南最繁华的吴越之地,隐为这一带的土皇帝。四舍五入,他与皇太子也没什么分别。 这样的角色,如何能忍受这般羞辱?一时间,眼神冷到极致:“楚馆小女,不说自安卑贱,还敢妄论夫人之位?” “出身下贱的东西,果然不识抬举!”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争执,早在孙彦暗示欲纳崔芜为妾之际,崔芜就已明确表达了婉拒。 “身陷青楼,原是时运不济,但蝼蚁尚有自爱之心,小女不愿为人妾室,”彼时,崔芜跪在孙彦脚下,郑重叩首,“小女愿为奴为婢,只求报偿恩情之后,郎君能放我离去。” 孙彦的反应是捏住她下巴,端详着那张明艳面庞,半是轻蔑半是洞悉地一笑。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7|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以退为进,聪明的伎俩,”他丢开手,漫不经心地转开眼,“只是凡事过犹不及。”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下去吧。” 他却不曾想,崔芜说不愿为妾,是真心实意,甚至切实付出了行动……还差一点成功! 仿佛两记大耳刮,啪啪抽在孙彦脸上。 叫他焉能不恨? 他恨,便要崔芜更恨,字字句句化作毒刃,直往崔芜心窝里捅。恨到极致,崔芜咬牙狞笑:“你做梦!” 反正撕破了脸,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敢强我,总有一日,我定要你江东孙氏满门覆灭,一个不留!” 孙彦乍闻此等恶毒咒言,先是大怔,继而怒火上涌:“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一个玩意儿如何叫我满门覆灭!” 他气恼至极,一时也顾不得世家子的风度,径直钳了崔芜双手,将她摁在枕上。 “哧啦”一声,崔芜衣襟撕裂,露出半边赤裸肩头。 崔芜想都不想,偏头一口咬下。 她下了死力,犬齿切入虎口便再不松开,似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瞬间涌出,又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孙彦痛怒交迸,反手一耳光甩去。 崔芜到底是个孱弱女子,哪禁得住武人掌力?整个人险些被抽飞出去,耳畔“嗡”一声,眼前奓开金花。 孙彦回过神,倒是生出些许歉疚,只是身份性情双重使然,不肯流露面上:“你若是想着激怒于我,便能被赶出去,那就是错了主意。待得少夫人进门,我自会纳了你。” “我有的是手段和耐心,纵然是匹难驯的烈马,亦有法子叫你俯首低头。”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孙彦正好得了台阶:“我晚些再来瞧你。” 他迈步往外,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忽听脑后劲风凛冽,百忙中只来得及偏过头,一只瓷碗擦着鬓角飞过,砸了个粉粉碎。 孙彦回头,正对上崔芜怒火灼烧的眼:“滚!” 孙彦捏紧拳头,只听得身后婢女连声催促:“郎君,夫人还等着呢。” 孙彦脸色阴晦不定,终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 碍眼的人走了,崔芜总算能安心睡上一觉。 可惜没睡多久,就被“砰”一声巨响震醒——这回闯进来的可不是什么嬷嬷婆子,而是精悍亲兵,毫不怜香惜玉地拖起崔芜,押到院子里。 崔芜:“……” 这他娘的还有完没完! 服侍的婢女赶紧上前阻拦,口中赔笑道:“几位大人,我家姑娘是大郎君要的人,没大郎君吩咐,任何人不得……” 话没说完,已被为首的亲兵冷冷打断:“我等奉节度使大人谕令行事,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婢女脸色苍白,犹豫地看一眼崔芜,到底不愿搭上自己小命,默默退至一旁。 亲兵的力气与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崔芜被押跪在地,只觉肩膀生痛,关节都要拧断了。 一盆清水摆在她面前,亲兵揪住崔芜发髻,将她往盆里摁去。 崔芜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求生欲望占据上风,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然而她身上有伤,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亲兵抗衡? 被押着浸入水盆,清水疯狂涌入口鼻,气道与肺叶好似被火烧灼般剧痛,她在无意识的挣扎中抠断了十根保养精细的指甲。 又或者,她其实根本不必挣扎? 这十年来,她多少次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幻想只要在异世死去,就能回到自己的来处。 只是每一次都没能扛住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如今有人愿意帮她这个忙,替她结束这噩梦般的一生,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么想着,挣扎渐次弱下,她甚至主动地、欢欣鼓舞地,将清水吸入肺脏。 就在她一只脚堪堪踩入鬼门关的瞬间,压住肩头的力量突然松了。有人将她从水盆里捞出,一只极有力的手掌摁住肚腹,将肺脏里的水压出。 一股股水流自口鼻中涌出,崔芜连呛带咳,身体不自觉地蜷成一团,瞳孔蒙着一层模糊的泪膜。 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那层泪花,依稀看见一道颀长鹤立的身形。 拖出深重狭长的暗影,将崔芜孱弱颤抖的身体笼罩其中。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丝意识,她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悠远而野性,仿佛西北关外浩瀚无垠的黄沙大漠。 2. 第二章 借力 崔芜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人已躺在锦绣丛生的罗汉床上。 床边坐着一道身形,面容阴鸷、眼神森然,正是孙彦。 眼看崔芜醒了,他冷哼一声:“醒了就起来,我有话问你。” 崔芜不答,只盯着孔雀纱罗床帐上绵绵密密的图案,金银细丝绣出寓意多子的石榴,像一个豁牙咧嘴的讽刺。 孙彦见她不说话,脸色越发阴沉:“倒是命大。这些年,父亲下令处置了不少不懂事的婢妾,能从他手里捡回命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话让崔芜凝聚起少许神智,想起昏迷前看见的那道身影,眸子黑沉。 她知道孙彦正观察着自己,稍露破绽就会被抓住把柄,索性做出冷淡厌倦的神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彦却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开口了。 “我听说消息赶来时,其实已经迟了。谁知进了院子,发现从亲兵到婆子,都被人打晕在地,”他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从哪请来的帮手?这样好的本事,连我节度使府都能来去自如。” 崔芜刚醒,人倦得很,懒怠与他多说话,只道:“我若有这个能耐,早想法子逃出这鬼地方,还能被你逮住?” 理是这个理没错,孙彦此问更多是在试探,并非当真怀疑她。 然而崔芜这般冷漠厌烦的口吻,好似孙府后院是什么刀山火海滚油锅,烫得叫人待不住脚。 孙彦听在耳中,不由戾气横生。 “我劝你早些熄了这心思,”他语气越发不善,“等正室夫人进门,我自会纳了你。” 崔芜语气比他还冷,仍是一句:“我不做妾。” 孙彦没曾想她性子如此倔强,吃了这许多责罚依然不改前言,忿恨道:“馆阁女子从来柔顺媚人,怎地养出你这般倔驴脾性?是你那鸨母太宽和了,还是我太纵着你了!” 崔芜冷笑:“是啊,我就是头倔驴,大郎君既然嫌弃,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孙彦沉下眉眼:“想激我逐你出府门?做梦!你这辈子生是我孙家的人,死亦是我孙家的鬼。” 崔芜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我就是我,身体发肤、所思所想,皆由自己主宰。终此一生,你都休想染指分毫!” 孙彦气得浑身乱颤,突然面露森然:“好一个休想染指分毫!今晚我便要你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仗着孔武有力,将崔芜摁在枕上,“嗤啦”一声,新换的衣裳再次撕裂,从肩头干脆剥落。 崔芜脸色惨白,紧咬的嘴唇渗出一线血痕。 两侧床帐随即扯落,沉重的紫檀木架子床微微颤晃。 这不是第一回。 若说乱世人命比草卑贱,那女子就是卑贱中的卑贱。她们是玩意儿、是摆件儿、是所有物和附属品,处置不需要征求本人意见。 于土著女子而言,肌肤之亲足以缔造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建立无法拆分的联系。但是对崔芜来说,这个论调显然不成立。 有谁会因为被恶犬咬了口,就对野狗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另一边,孙彦泻了心头憋闷数日的郁火,起身时格外心满意足。他穿戴好衣袍,正要束上玉带,忽然心有所动,转身吩咐道:“替我束好腰带。” 崔芜懒得搭理他,裹在被中翻了个身。 孙彦先是愕然,继而恼火,待要发作,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道:“郎君,大人传召。” 孙彦脸色阴晴不定,想着要将人心甘情愿地拴在身边,总得用些怀柔手段,于是道:“罢了,你且歇息,我忙完了再来瞧你。” 知父莫若子,没人比孙彦更清楚自己父亲的杀伐手段,若不能说服这位坐镇吴越的镇海军节度使,崔芜这条捡回的小命随时可能再次弄丢。 是以匆匆去了。 崔芜身心俱疲,连眼睛都不想睁,耳听得孙彦走出门去,她非但没觉得放松,反而从胸臆深处涌上一腔烦闷,猛地扑到床沿,嘶声干呕起来。 她身份尴尬,所处院落更是偏僻,除了门口看守的下仆,平日里鲜少有人出入。这一番动静并未惊动婢女,更不用指望有人进来探视,崔芜只能撑着虚透的身子,慢慢挪到案前,给自己倒了碗茶。 入口才发现,是冷的。 崔芜渴得嗓子冒烟,明知饮食生冷无益,还是将冷茶一口气喝完。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压得极轻,却没逃过崔芜耳朵。 这不是丫鬟仆婢的脚步,女婢们走不出这样大的步子。也不是府中亲卫,盖因他们的脚步声重得多。 崔芜心念微动,猛地拉开门。 下一瞬,她和一个黑衣蒙面的陌生男人目光相遇。 *** 半刻钟后,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回粗重得多,也杂乱得多。 是府中巡值的亲兵。 自从孙昭派人赐死崔芜,孙彦得了教训,将院中仆婢换作得用的亲卫,既是监视,亦是保护。 为首之人是孙彦身边第一得力的亲随,名叫寒汀。他大约是得了孙彦嘱咐,抬腿踹门毫无顾虑,进屋后第一时间环顾周遭,没发现可疑身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芳荃姑娘,”他对床上的崔芜抱拳,视线谨慎地盯着鞋尖,“冒犯了。” 崔芜像是刚睡醒,裹着被子坐起身,反感地皱了皱眉。 她在青楼时的花名是“紫鸢”,孙彦嫌俗气,改成了芳荃,意为香草。 就好像草比花儿更高贵似的。 “方才有只野猫闹事,郎君吩咐咱们驱走,莫要惊扰姑娘,”寒汀很客气,“姑娘可曾听见异响?” “有啊,”崔芜答得干脆,“你方才踹门的动静那么大,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得见。” 寒汀噎了片刻:“那姑娘可曾见到可疑之人?” 崔芜不耐:“你找的到底是人还是猫?” 寒汀被她连怼两回,想起自家郎君虎口处那道入肉三分的齿痕,心说:这女子真是又悍又利,也不知自家郎君看上了她什么。 他定了定神,复述孙彦的吩咐:“郎君吩咐,这院子太过冷僻,不宜养伤,为您重新安排了居所,还请姑娘收拾东西,准备移步。” 崔芜像是倦得厉害,懒懒倚在床头,眼睛都睁不开:“我在这儿待得挺好,不想折腾。” 寒汀嘴上客气,却不容质疑:“郎君有命,请姑娘挪步。” 崔芜逃跑失败,又连两遭折腾,连折辱带刑囚,早就憋了一腔邪火。 如今得了发泄的出口,索性将被褥掀开:“我说了,不走,你听不懂人话吗!” 寒汀抬眸:“郎君的脾气,姑娘是知道的,莫要……”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崔芜此刻形容,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 月白色的杭绸抱腹遮得住胸前风光,却掩不住脖颈肩头的柔白肌肤。 比曼妙身姿更叫人挪不开眼的,是她后背上的道道血痕,一路攀爬上脖颈,仿佛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颈。 “反正我今儿个累了,不打算挪动地方,”崔芜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放任曼妙身姿暴露在一干护卫眼中,“诸位若执意勉强,就请将我抬出去吧。” 寒汀:“……” 眼前春光乍现,他却万万不敢窥视,忙不迭偏开头:“此、此事,属下做不了主,这就禀报郎君定夺。” 说完,逃也似地跑了。 崔芜没急着动,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确认寒汀去得远了,将里侧裹成一卷的毯子扒拉下:“人走了,放心吧。” 毯子滑落,露出黑衣男人罩着黑巾的面孔。 他动作利落地撑起身,谁知罗汉床空间有限,这么一起一坐,不可避免地与崔芜发生肢体蹭触。 而她现在外衫尽除,仅着一件抱腹。 柔腻的触感过电般掠过指尖,黑衣人身形微僵,不敢再有动作,甚至不敢细看,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何处。 他挪开视线,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芜没留神,一时错过了:“你说什么?” “你……”黑衣人开口居然打了个磕绊,咳嗽两声才若无其事道,“你且将衣裳穿好。” 崔芜:“……” 她一边暗自嘀咕“都闯人闺房了,连这点阵仗都不敢瞧,”一边将衣裳粗粗拉好:“这样成了吧?” 黑衣人总算将头转了回来。 他动作飞快地掀被下床,转过身时,已然目光沉静。 “在下与姑娘素未谋面,”黑衣人说,“姑娘既是孙府中人,为何相助在下?” 崔芜奇怪:“明明是你先救的我,我不过还你一个人情,很意外吗?” 黑衣人:“……” 崔芜笑了笑:“孙昭将我赐死之际,有人打晕侍卫救了我一命。” “你以为我当时咳得睁不开眼,就认不出救命恩人吗?” 黑衣人沉默片刻,没问崔芜是怎么认出他的。 “既如此,在下与姑娘两不相欠,”他道,“姑娘保重。” 说完,转身要走。 谁知崔芜另有打算,在他抬腿前先发制人:“不管你潜入孙府有何意图,我能帮你。” 黑衣人脚步顿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8|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崔芜原本只有三分把握,见他反应,又添了两成:“此地是节度使府,不存在认错路的可能,不请自来,不是行刺就是盗宝。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单你一人,险阻重重,如果有人相助,则事半功倍。” 黑衣人思忖片刻,转过头来。 “所以呢?” 崔芜:“你也看到了,孙昭要我性命,我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何不互帮互助,各取所需?” 她要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不给对方沉吟质疑的机会,一口气把话说完:“不管行刺还是盗宝,都得找对地方,你的目标是哪?正院、库房,还是书房?” 黑衣人起先不答,听到最后一处地点,倏尔眯眼。 崔芜多年青楼生涯不是白熬的,只凭一个眼神就判断出,自己猜对了。 “原来你的目标是书房,”她倒了冷茶,用手指沾着,画出简易的示意图,“这是西偏院,这是正院,这是后花园……正院原也有个书房,不过是做样子看的,真正存放机要文卷的,是花园东首的小院子。” 黑衣人就算原本存疑,见她画出地形图,也不由凝肃了眼神。 “此地守卫外松内紧,除了明面上的护卫,还有蛰伏暗处的部曲,加起来不下二三十人,更有机关暗箭,触之即死,”崔芜说,“阁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身手想必不俗,但你只有一人,想同时避开守卫与机关,难度可不小。” 她说的有理有据,黑衣人听进去了:“你有法子?” 崔芜敢开口,便是在心里做了全盘推算:“先告诉我,你到底要找什么?” 她几乎已经确定,黑衣人不是为行刺而来,否则他要刨根究底的就不是书房所在,而是孙家父子的行踪。 黑衣人沉默不语,显然还没完全相信她。 崔芜想了想,要他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付诸信任,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事实上,她也无法完全肯定对方值得合作,只是她没有选择。 孙家父子执掌镇海军,于江浙一带只手遮天,单凭崔芜自己,想逃出节度使府千难万难,只能借助外力。 “好吧,你不信我,我不勉强,”思忖再三,崔芜主动让了一步,“不管你想找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进入书房,但我有个条件。” 这一回,黑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什么条件?” 崔芜铺垫了这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句:“帮我离开润州城!你能潜入节度使府,应该有法子吧?” 这个条件不算简单,黑衣人再次沉默。 崔芜心中火烧火燎,脸上却不露分毫,一只白如羊脂的手抵住窗板,就听本已远去的脚步声再次挨近。她扬起下巴,半是挑衅半是催促地扬了扬眉:时间有限,考虑好了吗? 黑衣人没有太多选择,飞快权衡过,下定决断:“可以。” 崔芜却没这么好糊弄,将莹白掌心伸过去。 黑衣人皱眉看着她。 崔芜理直气壮:“口说无凭,信物为证。” 黑衣人没想到这个看似娇柔的小女子这般难缠,略作思忖,将匕首还入鞘中,一并递过。 “你打算怎么做?” 崔芜眼波流转:“简单,烦请郎君替我传封信。” 她捡了张嵌入花瓣的绯红笺纸,提笔写下两句话:“从我这偏院出去,往东走一射之地,是一处名叫‘松涛斋’的院子。郎君只需避开守卫,将信留在桌案上即可。” 松涛斋是什么地方? 那是孙昭次子,孙彦同胞兄弟孙景的居所。 信笺上并无他语,只有两句前朝诗句: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情意绵绵,应时应景,衬着清婉秀丽的簪花小楷,以及绯红笺纸上若有似无的幽香,几能叫人醉倒。 黑衣人有点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镇海军节度使之子,自小耳濡目染,怕是没那么容易上当,”他沉声道,“若姑娘的计策不奏效,又当如何?” 崔芜嫣然一笑:“先试试。总归没坏处,不奏效再想别的辙。” 黑衣人定定瞧了她片刻,闪身离去。 试试的结果……自然是管用的。 一刻钟后,院门口传来骚动声,依稀是看守崔芜的侍卫在拦人。然而闯关的这位是个纨绔性子,被拦后非但不肯知难而退,反而和亲卫杠上了。 “郎君有命?我不姓孙?我不是孙家郎君?怎么我在自己家,还有地方不能去!” “都给我让开!今儿个谁敢拦我,我打断他的腿!” 屋里的崔芜听着动静,嘴角浮起一丝极微妙的笑意。 事成了! 3. 第三章 有孕 崔芜的计策很简单,概括起来就四个字——调虎离山。 孙景是孙夫人幼子,却比难产的长子更得主母宠爱。侍卫们不敢认真阻拦,被他轻易闯进屋。 只见墙角纱帘后站着一道人影,孙景还以为是崔芜,哈喇子好悬流出来。 “美人,是你给我留的字笺吧?”他涎着脸上前,“不堪芳草思王孙……啧啧,我都不知道,你对本郎君用情居然如此之深。” “依我说,我那大哥也没什么好的,你不如随我去见母亲,从此过了明路,当我屋里人。我保证比大哥更疼你……” 说话间,他已摸到墙角,正要伸手揭帘,忽而察觉不对:“你、你不是……” 话没说完,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猝不及防地敲上他后颈。 孙景连惊叫都来不及,翻了个惊恐不定的白眼,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纱帘分开,走出一道颀长身影,正是那黑衣人。 与此同时,崔芜也从藏身处闪出,眼疾手快地带上门闩。 黑衣人:“你怎知孙景见了字笺,一定会来?” 崔芜抿起唇角。 她怎会不知? 打从孙景头一回见她,一双眼珠就黏她身上没撕下来过。后来几回偶遇,哪一次不是扯着她衣袖,涎皮赖脸地说了好半晌的浑话? 有一回还被孙彦撞着,看出孙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当即生出一腔邪火。不好对亲弟弟发作,就拿崔芜出气,寻了个由头,杖了她五棍。 “旁人且罢了,孙景却是被他亲兄长压了这许多年,心里早憋着一股火气,”崔芜说,“他的心思不是一两天,如今能得偿所愿,还可以下下兄长颜面,有何不愿?” “左右,我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玩意儿,孙彦还能为了个‘玩意儿’,惩治自己亲弟弟不成?” 那话里的自嘲意味浓烈到想忽略都难,黑衣人目光微闪,却未开口。 他扯下床幔,撕成布条,将孙景结结实实地捆在胡床上。 又把这位孙二郎君的嘴堵严封实,确保他就算醒了也无法张口呼救。 “接下来怎么做?” 崔芜意味深长:“我若是郎君,现在就去书房院外候着,等待时机。” 黑衣人微微眯眼:“你想用孙景做文章?孙昭毕竟是一地节度使,未必会让你如愿。” 崔芜哂笑:“谁要跟姓孙的谈条件了?” 黑衣人凝眸看来。 只见崔芜笑意欢悦,从案上端过烧了大半的烛台,随手甩上床榻。烛火舔舐着纱幔与蜀锦被褥,方才锦绣丛生的罗汉床,转瞬烧成了滚滚熔炉。 黑衣人愕然:“你做什么?” 崔芜弯落眉眼。 那一刻,压抑许久的隐忍阴霾一扫而空,她扬眉轻笑,艳色迫人目光犀利:“要紧的不是我做什么,而是郎君该做什么。” “只要有人将孙二郎君身陷火场的消息散播出去,府中守卫不敢不救。而巧的是,那间书房离这儿近得很,赶来不过半盏茶功夫。” “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她抱胸倚着墙角,身后烈火几能烧化眼球,那样熊熊烈烈的光映照在她侧脸上,却不能让那女子眼神变热分毫。 黑衣人不再多言,回身拍开窗扉,极利落地闪身而出。 下一瞬,院中响起女婢惶急的惊呼:“快来人!走水了,走水了!” 崔芜快步抢到窗前,“啪”一下合上窗板,从里头上了栓。 与此同时,被打晕的孙景在高温与浓烟的双重夹击下清醒过来。看清自身处境,他神色惊恐,下意识挣扎呼救,奈何布条捆得太牢,除了连着胡床一起摔在地上,并没取得任何效过。 被浓烟遮蔽的视野中出现一角裙摆,崔芜蹲下身,低头端详着他。 孙景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拼命想求饶,被堵住的口中却只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你兄长囚我自由、辱我尊严。你父亲想要我的命,当我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 崔芜轻言细语:“但是孙二郎君,蝼蚁咬人,也是会痛的。” 身后是滚滚烈焰,她轻掠云鬓,笑容明艳,分明是见惯的云鬓花颜,孙景心头却没来由泛起寒意。 他一个没忍住,□□涌出热流,竟是生生吓尿了。 *** 片刻后,阖府上下的仆婢亲卫都被惊动,拎起水桶水盆,往同一个目的地奔去。 与此同时,崔芜取出孙景封口的布条。得了自由的孙二郎君顾不得形象,翻滚着朝门口爬去,声嘶力竭地呼救道:“快来人!我在里头!快,快救我!” 外头的人听着自家郎君动静,焉有不奋力救人的道理?火势虽猛,却架不住有人拿命博富贵,硬是将反锁的房门撞开一道窟窿,将身陷火海的孙景抢了出去。 崔芜冷眼瞧着,并未阻止。 她的目的从来不是取孙景性命,而是配合黑衣人引开孙府守卫。按说计划执行到这一步,已然大获成功,她大可以跟着一起逃离火海,等着黑衣人履行承诺回头接应。 但不知怎地,烈焰焚身、热浪逼人,崔芜却莫名生出一丝眷恋之心,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她忍不住想,“如果死在这里,就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以蔓草丛生之势占据心头,令她迈不动腿脚。 直到一抹矫健身影分开浓烟,不顾一切地闯进火海,将她硬拖了出去。 “你不要命了!”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只是没了昔日从容,显露出几分气急败坏。 崔芜吸入大量浓烟,此际正值头晕目眩、喉咙灼痛,其实相当不好过。然而她直定定地看着孙彦,目光沉静,不言不语。 孙彦见她脸色苍白、眼角泛红,只当她吓傻了:“芳荃?” 心头生出怜惜,他伸手欲拂去她脸上黑灰。 崔芜却反应极快地后退半步,刚好避开他的举动。 孙彦脸色微沉。 “我或许是不要命,”崔芜语气嘶哑,却一字一顿:“但是孙郎君,请你记住,我就算不要性命,也得从你们身上撕块肉下来!” 孙彦瞳孔骤凝,以他的城府,都被这话中冷意惊得一跳。 *** 查明起火原委并不困难,半个时辰后,崔芜被带到正堂。 此番事故闹得不小,孙景虽被及时救出,到底呛了浓烟,又受了惊吓,竟是发起高热,口中呓语不断。 孙夫人忧心幼子,陪在床边寸步不离,只对外放话,必要查清此事,严惩元凶,给心爱的小儿子一个交代。 主母震怒如斯,连孙彦都没了插手余地,有资格坐镇堂上以一府之主身份问话的,唯有镇海军节度使孙昭。 崔芜心知这一遭过后,自己与孙家人算是彻底撕破脸。干脆破罐子破摔,倨傲不跪,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孙昭。 陪坐一旁的孙彦心头咯噔,厉声斥责道:“父亲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跪下!” 崔芜嗤笑:“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 孙彦越发震怒,这怒中却是暗藏隐忧,盖因他深知父亲脾性,被个出身下贱的女子如此顶撞,无论如何无法善了。 孙昭却是看也不看崔芜,只淡淡吩咐道:“搜!” 侍立阶下的部曲领命而去。 崔芜知道他要搜什么,无非是疑心自己与外贼串通,想从居所寻出蛛丝马迹。幸而她早有准备,将忽悠来的匕首藏在花根底下,想来部曲不会留意。 事实也的确如此,部曲并未从崔芜院落发现端倪,倒是孙昭身边的裨将匆忙赶来,下跪回禀道:“末将奉节帅之命封锁城门,可看守城门的校尉说,半个时辰前,有一队人马身着府中部曲服色,手持郎君手令,声称是奉命出城办事。” “守城的校尉亲自勘验过,手令所盖,的确是郎君调动部曲的印鉴。” 崔芜在一旁听着,联系前因后果,不难推测出:那位不知来历、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费了偌大力气潜入书房,目的就是寻到这枚印鉴。 孙昭垂眸:“出城的只有人?” 裨将道:“这些人押送着车马,里头都是药材。” 孙昭曲指在案上扣了扣,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崔芜暗搓搓地竖着耳朵,只盼孙昭多说几句,好从字里行间推断出更多信息。 孙昭却一字不提,阴鸷锐利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芜:“将这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崔芜:“……” 她精神一振:机会来了! 崔芜当然不是脑子被板砖拍了,只是于她而言,“杖毙”未尝不是机会——她是学医的,知道不少让生命体征暂时消失的法子,虽说风险不小,可一旦装死成功,就能脱离节度使府,从此海阔天空。 纵然时逢乱世、风雨如晦,可对生有双翼的飞鸟而言,宁可搏击风雨,也不愿困守金笼。 她算盘打得响,却算漏了孙彦。眼看部曲上来拖人,他摆手拦下,竟然挡在崔芜身前:“请父亲暂留她一命。” 孙昭眼神不善。 “此女吃里爬外、勾结外敌,更欲离间你们兄弟情谊,”他审视着长子,“你还要为她求情?” 孙彦:“是。” 孙昭冷笑:“你可还记得,你未过门的妻子是吴氏六娘,不日便要完婚?” 孙彦道:“儿子没忘。” 孙昭:“你既没忘,就该好生处理明白自己的后宅事,而非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以致拖累己身!” 他一指崔芜,语气是少见的冷戾:“红颜祸水莫过于此,若留下她,只怕孙氏再无安宁之日。” 崔芜被“红颜祸水”四个字扎了心,嗤笑一声。 孙昭与孙彦父子俩的目光顿时扫来。 “红颜祸水?”崔芜慢悠悠地道,“孙节度,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儿子死皮赖脸,非要把我带回府里。” “我是红颜祸水,那他是什么?靠下半身想事的种马?” 孙昭眼神森然,孙彦倒抽一口冷气。 他一直以为崔芜只是牛心左性转不过弯,今日才知,这女子根本是个疯子。 “你都听到了?”孙昭却并未发怒,想来如崔芜这般出身卑贱的“玩意儿”,也不值得吴越之主动怒,“你还要容这贱人活着?” 孙彦却道:“她虽不懂规矩,到底怀了我的血脉,还请父亲看在她腹中孙氏骨血份上,容她生产之后再作处置。” 孙昭:“……” 崔芜瞳孔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9|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震。 这个晴天霹雳几乎震散她的神魂,若非这些年的穿越际遇将心智磨练得足够坚忍,几乎当场失态。 她相信孙彦没说谎,这男人虽然既狗且渣,却不大会在这种事上瞎编乱造。回想起来,这些时日身体确实有些异样,只是崔芜满心满念都在如何落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以至于被孙彦占得先机,大约在命郎中为她诊治外伤时,他就发现了此事,只是一直没声张,就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拿捏她一把。 想通关窍,崔芜恨得牙根痒痒。 孙昭却犹自不信,当即命人寻来府医,为崔芜诊脉后,得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结论:“这位姑娘确实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胎气尚未坐稳,需安心静养。” 孙昭不把崔芜当回事,却不能不顾及她腹中孩子。即便他不在乎,孙夫人也不能答应。 “这毕竟是彦儿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咱们孙家的骨血,”她说,“旁的我不管,孩子必须留下!” 孙昭还有犹疑,实在是孙家这个亏吃得不小:“她如今就敢仗着彦儿宠爱勾结外人、离间兄弟,若真生了孩子站住脚,指不定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背手在屋里踱了两圈,下定决断:“孩子可以生,人却不能留,不然和吴家也不好交代。” 孙夫人想了想,应承了。 *** 孙家的这番打算,崔芜并不知晓。托身怀六甲的福,她没有立刻被拖出去乱棍打死,而是获准回到原先的偏院,由郎中为其诊脉安胎。 这对崔芜而言,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虽暂时逃过一劫,院落看守却越发紧密:屋里两个婢女近身伺候,院子里亦有四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待命,更别提院外的部曲暗卫。 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彻底断绝了逃跑的可能。 比坐牢更棘手的,则是她腹中多出来的生命。 这是崔芜从未想过,或者说,拒绝考虑的可能。现代人的灵魂没有“为母则刚”的觉悟,也不具备繁衍血脉的本能,而这孩子来临的时间点太微妙、太尴尬,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她,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尊严被打碎的屈辱。 这让崔芜胸口烦闷,恨不能大吼大叫,或者抓起陈设乱砸一通。 但她终究克制住自己情绪,因为这时孙彦走了进来,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好似覆了一层严霜。 “一早提醒过你,节度使府不比旁的,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他的视线下挪到崔芜腹部,略略缓和,“若非你时运不错,如今已被拖去乱葬岗上。” 崔芜还没从震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仿佛一条鸿沟,将她阻隔在“逃跑”的另一端。 因为这一点,她无法对他产生期待,血脉相连也不行。 “我宁可被拖去乱葬岗,”崔芜平静地说,“好过被困于孙家后宅,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孙彦不意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危机,脾性还这么刚硬,一时怒恨交加。然而随即,他想起医者所言,崔芜胎气不稳,又将到了嘴边的发作生生压下。 “你以为你是摇尾乞怜的狗?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多少人想当一条太平犬都不得!”孙彦冷笑,却不欲详说,唯恐漏了一两句口风,被她知晓地理风貌,趁机逃走,“你一介弱质女流,离了节度使府能有什么下场?好一点的,被人牙拐了卖入青楼,若是沦为菜人,连具全尸都保不住!” 所谓“菜人”,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饥荒年代,贫苦百姓为了给家人寻得一线生机,被迫到市场上,将自己当作肉食卖掉。 那是史书中最为黑暗的时代,惟其如此,才会引来执笔者“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的感叹(1)。 崔芜并非困囿闺中的乱世土著,对府墙外的腥风血雨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她依然向往墙外天地。 “即便是再次卖入青楼,或是沦为菜人,也好过被困在后宅当妾,”崔芜说,“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孙彦一时恼恨,一时又不解——不明白她一介纤纤弱女,怎会有这般烈性的脾气,哪怕知晓怀了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说一句软和话? “你连我这节度使府都走不出去,还说什么选择自己的路?”孙彦冷哼一声,心中恼意勃发,只想不遗余力地敲断崔芜傲骨,“真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崔芜不是圣人,被他一句话激得热血上头。但过往十年的摧残磨砺,足够她在需要冷静的时候保持理智。 她就这么冷静到近乎冷漠地看着孙彦,一双点漆眼眸好似深潭,不见底。 以孙彦的城府,都被她看得心头微凉。转念一想,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只要顺利产子,心思便算安定下来,再做些水磨工夫,总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服侍自己。 打定主意,他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且安心养胎,待生下孩子,我自能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一个名分。” “我亦打听过,父亲为我定下的吴氏六娘温柔贤淑,闺中颇有令名。只要你安分守己,用心服侍主母,她必能容你。” 他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描述出来日的屈辱与压抑,而她是戴着镣铐的囚犯,即将被押入无边金笼。 崔芜郁气上涌,陡然喷出一口鲜血。 4. 第四章 守约 崔芜那口血吐得很及时,孙彦没再给她添堵,唤郎中来诊脉开方,自己则带着寒汀走出院门。 待得拐进僻静处,寒汀有些忍不住,时不时瞟向孙彦。 孙彦留意到,眼神冰冷:“何事?” 寒汀欲言又止:“郎君娶妻在即,又是那么一门好亲事,为何对个青楼女子如此上心?惹恼大人和夫人不说,还落不到半点好,这又何苦来哉?” 孙彦心头本就气闷,闻言越发不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我的主?” 寒汀心头一凛,不敢多言。 孙彦走了两步,实在郁结难纾,反而自己提起话头:“你说,她心里可有我?” 寒汀头皮发麻,心说:祖宗欸,这我哪知道? 嘴上却不敢如此直接,思忖片刻才道:“郎君风仪俊朗、出身高贵,哪个姑娘家不倾心?” 孙彦可没那么容易敷衍:“那她为何牛心左性,只想着从我身边逃走?” 寒汀揣度着孙彦心意,小心翼翼道:“许是因为郎君成婚在即,芳荃姑娘心有不忿……” 孙彦倏尔扭头:“怎么,她出身风尘,还敢妄想正妻之位?” 寒汀赔笑道:“这天下女子,谁不想夫君一心一意待自己?属下瞧着,芳荃姑娘虽出身青楼,却有傲气,约莫也不能例外。” 他这边扯出一身冷汗,孙彦却信了,以他节度使继承人的心高气傲,当然更愿意相信崔芜是因要与人分享夫君,才钻了牛角尖。 然而他仍有犹疑:“你说今晚之事,她可曾与外贼勾结?” 寒汀不假思索:“郎君不是查了芳荃姑娘身世?她自六岁起就被卖进楚馆,这些年没踏出过大门一步,哪来的机会勾结外贼?依属下之见,今晚之事多半是巧合,芳荃姑娘也没这个胆子。” 孙彦想想,也不认为崔芜有这个胆魄和能耐,遂信了,冷哼一声道:“原是我太纵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不知轻重!若不磨平她的性子,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 寒汀劝道:“左右芳荃姑娘有了郎君的血脉,这女人有了孩子,前程荣辱系于一人之身,眼底便再看不到旁的。” 孙彦深以为然,越发觉得自己未雨绸缪:“也是。等有了孩子,她的心也该定了。” 崔芜却没那么容易低头认命,虽说突然有孕的消息给她以莫大震动,但她独自坐在房中,盯着案上烛火怔怔出神时,脑子里盘算的仍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该怎么做? 崔芜一时想不到法子,干脆不为难自己。婢女送来晚食,她验过无毒,哪怕没胃口也硬逼着自己塞下。吃完倒在床上,强压下重重心事,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睡吧,养精蓄锐才能应付来日。 毕竟逃跑是个体力活,不把身体养得康健,就算出了这道门槛,又能逃多远? 现代人的好处便是想得开,哪怕一朝跨越千年,回到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也能忍下宽如天地间的落差。 崔芜强迫自己闭目休息,却哪里睡得着?就这么挨到三更,窗外虫声吱呀,她刚生出一点迷迷糊糊的睡意,就听门外传来闷响,像是重物倒地。 崔芜激灵了下,瞬间清醒,一边蹑手蹑脚下床,一边抄起充当摆设的花瓶。刚在门边埋伏好,门板便悄然滑开,崔芜想都不想,卯足劲砸过去,那人身手却异乎寻常的矫健,轻易扣住她手腕,居然还有余力合上门板。 “是我。”他说。 崔芜一愣,听着声音熟悉,准备好的后招再发不出:“是你?你不是出城了?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不请自来的这位,正是偷运药材出城,连累崔芜险些没命的黑衣人。 崔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当初提议与对方合作,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听说对方伪造手令骗开城门,她已经做好肉包子打狗的准备,不曾想想这本该远走高飞的不速客,竟然又回到天罗地网的节度使府! “你、你该不会是,”她难以置信,“为了……我?” 男人照旧黑衣蒙面,平静目光映照出崔芜国色无双的容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你我有约在先,怎可食言?” 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回来,崔芜还是确认道:“你可知孙家父子已然察觉你们偷运药材出城之举?” 黑衣人颔首:“节度使府下令封锁城门,我已有猜测。” 崔芜:“我虽不知你们为何要偷运药材,但孙家父子极为震怒,一定会百般追杀。你现在的处境不比我强多少,你可知晓?” 黑衣人微哂:“孙氏手段,不过如此。” 崔芜怀疑他在嘴硬,可惜没有证据:“你自身难保,如何带我离开?” 黑衣人:“你我只有两人,反倒好办。乔装易容,混在百姓中,总能出得城去。” 如果崔芜只是个寻常婢女,这招的确可行。但她已在孙昭面前挂了号,孙彦更像防贼一样盯着她,但凡她从节度使府消失,润州城必定全城戒严。 到时莫说她,眼前这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孙彦不会放过我的,”她说,“你此刻带我离开,不出半个时辰,镇海军必定倾巢出动,将这城中每一寸角落都翻个底朝天。” 黑衣人微微蹙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小女子,能有这么重的分量。 崔芜看出他的怀疑,气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么伪造的手令印鉴?你觉得孙家父子会看不出咱俩是串通好的?” 黑衣人:“若是孙家父子已然看破,为何留你性命?” 崔芜:“……” 她别开眼,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也许是为了留着我引你上钩,”崔芜平复了下情绪才道,“你就不怕节度使府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守株待兔?” 黑衣人:“你助我盗印,我带你出城,很公平。” 崔芜揉了揉额角:“硬闯城门绝对不行,这事我倒有个法子,只不知你身边可有足够人手?” 黑衣人不置可否:“你且说来听听。” 崔芜于是探过头,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 黑衣人身手矫健,离去时如潜入一般,未曾惊动任何一名部曲。 但孙彦似乎察觉到什么,两个时辰后,天光未亮,房门突然被大力撞开。他屏退侍从,独自闯进屋,见崔芜裹在被中睡得安稳,不禁冷哼一声:“你倒是睡得安稳!” 崔芜这一宿接连被打断睡意,其实休息得很不好。孙彦进来时,她还迷糊着,分明疲惫到极点,却要打叠精神应付孙彦,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你又发什么疯?” 孙彦先是大怒,见她毫无惧色,脸上只是一派纯然的困倦,又有些狐疑:“你不知道?” 崔芜没好气:“我成天待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能知道什么?” 孙彦有意诈她:“昨夜贼人再度闯入节度使府,已被侍卫擒拿!他招认说,与他里应外合之人,就是你。” 他紧盯崔芜,试图瞧出心虚或者不安,却失败了。崔芜甚至懒得坐起身,只管往被窝里缩了缩,用手背揉着眼:“他既这么说,那便是我了。” 她若矢口否认,孙彦多半会起疑心。但她应得痛快,孙彦反而不确定了:“你不为自己辩解?” 崔芜冷笑:“反正你从来不会听人说话,辩解有用吗?正好,把我打成奸细,再将我逐出节度使府,大家干净!” 孙彦认定她是赌气使小性,脸色缓和下来:“我不过白问一句,怎就认定你是奸细?也罢,不是就不是,想来是那人为求活命,胡乱攀咬,不必当真。” 崔芜不担心自己,唯一忧虑的是黑衣来客行动不慎,被孙府部曲擒下。此时听孙彦言语,她便断定,那人已经平安逃脱。 不然以孙大少爷的尿性,哪有闲心跑来兴师问罪? 十八般大刑挨个轮遍拷问口供还来不及呢。 崔芜放下心来,翻身还要再睡,孙彦却走上前,自顾自地宽衣解带。 崔芜睡意瞬间尽去:“你做什么!” 孙彦掀开被褥,驾轻就熟地揽住她腰身。崔芜身体紧绷,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强忍住将他踹下床的冲动。 孙彦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浑身僵硬是被接连闹了两日的“贼寇”吓的,柔声安抚道:“莫怕,这节度使府不说是龙潭虎穴,也是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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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府里没有夫人压着,一应用度都由你说了算。待你生下孩儿,想去哪逛也都由着你。” 崔芜闭眼听着,胸口烦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她像头被捆住手脚的兽,无法挣脱也不能反抗,只能将床单死死攥在手里。 *** 半个月后,三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早在三日前,节度使府就挂上彩绸红幔,门口人来人往,紫檀木凿成的门槛被生生磨平一层。 吉时定在傍晚,从大清早起,府中下人便忙得团团转。崔芜隐约听到喜乐声,透过门缝窥视,发现侍女和仆妇被调走大半,倒是院门口的部曲非但没少,反而多了两人。 看来,孙彦也没完全放心,仍防着她趁乱逃走。 崔芜笑了笑,将门窗掩好,自己折回屋里坐下,静候傍晚。 期间,部曲来送来午食,两荤两素,摆了花团锦簇一案席。崔芜没跟自己过不去,每样尝了点,待得夜色初临,忽听前院传来隐隐骚动。部曲急促的脚步声来回奔走,有人喊道:“关府门,所有人分开安顿,下仆去后院,宾客在东西跨院!” 还有人道:“去请郎中,将润州城里的郎中都唤来!” 崔芜唇畔抿出一丝笑意:成了! 这是她半个月前定下的计策:借江北大疫之机,在城中传播瘟疫四起的消息,待得百姓人心惶惶,再设法令吴家送嫁的队伍接触到漆树汁液。 早在春秋时期,越国便有栽培漆树的记录(1),要寻到这种植物并不难。关键在于,这种树木的汁液具有极强的刺激性,会令皮肤过敏瘙痒,甚至溃烂生疮(2)。 对于临床医学并不先进的古人而言,这种症状与瘟疫十分类似,而当身患“疫病”的下仆出现在节度使府时,不必细想都能猜到,会引发怎样的骚动。 这个计谋并不复杂,倚仗的是相隔千年的医学常识落差,以及对发病时机的精准把握。即便如此,崔芜也没想到,事情居然真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趁着看守部曲被骚动吸引之机,从花盆中飞快摸出事先藏好的匕首。 做完这一切,看守部曲也察觉到异样,转身向她走来:“郎君有命,芳荃姑娘不得擅自离屋……” 崔芜忽然捂住额角,虚弱呻吟道:“郎中在吗?我头晕……” 话没说完,她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崔芜生得娇柔、脸色亦苍白,“孱弱”得格外有说服力。部曲吓了一跳,万万不敢让她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箭步上前将人扶住。 谁知下一瞬,崔芜猛地睁眼,抬手捂住部曲口鼻,藏在背后的匕首突出,无声无息地没入胸腹! 她解剖知识过硬,这一刀瞄准了肝脏而去,鲜血几乎是立刻喷溅出来。部曲双目圆睁,本能推开她,过分悬殊的力量对比让崔芜失了重心,险些磕倒在石阶上。 但她立刻扑回来,匕首闪电般刺出,瞄准的是心脏。 一刀毙命,毫无悬念。 5. 第五章 远走 部曲是训练有素的武人,但崔芜的第一刀太准也太狠,喷溅的鲜血带走大量体力,而崔芜犹嫌不足,狠狠搅动刀刃,用激烈的疼痛阻止了他的反抗。 部曲倒地,高大的身躯差点带倒崔芜。她连滚带爬地躲开,没忘记拔出匕首,抬头就见其他部曲已被惊动,正难以置信地看来。 崔芜咧唇一笑,纤弱身形在一干人高马大的部曲中简直没得看:“对,人是我杀的!今儿个要么你们杀了我,要么,我踩着你们尸体走出去!” 部曲们得了孙彦命令,是看守崔芜,更是护卫。可谁也想不到,这本该柔弱无助的小女子竟如此手辣心黑,出手就要人命。 她怎会有杀人的勇气? 她哪来的狠心与胆魄? 没人回答他们,就在部曲迟疑间,几道鬼魅般的影子借着夜色掩护欺入院中,刹那间刀光纵横,鲜血飞溅,部曲尸体倒了满地。 仅剩的部曲张口欲呼,背心忽然一痛,他在最后一刻艰难回头,对上崔芜冰冷漠然的眼。 “你我无冤无仇,”她低声道,“但你阻我生路、为虎作伥,就是我的敌人。” “你,该死!” 崔芜拔刀撒手,部曲无力栽倒,至死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崔芜视若无睹,抬腿从尸身上迈过,毫无内疚。 “有劳诸位,”她用沾了血的指尖掠开散落鬓边的发绺,并不在意脸颊因此留下一道血痕,“小女崔芜,多谢英雄相救之恩。” 黑衣客一共三人,左右两人各持利器,簇拥着中间一道颀长身影。虽然这三位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也用黑巾蒙着面,崔芜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潜入节度使书房、与她定下互助盟约的正主。 “孙氏父子非等闲之辈,虽一时陷入混乱,很快就能回过神,”黑衣人说,“此地不可久留,须得立即离开。” 崔芜笑了笑,将沾血的匕首收入鞘中:“等的就是郎君这句话。” *** 黑衣客的判断十分准确,虽然刚开始闹出不小的混乱,但孙家父子第一时间回过神——将疑似感染疫病的下仆挪去柴房;宾客按男女分开安顿,男宾入东跨院,女宾暂住后院;再命部曲戒严全城,请郎中入节度使府。 一番安排不说滴水不漏,却也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孙彦心里却横亘着一股不安,他倒没将今日这出乱子与崔芜联系在一起,更不认为一个小小女子能有这么大能耐,只是担心那牛心左性的女人会借着混乱生出逃遁之心,又见看守偏院的部曲迟迟没来禀报,心头便似悬着一根细丝,无论如何没法安稳。 偏巧今日是他成婚的大喜日子,满府下人围着他转,叫他想抽身也难。 直到敲过三更,府中乱象稍有平歇,他才抽出空当,命人去确认崔芜境况。 然后被横陈遍地的部曲尸首打了个措手不及。 孙彦猜到崔芜不会安分,多半要趁大婚之机闹出些许事端,却还是不曾料到,她温驯多日,一出手就是取人性命。 孙彦贵为节度使嫡长子,何时吃过这样的闷亏?一口怒火险些喷出七窍,当即点齐部曲全城搜捕。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噩耗就在这时接踵传来—— “城中百姓得知节度使府闹出疫病,恐慌之下,纷纷逃往城外避疾。守城校尉阻拦不及,被好些人冲出城去!” 孙彦闻言呆住,这辈子脸色没这么难看过。 这个坑其实是孙家父子自己挖的,因着孙彦大婚,润州城内金吾不禁、举城庆贺。又因城中遍传瘟疫谣言,为辟谣也好,安抚人心也罢,孙昭居然天才地颁布了一道命令:大婚当夜,润州城内举办灯会,与民同乐。 古代娱乐节目匮乏,通宵灯会确实能提振民心。但孙昭忘了,人群聚集能助兴,更容易引发骚乱。 于是当晚灯会,一道谣言在赏灯人群中不胫而走:节度使府爆发瘟疫,节度使疑心疫病是自日前南下的流民中传开,有意封锁城门,将接触过流民的百姓逮捕监禁。 若是换作互联网发达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无稽之谈自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但古代消息闭塞,上位者又是不恤民生的尿性,加之江北大疫愈演愈烈,流民惨状落在百姓眼中,由不得他们不信。 崔芜原本只想搅浑水,却没想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百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拖家带口地奔向城门,褴褛衣衫汇成滚滚洪流,声势之浩大,连守城校尉都有些头皮发麻。 谁也不知,将节度使府搅了个天翻地覆的罪魁元凶,就这么混在百姓流民中,悄无声息地离了润州城。 日色微明之际,一行人赶到润州城北二十里处驻足休整。崔芜蹲在河边,将帕子浸湿,一边将河水当作妆镜,擦去脸上和脖颈沾染的血迹,一边盘算下一步去向。 她心知肚明,逃出润州城只是开始,要想彻底脱离孙氏父子掌控,必须离开江南地界。 “先到徐州,往东可入齐鲁,向西可进河东,”崔芜捡起一根树枝,在河滩上勾画起记忆中的舆图地势,“虽然后晋皇帝是个混账王八蛋,为了狗屁帝业,将中原门户的幽云十六州送了出去,但是相较南方,后晋依然是个庞然大物。” “姓孙的再如何猖狂,也不至于在晋帝的眼皮底下蹦跶吧?” 换算成数百年后的地理版图,齐鲁约等于山东,河东则大致能和山西划等号。而在当时的舆图中,这两处都是后晋的地盘。 虽然崔芜怀疑,失去幽云十六州的庇护,后晋对这些地域的控制力还有多少。不过还是那句话,浑水才好摸鱼,于她而言,乱局并不是全然的坏事。 “大不了死于乱军中,”崔芜做好了心理准备,“拼力搏命,总好过困在节度使府的后宅。” 打定主意后,便是如何完成接下来的路途。 “我跟他的约定,是离开润州城,如今我逃出生天,交易就算结束,”崔芜思忖着,“这帮人不简单,南下采买药材,多半是为了北方大疫。至于他自己,搞不好也是割据一方的人物。” 这个推断是有依据的,从此人谈论孙氏父子的态度,以及他调度麾下如臂指使来看,他极有可能如孙氏父子一样,久居上位,而且颇有势力。 与这样的人交好,亏不了。 崔芜权衡过利弊,起身走过去。黑衣人亦在原地休整,却不是完全放松戒备,而是留了两人时刻关注周遭动静。 见崔芜走近,两人摁住腰间佩刀,威慑之意极为明显。崔芜见状止步,整衣袂、理云鬓,行了个端正的福礼:“我有几句话想与你家郎君言明,烦请代为通禀。” 黑衣部曲跑去传话,片刻后带着崔芜过去,就见熟悉的颀长身影蹲踞水边,遮脸的面罩已经除去。他负手转身,微微颔首:“姑娘有何见教?” 崔芜:“……” 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心中升起疑问:话说,她刚才想说啥来着? 崔芜并非没见过世面,孙彦为人如何姑且不论,相貌却是无可挑剔。可与眼前之人相比,高下立见。 这差距并非在眉眼轮廓,而是眼前人年岁不算大,气度却甚是沉稳,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眼角更透着一股极为锐利的气息。 打个比方,若说孙彦是吹拂过杏花雨的江南烟柳,矜贵而目无下尘,那眼前人就是映照过万年月的高山冰雪,冷冽、从容,清贵下透着凛然,温润中藏着杀机。 这是久居上位才能养出的气质。 此人绝不会是寻常白衣。 崔芜盯得有些久,那人皱了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姑娘想说什么?” 崔芜一怔,终于回神了。 “我来谢过郎君相救之恩,”她说,“不知郎君可否告知姓名?小女日后必定相报。” 男人没把一个小女子的客套话放在心上,神色淡淡:“不必了。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崔芜猜到他们多半不想带自己同行,却没想到这人如此果断,嘴上说“别过”,人已转身,打算抬腿走人。 崔芜语速飞快:“听闻北地大疫,郎君偷运药材,可是为了疫症?” 男人脚步顿住。 崔芜:“我听孙彦提过一嘴,你们运出城的药材以麻黄、桂枝为多。麻黄有发汗散寒、宣肺平喘的功效,桂枝同样可以发汗解肌、温通经脉。” “敢问郎君,得病之人可是发热恶寒,头痛乏力,严重者甚至腹泻呕吐?”(1) 男人终于转过身,目光极其锐利:“姑娘精通医理?” 凭这一句,崔芜便知自己说中了症状。 她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只是没见到病人,终究不敢轻易下结论:“疫病会过人,若是病者不在少数,最好按照病情轻重将其分开隔离。另外,病气会通过口沫、呕吐物及粪便传开,诊脉送药时,务必以布巾罩面,过后仔细洗手。粪便不可随意倾倒,须得深埋土下,再撒上石灰,以免病气蔓延。尤其是,要保持水源清洁。” 男人原本不置可否,待到后来却听住了,神色逐渐专注:“还有吗?” 崔芜想了想:“最好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让病人饮些淡盐水,若是条件允许,也可在里面加入少量糖粉。” 她说的有保留,只因这个时代,盐和糖都是稀缺资源,她拿不准眼前之人是否舍得为些与己无关的病患下血本。 男人面露沉吟,忽然岔开话题:“姑娘往后有何打算?”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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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备有快马,行囊干粮一应俱全,看得出来,这一行人原本打算尽快离开苏浙地界。只是如今多了个崔芜,计划也要做出调整,最直接的问题莫过于—— 崔芜不会骑马。 同行之人有女眷,按说雇辆马车是最保险的,可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润州城,谁也不会傻到重入虎口。 幸而崔芜不是土著女性,浑不将男女大防放在心上:“可否劳烦萧郎君的贵属带我一程?” 两名部曲相互看了看,又齐刷刷地转向自家郎君。 男女同乘不合礼数,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萧郎君也不是什么拘泥礼法的迂腐之辈,稍一沉思就对崔芜伸出手。 崔芜不意他会主动伸手,但对方坦然总比拘束扭捏强得多。她毫不犹豫地抓住男人手掌,借力一跃上了马背,然后十分自然地伸出胳膊……揽住对方腰身。 萧郎君不甚明显地一僵。 崔芜察觉异样,调整了下手臂角度:“呃……我用衣物将手裹住?” 萧郎君缓过神:“不必。” 下一瞬,他扬鞭甩下,马儿撒开四蹄,从林中穿行而过。 崔芜做好驰骋颠簸的准备,却不曾想骑马行出数里,前方出现一带码头。一行人下马,要在此处改换舟船,沿运河北上,再于徐州转入汴水,借后晋地界西去。 凭着寥寥数语,崔芜在脑中勾勒出一条路线图,又追问道:“往西是何处?” 萧郎君没说话。 崔芜心知他对自己不曾完全放心,也没揪着不放,只在心里盘算:晋帝的实控地盘主要在齐鲁、河东,再往西,虽说也是后晋国土,掌控力却没那么强,但凡有些实力的,都能割据一方占山为王。 这位萧郎君只含糊说了“西北”,不知是朔方、关内,抑或是……旁的什么地方? 面上却不动声色:“郎君自称姓萧,莫非是兰陵萧氏后人?” 乱世礼崩乐坏,上位者偏爱往脸上贴金,非得给自己寻个有名望的祖宗。好比那位将幽云十六州打包送与外族的后晋皇帝,就认了前朝景帝年间的丞相为祖宗。 萧郎君却没这个爱好:“萧某与兰陵萧氏并无瓜葛。” 想了想,约莫是觉得要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不好一味隐瞒,于是道:“萧某出身河西,家中唯有一长兄,已经过世多年,姑娘唤我萧二便是。” 崔芜正待开口,忽听马蹄声远远传来。她抬头望去,瞳孔瞬间凝缩,只见来者是一队精悍骑士,打头之人幞头皂靴、面带怒容,不是别个,正是孙彦。 崔芜笑意骤敛,险些破口大骂。 阴魂不散的丧门星! 6. 第六章 投水 崔芜并非没考虑到孙彦追来的可能,只是当海阔天空近在眼前,谁也不愿考虑重回牢笼的可能。 希望打碎的一刻,她的心沉到谷底,眼前河水好似无端暴涨,徐徐淹没脚背,又一分一寸没过头顶。 “凭什么!”崔芜像头被囚困的兽,绝望又愤怒地磨着爪牙,“凭什么他能像摆布宠物一样操控我的命运?凭什么他一次见色起意,我就得折断羽翼,囚困金丝笼里?” 他以为他是谁? 他姓孙的算老几! 崔芜胸口起伏,又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她听到自己开口:“萧二郎君,我怕是没法随你去西北了。” 萧二亦瞧见孙氏追兵,目光微一闪烁。 他虽没开口,崔芜却不难揣测,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必不想于此时此地,和孙氏起冲突。 潜入节度使府伪造手书是一回事,与地头蛇当面撕破脸是另一回事。 这与萧二为人如何并无太大干系,而是他身份与职责所在,不能以身犯险。 于他而言,暂避锋芒是最好的选择。 “孙彦是冲我来的,与萧郎君无关,”崔芜说,“你现在走,孙彦未必会追。” 这个决断并不难下,萧二沉吟片刻,淡淡道:“姑娘保重。” 言罢翻身上马,竟是带着部曲疾驰而去。 孙彦瞧见了他们,果然没有追赶,从始至终,他眼里只有崔芜一人。高头大马飞奔至前,极具威慑意味地扬起前蹄。 崔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孙彦催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睨视她。他出身贵重,又是嫡长,在吴越之地直与太子爷无异,却不想平生最大的跟头竟是栽在崔芜身上。 想到她勾结外人,在润州城中闹出的泼天风波,孙彦恨得牙根痒痒,脸色越发森然:“怎么就你一人?你那暗通款曲的奸夫呢?” 崔芜已经习惯了孙彦张嘴不说人话,却还是被恶心到了,不怒反笑。 孙彦死死盯着她:“你笑什么?” 崔芜:“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孙彦大怒。 之前崔芜屡屡惹出祸事,险些被孙昭下令乱棍打死,都是孙彦替她兜住了。原以为锦衣玉食地养着、掏心挖肺地待着,假以时日,总能换得几分真心,却没想到所有的温驯顺从都是伪装,骨子里依然这般桀骜刚硬。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利口能硬到几时!”孙彦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想到她身怀有孕,终是强迫自己松开手指,“来人,把她押回去!” 他身后的寒汀下马,向崔芜走来:“芳荃姑娘,还请……” 崔芜突然后退两步,手腕一翻,不知怎地多了把匕首,刀尖正抵着自己胸口:“都给我站住!” 寒汀一惊,倏然驻足。 孙彦亦是愕然,待要上前,又恐被崔芜看出焦急,反而拿捏自己,只冷冷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玩意儿,也配要挟我?” 崔芜冷笑回怼:“我若是玩意儿,那又是谁为了‘玩意儿’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天生犯贱不成!” 孙彦胸口起伏,脸色阴沉如水:“寻死觅活,我却不信你有这个胆子。” 说完手一挥,自有部曲去抢崔芜匕首。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崔芜,只见她手腕一推,匕首刺入脐下四寸处,入肉一分。 鲜血飞快浸透衣衫,部曲被血色震住,谁也不敢向前。 孙彦从没这般恼怒过,厉声大喝:“你若敢伤及孙氏子嗣,你院里伺候的丫鬟仆婢都得陪葬!” 崔芜回以讥讽冷笑。 孙彦这才想起,偏院护卫尽数毙命刀下。他虽不知有两人是崔芜亲手所杀,却也猜到,这些护卫仆婢奉命看守,屡次三番阻拦崔芜逃走,只怕与她结了仇怨。莫说是空口威慑,就算将人拖来,当着崔芜的面处置了,她也未必会眨一眨眼。 他恼恨交加,偏生没有拿捏对方的筹码,一时连指尖都颤抖起来:“你偏要与我对着干,我到底哪里待你不好!” 对这个问题,崔芜根本不屑回答,就听孙彦咬牙道:“你也不打听打听,就你这般任性妄为,莫说润州城,便是江南地界,但凡有些规矩的人家,谁能容得下?” “旁人家的妾室,谁不是作小伏低、卑事主母,哪个像你这般不服管教?你心心念念要逃出节度使府,可知府外天地远非你想的那般逍遥自在?匪寇、人牙、乱兵、流民,随便遇上哪个,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你又能跑到哪去!” 崔芜怔忡了一瞬。 她知道孙彦说得没错,因为在后世史书上,曾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的记载。(1) 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江南,而是遍布各地。 相形之下,孙彦虽然自负独断,不拿女子当人看,动辄“玩意儿”“卑事主母”,试图打压她的自尊、折断她的傲骨。 可他已经是这个世道中,难得的头脑清明、才智兼备,德行为人超出水准之上的明主。 这如何不让崔芜彻骨绝望? “你说得对,洪水滔天,我无处可去,”良久,崔芜开口,语气轻渺,眼底不屈不挠的光飞快黯淡。 孙彦心知自己的话触动了她,却并没感到自得,反而无端升起恐慌,只因此时的崔芜仿佛一抹幽魂,随时可能随风逝去。 “芳荃,”他忽然察觉崔芜离河水太近,忍不住道,“你先过来!” 崔芜不进反退,脚步落下,半个足跟已经悬空。 “可就算这样,”她抬头看着孙彦,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我也不认命!” “我此生,宁为风雨折,不受囚笼困!” 她挑眉一笑,容光眩目不可逼视,忽而向后纵身,义无反顾地投入河水之中。 刹那间,孙彦好似被惊雷轰散了魂魄,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只见河水滔滔,奔腾不息,云低天阔,风声枭厉。 哪里还有崔芜的身影? 孙彦脑中空白,就要跟着往下跳,却被寒汀及时拉住。他拼命挣扎,刹那间爆发出的力量极为可怕,两个部曲都压制不住:“放开我……你们拉扯我做什么?还不下去救人!” 寒汀忙道:“郎君不必犯险,我等下河救人便是。” 他使了个眼色,五六个精通水性的部曲当即跃入河中。 孙彦推开寒汀,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只盼下一瞬,部曲能带着崔芜浮上来。然而等了约莫半炷香,忽听水声作响,部曲探出头,却是脸色青白,面带惭愧。 “我等本已寻到芳荃姑娘,可她无意求生,反而用匕首划伤卑下,”部曲捂住手臂伤处,指缝渗出血迹,“河底暗流太急,卑下再去寻时,芳荃姑娘……已经不见踪影。” 孙彦神色怔怔,不知是悲是怒。 寒汀心中不安,试探唤道:“郎君?” 就见孙彦猛一踉跄,口中呛出鲜血。 *** 崔芜投河之际,打定了要么逃出生天,要么葬身河底的决心。 是以,当部曲伸出手时,她毫不犹豫地挥舞匕首刺伤对方,随后向暗涌湍急处拼命游去。 很快,身后再无部曲追逐,但崔芜憋着的一口气也堪堪用尽。窒息的痛苦挤压胸口,肺脏好似要炸裂,她拼命踩水,试图浮出河面换气,暗涌形成的漩涡却拖住她,往河底深处拽去。 崔芜体力有限,不多会儿就觉得手脚发沉,更要命的是,她下腹升起冰冷痛楚,刀绞一般。 就在她不堪水压重负,张嘴喷出一连串气泡之际,有人攥住她手腕,托着她向上浮去。 恍惚中,崔芜以为是部曲去而复返,下意识挥动匕首,却被对方轻松躲过。紧接着,她整个人一轻,耳畔“哗啦”一声,脑袋已经探出水面。 崔芜贪婪喘息,空气给濒临宕机的大脑注入救命的血液,她总算凝聚起一点理智,也认出救了她的男人。 “咳咳,怎、怎么是你?”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在下腹的绞痛中失去意识。 有种说法是,人在濒死时会不自觉地回顾生平,崔芜本以为会看到魂穿乱世、楚馆求存的那十年,回首却只见平和宁静、阳光明媚。 那是她的来路,是她在现代意气风发的岁月。 是高考前夕,她在虫声长鸣中挑灯夜战,实在困得受不住,踮脚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刚转过身,杯子就被人夺走,母亲冷着一张脸,一边念叨这么晚喝咖啡还睡不睡了,一边泡了杯参茶塞进她手里。 是大学校园,她拉着室友飞奔进食堂,最爱的馄饨鸡窗口排起长龙,她俩气喘吁吁地站在队尾,交换过一个得意又庆幸的眼神。 是解剖教室,新鲜的“大体老师”躺在手术台上(2),她和同学们穿着白大褂,向遗体鞠躬致敬,然后颤巍巍拿起手术刀,开始平生第一场解剖实验课。 那是崔芜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她眼睁睁看着她深爱的人——父母、老师、同学,消失在光明深处,张口想喊住他们,喉咙却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崔芜拼命挣扎,然后在满头冷汗中猛地睁开眼。 一开始,刚重启的大脑跟不上五官六感,她缓缓挪动眼珠,将周遭陈设收入视线,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她看到床榻边闭目小憩的男人。 她不知萧二是何时折返的,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而复返,但她落水时尚且清醒,依稀记得窒息的最后一刻,是这人伸出手,将她拖出冰冷的漩涡。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于崔芜,这都是救命之恩。 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开口,却发出嘶哑的咳嗽声。 萧二瞬间睁眼,锐利目光转向床榻,复又缓和。他起身倒了热茶,亲手喂到崔芜嘴边,后者咳得厉害,又觉口渴,就着他的手一气喝完。 然后她躺回枕上,咂摸了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问道:“这是哪?” 萧二简明扼要道:“船上。” 崔芜露出诧异。 她不知道的是,那股险些将她吞噬的暗涌十分凶险,萧二水性平平,好不容易将她托出水面,却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河岸,仓促间根本游不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刚好有艘货船经过,船主是北地行商,顺手捞了他们一把。 “船主姓丁,此行原是前往河东,”萧二说,“我假称是你兄长,归乡探亲途中遭遇匪寇,无奈之下只能投水求生。稍后有人进来,莫要说漏嘴。” 崔芜没理会,反问道:“你为何回来?” 看到萧二头也不回离去时,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穿越多年,已经习惯了人心诡诈、世情冷暖。 就好像她刚穿越那会儿,原本有机会逃走,却因为怜悯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在鸨母叫嚣着要将人活活打死时,主动投了罗网。 后来崔芜才知道,那是老鸨与丫鬟串通演的一出戏,事后,丫鬟得了五百钱的赏银,而逃跑未遂的崔芜却挨了一顿鞭子,还被关进地窖整整七日。 自此之后,崔芜再没对身边人抱有过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但她没想到,萧二竟然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吴越之地是孙家地盘,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救人,不怕激怒孙家父子,坏你大事?” 萧二神色平静,仿佛理所当然:“萧某应承姑娘,自当守信。” 大约是怕崔芜心存芥蒂,他难得多解释了一句:“当日孙氏追兵来势汹汹,萧某只能暂避锋芒。原想等孙氏放松戒心,再图营救,却险些累及姑娘性命,实乃萧某自以为是之过。” 崔芜沉默了。 “萧二郎君不必如此,”她平复了下情绪,“你我非亲非故,却肯冒死相救,崔芜感激不尽。” 不管萧二出于什么考量,也不论他是否冲着自己精通医理这一点,他既从湍流中救下她,崔芜就认了这桩恩情。 “日后,萧二郎君若有差遣,崔芜赴火蹈刃,万死不辞。” 说着,她从床上挣扎起身,就要郑重拜下。 萧二伸手扶她,船身却忽然震动了下,崔芜站不稳当,趔趄着晃了晃—— 然后被萧二眼疾手快地捞了个正着。 这倒没什么,崔芜也不是什么“断臂自清”的贞烈女子,问题在于现场不止他们两人。 舱门洞开,门口站着须发斑白的郎中,惊疑不定地瞧着两人:“两位这是……” 萧二若无其事,扶着崔芜坐下:“我是你兄长,有什么需要说一声便是,何必逞强?” 又对老郎中行了一礼:“舍妹刚醒,烦请先生替她看诊。” 他神色坦荡,毫无遮掩,倒叫老郎中去了几分疑心。他撩袍坐下,搭指于崔芜脉门,就见后者略一僵硬,过电般抽回胳膊。 老郎中会错了意,笑道:“老夫年近六旬,孙女都有夫人大了,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夫人? 崔芜眼角抽跳,就听老郎中下一句道:“倒是夫人自己,妇人怀胎以头三个月最为凶险,又经溺水之劫,怀象甚是不好。若想保住,须得卧床静养,万不可颠簸劳累了。” 崔芜看向萧二,后者神色沉静,不露异样:“有劳先生,我记下了。” 崔芜抬手抚住小腹,不满两个月的胎儿,肚腹尚未显露异样,也感受不到任何胎动。可偏偏长在体内,与她血脉相连。 这是她的骨血,或许也是她与这个乱世唯一的羁绊。 只除了他的到来,是以一种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方式。 崔芜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先生,”她问,“可否为我开一副药?” 老郎中皱眉:“夫人要开何药?”又不赞同道:“药理之道,精细入微,牵一发则动全身,怎可随意开方?” 崔芜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一旁的萧二默不作声地递过一个荷包,正是她出逃前揣进怀里的,里头有几样首饰,是崔芜身陷楚馆十年所有的积蓄。 她摸出一只细巧的金臂钏,推到老郎中面前,轻言细语:“不是多名贵的药材,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用水九升,煮取三升即可。”(3) 老郎中先是被臂钏金光晃了眼,待得听清药方,不由一惊:“那瞿麦与通草性寒通利,牛膝更有引血下行之效,夫人莫不是打算……” 崔芜抿起嘴角,抬头就见萧二目光转来,深深蹙眉。 7. 第七章 落胎 崔芜知道,于古人而言,“父母爱子”是天性,“为母则刚”是本能,除非万不得已,没有女子会主动要求打掉自己的孩子。 好比老郎中,短暂的震惊后,他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三思!不管怎样,到底是亲生骨肉,怎可随意堕去?再者,夫人身子孱弱,如若强行堕胎,日后能否怀上可就不好说了。” 崔芜不以为意。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莫生莫养,仙寿恒昌。 老郎中:“终归是一条性命啊……” 崔芜刚醒,人还很虚弱,只能将声气压在一个相当克制的范围内:“他是性命,我不是吗?” 老郎中一愣。 “乱世如风雨,我不过一叶飘萍,独自求生尚且艰难,再带着个孩子,还有活路吗?”崔芜冷静反问,“先生,我想活着,有错吗?” 老郎中仍有犹疑,下意识看向一旁。 萧二背手站在床角,原本盯着烛台的视线转了来,眉心微微蹙起。 他使了个眼色,老郎中心领神会,借口熬药退出舱室。 舱门掩上,萧二缓缓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担心日后……” 崔芜断然:“不是。” 或许是从没被人这样斩钉截铁地驳斥过,萧二眼神细微波动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在萧郎君眼中,我崔芜是何等样人?”只听崔芜问道,“你们说起我,是楚馆的烟花女子,是节度使府潜逃在外的妾室,是未出世孩子的母亲……” “独独不是‘崔芜’自己,对吗?” 萧二张口欲言,却又不习惯与人争辩,于是保持了沉默。 “这个孩子的到来,非我所愿,他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所受过的苦难与凌辱,”崔芜极轻缓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让这个耻辱,在自己身体里呼吸长大?” “我又为什么让他降生于世,拖累自己的后半生?” “于我而言,先是自己,然后才是旁的。我的人生,也应由自己做主,而不是一个甚至还没长出手脚的胎儿。” 萧二无言以对。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作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男性,也很难共情出身贱籍的卑微女子。 他能做的,只是倒了热茶喂到崔芜嘴边,缓解她长时间说话后的干渴。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崔芜喝了两口,轻声说,“他会毁了我的。” 萧二微一垂眸。 “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他说,“萧某并无异议。” *** 货船行驶在江面上,船头好似一把剪刀,轻易划开绸缎般的水波。 自前朝均田令与租庸调法推行以来(1),每年都有大量绢布粮食运往都城,这就不可避免地推动了内河航运的崛起与兴盛。 有道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2),既是在运河航行,所征用的必然是适宜汴水的歇艎支江船。(3) 这船名字特别,模样也与众不同:船体肥阔,底平舱浅,吃水较江船、河船也浅得多。这就导致它的船舱不会过分高大,横梁之上铺有木板,再于木板上载货。 舱室虽低矮,陈设却并不简陋,靠窗摆了条乌木长案,棋盘铺开,黑白两子杀得难舍难分。 有意思的是,这不是两方对弈,而是同一人左手与右手下。 包揽黑白者是货船东家,姓丁,族中排行第三,人称丁三郎君。祖上亦是世家名门,甚至能追溯到三国时期的沛国丁氏,后来虽说没落了,家底摆在那儿,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丁三郎生得相貌堂堂,穿着也锦绣辉煌。乱世礼崩乐坏,阶级限定没那么森严,行商亦可穿金戴玉,上好的蜀锦袍子衬着腰间玉带,只差将“富贵”二字凿脑门上。 “堕胎药?”他皱起眉头,“从来只听说女子为求保胎无所不用其极,倒还第一次见识有人将亲骨肉往外推的。” 案前站着老郎中,角落阴影里侍立着他此行带来的账房。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更兼头脑精明心思缜密,极得丁三郎信重。 “不稀奇,”账房说,“我瞧着那女子不像良家妇人,和她那‘兄长’……嘿,保不齐是什么关系。若是未娶正室,先弄出个庶子来,于世家大族可不是什么好事。” 将人救上船时,丁三郎恰好在甲板上,仓促间瞧了眼,三魂当即惊散了七魄。虽不至被美色蒙蔽了心窍,却也忍不住回味了片刻:“也难怪,那么个美人,放眼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谁见了不动心?” 他用棋子敲击棋盘,自顾自地盘算着:“这样的美人,江南尚且少有,莫说北地了。昔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用一个赵姬换了半辈子的权势富贵,今当乱世,丁氏想更进一步,不妨效仿先贤。” 账房无异议,只是有些担心:“小人看那姓萧的郎君气度不凡,多半不是白身。郎君若想用那女子做文章,还需打探明白两人关系,莫要买卖不成,先结了仇怨。” 丁三郎不以为意:“真要有身份有来历,何至于被几个匪寇逼得投河?这事我心里有数,大不了多送些金银财帛,女人而已,谁会跟钱财过不去?” 账房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欲再劝,丁三郎忽然抬头:“谁?” 账房一愣,快步抢到门边,却听脚步声匆匆远去,一道身影倏忽消失在拐角暗影中。 账房面色骤变:“不好!郎君所言怕是被人听了去!” 丁三郎亦有些不安,转念想想,又放松下来:“寻常人不敢偷听,必是老六那个不争气的。” 账房:“六郎君?他与郎君一向不睦,会不会……” “他不敢!”丁三郎很是笃定,“此事干系丁氏前程,他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我的好事?再者,那女子跟他有无甚干系,他吃饱了撑的管这份闲事?” 账房琢磨片刻,似乎是这个理,遂不多言。 一日后,货船在徐州靠岸,顺便补给日常所需。与此同时,崔芜也拿到了堕胎药材。 此时她有孕已近两月,就临床而言,其实错过了药物流产的最佳时间。强行流产,极易引发大出血,纵然躲过最致命的结果,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如月经不调、宫腔感染,甚至是子宫内膜炎引发的不孕症,都足以让一个存身乱世的女性去掉半条命。 可即便如此,崔芜依然选择流掉孩子。 就像重得自由的鸟雀,宁死也要撞碎镣铐一样。 “服药后可能出现血崩,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不必费力救治,天命如此,无谓尤人,”她十分冷静地说,“要是我没挺过来,也不用买棺木,直接一把火烧了,再把骨灰攘进河里,随波而去,最是干净。” 萧二正将药碗递来,闻言顿住手:“非这样不可?” 崔芜笑了笑:“要是有人捅了你一刀,痛得你撕心裂肺,你明知拔出刀会血流不止,能放任这把刀一直插在身上吗?” 萧二嘴唇紧抿,终于将碗递过。 崔芜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一开始,绞痛是隐隐的,就像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但很快,痛楚加剧,下身血流不止,浸透了事先垫好的麻布与草纸。 崔芜早有准备,将叠成一卷的衣物塞进嘴里,堵住了所有的呻吟痛呼。 她身为女子的尊严已经被孙彦剥得干净,即便如此,也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的孱弱与狼狈。 疼痛逐渐加码,五脏六腑抽搐成一团。崔芜在床上翻滚起来,攥紧床角的手指扭曲到近乎变了形。 不是说流产只有二级疼痛吗? 不是说堕胎等同于加码的大姨妈吗? 怎么能痛成这个鬼样子! 二级疼痛的堕胎尚且如此,十二级的分娩痛该有多可怕? 凭什么女人就得受这种苦,凭什么男人屁事没有? 更可气的是,承受了这些苦痛的女人,在这个狗屁时代居然处于被剥削的弱势地位! 简直混账透顶! 古代没有止痛药,崔芜只能放任思绪信马由缰,以此分散注意力。忽听门口轻轻响了声,有人推开舱门,缓步走了进来。 崔芜飞快闭眼,假装痛晕过去,手却探入枕下,握住匕首刀鞘。 然而来人十分守礼,不曾越过挡在床前的木屏风,只是在屏风后席地跪坐。很轻的“呛啷”一声,他拔出随身长剑,横陈于膝头,修长手指并拢,徐徐抚过如水剑刃。 崔芜心有所感,扭头瞧了眼,只见屏风上映出男子身形,轮廓坚毅侧影挺拔,果然是萧二。 她莫名松了口气,握住匕首的手悄然松开。 *** 货船在徐州停留了一日一夜,再次醒来时,崔芜有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哪,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刚从梦境中脱身而出,总觉得自己在家里,下意识唤道:“口渴,想喝水……” 指使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家中,也没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一边抱怨“让你睡觉不盖好被子,看,着凉了吧”,一边将红糖姜茶送到床头。 然而,真的有人将热腾腾的茶碗递来,苦涩的汤药气味冲入鼻中,熏得人立时清醒。 崔芜抬头,果然对上萧二沉静无波的眼。 “把药喝了,”他说。 崔芜的理智在一刹那归位:“什么方子?” 萧二:“地黄,芎?,生姜,当归,甘草……” 崔芜回忆片刻,确定是胶姜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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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二没要她的心意,想也知道,这姑娘出逃在外,行囊不会太过丰厚,傍身之物就那么两三件,经得住几多花销? “萧某曾应承,会替姑娘打点路途所需,”他还是那句话,“姑娘安心静养便是。” 崔芜忍不住了。 她与萧二相识不过数日,到现在连人家真名都不知道,委实谈不上交情深厚。虽说一开始,她的确帮了萧二一个大忙,但她身陷孙府之际,也是萧二屡次相救,较真论起来,还是她欠人家情面多一些。 可是凭什么呢? 崔芜有自知之明,她出身楚馆,身份低微,没有任何家世与背景可以利用。一定要说,她通身上下唯有一张脸和一身医术还有些可取之处。 即便如此,也绝不值得旁人冒着性命危险相救。 何况萧二不是寻常人,观他气度行事,必是眼下或者曾经手掌权柄过。 居上位者,往往比普通百姓更惜命。 “一路行来,承蒙萧郎君照拂,崔芜十分感激,”她字斟句酌地说,“只是我与郎君萍水相逢,既无寸功亦无深恩,当不起郎君如此厚爱。” 萧二神色淡淡,仿佛没听出她的试探之意。 “人生在世,难免波折,既遇到了,帮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说,大约是觉得这话有客套之嫌,又道,“姑娘虽为女子,却心存气节、身有傲骨,萧某很是感佩。” 崔芜自嘲一笑:“零落泥淖之人,哪敢谈什么傲骨?萧郎君赞我心存气节,换做旁人,见我这般出身,却屡屡违逆节度使府嫡长郎君,指不定笑我不知尊卑、不识好歹。” 萧二本已打算告辞,与女子共处一室,还是刚堕过胎的在室女,终究不妥。可这句话不知怎地触动了他,脚步随即顿住。 “我生母亦是零落泥淖之人,”他淡淡地说,“因其殊色,被父亲看中,纳为妾室,数年后郁郁而终。” “她是个极傲气自爱的女子,我从未觉得她有何卑贱之处。” 言罢,他颔首致意,转身走了出去。 独留崔芜怔怔良久。 *** 萧二步伐稳健地穿过走道,丁三郎身边的账房迎上前,满面笑容道:“听说令妹病了,我家郎君特命小人送了些补身的药物来,不知小娘子可好些了?” 萧二看出他笑容之下的算计之意,却没点破,只道:“好些了,有劳挂心。” 账房搓着手,本就挺不直的腰背弯得更深了些:“我家郎君之前的提议,不知您考虑的如何?” 萧二没说话。 账房拿不准他心意,笑得更谦恭了些:“我家郎君是真心倾慕令妹,只要您点头,他愿意出这个数作为聘礼,且过门就是正室少夫人,决计委屈不了令妹。” 说着,伸出右手巴掌。 萧二还是没说话,只背手站在暗影里,静静看着他。 账房觉出无形的压力,闭嘴了。 萧二这才道:“我母亲早亡,只留下一个幼妹,我看着她长成嫁人,不料夫家刻薄,所托非人。” 账房赔笑道:“我家郎君是真心实意……” “舍妹曾言,此生不遇心仪之人,断不肯再嫁,”萧二平淡打断他,“萧某已经误了她一回,断不能误第二回。” 账房听出他的决然之意,诺诺告辞了。 等人走远了,萧二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团揉皱的字条—— 丁三不是好东西,惦记你妹子,想把人当礼物送给北地豪强! 小心,别被他得逞了! 字迹潦草,字体稚拙,乍一看像是孩童习字的鬼画符。 萧二将字条揉进袖口,若有所思。 8. 第八章 自荐 字条是某日傍晚,藏在食盒中送进萧二舱室的。 看完字条,萧二径直去了崔芜房里,守了一日一宿,直到崔芜醒转才起身离去。 许是他态度坚决,震住了账房,接下来的两日,丁家人再未提过聘娶之话,萧二也没让这些闲言碎语传进崔芜耳中。 崔芜却不知自己险险逃过一劫,若是知晓,拼着划破这张脸也不会叫丁三郎得逞。 她在舱室里躺了两日,期间各色补汤流水样送到跟前,什么鸡汤、鱼汤、猪蹄汤,名贵药材如当归、黄芪,不要钱似地往里放。 崔芜觉出不对,狐疑道:“我与贵东家素未谋面,却得如此厚待,实在惶恐。” 送饭的婆子满面堆笑:“我家郎君最是乐善好施不过,相逢即是有缘,小娘子不必客气。再者,这些东西多半是令兄出的花销,咱们也是借花献佛。” 崔芜微微一怔。 她面上不露声色,顺着婆子的话敷衍了几句,实则记在心里。本想寻萧二问个明白,奈何人家恪守礼数,偶尔探望也是隔着屏风,倒叫崔芜不便提起话头。 她连歇两日,出血量渐少,孱弱乏力之症也有所好转。自己摁了摁脉搏,还算平稳有力,便知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于是这一日傍晚,她披上大氅,头一回走上甲板。 彼时已入四月,两岸春芳渐歇,绿荫转浓。远处残阳如血,倒映在开阔河面上,水光灼灼,好似熊熊烈焰。 崔芜心弦微松,常年压抑的心境豁然开朗,转目就见一道熟悉身影站在船舷旁。 她一路承萧二照拂,虽有防备,更多却是感激。许是心态转变,打量萧二的眼神也发生微妙变化。 毫无疑问,此人称得上风姿俊美,粗布衣裳难掩贵气,言行谈吐有着上位者的沉稳从容。 崔芜甚至从他过分挺拔的身形与斩钉截铁般的举动中察觉出骁悍之气,那是久经战阵之人才能养出的气质。 这般容貌气度,即便是生于锦绣的孙家父子,也要自叹弗如。 不知不觉,崔芜看向萧二的目光露出探究欣赏之色。 她盯得时间太久,以萧二的警觉,很难不发现。他回头看来,微微凝眸:“你身子还虚着,怎地出来了?” “船中憋闷,出来透透气,”崔芜掠开鬓发,见萧二一脸的不赞同,失笑道,“兄长放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心里有数。” 两人认识这么久,却难得一处闲聊,如今白送上门的机会,崔芜立刻分秒必争地收集情报:“兄长自称出身西北,听你口音,却不大听得出来。” 萧二看穿她心思,却不点破:“我母亲出身南边,我自小听她说话,习惯了。” 崔芜环视四周,犹自不敢大意,又往萧二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道:“兄长是为置办货物南下,如今却与我流落至此,不怕耽搁行程吗?” 萧二一早防着有人偷听,他耳力远胜崔芜,心知二十步内并无外人,只是见崔芜小心提防的样子十分有趣,也跟着放低声量:“货物已然送回西北,我与麾下约好,在汴梁城内碰头。” 此时,货船已然驶入汴河,逆水行船三四日,便可抵达汴梁,也就是后世的开封。 崔芜算算行程,惊觉原来早已脱离江南地界,曾经视作毕生阴影的节度使府,也被远远甩在身后。 从今往后,她再不是任人把玩鉴赏的“芳荃”,只是“崔芜”。 萧二等了半晌没听到话音,不由回头望去,只见崔芜神色怔忡,眼角隐有水痕。 他心生了然,不再说话,转头欣赏两岸风景。 崔芜心性坚忍,不过须臾激荡,已然平复情绪:“汴梁毕竟是后晋都城,兄长不怕露了行踪?” 萧二诧异:“后晋?” 崔芜与他对视片刻,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后晋”是后世叫法,在这个时空,北方政权的国号依然是“晋”。她假装没看懂萧二闪烁的眼神,若无其事道:“咳咳,从晋帝眼皮底下借道,风险怕是不小吧?” 萧二探究更深:“你看过舆图?” 崔芜心说:老娘不止看过舆图,高中地理那会儿没少下苦功,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但她不打算这么早亮明底牌,只矜持道:“在书房服侍时见过几回,当时一心想着逃跑,所以用心记了。” 萧二接受了这个解释,答道:“晋帝病重,膝下唯有一侄一子,其侄年岁远长于幼子,被晋帝收作义子。” 崔芜明白了:“国赖长君,可为人父母都有私心,谁不想自己的嫡亲血脉继承家业?想必晋帝现在头疼得很,‘义子派’和‘亲子派’也斗得不可开交,君臣俱是分身无暇,谁还有功夫留心几车药材的去向?” 萧二这回是真诧异了。 如果说,崔芜声东击西、逃出节度使府是天生聪慧,了解各方势力分布是事先做足了功课,那仅凭寥寥数语就能将晋国朝局猜得七七八八,已经远超一个风尘女子的眼光与见识。 有那么一晃神间,萧二心生异感,总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孙府逃妾,而是一位以身入局的谋士。 “姑娘从何听来这些,”他不动声色,“可是孙家父子谈论时局,曾提过这一节?” 崔芜听不得“孙家”二字,冷笑道:“姓孙的恨不能打断我两条腿,将我关进金丝笼子里,哪会当着我的面谈论这些?” 萧二于是确定,这的确是崔芜自己分析出来的。 他微微垂眸:“晋国朝堂自顾不暇,等到了汴梁,你我寻个借口入城,然后改道往西。” 崔芜好奇:“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往西北何处?河东、关中,又或是河西?” 萧二淡笑不语。 崔芜歇了追问的心思,又觉着入夜风凉,不敢拿身体开玩笑,先行回了船舱。正要洗漱睡下,房门却被敲响,送饭婆子捧着托盘进来,竟是一碗金黄绵厚的人参鸡汤。 崔芜有些惊讶,她知道人参价位,一支数十年的好参能换三五百贯钱,搁在后世就是三十到五十万,实打实的奢侈品。 “这太贵重了,”崔芜自觉这份人情远超“举手之劳”,断然婉拒,“无功不受禄,怎可令主家如此破费?” 婆子却道:“姑娘不必不安,这原是你兄长烦劳厨房炖的,那参还是他用随身玉佩换的——啧啧,上好的和田白玉呢,可见是真心疼你。” 崔芜有些愕然。 她送那婆子出门,然后端起鸡汤,先凑近闻了闻,又含着参片轻轻一抿。 微苦回甘,散发出人参特有的芳香,确实是质地上乘的好参。 崔芜沉默须臾,将鸡汤一口一口饮尽。 *** 按常理说,女子堕胎需要十四天到二十八天的恢复期,崔芜眼下却没这个条件。 她不愿耽搁行程,只能领受萧二的好意,将各色滋补汤药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早早歇下,安心将养。 兴许是年轻底子好,也可能是人的求生意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总之,当货船在汴梁城外靠岸时,崔芜不仅能自如走动,精神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清早,她照例起身洗漱,用早食时胃口大开,饮了一碗酪浆,还多用了两个胡饼。 这玩意儿跟后世的烤馕有些类似,个大皮厚,用料十分扎实,外皮撒了芝麻,里头裹着鲜香流油的羊肉馅,顶饱又扛饿。 送饭的婆子目瞪口呆,她见过不少如崔芜这般的娇柔美人,为了保持身材,每顿不过略动两三口,饭菜如何端上桌,又原样端下去。 但凡有些出身的姑娘家,谁会如崔芜一般,捧着肉饼不撒手,活像个饿死鬼投胎? 更不用提,崔芜生就一副极明艳的姿容,与这狼吞虎咽的做派实在……极不相称。 崔芜知道她在嘀咕什么,却不在乎,左右身体是自己的,里子的温饱可比面子好看实惠多了。 幸而她与婆子的缘分到此为止,早食过后,萧二登门造访,将一套男装拿给她:“换上,咱们进城。” 崔芜二话不说,听话照办。 两人下船时,账房亲自来送。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舍——不舍如崔芜这般美人,就这么逃脱掌控。 北地豪强多好色,若能带着这么个“奇货”上门,得换多少银钱生意? 崔芜看懂了他的惋惜,暗暗捏紧藏在衣袖中的匕首。走在前面的萧二突然止步,回身对账房抱拳行礼:“承蒙款待,就此别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他颀长的背影遮挡住崔芜,也隔绝开账房贪婪窥伺的视线。 账房未尝没动过强行扣人的心思,但萧二的目光太过锐利,更隐隐透着杀人无数的冷峻戾气,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账房终究有些阅历,观萧二行事做派,知他必有来历身份。掂量再三,到底没敢轻举妄动,将人恭恭敬敬地送下船。 眼下虽当乱世,汴梁却到底是晋国都城,远比寻常城镇安稳繁华。码头旁停了一排马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4|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夫清一色的面黄肌瘦,却堆出笑脸,争先恐后地迎上前—— “客人要去哪?打尖还是住店?” “汴梁城是我的地头,最熟悉不过。” “若是做生意,便往西城,酒楼茶肆都在这一带。若要求官,得往东城,那边景致好,达官贵人们都爱在那儿开府。” 萧二越过热情揽客的人头,走向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出钱雇了他的马车。很快,马车越过一众羡慕嫉妒的视线,往汴梁城而去。 崔芜在江南长了十余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容易逃脱牢笼,血液里的冒险因子立刻耐不住寂寞。 她仗着自己改了男装,小心揭开一角车帘,巨大的阴影盖顶压下,那是汴梁城饱经风霜的厚重城墙。 崔芜屏住呼吸,瞧着巡视城门的兵卒,自心底生出一股战栗。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进城的花销是一串铜钱,崔芜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乱世战火如潮,流民则像是被潮水冲散的蝼蚁,一窝一窝堵不住也拦不了。 这些人在古代被称为“逃户”,若是前朝尚在,自有雷霆手段应对。可眼下政权林立、藩镇割据,谁也没这个精力严防死守。 倒不如叫百姓们破财消灾,毕竟捞在手里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崔芜对汴梁的印象大多来自于影视剧中的“东京”,那是一个时代的繁华剪影,汴河水倒映着灯火流金,两岸的店铺与叫卖声开启了《清明上河图》的画卷。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太骨感。 此时的汴梁还未经过大一统王朝的悉心治理,频发的动乱与兵祸极大破坏了民生。纵然一国都城不至于像寻常城镇一般屡遭洗劫,却不难看出经济的萧条与凋敝。 沿街店铺颇有一些,酒楼茶肆也不少,电视剧里摩肩接踵的繁华场面却不用指望。偶尔有饰金翠幔的马车疾驰而过,不是晋帝亲眷,就是新近得宠的官员勋贵。 崔芜看罢,没了兴致:“也就这样了。” 萧二原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睁眼:“也就如何?” “一个政权想成气候,无非三样:兵、钱和人,”崔芜漫不经心地说,“晋帝能拿下中原之地自立为王,麾下劲旅想必不俗。但他将幽云十六州送与外族,失了北境屏障,一旦外族南下,势必会陷入无险可守的窘境,再精锐的队伍也去了三成战力。” “且有才之士大多不缺傲骨,他背着儿皇帝的名头,卑躬屈膝自甘称臣,真正有才的智能之士不会投他,人才和人心也不必想了。” “剩下的,就是钱。” 崔芜撩开车帘,示意萧二往外看:“汴梁乃是都城,一国最繁华之地尚且如此凋敝,连行商走卒也瞧不见几个。方才经过粮行,我留意到粟米价格,竟比江南稻米还要高出三分。” “米价为一地价目的晴雨表,可知晋都物价居高不下。盘剥至此,百姓手里能有几个余钱?又能向朝廷缴纳多少税收?” “长此以往,国库如何能够丰盈?” 崔芜不用看都知道,对面的萧二正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她生于乡野、长在楚馆,会些琴棋书画是本分,可方才那番话已经远超风尘女子应有的眼界与阅历。 然而崔芜有自己的盘算。 她深知乱世如深渊,吞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毫无痕迹,想要乱世求存,最好的打算便是选一方豪强,攀附其上安稳度日。 但“攀附”也讲究筹码和策略,光凭医术还是太浅薄。崔芜不想走以色侍人的老路,只能拼命展示眼界才学,只差把“我很有料,还不三顾茅庐悉心求教”一排字刻在脸上。 她这点小心思,萧二心知肚明,却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就重新闭上眼。 崔芜:“……” 是她表达的太含蓄,还是这姓萧的眼神不好使? 看在对方一路照拂的份上,崔芜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反正要跟他一路,有的是机会自我推销。 这般想着,马车在街边停下,崔芜极利落地跳下车,跟着萧二拐进一条小巷。 不料眼前男人脚步骤顿,她一时收不住脚,险些照直撞上去。 萧二极敏捷地让开半步,又拉住险些绊倒的崔芜。后者抬起头,就见背光墙根处滑落几抹刀痕,依稀是一把弓弩的模样。 崔芜心念电转,看向萧二:“这是你的人留下的?” 萧二皱眉不语。 9. 第九章 破城 崔芜隐约猜到弓弩图案是萧二麾下留下的暗记,至于这记号意味着什么,却是无从得知。 不过,瞧着萧二异常凝重的神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一刻钟后,崔芜在附近酒楼寻了个雅间坐下。领她进城的萧二郎君声称有事要办,却不肯详说原委,只道傍晚时分回来接她,便径自离去。 说崔芜不好奇是假的,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汴梁城是晋帝地盘,能不生事还是消停些好。萧二让她等,她便规规矩矩地等在雅间,早食用多了倒也不饿,只点了两样精致细点打发时间。 眼下正值饭点,酒楼里的客人不算少,大堂摆了个说书摊子,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拍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开张了生意—— “今日小老儿与诸位献上一段,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如今镇守河西四郡的百年名门,河西秦家。” 崔芜左右无事,听着开场抑扬顿挫,颇有韵律之美,一边拣了块酥糕品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这河西秦家原是前朝武皇钦封的节度使,祖孙三代经营,传到前节度使秦显大人手中。” “这秦节度乃是文武兼修一俊杰,生得玉树临风、倜傥潇洒,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膝下单薄,仅有两子,大郎君乃正室夫人所出,名讳一个湛字。二郎君却是妾室所生庶子,单名一个萧。” 崔芜鼓起的腮帮顿住,轻轻一挑眉。 “秦节度的正室夫人出身南阳张氏,亦是名门闺秀,温良贤淑自不必提。妾室亦有来头,当年河西四郡二十八楚馆列‘名芳榜’,榜首一位人称‘占尽春光,花中首冠,南国西施,见之自惭’,便是此女。” “此女尚在馆中时,花名姚魏,轻易不肯露面,但凡现身,凉州城中趋之若鹜,竟是万人空巷。那年评选花魁,姚魏夫人于帘后献舞一曲,成了凉州城经久不衰的传奇,也打动了微服私访的节度使秦显大人。” “秦节度对姚魏夫人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为迎娶佳人过门,不惜以十斛明珠为聘,倾国牡丹铺就姚魏夫人嫁入秦府的花路。哎哟那一日,花轿停在孙府门口,姚魏夫人手捧却扇盈盈下轿的一刻,不知踏碎了多少倾慕佳人的心。”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却有好事之徒忍不住挑刺:“什么姚魏夫人,名气再大,也是风尘出身!那秦节度已有正室夫人,纵然赎身,也是纳妾,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府就算抬举了,哪来的迎娶花路?” 说书先生和气生财,被找茬了也是笑脸迎人:“这位看官说得是,原是小老儿糊涂了。” 又道:“姚魏夫人自入府便是专房之宠,反倒将出身名门的正室夫人忘在一边。万幸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肖似秦节度,自小聪颖,天赋过人。三岁开蒙,五岁便将诗赋经义倒背如流,骑射武艺更是无一不精。秦节度见之心喜,着意栽培,正室夫人也顺理成章地复了宠。” “只可怜姚魏夫人,绮年玉貌却受夫君冷落,只能独居深闺,隔帘吟唱《长门赋》。没两年油尽灯枯,落得个春残花落随风逝,红颜白骨混芳尘的下场。” 好事之人继续挑刺:“这女子既赎了身,就该自甘卑贱、曲事主母,却还不知进退,分明是妾室之身,竟敢倚仗主君宠爱,凌驾主母之上!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也有人问:“这秦节度既看重长子,那河西节度使之位便该传到长子手里。可我听说,如今据了河西四郡的,好像、好像不是这一位?”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许是对早逝的爱妾心怀愧疚,秦节度刚过不惑就一病不起,强挨了五六年,终于撒手人寰。” “主君病殁,论礼法论人心,都该由嫡长子继任。当时,秦大郎君亦不过加冠之年,就从亡父手中接过重担,此后兢兢业业,不说将河西四郡治理得有声有色,总算不堕先人威名。” “若一直如此,又是另一番故事,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秦节度身边有一副将,姓李名恭,原是党项族人,骁勇善战,深得秦节度倚重。谁想秦节度病逝后,此人竟勾结党项族人犯上作乱,引兵杀入凉州城,围了节度使府!” “秦郎君自不甘心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领亲兵奋起厮杀。可那李恭蓄谋已久,事先买通秦郎君身边亲随,在茶水中下了毒。秦郎君中毒不支,幸得麾下拼死相救,妻儿亲眷却落入李恭之手。” “李恭命人将秦氏妇孺拖到阵前,寒刃加颈,逼迫秦郎君就范。秦郎君断然不肯遂了逆贼之意,可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与娇妻幼子,却是忠孝两难全。” “为难之际,秦老夫人与秦郎君的结发妻子不肯受辱,更不愿秦郎君为人胁迫,竟身撞刀锋自绝于阵前!” “秦郎君悲愤之下,拼死杀贼,虽重创李恭,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倒在乱箭之下。” “可怜河西秦氏百年名门,遭此劫难,险些满门尽灭!而千里河西腹地亦被滚滚狼烟席卷,成了旁人的板上鱼肉。” 周遭众人事不关己,陪着一同叹息。崔芜却忍不住琢磨,这说书先生用了“险些”二字,就说明河西秦氏到底没死光,河西一地也依然在中原汉室掌握之中。 连元配嫡出的正牌继承人都遭了毒手,谁又有这么大能耐,将倾倒的大厦硬生生扶撑起来? 她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却听窗外一骑疾驰而过,震天的铜锣声打断了看客们的唏嘘,嘶哑的呐喊声响彻阴霾沉沉的都城天宇—— “快跑啊!胡人打进来了!” 崔芜猛地回过头。 *** 存在于说书先生口中的“滚滚狼烟”毫无预兆地砸落现实,烟尘中杀出大股胡骑,自正北封丘门冲入汴梁城。 守城士兵懵在原地,怀里揣着刚收来的买路钱,大好头颅已在猝起的刀光中落地。 血染城墙,滚了满面尘土。 “这就是中原人的都城!” 带头的胡骑抹去刀锋上的鲜血,仰头发出狼嚎般的大笑:“这里有数不清的女人、黄金、丝绸,这里的主人却是个绵羊似的懦夫!” “长生天的子民,告诉我,你们该做什么?” 身后胡骑齐刷刷地拔出刀,刀锋迎着阳光,雪亮刺目。 “冲进去!” “羊群不配拥有这么肥沃的土地,这里是属于狼王的!” 胡人们素爱以草原狼自比,此时也如出笼的狼群一般。马蹄驰骋于青石铺就的宽阔街道,马背上的胡骑举刀砍落,又把看中的女人掠上马背。 惨叫、悲泣与胡骑的怪笑声充斥着中原国都,不知是谁将点燃的火把丢进建筑物,不多会儿,浓烟冲天而起,风助火势、火随风涨,转眼席卷了大半条街。 都城百姓被突然泼下的战火砸懵了,慌乱中顾不得收拾细软,只知道没命奔逃。可烈火与胡骑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截断他们的生路。 酒楼里的客人同样一哄而散,崔芜混在人流中,寻准机会藏进小巷。马蹄声紧追而过,一起听说书的看客们发出惊恐的哀鸣,谁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故事中的刀下鬼。 崔芜狠狠掐了把手心,将不合时宜的心软与恻隐摁回去。然后她蹲下身,沾满灰土抹在脸上,又撕下衣摆布条,将匕首层层缠裹于小臂处,起身往反方向奔去。 “是我蠢了,”她想,“明知晋帝是个拿自家地盘做人情的窝囊废,就该想到这种货色,守不住都城是迟早的事。” 可惜现在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奔逃中,她莫名想起萧二,倒不是担心人家安危,以萧二身手,只要能与部曲汇合,逃出生天总不是难事。 相形之下,反而是崔芜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我太松懈了,”她一边灵巧避开挡路的“障碍物”——或者是崩塌的废墟,或者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边默默自省,“我不该心存侥幸,不该试图依靠别人,更不该因为逃脱孙家就放松警惕。” 乱世之中,虎狼遍地,又岂止一个镇海军节度使? 窄巷出口近在眼前,崔芜却谨慎地放慢脚步,这个选择十分明智,因为追逐的脚步声紧跟着进了窄巷。 追兵是两个身量壮实的胡人,脚步虽快,却并不着急,而是像猫戏耗子一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跑在前头的是个年轻男人,相貌未见得多出色,衣服料子却是上好绸缎。可惜一路连滚带爬,沾满尘土不说,更蹭破了好几处。 堪堪逃到巷口时,年轻男人脚底一崴,毫无形象地摔了个狗吃屎。 胡人见状,大笑着逼近。 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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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汉人俘虏被带往城外的胡人军营,不论战争何时结束,也不论哪一方是最后的赢家,他们的结局已然注定。 胡人不在乎汉人俘虏死活,在他们看来,一个活着的汉人甚至不如一头牛或是羊。俘虏们的待遇也不会比牛羊更好,随意圈起的栅栏,脏污的卫生,恶臭的环境,成了数以千计俘虏的栖身之所。 男人与女人分开关押,女俘虏的待遇比男人稍好,至少营地干净许多,还能分到毯子蔽体。 可她们的处境也比男人更凄惨,每到夜晚,就有醉醺醺的胡人闯进栅栏,挑选年轻美貌的汉家女子。随之而来的则是女人的惨叫嘶哭与狼嚎般的狂笑声。 男性俘虏营中,所有人或蹲或坐于地,头顶是沉得化不开的夜色,身旁是女子凄厉的哭嚎。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悲愤交加,有人对前路感到惶恐,更多的却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像极了待宰羔羊。 俘虏营一角蜷缩着两个人影,正是丁三郎和他身边的账房先生。说来也倒霉,这二位原是入城谈生意,谁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撞见胡人破城这档糟心事。逃窜时慌不择路,遇上一小队巡防轻骑,结果毫无意外,被当成牛马逮回营中。 “失策了!”丁三郎咬牙,“原以为铁勒南下只是谣传,早些年也有过胡骑南下的传闻,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想到……” 账房亦是懊悔不迭,却知木已成舟,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小人白日里偷听到两个胡人谈话,好似不日要将咱们送去关外,真要离了汉家地界,这辈子都休想活着回到故土!” 丁三郎出身丁家长房,又是正室嫡子,原该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只因一着算错,就要落得为奴的下场,如何能忍? “必须想个法子!”丁三郎脸色铁青,视线无意识地逡巡,“我不能……绝不能……”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丁三郎目光骤凝,久久再未言语。账房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还算清净的角落里,坐着一道似曾相识的清瘦侧影。 账房惊讶:“她怎么在这儿?” 丁三郎低声道:“我有法子了。” 10. 第十章 手术 俘虏营每日只管一顿饭,入夜后,两个小兵模样的胡人走进栅栏,将两只木桶扣在地上。 “你们这些两脚羊,吃饭了!” 杂粮饼撒了满地,那玩意儿顶着“杂粮”的名字,其实大半是谷壳麦麸,又干又硬难以入口,甚至不如战马吃的豆饼有营养。 俘虏们却一拥而上,疯了般争抢着饼子,一边抢一边往嘴里塞,唯恐慢上半步就被人夺走。 丁三郎不屑如猪狗一般与人争食,对账房使了个眼色。 账房会意,满面堆笑地走上前:“这位军爷,小人有要事禀报你家将军,还望军爷帮忙带句话。” 他用身体遮挡着,从袖中摸出一吊铜钱,塞进胡兵手里。 谁知胡兵掂了两下,不屑地丢在地上,也不细问带什么话,指着账房就是一句生硬的汉话:“打!” 账房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一刀鞘拍倒在地。两三个胡兵围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账房跟着丁三郎久了,锦衣玉食车马代步,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挨不了两下,他就痛得哀嚎起来,一边抱头翻滚,一边连声哀求:“军爷饶命!小人无意冒犯,当真有要事……哎哟,禀报!” 胡兵不理会,继续打。 账房实在扛不住:“军爷别打……这营里有奸细!有奸细啊!” 胡兵高举的刀鞘停在半空,相互看了眼,抬腿将账房踹翻过来:“说,奸细是谁!” 账房唯恐答慢一句,雨点般的拳脚再次落在身上,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是她!” 他指定的正是崔芜。 胡兵的目光瞬间转来,刷刷连响,弯刀出鞘。火光照耀下,崔芜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身影突然窜出,张开手臂挡在她身前。 “误会误会,纯属误会!”那人对胡兵赔着笑,“各位军爷,这是我妹……小弟!咱们兄弟都是良民,不是什么奸细!” 崔芜认出了他,诧异地挑起眉。 这位居然是个熟面孔,正是当初巷子里差点死在胡人刀下的年轻男人。 男人对着胡兵连连作揖,实则用后背遮挡住崔芜,一个劲地将人往身后藏:“您瞧见那位相貌堂堂的帅郎君了没?他是我同族的三哥……对,就是白日里给您塞金子的那位!这小子是咱们小弟,他要是奸细,我跟我三哥不得同罪论处?” 他杂七杂八地嚷嚷了一通,忽然抬高声量:“你说是吧,三哥?” 丁三郎:“……” 原定的计划被莫名其妙打乱,丁三郎眼角疯狂抽跳,应不是不应也不是,恨不能将“同族兄弟”一板砖拍死。 “老六疯了吗?”他暗暗咬牙,“那女人跟他什么关系,这么替她出头!” 但他问不出口,丁六郎也不会回答,至于胡人士兵,压根不想理清汉人们复杂的“亲戚关系”,直接打了个手势:“全都带走!”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铁勒人冲进栅栏,将人拎小鸡似地拖了出去。 *** 空地上竖起若干木头桩子,每根上面都绑着一个大活人。铁勒胡兵嘻嘻哈哈,手里挽着弓箭,俨然要拿活人当箭靶。 这是胡人对待“奸细”的态度,他们没有审问的耐心,但凡沾了嫌疑,不问男女,一律处死。 胡兵呵斥着,将最后一人推向木桩。“他”趔趄两步,忽然转过身,抬袖抹去脸上灰土,又打散头发。 胡兵嫌“他”走得太慢,高举刀鞘就要砸落,冷不防瞧见她尘土后的真容,手腕颤抖了下,那一刀便再也落不下来。 “这位军爷,烦您给耶律将军带个话,”崔芜不想利用容貌优势,奈何生死一线,容不得她清高,“我有法子为胡都将军治伤。” 她并不认识带兵的铁勒将军,只是凭着听来的三言两语,依稀拼凑出大概。从容不迫的态度却将胡兵震住,他狐疑端详着崔芜,又被她过分灼盛的容光逼迫,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 “我去禀报将军,”他色厉内荏地呵斥着,“要是敢耍花样,我就砍了你的脑袋喂狗!” 崔芜放下心来,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胡兵和其他蠢蠢窥伺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胡人,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美貌与才华是天赐的禀赋,虽然乱世之中,身具稀世美貌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极容易成为受人觊觎的羔羊,但只要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成为保命的筹码。 崔芜身无长物,筹码有限得很,每一枚都必须物尽其用。 胡兵很快回来,绷着脸道:“将军要见你!” 崔芜毫无意外,微微一笑。 她不知这位带兵的“耶律将军”与后世史书的辽帝是否有关,单从年岁来看,似乎十分相近。他正值男人最鼎盛的年纪,生得轮廓刚硬,粗犷威武,皱眉看来时,有种刀锋般的威慑力。 “你说,你会治箭伤?”他看着匍匐在地的崔芜,冷冷道,“把头抬起来。” 崔芜一边在心里吐槽封建社会见人就跪的糟粕,一边驯服抬头。下一瞬,胡人将军步了小兵后尘,视线被猝然盛放的容光灼痛了。 “你是郎中?”他到底比小兵稳重,再多的感叹也只压在心底,面上依旧威严,“你能治好胡都的伤?” 崔芜并不敢肯定,但她学的是西医,治外伤比单纯看病要多几分把握:“小人自小学医,不敢说十分精通,对治疗金镞外伤还算有些心得。” 耶律将军盯着她半晌,施足了压力,才对小兵道:“带她去胡都将军营帐。” “胡都将军”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躺在单独的营帐,被五六个头发花白的郎中围着。看得出来,这几位争执了好一会儿,只是没个定论,因为此人中箭部位太寸,十分靠近腹股沟。 崔芜凑过去瞧了眼,头皮有些发麻——不是因为胡都没穿外裤,几乎是坦露着隐私部位任人观瞻,而是这个位置、这个深度,箭头即便没伤到动脉血管,也极有可能在拔出时造成二次伤害。 然而崔芜没机会退缩,耶律将军紧跟着进了营帐,鹰隼般的目光来回扫视,喝问声自然带出杀人如麻的戾气:“怎么还没拔箭?等什么呢!” 几个郎中都是平头百姓出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颤巍巍的不敢说话。 耶律将军面色一冷,抚住腰间刀鞘的拇指顿住,大有杀鸡儆猴之意,就听旁边有人极清脆地开口道:“胡都将军伤在腿根处,拔箭时极有可能伤及血脉。还请将军命人准备热水和麻布,麻布需在开水中滚过,再用火烤干。若是条件允许,热水中可加入少量盐。另外,还需要匕首和铜镊,若是军营没有,不妨向俘虏营的女眷问问。” 耶律将军蓦地回头,果不其然瞧见崔芜。 当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同一人身上时,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万幸崔芜有过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已经可以泰然处之:“再请将军命人将营帐内外打扫干净,不能有灰土尘埃。稍后拔箭,剧痛难忍,亦会有鲜血溅出,必须将伤员四肢绑缚固定,其余人等退出帐外。” 她以囚俘之身指使敌军主帅,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偏偏神色自如、态度镇定,吩咐的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叫人不自觉地想要服从。 耶律将军略作沉吟:“你有多少把握?” 崔芜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伤势拖延得太久,卫生情况也不容乐观,即便侥幸拔出箭,很难说不会引发感染和并发症。 但此时此地,由不得她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五分。” 这已是润色过的结果,耶律将军却很不满意,只听“呛啷”一声,弯刀出鞘,泛着寒意的刀刃架于崔芜颈间:“你说什么?!” 那刀锋利得很,轻易削断两绺滑落禁锢的发丝。崔芜却面不改色:“这世间没有十分笃定的局面,五成赢面已然不低。将军乃久经战阵之人,该明白生死不过是铜板两面,翻覆过来就是定局。” “我能给的只有五成,剩下五分,要看天意。” 耶律将军冷冷瞧她,崔芜情知此时不能露怯,强迫自己硬碰硬顶回去。两人无声交锋片刻,终是耶律将军先开口:“照她说的去做。” 胡人或许有许多可供诟病的地方,办事效率绝对没得说,不到半个时辰,热水和麻布、匕首准备就绪,营帐也清理得片尘不染。 崔芜在水盆里洗净了手,额外用草木灰蹭了两遍,然后用刀锋小心翼翼拨开伤处血肉,麻布蘸了淡盐水清创,再用芦苇管将脓血导出。 做完准备工作,她看清了那只箭的箭头,入肉两分,巧妙避开了动脉。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则是,箭头离血管实在太近了。且因为箭头的锥形构造,一旦拔出,十有八九会伤及血脉。 古代没有输血的条件,如果不能及时止血,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崔芜沉思许久,叹了口气,忍痛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个鸽蛋大小的木盒。 荷包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几件小巧易携的赤金首饰,此外就是这个木盒。这是请木匠特别打造的,里头装的不是明珠玛瑙,而是一团线与一根针。 针身极细,八成银,两成铜,微弯如月钩。线是取羊羔肠子里层黏膜,在草木灰水中浸泡清洗,平整后再以硫磺烟熏。 这两样东西听着不难,却花了崔芜不下二十贯钱,小半辈子的积蓄。 不是不心疼,但缝针和手术线,大约是一个外科医师流落古代最后的坚持。 耶律将军掀帐进来时,崔芜正将缝针和手术线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6|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入淡盐水消毒,又用烛火高温烤透。火光映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与专注的神情,与大战前擦拭兵刃的将士微妙神似。 草原汉子崇尚血勇,瞧不上中原的“两脚羊”。在大多数胡人印象中,这些中原人柔弱无能又贪生怕死,面对外族的屠刀,只会像羊群一样哭号奔逃。 但崔芜与他们不同,无论是寒刃加颈面不改色,还是若无其事地清洗血淋淋的伤口,都颠覆了耶律将军的固有认知。 他对崔芜生出好奇……前提是,这个女人处理外伤的医术,像她表现出的一样高超而深不可测。 “你的要求,我都满足了,”耶律将军冷冷道,“什么时候拔箭?” 崔芜看向伤员,他大敞四肢,手腕足踝被牢牢捆缚在床角的四根立柱上。很显然,伤员本员对这个造型不太满意,铜铃似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崔芜。 “中原女人,”胡都用不太灵光的汉话说道,“我如果死了,你也得陪葬!” 崔芜本可以直接动手,但她听到帐外胡人隐约的呵斥声,心念电转间,突然道:“我需要人帮手。” 耶律将军皱眉沉默,大约是以为她在玩花样。 崔芜诚恳道:“拔箭时极有可能勾破血脉,我需要有人帮我钳制血脉,尽可能减少出血量,方便缝合伤口——你也不希望自己麾下大将因为失血过多而葬身于此吧?” 耶律将军:“你想找谁帮手?” 崔芜立即道:“我表哥!就在外头的木桩上!” 于是半刻钟后,新认的“表哥”被推进营帐。按照崔芜的要求,他脸和双手都清洗干净,人也换了件干净衣裳,虽是粗麻料子,瞧着倒也精神。 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崔芜先声夺人地往脸上一摁,临时裁制的粗麻口罩堵上了话头,崔芜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表哥来得正好,稍后拔箭,还请表哥帮手。” 她将一把镊子塞进男人手里,用铜打造,一端扁平,另一端却是铸成耳勺模样,想必是闺阁女子修理蛾眉的器具,被崔芜临时征用了来,同样用淡盐水和火烤消过毒。 丁六郎看看镊子,再瞧着崔芜,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神色,却什么也没说。 崔芜没留心他的异样,即便瞧见了,也只以为是古代土著不适应现代外科器具。她用匕首割开伤口、剔除脓血,饶是胡都四肢都已被绑缚固定,仍痛得变了脸色。 “该死的中原女人,”他骂道,“你该不会是故意……” 话没说完,胡都只觉伤处一阵刺痛,“叮”一声脆响,箭头已然取出,血淋淋地丢进水盆。 崔芜已经足够小心,奈何中箭部位太刁钻,箭簇无可避免地勾破血脉,一缕细细的血液随即喷射而出。 耶律将军坚持留下,见状变了脸色。他见过太多勇士,未曾倒在面对面的厮杀中,却因外伤感染或是失血过多,最终无力回天。 “你……” 他刚说一个字,崔芜却似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探,铜镊钳制住血脉上端,血流顿时缓了。 “愣着做什么!”她厉声斥道,“还不帮忙!” 丁六郎如梦初醒,接过她手中镊子。崔芜更不迟疑,换了两把尖头镊子,同时操作银针与羊肠线从血管顶部下手,先从外往里,再由里向外,再飞快地打了结。 这是标准的手术结,托过去十年间,崔芜时常用猪皮练习的福,这门手艺不算生疏,没辜负当年勤学苦练流下的汗水。 不幸中的万幸是,血管只是勾裂一线,并没完全断裂,还不需要动用更为复杂的三点吻合法。 缝合完毕后,再次用淡盐水清洗伤口,然后缝合皮肉。饶是她手脚足够麻利,即将完工时,依然觉得天旋地转。 这是低血糖的症状。 崔芜手抖了下,针尖险些刺歪。她不敢逞强,忙闭目转头,口中道:“有吃的吗?” 手术还没完全结束,但耶律将军就在一旁,亲眼目睹了伤口缝合的全过程。眼看这中原女人只用一根怪模怪样的针和一团线,就解决了让众多郎中头疼不已的大麻烦,而缝合后的伤口也立刻止了血。 古人没有“伤口感染”和“并发症”的概念,在耶律将军眼中,这已是“大获全胜”。 “这女人有大用,”他不动声色地想,“有她在,可以解决许多麻烦。” 出于这层考虑,耶律将军没有刁难崔芜,立刻命人端来炒米和烤肉。虽说米是粟米,谷壳未曾脱净,肉是肉干,咬起来硬梆梆,却比牛马都不吃的杂粮饼强多了。 崔芜打完最后一个结,用最快的速度洗净手,抓起烤肉不要命地往嘴里塞。 然后她抬起头,发现丁六郎正用一种莫测的眼神打量自己。 11. 第十一章 膈应 崔芜没把丁六郎当回事,她之所以捞对方一把,完全是为了报答丁六郎在俘虏营里的回护之恩,并不打算产生过多的交集。 但那姓丁的不知怎么回事,从手术开始,一双眼就像是黏在崔芜脸上一般,死活撕不下来。 崔芜只当没看见,将最后一口烤肉塞进嘴里,就着烧开的热水灌下。 然后她一抹嘴,对耶律将军道:“伤口虽然处理好了,往后三天却尤为关键,如果不发热、不流脓,就算熬过了这一关。” 想了想,又道:“胡都将军流了不少血,还请将军准备一壶热水,水里加入少许盐和糖,每隔两个时辰让胡都将军饮一碗,有助于伤情恢复。” 她没主动要求看护伤员,既是不想自讨苦吃,也知道眼前的契丹将军未必信得过自己。耶律将军果然没有异议,唤了亲兵进来。 “单独准备一个营帐,安排人值夜巡防,没有本将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他吩咐道,“违者,军法处置!” 崔芜略有点讶异。 让她惊讶的不是单独一间营帐的待遇,她毛遂自荐冒险救人,为的就是展现价值,换取更好的待遇。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更好。 眼前的外族主帅不仅给她准备了营帐,还照顾到她女子的身份,专门安排亲兵巡夜。虽说未必没有提防监视的意思,但必须承认,在遍地皆虎狼的军营里,这个安排还是让崔芜松了口气。 她落落大方地一福礼:“谢将军体恤。” 耶律将军一摆手,命她出去。 崔芜好人做到底,自己升天也不忘带着丁六郎一起。两人跟着亲兵出了营帐,经过空地时,忽而变了脸色。 ——一同拖出俘虏营的丁三郎和账房仍被绑在木桩上,四肢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箭簇,血快流干了,人却没完全断气,还在发出微弱呻吟。 再如何面和心不和,那也是丁六郎的同族兄弟。刹那间,疯狂上涌的鲜血烧热了理智,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前冲,又被崔芜拖了回来。 “你想死吗?”她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若打定主意不要这条命,我不拦着你。” 丁六郎两腮绷得死紧,到底按捺住了冲动。 胡人放纵肆虐的大笑声中,两人闷头进了营帐。亲兵刚走,丁六郎就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颓然又无力地捂住脸。 崔芜刚经历一台手术,没力气安慰他,就着盆中剩水随便洗了把脸,整个人摊开手脚倒在铺盖中。 丁六郎却又很快缓过神:“方才,谢了。” 他俩谁也没纠结男女共处一室的问题,身处乱世,能活着就是万幸,纠结细枝末节毫无助益。 崔芜用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的:“不必,就当回报你之前替我解围的人情。” 丁六郎没说话,想来他也意识到,自己出面并没能帮到崔芜,还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哥呢?” 崔芜将被子拉下来,眯眼瞧着丁六郎。 她没见过这男人,却不难从他与丁三郎的对话中推测一二。想来,这位也是丁家子弟,跟着同族兄长北上见世面,却不想时运不济,遇上外族破城,被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 “你怎知我与兄长不在一处?”她反过来试探道,“你见过他?” 丁六郎:“没。我要是见过他,也就不用问你了。” 崔芜并没有失望,反倒松了口气。萧二没有出现在俘虏营,意味着他与部曲顺利汇合,逃过了一劫。 ……又或者,他死在铁勒破城之际,尸骨无存。 崔芜拒绝考虑第二种可能,凡事只往好处想:“兄长有事要办,先行一步,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丁六郎不知是有心安慰她,还是没话找话:“那就好,我看你哥挺有能耐的,要是脱身了,一定会回来救你。” 崔芜奇道:“你怎么知道?” 四月的汴梁城郊,入夜后有些寒凉。丁六郎摸索着拖过薄毯,裹成一团蜷在火边:“当初在船上,丁三……我三哥看你长得漂亮,想用五百贯买了你,你哥死活不答应。姓季的掌柜几次想动手掳人,也被你哥挡了下来。” “他这么心疼你,怎么可能不救你?” 崔芜被“心疼”两个字戳了心窝,许多被刻意压制的回忆,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 她理解的心疼,是高三备考时压力大睡不着觉,母亲一边嫌弃地嗔怪“年纪不大,心事不小”,一边到处问治失眠的法子。 是她考中远在外地的大学,父亲一边念叨“这么大的姑娘了就该让你自己锻炼”,一边坚持买了火车票,扛着大包小包送她到了校园门口,全程没舍得让她沾手。 是她电话里随口说一句想吃螃蟹,十一回家餐桌上就摆着红彤彤的清蒸大闸蟹。 是她感冒高烧,一个人去医院吊水,大半夜打电话哭唧唧地说想回家。第二天清早睁开眼,看见连夜打飞的的父母坐在病床边,茶几上摆着她最爱吃的白糖饼和豆腐脑。 穿越多年,她几乎忘了这两个字里藏着多深的情谊,多浓的眷恋。 崔芜吸了口气,及时打住不受控的思绪,疑惑道:“兄长拒了丁三郎君?什么时候的事?” “你小……生病那会儿,”丁六郎说,“我三哥嘴上说想聘你为妻,其实是想把你当礼物献给北地豪强,拉拢外援。” “我在门外偷听到,还留了张字条给你哥报信,怎么,他没跟你提过?” 崔芜第一次听说这事,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多半是她当时刚小产,精神不济身体虚弱,萧二怕扰了她休养的心思,是以一字未提。 可能是早在船上时就有所察觉,也或许是习惯了对旁人的好意不抱期待,崔芜并未对丁三郎的龌龊心思感到愤怒,只是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 惊讶萧二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替她解决了这么多麻烦。 不解两人非亲非故,她崔芜何德何能,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做到这份上。 “丁三郎君总算救过我,如今人已不在,往事不必再提,”崔芜淡淡道,“丁六郎君,你日后有何打算?” 丁六郎抬头:“你什么意思?” “铁勒人不会在中原久留,到时返回关外,势必要将我等俘虏一并带走,”崔芜说,“丁六郎君家大业大,少了三郎君这个压在头上的兄长,家里只有更器重的份。” “你若想逃,还须趁早。” 丁六郎没接“想逃”的茬,而是抓住关键点:“铁勒人不会久留中原?你怎么知道?” 崔芜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外族同样打入后晋都城,甚至建立起全新的王朝,意图将中原沃土变为族人的跑马场。 却不曾想,外族的倒行逆施激起中原汉室的激烈反抗。数十万汉人拧成一股绳,声潮浩大来势汹汹,胡帝屁股底下的龙椅坐不稳,亦不适应中原气候,只得匆匆撤出关外。 如今时空虽异,情理却同。且崔芜仔细留意了胡人军帐规模,远远达不到国战兵力,便知此番破城纯属奇袭,十有八九不会久留。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铁勒轻骑在城外停驻了十日,期间汴梁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浩劫,后晋国库多年积累被劫掠一空,雕梁画栋亦付诸一炬。 火光冲天而起,烧碎了晋帝千秋万岁的大梦。 与俘虏营里朝不保夕的都城百姓相比,崔芜这些天还算好过,每日吃食不缺,甚至有清水梳洗。 早起后,她先去胡都营帐,确认这位身板过硬,没发烧也没感染,便将这胡人将军留给须发斑白的老郎中们玩耍。她自己则转去伤兵营,将伤势较重的兵卒扒拉出来,目的只有一个,练手。 她是外科出身,把脉看诊或许不比浸润其中数十年的老郎中精准,动刀却极利索。同样是截肢保命,由她下手,伤兵的叫喊声硬是比临时寻来的杀猪匠轻上三分。 当然,也有可能是看美人看出了神,忘了喊疼。 但是落在耶律将军眼里,这就是崔芜的功劳。 胡人心思简单,只认一个理:不管她是汉是胡,也不管她是不是女子,只要有利用价值,就得像宝刀骏马一样好好爱护。 于是当天晚上,几个白日里对崔芜动手动脚的士卒受了军法,拖到空地上实打实挨了二十军棍。 与此同时,送到崔芜营帐的晚食翻倍丰盛,有胡饼有烤肉,甚至还有一壶热腾腾的奶茶。 虽然奶是泛着腥味的羊奶,茶也是气味苦涩质量低劣的茶末,可对崔芜来说,只要能调养身体滋补元气,都是好东西。 她十分慷慨地分了丁六郎一半,剩下的就着胡饼烤肉,全塞进自己肚子里。如果搁在现代,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一碗奶茶多少热量?一块烤肉多少脂肪?这不是纯纯长肉的节奏? 可是在朝不保夕的乱世,热量是保命灵丹,脂肪是救命稻草,尤其对刚小产过的女性而言,有多少都不嫌够。 丁六郎却吞得有些艰难,他对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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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座上的金身不渡人,高居庙堂的贵人不管事,她只能自渡。 又三日,铁勒大军启程北归,胡人掳掠的汴梁百姓果然被裹挟在队伍中。 崔芜亦在其列,只是她日日在伤兵营混着,已经混成半个军医,更兼胡人凶悍,心性却多憨直,承了她的照顾,待她总比旁的俘虏客气几分。 是以,崔芜不必如旁的俘虏一般绑成一串艰辛跋涉,而是裹着皮毯坐在粮车上,连带丁六郎也沾了她的光。 此时已近五月,纵然一路北上,却不见想象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1)。春风过境,冻土催化,绿意生发。官道两旁时而可见探头野花,虽只零星数点,却不难想象来日乱花迷眼的盛景。 崔芜一时多瞧了两眼,就看到乱花与浅草深处,明显浅了一个色调的异物。 是腐化了一半的尸骸。 个头瘦小,身量不足,约莫是未长成的孩童。 崔芜胸口一窒,眼前的春日盛景骤然退色,脑中莫名浮现出几句话——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 再一次地,崔芜心生感慨:可惜,我麾下无兵,手中无权…… 崔芜并不打算与胡人一世为伍,从入胡营的第一天就在盘算出路。 前提是,她知道往哪跑。 如今世道纷乱,苍生如刍狗,若不能寻得一方豪强庇佑,到哪都是任人宰割的命数。 在经历汴梁城破之前,崔芜是这样想的,如今却有了别的看法。 纵然豪强势大、金主靠谱,也难保没有别的变数——好比萧二,一路行来对崔芜照拂有加。甚至有一度,崔芜生出随他去新东家考察一番,若是靠谱,就把自己“卖”给人家的念头。 可汴梁城破、胡骑肆虐,靠谱如萧二都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可见如今的世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辜负自己。 打定主意后,崔芜反倒不急着跑了。幸而四月末的时节,北地天气亦是转暖,她有粮车代步,跟着铁勒大军赶路也不算太辛苦。每天吃饱睡足,只安心将养身体,如此半个月后,同行百姓倒的倒、病的病,她自己反倒壮实一圈。 就在这时,崔芜发现,铁勒人的行军路线有些不太对劲。 12. 第十二章 伤寒 崔芜本以为胡人收获颇丰,会立即折返关外,不曾想离了中原地界,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分为二:一半人马押着部分俘虏继续向北,另一半却是往西而去。 很不幸,崔芜就在西行的队伍中。 她本人对向北还是向西并无太大意见,唯一的影响是,越往西,气候越干旱,人烟也肉眼可见地荒芜。 又行七八日,每日清水洗漱的待遇也没了,只能蓬头垢面见人。待到后来,风沙渐大,崔芜不得不用麻布将头脸包裹起来,免得吃一嘴沙子。 同行的俘虏比她更艰难,这般连日跋涉,年老体弱的泰半倒在半路,剩下的多是壮丁与年轻女子。饶是如此,忍饥挨饿地赶了一个月的路,众人境况也着实不佳,每日都有人掉队。押送的胡兵不管救治,直接将人丢进山沟喂狼。 类似的景象每一日都在上演,同伴亲人固然哭号连天,却换不回胡兵心软,反而招来一顿皮鞭。次数多了,崔芜尚能视若无睹,丁六郎却有些受不住,他倒不至于上前阻拦,只用破破烂烂的皮毯蒙住脑袋,权当自己一双耳朵瘸了。 直到某一日,队伍里传来惨叫,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倒在地上,嘴唇蜡黄不省人事。 胡兵连抽两鞭,瞧着没动静,故技重施地将人拖起,就要扔进路边沟渠。身后忽然传来怒吼,一个身量高大的汉子扑过来,将胡兵撞到一边,俯身把男孩护在怀里。 胡兵连连怒吼,皮鞭雨点般抽落,都被汉子用厚实的脊背挡住。如此僵持片刻,胡兵不耐烦了,刷地拔出弯刀,抬手挥出一道极凌厉的劲风。 这一幕落在丁六郎眼里,强忍了一路的圣母心终于熊熊爆发。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撞开挥刀的胡兵,张开双臂挡在男孩与汉子身前。 “你们这一路杀了多少人!”他愤怒得眼珠通红,厉声嘶吼,“沿途的河道快被尸体填满了,够不够!够不够!” 情绪激动之下,他吼得太急太快。胡兵根本没听懂他嚷嚷了什么,只知道汉人奸诈惫懒,若不处置了刺头,效仿者只会层出不穷。 于是懒得与他啰嗦,胡刀再次挥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清脆的铁勒语:“住手!” 这人的语气太笃定,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胡兵愣了愣,势在必得的一刀居然没落下。 他回过头,只见说话的正是扮作男装的崔芜。 胡兵知道这个中原女人颇受自家统帅看重,也听说了她救治伤兵的事迹,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此时见她出头,有心给一个下马威,弯刀非但不曾收起,反而指向崔芜:“这里没你的事,滚回去!” 谁知崔芜压根不搭理他,径直走到汉子身前,将人扶起后,又去探那男孩脉搏。 胡兵被晾在一旁,难免恼羞成怒,一时顾不得耶律将军的叮嘱,抬手去薅崔芜衣领。 崔芜忽然回过头,神情严肃:“去禀告耶律将军,立刻就地扎营,然后检查汉人俘虏,凡是出现发热症状的,全部隔离关押。” 胡兵动作顿住,一愣:“你说什么?” 崔芜见他没听懂,只得把话说明白些:“他得了瘟疫,会过人的,还不照做!” 胡兵神色蓦变,虽半信半疑,却不敢拿“瘟疫”开玩笑,转身飞快跑了。 瘟疫的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不到一炷香,“就地扎营”的命令已然传遍全军。耶律将军亲自带人赶来,劈头就是一句:“你确定是瘟疫?” 彼时营帐已经立起,崔芜将自己的帐篷让出,给发热的男孩养病用。但凡进入帐篷之人,都须面罩蒙脸,一军统帅也不例外。 “这孩子发热、头痛,脉浮而弱,舌苔薄白,当为外感风邪引起的伤寒,”崔芜说,“此病极易过人,须隔离诊治,其他人若有无故发热的,也请单独看顾。” 耶律将军没说话,垂眸抚刀,眼底掠过冷意。 崔芜知道他在想什么,加重了语气:“将军!伤寒之症与旁的疫病不同,过起人来速度极快,眼前看就这孩子一个,实则这些天,所有人同吃同住同行同卧,过了病气的不知凡几。” “纵然弃了这孩子,也难保俘虏中没有旁人发病。就算您将俘虏都杀了,飞溅的鲜血和□□也会传播病气,到时,您还能将麾下精锐也一并除了?” 她刻意夸大病情,说起话来半真半假。耶律将军却没那么容易上当,皱眉道:“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 崔芜早有准备,笑了笑:“将军可曾听说令西域楼兰一夜覆灭的‘热窝子病’?”(1) 耶律将军倏尔变色。 所谓“一夜灭国”是夸张的说法,但楼兰古国确实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销声匿迹,而且不是简单被吞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兽都没留下。 “国久空旷,城皆荒芜”,这是大唐高僧玄奘西游经过楼兰古城时,亲笔留下的记载。(2) 一个普遍得到认可的解释是,当时的楼兰人得了一种急性瘟疫而大量死亡,幸存者无奈之下,只得弃城而逃。 瘟疫的名字就是“热窝子病”,据学者考证,也就是曾让中原汉室“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伤寒。(3) 耶律将军显然听说过“热窝子病”的恶名,脸色难看至极。 “百多年前,此病曾于中原肆虐,患者高热气喘,有些甚至出现血块淤肿,不过两三日就死去,”崔芜说,“那一次,中原百姓总有千万人死于瘟疫——将军,您想眼看自己的士兵步他们的后尘吗?” 耶律将军眼神冷得可怕:“你能治吗?” 崔芜其实没有完全的把握,但她知道,一旦自己怂了,这胡人主帅下一道命令,一定是将掳掠来的千余百姓就地坑杀,以绝后患! “能治!”崔芜压下心虚,用最笃定的语气说道,“不过,我需要一片干净安稳的营地,将病员隔离安置。还有,我需要药材,越多越好。” 耶律将军沉吟片刻,扭头看向西北方。 崔芜亦跟着回头,就见天与地交接处,隐隐浮起一带青色山脉。 她将眼前景与刻印在脑海中的舆图作对比,方才恍然,原来月余赶路,已经越过幽云十六州,来到阴山脚下。 横亘在眼前的广袤原野,就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塞上江南——河套平原。 在前朝国力最为强盛时期,这片塞上沃土一直被当作国朝后花园。此时的沙漠化进程远远没有开始,后世的乌兰布和沙漠、库布齐沙漠,还有毛乌素沙地,连影子都摸不着。 阴山脚下,长草连天,农耕与畜牧文明在长生天拥抱的国度水乳交融。天风拂过山脚,拨开葱茏草木,无边绿意中点缀着如云营帐和成群的牛羊,天神最慷慨的恩赐在这里显露无遗。 然而此刻,草场与耕田上空笼罩着阴霾,牧人进进出出,将死去同伴的尸首抬去空地。 被神眷顾的国度,同样遭到瘟疫的侵蚀。 粮车上的崔芜拂去额前乱发,瞧着远处营帐中央,迎风拂振的“李”字大旗,眉头微微蹙紧。 她一路上没少探听情报,知道这所谓的“李”姓其实是前朝赐姓。首领出自党项族,因前朝末年救驾有功,受封节度使,更给予国姓的至高荣耀。 随后,前朝覆灭,中原征战不休,各方势力轮流登场,却都自顾不暇,更无余力染指这片远在河套的宝地。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人将其堂而皇之地盛在盘子里。 “姓耶律的不好好经营关外那片地盘,跑来河套做什么?”崔芜惊疑不定地想,“铁勒和党项凑到一起,绝不只是串个门这么简单,能让这两边吃到一个盘子里的,莫非是……” 她转头向南,郁郁葱葱的草场与林木映入视野,翠意无穷,她却并不觉得疏阔,心头反而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因着突如其来的疫病,铁勒军并没有靠近李氏军营,而是相隔百丈就地扎营。胡人按照崔芜所说,将高热与无异状的俘虏分开安顿,若有高热不退的士兵,也一并送进病区营帐。 崔芜一路上都在猜测,耶律将军不回关外老窝,非要往西边跑的理由,如今答案揭晓:在这依山傍水的福地中,居然藏了个规模不算小的互市! 参与交易的势力不止一方: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党项族人,手眼通天的北地豪强,门路广泛的富贾行商,甚至还有来自玉门以西的西域商人。 凑在一起,堪比后世的联合国! 不过,也亏得如此,崔芜没花多少力气,就凑齐了治疗疫病所需的药材。 她也不跟胡人客气,强行征用了灶台和几口大锅,又把伙头军指使得团团转,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熬药! 药方是桂枝汤(4),这其实并不合理,盖因每个人的病症或有不同,单是脉浮脉沉一项,便可开出不同的方子。 但患病之人众多,崔芜没有对症下药的条件,只能一锅熬药,再根据病情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6742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急酌情添减。 而这还只是她每日工作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她还要密切关注重病患者的病情发展,指挥未发病的俘虏统一处理秽物,尽可能截断传染源。 更重要的是,她要安抚众人情绪。 此间俘虏成分之复杂,甚至超过了参与互市的各方势力,除了从中原腹地掳掠来的百姓,更有沿途劫持的各族人口。 好比那对险些死于胡兵刀下的兄弟,就是铁勒男人与中原女子混血所生。 草原部族可不讲究什么母凭子贵,孩子的出身倒有一大半是由母亲血统决定的。如汉家女奴所出的“杂种”,则是阶层中最卑贱的一类,男子继续为奴,女子则逃不过被主家凌辱的下场。 是以,当哥哥的才会冒险带着弟弟逃走,却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撞上班师北归的铁勒大军,幼弟更染上了伤寒——这在当时几乎算是必死的疫症。 他们受人欺辱久了,对铁勒人固然恨之入骨,对中原人也不甚信任。崔芜每每送药,当兄长的都要先喝两口,等上一炷香没异样,才将剩下半碗喂给小弟。 崔芜冷眼瞧着,并未阻拦,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药量加了一倍。 发热的铁勒胡骑更不用提,崔芜将他们单独关进一间营帐,汤药也是另起炉灶。 耶律将军看待麾下精锐,自然比牛马不如的俘虏金贵许多,崔芜一日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七个时辰是困在胡人营地,忍受呵斥是小,处理秽物也不难,可怕的是连日来不见好转,死去的重症患者越来越多,士兵对医者的信心不断下降,营中气氛也越来越紧绷。 崔芜察觉到,却什么也做不了。伤寒重症患者,会出现汗如雨下、二便失禁等阳亡阴竭之症,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心衰、呼衰等脏器衰竭病,以眼下的医疗条件,根本救无可救。 崔芜能做的,也只是开出回阳救急汤(5),药方是人参、附子、炮姜、麦冬、五味子、甘炙草,加减治疗。 幸而有耶律将军的亲兵压着,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至于闹出大乱子。 直到夜色降临,她才获准离开胡兵驻地,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回帐休息,她还要去俘虏营地为患者诊治。 按说都是中原子民,彼此血浓于水,总该好说话吧? 结果并没有。 中原百姓最是安分守己不过,给口吃食就能得过且过下去。然而这一路太艰辛,多少亲朋故友倒在北上途中,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又染上要命的瘟疫,谁能随遇而安? 恐惧、不安、悲愤,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在胸口,总得寻个发泄的途径——可想而知,见天向胡人“献殷勤”的崔芜,成了众矢之的。 “砰”一声,药碗砸在地上,滚烫的药汤泼上崔芜裤脚。如今天气渐热,她穿得轻薄,脚腕皮肤当即红了一片。 崔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摔碗的是个面色蜡黄的汉子,他妻子和小儿子死在北上途中,对胡人也格外仇恨。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瞪着崔芜,似是要喷出火来。 “我看到你给胡人将军治伤!”他咬牙切齿,“你还救了好多胡人……他们都是畜生!他们手上沾着汉人的血!” “你救了他们,你是胡人的狗,是叛徒!去向你主子讨好献殷勤,我不用你救!” 男人的话说出了不少人心声,一时间,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崔芜身上,或鄙夷、或憎恨、或麻木。 崔芜面无表情,弯腰捡起碎成几瓣的碗,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身影闪电般冲上前,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刮子。 “啪”一声脆响,蜡黄脸的汉子被打懵了,一时没回过神。 “少他妈在这道德绑架带节奏!不治?不治就滚,当人家欠你的!” 丁六郎看上去比崔芜还要愤怒,指着蜡黄脸汉子一通怒吼:“她是围着胡人献殷勤不假,可你他妈一双眼睛白长了,看不出她真正想救的是谁?” “若不是她救了那胡人将军,胡人会听她的?胡人不听她的,你们能安安稳稳躺在这儿喝药?早被拖出去就地挖坑埋了!” “你享着她的庇护,喝着她想方设法讨来的药,还嫌她开药的手脏?哦,敢情好处都被你一个人占了,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是吧!” 崔芜:“……” 丁六郎一顿狂轰滥炸,落在她耳朵里,却只有四个字排众而出,分外清晰。 “道德绑架?”她匪夷所思地想,“这是古人会用的词吗?” 13. 第十三章 故知 丁六郎有一张比刀子还利的嘴,“啪啪”一通山呼海啸,直接把蜡黄脸汉子怼懵了。 他挡在崔芜身前,态度强硬地将所有不怀善意的目光怼了回去,抬手指向营帐门口,意思很明白:不想治就滚! 一片死寂。 人都有向生畏死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关头,没人会主动自绝生路。方才还怒视崔芜的众人纷纷消停,连首先发难的蜡黄脸汉子也不吭声了。 崔芜品了片刻,自觉该说不该说都被姓丁的代劳,压根没给她发挥的余地,于是将碎瓷收拾干净,又把泼洒的药汤打扫了:“我再去端碗药来。” 她转身要走,身后却有人怯怯道:“姐、姐姐……” 崔芜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说话的是混血兄弟中的幼弟,他原是最早发病,却因救治及时,恢复得也最快。不过短短五六日,已经能起身吃些流食,脸上也见了血色。 就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而言,他的身形过分瘦弱了些,缩在兄长怀里,像头饱受惊吓的小兽。见崔芜回头,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指住营帐一角:“那个姐姐,她、她好像,不太好……” 铁勒人肯给中原俘虏延医用药已是大发慈悲,对崔芜“男女分开安置”的要求根本不屑理会。是以病患只按症状轻重安顿,男女将就着混在一个营帐中。 被男孩指住的年轻女子蓬头垢面,看不出嫁人与否,只捂着小腹蜷成一团,闻言连连摇头:“我、我没事,只是有点胸闷,歇一歇就好了……” 崔芜挑眉,见了这似曾相识的举动,心里冒出一个揣测:“你有身孕了?” 年轻女子面皮紫涨,突然捂住脸孔,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 崔芜于是明白了,这姑娘多半是个在室女,只因命数不好,遇上外族破城这档糟心事,惨遭劫掠去国离乡不算,人也被铁勒胡兵糟蹋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被狗咬了更不堪,那就是怀了强迫自己之人的骨血。 以崔芜的冷心冷肺,这一刻都不禁生出感同身受的恻隐。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要这个孩子!”女子哽咽着,扑过去拽住崔芜衣角,“您是郎中,求您给我开副药,去了这孽障吧!” 若是搁在平时,崔芜兴许就答应了,然而眼下情况特殊,她犹豫片刻才道:“疫病伤身,若是此刻小产,伤上加伤,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她直定定地看着女子:“你想陪着孩子一起死吗?” 女子无言,只能默默流泪。 崔芜便知她尚存生志,弯腰将她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拨开:“此地药材不易寻得,回头我想办法换些红糖,每日泡水与你饮下。” 说完,又看向“告状”的男孩:“你也是。这阵子注意保暖,别受凉了。” 男孩一愣。 女子跪地上给崔芜磕了个头。 崔芜不喜被人千恩万谢,看诊完毕便走出营帐。丁六郎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见她停下才道:“那人……大概是病昏头了,说了些疯话,你别跟他计较。” 崔芜没打算计较,只意味深长地盯住丁六郎。 丁六郎被她瞧得头皮发麻:“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崔芜慢条斯理地拖长音:“道德绑架——” 丁六郎浑身僵住。 只听崔芜续道:“这么反感道德绑架,你被键盘侠针对过?” 丁六郎:“……” 他后退一步,惊疑且难以置信地瞧着崔芜,嘴唇颤动半晌,憋出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崔芜想了想,试着接道:“安能辨我是雄雌?”(1) 丁六郎深吸一口气。 暗号对上了! 崔芜修炼多年,原以为可以做到天崩于前而泰然处之,事到临头才发现高估了自己。 哪怕她经历过生死关头,这世上终究有一种场面是她搞不掂的。 他乡遇故知。 这是古人总结的人生四大幸事之一,如果说,有什么比去国离乡、孤身漂泊在外时遇见同乡更值得高兴,那就是莫名其妙穿越乱世,怀揣满腔格格不入,被旧时代打磨得遍体鳞伤,原以为这辈子只能一个人走下去时…… 却突然发现,这黑沉如铁的天幕下,居然有人与自己一样。 他们有着不同的外表,迥异的家世,却因同出一源的灵魂,产生了奇妙的磁场引力。 丁六郎很激动,孤寂多年突然发现“老乡”,没什么比这个更振奋人心。 崔芜更激动,毕竟丁六郎尚且算是出身巨贾之家,吃过的苦头远远不及她过去十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却是崔芜先回过神,手背迅速抹过眼角,将渗出的泪光抹去,“去帐子里。” 丁六郎毫无异议,温驯地被她拖走了。 他乡遇故知的不止崔芜一个,帅帐之中,耶律将军也迎来数日来的第一位访客。 彼时,他正听亲兵回报疫病伤亡人数:“重症区死亡二十二人,轻症区暂时无人死亡,我们听了那个中原女人的话,把生病的人和健康的士兵隔离开,粪便秽物也单独处理,其他人果然没再染病。” “那个中原女人还跟我们要盐和糖,将军,给她吗?” 耶律将军垂眸,手指在矮几上敲了敲:“给患病的士兵准备盐和糖。” 这就是说,不管中原俘虏,任他们自生自灭的意思。亲兵懂了,却有些不甘心:“为什么要给那些两脚羊送药?他们什么都干不了!将军,您太仁慈了!” 耶律将军冷冷睨着他:“我给中原人送药,是为了让那个女郎中心甘情愿地救你们。” 亲兵不屑:“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耶律将军扶着额角,对手下的愚蠢不抱指望:“心甘情愿地做一件事,和敷衍了事,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治病的郎中,你知道一个懂得药理的人,能用多少种手段让我们的勇士死于无形吗?” 亲兵动了动嘴唇,不吭气了。 “而且,这是瘟疫,是曾让西域楼兰一夜灭国的疫症!我不能拿勇士们的命冒险!” 亲兵到底没忍住:“您就这么相信那个女人?她毕竟是个汉人!” “如果她骗了我,”耶律将军眼神冷戾,“我会让她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访客”就在这时登了门,来人穿着及膝灰色长泡,头戴宽檐儿毡帽,五官称得上深眉朗目,只是发型古怪了些——刻意剃短的头发只在顶上留了一撮,因为太过鲜明,反倒夺了五官的存在感。 “耶律将军,”他称呼熟稔,神色却极严峻,“是你将疫症带到这里,你知道我有多少族人因此病倒吗?” 他上来就问罪,态度可谓毫不客气。耶律将军却只淡淡一撩眼皮:“我不来,瘟疫就不会造访你的族人?据我所知,疫病最早是由中原人的商队带来的,是你与中原人做生意的愚蠢决定造成了这场灾祸,如今没法向族人交代,就想把脏水泼到铁勒的勇士身上?” 他冷笑:“如果你以为,草原的子民和秦家人一样软弱好欺负,我不介意用长刀帮你纠正这个看法——李恭将军。” 这发型标新立异的男人姓李,单名一个恭字,如果崔芜在这儿就会有印象,汴梁酒楼的说书先生提到过这位的事迹。 没凑,这就是那位坑了主家,又险些将千里河西走廊送到党项人手中的秦氏副将。 在说书人唱念俱佳的讲述中,他果敢狠辣、杀伐决断,差点让百年世家的河西秦氏绝了后。却不想这位当世枭雄远没有想象中风光,河西之地固然摸不着边,回到本族的大本营后,也只能扮演一个跑腿传话的角色。 可见传闻和现实之间,少说隔着一条九曲黄河。 耶律将军单名一个“璟”,其父曾任铁勒八部联盟长,后又设宴伏杀其余七部首领,统一铁勒逐部。 刨除其杀人不眨眼的霹雳手段不提,此人称得上雄才大略,一边是任用汉人、改革礼俗、建筑城郭、发展农商,一边又东征渤海、西伐各游牧部落,短短十年间,已然建起偌大一盘家业。 耶律璟是他的第二个儿子,时任铁勒兵马大元帅,虽非嫡长出身,却继承了其父的文韬武略。此番挥师南下,便是他力主促成,虽未俘获后晋宗室,却掠走大批俘虏财宝,赚得盆满钵满。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转道向西,便是打着旁的主意,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什么都计划好了,老天却在这时撂下一场瘟疫,将他原本的打算砸得七零八落。 “瘟疫不结束,你和我谈什么都是空话,”耶律璟明白轻重缓急,再大的雄心壮志都得给士兵的性命让路,“我麾下勇士死了二十多个,出现病症的也有一百多人,再这么下去,精锐都得折在这儿!” 李恭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3604|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愣:“才死了二十几个?” 这话乍一听很欠揍,耶律璟却捕捉到言外之意:“你们死了几个?” 帐中有些闷热,李恭脱了毡帽,颇为烦躁地抓了抓头:“从发病到现在,总共有三百多人染上疫病,死了三四成。” 若是崔芜听到这话,定会拍着李恭肩膀安慰一句:当初中原地区瘟疫横生,十年内死亡率接近五成,病死三四成不算多了。 但李恭不满意:“那些郎中巫医都是废物,要不是还用得着,我早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耶律璟眼神闪烁,没接茬。 李恭目光却转了来:“你方才说,军中病死的不过两成,发病的也只有一百多人?我要是没记错,你这一趟带了不下三千轻骑?” 耶律璟知道瞒不过他,状若坦然:“不错。” 李恭死死盯着他:“三千轻骑,怎么才死这么几个?你该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耶律璟沉默不语。 被谈论的当事人还不知自己如一块鲜美的肥肉,被循味而来的恶狼盯上了。她拖着刚相认的“同乡”回了单独的营帐,不过交谈三两句,就将各自老底交代得一干二净。 “丁肇安,三十岁,祖籍秀州……啊呸,上海,本科学的是机械工程,毕业后进了大厂,”他啧啧两声,不知是懊悔还是怨恨,“早知道就不卷了,优化就优化,大不了回家啃老!总好过现在,加班加到猝死,一觉醒来,居然回到万恶的封建社会,还成了压迫底层百姓的统治阶级!” 崔芜沉默片刻:“容我提醒一句,在这个时代,你们干商贾的属于士农工商最低贱的一类,连统治阶级都算不上,同样属于被压迫对象。” 丁六郎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 崔芜想了想,安慰道:“不过,你运气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出身良家、吃喝不愁,要不是倒霉催遇上胡人南下这档糟心事,保不齐还能分些家产,当个悠哉游哉的富贵闲人。” 丁六郎听出苗头:“这叫运气不错?那你运气得有多背?” 崔芜也不藏着掖着:“我这具原身家里太穷,打小被爹娘卖进青楼。我谋划了七八年,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节度使的狗儿子看上,带回府里非逼着我做妾,为了跑路,小命都差点没了。” 丁六郎:“……” 他以为自己够悲催,听了崔芜的遭遇,才知道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原先的自怨自怜,瞬间转化为汹涌澎湃的同情之心。 他知道摊上这么个出身,说啥安慰话都没用,沉默片刻方站起身,依照现代人的礼节,对崔芜伸出一只手:“丁钰,济阳丁氏出身,族中第六子,今年刚满弱冠。” “我的来龙去脉,你都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我妹子,有我姓丁的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 崔芜:“……” 怎么不管土著还是非土著,都想给她当哥? 她不置可否,只半开玩笑半是怀疑地一挑眉:“你确定?要是我没记错,这一路过来,不都是你蹭我的饭吃?” 丁钰:“……” 他仿佛被一个晴天大雷砸脑门上,蹲墙角不说话了。 玩笑归玩笑,在这个混乱压抑的乱世,能遇到一位“同乡”,对崔芜的安慰还是难以想象的。这意味着许多时候,她不必再独自一人苦苦支撑,那些在旁人看来习以为常的磋磨、委屈与格格不入,尽皆有了倾诉对象。 许是因为心境发生变化,翌日遇到糟心事时,她也未如以往那般愤世嫉俗,反而能心平气和地与对方分说。 “我知如糖盐一类的物资金贵,轻易寻不到,”她从怀中摸出荷包,将装有手术针线的木盒收入袖中,又把荷包塞给一名胡人将领,“还请将军代为转圜,若是实在寻不到,鸡子肉干或是牛羊乳也是好的。” 这是崔芜全部的家当,包括好几件赤金首饰,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十几两重。 胡人将领掂了掂分量,大约颇为满意,总算松了口:“耶律将军说,不许我们把盐和糖分给汉人,你们想要,得自己想法子。” 崔芜:“什么法子?” 胡人将领:“我们的药快用完了,我明日要去一趟互市,你不是郎中吗?应该知道什么样的药更合用吧?” 崔芜懂了他的暗示:“若是方便,我明日同将军一起去。” 胡人将领将荷包收入袖中,拎着马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