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女面相刻薄》 1、第 1 章 五月初的盛京城刚经历过一场大雨,初夏的风呼呼地吹着,路边的竹林也跟随着胡乱摇摆,枝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竹林下,泥泞的小道上,蒙蒙亮的晨光中,车轱辘声井然有序地响起。 一辆刚出了城的马车正稳稳当当地行驶着。 “哎呀,好冷。” “怎么了?碧书。” 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小小的抱怨,秦姝落掀开帘问道。 小丫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着头顶茂密的竹子,嘿嘿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树上的水珠掉进脖子里了,可冷了。” 里头的人轻笑一声,“要不你上车里来吧。” 碧书摇摇头,“奴婢鞋子都脏了,等会儿弄脏了姑娘的衣裙可就不好了,再说了还要去朝云观上香呢。”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那回去我让府里再给你做一身新的衣裙鞋袜。” “多谢姑娘!”小姑娘直接笑得眼睛都亮了,她又想起今日上完香还要去接表小姐,忍不住好奇道,“姑娘,你说这回端午,宋小公子会不会也跟着回来啊?” 秦姝落面色一红,“这我哪里知道,他又没跟我说。” “上回来的信里真没说?”碧书忍不住揶揄道。 “再胡说,下回不带你出来了。”秦姝落轻斥道,松手放下帘子,不再搭理她。 “好好好好好。”碧书笑着答道。 车厢里,秦姝落握着手上的翡翠镯子,也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是盛京城秦侍郎家的独女。 父亲秦敬方是永嘉二年的探花郎,虽是寒门出身,却一路青云直上,升至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 母亲是征西大将军魏远钧的遗孤魏粱雨,昌平末年,征西一役,大庸朝死伤惨重,大将军连同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魏家便只剩下她母亲一支血脉了,陛下为了体恤将士遗孤,特封魏梁雨为“靖西郡主”,赏赐八百食邑,以示皇恩。 是以满打满算,她也是盛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官家小姐。 今日出门,原是来接表姐回家的,端午节快到了,姑母远嫁江城多年,好不容易得空回来一趟,怎么能不重视。 这不,她赶早出门,准备走小路去朝云观祈个福,再绕道卧龙坡去等表姐,到时候便能早些团聚,说上好一会儿的体己话。 估摸着应该是快到了。 秦姝落旋着手中的镯子,看着旁边堆放的香烛爆竹,心情很是明媚。 她轻轻扬唇,眉眼有些期待,也不知道宋钰会不会回来,方才还真不是蒙碧书,宋钰真没给她透露消息。秦姝落有些按捺不住,他那人最喜欢给人惊喜,常常出其不意。 便说送的这镯子,谁家还在镯子里刻一个小粽子的模样。 秦姝落眉眼弯弯,看在他送礼如此用心的份儿上,等会儿去朝云观就勉强也给他求个平安符吧。 正当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忽然猛地停下。 秦姝落差点撞到车厢壁上,“出什么事了?”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问道。 “姑娘,前面不对……”车夫回道。 车夫孙伯是府里的老人了,从前行伍出身,他说不对必然有问题。 秦姝落掀帘,只见远处的竹林摇晃得格外激烈,还有刀剑打斗的声音,像是在围困什么人,空气中亦是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秦姝落唇瓣紧抿,“咱们绕……”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传来一道隐约的嗤笑声。 “呵,想杀我?孤给你们这个机会!来啊!” 那道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讥讽和嘲笑。 碧书也是眉头紧皱,忙道:“姑娘,咱们换条道走吧。这大清早的,可真晦气。” 可秦姝落却没有出声,她五指倏地紧握成拳,耳边一直回荡着方才的那句话,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方才那道声音了。 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艳阳天,紫禁城高大的宫殿富丽堂皇得让人害怕。 那人高高在上地坐在大殿之上。 也是用这道声音问她:“你叫秦姝落?” “呵——‘输咯’?这名字取得可真晦气。既如此,落选吧。” 他的声音里透着三分漫不经心和四分玩弄不屑。 台下的女子情不自禁地开口解释道:“回殿下,臣女之名是由外祖母亲取,取自静女其姝,光明磊落之意。” 言下之意,不是落选的意思。否则那人一开口,待她来日出宫,必定得改换名字以示皇恩,这是外祖母亲自为她取的,她不愿意。 闻言,旁边的李皇后秀眉微挑,倒是有几分胆色,便开口道:“你外祖母可是苏荷。” 女子回道:“回皇后娘娘,正是。” “这苏荷可是征西大将军魏远钧的遗孀,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只剩下她和年仅十四的女儿魏梁雨,前年苏荷病逝,陛下还亲自吊唁过,想不到她外甥女都这么大了。”皇后慨叹道。 “母后的意思是留下她?”太子挑眉,略带玩味道。 李皇后避而不答,道:“听这名字寓意也不算错,太子还是不要太武断了。” “是么?” 只见那个身份尊贵的男人这才勉强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嗤笑了一声,声音却格外冰冷道:“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 那一瞬,秦姝落浑身冰冷刺骨。 可下一句更叫她心惊。 “孤瞧之不喜,母后若是喜欢,不如留给七弟。” 话落,众人皆是惊诧了一瞬。 谁人不知继后李氏的儿子今年才八岁大。 李皇后脸色更是青黑,嘴角抽搐,良久才道:“给太子选妃,自是要太子欢喜。羿儿年纪还小,便不劳太子操心。” 太子冷笑一声,“那便永不入选。” …… 只见下一秒,东宫的管事太监冯春便跨门而出,抖擞着拂尘快走几步喊道: “刑部左侍郎秦敬方之女秦姝落,貌丑无颜,面相刻薄,性情阴险善妒,德不配位,退——” 他一声响亮的高喝,秦姝落身旁便立刻出现好两个粗壮的嬷嬷,低声道:“秦姑娘,走吧。” 秦姝落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都还是愣怔的,喉间干涩失声,也说不出话来。 可做事情的嬷嬷们却没有时间等她,见她还立在原处不动,喊一声“奴才得罪了。”便直接将人架住从秀场中拖了出去。 那一段路是秦姝落这辈子经历过最恐怖的一段路程。 阳光明明那么刺眼,可落在她身上却那么的冷。 她想反抗,可她不能。 堂堂秦家大小姐,刑部左侍郎之女,居然被太子殿下批为容貌刻薄,阴险善妒,然后被人架着拖出了秀场。 只见原本还对她笑脸相迎的人们顷刻间变换了脸色,唯恐避之不及。讥讽、嘲笑、怜悯、鄙夷、悲哀的眸光仿佛一柄柄真实幻化的刀落在她身上割她的血和肉。 而她一个都不敢回望过去,最后只能如垃圾一般,被丢出了宫门。 “不……不……不要!” 秦姝落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忍不住呢喃道。 “姑娘,你怎么了?”碧书见她良久没出声,忙问道。 她掀开帘子一看,只见自家小姐面无血色,额角还在冒着冷汗,眼神恐惧又害怕…… 这回可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碧书连忙爬上马车,握住秦姝落的手,镇静道:“姑娘,你是不是被吓着了又想起了旧事,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看着秦姝落的模样也是心疼不已,自从她家小姐三年前参加过一场选秀之后,回来便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常日常夜地恐惧害怕,瑟瑟发抖,甚至是不敢照镜子不敢听旁人唤她的名字…… 这两年好不容易好了许多,未曾想今日竟是又犯病了。 她赶紧从秦姝落的腰间取下一个香囊放在她鼻尖。 清新醒神的气味入鼻,秦姝落的神情这才勉强有些好转,她看着眼前的碧书,喃喃道:“碧书,我不刻薄对不对……我不刻薄……” “不刻薄,不刻薄,姑娘一点都不刻薄,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碧书神色认真地肯定道。 秦姝落的呼吸也勉强稳定了下来。 耳边的刀剑打斗声似乎越发激烈。 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胳膊,不知道该怎么办? 救是不救…… 救,她未必能落着好。 可不救,他是太子。 一旦太子出事,大理寺、刑部十三司还有内狱都会出动,查到她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父亲是刑部左侍郎,届时雷霆天威,父亲也脱不了干系,秦家恐怕免不了灭顶之灾。 “姑娘?”碧书见她出神,唤道。 秦姝落瞟见一旁的香烛爆竹,眸光一动,冲碧书耳语几句。 “姑娘!”碧书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快去!”秦姝落喝道。 等碧书走后,秦姝落才将一旁的帷帽戴上,然后开口道:“孙伯,往前走。” “是。” 竹林之中,混战厮杀,满地的尸体难分你我,鲜血把泥泞地染成了炼狱。 萧洵和自己仅剩的心腹沈陵川背靠背互相抵着。 “李氏这个毒妇可真是下血本了。”他看着眼前还在不断围困准备发起进攻的刺客,嗤笑道。 然后抬手将嘴边的血擦去,微微偏头,“想不到今日竟是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沈陵川捂着腹部的伤口,警惕着周围的刺客,腿脚控制不住地打颤,他的伤势明显比萧洵更重。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此刻居然少见地开了个玩笑,“那京城里世家贵女们可不得把我撕碎。” “呵——” 萧洵笑得唇角的伤口都裂开了,他撕下衣袖将断剑和手掌紧紧捆在一起,正准备做最后殊死一搏之时,却忽然听远处传来一道温柔又铿锵有力的声音。 “何人敢在我五城兵马司的地盘撒野!” 2、第 2 章 此言一出,不仅萧洵二人的目光都转向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就连那群身着普通百姓服饰,面蒙破布的刺客也紧紧盯住了那辆马车。 萧洵眼眸一亮,他倒是依稀记得,五城兵马司确实有一个女官,是一个力大无穷的怪人,隶属北城兵马司,离此地不过十几里路。 当真是命不该绝。 那群刺客也在细细地打量着那辆马车,瞧着倒是朴实无华,车厢里的人并未露面,只有一个车夫眸光混浊又阴狠地盯着他们,看着像是个练家子。 见外头没有动静,秦姝落又压着嗓子喝了一句,“看在本官今日心情好的份上,饶你们这些山匪一命。还不快滚!难不成是想尝尝黑甲卫的厉害吗?” 话音一落,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声音似乎离得不远,震得周边的山土都在颤动,像极了黑甲卫出城的动静。 其中一个刺客眼眸微眯,小声道:“头,瞧这动静,黑甲卫恐怕离咱们不过几百米远。咱们不会真走漏了消息吧,不然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领头的刺客眉上一道凶狠的疤痕,眼眸凶光毕露。 整个大庸朝谁不知道黑甲卫的名声,落到他们手里,就是死无全尸也得被扒出祖宗三代来抽皮剥筋。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剑,然后不甘地喊了一声,“撤!” 只见一群人不过眨瞬就消失在眼前。 秦姝落立马让孙伯把马车驶到萧洵二人身旁,她掀开帘,瞧见二人身上的伤口,眉头紧皱,也来不及解释,只道:“快上车,跟我走。” 而沈陵川见刺客离开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只瞧了她一眼,眼前一黑便直接倒在了地上。 秦姝落无奈只得跳下马车帮着搬人,萧洵瞧她这身段,并不似习武之人,却也没有多说。 两人一道搀扶着沈陵川,好不容易将人搬上马车,萧洵刚要上车,却见方才离开的刺客去而复返。 刀疤眉狠厉地喊了一声,“贱人,居然敢骗我!” 方才他们一行人紧急后撤,却发现黑甲卫的脚步声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停了。而且他们今日行动如此周密,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肯定是这个臭女人意外撞破了他们的好事,还来戏耍他们。 他心口充斥着一腔怒火,握着刀上前就直冲秦姝落而来。 淬着血的刀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秦姝落恶心得反胃,躲闪不及,眨眼之间,萧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孙伯也趁势起身动手,却忽见一支利箭穿风而过,擦过秦姝落的帷帽直中那刀疤眉的眉心。 秦姝落回眸,只见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一身盔甲,身后跟着无数黑甲骑兵。 她唇瓣一张一合,声音无比嚣张道:“什么玩意儿也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抬手一挥,“抓住他们!” 嗓音一落,身后的黑甲卫立马如同猎犬一般直奔那群刺客,血肉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过三五下便是一地尸身。 秦姝落眼睫微颤,这便是她方才冒充的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也是大庸朝唯一破格录取的四品女官——郑克。 只见她翻身下马,跪在萧洵面前,“属下来迟了,还望……” “大人来得刚好。”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洵扶起来了,“沈某感激不尽。” “沈?”郑克微愣,瞧见一旁的秦姝落,恍然大悟般,而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呃,大人没事就好。” 沈? 呵…… 秦姝落将二人的暗流涌动看在眼中,也不戳破。 见一旁还有黑甲卫前来汇报消息。 她垂眸,唤了声孙伯,两人便自觉走开几步,去寻觅碧书的踪影,只见不远处的半山坡上呼啦啦滚下来一个圆圆的小可爱。 黑甲卫刚要抽刀。 “别动她!她是我的婢女!”秦姝落立马开口道,赶忙跑过去,把人扶起来。 碧书“呸呸”地吐了好几口泥土,身上脏兮兮的,头顶还顶了好几块落叶和鞭炮屑。 有些委屈抱着秦姝落喊道:“姑娘……” “没事了。”秦姝落宽慰道,她伸手帮碧书把头顶的落叶都弄下来,然后拍去身上的灰尘。 碧书擦擦眼睛,瞧见她衣袖上沾染的血迹,讶道:“姑娘,你受伤了?” 秦姝落低头一看,是刚才帮忙抬沈陵川时不小心沾上的,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哦——” 碧书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姑娘出事了,她可真不知道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她瞧着周围那么多人,还有地上的尸体,倒是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害怕,尤其是那些黑甲卫,京城之中谁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声,个个都凶神恶煞的。 碧书不由得有些瑟缩地躲在秦姝落身后。 秦姝落把人护在身后,原是想就此离开的,可马车上还躺着伤患,有黑甲卫在替他包扎,秦姝落也不好开口打搅,便站在原地等着。 而另一边,黑甲卫恭敬道:“只来得及留下一个活口,他好像有话要说,大人可要亲自审问?” 郑克望向萧洵,萧洵扯了扯嘴角,淡声道: “杀。” 李氏的人能说真话才有鬼,他才懒得浪费时间。 “是。” 眼见着黑甲卫就要动手,萧洵轻道:“等会儿吧,别吓着人家姑娘。” 黑甲卫愣了一瞬,又应道:“是。” 他说完话,一回眸看见的便是秦姝落一身蓝衣,头戴帷帽,站在竹林之中的模样,气质清冷得似林间幽鹿,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惊跑。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养得这样轻灵。 秦姝落回头见萧洵走了过来,便拍了拍碧书的胳膊,让她和孙伯先走远些。 两人隔着帷帽相望,他先开口道:“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要不是她来得及时,恐怕他便真的命丧于此了。 秦姝落缓缓摇了摇头。 人,该救的不该救的,她都救了。 只希望今日之后,他们再无瓜葛,便是这般意外、偶遇也不要有。 “不知姑娘是要去哪儿,可是朝云观?” 这条路离得最近的地方便是朝云观,方才见她的婢女从山上滚落的时候身上还粘着鞭炮屑,想必是要去敬香拜神。不过能想出以鞭炮声混淆视听,拖延时间的女子也算是个妙人了。 “我让他们送你去吧。”萧洵又道,还解释了一句,“我与他们还算认识。” 秦姝落抿唇,“不必麻烦公子了。” “那我让人送你回家吧。”萧洵再道。 秦姝落握紧手上的镯子,依旧摇头,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借口:“今日原是背着父母偷溜出来玩儿,还望公子将此事保密,不要告知任何人。” 秦姝落不想跟他有过多纠缠,只听着他的声音便会让她觉得心口百般不适。 还不等萧洵回答,她便率先开口道:“那位公子伤势很重,移来移去,恐有不便,马车便留给你们了。” “那你呢?” 秦姝落抿唇不语。 萧洵立马招手,让人牵来几匹马,“收了姑娘的马车,怎好叫你们步行,这三匹马送与姑娘了。” 秦姝落看着这几匹马,黑甲卫的坐骑果然名不虚传,个个神采飞扬,毛发柔顺透亮,马腿健壮有力,这可都是上等的良驹,在外头千金难求,宋钰常年在军中,若是他见了,必会喜欢。 只可惜她收受不起。 “多谢公子美意,我不会骑马。” 又一次被拒绝,萧洵便是再迟钝,也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抗拒。 “如此倒是我们白占了姑娘的便宜。”萧洵道。 偏她依旧不语。 萧洵也有些无奈,他轻叹口气,又想起些什么,擦了擦手上有些干涸黏腻的血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玉一瞧就晶莹剔透,光泽润亮,是上好的品种,偏中间雕刻的是四角蟒蛇,但凡与皇室有关的人再怎么迟钝都该认出来了。 “你拿着这块玉,去、五城兵马司的任何一处都行,就说找玉的主人,今后不管有什么困难我都会替你解决,算是还你今日的救命之恩了。” “切,还什么困难都能解决,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呢。”一旁的碧书听了一耳朵,又看不清那玉佩的模样,便没忍住嗤笑一声,“真这么厉害,还能被人追杀,不会是什么亡命之徒吧。” “住口。”秦姝落敛眸,斥道。 碧书闭嘴。 然后又瞪了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就是不喜欢他,要不是遇上他今天好好的日子怎么会弄得这般晦气,血污滴答的。 而且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个男人自方才起,盯着小姐的眼神便不怀好意,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小姐都屡屡拒绝了,他还总是穷追不舍,现在还送什么玉佩。 啊呸,她家小姐是堂堂秦家大小姐,京城三品大员的独女,能缺一块破玉佩?就算是跟五城兵马司的人有些关系,也犯不着在她家小姐面前说这样的大话。 秦姝落看着那块玉,良久才道:“不必了。” 今日之事已是意外,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萧洵还欲多言,就听秦姝落冲着碧书道,“把车里的衣裳和食盒都拿出来。” “是!” 碧书麻溜地跑去拿了东西下车,顺手给秦姝落披上披风,遮住袖口的血迹,然后乖乖站在她身后。 “诶——” 萧洵握着玉佩,看着这心急火燎的主仆二人,想留人却不知怎么开口。 秦姝落更是果决,道:“还请公子守诺,就当是报恩了。” 他略一犹疑便见她已经带着两个仆从转身离开了。这般干脆利落,叫萧洵都愣怔一瞬。 秦姝落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走得急,带动着帷帽的薄纱下摆都飘动了起来。 从萧洵身侧经过之时,隐约间露出她的下半张脸,尖锐的下颌线,精致的唇瓣紧抿着,下面还缀着一颗小巧的痣,就如朱砂一般直接印入了人心里。 猛地回神,却见人已经走了好几米远,想也不想地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秦姝落驻足,隐约间,耳边又似响起那日的声音。 “秦姝落,啧,这名字可真晦气。” “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 “孤瞧之不喜,不如赐给七弟?” …… 心口便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头也疼得厉害。 “姑娘?” 她回神,淡道:“贱名不敢侮辱尊耳。” 3、第 3 章 等秦姝落的背影走远,仅剩的活口也人头落地。 郑克这才上前问道:“殿下,此事可要上报?” 萧洵看着那条蜿蜒小路,他此行不过是假扮沈陵川的随从,微服私访,想要探一探江城李家的底,谁知道她居然这么按捺不住。 他挑眉,唇角微扬,望着郑克:“当然,难道你不觉得沈大人受伤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吗?” 郑克愣了一瞬,她与太子不算深交,只是她上头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刘青云是从前姜皇后的府兵,是以今早她收到命令之时半点不敢怠慢,更不敢深究。 可按理来说,太子私自出宫,还遭人刺杀并非什么光鲜事儿,一般都私下处理了。 但瞧着殿下这意思好像是要把此事闹大。 郑克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应道:“是。” 萧洵轻嗯一声,回头看见满地的尸体,眸光微暗,还想留活口,这李氏可真是越发心机叵测了,可那又如何呢?今日刺杀不管是不是她安排的,这个锅她都背定了。 萧洵冷哼一声,看着自己手上的斑斑血迹,眼底透着一丝阴冷。 他翻身骑上马,回眸看了一眼郑克,眸中透着一丝欣赏,居高临下道:“你叫……?” “回殿下,卑职名叫郑克。” “很好,回头告诉刘青云,就说孤很喜欢你,东宫还缺一个侍卫统领,郑大人要是不嫌官职低,孤恭候大人。” “卑职谢殿下赏识。”郑克跪地道。 萧洵扬唇,不再多言,转身便驾马离去,只留下郑克还跪在原地,良久才敢直视太子的背影,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人人都说太子任性妄为,鲁莽冲动,可今日所见,却总觉得与传闻并不相符。 不过心狠手辣倒是真的。 而另一边,秦姝落离开之后,也没去朝云观,而是直接去了卧龙坡。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路,见太阳越发毒辣,碧书才开口道:“姑娘,你要不歇一歇吧,不然我怕你的腿撑不住。” 秦姝落见此处还算干净,便停下脚步寻了块石头稍稍坐了会儿。 她的腿自那年从宫里被拖出来之后,磕在了门槛伤了好一阵,便有些走不得路了。 大夫倒是说没什么大问题,多走动走动就好。 可秦姝落却总觉得这双腿不打听自己的使唤了。 她坐在石块上锤着酸涩的腿,碧书也蹲下身帮她揉着,后悔道:“早知道方才还是应该留下一匹马的,姑娘的腿可受不住这么走。” “你知道他什么人就敢收他的马?”秦姝落反问道。 “借匹马怎么了,又不是不还他,他还收了咱们的马车呢。”碧书立马反驳道,她又寻思了一下,“左不过是哪个大官,我看他衣着并不昂贵,应该同老爷差不多,也是正三品,不然黑甲卫的首领不会对他那般尊敬。” “那你方才还敢对他不敬?”秦姝落又问道。 碧书扁嘴,“可奴婢就是不喜欢他,小姐分明救了他,他却老盯着小姐看,这种人心术不正得很。” 秦姝落笑笑,“你啊,真是够胆子大的。” 碧书嘿嘿一笑,“在我心里姑娘最重要了。” 她原不过是个弃儿,被父亲三吊钱就卖给了别人做童养媳,要不是那天她拼了命地逃跑,撞上了姑娘的轿子,哪有今日的好光景。 所以她在这世界上最最讨厌的就是对姑娘不好的人,要说第一号就是那个害得姑娘遭人非议的太子殿下。 太子怎么了?不分青红皂白,毁人清誉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第二号就是方才那个眼睛长在小姐身上的登徒子! 她又想了想,道:“还是不借的好,这种人少打交道。” 秦姝落扬唇,“你说得对。”她又刻意交代了一遍,“孙伯,今日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回去之后,你二人也尽量少出府。” 孙伯道:“是。” 碧书也笑道:“知道了。保证不给小姐惹麻烦!” 秦姝落笑得眉眼弯弯:“走吧,路上再看看有没有店家吧,有的话就再雇一辆马车才好。” “是。” * 一老汉精神矍铄,两妙龄女子气喘吁吁地倚在桌边锤着腿,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宋钰一行人到了卧龙坡的驿站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模样。 他驾着马,唇角忍不住高扬,大喊一声,“阿落!” 秦姝落原本是倚在桌上小口小口地喝水。说真的,她也有些后悔,早知道便不拒绝萧洵那几匹马了,她们这一路竟是连牛车驴车都没遇见过一辆,更别说是可以租马车的店家了,全靠一双腿走到这儿来。 听见有人喊她,秦姝落猛一回头,掀开帷帽,就见一个张扬肆意的少年郎高高地坐在马背之上,骏马飞扬,笑容满面地冲自己招手。 那可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宋钰。 她忍不住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表姐范南汐从盛京远嫁去江城,宋钰跟着他哥哥宋嘉荣前来迎亲。 他也是这样,一身暗红色的劲装骑着烈马,从远处飞驰而来,腰上扣着一块深蓝麒麟绣的玉带,高高扬起的发尾在空中飞扬,手一扬扣住马缰绳就停在了秦姝落面前,烈马嘶鸣。 他眉眼弯弯,朗声问道:“你就是新嫂嫂的阿落妹妹吧?我常听他们提起你。” 那年秦姝落才十四岁,宋钰十五岁。 少年人意气风发,一眼万年,却彼此克制,只因秦姝落还是待选之身。 本以为正常落选便可以过寻常女子的幸福生活,却不想三年后的那场选秀,她不仅仅是落选,更是声名尽毁。 秦姝落眼眸微闭,实在不愿意记起过去那段往事。 她站起身,也顾不得规矩体面了,大声回应道:“宋钰!” 这声音叫得人心都暖了,宋钰扬起马鞭,飞快地从远处跑到她身旁,然后跳下马,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宣告道:“我回来啦!” 碧书在后头看得咯咯直乐,忍不住跟孙伯吐槽,“我就说嘛,只要宋小公子一回来,小姐准开心得没边儿。” 不说小姐,她也喜欢宋小公子。 家世好,模样好,人品好不说,还有担当。 三年前小姐选秀失败之后,只因太子殿下的一句,“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从此在京中便多了个“刻薄鬼”的名声。 人人都说她生得刻薄,为人必然也阴险刻薄。可那些人根本不知晓,她家小姐最是宽厚仁慈,十六七岁时纵使有些骄纵,可怎么也担不起“刻薄”二字。 偏太子殿下都发话了,谁人还会听小姐辩驳,吓得小姐再也不敢看自己这张脸,更不敢照镜子,严重时连水也不行。 手上也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这些年一直用镯子遮盖着。 旁人都对她家小姐避之不及,就连从前那些说着只等小姐落选就上门提亲的人家也再没露过面。 好不容易出去参加一场宴会,还受尽侮辱,说什么得亏她秦家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不然殿前失仪,被人丢出午门,谁还敢娶她家的女儿。 气得她都恨不得上手去跟那些嚼舌根的世家小姐们打一架。 只有宋小公子,听说此事之后,直接缺了军中的校考,同表小姐一道跑回盛京城。 小姐不见他,他就在小姐的房门口守了三天三夜。 还说:“阿落,你没有错,是他们不了解你。” “阿落,他们不敢娶你,我敢。我宋钰绝不是怕事的人。” “阿落,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父亲母亲不会阻拦我,也拦不住我。你且等我,等我有了军功,我让你风风光光地从盛京城出嫁,嫁来江城,再也不用听这些流言蜚语。” 如此才成就了这段姻缘。 碧书想起小公子表白的那个夜晚,便觉得他实在是有男子气概极了。 那年他也才十八岁,刚刚参加完军中的选拔,只等再参加一场校考,便可以定职级,从此在军中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 可他只为了能来看小姐一眼,便缺考了,后来还被宋家人给抓了回去。 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支白玉芙蓉簪作为信物,道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绝不食言。 碧书想起这些往事儿就忍不住咂摸了两下唇,哎呦,小公子这样好的男人可哪儿找啊,她以后也想嫁给这种人! 比起那个不分青红皂白、以貌取人的太子爷,宋小公子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阿落!” 身后不知何时又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秦姝落回眸一看,只见表姐的马车已经到了近处,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二人,手上还抱着才两三岁大的小外甥女。 秦姝落顿时满面通红,连脖子都没逃过。 她赶紧推开宋钰,然后放下帷帽,尴尬又紧张地冲表姐行了个礼,“南汐姐姐。” “哈哈哈——”范南汐没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同我还这么见外,难不成我还没见过你撒丫子乱跑的模样。” 偏宋钰还没眼力见儿,离得这样近,透过面纱都能隐约看见她通红的脖子,笑道:“阿落,你怎么脸红了。” 秦姝落更觉脸上跟火烧似的,说不出话来,只一脚狠狠踩在他鞋上。 “啊——”宋钰疼得脸都皱起来了,“疼!” 却见秦姝落直接无视他,从他面前经过,朝着范南汐的马车走去,还甜甜道:“表姐,咱们先回家吧。” 他看着她这模样,没忍住失笑出声,果然还是那个会欺负他的阿落。 一行人上了马车,赶着时间归程。 秦姝落在车厢中取下帷帽,范南汐见她脸还红着,也不揶揄她了。 只是见她身上还沾着许多泥土,碧书身上也有,便问道:“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没坐马车来吗?” 秦姝落怔了一下,道:“哦,路上遇见有人受伤了,便将马车送他们去求医了。碧书,你说是不是?” 碧书猛点头,“就是就是,表小姐,你都不知道,为了来接你们,我和小姐可是一路走过来的!” 车外的宋钰听见了,笑道:“我说你俩像是撒过泼累瘫了的小狗一样,靠在桌边舔水喝呢。” “你才小狗!”秦姝落隔窗也要掀开帘瞪他一眼。 “是是是,我是小狗。”宋钰从善如流道。 范南汐将这二人的行径看在眼中,笑而不语。 “你就是!哼——”秦姝落高傲地扬头,然后把车帘一放,一回头就看见表姐那双仿佛什么都看透了的眼睛一般,顿时耳廓又唰地通红。 她不由得伸手遮住自己的脸,撒娇道:“表姐,你不许笑我!” 范南汐噗嗤一声,这可比她三年前回来陪她的时候娇俏多了。 她哄小孩一般,“好好好,不笑不笑。” 倒是一旁的小念笙,嘿嘿道:“姨姨脸红红,羞羞~” “啊——”秦姝落忍不住低吼一声,把自己的脸都埋起来,再也不想见人了。 4、第 4 章 好不容易回了家,已近晌午,秦姝落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衣着典雅的妇人在门口等着了。 “娘!” 瞧见人来了,秦母也老远就迎上来,“回来啦!” 马车一停下,秦姝落就率先跳下来,范南汐抱着念笙随后,柔声道:“舅母。” “南汐回来了!”秦夫人笑盈盈道。 范南汐:“念笙,叫舅奶奶!” 念笙脆生生道:“舅奶奶~” “诶——”秦夫人忍不住伸手接过孩子抱抱。 宋钰跟在后头,也恭敬地唤道:“伯母好。” “宋钰也来了,好好好,回来了就好。”她抱着孩子,笑得都合不拢嘴,“先进屋吧,这一路旅途奔波肯定都累了。” 她一边走一边道:“院子我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还备了热水和饭菜,你们先去洗漱一番,收拾收拾。等会儿你舅舅回来了,咱们好一块开饭。” “是,多谢舅母。”范南汐笑应道。 一行人各自进了院子,秦姝落也带着碧书回房洗漱换衣裳了。 她换了一身浅碧色的襦裙,簪上那支白玉芙蓉簪子,显得格外温婉柔情。 碧书进门伺候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姑娘的容貌完全不输京城任何一位世家小姐。她的皮相和骨相分别继承了老爷的俊美和夫人的英气。 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眉眼,仿佛是会勾人的狐狸精,唇瓣略薄而失色,远远瞧去会让人觉得有距离生疏,透着一股清冷的高傲感,实际相处了才知道,她们家姑娘是多活泼好玩的性子。 至于外头说的面相刻薄,真是瞎了眼才会说出来的话。 秦姝落见她进来了,摸着头上的簪子羞怯道:“碧书,好看吗?” 碧书猛点头,“好看好看!姑娘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 秦姝落被她说得恼红了脸,“净胡说。” “姑娘,我说的可都是真话!”碧书拍着胸脯向天发誓! 秦姝落满脸通红,忙站起身,道:“去吃饭吧,父亲快回来了。” “是。” 等她二人到的时候,表姐和宋钰早就到了,宋钰抬眸一瞥便瞧见她头上的白玉芙蓉簪子,立时眉眼生花,仿佛春日暖阳。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瞧见他眼底的笑意,无端就让人心乱跳了一下,赶紧挪开眼。 恰逢秦敬方从外头走进来,身上还穿着官服,取下官帽便道:“等很久了吧,衙门里临时有事耽搁了,真是对不住。” “舅舅说得哪里的话。”南汐温声道。 宋钰也忙唤人,“伯父好。” “好,都好,坐吧,别站着了!”秦敬方把官帽交给丫鬟然后坐下道,“亏得我早和常严说好了,不然还真回不来。” 秦家虽说是官宦人家,规矩却不多,只因秦敬方自己从前也是苦过来的,实在是不习惯那些规矩来规矩去的。 他一落座,其他人便不再拘着。 一家人齐聚,又是接风洗尘,免不得喝上几杯,秦母刚要给丈夫满上,就听他道:“我就不喝了,衙门里今日出的事情有些大,我等会儿还得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秦母放下酒壶,好奇问道。 秦敬方吃了口小菜,他和夫人素来感情好,解释两句也无妨,便道:“今日城郊出了桩命案,伤者是朝廷命官,眼下整个刑部、大理寺的官员都要赶去议事,我自然也不能缺席。” 秦姝落原本还吃得欢快的筷子微怔,险些掉在地上。 好在除了宋钰没人发现。 他轻声道:“你没事儿吧?” 秦姝落摇头,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秦夫人也对老爷道,“衙门里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把自己牵扯进去就行。”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秦敬方拍拍夫人的手。 “不说这个了。”他转头问范南汐,“南汐,你爹娘他们如何了,在江城可还好?” 秦家子嗣不丰,秦敬方父亲早亡,靠母亲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二人长大,是以兄妹感情颇为深厚。 “父亲母亲都好,多谢舅舅关心。二老说,等年底,今年年节大家一定都回来。”南汐回道。 范南汐的父亲范诚敏如今是江城知府,性格温厚正直又和善,小时候她和表姐爬树抓知了的时候,还是姑父给他们放风呢,所以秦姝落对他印象极好。 “他们好便好。我也听说了,今年江城下了好大的雨,你爹和你娘治灾怕是劳累得很。”秦敬方体谅道。 范南汐又道:“治灾倒是不辛苦,爹爹在江城多年,早有防范,还有公公和嘉荣他们帮忙,疏散及时,老百姓损伤不大,就是财物上麻烦些,得重建了。” 秦敬方肯定道:“这倒也是,你爹行事素来稳重,你公公宋成轩从前是先帝帝师,如今又是江城书院的院长,在江城颇有名望,有他帮忙,你爹处理好这些事不在话下。” “是啊,多亏了公爹帮忙。”范南汐感激道,她想了想又谈道,“其实父亲和母亲原也是准备回来的,可我们临出门的时候,又听说朝廷派了巡按御史来江城巡察,母亲和南昭这才没办法留在江城给爹爹帮忙了。” “巡按御史?”秦敬方蹙眉,他嘶气了一声,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前些时候江城报水灾,江南一带都隶属于总督李玉堂,陛下就是想让他兄长李玉坤统管此事,可太……” 秦敬方一顿,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见她不曾注意才续道,“殿下说他监国未久,许多事还没做过,也想自己独立处置,便派了他的亲信大理寺少卿之子沈陵川前去,没想到,赶得这样巧。” 秦姝落手指微动。 沈……陵川? 父亲想说的是太子的亲信吧? 那应当就是今日那个腹部有伤的男子。 她低着头闷头吃饭不说话。 如此看来,这回刺杀应当和太子同李家的争斗有关。 秦姝落对皇家秘事知道得并不多,可太子与李家不和却没有人比她有更深的感受了,当日选秀李后不过是替她说了几句话,便遭太子如此羞辱,而她也被贬得一文不值。 她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永嘉帝登基之时,并非父死子继,而是兄终弟及。 只因先帝昌明帝薨逝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还是当今的李太后当机立断,让当时还是次辅的李玉坤去迎远在亳州无权无势的豫王登基,条件是娶李家女为后。 进一步就是帝王至尊,谁人能不心动,偏豫王软弱,豫王妃姜氏却是个烈性子,绝不愿为人妾室,这才逼得李玉坤年幼的女儿为妃,她为后。 原本此事已了,却不想十二年前,大皇子出去行围之时意外被野兽所杀,姜皇后一气之下也吐血而亡。 未久,李氏便被封为皇后。 人人都对此事议论纷纷,却又全无把柄,都只叹息是意外,不曾想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萧洵却亲自提剑去翊坤宫大闹了一场,险些杀了李后。 若不是朝臣替他求情,恐怕早就被贬为庶民。而后永嘉帝将他禁足,又罚他去朝云观修道静心半年,这才平息了李家的怒气。 秦姝落暗叹一声,若不是当年她因落选一事想不开自尽,父亲和宋伯父怎么也不会把这等秘辛告诉她。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当日一场声名扫地的落选,不过是做了别人博弈的棋子而已。 他们神仙打架,她这个凡人遭殃,真是可笑。 秦姝落想起便恨得咬牙切齿。 她敛去眸中泪光,罢了罢了,往事已矣,等她嫁去江城,便再也见不着这些人了,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和宋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不是。”范南汐吐槽道,“行囊都收拾好了,原是想一道回来祭祖的。” 今年端午不只是端午,还是秦家老太夫人逝世十年的忌日,故而一家人都很是重视。 秦敬方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好像今日出事的朝廷命官也姓沈?” 秦姝落心底“咯噔”一声响,一股不安的感觉瞬间从后背传来。 她攥紧手指,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告知父亲。 “哪能这样巧?南汐不是说了,他们要走的时候人家巡按御史才到江城。”秦夫人随口反驳道。 “说的也是。往年巡察少则半月多则半年,许是我多心了。” 再说了,朝堂中姓沈的官员也不少,秦敬方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他随意道,“眼下这事儿还压在北城兵马司手里,虽让刑部协同审查,却不见把犯人和伤者押来,今夜怕是有好一番折腾,你晚上不必给我留门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吃饭吧。”秦夫人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也是,总在饭桌上说这些,听得人都心烦,叫别人怎么吃饭。”她不满地睨了秦父一眼。 见状,秦姝落松了一口气。 万一父亲最后查到自己身上,她这刻薄的名声还未洗去,又牵扯进命案里,真是有嘴说不清。 “好好好,不说了,夫人别生气。来来来,吃饭吃饭!”秦敬方笑着赔罪道。 秦夫人这才满意地开始招呼大家吃饭,“来,念笙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夹!” 她抱着小孩儿,桌上有什么好吃的都任她挑选。 念笙本就好吃,忙喊道:“我要吃鸡腿!” “好!”秦母立马叫小丫鬟把鸡腿夹到念笙碗里,还满满当当地夹了一堆其他的。 南汐看见念笙碗里又是鸡腿又是鸭翅的,笑道:“舅母,你也别太宠她了。什么好吃的都给她,怕不是要惯坏了。” 如今秦家范家宋家的小一辈里,都只有念笙这一个孩子,到哪儿都和金疙瘩一样宝贝。 “就是就是。” 秦姝落也收拾起那些不快,乐呵呵地逗小孩,她见念笙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还盯着另外一个鸡腿,忙伸筷子夹起来,故意摇头晃脑道,“就不给念笙吃~” 谁让她方才马车上害自己丢脸。 “啊~坏姨姨——”念笙嘴一瘪就要哭。 一旁的宋钰瞧见了,笑得无奈又宠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娇俏可爱的女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下一秒那鸡腿竟是到了他碗里。 宋钰眼眸不自觉地睁大,就听她说:“我不爱吃鸡腿,你吃吧。” “啧啧啧,我不爱吃鸡腿——” 范南汐故意拉长尾音,“念笙啊,这个鸡腿你可抢不回来咯!” 这话逗得秦姝落和宋钰两人都面颊绯红。 念笙瘪着嘴,“哼!姨姨给小叔叔吃!念笙不抢,娘亲给爹爹夹的菜,我都不抢。因为奶奶说了,那是不一样的。” 此言一出,秦姝落同宋钰更是闹了个大红脸。 她赶紧夹了一筷子青菜扔到念笙碗里,“快吃饭,不许胡说!” 秦母瞧着两人,唇角含笑,她对这桩婚事倒没什么意见。 这宋家虽远在江城,却是有名的书香世家,那宋氏夫妇她也见过一回,为人很是正直仁善,当日阿落名声被这样败坏,也不曾见他们薄待过。嫂子又是自己亲表姐,今后阿落要是真嫁过去了,妯娌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最重要的是,宋钰这孩子实在不错,有担当,对阿落又一往情深,两人也有感情,而且阿落也年纪不小了,可以成亲了。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是以等人走了,她才冲自己丈夫吐槽两句。 “你说这亲事定了也有些时日了?不如寻个日子就把婚事办了吧。” “急什么,我就阿落这一个女儿,还想再留一留呢,更何况江城那么远,眼下又事忙得很,等年后再说吧。”他戴好官帽随口道,“我去衙门里了。” “嗯,路上小心。”秦夫人叮嘱道。 却不想一出门便见自己的女儿等在门口。 “阿落,你在这儿做什么?”秦敬方问道。 秦姝落直接问道:“父亲是要去府衙了?” 秦敬方点头,“是啊,得先去城郊看看情况,再去兵马司议案,你怎么了?平日里不似关心这些事儿的模样。” 秦姝落捏紧手镯,她纠结了很久,不说,她怕父亲惹祸上身,说了,又怕父亲露馅,更怕父亲担心,可此事涉及太子,万一父亲说错了话。 她斟酌道:“今日女儿出城接表姐,不想路上听人说起,太子好像也出城了……” “太子?你何时关心起太子的行踪了?” 秦敬方不由得好奇,自三年前选秀之后,家中若非必要,不会提及此人。 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又问道:“阿落有话要说?” 秦姝落抿唇,“我今日在城郊见到太子了,是与沈陵川在一起……” 秦敬方一怔,脑海中转想了许多,然后按住自己女儿的肩膀,没有丝毫怀疑,严肃道:“你今日所见所闻,不许跟任何人说起,听见没有!” 秦姝落点头,“那父亲查案也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5、第 5 章 秦敬方一去府衙便好几日不回,秦姝落心中不免担心,却又别无他法,幸而那日将事情告知了父亲,让他有所防范,其余的,秦姝落自己也帮不上忙,毕竟她哪里比得上在朝堂沉浮几十年的父亲。 便只好安心在家中同母亲一道筹备端午祭祀一事。 她接连几日都在祠堂帮忙,宋钰也在一旁守着。 祠堂里。 烛光摇曳,纸钱四散。 台座上摆满了牌位,满满当当,几乎都要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牌位了。 其实秦家在盛京城根基不深,人口也不多,所以这里供奉的不止是秦家的祖先,更多的是母亲魏家的亲族。 秦姝落看着那一排排的牌位,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是知道魏氏一族战死得何其惨烈的,曾有无数个人告诉过她,她的外祖父和舅舅们是多么的光荣英勇,为了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所以,母亲才在世家大族之中格外受人尊敬。因为她代表的不仅仅秦夫人,更是满族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魏氏族人。 也是因为有了他们,她今时今日才在这诸多世家小姐中格外得人高看一眼。 可她更知道,这些所谓的敬重和荣誉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生命铸就的,是留下的人的眼泪浇筑的。 她一边打扫着牌位,眼睛略微发涩,一边给宋钰介绍,“这是我外祖父,听说他在世的时候,箭法超群。” 宋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回应道:“我知道,远钧将军的神箭之名我在江城都听父亲说过,他说那年军中的围猎大赛,特意抓了城西野鸽子做猎物,将军一箭四目,连中十箭,箭无虚发,我爹那时年少自傲,瞧了都直夸好。” 秦姝落听了,也会心一笑,仿佛眼前真的浮现出外祖父射箭时肆意潇洒的模样。 宋钰见她笑了,便拱手冲魏远钧的牌位行了军礼,唤道:“晚辈宋钰见过将军。” 秦姝落看着他这幅郑重的模样,不禁眼眶一红。 好像自认识宋钰起,他待自己一直是很好很好,好到她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宋钰回眸看她,秦姝落不由得转过身去,又给他介绍其他人。他都一一行礼问好,未有半点怠慢。 可他越是这样,秦姝落眼睛越发酸涩难忍。 宋钰瞧见了,便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想他们了?”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道:“我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喜欢跟我讲他们的故事。” 那时候也不拘是不是忌日,苏荷都会一边擦着这些牌位,一边跟她絮絮叨叨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最喜欢说:“阿落,你长了一双跟你二舅一样好看的眼睛。他那时候还定了亲呢,早知道,那一年就让他成了亲再走了。” 可她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免得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然后又会忍不住跟眼前的牌位说:“人姑娘现在嫁得好着呢,我把你留下的一对玉镯子送去随礼了,姑娘没收,不过她也唤了我一声娘。老二啊,你要是在的话,哎……” 她常常会说着说着就流泪。 当时秦姝落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总是不开心,可有时候她也会看着娘在深夜陪着外祖母枯坐在祠堂里。 一坐就是一整夜。 每每此时,父亲就会带着她站在不远处的墙角凝望着,说不要打搅他们。 娘偶尔也会跟她讲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三舅的性子最野了,小时候经常偷偷带着她逃课翻墙出去玩,可每次被大哥抓住,都会扔下她,自己一个人跑路,还坐在墙根上嘲笑她跑得慢。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道:“怎么这回他不逃呢。” 她宁愿他当逃兵,忍万世骂名,也不想看着他的牌位跟其他兄长摆在一块。 她又扯了扯嘴角,“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死的时候身下护着的是二哥的尸体,听说尸体都凉透了。” 魏梁雨长叹一声,“算了,他也就蠢这么一回了。我原谅他了。” 她还说:“阿落,其实人活着啊,多位高权重不重要,多有钱有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平安安的。” 这句话外祖母也经常跟她说,她说:“阿落,祖母也不盼别的,就盼你平安。” 便是临死的那一天,苏荷也是牵着她的手说,“阿落,你是我魏家唯一的骨血了,你一定要平安健康到老,祖母和他们在天上一定会保你平安的。” 她泪流满面,宋钰见了,心都揪起来了,将人揽过抱进怀里。 秦姝落静默了很久才道:“人人都说我外祖父他们战死沙场是青史留名的英雄,可我只想他们活着。” “阿落……”宋钰呢喃道,“你是不是也不想我再上战场了……” 秦姝落垂眸,没有出声。她知道宋钰一身好武艺,不从军实在可惜了。 可她也害怕,万一有一天宋钰也变成牌位出现在她眼前,只怕她会比外祖母和母亲还痛苦疯魔。 宋钰抱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酝酿了许久,等秦姝落情绪稳定了才开口道:“阿落,我身在军中,若是向你承诺,我定会一辈子平安,那肯定是骗你的,可我向你保证,等江城彻底稳定下来了,我便去求范伯父谋个文官。” “真的吗?”秦姝落抬眸喜道。 宋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可你不会难过吗?你明明那样喜欢军营……” 宋钰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爹当初身为帝师,在朝中叱咤风云,可我娘不愿离开江城远嫁,他不也说回来就回来了。嫂嫂不喜兄长总是游山玩水,兄长不也留在了书院教书。阿落,我是想告诉你,你心中不必有负担。若我愿意为你做什么,必定是我深思熟虑过后,觉得你比那些东西都重要很多。” “旁人投军,无非是为了出人头地,功名利禄,抑或是一展自己的宏图抱负,可我生在宋家,不缺这些,参军入伍也只是想保江城,保这座生我养我之地平安,当然更是想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所以,倘若江城安稳了,我退下又有何妨。” 可偏偏他退不下了。 即便是很多年后,秦姝落每每回忆起这一天都会恨绝了萧洵。 她宁愿自己不曾与宋钰相爱,甚至不曾认识过,他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上战场。 哪怕是他与别人婚嫁,与其他女子恩爱一生,她也不愿意听见他不在了的消息。 宋钰牵着她的手,又道:“到时候我们就去书院帮忙,我念书不行,但可以教他们武功,你不知道,那些个书生一个个弱不禁风的,这怎么能行,读书也得强身健体才能长久!” “那我……我就去……”秦姝落想了想,教书以她的才华好像还不足够,武功也不行,厨艺一般般,女红勉强能看,琴棋书画虽然不差,可让她教旁人还是有些心虚。 她琢磨半天也没想好自己去干什么,还是宋钰逗乐道:“你就去给书院看大门,不许他们迟到早退。” 秦姝落哈哈大笑,“你让我去看大门,我就把你关外面不许进去,带他们一块儿逃课!” “好啊你,还帮着他们欺负起我来了!” “就欺负你!” 秦姝落甩开他的手就往外跑,宋钰在后面追着,笑声在苦寂的祠堂里回荡,一个个牌位好似亲友注视着他们,让这里变得不再那么苦闷。 * 端午前一天,秦敬方终于从衙门里回来了,可回来没多久便又出门了,直到深夜才回来。 秦姝落也不好去打搅父亲,只是听说那城郊一案算是结了,说是周边的山匪所为。 秦姝落虽觉得不解,却也没有深究。毕竟眼下也不曾牵涉到她,看来萧洵还是信守了诺言的。 而且朝廷派五城兵马司的人接连好几日都去周边巡逻,不得不说,近来端午祭祀匪盗一事确实少了很多。 她觉得也不全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方才父亲说,宋钰升千户了!她决定给他准备一份惊喜! * 这夜,秦敬方终于是回来了。 书房里灯火明亮。 秦敬方手中拿着的是此次沈陵川从江城带回来的巡察意见。 折子上写的是范诚敏和李玉堂二人,为宋钰此次江城抗灾有功请赏的内容。 范诚敏以为此次奖赏,宋钰功不可没,但他年纪尚轻,未来还有诸多机会大展宏图,官升一级,任六品千户足矣。 而李玉堂则是划去了那六品千户,直接请旨擢升宋钰为正四品的江城卫指挥佥事。 昨日朝堂议事的结果是,陛下提拔宋钰为六品千户。 秦敬方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他方才与次辅林秋山畅谈过,深知此次城郊一案,陛下虽以山匪结案,保全了李家的颜面,可私底下却是结结实实地动了李家的人,甚至昨日还在上书房贬斥了七皇子,就连李后也被禁足。 一个小小的沈陵川还不足以让陛下如此动怒,倘若不是阿落提醒他其中可能涉及太子,只怕他也会被蒙在鼓里。 可眼下他看着眼前的折子,叹息一声。 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阿落那次选秀,不禁后背发凉。 从前诚敏在李玉堂手下为官,不说政绩突出,也算得上是才干出众,把江城治理得颇为繁荣,前些年推动的生丝出口,为户部足足赚了二百万两白银,海边寇匪犯事儿都少了许多,惹得陛下盛赞李玉堂管理有方。便说这次江城洪灾,他也处理得妥当周全,未有半丝纰漏,颇给李玉堂长脸。 这范宋两家都在江城且与李家紧密相连,秦家又因着姻亲关系与他们捆绑至深。 如此看来太子恐怕早就将他们视做李氏一党……甚至不止是太子,朝中诸多同僚都是这般看的。偏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诚敏不过是自己也出身孤苦,为官正派,心疼百姓罢了。 秦敬方有些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 他当日只以为是阿落得李后喜欢,惹得太子不喜。可现下细细想来,莫不是那时候太子就已经在敲打秦家,杀鸡儆猴,当真是小瞧萧洵了。 可眼下这局面,更棘手的是两孩子的婚事当如何处置? 成,只怕更会被以为秦范宋三家结党营私,与李家是一丘之貉。 不成,两孩子情投意合,患难与共…… 他再一次长叹一口气。 夹缝求生,实在是步履维艰,左右为难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 “你总叹什么气呢?”秦夫人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吵醒,不满道。 秦敬方:“哎……” 秦夫人:“……” 6、第 6 章 五月初五,端午节,全盛京城都过起了这一项古老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插艾叶,喝雄黄酒,戴香包,祈福祭祖,好不热闹。 秦家也是如此。 秦姝落等人一大早就起来折腾,好不容易祭完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完之后,她就拉着表姐念笙和宋钰一块儿跑出了家门。 往常他们都不在盛京,自己遇着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没人分享,这回她定要玩个够。 秦姝落大喊道:“娘,我们出去玩了。” 屋里传来秦夫人的声音,“慢着点儿。” “知道了!” 秦姝落左手挽着范南汐,右手牵着宋钰,笑呵呵地往前跑。 等到了街市中心,只见大道上人头攒动,行商走贩络绎不绝,宋钰一边把人护在身后,一边看着她东瞧瞧西看看,眼底尽是宠溺。 “宋钰!宋钰!你看这个!” 秦姝落停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上,拿起一个宛如恶鬼的傩面戴在脸上,俏生生地喊着他,还特意大声吼他,来吓他一跳,“吼——” 宋钰唇角噙着一抹笑痕,然后故意装作被吓到了,捂着胸口,“哎呀好可怕,求求恶鬼大人别吃我!” “哈哈哈哈——”秦姝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头顶的帷帽都差点掉了下来。 偏这一幕被站在二楼茶馆喝茶赏景的两个熟人看见了。 沈陵川还坐在轮椅之上,他腹部的伤口还未好全,眼下还不能行走。 今日出来,也不过是端午节散散心,同时更是庆祝永嘉帝和李氏起了嫌隙。 那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之后,他便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婀娜的身影。只见她一身白衣,头戴帷帽,淡粉色的腰带上还绣着一朵芙蓉花。 耳边也传来了一道含笑的声音,“我不去找她,她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身旁的萧洵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群之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即便她戴着帷帽,甚至还掩着面具,他也能认出她,不仅仅是这道声音,更是她手上那支不一样的镯子。 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起那日在竹林之中的模样,她就是这样倩影悠然地站在自己眼前,不停地摩挲着手上的镯子。 原本这些日子他忙于政务才没空去寻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不想她却自己送上门了。 “真是有缘。”萧洵轻抿一口绿汤含笑道。 沈陵川忽然握住了腰间的一个香囊,那香囊与寻常的祈福香包不太一样,是薄荷味的,常常用来提神醒脑,上面也绣着一朵粉白色的芙蓉花。 他微微敛眸,长睫遮盖住眼中的情绪,淡声道:“她旁边的好似是宋家小公子,前日才升了千户。” 萧洵抿唇,他这才把眸光放到那女子身旁的男子身上,只见他身姿挺拔,眉眼舒朗,皮相实在不凡。 他也从江城回来,自然对宋钰倒是有几分印象。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那女子拽着宋钰的衣袖一边摇晃一边娇俏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宋钰朗声应道。 两人明显关系匪浅。 “好看你还不快付钱!”秦姝落呲他。 宋钰蜷起手指狠狠地敲在她脑袋上,“你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那当然,谁让你是我哥!”秦姝落面色羞红道,“哥哥——” 那声音百转千回,宋钰耳朵“噌”地爆红,赶紧付完钱拉着秦姝落就走。 一旁的范南汐抱着念笙,跟着逛了好一会儿之后,免不得手有些酸,又见两个小孩儿明显有自己小情趣要玩,她一个表姐怎好跟着打岔,便道:“我和念笙在茶馆里坐坐歇会儿,你们去玩儿吧,等会儿来寻我一道回家。” “啊,可是念笙还没看汴河的赛龙舟呢。”秦姝落停下脚步,犹豫道。 范南汐笑道:“我瞧这茶馆二楼也能看,你们去吧,我们就不进去人挤人了。” 秦姝落看看念笙又看看宋钰,“好吧。” 见范南汐进了茶馆,两人便手牵着手嘻嘻笑笑,胡闹着朝着另一头的汴河边走去了。 茶楼上。 萧洵捏紧了手中的茶杯,良久才冷声道:“宋钰的妹妹?”声音里明显暗含着不一样的情绪。 沈陵川也没有开口说话,他摩挲着手中的香包,这是那日他在马车上捡到的,也来不及跟那位姑娘道一声谢。 萧洵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眸光似是淬了毒一般,道:“我倒不知宋钰在京城还有一个妹妹?” 上回他和沈陵川去江城盘查李家的底细,自是把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摸查了一遍,宋成轩是从前的帝师,又是江城书院的院长,还和江城知府是姻亲关系,当然也在其中。 可他得到的消息里,这宋家可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宋嘉荣,一个叫宋钰,表字嘉盛,在军中有几分威望,前两日才升了千户,还是沈陵川亲自递的折子。 沈陵川依旧没有应答,他大抵已经猜到了那姑娘的身份。 这宋家从前在京城是有几分根基,可随着宋成轩定居江城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些年走动得近的也无非就是自己嫂嫂的娘家,若他没猜错的话,那姑娘应当是城西槐雨巷秦家的女儿,刑部左侍郎秦敬方的独女秦姝落。 他不由得想起,前几日还在审议城郊刺杀一案之时,问及其他的看法,旁的官员都是揣测要么是军营中人,要么是豢养的私兵,再不济也是山匪,偏他来一句,“嗯,也可能是江湖侠客。” 将场面搅动得混乱不堪,后边便再也没人问他的看法了,当真是个老油条。 沈陵川猜到了的,萧洵未必就不知道。 他隐约记得秦家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儿,二十好几了也不曾出嫁,年岁是小宋钰一些,叫他一声哥哥似乎也正常。 他看着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女子,眼眸微眯,冷声道:“你说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兄妹?还是情妹妹? 沈陵川一瞬间就捏紧了手中的香包,他闷着一口气,喉间上下蠕动,平静道:“并未听说宋家小公子定亲了,应该只是普通朋友。” 可这话谁都不信。 说起定亲这事儿,秦姝落有话要说,她与宋钰是去年定的亲,因着她名声不大好,所以也不想太过招摇,便不曾广告天下,而且那时宋钰也还想再拼一拼,两人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低调。 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汴河边,挤满了围观龙舟比赛的人。 秦姝落站在人群之外根本看不到,宋钰一个提溜就把她拉到了隔壁的屋顶上,秦姝落都忍不住惊呼。 看着河中疯狂赛跑的几条大龙舟,屋顶都爬了,她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大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宋钰蜷着膝盖坐下,看着她这般活泼热烈,忍不住笑出声,想起那年嫂嫂刚嫁过来的时候,和他们一块儿打水漂,那精准的力道一点都不输男子,能飞十好几个涟漪。 他忍不住赞道:“嫂嫂真是好手法。” 范南汐骄傲道:“那当然,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世家小姐吧,我小时候也是上房揭瓦,爬树钻洞样样都行的人。” 宋嘉荣听了,站在一旁笑出声。 范南汐还高高抬起下巴,怀念道:“笑什么?我还有一个表妹,她比我还贪玩,不过人前却装得体贴温柔,弄得每回出去玩都是我挨了责骂,她躲一旁笑我,等你们见了就知道,她肯定也能跟咱们玩到一块。” “这般有趣,那我定要见一见。” 那时宋钰便好奇道。 如今见了,果然是个活泼的性子。 瞧这大嗓门,呼喊的架势,恐怕从前给人助威呐喊的活儿没少干。 秦姝落站在屋顶上呐喊,免不得引来一些异样的眼光。她故作端庄地坐下身子,假装没看见那些眼神,然后柔声道:“其实我平日里也不这样,这屋顶这般高,我还是很害怕的。” 宋钰听了,直接笑倒在瓦片上。 “阿落——” 他喊道,声音里尽是笑意,惹得秦姝落都不好意思了。 猛地一掐宋钰的胳膊,厉声道:“不许笑!” “好好好——” 宋钰捂着肚子,尽量不出声,却依旧笑得脸颊疼。 笑着笑着忽觉手臂上有一道冰冷的触感。 他低头一瞧,只见是一把精致的匕首,外壳上面还镶嵌着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看向秦姝落,只见她不自觉地抚摸一下头发,随意道:“听说你升千户了,我在我爹房间里找到一把不值钱的匕首,就勉强送你吧。” 匕身锋利,削发如泥,刀鞘镶钻,价值连城,这样的宝贝竟说是不值钱的东西。 宋钰不禁把人搂在怀里,靠在她肩上,轻声呢喃了一句,“阿落,你怎么这样惹人怜爱。” “哼哼——”秦姝落哼唧两声,没回他。 而这楼顶,恰恰就在茶馆左侧面,两人一举一动,皆落入旁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 7、第 7 章 端午过后,天气是越发明朗,天晴气爽的,免不得就想做些什么。 太子府邸。 萧洵正在书房里执笔作画,他下笔轻快,眉眼温柔,喉间还忍不住轻哼着歌。 五公主来的时候,直接推开大门就喊:“皇兄!你怎么大白天还关着门啊!” 萧洵一怔,手一抖笔上的墨恰巧掉在画中人的脸上,抬眸看见来人,冷声道:“出去!” 五公主一愣,有些瑟瑟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在门口小声问道:“沁儿拜见皇兄,皇兄我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萧洵没应声,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然后冷冷地看着画上的那一点墨。 萧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伸长脖子瞥见了桌上的画,只见画上是一个女子手中拿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傩面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 偏她戴着帷帽,虽有些歪斜却看不清脸上到底是何模样,只能瞧见流畅的下颌线上边,靠近唇角处有一块硕大的黑斑。 萧沁顿时缩了缩脖子,轻轻问道:“皇兄……她不会真长这么丑吧?” 萧洵瞪了她一眼,随手从画篓中掏出一卷画。 萧沁打开一看,只见画中依旧是一个女子,这回气质却清冷悠然了许多,她站在竹林之中,身姿纤细,头戴帷帽,帽尾的轻纱被风吹起来,露出下半张精致的脸庞,只一眼就可以瞧出这姑娘绝不是个丑人。 而且她的唇角处也有一颗淡淡的黑痣,像是一丝风骨立在这里,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她这个人的冷淡。 萧沁忍不住感叹:“可以啊,皇兄,一瞧就是个清冷的绝世佳人。” “清冷?”萧洵掩眸笑了笑,“她不过是与我疏离罢了。” 闻言,萧沁的眼珠子立马活络起来,听这话,像是有故事啊。 她立马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萧洵收起画卷,小心放置回去,没回答。 萧沁也不在乎,反而脑筋一转,拍桌道:“刚巧四皇姐快过生辰了,不如在倚华宫搭个戏班子请各家的小姐们都来听戏贺寿如何?” 萧洵端起一旁凉了的茶抿一口,淡道:“也不是不行。” 萧沁眼眸一亮,她就知道这姑娘肯定身份不俗。 “那我立马就去办!”萧沁雀跃道,“不过这银钱嘛……” 她搓了搓手指,囊中略有些羞涩。 萧沁和萧洵并非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而是永嘉帝登基之后陈妃的女儿,陈妃家世一般,宠爱也一般,所以自然是比其他皇子公主拮据些。 萧洵放下茶杯,“去找冯春领。” “是!多谢皇兄!”萧沁屁颠屁颠地跑了。 独留萧洵一人看着眼前的画像。 他看着画像上的人,笑得这样灿烂美好,可唯一不好的便是这笑是对着别人的。 萧洵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她身上充满了秘密和谜团,让他头一回忍不住自己亲自探究,而不是让别人探查好送到他手上。 他扯了扯嘴角,然后抬手把喝剩下的冷茶泼在了画上…… “下回对着我笑吧。”他轻道。 * 秦姝落倒是不知什么寿宴不寿宴的事情。 她只知道端午过后才几天,表姐和宋钰就要离开盛京回江城了。 临行前一天,秦敬方还特意找宋钰聊了几句。 他轻咳一声,问道:“不知来之前,你父亲对这桩婚事可说过什么?比如这个成亲的日子可看好了?” 实在不能怪他问得直白,他自那日想明白之后便越觉得这婚事是越拖越会夜长梦多,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赶紧把这婚事成了的好,到时候即便是太子忌惮,他也可以考虑提前致仕,随着女儿女婿一块搬到江城去。 这也不是他仓促做出的决定,自三年前阿落选秀失败一事,他便明白,自己这个刑部左侍郎的位置约莫是做到头了,再想往上是不可能的了。 既如此,何必苦苦在这儿熬时间,还不如早早放下,过几日清闲日子,也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书房里,宋钰单独坐在未来岳父的前面,还是有些紧张的。 他不禁抓紧了膝盖上的衣袍,认真回道:“父亲确实是想今年就把这婚事办了的,连日子都选了好几个,想叫我拿来给伯父过目,可是今年江城实在事务繁忙,又是洪灾又是重建的,刚巧我也是最近才升任千户,恐怕一时之间还抽不出空来,便想等年后再看。” 他又道:“伯父放心,宋钰绝不是拖延推辞之语,待明年一切都稳定了,我必会风风光光将阿落迎娶回家。” 秦敬方嘴角略显抽搐,他当然知道宋钰不是故意拖延的话,若是之前,宋钰想今年求娶阿落,他还不愿意呢。 可眼下……说到底,他就一个女儿,官职再高,也比不得女儿的幸福。 他唇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又不好强求,好似他家阿落没人要似的。 秦敬方咽了口口水,豁出去了,直接道:“我瞧着这个八月初八的日子就挺好的,要不你这段时间就留在盛京,然后抓紧把婚事办了吧?” 闻言,宋钰大惊,“八月初八?” “爹!” 秦姝落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脚一跺狠狠地睨老父亲一眼。 秦夫人也是,恶狠狠地瞪他,“干什么呢,秦敬方,我看你是想喝茶都喝醉了,女儿的婚事竟能如此仓促胡闹!八月初八,你还真好意思说,我看你真是个臭王八!” 秦敬方想解释:“我……” 秦夫人看都懒得看他,她是想女儿成婚,可不是想这么快就把女儿扫地出门,还要人家宋钰就留在盛京城成婚,连个迎亲队伍都没有,难不成真叫别人看落儿一回的笑话不够,还要看第二回。 她喊起宋钰,道:“你跟阿落出去,别听你伯父胡说,咱们就按正常的流程来,我秦家也不是不知礼数不懂体贴的人。” 宋钰看了看秦敬方,又看了看秦夫人,最后还是跟秦姝落走了。 等人一走,秦夫人就揪住秦敬方的耳朵,不客气道:“你昏头了你!什么话都敢说,哪有你一个人就决定成亲的日子的道理!你是嫌你女儿好日子没过够,想火上浇油是吧!” “我……我不是……”秦敬方捂着耳朵,真是有口难言。 秦夫人冷哼一声,松开手,“不是?那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上回你不是还说不想她这么快出嫁吗?” 秦敬方捂着被掐疼了的耳朵,看着秦夫人…… 又看看孩子们离开的背影,最后又长又闷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哎——我真就……我真就是昏了头……” 心底却不得不祈求,但愿近些日子太子和李家别再起争端,让这婚事年后能安安稳稳地成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阻止婚事的不是太子和李家的争端,而是圣上赐婚。 后院走廊下,秦姝落和宋钰两两相对,也有些尴尬。 她不知道父亲今日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分明这些时日她宋钰都相处得很好,只待按部就班,正常成婚就好,可这么一闹,倒显得她恨嫁、不值钱了。 她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小石子,没有说话。 宋钰也知晓方才那一幕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阿落到底是姑娘家,面皮薄,怎能受这样的委屈,便伸手握住她的玉指,然后温柔道:“阿落,我明白伯父也是为你好,咱俩的婚事一直拖下去,对你名声不好。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娶你。八月初八确实是仓促了些,但你放心,既然伯父有此意,我也绝不会一直拖着你,等这次回江城,我就尽快让父亲纳征请期,然后娶你回家,可好?” 秦姝落点点头,不说话。 宋钰把人抱在怀里,沉思良久,才闷声道:“真是委屈你了。” 五月中旬,秦姝落还是在卧龙坡送走了表姐和宋钰。 阳光之下,她看着队伍离开的背影,实是倍感凄凉。 下一回见还得隔好几个月呢。 秦姝落不由得伤心了好一会儿。 回城的时候,她还特意避开了上回那条小路,连去朝云观上香都不去了,就怕再遇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倒是碧书在一旁絮叨道:“姑娘,你都不知道,昨个儿平南王妃送来了请帖,说是南安湖的荷花开了,请咱们去赏花呢。” “平南王妃?”秦姝落忍不住掀开帘子问道,“她不是素来不喜宴饮,一心吃斋念佛吗?怎么忽然办起花会来了?” 而且她这几年已经很少收到各家的宴会拜帖了,算一算,上回收到还是快三年前的冬日了,那回好像也是在平南王妃的宴会上……倒真是巧,就是处境有些难堪。 碧书也觉得奇怪,疑惑道:“不清楚,奴婢多问了一嘴,那人说好像是五公主牵头举办的,不过是借了王妃的名义发请帖罢了。” 秦姝落哦了一声。 五公主她倒是知晓,可她和自己也并不相熟啊,怎么想起来邀约自己了? 秦姝落不免觉着奇怪,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奇怪。 要说起这奇怪,没人比五公主更清楚了。 那日,倚华宫,四公主的生辰宴上。 众人本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她见着皇兄也来给四皇姐庆生了,便立马欢脱地迎上去。 却不想太子殿下却环视周围一圈,阴着一张脸,看着她道:“你没邀请秦家大小姐吗?” “啊?” 萧沁立时呆愣在原地。 皇兄说谁? 秦家大小姐? 她没听错吧? 萧沁不禁掏了掏耳朵,却见萧洵把礼物放下就直接大跨步离开了,那背影就像是透着浓重的冰雾,能冻得死人。 8、第 8 章 六月初,南安湖的荷花开得正盛。 秦姝落从马车上下来,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馥郁芬芳的香气。 她上回来这儿的时候还是快三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候她已经因着选秀一事名声地位皆是一落千丈,京城之中再无人邀请她参加宴饮聚会,即便有,也不过是冲着想羞辱她看她笑话来的。 唯有平南王妃特意指名道姓邀请她参加生辰宴,虽然过程算不得太好,总有没眼色的人想在她身上找不痛快,但好在都叫平南王妃的人拦住了。 也是自那时候起,她便对平南王妃多有几分亲近,可平南王妃这人也很是奇怪,虽对她施以援手却决计不与她亲热,甚至不与京中任何夫人小姐热络。 秦姝落站在园子门口,微叹了口气。 今日是花会,又是赏荷花,她便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裙再配上墨绿色的腰带,显得格外清爽怡人,头上的帷帽也换成了白色的面纱,虽是不愿,但到底是公主相邀,不露面恐怕不太好。 她看着旁边来来往往伺候着的丫鬟仆从们,腿脚还有些发软。 这也算是她自选秀之后,头一回正式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了。 来之前她做过很多次心理准备,自出事之后,她一直不是躲在家中就是不愿见人,盛京城的贵女圈里早就没她这号人物了,甚至提起也只有恶名。 要不是父亲母亲和表姐宋钰他们一直安慰鼓励自己,恐怕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人不能一直这么自私,她不能总是躲在爱自己的人的身后,让他们去面对那些骂名,而自己却像是缩头乌龟一样,假装岁月静好。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玉镯,摸着上头的小粽子雕像,倘若今日能够顺利参加完这场宴会,她的名声定会有所好转。 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的父母亲人好友,为了宋钰,更为了婚期将近,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不再受人非议。 秦姝落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终于抬步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南安湖湖面千顷,一眼望去,漫无边际。 听人说原先也只是一个小池塘倒也算不得多气派,后来因为平南王妃喜欢荷花,平南王才特意圈禁了此处作为私宅,扩大了数倍,同时每年还亲自种植荷花,精心培育。 一到夏日盛开之际,湖面上碧叶连天,一眼看过去都望不到头,还缀着朵朵绽放的荷花,宛若亭亭玉立的少女,微风吹过夹杂着莲叶清香,让人心旷神怡,实在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为了赏花方便,平南王还命人将凉亭建在湖面中心之处,贴着湖面搭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可抵中心,湖边还停满了好些竹排和木舟,供人去湖面上游玩。 她一进园子,才到湖边就看见好多世家小姐都已经到场了。 秦姝落紧张得手都有些抖,叫碧书先去将礼品登记上,然后自己站在这旁边还有些犹疑。 她轻咬着唇瓣,想着自己今日这一身也不显眼,又这么多年没出来了,应当不会有人注意的吧。 她抿了抿唇,刚要走上去,就听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阿落?” 秦姝落一回头,只见恰是平南王妃的义女赵如春。 说来也奇怪,外界盛传平南王同平南王妃恩爱有加,可两人却并无子嗣。 “如春?”秦姝落应道。 她同赵如春熟络起来还是三年前那场生辰宴,从前二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可自平南王妃特意邀约她之后,她便多有感激,常常想要回礼,王妃虽是不收,依旧冷待,可如春却同她开始逐渐交好。 赵如春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显得娇俏可爱,走近道:“当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人呢。” 秦姝落微笑道:“平南王府举办花会,我怎么能不来。” 赵如春垂眸笑笑,“平南王府哪里有什么花会,这么多年也就从前邀约过你一次。不过是五公主总绕着王妃哀求,惹得她念经都念不下去,这才应了。” 闻言,秦姝落不由得问道:“王妃还是不喜与人交往么?” 赵如春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无奈道,“老样子。” 听她这么说,秦姝落也不好继续追问。 两人站在小路口,旁人要过往有些不便,还是赵如春先开口道:“许久未见,沿着湖边走走吧。” 秦姝落点头。 两人便并排走着,好在夏天,日头虽毒,湖边却种满了垂柳,柳叶飘飘,遮蔽了许多树荫,倒也不算难受。 湖面上的荷花开得正盛,秦姝落瞧着心情都不由得松懈下来。 她随意瞧着赏着,忽然看见湖面上有一株荷花开得异常绚烂引人,而且花色数量之多,格外少见,竟是有四种颜色,里面是绿色,中间白中透黄,最外面的花瓣红中带紫还有绿晕,阳光之下,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胜收。 秦姝落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品种,不禁道:“这南安湖的荷花实在出奇。” 赵如春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忍俊不禁,介绍道:“此花名为翠盖华章,其稀有之处便是这花瓣上的绿晕,父王精心培育了好些年才种出来这么一朵。王妃瞧见的时候也惊了好一瞬呢。” 她看着旁边的小舞妃,顺便道:“那边那些舞妃莲还是父王亲自从南城移植过来的。” 她不由得顿住脚步,静静欣赏。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祖籍,秦姝落也有所耳闻,如此,更是慨叹道:“王爷和王妃实在是鹣鲽情深,惹人羡慕。” 谁知,赵如春却是苦笑了一声,“开得再好,也和南城的荷花不一样。” 所以王妃从不到这儿来。 秦姝落微惊,刚想追问,就见不远处走来好一群人。 只见走在最前头恰是前些日子救下的太子萧洵,他一身黑衣,配暗红色腰带,将挺拔的身姿映衬得恰到好处,袖口、衣摆处镶着暗金色的丝线,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身后还跟着沈陵川和好几个不认识的男子,约莫也是哪家的公子郎君。 秦姝落不由得想转身就跑。 就听他开口道:“如春。” 赵如春回眸,见是太子等人,忙行了个礼,回道:“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这么拘谨,你唤我堂兄便好。”萧洵道。 平南王与他交好,赵如春身为他的义女,唤他一声堂兄也不为过。 “是,堂兄。”赵如春回道。 秦姝落尽量低着头,把自己缩在赵如春身后,心底暗自祈求没人看见自己,可这人已经到了跟前,是再怎么躲都躲不过去的。 她咬了咬牙,也屈膝柔声道:“见过殿下,见过诸位公子。” 她低着头,自然看不见萧洵瞧着她时眼底的得意与欢喜。 她今日戴的面纱遮盖住了下半张脸,倒是露出了一双如水般清澈的杏眼。 萧洵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头上簪了一根白玉芙蓉簪子,上回端午腰带上绣的好像也是芙蓉花,看来她很喜欢芙蓉。 无妨,往后东宫亦或者太子府邸多栽些便是。 原以为很快就能起来,却不想萧洵却一直不开口。 秦姝落腿都有些麻了,不由得在心底把他暗骂了好几声。 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害人。 秦姝落屈膝屈得有些欲哭无泪,还是一旁的沈陵川轻咳了一声,萧洵这才回神,道:“起来吧。” 秦姝落站起身,小腿只觉酸涩无比,心想,早知今日会遇见萧洵,还不如不来呢,真是倒霉透顶。 她抿了抿唇,又开口道:“殿下若无事,臣女便先告退了。” 还不等太子张嘴,便想扭头就走。 却听他道:“慢着。” 秦姝落的心“咯噔”一下,立马漏跳一拍,脑海中开始飞速回忆自己和太子的交集,以及近些时日可又有哪里得罪他的地方,还是她今日露出眼睛了,又要遭他厌弃,再骂一回刻薄相? 她不惊后悔不已,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往后在盛京城名声只怕是雪上加霜。 秦姝落顿住脚步,回身,然后垂首,尽量不让太子看见自己的脸。 萧洵走近两步,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秦姝落咽了口口水。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种可能自己今日落得的下场……以及又该如何自救? 难不成自曝身份,说上回城郊是自己救的他? 不行不行,挟恩以报,只怕她更会死无全尸。 更何况,这事儿朝廷都秘密处理了,她再抖搂出来,怕不是像死得更快。 她思来想去,绞尽脑汁,心中越发不安,上回太子不知她是秦家女,这回要是知道了……她岂不是……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萧洵微微低头,看着她,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秦姝落舔了舔唇,迟迟不敢开口。 萧洵也不急着要她的答案。 赵如春见状,刚要替她回答,就被萧洵抬手制止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退下了。 萧洵再往前一步,柔声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秦姝落吓得抬起了头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 萧洵轻笑一声,“嗯?” 声音里分明透着喜悦。 秦姝落收回目光,他是故意的还是喜欢对任何人都问这句话?她紧抿唇瓣,回想那日,分明没有露脸,就连穿的衣服鞋袜也都让人烧了,不留痕迹。 可事已至此,再想也无济于事。 秦姝落略一闭眼,认命道:“臣女是刑部左侍郎秦敬方之女——秦姝落。” 9、第 9 章 “秦,姝,落。” 萧洵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三个字,仿佛是什么很珍惜的字眼在口中亲昵地把玩着。 而秦姝落则在一瞬间就被拽回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念着她的名字,问她:“你叫秦姝落?”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脸色煞白。不论是何种情况,她都不适合再在萧洵面前待下去了。 她低垂着眼眸,刚想找借口离开。 就见萧洵再靠近一步,“你怕我?” 秦姝落呼吸一滞,这个人离自己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心跳声,他的气息仿佛是热茶上的炊烟,灼热得让人害怕。 可她不能这么回答,秦姝落微微偏头,后退一步,眼神看向一旁的荷花池,强作淡定道:“不敢。” “呵,不敢?” 萧洵舔了舔后槽牙,敢孤身面对刺客的人居然会怕他。 有意思。 说起来,他萧家痴情种其实不少,例如先帝便只有李太后一人,他皇叔平南王也只平南王妃一个人。 他自问算不得什么痴情种,这些年不纳妾娶妃无非是不想被李氏操纵,可如今他有了想要留在身边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手。 萧洵想要再欺身一步上前,就听耳边传来一道聒噪的声音。 “皇兄!” 只见五公主着一身粉色的长裙立马飞奔而来,瞧见一旁的沈陵川,立马收住脚步,然后姿态优雅端庄地漫步过来,声音轻柔道:“沈大人。” 沈陵川垂首行了个礼,恭敬道:“五公主安。” 萧沁唇角高兴得压都压不住,忙道:“沈大人还是唤我沁儿吧。” 沈陵川低着头,“臣不敢逾矩。” 萧沁脸上的笑意立马就收拢了,倒是一旁款款而来的四公主微笑道:“五妹,沈大人素来家风严谨,不对任何女子逾矩,你又何必为难他。” 她将“任何”两个字咬得格外重,然后笑看着沈陵川,问:“沈大人,你说是吧?” 沈陵川敛眸,长睫之下情绪暗转无波,并不作答,而是道:“四公主安好。” 萧溶见他避而不答,也没有追问,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而道:“皇兄今日倒是得空来这儿。” 萧洵见她,态度也是不冷不热,应道:“随意看看。” 他与萧溶也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当初姜皇后不过孕育二子一女,大皇子早逝,二公主已然出嫁,他虽立为太子,膝下却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敬妃膝下一子一女,便是四公主萧溶,和病弱的六皇子萧漳。 他和萧溶关系一般,说不上好也算不得坏。 只因当初敬妃怀第二胎的时候,有太医诊断说是十有八九会是男胎,后来喝了萧洵敬的茶,险些大出血难产而亡,她便恨上了萧洵。可她也不想想,他要是真想害死敬妃腹中的胎儿何必自己动手?还给她叫太医? 事后虽是查出是敬茶的宫女怨恨敬妃某日责骂过她才下此毒手,可谁会信这种理由。 约莫也能猜到是哪个人动的手好一箭双雕,这才又与他关系缓和了些。 陈妃的萧沁与他最亲近,可惜,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没什么威胁,便当妹妹养着了。 再就是李后的第七子萧羿。 萧洵敛眸,那杯毒茶应该赏给他喝才对。 众人站得久了,湖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眼看着凉亭里的小姐们都要奔向这边,还是赵如春先开口道:“不如去凉亭那儿坐坐吧,都在这儿站着倒是不雅观了。” 五公主也忙点头,想起来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呢,立马扫视全场,然后定睛一看就抓住了秦姝落。 瞧她身材纤瘦,一身青衣格外清秀雅致,面容姣好,就是被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让她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那画中的女子。 太子领着众人都朝凉亭走去,只秦姝落磨蹭着逐渐走在了人群之后,想着今日实在不宜出行,更不宜贪心想要扭转名声。 偏一旁的五公主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热络地挽住她的胳膊,然后问道:“你是不是就是秦家大小姐呀?” 秦姝落一怔,随后乖巧道:“臣女是刑部左侍郎秦敬方之女秦姝落。” 萧沁瞧着她,她年岁小,又不怎么受重视,其实不曾见过秦家大小姐,只是她十四岁那年便已听说了她的事儿,而且她也知道一点儿底细,那年选秀是母后一手操办的,是以母后的妹妹,首辅李玉坤的嫡次女李秀莲也在其中。 若论家世,样貌还有才学,李秀莲都是太子妃当之无愧的人选,只是她仗着自己是李家的女儿,性子略有些跋扈,所以皇兄一直不喜欢她。 当时,她还好奇过皇兄到底要如何处理此事,没想到后来便听说,太子嫌弃今年秀女面相刻薄,性情阴险善妒,当场大发雷霆,甩袖而去的消息。 故而,上回皇兄让她宴请京中各家的小姐,她也就未曾想到秦家姑娘身上去。 她看着前边儿已经走到凉亭的众人,再看看秦姝落,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声,皇兄到底是喜欢这秦家小姐呢还是不喜欢呀? 她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 秦姝落也不知道五公主一直盯着她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秦家虽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她与公主这般热络的机会还是很少的,而且她总觉着今日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是奇怪,就连四公主,方才离开之时好似也打量过她一眼。 秦姝落倍感心累,只觉着这宴会何时这般难应付了。 还不等她清空脑海中的思绪,便又听五公主道:“你,能不能摘下面纱,让我、让本宫看一眼?” “这……”秦姝落看着五公主那双好奇的眼睛,唇角有些抽搐,再看看周围还有好些个跟五公主交好未曾离去的世家小姐,不免有些犹疑。 “就看一眼!”五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道。 秦姝落抿了抿唇,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忽闪的大眼睛,紧了紧拳头,最后抬手摘下面纱。 面纱一落,五公主便立马被她的容貌所震惊了,这长相不说绝色,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她又肃着一张脸,格外让人想要征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颗小痣,却见秦姝落猛地后退一步,才惊觉道:“真的是你。” 秦姝落蹙眉,“什么是你?” 五公主摇摇头,旋即笑道:“没什么。” “诶,她是不是那个秦家女啊?”有人忽然惊声道。 京城之中,秦姓官员不算多,可也有两三户。但能被特意直指是那个秦家女的却只有一个人。 “不是久不露面吗?怎么又出来了?” “五公主,你怎么邀请了她呀?” “诶,她是不是还没出嫁啊?” 旁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响起,秦姝落的脸色便一次比一次煞白。 五公主刚要制止,就听有人冷嗤一声道:“你居然还有脸出来!” 秦姝落抬眸,只见一个身着天水碧罗裙的女子带着一脸不屑和隐约的恨意走了过来。 五公主也是一惊,“秀莲,你怎么来了?” 知道皇兄要来,她可是特意没邀请她来的啊。 “还说呢,五公主接连举办两场宴会都不邀请我,难不成是瞧不起我李家?瞧不起我李秀莲?” 萧沁忙摆手,别说,她也有些怕李秀莲,磕巴道:“没、没有,我这不是怕打搅你嘛……” “哼。”李秀莲直接越过她,然后站在了秦姝落面前,讥讽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怎么,忘记你当初是被拖出午门的了?” 当初抢了她的头先被太子看中不说,还丑到了太子的眼睛,害得太子都没心情看剩下的秀女! 秦姝落一瞬间好像就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 耳边一下是那人薄凉又恶毒的声音。 “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孤瞧之不喜,母后若是喜欢,赐给七弟如何?” 一下又是世家公子小姐们肆意嘲笑的声音在回荡。 “得亏她秦家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不然殿前失仪,被人丢出午门,谁还敢娶她家的女儿。” “可不,魏老将军要是知道自己的遗脉这样不争气,恐怕得气得从坟里爬起来!哦对了,忘记了,老将军骁勇善战,战死沙场,早就找不见坟头,只留一座衣冠冢了。” “还有脸出门,我听说她爹最近都不敢在朝堂上说话,真是丢人现眼啊。哈哈哈哈——” …… 秦姝落紧紧掐住自己的双手,指尖用力至泛白,哑声道:“你住嘴。” “我住嘴?”李秀莲直接捏住秦姝落的手腕,却不小心瞧见她手上的疤痕,“呦,这还寻死腻活上了,怎么着,你害得我当不了太子妃,你还委屈了?你怎么不划烂你这张尖酸刻薄的脸呢!” “放开我!”她用力地挣扎着,耳朵里的那些混乱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她一时间甚至都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眼前好像有无数个人在指指点点。 “是不是她啊?” “长得也不算刻薄嘛?难不成是性子刻薄?诶诶诶,还是别盯着她看了,这样刻薄的女人万一记恨上咱们了怎么办?” “呦,还有脸出来啊!长得这么丑,这么刻薄也不怕吓着别人。” 秦姝落听着那些混乱的声音,身体摇摇欲坠。 李秀莲拧眉道:“装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伎俩?” 可下一瞬秦姝落便眼前一黑,直接倒地。 “阿落!” 她眼眸半闭半睁之间好像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会如心焦担忧她的年轻男子,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宋钰。”她无声呢喃道。 随后便彻底不省人事。 10、第 10 章 凉亭之中,众人纷纷落座。 别说这五公主安排宴会倒是安排得极好。 不仅备了冰块降温,就连饮品也是多种多样,除去酒水清茶,还准备了酸梅汤、莲子粥等清热解渴之物。 不过萧洵不大喜这些酸甜之物,便还是喝的茶水。 他浅抿一口清茶,然后望着凉亭入口处,唇角透着些无奈。 他知道这秦家姑娘待他疏离,大抵是初见之时被山匪吓着了,有些害怕卷入是非之中,便也不好逼得太紧,吓着人家了。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一旁的沈陵川也自斟一杯,可他喝的却是酒。 四公主在对面瞧着,冷嗤一声。 可萧洵都喝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萧沁和秦姝落等人过来,不免有些不快。 他倒也不怕秦姝落先走,以小五那丫头的性子,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心思,定会留人,否则今日这场宴会便见不到秦姝落了。 偏还不等他喝完手中这杯茶,就听见不远处的争吵声。 萧洵眉峰一皱,起身去查看,却不想瞧见秦姝落的第一眼便是她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阿落——” 他情不自禁地呼喊。 秦姝落眼眸半睁半闭,唤出了“宋钰”两个字。 萧洵抱住她的手微微一紧,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才把人打横抱起来,冷眼看着周围的人,尤其是李秀莲。 “殿、殿下……”李秀莲瞧见那冷如寒冰的眼神,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辩解道,“是她自己晕倒的,又不是我推的。” 一旁的五公主也是心急道:“还吵什么呀,赶紧叫太医呀。” 萧洵这才把人抱回平南王在此处的别院。 南安别院。 秦姝落煞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萧洵勉强给她喂了些药,沈陵川和五公主也在一旁看着。 太医来瞧过,可只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说这姑娘身上有旧疾,常年心神郁结,这才导致气血两亏,容易体虚晕倒,日后要多开怀,补气血,多走动才好强身健体。 五公主瞧着这场面,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是门口却忽然又喧闹了起来。 “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我家小姐在里头!” “你通报一声也行啊!” “太、太子……也在里面?” 碧书登记完礼品回来,自家小姐就不见了,一问人才知道,小姐竟是晕倒了,还被太子给抱了过来。 这才赶忙跟过来。 萧沁皱着眉走了出来,只见是一个小丫鬟在吵闹。 便道:“怎么回事?” 碧书一眼就瞧见了她,见她衣着气度不凡,不知是哪位贵人,忙行了个礼,道:“贵人安好,奴婢是秦家小姐的贴身侍女,名唤碧书。听闻我家小姐晕倒了,奴婢带了药,烦请贵人让我见一见小姐!” 萧沁见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作伪,点了点头:“进来吧。” 碧书一进去,就看见自家小姐面无血色地躺在床榻上,一旁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想来那便是太子。 萧沁把人领到了跟前,对萧洵道,“秦姑娘的贴身侍女来了,说是有药。” 然后又转头冲着碧书说:“还不见过太子。” 碧书跪地,“奴婢见过太子。” 萧洵这才回头,面容冷淡地看向她,“太医说你们家姑娘有旧疾,常年心神郁结,是什么缘由导致的?” “什么缘由?”一听这话,碧书就气得火冒三丈,什么缘由他这个始作俑者还能不知道? 她气得直起身子,想要不顾身份和规矩破口大骂一顿。 却在瞧清楚了萧洵的那张脸之时,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碧书惊道。 这不是那日在竹林里救下的那个讨厌鬼吗? “放肆,敢对太子不敬。”还是五公主先开口斥责。 碧书这才收回目光,然后不情不愿道:“奴婢不敢。” 她狠狠地咬着牙,就知道第一眼瞧这人就不是个好人。 萧洵倒是不曾生气,而是重复道:“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回答?始作俑者居然让她回答受害者为何落下旧疾,碧书气得眼睛都涨红了。 脖子一梗,恨道:“殿下这么想知道,倒不如等小姐醒了亲自问一问她是为何。” 萧洵拧眉,肯定道:“你讨厌孤。” 碧书气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做了坏事还能装无辜扮可怜来怪别人!难不成他真忘记了自己做的那些恶心事儿不成! 一旁的五公主也有些懵,瞧这小丫鬟义愤填膺的模样,应当同知道当年那些事儿的,可皇兄…… 她舔了舔唇,道:“皇兄,不如让她把药先给秦姑娘吃了吧,有什么话咱们之后再说。” 闻言,萧洵轻嗯了一声。 他起开身,碧书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包,站在床尾的沈陵川瞧见了,眼眸微眯,不由得收紧了袖中的香包,那香包和他袖中这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略有不同。 碧书将香包放在秦姝落的鼻尖,轻轻晃了好几下。 这可是老爷和夫人特意为小姐求来的药包,里面放了大量提神醒脑的草药,只为了能让姑娘不要常常陷入噩梦之中心悸惊慌。 秦姝落醒来的时候,额角已经湿了一大片,发丝也被汗水浸湿成一溜溜的搭在两边。 她方才做了一个梦,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有无数的人在跟她说话。 他们质疑她,“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满脸横肉的妇人指责她:“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在传唱:“哟哟哟,刻薄鬼,没人要!秦家有个刻薄鬼,双十年华变恶鬼!” 母亲说:“阿落,你别担心,娘没事儿,魏家亲族也只会心疼你,不会怪你的。” 父亲说:“哎呀,不就是落选了吗?我的阿落最乖了,往后爹一定替你选一个好夫君!再说了,嫁不出去又如何!爹养你一辈子!” 宋钰笑着对她说:“阿落,他们不敢娶你,我敢!” “爹娘!宋钰!” 秦姝落惊醒,眼神四散无神,而后缓缓聚拢,她转动眼球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人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 萧洵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手臂青筋暴起。 “小姐,你终于醒了!”碧书看着她,忍不住鼻尖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的思绪缓缓回神,张了张嘴,嘶哑道:“我怎么在这儿?” 碧书刚想开口,就听萧洵道:“太医说,你旧疾犯了。” 秦姝落眼睫一颤,许久没出声。 她抿了抿唇,让碧书将她扶起来,勉强道:“今日身子实在不适,耽搁了诸位的雅兴,还望殿下和公主不要怪罪。” “你把身体养好最要紧。”萧洵应道。 秦姝落敛眸,“臣女自觉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便先行回府休养,不打搅诸位了。” “你的身子不宜走动,孤已经命人通知秦大人了,你就在此歇下吧,这南安别院风景秀美,于你养身体有好处。” 秦姝落的手紧紧攥着被子,既没应好也没回不愿。 倒是萧洵多问了一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秦姝落脑海中的弦立马崩塌了。 她抓着碧书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碧书忙喊道:“姑娘!姑娘!醒醒!姑娘!” 她哑声道:“碧书,送我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萧洵似也是瞧出她不对了,“秦姑娘?” “秦姑娘!”他伸手想要扶住秦姝落却被她猛地拍开,手背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秦姝落喘着粗气望着他,那眼神里的恐惧害怕和怨恨完全不似作假。 萧洵有些不明所以。 秦姝落用尽全力才道:“求殿下让我回家,臣女不胜感激。” 萧洵看着她这模样,实在不好强留,便唤道:“冯春,送秦姑娘回去。” “是。”门口的大太监才进门迎道。 就听秦姝落又道:“不……不要他……我自己能回去……” “秦姑娘,你这……”冯春也有些为难道。 秦姝落勉强从床榻上站起身,根本顾不得他们的想法,她尽可能扶着碧书,自己一步又一步地走出去。 她的腿脚格外沉重,就像是绑了石头一样。 可这回她却没有犹疑,也没有喊停,她不是被人拖出去的。 秦姝落挺直自己的脊背,她这回没有被拖出去。 父亲,母亲,我是自己回家的。 她眼角一片猩红,身材纤瘦,却又如此固执,固执得让人心疼。 沈陵川捏紧了袖中的香包,沉默不语。 萧沁看着她的背影都有些难受。 等人走了,萧洵才忽的一抬手把床边的药碗给扫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响,没喝完的半碗汤药同碎片一块儿在地上流动蔓延。 冯春吓得立马跪在地上。 其他人也大气不敢喘。 萧洵嗤笑一声,声音冷寒道:“原来不是疏离。” 而是恨。 她连在自己身边待上片刻都不愿,却能在那个男人身边笑靥如花。 萧洵甩了甩手上沾上的药汁,伸手让婢女擦拭干净,然后踏在碎片上便离开了。 萧沁胆战心惊的,根本不敢说话,只瞧了一眼沈陵川,却见他也面色铁青,不出声地跟着太子走了。 等人都退去了,她看着这满地狼籍的场面,头疼得很。 11、第 11 章 秦姝落回到家中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昏睡一场。 她实在是太累了,精神异常疲惫。 往日的噩梦卷土重来,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惧和虚幻之中。 她害怕自己变得和三年前一样,害怕自己再回到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她害怕自己再让父母亲朋担心。 她更害怕自己撑不住迟早要崩溃了。 秦夫人和秦敬方瞧见人的时候都担心得不行。 原本太子让人传话的时候他们就倍感不安,眼下看见孩子回来了却是这一副模样更是担忧不已。 等秦姝落睡着,秦敬方才审问碧书:“你说,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姐不是去参加平南王妃的宴会吗?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碧书站在一旁,也是眼泪汪汪,“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去登记完礼品,回来之后,便听人说小姐晕倒了,被太子抱走的。奴婢一听就知小姐是魇症犯了,便去寻她,然后……然后就成这样了。” 碧书心底犹豫,也不知该不该把那日出城小姐救下太子的事情告知老爷和夫人,可想来想去,还是等小姐自己说吧。 “这……太子怎么和阿落搅和到一块去了?”秦敬方眉宇之间皱起一道深深的纹路。 秦夫人看着昏睡的秦姝落也是满眼心疼,她忍不住掏出帕子抹了抹泪,道:“以阿落的性子断不可能主动招惹太子,到底是什么缘由惹得那瘟神又厌恶上了她,将人吓坏成这样。” 秦敬方忙制止,肃道;“不可如此辱骂太子。” 秦夫人不服气,恨道:“说了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要揭发我!我魏家世代忠良,我父兄替他萧家战死沙场,我日夜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伤了身子,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他呢,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就算是看在我父亲的颜面上也该给阿落几分面子吧!如此欺辱功臣之后,这样的人怎配为人,又怎配为太子!将来又如何会成为一个明君!” 秦夫人越说越气,恨不得直嚷嚷。 秦敬方赶忙捂住她的嘴,让碧书把周边的人都带走。 “唔唔——秦、秦敬方,你放开我!还不是你没本事,当初受了辱连个公道都不敢讨回来,皇后赏几颗东珠作为赔偿,此事就算是了了,我呸——若不是你拦着,我定要面见陛下,为阿落要个说法!” “好了,粱雨,你清醒些,二十年过去了,你爹娘兄长都已经不在了,从前的旧友也早就离散,当初若真是大闹一场,你以为陛下会向着咱们,到时候连这点儿愧疚和网开一面都没有了。”秦敬方抱着魏梁雨也是眼眶通红。 闻言,秦夫人哭得更大声了,“爹,娘……如今阿落受人欺辱,却无人能护,实是我无能啊,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倘若她不是孤女,倘若她也有父兄在朝堂为官,位高权重,何至于如此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 秦敬方长叹一口气。 若是别人都还好说,可偏偏是太子。 是太子啊。 魏家衰败,秦家寒门,叫他怎么去替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他看着秦姝落那张苍白的脸,心底五味杂陈。 他又何尝不是无能啊。 哎—— * 太子府邸。 六月的阳光逐渐热辣起来,光线从窗棂斜斜地射进书房之中,把萧洵的身影拉得格外幽长。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密信捏皱,然后冷眼看着桌上的那幅画。 原是不想查的,他想自己一点一点地探究,但秦姝落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 如今查了,却显得更可笑了。 信上写:“永嘉二十一年,刑部左侍郎秦敬方之女秦姝落参加太子选妃之宴,因太子言其面相刻薄,性情阴险善妒而落选,此后患上魇症,性情大变,足不出户,双十年华无人求娶,至今未嫁,坊间流传已入朝云观,束发修道。” 说来,秦姝落确实在朝云观小住过几个月,只是那时她已逐渐转好,在家中久待憋闷,秦夫人这才送她去了个清静地散散心。 萧洵不由得用双手抵住额头,靠在桌面上,狠狠地揉着眉心,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又长叹一口气。 原来,他们那么那么早就相遇了。 他真忘了。 这几年,秦家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秦敬方在刑部很少也有什么出色的政绩,惹人注意,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 更何况,他当年不过是不想选李秀莲,就随意选了一个秀女,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话而已。 他又不知道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萧洵狠狠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问站在书桌对面的人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沈陵川握着剑不答。 答案不言而喻。 萧洵扯了扯嘴角,原来就他忘了。 难怪竹林相救,她就已经如此疏离,只怕她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身份一事,他倒也没想瞒她,只是那时候他是微服私访,不便透露。 可她还是救了自己。 或许是有意,也许是无心。 但她出现了,像是林间幽鹿一般出现,救他于水火,然后又像清晨朝露一般消散。 良久,沈陵川才出声问道:“秦姑娘有心结,殿下准备怎么办?” 萧洵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疏离陌生有疏离陌生的手段,恨有恨的手段。” 他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天她站在竹林之中的场景。 如此清冷,又如此充满希望。 好也罢,坏也罢,他都要。 眼底透着阴冷,寒声道:“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 秦姝落昏睡了三天三夜才悠悠转醒。 醒来之后虽有些呆滞,但面色和情绪都好了许多。 清晨一大早就吃了好大一碗豌杂面。 “慢着点儿。”秦夫人在一旁关切道,拿着帕子给她擦去唇边的油渍。 秦姝落吃饱了才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这几日脑袋总是浑浑噩噩的,难受得紧,总想吃东西。 “娘,我还想再吃一个玉米糕。”秦姝落撒娇道。 秦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吃这么多。” 秦姝落瘪瘪嘴,“娘,人家饿了嘛……” “算了算了,碧书再去小厨房拿两个玉米糕过来。”秦夫人无奈道。 “是。” “多谢娘亲。”秦姝落抱着母亲的胳膊胡乱蹭着,甜甜道。 秦夫人真是拿她没办法,“你呀,别把满嘴的油弄我身上了。” 秦姝落嘿嘿一笑,秦母揽着她的后背,这孩子,怎么一觉睡醒跟把什么事儿都忘记了似的,原本还想问问她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夫人轻叹一口气,忘记了也好,省得跟从前一样,如此痛苦,还想不开要自戕。 她端了杯温茶给秦姝落,“漱漱口,你昏睡好几日未醒,你爹也担心坏了,请了好几天假,今早才去上朝。估摸着等会儿就能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再给你请菩萨瞧一瞧,好驱邪祛晦。也真是的,近来不知怎的,这坏事是一桩接一桩,昨个儿宋钰也来信了,说什么江城又有海匪闹事。” “宋钰来信了?”秦姝落捕捉到关键信息,忙坐起身问道。 秦夫人点点头,“是啊,昨日才到不久,你那封还在你爹书房里放着呢,等会儿你自己去拿吧。” “我现在就去。”秦姝落站起身就要出门。 “你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还有一件礼……”秦夫人也跟在后头站起身交代道。 却不想见秦姝落才出了门就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秦夫人往外头一瞧,看见来人,要说的话也顿时卡住了。 “咳咳——”秦敬方右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两声。 秦夫人才回神,收起脸上的惊愕,沉声道:“见过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怎么有空莅临寒舍?” 萧洵微笑,答道:“上次在南安湖见秦姑娘病了,今日特来探望。” 身后的冯春还领着小太监送来好些礼品。 秦夫人嘴角微抽,冷淡道:“倒是多谢太子关心小女了。” 见秦姝落还傻站着,到底不能失了礼数,又道:“阿落,还不给太子行礼。” 秦姝落不动也不言,一双杏眸只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人,脸上的笑容也早就消失殆尽。 良久才勉强屈膝开口道:“见过太子。” 萧洵轻声道:“无妨。” 他伸手想要扶秦姝落起来,却被她一偏。 秦姝落低收着眼眸,她的头实在是太疼了,经不得她总是思考想那么多事儿,更不想接触不想接触的人。 萧洵收回落空的手,笑笑,温和道:“阿落不欢迎我?” 秦姝落垂着眸,不想出声。更不想听见“阿落”两个字从他口中出现,那是她至亲至爱之人对她的称呼。 秦敬方转圜道:“太子能来,蓬荜生辉,怎么会不欢迎。” 萧洵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笑意却不大明显。 他道:“其实孤今日来,不仅是来探望秦姑娘的病情的。” 他顿了顿,什么病,大家都心知肚明。 秦敬方也勉强陪笑了一下,要不是下朝的时候被太子叫住,他也不想把这么个瘟神带回家。 “更是来向秦姑娘致歉的。”他续道。 “致歉?” 这下不仅是秦姝落,秦父秦母都惊诧在原地。 他笑意柔和,仿佛拿出了这世界上最真挚的灵魂,再配上那俊朗的面容,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 12、第 12 章 “孤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认真道。 此言一出,秦姝落和秦父秦母面面相觑,实在是拿不准萧洵又要弄什么把戏。 却见一旁的冯春已经拿出了荆条,显然是有备而来。 “孤年少之时不懂事,曾以貌取人,误伤了姑娘,如今记起,实是万分愧疚。秦姑娘心地善良,不计前嫌,还曾冒险救孤一命,孤想起往事,每每无颜以对。” 救过太子? 不会是上回阿落提醒他的城郊命案一事吧? 秦敬方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事儿阿落可没和他说全乎。难怪碧书说小姐在南安湖犯病是被太子抱走的,如此倒也解释得通。 “昔日廉颇有错,尚知悔改。萧洵今日特此效仿先辈,前来负荆请罪,还请秦姑娘,秦大人,秦夫人能原谅孤。” 他情真意切,无比诚挚,让人根本不敢置信。 还边说边要下跪,接过冯春手中的荆条,就要高高举起。 可太子的负荆请罪,谁能消受得起。 秦敬方赶紧扔掉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立马弯腰拦住他,“殿下,这如何使得!” 太子跪他秦家,传出去恐怕从今往后,他秦家只会更不得安宁。 萧洵半蹲着依旧作势要下跪,眼眸却死死地盯着秦姝落。 “秦姑娘不原谅孤,孤便长跪不起!” 秦姝落攥紧拳头,呼吸急促,她也不知道她此刻该说些什么。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按理来说,他能为三年前的一句话认错致歉并且给她下跪请罪,她应该觉得荣幸,觉得感恩戴德,应该立刻五体投地臣服于太子殿下,然后原谅过去的一切,从此君臣和谐,再无嫌隙。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咽喉像是被扼住了一样,她开不了这个口。 她做不到。 她甚至忍不住恶毒地想,他不来才比什么都管用。 这样她名声尽毁的同时,也许也会有人觉得太子此行绝非明君所为,他不配做这个太子。 “秦姑娘?”萧洵轻唤道。 秦姝落浑身冰冷,手脚轻颤。 秦夫人也是面色难堪至极,周边的丫鬟奴才可都看着呢。他秦家真要是受了这等礼遇,不说阿落今后会如何,只怕秦家也会被视为太子一脉,她虽不问朝事,却也知道如今范宋两家在江城与李家亲近,她秦家要是和太子为伍,今后恐怕不是亲族反目,就是不死不休。 “殿下还是先起来吧,阿落年纪还小,岂能受得住如此大礼。”秦夫人也赶忙扶着太子,委婉道。 萧洵看着秦姝落的眼睛,心底暗藏着灼热和疯狂,他就是要让她亲口承认,她原谅了,他要她亲口重新给他们一个开始。 两人都这么执拗,秦夫人也是没办法了,咬了咬牙,喊道:“阿落……这么多人看着……” 秦姝落用力地几乎要折断自己的指甲,良久才移开目光,哑声道:“殿下先起来吧。” 萧洵用那双深情又漂亮的眸子凝视着她,呢喃道:“阿落,你原谅我了?” 秦姝落没有吭声,已经不止是长廊小路了,就连门口,墙头都扒满了好事者。 有人还悄么声地感叹:“太子可真是个明君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大庸有福了!” 秦姝落听见了,唇角微扬,充斥着讽刺。 她甚至都能想见萧洵是怎么过来的,大抵是招摇过市,一下了马车,就叫人认出了身份,太子出行,谁能不好奇想多看一眼,便凑足了人将这秦家宅院都围满了,更不曾想还能看到负荆请罪这样的大戏码。 从今往后只怕是盛京城都要流传陛下知错就改,礼重臣下,不拘一格的美名了。 她咬了咬牙,他是明主?那她呢?她这三年算什么? 那日宫廷之内,他的冷言毒语又算什么? 她每每噩梦,常常午夜惊醒,心悸到恐慌,醒来之后又不敢叫家人知晓,装成没事人的那些努力又算是什么? 墙角上,有人看不过瘾,甚至还扔石头,大喊道:“姑娘,你就原谅他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都给你跪下了!想必是真心悔过的!” “就是啊就是啊!一句话而已,何苦为难人家!” “他可是太子啊——” “他定是很在意你,不然谁会负荆请罪啊。” “除去祖宗天神,陛下皇后,这世上有几个人受得住太子一跪!秦家小姐,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刻薄鬼,还不快点原谅人家!不然我以后天天砸你家墙!” 呵?不知好歹?刻薄?她刻薄? 就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他负荆请罪了,她就一定要原谅。 就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他可以一句话就毁了别人的名声,让旁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倘若当日救人的不是她,倘若她不是秦家大小姐,倘若她的父母看中这家族名声与兴衰更甚于她,那还会有今日这一场负荆请罪的戏码吗? 这世界上还会有她秦姝落这个人吗?! 一缕幽魂久,黄泉独自来。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背叛过去的自己,那一千个日日夜夜都太过可怕,太过恐惧了。 她眼眶通红,鼻尖酸涩,讽笑一声,“殿下明知道我惧你怕你,也一定要我说出这违心之言吗?” 她那双充斥着水雾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一定要逼我吗? 萧洵眸色一怔,微微敛眸,见好就收,缓缓起身道:“阿落心胸宽广,是孤强人所难了。” 秦姝落不言语,她好累。 她只是想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父母安康,嫁得如意郎君,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可这日子为何总是屡生波澜。 秦夫人也松了口气,赶紧叫刘嬷嬷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打发走。 “走!”刘嬷嬷也立马带着家丁拿着扫帚,凶神恶煞地赶人! “切——小气鬼,看看怎么了!” “还不快滚!” “略略略——” …… 眼见着把人都赶走了,秦姝落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想蹲着,想趴下,想把自己包裹蜷缩起来。 却不想萧洵还是不肯离开,他冲着秦敬方夫妇有礼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落对孤定还有心结,不知两位可否给孤和阿落一点时间,孤想和阿落单独待一会儿。” 秦父秦母对视一眼,想拒绝又不大好,只委婉道:“阿落身子才痊愈,恐怕不能在外头待太久,殿下有什么话不如就这么说吧?” 秦敬方也附和,“是啊,殿下,这阿落病情才稳,恐受不得累,这样,我二人远走几步,绝不偷听。” 话落,秦敬方就带着秦夫人和旁人都后退三两步,离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那耳朵说是不偷听却恨不得高高竖起。 萧洵微叹,却也理解,便道:“阿落……” 秦姝落抿唇,“殿下还是唤我秦姑娘吧。” 萧洵一噎,又道:“秦姑娘,听说……你曾在朝云观小住过,不巧,孤也住过,不若过几日,你我一道去朝云观还愿如何?” 秦姝落静默不语。 “你不去,旁人定会以为你还不曾原谅我……”他哑声道,显得格外委屈。 “你也不想叫人知道那日城郊是你出手相助吧?” 秦姝落抬眸望着他,他分明一脸无辜却说着让人不舒服的话。 她刚想开口,说难不成她做好事还做错了不成。 却见他靠近一步,低声道:“阿落,知我微服私访出行江城的人并不多,江南总督李玉堂是一个,江城知府范诚敏也算一个。怎么那天就那么巧,你和刺客一块儿出现在了那里呢?” 秦姝落瞪大了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是她故意为之,设计谋害太子,自导自演然后救下他,好让太子欠她人情,对她感恩戴德? 萧洵看着她惊诧的眼神,轻轻替她拂去额角的碎发,柔声道:“阿落,你这么惊讶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那就说好了,后日我来接你,一块儿去朝云观祈福。” 他眉眼舒朗一笑,像极了世间最温暖的情郎。 偏偏看在秦姝落眼中,恨不得呕出血来。 他后退一步,然后冲一直往这边挪步的秦敬方和秦夫人微笑道:“秦大人,秦夫人,孤改日再来。” 略一颔首,便潇洒贵气离去。 只剩下秦家三人满脸茫然失措。 13、第 13 章 萧洵走后,秦姝落一个人静坐了很久才调整好状态。 她觉得萧洵再多来几次这样的惊吓,她迟早会见阎王。 可千万不能如此,她还没成婚,还没离开江城,还没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秦姝落勉强给自己打着气,碧书也去书房把宋钰的书信拿了过来,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松木制成的匣子。 秦姝落打开一瞧,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木头做的小人,一瞧便是她上回出去玩时的模样,只见一个女子手里拿着傩面弯腰哈哈大笑。 秦姝落忍不住扬唇抚摸着,就是雕刻得有些粗糙硌手。 下面还写着一张小纸条,“上次见你,实在欣喜,回城的路上特意雕刻了这个木雕,望你不要嫌弃。” 她欢喜地拿着小木人在床榻上打滚,哪里还会嫌弃。 然后又打开书信一瞧,里头的字明显比木匣子里的小纸条要潦草多了,可见写得匆忙。 倒也没说什么大事,就是歉疚说回到江城之后,城中赈灾和重建的事情格外繁忙,而且海边的匪寇瞅准这回江城受灾,百废待兴,进攻格外猛烈,宋钰实在是脱不开身,也没办法同父亲说起成婚一事,盼她能再等等,待她生辰之时必会给她一个交代。 秦姝落倒是不急成婚之事,就算是今年成不了,按照往日约定,明年也该是要提上日程的,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担心的是江城海患如此严重,宋钰可千万要平平安安才好。 可转念一想,脑海中又控制不住地出现萧洵那张不怀好意的脸,秦姝落眉头紧皱,她看不明白萧洵到底要干什么。 总不能是看上她了吧? 她抱着小人嗤笑一声,只觉荒谬,当初可是他亲口说的厌恶她这张尖酸刻薄的脸,她是断断不会相信这个理由的。 除非……秦姝落想起他威胁自己的那几句话。 莫不是萧洵真以为是自己自导自演,此行去朝云观也是想试探她,看她会不会再次故技重施?还是想从她身上瞧出破绽? 然后想抓住机会,将她秦家一网打尽? 秦姝落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又想起这回江城水灾,姑父和宋钰还有那个什么江南总督都受到了朝廷的嘉奖,萧洵肯定是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伙的,不对,她本来就和姑父宋钰他们是一伙的,他想借此机会铲除秦家,逐个击破秦范宋三家的联盟,然后以此打击到李家的势力。 秦姝落越想越觉得自己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这萧洵实在是心机深沉啊。 这回负荆请罪,不仅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还给她下套,铲除异己! 她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而另一边,太子府邸。 萧洵确实有铲除李家的意思,这才刚和沈陵川聊完江城近日情况,就听他说道:“范诚敏同李玉堂似是起了嫌隙,前不久,我手下的人传信回来,说是城中赈灾无米,粥厂施粥,一把筷子扔下去,全部浮起。” “呵,清水粥?”萧洵旋着手上的扳指,冷笑道,“这两人可真够大胆的。” 沈陵川也道:“确实。” 上回他们去巡察的时候,粮仓尚且满当,这才多久就出现了清水粥,可见数额必定有异。 而我大庸朝律法有言,朝廷施粥,筷子立不住,脑袋见阎王。 敢在灾后救助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上耍手段,做文章,理法不容。 他又道:“听说范诚敏得知此事之后,跑到总督府衙和李玉堂吵了起来,就连外头的门房都听见了声音。” 萧洵随手取下手中的扳指扔在桌上,然后双手交叉抵住下巴,看着沈陵川,嗤笑道:“那又如何?他以为他和李玉堂起了争执就能把自己摘干净?他可是江城的知府,百姓的父母官。粮仓无米这种大事都能出差错,巡按御史巡察也不如实上报,他以为他还能活?” 沈陵川敛眸,他和范诚敏打过几回交道,那人家中清贫,一身官服都旧得打补丁,上回水灾还收容灾民住进府衙和他家,实在不像是个贪赃枉法之人,可是粮仓无米这事儿,确确实实是在他手底下发生的,谁都能推卸责任,偏他没机会。 “殿下以为,眼下该当如何?”沈陵川问。 萧洵眼神幽远起来,“只靠清水粥,伤不到李玉堂,死一个范诚敏,没意思。”他又把扳指给戴上了,瞧着不甚满意,“这事儿你继续探查,我自有后计。” “是。”沈陵川拱手道,刚要退下就见冯春走了进去。 两人错身而过,他出了房门脚步稍顿,就听见冯春喜滋滋地道:“殿下,那辆马车都已经修补好了,您放心半点瑕疵都没有。您要不要去瞧一瞧?” 马车?沈陵川唇瓣微抿,出了府邸,果然瞧见一辆灰棕色的马车,那马车也说不上浮华,更说不上贵气,只有一匹马拉着,自然比不得太子出行的驷车威严气派。 偏他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儿来的车。 沈陵川看着那辆马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憋闷,这世界上总有一些鸿沟无法逾越。 萧洵同冯春谈笑着出来的时候,见沈陵川还未曾离开,便道:“还没走呢。” 沈陵川回头,垂首道:“瞧见这马车,觉得眼熟。” 萧洵轻笑,“你当然眼熟,这不就是阿落救你的那辆马车。” 沈陵川笑笑,“倒是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萧洵拍了拍马背,也笑道:“孤让人清洗修缮了一下,加了软垫和靠背,还有夜灯,我瞧她身子不好,应该用得上。” “殿下可真是细心。”沈陵川夸赞道,“秦姑娘答应和殿下同行了?” 萧洵挑眉,“那当然。”不管怎么答应都是答应。 他又道,“宫中琐事繁多,难免枯燥乏味,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有趣的,难免要多放在心上几分。你也是,还不抓紧些,你父亲上回还同我说起过你的婚事。我瞧着沁儿倒是对你一往情深。” “微臣尚未做出一番功绩,岂敢耽误公主。”沈陵川回道。 “呵。”萧洵摇摇头,“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大抵是还没遇上喜欢的,遇着了你便也会如我这般,难以自控。” 沈陵川微笑不言。 萧洵也不在意,让冯春再给马车添一匹马,这样才能更稳当些,他瞧着,要不是这马车太小,真是恨不得把那些喜欢的物件都给它搬上去。 毕竟明日可是他第一回和秦姝落独自出游,虽说用了些手段,但也算是约会。 他期待已久,故地重游,也是浪漫。 不过秦姝落要是知道他这么想恐怕恨不得撅过去。 她第二日打开府门一瞧,便是那天自己救人的马车,往日种种浮现出来,秦姝落当真是恨不得自戳双目,她以为这辆破车早就被毁尸灭迹了,再不济也是涉及命案的证物,可眼下却大喇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不相当于是明摆着告诉世人,她和那桩命案有关,与太子有染? 她真是从未如此后悔过救过萧洵。 偏这人还丝毫不觉,只觉得这辆马车是他和秦姝落第一回见面的证明,是他们缘分的开始。 他掀开帘,跳下马车,面容嬉笑道:“阿落,我来了,你怎么也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在等我?” 秦姝落是真的想当场撅过去…… 幸亏一道远道而来的声音把她救了下来。 “阿落——” 闻言,萧洵一回头,只见平南王府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到了,赵如春从马车上跳下来,瞧见太子还略微一惊,行了个礼,“堂兄。” 萧洵脸色青黑,嗯了一声。 赵如春似乎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她来都来了。她假装没看见自己堂兄那道像是要杀人的眼光,挽住了秦姝落的胳膊。 秦姝落见她不曾食言,心底也算是松了口气。 太子想算计她秦家,她不得不自保。拉上平南王府的人为她作证,万一出事了,还能有个公道人为她说话。 最重要的是,孤男寡女共游朝云观,实在惹人非议。她不能不多想。 秦姝落和赵如春上了平南王府的马车,然后假笑道:“殿下不是要去朝云观?走吧。” 窗帘一放,马车缓缓从萧洵眼前驶过,他气极反笑,她倒是挺聪明,旁人他或许不放在眼中,要人走就走,可平南王府的面子还是要给两分的。 萧洵看着马车离开的背影,眉眼间的笑意竟是有些溢出来。 14、第 14 章 朝云观是大庸朝的道教供奉之地,道观本身不大名气却不小,它位于城外三十里的望君山上,一路上去,有一道九百九十九步的台阶,远远望去,仿佛隐世仙山。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错,听老人们说,朝云观的建观之人还曾与开国皇帝有生死之交,后来先祖爷建立大庸朝之后,观主便择了此处作为基地,此地偏远又人烟稀少,为的就是希望少有人打搅修行。 秦姝落下了马车,远远瞧着,倒是想起了自己那些在观中小住的日子了。 她那时状态已算不差,只是仍旧闷闷不乐,好在朝云观地处偏僻,观内的道众知道她过往的人并不多,又或者是知道,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不说,总之,她在那儿过了两个月还算是安稳的日子。 萧洵在身后看着秦姝落的背影。 大庸朝对女子的束缚并不算严苛,可阿落似乎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露脸,出门往往不是帷帽就是面纱。他垂眸想了想,难道也是因为当初的那句话吗? 他少有的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让人不舒服的情绪。 赵如春跳下马车,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不可能坐马车上去,只能靠走。 她瞅瞅秦姝落,又看看萧洵,两人都不说话,赵如春摸了摸鼻子,其实她来之前是以为只和阿落出游的,阿落倒也说了还会带上个别人却也没说是太子啊,不过到都到了,也求个平安符送给王妃好了。 她刚要开口,就听萧洵道:“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嗯?”赵如春一怔,“为什么?” 萧洵微笑道:“沈陵川一会儿会来,我怕他不识路。” 秦姝落拧眉,然后回眸道:“那不妨都在这儿等吧。” 萧洵:“……可要是去晚了,怕是听不到无为子道长的早课了。” 秦姝落抿唇,无为子道长是朝云观最有名的道长,她此番前来,也有一点私心,想着借此机会给宋钰求个平安符,最好能找无为子开个光呢。 “可是……”秦姝落迟疑。 萧洵走近,故意激她,柔声道:“光天化日,道门重地,难不成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我就是要跟如春一起。”秦姝落微微仰头看着他,任他如何巧言令色就是不松口,无为子大师开光的平安符可以下次再求,可萧洵此人心黑手狠,她早就见识过了,决计不能上当。 萧洵:“……” 倒是个不容易被骗的,可她越是这样,萧洵便越觉得有趣。旁人都爱上赶着,偏她总是逆着来,他倒要看看,她能逆反得了几回。 姑且跟她玩玩这场欲擒故纵的戏码。 等了不过片刻,便听见马蹄声嘶吼,只见沈陵川一身黑衣驾马而来,让秦姝落一下就想起了宋钰的模样,倘若此时在江城该有多好。 沈陵川下马,刚要跪地行礼就被萧洵扶了起来,道:“临时唤你来,可不曾耽误事儿?” 沈陵川摇头,“事情都安置妥当了。” 萧洵点点头,“不必如此拘礼,今日来,不过是游玩上香,找你作伴而已。” 沈陵川与本不该出现的赵如春对视一眼,见赵如春轻咳一声,尴尬扭头,自然也就知道了太子是何用意。 他应道:“是。” 四人齐聚,身后还跟着不少奴仆和丫鬟,偏这台阶本就修得又陡峭又狭窄,根本没办法四个人一块儿并排走。 秦姝落原是想和赵如春一块的,实在不行,沈陵川也行,偏萧洵就是个不识趣的,非要跟在她身后,气得她是走一步一回头恨不得瞪得他滚下这山崖。 走了有小半程,赵如春也逐渐顶不住了,步子越来越慢。秦姝落也有些不大适应,可她不想停下,一旦停下就得面对萧洵那张臭脸,看着是真烦。 她一个劲儿的梗着脖子吭哧吭哧往前走,想着从前宋钰说要让她多出来走走,强身健体的时候真该多听听他的话,不然现在也不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不过她不能认输,她得直接赶到朝云观,那儿人多安全,秦姝落在心底一直为自己鼓劲儿。 萧洵在她身后看着她上台阶的背影都近乎狗爬了,全无官家小姐的风范,忍不住勾唇,就这样还不停歇,又有些无奈,怎么,她真当是爬山来了? 他捡起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秦姝落忽觉膝盖窝一疼,腿顿时失了力气直接往后仰倒而去。 她身后就是上百级台阶,旁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林树木,谷风飒飒作响,可见崖底之深,这要是倒下去只怕是命都要没了。 “阿落——” 在下面歇脚的赵如春瞧见了也惊得大叫。 却见萧洵临危不乱,站在她身后,长臂一捞稳稳地将人接住,然后揽进怀里。 秦姝落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胳膊和胸前的衣领,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头上的帷帽跌落山崖,粉身碎骨,她煞白着一张脸,呆滞地回头,看着萧洵那双清贵又舒朗的眼眸,想也不想抬手就要甩他一个巴掌,却被萧洵按住了胳膊。 他轻声道:“怎么,我救了你还要挨打不成?还是因为我抱了你?” 他扬手松开,秦姝落本就腿软的身子直接跌坐在地上,心跳还快得停不下来。 萧洵缓缓蹲下身,淡然自若道:“阿落,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难道你的名节还比不得命重要?” 秦姝落盯着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黝黑透亮的鹰眼,坦坦荡荡,任她打量和探究,让秦姝落一时间都辨认不出到底是因为自己久不行路,一时间适应不过来所以腿软,还是萧洵真的搞了鬼。 萧洵缓缓站起身,伸出手,面容温和得像是天使,从上到下俯瞰过来,温柔道:“起来吧,地上凉。” 可不知道为什么,秦姝落就是觉得后背一阵冷寒。 赵如春和沈陵川也是心惊不已,赶紧跑上来。 赵如春率先扶起秦姝落,两个人坐在路边的野石堆上歇息了好一会儿,秦姝落才缓过来。 她看着萧洵,眼底的冷意毫不掩饰,偏萧洵笑得人畜无害,她也没办法指证他。 疯子,她在心底暗骂道。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她站起身冷冷道:“臣女身体不适,自觉不能再配殿下去朝云观还愿了,殿下还是找别人吧。” 她转身就要走,萧洵刚要开口,又见她回头,语气冷硬道:“当日我救殿下一命,不论真假,总归是救了,便算是和今日殿下救我的恩情两不相欠,殿下以后也不必再拿那件事来压我,若真觉得我有罪,便让刑部来查我好了。至于选妃一事,殿下也道过歉了,我今日也言明,我原谅殿下了,从今往后,你我二人的恩怨一笔勾销。往后再见君是君,臣是臣,殿下还是要多多记着自己的身份才好。” 话落,她便直接扭头离开,直奔山下。 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这情形赵如春也不敢瞎开口,只能小声问道:“殿下,咱们还爬吗?” “人都走了,还爬什么爬?”萧洵白她一眼。 “哦。”赵如春小声道,然后低着头行礼,“那我也先走了。” 不等萧洵回答,她就飞快地去追秦姝落的脚步了。 只留下萧洵和沈陵川面面相觑,萧洵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道:“孤……又做错了?” 沈陵川沉默。 他倒是头一回见别人约心爱的女子出来游玩把人家姑娘给气得脸面都不要了,要绝交的。 他也看着来时路,慨叹道:“这山崖要是滚下去,恐怕小命不保。” 萧洵抿唇,“可孤都算好了呢。” 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合适,既不会留下痕迹又不会真的失足掉下去。 沈陵川沉默,不再开口。 萧洵叹了口气,“先回去吧。” 回到秦家,秦姝落生了好一通闷气,她还特意褪去衣裤,让碧书帮她看了膝窝到底有没有红痕青紫啥的,碧书看了好几回也说没有。 秦姝落觉得奇怪,拿不准到底有没有误会萧洵,会不会激怒他,可是话都说出口了,他那样的人要是真想自己死,不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秦姝落抿唇,应当没事的。而且她把话说得那么绝,不管萧洵打的是什么主意,都不会再拉下脸来找她了。 如此甚好,从今往后便算是了去一桩麻烦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再见面,却是她不得不求到了太子跟前。 永嘉二十四年七月十七。 江城传来消息,粮仓赈灾粮短缺,江城知府范诚敏却将粮米价格提高十倍不止,严令禁止各大米行将粮食低于官府定价出售,违令者斩。同时,还出资大修府衙和范家宅院,灾荒之年如此大兴土木,简直比总督李玉堂还奢靡荒唐。 此事一出,朝廷弹劾的奏折如雪花一般堆积如山,永嘉帝震怒,直接下旨革除范诚敏的官职,同时让黑甲卫押其回京受审。 15、第 15 章 秦姝落知道消息的时候,还在家中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的生辰宴,今年大抵是她在家中最后一次过生日了,秦夫人想着怎么也要弄得体面些。 而且她最近的心情很好,一来是自那日朝云观说了几句狠话之后,萧洵确实不曾再找她的麻烦了,想来也是一时兴起,如今碰了钉子自然就失了兴趣,这样最好,大家相安无事,也少了很多糟心事儿。 二来是她近来在盛京城中的名声确有好转,自太子负荆请罪之后,虽然还是有人说她刻薄,但已经很少有人当着她的面提及此事了,而且她又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之中,上回万国公府家二小姐的及笄礼还特意请她参加了呢。 秦姝落满心欢喜地雕刻着手中的木雕,上回宋钰送她一个,她决定也送宋钰一个。 她一边刻着小木头,一边琢磨着,也不知道这回宋钰会给她送什么礼物。还有表姐,每年表姐和姑姑就是再忙都不会忘记她的生辰。 秦姝落看着木雕,眉眼间又是欢喜又是期待。 可她偏偏没想到,比起她的生辰,来得更快的是姑父的牢狱之灾。 七月十七日当天晚上,陛下的旨意才出盛京城,秦敬方就已经得知了消息。 据次辅林秋山林大人说陛下这回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御书房的花瓶都砸了好几个,就连来求情的首辅大人都被痛骂了一顿。 要知道永嘉帝早年间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这些年虽然勤政爱民,素有仁德美名,可他生性软弱,说得难听点就是懦弱窝囊,所以这些年朝政一直是由首辅李玉坤把持着,太子虽有几个心腹,可还不成气候。 能让这么窝囊的一个人当众驳回李玉坤的求情,当即下令逮捕范诚敏同时革职江南总督李玉堂,一道押送回京,可想而知是有多生气了。 秦敬方回来之后也是面色凝重,秦夫人给他递上一杯温茶,安抚道:“你先静静心神,要什么法子咱们一块儿想。” 秦姝落原本是要就寝的,可听说了这么大的事之后也不敢睡了,她也急切道:“怎么缺粮食呢?上回南汐姐姐回来不还说姑父早有防范,虽有困难,但还应付得过来吗?” 秦敬方喝下一口茶,眉间皱起的纹路依旧未消,他静默良久才道:“以我对诚敏的了解,灾情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做够充足的准备,就算是粮食有缺,也不会到现在才上报朝廷,导致多少百姓无辜惨死,更不可能雪上加霜,提高十倍之粮价,还大兴土木,修建府邸,做出如此荒诞的事情。” 秦敬方的眼眸仿佛在看着空气,透着一股虚无的感觉。 秦夫人也道:“是啊,就算是他再慌不择路,慧芳是咱们一手带大的,也不可能不看着点儿。” 秦姝落也心领神会,轻道:“除非姑父是被人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得不做?”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看着秦姝落点点头,而这个人是谁,他们也心知肚明。 秦敬方低声道:“可当务之急,是如何救诚敏出来。” 秦姝落抿唇,总督李玉堂是首辅的亲弟弟,李玉坤不可能不保他,可保了他,这些荒诞的政策也要有人出来担责,谁来担责,答案不言而喻。 夏夜,便是晚间,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气息,再配上窗外不绝于耳的蝉鸣声,更是惹得人心烦。 秦敬方捏着手中的茶杯,与虎谋皮的下场便是落入虎口,他静思良久,道:“以黑甲卫的速度,再有十日,诚敏和李玉堂便都会被押送回京。这几日我再去朝中转圜转圜,看能不能有一线生机。” 秦夫人也是点头,“再看看吧。说不定诚敏自己也留了后招,也不一定现在就判了死刑。” 秦敬方长叹一口气,然后看向秦姝落,道:“阿落,你先回去吧,这些事儿不是你该担忧的。” 秦姝落起身,她留在这儿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行了个礼便先回去了。 那几日,秦姝落都没睡好觉,便连生辰都到了也没有心情过了。 外头的风言风语是越传越烈,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咒骂范诚敏狗官的同时连带上了秦家。 还有跑到秦家砸门的,“范家没有府邸,砸他们家也一样!我兄弟说了,这家人的妹妹就是那个贪官的老婆,谁知道他们家有没有份,反正砸了不亏,大伙儿给我砸!” “好!”群众一呼百应。 顿时石头,臭鸡蛋,泔水满天飞,秦家大门门口脏污得堪比垃圾场。 甚至还有边砸边骂的,“狗官,朝廷每年这么多俸禄养着你们,百姓交了那么多赋税,你们就是这么为官为人的!” “就是就是,丧良心的畜生!死了那么多灾民,举头三尺有神明,也不怕他们的鬼魂晚上回来索你们的命!”有人义愤填膺道。 有路过的人瞧见了,出手阻止,“诶诶诶,你们怎么能这样!” 人群之中,便有人说话了,“怎么不能这样,他们家和江城那个害死人的知府就是一家人,贪了那么多粮食,害死那么多人,我呸!就该让他们知道别人也是有亲人的,别人也不是孤儿寡母,让人好欺负的!” 那人听了,想想有道理,也朝秦家大门吐了口唾沫,“贪官!老百姓的活命粮也敢贪!该!” “我想起来了,他们家还有一个阴险刻薄的女儿!难怪做人做事如此恶毒,真是一家子的畜生!”有人忽道。 听他这么一说,老百姓顿时砸得更起劲了。 “真是一家子坏种!” 门口的喧闹声,愈演愈烈。秦家人压根不敢出门,秦敬方这几日也被停职在家休息了。 昨日还听朝臣说,有人又参了范诚敏一本,说他此番隐瞒粮食有缺,还蒙蔽巡按御史和陛下,获得嘉赏,实在是不可饶恕,而且如此胆大妄为、不忠不信之人,想必往日种种政绩也是弄虚作假,他从一开始就在戏耍陛下和百官!这样的人怎么能不严惩! 永嘉帝听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枉他还把范诚敏当做忠贞臣子,让百官向他学习,当真是可恨至极! 他当场摔飞了奏折,直接下令,待到罪犯回京,即刻问斩! 秦姝落也是躲在房间里,一声不吭。 碧书瞧着小姐待坐在床榻上的模样,想劝解却又无从下手。只要姑老爷一日没有解除贪官污吏的骂名,这门口的骂声便一日难除。 只能等那些人骂够了,骂累了才能消停。 她端来一碗莲子羹,道:“姑娘,喝点东西吧。” 秦姝落握着手里的小木人,她那个已经雕刻了快一半了,可现下她也没心情继续雕刻下去了。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门口的唾骂声隐隐能传到后院来。 说实话,她也想不明白姑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甚至不解,江城之事,到底是从哪一步出了差错,是姑父治理无方导致粮食短缺? 可不应该啊,若只是粮食短缺,姑父大可以上奏求粮,就算会受些责罚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而且巡按御史沈陵川在水灾发生之后没多久就抵达了江城,甚至太子也去了,若是粮食有缺,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否则不也是他的失职? 那便是太子和沈陵川巡察江城的时候粮食确实是充足的。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秦姝落紧抿唇瓣。可提高这么高的粮价又是为什么?粮食价高,老百姓买不起,只有死路一条。一旦死伤者众,朝廷不可能坐视不管,就算是李玉堂也不敢如此疯狂行事敛财,还大兴土木……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莲子羹,却不想没端稳直接打翻了。 “姑娘没事吧?”碧书关心道。 秦姝落摇摇头,心底却越发烦躁。 “姑娘没事就好。”碧书看着洒落了一地的莲子羹,忙拿来扫帚和抹布将其打扫干净,她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残局,一边安慰道,“好在如今是夏季,莲子多,价格便宜,这莲子羹打坏了也不心疼,奴婢再让小厨房给您做一碗就是。” “莲子多,价格便宜?” 闻言,秦姝落忽然问道。 碧书点头,“是啊,夏天处处生莲花,莲花生莲子,便是去了芯儿的莲子也不过十文钱一两呢。” “十文钱一两?”秦姝落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忽然兴奋地抓住碧书的手,问她,“倘若你是卖莲人,此刻北地有一城,莲子价贵十倍,即便路途有所损耗,你是否也会不远千里将莲子运去?” “那当然,别说贵十倍了,就是五倍,我都卖。卖不了湿的,我晒干了也要运过去卖!”碧书想想就美,仰首道,“十倍,一百文一两,都抵得上冬日两倍的价格了,那还不发财了。” “我明白了。”秦姝落抓住她的手呢喃道。 碧书懵懂,“姑娘,你明白什么了?” 秦姝落从床上跳起来抱着碧书狂喜道,“我终于明白姑父为何要这样做了,不是被人胁迫,他是刻意的!” 她一阵狂喜!碧书虽不懂她欢喜什么,可小姐高兴她也高兴。 可高兴之余,秦姝落又立马停了下来,“可陛下给的时间是姑父一回京就问斩。” 她算了算时日,只有两天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想要验证姑父的政策是否有效,肯定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事的,要如何才能拖延时间?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小丫鬟的声音,“姑娘,有人送了礼来了。” 16、第 16 章 “送礼?” 秦姝落微惊,眼下这秦家人人喊打的,谁还会来送礼。 小丫鬟端着一个黑木匣子走了进来,交到了秦姝落手中。秦姝落打开一瞧,只见里面装着一块玉佩,白玉入手温良,中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下面还编织着浅蓝色的穗子,不管是从材质还是颜色上来说都是秦姝落会喜欢的那一款。 她不免开口道:“送礼物的人长什么样,可还说了什么?” 桃息回道:“就是一个普通的跑腿的,估摸着是哪家的奴仆,他说是送给姑娘的生辰礼。” “生辰礼?”秦姝落第一反应便是宋钰,因为只有宋钰喜欢送她芙蓉花,那是他父母定情的花,也是他们定情的花,可转念一想,如今江城祸乱丛生,宋钰自己都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空顾得上这些。 她又问道:“就没别的了?” 桃息摇头,“没了。”她想了想又道,“不过那人走后,门口闹事的人也都被赶走了。” 闻言,秦姝落握着玉佩的手一紧,她再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忽然无奈地失笑一声,“原来是他啊。” “谁啊?”碧书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道。 秦姝落随手把玉佩“咚”的一声扔在桌上,碧书看着都心疼,这玉佩瞧着价值不菲呢。 又听姑娘道:“你仔细看看这玉佩眼不眼熟?” 她捡起来一瞧,“嘶,好像有点眼熟,但就是没想起来……” 碧书眨巴着眼看着秦姝落,秦姝落叹口气,提示道:“京郊,小竹林。”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太……”碧书激动道,瞧见桃息还在又改口道,“那日那人送姑娘的报恩礼,也是一块玉佩!” 秦姝落嗤笑一声,“只不过这回换芙蓉花了。”她拿回玉佩来,很是好奇,萧洵什么时候喜欢芙蓉花?她怎么从未听说过?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她眼下正忙着呢,更不想搭理他了。 “收着吧。”秦姝落把玉佩递给桃息,烦闷道,“这种烫手山芋以后有空再还给人家吧。” “是。”桃息刚要伸手接过,秦姝落握着玉佩的手就一顿,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当日的情形。 那日,他也是拿着一块玉佩,说:“你拿着这块玉佩去五城兵马司的任何一处都行,今后不管有什么困难我都会替你解决,算是还你今日的救命之恩了。” 秦姝落垂眸盯着手中的玉佩,她一时间拿不准这到底就是生辰礼还是萧洵也有此暗示…… 姑父进京在即,这几日父亲也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听说次辅大人也是好几次推脱他未见了…… “芙蓉花。”秦姝落呢喃道,可她上回还对萧洵放了狠话,如今求到人家头上,萧洵会轻易答应她吗? 秦姝落攥紧了手中的玉佩,眸光深邃而又坚定,碧书见状,问道:“姑娘,怎么了?” “碧书,备马车,我要出门。”她冷声道。 “啊?是。”碧书赶紧应道。 秦姝落将玉佩收进怀中,大不了死马当活马医,再差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萧洵奚落一顿罢了。 她紧抿唇瓣,心中亦是忐忑不安。 秦家大门口的脏东西还未打扫干净,秦姝落是从后门离开的,依旧是孙伯驾车,碧书陪侍,一行人直接去了北城兵马司。 她想着旧人旧事应该能有两分旧恩情。 等到了北城兵马司府衙,秦姝落的马车停在府衙对面不远处,碧书拿着这块玉佩去问侍卫郑克大人在不在。 谁知侍卫直接回道:“郑大人早就不在这儿了。” “那她去哪儿了?”碧书问道。 侍卫不耐烦道:“这我怎么知道,好像说是被上头调走了。” 车里的秦姝落隐隐约约听见声音,眉头紧皱,难道要直奔太子府邸?她想求见太子可未必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这关键人物不在,中间连个牵线缓和的人都没有,她也不好开口啊。 碧书拿着玉佩,有些愁眉苦脸,朝侍卫行了个礼,“多谢侍卫大哥了。” 侍卫摆摆手,“快走吧,别在这儿挡着人家。” “哦。”碧书回头,却见身后过来一群黑甲卫,领头的看着还格外威严,下了马就要进兵马司。 她退至一边,刚要把玉佩收起来,就见那人拿过了她手中的玉佩,问:“这玉佩你哪儿来的?” 碧书忙把玉佩抢过来,横道:“我家小姐的,你想干什么!” 刘青山看着她,这小姑娘衣着也算是不菲,虽是丫鬟打扮,却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料子。 他扫了一圈周围,在对面的茶棚看见一辆马车,示意道:“那是你家小姐?” 还不等碧书回他,就见人直冲马车走了过去,碧书见他气势汹汹的,赶忙跟在后头跑过去,摊开手护在马车前头,“这玉佩不是我们偷的也不是抢的,是别人送的,你可别搞错了!” 谁知刘青山浅笑一声,“我知道。” 这是产自亳州的独山玉,玉身柔润透亮,雕刻成装饰品最为合适不过,而且还是姜后在世时最喜欢的一种玉,是以姜后去世之后,陛下便下旨不许任何人再用此玉,看这小丫头手上的玉佩纹样是芙蓉花,从前姜后所用很少雕刻此花,那便是如今新雕的,能用这种玉随意雕花,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自然不得而知。 他朝车中的人行了一礼,客气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在下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刘青云。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 刘青云?秦姝落坐在车中,不由得有些震惊,她斟酌着,柔声回道:“见过刘大人,小女子是刑部左侍郎之女秦姝落,来此处原是想见郑克郑大人。” “秦姑娘?”刘青云咂摸了一下,又回道,“回姑娘,郑克已经去太子身边当差了。” 又是太子。 秦姝落咬牙,看来除了直接找他,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她刚要开口委婉脱身离去,就听刘青云道,“姑娘,如果是想去找太子的话,此刻他正在宫里议事,怕是要稍晚些才能回城西的府邸了。” 秦姝落一怔,这刘大人可真够聪明的,这就猜出她要去找太子了。不过既然人家都卖这个人情了,她也不好拒绝,便道:“多谢大人。碧书,我们走吧。” “是。” 等马车走远,刘青云身边的士兵才开口问道:“大人为何要告知她太子殿下的行踪?” 刘青云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属下,解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太子殿下负荆请罪,一代明主的故事吗?” 小兵不解地“啊”了一声。 刘青云拍了他一脑袋,骂道:“榆木疙瘩。” 还真以为太子是什么会负荆请罪的人吗?无非是有所图。不是图秦家,就是图这位姑娘。 他看着秦姝落远去的马车,唇角微扬,小姑娘舍近求远,恐怕也是所有了解吧。 他笑着摇头,这回萧洵那小子恐怕是有苦头吃了。 马车从北城兵马司又转去了太子府邸,秦姝落握着手中的玉佩,面色凝重。 出尔反尔、挟恩以报都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可有时候不得不如此,脸面值几个钱,如今形势比人强,要真能保住姑父,她给萧洵跪下,负荆请罪都行。 可她没猜到的是,萧洵要的偏不是她的负荆请罪。 太子府邸。 秦姝落拿着玉佩上门,一路倒是畅通无阻,只是正如刘青云所说,太子不在府中,她直至深夜,等得人都要困了,才见到人。 明月高悬,星河漫漫。 秦姝落静坐在亭中赏着月光下的花,说来巧了,这是她第一回来太子的住处,却看见好大一片芙蓉花,而且不论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都有,粉的白的,满院子都是,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娇美。 她忍不住抬手采了一朵,放在手中把玩,只不过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她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了,最后实在没忍住,撑着胳膊睡着了,手中的芙蓉花也跌落在了地上。 萧洵回来之后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月下美人兮,如珠如玉。他的心爱之人在等他回家,那一刻议了一天政事的疲惫就如晚风一般顷刻消失。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静静地看着秦姝落的面容,眉眼柔和透着隐秘的欢喜,他忍不住想起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在府中燃灯至深夜等父王回来。只是后来,父王当了皇帝之后,有那么多美人佳丽要宠幸,长春宫的灯火便夜夜到天明,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时候,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和母后会从恩爱夫妻变得如此陌生疏离,为什么从前那么热闹那么快乐的家会变得支离破碎呢? 究竟是谁错了?父皇为什么没有时间回来看一看母后呢? 可后来他便不问了,因为大哥死了,母后也去世了,二姐远嫁滇南一带,再也不回来了,偌大的长春宫就只有他一个人会偶尔回去看看。 他捡起地上的芙蓉花,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然后插在秦姝落的发间,她果然适合此花。 秦姝落被头上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了太子,他一双眼眸柔情似水,蕴着的笑意让人无端心跳,情难自禁地被蛊惑。 秦姝落呆滞了几秒,然后猛地站起身,芙蓉花掉落在地上,她恭敬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17、第 17 章 萧洵眼眸微暗,弯腰捡起那朵芙蓉花,想继续为秦姝落簪上,却见她后退一步。 两人的动作便都僵持在原地,他把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轻声问:“不是说,往后两不相欠吗?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儿了?” 真是记仇。 秦姝落垂下眼睫,假装没听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故作淡定道:“今日府中丫鬟送来一枚玉佩,说是有人送的生辰礼,臣女思来想去怕是殿下所赠,故而特意登门致谢。” 萧洵看着她手中的芙蓉玉佩,轻笑一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然后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一入口是冷茶,倒是让他的头脑在这夏日的深夜更清醒起来了。 他放下茶杯,含笑道:“然后呢?” 秦姝落见他不反驳,便确定了这玉佩是他所赠。 其实所谓的致谢也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她更盼着要是萧洵能直接开口提出他的要求,省得在这儿弯弯绕绕。 她站在一旁,抿了抿唇,讲早就想好的说词拿出来,“殿下记挂着臣女的生辰,臣女无以为报,听说殿下最近正在为江城缺粮一事头疼,小女子不才,略有几分看法,不知可否为殿下解忧。” 萧洵茶杯一抬,扬眸散漫道:“你说。” “先前听闻朝中都在为江城知府治理不力,在荒年大肆提升粮价、甚至大兴土木,荒唐无度一事烦忧,偏臣女有不同看法,江城缺粮,而范大人却大肆提高粮价其实不为为难百姓,而是想借粮价之高将周围粮商都引到江城,离江城最近的南城若是走水路不过七日路程,附近的岐山也只半月之期,只要粮食一到,城中再有人抛售粮食,粮价便会立马下跌,到时候各地粮商即便听闻消息想要将粮食运走,也已经来不及了,此其一。” 秦姝落说完这些,看向萧洵,也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有没有打动他,却见他一直盯着手中的茶杯,没有半点反应。 可她不知道萧洵握着茶杯的手早就用尽了全力,他知道秦姝落聪明,甚至有勇有谋,不然城郊相救不会想出那么刁钻的法子,可他万万没想到,她一个闺阁女子竟然还有如此见解,因为她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秦姝落唇瓣紧抿,没办法,只能拼一把了,她继续道:“府衙大兴土木也不是为了奢靡挥霍,而是想为了让百姓能有能力养活自己。我猜想,范大人此次翻修,肯定不止府衙,甚至各大地主,佛寺道观等地都会大肆动工,同时给工人的工钱也不会太高,甚至很低,但足以让一部分百姓能有一口吃食,撑过这没粮的时日,等到粮食逐渐运进城,江城的灾荒也就缓解了。如此,范大人虽名声有损,但却能将江城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 “姑且算着日子,殿下若是愿意再派人去一趟江城,只怕此刻江城的粮荒已经有所缓解。”她笃定道。 她想了想,似是觉得这筹码不够,又道:“我知殿下或有忧虑,但杀一个范诚敏不足以让朝廷解忧,可若能留下范大人,待半月之后验证江城灾情,若我的猜想是对的,朝堂百姓都会对殿下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必会盛赞我大庸太子之威名!而且即便预料有错,殿下依旧可以杀范大人以谢百姓冤愤,臣女也愿意承担今日之过错,绝无怨言!” 见萧洵还不为所动,她忍不住有些急道,“这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甚至是树立威信的好机会,殿下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溜走吗?” 萧洵扯了扯嘴角,放开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看着秦姝落那双焦急的眼眸,低声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父亲?还是……江城来了密信?” 他的眼眸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让人觉得后背好像有蛇在爬的冷颤感,秦姝落微微侧眸,紧紧捏着手中的玉佩,小声道:“我自己瞎猜的。” 萧洵嗤笑一声,“那你是否又猜到,我与李家早就不死不休,江城一事倘若范诚敏的政策失效,李玉堂也难逃其罪。” “可李玉堂上头还有首辅作保,殿下就这么确定一定能杀得了他吗?” “就算杀不了他,没了范诚敏的江城也就不再是铁桶一块,于我并无坏处。”他眼眸含笑,声音却格外凉薄道,“反倒是留着他,李玉堂才会一直屹立不倒。” 闻言,秦姝落脊背发凉。萧洵这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姑父死。 “我……”秦姝落磕巴道。 “你如何?”萧洵望着她步步紧逼。 秦姝落再退一步,心慌道:“就当是我拿这块玉佩求殿下了,只要殿下留姑父一命,来日他也能报效你呢?他在江城为官,一直尽心竭力,如此丧命实在冤枉!” “你求我?”萧洵哑声问道。 “是,殿下不是说拿着那块玉佩殿下便会为我解决一切困难吗?就当是我出尔反尔,求殿下帮我这一回。”秦姝落眼眶湿润道。 萧洵看着她,眸光灼灼,“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什么办法?”秦姝落忙问道。 他拿过秦姝落手中的玉佩,然后伸手穿过秦姝落的腰带,替她挂在腰上,动作温柔至极。 那距离实在是离得太近了,近得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秦姝落一时屏住呼吸根本不敢动弹。 萧洵挂好玉佩之后,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微笑道:“阿落,你这么聪明,总该想得到我究竟要什么吧。” 秦姝落抿着唇不敢说话。 萧洵续道:“一个范诚敏对我来说,微不足道。留着,也无妨,死了,亦无害。阿落,你说是吧。” 秦姝落拳头紧绷。 这不是她第一回感受到权势的威胁,却是她第一回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位高而势大,留下范诚敏对萧洵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可他却偏偏要从自己身上掠夺些什么才会善罢甘休。 可她又能给萧洵什么呢?一旦开启了这扇名为交易的大门,从今往后,她想全身而退便再没有机会了。 18、第 18 章 她不答,萧洵也不逼她。 只是瞧着凉亭外的月光格外清丽,心情颇好。不远处的长廊转弯处沈陵川疾步匆匆而来,萧洵微微蹙眉,当是又有什么急事想要禀报。 他转身,刚想让秦姝落再回去想一想,却忽然感受到面颊上一片温热的触感。 萧洵忽的睁大了眼睛,那双素来隐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眸此刻居然袒露出如此赤——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随后又转为欣喜和雀跃,仿佛满院的芙蓉花一瞬盛开。 而沈陵川也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脚上像是被石块捆住了一般,寸步难移。 秦姝落面色麻木地将唇瓣移开,冷眼看着萧洵的表情一变再换,确定了心中所想,然后问:“这样够了吗?” 萧洵看着她,即便是亲热也难染她眸中的冷清,连带着他唇角的笑意也消去几分,可他依旧欢喜,哑声道:“阿落,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止这些。” 秦姝落微微一笑,“可殿下能给的也就这些。既是交易,那便是有价的。贪得无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萧洵短促地笑了一声,“好,成交。” 秦姝落唤醒在矮阶上睡觉的碧书,转身就要离开,却又听他道:“阿落,把你的心也交给我吧。旁人,靠不住的。” 那声音似是告诫又似是劝慰,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只觉得由他来说这句话格外讽刺。 旁人,旁人是谁呢?宋钰么?如果宋钰都靠不住,那还有谁可靠,总不能是眼前这个对她位高权重却又对她步步紧逼,要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掠夺他想要的东西的人吧? 碧书也是醒得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尚且一团浆糊,什么都没听明白,见小姐离开了,也赶紧跟上。 只是走至转角处,两人却撞上了沈陵川。 秦姝落脸上的清冷龟裂一瞬。 沈陵川盯着她腰上的玉佩凝视了好一会儿,才侧身让开,垂首道:“秦姑娘慢走。” 秦姝落没应声,指尖狠狠地掐着手心,面色煞白,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将要付出的代价又会是什么,外面又会如何风言风语地传播,她只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姑父枉死,范家就此离散。 她挺直脊背从沈陵川面前走了过去。 她告诫自己,往前走,别回头,别输不起丢人现眼。 等人走远,沈陵川才来到萧洵面前复命,见他眼底的笑意依旧不减,少有的打探了一句,问道:“秦姑娘是为了范大人的事来的?” 萧洵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嗯了一声。 沈陵川又问道:“瞧她面色似乎不大好,殿下为何不告知秦姑娘,范大人无碍?” 似是这话才把萧洵的眸光吸引了回来,巧笑道:“陵川,这你就不明白了,我不使些计谋,她哪里肯就范?你又不是没瞧见过她在朝云观时对我的模样,恨不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 他摸着秦姝落方才亲过的地方,仿佛还留有余温,哂笑道:“果然还是要她亲自送上门才有效。” 身后的沈陵川沉默不语。 就在刚刚,首辅大人派人对范诚敏下手,想要造成范诚敏畏罪自杀的表象,好掩人耳目,将罪责全部推到他身上。 萧洵见他不出声,也不奇怪,又问道:“人救下来了?” 沈陵川点头。 萧洵眼底划过一丝阴狠,“李玉堂的罪状列好了?” “回殿下,通倭排在第一条。这回他必死无疑。”沈陵川冷道。 萧洵嗤笑一声,“昨日太后和皇后特意摆了一场鸿门宴,父皇也来了,还不死心想要将李秀莲撮合给我。他李家以为一个女人就能收买我?想要用姻亲捆绑我,将李家牢牢地绑在萧家的船上。”萧洵不屑地冷嗤一声,“他怎么不把我皇兄和母后还给我呢。 沈陵川敛眸,“殿下不要太难过了。” 萧洵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就要进城了,找几个人把李玉堂的那些肮脏事都传出去吧。” “是。” * 秦家后院。 秦姝落自回家之后就一直闷在房间里,碧书和桃息都在门口守着,也不敢擅自打搅,可这天都快亮了,屋里的灯都还没有要熄灭的架势。 桃息不免问道:“碧书姐姐,姑娘出去之后见了谁呀,怎么回来瞧着更不高兴了呢?” 碧书张了张嘴,想说最后又道:“少打听。还有,不许告诉老爷夫人小姐出去过,免得他们担心,知道没?” “哦。” 碧书看着房间里的身影也是狠狠叹气,她就是等得太困了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小姐和殿下话都说完了。 可瞧两人分开时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姑娘占了便宜,她不由得焦急,也不知道太子这回又怎么羞辱姑娘了。 房间里,秦姝落对着摇曳的烛光,面色平静地雕刻着手中的木雕,她刻的是宋钰策马奔腾的样子,只差最后几笔,这木雕就快雕成了,镌刀却一不小心直接划破了食指手指。 伤口从指腹蔓延到指关节处,鲜血汩汩地冒出来,秦姝落像是反应了很久一般才感受到疼痛,然后拿帕子把手指包裹起来。 她看着手中染血的木雕,只差眉眼之处最后几笔,就能彻底显现出宋钰的神韵了,他那样爱笑的一个人此刻定也是心急如焚吧。 她把木雕抱在怀中,神色平淡如水。 她不信,今日那块玉佩是偶然出现的,什么狗屁生辰礼,萧洵肯定是算好了要引她前去,如果早就算好了她会来,那萧洵定是在这之前就已有打算要留姑父一命。 秦姝落看着燃烧了一夜的烛火在空气中逐渐熄灭,晨光一丝丝一缕缕地从窗户的缝隙之中透进来,分明是一个很晴朗的天,可她却暖和不起来。 若不是她自乱阵脚也不会叫萧洵有机可乘。可她也实在不明白萧洵究竟看中了她什么,如此费尽心机。容貌,家世,还是聪慧?这盛京城中越过她去的大有人在,难不成只是因为当初的救命之恩?秦姝落揉着眉心,心底烦闷憋得说不出话来。 她忍痛将木雕的最后几笔刻好,宋钰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便显现在眼前,情绪仿佛才有些许好转。 她凝望着木雕,轻声呢喃道:“宋钰,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七月底的盛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江城粮荒一案的犯罪官员已经抵达盛京,即将问斩之日,太子却力主范诚敏绝非贪官污吏之辈,此次江城饥荒的施政政策定是事出有因,恳请陛下看在他往日功绩的份上,再给他一次辩驳的机会。 朝堂之上,因着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又说功过不能相抵,又说此时收回成命有损天家颜面,可最后太子以自己的信誉作保,陛下也不得不给他三分颜面,确确实实宽限了半月之期。 二是坊间不知何时谣传,传江南总督李玉堂居然勾结倭寇!卖国求荣!以江城的城防图换得大量钱财挥霍,就连具体的时间、交易地点都传得有板有眼,叫人实难不信。 城西李家宅院。 书房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门口,李秀莲有些瑟缩地躲在一个男子身后,小心翼翼地问:“二哥,爹这回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李成俊没理她,只眼神淡漠地看着屋里,眸底似乎略带一丝不屑和讥讽。 “滚!都给我滚!” 里头又是一阵碎片响声传来,就连李夫人也被赶了出来,还披头散发的,遮着自己的面颊。 只见她侧着身子就要离开,李秀莲上前一步拦住她,看见她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怒声道:“娘,爹又打你了?” 她气得就要冲进去找自己老爹说理,却被李夫人死死拦住,“我没事我没事,拿胭脂遮一遮就好了。你别进去,你爹正因为你小叔叔的事情生气呢。” “那……那我去找姑姑,我告诉姑姑,爹爹最听姑姑的话了,我就不信他还能一直这样打你不成!你看看你脸上的痕迹,这都还没消呢。”李秀莲又心疼又气急败坏道。 “诶,别告诉她们,家丑不可外扬。”李夫人面色难堪道。 一旁的李成俊更是冷哼一声,“你以为告诉她就有用,说不定她只会害得娘更惨。”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秀莲不满道,“娘被打,你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你是不是我哥!” “我倒希望不是!”他恨道,“你们所有人都让我觉得恶心!” “你!”李秀莲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知道二哥一直不喜欢家里,却没想到这么不喜欢。 “我回蓝田大营了,没事儿别来找我。”李成俊扭头就走。 李秀莲拽住他的衣袖却被他直接甩开,只见他放声道,“你要是真想让她不挨打,还不如你自己当上太子妃,说不定,你那个爹还会听你说两句话。”顺带还阴阳怪气了一句,“哦是了。现在李家通敌了,你怕是要当不上了。” 话落,他便直接撞开李秀莲大步离开。 只留下李秀莲气得嘴唇发白。 秦家听到消息的时候,秦敬方夫妻二人都松了口气。只是又疑惑起来,太子怎么会出手帮诚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秦夫人双手合十,“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这几日祭拜菩萨祭拜祖宗灵验了,不行,我等会儿可得再去拜拜。阿落啊,你等会儿跟我一块去。” 秦夫人见她没反应,连唤几声。 “阿落?” “阿落!” “嗯?什么?”秦姝落抬眸,看着碗里的菜,胡乱道,“哦,今天的菜很合我口味。” “谁问你菜了,你怎么了?今天心神不宁的?”秦夫人摸摸她的头,“没病啊。” 秦姝落放下筷子,莞尔道:“我吃好了。还有些绣活没做完,我先回房间了。” 不等秦父秦母回答,她就先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秦夫人拧眉,“这孩子。” 房间里。 秦姝落摩挲着那块玉佩,失神良久。 太子已经应诺了,那她呢? 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和萧洵这样的人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要怎么样才能脱身? 秦姝落一手握着木雕,一手拿着玉佩,静思良久。 19、第 19 章 七月底的江城,远没有盛京城这般风平浪静,河口的炮火声连天,城内的灾荒至今难解。 前有狼后有虎,江城东面抗敌的士兵有口难言。 夜晚,昏黄的火把下,一个伤兵自己包扎着胳膊上的伤,然后狠狠地淬了一口,“真是见鬼了,从前怎么不知道这群海匪这么厉害,这回居然连咱们的营地都摸透了,要不是宋千户多留了个心眼,还不知道得死多少兄弟。” 旁边一个在磨刀的士兵回道:“可不是,那以前也不是没来打过秋风,不也是见讨不着好就跑了吗?这回居然跟狗啃了骨头似的,死不撒手。” “哎,不过你说新来的这批兵确实有点本事,我瞅他们那杀人的架势可不比辽东铁骑差。”这人看着旁边还在啃白面馒头的新兵蛋子说道。 那包好了伤口的士兵回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都是江城河岸那块的人,听说今年发大水,淹死好多人,后来朝廷缺粮又饿死好多人,好不容易江城知府修招工,他们又没招上,这不推推搡搡的就打起来了,然后人就被送到这儿来了,祝大人说多杀一个人多一个馒头,你瞅他那样,今天至少杀了七个人。” “啧啧,真是拼命啊。”有人感慨道。 “你饿上个十天半个月试试看,你拼不拼命。” “说得也是。” 营帐内。 宋钰和其他将领一块看着城防图,商议接下来的防御部署。好不容易讨论完,已至深夜。 议完事众人正要离开,祝辉却开口道:“宋钰,你留一下。” 宋钰停下脚步,同行的将领龚全拍拍宋钰的肩膀便先出去了。 只见祝辉从桌上拿出一封信,“看看吧。” 宋钰打开信一瞧,惊道:“竟真的有人通倭?” 祝辉微叹口气,几个月前江城卫指挥佥事一职有缺,朝廷便把他派了过来,原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差事,可这几个月来真是没把他给忙坏,要不是他在朝中也有几个知交好友,恐怕还不知道这消息传得这么快呢。 他严肃道:“事儿是在江城犯的,消息却是从京城那边传过来的。这事儿怕没那么简单。”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如今城防图泄露是可以肯定的了,也不用再费尽心机寻内鬼,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了,至于战略就按你之前所说的部署吧,将计就计,我还就不信,这伙儿畜生打不服他们。” 宋钰拱手抱拳,“是。” 祝辉看着他,这小子倒是个有几分军事天分的人,他看着宋钰满眼赞赏,“你小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出去部署吧。” 宋钰:“谢大人夸奖,属下先告退了。” 宋钰离开指挥佥事的营帐,先是去巡逻了一番,然后才在一个哨所处停留,稍微坐下歇会儿。 他从军医那儿拿了写止血止痛的药粉,然后用纱布把自己断裂的虎口包扎起来,这几日接连射箭挥刀,手上早就伤痕累累了。 夜晚,江城东边的湖面都变得平静了起来。宋钰静静地看着这夜色,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阿落的生辰都过了,也没来得及给她准备生辰礼。 夜风把他耳边散落的碎发缓缓吹起,就像是阿落在抚摸他的面容。之前阿落同他说会担心他的安危,他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可这半个月来的战争,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不及防。就拿今日来说,那倭寇的刀尖离他的眼珠也不过咫尺,若不是龚全来得及时,他怕是已成刀下亡魂了。 宋钰把匕首紧紧放在心口,头一回觉得死亡真的离自己这样尽,他望着长夜,听着湖面的风声,此战过后,他便和阿落成亲吧。 * 盛京城的夏日总是格外的让人郁闷和烦躁,即便有时候偶尔下几点小雨也缓解不了人心中的焦虑和憋闷。 眼瞅着时间都快到中秋了,半月之期就要到了。秦姝落的睡眠是越来越差。 秦父秦母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三个人一块吃饭的时候,大多都是各有心事。 秦夫人担忧妹婿是不是能平安无事地放出来。 秦敬方也愁,愁这许多事。他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不是没有历经过大风大浪,可眼下情形,并非他这种小人物能说了算的。 他此时此刻倒是不担心诚敏的性命之忧,既然太子开了口,拿自己的声誉做赌注,势必会有几分把握,可他愁的是此事过后,诚敏怕是要和李家交恶,再想回江城任职怕是难了。而且当下场景,只怕是必须要在太子和李家两方之中做出个选择来。这如今是不选也得选,选了,秦敬方长叹一口气,只怕是太子救诚敏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啊。 秦姝落则愁自己之后应当如何应对太子。 而这些对于未知的不确定和忧愁,终于是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夜有了一个答案。 中秋之夜,江城八百里急报传送回京。 消息只有两个,却也是眼下最重要最有价值的消息。 一是江城近半月以来汇聚了大批粮商,急待开售之时,却听闻有人忽然大批抛售粮米,粮价急降,各地粮商苦不堪言,可运回去一来一回成本实在过高,便也只能低价出售。一时间,江城粮米充足,百姓再也不用愁粮了。 二是江东海面的仗打赢了!听说千户宋钰趁倭寇侵袭之时将计就计,化作敌人的装扮攻上倭寇的岛屿,直捣黄龙,还砍下了其中一个倭寇头子的脑袋,高高悬挂在船只的桅杆之上三天三夜,震慑其余海匪。 陛下龙心大悦,当即下令要厚赏二人。 秦家是在傍晚的时候接到的圣旨。 御前掌印太监朱喜亲自来宣的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知府范诚敏兵行险招,善用谋略,以缓江城粮食紧缺,战乱频繁之困境,虽遭世人误解,但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实是有大智慧之人。是以特命刑部放人,准其官复原职,并赏白银三千两,以示天恩。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家全家人跪地叩谢,然后缓缓起身。 秦姝落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虽说她知道姑父此番不会再有性命之危,可这刑狱一日没解除便一日有风险。 这边,朱喜也是笑着恭贺道:“秦大人,这阵子受委屈了,陛下也复了你的官,明日便可以回刑部了。” “多谢朱公公。”秦敬方回道,还让管家拿来银两悄悄递给朱喜。 可朱喜却拒绝了,他摆摆手,“诶——”然后把圣旨交到秦敬方手中,贺道:“这都是范大人的造化,若不是当日太子出来担保,就算是拨云见日也等不到今天啊,大人要谢还是当多谢太子才是。” “公公说的是。”秦敬方应道,“太子先见之明,实在是明君典范。” “好了好了,杂家也不跟你客套了。刑部那儿我已经宣过旨意了,你们啊,快去接人吧。” 他转身就要离开,秦敬方跟在身后,浅送一段,却见朱喜又看向了在一旁不出声的秦姝落,然后问道:“这便是秦家小姐吧?” “正是小女姝落。”秦敬方答道。 秦姝落也上前行了个礼,“见过朱公公。” 朱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问道:“听说太子曾邀你同游朝云观?” 此言一出,秦姝落愣在当场,这事儿都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她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回道:“虽有同行,不过赵如春和沈陵川也去了,倒也算不得单独出游。” 朱喜笑而不语,甩着拂尘道:“姑娘若是有空,也可以来宫里坐坐,今次中秋宫宴原是因着江城一事一拖再拖,陛下本来都不准备办了,可这不是最近又来了好消息,陛下便下令,半月之后再举行家宴,也算是喜宴。届时平南王府的赵姑娘,沈家的大公子沈陵川都是在席的,姑娘可千万要来。” “我……”秦姝落有些迟疑,往年虽然也有官员家眷随行入宫参加宴会,可她却是有好几年都称病未去了。 “这可是陛下亲口交代的。”朱公公笑嘻嘻道。 秦姝落:“……” “臣女遵旨。”她立马行礼道。 朱公公微笑着,“那杂家就先走了。” “朱公公慢走。” 秦敬方送人去了,送完朱公公,秦敬方又让人备马车去大牢接范诚敏了,秦夫人也忙着去祠堂还愿和准备接风洗尘的东西,都顾不上秦姝落。 她一人回到房间,待坐在窗边,沉默良久。 月色下,身影格外孤寂凄冷。 最后决定写信去江城。 20、第 20 章 秦敬方把范诚敏接回家之后,两个人彻夜长谈了好久。秦姝落是在第二天才见到姑父的,瞧见人的第一眼,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姑父明显憔悴苍老了很多。 倒是范诚敏比他们都豁达,还拍了拍秦姝落的后背,笑道:“这么多年没见,阿落都长成大丫头了。” 秦姝落有些哽咽,“姑父。” “瞧你,怎么还哭上了,你小时候可最不爱哭了,南汐挨打的时候你还在旁边叫好呢。” “哎呀——”秦姝落本来还有一点难过的情绪的,被范诚敏这么一说直接没绷住瘪嘴吐槽道,“姑父,你怎么总记得这种小时候干的糗事啊。” 范诚敏哈哈大笑,“这不就好了。” 秦父秦母也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秦夫人招呼道:“来来来,都坐下快吃饭,这么多年没见,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诚敏,尝尝我做的莲花血肠,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大嫂的手艺向来都是极好的,你别说,我还真是想这一口了。”范诚敏毫不客气道。 秦敬方还给他斟酒,叹道:“你这回能平安回来,可真是靠了太子,若不是他,只怕就算是有洗涮冤屈的机会,也没法活着等到那一日。” 范诚敏也是叹息道:“此次江城确实是凶险。李玉堂贪污的亏损实在是太大,先前巡按御史要来巡察的时候,我便已经同他警告过此事,可他依旧不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想起那时候李玉堂意气风发,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坐在大堂上,晃着新买的狼毫笔,毫不在意道:“你怕什么?我保证在巡按御史来之前把所有东西都补上。你的官帽不会丢。” 后来李玉堂确实是补上了,他原以为是李家出面抹平了亏空,此事也算是了结了,可没想到李玉堂弥补亏空的大笔钱财居然来自通倭。 更有甚者,他拿着通倭来的钱从城内粮商手中购买积粮充做公粮,同时补足亏空以应对巡察。 可等巡按御史一走,他又威逼粮商还钱,粮商们钱粮两空,怎肯罢休,又将赈灾粮通通运走,那么多百姓正是需要救济的时候,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也是如此,他才彻底与李玉堂撕破脸皮。 但到底是共事过不少年,李玉堂虽不是个好官,却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若不是他,他一个小小的同进士出身又岂能这么快就做到四品知府,还是江城这种富庶地方。 范诚敏不忍地垂头,他想起自己离开大牢时李玉堂那淬了毒般的眼神,以及他说的话。 “你以为萧洵救你是因为你真的有本事?笑话,范诚敏,若不是我,你连这个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离了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他萧洵的一把刀,一把可以随时扔弃的刀!” 是刀也好,是被利用的工具也罢。 他和李玉堂的恩怨到这儿便算是了了。 今次,他恐怕是出不了那座大牢了。 他筷子微停,道:“往后,咱们只怕是要和李家交恶了。” 秦敬方自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从太子出手开始,他秦家便成了转换风向的墙头草,往后的路如何走还很难说,只是眼下大家都还活着就很不容易。 他举起杯,少见地同所有人都碰了一下,笑道:“明日事,明日说,今天咱们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秦姝落也跟着喝了一杯,辛辣的味道一下就从喉间溢了出来,范诚敏笑道:“你这酒量还比不得南汐,得多练。” “姑父——”秦姝落不满地唤道。 “好好好好,姑父说错话了,不该把你和南汐相比,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范诚敏笑呵呵地倒着酒,刚要一饮而尽,就听门口传来声音。 “姑娘,方才门口来了人,说是太子有礼物要送给姑娘,同时恭祝范大人出狱,往后还有更好的前程等着大人呢。” “太子?”秦姝落面色一僵,她实是没想到,太子这会儿还有心思送东西给她。 其他人也是满脸惊诧,范诚敏倒是放下酒杯,回道:“倒是多谢太子关心了。人已经走了?” 管家回道:“人已经走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秦姝落也不好说些什么,看着管家手中的黑匣子,眉头紧皱,上回是玉佩,这回又要是什么? 秦夫人也觉得奇怪,“什么东西?拿过来瞧瞧。” “是。” 管家恭敬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秦姝落看着众人的眼神,抬手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朵并蒂的芙蓉花,开得正娇艳,旁的什么都没有。 秦父秦母和范诚敏的脸色都微变了一瞬。 管家还道:“太子还说他答应给姑娘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也望姑娘好生考虑他说过的话。” 闻言,秦姝落脸色一下煞白。 秦母也面色铁青,良久才佯装咳嗽一声,冷道;“先吃饭吧。这花开并蒂也是好兆头,许是太子也赏赐了京城许多姑娘家,也不稀奇。” 秦姝落赶忙让人将花收起来,然后低头吃饭,再不敢看爹娘和姑父的眼神。 等饭都吃完了,她回到房间,秦夫人也紧跟在身后,坐在西窗边,冷声道:“你难道不解释解释吗?秦姝落!” 这是秦夫人少有的直呼她大名的时候。 秦姝落攥紧手指,浑身僵硬地站在母亲面前,她想解释,可她该如何解释。解释她去求萧洵,解释她不知廉耻居然和他做交易亲了他?解释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自己愚蠢还是被他算计?还是怎么又稀里糊涂和萧洵扯上了关系。 她看着秦母手边的那个黑匣子,萧洵分明就是在故意提醒自己那一夜的事情,还做得如此暧昧和明显,简直就是在败坏她的名声,好叫她这个人身上都打上他的标签,不再让任何人觊觎才好。 秦姝落瞪红了眼。恨不得把那朵花彻底撕碎,扔出窗外。 秦夫人见她这模样,又气又怒,最后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唤道:“阿落。” 那声音里充斥着心疼又充斥着无可奈何。 她顿了许久才道:“其实外头一直有流言,说近日来你与太子走得颇近,我自是不信的。” 秦姝落抿唇,死死地掐着手心,不说话。 “可你自己细细数数你近日来的行径和所作所为。”她的声音里满是失望道,“七月二十五那日,你究竟去做什么了?缘何大晚上才从外边回来?你知不知道外面在怎么传你的闲话?还有昨日,朱公公宣旨,为何陛下又要特意传召你入宫?你不过是一个三品官员之女,怎么就惹得陛下都知道了呢?” 究竟是因为谁? 秦姝落低着头不敢出声。 秦母闭了闭眼,续道:“先前你在南安湖晕倒,太子将你抱回,后来他亲自登门致歉,负荆请罪,又邀你同游朝云观。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已经在盛京城传开了天。” 她拍着这黑匣子,狠道:“花开并蒂常常是用来形容夫妻相亲相爱的。如今太子特意送你这样的花,你要叫外人怎么看啊。” “母亲,我没有……”秦姝落颤声道。 秦夫人也抹了抹眼睛,偏过头去,良久才道,“阿落,你年岁也不小了,有自己的主意,可娘也不得不提醒你,不要让自己后悔。太子这样的人绝非良配,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秦姝落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了,娘。” 秦夫人招招手,秦姝落上前一步,她把人抱在怀中,感慨良多,“阿落,你不知道,女子这一生嫁一个好的人家有多么重要,你这一生的欢喜和难过都要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母亲实在是不愿意看你选错路。你可知平南王妃当初为何要帮你。当年征西之战,她的父母也是先锋军,却双双战死,收敛尸骨那天,我与她在城门口相遇,她与我不过一般年岁,却比我还瘦小,一个人连两盒骨灰都抱不动,是我帮了她一把。后来她回了南城老家,又嫁给了平南王,外人都说她与平南王多恩爱,可又有几人知道,当初平南王逃婚,让她一夜之间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如今便是再有千般好万般好,这心里的苦楚又岂是能抹平的。” 秦姝落在母亲怀里点着头,她倒是很少听母亲讲起过去那些事儿,不想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秦母抱着自己的孩子,惋惜道:“若是她的父母知道她后来过的是这般日子,便是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她把秦姝落扶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落,娘不求你荣华富贵,甚至不求你发达兴旺,娘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夫妻和睦,便如我和你父亲一般,就算是吉祥如意了。” 秦姝落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一直颤着身子点头。 秦母这才松了口气,道:“江城的仗也打完了。你爹说的对,你和宋钰是该早日成亲了。” 她拿起那黑匣子,道:“这花便由我替你处理了吧,往后,你便不要再与太子来往了,便是有也不可越过我。” 秦姝落应下:“都听娘的。” 原本太子送并蒂芙蓉的事儿要在京城掀起好一阵风浪的,却不想第二天秦夫人声称自己最是喜爱芙蓉花,太子投其所好,她怎忍独占,恰巧近来寻得不少芙蓉,愿意与众人分享,便给盛京城的每一位世家公子和小姐都送了一盆,尤其是各家夫妻和睦的夫妇,更是携夫带女把并蒂芙蓉亲自送上门,人人有份。 萧洵得知此事的时候,看着秦家还回来的芙蓉花和满院子盛开的芙蓉,嗤笑一声又微微摇头。 “过河拆桥?秦姝落,真有你的。” 他一把撵碎那朵还回来的芙蓉花,眼眸微暗,这秦家还真是一伙的老狐狸,呵。 21、第 21 章 直至八月下旬,江城和盛京城才彻底恢复平静。 许多事情也都有了结局。 就比如朝廷到底是没有追究李玉堂通倭一事,永嘉帝念在李家世代忠良,念在李玉堂过往治理江南的有功的份上,只不过是革除了他所有职位和荣誉,准其回家养老。 可他却在回家第二天上吊自尽了,还留下遗书,说一切都是自己所为,与李家无关,给列祖列宗抹黑,他心中实在羞愤难当,只能以死谢罪。 而李家更是大义灭亲,不仅没给他收尸,还把他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听说是首辅大人曾亲口放言:“这种因为一己私利而卖国之人,不是我李家的子孙,我李家没有这种人。” 秦姝落听见消息之时,还来不及唏嘘,便又被另一个消息砸醒。 因为姑父接替李玉堂升任了江南总督一职。 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范诚敏在江城为官多年,此次粮灾兵乱皆有大功,升任江南总督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这原也是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可让她蹙眉的却是,父亲说这一调令是太子殿下亲自提议的。 而首辅大人虽面色不虞但也并未出言阻止。 秦姝落抿唇,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姑父已经彻底成为两派争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会越来越行事艰难,也不是每一次都如今次这般好运,能够化险为夷的。 可她一个姑娘家,说话也没人听,便只好闭上嘴巴,静观其变。 这日,范诚敏回江城之前,秦姝落出了一趟门,其实自芙蓉花一事之后,她便甚少出门,京中的邀约一概拒绝,便连赵如春相邀,也推脱了。 她今次出门不过是想替姑父买些特产,好带回江城给姑姑和南汐他们。 如意茶馆,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桌桌都坐满了人。 秦姝落在一旁称茶饼,忽然听见人在慨叹道:“这李首辅还真是个狠角色,自己亲弟弟,连个尸都不收。” “那当然,不然人家当首辅,你在这儿喝茶呢。”茶馆里,一老头打趣道。 “去去去。”被打趣的瘦猴男人嗤了几声,话锋一转,又好奇问道,“哎,你们说,这李玉堂到底是自己自戕啊还是被他哥给逼死的,不会是给逼死的吧?” “我觉得像,这李玉堂通倭说不定就是他哥指使的,现下被人查出来了,李家是在杀人灭口呢。”有人胡乱猜测道。 “不至于吧。他李家,一门两后,又是首辅,儿子还在蓝田大营当参领。”要知道那可是飞黄腾达的好去处,往后不是进宫当御前侍卫,便是领军出征的将领元帅,前途无量。 “在大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啊,除非是造反,不然再通倭也越不过如今的地位去啊。”老头开口道。 “说得也有道理。”瘦猴摸着胡子点头道,“那看来是李玉堂自己鬼迷心窍。得,如今命没了,官还让别人当去了。这范家也算是捡了个好去处。” “诶,我听说他们家好像还有个没出嫁的姑娘吧?”有人忽然好奇道。 “是有一个,叫什么李秀莲,听说一心只想做太子妃,这不前几年太子的选秀被搅和了,如今还待字闺中,就是不嫁呢。”老头回道。 “也不知道这太子什么时候再选妃,再等下去,人家怕不是要成老姑娘,嫁不出去咯。”一个胖男人调笑道。 “好像说快了,前阵子一个在礼部尚书府中做事的差役还说近来他家老爷正忙着此事呢。”一旁上茶的老板娘回道,转头又嗤笑道,“不过人家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儿,反正也看不上你。” “看不上我?年纪那么大,我还看不上她呢。”胖男人倨傲道,“白给我都不要。” 众人哄堂大笑。 太子又要选妃了?一旁看着伙计称茶饼的秦姝落眉头微蹙,这倒是个极好的消息,她想起当初她落选之时,太子曾说过的话,“永不入选。” 秦姝落咬唇,眼底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想来,往后太子身边有人伺候了,便就再也记不得她这号人物了。 她刚付了钱刚想赶紧离开,又忽的听见一道极其强势的鞭声破空而来。 回眸只见一马鞭抽在那胖男人身上,从脖子到脸直接被抽出一条鲜红的血线。 众人都惊得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 胖男人痛得大喊:“谁啊!敢打爷爷我!” “打你就打你了,怎么,你还敢还手不成!”只见一张秀丽张扬的脸蛋从人群之后露出,她手上正甩着一根上好的马鞭,身后跟着无数府兵家丁,直接把大门拦住,看起来气势汹汹。 秦姝落心底暗叫一声,不好。 那胖男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来人的嚣张和不好惹,捂住自己的脸,依旧恶声恶气却有些心虚道:“你们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无故打人!” “无故?呵——你方才不还说我是老姑娘,白给你都不要吗?”李秀莲冷嗤道,要不是太子喜欢来这个破地方喝茶,她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到这个破茶楼,还让她听见这些污言秽语! 此言一出,众人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个嚣张的女子是谁,胖男人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想求饶,可想起方才说过的大话,又有些挂不住脸。 他虚张声势道:“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李秀莲唇角微勾,“打了又如何?你敢拿我怎么样!” 她挥起马鞭正要抽出下一鞭,却听一声冷喝,“住手!” 李秀莲哪里会停手,马鞭就要落下,手却被来人强行按住,那胖男人也是个鬼精的,见状,直接趁机从一旁推开人就要走。 “抓住他!”李秀莲赶忙喝道。 一时间,店内人群极度混乱,秦姝落也被人挤得东倒西歪。 手上的茶饼“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刚要弯腰去捡,就见一个硕大的柜子要倒下来,她连忙低头护住脑袋。 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来。 秦姝落一抬头,只见正是萧洵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他一手按住柜子,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就犹如救世主一般,淡声道:“起来吧。” 秦姝落看了看那只手,指节分明,指腹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他会武功,这一点秦姝落是知道的。 她想起母亲的话,倚着旁边的桌子,慢慢站起身,然后静静地立在一旁,又想起自己与他终于要没有交集了,不免声音都温柔了许多,道:“多谢。” 萧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嗤笑一声,倒也没多说什么。 另一旁李秀莲和沈陵川也停下来了,因为胖男人早就跟鲶鱼一般灵活地溜走了。 李秀莲气鼓鼓地看着沈陵川,狠声道:“要不是你,他能跑了?” 沈陵川冷道:“够了,真打死了他,你是嫌你们李家如今还不够惹人非议吗?” “沈陵川!你!”李秀莲气得心口直冒火。 一回头又看见萧洵去扶一个女人,更是恨得牙直痒痒。 “太子哥哥。”李秀莲泪眼婆娑地跑过来,“你会为我讨回公道的吧?” 萧洵瞥了她一眼,只道:“太后今日还念起你,有空可以多进宫陪陪她,少在外头惹是生非,伤及无辜。” “我……”李秀莲憋闷不已。 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李秀莲的委屈和气愤,以及盯着自己恶狠狠的眼神,秦姝落也偏头,生怕自己惹上不该惹的是非。 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一口气,出门前真该看看黄道吉日的。 见门口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不少,她抬步就想像方才那个男人一样偷溜离开。 却不想萧洵直接开口,“秦姑娘好大的架子,见了孤也不行礼。” “秦姝落?”李秀莲也惊道,抬手就想来掀她的帷帽。 秦姝落往后一躲,心口将人破口大骂了百八十遍才出声道,“见过殿下,沈大人,李姑娘。” “你一直躲在这儿看我笑话呢?”李秀莲咄咄逼人道。 秦姝落猛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茶饼,可惜,混乱之中早就被人踩碎了,她无奈道:“我是来买茶饼的。” 李秀莲冷哼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回萧洵的身上,方才他还提到太后,她想起,太后前些日子还同她说,要她近日多同太子来往,温柔小意一些,如此等她同陛下重提太子选妃一事,她也好多些把握。 虽然她不喜欢太子这冷冰冰的模样,可太子妃的位置她喜欢呀。 李秀莲刚要上前一步,想学着府中姨娘们的柔弱姿态靠近萧洵,就听萧洵道:“如春说你近日很少出门。就连她相邀你都推拒了。” 李秀莲拧眉,回道:“如春哪里邀约过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秦姝落抿唇,不知答还是不答。可太子却直直地盯着她。 李秀莲忽然也回过味儿来了,“太子哥哥,你问她啊?” 秦姝落眼观鼻鼻关心,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此刻就消失才好。迫于无奈,还是答道:“近来天热,身子惫懒不想出门。” 萧洵扯了扯嘴角,“不是躲我?” 秦姝落咽了口口水,正愁怎么回答,就听门口传来碧书的呼喊,“姑娘,你好了没啊?”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来,直接撞上李秀莲等人,也是在原地一愣,想要行礼,可这手上的东西实在是不好放。 秦姝落赶忙道:“我的婢女回来了,今日出来也颇有些时辰了,再不回去,怕是家中会担心来寻,姝落就先告退了,诸位慢饮。” 话落,她拽着碧书匆匆离去,瞧那背影简直是落荒而逃。 躲又能躲到几时?他已经答应了父皇重新选妃。萧洵看着她的背影,唇边噙着一抹笑痕,隐隐不散。 李秀莲瞧着这一幕,手上的指甲都直接掐断了,想不到她千防万防,却漏了一个面相刻薄的秦姝落?看来外头传的每一句谣言都是真的!太子居然真的不顾脸面喜欢上自己从前这般唾弃的秦姝落! 她的姑父害死了她叔叔不说,如今她还敢跟她抢太子妃之位!真是岂有此理! 22、第 22 章 比起李秀莲的怒火,秦姝落一路回去,唇角都是带笑的。 “姑娘,你笑什么呀?”碧书不免好奇地问道。 秦姝落卖了个关子,“你不懂。” 她略有些得意,喉间哼着歌,看车车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充满烟火气的街道,心情甚是美妙,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永不入选”这四个字这么好听呢,以至于方才太子和李秀莲给她难堪,她都不曾生气羞愤。 她想着,接下来的日子,应当能够安稳许多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在她最快乐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八月二十五,范诚敏启程回江城。 秦姝落送走姑父之后,原本还有些难过。 可不过三日后,便有人给她带来了这世界上最让人高兴快乐的消息。 因为宋钰寄信回京了,准确地说不止是寄信,还送来了满满几大车的聘礼,同时拜托亲友择定了成亲的日子,就在十月十八。 秦姝落出门看见那些聘礼的时候都惊呆了,连帷帽都来不及戴就冲出了府门。 只见周边围满了好多人,秦家所在的槐雨巷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 小孩子们还到处大喊:“快来看呐,有好多宝贝!” 领头来下聘的人正是宋钰的哥哥宋嘉荣。 他长身玉立,身形俊朗,瞧见秦姝落的第一眼便道:“是阿落妹妹呀,瞧瞧这些聘礼可还喜欢,若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同我说,我再给你置办。” 他眉眼弯弯,和宋钰那双笑眼一模一样,语气就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还道:“原是你表姐也要来的,可她又怀上了,我怕她路上颠簸不适,便让她留在家中了,你可莫要怪她。” 秦姝落猛地摇头,笑得唇角都咧到耳朵根了,“没有没有,怎么会怪她。姑姑念笙他们都还好吧?” “都好。”宋嘉荣笑道。 “那宋钰他……”秦姝落面色羞怯道。 “他也好,江东大营还有些事儿要交接,这才托我前来下聘。”宋嘉荣解释道。 秦姝落猛点头,“那就好。” 身后,秦敬方同秦夫人也收到了消息,急忙出来,瞧见秦姝落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秦夫人不由得戳了戳她的额头,故作嫌弃道:“也不知道矜持,哪有女孩子家自己出来看聘礼的,还不快进去。” 她戳得也不疼,秦姝落傻笑着摸了摸额头,“嘿嘿——那我先进去了,你们慢慢聊。” 回房的时候路过秦母身边,还忍不住道:“娘,这聘礼我都挺满意的,你别太为难他们了。” “去,哪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秦夫人瞪她一眼。 宋嘉荣也听得失笑出声,难怪南汐说她那个表妹也是个顽皮捣蛋的,没想到长得倒是挺文静,性子这般活泼可爱,往后宋家可热闹咯。 秦姝落尴尬地笑笑,拿着宋钰的书信就回房了。 信上,宋钰说了好多话,他说这次江东之战,凶险至极,若不是有龚全的帮忙,他都险些出事儿。看得秦姝落心一惊,但好在话锋一转,宋钰又说,幸而一切都过去了,所以,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就决定要赶紧把秦姝落娶回家,他想看着他心爱的女子为自己穿上嫁衣,恩爱不移的场景,否则,他怕自己真的会死不瞑目。 他说良辰吉日定在十月十八,他查过了,那天是上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而且秋高气爽,从盛京赶去江城说不定还能赶得及看到江城的第一场雪。他想和秦姝落一块踩雪赏梅。 秦姝落看得直在床榻上蹬脚丫子。 他还说此次江东之战,他向陛下求的赏赐正是辞去千户一职,去江城下边的小地方做个小县丞,年后约莫官府文书就会下来。 秦姝落看到此处,激动得恨不得落泪,她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将实现了,过往所受过的苦楚此刻终于有了回报和结果。 信的末尾,宋钰情深义重地写道:“阿落,等江城的事儿收尾,我便穿着喜服,亲自迎你回江城,就如同当年哥哥去接大嫂一样,阿落,我们也会成为哥哥嫂嫂那样矢志不渝的恩爱夫妻。从此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疑。我愿与你,此生青丝白发,永不离弃。” “此生青丝白发,永不离弃。” 秦姝落一字一句地念着这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在回应宋钰的誓言。她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感受着自己猛烈而又汹涌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刻,她等了好久好久。 原本这样的幸福早在三年前她就该拥有了,若不是那些意外,她和宋钰根本不会熬到今日。 她又想起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和战战兢兢,不由得更是怨恨了萧洵一瞬。 若不是他,她早就应该穿上嫁衣,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子了。 但好在这一切虽是晚了些,幸福的鸾车也终于驾驶到了她面前。 秦姝落忽然对所有人的怨恨都消减了许多,这世界有时候待她不好,可是只要她爱的人,她在乎的人都还在爱着她,便足以支撑她继续开心地生活下去,足以让她原谅这世界上偶尔的糟糕和不快。 至于萧洵,哼,不过是一两个月后便要彻底消失在她生活中的人了,她便不跟他一般计较了。 此时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原谅世间一切苦难的圣人。 因为她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爱。 宋嘉荣议定了亲事,就启程回江城了。 因着这婚事到底是置办得仓促,他也得赶回去给弟弟帮忙才好。到底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总不好叫弟弟留下什么遗憾。 秦姝落这好一阵儿都是心花怒放的,便是走路都控制不住会笑出声。 她从前倒也不是没想过会嫁给宋钰,只是如今心境格外不一样,她在房间里把宋钰送的那些礼物都拿出来排成一排,然后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只觉此刻,她已经拥有了这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东西。 她沉浸在幸福里太过痴迷,便连先前答应朱公公要去宫里参加推迟了的中秋晚宴都忘记了。 八月底秦姝落随母亲去宫中参加推迟了的中秋宴。 恢弘的殿宇,高耸入云,夜晚,整个崇英殿都灯火通明,歌声鼓乐不绝于耳,曼妙的舞姿让人眼花缭乱。 秦姝落随母亲入席之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歌舞不说话,她如今可是快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再这么咋咋呼呼的。 席面上,永嘉帝和太后皇后还有太子还未出现。陈妃同敬妃还有几位公主皇子倒是都来了。 五公主还悄悄伸出手和秦姝落打招呼,秦姝落微笑着颔首点头。 她如今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四公主瞧见了,只随意瞥了一眼,不禁在心中暗道:这秦家小姐还真是大胆,原是早早的就定了亲,还要成婚了。三哥啊三哥,呵。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有笑话看咯。 魏梁雨到底不止是秦夫人,更是魏家的“靖西郡主”,是以前来祝酒应酬的人倒是不少。 她乖巧地看着母亲同别人攀谈。 “秦夫人许久不见,倒是风姿依旧。” “常夫人也是。”魏粱雨端起酒杯,与众人觥筹交错。 “这便是你女儿吧?都这么大了呀。”常夫人问道。 她是刑部尚书常严的夫人,是秦敬方直属上司的妻子,魏粱雨自然对她很是客气。 她笑道:“哎,是呀,孩子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咱们做娘的倒是都老了。” “哪里老了。”常夫人睨她一眼。 魏粱雨笑笑,唤道:“来,姝落,见过常夫人。” “常夫人安好。”秦姝落起身行礼道。 “诶,好。”常夫人看着她,倒是满眼欣赏,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已经定亲了,男方家聘礼都送来了,连婚期也拟定了吧?” 这种事她不好作答,秦姝落望着母亲,秦夫人笑道:“这不是孩子大了,总得给她找个好归宿。” “你倒是会瞒的,先前哪里有人知道你们家的姑娘订了江城宋家的小公子,我们都还以为她将来要嫁入东宫,至少也是个侧妃呢。”常夫人心直口快道。 秦夫人面色微僵,秦姝落也有些尴尬。 “哎呦,这说得什么话,太子不过是怜我魏家孤苦,拿阿落当妹妹,又悔恨从前年岁小时曾任性妄为,伤了妹妹的心,近日来这才待阿落稍稍好些,你瞧瞧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秦夫人四两拨千斤,把话踢回道。 常夫人点头,“说的也是。倒是我被外头的风声带着走了,你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 眼见着两人说话的氛围好转,秦姝落的心也缓缓放下。 却不想又听见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哪里是怜她孤苦,分明是她见勾搭太子无路,这才转头选了别家的公子。” 秦姝落一回眸,只见李秀莲正放下茶杯同别人说话,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秦家这边。 李家所落座之位离秦家倒是不远。想必方才的话她都听了个正着。 秦姝落抿唇,她不想跟李秀莲在这种场合起冲突。 “可别说,这人啊长得不怎么样,狐媚的功夫倒是一流。”李秀莲见秦姝落望过来,续道。 她身旁的李夫人拽了拽她的衣袖,“好了,你别说了。” 李秀莲抽回自己的衣袖,怒道啊:“我偏要说!天天像你这般窝囊,算是怎么一回事。” 魏粱雨也面色凝重,这李秀莲也未免太过跋扈。可她一个做长辈的,又不好跟小辈计较。 只见她起身朝着秦姝落走过来,俯身耳语道:“不过,你也算是聪明,知道跟我争太子妃之位是没有希望的,远嫁江城倒是个好去处。那我就也勉强祝你幸福好了。” 秦姝落抬眸静看了她两秒,笑道:“当然,我也祝你早日登上太子妃之位。” 两人算是勉强维持表面和平,秦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这李家姑娘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小声交待道:“她这般跋扈,口无遮拦,仗着有李家撑腰,行事不管不顾的,迟早要吃亏,你这两个月切莫和她对上,等嫁去了江城,便一切都好了。” 秦姝落点头,“娘,我知道的。” 而永嘉帝等人,恰在此刻入席。 秦姝落一抬眸就看见了萧洵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眸,四目相对,秦姝落不知为何忽然心虚一瞬,她赶忙低下头,随众人跪地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23-30 第23章 “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都平身吧。” 永嘉帝落座开口道。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道。 永嘉帝一身龙袍, 显得格外威严,瞧着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同太后倒是不相上下。 秦姝落悄悄打量着, 她已经好些年没参加过宫中的宴会了。皇后娘娘看起来却年轻多了,约莫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她隐约想起,当初皇后出嫁的时候好像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 可如今都执掌后宫二十余年了。 她下手边坐着的便是七皇子萧羿, 今年也十一岁了, 略有些胖,但瞧着容貌是不差的。秦姝落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当初落选之时, 太子要把她扔给萧羿,她想想便觉得后背一阵冰凉。 她扫视完其他人,便把眸光收回。再不看自己头顶上那道几乎能把人撕碎的目光。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反正她又不欠萧洵的, 没有道理因为他而不成婚, 更没有道理因为他放弃宋钰。总不能因为他看上了自己, 自己就要为他不婚不嫁、守身如玉一辈子吧, 真是荒唐。 反正她没错。 秦姝落把自己宽慰得很好,旋即忽略那道让人难受的目光,专心听永嘉帝说话。 永嘉帝看着这歌舞升平、宴舞和谐的场景, 不由得想起近来好几桩大事都得到了解决, 心情也颇为爽利。 便端起酒杯,随意道:“众位不必如此拘束, 今日不过是家宴同庆功宴一道办了, 如今江城粮灾已缓,江东战乱也停, 百姓安乐顺遂,朕心甚慰,仅以此杯,愿我大庸年年安好,岁岁昌荣。” “愿我朝年年安好,岁岁昌荣。”众人举杯相庆。 秦姝落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比家中的要辣一些,她没忍住蹙了蹙眉。 酒席已然开宴,舞乐齐鸣。 大家各自言说吃饭交谈。秦姝落浅扫了一圈周围,见赵如春不在,她便自己喝着小酒,吃着佳肴,好不快活和自在。 高台之上。 永嘉帝欣赏着歌舞,话倒也不多。 还是太后先开口,“听说太子答应重开选秀,礼部近日已经物色了好几位世家小姐,可都交由太子看过?” 原是在照顾七皇子的皇后,忙放下筷子,回道:“已经交由太子了,至于看没看过,臣妾也还不知道。” 萧洵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随意道:“瞧倒是瞧过了,不过母后的眼光素来不大好。便放置在一旁,忘记告知了。母后不会怪孤吧?” 皇后面色一滞,借倒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回道:“怎么会,毕竟是给殿下选妃,当然是要太子满意。” 萧洵也礼貌一笑,不再回话。 偏太后又朝下头招招手,道:“秀莲,你过来。” 闻声,李秀莲立马整了整衣衫,步态款款地走了上去。殿中不知多少人眼中都带着艳羡之意。 有人悄声道:“这李秀莲命可真好,太后定是要撮合她和太子呢。” “只怕一门两后已经满足不了李家的野心,怕是要一门三后了。” 秦姝落才不管他们一门几后呢,她今日吃饱喝足,平安离开此处便可。再说了,李秀莲嫁给太子最后,她性子烈又跋扈,太子娶了她往后定没有心思沾花惹草。 “姑母。”李秀莲柔声道。 太后看着自己的侄女儿,模样俊俏,穿着打扮也得体稳当,她道:“还不快向陛下和太子行礼。” “是。”李秀莲应道,然后一一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永嘉帝扫了她一眼。 “谢陛下。”李秀莲起身,又朝萧洵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洵轻嗯一声,瞧着兴致不大高。 空气中的气氛也似凝固了一般。 皇后笑道:“秀莲如今都这般大了,年岁倒是与太子颇为相宜。” 李秀莲面颊微红,“殿下在臣女心中犹如天上月,秀莲不敢高攀。” “诶,一家人说的什么两家话。”太后斥道,她伸出手,李秀莲走过来,拉住姑母的手,就听太后朝萧洵道,“说起来,太子与秀莲也是有缘,年岁都一般大,模样也长得好,瞧着倒是极为般配。皇帝,你说是不是?” 永嘉帝喝酒的动作一顿,眸光从舞女身上收回,又瞥见萧洵冷漠的眼光,不禁心中微叹。 自阿芜去世之后,萧洵便与他不大亲近了。这些年太子不与他起争执便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他哪里敢给萧洵塞人。 他放下酒杯,道:“孩子们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看去吧。这般不般配的,只有他们自己说了算。” 太后沉声道:“皇帝这说的是什么话,且不说太子是一国储君,娶妻纳妃都是何等重要之事,便是寻常人家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任由他们胡来。” 永嘉帝动作僵硬一瞬,“太后说的是。那就让礼部把她的画像也加进去。” 闻言,太子嗤笑一声。 太后面色一僵,刚要开口,又听永嘉帝道:“太子近来是不是同那个秦家女素有来往?” 萧洵饮酒的杯子一顿,颔首道:“儿臣是与她多来往了些。” 一旁的朱公公也提醒道:“陛下,这秦姑娘今日也在席。” 永嘉帝道:“那还不叫来瞧瞧。” “是。”朱喜应道。 他拂尘一摆,高声道:“宣刑部左侍郎之女秦姝落觐见。” 彼时,秦姝落正在下头大快朵颐。忽然听见这声音,愕立当场。 还是魏梁雨经验丰富,拿出帕子替她擦擦脸上的油渍,道:“去吧。莫慌,陛下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 秦姝落点点头,静一静心神,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走了上去。 她自台阶拾级而上,众人的目光都朝她看来,秦姝落捏紧手指,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如此也好,不管陛下要问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如今她都已是待嫁之身,萧洵也不能奈她何。 这十几级台阶,对秦姝落而言,仿佛走了好长久的一段路。 她一步步走近,所有人的容貌都变得一清二楚。 李秀莲攥紧拳头,站在太后身边,若是眸光可以化作割人的刀子,恐怕秦姝落早就碎成无数块了。 她在大殿中央站定,然后屈膝行礼,朗声道:“见过陛下,太后,皇后,太子殿下,臣女秦姝落恭祝各位贵人万安。” “起来吧。”永嘉帝瞧着她,“抬起头来。” 秦姝落抬眸,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就此显露。说来,她算不上绝色,眉宇之间还有些寡淡刻薄,却偏偏让人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是那种平日里瞧着疏离陌生,可出了事却会施以援手的可靠感。 这种感觉倒是和姜芜一模一样。他猛的想起,秦姝落也算是武将遗脉,这种相似的感觉约莫来源于此。 他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虚岁二十有一。”秦姝落答道。 “倒是相符。”永嘉帝点点头,又问,“可曾婚配?” 秦姝落刚要作答,就听萧洵率先道:“父皇,儿臣心中有数,还望父皇应允儿臣自己做主。” 永嘉帝挑眉,“既然如此……” “回陛下,秦家小姐已然婚配,前两日,这聘礼都已经下到秦家了呢。”只听李秀莲笑意绵绵温柔道,她走过来,拉着秦姝落的手,亲近道,“我还说要去喝妹妹的喜酒呢,只是江城实在路远,妹妹往后可要一路小心呀。” 话落,萧洵脸上的温和一瞬间褪尽。 秦姝落虽不习惯李秀莲的假意讨好,可眼下局面还是反手握着她的玉手,回道:“如此便多谢姐姐了,阿落定会万事小心的。” 永嘉帝也是眉头紧皱,看向朱喜,朱喜忙跪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婚配的是江城宋家的嫡次子宋钰。” “宋家?宋成轩?”永嘉帝蹙眉,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这宋成轩是先帝帝师,到底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他又看向萧洵,却只见自己儿子此刻正一脸阴寒地看着大殿中央的两个人。不免叹了口气,原是说好不容易见他有个喜欢的,便想着成全这孩子,可怎么是个已然婚配了的呢。 永嘉帝顿时也失了兴致,道:“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朕便不插手了,喝酒吧。” “是。” 秦姝落等人一同应道。 她跪地的那一刻心底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李秀莲虽说是心有谋算,但今天怎么说也是帮了她一把。于是,出宫的时候,秦姝落还让母亲先走,特意向她道谢了一番。 却不想李秀莲没等到,等到的却是萧洵。 秦姝落立马放下车帘,想叫孙伯快走。 可萧洵的话却让她寸步难行。 只听他念道: “黄金两千两。” “白银一万两。” “玉如意四柄。” “鸳鸯绣枕一对。” “并蒂芙蓉金簪一对。” “牡丹花开珐琅盘一套。” …… 秦姝落面色冷凝,这都是宋家送来的聘里单子上的东西。 她猛地掀开帘子,狠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洵合上手中的聘礼单子,微笑道:“孤只是想瞧瞧,这宋家究竟给了什么样的好处,叫你这般迫不及待地出嫁。” 秦姝落跳下马车,直接从他手中拽回那本礼单。 狠狠地瞪着他,冷声道:“殿下逾矩了。” 萧洵短促地笑了一下,“逾矩?呵——” 他忽然猛的一把拽住秦姝落的胳膊,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臂,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嗯?秦姝落?” 他用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就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秦姝落疼得直大喊:“放开!” 可萧洵却丝毫不顾忌她,继续追问道:“到底是谁逾矩?难道你忘记了当初你在太子府……” “住口!”秦姝落厉声喝止道。 她的马车虽停得较为偏僻,可入宫参加宴会的夫人小姐们还未走完。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道道犹如火炬般注视的目光。 秦姝落看着萧洵,这还是自城郊一事以来,她第一回看见萧洵发火,展露自己的真面目,往日,就算是她知道萧洵本身是一个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的畜生,可他也很少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一幕,大多时候还是会戴上所谓的温润如玉的面具。是以,让她对萧洵的戒备和害怕都有所松懈。 她使劲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拽回来,可萧洵却是死死地不松手。 他看着秦姝落又惧又怕的眼神,心中也有一瞬间的难受。 他知道她一直有心病,因着年少之时的无心之语,她一直对自己也是疏远和抗拒。可他都道歉了,她还要如何? 他已经在想办法,尽可能温和地待她。甚至猜到了她与那个所谓的宋钰可能有旁的关系,也从不曾插手,他只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和那个人解除婚约,然后心甘情愿地爱上自己。 他也想看着她对自己笑,就像那天的端午节一般,站在人群之中笑靥如花。 可她呢,她的心肠实在是太硬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过秦姝落额角的碎发,看着她纤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就像是蜻蜓一般颤抖着。 他柔声道:“阿落,我其实从来不想对你用强硬的态度。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可你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月色之下,星河漫漫,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可落在秦姝落耳中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你能做到吗?”他在秦姝落耳边轻语道。 秦姝落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的手挣脱开,她哑声道:“你疯了!” 萧洵看着她,低笑不止,良久才道:“我是疯了,阿落,若你不动手便由我来,只是我怕我动起手来,会伤着你。” 第24章 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他居然还妄想她退 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 他居然还妄想她退婚和他继续纠缠、不,是他单方面纠缠下去。 疯子。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洵,你别说得你跟我是多熟悉, 多恩爱的知己情人一般,就好像我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背叛了你一样。你跟我本就不过是陌路之人, 萍水相逢,结下的也只是孽缘, 从三年前开始就是, 如今也是, 将来,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是!”秦姝落直白道。 反正他已经不顾脸面来阻挠她的婚事了, 她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下去。他们之间撕破脸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三年前,三年前,又是三年前,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忘记那三年!”萧洵亦是面目狰狞道。 “忘记?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是太子, 你是未来的天子!你喜欢的有人替你呵护讨好, 你厌恶的便有旁人十倍百倍的替你厌恶!你可曾考虑我片刻的感受?” 那三年她过的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萧洵怎么敢轻而易举就开口让她忘记?他凭什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 凭什么可以几句话就将她过去的伤痛一笔揭过? 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刻薄之名,知晓秦家有女双十年华,待嫁难出, 人人都可以开口讥讽嘲笑她, 嘲笑她秦家魏族有女如此,实在面上无光! 她看着萧洵那片刻茫然的眼神, 一字一句笃定道, “你不过是想占有我,满足你无耻的非人心理, 你说让我把心交给你,可是凭什么?” 她眸中带着怨恨,讽刺道,“萧洵?我凭什么要把心交给你?就因为你是太子?就因为你看上了我?可你扪心自问,除去你是太子,除去你的权势之外,你还有哪一点值得我把心交给你!” “那他宋钰就值得吗?” “是!”秦姝落震声道,“他就是值得。”她看着萧洵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狠厉的双眼,半点无惧道,“我这一生死也不会松开他的手。你若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声背上污点,遭世人唾骂耻笑,最好是离我二人远些。从此,咱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好……”萧洵被她的话气得牙都在颤,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笑。 “秦姝落,我这些日子待你实在是太宽容了。竟叫你以为你还有的选。” 他被气得狠了,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死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呵……”他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阿落,你就这么确定他也一定会爱你至死吗?” 他的语气阴冷的仿佛毒蛇在爬行,秦姝落吼过之后,情绪也冷静了许多,闻言,不免有些后怕。 她咽了口口水,哑声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对他干什么?萧洵,你别忘了你好歹是一国太子,怎可如此下作不堪!你这样将来配为一国之君吗?” 萧洵听着她的质问和责骂,也不再怒火中烧,而是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见状,秦姝落一愣,他来势汹汹要问责之时,她还有一腔孤勇,可他越是这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回答,却让秦姝落更加害怕,因为他摆明了告诉她,她可以反抗,她未必会有事,可她身边的人却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宋钰。 她忍不住追上去,抓住萧洵的衣袖,追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殿下,我错了,我方才的话不过是气昏了头,萧洵,我求你,你别伤害他。”秦姝落后悔不已,自己为什么要逞口舌之快,她这样无疑会害了宋钰的。 可萧洵丝毫不为所动。 秦姝落免不得气急,大声道:“他前不久才赢了江东之战,他在江城屡屡建功,他是有功之臣!他是朝廷的英雄!” 言下之意,萧洵怎能如此对他! “殿下!”她厉声喊道。 萧洵才终于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见的就是秦姝落那张哭得满是泪痕,珠如雨下的脸蛋。 他的心不免刺痛一瞬。 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可秦姝落却头一偏,直接躲开了他的手。 萧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失神片刻。 秦姝落对他的失神视而不见,只是见他终于停下脚步,整理好情绪,强迫自己哽咽着致歉道:“臣女方才一时言语过激,情绪失控,惊扰了殿下实在是姝落之过。” 她自己胡乱擦了擦眼泪,认真道:“我保证,只要殿下放过他,从今往后,我二人便在江城再也不会回来了,萧洵,求你了,放过他,也放过我吧。我们不会给你添堵的,真的。萧洵,你就当……你就当是你大人有大量,你是未来的明君圣主,你高抬贵手,你放过我,放过我们,好不好?” 萧洵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小时候他养的那只小兔子,兔子原是还有一个玩伴的,可是七弟想要,他不想给,就把兔子硬生生给掐死了。 他此时此刻便如当初一样,恨不得掐死秦姝落才好,这样她就不会一直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要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了。 他看着这张清秀的脸庞,在城郊的时候面对刺客没哭,从朝云观险些跌落山崖没哭,要被柜子砸破脑袋也没哭,可就是他随口提了一句宋钰,她便顿时气势全无,半点方才的神勇和魄力也没了。 太明显了,阿落。 他在心中呢喃道。 什么时候她才能也这般对他? 他望着这张脸,她唇边的那颗痣跟着她的身子一块在颤抖,显而易见,她有多害怕他会对那个男人出手。 他想擦去那些刺眼的眼泪,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他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眼中流露出一丝往日难以寻见的受伤的情绪,哑声道:“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呢?” “萧洵……”秦姝落愣怔着唤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落,我不是不可以给你机会。”他再次抬手,想要为秦姝落拂去脸上斑驳的泪痕,“只要你忘记……” 秦姝落不自觉地就扭头,他的手定定地落在空中。 沉默在两个人周边蔓延。 月色之下,秦姝落顿时血色全无。 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萧洵摩挲了一下手指,也是失笑一声,他竟是又一次自取其辱。 他看着秦姝落这张哀求却又暗藏着坚韧在为别人守贞的脸蛋,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森寒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秦姝落身子一颤。 又听他咬牙道:“非死不可。” 那一瞬间,她整个脊背都垮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洵转身上了马车,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还透着上位者的桀骜不驯。 她呆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大喊:“你要是敢伤他,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可马车渐行渐远,秦姝落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威胁他,阻止他,她忍不住追上去控诉,“你到底要怎么才会放过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萧洵!”她边哭边跑,泪眼朦胧,最后直接跌倒在地上,聘书飞出去好几米远,手掌也破了好大一层皮,沙砾从伤口处进入,血肉模糊,看得人心神一紧。 在一旁被吓傻的碧书也赶忙上来扶她,可秦姝落趴在地上闷声痛哭,不听地质问道:“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叫你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我幸福!到底是为什么啊!” 秦姝落是真的崩溃了,她好不容易才等来今天,可偏偏萧洵要横插一脚。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恨她,一定要彻底毁了她才甘心。 “宋钰……宋钰……” 第25章 太子府邸,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 太子府邸, 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劝谏也没用。 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对着匆匆赶来的沈陵川不甘道:“我究竟是何处对她不好?她竟是开口求我放过她?” 沈陵川看着这满地狼籍,不敢出声, 更不敢逆着萧洵的心事来,他想了想道:“许是先来后到吧, 她与宋家小公子先认识,自当情谊深厚。” “那她当初还吻我!”萧洵气得直接挥袖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 就连手上最爱的玉扳指也扔了出去。 沈陵川静默片刻。他很想说如果当初范诚敏愿意投诚于他的消息但凡早一时片刻出来, 又或者殿下不故意去送那块玉佩, 秦姑娘也未必会上门。 可他不能开口,因为萧洵指着前面道, “就在前面的凉亭里,沈陵川,你说她是不是始乱终弃?” 沈陵川不敢作答, 只是提醒道:“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殿下不如就此作罢吧。” “呵, 作罢?”萧洵拍着椅背, 一下又一下,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毁坏了,就只剩下一旁的画缸还完好无损。 他打开那副画轴, 上面的女子依旧清冷如画, 宛如林中仙,他眼神仿若虚空, 抚摸着画像, 只有在这儿画像上的人才不会拒绝他的亲近和触碰,他轻语:“我不想逼你的, 也不想你恨我。” 他也想和从前的父皇母后一般,夫妻和睦,家庭幸福。他想回到还在亳州的时候,一家五口其乐融融,虽不够富裕,权势也不及如今,可他们全家都健在安康,安乐团圆。 沈陵川拧眉,瞧着萧洵的神色不对,只能开口劝道:“若是殿下一意孤行,秦姑娘的性子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而且宋家虽远在江城,可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殿下不若就此放下,天底下貌美的女子多的是。说不定某一日殿下便将她忘记了。” 谁知他话落还不到一秒,萧洵便吐出两个字,“出去。” 沈陵川:“……殿下,微臣所说……” “滚。” “是。” 见沈陵川也被赶出来了,门口一直探头探脑的冯春,忙追问道:“殿下如何了?” 沈陵川瞧着他,又望了望天上的月,天都快亮了,若是拦不住,只怕殿下便是真的要出事了。 他沉声道:“殿下与平南王交好,去请平南王过来一劝吧。”” 他回眸看着紧闭的门窗,叹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殿下做出出格的事情,否则,前功尽弃。” “是。”冯春立马应声道。 而另一边,秦姝落回到家中,也是面无血色。秦母原是已经睡下,被人吵醒了,这才披着衣裳起来,见自己女儿一副狼狈的模样回家,不免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秦姝落眼神麻木而空洞,也不说话也不回答,只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连手上的伤口也不处理,就这样蒙头睡觉。 秦夫人只得问碧书,可碧书张牙舞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叫她知晓女儿半道上遇见了太子,两个人发生了争吵。 魏梁雨看着床榻上鼓起的山包,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姝落的后背,让她安心入睡。 可偏偏第二日,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传播得满城都是。 永嘉二十四年,九月初。 秦姝落一觉醒来,先等来的不是宋钰遭贬谪亦或是旁的消息,而是京中对她和萧洵那番争吵的议论。 不止是街头巷尾,就连京中各家官眷都在议论纷纷,大看热闹。 “先前还以为这秦家女同太子之间是假的,她娘不是说是什么兄妹之情吗?” “你瞧瞧这拉拉扯扯的,哪里像是兄妹之情了!更何况,这魏家和萧家离得八竿子也打不着,那么多战死阵亡的将士都有遗孤遗脉,怎么就她秦姝落高贵,还同太子攀上兄妹关系了?要我说,别是见不得光的情妹妹!” 闻言,周边的人哈哈大笑。原本是被请来听戏的赵如春眉头紧皱,刚想呵斥,偏还有人凑上来问道:“诶,如春,这秦家大小姐不是同你熟么?她和太子还有那个什么宋小公子的关系就没同你讲讲?” “是啊是啊,这会子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快说出来叫大伙儿都乐呵乐呵。可不比那戏台子上唱的还好听!姐妹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 赵如春气得把手边的茶杯狠狠一放,将那些看戏的官家小姐们都吓一跳。 她冷斥道:“恕我无可奉告。”然后起身就离开了,背影都透着一股冷气和厌恶。 等人走了,身后的姑娘小姐们也嗤道:“拿什么乔呢,谁不知道她赵如春不过是个野种,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就是当年平南王逃婚之后带回来的孩子呢,指不定就是平南王和他那个什么江湖侠女的白月光生的呢。” “真的假的?”一群人凑一起好奇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还能作假?” “难怪平南王府同秦家这般熟稔,原来是一丘之貉呀。啧啧啧——看不出来一个个长得干净清冷,私底下都这么会玩啊。” “哈哈哈哈——” 官眷讲阴私,街头巷尾的茶话会上可就更不客气了。 “哎呦,这可没看出来,秦家小姐可真是好本事啊,竟能勾得太子和宋小公子都围着她团团转。”一个略带着脂粉气有些风韵的妇人说道。 她旁边的女子也道:“我瞧着这长得也不过一般呀。偏这狐媚子的本事,是那怡红院的头牌都比不上的。” “你见过?”有人问。 “我没见过呀,可是听人说过。” “切——”众人哄笑。 “啧啧啧,要我说这宋家也是清流人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名声差的姑娘。从前是刻薄,如今又同太子不三不四,京中好人家的姑娘可多了去了,这为了一个品德败坏的女子和太子相争可就不妙了。”有男人也开口了。 更有甚者,还有人扒出了当初秦姝落在城郊美人救英雄的事迹。 “诶,你们说,这太子何苦就要追她不放呢?难不成真是被美色迷得睁不开眼?”一个面带苦相的男人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在东宫当差的表兄,他说啊,先前巡按御史沈陵川去江城巡察的时候,其实太子也悄悄跟去了,这不半路上还遇到了劫匪刺客。”一旁一个衣着略显矜贵的男子悄声道。 风韵女子好奇道:“诶,是不是之前城郊那一块多了好多黑甲卫巡察一事?” “就是那会儿。”贵气男点头。 “可这和秦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秘密了,总而言之,就是当时太子和巡按御史大人被此刻追杀,偏偏天降一仙女,将一众刺客喝退,最后成功等来援军黑甲卫,将人救回家。” “是秦家小姐把人救下的?” “不能吧?她一个弱女子……这是怎么做到的……”有人质疑道。 贵气男一杯马尿下肚,举杯高声道,“你们知道上回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那辆马车同秦家的那几辆一模一样,听说还是刑部审讯的证物呢,偏叫太子要了去,我表兄说太子还特意叫人修缮了一番。” “想不到他二人竟还有这般渊源,如此看来是美人救英雄,也算是一段佳话,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竟是当众拉拉扯扯争吵起来。哎,怎么我就没这样的机缘遇上呢。”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偏就是她秦家小姐出现在案发地,遇见太子被刺杀,你们说,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欲擒故纵?” “这要真是她计谋好的,那这位秦家大小姐可真是好心计。”有人慨叹道。 “啧啧啧——” 长春宫里。 李后一边在给七皇子做贴身的寝衣,一边听身边的人汇报消息。 听完身边人的话,她直接戳破了手指,然后放在手中含了一会儿,眼眸微眯,冷声道:“我道是太子如此命大,原来是她坏了二哥的好事。” “难怪太子如今这般看重秦家和范家,娘娘,该不会那时范家就已经投诚了太子,特意设此一局,拿咱们的人献祭吧?”她身旁的嬷嬷分析道。 李后冷嗤一声,“也未必不可能。从前倒是小瞧它秦家了,居然还敢背后算计我李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这个秦家大小姐居然还敢抢二小姐的姻缘,坏咱们的大事。真是罪该万死。” 李秀琬把针插在绣包上,微微一笑,然后抬眸看着老嬷嬷,轻声道:“敢算计我李家的人,本宫都不会让她好过,她不是想嫁去宋家吗?本宫就帮她一把!” 不过是九月中旬,江城宋家便收到了宫里来的赏赐。 说是太子怜惜妹妹远嫁江城,特赐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一张,玉如意一柄,前朝大师所作的鸳鸯图一幅等诸多贵重礼品,望宋家念在太子与秦家大小姐往日的情分上,厚待秦家姑娘。 宋家人收到东西的时候原还是在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婚事,可眼下颇有些莫名其妙,阿落与太子素来不和,什么时候扯上了这样的关系?还用上了“妹妹”,往日的情分这样的话? 宋成轩拧着眉,摸着胡子,沉默半晌,然后对自己的大儿子道:“此事,你先不要告诉钰儿,你且派人去盛京城探查一番。” “是。” 秦家后院。 秦姝落闷在房间中,秦敬方和魏梁雨守在一旁,眼下这局面,当如何是好。 她二人近来也颇是听了些外边的风声,对那日太子和阿落的争吵也有所耳闻。 倘若真是这般任由事情发酵下去,只怕这婚事迟早要被搅黄了。 秦父秦母对视一眼,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没先等来宋家的退婚书,反而先等到了南城爆发战事的消息。 而这一次,宋钰又被提议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第26章 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 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 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职吗?怎么还会被提名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秦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南城同江城不一样,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素来与平南王联系紧密, 宋钰婚事在即,怎么会在这档口被调去南城? 秦敬方拖了好些人多方打探才知, 前些日子,南城参将上报朝廷, 道是此番在南城作乱的倭寇就是先前江城的遗祸, 见在江城屡次吃亏, 讨不到好,这才辗转南下去了南城, 之所以调任宋钰前往,也是因为看重他之前有同这批海匪作战的经验。 他喝了一口冷茶,续道:“不过朝廷念及他成婚在即, 准许他婚后再赴南城。” 秦姝落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整个人面容麻木, 她扯了扯嘴角, 哑声道:“这江城又不是只有他宋钰一人有和那批倭寇作战的经验, 江城卫指挥佥事祝辉不也在行吗?更何况,他官职比宋钰还高,怎么就轮得着宋钰了呢?” 这个中缘由, 实在让人很难不胡乱猜测。 她隐约想起那天萧洵的话, 他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非死不可。” 秦姝落眼神空洞, 她紧紧地攥着手指, 指尖掐进了血肉,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难不成这就是萧洵的报复吗? 宋钰是将,战事一出,调任他去往前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是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这提议依旧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都是合理至极。 她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地阻止他前去的理由。 她总不能说,我们要成亲了,求兵部的各位大人放过我的未婚夫,让旁人去战场吧?那旁人又该怎么看待他们家,怎么看待宋钰?难道旁人就没有家属亲眷,旁人就不用成婚生子吗?更何况,即便是她没脸没皮,豁出去了不让宋钰去,往后呢,往后真的让宋钰和她一样,这么多年一直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当中吗? 秦姝落唇色惨白,她的愿景太过渺小了,和那么多人的生死,和南城的安危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秦敬方也只能劝道:“你先别着急,兵部也不过是还在提议人选,也未必就一定是宋钰前去,更何况,就算是他去南城作战,也未必就会出事,阿落,你别担心。” 魏梁雨也道:“是啊,这事儿出的虽是匆忙,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说不定……说不定宋钰便又建奇功,往后官职……” 秦夫人说到一半,便收住了声音,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下去,又该怎么劝解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亲族上战场是何种煎熬苦楚的滋味。有时候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更何况,这其中还暗藏着这么多蹊跷。 秦姝落看着父亲和母亲担忧的神色,唇瓣动了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上拿出宋钰送她的白玉芙蓉簪子,还有木雕,端详许久。 旁边还摆放着一块不合时宜的芙蓉玉佩。 她不能,她绝不能看着宋钰就这么离开她,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绝不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幸福离开。 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洵的样貌,纵使是太子又如何,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总该是拼一把的,遗臭万年也好,背上骂名也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钰因为她的过错和冒失而付出代价,若是旁的时候她都能相信这不过是朝廷于公的一纸调令,可是出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南城,她实在是难以扫除心中的疑虑,她不能拿宋钰去赌这纸调令的正义性,她赌不起。 她有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样做是错的,可是只要有事关宋钰安危这一个理由,她就能敢豁出一切去阻止这一切,就如当初宋钰也是顶着满城的恶名执意娶她一样。 秦姝落在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切情绪,甚至换上了最纯白的衣裳,只簪了一根素雅的白玉芙蓉簪子去了平南王府。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必然会知晓和关心,究竟是不是一定需要宋钰前去,还是他也无关紧要,这些事平南王妃必定会心中有数。更何况,若是想求人向萧洵开口阻止宋钰前去,没有人比平南王妃更适合做这个说客了。 九月中旬的盛京城,天气已经逐渐转凉,可秦姝落依旧是一身单衣,显得格外憔悴和楚楚可怜。 她到平南王府的时候,赵如春已经在等着了,她瞧见秦姝落打扮得如此素净,不免有些担忧,悄声问道:“你近来可还好吧?” 秦姝落勉强冲她微微一笑,道:“就那样。今日来王府,也是想求见王妃一面,劳烦你牵线了。” 赵如春微叹道:“王妃在佛堂里做早课,我是可以帮你通传,可阿落,王妃能帮你第一回,未必会帮你二回,你且要有个准备。” 秦姝落看着这威严庄重的平南王府,外头摆放着的石狮子上头还镶嵌着巨量黄铜,看上去威猛气派无比,这气势丝毫不比皇宫差。也难怪人人都说平南王是圣上最倚重的亲弟弟,这待遇实在是优厚,而他自身也绝非只是倚重皇恩的草包皇亲国戚,当初之所以被封为平南王,也是因为他亲上战场,平定南边,将蛮夷部落全数收服。 倘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宋钰的事情,必定能有转圜之机。 秦姝落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的,你去吧。” 赵如春刚要进去,秦姝落又叫住她,“诶,等等。”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交给赵如春,“你把这个交给王妃。” 赵如春皱眉,好奇道:“这是什么?” 秦姝落没有作答,她便也不好继续追问,等赵如春走了,碧书才小声问道:“姑娘为何要把治魇症的药包给王妃呢?” 秦姝落望着空寂的门庭,依旧不答,她心底也是打鼓,嘀咕道:“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二人在门口来回踱步,未久,便见赵如春急步匆匆地跑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妃答应见你。快随我来。” 秦姝落跟在赵如春身后,一路走过好几个长廊,穿过垂花门,才看见一个空幽雅静的院落。 她虽受过平南王妃的恩惠,可也是第一回进到此处,一进门只见院中秋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满地枯黄的落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在有一扫帚没一扫帚的扫着,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旁的丫鬟婆子,同外头的庄严奢华比起来,里头实在是有些俭朴,甚至称得上简陋。 赵如春见她眼中带着疑惑,便低声解释道:“王妃不允许王爷的人进到此处,也不允许父王的东西摆放进来,所以只有许婆婆一个人,她年岁也大了,眼睛也不灵光,此处便显得有些萧条了。” 秦姝落微微点头,想不到平南王妃和平南王竟已经闹僵隔阂到这种地步。 她这时自不会想到,往后她和萧洵只会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如春把她领进了屋里,便道:“你进去吧,王妃在里头等你。我先走了。” 秦姝落看着她出去,然后自己走进了大堂,这屋静得让人心都发颤,仿佛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又不曾见到人,秦姝落是站也不敢,坐也不是。 正当她坐立难安之际,屏风后边才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她面容冷清,又透着一股疏离的淡漠感,头发盘起,手上戴着一串佛珠。 看见秦姝落的第一眼,便道:“你都这么大了呀。” 秦姝落忙行礼道:“见过王妃。” 平南王妃坐下喝茶的动作一顿,淡声道:“坐吧。我年岁比你娘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唤我一句许姨吧。” 秦姝落从善如流道:“许姨。” 平南王妃脸上这才带了些笑容,她倒了一杯茶,递给秦姝落,道:“我这儿简陋,你将就着喝吧。” 秦姝落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味道极其苦涩浓重,她忍不住蹙眉,见平南王妃看着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知礼数,吐了吐舌头,尴尬道:“让王妃见笑了。” 可平南王妃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笑道:“我第一回喝这茶的时候,也是在想,这世上原来茶也能这般难喝。” 她把茶一饮而尽,看着秦姝落的眼神颇有些宠溺,莞尔道,“你娘定是很娇宠你,不曾让你吃过什么苦头。” 秦姝落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待她确实如珠如宝。 许连夏垂眸,慨叹了一句,“我爹娘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娇宠我。” 秦姝落知道平南王妃的父母早亡,之后她家中便再无一人,只能回南城老家投奔叔父。她紧紧捏着茶杯,想来那些时日,许姨应该是吃过不少苦头。 许连夏见她不出声,也是,同小孩子聊这些做什么,她换了个话题,拿出了方才秦姝落送她的药包,问道:“你拿来的那药包味道倒是奇特。好闻又醒神得很,你是怎么想到送我的?” 秦姝落放下茶杯,忙道:“那药包是专门用来治理魇症的,对常年心神不宁之人,有奇效。母亲说,许姨同我一样,也曾受过天大的委屈,我想着对您应该有效。” 闻言,许连夏把玩药包的手一顿,她看着秦姝落,她如今这般年岁和自己当初被迫回到盛京城简直差不多大,那时候的她远不如现在的秦姝落这般勇敢胆大,敢去求并不熟悉的人,她唯一做出过的反抗也不过是在手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许连夏敛眸,她把药包放在桌上,柔声道:“其实你娘来找过我一回,将你的事情都告知我了。” 闻言,秦姝落猛地抬眸,“母亲来寻过您了?” 许连夏笑笑,续道:“我与你娘同出身在武将之家,低头求人是最难做的事情,你娘很心疼你。”她看着秦姝落的眼神充满了艳羡,她有这样待她好的父母,而且双亲健在,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家庭。 “母亲待我,我无以为报。”秦姝落回道。 许连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又露出些为难,“可你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闻言,秦姝落脸上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失落的神色,她想说些什么缓和,可又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许连夏避开她的眸光,苦笑一声,直白道:“我若是真能左右他们的想法,这一生便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秦姝落不免心中一凉。 只听她继续道:“阿落,我便也如此唤你吧。你和你娘想求人,却实在是寻错人了,若只是一场宴会,我或许还能有说得上话的地方,可你想让太子放手,我说话实在是无用。平南王……”她说话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道,“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也未必会因为我而愿意帮你。” 秦姝落眼睫微颤,许连夏也看不得她这难过的模样,就仿佛当初那个无助的自己在向如今的自己求救一般,可如今的许连夏还是救不了当初的她。 她缓缓站起身,道:“回去吧。我要念经了,就不远送了。” 秦姝落看着平南王妃回房,指甲死死地掐着手心,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就好像如今的平南王妃会是将来的她一般。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若是一生孤苦无依,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佛堂之中,她迟早会被逼疯,她扫视了一圈这佛堂,甚至会更可怕的觉得,这是不是已经是平南王妃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反抗了。 一股让人恐惧的窒息和憋闷感直接涌上心头。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自己的将来,而此时此刻,她怕了。 秦姝落走后,平南王妃成日寂静的小佛堂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许连夏甚至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听说,你今日见了秦家的女儿?” 一个低沉又带有威严的问句传来。 许连夏跪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敲着木鱼,不做回答。 可下一瞬,她敲木鱼的手直接被人按住,许连夏不得不睁开眼,讽刺道:“我这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平南王唇瓣抿了抿,攥紧她的手,开口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呵。”许连夏抽出手,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道,“天黑了,王爷请回吧。” 听言,平南王眼眸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连夏,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许连夏闭上眼睛,拨动佛珠,不言不语。 平南王看着她这模样,实在是没办法,他大步踏出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难道就不想帮她求情吗?你忍心看着她失望,无功而返?” 许连夏睁开眼,看着他,嗤笑一声,“你们萧家人都一个样,我上过一回当了,不会再上第二回。” “若我真的帮你呢?”平南王气急道,“只要你开口。” 许连夏白了他一眼,冷嘲一声,“那你现在就休了我,让我回南城。” “夏夏……” “做不到?” “我……” “出去!带着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滚出去!”许连夏怒声道。 小佛堂吵得实在是太凶,便连赵如春也忍不住前来劝架。 平南王微微偏头,沉默良久,道:“我将那个孩子放到南城,已经交代了下边,让人好生看顾他的安全,夏夏,我也不想他们闹到和你我一样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了。” 话落,他便抬步离开了。 许连夏依旧呆立在原地不动,赵如春想安慰她,却听她开口道:“你去告诉阿落,就说她未婚夫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不必担心,旁的,我也帮不上了。” “是。”赵如春应道,她见许连夏面色煞白,还想开口,便见她摆手道,“你走吧,我要念经了。” 她慢慢走回佛像面前,跪在蒲团上,就如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那样,孤寂又倔强。 * 秦姝落收到平南王妃的消息时,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萧洵的公报私仇,便是调任南城,也不再显得这般让人难以接受了。 她算了算日子,也就剩一月不到了,大不了到时候成了亲,她和宋钰一块搬去南城便是,反正两人心在一块儿,在哪儿都好。 可痛苦总是来得比幸福还要更突然。 秦家收到退婚书的时候,不止是秦姝落,就连秦敬方夫妇都傻眼了。 他们拿着拿红彤彤的退婚书,翻来覆去,正正反反不停地看,终于是确定那上面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确确实实是秦姝落同宋钰二人的。 魏梁雨惊道:“这宋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二十几天就要成婚了,眼下弄这一出算怎么回事?” 她急得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又问道:“难不成是他们也听到了京城的风声?可……可咱们与宋家也是多年的亲家了,就算是外头传那些疯话,他们也总该相信我秦家的为人,相信阿落与宋钰那孩子是真心的吧!”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你们父女俩都说句话啊。” 秦姝落坐在椅子上,这些时日以来,这样让人惊恐的消息已经不止一回传来了,此时此刻,她浑身手脚冰凉,却勉强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宋钰,不可能与我退婚的。” “我不信。”她笃定道。 “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魏梁雨附和道。 秦敬方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他已经好多年不抽着玩意儿了,可近来秦家收到的消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他也需要有过发泄的地方。 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此刻心神还未稳,就已经有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们了。 只见宋家的退婚书前脚刚到,后脚永嘉帝的圣旨便来了。 秦姝落等人不得不立马收拾好一切赶紧出门接旨。 夕阳之下,只见朱喜公公喜笑颜开地握着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秦大人,秦夫人,秦姑娘,这可是大喜事呀,还不快接旨!” 而他身后站着的萧洵正一脸笑意融融地看着秦姝落,那眸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志在必得。 秦姝落看着他,橙黄色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温柔和煦。仿佛之前的暴躁和阴狠都是做梦一样,可她却觉得凄寒彻骨。 第27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 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实是天下女子之典范。今太子正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姝落待字闺中, 为成佳人之美, 特将其许配给太子为太子妃, 择良辰吉日大婚,钦此。” 朱喜高声宣告道。 那一句句话就像是天降落石一样砸在秦姝落心里, 砸得她几乎要站不起来,呼吸都要停止了。 秦夫人也是被着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快要昏了头,她忙道:“公公, 这圣旨是不是弄错了呀, 我家姝落已有婚约在身, 怎么可能再赐婚太子呢?” 朱喜看着秦夫人, 和蔼地笑道:“郡主说笑了, 这圣旨是不会错的,秦姑娘不是已经退婚了嘛……” 魏粱雨脸色一变,他们也才收到退婚书没多久, 圣上就已经知道了?那这婚事……岂不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陛下说了, 从前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便是,往后啊, 秦家姑娘便是太子妃了, 自当是要同太子好生恩爱,和睦度日, 秦大人也要继续为朝廷辛苦操劳,如此才是我尽大庸臣子的本分。” 朱喜一边把圣旨交给秦敬方和魏粱雨,一边将二人扶起来,他笑得极其谄媚讨好,柔声道,“大人和郡主请放心,礼部和钦天监定会携手将这场婚事办好的。你们也安心准备着吧,老奴还盼着讨个赏呢。” 魏粱雨和秦敬方四目相对,是真的笑也笑不出,却又没办法,只得顺着话头赶紧让管家拿赏钱给朱喜。 秦敬方嘴角抖得厉害,勉强才出声道:“辛苦公公跑一趟了,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诶,客气——”这回朱喜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礼。 而另一旁,秦姝落勉强才站直了身子。 萧洵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近不远的,就那么看着她,也不离开也不逼近,就好像幽魂一样。 可秦姝落知道,他是笃定了自己一定会上前找他。 一手退婚书,一手赐婚的圣旨。 真是好热闹的一天啊。 秦姝落想,这世上大抵也不会再有几个女子的婚事能比她还坎坷了吧。 她忽然想起许姨的那句话,平南王和太子都是一样的人。 也就是在此刻,她真正和平南王妃感同身受了。 原来分明是不想要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也说喜事一桩。 原来夫妻不睦,同床异梦,在传言中还是恩爱夫妻,甚至外人还是会艳羡平南王妃一生无子,可王爷依旧挚爱王妃,从不纳妾。 原来那些她从来都不想要的东西,被人强逼着捧在手心里,还要聆听着旁人的羡慕和赞美之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传言和事实总是相差那么大,但人们根本不会去深究事实究竟如何了,更不会在意当事人是否愿意,他们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只会看见别人愿意让他们看见的。 秦姝落看着这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啊,就像是在诉说着她这一生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般,从此往后,都是黯淡无光。 这便是权势与地位。 哪怕她已经贵为郡主和三品大员的独女,她依旧是没有选择的蝼蚁。 更遑论,更底层的百姓和女子。 秦姝落忽然便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压垮了心脏。 她忍不住回想半个月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究竟是为何会那般自信,觉得自己能走出这片牢笼? 如今想来,当真是可笑至极啊。 呵——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跌落。 如果这就是命运,那是否对她也太残忍了一些。 第28章 萧洵微微扬头地看着秦姝落,她今日依旧是一身蓝衣,腰上一抹白,像是天 萧洵微微扬头地看着秦姝落,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蓝衣,腰上一抹白,像是天空中漂泊的云。 他忍不住想起竹林那次, 印象中她穿蓝衣的时候总是充斥着一股幽幽的空灵感,好像与林间, 与空谷融为一体。 尤其是她不爱说话的时候,让人有一种抓不住的虚无感。 而他也确实很难抓住她。 萧洵看着秦姝落一步步走过来, 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步履款款, 犹如天边的那抹云自己飘了过来。 他横在腰间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一股说不出的快意直接涌上心头。 从今以后,秦姝落便属于他了。 只属于他。 秦姝落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然后站定, 眼眸直直地看着萧洵。 她该开口说些什么, 问些什么, 可此时此刻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还能问什么呢。 圣旨已下, 她连抗旨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有一瞬间在想, 要不自己逃婚吧,去江城,她一个人也可以去找宋钰。 可是她不能。 她生在盛京城, 长在盛京城, 这儿有她的家,有她的父亲和母亲, 她不能逃。 她甚至还想求萧洵放手。跪下来求他, 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这等蝼蚁之辈。 可是她试过了, 结局显而易见。 她曾将希望寄托在平南王妃身上,她想从萧洵最亲近之人下手,可宣读圣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和平南王妃一样,都不过是无力反抗的可怜虫。 他们都是没有选择,只能任人予取予夺的草芥。 所以,当她真的站定在萧洵面前的时候,情绪反而一瞬间就平静了。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人。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还是萧洵先开口,他说:“秦姝落,这退婚书可不是我逼他写的,是他先放开了你的手。” 他语气轻柔,就像是这世间最好的情郎,缓缓牵起秦姝落的手,眸光深情道:“可阿落,我就不会松开你的手。” 他的情话就像是晚风,在秦姝落耳边穿梭而过。 “他能给你的,我只会比他更多。你不想参加选秀,我便求父皇赐婚,我娶你做太子妃,绝不委屈你做妾,这就是我的诚意。” “阿落,我愿与你分享我的一切,从今往后,决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紧握着秦姝落的手,忍不住都有一些抖,他在等待着秦姝落的回应和答案。 可秦姝落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的话秦姝落确实听见了,好像也确实应该很感动,这可是一国太子的誓言,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感恩戴德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秦姝落有一种自己的感官都被隔绝了的陌生感,就好像耳朵里有一道隔膜,让她觉得萧洵在面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 也许此时此刻她应该欢欣鼓舞,她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夫人一跃成了太子妃。 但她真的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萧洵腰带上的芙蓉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萧洵也爱上了这种花。 她愣愣地伸手抚摸上了那朵花,然后开口道:“你以后能别绣芙蓉花吗?” 那是他宋家定情的花。 她不想没了宋钰,还要总在别人身上看着芙蓉花。 萧洵微微一怔,“不喜欢吗?” 秦姝落喉间艰涩,道:“换了吧。” 萧洵垂眸,这倒也不是难事,便答:“好。” 这一切进行得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他甚至想过也许秦姝落会当场拒婚,那他还要花上许多心思,闹得实在难看,便得不偿失了。 王叔曾说过他和王妃的故事,他也不想弄得最后收不了场,大家都心愿不遂。 秦姝落识时务,如此便是最好的。 * 南海边江城。 深夜的江城书院,一匹骏马从江东大营匆匆急驰而归。 直接踏开了书院的大门。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钰处理完最后一些军中事宜,连盔甲都来不及卸下就直接策马而归。 他以为回到家里会面临的是漆黑一片,却不想江城书院的后山灯火通明。 宋成轩和夫人坐在主座上,宋嘉荣和范南汐坐在下手,甚至是连已经入睡的宋念笙也被抱了过来,很明显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回来三堂会审。 宋钰原本怒气冲冲的步子也慢慢缓了下来,“父亲……” 见念笙还在,大嫂的肚子也已经显怀了,他硬生生地忍住气,委婉道:“让嫂嫂和念笙先回房休息吧。” 谁料宋成轩却道:“我是特意算准了日子在这儿等你的。” 他瞧了瞧范南汐,又道:“此事毕竟也牵扯到你的母家,你也听一听吧。” 范南汐摸着肚子,脸色一般,声音有些冷硬道:“是。” 闻言,宋钰的脸色更是不好了。父亲这是要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的事儿,那便说明此事是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顿时眼眶一红,直接问道:“父亲为什么要向秦家退婚?我从未答应过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背着我行事!” 可谁知宋成轩却不答反问道:“你调任南城的文书是不是收回去了?” 宋成轩蹙眉,点头,回道:“是。朝廷说,我年岁尚轻,连升四级,担任四品的卫所指挥佥事恐有人不服,眼下南城事发突然,没有时间予我细细磨合,便先调任祝大人前往,而我留守江城了。” 听他说完,宋成轩松了口气,轻道:“如此便是了。” 宋钰眉头皱得更紧了,“父亲,你这是何意?” “何意?” 宋成轩打开手边的锦盒,里头放着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钰拧着眉,只听宋成轩道:“库房里还放着一张拔步床,挂着一副前朝名画,还有许多许多赏赐。说是太子赐与你和姝落成婚的贺礼。” “这不可能。阿落三年前落选,曾生魇症,就是因为太子!”宋钰立即否认道。 宋成轩将盒子盖上,淡声道:“这我自然知晓。所以我让你哥派人回盛京查了查。嘉荣,把你查到的都告诉你弟弟吧。”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嘉荣身上,就连范南汐也攥紧了袖子看着自己的丈夫。 宋嘉荣敛眸,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缓缓念道: “六月初七,太子与秦家小姐在平南王妃的花会上相遇,秦家小姐晕厥,太子抱其就医。” “六月十一,太子上门探病秦家小姐并为从前的无心之语负荆请罪。” “六月十七,太子相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 …… 他一字一句念着,因着是教书人,口齿无比清楚,让人想听不见都难。 他每念一句,宋钰握拳的手就紧一分。 范南汐的脸色也难看一分。 …… “八月初八,太子赠秦家小姐并蒂芙蓉,寓意……” “够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钰便率先开口道,他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通红,声音都透着一丝苦涩,“这些事,阿落早就写信告知过我了。” 他脊背挺直,面容坚毅道:“父亲,若只是因为这些传言,你便要退了这桩婚事,那你、我,甚至整个宋家又与当初那些听风就是雨的外人有什么区别!” 宋成轩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语气长叹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他把这个孩子教得实在是太好了,他坚韧果敢又有自己的主见和原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阻止自己的儿子去追求幸福。 他叹息道:“若只是因为几句传闻,我自是不会怀疑太子与秦姑娘有什么。更不会断了我儿的幸福。” “可你还不明白吗?你与秦姑娘的这门婚事已经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道。 “钰儿,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柄玉如意包括库房里的那些东西都不是太子所送,而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为的就是让我宋家知晓太子与秦姑娘的丑闻。”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这个圈套!”宋钰忍不住高声质问道。 “因为太子对秦姑娘的心意是真的!”宋成轩拍着桌子回道。 两父子四目相对,眼中都充满了复杂又无奈的情绪。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母家,常年兵力充足,根本不缺你一个将领,你甚至已经上书,想要退出军营,可为什么事情一出,调任的人却还是你,你真的想过其中的缘由吗?真的只是因为你与倭寇的作战经验丰富吗?钰儿……你别忘了,平南王与太子最是交好……” 他看着宋钰那双受伤的眼神,不忍心直视道,“我不过是投石问路,将你的退婚书寄回盛京一试……你的调令便立马更改,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官府文书朝令夕改?孩子……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太子密切关注,此事会否有今日的结局?” “即便是调任南城,我也可以赴任,父亲,你不能拿我的婚事做筹码……”宋钰哽咽道。 “若只是普通的一纸调令,我当然不会阻止你。可这场战事掺杂了那么多的权力因果之争,你去就是死!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退婚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宋成轩继续劝说道。 “那父亲,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又是否问过我是否愿意退婚?父亲,你不曾问过我,你怎么会知道,就算是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不想退婚!”他固执道。 “可钰儿,除了你,我还要保全这整个宋家,保全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看看念笙,她还那么小,你再看看你嫂嫂,她腹中还怀有胎儿。” 宋成轩站起身,扶着自己儿子的肩膀,愧疚道,“孩子,这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宋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后退,眼眶湿润一片。 范南汐也是按着自己的腹部,仿佛隐隐作痛。她不敢想,阿落收到退婚书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更不敢想,若是真要和太子成婚,她的阿落又会被逼成什么样子。 宋成轩抬手想抚摸宋钰的面庞,他想为自己的孩子擦去眼泪,却被宋钰躲开了。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宋成轩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最生疏的一次。 他痛苦道:“孩子,若你只是娶一个太子厌弃的女子,我绝无二话,不过是于名声上有所损失,比不得你的终身幸福重要,但如今你看中的是太子要的人。” “那是太子。”他震声道,“是未来的天子,你同他争女人,除非你要与他争天下!” 他语重心长道,“这个罪名你担不起,我宋家也担不起,更没有这个本事和能耐,我不能为了你搭上整个宋家。孩子,你别怪我,是为父无能……” “父亲,我怎么会怪你。”宋钰望着自己的父亲。 那些话太重了,重到压得他快呼吸不过来了。一门婚事便要得罪太子,毁了整个宋家,这样的罪责他这么担当得起! “可是……父亲,我不能放手……你不知道,阿落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拿我的婚事换我的前程和安稳,你有没有想过,我做不到放下阿落,我做不到这婚事到此为止,明明不足半月就要成婚了,父亲我做不到……” 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战场上受伤不曾流泪,险些丧命也不曾流泪,可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哭腔道,“我真的做不到,父亲……你说你是为了整个宋家才不得不这样做,倘若此时此刻为了宋家,让你休了母亲,让哥哥将嫂嫂扫地出门,你们也心甘情愿吗?” 闻言,迟迟未曾言语的宋夫人脸色一变。 “难道就因为我的妻子还未过门,你们就可以自作主张地让我退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这等屈辱吗?倘若我早知今日,当初我宁愿我不曾向她许诺过,这样便不会让她拥有希望,而后又失望了。那对她的伤害太大了,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难过,她已经受过很多伤了,我舍不得……父亲,我真的舍不得……” 他一想到秦姝落可能再次因为这封退婚书而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便心痛难已,他曾告诉过自己,这一生要好好呵护他的爱人,可此刻伤她最重的却是自己。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宋钰从怀里掏出那份新的调任文书,当着众人的面,然后“哗”的一声,将其彻底撕碎。 他哑声道:“父亲,你别怪我。南城,我可以去,可阿落,我不能不娶。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他转身就要跑出大门。 宋夫人焦急地追在身后,“钰儿……” 宋成轩也急得大喊道:“晚了,圣上已经赐婚太子和秦家小姐,她不日就将成为太子妃了。你就算是回去也无济于事!” 宋钰奔跑的脚步一顿,他抬眸看着月色,明月是那样的亮却又那么的凄冷,让人脊背生寒。 宋夫人也赶忙拽着他的衣袖,哭泣道:“孩子……” 宋钰定定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眸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过要娶她,绝不食言。” “那她呢?她还愿意嫁给你吗?”宋成轩咬牙道,“宋钰,她若无意,太子岂会求圣上赐婚。” 宋钰勉强扯了扯唇角,他摸了摸腰上还挂着的匕首,一瞬间就好像是充满了信任和勇气一般。 他笃定道:“父亲,阿落不会的。就算是她有意嫁给太子,我也要亲口听她说,听她说宋钰,我不要你了。只要她一日不开口,我就会一直等着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袍跪地,他扫视着自己所有的至亲,言语恳切道,“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请恕宋钰不孝,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亲人,即便是太子追究怪罪下来,也尽可与我撇清干系。宋钰绝无二话。往后,若是宋钰有幸带着阿落回来,我定亲自跪求各位的原谅。” 他跪地磕头,砰砰响三声,一气呵成,然后翻身上马,匆匆离去,一如来时的模样。 “宋钰……”宋夫人在身后哭得肝肠寸断,却只能看见自己孩子策马离去的背影。 范南汐摸着自己的肚子,面色煞白,她一面希望小叔子能把阿落带回宋家,可另一面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复杂的局势。 她只是忍不住心疼自己的妹妹,缘何这婚事都到头了还是这么波澜四起。 可他们怎么想,宋钰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自己说出去的话便一定要算数。 他不能出尔反尔,让阿落难过,等见到了阿落,他要告诉她,那退婚书不是他写的,也绝非他愿,请务必不要因此而难过。 他还想着,他要把退婚书拿回来,就算拿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阿落愿意跟他走,他们可以去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一定不会让阿落吃苦的。再不济,他甚至可以去南城赴任,遂太子的心愿,从此他们在南城安家,也是一样的。 就算是太子求得赐婚,这天底下的婚事也要讲究一个公道,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否则,岂非太没有道理。 他的背影隐藏在月色下的归途之中,步履匆匆,心事幽幽。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阿落说,是了,他还买了一身婚服,这和家中准备的凤冠霞帔完全不一样。 是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休假之时,外出采买看见的。 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套婚服,瞧着朴素却极其适合阿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细节之处极具巧思和韵味。 听店铺主人说,那是一对成婚六十年最后寿终正寝的夫妻成婚时的喜服。若不是后人家中出事,急需用钱,岂会轻易出售,这才便宜了他。 他想,一定要她穿给他看。 才算是不枉此生。 第29章 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 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 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出出,同秦父秦母商讨婚事。 她静坐在窗边,好似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也与她无关罢了。 外头的风声倒是有所好转, 毕竟她如今贵为未来的太子妃,不管是当面还是背面敢议论她的人都少了许多。就连李秀莲曾上门闹过一回, 也被宫里的教习嬷嬷给请了回去。 秦姝落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苦笑一声。 她费劲心力想让众人看见自己的好, 想要扭转自己的名声, 都不及陛下的一张圣旨, 更不及太子的一纸婚事来得有效。 人人都开始敬她畏她,碧书也被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说了好几回再不能这样同未来的太子妃说话, 如今见了她也是先行礼后说事儿。 秦姝落看着窗边的落叶,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已经十月了,明明就差这几天, 她就应该嫁去江城的。可是如今府中所有的事物都在重新操持, 当初宋家送来的聘礼, 太子也着人一一又送回了江城。 秦姝落抚摸着手中的两个木雕, 如今能陪着她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旁的, 她一个也留不住。 秋日的天气逐渐凉了下来,风一吹过,让人身上都凉飕飕的。 碧书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姑娘在发呆的模样, 也是静立了许久, 才走进去,行了个礼, 道:“小姐……” 秦姝落愣愣地回头, “你来了。” 就好似过往的每一个清晨,她们主仆之间都是这么随意和谐。 碧书转身拿起一旁的外衣给秦姝落披上, 抿了抿唇道:“姑娘,别着凉了。” 秦姝落微微垂眸,轻嗯了一声,然后握住了碧书的手。 碧书也似有所感一般,站在她身后,手放在秦姝落肩上,像姐妹而非主仆一般,静静地陪着她看着落日晚霞,这一刻的时光如此美好,好到谁都不愿意打破。 秦姝落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从前的生活了,自那道圣旨之后,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的人都在离她远去,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般。 晚风静静地吹着,天空中忽然飞过一群大雁,一字排开,“嘎嘎”地叫着。 秦姝落的眸光在狭小的窗棂之中追逐着它们远去,她倏地开口道:“大雁南飞,是不是会飞到江城去?” 碧书忽然就鼻尖一酸,她无法回答秦姝落的这个问题,只是哑声道:“姑娘,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秦姝落愣愣地看着天空,直到最后一只大雁消失在眼前,才不得不收回眼神。 她痴痴地盯着窗外,问道:“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这话像是在问碧书,可又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她明明也知道哭没有任何作用,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簌簌扑落。 她高高地扬头望着天空,可那儿早就没有了大雁的身影,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脸大雁都离她而去。 而另一边,回京的旅途中,宋钰千里奔袭,马匹都累瘫了好几匹,他的身影依旧在树林之中穿梭,只很偶尔地时候才会分神看一眼别的地方。 天空中,忽然传来“嘎嘎”地叫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猛地抬头,就好像是有人在呼唤他一般,扬头望向昏黄的天空,云霞淡淡,疾行的马匹不小心踩到了石块上失了控,将人掀翻下来。 宋钰摔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他就那样瘫倒在地上,仰头看着一群大雁从头顶乌压压地飞过…… 门外,秦敬方夫妇隔着门框看着自己女儿在碧书怀中哭泣,两人谁也没有进去打搅。 秦敬方甚至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珠,他这一生就这一个孩子,他以为他能给她最幸福美满的一生,可不曾想他连一桩婚事都不能让孩子自主。 魏粱雨也是眼眶通红地倒在秦敬方怀中。 外头是热闹,如今人人都高看他秦家一眼,恭祝他们家成为未来的国丈之家,可他们宁愿这孩子拥有一桩自己心甘情愿的婚事,而非这场盛大的婚礼。她魏秦两家都不需要用孩子的幸福来换这场无上的荣光。 桃息刚要领着给秦姝落量身量的嬷嬷进来,就被秦敬方拦住了。 他低声道:“有什么事出去说吧,让小姐静一静。” 秦姝落哭过之后便睡着了。 这一次她少见的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梦里,宋钰穿着婚服,高高地骑在马上,然后冲着她大喊:“阿落,我来娶你了!” 这梦是那么的美好,好到她都不想醒过来。 她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天,秦家同宫里的嬷嬷告了假,可熬到第三天,宫里头的嬷嬷又来了。 几个人甚至不顾秦家人的阻拦,直接冲到了秦姝落的房中,见她还躺在床榻上,语气有些阴阳道:“秦姑娘,不是奴婢不体谅您,只是您这一病,我们教习的进度也要落下了,到时候大婚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秦姝落本就头脑昏沉得难受,她认得眼前这婆子,皇后身边的人…… 她勉强爬起身子来,呼吸略显急促道:“让嬷嬷费心了,是姝落的不是,只是这几日身子实在不是,还请嬷嬷再宽限几日,待我病好,便回宫里复命。” 李嬷嬷瞧她脸色蜡黄,好没精神气,心底暗嗤一句:晦气。真是顶不得事儿的人,这样好的婚事放在前头,当下居然病了?真没用。若是他们家二小姐,只怕是生龙活虎得很。 可到底也是太子的人,为难得太过了,面上也不好看。 她便道:“既然秦姑娘都这么说了,老婆子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制衣司还等着姑娘的身量呢,烦请姑娘先起身,让我们量一量吧。” 碧书在一旁眉头紧锁,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不是让府中的绣娘给了尺寸过去吗?怎么还要量?” 李嬷嬷直接推开碧书道:“宫里做衣服岂是外头这般糊弄了事的?且不说姑娘这些年的身量变没变过,就说这婚服可是多少位绣娘连夜赶制的贡品,有一丝一毫地不合身都要返工重制,到时候耽搁了时间,你担当得起?” 秦姝落被她们吵的头皮发麻,许是那日吹了风,她这两日身子实在不适,脑子里嗡嗡的叫个没停。 她勉强从床榻上起身,“碧书,算了,让她们量吧。” 量完了赶紧走…… “还是姑娘懂事儿。”李嬷嬷讽笑一声。 气得碧书够呛。 等人量完尺寸,老婆子倒是没再找事,只是道:“姑娘可还是要早些养好身体才行,过些时日,还要去宫中拜见各位主子呢。” 话落,李嬷嬷便领着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碧书看着她们的背影,都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群老不死的疯婆子。” 秦姝落见人终于走了,直接倒在榻上,她头昏脑眩得难受,此时此刻根本听不得半点声音。 碧书慌忙让人又去请大夫过来。 不想请来的却是太医院的院正和太子殿下。 萧洵一听说她病了,立马让人去太医院叫人,自己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这些时日忙着处理南城的战事实在是疏忽了秦姝落。 “见过太子殿下。”碧书见着人,立马跪地行礼道。 “起来吧。”萧洵直接越过她,坐到了塌边,一摸秦姝落的额头,烫得烧手。 他赶忙让太医诊治。 吴太医拿着药箱上前,小心翼翼地拿出秦姝落的手,盖上帕子,开始诊脉。 而后又细细查看了秦姝落的眼舌口鼻,道:“姑娘是郁结伤身,又吹了寒风着了凉,这才反复发热。待我开些药先驱寒散热,再吃几张静心的方子,往后少思虑多开怀,好好养身便可。” “那你去开方煎药吧。”萧洵淡道。 “是。” 等太医走了,萧洵才在床边坐下,他低头地看着秦姝落,平日里他们之间少有能这般近距离又安静相处的时刻。 他看着秦姝落的面容,瞧着消瘦了许多,本就不大粗壮的人更像是柳枝一般,风一吹就要折断了。 眉宇间更是紧皱着,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面庞,想为她扫去愁容,可她却依旧皱紧眉头。 萧洵微叹一口气,也不知她这小小女子哪来这般多的烦心事,便是觉都睡不安稳。 他倒是还想再留些时候,可天色已晚,不好多留。萧洵替秦姝落掖了掖被子便准备离开,却不想在她的枕边按住了两个硬硬的东西。 他拿出来一看,是两个两个木雕,一男一女,女子的好认,面容瞧着和秦姝落有七分相像,而另一个男子模样的则脸部带血,模糊了面容,并不太瞧得出来是谁,手法也粗糙了许多。 他转头看向碧书,问道:“这是什么?” 碧书看见那两个木雕时便心神一紧,听见萧洵的问话,脑筋飞速旋转,道:“是旁人送给姑娘的礼物,说是姑娘病了为姑娘祈福的,奴婢这就收起来。” 她顺着话,想正大光明地从萧洵手中把木雕拿回来,却不想那木雕压根拽都拽不动。 碧书忙松开手,尴尬笑道:“殿下若是喜欢,等姑娘醒了,叫她送你便是。” 萧洵的眸光冷冽一瞬,他看着床榻上的人,眸光流转,良久才道:“既是送给姑娘祈福的,就好好收着,别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巫蛊之术。” 碧书收回木雕,脊背发凉,连连点头,“殿下说的是,奴婢日后定会好好收着。” 等萧洵离开,她再一看手中的木雕,却不想那男子木雕的头不知何时断了。 碧书低头在房中榻上找了好几下都没找着…… 第30章 秦姝落病好了还没多久,宫里就传话来,要在十五日举行合宫宴。她身为未 秦姝落病好了还没多久, 宫里就传话来,要在十五日举行合宫宴。她身为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也当前去,同时还要拜见各宫的主子, 尤其是太后和皇后。 秦姝落想躲都躲不过。 萧洵那边还特意命人送来了好些衣裳首饰甚至还有玉雕,秦姝落看着只觉更加烦闷。 碧书问她如何处置, 秦姝落便道:“先放着吧。” 他送了东西,不穿定是要问上一问的, 与其到时候因为这种小事起争执, 倒不如顺了他的意, 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这些衣料做工都不差,也是秦姝落喜欢的青蓝白三色, 秦姝落便随手指了一套浅青色的衣裳,道:“留下那套吧,其余的放柜子里都收起来。” “是。”碧书应道。 离十月十五也不过两三日了, 秦姝落做什么都是病怏怏的, 气色也好不起来, 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 准备把宋钰送她的那些礼物都用匣子装起来, 却忽然发现宋钰的木雕上少了个脑袋。 秦姝落拿着木雕问周围的丫鬟,语气严厉道:“这是怎么回事?” 桃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碧书刚把衣服放好,转头瞧见了, 忙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桃息带着其他的小丫鬟出去之后, 碧书才道:“姑娘病的那日殿下也来了,也瞧见了这木雕。” 秦姝落眉头紧皱, 握着木雕的手顿时一紧, 忽然想起太子送来的那些东西里还有几尊玉雕,她扭头定定地看着那两尊雕像, 瞧着不似什么神佛,而是普通的人像,只是上头没有雕刻面容,空有身形和外表,让人难以辨别。 一口郁结的气血直接涌上她心头,她猛地站起身。 碧书也紧张道:“姑娘?” 却见她下一秒直接挥手把那两尊玉雕直接扫到了地上,“嘭”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姑娘!”碧书也是吓得一惊。 秦姝落呼吸都在颤抖,她冷声道:“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扔进库房里,再也不许拿出来!” “是!” 她气得呼吸都在颤,她身边就只剩下这一丁点宋钰的东西了,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抹去他的痕迹,秦姝落颤抖着身子,真是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冲到萧洵面前,把那玉雕砸到他脑袋上。 十月十五宫宴那天,秦姝落到底还是没有穿萧洵送的衣裳,她穿了自己的旧衣,明摆着就是不给萧洵面子。 一入皇城,秦姝落看着那扇大门缓缓打开,就像是深渊巨口一般,在吸食着她的精气与活力。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就快要逃出此地了,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却落得一个终生要与此地纠缠的结局。 她一进门,身旁的世家贵女同夫人们都让开路,侧身在一旁让她先走。 秦姝落手指紧了又紧,哪怕她百般地不愿意承认,萧洵的权势确实是给她带来了无数的优待。 她自宫门口,一直到秋水阁,一路畅通无阻,甚至往日低头行礼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时候都是旁人先行避开。 秦姝落在秋水阁落座的那一刻,忽然感知到大家为何都如此钟爱权势,当她也坐上主座,位高权重地俯瞰别人之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拥有了对别人的命运随意主宰的权力,就如同她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主宰一样。 可讽刺的是,就算她拥有了主宰别人命运的权力,她依旧无法达成自己的所愿。 因为人外有人,权力之上还有别人,而她只是这权力上小小的附庸,短暂地获得了一丁点狐假虎威的权利。 因着是合宫家宴,众人都要先行拜过皇后才能开席。 皇后来时,身后还跟着平南王妃,倒叫秦姝落震惊一瞬。 众人先是跪拜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过平南王妃,王妃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摆手道,“今日太后头风发作,就不来了,诸位也不必拘谨。” “是。”众人回道。 陈妃敬妃二人依旧落座在左侧,还有四公主五公主,同诸位皇子。平南王妃则在右侧,从前秦姝落的位置大抵也在偏远之处的命妇家眷之中,如今却正好在平南王妃的身侧。 她才坐下,平南王妃就开口道:“你瘦了。” 秦姝落望着她,只觉同病相怜的感觉格外明显,很艰难地才扯了扯嘴角,问了一句,“王妃平日里最爱念什么经?” 平南王妃看着她暗淡的眼眸,似乎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苦笑道:“什么经都没用。因为我的心不静。” 心不静,这经念二十年一百年都没有用。 她端起一杯酒,一个常年念经茹素的人,此刻却毫不避讳地冲着秦姝落举杯,笑道:“我原以为你的结局会比我好些。” 她扯了扯嘴角,“可你比我更艰难。” 平南王妃也不管秦姝落喝不喝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她喝得又急又烈,似是在借酒浇愁,又像是在劝秦姝落般慨叹道:“孩子啊,我算是快熬到头了,可你还有这漫长的数十年……” 她想一想就觉得这是多么凄苦的一生啊。 可她看着秦姝落又会想,也许这孩子是比她要命好一些的,至少魏粱雨从来都护着她,往后再苦好歹还有家人作伴。 皇后身边的李嬷嬷瞧见平南王妃醉饮,忙悄悄拽了拽皇后的衣袖。 皇后回头,瞧见这一幕,眉头紧锁,这平南王妃平日里不喜与人来往便罢了,今日来了,这般饮酒,到时候平南王那个蛮横的追究起来,她可顶不住。 她忙道:“想不到平南王妃竟是与未来的太子妃交好,只是王妃素来不善饮酒,太子妃可要劝诫着些才行啊。” 闻言,秦姝落起身应道:“是。” 平南王妃也不想她难做,喝了两杯之后酒劲上来了便自顾自在一旁撑着额头闭眼假寐。 倒是一旁的李嬷嬷又道:“今日合宫宴,原就是让未来的太子妃认人的,也好叫各宫的主子都知晓未来的太子妃是个什么人,近来又学了什么礼仪,不若秦家小姐此刻便见过各宫的主子吧。” 皇后听了,点点头,道:“姝落,你也见见各宫的人吧,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是。”秦姝落走出席位,然后朝着各宫的主子逐个行礼。 于皇后三跪九叩,一个都不少。 许连夏模模糊糊地看着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那年进宫的自己,只是那时候她是如何做的? 她忘记了,反正最后也没人在乎。这宫里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或愿意或不愿意地进来,到最后大家的结局都一样。 秦姝落每跪拜一次,心也就静落一分,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只是已经被生活推到了这一步,好像她的意愿都已经不再重要。 顺从未必能给她带来安稳和快乐,只是能让她短暂地少一些痛苦。 跪拜到陈妃之时,她性子懦弱,忙起身将人扶起来道:“秦姑娘不必多礼。” 五公主也赶忙跟过来扶她,只那李嬷嬷又发话了,“娘娘还是让她行完礼吧,否则奴婢这些日子究竟有没有用心教,叫旁人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李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自李家起就一直服侍她,往日里她们倒是对这老婆子都礼敬三分。 陈妃尴尬地止住步子,应道:“是是是。” 秦姝落朝她拜了三拜,同敬妃是一样的礼数,而后便要起身,却忽听李嬷嬷道:“姑娘行错了礼,陈妃虽是妃位却无封号,品级低敬妃一等,断不可与敬妃行同样的礼。烦请姑娘再来一遍。” 话落,席上的人都捂嘴轻笑。 平南王妃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今日是合宫家宴,来的命妇大多是皇室宗亲,公侯夫人之流,同往日的宫宴还有所不同。 这些人日后不是秦姝落的长辈就是亲戚……初次见面,就行错了礼……往后她的威严往哪儿放? 她双手叠在腰前,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心,分明这李嬷嬷教她的时候说,陈妃虽无封号,但入宫侍寝的时间比敬妃早,受三拜礼也是受得的。 皇后端起茶杯,浅抿一口,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 秦姝落垂眸,喉间干涩一片,像是被刀片拉了嗓子一样,回道:“是。” 她弯下膝盖,正要再次行礼,却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秦姝落回眸,可不正是萧洵,他身后还跟着平南王。 萧洵望着她,眼神里颇有不快,他今日一身蓝衣,在月色下更衬托得长身玉立,郎艳独绝。 秦姝落从不怀疑他的相貌。可按说合宫家宴是内廷宴会,他不该来的。 他低头问道:“今天怎么没穿孤送你的衣服?” 否则何以至于行个礼还被人欺负。 秦姝落敛眸,拽回自己的手,解释道:“习惯了穿自己的旧衣。” 萧洵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想开口说她几句,却还是忍着了。 见太子来了,李嬷嬷福身道:“今日是后宫家宴,太子前来,恐怕不妥吧。” 萧洵道:“孤陪王叔前来,嬷嬷也有话要说?” 李嬷嬷回道:“奴婢不敢,只是秦姑娘还在向各宫行礼……” 她的话点到为止,这是内廷,太子插手于礼不合,可若是太子不阻止,秦姝落就要吃下这个哑巴亏。往后那些公侯夫人必不能从心底里服她。 萧洵拧眉,扫了一眼萧沁,想让五公主帮忙。 萧沁也收到信号,就要起身来打圆场,却听秦姝落道:“姝落记得《大庸礼记》曾记载,嫔妃虽无封号,但孕育子嗣者,可晋升一礼,陈妃娘娘侍奉陛下多年,膝下又孕有五公主,如此行三拜礼也算不得错,只是敬妃娘娘不仅有封号,还孕育了四公主同六皇子,按说应当行四拜礼才是,可嬷嬷却从未提醒姝落,如此倒是嬷嬷教得不对了。” “你胡说什么?晋升一礼需嘚诞下皇室血脉!”李嬷嬷反驳道。 “难道五公主不是皇室血脉吗?”秦姝落望着她的眼睛直直道。 “我……”李嬷嬷被激得口不择言,她在宫里教了这么多年规矩,还从未有人如此诡辩。 可偏偏太子同平南王都直视着她,李嬷嬷气矮一截,“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皇室血脉那是什么?野种?她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公主野种…… 秦姝落转身又朝敬妃重新行了四拜礼,而后道:“姝落学礼不精,还望敬妃娘娘海涵。” 敬妃笑着扶她起身,经她这么一说,自己的地位还有所上升,她又怎么会怪秦姝落,她道:“秦姑娘心思慧敏,往后可要多来本宫宫里坐坐。” 秦姝落微笑道:“是。” 萧洵也松了口气,也是,她敢当着自己的面就耍性子,倒也不是让人搓扁揉圆的人。 懂得借力打力,一旁的平南王妃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她就知道,这姑娘比当年的她聪慧许多。 “你喝多了。”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许连夏一抬眸就看见那张百般厌烦的脸,她扭头假装看不见。 平南王无奈,只得将人抱起来。 见平南王都带着人走了,萧洵也没必要同她们浪费时间了。 直接道:“孤寻太子妃还有些旁的事儿,便先跪安了。母后不会不允吧。” 皇后听了,扯了扯嘴角,“太子同太子妃感情深厚,本宫怎么会不允,姝落,你随太子去吧。”她笑得温和慈善,就像是知心姐姐一般。 秦姝落行了个礼,道:“是。” 她们四人一前一后离开,秦姝落更是慢半拍,走在萧洵身后。 她看着萧洵的背影,大抵能猜到,今夜他和平南王夫妇前来应该都是为了给她撑腰解围的。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那道圣旨都已经把他们捆绑在了一起,她在或主动或被动的进入萧洵的生活里。 可偏偏这个无论,这个愿不愿意对她来说却是最重要的。 平南王妃在平南王怀中挣扎着,萧洵见她慢了半步,便停下来稍稍等她,然后握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秦姝落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她挣扎过,可是松不开。 她不可否认,就算是她厌恶萧洵,萧洵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救星。 就像方才,如果萧洵和平南王没来,仅以她的口舌之快,李嬷嬷根本不会善罢甘休,皇后也未必会轻易放过她。 但就是因为他来了。 她才能借他的势为自己扳回一城。 按理,她是应该谢他的。 可她谢不起来。 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明明今日之困都是因为眼前之人而起,到最后她能求助也只有眼前的人…… 她就像是被人包围了的猎物,苟延残喘,濒死挣扎,却还是只能是越挣扎越紧,最后彻底进入猎人的圈套里。 她觉得呼吸难受,窒息感憋闷而来,她想大喊大叫让萧洵松开手,彻底放她自由。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刚刚才承了人家的情…… 还不等她先发疯,前边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只见平南王妃终于从平南王怀中挣扎出来,眼眶泛红,扇过巴掌的手都还在颤。 她的神色看着有些害怕,又有些疯狂。 喉间嘶哑道:“萧慎,别逼我了。”语气像是在哀求。 萧洵停住脚步,拉着秦姝落从另一条偏僻些的小路走,道路漆黑,秦姝落又忍不住一直回头看着平南王妃那边,不曾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一脚踩下去,直接踏空。 “啊——” 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但好在不是很疼,因为萧洵先她一步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如此,摔倒之后,萧洵在下,她在上。 “你没事吧?”秦姝落赶紧爬起来,也没心思关心平南王妃的事儿了。 萧洵躺在地上,面露难色道:“腿好像伤着了……” 秦姝落俯身就想脱了他的鞋袜查看,却被萧洵一把按住了胳膊,他直愣愣地望着秦姝落的眼睛,轻道:“这恐怕不太好吧?”语气中还带些调侃。 秦姝落这才讪讪地收回手,然后赶紧叫来周围的太监宫女,帮忙把人扶起来,顺便去叫太医。 萧洵坐在地上看着她忙前忙后的,心底倒是畅快得很。 好不容易叫人来把萧洵抬回他自己的宫殿,一进门,东宫的掌事太监冯春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伤,没事。”萧洵答道。 还是秦姝落在一旁不好意思道:“我一脚踏空了,殿下为了救我伤了腿。” 闻言,冯春立马开始鬼哭狼嚎,“哎呦,这可怎么办啊,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啊。” 秦姝落羞愧地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萧洵呵斥道。 幸而太医来得及时,赶忙给萧洵包扎。 秦姝落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在里间逗留。 她在外头守着,瞧着窗外已经月上中天了。算算时辰,都快亥时了,再不回去宫门都要下钥了。 她在外厅中等了许久,里头的人才出来通知说包扎好了。 一进去,太医便叮嘱道:“殿下的伤这些时日要好生修养,万不可急于用腿,否则会留下后患。微臣再开些内服的药,好生调理,不是什么大问题。” 秦姝落见太医盯着她,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直到喂萧洵喝完药,准备离开之时,才觉着不对。 萧洵一勺又一勺喝得极慢,便是秦姝落心急也没用。 待他一喝完,她便忍不住起身告辞。 可冯春却开口道:“姑娘,殿下毕竟是为您受的伤,要不您还是留下来照顾殿下吧……你放心,奴才早就收拾好了其他的房间,姑娘要歇息,地方多的是。” “这不好吧……”秦姝落垂眸婉拒道。 而且她今天很想出宫。 今日是十月十五,子时之后便是十月十六,那是她和宋钰原定成婚的日子。 她想在家中等他一回。 也算是全了等他来娶她的心意。 闻言,萧洵原本是躺在床榻上的,微微坐起身,额角便冷汗直流,却也贴心道:“你回去吧,这点疼痛,孤没事的。” 秦姝落看着他额角的汗,攥着衣袖的手指泛白。 “姑娘,要不还是留下来吧,这天也黑了,宫门都下钥了,今夜恐怕是不便了。”冯春续道。 秦姝落看着额角大汗淋漓的萧洵,又看了看外头的夜色,强闯肯定是不行的,夜叩宫门可是大罪。 她咬牙道:“那明日你们早些叫我出宫。” “是。”冯春笑着应道。 秦姝落随旁的宫女去了偏殿休息。 待人走后,冯春才低声道:“殿下,宋千户已经到秦家门口了。” 30-40 第31章 只见方才还大汗淋漓,不能行路的人,此刻却从榻上直接完好无损地走 只见方才还大汗淋漓, 不能行路的人,此刻却从榻上直接完好无损地走了下来。 萧洵甚至换了一身衣裳,转身先是去秦姝落房间瞧了瞧。 她已经睡下了。 漆黑的夜色下, 屋内只点了一盏盈盈烛火,秦姝落的面容隐隐约约地落在枕间。 萧洵看着她的容颜, 在床边缓缓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她额头抽走了一根簪子, 瞧着是根白玉芙蓉簪子, 应当是心爱之物, 不然也不会睡觉都舍不得摘。 不过如此也正好,越是心爱之物越能断不该有的心思。 萧洵端详了一会儿簪子, 然后站起身,将烛火吹灭,关好门窗, 出了门。 秦姝落一觉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了, 甚至都快晌午了。 她慌忙起身, 穿好衣裳来不及梳妆就要往外冲。 却见许久不见的郑克此时居然守在她房门前。 她忙道:“烦请郑大人让一让, 我要出宫了。” 郑克却立在她身前寸步不让。 秦姝落瞧着外头还有不少侍卫和丫鬟,也觉出不对劲了,这明显比起她昨夜住进来之时多了不止一倍的人。 她也逐渐镇静下来, 冷声道:“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郑克望着她, 垂眸,沉声道:“姑娘还是等殿下回来再走吧。” 秦姝落面色一冷。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侍卫丫鬟, 一股参天的怨气直上心头, 气得她脑仁都在颤,可她却束手无策, 秦姝落直接“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整个人气血翻涌。 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预备给自己梳妆,却发现头上的白玉芙蓉簪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秦姝落四处找寻,也不曾见到。 直到深夜时分,萧洵才回宫。 “听说你今天没怎么没吃东西?”他打开门,亲自端着饭菜进来。 秦姝落看见人,立马站起身,看着他完好无损地走到自己面前,不禁指纹道:“你骗我?你腿根本没受伤。” 萧洵没回答她,绕开她就要走到小桌边,秦姝落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出手直白道,“簪子呢?” 话音一落,萧洵直接顿住脚步,看着她,眸光灼灼,静了许久都没说话,那眼神落在秦姝落身上仿佛像是要扒了她一层皮一样寒冷,看得秦姝落后背冰凉。 萧洵绕开她,把饭菜放在桌上摆好,而后伸出筷子,盯着她的眼睛,黑眸深邃而幽静,道:“先吃饭。” 他面容平静得实在是太诡异了,让人心底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害怕。 秦姝落咽了咽口水,心脏猛的一颤,直觉告诉她此刻不要再招惹萧洵,可是她做不到,那簪子对她很重要。 这屋里的人都是萧洵的心腹,簪子要不是他拿了,旁人根本不敢擅动。 “是不是你拿走了,还给我。”她硬着头皮再一次道。 “我说,先,吃,饭。”萧洵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对着秦姝落重复道。 秦姝落不知道自己忽然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手一横就把那双筷子给拍飞了,厉声道:“还给我!” 那是她仅有的还能惦念宋钰的东西了,若不是萧洵,今日本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她戴上这支簪子有错吗?为什么连这根簪子都不留给她! 萧洵看着那双飞出去的筷子,压着的怒气也一下就上来了,他抬手攥紧秦姝落的手腕,哑声道:“还给你?还给你做什么?让你日日夜夜戴着好怀念你的前情人吗?” “你都知道了?”秦姝落颤声道。 “我当然知道了,不然还等着你告诉我,芙蓉花是你和他之间的定情花吗?”他怒极反笑道。 他从怀里掏出那两根早就断成了两截的簪子往地上用力一掷,那断簪便更是支离破碎得成了渣。 第32章 秦姝落惊得傻站在原地,愣愣地回神,扑过去想要把那簪子捡起来拼凑 秦姝落惊得傻站在原地, 愣愣地回神,扑过去想要把那簪子捡起来拼凑好,可是它太碎了……就跟一堆细小的石子一样, 怎么拼凑都很难再看出原来的模样了。 她的情绪一下就失控了,回眸狠狠地瞪着萧洵, 质问道:“你拿着我的簪子去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秦姝落真是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她狠狠地攥着手中的碎玉石屑, 哪怕割伤了手也毫不在意。 宋钰留给她的东西越来越少, 她怎么就一件都留不住呢。 她缓缓站起身, 平日里柔软和煦的杏眸此刻充斥着怨恨和不甘,“你见了宋钰。他回了盛京对不对?今日就是十月十六了, 原本该是我和他成亲的日子……” “萧洵!”她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两个字……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毁了她这辈子的幸福!她这一生期盼已久终于快要得到的幸福就被他一道圣旨彻底撕碎,就连她想要和宋钰再见一面,体体面面、完完整整地告个别, 此时此刻也不可能了。 “你究竟要如何啊……你怎么能因为你权势尊贵就完全不把别人当人看呢……”她咬着牙恨道, “你怎能如此轻贱别人的心意啊……” “我不把别人当人看?我轻贱别人的心意?” 萧洵本就在怒火之上。 她可知, 今日宋钰那个家伙跟他说些什么鬼话。 他说:“殿下纵然贵为太子又如何?你并不知道如何真心地爱一个人, 你不过是占有和控制的欲望在作祟, 你想将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收入囊中!可阿落不是东西!她是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感情,她会难受!会痛苦,会害怕!这些你都感知不到!你如何能做好她的丈夫!为她遮风挡雨, 护她安稳一世!” “我做不到?难道你一个小小的千户便能护她一世安稳吗?”萧洵一脚揣在宋钰的肚子上, 直接把人踹飞两米远。 他捡起从腰间摔落出来的匕首,上面镶满了宝石, 可见送礼之人心意贵重。 “还给我!”宋钰一边咳血一边伸出手想要把东西抢回来道。 可他身边的黑甲卫直接一人一脚踩的他根本动弹不得, 就连身上特意换上的喜服也被踩得脏污不堪。 “阿落送你的?”萧洵冷笑一声,然后把匕首扔在地上, 不屑道,“可她终究是我的太子妃!” 他的袖中也隐隐约约露出一支簪子,宋钰便是再眼神不济也不可能看不出那是他送给秦姝落的白玉芙蓉簪子。 他死死地拽住萧洵的衣摆,问道:“这簪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萧洵垂眸,看着手上的簪子,轻松一笑,炫耀道:“哦,自然也是阿落送我的咯。她毕竟是我未来的太子妃啊,自当与我琴瑟和鸣,恩爱永长。你识相点,滚回你的江城去,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可以不与你为难,若你喜欢,我也可以为你指婚。但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踏入盛京一步,休怪我手下无情。” 宋钰面部青筋暴起,“不可能!这是我送给阿落的定情簪子,芙蓉花是我宋家的定情花,她不可能送给你!你把她怎么样了!” 他好不容易挣扎起来拽住了萧洵的胳膊,想要抢回那支簪子,却被身后的黑甲卫再度拽了回来,直接仰倒在地上,连带着簪子也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段。 萧洵黑沉沉的眼眸此刻郁结得能喷出火来。 好啊,芙蓉花居然是宋家的定情花!这破簪子居然秦姝落和宋钰定情的簪子!难怪她如此珍视,日夜佩戴!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那种了满院的芙蓉花,她也在芙蓉花下亲吻了自己…… 秦姝落……秦姝落……你当真是好得很啊。 他的拳头咯咯直作响。 难怪叫他不要在衣服上绣芙蓉,此时此刻,居然还被宋钰这瞪下贱之人看出来了! 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居然敢看他的笑话!真是奇耻大辱! 他一脚狠狠地踩在宋钰的心窝上,咬牙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宋钰直接疼得浑身脊柱都发麻,“萧洵,你别欺人太甚!”他也被逼得不得不反抗道。 “我就是欺负你又如何?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萧洵大声压制道,“她是我的妻!这辈子注定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将来便是下葬也要随我进皇陵,你算什么东西!我念在你从前待她不错的份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你便以为我没脾气了是吧!” “萧洵,你想怎么样!你让阿落来见我!你让她来见我!”宋钰被人死死压制着,脸上也挂了彩,可此刻却依旧不屈地喊道。 冥冥之中,他几乎是有一种预感,这会是他和秦姝落最后一次见面,他一定要见到她! 萧洵站起身,脸上的阴翳和倨傲让人难以忽视,“你想见她?呵——” 他笑得实在是太过阴郁,让宋钰都心生惧怕。他不怕自己受伤,就怕自己的失言让他待阿落不好。 “你要对她做什么!萧洵,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宋钰怒吼道。 萧洵看着他,眸光中的憎恨和厌恶若能化成刀剑,宋钰早就体无完肤了,他忍了又忍,喝道:“把他给我压去南城!此生不得踏出南城半步!” “是!”黑甲卫沉声道,拖着人就要往外走。 “萧洵!你不得好死!萧洵!萧洵!阿落……你不许欺负她!你有什么冲我来!萧洵!你别欺负她!”他被人架着离开,声音依旧在空中停留。 萧洵被气得实在是失去了理智。 天还未大亮,可这样大的动静早就吵醒了不少人。秦父秦母也是瑟缩地站在门口,黑甲卫在此,想拦也不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钰那孩子被人架走…… 秦母倒是想上前理论,可又怕火上浇油,尤其是萧洵那睨过来的那一眼,让人后背直冒冷汗。 月色之下,烛火摇晃,十月中,窗外已无聒噪的蝉鸣,只剩下清冷的白月光洒落在大地上,冷冷清清,别无他物。 萧洵一步步逼近秦姝落,他比秦姝落高了这许多,逼近之时压下来的阴影就好像是黑云压城一般……阴暗可怖。 秦姝落步步后退,他步步逼近,声若寒冰一般,扣住秦姝落的肩膀,狠道:“我要是真这般不把人当人看,你以为你那个姘夫还能活到今天!” “他不是姘夫!你才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秦姝落忍不住反驳道,可她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萧洵扣住了下巴。 “唔唔唔——”秦姝落脸部扭曲,死命地怕打着萧洵的胳膊,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萧洵真是气得眼眶通红一片,要不是他舍不得,他真是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天天气他的女人!居然联合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如此发怒。 他松开秦姝落的下巴,给她喘息之机,秦姝落回神,立马就想往外冲……却不想被他一把直接扣住脖子,不得不仰起头,直视他。 “你还想和他成亲?秦姝落……你真是不知死活。”他犹如恶鬼一般,在秦姝落耳边厮磨。 下一瞬,“啊——” 一股尖锐的疼痛直冲秦姝落脑门! 萧洵狠狠的咬在她肩上,便是隔着衣衫,秦姝落也能感觉到咬出血来了…… 她想挣扎把萧洵推开……可是实在无济于事。 她从没有一次这般后悔过,若是从前宋钰劝她多多走动,学些武艺,强身健体之时,她听了宋钰的话,是不是此刻就不会这般无力反抗了。 萧洵感受到唇边的血腥味,体内的怒火终于消散了些许,他搂着秦姝落的身子,靠在她耳边轻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秦姝落颤抖着身子,根本不敢反抗。 “宋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见他。”他眸光阴翳,幽深而又空远。 秦姝落甚至都不想猜他这句话的深意,她本能地就想回头,往外跑,他说宋钰就在门外! 是了,宋钰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今日本就该是她和宋钰成亲的日子……他们本该喜坐鸳鸯床,感受着这世间最盛大最纯粹又崇高的祝福和快乐。 秦姝落颤抖着身子,她不敢想,以萧洵的性子,若是宋钰此刻真的能出现在门外,那他该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可她更明白,若是宋钰真的拼死回来了,不见到她必会抱憾终身。 她垂死挣扎,萧洵眼底的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哑声道:“你就这么想见他吗?”声音里竟是隐藏着一丝说不出的痛苦。 秦姝落疯狂地拍着房门,根本不在意他的问话,“开门!开门呐!” 她大声呼喊着,“宋钰!宋钰!” 她希望外面的人真的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她甚至来不及确定是不是宋钰真的在外面。可哪怕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想他能听见才好。 萧洵缓缓松开了手。 秦姝落打开门,外面除了漆黑的夜色和郑克还有那些侍卫们冷漠的脸色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挂着泪,一时间麻木地站在原地,竟连自己应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萧洵站在她身后,声音嘶哑道:“宋钰此刻在北城门。孤准许你去见他。” 闻言,秦姝落飞快地就要往外跑。 “可你见他一面,孤就杀你秦家一人。你与他说一句话,孤就灭宋家满门。” 秦姝落的脚步顿在空中,一股巨大的恐惧直接将她的头脑砸晕。 她愕立当场,呆呆地回头。 可此时此刻的萧洵才是真正的萧洵,他嗜血,残忍暴虐。 他问道:“你还要见他吗?” 秦姝落不自觉地颤抖着摇头……眼角垂泪直流…… “乖,这才对。”萧洵缓缓拉着她的手,微笑道。 第33章 没有人知道宋钰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即便是知道也没人敢说。 没有人知道宋钰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即便是知道也没人敢说。 秦姝落也不知道。 她昏昏沉沉地被郑克送回家之后把自己闷在房中好些时日。 秦父秦母也不敢在她的生活中再提起这个人, 就好像是他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了秦姝落的生活中。 当初那个说着“他们不敢娶,我敢!”的少年,如风一般在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音讯全无。 江城偶尔也会寄来书信,只是也再没提到过这个人。 秦姝落更不敢去探听他的消息, 她把所有有关宋钰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甚至包括那最后一个镯子, 她实在害怕萧洵在一点一点入侵她生活的时候, 也会顺手把宋钰的痕迹一丝丝地抹去, 她不想她最后连一个念想都没有了。 已近深秋,窗外的落叶金黄。秦姝落站在窗边最后一次抚摸这些东西。 碎成渣的白玉簪子, 断了头的木雕,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青玉粽镯子,她的手一一抚摸过去。 眼眶不禁湿润。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秦姝落胡乱地猜想着, 也许他在某一处还好好的生活着。 宋家是江城的名门望族, 他父亲在整个大庸朝都是德高望重, 极其有名的帝师。萧洵便是真的想对他做些什么, 也会顾忌一些。 她又想,可能他也会逐渐放下这盛京城的一切,然后另娶一个贤良淑德, 温柔和善的姑娘, 他那样有趣又宽和的性子,生活肯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秦姝落想着想着鼻尖越发酸涩, 天气越发地冷了, 听人说,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快来了。 那时, 宋钰还写信和她说,今年初雪,还和她一块去踏雪寻梅。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安慰着自己,心道这样也好,也好。 好歹他们虽是各自婚嫁,可至少他还是幸福美满的,至少她那般期盼的幸福日子有人替她过上了。 她的心至少有一部分是安稳地落下了。 窗外一叶落地,仿佛时光在此刻重合一般,秦姝落缓缓地盖上盒子,那些写满了她和宋钰心事的书信,还有礼物,在此刻通通被锁进了暗无天日的箱子里。 她的过往也随之彻底被掩藏。 秦姝落无法自控地蹲下了身,哭声难以抑制地自屋内传出。 碧书守在屋外,听着哭声,看着这灰暗的天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为什么小姐和小公子会走到这一步。 桃息也不懂,不懂为什么府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不开心。老爷夫人也不再谈笑风生,小姐碧书也不再欢声笑语,就连门口的石狮子好像都缺了一角,不完整了,也回不到从前了。 * 自那日回来之后,秦姝落好些日子没去宫里。 她肩上的伤,萧洵倒也日日派太医来问候,只是他自己倒是没出现,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父亲也变得早出晚归,似乎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些时日,他二人倒是来往颇多。 秦姝落没有阻止,也无法阻止。 不论她愿是不愿,秦家都已经上了萧洵的船,这场婚事已经彻底把他们绑定在了一起,此时此刻,就算是父亲想中立,要中立,也没有人会信,更不会允许。 碧书给秦姝落换药检查伤口的时候,忍不住吐槽道:“殿下下手、下口也实在是太狠了,这伤是好了,可这疤却一时半会儿祛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盒精致的祛疤膏,给秦姝落涂抹上,道:“好在从前小公子送来的祛疤膏还有一些,不然真、” 秦姝落眼睫一颤。 话都已经说出口了,碧书才反应过来,忙道:“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秦姝落是不爱照镜子的,那时候她很害怕看见自己这张脸,怕别人说她刻薄相,甚至为此想不开自残,在手上留下了那么深的一道疤痕。 可如今再看,那些往事都恍如隔世一般。 明明才不过短短几年,世事变迁,她身边的人和事都变了。 她如今已经不再惧怕照镜子了。因为没有人再敢当着她的面说她刻薄。 他们只会称赞她貌若好女,美得独特。 秦姝落想来便觉得可笑。 她的心病因为萧洵而起,讽刺的是,最后竟也因萧洵而好。 真是讽刺。 她抬手接过碧书手上的药膏,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那个牙印。 自己一点一点地涂抹上去。 然后狠狠地按在肩头,可是伤疤好了已经不会疼了,只是这道疤却会一直在。 * 冬月初七,礼部和钦天监终于拟定了成婚的日子。 就在明年大年初八。 说是什么黄道吉日,开年好气象,一喜接一喜。 秦姝落也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余地,便也只能认了。 这日,她入宫去请安,顺便去五公主那儿坐了一会儿。这些时日,她和五公主已经很熟络了。 两人一道打双陆,玩得正入迷,便见四公主也来了。 “五妹。” 听见萧溶的声音,萧沁和秦姝落一道回头,忙站起身。 萧沁迎上去道:“四姐,你怎么有空来了?” “怎么,没空就不能来了?”四公主故作反问道。 “哪儿的话。”萧沁赶紧否认。 四公主笑笑,瞧见她身后的秦姝落,略显惊讶,“秦姑娘也在呢?” 秦姝落福了福身,“见过公主。”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娇好,但体型偏瘦的男子,一看就气质温文尔雅,如风月一般柔和,身上所着服饰也矜贵非常。 秦姝落道:“见过六皇子。” “不必多礼。”六皇子轻笑道。他与秦姝落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在上回的合宫宴上,甚至都未曾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不过印象倒是不错,似与传闻之中那般多事生非的人不同。 “四姐,老六,你们还没说来干嘛呢?要没事儿的话,跟我们一块儿打双陆吧?我今日运气差的很,连输阿落好几把了。”萧沁忍不住撒娇道。 “你呀,知道自己总是运气不好,还爱玩。”萧溶戳了戳她的额头,略带宠溺地嫌弃道。 萧沁瘪瘪嘴,“打发时间嘛……” “我今日寻你是有正事的。”萧溶坐下道。 一旁的宫女赶忙给众人上茶。 听见是聊正事,秦姝落原是想走的,偏萧溶道,“秦姑娘在便更好了,刚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呢。” 秦姝落略带茫然地看向四公主,“此事与我有关?” 四公主笑道:“是这样的,江城南城两地接连灾祸不断,便说此次南城抗倭,竟是至今还未结束。朝廷军资也甚是吃紧,今日我去见母后之时,她正提起此事,我便想着要是咱们能帮上一帮也好。” 秦姝落听她这么说,脸上表情并无太大变化。 今年开年来,一会儿是江城水灾,一会儿是东面抗倭,如今又是南城遗患,朝廷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倒也正常。想来,萧洵和父亲也正是因为这些事儿焦头烂额。 “不知四公主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倒算不上,只是我想举行一场义捐,不知可不可行?”四公主提议道。 “义捐?” “是。由我和五妹牵头,京中各家的贵女命妇皆可将自己的首饰亦或是旁的东西捐出来,所折算的银钱通通捐给户部,以作军资,慰劳将士,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萧溶解释道。 萧沁一听就眼光发亮,她最喜欢热闹的东西了,可又一想,真要捐东西,她宫里值钱的可不多,到时候若是太拿不出手,岂不遭人嘲笑? 秦姝落也微微抿唇,自古前朝后宫互不干涉,可四公主有这份心也是好的。 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尤其是想要从各家贵女命妇手中掏钱,可不是件容易事。 她问道:“这事儿皇后娘娘同敬妃她们可知晓?” 四公主摇头,“此事还未禀报她们,我也是想着,若能有你在,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你说话自然也多几分分量。”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姝落实不敢当。” 这可不是个好活儿,若只是让她捐东西还简单,若是要打她的名号募捐,只怕是要得罪一大批人。 她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道:“这事儿也急不得,怕是要从长计议,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改日进宫咱们再议吧。” 萧沁看了看外头,天色果然开始暗下来了。 她道:“那你出宫小心些。” 秦姝落点点头,“阿落告退。” 等她走了,萧沁还一脸好奇地问四公主,“四姐,你说义捐的话,要捐什么好?我这宫里值钱的东西也不多,捐得少了实在是拿不出手……要不你借点给我吧……” 萧溶无奈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就别操心了。” “啊……”萧沁不满道。 四公主也不管她,她看着秦姝落离开的背影,同自己弟弟对视一眼。 果然,这秦家小姐很清楚其中的利害。 这边,秦姝落从宫里出来之后,便一直在闷头走路,揣摩四公主此举的用意。 她接触过两回四公主,印象中她并非是个如此热络的人,常常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偶尔虽会出言讥讽几句,但这样给自己揽事儿的时候还是少。 “义捐?” 秦姝落咀嚼着这两个字,其实也不算是坏法子,若是做好了,只怕今后在盛京城能博得一个极好的名声,尤其是老百姓和军中将士,只怕更是感激不尽。 秦姝落唇一抿,好名声?将士? 她猛地想起,四公主好像年岁也不小了。从前因着太子未婚,她不嫁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近来几回,皇后好像是同敬妃提起过她的婚事,似是要为她选驸马的意思。 她微微叹了口气,女子为求嫁得一个好郎婿可真是费尽心机,便连四公主也不得不多做准备。 秦姝落想通了其中的厉害,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忽觉鼻尖一凉。 她一抹,一朵雪花便在她手中化成了水,只剩下点点湿润。 秦姝落抬头一看,天空中纷纷扬扬,满是飘雪。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她顿住脚步,伸出手缓缓地接着飘雪,忍不住呢喃道: “下雪了。” 宋钰。 好大好白的雪啊。 漫天飞舞,就像是蝴蝶一样。 身后,肩膀上忽然一重。 秦姝落回头,精致的下颌线便落入她的眼帘,再往上就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萧洵将自己的大氅盖在了秦姝落肩上,他自己倒落得满身的雪,道:“我送你回家吧。” 秦姝落不语。 他也不言,只是默默地拉着她的手,走在薄薄的雪地上。 秦姝落跟在他身后。 这是两个人少有的温和平静的时刻。往日的那些歇斯底里在此刻都显得很苍白无力。 秦姝落也懒得再去想那些不快的事情了。 太多了,多得以至于她稍稍一回想都会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快死掉了,可她死又不能死,活着又太痛苦…… 罢了。 她看着萧洵的背影,踩在他走过的路上。 她曾无数次幻想和期待过和自己看雪的人会是宋钰,可世事无常。 她认命了。 就这样吧,和不爱的人能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也算是不容易。 既然无法更改结局,那便让自己稍稍好过些吧。 她这么劝诫着自己。 满天的飘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落在他们头上,身上。 秦姝落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她以为这会是她和萧洵相敬如宾的一生的开始。 如果宋钰还活着的话。 第34章 永嘉二十四年的这场大雪,下得格外的久,给整个盛京城都披上了银装。 永嘉二十四年的这场大雪, 下得格外的久,给整个盛京城都披上了银装。 清晨,秦姝落起床推开窗看见外头白雪皑皑的模样, 心都觉得纯净了几分。 这世上有很多不快和痛苦,可是也总有消解的方式和路子, 时间和风景就是其中之一。 她就着大雪在窗边,摆了棋盘, 和自己下起了棋。 如今南城战乱依旧未平。朝堂里政务不断, 又近年关, 太子也要大婚,处处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能偷得这半刻清闲已算是不易。 还有四公主的义捐, 她虽不愿意蹚浑水,却也不好驳了公主的面子,便命人送了一对镶玉蝴蝶金簪过去, 不算贵重, 但也不跌份儿, 也算是诚意。 窗外大雪纷飞, 屋内烧着红红的木炭, 温暖如春。 秦姝落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炭火声中下着棋,品着茶,好不惬意。 正是苦思冥想之际, 便听门口的碧书道:“姑娘, 赵小姐来了。” 秦姝落回头一看,可不是如春, 她一身素白的大氅, 进门脱在碧书手上,然后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吐槽道:“可冷死我了,你倒是惯会躲懒。” 秦姝落拉着她的手坐在棋桌另一头,感受到她手上冰凉,赶紧让她烤火。 问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赵如春坐下烤了好一会儿火,觉得才热了,才开始陪着她一颗一颗捻起棋子,收了棋局,打趣道:“可不是冬风,冬天的冷风。” 逗得秦姝落捂嘴轻笑。 她又道:“你是不知,四公主弄了个义捐,京中没几个夫人小姐愿意慷慨解囊。” 秦姝落收棋子的手一顿,“我猜到了。”她转念又问道,“李家呢?李秀莲不曾参与吗?” 赵如春笑道:“这正是我要说的。那李秀莲倒是大方了,捐了座顶顶好的玉观音。” 秦姝落挑眉,“只怕价值不菲吧?” “可不是,直接盖过了四公主的牡丹青瓷瓶,更别提五公主的檀香木手串了,这下出大风头了。” “这李秀莲倒是大胆,只是她这么一来,名声好处尽是她得了,旁的官家小姐也不得不多出几分银钱,恐怕要记恨上她了。”秦姝落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赵如春扯了扯嘴角,“她又不在意这些,只不过……” “不过什么?”秦姝落问道。 赵如春把手中的棋子放进旁边的棋盒里,然后趴在棋桌上眼眸亮晶晶地盯着秦姝落的眼睛,认真问道:“阿落,你和太子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秦姝落捻棋子的手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赵如春回:“好奇呀……” 秦姝落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还不快说实话。 “好吧好吧。”赵如春坐直身子,坦白道,“我就要回南城了。” “你回南城做什么?”秦姝落不解。 赵如春抿唇,道:“王妃病了。” “她病了?我怎么没听说?”秦姝落急道。 赵如春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莫急,“心病。” 秦姝落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会想起回南城?如今南城战事正紧……” 赵如春看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总不能说,一来是因为平南王妃实在惦念在南城的亲族,命她回去一趟,探探如今的情况,二来也是快年关了,给许家人送些年货,以尽孝道,当然也是给两方都报个平安。三则是因为她知道那位宋小公子也被送去了南城…… 赵如春唇瓣紧抿,这也是她今日来寻秦姝落的缘由。 她想知道,阿落如今对这两桩婚事,对这两个人都是怎么想的。 若是还放不下……她此行回去是否要关注一下那位宋小公子的安危,打探一下他的消息呢? 她心底甚是纠结,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可另一方面,她与秦姝落也算是少有的知交,瞒着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秦姝落瞧她一直不说话,面露难色的模样,又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什么事不便说与我听?” 赵如春缓缓摇头,转移话题道:“阿落,我问你,若你成了婚,再遇见从前相爱过的人,可会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与不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平平静静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才是最好的呢。 赵如春想不出答案。 闻言,秦姝落一愣,“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是不是宋钰出事了?”她敏感道。 赵如春慌忙摇头,“哪有,我就是随便问问……”她脑筋一转,信口胡诌道,“我不是年岁也快到了嘛,前些日子也遇上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男子,只是……你知道的,咱们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说这话,秦姝落便笑出了声,在赵如春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宠溺道:“你的婚事最是不怕这些的,王妃定不会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的,放心吧。” 有前车之鉴,许连夏恐怕拼了命也会让赵如春嫁得如意郎君。 她笑道:“原来是少女思春了啊,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这话倒是逗得赵如春满脸羞红了,她本是好心,这人还反过来揶揄她,不由得佯装生气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秦姝落看着她,眼眉含笑,只觉得她应当会比自己幸福许多,以平南王妃的身份和地位,以平南王对她的宠爱和呵护,保她一份完满的婚事应该不难。 她转头看着窗外的白雪,轻声道:“往后,我也不会让我身边的人嫁给不喜欢的人的。” 那些悲剧她一个人经历过了就够了,没道理让她身边的人也再牺牲一次。 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和沉重。 赵如春似乎读懂了些什么,静静地握着秦姝落的手,没有吭声。 窗外的雪下得那样大,仿佛要将这世上所有的污秽都掩藏洗去一般。 秦姝落看了一会儿,觉得刺眼,赶忙收回眸光,然后问道:“要不要下一盘棋?” 赵如春勾唇,“何乐而不为!” 两人各执一色,秦姝落为黑,赵如春为白,彼此互相缠斗和厮杀,谁也不让着谁,这棋风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两个闺阁女子。 焚香品茗,赏雪下棋,世间快事也不过如此。 趁秦姝落苦思之际,赵如春顺手端起旁边温着的茶,自己倒了一杯,轻抿一口,可才入喉,她便愣了一愣,她看着这杯中浮沉的茶叶,又看了看秦姝落沉思的样子,在心底微叹一口气。 这是江城的苦茶——蒲海玉露。 此茶味甘却极涩,冲泡好几遍依旧如此,苦味悠长,久久不散,若非本地之人,爱的极少,是以算不得什么好茶。 秦家贵为官宦之家,秦父秦母都是有官职诰命在身的人,她自己也不日大婚,要成为这大庸的太子妃,天底下还能越过秦家去的人家也没几户了。 若说她买不起好茶,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偏偏这样的次等茶却出现在了秦家。 在她秦姝落的房中。 其中缘由实不难猜。 秦姝落刚下好一子,正要换赵如春了呢,抬眸却见她正在喝茶,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不免也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怪我疏忽,这茶味道不好,我叫碧书给你换一杯吧。” “碧书!”她大声喊道。 “不用了。”赵如春阻止道,她放下茶杯,莞尔一笑,“你忘记了,王妃喝的茶比这还苦。” 秦姝落怔了怔一瞬,然后笑道:“也是。” 两人还要再说几句胡话,却见碧书掀帘走了进来,福了福身,“姑娘,赵小姐。” 秦姝落回头顺口道:“不必换茶了,你出去吧。” 碧书解释道:“姑娘,殿下身边的晏初来了,说是请姑娘过府。” 闻言,秦姝落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冬日里,天色亮堂的时候不多,此刻便是极亮,可见正是大中午了。 这些时日,萧洵都忙得很,也甚少来寻她,秦姝落倒也落得个清静。 只是他隔三差五会让下边的人来请秦姝落去太子府邸吃饭,大抵他是想抹去些从前不快的回忆,培养培养感情吧,秦姝落是这么猜想的。 两人倒也不做什么,就是吃顿饭,偶尔说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萧洵问问她今日做了些什么,吃了什么,秦姝落也无可无不可地随意答着。 勉强算得上是和睦相处。 赵如春也是个聪明人,放下手中的棋子,道:“瞧我,同你下起棋来便忘了时间。” 她站起身,道:“不若我同你一块出府吧,我回家,你去太子那儿。” 秦姝落坐了会儿,道:“那便如此吧。倒是搅和了你下棋的兴致。什么时候咱们定要再下一盘。” 赵如春任由桃息给她披上大氅,道:“行啊,等我回来再战。” “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秦姝落也换上了出门的衣裳,碧书给她加上大氅,还顺便拿了个汤婆子。 两人穿好衣裳,一道出门,身后跟着丫鬟们打着伞,走在雪幕之中。 她道:“年前吧,左不过也就是正月,放心,我此行也不过去待个几天,定不会错过你的大婚。” 秦姝落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声音,“那你快些回来,一路上小心些,平安要紧。” “知道了。”赵如春应道。 两人各自上了马车,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分道扬镳。 秦姝落坐在车厢里,窗外雪花飘飘扬扬,她以为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终点。 可是有时候命运总是很爱捉弄人。 她没想到赵如春这次带回来的消息,彻底毁去了她最后一丝得过且过的心理。 第35章 秦姝落到了太子府邸,冯春便立马迎上来了。  “姑娘来了,先 秦姝落到了太子府邸, 冯春便立马迎上来了。 “姑娘来了,先去星月阁稍坐一会儿吧,那儿暖和, 还开了红梅,殿下议完事儿就来。” 秦姝落轻嗯一声。 晏初去同其他侍卫交班, 秦姝落带着碧书往里走,她绕过前厅走到后院, 中间经过了好大一片空地, 只稀稀疏疏地栽着几棵光溜溜的树。 秦姝落脚步微顿, 冯春循着她的眸光看过去,忙解释道:“从前这儿种了不少芙蓉花, 可不知为何殿下有一日生气了,竟是亲自上手全部砍了,如今种的是桃树, 怕是明年开春就能发芽开花了。” 秦姝落听着, 也没说什么, 抬步正要离开, 却见沈陵川竟是站在走廊尽头。 上一回见他, 也是在这儿,只是那时候他站在自己的位置,恰恰将她吻上萧洵的事儿看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她还想着要如何封沈陵川的口, 又或者是怎么摆脱萧洵。 可如今回头再看, 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她福了福身,轻声道:“沈大人。” 说起来,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认识过, 常常是宴会上或者是在萧洵身边,匆匆一瞥, 倒叫他看了自己不少笑话。 沈陵川也微微颔首,“问秦姑娘安。” 原不过是打个招呼就要离开,却听他问道:“听说姑娘前段时间病了,可都好了?” 秦姝落停住脚步,她病不病的事情都好些日子了,而且这阵子她有许多懒得应酬的事儿都以病弱为由推脱了,倒是不知道他说哪一次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秦姝落淡淡一笑,道:“多谢沈大人关怀,都好了。倒是许久不见沈大人了。” 沈陵川也笑笑,“近来巡查盐务,出使西南一带,不在京中。” “西南近蜀中,想必是也瞧了不少风景。”秦姝落恭维了一句。 “借姑娘吉言,看了几座名山,游了几条大川,是瞧了些不同。”沈陵川笑着应道,“待殿下有空,也可带姑娘去瞧一瞧。” 秦姝落扬了扬唇,没说话。 沈陵川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晌。 还是身后的冯春道:“沈大人,殿下还等着呢,杂家就带姑娘先去了。” 沈陵川点点头,后退一步,微微侧身,示意让她先过去。 秦姝落从他身前走过,身上还是那股醒神的药草味,而且味道有增无减。 等人走远,沈陵川才正大光明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伫立许久也不能收回目光。萧沁来太子府邸时恰恰看见这一幕。 她原是想找皇兄商量义捐的事儿,缘何众人不愿出资,如今风头尽被李秀莲占去了,四姐也不高兴,得想个法子哄她高兴。 可现在,她觉得她可能先要哄的是自己。 沈陵川回头,看见萧沁,微微一惊,但并无太大波动,行礼道:“见过五公主。” 萧沁看着他,良久才道:“起来吧。” 沈陵川直起身,又听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他垂眸不答。 萧沁自找了个没趣,道:“我要去找三哥了。” 沈陵川嗯了一声。 “那……沈大人……再见。”萧沁望着他,哑声道。 沈陵川点点头,也侧身让萧沁先走,她忍不住眼眶一红,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梗着脖子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而沈陵川则在她过身之后便抬步离开了。 萧沁看着他的背影,直接鼻子一酸,眼泪嘀嗒就落了下来。 冬天里的泪格外的疼,沾湿了面庞,被冷风刮得刺痛。 萧沁在外头哭了好一会儿才进门去找萧洵。 秦姝落到星月阁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来了,屋内还烧了银木炭,红通通的炭火,根根分明,没有烟味,比秦家还暖和。 她脱了大氅,还让人稍稍打开了些窗户,外头的红梅便纷纷映入眼帘,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海,如鲜活的小姑娘,只怕是比宫里的开得还热闹。 冯春准备好了一切,道:“姑娘要是饿了,可以先吃。殿下不拘这些小礼。” 秦姝落应了一声,然后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这些饭菜,确实是山珍海味,可她也还不饿。 “若没旁的事儿,奴才就先告退了。”冯春道。 “嗯。” 等人走了,秦姝落才缓缓起身,观察屋内的陈设。 这星月阁她倒是头一回来这般细致地打量,从前都只是匆匆来吃了顿饭,坐立难安地陪萧洵说完话便离开了。 今日他不在,秦姝落反倒自在了许多。 她看着屋内的陈设,古朴典雅,蕴藏着一股低调又有些陈旧的气息。 不远处还摆放着一张书桌,旁边放着画篓。 秦姝落站起身,走过去看了看,只见桌上也摆放着一幅画,却是还未完成的。 上面画着漫天飞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浅浅勾勒几笔,一个男子牵扯女子的手前行的姿态便初具模型,虽还未画完,但瞧着已甚是美好,只是两个人都只有背影,若是旁人定猜不出是谁。 可偏偏是秦姝落瞧着了。 她眼睫微颤,倒是很少听人说起萧洵的画技如何。 现下看来,怕是不俗。 旁边的画篓里也还收着许多画,秦姝落想了想还是没动。 她又回到桌边,静静地候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窗外的雪落在红梅上,静得仿佛能听见声音,秦姝落倚在窗边,面容温和,头轻轻地靠着窗沿,一身暗红的衣衫,仿佛遗世而独立。 萧洵进来之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头上还顶着雪,急着赶回来,步子踏得快了,还沾了水,显得有些狼狈。 他掀开帘,连带着冷风一道灌入,“是我来得迟……” 萧洵顿在原地,秦姝落缓缓回眸,眸光似水,温柔雅淡,他的心好像在这一刻都要停止跳动了。 秦姝落慢慢站直身子,走到萧洵面前,“见过殿下。” “阿落……” 他的心跳仿佛在此刻才恢复一般。萧洵止不住耳廓一瞬间通红,他哑声道:“你唤我子诚吧,或者阿诚,母亲在世时常常这么唤我。” 秦姝落抿了抿唇,想尽量委婉一些,可还是没能叫出口。 萧洵倒也没逼她,只是瞧着桌上的饭菜没动,道:“你没吃?怕是都凉了吧。冯春,把这些都撤了,再换一批来。” “是,殿下。”冯春立马带着人进来,把饭菜都撤了。 萧洵看着秦姝落,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了,便趁着冯春换菜之际,赶紧先去里间换了身衣裳。等出来的时候,见秦姝落还在,又暗自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似乎总容易变成毛头小子的模样,分明知道她不会走,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担忧。 秦姝落抬眸,萧洵一身湘妃色的长袍配着黑靴,高贵又典雅,还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若是单论容貌身姿,萧洵其实算得上是出众的,甚至比宋钰还要出众。因为他和宋钰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侵略性和倨傲,便连容貌也格外的凌厉,尤其是那双眼睛,常常似鹰隼一般锐利,而宋钰则充斥着少年人的热忱和快乐。 秦姝落收回目光,罢了,不想那么多了。 新菜已然上好,秦姝落瞧着,冯春应该是早就备好了两桌,否则来得没这么快。 果然,萧洵身边的人个个是人精,沈陵川是,冯春也是。 萧洵坐在她身旁,亲自抬手给她布菜,似是寻常夫妻分享食用一般,“你尝尝这道菜,是我府中厨子的拿手好菜。” 秦姝落夹起放入口中,色香味甜。 “如何?”他像是邀宠的小孩一般,眼眸亮闪闪地看着秦姝落。 秦姝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甚好。” “那便好,你多尝尝。”萧洵忙把自己喜欢的菜都夹给秦姝落,才不过一会儿那小碗便堆满了。 秦姝落赶紧制止道:“殿下够了!再多便要吃不下了!” 萧洵听着她略带焦急的声音,忍不住笑道:“有我呢,怎么会吃不完。” 秦姝落略略愣神,这话实在是太像寻常百姓家会说出来的了。是以就显得格外不像是萧洵这种身份的人会说的话。 “愣着做什么?”萧洵不自觉地摸了摸秦姝落的脑袋。 秦姝落甚至都来不及反应推拒,他便将手收回了。 “吃饭呀。”他笑意连连道。 秦姝落只好埋头苦干,否则实在是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萧洵。 她自觉自己不是会轻易失态的人,可今日的萧洵确实让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萧洵看着她吃东西,便觉得饭也更香了,一个人吃饭同两个人吃时是不一样的,有人吃的是饭菜,有人吃的是心情。 门口的萧沁本来还想找三哥说事儿的,窗边一瞥,闷闷地甩了甩手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讨个什么没趣。 最后还是瘪着嘴回去了,临走前,还特意让冯春别告诉太子自己来过。 萧洵倒是不知道外头的事儿,他看着秦姝落吃饭,唇角便忍不住上扬,又想起什么似的,道:“离大婚也不过一两个月了,你可还有什么人想宴请的?” 秦姝落没吭声。 倒是萧洵先道:“听闻你与范总督的女儿自幼一道长大,不若请她回来与你作伴?算算时间,一来一回,能赶上大婚,还能再多陪你些时日。” 秦姝落想了想,道:“可她有孕了,怕是不便。” 而且今次成婚,是永嘉帝所赐,姑姑姑父究竟会不会回来吃席,上回来信也没说。 与之前同宋钰成婚之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秦姝落也知道,眼下这婚事成的让范家难做,尤其是表姐,一边是亲戚一边是亲家,更是进退两难。 偏萧洵道:“无妨,我让太医随行,路上慢慢来便好,时间也还算充裕。” 秦姝落望着他,瞧这不容拒绝的模样,也只能道:“也好。” 她也确实有些想表姐了,自端午一别,发生了太多事,又不好叫父亲母亲担忧,身边连个可肆意倾诉的人都没有。 还有便是……她想问一问,宋钰究竟如何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般贪心,可是如今父亲母亲对此人都闭口不提,她也不敢胡乱打听,便只能从表姐这儿入手了。 而且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想知道宋钰过得好不好,只要他还安好,她便放心了。 从此各自婚嫁,各自安心。 也算是她最后一点心愿了。 往后她就安安稳稳地做着这个太子妃,再不记往事,不忆过去。 萧洵见她筷子半天不动,唤道:“阿落。” “嗯?”秦姝落抬头,他不知何时掏出一支簪子,瞧着是支桃木簪子,上面好似还雕刻了桃花的花纹。 萧洵亲自为秦姝落戴上,他分明可以送更贵重的物品,可只是在造办处瞧见了这支簪子,便觉得它是属于秦姝落的。 他看着秦姝落戴上,与她这一身暗红的衣衫极配,雅致又高贵。 他轻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阿落,我们会有一个家的。”萧洵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就像是他父母在亳州之时的模样,温馨和睦。 秦姝落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此刻的萧洵,他似乎在自己身上倾注了很多情感,可是这些她都不大能回馈。 她只能是出于现下的情况,能和他不论快乐或痛苦,都捆绑在一起,过完这辈子。 如果这也算是承诺的话,那也算是有一个家了吧。 秦姝落不禁抬手摸了摸那簪子,而后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微,可萧洵还是听见了。 他执拗地要牵着秦姝落的手,弄得她都不好吃饭,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然后乖乖吃饭。 第36章 盛京城的雪下得好大好大,这是秦姝落见过的下得最久的一场雪。 盛京城的雪下得好大好大, 这是秦姝落见过的下得最久的一场雪。 这年的雪让她这一生都足以铭记于心。 她和萧洵之间,这些时日也算是和平相处。 两人不曾发生争吵,也没有什么摩擦, 准确的说应该是秦姝落并不太在意萧洵的看法和观念,她大多数时候都如同伺候主子一般伺候萧洵, 他开心了便算是任务完成了。 如此日子也算是舒心。 转眼便到了腊月,听人说南城的战乱已平, 秦姝落心底也松了口气, 江城南城两地离得不算远, 姑父如今又任江南总督一职,这战事能平是最好不过的了。 毕竟也快年关了, 谁也不想在战火纷飞中度日。而且算算日子,如春也就快到南城了。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出什么事。 父亲近些时日好像也不再那么忙碌了,前两天还忙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 叫她担忧了好一阵呢。不过从今早来看, 他出门上朝之前还主动和自己说话, 问自己近日心情如何, 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秦姝落自己瞎琢磨着。 * 已近年关。 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起年货过年节了, 街头巷尾地不是烟花就是鞭炮,小孩子们到处瞎跑,热闹得不行, 充满了烟火气。 秦家也一样。 还因着婚事的事情, 近日来往拜访的客人格外的多。 按说今年除夕该是在宫里参加宫宴的,可秦姝落以要好好准备出嫁为由, 拒绝了宫中的宴会。 这已经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团圆夜了, 她不想浪费时间在外人身上,只想好好地陪陪父亲和母亲, 以尽孝道。 她看着府里的下人们折腾,心情也好了许多,她跟着一块打扫卫生、贴窗帘,剪窗花,玩得不亦乐乎。 碧书瞧她欢喜了也跟着欢喜。 秦敬方也不再那么忙碌,一家人团团圆圆地预备着过年。 宫里头和萧洵都赐了不少年节的礼过来,这回秦姝落倒没驳他的面子,也回赠了一条腰带给他。 也算是礼轻情意重。 除夕那夜。 秦家人都在一块儿守岁。 秦姝落还自告奋勇地剪窗花,她剪完之后还挂在窗边,美美地欣赏,然后呈大字一般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心情极好。 房间里炭火声偶尔响动,父亲在一旁看书,母亲和碧书还在剪剩下的窗花。 桌上还摆着萧洵送的红梅,给这屋里增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秦姝落又一轱辘爬起来,靠在母亲肩头,只觉得眼前一切的安稳生活都很来之不易。 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健康自在更令人幸福的了。 她摸着手上的那道疤,此处原该有个碧玉镯子的,可如今戴的却是雕凤的金钳镯,也是萧洵送的。 秦姝落微侧着眸,看着窗外的雪,静静无言。 婚服她已经试过了,很繁复很贵重,一看就是宫中的绣娘们用过心的了。 宫中送来的聘礼,秦家也收了,库房里多得都堆不下,还是放进了魏家的祠堂。 碧书说,母亲把聘礼放进祠堂那日还在里头哭了。 她蹭了蹭魏粱雨的胳膊,眼睛有些酸,魏粱雨停下剪窗花的手,低头问她:“怎么了?” 秦姝落摇头,“脖子有点麻了。” 魏粱雨笑着放下窗花,然后抬手给她按脖子,斥了一句,“你呀,真是个长不大的性子。” 秦姝落躺在母亲怀里,望着高高的屋顶,呢喃道:“长不大不好吗?长不大就可以一直陪在爹娘身边了。” 魏粱雨给她按脖子的手一顿,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她忽然也冷不丁地叹了口气。 屋内一瞬间就弥漫着一丝苦闷。 秦敬方也被这气氛感染了,放下手中的书本,接过魏粱雨手中的那把小银剪,也开始剪起纸来,他道:“快过年了,旧日的事儿如尘扫,新年开春又是好气象。好了,都别垂头丧气的了,看我给你们剪一个窗花。” “你还会见窗花?”魏粱雨不屑道,“这么多年怎么都没见你剪过?” 秦敬方挑眉,不服道:“我怎么就不会了?我这叫藏拙!明白吗?往日不常剪,今日露一手才能叫你们刮目相看!” “切——”魏粱雨嘘他一声,和秦姝落相视一笑。 秦敬方也不把她们的嘲笑放在心上,眯着眼细细地剪着,不过三两下,就把母女俩剪得活灵活现,反倒叫魏粱雨大吃一惊。 她一胳膊肘就锤在秦敬方肩上,“好你个秦敬方,竟是瞒了我这么些年!” “哪里是瞒了!你也没问啊!”秦敬方抚着肩膀委屈道。 他自幼家贫,和妹妹会剪几朵窗花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儿吗? “我不问你就不说是吧!还不快速速坦白,你究竟还有多少事儿瞒着我!”魏粱雨审问道。 “没有了没有了!”秦敬方连连求饶,都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哪儿有那么多秘密,不过是往日也没想起来这一回事儿罢了。 秦姝落在一旁看得咯咯直乐,碧书和桃息也跟着笑。 魏粱雨冷哼一声,秦敬方羞得老脸一红,原是想装个厉害的,没想到被收拾了个厉害。 丢人呐。 这屋内倒是欢声笑语的好光景。 门外,萧洵长身而立。 他漏夜而来,撇下百官和宾客,手上正捧着一束最新开的红梅花,只是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秦姝落。 如今看着屋里热闹的人影,竟有一瞬间不想去打搅她。 他不禁想起了从前在亳州时候的场景。 也是年关,他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守岁,父王和母妃下棋,大哥背书,二姐绣花,他吃东西……好像也曾这般温暖过。 可第二年,父王就远上盛京登基为帝了。 萧洵的眸光瞬间变得冷冽了起来。 秦家的管家低着头,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他摸不着这位的心意,也不知道这殿下来了也不让通传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只敢立在一旁,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倒是冯春,看着屋里的倒影,约莫觉察出了殿下当是想娘娘了。 他在心底微叹,宫里头,陛下同皇后还有七皇子其乐融融,殿下瞧了实在食不知味这才跑了出来,如今在秦家瞧见这和睦美满的一幕,便更觉殿下凄惨孤寂了。 屋里,秦姝落拾起父亲剪的窗花,觉得可爱无比。 她乐呵呵地放在手中赏玩,忽听窗外一道巨大的“嘭”声传开,然后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细密地散开。 她一抬头,只见天上竟是放起了盛大的烟花。 秦姝落愣在原地一瞬,惊呼:“烟花!” 碧书也凑到窗边,正巧看见一朵烟花绽放,大惊道:“谁在这处放烟花呀,好漂亮!”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一啪即合,秦姝落立马穿上鞋,道:“爹娘,我出去看烟花了!” 魏粱雨应道:“慢着点,披上披风别着凉了!” “知道了!”秦姝落欢快道。 她披着大氅出门,一出府门就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他长身玉立地站在眼前,背影在烟花的光亮下忽明忽暗,秦姝落顿住脚步,碧书也是一愣。 两人收起撒欢的随意,立马变得端庄贤淑起来。 只见眼前的人缓缓回头,然后微微一笑,他身后数不尽的烟花在绽放, 萧洵朝秦姝落伸出手。 在无声之中邀请她参与这场璀璨的宴会。 那双手指节分明,大而厚实,秦姝落犹豫了片刻,紧紧地握着拳,最后还是把手放上去了。 萧洵立马回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一道并肩而立,看着天上的烟花。 秦姝落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情景,大抵也算是岁月静好吧。 她看着那一朵一朵的烟花绽放在眼前,如流星般绚烂又匆匆而逝,身侧的人容貌俊朗,棱角分明。 门口也逐渐出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孩子们,在到处欢呼鼓舞。 萧洵看着秦姝落的侧颜,然后从冯春手中的红梅枝摘下一朵开得最艳的花,然后悄悄地插在了秦姝落的耳边。 秦姝落有些呆呆地回头,眸光望过去,恰恰与萧洵四目相对。 面颊情不自禁地发热。 她猛地低头,小声道:“旁边还有很多小孩子们看着呢……” 萧洵扬唇,道:“让他们看,天下夫妻都如你我一般才好。” 秦姝落眉眼含笑。 此夜除夕,红梅花开,烟花璀璨,岁月静好。 秦姝落的心也沉静了下来。 萧洵把她揽在怀中,低声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秦姝落虽不言语,却也没有抗拒,她眼眸温柔地看着天上月,雪中花,犹如慈悲的神愿意低头俯瞰这世间,愿意接受一切的不美好。 如果人生有后悔药,萧洵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愿意用尽一切去换时光倒流,重回此刻。 可人生没有如果。 第37章 除夕过后,盛京城就正式迎来了太子的大婚。  又是正月又是大 除夕过后, 盛京城就正式迎来了太子的大婚。 又是正月又是大婚的,整个盛京城都热闹非凡。 而且天家大婚是会普天同庆的,那几日自皇城起每日都有无数的赏赐出来, 而且夜晚的宵禁也取消了,彻夜狂欢。 秦家更是贴满了喜字红绸, 处处都是喜庆欢欣的气氛。 在这热闹的氛围中,范南汐也回到了盛京城。 黑甲卫亲自护送回京, 那排场不可谓不大。 就连李秀莲在茶楼喝茶都看见了。 她把手中的茶杯狠狠一放, 斥道:“殿下对这个秦姝落到还真是用心, 居然派黑甲卫去接她的亲戚。” 一旁次辅林秋山家的女儿林诗妍挑眉道:“你还不死心呢,萧洵不会娶你的。总不可能你去给她做小吧?” “她也配!”李秀莲狠道。 她看着黑甲卫的队伍从眼前经过, 咬牙道,“倒是我小瞧了她,前脚刚踹了自己的前未婚夫, 人都死了, 她还能高高兴兴地成婚嫁给另一个男人!上回还在宫门口上演拒婚的戏码呢。” 林小姐笑道:“那有什么, 男人哪里有权势重要。”眸中还透着欣赏的目光。 两人眸光相对, 李秀莲忽然计上心来, 笑道:“我是不做小,可继室也是大房。” 只要秦姝落死了不就好了。 林诗妍刚想笑李秀莲贼心不死,可又觉得以她都性子哪是这么痴情的人, 蹙眉道, “萧洵可不是个善人,你可莫要做蠢事。” 李秀莲微笑, 端起茶杯浅抿一口。 她才不会做蠢事。 她倒要看看, 这秦姝落到底是真无情,还是假真心。 秦姝落听见了表姐回京的消息, 妆都来不及试,就高兴得亲自跑出门去迎接,只见范南汐一身白衣,还挺着硕大的肚子,手边还牵着小念笙。 “姐!念笙!”她欢喜地招手唤道。 范南汐从马车上下来,看见这般天真无邪,快乐无忧的秦姝落,不由得眼角一酸,然后颤着唇,勉强勾了勾唇角,应道:“诶。” “小姨~”宋念笙也喊道。 “乖。”秦姝落摸了摸小念笙的脑袋,然后看着表姐,许久未见,不由得有些热泪盈眶。 她想抱抱她,可还是顾念着肚子,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见除了她,身后没有旁的人,免不得有些失落。 姑姑、姑父和南昭他们终究是没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分明说好今年都会回来过年的。 不过,也算是不错了,他们愿意让表姐来,也是心意。 秦姝落这么宽慰着自己。 她像是小时候一样,挽着范南汐的胳膊进府,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道:“表姐,你都憔悴了,是不是怀孕赶路很辛苦啊。” 范南汐唇瓣微颤,声音略哑道:“一路上旅途确实有些奔波。” 秦姝落点点头,“都怪我。” 范南汐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略有些哽咽道:“不怪你。真的。”她眼中充斥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秦姝落看得都心疼了。 忙关心道:“怎么了?表姐,可是这一路上受委屈了?” 范南汐捂住嘴摇头,“不是,就是……怀这孩子总忍不住哭……” 秦姝落这才松了口气,她听闻有身孕之人是容易多愁善感,喜哭易怒的。心疼道:“这孩子可真折腾人啊。你待会儿可得好好休息休息。” 两人进了屋,秦姝落忽然发现这母女俩都穿得很是素净,不由得关心道:“表姐,你有孕在身穿得素净,怎么孩子也穿得这样素净啊。大过年的,念笙,等会儿小姨给你找几身漂亮衣服,好不好呀~” 谁知从前最爱俏的小姑娘,却说:“小姨,是我要穿白色!” 范南汐也解释道:“她如今也不爱俏,就喜欢素净。” 秦姝落不免瘪了瘪嘴,“好吧。” 她捏了捏念笙的小脸蛋,“那你什么时候想穿漂亮衣服了,跟小姨说,好不好~” 宋念笙很乖巧地点头。 秦姝落还有好多话想跟她们说,可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 “姑娘,该试妆了。” 只见方才被她撇下的李嬷嬷此刻正是寻到了范南汐都院子里来。 秦姝落不免打住嘴,连手脚读拘谨了许多,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表姐。 范南汐体贴道:“去吧。” 秦姝落这才起身,无奈道:“表姐,你好好休息,我试完妆再回来找你说话。” 范南汐轻嗯一声,然后看着自己表妹离开,周边的人都在向她行跪拜之礼。 如今的秦姝落贵为未来的太子妃,高不可攀。 早不再是她们当初可以嬉笑打闹的小孩子了。 范南汐忍不住泪眼滂沱,念笙爬上凳子,轻轻地给母亲擦去眼泪,然后道:“娘,你别哭。” 范南汐擦了擦泪,抱着自己的孩子,交代道:“你也是,一定要开开心心的,看着小姨成婚,好不好。” 宋念笙似懂非懂地点头。 范南汐抱着自己的孩子,心中痛苦无以复加。 所有人,所有人,整个秦家,范家,甚至是宋家,没有人敢告诉秦姝落。 宋钰,已经没了。 那个孩子的尸首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是凭着那把刻着“钰”字的宝石匕首才认出人的。 南城战事已平,可宋钰,却不会回来了。 她和父亲母亲商议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消息瞒下来,阿落和宋钰本就是被棒打鸳鸯,若是叫她知道真相,恐怕此生都会悔恨不甘。 已经没了一个人了。 倒不如成全另一个人,瞪时间过去之后,即便有一天,阿落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再如现在这般痛苦,那时她应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范南汐抱着宋念笙泣不成声。 * 秦姝落跟着李嬷嬷回了自己的房间。 宫里头来的好几个嬷嬷都在这儿等着她,见她回来,行礼道:“见过姑娘。” 秦姝落点点头,坐在梳妆镜前,里头倒映出她不大高兴的面容。 说来这李嬷嬷也真是尽职尽责。 分明上回在合宫宴上两人就已经闹得很难看了,后来再来府中教她学礼,为她试妆之时,居然当做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这般识相,秦姝落也就懒得跟她计较。 其他的嬷嬷动手给秦姝落开脸画眉,李嬷嬷便站在一旁指挥看着,倒也井然有序。 秦姝落生得并不差,才开完脸,擦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便如初生的蜜桃一般,清纯又带着几分诱人。 李嬷嬷便夸道:“姑娘这婚事倒是办得巧,这刚要成婚,南城战事便平了,可真是有福气。” 秦姝落与她有过节,本能地就对她说的话有防备,便道:“这婚事是陛下赐的婚,若是有什么福气,那也是陛下的福气。” 李嬷嬷一噎,面色铁青,她缓了缓气息,又笑道:“听说上回江城战事平定,是宋千户力挽狂澜,到真是个有本事的。” 秦姝落拧眉,这李嬷嬷在此刻提及宋钰,必是不安好心,尤其是屋里还这么多人听着,若是传出去了,到时候伤得可不止她一个人。 她只得暂时忍下这口气,闭口不言。然后转头同另一位嬷嬷道:“眉头还可以再浓一些。” “是。”画眉的嬷嬷慈善道。 李嬷嬷讨了个没趣也不着急,这不是她今日的目的。 她故作惊讶道:“哟,我倒是忘记了,他可是姑娘的前未婚夫。” 秦姝落握着梳子的手一顿。 李嬷嬷见状,更是来劲了,“不过姑娘虽与他无缘,但眼光是真好,这宋千户一表人才,又武艺高强,倒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好郎婿之选。” 她越说,秦姝落握着梳子的手便越用力,只忍不得下一瞬,就要同她吵起来了。 “就是可惜啊,这人啊,太有本事……”命不长。 偏李嬷嬷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便被人打断了。 只见魏粱雨踏进房门,道:“嬷嬷,听说皇后娘娘这些时日喜食梅花糕,刚巧府中做了些新鲜的,这可是特意用太子送来的红梅制作的,不若嬷嬷帮我带些回宫中,也算是聊表心意。” 她眸中透着一丝威严,又提及太子,李嬷嬷也不得不敬她这个“靖西郡主”三分,看了眼秦姝落,到底还是行了个礼,道:“那就替娘娘谢过郡主好意了。” “不客气。”魏粱雨皮笑肉不笑道,“桃息,带嬷嬷去拿梅花糕。” “是。”桃息道。 等人走了,秦姝落才满脸不快道:“娘,要不是你来的巧,我可真要跟她再吵上几句嘴。” 魏粱雨看着自家的姑娘,她妆面已经做了打扮,一下便从从前的清冷变成如今的艳丽,头发也盘了起来,一下便有了嫁为人妇的感觉。 她道:“你同她计较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到时候传出去,伤的又是你的名声。” 秦姝落抿着唇,她就是有些不高兴,这李嬷嬷老拿宋钰来说事儿。 魏粱雨拍拍她的肩,拿起桌上的一支牡丹簪子,缓缓给秦姝落插上,看着镜中人,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道:“阿落,你长大了。” 秦姝落也摸着母亲的手,小声道:“让母亲担心了。” 魏粱雨摇摇头,“傻孩子,我是你娘。”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只盼着你能够平安喜乐。 她发自肺腑地交代道:“我知你在外头是个懂事的,可往后真嫁进了那里头,除了保全自身,也莫要太委屈自己,更别因着我和你爹,处处为难。” “阿落,我秦魏两族都不是卖女求荣之辈,若你能欢喜高兴,娘比谁都开心。你明白吗?” “女儿明白。”秦姝落看着镜中含泪的魏粱雨,忍不住想哭,却被嬷嬷们制止道:“姑娘,可不能哭,小心花了妆!” 秦姝落这才不得不将情绪忍住。 她画了很好看的新妆,换上了喜服,再过几日,就真的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第38章 永嘉二十五年正月初八。  大庸朝终于迎来了太子大婚。 永嘉二十五年正月初八。 大庸朝终于迎来了太子大婚。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下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 整个盛京城都充斥着欢乐和热闹。 秦家更是喜气洋洋,门口宾客络绎不绝,贺礼更是堆积如山。 内院来来往往的仆从婢女鱼贯而出。 秦姝落自清晨起就开始梳妆, 她一身喜服配上桃花妆,彻底将往日的清瘦和冷傲隐去, 只能让人看见她身上的贵气和端庄,待梳完妆便去大堂拜别父母。 “父亲, 母亲。” 魏粱雨瞧见她时, 忍不住鼻尖一酸。 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 该出嫁了。 她哽咽着都来不及说话。 秦敬方也是背着人抹了抹眼睛, 哑声道:“孩子,往后侍奉殿下, 用心勤谨……” 他很想像普通的父亲一般交代几句忠君俸主的话,可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门婚事本不该如此。 千言万语,秦敬方最后化作一句, “阿落, 你定要开心啊。” 孩子, 你的开心, 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他为官一生, 所求也不过是家人平安,妻女喜乐,可如今…… 秦姝落眼眶一红, 低头道:“是。也望父亲母亲, 身体安康,平安顺遂。” “好好。”秦敬方点头应道。 一旁的范南汐带着念笙也换上了一件暗红色的衣衫, 不算出众但也应景, 两人就站在秦父秦母身旁,算是除了他二人最亲近之人, 她看着秦姝落手持却扇一个个拜别,看着她端庄优雅高贵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幕,幻想阿落出嫁会是何种模样,那时她定会很欢喜很欢喜,就算不是嫁给宋钰,她也一定会嫁给她喜欢的人,就如同她当初给自己送嫁一般,她也会看着自己的妹妹奔赴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如今她真的看着秦姝落出嫁了,却不敢确定了。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秦姝落,道:“阿落,表姐祝你新婚……快乐。” 秦姝落望着她,眼眶通红,“姐……” 她想流泪,可是妆不能花,宫里的人还在门口等着。 范南汐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微微揽着秦姝落的肩,在她耳畔轻声道:“阿落,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 秦姝落咬着唇,低声应道:“好。” 一旁的傧相见吉时已到,高声喊道:“秦姑娘出阁——” 唢呐声顿时高声嘹亮,响彻云霄。 门口看热闹的人围得到处都是,秦姝落只能强迫自己收起情绪,然后挺直脊背,道:“女儿拜别父亲母亲。” “去吧。”魏粱雨擦着泪道。 她缓缓转身,宋念笙小声喊道:“小姨……” 秦姝落不敢回头,她抬起脚步,然后步步向前。 从今以后她就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简单普通的秦家大小姐了。 她将成为这大庸朝的太子妃,以为天下百姓表率为己任,母仪天下为职责。 她还要成为萧洵的妻子,皇家的儿媳,而不再只是她自己。 她的步子走得缓慢而坚定,她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有什么等着她,她也害怕,只是她回不了头,便只能一路往前走。 秦姝落步步向前,自是不知道身后事。 范南汐看着她一步步踏离府门,待不少随从跟随队伍离去,才从怀中掏出一把破旧的匕首,那上面的宝石已经落了几颗,刀柄上还有洗不去的血渍,而今日还是宋钰的下葬之日……如此也算是宋钰看着阿落出嫁了。 * 秦姝落坐上凤鸾车之后才没忍住哭出声,她才不过呜咽了一声,车外的嬷嬷便提醒道:“太子妃,出嫁是喜事,当高兴才是。” 秦姝落控制住自己的哭声,无声流泪许久才止住眼泪。 她也幻想过自己出嫁时会是什么模样,那时候和宋钰定亲,她想的最多的便是何时能穿上喜服,可如今这喜服精致得让她害怕…… 可即便她再不愿,这辆马车最后还是驶进了紫禁城,驶进了奉天殿。 太子大婚祭祖,堂下百官早已站好了队,各家命妇家眷凡有诰命都不曾缺席,皆着红色官袍命服,喜庆至极。 萧洵亦是一身喜服,他身姿昂扬挺拔地在前头相待,瞧见秦姝落,矜贵地伸出手,眼中含着一切期待。 秦姝落在礼部官员和钦天监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她也伸出手,萧洵握住她的那一刻仿佛才真的有了实感,这个人终于是属于自己的了。 他也不免情绪有些波动,呼吸急促,紧紧握着秦姝落的手,两个人终于并肩而立,同步踏上高台。 李秀莲跟在人群之中,眸光淬了毒一般阴狠,按说她并无诰命,是来不得这等大祭之礼的,可她父亲是首辅,姐姐是皇后,一道懿旨便足矣,她看着上头那两个并肩而立的人,手指死死攥着衣摆,原本今日站在那里的人该是她的! 她李家的女儿才该是这大庸朝独一无二的太子妃! 礼部官员朗声道:“请太子和太子妃跪拜祖先——” 秦姝落和萧洵依言跪拜,“孙萧洵携新妇见过列祖列宗。” 秦姝落跪地弯腰听见萧洵的话的那一刻,就像是听见了古刹的钟声。 她也沉声道:“孙媳……秦姝落见过列祖列宗。” 此刻,这世间所有的杂音都仿佛消失了,一切尘埃落定,而她也再没有回头路。 底下百官也随之跪地,高喊:“恭祝太子新婚!贺喜太子新婚!” 礼部官员:“贺太子新婚,敬告祖宗,祈愿上天。新人祝祷——” 二人同唱祈祷词道:“愿我大庸天寿恒昌,国祚永绵,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跪——” “拜——” “再跪——” “再拜——” “三跪——” “三拜——” 秦姝落二人在礼官的声音中,如此重复三遍。 “礼成!” 礼官高声道。 秦姝落二人起身,转身看着台下的文武百官。 百官贺道:“祝愿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鸣,恩爱永长,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洵爽朗道:“起吧。” 他看向秦姝落,秦姝落也道:“起来吧。” 她抬眸看下去,恰巧瞧见了李秀莲,只是眸光却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从今往后,她便是太子妃,李秀莲也未必敢再欺她。 只是……她扫视了周围一圈,李秀莲都在,如春为何还没来呢? 分明说好的,必不会错过她的大婚…… 秦姝落心中不免失落一瞬,她的朋友不算多,赵如春算一个。 “怎么了?”萧洵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轻声问道。 秦姝落摇摇头,“无事。” 萧洵微笑道:“祭完祖,再去拜过父皇和太后他们,你便可先回府中休息,今日实在是劳累你了。” 秦姝落笑笑,“是。”她想了想,又道:“你也辛苦了。” 闻言,萧洵的眼眸一亮,忙道:“不辛苦。我今日早些回来!” 秦姝落莞尔。 直至回到太子府邸,进了新房,秦姝落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她打起精神一整天,见过永嘉帝,得了不少赏赐,又拜过各宫娘娘,早没了力气,直接躺到在喜床上,又被床上的红枣桂圆给膈得后背都疼…… 碧书还给她拿了几块糕点来,道:“姑娘,都是冷食,你先将就吃两口,别饿晕了,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乎的。” 秦姝落点点头,“去吧。” 她坐起身,吃了两块糕点。 好在是后院,还算是清静,前头虽然偶尔会有喝酒喧闹的声音传来,但并不影响。 秦姝落在房中稍稍转了转,四处瞧瞧。 房中还摆放着不少箱子和物品,还都来不及摆放出来。这些都是她从秦家带来的嫁妆,往后都是要用的。 虽是嫁入了皇家,可还是要谨言慎行啊。 秦姝落悄悄把压箱底的青玉镯子拿了出来。 她小心地摸了摸,旁的都没敢带,只有这个镯子,她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也是宋钰给她的礼物。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宋钰说,其实即便她和宋钰不是爱人,他们也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那么仗义,讲义气,他们做朋友也会很快乐。 “宋钰,我成亲了。” 她低声道。 “你呢,你有没有再遇见喜欢的姑娘。” 她看着屋里的红烛,跟他絮叨道:“如果有的话,你也要好好的待她。” “萧洵,他待我……不算差。”秦姝落低声道。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宋钰说,可却在外头听见了喧闹声。 秦姝落觉得奇怪,想出门,可萧洵还未回来喝交杯酒,这般出去,似是不大好。 她便将手中的玉镯放下,然后悄悄打开了一些西边的窗户,那声音便听得更明显了。 只听两个妇人正在角落里嚼舌根,“听说这回太子成婚,那西南总督也送贺礼过来了。” “可不,前次巡盐,他的日子可不好过。” 两人离秦姝落的房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又在她院落的西边,那儿是后墙角,也并无侍卫驻守。 不过是说各家闲话,秦姝落原不想管的,可她们下一句话边直接叫她凝住眉。 “我怎么听说,近些时日,那江南总督也出事了,先前因着南城增兵一事,他不听首辅之令,此次南城虽胜,好像还要遭贬职?” 秦姝落眉头一皱。 “贬职不至于吧……不过是罚俸几个月,他如今可是太子妃的姑父,首辅又如何?真敢对他范家下手,那岂不是打太子的脸!” “说的也是!诶,说起来,那个叫宋……什么的,就是那个太子妃的前未婚夫!” “宋钰!” 和宋钰又有什么关系? 秦姝落攥紧手中的玉镯,她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宋钰的消息了。 她趴在窗边,恨不得把眼前的院墙都给拆了,能听见外头的声音才好。 “诶对对对,就是他!好像他也是死在南城,今日还是他的下葬之日。算算日子,都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 “宋家不是不允朝堂报丧吗?便连朝廷追封都免去了,那宋家家主不愧是帝师,真是好魄力。” “你们在胡说什么!”秦姝落止不住地朝窗外一吼。 院外的人好像听见声音,立马就跑了。 秦姝落这下再也止不住,她们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宋钰死在南城,什么今日下葬,什么七七四十九天,放屁。 她直接转身,冲出房门,门口驻守的侍卫一愣,忙上前,惊道:“太子妃!” 秦姝落冷声喝道:“让开!” 侍卫面面相觑,“太子妃,这恐怕不合规矩。” 秦姝落瞪着他们,“我说让开!” “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太子妃别为难我们!”侍卫恪守职责道。 秦姝落刚想强闯,就见碧书端着吃食,身后还跟着赵如春走了过来。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碧书有些惊讶,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又欣喜道,“赵姑娘来了!” 秦姝落愣在原地,面无表情,赵如春也是风尘仆仆一身,看起来脸色并不太好。 她见到秦姝落的第一眼,道:“我终于赶上了。阿落。” 可秦姝落此刻却没有了和她叙旧的心情,她想起,赵如春这回是去了南城的,她不管外面那些人是不是圈套,是不是故意把消息说给她听的,她就想知道一件事。 她问:“你见到了宋钰吗?” “听说他也在南城。” 她的拳头握得很紧很紧,指尖几近泛白。 赵如春也被她这两句话震在了原地。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她看着秦姝落一身喜服,妆容精致,她颤了颤,然后笑着道:“当然。” 秦姝落似乎卸下了心防,然后笑着问她:“那他有让你给我带一枝梅花吗?虽是做不成夫妻,可也还是朋友。他先前说南边的梅花比北边的好看,我还没看过呢……” 赵如春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拍脑袋,说:“哎呀你瞧我,他都交代了我的,我给忘记带了……阿落,你可不能怪我……” 可下一瞬,秦姝落却忽然面色一变,她抽出手,眼神冷得像是二月寒冰,望着赵如春,哑声道:“你也骗我。” “宋钰从来没送过我梅花。” 送她梅花的一直是萧洵。 第39章 “阿落……”  赵如春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阿落……” 赵如春愣在原地,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进府邸之前,她曾见过太子身边的沈陵川,那人说今日是殿下和秦姑娘大婚, 她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碧书手中的吃食也“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秦姝落面容冷漠地看着她们,赵如春一开始没有否认在南城见到了宋钰, 说明宋钰是真的去了南城,而她也有意相见, 但她不知道宋钰会对自己说什么话, 说明她没见到宋钰本人。 可既然都在南城, 为何没见到呢。 秦姝落咬了咬牙,她几乎是百分百确定, 今日那些刻意传进她耳朵里的闲话都是有人指使的,可她就想知道一件事。 宋钰呢? 宋钰他怎么样了。 “告诉我!”秦姝落逼近赵如春…… 赵如春疯狂摇头,“殿下……不……宋钰……”她也是混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姝落揪住赵如春的衣袖, 红着眼道:“你我情同姐妹, 你忍心看我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吗?” 赵如春也是红着眼睛摇头, “我……阿落……我……” 她颤抖着, 语无伦次极了。 冯春等人也恰在此刻赶来, “太子妃!” 秦姝落不得不松开手,赵如春不说,他们都不说…… 还有谁知道…… 是了, 表姐! 她想起了范南汐。 她自江城而来, 又是宋钰的嫂子,如果他出事了, 她肯定会知道的。 而且她若是开口想知道, 表姐一定不会瞒自己! 秦姝落握紧拳头,就要往外面冲, 她要回秦家,她要问个清楚。怎么她成婚,姑姑她们都不来,怎么她成婚,宋钰就算是再恨她,也一定会顾及往日情分,给她送上贺礼的,他那么善良。 可贺礼呢? 贺礼哪儿去了! 宋钰一定会给她送贺礼的! 秦姝落失了智一般想往外跑,侍卫们一时间阻拦不住,竟真叫她跑出了后院! 冯春等人在身后追着,“太子妃!使不得啊!太子妃!殿下还没回来!” 秦姝落推开身边的人,怒斥道:“滚开!我要回秦家,谁敢拦我,便是死罪!” “太子妃!”冯春焦急道。 沈陵川原是在前院喝喜酒,听见动乱,立马就跑了过来。 冯春瞧见他,像是瞧见了救星一般,“沈大人,你可要帮忙啊!太子妃忽然要回秦家!奴才这可怎么拦得住啊!” 沈陵川喝了酒,面色还有些泛红,可脑子还算清醒,他瞧见穿着喜服发疯的秦姝落,又看见后头面色煞白的赵如春,不免心神一紧,多少猜出了些什么。 “秦……”沈陵川开口,又一顿,改口道,“太子妃还是回房吧!今日可是你和殿下大婚的日子,闹出这等丑闻可不好看。” “让开!”秦姝落有些气急败坏道。 大婚,大婚,大婚! 她烦死这两个词了! 如果没有这场大婚,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和宋钰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她气得一把抽出身边侍卫的一把刀,指着众人道:“滚开!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命令你们!滚开!”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不敢逼得太紧,又不敢真让秦姝落跑了,一时间倒是进退两难。 秦姝落穿着繁重的喜服,走起来根本就不方便,又被侍卫们围着,更是寸步难行。 她以刀尖指着众人,才勉强走到府门,眼瞧着不远处还栓着宾客的马匹,秦姝落把刀一扔,就要翻身上马,她要去找表姐,她要问个清楚,她想知道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想知道宋钰现在在哪里…… 他在哪儿啊。 可她才堪堪上马,就听一道细微的冲击声传来,那马直接马腿一弯,秦姝落便从马背上直直地栽下去了。 若不是身后的人来得快,只怕要吃好些苦头。 秦姝落好不容易站稳,回眸一看,身后的人也正穿着一身喜服,面色不虞道:“这是做什么?” 冯春等人忙跪地齐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他身后还跟着四公主和五公主。此刻也是大吃一惊,谁家的新娘,新婚之夜持刀骑马叫喊着要回娘家? 这算是怎么回事! 秦姝落此时此刻的情绪也勉强稳住了些许,她咽了口口水,看着满院子围拢过来的人,她想回秦家是不可能的了。 她看着萧洵,哑声道:“我想见表姐了。” 萧洵拧眉,“想见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弄得这般难看做什么!” 秦姝落看着他,没有开口解释,萧洵抿着唇,秦姝落不是不知礼数的人,新婚之夜闹出这些事儿来,必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看着周围的人,可也不能在此刻叫人看笑话,他冷声道:“去秦家请范南汐。” “是。”晏初立马道。 秦姝落敛眸,又听他道:“送太子妃回房。” 冯春在前头领着人,“太子妃请吧。” 秦姝落垂着双手,从众人眼前走过,她路过赵如春之时,眼眸盯着她久久不放,直到自己进了房间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她一进房间,院门,房门便都被锁上了。 碧书倒还在里头伺候,可也不敢碰她。 秦姝落就蹲坐在床边,眼前满目的红,就跟血一样,让人看起来心惊。 而门外,萧洵在酒桌上终于将所有宾客都宴饮送走之后,也开始秋后算账。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蹙着眉,声音冰冷道。 旁人都不敢出声,赵如春也瑟瑟发抖,平南王府虽与太子交好,可她到底不是平南王亲女儿,如今更是毁了太子的新婚之夜,就算是有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 堂中寂静无声,窗外的月亮高悬,冷清的白月光洒进屋里。 萧洵将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说!” 冯春“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沈陵川也紧抿唇瓣,扫视一圈众人,然后道:“太子妃怕是知道了南城之事。” 萧洵面色一凛,南城?他眸光直接看向赵如春,赵如春只觉腿脚发软。 她忙道:“我……我……” 她磕巴了好几声,却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还是沈陵川开口道,“殿下瞒到今日,已是不易。赵姑娘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今日大婚,鱼龙混杂,恐怕是叫别人钻了空子,又或者……真是意外。” 萧洵冷着脸,他当然知道那个男人死的消息迟早有一天秦姝落会知道,可不该是今天! 但事已至此……她也会有知道的一天。 萧洵捏了捏眉心,“都出去。” “是。” 众人应声道。 秦姝落在房间里也没有等很久,便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她僵硬着脖子回头,先等来的是萧洵,然后是范南汐。 她挺着大肚子,站在萧洵身后,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早晨的红衣已然褪下,就如刚进城那天一般,也是一身素净的白衣。 看起来就像是再给谁守孝一般。 秦姝落眼眶中的泪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即便是不再开口多问也能猜到答案了,可她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嘴,“表姐,今日我新婚,你为何穿白衣啊。” 万一呢,万一是她想差了呢。 万一是她多心,万一那些闲言碎语只是别人给她的圈套,故意激怒她,让她给萧洵丢人的呢。 她缓缓站起身,盯着她的白衣道:“这衣裳不好看,我给你换件喜庆的。”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笑道:“你放心,都是新衣服,我没穿过的,你别嫌弃。” “阿落……”范南汐也哽咽道。 秦姝落压根听不见她的声音,她转身想去自己带来的嫁妆里给范南汐挑件衣裳,可方才蹲坐太久了,腿脚发麻,直接膝盖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阿落!” 萧洵和范南汐同时唤道。 他上前就要扶住秦姝落,却被她猛地一把就推开,她大声道:“别碰我!” 她勉强靠在床边的架子上,低声呢喃道:“贺新婚怎么能穿白衣呢,表姐,你是不是不疼我了……” 范南汐也是泪眼婆娑,“阿落,他已经……” 秦姝落捂着头不听,她蹲在地上,“衣服呢,我的红衣服呢,贺新婚要穿红色的衣裳……”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衣服呢……” “够了!不用找了!”萧洵强行按住她的胳膊,哑声道,“你不愿意承认也罢,你愿意承认也好,我也不瞒你了。” 也瞒不住了。 他就要开口,说出那句带有最后结果的话,可秦姝落却忽然发疯一般捂住他的嘴,“你住口!” 她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萧洵,手上用尽所有力气也要将他的每一个字都逼回去。 “你住口,他没死!他没死!” 她执拗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一股汹涌的怒气瞬间爬上萧洵的心头,“难不成你心里如今还有他!” “是又如何!”秦姝落几乎是不假思索大声道。 萧洵大脑一阵发晕,他狠狠地攥着秦姝落的胳膊,恨不得一把把眼前的人掐死…… 她竟是在新婚之夜说自己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秦姝落!” 他咬牙道。 真是恨不得把这个人抽皮扒筋吞吃入腹,好叫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狠厉。 秦姝落今夜也是壮了胆子,她一把推开萧洵,然后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她用了十成十的劲儿,带着恨意狠狠地撕咬着,口中充斥着铁锈味,还和着泪水…… 萧洵任她撕咬,额角青筋暴起,也不喊疼。 终是秦姝落咬累了,才颤抖着松开口。 她看着这血淋淋的伤口。 然后再看着眼前的人……泪水早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恍惚间,在不久之前,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过要跟这个人好好过日子的。 “萧洵……” 她嘶哑着嗓子开口。 “萧子诚。”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字。 萧洵的心也是一颤。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境况下叫出来的。 秦姝落泣不成声。 那夜除夕,满天的烟花散落,她与他并肩而立,老百姓人人欢呼鼓舞,和乐融融。 “我是真的想过,要跟你好好过日子的……”她嗤笑一声,如今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啊。 可偏偏她是真的想过的。 她想过要和萧洵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想过要做好这未来母仪天下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 她还想过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守护好黎民百姓,成为天下夫妻的典范。 闻言,萧洵满腔的怒火一瞬之间便轰然熄灭,他伸出手想将人抱在怀里,有她这句话,过往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通通可以原谅,就连宋钰,他也可以让朝廷追封。 可秦姝落的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幻想彻底打破。 她捂着眼睛,泪水却从指缝间跑了出来,秦姝落痛苦道:“我竟会以为你这样的上位者居然会心善饶他一命!我以为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便会放过他……” “我竟会如此懦弱和愚蠢,居然妄自揣度你有一丁点的善心?我怎么会信了你们这些人的表象呢……我明明已经在你手上吃过亏,我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他怎么就去了南城啊……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呀?” “你为什么要那么狠?” “你留他一命,究竟碍着你何处了!” “萧洵!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啊!” “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她大声怒吼道。 心中有太多太多无处发泄多怒火,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连她最后一点点的侥幸和念想都毁掉了。 她从前最最厌恶别人拿“刻薄”这个词说她,可是此刻她恨不得用这世界上最恶毒最刻薄的话来诅咒萧洵。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啊!” “萧洵,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第40章 “你把宋钰还给我!”  “你还我!”  她的眼泪像 “你把宋钰还给我!” “你还我!” 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都珍珠一般不停地滴落在地上。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此时此刻耿让她痛苦和难以接受的时刻了。 萧洵也是呆滞在原地, 他先是一愣,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姝落。 在他的印象当中,秦姝落素来都是温柔和善的, 即便是私底下有些俏皮活泼那也无伤大雅,偶尔或许有所抗拒, 但却不曾真的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可是此时此刻她的疯狂和怨毒却真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想起他求父皇赐婚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深夜, 宋家的退婚书还未发出许久。 他永远都记得, 那封退婚书被截下来之后,他看见里面的内容时的心情。 他自知卑鄙, 行为恶劣,可那又怎样,他想求得自己的所爱之人, 有错吗? 是他宋家没胆量, 是他宋钰没本事留住这门亲事!要怪就他自己不够能耐! 他其实也没想过让宋钰死的, 他只是觉得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不要在眼前碍事就够了, 迟早有一天,秦姝落会彻底忘记他,到那时, 他是生是死便都无所谓了。 可他偏偏命不好, 要死得这么早! 萧洵咬着后槽牙。 犹记得那时,父皇问他:“你当真要娶秦家女?立她为太子妃?” 他说:“既是我毁了她的名声, 自然要负责到底。” “可她已有婚约。” “若她退婚了呢?” “你动手了?” 永嘉帝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四个儿子中,除去老大, 他最欣赏的就是他,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立他为太子。可……他性子太傲,又太偏激,尤其是自他生身母亲去世之后,越发一意孤行。 他叹了口气,道:“罢……她父亲是刑部左侍郎,母亲是靖西郡主,如今姑父又是江南总督,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家世,不输李家,于你也确确实实是有利的。” 他看了看自己儿子,又道:“只是朕也告诫你,这秦家姑娘,远没你想的那么温顺。” 说来,永嘉帝对秦敬方很是欣赏,他不仅是他当年选中的第一批进士,更是这么多年他克制李家的一步棋,这也是早些年,他秦范宋三家结亲,永嘉帝不仅不阻止,还大方送上贺礼的缘由之一。 只是如今…… 永嘉帝心底喟叹一声。 只消一眼,他便能看出来,那姑娘跟她父母有十分的像。 想当初太子对秦家女出言不逊一事,他虽明面上未曾插手,可暗中却也多次提携秦敬方,以作补偿,只是……那老狐狸都寻借口拒绝了。 以至于如今他妹婿都位居总督了,他还待在这个刑部左侍郎的位置上不动弹。 若只说是不想为他尽忠,怕和同李家的人对上,他是不信的,当年秦敬方还不是刑部左侍郎之时,就敢举荐自己妹婿去江城任职,生生在李家的腹地插上一脚,可谓是富贵险中求。 他提醒道:“怕就怕,她和她父亲一样,嘴上不说,心里却记仇得很呐。” 永嘉帝慨叹道。 其实他没猜错,甚至是完完全全猜对了。 大婚过后的秦家宅院里,寂静无声。在一片鲜红的衬托下反而透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秦敬方坐在书房里,桌边烛火绰绰。 魏粱雨磨着墨,秦敬方下笔不断。 待写完之后,两个人相顾无言,静坐许久,谁也没有打破这平静。 最后,还是秦敬方将那奏折晾干收好,魏粱雨轻声问道:“想好了?” 秦敬方将奏折放置好,淡道:“你我在朝为官一日,孩子就顾忌一天。辞了也好,往后游山玩水,归期不定,旁人寻不见咱们的踪迹,孩子也没了后顾之忧。” 他笑笑,“更何况,我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夫妻俩相视一笑。 “也罢,就不拖累她了。” 秦敬方抱着自己的妻子,他预想得很好,他早早地料到,以自己女儿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住这皇城里永无止境的压抑和孤寂,更不能接受一直被别人左右命运。 是以闹出祸事也是必然。 而他们夫妻能做的,便只是让孩子没有后顾之忧。 可偏偏,他们预料得还是晚了一步。 秦姝落往日压抑着的所有情绪都在此时此刻爆发了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腔怒火和怨恨根本无法消磨。 范南汐听着她的话,也是大吃一惊,等回过神来才恍惚道:“阿落,这些话可说不得!” 秦姝落看着她苦笑道:“说不得?我如今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范南汐咬着牙劝道:“阿落,他若活着,定也不愿意见你像如今这般……” “可他没活着!他死了!表姐!他死了!宋钰死了……是不是别人不说,你们都准备瞒我一辈子!” 她彻底将这遮遮掩掩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大声反驳道。 范南汐也吓得跪在地上,那匕首便从袖中跌落出来。 秦姝落看着那柄匕首……哪怕现在上面已经斑驳累累,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送给宋钰的礼物。 因为那上面的每一颗宝石,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她还特意拿过去让朝云观的大师开过光……可她明明求的是保他平安,怎么匕首还在,人呢……人哪里去了…… 秦姝落跪在地上,捡起那把匕首,便连萧洵此刻也不敢阻她。 恍惚间,她还记起好多事儿。 她记起……他写来的每一封书信,记得他说过等江城事了,他们就做一对普通夫妻,他再也不上战场……还记得去年端午,他一把把她抱上屋顶看龙舟…… 她跪在范南汐跟前,哑声地哭喊着,“姐,我以为我认命了,我考虑了所有人,我以为我预想得不说万无一失,至少也是十之八九……” 这场婚事让大家都满意欢喜了,连她都认命了。 可是宋钰呢…… 秦姝落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碎了又碎,往日种种回忆此时此刻都在脑海中如幻影一般不断地出现…… “可是宋钰啊……啊……我以为他能活着的,我真的以为……我宁愿他恨我……姐,姐……宋钰,是我害死了宋钰……啊……宋钰……” 她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心都快碎了。这世界上没有语言能够描绘她此刻的痛苦与无奈。 她曾经有过一个那么温柔和善良的爱人。 她以为她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她以为他也会是这场婚事的受益者,至少他性命无忧…… 所以,那天十月十六。 萧洵阻她相见,她也以为,虽有遗憾,可他见她没来,必定也能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往后也会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或许他们此生不见,但各自安好也是一种解脱。 可如果她知道那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面…… 她一定一定不会妥协…… 她倒在范南汐的怀中,哭得旁若无人,“姐,我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面。那是我要成婚的日子,可我没有见他……我居然没有见她……姐……我没见他……我为什么没见他……” 范南汐像是抱着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她更不敢说,回来那天,宋钰还带上了一身婚服,他穿着婚服在等她……在等阿落和他一起回家……宋钰,那孩子是真的爱阿落爱到了骨髓里…… 萧洵也被气得昏了头。 他的新婚妻子,在新婚之夜为另一个男人的死讯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传出去,他这一国太子的颜面还往哪儿放! 他原是想彻底断了秦姝落的念想,却不想叫她对那个人、不,那个鬼思念越深! 萧洵走到她面前,要将人拽起来,他要彻底讲今日这场笑话结束。 却不想他还未碰到秦姝落就见眼前白光一闪。 门外的侍卫也立马“唰唰”亮出刀剑,将秦姝落和范南汐团团围住。 “殿下!”冯春大声尖叫道。 萧洵这才将落在秦姝落身上的目光缓缓收回,垂眸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就见鲜血从衣服上渗出,红色的血染在鲜红的喜服上看不大明显,只能感觉到深深的湿漉漉的一片。 屋子里更是混乱一片,冯春四处指挥着又是让人去叫太医,又是让人拿药来包扎。 可萧洵却忽然短促而又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他看着秦姝落,声音似乎也冷静了,很平静地问道:“你是真想我死啊。” 秦姝落看着他,她手上还握着染血的匕首,周围早就围了一圈的刀剑,表姐更是满脸惊恐。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人。 从宋钰死的那一刻起,她和萧洵就彻底回不去了。 他们之间彻底没有了任何希望。 她这一生所有的快乐和侥幸都在今夜死去,她的爱人埋葬于自己的大婚之日,连带着她所有的爱都在这一刻埋葬了。 她只恨那一刀不能割在他脖子上。 极致的痛苦和不甘之后她便也只剩下了疯狂的平静,她也平静而冰冷道:“这一刀是还宋钰的。” “宋钰?呵——” 萧洵低声地念到这个名字。 宋钰,宋钰。 一次又一次,这个名字就像是什么咒术一般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 一次又一次地毁了他好不容易搭建的美梦,他自问已经够容忍了,她还想怎么样! 萧洵往前一步逼近秦姝落,秦姝落便后退一步,直至抵上梳妆台。 秦姝落退无可退,再次扬起匕首。 却被萧洵轻而易举地就抓住胳膊,他只需轻轻一用力,甚至只是手腕轻轻一翻转,秦姝落就疼地握不住匕首,他扣住秦姝落就同按压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太过于轻松了。 “阿落,你想杀我……还太嫩了一点。”萧洵低声道。 “不过也不是全无可能。”他的眸中充斥着戏耍的意味,长眸阴郁,将秦姝落的每一丝情绪都收入眼底,然后在她耳边呢喃道,“其实只待你我同床共枕,我熟睡之时,便是你下手的好机会。” 他特意用那只染血的手,抚摸着秦姝落的脸庞,血腥味充斥在秦姝落鼻尖,然后咬牙切齿道:“可你错过了今夜洞房花烛这大好的机会,真是太不理智了。” “不理智的人就该受罚。” “阿落,你说说看,我该怎么罚你?” 他像是在逗弄玩物一般逗弄秦姝落,秦姝落瞪红了一双眼,脸上沾染了黏腻的血液,让她恶心作呕,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受到,他就是在故意折辱自己!他在报复!在发疯! “嗯?” 他轻轻地发出这世上最简单又最让人害怕的疑问。 40-50 第41章 “惩罚?”秦姝落听见这两个字都想笑,她今时今日受到的惩 “惩罚?” 秦姝落听见这两个字都想笑, 她今时今日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多吗?她此时此刻所面对的一切难道不都是报应吗! 她忽然觉得萧洵也不是那么可怕了。无非就是烂命一条,左不过是给宋钰陪葬罢了。 她甚至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这是她欠宋钰的。 她如今回想, 只觉得从前委曲求全的想法是多么的面目可憎啊。 如果委曲求全的后果就是她的爱人死于非命,那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也省得一直因为她, 让大家都为难。 她甚至都不用猜想,就知道表姐这些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她既是自己的表姐, 更是宋钰的嫂嫂, 如今宋钰身亡,即便宋家再是宽宏大量, 她夹杂在中间,也必定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怀着孕戴着孝来了盛京城,她还是笑着送自己出嫁, 从未责怪过自己半分, 直至此刻还在这儿安慰自己。 而她呢? 她都做了什么? 此时此刻还在让表姐惶恐, 让父亲母亲担忧后怕。 是她, 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是她连累了他们所有人。 她看着萧洵, “你还想怎么罚我?” “嗯?” 她挺直脊背,不再后退,甚至一双早就哭红哭肿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萧洵, 质问道:“你还要让我如何?” “家破人亡吗?还是以死谢罪?”秦姝落逼问道。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却让萧洵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往日的温良和善此刻都消失不见,秦姝落平静的面容中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疯狂感…… 萧洵心神一紧, 他刚想开口, 又听她嗤笑道:“萧洵,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笑……是你先辱我弃我, 也是你回头逼我嫁给你,还是你恬不知耻地求我爱你……” “哈哈哈哈哈——”她看着众人,疯狂大笑。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竟是盼着我会爱上你……” “哈哈哈哈哈哈——”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求我爱你……”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萧洵,你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完全不害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沈陵川一直守在屋外,此时此刻心弦也是一下就崩紧了。 秦姝落看着他握紧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颌线…… 她觉得自己大抵也是疯了。把别人的真心拿出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不过这很正常,和萧洵这种疯子呆久了,不疯才怪。 而且萧洵这种人哪里会有真心,有也是笑话。 这就是报应! 哈哈哈哈哈哈! 报应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一次萧洵真的气急了眼。 他掐着秦姝落的脖子,眸中寒霜四起,动作粗暴得像匹饿狼,“把你的话收回去……” “秦姝落!”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都在颤,秦姝落被掐得脸通红,凤冠掉在地上,几乎快要喘过不过气来了。 “殿下!使不得啊!”冯春颤着手可又不敢扒拉萧洵!只能劝道。 见劝阻无用,又转头看向秦姝落,“太子妃,你快求饶吧!快求饶啊!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的!” 范南汐也哀求道:“阿落,别逞强了!阿落!” 可她依旧在笑着,涨红了的脸已经快让她缺氧失去意识了,口中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憋出几个字,却是道:“萧洵……不会有人爱你的……至少我不会……” “太子妃!”冯春几乎是当场就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你少说两句吧!” 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犟啊! “我……不……”秦姝落话还没说完,呼吸已经越发微弱…… 还是沈陵川最终看不过眼,直接动手,卸下萧洵的力道才将人救下。 萧洵看着她、又垂眸看看自己的手,脊背都在发颤,他真的是气疯了,方才竟真的想掐死她…… “你为了他,激怒我,一心求死?”他的声音里带着不自觉地颤抖。 萧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害怕,也会颤抖。 秦姝落好不容易能呼吸了,煞白着一张脸,笑得疯魔,“怎么不掐死我?不是要罚我吗?杀了我,这一切便都如你的意了……” “秦姝落!” 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和后怕几乎是瞬间涌上萧洵的心头,他大抵是知道那个男人在秦姝落心中有些许分量的,可他竟不知居然重要到了这种地步。 “杀了我啊!” 可秦姝落根本不再惧怕他,她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放,无所挂念就无所惧怕……今时今日的她,若是不能给宋钰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她就再也难有这样的勇气了。 萧洵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后怕,一把推开秦姝落,哑声道:“疯子……” 秦姝落被甩到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她低笑道:“是啊,我是疯子。被你给逼疯的……” 已经疯到这一步了,还能等着她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了,不过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秦姝落看着那灰白的墙,上面贴满了喜字。 今夜过后,秦家究竟是未来的国丈之家还是罪臣,已经不言而喻。 爹,娘…… 女儿不孝…… 只见她下一秒便推开身旁的婢女,狠狠地撞在墙壁之上。 “嘭”的一声巨响。 鲜血红彤彤的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萧洵原是准备离开,让自己冷静冷静。 可他一回头,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额角染血,然后从墙边滑落,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冰冻了一般。 “阿落……”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心脏停止跳动的模样。 秦姝落眼眸迷离,她颤声道:“萧洵,不用你来罚我,我自己会惩罚……我自己……” 她的呼吸都有些时断时续的,她看着众人,疼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依旧嘶哑着嗓子道:“我已嫁为萧家妇……所作所为,皆是我一人之过,与秦家没有半点干系。” 萧洵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掐进了自己的血肉之中。 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血,好多的血,就像是那年哥哥被野兽围困,撕碎咬烂,整个猎场到处都是鲜血一样染红了他的眼睛。 他僵直地立在原地,却不敢动弹。 秦姝落看着他,眼底也只剩下了悔恨。 “早知今日,那日竹林,我就不该救你……” 她后悔了…… 秦姝落的眸光透过萧洵看向远处。 她隐约想起那日竹林,她本是想去接表姐和宋钰的,如果她没有多管闲事,如果……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秦姝落额角的血和着泪,流了一脸。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后悔过当日的所作所为,要是那时的她不懦弱,要是那时她不害怕事后被牵连,是不是以父亲的能耐一样可以保住秦家,是不是就算进监牢蹲大狱,宋钰起码还会活着…… 她握着手上的镯子…… 她可以做一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可以做一个失约的负心汉,可她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宋钰于她不仅仅是一个爱人那么简单,当初他单枪匹马跑回盛京城求娶,给足了她希望和面子,那时候,他就已经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 他是她的爱人,更是她的恩人,他救赎过她,给过她希望。 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跟一个弑她恩人的人在一起。 此生,绝不原谅。 这也算是她对宋钰最后的承诺。 如今,她下去陪他,将这一切终结,也算是给了大家一个交代。 耳边吵吵嚷嚷,混乱的一切,表姐的哭声,丫鬟们的尖叫,太医匆匆而来的步伐,在秦姝落的眼中都好似浮光片羽一般。 飘渺间,好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又来了。 他高高扬起马蹄,伸出手,笑道:“阿落,我来接你了。” 秦姝落唇角轻扬,无声地应道:“好。” 然后便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萧洵看着众人将她抬走医治,房间里忽然一下就空旷了起来。 他看着墙壁上的那滩血迹,几近失神地跪倒在地上,浑身发软。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没想过逼她至此的…… 他只是……他只是说气话…… 他明明从来都舍不得真的伤她一分一毫…… 不爱也没关系…… 倘若她能好好的……他可以等她忘记那个人…… 可是……可是…… 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救他了。 萧洵捂住自己的脑袋,他不敢闭上眼,他害怕他一闭上眼,就是方才她那双后悔的眼睛。 她眼中的悔恨足以将他淹没,让他感到窒息,几乎要寻不到生路。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携手拜天地,祈福佑万民。 “为什么……” 萧洵跪在地上,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哭声。 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明白。 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他们就该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婚夫妇。 为什么啊…… 第42章 新婚过后,原是该太子妃面见众人、接管府邸事宜的日子。 新婚过后, 原是该太子妃面见众人、接管府邸事宜的日子。 谁不想见见这位东宫未来的主人。 各家命妇、小姐都等着这一遭呢。 可如今这场景,秦姝落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 自然是见不了人。 萧洵以秦姝落体弱为由,取消了东宫面见之仪。同时还禁止所有人外传昨夜的事, 违令者斩,可这样大的事儿又怎么是轻易瞒得住的, 毕竟太子妃不出面可是事实。 有心者早就估摸出了内里的真相。 加之有人故意煽风点火, 不过一夜之间, 满盛京城里,太子妃新婚之夜自戕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平南王妃听见这事儿是最震惊的, 手中的佛珠直接断了线,落了一地。 她痴痴地叹道:“太像了……太像了……” 怎会有如此相同的命运,就好像是在亲眼看着另一个自己又走入这牢笼一般。 她跌坐在蒲团之上, 喃喃自语。 这盛京城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笼, 让每一个厌恶这里的女子最后都只能选择香消玉殒的方式来反抗。 无一例外。 赵如春也躲在家中, 不敢出门。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是自己毁了好友的婚事, 她更害怕要是秦姝落真出了事,她便是罪责难逃。 秦家也有所耳闻,秦敬方原本是打算这几日就递交辞呈的, 可此风一出, 他便略有迟疑,阿落不喜太子, 他们是知道的, 但一旦这新婚之夜自戕的名声坐实,那可不是小事, 甚至要连累满门抄斩。 魏粱雨也拧着眉,一大早就听管家带来这样的消息,不免面色都难看了几分。 她冷声道:“此事尚不知真假,若有人向你们打听消息,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 “是。”管家连同其他的下人道。 等他们都散了,魏粱雨看着自己的丈夫,长叹一口气。 她说是说着不知真假,可以她对自己女儿的了解,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魏粱雨蹙着眉,手边的钗环胡乱扔做一堆。 她问秦敬方道:“这孩子……性子也倔,会闹到这种地步,势必是知道了些什么,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又不能真的跑去太子府看她,否则不就不打自招,坐实了这传言。 魏粱雨抚着额头,头疼得厉害。 秦敬方也抽着旱烟,狠狠地叭了两口,然后吐出,烟雾就在他脸上环绕,隐隐绰绰。 他静默良久,道:“此事发酵至今,除了取消命妇仪制,未曾听说太子有何动向……想必是不曾深究。” 只要太子不深究,阿落便性命无忧,想来宫中的太医也会尽心医治……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魏粱雨揉按着眉心,“三日之后就是归宁了,到时候定是瞒不过去……阿落这孩子,本就受了不少人的冷眼。” 秦敬方抖了抖烟槽,想了想,问道:“昨日,西南总督是不是也给咱们家送了贺礼?” “好似是有这么回事。”魏粱雨想了想道。 “西南盐矿无数,可这些年所缴纳的盐税却不过往年的三分之一,太子一直想彻查此地,先后派了好几波人前去,都未有进展,也不过是几个月前,沈陵川仗着他父亲的势才勉强查出了些头目,这才叫他投鼠忌器,想要讨好太子一脉。”秦敬方一边抿着烟,一边分析道。 魏粱雨平素里虽不爱管他官场上的事儿却也不是个傻的,眼下丈夫同自己分析这么多,摆明了心中是有了打算。 “敬方……你这是想……” 秦敬方吸完最后一口烟,敲了敲烟槽,将里头的灰烬都抖落出来,淡声道:“西南多山石,土匪集聚,蛮夷未开,沈陵川能查出盐矿出产数目不对,已经是沾了他父亲的光,再想往下查,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可不够。” 巡按御史不够,那谁够? 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够不够? 魏粱雨心有猜测却不敢开口。 秦敬方续道:“陛下和太子也一直想寻合适的人选再查盐案。可李玉坤却以眼下大战方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朝廷也经不起折腾为由,多次推脱拒绝。” “敬方……”魏粱雨难受地唤道。 他缓缓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叹道:“先前我一直不满太子的所作所为,也不愿意辅佐于他,这三年凡遇事也是能推则推,推脱不过便敷衍了事,只求明哲保身……可如今,阿落,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 “可我不想你搅和得那么深……”魏粱雨心底不忍道。 当初,秦敬方借着女儿受辱一事开始韬光养晦,她也是支持的,萧家和李家迟早要有一个结局,可他们这些外人却不想也跟着深陷泥潭,最后神仙打架,泥人遭殃。 秦敬方看着自己的妻子,眼底充满了柔软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烟斗,走到她身侧,然后从梳妆台上挑了一支红玉玫瑰簪子,缓缓替她簪上。 他看着镜中的面容,魏粱雨的脸上也逐渐染上了皱纹,可他依旧记得那年他初得探花郎,妻子同一众少女站在茶楼上,然后一箭射穿自己官帽的模样。 那时年少,性子骄矜又带些清高,分明对她一见钟情,可又听闻她出身武将世家,家世显赫而不敢上门求娶。 若不是后来,魏家父兄战死,家族败落,又岂会有他如今得偿所愿,妻女双全的好日子。 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肩上,轻声道:“这盛京城里,敬的无非是一个‘权’字,咱们比不过天家,难不成还真怕了别人?” “权”之一字,魏粱雨比别人体会更深,她回握着秦敬方的手,分明知道自阿落与太子纠缠的那一刻起,他们便都没有了退路,却一直妄想着能独善其身,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秦敬方眸光坚定道:“粱雨,只要我还在这官场一日,阿落便会是风风光光的太子妃一日。便是她犯了再大的错,便是太子要动她,也要闲掂量掂量我秦家的位置,就是苦了你……” 人到中年,还要跟着他担惊受怕。 秦敬方言语间,无不透露着对妻子的愧疚。 “方哥……”魏粱雨心中五味杂陈。 她亲眼看着秦敬方点燃了那封辞呈,便知晓丈夫所做的决定,是谁也动弹不了了。 * 如意茶馆内。 一女子抿着清茶,看着窗外渐渐暖起来的天气,心情颇好。 林诗妍来的时候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摇摇头,缓身坐下,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你就不怕太子查出是你从中作梗,对你不客气。” 李秀莲挑眉,“你以为他查不出?可查出来了又如何?我又不曾捏造谎言,不过是几个婆子刚巧喜欢碎嘴,又刚巧叫秦姝落听见了,往后的事儿可与我无关。” 太子妃新婚之夜自戕,就算是萧洵再想保她,朝臣们的奏折也够她喝一壶的。 届时,管她是生是死,多的是法子让她将这太子妃之位让出来。 李秀莲浅啜一口茶汤,面色红润,只觉今日天气都格外天朗气清。 林诗妍白了她一眼,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秦姝落虽如你所愿与太子生了隔阂,可你别忘了,她这婚事是太子亲自求娶,就算是她肯退位让贤,太子也未必愿意放手。而且,今早我父亲还得了消息,秦敬方自请去西南查盐税案。” 闻言,李秀莲看着林诗妍,面色一凝,“这个老不死的,居然还想插手西南盐案。” 林诗妍听她这么说,抿了抿唇。 李秀莲眉头紧皱,然后又细细打量着林诗妍,按说她俩关系算不得太好,尤其是她父亲身居首辅,而林秋山是次辅,分明只要她李家倒台,林家便能更进一步。 可这林诗妍却次次都帮着自己,她眼眸微眯,道:“你究竟为何这般好心帮我?” 林诗妍不欲多言,简短地解释了一句,“你哥当初救过我,便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然后戴上帷帽便离开了。 徒留李秀莲琢磨不透。 * 外头传得再厉害。 太子府邸也依旧一片宁静。 撞坏的家具早就换了新的,染血的墙壁也被洗刷干净,就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如果不是秦姝落至今还躺在床榻上未醒的话。 碧书也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梦,她守在床边,眼角湿润,却片刻也不敢离开。 明日就是归宁的日子了,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了定会担心的。 太医早晨便来看过脉,说是姑娘一心求死,用力过猛,恐怕伤了颅内,这才迟迟不醒,药也喂不进去。 太子倒是来过几回,但每每只是夜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又离开了。 表姑娘倒是常来,挺着肚子也守在姑娘身边,可这几日经历得实在太过凶险,又劳累不堪,身体实在受不住,也病倒了。 碧书看着姑娘头上的白布,心底说不出的苦,倘若姑娘当初嫁给了宋小公子该有多好,现在也不至于天人永隔了。 更不至于,姑娘也这样自苦。 她一边给秦姝落擦擦手,暖暖身子,一边哽咽着,听桃息说,这些时日外头传了不少风言风语,老爷还自请去西南为官…… 她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姑娘要是再不醒,恐怕要赶不上送老爷出城的日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姝落躺在床上,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萧洵好不容易忙完朝事赶来,自前日大婚,闹出这等丑事,连父皇都惊动了,甚至有不少大臣上书要追究秦家教女无方之过。 有大臣言辞激烈道:“太子妃身为未来国母,身体发肤绝非一人之所有,而是天下万民之共有。如此女子,为天下做出这等不恭不敬之表率,岂非万民之祸。” “听闻太子妃未出阁之前就有刻薄不详之名,如今看来倒真是应验了!” “太子妃未出阁之前已然定亲,却又遭宋家退亲,想来宋家也是看出了这女子的不详之身!我大庸虽民风开放,不盲从迷信,却也容不得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祸乱生事之人!还请太子殿下休妻另娶!” “孙大人说的是!” “臣等恳请殿下休妻另娶!” 朝臣请奏之声响彻整个御书房的上空。 萧洵都有些记不清他是如何从宫里回来的了。 他厉声道:“孤已经说过了,太子妃只是体弱,并无不敬不孝之行,也不曾伤己发肤,诸位大人可莫要听信坊间谣言。” 可他越是偏袒,底下便有人越是来劲。 “太子爱惜新婚妻子之心,臣可以理解,可太子绝不该包庇一个刻薄不详之人!如此空有妲己祸国之嫌!” “是啊!太子切不可包庇这等祸国殃民之女子!” 萧洵听着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只觉耳膜都要被震碎了。 他忍不住用力握紧拳头,手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才意识到伤口又裂开了。 萧洵实在是失了耐性,再这样和御史台还有礼部的这些人纠缠下去,秦姝落的名声只会越发难听。 今日刻薄不详,明日妲己祸国,往后便真要成妖后了。 届时他便真要受这些人威胁,不废除秦姝落便无法善了。 他开口道:“御史台孙楚威、李宁德听信谗言,着令去其官服,杖三十,用力打!” 他的声音冷若寒霜,但凡是有些许眼色的人都知道萧洵已然动怒了。 永嘉帝旋着手上的扳指,并不曾阻止。他的儿子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将来怎么在李家的手下保住着江山。 可偏偏萧洵越是动怒要严惩这几个带头闹事的官员,请旨废除太子妃的声音却越演越烈。 “殿下已然被这秦家女狐媚惑主了!臣等恳请陛下做主!” 御书房内跪了一地的朝臣。团结一致,仿佛不逼到萧洵让步绝不罢休,若说背后没有人指使,真是天都不肯信。 萧洵狠狠地磨着后槽牙,这些人得了点李家的好处就敢逼他做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正要再次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回陛下,刑部左侍郎秦敬方大人求见。”朱公公小声道。 顿时御书房里震耳欲聋的声音都寂静了一瞬。 永嘉帝挑眉,“宣。” 只见秦敬方一身官袍,脊背微弯缓步前进,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子殿下,诸位大人。” “起来吧。”永嘉帝朗声道。 书房里不少大臣都看向秦敬方,尤其是李宁德,这档口他亲自前来,谁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可即便他是刑部左侍郎,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女儿不是王子!这责罚免不了! 有人便开口奚落道:“秦大人若是为太子妃求情,老臣劝你还是免开尊口,否则此事可大可小,秦大人你教女之过也在责难逃!” 闻言,秦敬方微微一笑,道:“微臣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如今冬月里,天寒地冻的,我女儿素来体弱,这两日大婚过于操劳,不过是小病几日,得太子体恤,老臣也深感欣慰,怎的在诸位大人口中竟成了教女无方这样的大罪!” “秦敬方你少装蒜!若不是你急着像保你女儿,保你秦家!怎么会一大早就来御书房!还不是怕我们告御状!” “郑大人又说笑了,你都能来御书房为陛下分忧,微臣自然也是有公务要谈。”秦敬方转头道,“回陛下,微臣今日前来,是寻好了可去西南彻查盐税一案的人选!” “哦?”永嘉帝眼睛亮了亮,这可比什么太子妃究竟是体弱还是自戕更让他感兴趣。 “是谁啊?”永嘉帝问道。 秦敬方跪地,认真道:“微臣自请去西南查案!” 此言一出,御书房原本还纷纷扰扰的声音瞬间沉寂了。 好几位御史台的大人张大了嘴,面面相觑,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没有说。 彻查西南盐案一事,朝廷已经搁置许久,只因西南一地,不仅是蛮荒之地这么简单,还有各部落的纷争,一旦处置不当便容易生出器械斗争,前些年更多的是在赴任路上就丧命的朝廷官员,是以此地一直是朝廷的心病。 如今正是国库空虚之际,若能彻查西南一带,收足盐税,不止朝廷,老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萧洵回到府邸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若不是秦敬方主动请缨提及西南盐税一案,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恐怕御史台在李家的撺掇下,他便真要保不住秦姝落了。 此时与李家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月色之下,萧洵眼底一片青黑,这几日他也是彻夜未眠。 他在秦姝落的床边轻轻放了一支红梅,还染着夜雪的气息。 萧洵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舌尖凄苦道:“你倒是轻松了,给他一个死人守孝,留我在这儿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握着她的手,声音里有些怨恨又莫名有些委屈。 “秦姝落,你才是真狠心。” 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脸,忍不住用手指描摹着她的轮廓,明明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值得吗?搭上你自己,再搭上你的父亲……” “你就这么爱他吗?”他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哽咽。 “那我呢?那些日子,你就没有一刻也是爱上了我的吗?” “你什么时候才会也为我这样做呢?” 也只有在这没人的时刻,他才敢问出这些话。 萧洵低着头,把自己的脸埋在秦姝落的手中,就好似她在抚摸着自己一般。 明明他已经知错就改了,为什么结局还是不尽如人意…… “秦姝落……你醒过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萧洵说话算话。” “阿落,醒醒吧,你再不醒,我便让黑甲卫掘了那个人的坟,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秦姝落……” 第43章 秦姝落这一昏睡便是七天七夜。  在这漫长的黑暗中,她做了一 秦姝落这一昏睡便是七天七夜。 在这漫长的黑暗中, 她做了一个很朦胧的梦。 梦里有宋钰,有父亲母亲,还有表姐他们。 就在江城的地界上, 她一身红袍正和宋钰拜堂成亲。 她是那样的羞涩又欢喜,隔着喜帕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忍不住悄咪咪地去看宋钰,一时不察险些被门槛绊倒, 好在宋钰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她。 秦姝落被宋钰搂在怀中, 喜帕顺势跌落, 她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依旧是那个俊朗地少年郎。 他笑眼弯弯道:“小心点。” 秦姝落面色羞红, 刚要开口,可一眨眼眼前的人容貌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本是欢喜雀跃的亲朋好友也如傀儡一般。 就连满屋的喜字红绸也是一瞬间变成黑白灵堂的模样,阴森可怖。 秦姝落脸色骤变, “噌”地推开眼前人, 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道:“怎么?他可以我就不行吗?” 她吓得几乎浑身都在颤抖。 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做梦都不放过她! 为什么! “你就不怕我掘了他的坟吗?” “为了一个男人搭上你秦家满门, 真的值得吗?” “阿落……” 他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响起, 就像是来自地府的召唤。秦姝落便是想捂住耳朵不听也堵不住。 她想发疯想尖叫, 想让眼前这一切消失,通通都消失!可是她什么都做不到,她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黑洞之中, 无处发声, 她在恐怖的灵堂里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才彻底晕厥过去。 当她真正醒来的时候, 秦敬方都已经启程去西南了。 甚至连归宁那天,都以体弱为由推迟了。 盛京城的正月里, 跨过太子大婚,又迎来了元宵节。 外头热闹繁华。 太子府邸却寂寂无声。 屋里的炭火倒是烧得正暖。 萧洵将公文搬到了房间里来,这几日好不容易借秦敬方稳住了御史台那群饿狼,这才得闲松了口气。 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折,起身伸了伸懒腰,然后坐在床边,拿帕子给秦姝落擦了擦脸。 他做得那样仔细,那样认真,握着秦姝落的手,给她的每一根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这几日他每日都是如此,一边给秦姝落擦身子,一边还会同她说话,有时说说朝政,有时讲讲外面的梅花开新芽了,也曾威逼利诱过,用尽无数狠话威胁。 大声斥责,“你知不知道,只要我将你交出去,仅你自戕之罪就足以让你父母通通陪葬!” “秦姝落,你再不醒过来,我便杀了所有与你有关之人,你别忘了,你表姐还在我手上,她还怀着孩子!” “秦姝落!” 可任他再怎么威胁,甚至是破口大骂,眼前的人躺在床上,只要紧闭双眼,这世上的一切便都与她无关。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也有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也有权势无法抵达的地方。 任他寻来天底下最好的太医,用上最好的药,也不过是能保她身体不腐坏,根本无法让她醒来。 他也终于学会了退一步讲:“阿落,你可以睡,可你要看准时间哦,睡够了,就醒过来吧,外头,好热闹。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 那年端午,她在人群之中哈哈大笑,萧洵至今还记得她笑靥如花的模样。 可她还是没有半点要苏醒的痕迹。 萧洵便静坐在床边,端详着她清瘦的面容。 已经是第六天了。 太医说,如果再不醒……她便真的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无法自控地将头埋在秦姝落的肩颈处,感受着她身上微弱的呼吸,他不免觉得老天爷对他实在是刻薄。 凡是他想留住的,总是想办法从他身边夺去,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他闭着眼睛,嗓音嘶哑,“阿落……你何其残忍……” 自新婚长眠,让他在最快乐的时刻如坠冰渊,给他致命的一击。 “你说你究竟是在报复谁……” 他哽咽着,只觉得这几日的痛苦和绝望超越了他过往无数的时光。 “你再不醒,我……我……” 他迟疑了好几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威逼利诱对一个躺在床上一心求死的病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眼眶一阵湿润,萧洵无法自控地蹭着她的肌肤,泪水打湿在她的脸侧,他在哀求:“阿落,醒醒吧……算我……求你了……” 这个往日里只会以权势逼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竟是开口用出了“求”这个字。 门外,端着饭菜正准备进来的碧书也是愣在了原地,可转念一想,又只觉讽刺,他的哀求有什么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又不是他。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端着饭菜出去了。 任萧洵一人在屋里守着秦姝落。 他紧紧地将秦姝落拥在自己怀里,似乎是害怕这会成为他们最后的道别。 “阿落……” “秦姝落……” 他一遍遍地呼喊着,轻若呢喃。 “秦姝落……”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之说,此刻他该去何处找寻她的魂魄? 他躺在她的身侧失声痛哭,甚至哭声越来越大。 就像是幼时哥哥说要去给他猎来最好的猎物,可最后却葬身猛兽腹中一般。 就像母亲也说只是睡一会儿,最后却长睡不起一样。 就像姐姐说,只是离开一会儿,最后却远嫁西北再也不回来。 他们都是这样,说话不算数。 一个个都骗他,最后离他而去。 萧洵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要将人捏碎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这样才能让她永远不离开自己一样。 他哭红了眼,甚至开始想,也好,也好。 秦姝落,你就这样躺一辈子,你便永远只能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如此,也算是长相厮守。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要把人留下,要将人彻底禁锢。 哭声也不再压抑着,仿佛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嘤咛声。 “疼……”秦姝落无意识地吐出这个字。 萧洵惊得猛地抬起头。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可她还是紧闭双眼,仿佛方才的声音不是她发出的一般。 萧洵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确实很疼,不似是做梦。 “阿落,你醒了!” 秦姝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灵堂一般的场景忽然变得鲜红起来。 好似又回到了和宋钰的那场大婚。 眼前的男子眼角还挂着泪,猛地就扑上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声音哽咽得控制不住。 她隐约想起,好像就是这道声音将她的好梦吵醒了。 “疼……” 她再一次嘶哑着嗓子道。 萧洵立马松开手,指尖都在发颤,他脸上还挂着泪珠,才想起什么一般,便立即向外喊道:“宣太医!太子妃醒了!” 他擦了擦泪,然后将秦姝落扶起来坐着,躺了这些时日,她身上更是瘦得硌手。 外头的人听见了,也是立马去请太医,幸而这几日太医常驻太子府,冯春没多久就带着人赶了进来,碧书和范南汐也紧随其后。 萧洵在秦姝落身旁正襟危坐着。 见太医来了,才起身让出位置。 “见过太子殿下。”张太医道。 “不用这些虚礼了,赶紧给太子妃把脉。”萧洵冷声道。 “是。”只见太医小心翼翼地拿出脉枕,然后将秦姝落的手放在上面,盖上帕子,开始把脉。 张太医给秦姝落把过脉之后,也瞪大了那双本就不大,还因为苍老而更眯起来显小的小眼睛,“这可真真是奇迹啊。”他激动道。 “恭喜殿下,贺喜太子妃,太子妃脑内的淤血已消,今后只需好生调养,便可康复。” 萧洵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 他道:“你可看好了,若有别的差池,孤唯你是问!” 张太医忙起身行礼道,“殿下尽管放心,太子妃体内积血已消,微臣再去开几副养身化淤的药,给太子妃调理调理身体,定不会有误。” “那便好。”萧洵浑身读松懈了下来,声音也柔和了,“你去吧。” “是。” 张太医立马下去开药方抓药。 秦姝落靠坐在床边……眸光茫然如初生的雏鹰,清澈如水。 她哑声道:“我渴了。” 碧书赶忙端来了水,萧洵自觉接过,喂给秦姝落。 秦姝落喝过水后,嗓子也好受了许多。 她大病初醒,身子还有些弱,又许多日不曾进食,屋里围着这么多人也不大好,萧洵吩咐完事情,便道: “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他自己也正准备离开,他自知秦姝落大病初醒,必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他也不好一直赖在她眼前讨人嫌。 却不想才走出一步,手便被人拽住了。 他眼眸睁大,唇角不禁轻扬,还不曾转过身,便听她道:“你去哪儿?” “我……”萧洵转身,眼角蕴着无数欢喜,刚要作答。 可下一瞬,那两个字就彻底把他震碎在原地。 “宋钰。”她轻声道。 萧洵愣怔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呆呆地望着秦姝落。 “你怎么了?”秦姝落甚至亲自牵起他的手,笑盈盈地望着他,眼底像是一汪清泉一般干净澄澈。 那样的眸光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他真的舍不得甩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说我是谁?” “宋钰啊!”秦姝落一脸看白痴表情看着他,“笨蛋,我们不是刚成亲吗?” 她是那样的直接坦白又笃定,眼神里甚至充斥着爱意。 “这……” 见状,还未走远的冯春也是惊得不敢说话,他小声提议道,“要不要奴才再请张太医回来给太子妃把一把脉?” 萧洵看着秦姝落,眸光晦暗不明,唇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道:“你先出去吧。” 冯春看了看太子,微叹一声,最后点头道:“是。” 第44章 “对了,他们怎么一直叫你太子啊?” 秦姝落忽然小小声地 “对了, 他们怎么一直叫你太子啊?” 秦姝落忽然小小声地问他。 冯春还未走远,刚想开口这是大不敬之罪,想起太子方才的模样, 又连忙将嘴闭上。 萧洵看着她,喉结一滚, 道:“请人来搭戏台子,你不是好几日未醒, 他们说要请最厉害的神仙来给你做法才能好!” “哦……”秦姝落半信半疑地回道, 然后又扁着嘴, “可你怎么请太子这尊大佛啊,还有刚刚那个人, 我见过他,真的是太子身边的人!可凶可凶了……” “你很讨厌他吗?”萧洵僵硬着身子问道。 “那当然了!你忘了,要不是太子, 我岂能受如此大辱!”秦姝落一下就激动了! 萧洵的心一下就如坠冰窖。 她很不高兴道:“宋钰, 你是不是收了太子的贺礼就把我们之间的旧怨给忘记了!” 她情绪激动得恨不得掀开被子跳起来说话, “你明知道, 他还骂我刻薄鬼呢!把我从午门扔出来, 害得我好些日子不敢出门!爹爹和娘都被我连累了……” 可偏偏久卧无力,只能狠狠地拍了好几下被子出气。 她越说越委屈,萧洵却越听越觉得心如刀绞。 他隐约想起, 选秀当日他是说了刻薄二字……他从不知, 当日的随口一言,竟是伤她至此, 让她醒来之后忘了所有, 甚至说不认得宋钰,都忘不了当日的痛楚。 秦姝落情绪一激动, 脑袋也跟着疼了起来,她一摸额头,碰到了伤口,“嘶——” 萧洵立马握着她的手,“伤还没好,别乱碰。” 秦姝落乖乖听话,收回手,然后皱着眉,“头上怎么有伤呢……” 萧洵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幸而秦姝落并未深究。 她瘪着嘴,还是不忘提醒道:“反正你以后不许再跟太子的人来往!” 萧洵哑声道:“好。” 秦姝落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脑袋上的伤很是新奇,时不时地忍不住碰一碰,萧洵是压着她的手都没用。 她嘟着嘴,眼眸微眯,猜测道:“咦,是不是你又偷偷带我出去玩闯祸了?我猜猜看,肯定是出去赏梅了吧?要不就是又爬了哪户人家的屋顶,然后我不小心掉下来了!都怪你,没保护好我!” 萧洵咽了口口水,哑声着嗯了一声。 “是我没保护好你。”他轻声道。 秦姝落瘪瘪嘴,“行吧,原谅你了。别告诉爹娘就好了。” 萧洵的眼眸一跳,原来在秦姝落这儿,只要是宋钰,“原谅”两个字就会来得如此轻松和容易。 他攥紧了手指,唇瓣紧紧抿着,心口仿佛有无数条虫蛇鼠蚁在撕咬。 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这么轻易原谅……宋钰……了吗?” 秦姝落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还捧着他的脖子,贴心道:“当然啊,因为我知道我受伤,宋钰肯定比任何人都难过!” 可她看着眼前人不可置信得表情,又怕这么说是不是原谅得太轻易了一点。 便掐着他的耳朵,故作跋扈道:“不过你还是要好好补偿我哦,我现在可是病人!就罚你……嗯……” 碧书看见这一幕时,都瞪大了眼睛,姑娘这是真把太子殿下当做是宋小公子了啊,偏偏殿下还不否认! 秦姝落摸着自己的下巴俏皮地思考着。 她是那样的灵动又可爱,一颦一笑都好似是精灵一般活泼耀眼。 可偏偏她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宋钰的名字,她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给宋钰的,而不是他萧洵。 萧洵任她掐着自己的耳朵,指尖用力至泛白,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掌心传来钻心的痛楚,可这些比不上他心里的十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 “没想到。”秦姝落瘪瘪嘴,放弃思考了,转眼又道,“不过,我饿了,宋钰,你给我煮面吧!我最爱吃你煮的鸡蛋面了!” 他看着秦姝落,静默片刻,沉声道:“好。” 萧洵去煮面了,房里伺候的便只剩下碧书了。 碧书亲眼见着了秦姝落认错人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口,只是瞧见姑娘醒了,便又觉得无比庆幸,“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姐……” 秦姝落满眼震惊地看着她,“傻丫头,你怎么哭了呀……” “小姐……小姐,你还记得我呀……”碧书一听更委屈了,抱着秦姝落地胳膊死不撒手,嗷嗷大哭,“我还以为你把我也给忘了……啊啊……小姐……你终于醒了……” 秦姝落摸着她的脑袋,“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她伸手摸摸碧书的头,碧书刚觉得欢喜,下一秒心都凉了。 “我的好桃息。” “啊?”碧书这下哭得更大声了,“啊……” 小姐真的撞坏了脑袋,不止认错了太子殿下和宋小公子,还把她都认成桃息了。 秦姝落不知所以地抱着碧书,不明白这丫头怎么这么爱哭了。 但好在萧洵回来得还算快,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上面还撒着葱花。 听见秦姝落唤碧书桃息之时,脚步微顿,缓了缓才重新抬步走进去。 秦姝落瞧见他,面色一喜,看见碗中的葱花,嘴角又一瘪,不满道:“你怎么忘记了,我不爱吃葱花。” 萧洵一怔,扯了扯嘴角,“许是方才失神,要不我重新给你做一碗吧。” “可我都饿了……” 秦姝落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出两声。 “那我给你挑出来。”萧洵拿起筷子,正要给她挑葱花。 却被秦姝落一把接了过来,嘲笑道:“你好笨啊,怎么还是不会挑葱花。” 她直接拿过勺子,将几颗葱花拨到一块儿,然后扔到一旁的小碟子里……却又忽然不动了。 萧洵不免问道:“怎么了?” 秦姝落眼角不自觉地留下一滴泪,她茫然地抬头,看着萧洵,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好痛啊……” 萧洵立时抓紧了她的胳膊,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是怎么一个疼法……” “就是揪得疼,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难过啊……还有,你抓疼我了……” 萧洵赶忙松开手。 倒是一旁的碧书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小声道:“从前宋……姑爷与姑娘分食一碗面时,最爱葱花。” 所以,姑娘每次都是把葱花扔到宋钰碗中。 这后半句话,碧书没说。 可萧洵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猜不到这大抵和秦姝落与宋钰的记忆有关呢。 萧洵紧张的神色也是一顿,看着秦姝落半晌没说话,然后把那挑出来的一勺葱花放进自己嘴里,微笑道:“是了,我最爱吃葱花。” 秦姝落挂着泪珠看着他,萧洵抬手给她抹去脸上的泪,轻声道:“还疼吗?” 秦姝落呆呆地摇着头。 “那先吃点东西吧。”萧洵夹起面喂到她嘴边,“我待会儿再让太……大夫来给你瞧瞧。” 秦姝落点点头,乖乖地吃着面,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待两人吃完面,碧书收拾了碗筷,萧洵起身想给她倒杯茶,却被秦姝落一把拽住了手,她小声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萧洵顿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才回身道:“没有,你怎么会如此以为?” “可你以前都不会轻易不开心的,也不会这么久不和我说话。”秦姝落有些抱怨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像自我醒来你都不大高兴,是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了?” 萧洵心底忽然传来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原来她对待情绪如此敏感,只需一丁点不高兴不开心都能察觉到,那从前她在他身旁任他如何讨好都是一副沉稳端庄的模样也是真的不在意咯。 他咬着牙,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真实一点,“没有,阿落怎么会惹我不开心呢。只要你在,我便开心了。” 闻言,秦姝落脸上的犹疑才算消散,一双杏眸笑得如天上星一般璀璨,她道:“那就好。”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萧洵扶她躺下,道:“你先歇会儿吧,才醒过来,身子怕还有不适。” “好吧。”秦姝落躺在床上,乖乖闭眼。 张太医是在她睡醒之后才来的,再次给秦姝落把完脉之后,沉吟许久道:“能苏醒,可见体内淤血已散,太子妃的身子确实已无大碍。” “那……她有没有可能,出现认错人的现象呢?”萧洵看着她熟睡的面容轻声道。 张太医垂眸,“嘶”了一声,“这……” 一旁的碧书也赶紧道:“方才姑……太子妃还把我认成了桃息!” 听她这么说,张太医摸了好几把自己的小胡子,迟疑了好几声,“这……嘶……”想了想又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太子妃头部受到重创,又昏睡多日,醒来之后神智偶有错乱,也是可能的。” “那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天知道,她可不想一直被小姐错认成桃息! 话落,萧洵抬眸扫了一眼碧书,眸光冷冽,碧书只觉后脖子一凉,瑟缩一瞬。 张太医又摸了摸发白的胡子,模棱两可道:“这说不好,可能明日,也可能……这辈子都好不了。而且太子妃如今的状况,老臣以为实在不宜受到强烈的刺激,往后还是要好生将养才行。” 萧洵轻嗯了一声,然后便让人送太医出去了。他唤来冯春,吩咐了好些事儿,才将屋里的人都遣散。 只留他自己守在秦姝落床边,他紧紧握着秦姝落的手,能有此刻的安宁,也算是上天待他不薄。 第45章 秦姝落在府中养了好几日,萧洵才允许她出门走走。  她如今记 秦姝落在府中养了好几日, 萧洵才允许她出门走走。 她如今记忆混乱得很,常常认错人,把碧书认成桃息, 把萧洵认成宋钰,前几日偶然撞上沈陵川, 还喊他嘉荣哥哥,害的他都不敢轻易再来太子府, 唯一不曾认错人的便是范南汐了。 偏那日, 范南汐原是想来辞行的, 可秦姝落却看着她的肚子,笑盈盈道:“表姐, 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呀……嗯……要不叫念笙吧?” 范南汐抚摸着肚子的手一顿,“阿落……” 她想起当日,念笙那孩子的名字就是秦姝落取的, 那时阿落因为选秀被辱一事, 一直郁郁寡欢, 她怀着胎也要回到盛京城, 就怕这孩子做傻事, 谁知后来在宴会上受刺激还是割腕了,她也被吓得早产…… 后来孩子出世,阿落也被救回来了, 惨白着一张脸, 跪在她的床前,也不敢说话。 可她又如何忍心苛责这孩子, 秦家素来子嗣不丰, 南昭年岁又小,只她和阿落从小一起长大, 什么疯事儿都干过,她是真心把阿落当自己的亲妹妹的,又如何忍心苛责她。 她只是握着秦姝落的手,吃力道:“阿落,给你的外甥女取个名字吧……她和你是这般有缘……” 那时的秦姝落自己也才被救回来没多久,面容无比憔悴,最后张了张嘴,哑声道:“那就叫念笙吧,念着往生。” 她也是在那一刻才放下心来,知道这孩子不会再寻死。 但今日……这孩子却是这不记得,那也糊涂事儿,看着好好的,实际上却疯癫了。 她忍不住眼角含泪,想不明白,为何阿落和宋钰这对苦命鸳鸯这般命运多舛,一个死,一个疯,谁都落不着好。 她泪眼模糊,秦姝落便心疼地给她擦着泪,问道:“怎么了,是这个名字不好吗?” 范南汐摇头,其实……其实……她这次回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当日南城倭寇流窜,宋钰被捕,其实江城也曾增兵救援,父亲身为江南总督,没有朝廷之令,擅自调兵,在她来盛京之前就已经被革职关押在府邸了。 她原是不想让舅父舅母担心的,想等阿落大婚之后,再名正言顺地求舅父舅母,甚至……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眼下却叫她怎么开口才好。 她望着秦姝落,眼眶通红,秦姝落担心道:“表姐,你怎么又哭了?” 范南汐抱着她,颇有种相依为命的苦楚,哭道:“阿落,要是你醒着该有多好……” 她的哭声里委屈至极,这些时日煎熬痛苦的不止秦姝落一个,她亦如是。 秦姝落听着她的哭声,抱着她,安慰道:“表姐,我醒着的呀……” 她还拍着自己的胸脯,认真道:“表姐,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定会帮你想办法解决!” 范南汐看着她,一时间也是走投无路,更是无处发泄心中的苦闷了,便道:“舅父已经去了西南,你又是这副模样,父亲被囚……我该怎么办啊……阿落……” 闻言,秦姝落蹙起眉,“姑父怎么会被囚呢?” 范南汐看着她担忧的模样,这才想起,阿落是认不出人,神志不清了,不是全然痴傻,她赶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她擦了擦泪,“你瞧我,真是糊涂了。” 可秦姝落却穷追不舍道:“姑父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南城的事牵连到他了?” 范南汐一惊,她望着秦姝落,一时间哑然,然后问道:“阿落,你这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呀……” 南城倭寇一事,离如今可实在不久,倘若她记得……那是不是她也记得这几年中的许多事?还是说…… 秦姝落挠挠头,什么记不记得的,她都记得呀!而且他们都好奇怪,总是看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昨天去如意茶馆喝茶,还遇到个疯婆子,说什么秦姝落你居然还有心思喝得进茶?我倒是小瞧你了,你爹,可是去西南查盐案了。西南一带,那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蛮夷集聚、土匪横行,横死在路上了,也是死无对证,查无实据的事儿。 秦姝落不喜欢她,宋钰说了,父亲是任钦差大臣,要去给朝廷办实事!做大事!会有人保护他的,才不是去送死呢! 她不想跟这人吵架,便叫桃息一起离开。 却不想她却拦着自己不让走,要不是嘉荣哥哥来解围,她还不肯罢休呢。 可那疯婆子还总是死缠着不放,说她连人都不认得了,定是在装傻! 秦姝落皱着眉,分明是她疯了!毕竟总不可能他们这么多人都在陪着自己演戏吧!想到这里,秦姝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就是那个疯婆子疯了才是!她才没有装傻呢! 她看着表姐,无比郑重道:“表姐,我都记得呀!我没病!真的,你不信考考我!” “那你可记得你是哪日成亲的?” “十月十六!”秦姝落笃定道。 门口刚处理完公务回来的萧洵恰巧就听见这一句。 他顿住脚步,站在门口不动。 沈陵川紧跟其后,这些时日,冯春倒是在府中很少出现了,因为他也是少有的秦姝落能对上号的人,萧洵不想再刺激她。 “那你可还记得……太子殿下?”范南汐试探道。 秦姝落扁嘴,“表姐,你提他干嘛!他不是残废了吗?” 秦姝落忽然小声道。 “残废了?”范南汐惊道。 秦姝落点头,“是呀,不是说他被人刺杀,伤了身子站不起来了吗?哼哼,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秦姝落有些幸灾乐祸道。 门口,萧洵面无表情地听着。 倒是沈陵川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如今大抵是能摸出这位太子妃的记忆究竟混乱到何种地步了。 在她的记忆中,萧洵成了宋钰,是以宋钰还活着,而萧洵……她说后悔救他,所以他早在竹林之中就已经被人刺杀,成了残废。 碧书成了桃息,虽是混乱,但都好好活着。 沈陵川成了宋嘉荣,因为他如今常常出现在府中,就似好好地陪在范南汐身边一般。 而真正的宋嘉荣……还躺在病床上。 沈陵川也知道些许宋家如今的境况。 只因着宋钰死在南城,宋家免不得对太子心生怨恨。 当日黑甲卫到江城之时,宋家人甚至和黑甲卫打起来。听郑克说,若不是宋成轩出面,此事恐怕还难以善了。 只是最后宋嘉荣受伤卧床,范南汐也被带回了盛京城,名义上虽是贺表妹新婚,可实际上太子未免没有留着她做人质,压着范宋两家不敢起异心的意思。 他看了看自己眼前的这个男子,沈陵川自他来到盛京城那一日就跟在他身边,算起来也快有二十多年了,他自问还是那摸清楚他的一些心思。 只是……凡事过犹不及。 就像如今的太子妃一般,把人逼得太狠了,最后便是一场空。 他看着这个面容姣好,笑得狡黠欢喜的姑娘,不免想起那日端午,她肆意妄为的模样。 她用自己的方式,给所有人都撰写了一个自己盼望的结局。 唯独她自己,忘记了一切。 又或者是她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场梦吧。 只要她不愿意醒来,旁人也愿意陪着她演下去。 萧洵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秦姝落等人便立马回头,她笑意洋洋道:“宋钰,你回来了!嘉荣哥哥!” 范南汐面色一僵,若阿落叫的是真的,那便真是一副幸福和睦的景象了,可偏偏是假的。 她在一旁面色微微垂首,也不敢给萧洵行礼,只能硬着头皮道:“你们来了。” 萧洵倒是比他们所有人都坦然自若,他唤道:“表姐,阿落。” 秦姝落拉着萧洵的手,道:“你怎么才回来?方才表姐还说什么姑父被囚了呢。” 话音一落,范南汐沈清直接僵住,萧洵也是扫了范南汐一眼,眸光阴冷,然后顺着话道:“是么,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咱们能不能帮上忙。” 秦姝落自然而然道:“你肯定是帮不上忙了,父亲也去西南了,怎么办呢,还有谁能帮忙呢?” 她揪着头发,苦思冥想着来回踱步。 萧洵看不过眼,把人拉到身边坐下,劝道:“说不定明日就放出来了,你何必为这事伤神,中午用过膳了吗?” 秦姝落点点头,“说的也是。朝堂里的事儿,我总是猜不透……不过……我怎么记得以前姑父也被困过呢?” 她皱着眉,喃喃道:“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救出来的。脑袋好疼啊,想不起来了。” 萧洵垂眸,替她揉按着脑袋,温柔劝慰道:“想不起来了就不要想了。你伤还没好,思虑过多,肯定会难受的。大夫给你开的药都吃了吗?” 秦姝落乖巧点头,“我都喝完了,不过好苦啊……宋钰,你给我带糖葫芦了吗?” 萧洵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就知道吃这些。” 秦姝落摸着额头,“疼~人家伤还没好呢。”她偏了偏身子,坐到一旁去,故作委屈道,“果然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表姐,你看,成亲了连根糖葫芦都吃不上了。” 范南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唇瓣中都透着苦涩,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阿落真的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嫁给了宋钰,那眼前的一切便都是最真实的幸福…… 她忍不住眼角微红……只可惜,没有如果。 萧洵从身后掏出一根糖葫芦,宠溺道:“吃完不许撒娇不吃饭!” 秦姝落接过糖葫芦,回眸笑眼眯眯道:“遵命!” 她乐呵呵地啃着糖葫芦,还想分范南汐一半,像小时候一般,你一口我一口的,倒是范南汐吓得根本不敢张嘴。 萧洵也淡声道:“表姐,若没别的事儿便先回去吧。” 范南汐只觉如临大赦,刚要离开,就听秦姝落开口道:“宋钰,你怎么这么不礼貌,你从前都是唤嫂嫂的。” “这不是成亲了,随你叫么。”萧洵随口解释道。 秦姝落皱着眉,边啃糖葫芦边数落道:“那也不行,你不许这么跟表姐说话!” 萧洵抿唇不言。 范南汐迫不得已出来打圆场,道:“阿落,没事的,他不过是……” “表姐,你不许惯着他。”秦姝落严肃道,“他这是赶你呢。” 范南汐:“……” 沈陵川也颇为无奈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秦姝落蹙眉问道。 沈陵川并未解释,他只是觉得这场面格外滑稽。 分明他们彼此阶级分明,身份尊贵自生而有之,也并不熟络,可此刻只是因为秦姝落而不得不带上面具演绎着各自的戏码。 就连府中的陈设,太子也让冯春尽可能地按着秦家布置和摆放。 这场戏码,不止秦姝落一个傻子,还有另外一个疯子,和一群看客。 可秦姝落才不在意他怎么想呢,她只是很生气道:“嘉荣哥哥,原来你平日里都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根本没有好好照顾表姐!宋钰这般对她,你都不护着她,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连糖葫芦都直接甩沈陵川身上了。 沈陵川:“……” 他看了一眼萧洵,然后轻轻点头,沈陵川会意,捡起糖葫芦,诚恳道:“我错了。阿落妹妹,你别生气。” 萧洵也趁机道:“阿落,我也错了,方才是我说话不对。” 秦姝落见他二人都认错了,脸色这才好些,“下不为例。” 萧洵刚松了口气,又听她道:“不过有错就要认罚,就罚你这几日都不许来我屋!” 萧洵愣了一瞬,只见秦姝落挽着范南汐的胳膊,傲娇道,“表姐,这几天,我跟你睡!” 第46章 这安排在场的人里就只有秦姝落一个人是高兴的,范南汐惶恐无比,却又不 这安排在场的人里就只有秦姝落一个人是高兴的, 范南汐惶恐无比,却又不敢拒绝,萧洵微叹了口气, 也只好默认,沈陵川最像是局外人, 可他也拿捏不准这一切。 他看着屋中的陈设,府中多了好些符纸和铜镜, 门口还挂着桃木剑, 听说是因为太子妃病好之后一直无缘无故的喊着头疼, 太医来查了好几趟也查不出病因,太子这才出此下策。 听说过几日等道场建设好, 还要请朝云观的无为子大师前来做法驱邪。 他微微敛眸,转头不小心还瞥见西窗边的小桌上摆了好一排木雕,各个都奇形怪状的, 也看不出来模样, 瞧着应该太子妃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秦姝落才不管他们呢, 她还有好多话想和表姐说, “快走快走啊!”她催促着赶人。 萧洵无奈, 叮嘱道:“那你别忘了喝药。” 秦姝落不满地把人推出去,“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我今天要和表姐玩。” 话落, 门“嘭”的一声关上。 萧洵摸了摸鼻子, 同沈陵川对视一眼,轻咳一声, “真是宠得她无法无天了。” 沈陵川扯了扯嘴角, “太子妃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萧洵唇角微扬,嘴上嫌弃道:“就是有些活泼过头了, 如今都不怕我了。”可眼中的得意却丝毫不掩饰。 他又看了一眼沈陵川,笃定道:“你来找孤是为了西南一事吧?” 沈陵川轻嗯一声,压低声音道:“西南瘴毒横行,咱们派去跟着秦大人的人已经跟丢了。” 萧洵蹙了蹙眉,“去书房说。” “是。” 沈陵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房内,秦姝落正拉着范南汐看自己的木雕,两人坐在小桌边,她兴致勃勃道:“表姐,你看这个,像不像一匹马?” 范南汐瞧着,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的。 只不过秦姝落如今也就是小孩心性,便哄道:“像,我记得你以前宋……”范南汐一顿,阿落心中的宋钰已经不是宋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垂眸,想说些别的转移话题,却听阿落道:“表姐,要不我们回江城吧?” 她眨着一双澄澈的眼眸,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范南汐一愣,“阿落,你想回江城……为什么?” “许是……盛京与我相克吧……想换个地方生活了。”秦姝落瘪着嘴胡言乱语道。 她把玩着手中的木雕,木雕刻得很粗糙,像是一个人,但又有好些都没刻出来形态,只隐约模糊地能瞧出是一个人牵着一匹马。 语气有些低沉道:“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头也疼得厉害,梦里好像总有一个人在跟我说,你快来啊,你快来啊的,好生奇怪……他还穿着一身婚服,看着甚是可怕。” 闻言,范南汐浑身一震,后背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依稀间,她记得,好似阿落并不知晓宋钰是带着婚服回盛京一事……是有谁告知了阿落,还是这个世界上真的心有灵犀,宋钰那孩子真的給阿落托梦了…… 她睁大一双杏眼看着秦姝落,满是不可置信。 又听她续道:“我都跟宋钰说了,可他说不过是梦魇罢了。还说是我想太多了。” 秦姝落忽的抬眸,看着范南汐,表情无比严肃和认真道:“表姐,你说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吗?” 范南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样,她该怎么说呢,说不是的,说宋钰那孩子真的是带着一身婚服回来的,以他的性子,必定是想要以最好的模样迎你回家,可…… 可他已经死了。 遗体是他们这些家眷亲自去领的…… 等他们到的时候,那具尸体早就看不出人样了,不止是无数的伤口,更是还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迹…… 如果不是他的里衣上还有她替他缝补过的痕迹,她是怎么也不敢认那个几近残破的躯体居然是她的小叔子…… 她更不敢信,那个说着要娶自己最爱的女子回家,要和这皇权、要和太子斗一斗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居然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秦姝落看着她没等到答案,倒也不气馁,只是将手上的木雕摆放在小桌边,她雕刻了好多,可大多都只雕刻了一半便放下了。 萧洵曾问过她,“为什么不雕刻完呢?” 那时秦姝落是怎么回答的? 她摸着下巴,虔诚道:“因为梦里也只有模糊的迹象,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范南汐看着秦姝落,眼含热泪。这些时日,是她此生落泪最多的时刻,父亲被监禁在府,丈夫还卧病在床,而她想回去也不得。 她摸了摸秦姝落的脸,此时此刻,她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阿落了。 只有阿落了。 秦姝落看她又哭了,忙心疼地把人抱在自己怀里,她安慰道:“表姐,你别哭啊,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轻声地呵护着,眸光深邃而幽远地越过范南汐的肩头看向那一排排木雕,就好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宋钰说,他还替我请了无为子大师来给我做法事,驱邪祈福呢。到时候,我就不会头疼,更不会胡思乱想了。” “做……法事?”范南汐呢喃道,“驱邪祈福?” 呵……驱邪…… 究竟誰是邪啊…… 范南汐抱着秦姝落泣不成声。 秦姝落听着她的哭声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由自主地落泪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样。 她透过那些木雕,仿佛有人在和她说话,有人在冲着她招手,有人在亲切地呼喊着她:“阿落,你快来啊~” “阿落,你快过来啊!” “你来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那好像是一个容貌很是俊朗的男子,他笑着,秦姝落明明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能感觉到他就是在笑着的。 就好像他周身的氛围就是不一样。 可是秦姝落久不回应他,他也会难过。 他看了看周围的符篆和桃木剑,轻声问:“阿落,你是不是害怕了?” “阿落……我知道我这样是不对的……可我忍不住……” 他语气变得轻微,情绪也低沉了下来,就好像已经预见了结局,然后掩藏好自己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又微笑道:“不过没关系,那我就一个人走吧。” 他冲秦姝落摇摇手,像是告别一样,“阿落,你要好好的哦。” 这是秦姝落第一回睁着眼的时候看见他,可他却要走了,她心一急,伸出手想要去抓他,却不想直接把那一排的木雕都扫倒了。 “不要!” 秦姝落猛地站起身大叫。 范南汐也被吓了一跳。 “阿落,你怎么了?” 可下一秒,秦姝落便眼前一黑,倒在了范南汐的怀里。 “阿落!” “阿落!” 第47章 晌午时分,太子府中,西院里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大群人在院 晌午时分, 太子府中,西院里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大群人在院外候着,院内还站满了守卫。 屋内, 以秦姝落为中心围满了人,张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 收起脉枕,朝萧洵拱手道:“回殿下, 太子妃只是起身太急, 气血不足, 这才晕厥,并无大碍。” “那她怎么还没醒?”萧洵拧着眉问道。 张太医答:“许是近来久病初愈, 又常常夜不能寐,导致气脉虚浮,如今便多昏睡了片刻, 不妨事的。” 萧洵握着秦姝落的手, 摆了摆手, “你先退下吧。” “是。”张太医先行离开。 冯春原是要送太医出去的, 可瞧着太子脸色不大好, 便将屋里的人都带出去了,他谨慎小心的把门关好,然后不许人靠近。 屋内, 窗外的太阳透过小西窗照在木雕上, 方才被砸乱的木雕此刻还维持着混乱的原状。 范南汐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沈陵川冷眼看着,沉默以对, 方才他正和太子商议西南一事, 就听说太子妃又晕倒了,这些时日来, 太子妃屡次晕厥,已经快成太子的心病了。 阳光透过窗棂,有一缕轻轻地打在萧洵的手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秦姝落额角的伤疤。 秦姝落身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就连额角的伤口,也早就结痂了,伤好后,太医还给她用了不少祛疤的药膏,如今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若不细瞧,也是看不见的。 可偏偏这身上的伤是好了,这心底的伤似乎漫无边际。 他给秦姝落盖好被子,回眸扫了一眼范南汐,范南汐只觉脊背发凉,立时便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萧洵看着她,眼底淡漠如霜。 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道:“你都跟阿落说什么了?” 范南汐捂着肚子,低着头,颤声道:“妾身只是……同阿落看了会儿木雕,并未说及其他。” “是么?”萧洵冷道,然后看着她,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听说你最近想回江城?自请离去?” “殿下明察,如今阿落已经出嫁,妾身腹中胎儿也六月有余,已近产期,想着家中亲眷都在江城,还是回乡待产较为适宜,等月份大了再启程,恐怕路途颠簸,不宜动身。”范南汐垂首勉强答道。 “何苦劳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奔波,倒不如孤让晏初把你丈夫和范大人都请来盛京如何?”萧洵漫不经心道。 “殿下,不可!”范南汐急道。 “哦,有何不可?”萧洵望着她,眸光冷淡。 范南汐敛眸,她这些时日待在太子府中,犹如人质一般,几次提出想出府,都被拦下。更别提想要离京归乡了,若是父亲和嘉荣也来了,只怕更是寸步难行。 更何况,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也不过是太子用来安抚阿落,威胁宋范两家的棋子。现下离京不得,哪里还能再搭上旁人。 萧洵看着她躲闪的眸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喜欢在阿落面前提你父亲的事吗?你所求不就是想让孤出手解他的禁?孤如你所愿,你还有何不满?” 范南汐心神一颤……太子果然是对今早的事心怀怨言…… 她忙道:“妾身不敢!今晨也不过是久不归乡,实在是思念家中亲眷,这才失言,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恕妾身这一回。” “你也生在盛京,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萧洵冷道。 “妾身知罪!”范南汐挺着大肚子,却依旧狠狠地弯腰磕头,沈陵川见了都忍不住皱眉。 萧洵这才收起冷笑,淡声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海涵。” 范南汐扶着地面想要起身,沈陵川在一旁想伸手扶她一把,却被她躲开了手,然后见她自己攀着一旁的凳子站起来了。 他抿唇,这姐妹俩,倒都是一样倔强的性子。 萧洵坐在西窗前,拿起桌上的木雕,淡淡道:“表姐……你是阿落的表姐,便也是孤的表姐。孤敬你三分,可也警告你,不要在阿落身上动心思,否则……” 他瞥了一眼范南汐的肚子,范南汐就莫名地觉得腹中隐隐作痛。 “孤从来不是什么心软之人。”萧洵沉声道。 “是……”范南汐忍痛道。 “无为子道长法事之后,孤准你回乡。” “多谢太子殿下!”范南汐惊喜道。 萧洵扫了一眼沈陵川,沈陵川便立马识相将人带离了。 如此,屋里便只剩下把玩木雕的萧洵和昏睡不醒的秦姝落。 萧洵看着手中的木雕,他犹记得阿落曾在床头也放过两个木雕,那时候还说什么是祈福的……可不知为何,他如今看着这些雕像是越看越不顺眼。 冥冥之中,他就是觉得这些东西和那个男人有关。凡与他相关的东西,都和自己相克。 他握着木雕的手越发用力…… * 秦姝落醒来时,仿佛被恶鬼啃食了灵魂。 头痛欲裂。 她好似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总有一个人在同她说,阿落,我想你了。 阿落,今年冬天的初雪你看了吗? 阿落,我没有食言。我等你了,可你没来…… 阿落…… 阿落…… 他不停地呼唤着自己,让她在迷雾中忍不住一步又一步地靠前走近。 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见着。 仿佛那些都是凭空产生的一般。 秦姝落还想再往里走,却忽然被一股说不出的力气被拽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萧洵。 秦姝落看着他愣怔了几秒钟之后,才恍惚回神,然后抱住他,轻声道:“宋钰,是你吗?” 萧洵回抱着她的手一僵……待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才将她稳稳地抱住,回道:“阿落,是我。我在这里。” 秦姝落恍惚间才惊觉好像松了口气一般,呢喃道:“那个人好像又来找我了……” 萧洵揽着她,眸光幽暗,语气关切道:“不怕,我在这儿呢。”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秦姝落也缓过来劲儿了。 她想了想,问道:“我们一起看过初雪吗?” 萧洵愣了愣,忽的想起那日在宫门口看见秦姝落看雪时的模样,道:“当然。” 那天他是特意赶去的,听闻她进了宫,想与她见一见,可手上事务繁忙,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要出宫了。 但好在天公作美,瞧见她时,她已是雪中一景。 他说:“那日,我牵着你的手在雪中漫步,雪落了我一身,你还笑我呢。” 他描述着那日的场景,听上去好像很温馨的模样。 秦姝落听着,略有些心不在焉,自言自语道:“哦,那应该就是你吧……” 第48章 秦姝落的记忆时断时续,混混乱乱,也不是什么秘事了。  萧洵 秦姝落的记忆时断时续, 混混乱乱,也不是什么秘事了。 萧洵对外只说太子妃被污秽之物冲撞了身子,这才导致体弱多病, 神智错乱。是以特意邀请了朝云观的无为子道长前来开坛做法,以驱阴邪。 京中人人都夸赞太子情深义重。新婚妻子至今不曾露面, 未行规仪,也没有半点怠慢, 更是以身作则, 疼爱妻子, 如此才是天下丈夫的典范,世人皆以此为榜样才好啊。 星月阁里。 萧洵正在桌边作画, 沈陵川在一旁作陪,他看着神情专注的太子殿下,唇瓣抿了又抿。 萧洵抬笔看着桌上的画, 一幅睡美人的模样便跃然纸上。 他扫了一眼沈陵川, 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吞吞吐吐, 不是你的性子。” 沈陵川一噎, 这才开口道:“明日法事上,殿下真的要让太子妃见人?” “怎么?她见不得人吗?”萧洵反问道。 “殿下知道,属下担心的不是这个。”沈陵川严肃道, “而是……太子妃如今依旧神志不清, 便连您也认作了……旁人。明日的法事上,来的必定不止朝云观的道长, 还有各家命妇, 若是传出去,恐怕……” 萧洵瞧他担忧的模样, 笑道:“你都说了,她神志不清,既然神志不清,那疯子的话又会有谁信呢?” 他说得轻松又随意,沈陵川都怔了一瞬,无意识地唤道:“殿下……” 那太子妃呢……往后顶着一个疯子的名声,她当如何? 这句话他没问出来。 沈陵川看着萧洵将桌上的画拿起来,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眸光看向画中人,眼底都是宠溺和爱意。 不知为何,他第一次觉得殿下有些可怖。 * 勤政殿内。 永嘉帝一边翻阅奏折,一边随口问道:“你是说,那两个多嘴多舌的妇人都是李家的手笔?” 朱喜垂首回道:“是。黑甲卫在京郊查到她们之时,她们正携带银两准备潜逃,不想半道被人追杀,走投无路,这才被咱们的人救下。” 永嘉帝听了,“啧”了一声,吐槽道:“这李玉坤近年来做事是越发不小心了,不过是两个妇孺,居然还叫跑了。” 他将手上的奏折合上放置在一旁,然后不满地摇了摇头。 朱喜顺势答道:“依奴才看,这恐怕不是首辅大人的手笔,倒像是……李家三小姐的做派……” 永嘉帝撇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用你说,如此粗糙的手法,叫人一查就查出来了是他李家做的事,还留活口给人留把柄,他做事若真是这般心慈手软,这首辅的位置也轮不到他高坐多年,必然是在替他那个愚蠢的女儿善后。” “陛下说的是。”朱喜恭维道,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陛下准备拿这二人怎么做?太子的人无功而返,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善罢甘休,他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永嘉帝端起茶杯,一尝是冷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砰”的一声又狠狠放下,斥道:“难道就因为这件事问责李家?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两个碎嘴婆子说的,哪一件不是真事儿?哪一件不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竟是把自己折腾得这般狼狈不堪,你瞧瞧那些朝臣们是怎么说他的!” 他拿起桌上的奏折就是一扔,朱喜一瞟就瞟到了上面的“太子强娶秦家女,拆散秦宋姻亲,有失德之行……” 朱喜忙跪地捡起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宽慰道:“这刘大人与宋家交好,自然是有失偏颇,奴才近日还听闻外头都传太子新婚,夫妻二人恩爱和睦,乃是天下夫妻楷模呢。” 永嘉帝拿回折子,随手放在桌上,然后揉按着眉心……半晌才苦道:“先前派去宋家慰问的人怎么说?” “黑甲卫将范姑娘带回京中之后,奴才已经潜人前去慰问了,范总督也已经官复原职,只是宋家还是不愿接受朝廷的封赏,说是……宋钰无功,不能受此厚恩。”朱喜回道。 永嘉帝揉按眉心的手一顿,长叹一口气道:“帝师还是不能原谅洵儿。” 朱喜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永嘉帝闭了闭眼,道:“命人暗中看着宋家,如有异动,杀。” “是。” “还有,他那个什么法事上,看着别让人作乱。” “是。” “对了,这李家三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吧?谁家还有适龄的好儿郎,你让李玉坤自己识相点儿,别总把女儿留在家里,到时候留来留去留成仇。” “是!” 朱喜得令之后匆匆离开,永嘉帝倚靠着椅背,面色不虞,可到底是自己儿子,当爹的总不能不护着儿子。 偌大的殿宇之中,叹息之声久久萦绕不断。 * 举办法事那天,太子府中,百官云集。 分明只是一场祈福的法事,可来的人却不止朝云观的道长,甚至是百官乃至各家命妇、小姐都来了,就连平南王妃和赵如春都在其中。 一来秦姝落婚后,一直称病,至今未面见各府家眷。 二来无为子道长在盛京久负盛名,大家也想前来见识见识。 三是……以太子妃体弱多病的名头,之后想要再见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若是不抓紧机会结交,怕是错失良机。是以不少人都带上了家眷。 秦姝落坐在里屋,好奇地看着外头,说来也奇怪,宋钰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居然能请来这么多官员……而且这无为子大师,她在朝云观小住的时候也只见过一回呢,不过要是看爹爹的面来也不是不可能。 秦姝落挠了挠头,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不对。 但瞧见秦母进府的时候,她还是把所有的疑惑都抛诸脑后了。 “娘!”秦姝落老远就想冲上去抱自己娘亲,却被表姐给拦了下来。 “阿落,这是在外头呢。”范南汐小声道。 秦姝落瘪瘪嘴,悄悄和母亲打招呼,秦母看见她,不由得眼眶一酸,自她出嫁,归宁之仪都没有,她也是今日才得机会见自己女儿一面。 “阿落……” 秦母不由得伤心地唤她。 秦姝落刚想和母亲叙叙旧呢,就听桃息跑出来喊道:“主子,法事快开始了!” 秦姝落不得不先回跟桃息离开。 道坛设在太子府邸的后院。 空地颇大,还特意搭建了一个三米高的祭坛。 无为子道长已然高站在祭坛之上,秦姝落站在台下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巨人。 阳光落在他身上,打下一个巨大的阴影落在坛下。 秦姝落逆着光,根本看不清他人。只是见他先是做法驱动经幡,然后念着她听不大懂的咒语,桃木剑淬火而过,就要将桌台上的经文焚烧殆尽。 他剑指秦姝落,唤道:“姑娘,你上来。” 秦姝落看着被驱动的经幡一直在祭台上摇晃旋转,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她看了一眼萧洵,萧洵冲她点点头,秦姝落拾级而上,在祭台中间站定。 道长绕着她走了三圈,手中铜铃莫名发出无尽声响,震得人耳膜疼。 他道:“姑娘,此邪祟与你渊源颇深,不惜魂飞魄散也要纠缠于你。我与他舌战,可他却说只希望你回答他三个问题,便自愿归于黄泉,你可愿意。” 秦姝落忍着不适,道:“请问。” “姑娘,我的经幡铜铃可通地府,懂人性,你可要如实作答,不然哭的可是你自己。”无为子严肃道。 台下的萧洵眉头紧锁,他请无为子前来,不过是想让阿落心安而已,又能堵住世人多悠悠之口,总不可能是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鬼神之说,能治病救人吧。 秦姝落点点头,“道长请问。” 无为子开口道:“你如今过得好吗?” 不知为何,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秦姝落好似是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身形俊朗,笑容灿烂的少年郎。 秦姝落眸光痴痴一瞬,答道:“好。” 无为子又道:“我还没见你穿过喜服的模样,阿落,你能再穿一回吗?” 秦姝落刚要作答,萧洵不知何时上了祭台,一把把人推开,无为子从通灵之中惊醒,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若不是他身后的小道童扶着他,怕是要摔下台去。 在场所有人哗然。 冯春惊道:“殿……殿……” 道长也是惊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萧洵冷声道:“你该说你在做什么!” 无为子到底是多年德高望重的老道宗师,面对萧洵亦是不怕,擦了擦嘴角的血渍,镇定自若道:“若不是殿下打断法事,秦姑娘身上的邪祟早已驱除,如今这恶鬼只怕是此生难消!” 萧洵冷斥:“你以为我会信你?世上本无鬼神,不过是你们这些坑蒙拐骗之人弄出来的巫术邪说!” “是么……”无为子淡笑道。 他看向秦姝落问道:“秦姑娘,我还有最后一问,这一问你可作答?” 秦姝落点头,“当然!” 无为子:“你心中最是深爱之人是谁?” 她站在众人的目光中,斩钉截铁地答道:“自是我夫君。” “你夫君姓甚名谁?” “阿落……”萧洵刚要阻止,就听她大声道:“宋钰!” “宋钰?那不是……宋成轩的幼子吗?” 秦母也是满脸震惊。 “我没听错吧?太子妃的意思是她夫君是宋钰吗?” “那好像是太子妃从前的未婚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人脸上都充斥着好奇又新鲜的表情,仿佛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们可只听说了太子妃多病,神智偶有失常,可没听说太子妃竟还将太子错认成……那位。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啊。”李秀莲在一旁看好戏道。 平南王妃和赵如春也瞪大了眼睛……这情形她们也第一回见。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太子,想要等来一个解释。 第49章 秦姝落也觉得在场的氛围好生诡异。  她看了看众人,又看向萧 秦姝落也觉得在场的氛围好生诡异。 她看了看众人, 又看向萧洵,然后环顾一圈,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个小小的宋钰岂能请来这么多官员家眷为你祈福做法?” 台下的李秀莲冷嗤道。 “秦姝落, 你不仅神志不清还脑子都变蠢了?” 李夫人拉了拉自己女儿的衣袖,却被她狠狠地甩开。 闻言, 秦姝落站在台上,低头看下去, 场下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既熟悉又陌生, 她站在高台, 俯瞰众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嘟一览无余, 各有异彩,似讥讽,有好奇, 还有皱眉和麻木。 阳光打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脸上, 让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就好像面具一样在秦姝落眼前旋转。 她缓缓回头, 看着萧洵, 声音嘶哑, 问道:“如果……你不是宋钰,那你是谁呢?”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就像是山泉里的一滴水从在深山里滑落, 本该无人知晓和在意的, 可偏偏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容不得大家不在意。 萧洵下颌线紧绷,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 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 未发生之前他就预想到了今日的一切。 他想的是, 以她的身份迟早会有和众人见面的一天。那么还不如让他来亲手操控这一切。 从今往后,不论她是真失忆也好, 装疯卖傻也罢,她在众人眼中都只会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她无人可依,便只能依赖自己了。 他如此敏感多疑,就算是有太医的诊断也不会全信,这是他能光明正大地留下她,禁锢她最好的办法。 可他忘记了,万一呢,万一她是真的失忆了,万一她知道了自己不是宋钰呢? 萧洵喉间酸涩,他伸出手去,想牵秦姝落的手,可那双玉手下一瞬就背到了身后去。 明明昨夜他们还是相拥而眠,手牵着手在他怀中入睡。 秦姝落胃里说不出的酸疼翻涌,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宋钰,那他是谁? 她看向表姐,可范南汐红着眼根本不敢出声。 她看向赵如春,看向母亲,她们每一个人的面容都逐渐模糊虚无起来,秦姝落面色煞白,萧洵心急,她的身子素来不太好,自入府起已经晕厥病过好几次了。 他伸手想要强行将人揽入怀中,可是下一瞬,秦姝落“呕——”的一声直接吐了出来,那恶心的呕吐物还溅到了萧洵手上。 冯春立马惊道:“殿下!” 秦姝落早上吃得并不太多,只是一些清粥,可是吐在地上,溅到手上也足以让人恶心透顶。 她勉强抬头,眼眶被生理性地反胃刺激得通红,呢喃道:“殿下……” “阿落,你听我说。” 萧洵见她状态不对,上前一步。 “别碰我!”秦姝落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般,整个人树立起了尖锐的利刺。她颤抖着身子看着眼前的人。 “殿下……” 这大庸朝能有几个被称呼为殿下的人? 各家王爷年岁不对。 大皇子早夭,六皇子尚未及冠,七皇子今年才十二岁…… 还有谁? 还有谁啊? 秦姝落的脑子像是炸开了一般……疼痛难忍。往日那些她记得的,不记得的回忆,就像是镜片一样纷至沓来。 她后退一步,险些从祭坛上跌落下去,幸亏碧书机敏将人拦住。 秦姝落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魔怔一般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呢……” 那年选秀时的太阳,也似今日这般明亮,可是身子怎么照都照不暖。 “好冷好冷啊……救救我,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她蜷缩着身子,抱紧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颤。 底下时不时便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太子妃莫不是疯了吧……” “这模样,可不似正常人啊……” “啧啧,这秦家也是个没福气的,才风光了几天,人就不争气了。” …… “呕——” 秦姝落不自觉地就想吐出来,可她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早就吐无可吐了,只能一个劲儿得干呕。 秦夫人这下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女儿,忧道:“孩子,你怎么了?” 她抬眸,看着眼前的人,脑子呆滞得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一样,良久才抱着魏粱雨的胳膊,哀求道:“我好冷啊……沐浴,我要沐浴……我好难受……好难受……” 魏粱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瞧了一眼萧洵,咬紧了唇瓣,最后眸光逐渐坚定起来,喊道:“碧书,桃息,带姑娘回家。” “可是……”桃息犹豫一瞬,看着周围的人,当着众人的面把太子妃带回家恐怕不妥吧…… 魏粱雨开口道:“臣女素有旧疾,离家久居,症状越发严重,太子今日也见到了,臣妇想接她回家养病,待身子养好再回太子府,太子不会不允吧?” 这话说得,哪有出嫁女才嫁人没几天就要回娘家的?更别提是太子妃还当众犯病,有失体面了。 刚有人想要驳斥魏粱雨,就听她续道:“殿下若是觉得不喜,大可休妻另娶。我秦家绝无二话。” 这……原是想出言教训魏粱雨的人此刻倒是闭上了嘴巴。 虽说朝中是有人提过让太子休妻另娶一事,可如今秦敬方正在西南查案,若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会怎么想? 朝中大臣趁他不在的时候欺负人家孤儿寡母?那往后谁还敢替朝廷卖命? 果然啊,有时候但凡有更出格,更离经叛道的事情,人们往往反而不敢置喙。 平南王妃垂眸浅笑一瞬,也适时开口道:“说什么傻话,回娘家住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休妻是不可能休妻的,且不说秦敬方查案一事,便是太子也不可能放手,真要是闹急了,谁都捞不着好处。 许连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今日秦姝落的处境,她从中转圜道,“太子,你说是吧?” 她将休妻另娶一事浅浅化作一句回娘家小住,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许多,如此大家面子上便都过得去了。 太子唇瓣紧抿,可又看了看秦姝落的模样,沉默良久,然后缓缓背过了身。 算是默许。 魏粱雨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把人带走了。 许连夏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有无尽羡慕。 秦姝落一走,整个祭坛更是一团乱麻,人人都想看萧洵的笑话,可也不敢看他的笑话。 他高站在祭坛上,犹如恶煞一般,声音森冷道:“太子妃被邪祟附体,神志不清,还未痊愈。今日朝云观道长驱邪不力,无为子学艺不精,此后禁行法事!” “这可使不得啊!朝云观乃是我大庸朝国教,无为子道长又是蓝神仙亲传的第十三代弟子!望殿下三思啊!” 台下一位大胡子官员忙出声求情道。他隶属礼部,这些年一直掌管宫中祭祀,深知朝云观是我朝多少百姓和官员甚至是皇室宗亲的信仰,岂能如此对待观主! 萧洵冷眼看向那位大人,那官员便瞬间觉得寒冰侵体,若是眼神能幻化成刀,恐怕他此刻早已化为尸骨。 那官员低下头颅,瑟瑟地擦了擦额角的汗。 “今日之事,谁敢外传,亦或者是添油加醋,别怪孤不留情面。” 他冷声道。 “是!” 府中侍卫奴仆皆是应声而立,气势慑人。 沈陵川站在萧洵身后,太子所预料的一切都如意了,秦姝落如他所愿,在众人眼中真的成了疯子……可他自己的名声也被毁了,从此世人皆知太子妃心有所属。 而且谁都没料到,秦夫人居然真会为了女儿的健康豁出去一切。 第50章 法事之后,整个盛京城都乌云密布,人人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婚事不合,可 法事之后, 整个盛京城都乌云密布,人人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婚事不合,可茶楼酒肆敢议论天家之事的人却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大胆, 纷纷将自己的嘴巴闭紧。 赵如春守在王妃的小佛堂前面,叹气连连。 叹得许连夏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木鱼, 问道:“难不成是天真要塌了,叫你这般操心叹气不已。” 赵如春回神, 想打起精神可又觉得还是没劲, 便问道:“母亲, 你说阿落会好起来吗?她和太子闹成这般模样,我担心……” 许连夏嗤笑一声, 见佛前摆放的香火快要烧尽了,缓缓起身点燃三支香,然后虔诚地拜了拜菩萨, 笑道:“如春, 你知道这皇城里最不缺的是什么吗?” “什么?”赵如春一愣, 呆呆地反问道。 “眼泪, 女人的眼泪。”许连夏看着菩萨低眉的慈悲模样, 眸光怜悯道,“所以你的担心没有用。她的结局从来都不由她说了算,是太子, 是萧家, 是这皇家什么时候愿意放过她,那时候你才要真正的担心她了, 担心……她还能不能活着。”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悯, 就好像是在诉说自己的故事一样,让赵如春无法接话。 “母妃……”她轻声呢喃道。 许连夏轻笑一声, 然后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回眸看着这孩子,叹道:“你今年也十八了,若是有相中的人家,便尽早定下来吧。”京中已经有不少人家在打探她的婚事了。“趁着……我还能说得上话。” “我还不想嫁人。”赵如春忙道。 许连夏摸了摸她的脑袋,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叫门口的人打断了。 平南王一进小佛堂听见的便是这话,蹙着眉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姑娘家不想嫁人的道理。” 赵如春想反驳两句,她身边就没有几个女子婚嫁是开心的,母妃如此,阿落如此,她便是不嫁人做了姑子又如何?可转头一瞧是平南王,便只好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旋即恭敬地请安行礼道:“见过父王。” 萧慎轻嗯了一声。 许连夏见他还穿着朝服,看来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处了,淡道:“如春,你先回房吧。” “是。”赵如春应声,刚想退下,就听平南王道:“慢着,我有话要问她。” “问我也是一样,何必为难孩子。”许连夏眸光冷淡道。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萧慎拧眉。 “如春,回房。”许连夏冷声道。 “是。”赵如春再次应声,这次萧慎没有阻止,赵如春边走边回头,眸光透露着关切和担忧,却见王妃一脸冷漠,最后抿唇还是快步离开了。 小佛堂里人本就不多,如春一走,几乎就陷入了寂静之中,屋里只能听见香火偶尔炸出火星的声音。 萧慎率先开口,“无为子一事,你插手了。” 他开口就是极其笃定的语气,想来是已经知道内情了。 许连夏抬眸看着他,冷嗤一声,“你来兴师问罪?” 朝服未褪,可见来得匆忙。 “夏夏,我……”萧慎想解释,却见许连夏像是看小丑一般看着他,她总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就如同当初……顿时心口一股无名之火就汹涌而起,他忍不住质问道,“你缘何对这个秦家女之事屡次三番地插手?真是因为秦夫人当日的恩情还是因为你把她当做……” “住口,你要是敢提她的名字,我就死在这儿。”许连夏双目圆睁,眼底里都是滔天的怒意和气愤。 “我……”萧慎似乎也是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唇瓣微微颤抖一瞬,“夏夏……” 躲在门口并未走远的赵如春听见他二人争执地这般凶狠,大抵也猜到了一二,其实小时候她也曾听王妃身边的人说起过,王妃也曾有过身孕。可惜,那孩子没保住。所以后来才留下了她。 这些年王妃待所有人都不算是热络,可倒也不曾亏待过谁,尤其是她,今次她因着阿落的事情也闯了不少祸,但母妃还是全帮她揽了下来。 就比如阿落新婚之后一直未曾露面,她前去探望,可阿落却让她给无为子道长带了一封信。 她本是不敢的,可阿落却说:“让许姨看看吧,也许她会愿意帮我。” 那时她还不知道,阿落究竟是疯还是没疯,只是瞧着她说话又似正常人一般。再后来便是法事上,秦家女当着众人的面将太子认作前未婚夫,还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 赵如春也是心惊胆战的,早知如此,她也不敢随意掺和其中了,可……可当初是她毁了阿落的婚事,若不是她失言说漏了嘴,阿落和太子恐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她于阿落又心中有愧。 赵如春心底乱如团麻,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一边是好友,另一边……是太子。 但母妃似乎从来不惧。 屋里争吵之声还在继续,许连夏像是竖起来利刺的刺猬一般,恨道:“你没有资格提我孩子的名字,那是我的孩子,你没有资格。” 她眼眶通红,眼底蓄满了泪水。 萧慎就是再有话想说也不敢在此刻出言,他和许连夏之间永远隔着两条人命,便是这一生,也无法跨越了。 他握紧拳头,手臂青筋暴起,他心口堵着无数的话却不敢泄出一言,他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即便他们离得是这样的近,可他们的心却是那样的远,他困住了她的人,永远都困不着她的心了。 明明最初,也是她先和他打招呼,是她先开口搭话:“喂,我救了你你不说声谢谢吗?” “我不会再阻止你插手,可夏夏,你行事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声。洵儿绝非你看见的那般温和良善。”萧慎低声哀求道。 “温和?良善?你们萧家有这样的种吗?”这话许连夏听了都觉得可笑。 她还想再讥讽两声,却不想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侍从惊呼道:“王爷!王爷!” “不好了!” 萧慎本就心情不悦,怒斥道:“不是说过不准来小佛堂闹事吗!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传信的小厮喘着粗气,立马噤声。 他名叫萧翀,跟了萧慎好些年,性子一直有些急切不稳重,但这么多年了也经了些风雨,不再如少年时那般毛躁,可今日…… 萧慎见他一脸焦急的样子,拧眉道:“说,什么事!” 萧翀眼眸一亮,立马续道:“回王爷!太子妃出逃!太子调兵出城了!” 50-60 第51章 闻言,萧慎眉头大皱,许连夏也是一惊。  太子带兵出城可绝非 闻言, 萧慎眉头大皱,许连夏也是一惊。 太子带兵出城可绝非小事,若是叫御史台那些人抓住参他一本, 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再顾不得这许多,忙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夏夏,你不可再胡来。”转身便要离开。 可许连夏才不听他安排, “我也去。” 她快步跟上。 赵如春本就不曾走远, 见状也赶忙机灵道:“我会照顾好母妃的。” 萧慎看着她二人, 微叹了口气,只能是让手下的人格外拨出一队侍卫照顾她二人。然后都急匆匆地出了门, 直奔城门口。 等平南王的人赶到之时,太子的人已经追出了城。 “人呢?”萧慎厉声质问道。 “回禀王爷,太子已经出城了。”守城的官兵答道, “好像是追着秦家的马车出去的, 此刻怕是已经到卧龙坡了。” 赵如春坐在马车里, 听见这回答, 心神一震, 手不自觉地颤抖,她素来是知道阿落有脾气的,只是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么大, 居然敢私逃出城。 许连夏见她心神不宁, 握住她的手,冷静道:“别慌。只要秦家一日不倒, 秦姝落就不会出事。” 这孩子和她不一样, 她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靠在窗边,忍不住想要是当年她也有这样的魄力就好了。可惜她没有, 她瞧着这快要下山的夕阳,月亮就要升起来了,那将是不一样的人生。 “追!”萧慎下令道。 马车一路疾驰,倒是出乎平南王一行人的意料,太子的黑甲卫还没到卧龙坡,只是在离朝云观不远处的小竹林里便将人截停了,黑甲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整条路都包围了起来,彻底封禁,兵士手执利刃护卫在侧,谁都不敢放肆。 秦姝落坐在马车里,范南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紧紧抓着秦姝落的衣袖,还有两个月她就快要生了,“阿落,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秦姝落抱着念笙,面容有些麻木又有些冷静得不寻常。 她以为她撞墙自尽的那一天就已经是她这一生的终点,可她活下来了,她偏偏活下来了。 上天待她不薄却又这么残忍,为什么还要给她活下来的机会? 活着让她同自己的仇人同床共枕,恩爱此生吗? 她装疯卖傻,她神志不清,她甚至让自己和萧洵都声名尽毁,成为这天下人的笑柄。 可他还是不放过她。 她好不容易离开那个挂满了喜字红绸的鬼地方,她只是忍不住趁着送表姐出城的时机也想离开,她也想去江城看一看,想去给宋钰送最后一程。 可是她做不到了。 她抬手把小丫头因为匆忙赶路而散开的小辫子重新编织好,然后微笑地问道:“念笙想不想回家?” “想。”小丫头脆生生地回答,然后又握着秦姝落的手,贴心道:“小姨,可我想你也跟我们一块走。今年的芙蓉花要开了,小姨,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家吧。” “芙蓉花啊……”秦姝落微微笑着。 “太子妃下车吧,殿下说了,只要太子妃愿意回去他既往不咎,就连宋夫人和孩子都能派黑甲卫护送回江城。” 帘外是沈陵川舒朗的声音。 秦姝落想啊,这可能就是命吧,当初她在这里救下他们,拦住了那些杀手,然后引祸上身,现在他们在这里拦下了她,断绝了她最后一丝丝的念想,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江城了,也无法给宋钰守孝了。 “请太子妃下车!” 沈陵川再次震声喊道。 “请太子妃下马车。” 这一次连同着所有的黑甲卫一齐呐喊,声音几乎要将竹林里所有的鸟雀都震飞。 秦姝落面容麻木地听着这一声声的催促和呐喊,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萧洵还是不能放过她。 如果她就死在新婚之夜那天该有多好。 她为什么要活下来呢。 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把父母亲族都害得无法回头吗?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当初她一时心软,秦家,宋家,范家可能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而她也再没有新婚夜鱼死网破的勇气了。 她只是很绝望。 绝望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绝望到死不敢死,活又不能活,绝望到好像这一生已经看到了结局,她再也没有离开这座皇城的机会了。 她将在此终老,在这儿枯萎,在这里成为万千亡魂的一缕,更有甚者还可能搭上秦家满门。 “小姨,你哭了。”念笙摸着秦姝落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秦姝落抱紧了宋念笙,把头枕在了她肩上,控制不住哽咽道:“念笙,小姨……走不了了。” 再也走不了了。 她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萧洵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盛京城,可是送表姐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着上了马车,当马车出城的那一刻就好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般,她以为她真的可以脱离这一切了。可是黑甲卫的马蹄声强劲而又有力地告诉她,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黑甲卫一行人等了许久,久到沈陵川都想掀帘确认马车里的人是不是出事了,可里面偏偏传来了微弱的哭声。 普通人可能察觉不到,可他们都是练武之人。 “殿下,这……”沈陵川也有些怔然。 萧洵抿着唇,一身轻甲脊背挺直地坐在马背上,面色冷凝,一双眸子又黑又冷,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没有出声。 车内,秦姝落从怀中掏出一朵白色的纸花,放在念笙手中,哑声道:“帮我戴上它吧。” “小姨……” 第52章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天已经彻底黑了。月亮清冷的光线透过竹林……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天已经彻底黑了。 月亮清冷的光线透过竹林枝桠的缝隙一缕缕地洒落在众人身上,地上。 沈陵川看着那马车都忍不住想,殿下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再拖下去,只怕今夜难以收场, 若是秦家姑娘愿意说两句好话,放软些身段, 怕是还能有救, 若是不愿…… 可还不等他想好后路, 就见一只玉手在夜色之中缓缓将帘掀开,然后一朵娇弱又不起眼的白色纸花出现在眼前。紧接着, 他看见秦姝落从马车里出来,先是那张冷清的脸蛋,再是身子, 她一点一点地站直了, 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 身姿清瘦, 头上什么钗环都没有, 只有一朵弱不禁风的纸花。 “这是……”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一旁的冯春见了立马呵斥道:“大胆!” 即便是太子妃也不能一身素服出现,更何况当今皇室并无国丧, 太子妃这是何意, 岂不是在诅咒皇家! 而秦姝落根本不在意他的呵斥,她只是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 一身轻甲, 眼眸锐利的男子,她淡声道:“放她们走。我跟你回去。” 赵如春等人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她看着秦姝落一身白衣清冷的站在月色之下。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她是在为宋钰守孝。 这个念头一出,她就几乎愕立当场。 世上竟会有这样深情的爱侣又会有这样悲情的故事,当初宋钰穿着婚服前来盛京赴死她是知道的,如今秦姝落又穿着丧服为他出城守孝。 如果……如果不是萧洵……她不敢想这会是一对多么恩爱的伴侣夫妻啊。 这一幕给她留下的震撼,不仅仅是美,更是精神上的叛逆和自由,以至于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她都难以忘怀。 萧洵看着她,没有说话。 沉默就在空气之中蔓延。如果沉默似水一般有实体的话,那几乎快要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溺毙了。 冯春立在太子身旁,都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这秦家大小姐当真是大胆啊!便是给她十个胆子也不能这样做啊! 萧洵看着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她身上破例,他明明知道她身上蹊跷不少,可他依旧纵着她,忍着她。 要不是他派人一直驻守秦家,暗中保护她,今日她临时起意忽然消失,他也未必能事先洞察。 可她呢? 一身素服,头戴丧花,她的眼眸为谁而悲伤? 去年初夏,她也是站在这竹林之中,那时她从天而降,就像山中精灵一般。他以为是天赐良缘,呵…… “天赐良缘。”萧洵呢喃了一声,自觉可笑。 “秦姝落。” 他终于开口了,这声音里含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可唯一能让所有人都确定的便是萧洵动怒了。 “你亲手摘了头上这朵花,踩碎,我就当今天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在过往的很多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可今天她说:“如果我不呢。” 萧洵笑了,仿佛在看什么不自量力的蝼蚁一般,他嗤道:“你在为他服丧。” 秦姝落抿唇。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南城的海寇原本一直是与防卫所对峙僵持不下,可偏偏宋钰来了。” “海寇见他,便如见鲜肉,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以泄江城惨败之恨。他被一刀一刀捅杀,身上片片碎肉,皮肉不可遮蔽骨头。” 后面的故事,或许赵如春更清楚些。 那日她到南城,得知宋钰死讯之后便知要大事不好。 她花了好些时间,甚至搬出平南王府的名声压人这才知晓,原来南城将领招架不住这猛烈的攻势,便想出将计就计的法子,以宋钰为饵,故意设局。 让他先带一小队人马故作与大队伍离散诱海寇将领平成十四郎出营。 然后撑足三个时辰便可等到援军到来,一举将敌军歼灭。 可宋钰万万没想到,最后援军未来,等来的是南城将领乔束趁所有人不备,从后突袭,将海匪大营彻底捣毁,大伤其元气。 而他撑足五个时辰之后也被平成十四郎俘虏了。 十四郎与他多次交手,知他地位不低,原本想拿他换些好处,还能留他一命。 偏偏营地被毁,大势已去,他也不再幻想回防还能有东山再起之日,当下便恨出一股子劲儿来,把宋钰碎尸万段。 最后这仗是赢了,可宋钰和带领的人马全部战死。 南城将领立得头功,他说起此事之时,还洋洋得意道:“我这叫声东击西!这平成十四郎也不过如此!” 赵如春震惊不已,“你从头到尾就不曾想过宋钰会不会回来吗?也不曾告诉他后面的真实计划?” 乔束笑言:“若是告诉他了,他岂能轻易赴死?能演得这么真拖住平成十四郎?” “可平南王不是让你保他性命无虞!”赵如春心惊道。 乔束听了,更是谄媚小声笑道:“姑娘,听话听音,你就让王爷放心吧,他的意思我都明白着呢。” 赵如春见他还一副得意不已的模样,瞬间明白,他怕是为了讨好平南王会错了意,更有甚者……可能父王就是这个意思? 乔束还道:“这人虽然死得惨烈了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可咱们也没亏待他,全都提请上奏,追封他们为烈士呢,也不算委屈了他们。” 赵如春听了只觉头脑发蒙,她不敢想阿落知道了实情之后会痛苦成什么模样。她更不敢把这里面的任何一句话告诉阿落…… 这也是她后来一直害怕再见阿落,不敢似从前一般常常来看她的原因。 “他已经死得这般凄惨了。”萧洵恨声道:“你为他服丧,是想让他死后也永无宁日吗?” 她听着宋钰的死状,脑海中不断地想象出那一幕幕残忍的画面,她腹中一股恶心的感觉翻涌而出,猛地低头干呕了好几声,脑海中天旋地转的,险些从马车上跌落下去。 那朵丧花也在混乱之中从头顶滑落在了泥地里,被鞋底踩得细碎,早就消失不见。 “萧洵,你不得好死。”秦姝落咬着牙从喉间恨道。 萧洵揽着她,眸光狠辣又悲凉,“承你吉言。阿落,你要是真想我死,就别再搞这种惹怒我的小把戏了。你知道的,逞一时之快,只会让你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秦姝落脊背阵阵发寒。 如果说过去她还能把萧洵当做是一个恶人。 那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才彻底明白,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他只是一个恶心的拥有权势的欲望结合体。 而她如果想要反抗,就需要比他更强大的权势,而非如今这般任性妄为。 第53章 他就在秦姝落愤恨又无力的目光之中,大手一挥,朗声道:“送宋夫人回乡 他就在秦姝落愤恨又无力的目光之中, 大手一挥,朗声道:“送宋夫人回乡!” 黑甲卫转身连成一排,将秦姝落和范南汐等人分割, 犹如一堵黑墙。 范南汐坐在马车之上,泪眼婆娑, 想说话却又碍于萧洵在场,不敢多言, 只是道:“阿落, 你多保重!” “表姐!念笙!”秦姝落看着马车离开, 想再送一步都被萧洵拽着手腕给拉扯回来。 直到范南汐的马车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怒视萧洵, 哑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萧洵轻笑道:“我甘之如饴。” 他在这夜晚之中就像是掌管生杀予夺大权的阎王,可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清苦感。 秦姝落自知无法与他抗衡, 也瞧见了不远处的平南王一行人, 便想坐他们的马车回去。 却不想萧洵翻身上马, 越过她时直接把人拎起来放在自己身前。 “你干什么!”秦姝落斥道。 萧洵揽着她的腰, 把人按在怀里, 冷声道:“老实点。” 他自幼习武,力气大得很,一只手一揽一扣, 秦姝落便感觉身上像是被烙铁箍住了一般, 挣扎不得。 萧慎等人见没出大乱子,也松了口气。瞧着萧洵返程便让人退开, 让他先行。 “皇叔。” “嗯。”萧慎看着他, 微叹了口气,嘱咐道, “下次不要这般鲁莽了。” 萧洵颔首,可眼眸却看向了平南王府的马车。 秦姝落心底也有一丝丝慌张,若不是她,也不会牵连到许姨。 许连夏面容淡漠,也看着萧洵,她到底年长几十岁,在这皇城之中什么样的鬼日子,什么样的烂人都见过了,一个萧洵还吓不住她。 只是她眸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她不喜欢萧洵,这叔侄二人都一样的蛮横不讲理,让人恶心。 平南王妃可以不下马车,不行礼,但赵如春不行,她不得不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静,恭敬道:“见过太子,太子妃。” 萧洵充耳不闻,道:“皇婶,近来身子见好。” 许连夏微笑:“尚可。” 萧洵轻慢道:“瞧着是好很多了,否则这些日子怎会这般喜欢多管闲事起来。” 闻言,萧慎拧眉,“洵儿。” 许连夏莞尔一笑,“怎么比得过太子近日在京中的声名,听闻近来御史台屡屡上奏,想来是朝中不少大臣都有不满了。” “夏夏!”萧慎又唤道,他声音虽大,却又不敢严厉,看着萧洵,老脸颇见为难,“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先行回府吧。” 萧洵冷哼一声,驾着马就要离去,却不想又忽的停下来,冷道:“皇婶这般有闲心操心别人的事儿,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家事是否处理妥当,还是皇婶忘记了当年退婚之痛了。” 此言一出,许连夏脸色大变。 就连萧慎也面色乌黑,厉声道:“萧洵!” 话落,萧洵冷脸大喝一声,“驾!”直接带着秦姝落疾驰而去。 留下脸色各自难看的平南王夫妇。 秦姝落耳边风驰电掣,却依旧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争吵声,“萧慎,你倒是有个好侄子。” “夏夏,你听我说!” “你听我解释!” “……” 萧洵似乎也听见了,秦姝落被困在他怀中,听见很轻微的一道闷笑声。 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故意的。” 萧洵有些爽笑道:“是又如何。” “卑鄙无耻,你拿这种事情戳平南王妃的痛处就不觉得下作么。”她破口大骂道。 “秦姝落,我下作?”萧洵右手缰绳一拽,骏马扬腿,立马就停了下来,秦姝落没抓紧缰绳,全靠萧洵臂膀的力量,险些掉下马去。 他一把箍住秦姝落的脖子,然后借机把人拎起来换了一个方向,扣着她的肩膀,逼着她直视自己,眸光锐利道:“想来你也知道平南王夫妇的故事。” “阿落,你瞧,她与平南王冷战数十年,不也只能乖乖地当着这个平南王妃么。你以为靠她对你的那点怜悯之心,你就能从我手里挣扎出去么?” 他抚摸着秦姝落的鬓角,犹如毒蛇一般在她身上行走,秦姝落只觉后背汗毛直立。 “所以,乖巧些,别再做那些异想天开的美梦了。她逃不出这盛京城,你,也逃不掉。”他的话就像是恶魔之音一般,在秦姝落耳畔不断回响。 听得她忍不住恶心干呕,萧洵看着她煞白的脸蛋,抚摸着,忍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些,他们的唇瓣分明只差毫厘。 秦姝落看着他靠近的姿态,就好像是毒蛇吐着蛇信子一步步试探往前,她用尽全力想要偏开,可是扣着她脖颈的手却越发用力,就好像要将她的脑袋都拧下来一样。 人是恶心的,唇也是冰冷膈应的。 她闭上眼,恨不得在心里默念佛经。诸天神佛,这一切都非她自愿,下辈子入地狱,可千万不能将她认作萧家妇。宋钰,你要是在天上瞧见了,这一切可都不作数。她心里数万次念道。 萧洵俯身,没有想象中的纠缠持久,而是蜻蜓点水一般,他缓缓松开手,看着月色下秦姝落姣好的面容,若不是这身衣裳是为了给那个男人戴孝,他还真想夸一声当真是冰清玉洁。 他抚摸着秦姝落的唇瓣,轻声道:“阿落,你认了吧。” “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会对你好的。” 比他还好。 要不是怕他发疯,秦姝落真想当着他的面将自己的唇擦烂,然后大骂他做梦,可他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还死死地盯在她唇上,像是疯魔了一般,秦姝落忍着无尽的恶心才勉强逼着自己沉默下来。 他轻道:“阿落,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第54章 默认?呵,要论可笑,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萧洵更可笑的人了。 默认? 呵, 要论可笑,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萧洵更可笑的人了。 秦姝落若非小命捏在他手里,又岂能这般乖乖听话。 她看着萧洵, 眸光中只有厌恶和不堪,连丝毫的怜悯都没有。 萧洵忍不住抬手将她的眼眸遮盖住, 她想要的是神仙眷侣,从来都不是怨偶。从前如此, 如今亦如是, 他一直觉得竹林相遇, 是上天给他和秦姝落的第二次机会,第一次在长春宫, 那时候他被仇恨蒙蔽了心,不曾抓住,可到底他们是命定的良缘, 否则上天怎么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轻声道:“阿落, 你别这样看着我。” 只要她看着他, 用那些怨恨厌恶的目光, 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如果不是第一次错过了,可能现在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了。 也就不会有宋钰什么事了, 更不会弄到如今这般死生相对的局面。 他不后悔对宋钰手下无情, 可他害怕看见秦姝落怨恨的目光,更害怕听见她的质问和责备, 他想不出除了威逼利诱, 还有什么方法能留下她。 无数次,他也想告诉自己, 不要再用那些狠话来伤害自己爱的人。 可是每每只要她提及宋钰,只要她为宋钰流泪而悲伤,他就做不到。 即便他上百次的告诉自己,他是这大庸的太子,将来的天下之主,可他还是会嫉妒……是的,他堂堂大庸朝的太子竟会嫉妒一个小小的六品指挥佥事。 说出去都叫人笑话,可他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他也想这双眼睛满含爱意和欣喜的看着自己,他也想听她唤一声洵哥哥,想听她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我给你酿了梅子酒…… 秦姝落不知道萧洵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是越发离奇了,这般遮盖住自己的眼睛又什么都不做,他到底想干什么?她琢磨不透,两人共骑一马又难受得厉害。她忍不住想稍稍往后挪一挪,又怕萧洵再次发疯,真要她小命。 可笑,死的人凭什么是她?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再也不会轻易言死,就算是要死,她也要带走萧洵,否则这世间岂不是太没有道理?凭什么好人不长命,又凭什么他们这些强拆有情人的恶人活得这么逍遥自在? 她伸出手忍不住想摸出怀中的那把匕首,那把曾经光彩夺目,如今满目残缺的匕首,她扬起手,月光下,地上相拥在一起的阴影之中忽然缓缓伸出一只手,手上高高举着匕首。 萧洵一心沉溺过往,将头抵在她的脖间,好似没有发现这一切般。 只要她刺下去……从今往后这世间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也没有可以再禁锢住她了。 月色下,静谧无声。林间的风,夜晚的虫鸣似乎都在此刻静止了。 秦姝落认准了地方,就要用力。 “殿下!” 忽然一道疾呼声传来。 夜风好像一瞬间就开始流动了。 沈陵川领着黑甲卫疾驰而来,把整个林间和地面都震动得像是山崩地裂。 秦姝落险些手一抖,就划到了自己,好在是匕首落在了地上,稳稳地插在了马蹄旁边。 萧洵抬头,放下遮盖住秦姝落眼睛的手,看着她的眼眸,两人寂静无言,秦姝落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喉间滚动了一下,呼吸在这一刻都快静止了,心跳快到她根本控制不住。 萧洵倒是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她,“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秦姝落的心漏跳一拍。 恰巧沈陵川等人已经走到近前,“殿下,太子妃,属下来迟了。” 萧洵依旧没理他,甚至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盯着秦姝落。 秦姝落心有余悸,移开眸光,又不小心和沈陵川对上。 四目相对之际,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明明夜色那么黑,可她却敢百分百笃定,沈陵川一定看到了。 他看到了。 她甚至觉得,那一声“殿下”是他故意喊出来的。 秦姝落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她紧紧地握成拳,害怕叫人看出来她的异样。 然后强作冷静一般,淡声道:“给我一匹马,我自己骑回去。” 她的骑术实在算不得好,也就是勉强走走不会掉下来的程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没办法再和他们共处一地了。 否则她迟早会被他们吓死。 夜风拂过耳边的碎发,夏夜寒凉,秦姝落也倍感冷寂,呼吸都快停滞了,她也想象不出,方才她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做出行刺太子的事情来…… 不说秦家,她魏家几代忠烈,镇守边关,战死沙场……可她,她却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秦姝落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二月寒潭之中。 她不敢想成了会如何,失败了又如何。 眼下又该如何。 萧洵看着她,她都没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 他喟叹一声,那一声叹息几乎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萧洵无奈道:“给她一匹马吧。” 沈陵川应声:“是。” 他一挥手,身后的人便自己让出一匹马来,秦姝落翻身下马,可她腿软膝盖弯,整个人浑身无力,几乎是跌落下去的。 萧洵眸中划过一丝心疼,又觉得实在活该。 她上马时,一旁的侍卫想要帮忙,却被秦姝落拒绝了,她自己爬上去,动作狼狈不堪,可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这个地方的空气她再多呼吸一口心脏就要炸开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世上一定会有很多大逆不道之人,每每史书也写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手还是会颤抖,她的心脏还是会后怕,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发颤。 她骑上马,顾不得踩没踩稳脚蹬就想飞奔而去,偏偏沈陵川一手抓住了她这匹马的缰绳,翻身下马,伸手握住秦姝落的绣鞋,然后把她的脚稳稳地放好在马镫里。 秦姝落呆滞在马背上。 又见他弯腰拔出了萧洵坐骑边上的匕首,将其擦干净,随即恭敬地交还给秦姝落,“太子妃的东西掉了。” 秦姝落几乎是两眼一黑,恨不得晕厥过去。 “下次别那么不小心了。”沈陵川虔诚道。 秦姝落看着那把匕首,只觉得好似催命符一般,左侧方那道近乎夺命的炙热的目光,她想忽视都难。 可这是她送给宋钰的礼物,也是宋钰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她不能不要。 秦姝落张了张嘴,唇瓣都在颤抖。 最后当着萧洵的面接过了那柄匕首,哑声道:“有劳。” 她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也顾不得自己骑术是好是坏,双腿夹紧马腹,狠狠一拍,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 秦姝落的背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萧洵静静的看着,从始至终都未出一言。 沈陵川站在他身侧,也看着夜幕将秦姝落的背影掩盖,他低声道:“殿下吓着她了。” 萧洵忽然反手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沈陵川被打得头都偏了,唇间还溢出一股血腥味。 他吐出一口血泡沫,而后轻声道:“殿下对太子妃该是好些才行,否则西南盐案的结果出来,太子妃恐怕承受不住。” “她已经……” 很苦了。 沈陵川垂眸呢喃道。声音里不免对她有了一丝怜悯。 萧洵磨着后槽牙,秦敬方巡查西南盐案消失一事迟早会瞒不住的,这也是他一直派人紧盯着秦家的另一个原因。 秦敬方如今到底是他的人,他没能护好自己的岳父,始终难辞其咎。 而且……据晏初回信,这次西南盐案恐怕牵扯的不仅是西南总督等人,怕是……还要牵扯到皇家。 西南一带,离滇西不远,那儿是二公主萧沅的驻地,牵扯到萧沅他就是再想彻查,恐怕也要留三分薄面。 一边是常年不见的二姐,另一边是…… 萧洵的心口也似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 他眉间尽是郁结之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语气低沉,眸光阴寒道:“还没有秦敬方的下落吗?告诉晏初,不论死活,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来。” “是。”沈陵川铿锵有力地回道。 可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个人约莫是回不来了。 沈陵川敛眸。 秦敬方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官了。 这些年在京中不说做了多少政绩,至少他主管刑部之时,桩桩件件都是铁案,未曾见过什么冤假错案,连他父亲沈春同都赞不绝口。 只是近些年有些懈怠,常常推脱差事,偶有三司会审的大案之时,父亲会对他的做法略有微词。 可如今,沈陵川手指微微拢起,以秦敬方的身份和手腕,想要查出西南盐案里的猫腻恐怕不难,只是难就难在该如何脱身。 稍有处理不当,令皇家蒙羞,恐怕…… 沈陵川抿唇,但愿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姝落一路疾驰,险些落马,好在是还会些许三脚猫的技法,一路平安回到了皇城。 她骑着马回到家,却见秦家完全不似往日一般灯火通明,而是一片漆黑,大门也紧闭着,毫无人气。 秦姝落心底咯噔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她翻身下马,猛的拍门,“开门,开门!” “我回来了,秦叔,孙伯,还不快开门!” 秦姝落呼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人出来,便只好自己猛的推开门,却见屋内依旧一片寂静。 她心底打鼓,今晨她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安慰她,让她安安稳稳地走,不必担心家中。 秦姝落自觉事情不对,直奔后院主屋。 却不想才走到中庭就看见了火光。 那是从祠堂传来的火光。 秦姝落拔腿就跑,好不容易赶到祠堂,只见魏粱雨的身体悬挂在房梁之下,身后是一条火龙,在把魏家列祖列宗所有的牌位都吞噬。 “不……不……”她颤声道。 “娘!娘!” 第55章 “娘!母亲!母亲!你出来啊!”秦姝落在火光之外大声呼喊。“ “娘!母亲!母亲!你出来啊!”秦姝落在火光之外大声呼喊。 “来人啊, 有没有人啊,救火啊!” 可是整个秦家似是都被遣散了一般,她再怎么用力呼喊也叫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提起旁边的木桶,朝水缸里走去, 可是她提来的那点水儿,同魏家祠堂的大火比起来简直是螳臂当车。 秦姝落欲哭无泪, 魏梁雨的身躯悬挂在房梁之下, 也半点没有反应。 明明今早她还在母亲身旁醒来的, 可是此刻她却连靠近母亲的身旁都做不到,夜风吹过, 大火趁势增大,犹如飓风一般将祠堂甚至连着中庭和秦家一块儿席卷。 她眼睁睁地看着房梁倒塌,看着母亲模糊的躯体掉落下来, 彻底被火龙淹没。 秦姝落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水桶滚落在地上。 又是一阵夜风吹过, 风向似乎朝着这边来了。滚烫的火龙离秦姝落越来越近,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 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母亲为什么会忽然自戕,秦家的下人们都哪里去了, 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 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父亲还远在西南查案,若是他查案归京之后看见眼下的场景又会如何, 她该怎么面对父亲痛苦的目光。 火势越来越大, 周边的老百姓也跑出来查看情况了。 “诶,那是不是秦家啊?” “是不是着火了??”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啊!!” “里面还有人吗?” “那儿是不是还站着一个人啊?” “姑娘, 快出来啊!!危险!!” 身后的声音越发嘈杂,秦姝落呆滞在原地不动,她看着这明亮的火焰。 一滴泪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滑落,在这夜晚之中显得格外不起眼,可又那么滚烫,就像是溅落的鲜血一样。 从宋钰到母亲,再到不知何时归来的父亲,她看着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她连和他们再见一面,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出趟门的功夫,家没了,就是顺道救了个人的事儿,自己的郎婿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有时候都想叩问上天,是否是她求神拜佛的时候心不够诚,所以才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遭遇这样的变故,还是他们得了她的香火却术法不灵,让她一次又一次遭遇这样的苦难,如果是这样,他们有什么资格高坐佛堂?受世人敬仰。 秦姝落想不明白,她痴站在原地,火苗已经逐渐撩到了她的裙边。 身后传来了不同的声音。 “太子妃!” “阿落!” 一道孤寂的身影站在火场之中,裙摆飞扬。 萧洵一下马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秦姝落!” “秦姝落,你给我出来!” 他大声的呼喊着,想要冲进去救人,可是周围早就被人站满了,连他都挤不进去。 沈陵川见状也立马驱散人群,指挥黑甲卫救火。 “秦姝落!你出来!”萧洵好不容易挤进来,他心急如焚地唤道,“你出来,我再也不逼你了!出来啊!” “想想你的父亲,你父亲还远在西南没回来!” “你表姐!” “宋家人!你想想他们!” “秦姝落!” 听着这混乱又嘈杂的声音,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她自始至终呆立未动,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着这烈火乘着风将她吞没。 她想,人这一生就应该活在十六岁那年为止好了。 那时候她还没有被萧洵侮辱,也不曾被京中世家贵女嘲笑,更不曾拖累父亲母亲被人戳脊梁骨。那时候宋钰也没有死,他还是最骄傲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会看着自己说:“你就是阿落妹妹吧。” 表姐也不似如今这般每日惶恐不安,她还会带自己去抓门口的知了。 那时候……那时候最重要的是她还不认识萧洵。 他们不曾见过,就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痛苦了。 太痛苦了。 她快呼吸不过来了。 自她遇见萧洵起,这辈子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一件都没有。 他就像是一个瘟神一样,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还会有这么恩将仇报的人,她在这些岁月里,无数次幻想过,如果那天在小竹林,她没有抄近道就好了,如果那天在小竹林她没有出手救人,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罢了。 都罢了。 人生自古如是。 秦姝落感受着滚烫的火焰,她想,终于啊,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她熬得实在是太痛苦了。 大火熊熊燃烧,房屋在人们的眼中坍塌,魏家祠堂彻底毁于一旦,房梁倒下,火花木板四溅,眼看着一块巨大的断木从房梁上短折而下,飞溅开来,就要砸到秦姝落身上。 只这一下,她就要彻底和火场融为一体了。 “嘭——” 一声巨响。 秦姝落的手臂上已经感受到了火焰的威力。 她已然是站在火场的最中心了。 可是此刻背后巨大的疼痛传来,她不得不睁开眼回头看。 萧洵将人压在身下,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殿下!” 他身上是巨大的实木,这里是祠堂,是存放魏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用的都是最好的楠木,木质极其坚硬又沉重,可想其分量。 萧洵低咳一声,然后尽可能地将她遮蔽在怀中,哑声说:“阿落,别怕。” 秦姝落的心颤动了一瞬。 她眼眶一片通红,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可她闻到了萧洵身上的血腥味。 秦姝落愣愣地睁着眼睛,因着萧洵的遮盖,她看不到别的东西,只能凭借肌肤感受着火场的热度。 沈陵川等人见状,也不得不加快速度救火,然后带着黑甲卫冲进了火场,好几个人一道才勉强将萧洵身上的巨木挪开。 “殿下!” 萧洵见火势终于控制住了,唇瓣轻颤了两下,还未能开口,两眼一黑就彻底晕厥过去了。 秦姝落也被黑甲卫扶起来,她看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将萧洵抬走救治。 整个人从始至终都是呆愣在原地的。 “姑娘,你手上的伤口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耳边传来一道温和又慈祥的老者声音,秦姝落怔怔地回头,只见是一个和蔼的老奶奶,正握着她的手,在包扎手上狰狞的伤口。 老人家叹息道:“这手怕不是要留疤了,哎,可惜了。” 秦姝落眸光模糊,泪眼婆娑,她哑着嗓子,神情恍惚,喃喃道:“可惜吗?” 老人家回道:“怎么会不可惜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老人家抖着手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宽慰道,“瞧瞧,多漂亮的姑娘,多好的年纪,以后可别想不开了。” 秦姝落看着手上有些陈旧的帕子。 漂亮……年华……父母……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秦姝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痴坐在房中,房门已经落锁。 手上的伤口早就被重新包扎过了,还涂抹了药膏,可她丝毫感觉都没有,只依稀记得那条老旧的帕子不知道哪里去了。 今夜偌大的太子府灯火通明。 窗外来来去去的人影在明纸上忽明忽暗地留下倒影。 恍惚间秦姝落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夜。 所有的人都在围城之外,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其中,然后等待着结果的宣判。 她不知道萧洵是死是活,她也不知道他这般执着地救她是为何。 她缓缓的蹲下身,倚靠着床脚坐着,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儿,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膝盖上。 这个夜晚是这样的漫长,又是这么的让人煎熬。 烛火摇曳,带走了时间却没有带走人的焦虑和痛苦。 秦姝落眸光呆滞,脑子里一片空白。 寂静是这夜晚所有的声音。 第56章 秦姝落也不知道等了究竟有多久,久到她浑身冰冷,双腿麻木,久到她眼神 秦姝落也不知道等了究竟有多久, 久到她浑身冰冷,双腿麻木,久到她眼神发怔, 久到碧书都被找回了太子府,站在她面前, 她还在头脑发蒙的状态之中。 “姑娘。”碧书端来洗脸水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在秦姝落面前蹲下。 昨日, 秦姝落想要随表小姐一道离开盛京城之时, 为了掩人耳目, 便让她二人留在了秦家。 可后来……谁知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 秦姝落看着她二人,眼神痴痴怔怔, 良久才道:“你们怎么来了?” 碧书勉强搀扶着秦姝落坐下来,然后贴心地给她揉按着膝盖和小腿,她看着秦姝落被烧得满目疮痍的手背, 不禁眼眶一红, 泪珠就落了下来。 她哽咽着解释道:“姑娘走了之后, 夫人就把秦家所有的下人都召集在了一块儿, 然后归还奴契, 发遣散费,将所有人都遣散了,谁来求情都不行, 就连柳妈也被赶走了, 更不许任何人在京中久留。” “你知道的,奴婢早就是无家可归之人。”碧书抹了抹泪, “离了秦家, 奴婢根本无处可去。” 于是乎,她拿了遣散费和奴契就一直在秦家不远处逗留, 想着也许有朝一日,姑娘回来了,她或许就有机会求姑娘开恩,再把她买回去。 可她没想到,她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秦家便起了大火,夫人葬身火海,小姐也受了伤,她一直在秦家附近徘徊,想着哪怕是最后尽一把力为夫人收尸也好,可是黑甲卫一直将秦家宅院团团围困,死守周围,一只苍蝇都不肯放过,还险些将她当有心之人给抓了起来。 要不是领头的郑首领见过她几回,她不是都要被当成刺客了。 秦姝落看着她流泪,想为她拭去眼泪,可一抬手却是自己那只丑陋的右手,她想安慰碧书几句,却忽然发现她和碧书又有什么区别,她也没有家了。 秦姝落面容麻木,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空洞的。 明明看起来有很多颜色,可是她眼底却只能看到黑白两色,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世界都是灰色的,就连碧书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好像也逐渐变成了静音。 她知道她在开口说话,可是不管她怎么认真地看着碧书,她都好像听不见也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姑娘!” “姑娘!”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听不见声音,她还是会觉得很吵闹。 好像有一股声音一直从脑海中从心底深处发出来,占据着她所有的心神。 秦姝落闭上眼睛,好吵啊,真的好吵啊。 为什么会那么吵。 为什么。 “姑娘!” “姑娘!” 碧书一眼便瞧出秦姝落状态不对,不论她怎么呼唤,姑娘都没有反应,就如痴呆一般看着她。 她赶忙起身朝外喊道:“快来人呐,叫太医,太子妃发病了!快来人!” 她一边寻来药包给秦姝落闻,另一边赶紧叫人,然后将秦姝落扶到床榻上去躺着。 姑娘本就有魇症在身,这些日子嫁进东宫之后情绪本就不大好,身子也不爽利,接二连三地生病,如今又遇上了这么一遭。 碧书都不敢想,这要是她,得疯成什么样。 门外的侍卫听见了,倒也不曾迟疑,赶忙去将太医寻了过来,沈陵川也一道过来了。 昨夜太子火场重伤,张院正一直守在府中,直至今早太子吐出胸腔内的积血这才转危为安。 原是想先去回禀陛下的,毕竟这么大的事情瞒不住,不想太子妃这边又发病了。 张院正一来,便先给秦姝落把脉,秦姝落右手烧得血肉模糊,左手倒是可以诊脉,但她整个人神情痴傻呆滞,情况一瞧就知道不大好。 张院正给她诊过脉之后又细细瞧了她的眼睛和口舌,最后忍不住长叹一声,“太子妃恐是受了惊吓和极大的刺激,心魂有失,五感封闭,这才显得有些不对劲,待好好修养些时日,便能恢复过来。只是短时间内再不能受任何刺激了,否则便很容易生出异端来。微臣先给她开几服安神镇痛的药让她好好睡上一觉,许是能好些。” 沈陵川点点头:“你去吧。” “是。”张院正收起脉诊,小心退下。 沈陵川本是外男,也不便久留。他看了看碧书,吩咐道:“待会儿煎了药,让你家小姐服下。” “是。”碧书道。 “若是她醒来后问及太子,你便说太子已无碍,让她不必忧心,若是问及其他,你一概言说不知,待问过冯春抑或是太子……和我,再作答,明白了?” 碧书忍不住抬眸瞧了瞧沈陵川,其实今日秦家出事之时,她在外头已经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外头有人在谣传,说是秦侍郎彻查西南盐案之时,竟与当地蛮夷同流合污,秦夫人火烧魏家祠堂,也不过是提前收到了消息,想要畏罪自杀,求陛下看在魏家往日的荣光上,不再深究。如此才能保住唯一的女儿,如今东宫的太子妃,秦姝落。 碧书紧紧攥着手指,心中就是再有万分不解也不敢多说一句,低头乖巧答道:“是。” 沈陵川这才算是放了心,低头状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容憔悴的秦姝落,比之当日在小竹林的清冷挺拔,今天的她已经憔悴和清瘦太多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赶忙收回目光,垂眸,恭敬地退出房门。 外头的日子如何变换,秦姝落是不知道的,一碗安神汤下去,秦姝落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梦里她像是被禁锢在了某个地方,她一直想睁开眼,可是她不敢,她看不清前路,身旁全是漆黑一片,仅有一点点的光亮自天空坠落而下,像是阎罗殿的召唤来找她索命的一样。 秦姝落蜷缩在角落里。 她躲起来,周边总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呼唤她。 “你怎么那么胆小?” “父亲生死不明,母亲葬身火海。未婚夫被千刀万剐,死状惨烈。” “换了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跟他们去了。” “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啊?” “怎么?萧洵舍身救你,你心软了?” “我没有。我没有。”秦姝落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把自己的脑袋都藏起来,可是那声音为何还是不会消失。 “你心疼他?你担心了?” “还是你害怕?害怕被牵连?” “我没有。我没有。”秦姝落的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你走开,你走开啊!走开!” “哼,没有就好。真是个废物,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连杀个萧洵都能放着这样好的机会被人打断,你说说你,还能干成什么事啊?” 那嘲讽的声音一句句地传来。 “还是说你根本不想杀他?你不敢?你下不去手?是不是!你是不是下不去手!!” “不是,我不是!不是!!”秦姝落被逼问到浑身颤抖,额头鬓角全部都在冒虚汗,“你到底是谁,给我滚出去!!” 她挥舞着手臂,想要把这个不断质问自己,搅乱自己心神的人给赶出去,可是一睁开眼,却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只见她着一身红衣,妆面极为妖娆又大气,脸上尽显上位者的高贵和傲气,那是秦姝落身上完全没有的肃杀和冷傲之气。 “我是谁?”她轻声笑道,旋即缓缓朝秦姝落伸出手,“我是你啊。” “秦姝落。”她一字一句道。 秦姝落看着她,“不可能,你是秦姝落,那我又是谁?” “你也是秦姝落。”红衣女子慢慢将她拉起身,轻轻拂去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温柔的笑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阿落。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的。” “从今往后,你身上所有痛苦又难以处理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我的使命生来就是保护你。” “你只要跟着我,相信我,阿落,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所有欺负你的人,都该死。尤其是萧洵!” 话语间,她眸中的狠厉和凶残尽显无疑。 秦姝落猛地心惊一瞬,然后推开她,“不,你不是我,你不是,你不是。” 她颤抖着后退,“秦家的女儿是不会这样的。” “我身上留着魏家人的血。我魏家三代人都为大庸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虽九死其犹未悔。”她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忏悔着,就好似再给自己催眠一样。 “我……我不会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的……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我……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外祖母是这样教我的。她是这么教我的。我魏家的血脉永远忠于这大庸朝,我魏家人的刀只能对着外敌,决不可对准自己人。” 哪怕魏家所有叔伯战死,哪怕魏家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哪怕最后是坐在祠堂门口守着满殿的灵台和牌位,可他们还是以魏家的列祖列宗为荣。 这是她魏家骨子里留着的血,只要朝廷有需要,抛头颅洒热血是他们应当的。 是应当的。 她一遍遍回忆着过去的所有。 神志越发清醒。 红衣秦姝落气急败坏道:“秦姝落,你会,你敢,不然我如何会出现!” “你明明不想再忍受这一切,你明明受够了这该死的皇权,你明明很是不服气,怨恨这一切,觉得上天不公,你为何不敢反抗!你这不是忠诚,你是懦弱!你是愚蠢!” “秦姝落,他们已经这样对你了,难道你还要为他们找尽借口吗?你看看这些人,真的值得吗?他们哪一个又对你心慈手软了?” “秦姝落!” “我不是!” 秦姝落猛然惊醒!抬眸便是嵌着金丝的帷帐。 可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做得比红衣秦姝落更狠更绝。 第57章 “姑娘,你醒了!”碧书在一旁心焦道。秦姝落呆呆地望着帷帐, “姑娘, 你醒了!”碧书在一旁心焦道。 秦姝落呆呆地望着帷帐,头胀痛得厉害。碧书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了些水, 秦姝落脸色才勉强好转些。 可她眼底还是一片灰白,耳中也是空茫茫一片, 要很用力才能很用力才能听见声音。 碧书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外头郑克带着人冲了进来, 冯春领头, 他尖拉着嗓子, 站在门口,一甩拂尘, 喊道:“太子妃,实在是对不住了,陛下有请。” 秦姝落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只是看着他张张合合的唇瓣, 能估摸出些许他的意思。 好像是陛下来了。 碧书在一旁面色煞白, 今晨她还听说, 太子的状况算不得太好, 虽是吐了淤血,可接连烧了好几日,现今才醒, 恐怕还要休养好些时日。 几个嬷嬷膀大腰圆地走上前来, 站在秦姝落的床边,仿佛她拒绝的下一秒就会把她整个人都架过去。 秦姝落沉默了片刻, 而后缓缓掀开了被子, 碧书为她穿鞋披衣,简单收拾了一下, 这才随着人起身。 冯春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太子妃识大体。” 说来,冯春很是不喜欢这位,自她嫁进东宫,太子爷就没有过过几天消停日子,当初大婚,真要是不想嫁人,何不拒婚?偏要在新婚之夜上演什么贞洁烈女,为爱求死的戏码,若不是太子一心记挂在她身上,就凭自戕这一个罪名,那整个秦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更别提如今什么为了救她殿下也差点葬身火海了。 他可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何时见过殿下对一个人这样,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将自己也弄得一身伤的境地。 殿下如今还躺在床榻上起不来呢。冯春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眼眶湿润。 秦姝落整个人淡漠得就像是一团空气,她不凝神的时候,听声有些困难,是以没听清冯春在说什么,只是凭着他的表情,也能瞧出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可她也不在意了。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他们不喜欢自己,她也不喜欢这太子府,不喜欢这里所有的一切。 她抬步跟着人走去,只是在跨过房门时,看到了郑克,两人眼神有过片刻很短暂的对视。 秦姝落收回目光。 很久以前她是很钦佩郑克的,那时候她还是大庸朝少有的唯一的一个女将领。 可是现在……她也成了萧洵的人。 这整个太子府都是萧洵的人。 萧洵的卧房离这儿有一段距离,秦姝落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说来,她一直未曾与萧洵同房过,自她入住太子府,萧洵一直是住在书房的,他说会给自己时间,她便一直拖延着,如今看来,这一点也要瞒不住了。 路过星月阁,红梅也已经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空荡荡的中庭,从前种上的芙蓉花早已消失不见,如今换上的桃花已经开枝发芽了。 即便是灰色的世界,也不免让人看出时间来过。 时间就是这样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好像什么都能抹去一样。 秦姝落到书房的时候,看见了满屋的人。 萧洵一副病弱之态倚靠在床榻上。 永嘉帝,李后,甚至还有四公主五公主等人围在床边,见她来了,便依次回头看她,气势凌人,氛围紧张,瞧着便像是十殿阎罗会审。 她站在门口,料定今日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秦姝落进门行礼,“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永嘉帝面容冷峻,没有说话。还是李后打着圆场,和善道:“瞧瞧,这都消瘦了多少,快起来吧。” 碧书刚要将秦姝落扶起来,就听一道冷漠又威严的声音传来,“跪下。” 气氛一瞬间便凝滞了。 碧书动作一顿,赶忙跟着秦姝落“咚”的一声立马跪地。 双膝触及冰冷的地面,秦姝落依旧是一脸淡漠,瞧着颇为倨傲。 永嘉帝面色更是难看了,他怒道:“你身为太子妃,不规劝太子,礼敬先祖便也罢了,竟是一次又一次的胡闹,如今还惹得太子深受重伤,你是以为自己仗着太子的宠爱,朕就不敢罚你吗?” “父皇……”萧洵捂着胸口,想要出声求情,却被永嘉帝一句话就给噎回来了。 “你闭嘴,连后院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永嘉帝冷言,眸光看向秦姝落,老辣又狠厉不可挡其锋芒,“秦姝落是吧。你父亲倒是为你取得一个好名字。” 秦姝落挺直脊背回道:“是妾身祖母所取。取自静女其姝,光明磊落之意。” 此言一出,萧洵的脑海中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震醒了一般。 他隐约中想起,当初也是有一个女子,跪在长春宫的门前,不卑不亢地说道:“臣女之名是由外祖母亲取,取自静女其姝,光明磊落之意。” 那时他还在心中感慨,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可惜参选的不是时候。所以他才说出了那般刻薄的话语。 “你以为朕在乎?” 秦姝落垂眸,是的,他们不在乎,萧洵不在乎,永嘉帝也不在乎,没有人在乎她的名字到底是谁取的,就像没有人会在乎她对这桩婚事的意愿,也不会有人在乎她究竟想干什么。他们都只会说她是在胡闹,只会责备和埋怨她没有辅佐好太子。 可她又为什么要辅佐太子呢?这个太子妃的身份是她想要的吗? 秦姝落静默不语。 “你心底不服?”永嘉帝问道。 秦姝落回:“妾身不敢。” 永嘉帝嗤笑一声,“你倒是真可笑。你知不知道仅以你私逃出城的事情,朕就能治你一个满门抄斩的罪名!” 秦姝落敛眸,她刚想开口,就听永嘉帝又道:“还是你知道你秦家无人了,便觉得朕治不了你了?” 秦家无人? 秦家怎么会无人呢,她父亲不是还在西南查案。 无人?父亲…… 秦姝落猛地抬头,直视天颜。 “父皇!”萧洵也是同一时间大声制止道。 “你说什么?”秦姝落看着永嘉帝,哑声道。 “大胆,竟敢直视圣上!”朱喜见她这般模样,大声呵斥道。 秦姝落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每一个都精致得像个假人,此刻正盯着她,好像在等着看她的笑话。沈陵川倒是与她目光相接,可是片刻便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 秦姝落忍不住想站起身,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你要干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我抓住!”朱喜喊道。 只见几个嬷嬷上前,一把就把秦姝落给按住了,她被牢牢得抓住按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头也被摁着,很艰难才能抬头看清楚这些人的身影。 萧沁瞧见了也很是不忍,小声道:“昨日,二皇姐抵京,还一道带回了秦大人的尸体,据说是秦大人在西南查案之时不小心跌落山崖,恰好她要回京探望父皇便一道把秦大人的尸体运送回来了。” 皇后也应道:“是啊,沅儿有心了。倒是好久未见,这回回来定要她多住些时日才好。” 二皇姐?二公主萧沅? 她久不久住秦姝落不关心,只是秦家与她从无来往,她为何会运送父亲的尸体? 真的是因为恰好回京吗? 秦姝落大婚之前学习礼仪时,隐约听人讲起她远嫁多年,同永嘉帝的关系并不好,很少归京,甚至就连太子大婚都不曾回京贺喜。 怎么就忽然回京了? 父亲……尸体…… 秦姝落头痛欲裂。 萧洵也是急得猛烈咳嗽,他这下是再也坐不住了,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哀求道:“父皇,这是我府中的事情,就让我来处理吧。” “你要是能处理得好,今日朕何必出手。”永嘉帝不满道。 “父皇,你再信我一次,我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次,我求你了。”萧洵面容焦急又诚恳道。 永嘉帝瞧着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气得猛一挥袖道:“罢了,朕也是生了你这个讨债鬼,可朕告诉你,只此一次,你若是再敢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别怪朕再不留情面。” “多谢父皇。”萧洵这才松了口气。 永嘉帝站起身,憋着一肚子气,带着人便要离开,路过秦姝落的时候,冷道:“朕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可你给朕记住了,太子就是太子,他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你若是胆敢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你秦家无人又如何,朕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朱喜,回宫。” “是。” 永嘉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秦姝落依旧跪在地上,她的手先前被很用力地按着,此刻正无力地坠在地上。 她跌坐在地上。 萧洵跪坐在床边。 两个人一室无言。 像是暴风雨前的夜晚,平静得令人窒息。 第58章 沈陵川站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是进还是退。他以为能瞒久一些的,可是这 沈陵川站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是进还是退。 他以为能瞒久一些的, 可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 “太子妃,属下让人先扶您回房休息吧?”他轻声道。 碧书在一旁也低声道:“小姐,奴婢扶您起来吧。” 秦姝落跪坐在地上, 毫无反应。 萧洵开口道:“你们先出去吧。” 沈陵川舔了舔唇,自知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 压下心中的不甘,应声道:“是。” 他领着人出了门, 然后关上了窗, 门窗紧闭的最后一刻, 他看见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是跪着挪动到一个小小的女子身旁。 房门在那一刻紧闭。 沈陵川隔着木门再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景象, 就像当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家女嫁进东宫一样,明明当初他也是为她所救,明明他们都是同一时间遇见的。 沈陵川双手紧握成拳, 缓缓转身, 冷声道:“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半步。” “是。”门口的侍卫们回道。 他站在立房门的两步之遥, 脊背挺直, 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和坚韧, 就这样安静地立着,守着屋里的一切。 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般沉默的模样,比那些歇斯底里发疯的状态更让萧洵害怕和担忧。 萧洵一边咳嗽着一边挪动到秦姝落身旁, “阿落……” 他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地透着隐忧, 他知道她的心从来都不在自己身上,可这些他都能忍, 他相信总有一天, 阿落会回头看看他的,可现在他能留下她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秦大人不仅是你的父亲, 也是我的岳父,他身为国丈,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查清楚这一切的。” “阿落,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他握着秦姝落的手,急切道。 秦姝落低垂着的眉眼终于有了半点反应,她抬眸完完全全是一张煞白似鬼的面容。 甚至比鬼还可怕。 “你真的会帮我吗?”秦姝落呢喃道。 这下她真的无人可依了。 萧洵将人揽入怀中,“阿落,我会的。” 秦姝落缓缓闭上眼睛,“萧子诚,我就信你这一回。” “好。” * 秦敬方之死在朝中引起了热议,尤其是前一日秦家又走水,靖西郡主薨逝。一时间阴谋四起。 有说是秦夫人猜到了丈夫查案不力,害怕拖累亲族这才选择自戕。 又有说秦夫人火烧魏家祠堂,三代英雄烈士牌位正是向朝廷以死进谏,告知秦家有冤。 还有说,秦家夫妇自查西南盐案一日起,就自知会有今日了。这西南盐案牵扯甚广,恐怕不是一个小小的无甚根基都秦家能动摇的。 可不管他们怎么说,秦敬方和魏梁雨的丧事终究要办,秦家也还是需要有人出殡。 秦姝落也终于名正言顺地被所有人允许回到自己的家了。 只是当她再次踏入这里的时候,秦家早已经破败不堪了。前院救火及时,倒是还有一两间勉强还能看的屋舍。 而后院祠堂被烧得彻底,除了一片乌黑的灰烬还有没烧完的木头什么都没留下。 魏梁雨的尸首就这样停摆在中庭的中心处。 被棺材收敛着,烧得焦黑,早就看不出人样了。 秦敬方的尸体也从刑部运回来了。 还是刑部尚书常大人亲自运回来的,他让人将秦敬方的尸体和魏梁雨一道并排放着,然后朝秦姝落恭敬地行了个礼,哀切道:“太子妃节哀。” 秦姝落一言不发。 常严又道:“刑部已经命仵作查过秦大人的尸首了,大人确实是跌落山崖撞击头部意外致死。秦大人与我同朝为官多年,往后太子妃若是有什么难处,微臣要是能做到,太子妃只管开口,微臣定不会推辞。” 秦姝落麻木地张了张嘴,“多谢大人。” 常严瞧着她状态也不算太好,微叹道:“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 碧书将人送走,一回头就见秦姝落让人把秦敬方的棺木撬开了,然后自己一只脚翻了进去。 她赶忙将人拦下来,“小姐,你在干什么?” 秦姝落看着她,平静道:“你没听见吗?父亲在叫我,他说让我陪他一块躺一会儿。我陪陪他。” “小、小姐……”碧书止不住地颤抖。 秦敬方的尸首自西南运来,又在刑部停留了三天,遭遇解剖,此刻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堆臭肉烂肉堆放在一块。如今又是初夏,不说形状,光是气味,就已经是极难闻了。 秦姝落想要甩开她的手,进去陪陪自己的父亲母亲,可碧书怎么也不撒手,甚至是被派来保护她的郑克也要将她拦下。 她不明白,她和自己的父亲说会儿话,一块歇息歇息,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来阻止她?难不成她又犯了什么违逆规矩的大罪? 碧书死死地抱着秦姝落的腰,不让她躺进棺木里。 可她执意如此,便是看着那个早已没了人形的尸体也好似闻不到看不到一般。 “沈大人!沈大人!快救救小姐吧!”碧书瞧见巡逻的沈陵川,慌不择路喊道。 沈陵川见状,赶忙过来将人按住。 可秦姝落跟魔怔了一般,眼中只有那两具尸体。一心想与他们作伴,最后出于无奈,沈陵川一个手刀将人打晕了。 碧书先是心惊了一瞬,而后又无奈道:“多谢大人。” 秦姝落神智恍惚已非一日之事,自秦敬方的尸体送回来之后,她常常是不吃不喝得守在秦家灵堂之前,一身孝服,不言不语。 萧洵也由着她,不敢多管,同时也一直在暗中调查秦敬方的死因。自山崖意外跌落,这样的缘由说真实确实有可能,可说蹊跷也太蹊跷了些。 而秦家虽不是百年大家,可到底也非小门小户。 秦姝落名声再不济也是太子妃。 于是乎,来秦家吊唁的人实在不算少数。 只是除了平南王府这些素日交好的人和李秀莲这些不怀好意的故人,秦姝落怎么也没想到,还会见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59章 明日就是礼部为秦敬方和魏梁雨挑选好的出殡的日子了。  墓地…… 明日就是礼部为秦敬方和魏梁雨挑选好的出殡的日子了。 墓地, 殡葬规仪,萧洵都已经安排好了。 只是秦姝落还不同意下葬。 这几日萧洵也一直拖着病体也在帮着忙上忙下,眼下撑不住先回府休息了。秦姝落倒也没再给他甩脸色看。 只是他说过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秦姝落也一直等着他的答案,她想知道父亲母亲为何会突然之间不是意外就是自戕, 她秦家缘何一夜之间就家破人亡了。 刑部尚书说只是意外身亡。 呵,秦姝落抚摸着棺椁, 这话谁会信呢。 她虽非朝中之人, 可也不是傻子。秦家在朝中这么多年, 父亲去西南之前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母亲也绝不是无故会自杀寻死的人。 当初魏家父子四人战死, 魏家一夜之间风雨飘摇,母亲和外祖母都挺过来了,没道理因为外人几句话, 因为可能办事不力, 拖累亲族, 母亲就火烧秦家自焚。 母亲在自戕之前, 做过的出格的事情, 就是把她从太子府带回了家,然后怂恿她跟着表姐离开。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在为了保住她。 就像,父亲主动请缨去西南查案一样。 能够威胁她的双亲的理由, 从来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阳光是那样的耀眼, 洒落在秦家的黑砖瓦壁之上,让人不适得很。 碧书趁着太子等人都去休息了, 才终于鬼鬼祟祟地来到秦姝落身旁, 她看了看周围,除却守在此处的黑甲卫, 并无旁人,然后才小声地朝着秦姝落的耳边轻语道:“小姐,你让奴婢求赵姑娘找的人倒是找到了。” “可是……柳妈昨夜就意外暴毙了,据平南王府的人回信是不小心吃豆子噎死了。” 柳妈是母亲身边跟得最久的仆妇,连她都被放奴契出府,想必母亲对今日的一切都早有预料,秦姝落原是想找到她,问一问母亲生前的异样。可是现在这条线索都断了。 “呵——” 秦姝落眼眶红润,嗤笑出声,“意外?又是意外啊。” 不止柳妈,似乎每一个她快查到的人都先她一步不是意外身故,就是彻底离开盛京城,连个下落都无。 她抚摸着棺木,纤细的手指有戒律的敲击着,他们是不是都觉得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还是觉得主要是意外就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如今她也成了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就连好友都没有几个,更不会有人帮她,所以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了。 他们是不是觉得她秦姝落天生就是受气,任人搓扁揉圆,连父母双亲亡故都没有资格讨个公道的。 秦姝落看着父亲和母亲的遗体,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觉得这对尸体恶心作呕,唯有她不可能。 她抚摸着那具焦尸。 母亲在事发之前将事情做得这样周全,想必是早就想好了今日的一切吧。 她明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所以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法事之上把自己带回家。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更难过,可她那些时日她还是一直在宽慰着自己,若无其事地照顾自己。 而自己……秦姝落垂眸,她一直沉溺在宋钰死去的悲痛之中,也没有关心过母亲的异常,如今想来,回府的那几天真是处处都充斥着不对劲。 母亲总是会看着自己,不自觉地眼角含泪,然后嘱咐自己要多穿衣,多吃饭。她只以为,她是许久不曾见自己,又或者是见她在东宫受苦,才这样格外关切的。 可如今看来,那时候母亲就已经是在向她告别了。 萧洵说会以二品大员的追封送父亲下葬,母亲也会加封公主之仪,可是人都死了,要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她就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自杀,想知道父亲怎么就忽然意外死亡了,那么多随他去西南查案的官员,怎么都没死?就他一个人失足跌落山崖,想来不觉得可笑吗? 而且父亲绝非文弱书生,他一身武艺虽比不上黑甲卫,可也不是草包莽夫,自幼又家贫,爬山涉水皆非新鲜事。 一个三品大员,就这么意外跌落山崖身亡。 秦姝落不认。 她不认。 谁都别想在她父母死因未明之时,让他们下葬。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给她父母身上泼一丁点脏水。 柳妈死了,秦叔没了,下一个是谁? 秦家所有的下人都还有活着的机会吗? 孙伯呢?他武艺好,又善观察,必不会轻易被所谓的意外致死。 而这一回她亲自动手查,她倒要看看,这盛京城的天到底有多黑。秦姝落转身,一脸肃杀之气。 可她还没走两步,就被巡逻的沈陵川叫住了。 “别去。”沈陵川看着她哑声道。 秦姝落抬眸,“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沈陵川挪开目光,低声道:“此事牵连甚广,殿下已经在其中为太子妃周旋了。娘娘实在不必亲自涉险。” 秦姝落看着他,凝视良久,而后缓缓将手搭上了沈陵川的胳膊,低声道:“沈大人,我记得,你似乎还欠我一个人情吧?” 沈陵川胳膊一紧,低头不敢看她。 秦姝落瞧着他,模样长得倒是好,剑眉星目,气质又出众,家世不俗,只是和萧洵的狠厉、宋钰的阳光皆有不同,沈陵川像是水,山间的溪水,温柔随风,润物细无声,难怪五公主会喜欢上他。 若不是那日他表露出不一样,她倒是一直都没看出来。 俊朗的皮相下面竟是藏着这样的心思吗? 秦姝落欺身相近,刚要再言,就听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这就是你选的好太子妃!” “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秦姝落回眸,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一身宫装,精致又华贵,正站在门口朝着萧洵破口大骂。 秦姝落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沈陵川见状,赶忙弯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二公主,五公主。” 秦姝落收回手,来的人倒是不少。 可就是太吵了,在她父母坟前吵闹的人,都该死。 是了,她说的对,他们都该死。 秦姝落理了理衣裳,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着三人行了个礼,唤道:“子诚,沁儿,二公主。” 又无所谓地解释道:“这几日食不好,宿不好,方才起身猛了些,若不是沈大人搀扶,恐怕是要跌倒在地了。” 她话语间颇为难受,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五公主忍不住看向沈陵川,问道:“是这样吗?” 沈陵川握拳回道:“正如太子妃所说。” 萧洵也走过来,搀扶着秦姝落,然后摸了摸她的手,明明是夏日,却凉得人心冷,他叹道:“这几日守灵,你实在是辛苦了。” 秦姝落倚靠在他怀中,低声道:“不辛苦。我就是有些难过。萧洵,我没有父母了。” 她眼睛一闭,就是豆大的泪珠落下。 萧洵顿时心都碎了。 这几日秦姝落一直是不吃不喝地在守灵,就连同他说话,也只是问及案情查得如何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愿意敞开心扉同他说这些话,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 萧洵的心早就心疼得不知道碎成什么模样了。他想过无数次,他会和阿落有什么样的结局,他甚至幻想过以秦姝落不愿意服软的性子,在她父母逝去之后,他再没有理由能够留住她,她恐怕真的是会想不开。 所以这几日哪怕他自己身体也不大好,却依旧坚持偶尔会来秦家看一看她。 可如今……她憔悴成这般模样,又脆弱得几乎快碎掉了。 萧洵将人紧紧揽在怀中,“阿落,我会护着你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倚靠。” “我会永远保护你的。”他深情地承诺道。 秦姝落靠在他怀中,萧洵的体温是温暖的,可他的话却是无用的。 保护?他保护过自己吗? 分明她所遭遇过的痛苦都是来自于他,萧洵怎么还能把这种话说得出口。 她闭上眼,可是眼下她需要他的庇护,她想知道,母亲为何自焚,父亲缘何意外身故。 她要让他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下葬,而不是因着帝王恩宠和仁慈。 她攥紧了萧洵的衣服,哭得越发大声,近乎撕心裂肺。 没有人可以在伤害了她的父母之后还安然无恙。 没有人。 这是秦姝落这些时日来,第一次恸哭失声,无法自抑制。 她一直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给宋钰戴孝,做他的未亡人,可如今她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的戴孝恸哭了,戴的却是自己父母的孝。 她以秦家的一切、父母双亲以及自己的未婚夫婿的性命葬送了那个过去怯懦、倔强又身不由己愚不可及的自己。 她悲切痛哭,似乎是想在这一刻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也不在在乎是否会被人看见觉得不够体面,她只是想,有那么一刻钟,她恨不得能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总是只会逃避,凭什么她连为她的父母查案翻案的能力都没有。 她不服。 不服。 这一切不公平,通通都不公平。 凭什么他们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她却要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凭什么? 萧沅在她身后看着,一时之间也摸不准这秦姝落究竟是演戏还是真心了。 只是麻烦在那秦敬方究竟有没有把账簿寄回京城? 萧沅抿唇。 这个秦姝落瞧着也不似个老实的,怕是留不得。 秦姝落双手环住萧洵的腰,甚至抓得太紧,有些弄疼了他后背的伤,可她从未如此主动过。 萧洵忍着痛,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孩子那样哄着,温和道:“阿落别哭,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流泪的。” “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沈陵川就站在一步之遥,看着他们深情相拥。 第60章 秦姝落靠在萧洵怀中,哭得伤心难耐,眼泪这样的东西素来只对在乎的…… 秦姝落靠在萧洵怀中, 哭得伤心难耐,眼泪这样的东西素来只对在乎的人有用。她是不大相信萧沅前来真的只是为了吊唁父亲那么简单。 她一边哽咽一边朝着二公主道:“多谢公主殿下将父亲的尸体送回,若不是殿下, 恐怕父亲还无法叶落归根。” 萧沅嘴角抽搐,若不是因着夫婿, 她才不想插手这些事儿,而且她看着这个什么秦家女就不喜欢, 昨日在皇后宫中做客之时, 就曾听皇后提起过, 这个什么秦姝落从前不仅有个未婚夫婿,竟然还在新婚之夜寻死过, 当真是晦气极了。她是不喜欢李后,是以原本也只把这些话当做是谣言,听听便是, 可方才这女子居然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同沈家公子拉拉扯扯,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弟弟。 她抿唇冷眼道:“太子妃若真是有心, 恐怕就不会做出让秦家蒙羞之事。” 秦姝落敛眸, “殿下还是误会阿落嘛?” 萧洵也蹙眉, 忍不住回怼了自己姐姐一句,“二姐!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宫,我和阿落稍后便回。” 萧沅气急, 这皇城之中, 除去死去的大哥就只有她和萧洵是亲生姐弟,此时此刻, 他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跟自己说话。 萧沅不客气道:“洵儿, 你这是跟皇姐说话的态度吗?还是说娶了新妇忘了姐姐?你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为了救你, 我怎么会至今无嗣,被驸马看不起!” “姐!”萧洵唇瓣紧绷,他不想让萧沅和阿落起争执。 更不想将自己的往事都剖开让秦姝落瞧见。 他是看见过秦家人相处的模样的,团圆夜,雪景窗下,一家人剪窗花,其乐融融。 那样的氛围也是他艳羡良久的。 萧洵不得不松开秦姝落,生怕萧沅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今次若不是萧沅执意要见阿落,他倒是不希望他们相见。 他回身,拉着萧沅轻语道:“宫里又新进了几位太医,医术着实不错,不如你先回宫,孤让他们晚些给你再把把脉。” 萧沅拽回自己的胳膊,“不用了。都说长姐如母,也就是这些年本宫不在京中,否则绝不允许你娶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子。” 她话有所指,萧洵是头疼得厉害。 一边是好不容易向他敞开心扉的阿落,另一边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 而且此次秦家之事,二姐恐怕脱不了干系。 萧洵也自知她这次前来恐怕还别有目的,可他实在不想再刺激秦姝落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消息,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让她崩溃,让她难以接受,他都不愿让她知晓。更不想让她听见这些难听的话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她了,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 他实在忍不住,面容冷淡了下来,“皇姐,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驸马还在等着你呢。” 他后面两句话说得实在冷淡,任是萧沅在气头上,也觉察出些不对劲了。 这回回京,驸马原是不想带她的,可若不是还有洵儿…… 萧沅咽了口口水,也有些拉不下面子,忍了又忍,道:“天色也不早了,驸马该是久等了,本宫便先回去了。” 她想了想还是不解气道:“远到是客,原该是主人接见客人,倒是太子妃好本事,让本宫这个做姐姐的亲自找上门来,也不知是哪儿学来的礼仪,不过想想也是,太子妃无父无母,自然无人可教,本宫不会同你计较的。” 闻言,秦姝落的手指渐渐攒成拳头。 “回宫!” 萧沅走后,萧洵还回头安慰了一下秦姝落,“阿落,二姐素来心直口快,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秦姝落脸色难看至极,望向他时,却勉力扯出一个笑,“怎么会,我知她是你的至亲,姐姐说的话,我自当谨记,你放心吧,我改日会亲自拜访她的。” 萧洵摸了摸她的面容,微叹道:“你当真是长大了。” 不再似从前那般任性妄为了。 秦姝落垂眸,任由萧洵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 然后看着萧洵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后,灵堂才恢复了清静。 沈陵川倒是不曾离去,她看向他,哑声道:“沈大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陵川看着她,他甚少这般直接地与秦姝落对视,可此刻,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规矩一般,与秦姝落对视良久,而后才道:“二公主封号明阳,性子直爽骄纵,算不得坏人,不过驸马爷乃是滇西首领,这么多年一直盘踞滇西一带,势力强大,是以早些年公主为了稳固殿下的太子之位,主动寻求和亲远嫁。太子妃还是不要与她硬碰硬的好。” 秦姝落挺着这些话,而后嗤笑一声,“你是想说我不自量力?” “属下只是不希望殿下为难。”沈陵川垂首。 秦姝落回眸看着这灵堂,她父母的尸体还摆放在这里,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希望她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了。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他们一个个的,当着你们的面欺负女儿呢。 秦姝落五指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里了。 沈陵川似乎也觉得这些话太伤人了,良久又补了一句,“此番过后,殿下对太子妃心中有愧,必会珍重太子妃。如今太子妃想开了,往后与殿下好生度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的。” 秦姝落几乎都要嗤笑出声了。 于她心中有愧?会珍重她?这些没用的废话她已经听了太多。 如果真的把她放在心上,怎么她父亲母亲的命案到现在还不曾给她一个答复? 还是说他们也不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 所有人都想她安分守己,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问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呢? 60-70 第61章 萧沅一回宫就气得摔了好些东西。她自己的婚事不顺,想不到洵儿也婚…… 萧沅一回宫就气得摔了好些东西。 她自己的婚事不顺, 想不到洵儿也婚事多磨,早知弟弟会娶这么一个又无助力又不懂贤良淑德的女子,还不如李家那个跋扈的丫头呢。 瞧见婢女在一旁收拾碎瓷瓦片, 萧沅没好气道:“驸马还没回来吗?” 青铜回道:“爷回是回了,只是……” “只是什么?说啊。”萧沅烦躁憋闷道。 青铜不敢出声, 只道:“公主去偏殿一看就知。” 萧沅瞪了她一眼,起身直奔偏殿, 可还不等进门, 就听见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淫辞秽语传来。 萧沅两眼一黑, 险些昏厥过去,阿木拉居然如此不给她面子。 她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把人给我收拾干净!” “是!”青铜这才领着嬷嬷们进去, 不到片刻便见两个宫女装扮的妙龄女子被拖了出来。 发髻松散,身上衣服还是凌乱不堪的。 “公主饶命啊,求公主饶命, 是驸马爷命奴婢这么做的。”其中一个女子哀求道。 萧沅闭上眼, 她怎么会不知道阿木拉的德性, 咬着牙狠声道:“都给我滚, 今日的事谁要是敢传出去, 本宫要你们好看。” “是!”嬷嬷们带着婢女离开。 萧沅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身躯走进房间。 一进屋,她就被那股气味恶心得作呕。 偏当事人还一脸无所谓的穿着衣裳,然后从围帐后面漫不经心地走出来。 他身材高大, 皮肤黝黑,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偏偏尽做些不是人的事儿。 阿木拉不满道:“你把人都拉走干嘛。” 他官话说得不是很好, 这么多年明阳公主嫁过来, 也就他求亲那会儿说了几句,后来在滇西, 他说的都是地方话语,明阳也因着听不懂方言吃了不少苦头。 她咬了咬后槽牙,用方言回道:“这里是宫里,你就是再任性妄为是不是也要顾忌顾忌我的名声?” “你?”阿木拉也换成了方言,“呵。”他穿好衣服,嗤笑一声,然后食指轻轻挑起萧沅的下巴,仿佛在看一个什么下流妓子一般,不大满意地摇摇头,“你还有名声吗?” “阿木拉!”萧沅用力“啪”的一声拍掉他的手,气得整个人眼睛都红了。 可下一秒阿木拉直接掐上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阴冷道:“要不是看在你还算个公主的份上,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萧沅,别给脸不要脸了。” 他一把甩开萧沅的脖子,萧沅被推得跌走好几步,几乎要倒在地上了,青铜跑过去扶住她,“公主,你没事吧?” 萧沅低着头,没说话。 阿木拉戴好手上的护腕,随意地撇了她一眼,道:“别装了,又没用多大的力。账簿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查清楚?你不是说那个女人是你弟弟的媳妇吗?怎么还没拿回来?” 要不是还有点用,他才不会带这个女人回京。 萧沅捂着自己的脖子,半晌才哑声道:“她双亲才死,一时间还没有好的机会提起。我会再想办法。” “知道就好。”阿木拉晲了她一眼,“赶紧的,到时候姓李的问起来,又是麻烦事一桩。” 话落,阿木拉就穿戴整洁出去了。 独留萧沅还倚着桌子站在原地,起不得身。 人人都说她明阳公主天潢贵胄,又嫁得好郎婿,当初阿木拉求娶的时候,几乎整个盛京城都瞧见了她的荣光。她原是不想嫁的,她可是这大庸朝最尊贵的嫡公主,怎么能下嫁给一个蛮夷。可那时李氏逼得紧,大哥才死,三弟又因为一时冲动被贬至朝云观修行。 她姜家势力远在亳州,根本鞭长莫及。 她只是想守好母亲在时的一切而已。 可后来…… 萧沅缓缓坐在椅子上,哑声道:“青铜,去给我拿金丝熏来。” “公主,这儿是在宫里!”青铜面带惊慌道。 “我让你去就去。”萧沅厉声道。 在宫里又如何,反正她明阳公主的面子早就丢了个干净。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了。 青铜喟叹一声,不敢违背主子的旨意,最后还是去了。 只是回来的路上却不巧遇上了赵如春。 她是来替平南王妃给皇后送经书的。平南王妃一直以念经颂佛为由,常年不参与宴会,皇后倒也不好拿她如何,只是偶尔也会提起,祭祖祈福之时若能有谁人亲手抄录的经书,恐怕列祖列宗都能感受到子辈们的诚心。 平南王妃不愿与她多做纠缠,这才允了,今日特命赵如春前来送抄好的经书却不想撞见来去匆忙的青铜。 前两日明阳公主回宫,她也是知道的,公主拜见皇后之时,她还见过一面,当时正提及她的婚事。 赵如春抿唇,这些时日,阿落的日子极为难过,双亲俱亡,她除了偶尔探望,帮着查一查里头的事情之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上回母妃提到这亲事之后,皇后也有意提起,竟是想将她许给李家二公子李成俊,亲上加亲。这不今日送经书而已,便多留她这许久,天都快黑了才放人。 赵如春想想就头疼不已。 不过看着青铜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更是怪异。 她不由得唤道:“青铜,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青铜揣着怀中的金丝熏,被她一喊险些要掉落在地上,惊得吞咽了好几口口水,然后才回道:“赵姑娘。” “你怀里的是什么?”赵如春问道。 青铜赶紧将东西放到身后,道:“没什么,就是一些丝线。我家公主好些年没回盛京,一时手痒做起了女红,丝线不够,特命我来拿一些。” “这样啊。”赵如春状似明白了。 “赵姑娘若是无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公主还在等着呢。”青铜回道。 “你去吧。”赵如春倒也不曾为难她。 青铜得令,立马起身离开,步子快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赵如春拧眉,忽然在方才她站过的地上,瞧见一缕黄色的东西,似丝线又不是,她捡起来放在鼻尖一闻,其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 她身旁的婢女柔萱轻声道:“姑娘,这明阳公主今天白日里还找过太子妃的茬呢,听说两人闹得好生难看。” 赵如春微叹道:“现如今,阿落母家衰败,谁人不趁机落井下石。明阳公主又是出了名的好强,性子直脾气急,皇后恐怕也上了不少眼药,怕不是更会欺负她。” 她将那一缕丝状物拿手帕抱起来,放进怀中,道:“待会儿去瞧瞧阿落吧,她如今只怕是处处为难了。” “是。” 第62章 赵如春来秦家的时候,已近深夜。夏夜里原该有虫鸣的,秦家本也 赵如春来秦家的时候, 已近深夜。 夏夜里原该有虫鸣的,秦家本也种了不少树和盆栽,可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寂静无声。 秦姝落坐在棺木前, 手边还摆满了喝空了的酒坛,瞧见赵如春也毫不意外, 喃喃道:“你来了。” 如今这盛京城里,她也就剩下这一个朋友了。 赵如春微叹一口气, 走到她身边, 棺木上铺满了鲜花鲜果也掩盖不住这刺鼻的气息, 可阿落却守在这儿快大半个月了。 她轻轻地接过秦姝落手中的酒,看着她绯红的面庞, 醉得迷糊的眼睛,低声道:“你还是不肯让伯父伯母下葬么。” 秦姝落头靠在棺木上,静静地思考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想明白她在说什么, 带着酒气回道:“呵, 下葬, 我爹娘的死还没查清楚, 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下葬。” 她头顶明月, 今夜玉盘格外的圆,本也该是一个团圆夜的,可是她的双亲再不会与她醒过来与她共度团圆夜了。 秦姝落又是灌下一口酒, 人人都说杜康好, 可为何她喝了那么多还是不能忘忧。 赵如春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她倒是想宽慰秦姝落, 可她又能如何宽慰呢。 眼下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她就着秦姝落的酒壶, 自己也抿了一口,然后与秦姝落靠坐在一块儿, 自嘲出声道:“我还说你,我又能好到哪儿去。皇后一直想将我和李家公子撮合在一块,可你又不是没听过传闻,那李家公子早就心有所属。我嫁过去,岂非做了那招人嫌的夹生饭。” 她看着遥远的夜色,声音苦涩道:“阿落,你说这皇城里的女人有一个是开心的吗?” 秦姝落灌着酒,苦笑着,难以作答。 两个人静静地呆坐着,你一口我一口的,最后都喝了个半醉。 赵如春爬起来想再找一壶酒喝,不想越过秦姝落时,身上的东西却掉了下来。 秦姝落迷迷瞪瞪地捡起,见是一条帕子,上面好像还有什么脏东西,她捻起来一瞧,蹙眉,眸光立时清醒了许多,然后问道:“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赵如春好不容易拿到酒,浑身力气都用尽了,靠在秦姝落肩头,打了个酒嗝儿,半晌也不说话。 急得秦姝落直接动手摇她,把东西塞到她眼边上问,“快醒醒,告诉我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赵如春迷迷糊糊的眼睛这才定焦,认真瞧了半宿,才道:“方才在宫中撞见了明阳公主的婢女,好像是她身上掉下来的,我瞧着不像是宫里的物价儿,便留了个心眼,捡回来了。阿落,你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她在秦姝落颈窝处像小猫一样瞎蹭着。 秦姝落坐直身子,拿着那根丝状物一般的东西,认真瞧了许久,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甚至自己还放在口中咀嚼了一下。 “诶,阿落,你别……”赵如春瞧见了,忙阻止道,“万一有毒呢?” 秦姝落尝了之后越发肯定了,眸光锐利如猎豹,冲赵如春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赵如春懵懵懂懂地摇头。 秦姝落:“这是淡巴菰,又名金丝熏,亦可称为大烟丝,是东南海边一带,与外族人互市才传进来的东西,先前宋钰同我说起过,这东西看着平平无奇,却能止痛,所以军中偶有军医也会以此物为药,只是它却有一个天大的不好。” “是什么?”赵如春这下也听精神了。 “极易让人上瘾!”秦姝落认真道,“食之便一日不能断,否则便如虫蚁噬心,痛苦难耐。人也就随之而然废了,是以军医试药之后一直此物列为禁药,除非不得已,不可妄用。”她凝眸冷道,“可你说这东西是从明阳公主的婢女手中获得……此物自东南沿海而来,公主常年久居滇西一带,她怎么会有?” “除非……” 秦姝落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 赵如春也回过味儿来了,这东西只在军中用过,连她都不知道,可见并不多得,瞧青铜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似乎也是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除非,滇西一带一直与东南沿海互有勾结。”赵如春替秦姝落补足了这句话。 秦姝落瞧着她,两人眸光相对,秦姝落缓缓爬起身,手中紧紧攥着剩余的烟丝,然后看着父母的牌位。 西南一带与东南沿海的官员互有勾结。 明阳公主的丈夫本就是滇西部最大的首领,什么样的人既能掌控东南沿海,又能有资格,甚至敢和滇西部勾结?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家人。 那个曾经掌控过整个江南的人。 赵如春也随她站起身,“阿落,你想怎么办?” 秦姝落看着父母双亲的牌位,眼中终于透出光芒,“如春,我说过,我的父母绝不会轻易就死。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 “可是,眼下刑部已经定了伯父意外身死,伯母是自焚……恐怕难以翻案。” 秦姝落握紧拳头,“那我也要查个彻底。” 她回眸看着赵如春,“你可还记得柳妈死前同你说的话?” 赵如春回忆了一下,想道:“好像是说有一本什么账簿,是你父亲命人千里急送回京的东西,只是如今已经不知在哪儿了。” 秦姝落看着父母并排而放的棺木,哑声道:“我知道在哪儿。” 从小到大,父亲母亲都会把她很重要很珍视的东西藏在那里,就连她换下的一颗牙,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母亲都会收好藏起来。 赵如春倒是松了口气,可一想到她们要面临的也绝非普通人物,尤其是还涉及皇家。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只怕是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丑闻。 她提醒道:“可阿落,你不能冲动,仅凭烟丝也定不了他们有勾结,仅凭账簿,虽能定滇西盐案一事有问题,但涉及公主,陛下也绝不会严惩。届时恐怕连太子都不会帮你。” “那如果他们谋反呢?”秦姝落回眸盯着赵如春的眼睛认真问道。 “阿落……”赵如春按着她的肩膀,“此事你必要三思而后行。眼下仅凭你根本扳不倒他们。” 秦姝落咬紧牙齿,她好不容易查得一点线索,绝不允许就这么断了。 “阿落,不若……让伯父伯母下葬吧。” 赵如春的声音飘荡在空寂的灵堂之中,烛火微颤。 “要是不让他们下葬,那些人永远都会盯着你,警惕你,咱们能查到的线索也永远不会有完整的时候。”他们都不会相信你已经放松了警惕的。 秦姝落眼含泪光。 “阿落,你要麻痹他们。” “也麻痹自己。” “这样你才有机会。” “如春……” 秦姝落的哭声在灵堂之中回荡。 第63章 秦家出殡的事情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秦姝落一声令下。可她犹犹豫 秦家出殡的事情早就准备好了, 只等秦姝落一声令下。 可她犹犹豫豫、拖拖延延,实在是万分地不甘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萧洵立即着人将秦敬方和魏梁雨的棺木订好, 似乎生怕她反悔似的。 秦姝落亲眼看着他们盖棺的,指头大的钉子钉上去, “铿铿锵锵”的响声传来。 从今往后,她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她没有亲人了。 出殡那天, 阳光格外的好。 是以当碧书给她戴上丧花的时候, 秦姝落险些跪地起不来, 还是萧洵扶了她一把。 沈陵川在一旁倒也伸出了手,只是又悄悄将手收了回去。 时辰已到。 “棺木, 起——” 八个侍卫各自抬着两口大棺材,站在秦家宅院中央。 冯春上前两步,恳切道:“太子, 太子妃, 请吧。” 秦姝落看着父亲母亲的牌位, 最后缓缓接过。 两人一人抱着一个。 其实这要说起来也颇有些于礼不合, 太子是天家的人, 将来的天子,按说除非皇帝,否则他是不该当出殡人的。 可他今日还是做了。 沈陵川看着二人, 般配得比这阳光还刺眼。 朝臣和命妇们也都在门外候着。 秦姝落抱着母亲的牌位慢慢转过身。 阳光越过枝叶打在她身上, 落在母亲的牌位上,就好像是在给着她最后一丝温暖。 萧洵看着她面色苍白的样子, 悄悄抓了抓秦姝落的手, 低声道:“阿落,我会陪着你的。” 秦姝落很勉强才扯出一个笑容来。 冯春高声道:“出发!” 顿时锣鼓喧天, 哀乐震鸣。 秦姝落挺直脊背,和萧洵并列走在人前,越过沈陵川等人,走在棺木之前。 她头戴丧花,手捧牌位,身后是父母双亲的棺木,天空中飘荡着数不尽的纸钱,落在她头上身上。 从秦家到郊外的墓地,她全部都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是以她不曾注意到城墙之上,还站着故人。 平南王妃一身素衣,站在城墙高处,远远地看着她,风吹过来,漫天的纸钱,好似要吹到她身上一样。 她看着秦姝落。 这个在过往,曾被她艳羡过的晚辈,如今简直和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 她好像在无可避免地走上自己的老路。 哪怕是她在拼命地帮这个孩子挣脱,可是最后命运还是会让她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二十年前,她救不了自己。 二十年后,她也还是救不了。 当初是她的母亲迎着魏家父兄四口的牌位回家,如今是她端着自己父母的骨灰出城。 这座城门,已经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死亡和悲伤。 身后,萧慎不知何时来了,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上面还画着一朵精致的荷花。阴影恰好打在许连夏的身上,叫她不至于被夏天的毒日头晒着。 许连夏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只是眺望着远处的丧葬队伍,轻声问道:“太子还没有把实情告诉她么?” 萧慎也看着那支出城的队伍,沉默良久才道:“知道了又如何,反倒是心生怨怼。” 许连夏忍不住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含着数不尽的讽刺和习以为常。 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是这样。 她们想知道的,想要的东西,只要是他们觉得不好便不给。 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 他们就已经先做主了。就好像是把她们当作笼中豢养的金丝雀一般,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虚幻的美梦,让她们沉沦,让她们误会,让她们愚蠢地扮演着讨他们欢喜的宠爱之物。 纸钱飘动,许连夏看着远处秦姝落孤寂的背影越走越远,不再出声。 不想,一枚纸钱随着夏日的风飘上城墙,最后落在了她的跟前。 许连夏伸出手接住它。 看着逐渐消失在眼前的队伍。 良久才低声呢喃道:“粱雨啊,你是在向我托孤么。” “可我又要怎么样才能保得住这个孩子呢。”她叩问心门,无声道。 即便是夏日,通往墓地的路也不好走。 秦姝落的父母葬在了盛京北边的望城山上,再往北边就是皇陵所在的邙山。邙山高,望城山略低些,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是望城山一直在守护着邙山一般。 是以非立有大功之朝臣家眷,难以入葬此处。 今次,秦敬方夫妇二人能有这样的殊荣,一来是魏梁雨母家功勋卓著,二来是秦敬方此次是因公殉职。 秦姝落看着自己的父母下葬。 侍卫们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铁锹,黄土飞扬,将她和双亲彻底分隔开来。 “慢着。” 她忽然喊道。 侍卫们停下动作,萧洵也侧目看向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秦姝落敛眸,淡声回道:“母亲走之前,还将一些遗物交给了我,我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他们作为陪葬。” 萧洵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 只见碧书拿出一个木匣子,瞧着不大,但是颇为精致,秦姝落缓缓接过,将其放入父亲母亲的坟墓之中,就放在那棺木旁边。 显眼又鲜明。 “好了,葬吧。”她哑声道。 铁锹挥舞着,新坟落地成。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以后的生活。 秦敬方二人下葬之后,秦姝落就回到了太子府邸。 许是有些时日不曾回来,她如今看着这里,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秦姝落看着屋内的摆设,还有所有的东西,她抚摸着桌子,门户,最后坐在床榻之上,看着眼前的一切,颇觉熟悉。 碧书端着水进来,瞧见她在发愣,便道:“姑娘可觉熟悉?这是殿下特意问了奴婢,你在秦家时的闺房是何种模样,然后依样布置的。” 秦姝落抚摸着被褥,是很像,可到底不是她的家。 她盈盈起身,将手洗净,问道:“太子回了吗?” “方才冯春来传过话了,殿下这些时日身子刚好一些,又操持着老爷和夫人的丧事,身体还没好利落,方才去宫里回话的时候,被明阳公主给留下了。”碧书答道。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擦手的时候,瞧见桌上还放一盒雪蛤油,这东西素来抹手最好,便问道:“哪儿来的?” 碧书回:“都是殿下送的,箱子里还有一些旁的,奴婢先替您收起来了,只这盒雪蛤油,殿下特意交代了,说是之前瞧见小姐手上指甲断了,还出血了,让奴婢定要给您留着好生养护。” 秦姝落拿起来一瞧,在手中转了一圈,眸光微暗,又随手放下了,淡道:“让人换个盒子,然后送去沈家,你亲自交给沈陵川,别叫人发现了,发现了……也无妨。就说是我瞧着他手上的旧伤似乎一直未好全,这几日驻守秦家实在辛劳,聊表谢意。” “可……这是殿下的心意啊。”碧书傻眼道。 她虽不喜太子,却也知道如今小姐只能倚靠着太子为生,可小姐这般做……究竟是想做什么? 秦姝落淡笑一声,“那又如何?” 她坐在梳妆台前,缓缓将头上所有的装饰物都拆下。发髻也松散开来,只留下耳边的一朵丧花。 看上去反倒比往日的清冷更加妩媚多情。 “姑娘……”碧书愣愣地看着她,恍惚间,觉得自家小姐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 秦姝落抚摸着头发,拿起梳子,给自己梳着青丝。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相刻薄吗? 柳叶眉,杏仁眼,从前总是自卑自轻自贱,尽显愁苦相。 如今倒是多了三分风情。 呵。 阴险善妒? 秦姝落不禁嗤笑一声。 萧洵说得对,她啊,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她这般刻薄阴险,他们这些人也一个个的非要往她面前蹿,那便怪不得她无情了。 第64章 蝉鸣夏日,岁月悠长。时间还是一天天的过去了,没有人会在意昨 蝉鸣夏日, 岁月悠长。 时间还是一天天的过去了,没有人会在意昨天到底死的是谁,今天你又有谁下葬, 普通人的生活依旧这么过着。 生死在时间面前什么都不是。 秦姝落安守在太子府下着棋,她喜欢的东西不多, 木雕算一个,下棋也算一个, 可如今, 她再没有碰过刻刀了。 手边摆放着的浦海玉露味道依旧涩苦。 零星的几片青叶悬浮起来, 就像是逐水飘零的落叶。 秦姝落端起来轻抿一口,就见碧书回来禀告道:“姑娘, 雪蛤油已经送过去了。” 秦姝落放下茶杯,轻嗯了一声。 碧书见她似乎也不急,又好奇问道:“姑娘, 你不问问沈大人说了什么吗?” 秦姝落拈起棋子, 落在四之十三的位置, “说了什么?” 碧书忙低下身, 在她耳边轻语道:“大人说……” 碧书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沈陵川看着手中的雪蛤油, 他未必猜不到秦姝落的心思。 可是他握紧了那盒子,心甘情愿地上钩。 哑声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秦家一事, 我实在是帮不了他。但昔日救命之恩, 陵川没齿难忘。” 碧书复述的最后一个字同秦姝落的棋子一道落下,发出一声“咚”的清脆声响。 她看着这盘棋, 一子落下, 俨然是一柄断裂的长矛要杀出生机之态,绝境求生。 秦姝落收回手, 她以前从不爱走这样肃杀凌厉的棋路,她总觉得做人做事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这个鬼地方总是在告诉她,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是最好的路数。 她讽笑一声,轻蔑道:“好啊。那你让他……”秦姝落朝碧书耳语几句,忽而又问道,“殿下是不是快回来了?” 碧书回道:“瞧这时辰,估摸着是了。” 秦姝落挑眉,“小厨房里炖的海贝蘑菇汤可好了?” “已经好了,奴婢早早的就叫人温着了。” 秦姝落起身,“那便……迎一迎,准备用膳吧。” * 傍晚时分,天空中橙黄色的光线柔和又暖意洋洋,就那样,温和地撒在秦姝落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霞光。 萧洵回府之时,看见她姿态温柔地站在门口迎接自己,就好似墙角下最温顺的夕颜花,美不胜收。 她柔声道:“你回来了?” 那一瞬间,萧洵的心仿佛都漏跳了一拍。 秦姝落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不由得走上前去,然后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温声道:“怎么那么不会照顾自己。” 萧洵恍若置身梦中,“阿落……” “身上的伤还疼吗?”秦姝落又问道。 萧洵缓缓摇了摇头,他从前所期盼的一切好像在此刻都变成了现实。他想回到亳州,他也想家庭和睦,双亲齐全,兄弟姊妹都和乐融融。 他想…… 萧洵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倘若阿落知道了秦敬方之死其实是因为驸马爷的追杀……才不小心失足跌落山崖,撞击头部…… 他握紧拳头,不可能。 秦姝落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眼前的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美梦一样,秦敬方也已经下葬了,不会再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告知阿落这一切。 他会永远守住此刻的幸福和安宁。 秦姝落挽着他的胳膊,仿佛真正的寻常百姓夫妻一般,两人回到房间,桌子上早已摆放好膳食。 秦姝落拉着萧洵坐下,给他盛了一碗海贝蘑菇汤,温言笑道:“你快尝尝,这可是我特意为你炖的,熬了三个时辰呢。” 萧洵看着那汤色泽乳白,味道香浓醇厚,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刚要接过,便听冯春小声提醒道:“殿下,太医提醒过,这海贝一类皆是发物,殿下的伤口还不曾好全,不宜食用。” 闻言,秦姝落似是才知道一般,眼眸之中尽是自责和愧疚,她赶忙要将汤抢回来,忙道:“子诚,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海贝竟是发物,我是瞧着近日厨房送来的海贝新鲜,想着你这些时日为我、为秦家实在是操劳太久,这才想将它熬了给你好好补补的。你瞧我,竟是好心办坏事……” 她说着说着,声音竟是带上了哽咽……泫然欲泣的模样,看上去实在是我见犹怜,惹人心疼。 萧洵也是心中一软,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安慰,“我自是知你心意,阿落,你别哭,你哭了我会心疼的。” 秦姝落哽咽道:“从前都是我太任性了,竟是连你的许多事情都不曾知晓,实在是不配做你的妻子。子诚,如今我知道错了,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当然。”萧洵肯定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什么时候回头都不晚。”他握着秦姝落的手,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你有心便很好。” 他端起那碗海贝汤,淡笑道:“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 眼见他要喝,冯春心急道:“殿下,万万不可啊……” 秦姝落眸中又是不忍又是期待,“子诚,要不别喝了吧。” 萧洵浅笑一瞬,就要一饮而尽,秦姝落忽然攥着他的手问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 眼眸之中是仅有的一丁点的微弱的期待。 萧洵,给我一个答复,告诉我真相,别等我自己查出来。 我可以不将此事怪罪在你头上。 萧洵笑着饮尽,道:“味道极好。” 秦姝落望着他,松开手,羽睫上还挂着泪珠,垂眸又抬眸,最后还是一副被哄笑的模样,柔顺道:“我下回定会先问清楚太医,再给你煲汤。” 萧洵笑着颔首,“好。只要是你端来的,便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秦姝落望着他,微笑道:“是么。” 萧洵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笃定道:“阿落,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秦姝落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他心脏滚烫又剧烈的跳动,她五指微蜷,脑海中划过一千一万种死法,最后缓缓收手道:“我自是明白你的。” 她垂眸,声音悲切道:“可子诚,你知道的,我如今只有你了,你定不能欺我瞒我,负我伤我。” “阿落,我不会。”萧洵忙道。 “若你伤了我呢?”秦姝落逼问道。 “我萧洵若是伤你负你,必不得好死。”他伸手立誓。 秦姝落捂住他的嘴巴,“我不要你发这样的毒誓。我要你活着,也尝尝我的苦楚。”她言语间,尽是女儿家情态,说话又温和柔顺,像是撒娇。 萧洵也不曾当真,笑着应道:“好。我必千百倍的还你,尝尽你的苦楚。” 秦姝落依偎在萧洵怀中,瞧着二人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偏她垂下的眼眸之中,掩藏的尽是冷意。 萧洵,我的苦楚有多少,你可知道,从权贵之女到无父无母的孤女,从青梅竹马,婚事顺遂到被人强娶,事事皆不如意,双亲死尽,无家可归。 死,还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一旁的冯春瞧着,也是眉头紧蹙,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65章 萧洵喝了海贝汤,当夜倒是不曾在秦姝落房中留宿。秦姝落也没留…… 萧洵喝了海贝汤, 当夜倒是不曾在秦姝落房中留宿。 秦姝落也没留他,只是温柔缱绻地送人离去。 等人走了之后,碧书才轻声道:“小姐, 那海贝不是你特意叫我买的吗?” 秦姝落挑眉,“所以呢?” 她望着碧书, 一脸无辜之态,这下倒叫碧书也不好说什么了。 只是听说当夜府中就叫了太医过来, 而当时秦姝落正睡得香呢, 倒也不曾被吵醒。 第二日听说消息之后, 倒是心怀歉意地送上了慰问,叫送去一碗梨花羹, 这回没有发物。 午后时分,秦姝落原是在屋里收拾东西的,从前都不曾好好收拾摆放过, 如今真准备在这儿过下去了, 便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她从那些箱木之中拿出许多物件, 好些还是母亲在时亲自给她绣的衣裳。 还有父亲作的画, 秦姝落拿起旁边放置好的宣纸, 里面还有父亲上回年节之时给她剪的窗花。 想不到这些物件,母亲都给她收拢了进来。 秦姝落看着窗花久久失神,可还不等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 就听门口传来了喧闹声。 她秀眉微蹙, 冲一旁的碧书抬了抬下巴,“你出去看看。” “是。” 未久, 就见碧书回来, 道:“小姐,宫里来人了。” 只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宫女打扮的小丫头, 瞧着倒是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高亮道:“奴婢见过太子妃,明阳公主有请。” 闻言,秦姝落唇瓣紧抿,她顿了顿,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朝屋里其他的婢女吩咐道:“这些东西谁也不许乱动,等我回来再收拾。” “是。” “还有,碧书,平南王妃甚喜浦海玉露,你去将屋里的茶包起来,给她送过去。” 碧书也立马明白了秦姝落的意思,应道:“是。” 秦姝落交代好一切之后,才冲那小宫女道:“走吧。” 她坐在去宫里的马车上,紧了紧袖子,约莫猜到了今日会有一场恶战。她倒也不怕,只是为避免吃亏,还是得做好万全之策。 偏不巧,萧洵这两日又病着…… 而她在盛京的好友也不多,从前同表姐表弟一道玩耍,如今身边连知交都没几个。 秦家也不是什么鼎盛勋贵人家,魏家也早已落败,从前还有几分英烈遗孤的名头,如今更是烟消云散。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春能帮上一帮了。 秦姝落闭着眼,思索着自己见到明阳公主之后应当怎么做。 不想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秦姝落睁开眼,马车晃晃悠悠,不知何时已近宫门,她掀开帘子一瞧,竟是沈陵川同常一铭。 这常一铭乃是刑部尚书常严之子,两家父亲官职相近,常有往来,是以她还算是认识此人。他虽身量不高,长得却极其精神,尤其是一双眼睛同他父亲一样,总是冒着精光,往日里父亲总是打趣,这常严真是大狐狸生出了个小狐狸。 沈陵川先行礼道:“见过太子妃。” 常一铭也随之道:“参见太子妃。” 秦姝落颔首:“见过两位大人。” 她偏头看向常一铭,“小常大人,好久不见。” 如今常一铭也在刑部任职。 常一铭听见她这么唤自己,忙道:“不敢不敢。”他父亲在刑部任职,自己也在刑部,是以对秦敬方的案子还是知晓一些内情的。 听闻当日秦敬方是被人追杀才导致逃入深山,而且仵作验尸之时,还说大人生前还被人逼着吸食大烟,那可是极其下作的玩意儿,只怕正是因为此物,他躲入深山之后,才烟瘾发作,出现幻觉,最后失足跌下山崖……形成意外之死。 而如今,西南盐案彻查受阻,秦大人拼命彻查出来的证据也不见了,短时间内只怕再无人能动弹西南总督等人。朝廷的赋税恐怕还是收不抵支…… 太子也不允许任何人谈论此事…… 常一铭在心底喟叹一声,这都什么事啊。 他这般见外拘束,秦姝落也不觉意外,如今秦家本就是落败之家,撇清干系是应当的。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沈陵川的手,上面的旧伤瞧着是要消散不少,秦姝落莞尔,“沈大人近来可好?” 沈陵川不自觉地将手藏在身后,垂首回道:“臣一切都好。” 秦姝落轻笑一声,那便够了,只见她就欲放下帘子,又听人问道:“太子妃,这是要……” 秦姝落挑眉,“明阳公主相邀,自是要见见的。” 话落,沈陵川的眉头紧皱起来,他看着秦姝落,眸中不由得带了些担忧,可自己却又没有任何能担忧的资格,唇瓣张了张,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秦姝落颔首,放下帘子,“本宫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恭送太子妃。”沈常二人回道,而后看着马车驶紧宫里。 常一铭收回目光,正准备同沈陵川一道离开,不想他却忽然追着那马车又回宫里了。 他忙问道:“哎,你干嘛去?” 沈陵川敷衍道:“我还有些朝事未回禀,你先回去吧。” 常一铭满脸不解。 朝阳宫,殿宇巍峨森严,里面的陈设奢华又精致。 秦姝落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只见不止是明阳公主在此,竟连皇后和李秀莲都在场。 瞧着倒像是鸿门宴。 秦姝落看着众人,厚实的鞋底落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往前,步伐又沉又缓。 然后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公主。” 偏还不等她二人开口,一旁的青铜就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秦姝落看向她,眼眸阴冷,“本宫为何要跪?” 青铜细数她的罪责:“你明知太子殿下身受重伤,却故意熬制海贝汤,让他旧伤复发,伤口痛痒难耐,难道不是故意谋害太子!” “你对太子府中之事倒是了解得颇为清楚?”秦姝落讽道。 青铜避而不答,“既是有罪,还不认错?” 秦姝落嗤笑道:“我何罪之有?你既是清楚太子府发生的一切事情,自当知道,本宫是好心好意为太子熬制汤药,有意与太子重修旧好,太子也不曾责怪本宫。” “他不怪你,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不管!”萧沅气急道,“你这样的女人,从前我还不知你竟是如此恶毒!太子为了救你,亲自踏入火场,你居然还害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公主这说的哪里话。” 良心?她要是没有良心,萧洵此刻就该见阎王了。 “本宫对太子,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你还好意思说!”萧沅瞧着她这般不在意的模样,气得恨不得上手打她。 “好了,明阳,咱们是来问正事的。”皇后轻咳一声提醒道。 明阳公主这才将自己扬起来的胳膊又狠狠收回。 然后又叫人拿出一个黑匣子,扔到她面前,问道:“里面的东西呢,是不是你拿了!” 秦姝落看着那匣子,眼眸一瞬间冷若二月寒潭,冰冷刺骨。 只消有心人看上一眼,便知,这黑匣子与那日秦家二老下葬时,秦姝落放置的盒子一模一样。 而它此时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换句话说,秦家二老的坟被人掘了。 秦姝落喉间艰涩至极,她缓缓蹲下身,捡起那黑木匣子,上面还沾染着黄土,那是她双亲的坟土。 她甚至连上面的一丁点泥土都舍不得擦掉。 她抬眸看向萧沅,看向这殿内的每一个人,手指紧紧地掐着手心,倘若眸光可以化为实质,此时此刻,她们就是死八百回都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恨。 第66章 萧沅被她这么看着,顿时也有些心慌。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萧沅被她这么看着, 顿时也有些心慌。 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李家逼得紧,阿木拉那儿要断她的金丝熏,她要是再拿不到账簿, 迟早会叫所有人都看见自己的丑态! 萧洵又一直护着她,萧沅想想便生气, 难不成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竟是比自己的亲姐姐还重要吗? 如此一想,萧沅便又觉得更恨秦姝落几分了。 若不是她父亲非要来西南查案, 何至于有如今的局面! 萧沅厉声道:“你交出账簿, 本宫可以不再跟你就计较!” 刑部如今一直在追查账簿的下落, 本以为秦敬方死了之后,此事也就会烟消云散, 未曾想他死之前居然暗中将账簿寄回了盛京。 一旦追查下去,不仅是西南总督等人牵连其中,就连阿木拉也会被牵扯, 因为里面还记载着这些年来金丝熏的交易。 也是此事之后, 她才知晓原来阿木拉居然一直暗中跟李家的人来往, 她素来是看不上李家人的, 可如今却不得不跟李家捆绑在一块儿。 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大庸朝的嫡长公主居然是一个被药物控制的废人。 那金丝熏每断一日,便如毒瘾发作,蛇虫鼠蚁在身上攀爬啃咬一般, 那种痛感是从骨子里传出来的, 就好似有人在拿着刀砍自己的骨头,吸自己的血, 整个人完全被金丝熏控制, 半点神智也无。 萧沅咽了口口水。 她受不了。 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受不了。 秦姝落抱着盒子狠狠地瞪着这些人, 盒子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柄破旧的匕首。 她咬着牙,哑声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可是殿下这样无故掘我父母刚下葬的新坟,是否也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一旁的李皇后也是咳嗽一声,解释道:“姝落啊,这沅妹妹掘了你父亲的坟是有不对,可是她同本宫说,你父亲在西南为官之时,曾在她府中小住过,恰是不巧,那些时日,她丢了好几样心爱的物品。哦,你别误会,本宫这话的意思不是说你父亲有偷盗之嫌,只是沅妹妹丢了心爱之物,做出如此之事也是情有可原。” 她将话说得这样体贴完美,话里话外便都是父亲的不对了,可偏偏她连让秦姝落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秦姝落双目圆睁,看着李后,这样恶心的话她也说得出口,不说她父亲绝没有偷盗的可能,就算是有,人已经死了,竟是要恨到掘坟吗? “皇后娘娘当真是宅心仁厚,掘坟这样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竟也能轻拿轻放。”秦姝落讽刺道。 一旁的李秀莲不客气了,“喂,秦姝落,你别不知好歹了,你爹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赶紧还回去不就没事了,偷人东西可不是你爹死了就能赖账的,还父债女偿呢,公主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她不知内情,她真以为只是偷盗了东西,原是有些可怜秦姝落的,毕竟她近来实在凄惨,可她居然敢对自己的姐姐这样说话! 秦姝落眸光一扫,冷如霜刀,“你闭嘴。”气势如龙。 一时间叫李秀莲都心颤一瞬,不敢出声。 萧沅看着她,她也是趁着洵儿病了才有机会把人叫来宫里,今日若还是拿不到账簿,便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秦家他们已经找尽了,就连被火烧过的断壁残垣也不曾放过,可还是没有下落。 也不是没猜想过那账簿是否因为火势太大而被烧毁了。 可阿木拉却笃定这证物绝不曾被销毁。而如今有可能知道这东西下落的只有秦姝落。 那日有人来报,秦姝落在秦家二老下葬之时曾放下一个黑木匣子,她便以为会是此物,这才铤而走险,不想…… 被耍了! 萧沅与秦姝落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心中便有此感。此时此刻,她也笃定,秦姝落绝对知晓她在说什么,而且知道账簿的下落,甚至她很有可能是故意挖坑等她们跳的。 眼前的女子,虽然身形单薄,可一双眼眸却极有力量,萧沅这些时日也知晓了不少有关秦姝落的事情,自然知道她性情坚韧。想从她口中撬出答案恐怕绝非易事。 她静默许久,行至秦姝落身前,眼眸微眯,低声道:“如果你愿意把账簿交给我,我让洵儿休了你,如何?” 秦姝落眼睫微动。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不爱洵儿,一直都想离开盛京城,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我还听闻你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可惜他战死沙场,你不是一直想为他守灵吗?秦姝落,我可以成全你。”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又循循善诱。 秦姝落眨了眨眼,半晌未曾出声。 “只要你答应,我保你平安出城,从此无人会知晓你的踪迹。便是太子也不能。” “不可。” 还不等秦姝落作答,身后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秦姝落回眸,竟是五公主萧沁来了。 萧沁快步向前,朝皇后和二公主行了个礼,然后微笑撒娇道:“尔皇姐,怎么你找嫂嫂说话,都不带上我啊。难道你们还有什么闺房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萧沅看着她抱着自己的手,眉头紧蹙。 偏萧沁好似看不出她的厌恶一般,继续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甜甜道:“皇姐,你出嫁那么久,都还没同我好好说过话呢,一来竟是先找嫂嫂,你难道不想沁儿吗?” “你这样,沁儿可是要伤心的。”她故作难过道。 萧沅被缠得有些心烦,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机会同秦姝落对峙,怎么萧沁倒是来了?往日里也不见关系这么好啊。 她刚想赶人,就听萧沁续道:“皇姐,你都不知道,近来父皇也要为我指婚呢,哎呀,这盛京城中好儿郎实在太多了,我都挑花眼了,不如你为我参谋参谋吧,母后也一道如何?” 李后在一旁,面色也不大好看,瞧这架势,今日恐怕是没有结果了。 她扶了扶额,道:“今日本宫在沅妹妹也坐得太久了,便不久留了,你们看吧。莲儿,咱们走。” “是。” “恭送皇后娘娘。”秦姝落等人应声道。 等皇后一走,萧沅也不愿意再装了,抽出手来,摆了摆手,道:“本宫也乏了,下回再帮你看吧。” 萧沁眨巴着眼,眸中尽是失望,她道:“好吧,那下回皇姐定要帮我参谋哦。” 萧沅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敷衍着。 萧沁转头冲秦姝落笑盈盈道,“嫂嫂,皇姐累了,咱们先回去吧。” 秦姝落点点头。 萧沅也只能看着她二人离开,气得心烦。 等人出了大殿,萧沁脸上的笑意眨瞬之间就消失了,她看着秦姝落,眸光比从前冷淡不少。 只见她冲着站在柱子后面的人道:“人我给你带出来了,还望沈大人不要食言。” “请公主放心,微臣定不会食言。”沈陵川这才现身,回道。 萧沁的眸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半晌,最后敛眸,道:“宫门还有半个时辰下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转身便离开了。 只留下秦姝落和沈陵川冷漠以对。 夏日傍晚,天空中已经彩霞遍布,橙黄色的金光打在两人身上,仿佛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沈陵川看着秦姝落,此情此景印在眼中心底。 他忍不住想,明明他与太子都是同一时间被她救下,同一时间与她相识,宋钰便也罢了,可最后……却是这般结局。 他开口声音嘶哑道:“我送你回去吧。” 秦姝落轻嗯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踩在昏黄的阳光之中。 而萧洵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赶来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岁月温柔的画面。 第67章 秦姝落和沈陵川也瞧见了赶来的萧洵,甚至平南王府的马车也同时到了,碧 秦姝落和沈陵川也瞧见了赶来的萧洵, 甚至平南王府的马车也同时到了,碧书从马车上跳下来,赶忙跑到秦姝落面前, 关切道,“姑、”见在场人多, 她又赶紧改口,“太子妃, 你没事吧?” 赵如春也在后头跟着下了马车, 瞧见秦姝落安稳无虞地站在这儿, 才松了口气。 碧书瞧见秦姝落手中的黑木匣子,顿时心神一凛。偏眼下人多眼杂, 也不好说些什么,她便只好退到了秦姝落身后去。 秦姝落同沈陵川二人一前一后在萧洵面前站定。 秦姝落看着萧洵,他面色煞白, 唇角都泛起干皮, 只脸颊处红得不大正常, 看起来状况不大好。 自火烧秦家至今日, 已半月有余, 可他的身体至今不曾好转。总是好一会儿又因着她的事情操劳疲惫,一直反反复复,断不了根。依照这样的情况看下去, 恐怕要留下病根才是。 她眼睫微垂, 低声道:“见过殿下。” 沈陵川也随后道:“参见太子殿下。” 萧洵的眸光在二人之间移动了一下,而后便紧紧盯着秦姝落那张脸, 面色难看到一旁的冯春都自觉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他半晌不曾开口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沉默就在空气中蔓延, 气氛低沉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一行人站在宫门口,使得身后进出的人群逐渐拥堵起来,偏是太子在此处,谁也不敢催促。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天空中昏黄的霞光都已逐渐没落。只剩下仅有的一点光亮打在人身上。 萧洵背着光,地上的身影被拉得又斜又长,脸上的表情看不大清楚,那一瞬间,他好像隐匿在黑暗之中,整个人都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他开口道:“回去吧。” 秦姝落羽睫微颤,跟在萧洵身后,上了马车。 赵如春也只能看着她二人从眼前离开,只是心底却忍不住传来隐忧。 她回眸看了一眼沈陵川,一时间也摸不准情况,便也只是朝他稍稍颔首,然后离开。 人群散去,只留下沈陵川一个人站在原地。 静默良久。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车轱辘的声音吱呀吱呀地响着。 秦姝落坐在窗边,手中依旧抱着那个黑木匣子,沉默不语。 萧洵也没有开口说话。 两个人谁都不曾主动开口。 如果空气可能停滞的话,此刻车厢内就是一个静止的空间。 偏里头两个当事人好似没有感觉。 马车外,碧书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倒是想帮帮小姐,却无能为力。 一路上,摇晃的车灯,寂静的车窗,就这样回到了太子府邸。 秦姝落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起身就要下去。 却忽然一把被萧洵给拽了过来,手中的黑木匣子也险些掉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秦姝落后怕道。 萧洵看着她,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窗外的碧书听见小姐的声音忙想上前查看,“殿下,太子妃,怎么了?可是摔着了?” 可还不等掀开帘子,就听到一声怒斥,“滚。” 碧书掀帘的手一顿,外头的冯春立马拉着她走远,然后还让周边的侍从都散开,不许任何人靠近。 马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得让人呼吸都急促,秦姝落本就是弯腰屈膝下车,被他这么一拽,如今竟是半跪在他身前。 她一手护着盒子,另一只手忍不住挣扎着,“萧洵,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抓疼我了!” 她面露疼痛之色,萧洵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这张脸,还是那年在小竹林初见一般端庄大气,可眸中却有什么不同了。 分明眉眼一样,可心好像不一样了。 他看着秦姝落泛红的手腕,疼在她身,痛在他心,乌黑的眸子阴翳又略过一抹自嘲,嘶哑着嗓子,道:“疼吗?阿落,原来你也是知道疼的。” 秦姝落死命挣扎着,不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疯,她想抽出手,可萧洵却好像是更用劲一般,一双宽大的手掌像鹰爪一样狠狠将她钳住。 她挣扎半天,毫无作用,最后实在泄气,看着萧洵,眸光丝毫不避讳地与他直视道:“你又怎么了?发什么疯?” “我发疯?”萧洵冷笑一声,“秦姝落,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我发疯的时候。” 他对她从来都是舍不得伤她一丝一毫,就算是放了那么多狠话,可只要她回来说一句好话,他便像一条狗一样,乖乖放下。 他这话说的,秦姝落也有些生气了。 既然装傻充愣逃不掉今晚这一遭,那大家就好好算算这笔账。 “呵,你还不曾发疯过?”秦姝落听见这话都觉得可笑,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疯?“萧洵,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她一双杏眸瞪圆了眼,眼底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带掩饰的。 萧洵被她这一声声反问,气得邪火直往脑门上窜,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没资格质问你?” “你看看你如今的身份!你身为东宫太子妃,与外男来往甚密,纠缠不清,我连问都没有资格问一声吗?” “来往甚密如何?纠缠不清又如何?萧洵,我被你皇姐叫去宫中逼问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说要给我一个交代,这就是交代吗?” 她盛怒之下,直接将那黑木匣子砸在萧洵身上。 萧洵闷哼一声,似乎是此刻才注意到这个秦姝落一直不肯放手的东西。 “这是……” 秦姝落冷嗤一声,讽刺地看着他,“别装了,萧洵。” “你姐姐掘我双亲坟墓之时,你在哪里?” “新坟下葬七日不足,我秦家历代安分守己,魏家先祖替大庸奉献一切,我外祖和三个舅舅全部战死沙场,是人人夸赞的大英雄,可最后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获得了一个这样的结局吗?萧洵!”她举起那黑木盒子,将他举到萧洵眼前,逼着他直视这些东西。 “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给父母的陪葬物,不过是一柄破旧的匕首而已,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让你们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的父母双亲!你告诉我啊!” 秦姝落眸中的泪水早已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颗又一颗,一粒又一粒,落在萧洵的手上,滚烫得好像要将他的肌肤都烫穿一样。 他看着秦姝落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胸口的疼痛越发难忍,发出猛烈地咳嗽声来。 他想开口说,他这些时日都病着,确实是有无暇顾及到的地方,可是……掘坟的人却是他的亲姐姐…… 他…… 掘人新坟这样的事情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让人唾骂的存在。 萧洵伸出手,他想握着秦姝落的手,“阿落……我……” 他喉间气血翻涌,胸口的疼痛抑制不住,面色煞白,额头大汗淋漓。 偏秦姝落根本不在乎,她继续出声刺激道:“萧洵,你不是一直说你会爱我,你会对我好,比宋钰更好的吗?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吗?” 他疼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萧洵猛烈地摇着头,他想开口,想辩解……可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掘坟的人是他亲姐姐,西南一事他已经替她遮掩了很多,如今她却越做越过分…… 可他不能对她动手。 那年皇兄被野兽撕咬致死,母后气伤身亡,他又因着提剑杀到李秀琬宫里而被父亲禁足至朝云观。 那时姜家几乎岌岌可危,就连太子之位究竟落于谁,朝中也一直争夺不定。 恰逢滇西部族首领阿木拉前来求娶,姐姐本是有心上人的,最后却同意了那桩婚事。 她出嫁之前,还特意来朝云观看过他,却不想遇上他被人追杀,萧沅跑回去搬救兵,最后救兵是来了,她却从天梯上摔了下来,伤了身子。也是如此,她嫁入滇南之后久无所出,阿木拉待她也不算好。 这些事情他通通知道,是以西南地区出事,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中一直对姐姐有愧。 可是现在…… 他几乎是哽咽着摇头,喉间血腥味极浓,“不是。” “阿落……” 此间事,他一直在想办法斡旋,想办法让大家都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局,他本以为秦敬方下葬之后,他命刑部不再追查此事,就可以瞒天过海……可秦敬方到底是朝廷大员,魏梁雨又是烈士遗孤,此事涉及的不仅仅是天家颜面,更是考验朝廷如何对待为国尽忠的臣子,如何保护他们的家眷的做法,即便是父皇也绝不能叫朝臣和老百姓寒了心。 是以他也不敢明令禁止追查,只能是暗中相护,不想他们还是狗急跳墙…… 秦姝落擦了擦泪,看着他,摇着头冷笑道:“萧洵,你不值得。” “不值得信。” 还好我也从未信过你。 她闭了闭眼,转身,就要起身下马车,却不想还没下去,就听见“噗嗤”一声响。 鲜血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上传来。 秦姝落愣在原地。 外头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异常。 冯春一掀开帘子,顿时大惊喊道:“殿下!” “来人呐,快来人呐!叫太医啊!” 顿时场面一片慌乱。 第68章 夜晚,太子府邸。窗外的桃花是最后一季,开得正艳,落英缤纷。 夜晚, 太子府邸。 窗外的桃花是最后一季,开得正艳,落英缤纷。 府里的人来来往往, 各个都面色焦急,脚步匆忙。 屋内, 烛火摇曳。 萧洵躺在床榻上,面色煞白, 唇角已经干得起皮, 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 秦姝落就站在离萧洵不远处的地方, 看着大家为他操劳,为他治病。 方才萧洵吐血昏厥的那一刹那就像是镜头的慢动作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 印象中, 他一直是一个很冷硬又强势的男人,想要什么素来都是强取豪夺,就连上次在秦家火场被巨木砸倒, 他也是很快就修养好了出现在人前, 是以她也一直认为萧洵恢复得很好, 起码还算不错, 这点小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此刻, 他却是虚弱得像是乡野间一头无辜的幼兽。 脆弱又不安。 秦姝落面色麻木又冷淡,站在那儿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不张罗也不主事, 下人们自然而然便也忽视了她。 冯春看着她倒是生气, 可也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是自幼跟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从亳州时就在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有多渴望一个自己的家。别看萧洵外表刚强冷硬, 行事也是铁血手腕,可幼时在亳州, 三个孩子里,他最是顽皮又爱撒娇。 可如今却是闹成这样,太子已经几次三番因为这个女子受伤了。 冯春看着太医为萧洵诊治,狠狠地叹了口气。 “殿下如何了?”冯春见太医收回诊脉的手,忙问道。 张太医将太子的手放回被子里,看向冯春,又朝不远处的秦姝落作了一揖,这才回道:“太子先前在火场被巨物砸伤,本就伤及了心肺,幸而殿下是习武之人,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可是近些时日,太子不仅未曾好好休息和调养,还四处操劳,方才更是怒急攻心,气血逆流,这如何使得,是以才晕厥了过去。” 冯春听了,老脸一垮,似是在这儿就要哭出来了。 他一手拽着张太医的衣袖,一边扯着嗓子,声音又尖又细地哀嚎道:“那可怎么办才是好啊,张太医,你可要好好救治太子啊!!” 其情可感天动地。 张太医忙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为殿下医治,待会儿我先开些舒缓凝神的汤药为太子缓解气血,只是还请太子妃和公公平日里好好看顾殿下的身体,绝不能再叫他这样操劳生气了,否则,心肺不养好,以后到了冬日里,可有得苦头受了。” 冯春扯着自己的衣袖擦着眼泪,忙应声道:“老奴知道了,杂家定不会再叫殿下操劳了。” 张太医又看向了秦姝落,秦姝落这才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那微臣就先下去开方子了。”张太医道。 秦姝落颔首,“去吧。” 冯春立即跟上道:“张太医,杂家随你去,殿下的药老奴定要亲自看着才算放心。” 张太医回道:“好。”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杂家不在也得好好照顾太子,听见了没有,我去去就回,要是太子有什么不适,我拿你们是问!”冯春甩着拂尘,冲着其他的小太监丫鬟们交代道。 他又看了看一旁的秦姝落,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张太医离开了。 等他和太医离开,屋里的人一下就少了。 空间都大了不少。 秦姝落看着榻上的人,静默良久,才缓步上前,走到了床边。 旁人也不敢阻止她。 碧书挥挥手,旁的丫鬟和小太监便退出了房间。 屋内瞬间就只剩下了她和萧洵还有碧书三人。碧书守在门口,存在感几乎没有。 只有萧洵浑浊的呼吸声在屋内孤寂地响起。 秦姝落看着眼前这个人,微弱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打下一层阴影。 他的鼻梁很高,挺拔得像一座小山,唇瓣很薄,平日里看着格外的冷淡,可是此刻在这张病弱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拖后腿了。 秦姝落对他的五官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眼睛。 印象里,他那双眼睛总是黑沉沉的,像是鹰隼一般狠厉又肃杀。秦姝落一直都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和眸光,但此刻他闭着眼。 这让她安心多了。 其实……黑木匣子的事情,她确实早有预料。 当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让那盒子同父亲母亲一起下葬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会有今天。 是以她挑选的礼物还是宋钰最后的遗物。 那柄曾经漂亮过的匕首。 她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她和萧洵决裂的导火索,她想要萧洵愧疚,想要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欠自己的,想要他生气,想要他难过和痛苦,要他们也声名尽毁。 她曾经说过,她尝过的苦楚都要萧洵百倍千倍地还回来,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这么想的。 甚至不止是萧洵,包括沈陵川、李秀莲、萧沅、所有的李家人,和她秦家败落,父母双亡有关的所有人。 都该如此。 夜幕之下,明月高悬,星河漫漫。 秦姝落看着萧洵的面容,良久才开口道:“萧洵,如果不是你……” 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开始。 如果不是你,她不会变成这样。 这一切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是对我好过,救过我的命,可也只是如此而已,一旦涉及你的利益,违背你的意愿之时,你便会欺我瞒我负我害我。 “其实当日,你不该救我的。”她嘶哑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响起,“如果你不救我……” 我就不会活下来。 她要是死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 故事也许到那一场大火就该结束了。 她秦家也就彻底消失了。 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你偏偏要救我。 萧洵…… 我宁愿你不曾救我。 所以……你有今日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萧洵,你不能也不该怪我。 她盯着萧洵那双紧闭的眼眸,最后缓缓转身,打开房门离去。 不再有一丁点的留恋。 第69章 萧洵尚在病中,可明阳公主掘坟一事却不知是如何传了出去。漫天 萧洵尚在病中, 可明阳公主掘坟一事却不知是如何传了出去。 漫天的流言蜚语,处处都是谩骂和谴责。 元阳宫,寝殿之内, 萧沅把东西砸得到处都是。青铜刚拿了金丝熏回来,瞧见满地的瓷器玉盘碎了一地, 心都疼了。 她赶忙走过去,“公主, 别生气了, 小心气坏自个儿的身子。” 萧沅垂坠着双手, 脸上怒容还未消散,发髻也早就凌乱了, 她砸累了,缓缓转身,看着青铜, “我的身子, 我的身子不是早就坏了吗?”她苦笑着说道。 “金丝熏拿来了吗?” 青铜握着手里的东西, 实在不愿给萧沅, 跪在地上哭诉道:“公主, 别抽了吧,你近些时日抽得实在是太多了,情绪也远不如从前稳定了, 甚至比在滇南的时候还不如。您可是千金之躯啊, 怎能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 萧沅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庞,心底毫无波澜, 她现在身边也就这一个陪嫁丫头还会心疼她了, 可又有什么用呢? 弟弟,弟弟成了别人的人。 父皇本就不喜欢她, 要是知道她变成了这副模样,更不会再看她一眼了。 丈夫……呵,不提也罢。 她微微蹲下身,然后一把手抢过青铜手中的金丝熏,嗤笑道:“我也就这点东西了。” 她瘫坐在软榻上,旋即架起烟枪,往里边儿填满金丝熏,再凑到一旁微弱的烛火上点燃。 火星儿顿时就在烟斗里亮了起来。 没多久,屋里就开始烟雾缭绕。 而萧沅也开始眉眼松快,眼神迷离了下来。 青铜跪坐在一旁,一边低声哭着一边收拾着屋子。 她们家公主从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明阳公主,性子虽然骄纵,可却是亳州城里最骄傲的少女,天资聪颖,又活泼可爱,还同亳州的大户阮家公子定有婚约。 若不是后来,陛下登基成了永嘉帝,萧沅身份也随之大涨,京中不少大员和王孙公子都盯上了她的婚事。 可那时候萧沅非阮公子不嫁。 只是真到了她及笄之年,快要出嫁的时候,却发生了大皇子惨死,皇后病逝,三皇子被禁足一事。 那时候的姜家只有公主一人了,除了她这后宫就是李氏一人的天下。 她只能忍痛退了阮家的婚事,然后改嫁滇西首领阿木拉。 起初公主和驸马也是过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的,可自从驸马知道公主不能生育之后人就变了……而阮公子也在公主出嫁没两年后娶亲了,听说婚后夫妻琴瑟和鸣,至今已有一子二女…… 萧沅猛吸一口,只觉得顿时心肺都通畅了。 她舒服地吐出一口眼圈,靠坐在软榻上,眸光迷离又朦胧地看着半空,恍惚中,好像是瞧见了熟悉的故人之姿。 她伸出手,刚想触摸一下,耳边就听见“嗡嗡嗡”的响声,下一瞬,一股强大的力量险些把她从榻上拽起来,甩在地上,就连手中的烟枪也被一把扔了出去。 “抽抽抽!一天天的就知道抽这东西!萧沅,你要是想死干脆就一脖子吊死,何必在这儿丢人现眼!” 耳边的声音越发清晰,萧沅扶着矮桌看着眼前的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阿木拉。 她扁了扁嘴,而后无所谓地支着下巴看着她,一双眼睛倒还如少女时期一样迷离,她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我抽死了,不是刚好如你的意了,到时候恭喜阿木拉首领,终于又可以娶新夫人了!” 她笑得明媚又张扬,偏阿木拉气得半死,“你以为我想管你!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蠢事!现下满京城的流言蜚语,连我都听到了,你让我的颜面往哪儿搁!” “呵呵,妻子?哈哈哈哈——”萧沅听见这两个字笑得合不拢嘴,姿态又痴又傻一般,“你要是把我当你的妻子,又怎么会当着我的面同那么多女人欢好?阿木拉,你又什么时候给我留足颜面了?” “我为什么找女人你还不清楚吗?但凡你生得出孩子,我至于被大祭司逼到当着他的面和女人媾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那些女人都灌下了红花,萧沅,你如此恶毒,我能容你已是天大的肚量!”阿木拉口不择言道。 “嘿,你猜错啦,我不是给那些女人们下的红花,我是给你呀~哈哈哈哈——”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指着阿木拉的心口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晚宠幸那个贱人的时候,我给你端来了一碗莲子羹么?” 阿木拉愣神,他还说当时本以为萧沅会大闹一场,没想到她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继而一股巨大的怒气从脚底直窜脑门,喷薄而出。他一把揪住萧沅的衣领,双目瞪得发红,胸膛剧烈欺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萧沅倒是半点都不怕,继续笑道:“好大的一包红花啊,我都放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哦,还有你戴的香囊,麝香这样曼妙的滋味你闻着可好?哈哈哈哈哈——” “那么多女人,你要找谁,我怎么管得住啊,我只能出此下策。”她看着阿木拉那张深邃又英俊的脸庞,他的脸庞和盛京的男人是不一样的,是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俊朗和狂放。 她曾经也是被这张脸迷惑过,被他的好,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动过的,可眼下,她喉间被衣服勒得生疼,眼角通红,“可是阿木拉,你忘记了,你迎我回滇西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吗?你说我是大庸朝最高贵的公主,便是嫁给了你,也会是滇西最高贵的公主,你的公主殿下。” 她还记得新婚之夜,这个男人挑开她的喜帕,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沉沉灼灼地盯着她,对她说:“你永远会是我最宠爱的公主殿下。” 阿木拉看着她,她早年间还算是丰腴的,可如今却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狠狠地将萧沅甩到榻上,然后冲着青铜冷声道:“把公主的金丝熏都给我扔了,再让我知道你背着我私自为她求取此物,你也别想活。” “奴婢不敢了!”青铜瑟瑟发抖道,她赶忙就要去将桌上所有的金丝熏都收走,萧沅瞧见了,顾不得被甩到榻上的疼痛,爬起来就要抢烟枪和金丝熏,“不许收走!阿木拉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管我!这是我的东西!青铜,你要是敢听他的,就滚出我宫里!” 青铜被她如饿虎扑食一般的行为给吓傻在原地。 气得阿木拉只能自己动手,满脸厌恶地将萧沅一把困在怀里,任其挣扎,冲青铜道:“还不拿着东西滚!” “是!” 眼看东西就要被人拿走了,萧沅急得大喊,“不准走!不准走,我是公主,你该听我的!青铜!”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阿木拉只能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偏萧沅还是不放弃,一口就咬了上去。 光影间,好像回到了他们刚相识的那一年,萧沅性子很是骄傲,他不过是学汉字的时候戏耍了她一下,便被她一口咬在了胳膊上,留下一个好深的印记。 阿木拉微叹一声,抬手一个手刀就将人打晕了,然后放在软榻上,他看着她昏睡的面容,静默良久,冲一旁的一个小宫女道:“去熬一碗清热去毒的汤药来。等公主醒了,喂她喝下。” “是。”小宫女应道。 阿木拉拧着眉,站起身就要离开,出门之前又吩咐了一句,“还有,别说是我吩咐的。” “是。” 元阳宫里到底是恢复了安静。 只太子府里,如今太子昏睡,主事的人便成了秦姝落。 是以当晏初呈上密报之时,秦姝落立时瞪大了美目。 第70章 昏黄的灯光下,秦姝落看着手中的密函,唇瓣微张,良久才抬眸看向晏初。…… 昏黄的灯光下, 秦姝落看着手中的密函,唇瓣微张,良久才抬眸看向晏初。 “呵……” 秦姝落抬眸看向天花板,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所以,早在她醒来没多久, 父亲就已经失踪了……而他们都知道,萧洵甚至还知道他被人逼着吸食烟草, 致使神志不清, 跌落山崖, 造成意外的假象? 她颤抖着唇瓣,那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 她捂着额头…… 西南总督在里面将如何戕害朝廷命官一事叙说得清清楚楚, 包括秦敬方是怎么死的…… 晏初也是一脸不知所措,近来府中多事,殿下又病着, 冯春被陛下叫去问话了, 他拿来了新的密信, 是西南总督提交上来的新证词, 证词中他愿意一力承担西南盐案一事的所有罪责, 只求殿下宽待他的妻女。 眼下刑部还在追查此事,若能就此打住,无疑是对三方都好的事, 朝廷盐务有了进展, 秦敬方之案有了罪犯,就连公主殿下也不会再受牵连…… 此事亟待有人做决定, 可一时间却也寻不到能做主的人, 就连沈陵川这些时日也很少再踏进太子府。 他这才病急乱投医找上了太子妃。 却不想太子妃看了之后却是这副神态,难不成信中还写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一时间拿捏不准了…… 秦姝落捏着手中的信, 又是哭又是笑的…… 她拿着信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萧洵的房间里,让所有人都退下,只剩下碧书守着屋外。 他还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其实曾经有过某一刻她对萧洵也曾心软过的。 可是…… 哈哈哈哈,现下想来她才是最可笑的人。 眼前的人一边祈求着她能够爱他,待他如珠如宝,一边看着她父亲被人陷害至死。 若不是他现在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她想要知道这些事情,恐怕此生都不可能了。 “萧洵,你当真是欺瞒得我好苦啊。” 若不是他一直瞒着,她甚至真的会被蒙蔽,会以为父亲真的是意外而死,若不是她偏执地认为父亲不可能如此不小心,若不是执意追查下去,恐怕此时此刻她还会误以为萧洵在这些事情里是无辜的。 即便是她恨他从前那些强权压迫,却也无法将双亲之死怪罪在他身上,甚至要感恩戴德,他对自己这样好,给了父母双亲最体面的葬礼,还要感激他拖着病体也不曾懈怠过一分,不辞辛苦地操劳。 秦姝落哽咽,“呵——萧洵啊萧洵,这天底下比你更会演戏的人了。” 你竟是半点无辜都没有。 我连一丝一毫地感激都是错的。 她以为人能坏到这样的程度已是至极,不想还有更恶心的。 他怎么能做到,一边看着自己的岳父身亡,另一边又求着别人的女儿与他真心相爱。 好恶心的人啊。 “咳咳——”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姝落的眼泪,躺在榻上昏迷了好几天的萧洵竟是咳嗽了起来。 秦姝落收起眼泪,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萧洵缓缓展开眼时看见的就是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这一幕,萧洵颤抖着睫毛,唇瓣干涩,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阿落,你别哭。”声音嘶哑得难受。 秦姝落看着他,泪珠彻底掉下。 她擦了擦泪,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笑着看他,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萧洵,我和沈陵川真的没有什么。” 萧洵望着她,扯了扯嘴角,然后伸出手握着秦姝落的五指,他笑道:“我知道。” 倘若他们真的有什么,沈陵川不可能现在还能活着。 他看着秦姝落的面容,一双漂亮的眸子已经哭得红肿,眼下乌青一片,可见这些时日也是担心不已。 “是我亏欠了你。二皇姐的事情……” 秦姝落摇摇头,捂住他的唇瓣,低声道:“别说了。都过去了。” “阿落……”萧洵呢喃道,好像多唤几遍这个名字,就能把这个人更深地刻在心底。 “你渴了吧?”秦姝落替他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瞧着两个人倒是和好如初,颇有些恩爱夫妻的模样。 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两碗汤药,一碗是安神汤,另一碗是治疗心肺的。 秦姝落伸出手,先是伸向右边那碗,后来犹疑了一下,又拿了左边那碗,她端着尚且温热的汤药,温和柔善地看向萧洵,将人扶起来,然后舀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尝了尝,喂到了萧洵嘴边。 萧洵盯着她,她温柔美好得就像是一幅画一样。 他有时候想,或许偶尔吵一吵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让他们的心连得更加紧密了。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柔善,“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萧洵笑道:“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看着秦姝落,然后低头喝下那一口药,秦姝落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去。 然后又是一勺。 一勺又一勺。 终于是一碗汤药殆尽。 秦姝落将碗放下。 萧洵不免觉得头有些晕,可他还是握着秦姝落的手,真心道:“阿落,你放心,我不会再让皇姐为难你的,等这次她回西南之后,我不会再让她回京的,这样,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她也是惩罚。” 闻言,秦姝落温柔地笑笑,而后应声道:“好。” 她见萧洵的眼眸困得实在有些睁不开,就体贴地扶着他又躺下,温声道:“才喝了药,是会有些困,你再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萧洵点点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秦姝落替他掖好了被子,然后看着他的睡容。 回来? 呵,萧洵,他们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秦姝落敛去眸中所有的肃杀,冲着门外唤道:“碧书。” “奴婢在。”碧书推门而入。 秦姝落冷声道:“让郑克带人来把守此处,往后殿下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允许随意出入。” “是。” “还有,等冯春从宫里回来之后,直接将他抓了,关进地牢。” “姑娘,这……” 秦姝落凝眸看向她,眼底只有一片冷寂,像是城外乱葬岗的死尸一般。 “按我说的去做。” “是。” 她看向一旁的汤药,又道:“殿下的病,张太医治了这么久也没好,可见他医术也不怎么样,你去外头再找一个大夫来。往后殿下的药食我要你亲自查看,向我汇报。明白了吗?” 碧书看着躺在床榻上又昏睡不醒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小姐的表情,郑重点头,道:“是。” 秦姝落交代好这一切,才拿着那封信又回了书房,晏初还守在原地,见她来了,忙问道:“不知殿下怎么答复?” 秦姝落微笑道:“殿下说,一切就照信中的办,势必要保下明阳公主。” 晏初松了口气,看来是殿下的话,“属下这就去办。”他转身就走。 秦姝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然后将密信一点一点地撕碎。 70-80 第71章 既是已经决定动手,秦姝落就没有考虑过回头的事情。是以冯春被…… 既是已经决定动手, 秦姝落就没有考虑过回头的事情。 是以冯春被扣押起来,大吵大闹之时,她只是冷漠地将他的拂尘抽走, 道一句,“请吧。” “秦姝落, 杂家跟随太子几十年,你即便是太子妃也不能这样对杂家!”冯春被倒扣着双臂, 浑身狼狈地被押着往地牢里走去。 可他刚哀嚎两句, 嘴巴便被人用破布封了起来, 只能“呜呜”地乱叫。 秦姝落不甚在意地回眸,把他的拂尘递给郑克, 四目相对之际,她轻声道:“郑大人总不会叫本宫失望的吧?” 郑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年前见她还是一个清风玉露、冷如画中仙的少女, 如今却是迥然不同。一双眼眸瞧着亮晶晶的却看不见除了假笑之外的任何情绪, 平白让人觉得可怕。 郑克垂首, 接过拂尘, “听凭太子妃吩咐。” 秦姝落莞尔, “那年十月十六,本宫原是想出宫的。” 闻言,郑克立马跪地拱手道:“当日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若是耽搁了娘娘的急事, 属下难辞其咎,还请娘娘责罚。” 秦姝落嗤笑一声, 倒是个聪明人, 她一提郑克便记起了是什么事情。那年婚期她想见宋钰最后一面,可惜了, 此生无缘。 就是因为郑克奉萧洵之命拦她。 她盯着郑克的头顶许久,郑克虽为女子却是武将出身,不仅有得一身好本事,还是大庸唯一一个破格录取的女官。这样好的本事,却要跪在自己面前求罪。 秦姝落心中忍不住冷嗤。权势让多少人折腰,再好的本事,再想反抗的意愿,最后都会变成利欲熏心的罪恶之徒。 郑克如此,她亦是。 谁都逃不过。 她伸手扶起郑克的双臂,然后为她抹去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衣领,微笑地看着她,淡声道:“郑大人说得哪里话,本宫怎么会怪罪你呢,本宫只盼着你从今往后能更加用心地为本宫行事。” 郑克沉声道:“属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姝落笑笑,后退一步,冲着一旁的冯春挑了挑眉。 郑克心领神会,“属下先送冯公公进去。” 秦姝落颔首不言。 郑克领着人,在秦姝落的眸光中走远。 直到彻底感受不到身后的目光,她才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这太子妃,先威后恩,恩威并施,看来也绝非善类。 眼瞅着都快到地牢了,一旁的冯春还在“嗡嗡”地大叫,脸颊都胀得通红,郑克瞧着他,没办法只好给他后脖颈来了一下。 立时,冯春就晕厥了过去。 一旁的侍卫惊道:“大人,这……” 郑克揉了揉太阳穴,“押进去吧,还有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是。” 唯有郑克看着来处,眼眸略微失神,这太子府邸可比北城兵马司还水深,她一时间竟不知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了。 她看着天空中翱翔的鸟雀,失神半晌。 另一边,秦姝落才处理了冯春,碧书又请来了新的大夫。 只见是一个年岁不大,但瞧着却颇为清秀的少年郎,穿着却略显朴素。 她挑了挑眉,“可年过二十了?” 不想,那少年医者还未开口,身边的小医童便先道:“你别瞧我们家公子年纪不大,医术却不差。” 秦姝落嗤笑一声,“那你怕是弄错了。我不需要医术好的人。” 这一时之间叫那小医童都给弄糊涂了,往日里他们家公子给人治病,是受过不少怠慢,毕竟公子今年不过十八,这医者自是越老越受人敬重,可一旦给公子机会,让他出手,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服气的。 他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还是那年轻的大夫回道:“在下今年才近双九。” 秦姝落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看向碧书。 碧书轻咳一声,答道:“奴婢去请大夫的路上见他在路边摆摊给人看病,瞧着对面医馆倒是人声鼎沸,他那儿却空无一人,想着对姑娘应该有用。” 碧书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那小医童倒是咽了口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脚踩着脚看向少年。只是再踩两下,那本就破烂的鞋子怕是要走不出府了。 少年医者倒还算镇定,却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安,秦姝落便问道:“会开安神汤?” “会。” “会治烧伤?” “略懂。” “嘴严吗?” 少年一愣,而后点点头,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可一瞧见这府中的陈设,和这女子通身的气质便知,此处绝非普通人家。 秦姝落点点头,“往后每隔三日来府中看病,按我说的做。碧书会给你们酬劳。” 少年点点头,碧书刚要带他们出去,又见那少年回身躬身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袁春落,姑娘的大恩,我二人铭记在心。” 秦姝落摆摆手,不再多言。 她不需要医术高明的人,她只需要自己人。 待一切事情都处理完,秦姝落也略略觉得疲惫,刚在屋中揉按眉心,想叫人打水洗漱,休息一下,便听才出去没多久的碧书又回来大喊大叫。 “姑娘……不、太子妃不好了。” 秦姝落睁开眼,瞧着她颇有些不悦,“又怎么了?” “朱喜公公来了,还带了圣旨,太子妃,赶紧出去接旨吧。”碧书忙道。 秦姝落顿时脑海中震得一响,难不成宫中就收到了消息,若真是如此,她又该如何应对。 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她只能跟着碧书前去接旨。 秦姝落到时,朱公公已经摆好架势了,瞧见她,笑道:“见过太子妃。” 秦姝落皮笑肉不笑道:“请公公宣旨。” 朱喜颔首,打开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秦姝落本是紧张不安,可越听脸色却岳父难看。 她跪倒匍匐在地,对着这张圣旨报以最崇敬的行礼,可是这圣旨在说什么? 它竟然说,明阳公主掘坟一事虽行事莽撞但念在事出有因,公主性急,又在滇西多年教化少族有功的份上,责罚她回滇西省过自身,十年之内不准回京。” 十年之内不准回京?居然只是这样吗?秦姝落听着便很是想笑。 朱喜念完圣旨,自然也觉得稍稍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看着还跪倒在地的秦姝落,弯腰低声和气道:“太子妃莫要动气,此次公主行事确实有失体统,但公主殿下毕竟是姜皇后的嫡女,更何况,此次西南总督认罪伏法一事,公主也算有功,还将秦大人的尸体运送了回来,也算是功过相抵。陛下也自知有愧于二老,这不还还下了旨重修秦大人和夫人的坟墓,还追封大人为二品大员,也不算亏待。” 秦姝落低着头,双手狠狠紧握成拳,分明前些时日她还听人议论朝中有不少大员上奏要敕夺明阳公主封号,最后居然只是一个不准回京的下场,好啊,他们父子俩倒都是一样的宽以待己。 秦姝落闭了闭眼,敛去所有的情绪,而后缓缓抬头,接过圣旨,道:“阿落自然明白陛下的意思。多谢公公宽慰,公公辛苦了。” 朱喜笑道:“太子妃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便好,来日太子登基,太子妃位居中宫,若能有一位远在滇西的皇亲国戚为太子和太子妃镇守边疆,恐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江山也才能坐得安稳呐。” “阿落明白。” 朱喜瞧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碧书送送公公。” “是。” 她看着朱喜远去,手指狠狠地将圣旨握成了一团。 将来?登基?哼。 她秦姝落不盼将来,不望登基,只希望他们这些人此时此刻就下地狱。 第72章 随着西南总督认罪,盐务一案有了大进展,朝廷在其家中查抄脏银无数,甚…… 随着西南总督认罪, 盐务一案有了大进展,朝廷在其家中查抄脏银无数,甚至还发现了好几座一直在私自开采并未上报的盐矿。 陛下龙颜大悦, 文武百官也士气大振。 只是自圣旨一下,明阳公主留京的时日便不多了。 掘坟一事即便是永嘉帝责罚不重, 朝野之中仍旧议论纷纷。 秦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秦敬方身为三品大员, 在朝中浮沉十数年, 知交好友不算少, 此次又是因公殉职。魏梁雨更是靖西郡主,多年前魏家的英名他们也是听过的。 于情于理, 朝廷都应当保住他们的面子。 否则往后还有谁敢为朝廷卖命,更别提秦家唯一的女儿还是太子妃。 秦姝落在房中静坐了好一会儿。 秦家无甚根基,求远在江城的姑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 这些年范、宋两家已受她不少牵连。 宋钰已经离世, 她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再也不要表姐和宋家人牵扯进来。 幸好, 秦魏两家真正姓秦的只剩下她一个了。 眼下能帮她的人又愿意趟这趟浑水的……秦姝落在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地回忆着人选。 萧沅不日就会离京, 她没有时间细细筹谋了。 平南王府还是沈陵川?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人。 上回秦家办丧事之时,曾有一个满脸刀疤的男子来过, 不过他只在门外远远地瞧上一眼, 并未进门,秦姝落当时沉浸在悲痛之中并未想起此人是谁。 如今想来当是他。 秦姝落握拳, 换了普通丫鬟的衣裳, 带上碧书就偷偷出门了。 她是在一条昏暗的小巷找到此人的。 见到此人之时,他手上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 上面放着一只鸡,一叠肉菜,还有两壶酒,只是看他那醉醺醺的模样,酒似乎已经喝光了。 眼前的人看见秦姝落也很是吃惊,他愣了愣神,而后才清醒过来一般,微微侧脸,不想让秦姝落看见他脸上的疤,又问道:“秦丫头,你怎么来了?” 秦姝落抿唇,“陈叔,我有事想求你。” 陈知遇看着她,夜色下,她站在昏暗的小巷之中隐身在墙角的阴影下,一瞧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陈知遇沉默了片刻,还是道:“进屋说吧。” 秦姝落看着他打开一扇门,走进小院。院子里还算是整洁,只是略显寒酸,瞧着也不太有人气儿,尤其是看院子里还没收的衣裳,应当只有他一人居住。 进了里屋,陈知遇去给秦姝落倒茶,她站在桌边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只见右边竟还设着好几个牌位,而且都是魏家父兄。 陈知遇回头看见她在看牌位也没说什么,把手里的茶杯递给她,道:“家里就这些,你将就着喝。” 秦姝落回神,接过茶水,坐在桌边,咽了口口水,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陈叔,全名陈知遇,这名字还是他自己取的,为的就是报答外祖父的知遇之恩。 他是一个孤儿,幼时在京中以乞讨为生,瘦小可怜至极,后来挨饿受冻实在忍不住便行了偷盗之事,偷的人正是魏家老三,老三性子本就嫉恶如仇,又是武将出身,险些没将他打死,后来还是外祖出面,三舅才停下,又见他被老三打得实在可怜,便让人给了他些伤药和银钱。 不想从那之后他却赖上了秦家,每日每夜都在秦家门口乞讨,若是饿极了实在没有吃的,就抢老三的东西。 气得老三破口大骂:“小叫花子,你是赖上我了是吧!我告诉你,别以为我爹不让我打死你,我就会手下留情!” 可偏偏陈知遇只顾着吃他抢来的烙饼,根本不在意老三的拳头,一次抢完只管三天,饿了又来。气得老三更是火冒三丈,大骂道:“你这人怎么跟滚刀肉似的!打不走,骂不听啊!” 偏老三也是个性子倔的,他越抢,老三就越拿着东西往他面前晃。 这小子还挺有原则,说好三天抢一次便是三天。 后来这样打着骂着,两人竟是成了朋友…… 再后来,外祖父和舅舅们全部战死,陈叔也消失了许久,再次回来之际,居然是寻回来了三舅最喜欢的银枪,只是自己脸上也多了一道横亘全脸的疤,从左侧眉心到右嘴角,瞧着可怖至极。 他曾连续十年来秦家祠堂祭奠拜丧。 那时秦姝落很小,曾见过他一面,便被他脸上那道伤疤给吓哭了。 母亲还因此事,少见地开口训斥了她,让她道歉。 可偏偏她也倔,一直嚎啕大哭,怎么也不开口。 最后还是那个男子沙哑着嗓子道:“粱雨,往后我便不来了。” “陈哥,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魏粱雨满心愧疚道。 陈知遇摇摇头,“不是。是……我要娶媳妇了。” 他这么说着,勉强对着秦姝落扯出来一个笑,后来便再没来过了。 再见便是上次秦家治丧。 秦姝落捧着茶杯,夜晚水的凉意从指尖弥漫到心头,她舔着唇瓣,“陈叔,上回我瞧见你了。” 陈知遇坐在她对面,轻嗯一声,不多言语。 秦姝落又有些尴尬道:“怎么没看见婶子?” 陈知遇低声道:“丫头,你不必试探了。” 秦姝落敛眸,唇瓣抖了抖,“叔,我……” 陈知遇笑了笑,“无碍,有话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秦姝落放下水杯,直视陈知遇,他那一双眼睛浑浊又阴翳,加上疤痕,让人不免心上惧意,可她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儿了,再可怕的面相又岂有那些真正恶毒,人面兽心的人来得可怕? 她哑声道:“我如今父母双亡……”秦姝落哽咽了一声,“他们都说父亲是意外身亡的,可父亲死前被人喂食了金丝熏,神志不清,这才跌落山崖,无人能救。母亲自焚,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这便罢了……” “陈叔,明阳公主掘我父母新坟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可陛下竟只是责罚她回滇西自省,十年内不准回京。” 秦姝落嗤笑一声,眸光中的狠厉掩饰不住,“竟只是如此。” 陈知遇亦是垂眸,这些时日秦家的遭遇他有所耳闻。 秦姝落摸了摸眼睛,一伸手,碧书便机灵地将令牌奉上,她道:“这是我的私牌,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从前魏家还在之时,母亲说,凭此令牌调动魏家私兵不是难事。可如今……魏家已亡,这块令牌也成了一个无用的纪念品。” 闻言,陈知遇蹙眉。 “你想重建私兵?”他开口,直击要害道。 秦姝落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惧,肯定道:“是。钱财你无须担心,我自会供应。” 陈知遇抿唇,“昔日,魏家老将军身为征西大将军,拥有私兵实属正常,可你豢养私兵却是死罪。” 秦姝落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呵,死罪?我活着和死还有什么区别吗?我秦家还有人吗?我双亲俱亡,父母被人掘坟我都不能讨回这个公道,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是说陈叔,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秦姝落深呼吸一口气,“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样胆大……” 说话间,她就要把令牌收回去。 可下一秒,那令牌却到了陈知遇手中,动作快得秦姝落都不曾看清,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令牌,这是魏家的东西,如今世间已经是得一件少一件了。 陈知遇看着令牌,道:“你来找我,想必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秦姝落垂眸,只是道:“听说陈叔的武艺也是外祖父教的。看来这些年不曾生疏。” 陈知遇没有吭声,魏家父兄全部战死那年他才十三岁,只差两岁,他就能跟着他们一块上战场了,可能老将军和那个野猴子也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陈知遇将令牌收入怀中,好生放着,道:“你舅舅不会想你变成这样的。” 秦姝落刚要反驳,又听他说:“但他们要是在,也绝不会见你如此受辱。” 秦姝落眼眶一红,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即便是想反抗,也常常是有心无力,今日不过是赌一把,不想竟是成了。 秦姝落苦笑一声,“我也想他们在。” 她缓缓站起身,外头夜色深黑,碧书将背上的包袱放下。 秦姝落站在门口,哑声道:“明阳公主五月初五在宫中过完端午便会携驸马离京。” “陈叔,端午节,该是祭祖的时候。” 她的背影在月色下被拉得很长,声音却很轻。 陈知遇听着她的声音没有说话。 良久才站起身,与她一道看着外头的明月,“你爹娘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是该享福了。” 他们看着月色,秦姝落喉间艰涩却又带着美好的酬愿道:“希望那天的月亮也会这般圆润。” 第73章 已近五月,太子府中的桃花已经彻底落败了,只剩下了还算青葱的绿叶,秦 已近五月, 太子府中的桃花已经彻底落败了,只剩下了还算青葱的绿叶,秦姝落坐在床前, 给萧洵喂药,许是前些日子伤势太重, 他这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好不齐全。 又是一勺汤药喂上前来, 萧洵微微偏头, 道:“近来怎么不见冯春?” 秦姝落吹凉汤药, 答道:“近来端午祭祀,宫里缺人, 他也是宫里的老人了,经验丰富,我便让他去协助了。” 萧洵点点头, 见秦姝落的汤药又喂了上来, 面露难色, 不由得耍些小性子, “这药不是张太医开的吧?” 秦姝落托着碗, 平静道:“怎么这么问?” 萧洵拧眉,“太苦了。” 秦姝落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打趣道:“这么大的人了, 怎么还怕药苦。” 萧洵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头偏向屋外,嘴巴微翘不说话, 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 秦姝落这些日子倒也摸熟了他的这些小把戏, 捻起一旁的蜜饯,喂到他嘴边, 笑着解释道:“张太医给你开的方子已经喝完了,这些是我寻人给你开来补身子的,你瞧瞧你,这一趟病了多久,明日就要入宫参加端午祭祖呢,还不知道能不能好全。” 萧洵瘪嘴,“我都快好了,不过是还有些头晕嗜睡罢了,不信你看。” 他刚要掀开被子站起身来证明自己的强壮,胸口就发出一阵猛烈地咳嗽,脑袋天旋地转的,险些栽倒在地,还是秦姝落扶着他,才勉强站稳。 秦姝落忍不住掐了他一把,拧着眉,瞪着他,眸中尽是担忧,道:“你逞什么强?还说不要吃药。” 萧洵乖乖躺下,他靠坐在床头,经方才这么一折腾,脸色有些煞白,秦姝落喂了他一颗蜜饯,他看着秦姝落,一双鹰眼晦暗不明,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好还是吞咽了下去。 秦姝落又把药喂到他的嘴边,萧洵看着那碗黑沉沉的汤药,轻声道:“阿落,你喂我什么我都会喝的,哪怕是毒药。”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脊背微微发寒,而后轻笑道:“说什么傻话,还不赶快喝药好起来,明日端午,祭完祖明阳公主就要离京,你还要送她呢?” 萧洵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忽然伸手将汤药接过,一口气便喝完,而后将人揽进怀中,把人扣得死紧,秦姝落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出声抱怨道:“萧洵,你抱太紧了。” “嗯……”萧洵嘴上应着,可手上却越收越紧,似乎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骨髓里一般,他低声道:“阿落,无论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都可以冲我来,我绝无怨言。” 秦姝落被扣得后背都疼了,根本没心情听他说的什么话,她忍不住挣扎,却忽然听门口传来一道通传的声音。 “殿下,娘娘,沈大人求见。” 秦姝落一回眸,只见碧书就站在门口,身旁就是沈陵川,面色沉沉灼灼,让人看不大出他的情绪。 时隔多日,沈陵川倒是第一次上门。 秦姝落这下才使了狠劲儿从萧洵的怀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直身子。 萧洵也收回了手,看向屋外的人,眸色冷淡至极,而后不带一丝谦虚道:“进。”仿佛一瞬间方才那个脆弱哀求的男子便消失了,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秦姝落有时候不得不感慨,萧洵演戏的能力比她强太多了。 沈陵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睹了这一切似乎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他沉静一两个呼吸,而后便抬步走向内室,一如往常那般,朝萧洵和秦姝落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可不论他们怎么掩饰,那一分掩饰不住的疏离还是横亘在了所有人中间。 秦姝落眼睫微颤,这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是拆不散的,如果有,那也只是下的功夫不够,就像是她和宋钰,再相爱最后不也只落得个阴阳相隔的下场。 本就是夏日,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了。 可屋内的气氛却冷得几乎能将人冻僵。 萧洵不开口,秦姝落也不好越过他去。 她轻咳一声,柔婉道:“既然沈大人找你有事,那妾身便先出去了。” 可还不等她,萧洵便直接按住她的胳膊,冷沉道:“你就在这儿。” 他看向沈陵川,淡道:“有什么事,说吧。” 沈陵川垂眸,道:“回殿下,驸马向礼部递了帖子,想要跟明阳公主和离。” 闻言,萧洵的眉头直接拧成了一团,“阿木拉要和离?他算什么东西,竟敢欺负到皇姐头上。”萧洵顿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整个人气场都暴怒了几分。 叫身旁的人瞧了便觉得害怕。 沈陵川赶忙又道:“殿下先别动怒,属下已经将折子截了下来。只是属下以为此事还是需要告知殿下一声。” 萧洵冷哼一声,“他敢做,就要敢承担后果。他难不成以为没了他,孤就拿不下滇西了?你尽可敲打他,他若还敢动这样的心思,孤不怕给皇姐换一位夫婿。可他也要想明白了,我萧家从无和离,只有丧偶。” 沈陵川颔首,“殿下说的是。属下明白该怎么做了,属下先告退。” 他得了回复便要离开,只离开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秦姝落。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视,似是察觉到些什么,旋即淡然自若地将眸光挪开,看向萧洵床边的玉带。 沈陵川也躬身退出房间,倒是萧洵气得多骂了两句,斥道:“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以为仅凭他一个滇西首领便能给皇姐不堪了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秦姝落敛眸不语。听着萧洵的怒骂,半句话也未曾搭腔。 萧洵骂完之后,似乎才想起萧沅和秦姝落之间还有龃龉,便又立马收声,而后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装作好似不曾骂过一般。 秦姝落倒是不曾注意这些,替他拍了拍后背,道:“不值得为这样的人动怒,免得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萧洵看着她乖乖点头。 秦姝落又道:“你今日也累了,好好歇着吧,我也先回房了。” 萧洵轻嗯一声,而后看着秦姝落起身出去,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整个屋子里一瞬间便空寂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而屋外,离书房不远处,秦姝落不过转了一个拐弯就看见了本该离去的人。 她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嗤笑一声,问道:“阿木拉真的说过要和离吗?本宫怎么不曾听说。” 萧洵终日卧病在床许是容易被蒙蔽,可她却是真的从未听闻。 沈陵川站在回廊上,看着不远处的夕颜花,到了傍晚,浅紫色的花瓣格外迷人,他笑笑,回道:“太子妃……看破不说破。”他的声音温和之中又似乎带着某种挑逗的意味。 倒叫秦姝落都看不明白了。 “挑拨阿木拉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秦姝落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沈陵川莞尔,“娘娘应该问,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眸光澄澈看向秦姝落,似是一片光明清澈,没有任何保留和欺瞒,任凭秦姝落如何打量和探究,也毫不畏惧。 秦姝落一时间揣摩不明白,不过对她有利无害便足矣。 她扬了扬唇,微笑道:“沈大人可别玩得太过火,自己栽进去了便好。” 她路过沈陵川身侧之时,压低声音道:“毕竟大人于我而言,还很重要。” 秦姝落身量在他脖颈处,离他离得又近,呼吸也离他那般得近,打在他的颈间,让人身上的寒毛都不自觉竖起来了。 沈陵川眸色顿时幽深不可触底,呼吸都灼热了几分。 秦姝落好似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浅浅一笑,眸中流光淡转,而后站直身子,微微颔首,拂衣而去。 徒留沈陵川一个人站在回廊之中,手指不住地磋磨,半晌才离开太子府邸。 第74章 五月初五,过端午。不仅皇家忙着祭祖,平民百姓,各家各户都没 五月初五, 过端午。 不仅皇家忙着祭祖,平民百姓,各家各户都没闲着, 插艾叶、喝雄黄酒,戴香囊。 这是秦姝落自出嫁之后第一个端午节。 上一回还是在秦家的时候, 身边还有很多人作伴。 可如今…… 秦姝落静静地端坐在铜镜前,任由碧书给她梳洗打扮。 心思早不知道飞往了何处, 瞧这时间, 汴河边的龙舟赛应该已经开了吧, 也不知道今年是谁家争得第一,夺得头筹。 秦姝落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 过去种种恍惚间还在昨日。 碧书给她插上最后一支玉簪,看着镜中的女子,也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姑娘, 听说表小姐已经生了, 是个男孩, 说是取名念钰。” 闻言, 秦姝落眉梢微动,这个名字取之何意,她们都再清楚不过了。 秦姝落沉默良久, 时间已经过去得太快了, 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得她都快忘记他了。 她眼尾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忧伤, 似乎不需要任何的点缀, 就足以让人为她流泪。 秦姝落默然半晌,才道:“也好。” 这世上总还是有人念着他的, 那便不算是消散了。 她心脏处的钝痛折磨得人生疼,可是疼着疼着早就成习惯了,便也不觉得疼了。 秦姝落敛眸,续问道:“贺礼可送过去了?” 碧书点头,“送了。是一柄上好的玉如意,愿小公子,日后万事如意。”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 午时一刻,所有人齐聚奉天殿祭祖。 阳光恰好落在殿前的日晷中心之上。 永嘉帝携李后在前,萧洵身子依旧不算爽利,但今日没有缺席,秦姝落站在他身旁,看着文武百官齐齐站立。 上一次面临这种场景之时,她还会觉得胆怯心惊,可是如今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祈福祭天,再无任何惧色。 礼部的官员站在柱前宣读流程。 永嘉帝念着祭文。 秦姝落微微垂着头,敬听天命。 而明阳公主和阿木拉就在她的身侧。 祭文不算太长,无非就是一些敬闻先祖,祈祷先祖庇佑的陈词滥调。 秦姝落一句一句地听着永嘉帝的念完,而后与身边所有的人同时跪地行礼。 直至礼成,礼部官员高喝一声,“礼毕——” 所有官员齐颂:“愿我大庸国寿永昌。” 声音在奉天殿前响彻云霄。 永嘉帝转身,从众人中间退场。 秦姝落站起身的那一刻,微微侧身,恰是与明阳公主对上。 她今日打扮得倒是素净,只是一双眼睛似乎格外无神,眼底的青黑扑了多少层粉都挡不住。 永嘉帝离开之后,其余朝臣也逐渐退去。 偌大的奉天殿,一时之间剩下的人竟只有秦姝落和明阳公主等人。 还是萧洵先开口,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气势依旧在这儿,声音喑哑道:“听闻皇姐,今日便要离京。” 萧沅看着自己弟弟,他病了这许多时日,她倒是想去太子府邸看望,可几次三番递拜帖被挡回来不说,居然还回她说是近些时日公主作风不大好,还是安稳在宫中待着,不要惹事的好。 萧沅咬牙,到底是她亲弟弟,怎么敢这样对她说话,她的眼眸恶狠狠地看向一旁的秦姝落,定是这个贱人寻准了机会,故意挑拨离间他们姐弟关系! 萧沅面色不虞,上前一步,逼近秦姝落,压低声音,威胁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的那些小把戏。本宫是要离京了,可你给本宫记着,洵儿是本宫唯一的弟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能挑拨的,你敢待他不好,本宫便是远在滇西也绝不会放过你。” 秦姝落敛眸,后退一步,疏离又客气地微笑道:“公主说得哪里话,臣妾自嫁与太子为妻,便一直恪守本分,尽职尽责,不敢有半分懈怠。” “你最好是这样。”萧沅冷哼一声,转而又看向萧洵,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说到底,她心底里对这个弟弟也还是有些许失望的,多年不见,弟弟也不再是当年只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弱小孩童了。 她喟叹一声,而后道:“洵儿,你也要好好保重。” 萧洵颔首,滇西路远,明阳公主又被禁止十年不得回京,他们都知道这次分别,姐弟俩怕是段时间内难再见了。 萧洵不免有些伤感,素日里幽暗得看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睛,此刻微微发红,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也要好好保重。” 萧沅点点头,咬着唇瓣。 她想,自己离开了盛京也好,免得一些丑事暴露,最后还连累了弟弟。 “那就别送了,本宫可不想半道哭出来,丢了我大庸朝最尊贵的公主的名声。” 她脸上的笑又勉强又委屈的,看得人心酸难受。 萧洵望着自己姐姐,幼时他也曾追在姐姐身后,萧沅性子暴躁又好强,常常他受欺负了,大哥还不知道,她就已经打上门去替他讨公道了。 他点点头,微微闭眼,隐去眼底的水润,旋即看向阿木拉,眸光立刻变得冷眸又肃杀,“滇西虽远,却不是黑甲卫不能到的地方,驸马爷做主滇西多年,想必该知道,若不是有皇姐在,滇西恐怕没有今日逍遥的日子。” 他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即便是阿木拉身材壮硕,常年居于上位者的气势也让他生生压下阿木拉一头,他声音森然狠厉道,“倘若你再敢薄待皇姐一分,生出异心,便犹如此石。” 下一秒,只见萧洵一脚踹出阿木拉身后侍卫的刀,那刀凌空旋起擦过阿木拉的耳畔,割断他耳侧的发丝,只差分毫便要割去他半只耳朵,最后狠狠地插进他身后的一尊石像上,阿木拉不回头,都能听见石像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脊背僵硬,浑身冰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萧洵冷嗤一声,后退一步,淡声道:“公主和驸马一路走好,孤就不送了。” 萧沅看着萧洵这番做派,倒是忍不住扬了扬唇,眼底尽是欣慰和骄傲,到底是弟弟长大了,知道为姐姐撑腰了。 她微笑道:“本宫就先行一步,太子日后有空定要来滇西一聚。阿姐会为你守住边塞的。” 萧洵也笑着回看她,“阿姐一路平安。” 秦姝落和萧洵等人站在台上目送着明阳公主离去。 她往台下随意地撇了一眼,却不想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沈陵川竟是还站在石柱一旁,并未走远。 二人眸光相对,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分别。 萧洵看着姐姐走远,情不自禁地牵起了秦姝落的手,两手紧紧相握,他微笑道:“我们也回去吧。” 秦姝落点头。 沈陵川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紧紧相依,步行离开,眸色阴暗难言。 第75章 既是端午,萧洵和秦姝落从宫中祭完祖回来,时间还算是充裕。他今日精神…… 既是端午, 萧洵和秦姝落从宫中祭完祖回来,时间还算是充裕。他今日精神头还算好,不似往日一般, 身体实难支撑,竟还有兴致和秦姝落一块儿在街上逛一逛。 幸而马车里还有常服, 秦姝落先换好了衣服出来。 不到片刻,听见帘子撩拨响动的声音, 秦姝落回眸, 见他也换好了, 忍不住莞尔,笑看着他道:“你这样不像是太子, 倒像是……” “是什么?” 她一双澄澈又忽闪忽闪的杏眼,直接明亮到人心里去了。 萧洵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然后低头抬手看看自己这一身白色的长衫, 又抬眸问秦姝落, “嗯?” 他倒是很少穿这样浅色的服饰, 这还是秦姝落准备的。 秦姝落看着他抬眸的一瞬间, 一双锐利的双眸不再像往日那般阴翳又冷漠, 反而增添了几分温润和平和,尤其是配上一身白色的长衫,承托得他双腿修长, 身形挺拔, 像极了世家公子中的温润少年郎。 秦姝落看着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黯淡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么多事, 如果秦家还在,如果宋钰还活着的话, 很可能她真的就那样认命了,然后再经过十数年的岁月蹉跎和日日相处,也许她真的会爱上眼前这个男人。 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只有厌恶和憎恨。 “怎么了?”萧洵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眸色关切道。 秦姝落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微微摇头,浅笑道:“说了怕你不高兴。” 萧洵扬唇,“又不在宫里,准你说,像什么都好,你瞧着欢喜就好。” 秦姝落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真的准?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真的。”萧洵笑得有些无奈又宠溺道。 秦姝落忽而凑近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身边地方人都听清楚,道:“我觉得……像明月楼的小倌。” 她话说到后面越说越快,几乎是说完立马就后退好几步,然后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面前,歪着脑袋,一脸得意地笑看着萧洵,又问身边的碧书和郑克,“你们不觉得吗?” 碧书面色羞红,不好回答。 郑克轻咳一声,道:“属下没去过明月楼,不知道像不像。” “那你可得去一去,那儿可是好地方。”秦姝落大笑道。 萧洵原是有些膈应的,他可是天潢贵胄,怎能比做那些下贱玩意儿。 可见她实在欢喜又忍不住摇摇头,只好作罢,面露无奈地想伸手将人抓住,偏秦姝落跑得还挺快,像是小兔子一样,在人群之中一蹦一跳的,快乐得不行。 萧洵追着她跑了好一会儿,倒也没有真的太用力,就在身后逗她玩儿,一双眼睛倒是一直跟在她身上,从始至终都不曾挪开过一分一毫。 秦姝落跑累了,站在一个小摊旁边擦了擦汗,无比自然得摘下两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笑着回头看着身后的几个人。 她笑得明媚就像是一朵向阳花一样,在阳光下便是擦着汗,吃东西也让人觉得鲜活漂亮。 郑克偏头看了看太子的神情,他一双眼眸不知是什么时候也沾染上了笑意,就像是夏日的荷花开了一般,眉眼舒展又爽朗。郑克忽然就明白了,殿下为何会这般执拗得想要将秦家小姐抓在手中,仅仅只是她跟在殿下身边的这短短一年时光,她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杀戮和黑暗,她也早就习惯了整日里不苟言笑又冷漠肃杀的生活。 可偏偏,当初秦姝落是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萧洵的生命中,她人活得又是这样的肆意和自由,这样的人,这样明媚又灿烂的笑容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当真是半点抵抗力都没有。 萧洵抬步快走几步,终于是赶到了秦姝落的身旁,她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小摊贩。 萧洵低头短促的笑了一声,然后无奈地从怀里掏出银钱付账。 他付了钱,瞧秦姝落吃得欢喜畅快,忍不住揶揄她道:“我付的钱,难道不该分我一点吃吗?” 秦姝落扬着头,把手一抬,嘟着唇,娇嗔道:“就不给。” 眼底里满是自豪和得意。 偏偏她身量不够,扬手的高度,萧洵稍稍一伸手就勾到了,他长臂一伸,恰是握住了秦姝落的手,然后低头就着秦姝落咬过的那半颗糖葫芦就咬了下来,他咬时一双眼睛还是看着秦姝落的,眼底的侵略性和情愫让秦姝落头皮发麻,挣扎着想抽出手也做不到。 萧洵咬下一口,唇瓣上还沾了一点儿糖渍,他看着秦姝落那张已经胀得绯红的脸勾唇,而后抬手抹去自己嘴角上的糖渍,放进口中,低声道:“好甜。” 那声音暧昧到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糖甜还是秦姝落甜。 她已经不止是整张脸,甚至是整个人都快红得冒火了,秦姝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半晌才回神,然后把糖葫芦往萧洵怀里一塞,“你喜欢那就都给你吃好了。” 她整个人羞红得蒙头只顾着往前跑。 萧洵在身后爆发出一声闷笑,仅听笑声就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欢喜多高兴了。 秦姝落双手捧着脸,不免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萧洵看着她的背影,低笑不止。他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往前走,人群之中,好似只能看见这一抹倩影。 他想说,阿落,你不知道这一刻我求了有多久。 那时我见你与他在大街上嬉笑打闹,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要是那个人该是我多好。 幸而,如今一切都成真了。 萧洵唇角无声轻抿,噙着一抹笑痕。 两人还在汴河边看了一场赛龙舟。 秦姝落瞧见这些热闹事儿就忍不住欢呼雀跃,站在河边给人大声喊着:“快些!再快些!” 连耳侧的发髻黏上了别人的糖葫芦都不知道,还是萧洵抬手给她摘下来的。 秦姝落方觉得不太对劲,似是身边有人,一回眸恰恰就被萧洵揽在怀中,她愣怔在原地。 萧洵看她这模样,忍不住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 然后低声轻笑道:“这回倒是老实了许多,不曾站在屋顶欢呼雀跃。” 秦姝落今天脸色是一红一红又一红。 连忙把头转回去,看河中的龙舟,可看了一会儿,又咂摸出不对来,回头,一双明若繁星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萧洵,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曾站在屋顶欢呼雀跃?” 萧洵握拳放在唇边,低咳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偏秦姝落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宝贝一样,稍稍踮脚,凑近到他眼前,让他无法逃避,追问道:“你那时候就对我上心了?” 萧洵面色“唰”的一下通红,他偏头也看向汴河里的龙舟,声音喑哑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然后扭头就跑。 只听身后爆发出一声大笑,萧洵逃走的背影,越发显得狼狈不堪,还险些撞到身边的人。 秦姝落看着他,在众人之中笑得前俯后仰。 可等人走远之后,秦姝落的笑声便也消失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拢,眨瞬之间又变得麻木和冷漠。 碧书亲眼看着她将所有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收拢,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实在是无法再苛责小姐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像当初那般天真无邪的肆意大笑和张扬。 她也只是站在秦姝落的身旁,然后低声道:“陈叔说都安排好了。” 秦姝落抿唇,而后轻嗯一声。 良久又道了一句,“多买两串糖葫芦回去吧,他喜欢吃。” “是。” 第76章 萧洵羞得先走,回府也比秦姝落回得早些,他今日倒是折腾劳累了许久,回 萧洵羞得先走, 回府也比秦姝落回得早些,他今日倒是折腾劳累了许久,回府洗漱完原是要等秦姝落一块儿吃饭的, 可今日实在劳累便支着下巴靠在桌边睡着了。 秦姝落回房的时候,正瞧见他的脑袋歪着, 一点一点的,像是敲击木鱼的小木槌。 秦姝落轻轻地拉开凳子, 坐在他对面, 看着他的容颜, 他今日回来换的衣服还是素白的颜色,倒是同往日不大一样。 她不是不知道萧洵在讨自己欢心。 可是他们相识、相知、相遇的每一个环节都错了。 大错特错。 秦姝落缓缓伸出手, 看着他长长的眼睫毛忍不住抚摸上去,勾勒出他的面容。 “唔——”萧洵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在昏黄的烛光中, 就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正在抚摸自己的面庞, 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秦姝落也有一瞬间的愣怔, 随后又很快地回神,收回手,问道:“怎么不去榻上睡。” 萧洵眼底明显掠过一丝失落, 但又飞速收拾好了心情, “等你用膳呢。” 秦姝落看向桌上这一桌子的菜,萧洵也循着她的眸光看去, 然后嘶气了一声, “呀,是不是我睡太久了, 都冷了。我让他们再换一桌吧。” 他刚要叫下人换菜,秦姝落摇摇头,她估摸着时间大概是来不及了。 不必再浪费一桌子菜了。 她拾起筷子,夹菜,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萧洵在一旁看着,眉眼间隐晦的笑意想藏都藏不住。 萧洵刚要拿起筷子,给秦姝落夹菜,“阿落,你尝尝这个。这是我素日里最爱吃的一道……” “殿下!殿下!不好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下属急匆匆的声音。 萧洵眉头一拧,斥道:“冯春怎么教的,行事竟还如此慌张。” 秦姝落吃着碗中的菜肴,面色不变。 可那侍卫似是真的被吓到了,神色俱变,跌跌撞撞地跪在门口,慌里慌张地扶好头上歪歪斜斜的帽子。 而后声音颤抖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秦姝落漫不经心地轻嗯一声,似是不大管事一般。 萧洵也是抿唇,被人打断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温馨自是不痛快,可瞧他又是真的有急事,不耐烦地开口道:“有什么事说吧。” 那侍卫这才一口气回道:“回殿下,明阳公主出城的马车跌落山崖了!” “你说什么?”这下萧洵也坐不住了,猛地站立起来,“你再说一遍,明阳公主怎么了?” 侍卫磕磕绊绊回答道:“明阳公主的马车跌落山崖,公主和驸马爷都掉下去了,眼下尸骨无存,晏初大人和沈大人已经前去现场勘察了,特命属下前来汇报此事。” 萧洵几乎是眼前一黑,唇色立时煞白,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若不是秦姝落及时放下筷子将他扶住,恐怕他就要在此刻倒地了。 秦姝落喟叹一声,轻道:“你身子才好没多久,太医交代过了,不能大悲大喜,动怒伤身,要不我随他去现场看看吧,定会帮你将皇姐找回来。” 她声音如和风细雨一般,萧洵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才这口气顺下去,喉间的血腥味已经在整个口腔里翻涌,萧洵摇摇头,摆手道:“我定要亲自去,皇姐还在等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姝落握着他的手,“我陪着你。”声音不大不小,却温柔又有力量。 萧洵赤红着一双眼眸,回眸看着她,而后缓缓点头。 秦姝落扶着他,往府外走去,一边让人安排好马车,急速赶路,一边找方才的侍卫询问更详细的情况。 可那侍卫也不大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说五城兵马司的人接到报案之后,立马出动了,就连沈大人也被惊动了,他恰好在现场,大人这才让他赶紧回来禀报。 萧洵面色铁青,眸色阴沉一片,暗得几乎深不见底。 秦姝落的手被他抓得几乎骨头都快要断了,也未吭声半句,她一直陪在萧洵身边,温柔坚定又可靠,像极了世人最最期待又崇敬的太子妃模样。 夏夜里,星河漫漫。 马车的道路上疾驰,车轮的声音咕噜咕噜不停地在耳边响起,银辉照亮了前面的路,却照不亮萧洵的心。 他幼时性子桀骜,哥哥性子倒是沉稳,可碍于哥哥要继承世子之位,所以一直很少有时间陪他玩耍,倒是萧沅,从小就像个男孩一样,陪着他爬墙上树,翻房打架。 他跟萧沅的感情可以说是比和大哥、父亲还深。 可现下哥哥不在了,皇姐…… 萧洵克制不住地手都在颤抖。 秦姝落透过肌肤就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颤抖,那是亲人和爱人离开时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是这世间最无法控制和躲避的痛苦。 而她曾体验过无数次。 好不容易马车才到了山崖边,萧洵几乎是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秦姝落紧随其后,只见此处离她与萧洵相遇的小竹林并不算太远,是过了卧龙坡之后的一段山路,周边山崖陡峭,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山下就是万丈深渊。 秦姝落看着周围围满了的士兵和黑甲卫,五城兵马司的首领几乎都齐聚于此。 沈陵川和晏初也在前侧,瞧见萧洵和秦姝落走过来。 “殿下,太子妃。” 二人稍稍一侧身,便露出了身后的几具尸体。 萧洵和秦姝落谁都没有开口应答。 他的脚步好像钝住了生锈了一样,腿上好似灌溉了几千斤重的铅一般寸步难移。 月色下,白布的褶皱起伏一览无余,让人想躲都躲不开。 萧洵站在原地,半天不敢动弹。 在场所有的人也没有敢催促他的,甚至是不敢唤他,不敢行礼,生怕触他眉头。 秦姝落就站在他身后,她看着萧洵的背影,他依旧是挺拔的,可身上却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死寂感。 他呆滞在原地,那短短短几步,萧洵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走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条路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萧洵不得不蹲下身,而后缓缓伸出手,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困难的一次抬手。 他用力一掀,当真是那张最熟悉的面容此刻就暴露在眼前。 在场所有的人呼吸都停滞了。 秦姝落清楚地看见那个白日里还骄傲得意地威胁着她的人此刻却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上,沉静安宁,只是那张原本如花似玉的脸蛋此刻却被山石刮伤得不像样。 而她的驸马爷阿木拉也躺在她身侧,看上去伤势比她还严重一些,这时候倒像极了一对璧人、恩爱夫妻。 萧洵几乎是蹲在地上,久久不曾发出声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将会做什么。 月色不知道,秦姝落也不知道,猜不到。 第77章 “殿下,节哀。”这句话还是由沈陵川说出口的。他跟萧洵多…… “殿下, 节哀。” 这句话还是由沈陵川说出口的。 他跟萧洵多年好友,没有人比他说这句话更合适了。 秦姝落站在萧洵身后,此刻她身为一个妻子似乎也当表态。她缓缓蹲下身, 轻轻地抚摸着萧洵的后背,低声道:“你还有我, 我在这儿呢。” 萧洵回握着她的手,良久缓缓站起身, 而后扫视一圈周围的人, 冷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他声音寒冷如二月寒泉, 仿佛能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冻住。 还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刘青云站了出来,拱手禀告道:“公主出行, 原是有黑甲卫护送的,可据下面的人说,明阳公主和驸马爷在出城之后就一直陷入争吵, 似乎是闹得不大愉快, 后来竟是还打起来了。外边的人也不敢劝着, 没成想公主和驸马爷最后还争执起了马车的缰绳……马匹受惊, 最后便朝着山崖下冲了出去。” “公主和驸马吵起来了, 就没有一个人敢劝吗?”萧洵声音森寒道。 刘青云噤声,不敢作答。 还活着的随从和丫鬟们也一个个的都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有一个稍微胆子大一点的回道:“青铜姐姐劝了, 也……也跟着掉下去了……”她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谁人不知道公主和驸马素来不和, 这要不是心腹还上赶着去劝,岂不是找死。 萧洵拳头紧握, 骨节咯吱作响。 秦姝落看向明阳公主尸体的另一边, 果然还摆放着几具其他人的尸体,想来那其中便有青铜的尸身了。 她微微敛眸, “如此说来,倒是一场意外了?”秦姝落声音不咸不淡道。 刘青云轻咳一声,咽了口口水,迟疑半晌又道:“回太子妃的话,属下还在马车之中发现了此物。” 秦姝落挑眉,只见刘青云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木盒,盒子似乎也遭受了重创,外部已经有些歪裂了。 她没有接手,反而是萧洵拿过了那个破碎的小盒子,而后打开一看,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秦姝落微微侧目,大抵看清楚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没吭声,只是听刘青云继续汇报道:“方才已经命人去请了仵作,仵作初步判断,公主在坠崖之前应当是服用了此物,导致产生了幻觉,性情易怒易炸,一般人怕是劝谏不得。” 似是怕殿下不信,一旁南城兵马司的首领小声补了一句,“吞噬此物而亡的案例,并非稀有,先前太子妃的父亲……” 沈陵川轻咳一声,刘青云也猛咳好几声。 南城兵马司的首领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太子和太子妃,见萧洵脸色难看至极,立马收声道:“属下失言。” 秦姝落假装没听见,脸色丝毫未改。 刘青云续道:“如此公主和驸马才会起了那样大的争执,加之山崖的围栏年久失修……” 刘青云说到后面,自觉闭嘴。 什么情况,他已经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秦姝落抿唇,看向萧洵,又扫视了众人一圈,最后瞧见沈陵川一直在盯着山崖边上的石栏杆看着,不由得心底咯噔一下。 她垂下眼睫毛,将所有情绪收敛,月色之下,这场公主坠崖的祸事看起来好像真是天灾而非人祸,而且就算是人祸也该怪罪已经死去的人咎由自取。 萧洵看清楚了手中的东西,看完之后,将盒子盖上,牢牢握在手中,一言不发。刘青云似乎也知道那是什么,二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秦姝落不知道他眼下会怎么做,只是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颤抖。 长夜漫漫,银辉皎洁。 所有人都静立在此处,等待着太子殿下的指令。 或是继续追查,或是就此结案,谁也猜不准萧洵的心思。 夏夜的晚风吹过,尤其是山崖间,更是阴寒虚冷。从远处空寂的山谷里传来的风声,再伴随着身后偶尔传来的虫鸣和地上的尸体,让人忍不住后背发寒。 而萧洵今日累了一天了,身子骨本就还未休养好,秦姝落瞧着他手指颤抖的幅度都已经无法自控了,看起来情况并不太好。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萧洵哑着嗓子道:“明日回禀陛下,就说……山路险峻,护栏年久失修,公主和驸马急于赶路,不幸坠崖……身亡。”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秦姝落隔着风的气息仿佛能感受到他口中的血腥气。 “此物,谁都不准再提,若是叫孤听见今夜之事,有任何人走漏风声,格杀勿论。” “是。”在场所有的人齐声应道。那声音几乎要将山林里休息的鸟雀动物都吵醒。 她微微闭了闭眼,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萧洵到底是要保留萧沅最后一丝颜面的,不论是不是意外,一旦追查下去,金丝熏的事情必会大白于天下。 他不忍,让自己姐姐死后还颜面扫地。 话落,萧洵缓缓转身,他朝着秦姝落的方向走来。 颀长的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脆弱和单薄。 他一步步往前,脚步声又重又厚实,就好像是石头踏在地面上一样。 秦姝落离他不过几步远,他走到秦姝落面前,只开口说了一句话,“阿落,你带我……回家。” 下一瞬便直接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愣愣地扑倒下来,栽在了秦姝落身上。 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殿下!” “殿下!”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喊道。 秦姝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扶住萧洵,而后忙大声喊道:“还不快送太子回府!碧书,你去叫太医!” “是!” 第78章 直至月上中天,萧洵才被送回太子府邸。此刻府中里里外外一片混 直至月上中天, 萧洵才被送回太子府邸。 此刻府中里里外外一片混乱。 张太医被叫过来之时头顶的乌纱帽都戴歪了,可见来得匆忙。 秦姝落坐在床边,看着他诊脉, 只见他眉头紧皱,唇瓣紧抿, 面色看起来就不大爽快。 张太医把脉许久,拨开萧洵的眼皮看了看, 又解开他的衣裳按了按, 最后狠狠地叹了口气。 秦姝落也唇瓣紧抿, 问道:“太医,殿下的病情很严重吗?” “哎……”张太医开口之前, 忍不住又长又闷地叹了一口气,沉吟半晌,才回话道:“娘娘, 殿下……本就旧疾未愈, 先前吐血已经伤及肺腑, 如今又遭受这样的重创, 恐怕是心肺有损, 往后当真要落下病根了啊。若是再这样易急易怒下去,恐怕身体大损。” 他脸上尽显无奈,眉心深皱得几乎快能夹死几只苍蝇, “届时即便是老臣再用心医治, 也……” 秦姝落眼睫微颤,抿唇不语。 张太医跪地哀求道:“是老臣医术不精, 还请娘娘责罚。” 他这般说, 顿时屋内所有人都沉默了,气氛变得凝重而微妙。 张太医已是院正, 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人。若他都说自己医术不精……还有几个人能治。 秦姝落也微叹道:“你先开方抓药稳住殿下的病情吧,其余的本宫自会想办法。” “是。” 张太医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几乎腿都是软的。 房间里还站着许多人,把屋子里的空气拥挤得浑浊不堪。 秦姝落看着萧洵苍白的面容,压低声音道:“碧书,你带他们都先出去吧。” “是。” 顿时屋子里就只剩下秦姝落一个人。 到底是夜晚,太子又病重,屋里只留了两盏烛火。 可昏黄的烛光散发出的微弱光亮已经足够照亮整个屋子了,只是不够明媚罢了。 秦姝落侧身坐着的剪影落在窗纸上,孤单又微薄。 她看着萧洵这张瘦了许多的脸庞,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面容,如今这张脸已经削瘦得硌手了,秦姝落抚摸在上面感受也不大好,萧洵的面颊很烫,额头却一直冒着冷汗,神色颇为不安,偶尔唇瓣轻颤还会漏出两三个字,似是在说什么梦话。 可秦姝落听不大清,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 她静静地坐在屋中,只是觉得啊……这漫长的时光实在太孤寂太冷了,好难打发。 她以为报复了她会开心的。 但其实她没有。 她一点也不开心。 是,萧洵是体会到了她失去至亲的痛苦了,可是然后呢? 然后她的家人就会回来吗? 她的父亲就会笑着给她剪窗花,母亲就会笑着给她揉按脖子,一起看窗外的烟花吗? 都不会。 他们都回不来了,如果有的选,她可以不报复,她只想父亲母亲都回来。 她只是没得选而已。 秦姝落缓缓低下头,第一次把自己的脑袋主动靠在了萧洵身旁。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当萧洵也失去了至亲,当他也尝试到了自己的痛苦,她才会觉得公平。 是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公平。 她只是希望痛苦能大家一起痛苦,难过可以所有人都难过,而不是她一个人。 这样才是最好的公平。 房间里寂静得几乎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秦姝落第一次觉得她离萧洵这么近,因为他们终于都变成了一样的可怜人了。 窗外月光皎皎。 她的心忽然静了那么片刻。 她在萧洵身旁睡去,想着,今夜应该不会再做噩梦惊醒了。 * 明阳公主坠崖一事,根本瞒不住。 第二天一大早,萧洵还没醒,朝堂之上对此事就已经议论纷纷。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刘青云上奏道:“启奏陛下,明阳公主和驸马昨日出城,因山路险峻,护栏年久失修,公主和驸马急于赶路,于卧龙坡附近的山崖不幸坠崖身亡,还望陛下节哀。” 永嘉帝听见消息的那一刻也几乎是心乱如麻。 萧沅不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却是他和姜芜唯一的女儿,即便是这些年再不亲近,他也不可能对自己女儿的逝去无动于衷。 “怎么会突然就年久失修,围栏不稳?你们是糊弄朕年纪大了,连公主的命案都不用心彻查了吗?”永嘉帝怒斥道。 “回陛下,微臣不敢,只是作夜太子已经亲至现场勘察过,公主和驸马身亡确实是意外之事,殿下也是痛心难当,当场昏厥过去。微臣已经敬请工部加修此处,还望陛下应允。” “你说太子也去查看了?”永嘉帝眉头紧皱。 “是。”刘青云跪地叩首道。 永嘉帝脸色铁青,洵儿和沅儿的关系倒是一直不错,若是他都如此轻轻揭过…… 他扼住胸口的暴怒,隐忍半晌道:“那便按太子说的做。” “是。”刘青云回道,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若非太子如此下令,恐怕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待明阳公主身亡一事有了定论,礼部又因着到底是以公主之仪下葬明阳公主,入皇陵还是将其送回滇西,葬入夫家坟墓起了争执。 不过这些事儿对秦姝落来说,都是再无关紧要的了。 这些时日,她在府中照顾萧洵倒是很用心。 晏初将消息送来之时,她还颇为体贴地询问萧洵的意见。 当时萧洵躺在病榻上,眼眸灰暗,静思了许久,才道:“让御史台上折子,将皇姐的丧仪在京中举办,骨灰一半葬入皇陵,一半送回滇西。” 闻言,秦姝落眼睫微颤。 萧洵默然许久,喉间又涌上一阵猛咳。 秦姝落给他拍着后背,眼神急切,面色微冷。 萧洵似乎也意识到了秦姝落的冷淡,忍住喉间的痛痒,艰涩道,“阿落,不是我无情,而是人死不可复生,出了这样大的事,滇西不得不安抚。” 秦姝落看着他受伤的眸子,没应声,而后浅叹道:“我都明白,你先吃药吧。” 因着萧洵伤了身子,张太医下药比从前凶猛许多,这药实在苦得有些难以入口。 他不免拖延,一直不愿意吃药,甚至还趁机抓着秦姝落的手,“阿落,你别怕我。”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哄着他喝完药,变戏法儿一样,拿出一串糖葫芦。 萧洵看见的那一刻几乎眼睛都亮了,眉眼间都是舒爽的笑意,将这些日子的阴霾驱散了许多。 他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可真甜啊。 从前他是不喜甜食的,可如今却觉得越甜越好。 他忍不住将脑袋靠在秦姝落的肩膀上,环着她,低声道:“阿落,还好有你。” 秦姝落被他抱着,看着眼前的帷幔,眼底尽是讽刺,“是啊,还好……有我。” 第79章 白日里,窗外的蝉鸣也是叫个不停。混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明阳公主下葬那天, 秦姝落倒也去了。 比起秦父秦母的艳阳天,明阳公主下葬的日子倒是少见的是一个阴天,风也很少, 显得气息都有些闷闷的。 秦姝落听着丧乐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盛京城里的风光大葬太多了啊,多得让人都快记不住了。可是再风光又能如何, 最后不都还是死不瞑目。 她父母亲如此,明阳夫妻也是这样。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地方, 真正的安安稳稳, 快快乐乐, 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如果真的有,那可真是菩萨保佑。 秦姝落垂眸讽笑一声。 待葬礼过后, 将萧洵送回府,秦姝落本是想去平南王府拜见一下的,她也有好些时日不曾与赵如春她们见面了, 有好些话想说。 偏赶巧, 竟是平南王府的花宴请柬先来了。 秦姝落很是震惊。 倒是碧书瞧见了, 半点不觉得奇怪, 还道:“若不是明阳公主去世得不巧, 怕是早就要举办花宴了。” 秦姝落抬眸,“怎么,你又在外头听到了什么流言?” 碧书瞪大眼睛, 好奇道:“姑娘, 你不知道吗?那李家一直想撮合李家二公子和赵姑娘,偏不巧, 前些日子, 被赵姑娘在街上撞见他与另一女子同行,瞧那架势颇为亲昵, 王妃还生了好大一通气,把平南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回的花宴,正是王妃要给赵姑娘选婿呢。” 秦姝落扬眉,这些日子她忙着府里的事情,倒是对如春关心少了。 不想她也遭遇了这样不好的事情。 碧书一边眉飞色舞地给秦姝落说市井八卦,一边伺候她拆卸钗环净面。 倒是赶上府里的新大夫袁春落前来请安。 秦姝落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清秀的少年郎携着自己的小医童走了进来,衣着仍旧朴素。 秦姝落蹙了蹙眉,按说府里给的报酬不会少,他身边的小医童都已经换上了新衣,怎的他倒是没换。 袁春落进来行礼之时,正巧瞧见秦姝落在卸钗环,顿时面色一凝,脚步微顿,整个人僵直在门口,低垂着眉眼,声音带着两分不自觉地微颤道:“在下来得不巧,不如明日……” “不必了。”秦姝落无甚在意道,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丝。 袁春落一双眼眸,顿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秦姝落素着面容,肌肤白皙如雪,浓长的青丝如泼墨一般,少了些往日的精致和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多了几分柔和和亲近。她自顾自地喝着茶,随意地打量了他一眼,而后问道:“府里给你的银钱不够吗?” 袁春落抬眸,眼神微怔,有些茫然地回道:“够的。” 秦姝落品着蒲海玉露,眉尾微挑,“那怎么还穿着上次的衣裳?” 闻言,原本还强作镇静的袁春落顿时脸颊爆红,磕磕绊绊半晌才不好意思道:“这身衣裳还没坏……” 一旁的碧书给秦姝落竖着发丝,揉按着脑袋,听见这话不免笑出了声,“袁大夫,你如今出入的可是太子府邸。倘若一直穿着这样的衣裳进进出出,可是会叫人误以为太子和太子妃待人不好,连身好衣裳都舍不得给的,往后哪还会有人愿意效忠殿下和娘娘。” 他如今在府中办事的时日也不短了,平日里多是碧书同他交接,也知道了府中不少事,但好在为人还算嘴严,秦姝落用着也还舒心。 秦姝落听她说着也没阻止,倒是袁春落面色极其尴尬,赶忙道:“我……草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说话,娘娘,碧书姑娘,我……” 一旁的碧书听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袁春落本就爆红的脸颊这下连脖子都红透了,像是煮熟的大虾一样。 秦姝落放下茶杯,轻斥了一句碧书,道:“好了,你别吓唬他了。” 秦姝落看着他,莞尔:“到底还是个孩子。” 袁春落忍不住嘴快道:“我就快弱冠了。” 男子二十及冠,行成人礼,他唇色羞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忍不住说上这一句。 秦姝落听了,只是笑笑,转而吩咐道:“过两日府里的裁缝和绣娘会上门制衣,你也来一趟吧,刚巧也一道赶制了。” 一旁的小医童倒是欢呼雀跃,眼底的开心都藏不住了。 袁春落咬着唇,有些局促的开口,“这……草民可以自己去铺子里……” 可秦姝落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妃,她说出去的话也容不得别人拒绝,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只是朝碧书抬了抬下巴,就见碧书已经将门口的小丫鬟叫来了。 碧书:“过两日府里制衣,你让裁缝多带一个人来。” “是。”小丫鬟脆生生答道。 袁春落张了张嘴,看着领了命令退下的小丫鬟,顿时明白自己是拒绝不了的,只得又把嘴巴给闭上。 秦姝落笑笑,她如今也不喜欢别人拒绝她的命令。 她摸着发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儿,说吧。” 袁春落这才回神,忙道:“上回,给府里开的药已经用完了,今日是特意来问娘娘可是还要继续?” 他如今知晓这是太子府邸,自然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已经上了贼船便下不来了,而且他也不想下来。 秦姝落把玩着手中的发丝,蹙着眉,沉吟了一会儿。 袁春落又小声提醒道:“此物用多了,恐怕不止延缓伤口愈合,更是容易损伤内脏经络,偶尔为之不打紧,可若是长年累月,只怕很容易伤及肺腑,甚至严重者,腿不能行也不在少数。” “哦。”秦姝落听了他的提醒,淡道:“那就……继续吧。” 她声音轻巧又灵动,像是风中的雨蝶。 袁春落耳垂微红,倒是在通红一片的脸颊和脖子里不那么显眼了。 他躬身行礼,沉声道:“在下明白了。” 秦姝落挑眉,稍稍一歪头。 碧书便心领神会送他出门。 等人走了之后,碧书回来,见屋外没人,才小声问道:“姑娘,咱们真的还要继续吗?” 秦姝落摸了摸水温,回眸浅笑道:“你说呢?碧书,你怕了?” 碧书瞧着她灵动的眼眸,立马拍着胸脯道:“有姑娘在,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好。”秦姝落笑道,忍不住把盆里的水挑起一些撒弄到碧书身上。 碧书忙挡着自己的脸,嘟囔着嘴抱怨道:“姑娘,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 秦姝落笑呵呵地泼水,“是啊,跟小时候一样。” 见她还不停下,碧书只得也把手伸进水盆里,也拨弄水到秦姝落身上。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弄得浑身湿淋淋的。 碧书一边拨弄着水还一边笑道:“姑娘,你还不快快认输,奴婢可是干习惯了粗活的。” 秦姝落死不认输,两人玩了好半天,瞧见盆里就剩最后一点水了,两双漂亮的眸子都计上心头,眼见着碧书就要先得手了,秦姝落忽然收手,冲着外头喊了一声,“殿下。” 碧书背着人,笑嘻嘻道:“姑娘,别闹了,你在家就玩这招。”她端着盆就要把水往前一泼,却不想手刚抬起来就被人按住了。 碧书愣愣地回头,只见晏初那双鹰爪一般的铁手正牢牢地扣在盆上,身后正是太子殿下萧洵。 而且恰是不巧,高高举起的盆里水虽不多,却足够将她淋个满头湿。 秦姝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碧书尴尬地收回手,盆立马被晏初放到了一边,碧书老老实实地顶着湿发湿衣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萧洵轻嗯了一声。 秦姝落上前两步,柔声道:“殿下怎么来了?”然后给碧书使了个眼色,碧书这才赶忙退下,回去换衣裳了。 萧洵看着她一身素容,未沾半点脂粉,不免心中一动,尤其是方才她与碧书笑闹时银铃般的笑声,实在让他心动。如此鲜活的面貌,他很少看见了。 倒是秦姝落身上沾了不少水,见萧洵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只好道:“殿下先容我去更衣洗漱一番。” 可她刚要转身离开,萧洵便拽住了她的手,眼底的火热任谁看都明白。 秦姝落看着这双黑沉沉的眼睛,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从她认命地在太子府住下那一天开始,她就猜到了。只是她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她垂下眼眸,眼底极快的划过一丝不适,而后又像极了害羞的雀鸟,微微侧身,声音里也带着一丝蛊惑和娇羞,“殿下这是做什么?人家还没洗漱呢。” 萧洵将人揽在怀里,他一直在等,等秦姝落心甘情愿,等秦姝落忘记那个人,等她愿意自己真心交付。 他灼热的呼吸打在秦姝落的肌肤上,惹得秦姝落遍体生寒,浑身汗毛树立,情不自禁地想和他拉远一些关系。 可到底最后还是忍住了。 秦姝落面无表情良久,最后还是缓缓抬起了手,然后抱住了萧洵,从开始的松缓,到最后的用力,指尖用力至泛白。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也把头埋在了他的颈间,感受着他的气息。似乎这样能让她好受些。 萧洵似乎是感受到了她从抗拒到迟疑到接受,扬起的嘴角便一直未曾落下过。 他将脑袋埋在秦姝落的颈间,感知着她整个人的存在,一双手臂牢牢地将人扣住,仿佛要将人融入骨血,吞吃下腹一般。 “阿落……”他在她的耳边呢喃道,嗓音粗粝,浸润着说不出的沙哑。 秦姝落低头在他脖颈中,静默了好半晌,最后才低声道:“去里间。” 萧洵的心在此刻便如万里冰封的大海,湖面彻底碎落,只剩下波涛汹涌的海浪,终于不用压抑地到处翻涌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秦姝落顺势将脑袋靠在他怀中,宽厚的胸膛倒是给足了人安全感。 白日里,窗外的蝉鸣也是叫个不停。 混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秦姝落醒来之时,天已经暗了,萧洵尚在安睡。 她看了看身侧的人,然后唤人来换了洗澡水,洗漱完之后坐在铜镜台前。 夜晚,烛火跳动,将人的面容映衬得明暗难辨。 秦姝落静静地坐着。 就这样,什么都不干,只是在不停地摩擦着自己手上的那道疤痕。 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 好像灵魂都被抽空了一般。 窗外夏日吵闹的蝉鸣也唤不回她的神识。 夜晚的铜镜,微弱的烛火,把人的脸色照得格外昏暗难看,可没有人在意这些。 碧书悄悄地拿起了梳子,给她梳头,动作轻柔,可她也什么都不说。 主仆二人都一言不发。 她知道姑娘在想宋小公子。 可惜白玉芙蓉簪子碎了,木雕坏了,碧玉镯子再也不曾戴过,芙蓉花……也很少见了。 姑娘连睹物思人,可以怀念的东西都没有了。 只剩下了这一道疤。 其实殿下说过无数次,可以请太医为姑娘调制祛疤的膏药,可是姑娘一直未曾同意,只是道都是陈年旧伤了,更何况,从前寻了许多名医也不见好,何必再操劳,不在意便是。 碧书为她一道道的将发丝梳顺梳好。 哪里是不在意呢,分明是在意极了啊。 在意到哪怕是手腕上永远留着这道疤痕,也不想抹去他的最后一丝痕迹。 她想,或许不止是姑娘,那样明亮又鲜活的少年郎,也永远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不可磨去的一笔。 这世界上,再不会有这样好的少年郎了,姑娘也不是再是当初的姑娘了。 以往的旧时光,那不仅仅是姑娘最好的日子,也是她最怀念的时间,但回不去了。 她们都回不去了。 第80章 平南王府的邀约,秦姝落总是要去的。她让碧书备好了礼,一大早…… 平南王府的邀约, 秦姝落总是要去的。 她让碧书备好了礼,一大早就出门了。 其实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用不着来这么早, 便是她晚到个一时片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置喙。 只是她朋友本就不多, 表姐她们又远在南杭,那些年过得也不大好, 在这皇城里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就只有赵如春了。 南安湖的荷花开得还是这样旺盛, 秦姝落从马车上下来时, 远远就能感受到从湖面飘来的莲叶清香。 园子门口还停了不少马车,瞧着今日要来参加宴会的人怕是不少, 只是见着太子的标识,都极为有序地退到了一边。 是以秦姝落下来时未曾感到半点拥挤。 平南王府的下人也赶忙上前迎接,一老婆子恭恭敬敬地笑着上前道:“见过太子妃。” 秦姝落淡声道:“起吧。” “是。”那老婆子也是个有眼力见的, 立马又道, “如春姑娘在凉亭里待客, 正等着太子妃呢。” 秦姝落点点头, 回头唤了声碧书, 待她将礼品都登记在册,便一道进去了。 南安湖的景色依旧怡人。 湖面荷花盛开,湖边垂柳依依。 秦姝落所到之处行礼者众, 各家小姐公子都退后两步, 靠边行礼。 而她眉眼不眨地从中间走过,气势逼人。 湖心亭里。 李秀莲等人早就到了, 就连四公主和五公主都不曾缺席。还有不少世家公子, 沈陵川、常一鸣等人赫然在列。 看来当真是要好好择婿一番。 秦姝落才至凉亭,赵如春便瞧见了她, 立马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颇为亲昵道:“你终于来了。” 秦姝落莞尔,“你的宴会我怎会缺席。” “见过太子妃。”在场所有的人也都屈膝行礼。 秦姝落习以为常,淡道:“都起来吧。” “是。” 赵如春赶忙将秦姝落请至上座,李秀莲忍不住冷哼一声,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平南王府以一袭屏风将男宾女客分隔开来,既有会见之意又不至于太露骨出格。 倒是她如今坐在上座,对所有人都一览无余了。 “王妃呢?”秦姝落落座之后问道。 说起这个,赵如春微叹道:“王妃又病了?” 秦姝落拧眉,“心病?” 可依照许姨的性子,便是心病也不至于不出席如春的择婿宴吧…… 赵如春摇头,叹了口气,还是道:“算了,不提这事儿。” 秦姝落抿唇,“那待会儿我去看看许姨。” 赵如春看着她诚挚的双眼点点头。 又见在场还这么多贵客都站着,便又道:“大家都落座吧。王妃虽是不在,却也说了让咱们玩得尽兴,不必顾忌她。还说她不在,咱们这些小辈也能玩得更开心些。是以,大家不必拘束。” 闻言,常一鸣率先落座,然后又张牙舞爪道:“赵姑娘,我听说王爷又新研制出来了一种荷花,比那翠盖华章还要更胜一筹,可是真的?” 赵如春瞧他一脸随意的模样,倒是很欢喜,道:“是,父王前些日子培植出了几株新品种,花瓣虽不大,花型却极为好看,如碗碟一般,是以父王将其命名为红盏托珠。” “听上去便是极有趣的,那我待会儿可得大开眼界。”常一鸣赞叹道。 赵如春微笑道:“好啊,一会儿,便请诸位移步莲池,一道欣赏。”她四两拨千斤,将这赏花的邀约扩散至众人,倒是好生聪慧。 秦姝落垂眸端起一旁的清茶,浅啜一口,看来这常家倒是有意与平南王府结亲,连平南王新研制出了什么花色品种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只不过她扫视了一圈周围,李秀莲身边确实少了一个人。 一时间还真看不出这李家到底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她看着如春招待众人,同各家闲谈,犹如百花丛中的小蜜蜂一般,待哪个都亲近不疏离,却又不给任何人机会。 秦姝落不免抬眸看了一眼如春,她如今也学会了长袖善舞,只是不知对这婚事最后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她又是否有心悦之人,这婚事最后又会花落谁家。 秦姝落一时间也猜不到。 她的位置是已经够高了,可也还不够高。 她们的婚事都是自己无法左右的,再努力也不过是囚徒的自我安慰。 她胡乱猜想着,不想外头又传来一阵骚乱。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朗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 他与在场的世家公子有些不大一样,身形格外挺拔,似乎如山峰一般坚不可摧。宽肩长腿,手臂上的肌肉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能让人感受到无数的力量。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蓝衣,淡雅素净如雨后晴空。两人一道走进来,瞧着倒像是一对璧人。 秦姝落眉心微跳。 见赵如春脸色微变,似乎也看出了些什么。 李秀莲见他来了,忙起身小跑过去,唤道:“二哥。” 只见那男子微微颔首,然后在凉亭中心站定,冲着秦姝落一拱手,声音沉稳道:“微臣李成俊见过太子妃。” 他身后的女子也随之款款行礼,温声道:“臣女林诗妍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林诗妍是内阁次辅林秋山之女,性情温柔柔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父亲在时,和林家的来往不算少,所以也认得她。 只是首辅同次辅素来不和,这两人怎么一块儿来了? 这个疑问可不止秦姝落有,在场不少人都好奇地盯着二人看,甚至还有人小声议论说:“诶,他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那李二公子不是要和赵姑娘定亲么?” “成不了吧,上回在长宁街上发生的事儿你们没听说吗?” “小声些,我瞧着这婚事怕是有的折腾了。“ …… 一旁的男男女女都忍不住说道几句。 赵如春的手指掐得是越发的紧,秦姝落在心底无声的叹息片刻。 怎的,她一时半会儿没看住,这如春也搅和进来了。 这般下去怕不是真要出事。 她抿抿唇,“坐吧。” 李成俊和林诗妍分别落座。 旁人倒是没说什么,常一鸣却是笑嘻嘻地问道:“李兄,你可是来晚了啊。” 李成俊颔首,解释道:“路上车马耽搁,还望太子妃和赵姑娘见谅。”眼眸却是看向上座。 秦姝落颔首,不欲参与其中。 倒是常一鸣,往常挺机灵的一个人,此刻却穷追不舍,“我还以为是美人相待呢,不然怎么李三小姐都到了,哥哥却迟迟不来。”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 秦姝落微微闭眼,看来今日是不得安宁了,她才一转头,却又不小心撞进沈陵川的眸中,他举起酒杯,遥遥相祝。 秦姝落收回目光。 一旁的萧沁将二人的对视收入眼中,顿时给自己倒了杯冷酒,咕咕下肚,呛得够厉害。 还是萧溶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然后给她拍后背,顺气。 80-90 第81章 李成俊看向常一鸣,大抵是常年在蓝田大营训兵,他的眼神格外锐利和吓人…… 李成俊看向常一鸣, 大抵是常年在蓝田大营训兵,他的眼神格外锐利和吓人。可常一鸣到底也不是个酒囊饭袋,他也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查案, 如今在刑部任职,也见过不少大案, 这样的眼神还吓不住他。 两个人眸光相对,谁也不让着谁。 真是好大一座凉亭, 好吵的一场大戏啊。 秦姝落不免有些头疼, 这可是在平南王府的地盘, 她不准备生事,更不想在这儿坏了如春的名声。 “好了。”秦姝落的手轻轻拍在桌案上, 开口道,声音微冷,却谁也不敢再继续生事。 赵如春顿时垂下眼眸, 看向秦姝落的眸中只有无尽感激。 花宴继续, 可秦姝落却没有待多久, 赵如春是不得不继续留下来主持花宴, 秦姝落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去了平南王妃的院子。 小院还是那般宁静, 洒扫的老婆子依旧挥舞着扫帚,虽然夏日里,落叶并不多。 但在这座小院里的时光, 好像都变得更缓慢闲适了一般。 这一次, 秦姝落是在里间见到许连夏的,而非小佛堂。 屋外也没什么丫鬟奴婢引荐, 老婆子瞧见了她也只是轻轻颔首算是致意, 并无半点为秦姝落通传的意思,最后还是秦姝落自己摸进去的。 她一进屋里就眉头紧皱起来, 还未走到床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根本散都散不开。 待走近了,却发现许连夏正卧在床榻上睡觉,可这睡眠实在浅得很,只是她稍稍走近点脚步声,许连夏便睁开了眼,瞧见是她,似乎并不奇怪,冲她招了招手,道:“阿落来了。” 秦姝落走上前去,轻唤道:“许姨。” “扶我起来。”许连夏有气无力道。 秦姝落将她扶起来,又用枕头给她垫起来靠着,只见许连夏整个人消瘦得实在是不成人形,面色灰白,瞧着便不似久活之相。 她忍不住担忧问道:“许姨,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心病么,怎么会忽然这么严重?” 许连夏看着她本是灰白的面色,勉强多了一丝血色,她垂了垂眼眸,浅笑一声,“老毛病了。”声音里尽含无数的痛苦。 房间里,未曾开窗,便是白日里,光线也有些暗淡,许连夏看着紧闭的窗棂,哑声道:“打开窗吧,若是他来了,定不想见到这样的我。” 秦姝落微怔,却让碧书照做,她小声问道:“可是王爷要来了?” 许连夏浅嗤一声,“他也配。” 门口一双厚实的黑底云纹锦靴顿住脚步。 秦姝落愣了愣,看向许连夏,眼底充斥着震惊,她似乎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许连夏瞧她这惊诧的模样,摸了摸她的手,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的震惊都来不及收回和掩饰,顿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窗外的光线打进来,落在地面上,空气中的尘埃都仿佛变成一粒粒浮尘,清晰可见。 许连夏的眼眸顿时变得虚幻起来,她柔声道:“其实,我也曾对不起过一个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就像是你的那位未婚夫一样。” 秦姝落心底咯噔一声,漏跳一拍。 却依旧没有打断许连夏的回忆。 她看着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无奈续道:“我帮你也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母亲,更是因为你和我太像了,都太像了啊。” 话语间,她眼底便染上了一圈湿润。 “可又不大一样。”她敛眸轻笑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少年时候的快乐往事。 “若不是那场退婚,我根本不会认识他。他也不会一直觉得有愧于我,待我千好万好,以至于最后丢了性命。”许连夏心底抽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再有两日就是他的祭日了,往年他总是要早早的来看我的,这回怎么不给我托梦了呢。” “阿落,你说,他是不是倦了?”许连夏拉着秦姝落的手,执拗地问道。 秦姝落见她这般,也不敢随意回答,听许姨这话,那男子恐怕是因婚事认识的许姨,甚至还可能伤害过她,否则不会心有愧疚,只是后来一直在许姨身边弥补,直至丢了性命。 她抿唇,静思片刻,答道:“也许他是投胎去了呢?许姨难道不希望他在那边也过得好吗?” 她这般说,许连夏倒是一愣,而后又似恍然大悟一般,笑道:“是啊,他也该投胎了,也不能总是这样被我困着。” 秦姝落敛眸,到底是谁困着谁还说不清呢。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许连夏已经精力不济,阖上眼眸了。 她唇边还带着笑,想来这回梦中应该是能欢快许多。 秦姝落轻轻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便要出门。 却不想才走到门口便险些惊得叫出声,她捂着嘴巴,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平南王摆摆手,将手边的汤药放在许连夏床边,见她睡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未曾发烫,这才收回手,然后冲秦姝落抬了抬下巴,走出房间。 几人静默地出了小院,洒扫的老婆子还是挥舞着扫帚,对谁的来往都不甚在意,好似这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在替谁守着这座小院和院子里的人。 等出了垂花门,便是叫嚷也不会吵到院中睡觉的人,平南王开回头看向秦姝落,开口道:“今日之事,还望太子妃慎言。” 秦姝落颔首,“阿落定不会泄露一字。” 萧慎看着她,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又喟叹一声道:“她喜欢你来,往后若是无事,尽可多来看看。” 秦姝落点头,“阿落明白。” 她多面容和举止看着都极为乖巧和文静,可萧慎也与她接触过几回了,知道这不是她的性子,他咬了咬牙,又叹道:“本王知你绝非表面这般乖巧,只是我也提醒你一句,洵儿不是个任人欺瞒的性子,他若是让你欺瞒,也只是……不愿拆穿而已。” 又或者说是不敢,便如当年的他一样。 秦姝落眼底流光一闪,低垂着头,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萧慎瞧了瞧时辰,声音淡漠:“本王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话落,萧慎便又回去了小院。 秦姝落是等他走远了,才缓缓抬眸看向萧慎的背影。 说实话,比起永嘉帝的懦弱和温和,萧洵似乎更像是平南王的孩子,叔侄两个竟都这般的阴沉生冷。 秦姝落五指渐渐握成拳头,好自为之?不愿拆穿而已?那又如何?拆穿了又如何? 难不成她还有什么是输不起的吗? 秦姝落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寒声道:“碧书,我们回府。” “是。” 第82章 原不过是参加一场宴会,给如春撑场子长面子的,可不想等秦姝落带着碧书…… 原不过是参加一场宴会, 给如春撑场子长面子的,可不想等秦姝落带着碧书要回府,才刚上马车, 身后就传来了吵闹的嚷嚷声。 “落水了!落水了!” 秦姝落掀开帘子一瞧,冲碧书问道:“怎么回事, 快去看看。” “是。” 碧书又折回去询问,秦姝落坐在马车上也是心急如焚, 这可是平南王府的花宴, 今个儿还来了这么多人, 若真是出了什么岔子,那如春的名声可就毁了。 她是知晓名声被毁是种什么感受到, 断不能叫自己的好姐妹再遭一回这种罪。 碧书速度倒也快,抓了两个慌乱的仆从婢女一问立马便清楚了情况,飞奔着跑了回来。 气喘吁吁道:“太子妃, 是如春姑娘和林家小姐, 还有李三小姐、李家二公子, 常家少爷全部落水了!” 秦姝落一听, 心直接悬了起来, 这哪里还能回府,若处置不当,怕不是几个人都要出事! 秦姝落赶忙掀帘下马, 又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亭子里的人绕得里三圈外三圈的到处都是, 湖里还扑腾着好几个人,有些被救上来了, 可有的人还没有。 秦姝落瞧着这场面自觉就要心梗, 怎么能闹出这样大的岔子来! “怎么回事。”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原本还围着落水的人, 这下也赶忙四下散开。 “太子妃。”众人齐声唤道。 秦姝落在一旁站定,看着已经被救起来了、面色发白的如春,脸色铁青,一时间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一旁的林家小姐正靠在李成俊怀中虚弱地吐着湖水,看起来明显被呛得厉害。 常一鸣倒是问题不大,自己在一旁拧着衣摆的水。 倒是李秀莲扑腾了许久最后才被救上来。 整个人都泡得有些难受,原本吐了水还有些气力的。 可一瞧见秦姝落又回来了,忍不住伸出手指指着她骂道:“都怪你!”而后便直接晕了过去。 “小姐!” “李小姐!” 她身旁的人不停地唤着。 秦姝落秀眉微挑,无所谓道:“带去里间,寻太医瞧瞧吧。” “是。” 好不容易把李秀莲弄走,秦姝落低头一看赵如春,只见她自己还煞白着一张脸,眼眸却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对般配的璧人。 秦姝落抿唇,却也只能先按住心底的疑惑和不爽,转头道:“碧书,本宫瞧林姑娘体弱,你让人给林姑娘也安排一间屋子,换身衣裳,好生休息,然后叫太医去看看。” 碧书:“是。” 仿佛是此刻林家小姐和李家二公子才注意到身边还有别人一般。碧书直接唤来丫鬟婆子,将林小姐背过,而后带走,动作半点不带拖泥带水。 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李成俊也只能看着。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温言道:“常大人和李大人,可还好?” 常一鸣率先开口道:“我没事。”挺着声音里还带些怒气。 李成俊也回道:“微臣无碍。”他倒是平静许多。 秦姝落抿唇,“便是无碍也在园子里再坐坐,等太医为几位女客诊断之后,再为你二位查看可好?” “敬听太子妃吩咐。”二人齐声道。 秦姝落微笑,“那便好,柔萱带他们去里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柔萱:“是。” 等所有的人和事都处理完毕,秦姝落才扫视一圈众人,冷声道:“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出去半句,本宫绝不轻饶。” “是。” 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反抗。 南安别院。 小屋里点着熏香,赵如春换了干净的衣裳,静坐在榻上,眼神呆滞麻木。 碧书和柔萱也都回来了。 秦姝落叫人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床榻的正中间仿佛审犯人一般地看着她,声音森冷道:“说吧,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偏赵如春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言不发。 秦姝落肃着一张脸,手边的茶水都恨不得砸地上,她嗤笑一声,“你不说是吧,柔萱,你来说。方才宴会上,都发生了什么!” 柔萱身为赵如春的贴身丫鬟,猛然被问及,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还带着哭腔道:“太子妃,你可要为我们姑娘做主啊。” “说。”秦姝落霸气道。 “方才太子妃走了之后,姑娘便应常家少爷的邀约,带大家一道去看新的莲花品种红盏托珠。原是氛围极其融洽,大家都看得很欢欣,却不想那林家姑娘一时失足跌入了湖中,李家二公子便也跟着跳了下去。李三小姐还非要说是姑娘故意推搡了她,还说什么怪不得姑娘同您关系好,都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瞧着楚楚可怜,实际心机颇深的坏女人。姑娘一时心急便也跳下去救人,常家公子便也跟着下去了。” 秦姝落多问一嘴:“那李秀莲呢?她怎么也掉下去了?” “她是……当时落水的人太多,不小心给带连下去的。”柔萱说到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也不问是意外还是故意了。 她回头看着赵如春,瞧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淡声道:“满院子的公子小姐我可都替你好好送走了,林家那位也平安归府,李家两个也没闹腾,常家的瞧着不会害你,今日之事虽会有些风言风语,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应当不敢乱说话。如春,你还不准备跟我说实话吗?” 赵如春眼睫毛微颤一瞬,而后许久才缓缓回眸,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又不自觉地讽笑一声,她低垂着眼眸,双手抱膝,把脑袋埋在怀中,哑声道:“实话……阿落……” “实话便是……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她一句轻言,直接让秦姝落的心都疼得颤了半晌。 第83章 她静静地坐在赵如春身旁,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天空中的骄阳烈日 她静静地坐在赵如春身旁, 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天空中的骄阳烈日逐渐变得温和柔顺, 窗外的风也凉快了下来。 赵如春才收拾好所有的心情,眼眸依旧有些麻木又自嘲道:“你知道的, 皇后一直在撮合我和李家二公子的婚事。” 秦姝落轻嗯一声,她续道:“我原是只当了事, 未曾放在心上。可我初见他时便一眼定情。” 她抬眸看向秦姝落, 期盼道:“阿落, 你明白那种感受吗?就是……你原本设了无数的心防,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 你想过你会有各种理由搪塞拒绝,可是当他一出现,你便自知无可救药了。” 秦姝落看着她憔悴的眼眸, 她想说不知道, 可是宋钰出现的那一天好像也是这样, 一句“你就是新嫂嫂常说的阿落妹妹吧”便让她沉沦至今。 赵如春苦笑一声, “我本以为他也有此意……”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哽咽起来, 她捂着自己的眼眸,声音艰涩道,“我甚至想过去求母妃, 全了这门婚事。” 她低着头, 整个肩膀都在抖动。 秦姝落舔了舔唇,这世上比起生离死别, 爱而不得也是一种罪过。 后来的事儿秦姝落便是不听她说也约莫能猜到了, 大抵痴男怨女,终究是谁爱得深谁便受伤得多。 赵如春抱着自己的脑袋, 她至今不敢相信,那个会红着脸给她递汗巾的男子当真从头到尾都是骗她的。 她甚至不明白,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难不成只是为了羞辱她么? 赵如春不愿意再开口,秦姝落也不好逼她,她让柔萱好好照顾赵如春,自己便也回去了。 秦姝落回府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才下马车,萧洵便在屋里等着了,他瞧见秦姝落回来,轻声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秦姝落随口解释了两句,“宴席上出了事儿,如春和好几位公子小姐都落水了。”劳累了一天,浑身酸疼得很,她忍不住捶了捶胳膊,萧洵顺其自然地就替她按上了肩膀。 秦姝落坐在桌前,瞧着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像是一直温着,她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萧洵坐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她可爱得像是一只小兔子,眼底的爱慕和欢喜根本掩饰不住。 碧书站在一旁,恍惚间,她也觉得姑娘好像已经获得了这世上无数人最期待的幸福与快乐。 至高权位,夫妻和睦,丈夫敬重,好似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只要姑娘愿意放弃仇恨,这一切便都唾手可得。 “咳咳——”萧洵一道轻咳声,将一切宁静祥和打碎。 秦姝落大快朵颐的模样顿时愣住,碧书也从这虚假的幻境中走了出来。 “你可还好?”秦姝落放下筷子,关切道,“要不传太医吧。” 萧洵按住她的手,制止道:“不必了,老毛病了。” 他说得这般轻巧随意,秦姝落望着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萧洵看着她担心的模样,摸了摸她的脑袋,捂着唇轻咳两声,又道:“我真的无碍。你瞧,这不是好好的嘛,阿落,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无需心有愧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明亮又乐观,一瞬间让秦姝落恍神,是不是宋钰回来了。 她靠在萧洵的怀中,低声道:“我今日原是不开心的,萧洵。” “如春同李家二公子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如今又牵扯进来了林家小姐。” 她很少这样同他说话,就像是最普通的平凡夫妻,在饭桌上和自己最亲近的丈夫讲述着每日或开心或不高兴的事情,萧洵也很有耐心地听着,即便是偶有咳嗽,也尽可能不打搅到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她受伤,可情爱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强求不得的。” 萧洵眼睫微颤,未发一言。 秦姝落续道:“李家二公子既有心上人,又如何勉强得来,如春便是再不甘心便也只能这般了。” 她的声音里是无尽地疼惜和无可奈何。 强求这事儿,萧洵倒是想开口,可想了想也不敢说话,怕勾起秦姝落的伤心事儿。 偏秦姝落还是不甘心,直起身子,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子诚,你说该怎么办呢?” 她像极了尽释前嫌,不再在意过去那些事情。萧洵险些就脱口而出,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折断他的羽翼,将他囚困,从此往后他的身边只能有她一人,便是不爱也能留住他的人。 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些话,猛的咳嗽两声,道:“天色不早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睡吧。” 他都这般说了,秦姝落自然只好扶他去休息。 她看着萧洵躺下,而后自己才去洗漱。 直至明月高悬,才缓缓回到床边。 秦姝落看着萧洵这张脸,只觉得有些讽刺。 怎么不说了呢,爱而不得,便要强求,这不是他萧洵最擅长的事情么? 倘若如春是他,一个小小的林家姑娘算什么,便是整个李家也该被满门抄斩,诛九族才是。 如此,那李成俊才会无依无靠,从此只能如她一般做了这樊笼里的低贱囚徒、困顿之鸟。 秦姝落垂首,看着自己这双玉指,听袁春落说,这药剂还有致幻的功效。 秦姝落敛眸,哼,萧洵,你这般喜欢强求,倘若别人将你做过的事情都落在你身上时,你又会是何种神情和面目呢? 秦姝落一想到这些便觉得畅快了,原来人真的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设身处地,位置互换只会让她觉得是这样的爽快啊。 她叫来碧书,耳语几句。 碧书一愣,轻声道:“姑娘当真要见他?” 秦姝落浅笑:“你好生安排吧。” 碧书见她定了主意,也不再规劝,转身便出了房间。 秦姝落看着她走远,想着她大抵是知道怎么破这一局了。 她缓缓褪去外衣,掀开被子,心情颇好地靠在萧洵怀中,原来顺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是这样的痛快。 她靠着萧洵,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头顶的纱帐绵绵延延,像极了层峦叠嶂的山峰,让人什么都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 她想,也真该感谢萧洵啊,否则她这一生都学不会如何做一个自我而又毫无负罪感的人。 倘若说萧洵是严师,那她可真不是一个聪明的徒弟,吃了这样多的亏才走到这一步,不过也还算好,至少是走到了这一步。 秦姝落唇角微勾,缓缓闭上眼,心中暗忖:如春,我定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既然这世上总有人是要活得不痛快的,那为什么这个不痛快的人不能是别人呢? 第84章 汴河边的小茶楼,夏日里生意红火得不行。秦姝落故意选了靠窗的…… 汴河边的小茶楼, 夏日里生意红火得不行。 秦姝落故意选了靠窗的位置,遥遥望去,就能看见汴河边挤满了各种小摊贩, 各种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她抬眸随意一撇, 便看见那高高的屋顶耸立在云间,恍惚间想起自己和宋钰站在屋顶为龙舟欢呼的日子。 “此处风景独好, 姑娘怎么能一人独享。” 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秦姝落一回眸, 原以为是李成俊,不想却是沈陵川。 他今日是一身暗蓝色的长衫, 同往日的温润如玉倒是有些区别。 秦姝落瞧着他,同碧书对视一眼,而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陵川未曾回话, 只是缓缓踱步, 至她身侧, 而后看着窗外, 微抬下巴, 似是回忆一般噙着一抹笑痕,道:“你那时便是站在那儿。” 秦姝落眉头紧锁,听他续道:“同宋家小公子, 一块儿站在屋顶, 欢呼雀跃地闹腾着。” 那一幕幕的旧时光,不仅仅是萧洵放在了心上, 也落在了他的回忆里。沈陵川敛眸, 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秦姝落抿着唇,沈陵川这人平日里瞧不出什么心思, 一双桃花眼总是喜欢含情脉脉地看着所有人,叫人误以为他待自己是特别的,其实啊,这样的人才最是多情又无情。 他温润如玉,行事又体贴,身边爱慕他的女子不算少,便连五公主也常常为他伤神,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至今未娶。 秦姝落不大明白。不过她明不明白也不重要,她扯了扯嘴角,“沈大人,你这样说话,可要叫本宫误会了。” 沈陵川收回目光,回头看向秦姝落,微笑道:“娘娘误会什么呢?”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刚要开口,他又直愣愣地看着秦姝落的眼睛,不容她回避,微笑道:“娘娘不是一直都感受到了吗?” 秦姝落望着他,心底咯噔一声,唇角的笑意僵硬在脸上,这人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想做些什么,她微微偏头,给自己倒一杯茶水,沈陵川这种人,从前是萧洵的心腹,如今便是萧洵对他不喜,也一直未曾动过他。 她垂下眼眸,瞧着倒也是个有些本事的。 可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她能与虎谋皮,却不想搭上自己,这种人给点饵料便行了。 秦姝落抬眸,笑意盈盈道:“沈大人,有些话,便是知道,也不当轻易说出口,否则便容易落人口舌了。” 她状似无意地将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一点一点地往上滑动,而后吴侬软语一般低低道:“有些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便是最好的了。” 沈陵川手背一紧,秦姝落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忽然暴起,就像是平整的土地忽然裂开而后暴涨起一座山峰,所有的情绪掩藏得再好,身体也会控制不住给出反应。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收回手,淡声道:“沈大人特意来寻我,不会是只想说这些吧?” 沈陵川也收回手,甚至不自觉地将手背在身后,他低垂着眉眼,肃穆道:“我来是想告诉娘娘,娘娘不必在李成俊的身上费心了。” 秦姝落挑眉,示意他继续。 沈陵川道:“李家三子,二女一男,唯有李成俊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从蓝天大营一步步从陷阵士爬到参领的。只不过他似乎与李家不大和睦,这些年甚少归家,即便回去也很少留宿,一直是在军营之中苦练,是以他虽年纪不大,却在军营之中威望很深。这样一个人,他的婚事是不可能听家中摆布的。” 他看着秦姝落,漫声道:“我知你是为了赵姑娘才插手此事,可这事儿成不了,娘娘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秦姝落看着他,这些消息同碧书打听来的,倒是差不了多少,只是他倒不知道,李成俊同家中关系不好,这事儿外头倒是瞒得紧。看来这沈陵川还是有点用的。 秦姝落盯着他,美目一转,头一低垂,顿时哀伤之气息扑面而来,她倍感委屈和伤心道:“本宫只是想起从前,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便不想如春也似我这般,才贸然插手。不想这中间竟还有这样多的故事。” 她咬了咬唇,楚楚可怜道:“也不知,想来也只能祝贺那林家小姐同李公子终成眷……” 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沈陵川便嗤笑一声,“成不了的。” “缘何?若只是说这李首辅同次辅大人有嫌隙,恐怕也不会耽误儿女的终身幸福吧?再说了,这李家公子又靠自己的真本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想必他的婚事他自己应当能说上两句话。” “岂止是有嫌隙,自李家失了江南总督的位置,林秋山便趁机……” “趁机如何?” 有些事情涉及朝廷机密,沈陵川原是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的,可秦姝落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无辜问道。 沈陵川忍不住在心底喟叹一声,无奈道,“罢了,反正你只需知道如今的江城知府是林家的人便可。” 秦姝落敛眸,走了一个李家,又来一个林家,姑父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也才坐稳多久,这些人便想尽办法安插自己的人。 她摩挲了一下手指,沈陵川倒是提醒她了,江南那可是她的地盘。 若说她现在还有谁能倚靠,便也是有姑父了。 且在等等,这朝堂的讯息,总有一日也该在她的耳中灵通,何至于还要等他沈陵川来告知。 秦姝落瞧着沈陵川,唇角微扬,“倒是多谢沈大人告知这些。不然阿落可真是糊涂着呢。” 沈陵川看着她,微叹一声,他轻声道:“阿落,其实你无需……” “无需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 沈陵川回眸,秦姝落也立时抬头,只见萧洵就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李成俊。 第85章 秦姝落看着他二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秦姝落看着他二人, 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整座茶楼里的空气瞬间都似乎变得可怖了起来。 萧洵就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就像是一尊杀神一样,眼眸幽深不见底。 秦姝落攥紧手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却有一种被抓奸在床的恐怖感。 她缓了半晌才慢慢走过身去, 手搭在萧洵的手臂上, 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身子还还没好吗?” 萧洵扫了她一眼,而后把手抽开, 秦姝落眼睫微颤。 身后的晏初小声解释道:“殿下原是听说太子妃在昨日的花宴上受欺负了,见娘娘今日还没归府,这才出来寻了。” 闻言, 秦姝落唇瓣紧抿。 一旁的李成俊也低头拱手道:“昨日小妹出言不逊, 微臣已经教训过她了, 罚她三日不准用食, 禁足府中, 闭门思过半月,还请殿下和娘娘宽宏大量,饶了她这一次。” 秦姝落头皮发麻, 眼皮都在一抽一抽地跳动。还没等她开口说原谅, 萧洵便先冷声道:“若是孤不知道此事,李大人便不准备责罚令妹了吗?” 李成俊立时跪地, 恭敬道:“微臣不敢, 只是昨日事发突然,落水一事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 微臣一时之间未曾注意,都是微臣之失,还望殿下宽宥。” 萧洵冷哼一声,他漫步走进小屋之中,坐在上座,拿起方才秦姝落用过的茶杯,在手中细细端详,“太子妃性子柔顺,素来不与人计较这些,可孤却见不得这些脏东西。” 李成俊头再低下三分,恳求道:“三妹年岁尚小,还望殿下看在往日情分上,饶恕她这一回。” “哼,情分?”他这话是冲着李成俊的,可眼眸却是瞧着沈陵川,一双鹰眼暗含无尽的嘲讽与肃杀,他唇角微勾,反问道,“孤与她有何情分?” 沈陵川立在原地,眼睫微颤,与萧洵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怕是走到头了。 李成俊回道:“若说情分三妹断不敢高攀殿下,只是三妹与殿下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她性子虽是骄纵跋扈了些,人却不坏,殿下也是知道的,您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与她计较。” 秦姝落舔了舔唇瓣,这李成俊不仅武艺高强,说话还滴水不漏,倒是个人才。 萧洵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孤怎么会与她计较,只是听闻她年岁不小了,倒是有一桩好婚事想说与她。陵川,你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猛地抬起了头。 秦姝落眼底也划过一丝震惊,萧洵这是想做什么?李秀莲同沈陵川? 偏就是这么一抹微不足道的震惊,还被萧洵给看见了。 他握紧手中的杯子,深邃的眼眸之中迸射出寒光。 秦姝落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只觉后背一阵寒凉,心脏更是跌入谷底。 李成俊也被这一问给惊傻了,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 倒是沈陵川不紧不慢地拱手道:“回殿下,这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恐怕不能私自做主。” 秦姝落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可下一瞬这口气就立马破了。 沈陵川续道:“况且,微臣知晓殿下素来提倡两情相悦的婚事,便连太子妃也是亲自向陛下求娶,如今殿下与太子妃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实在是让人艳羡。微臣也盼望着能同殿下一般,娶一位放在心尖上,两情相悦的女子,从此恩爱绵长。” 秦姝落的心脏瞬间梗住。 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比沈陵川更清楚她和萧洵这段乱七八糟的婚事? 艳羡他们两情相悦,秦姝落忍不住闭上双眸,这场面实在是不忍直视。 “是嘛。”萧洵的手指也是用力得咯咯作响,险些就将手中的茶杯捏碎。 他看向还呆站在门口的秦姝落,微笑着招手道,“阿落,你来。” 秦姝落只觉得后背发凉,却不得不去。 她才走到萧洵身旁,萧洵便直接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秦姝落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萧洵还是按住了她的肩膀,而后握住秦姝落的手,声音刻意温柔道:“那陵川可要早作打算了,毕竟,阿落这样的女子,天下仅此一位,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沈大人恐怕要去父皇那儿哭闹了。” 沈陵川看着秦姝落坐在萧洵的腿上,面色微变,他唇角依旧带笑,可后槽牙却明显鼓了起来。 他哑声回道:“殿下说的是。” 李成俊的眸光在三人之间逡巡不止,而后又猛然低头,不敢作声。 萧洵似乎也是收了继续玩闹的心,看着沈陵川低垂的头颅,冷声道:“李秀莲屡次对太子妃不敬,罚她幽居朝云观三个月,为太子妃祈福诵经,以洗去自己的罪孽。李参领可有异议?” 李成俊低头,“微臣不敢。” “那还不滚?”萧洵狠声道。 “是。”李成俊连忙退下。 屋内便只剩下沈陵川、秦姝落和萧洵三人。 气氛干涩得足以让人感觉窒息。 秦姝落咽了口口水,清算完李秀莲,恐怕便是要轮到她了。 她攥紧拳头,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刚要开口争辩,却听萧洵道:“你先出去。”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无力感,秦姝落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确定,他说的是自己。 她缓缓站起身,垂首道:“是。” 秦姝落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那间小屋,她看着萧洵坐在窗边,脊背仍旧挺直,可不知为何比她记忆中的那个形象好像要瘦弱了许多。 他依旧高高在上,却不似当初那般强壮和坚不可摧了。 他侧对着窗户,面容一半在光线下,另一半笼罩在黑暗之中,秦姝落只能看清楚他左侧的脸颊,那被黑暗笼罩着的面容,好像显露出来了无数的孤寂和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日子,她好像觉得萧洵越来越脆弱了。 他越发地避开争吵,不再与秦姝落起争执,好像很少会再说一些刻薄而又强势的话语,有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学着旁人讨好自己,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是与普通人有三分相似。 可他不是普通人,秦姝落眼睫一垂,普通人的讨好与求欢是可以拒绝的,可他的,不能。 她收起心中所有的心思,退出房间。 晏初将门关上,秦姝落收回眼眸,看着还站在眼前的李成俊,她嗤笑一声,“大人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成俊颔首,“微臣不敢。” “你是故意引太子来这儿的?”秦姝落望着他,一双杏眸亮晶晶的。 李成俊低下眼睫,“只是路上偶遇。” 秦姝落半勾唇角,还在同她打马虎眼,她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话说的隐晦又含糊,晏初听了都满脑子浆糊,偏在场的两人都知道这话问的是什么。 李成俊微微一笑,倒也不藏着噎着,“花宴上,沈大人的眸光实在赤/裸。” 秦姝落也浅笑一声,回道:“比之李大人同林小姐呢?落水一事,恐怕也有大人的功劳吧?本宫分明已经封锁了消息,可听说外头还是传疯了,林小姐如今名声尽毁,恐怕过些时日,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成俊笑而不语,不做回应。 他双手一拱,淡道:“殿下还有令,微臣先告退了。” 他转身就要离开,秦姝落倒也不留他,只是道:“大人就不怕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本宫今日寻大人或许不是为了如春的事呢。” 李成俊脚步微顿,只道:“微臣与赵姑娘,从无瓜葛,不论娘娘是为了什么,今日都是错了。” 话落,他便大跨步离开。 秦姝落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呢喃着,“错了么。” 啧,若她就是喜欢错上加错呢。 如春是她的人,若是能嫁进李家,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对她都是有利无害。 她早就说过了,她所经受过的痛楚,这些人都要千倍百倍地偿还。 李成俊,你想娶你的心上人,那不能够。 秦姝落眼底的愤恨还未收束,身后便传来开门声,率先走出来的人是沈陵川,他站在台阶之上,秦姝落站在台阶之下,两人一上一下眸光交汇,那一瞬间,秦姝落竟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安心。 他愣怔了片刻,而后略略一颔首,低声道:“太子妃万安,微臣先行告退了。” 秦姝落也颔首,二人擦肩交错而过,秦姝落抬眸就能感受到萧洵的目光,两人四目交集,身侧是匆匆而过的沈陵川,眼前是隔着桌子坐在屋内,一身孤寂的萧洵。 秦姝落内心波澜壮阔。 直到所有人都走开了。她才缓步拾阶而上,走到了萧洵的身旁,他的面色已然很是难看,唇瓣煞白,胸腔的闷咳已经按捺不住,看来方才同沈陵川的一席谈话,并没有让他太好受。 秦姝落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庞,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他支撑着身子,慢慢站起身,声音嘶哑道:“晏初,回府。” “是。”晏初答道。 秦姝落看着他撞开自己的身子,就要错身离去。 眼底还有无数的茫然,可下一瞬间,萧洵便直直地栽倒在地,唇瓣鲜血溢出。 这回便是晏初也惊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将萧洵带回府中,又是宣太医又是找大夫的。 这回倒是袁春落先来,他替萧洵把完脉之后,瞧了瞧周边的人,声音冷凝道:“殿下的身子再是不能受这样的气了,否则往后很容易气血两虚,身体亏空难补,危及寿命。” 秦姝落听着,面色有些麻木。 她看着昏睡的萧洵,只是淡声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袁春落行礼而后离开。 直到屋内又寂静了下来,秦姝落才有心思看看萧洵。 她只是觉得好生奇怪,今日分明萧洵都已经看到了她和沈陵川共处一室,最后却什么重话都不曾对她说,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无数的辩词,起码应该像上回那样,在马车里大吵一架,而后他气急攻心,再作惩罚也不迟。 可他什么都没做,萧洵这样强势固执又占有欲强到让人难以忍受的人,竟是什么都没做。 秦姝落枯坐在床边,一时间也不是很敢相信。 她不知道是该喜还是怒,她只是觉得事情好似同她想象得发展不一样了。 甚至,偏离得太多,一时间让她也有些不敢置信了。 若说受气……她看着萧洵这张脸,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便是在亳州的时候也是身份高贵的王爷之子,从来都只有别人受他气的时候,哪里有他受气之时…… 可他眼下就是生生的躺在这里,面无血色,所有的凌厉和高冷还有矜贵,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了脆弱和无力。 所以……他是生闷气将自己气成这样的吗? 秦姝落脑海中胡乱猜想着。 她不知道,她素来拿捏不住萧洵的心思,即便是大约猜出来了他对自己是有几分喜爱的,可也不知道这几分喜爱与怜悯能够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更不知道萧洵会容忍自己做什么。 只是现下来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好像比她想象得还要深一些。 秦姝落百无聊奈地想着。 屋里的烛火跳跃,照亮了整个房间,秦姝落缓缓伸出手,抚摸着萧洵的眉眼,心底的情绪说不清也讲不明白。 他不发脾气的时候,好像比盛怒之时更值得怜悯。 门口,碧书端来了汤药,悄声道:“姑娘,要不你先去歇歇,奴婢来伺候殿下吧。” 秦姝落缓缓摇头,“不必了。” 她端过汤药,萧洵还未醒,喂到他嘴边的汤药也都溢了出来。 秦姝落不厌其烦地喂着,有时萧洵还会呛得猛咳,她就像是照顾一个孩子一样,温柔又贴心。 她想,如果萧洵能够一直这样温顺无害的话,也许,她能留下他。 失去了利爪的萧洵就像是笼中的小兔一样乖顺,于她而言,很是欢喜,不过对萧洵来说,恐怕这样的日子不见得会快乐。 她唇角微扬,勉强将一碗药喂完,也说不清是喝下去了还是都吐出来了,但秦姝落总归是玩得很高兴。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萧洵真的一直这样就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念头过于奇怪,秦姝落一瞬间也觉得很是恶心。 她扶着床边干呕了两声,还是碧书给她拍背顺气才好了些许。 碧书瞧着她脸色也不大好看,忙道:“姑娘,要不咱们先歇息会儿吧,凡事不急于一事啊。” 秦姝落白手,待胸口缓过来气,才道:“不行。” 她闭着眼,靠在床边,有气无力地说:“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我停手,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床榻之内,似乎手指微动。 秦姝落继续道:“如春爱慕李成俊,我和宋钰的婚事被人棒打鸳鸯,她的婚事我定要让她心想事成。” “娘娘,那你想怎么做?” 秦姝落看着这太子府,环视一圈所有的摆设和物件,笑道:“他拿如春的花宴做踏板,坏了如春的名声,又逼着李家不得不接受林家小姐。哼。” “可他不知道,所有的婚事在那一张圣旨面前,都是空的。” 秦姝落声音里的怨恨根本掩饰不住。 床角之处,一滴泪从男子的眼角落下。 秦姝落冷嗤道:“当初我是怎么进这太子府的,他李成俊便也不能离开平南王府。参领又如何。” 她眼眸微眯,“也不过如此。” 第86章 秦姝落第二天天一亮就去了平南王府。平南王妃依旧病着,只是瞧…… 秦姝落第二天天一亮就去了平南王府。 平南王妃依旧病着, 只是瞧着神色似乎比前些日子要好了许多。 小院里还挂着明晃晃的经幡,煞白的幡条在空中飘扬,显得佛堂像灵堂, 格外冷寂又空虚。 其实按理,若非皇家祭祀发丧, 便是王府也是不能这般明目张胆的祭奠,否则会叫外人以为是王府出了祸事, 引起骚乱。 可…… 秦姝落看着跪在小佛堂烧纸钱的王妃, 以及伺候在一旁的赵如春, 便也不好多言。 许连夏听见她的脚步声,稍稍回头, 瞧见她,也只是淡淡道:“阿落来了啊。” 这些时日,秦姝落来平南王府倒是跑得勤快, 她无父无母, 连仅有的两个亲眷也都在江城, 在这偌大的盛京城里也就只剩下母亲的故友和如春还算是她的好姐妹了。 所以她很难割舍, 她舍不得如春不开心, 也不希望许姨身体不好。 她身边能留住,能温暖她的人已经太少了,她不想这两个都抓不住。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 然后缓缓蹲下身, 也跪在小佛堂前,替许连夏一块儿焚香烧纸。 许连夏看着她的动作倒是一愣, 她身为东宫太子妃, 成婚前定也是学过规矩的,无名而祀是怎样的罪责, 她不会不知道。 许连夏在心底喟叹一声,粱雨啊粱雨,你倒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可偏偏这皇城里最不需要的便是这份义气和善心。 她心底郁结难抒,她在这皇城里也不过是一个落败的孤女,如今的秦姝落……当真是一点一滴地走上了她的老路。 这让她于心何忍啊。 她忍不住又叹一口气。 反而是秦姝落反手握住了许连夏的手,温声道:“许姨,你放心没事的。” 许连夏看着她这秀气的脸盘,隐隐约约便想起当初与魏粱雨初相识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年少又孤独,却还是强撑着身体给了自己一丁点帮助,那一扶于旁人而言可能只是很细微的一个动作,可于她而言,却是所有的勇气和尊严。 她抬手抚摸着秦姝落的脑袋,柔声道:“傻丫头,什么时候还要你来保护我了。” 她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姨娘,我便会拿你当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对待。” 秦姝落也是呆滞在原地,眼眶有些湿润道:“许姨……” 许连夏把人揽进自己怀里,心疼不已,这孩子自父母双亡至今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楚,一个孤女又高居太子妃之位,这背后究竟是福还是祸,旁人看不清她又岂能不明白。 就如同她这平南王妃之位一般,这么多年了,依旧是那样的冰冷和禁锢。 一旁的赵如春瞧着她二人眼底也掠过一丝艳羡,许连夏便也伸出右手,将她揽入怀中。 “母妃。”赵如春轻声呢喃道,也顺从地靠在她怀中,不免眼眶泛红。 她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个姑娘,然后看着眼前的无字牌位,很是慰藉道:“阿湛,你说得对,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你瞧,我如今有了两个很好的女儿。”她眼底含泪道。 门口撒扫的小老太婆这回倒是停驻了脚步,也不再挥舞着扫帚,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佛堂里互相依偎的三个女子,而后抬头看看天,这夏日的天空是那样的蓝,湛蓝湛蓝的就好像要把人的心都吸进去了一般。 她头一回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低声道:“少爷,许姑娘过得很好。” 平南王同萧洵走进来之时,便是看见了这一幕,他看着老婆子,动作顿了顿,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萧洵跟在身后,这是平南王府的事情,他倒也不好插手。 二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三人互相倚靠的场景。 一个心底混沌如麻。另一个倒是松了口气。 萧慎搭在后背的手,紧握成拳。有的人早就死了,却时时刻刻被人怀念,有的人还活着,却没有能看见他的存在。 他看着那块无字牌位,明明上面什么都没写,可他却觉得是那样的刺眼,每一个地方都刻满了对他的羞辱。 他不禁在心底暗骂,姚湛,你当真是死了也不给我个痛快。 倒是萧洵,站在屋外看着秦姝落像是孩子一般依偎在平南王妃跟前,顿时心底所有的郁闷和不爽都扫荡一空。 他的阿落,太孤单了。 他常常看见秦姝落半夜起床,坐在梳妆台前,便是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有时,便连他醒了唤了她好几声,她也不知道,好似是在梦游一般。 有时,她又会在梦中惊醒,大喊着爹娘,喊着不要,快跑,快出来啊。 一整夜下来,常常是整个人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便是再不堪的夫妻,自己的妻子是否真心快乐和高兴,他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他长睫微颤,眼底划过一丝痛楚,罢了罢了。 萧洵胸口的憋闷疯狂上涌,整个人面色赤红,他忙转身扶着门框,猛咳了好几声。 这一连串的咳嗽,不仅让萧慎蹙眉,连里头的几个人也被惊着了。 秦姝落赶忙回头,果不其然瞧见了平南王和萧洵,即便是只看见他扶着门框的背影,也知道是他来了。 她赶忙站起身,唤道:“见过王爷。”而后立马便去搀扶萧洵,“你可还好?” 瞧这情形,赵如春行了礼,也不敢多话,站在一旁细细瞧着。 平南王眉头紧锁,他也是练武之人,听声便能感觉不对,便道:“如春,你让府里的大夫来一趟。” “是。” 话落,秦姝落给萧洵顺气的手立时顿住。 还是萧洵看着她,温声道:“无碍。”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唇边僵硬,未发一言。 第87章 萧洵咳症是越发的厉害了。不过是等大夫来的一盏茶时间,便抑制…… 萧洵咳症是越发的厉害了。 不过是等大夫来的一盏茶时间, 便抑制不住地咳了好几回,整个人面色也难看得紧,萧慎抿着唇, 蹙着眉,难怪近些日子总是称病不朝。 秦姝落站在萧洵身侧, 握着他的手,脸色也一般。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 面色却红润, 精神矍铄的老头滴溜着药箱走了进来, 他一来便朝着平南王和王妃行了礼,“见过王爷、王妃。” 瞧见萧洵也在, 又唤道:“见过太子殿下。”看着萧洵身旁的生面孔一愣,倒也立马机灵道,“这位便是太子妃吧。” 秦姝落颔首, 默不作声, 瞧着这老头同平南王等人应当是关系匪浅。 萧慎也不客气道, “老周, 你快给洵儿看看。” “好嘞。”周生放下药箱, 立马上前给萧洵把脉。 萧洵垂首,整个人瞧着虚弱不已,他缓缓伸出右手, 周生将圆润的手指搭在他手腕上, 秦姝落不自觉地敛眸。 只见那老大夫搭上脉搏的一瞬,眉头便紧促起来, 原本舒展红润的面色, 此刻布满了深深的愁容,他沉吟片刻收回手, 又翻看了萧洵的眼眸和舌苔,再次收回手时整张面孔都肃穆了。 萧慎瞧他这模样,也面色一紧,“老周,怎么回事,你但说无妨。” 秦姝落心底颤抖一瞬。 周生抬眸看了看萧慎,又看向萧洵问道:“殿下,我记得你的身子可一直是张太医在调理吧?” 萧洵面不改色地点头,“正是。” 周生摸着胡子,越发想不明白,疑惑道:“我记得师弟素来崇尚温补,调理为宜,用药温和,药方也很少下猛药,可殿下的身体缘何会亏损得这样严重,而且……” “而且什么?”萧慎追问道。 “而且殿□□内用药有相冲之效,敢问殿下近来是否觉得心慌发闷,四肢发软,腿脚也常常感到麻痹不爽利?”周大夫再问道。 萧洵环顾了众人一圈,而后缓缓点头。 “回王爷,此乃中毒之兆,此毒微妙,若是普通与药相融,并不能察觉,只是殿下每伤心难受一次,此毒便进五脏六腑一分,长此以往,便会从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再无修复之可能。” “可危及生命?”萧慎急问道。 周生答道:“这正是它的精妙之处,此毒并不危及生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姝落似乎察觉萧洵好像笑了。 周生:“只是会使人站不能行,坐不能安,只能倚靠于人怀中,便如无骨美人,常常捧心轻咳,面色又不至于真如病人一般灰败不堪,是以此毒又名西施病卧。” 在场的人听了,谁人不觉惊叹。 西施病卧,听着好生唯美而又烂漫的名字,却要叫人一生都卧病在床,再不能行。 萧慎气得直接猛一拍桌,“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太子下毒!” “真是好歹毒的心啊。”如春不免感叹了一句。 秦姝落眼睫毛微颤。 周生又道:“而且他用的剂量刚刚好,从外在看来很难辨别,只会以为是陈年旧伤导致的后遗症。” 他轻叹道,“此人学医一般,用毒却是一把好手啊。”他眼底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的欣赏。而后想到在场这么多达官贵人这才赶忙垂眸,收回赞扬。 萧洵也面色不改,只是道:“当真有你说得这般严重?”他笑笑,“可孤的用药一直是张太医负责,难不成你还不相信你师弟的医术?还是说张太医也被人收买了?” “这……也未必是张敬,殿下也可能服用了旁人的……”周生支支吾吾道。 偏萧洵微笑道:“周大夫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孤近来一直闭门不出,想来旁人想下毒的机会倒是少,倒是这张太医,这样的毒竟也未曾诊断出来,倒是该罚。” 周生面色微变,张敬与他同门师兄弟,素来与他关系亲厚,当年若非他周旋,如今焉有命在。若是他的一番话就此毁了师弟的基业…… 他恨不得当下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这般多嘴干什么,以师弟的医术定是清楚其中蹊跷,才会知而不言,一直暗中温补,他这般莽撞地说出来,不管是不是师弟的错,如今都是师弟的错。 周生狠狠闭了闭眼,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还是说周大夫也是看错了的。”萧洵语气温和道,“毕竟是药三分毒,偶有失误倒也很正常。张太医为孤操劳多年,孤不会追究的。” 见太子给了台阶,周生也回过味来了,立时跪地道:“也许是草民把错了脉,师弟医术远在我之上,他说无碍定是无碍的,草民也只是一时技痒,胡乱猜测,还望殿下宽恕。” 萧洵这才满意的笑了,他扬唇道:“周大夫如今倒是看得清形势了。” “草民不敢。”周生回道。 “下去开药吧。”萧洵冷声道。 “是。”周生后背冷汗涔涔,低声应道。 直到人都走了,萧慎的眸光才在太子和太子妃之中来回扫视。 身后的碧书也松了口气。 如春拍着胸脯也是后怕道:“好在是虚惊一场,殿下无事便好。” 秦姝落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眸光偶尔同萧慎对上,眸色沉沉,倒是也不惧,只是等大夫走了,才跟着说了一句,“还好无事。” 许连夏在一旁看着,眸光盯着秦姝落,也咂摸出一些味道来,周生这人素来恃才傲物,当年在宫中当太医就是因为不肯说假话,这才被革职来了王府做了闲散大夫。 她舔了舔唇,垂眸勾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声,这孩子胆子当真是大极了。 她温声道:“殿下既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府歇息吧,周大夫开的药,稍后本宫会叫人送去府里的。” 萧洵颔首,“多谢王妃。” 而后抬手等着人搀扶,秦姝落看着眼前的那只手,她垂眸与萧洵四目相对,那眼眸里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可最后还是没说。 秦姝落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她立在原地,久伫不动。 萧洵也不急着催她,只是依旧抬着手,静静地望着。 他明明是坐着的,是矮于秦姝落的,可那一双幽黑的眼眸却直勾勾地盯着秦姝落,不容许她有半分逃避,让人感觉好似他才是那个站着的人,气势逼人不已。 秦姝落咽了口口水,良久才伸出手,让萧洵借着她的力气站了起来,萧洵望着萧慎,眼底只有笑意,他扬唇道:“多谢皇叔。孤便先回府了。” 萧慎点点头,“路上小心。” 秦姝落同萧洵回府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一直很安静。车外的灯笼一直是摇摇晃晃的,光线偶尔能打进车内,秦姝落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言。 四周的静谧和黑暗就像汹涌的暗潮水,将她包围,狠狠压迫着她的神经,让她觉得窒息。 直到马车停下,萧洵从始至终跟没事人一样,掀开帘子就要下马车。 秦姝落看着他从眼前离开,也下了马车,直到他要进府时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银辉之下,萧洵的脚步微顿,他的背影长长地打在冰凉的石板上,可他的心似乎是暖和的。 他回眸,站在门槛前,看着秦姝落,伸出手,微笑道:“饿了吗?出府前,我让人温好了你喜欢吃的水晶酥酪。现下吃,应当刚刚好。” 秦姝落站在原地不动,她看不明白萧洵。 她不懂,一万个不懂,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可他偏偏又回身,三五步走到秦姝落身边来,拉拽着她的手,像是普通闹情绪的小夫妻一般,推着别扭的妻子进屋。 笑意温言,“有什么话,吃了东西再说。” 第88章 秦姝落扭不过他,却也没有办法。沉着脸同他一块进了府,只见屋 秦姝落扭不过他, 却也没有办法。 沉着脸同他一块进了府,只见屋里已经摆好了许多吃食,尤其是那道水晶酥酪, 粉嫩酥白,一瞧便让人胃口大开。 而且触手及温, 若不是提前用心准备了,定是做不出这么精致又温度刚刚好的点心。 秦姝落抿着唇, 看着萧洵热心地给她布菜, 说来奇怪, 萧洵堂堂一国太子,却格外喜好同人用膳? 那时还未嫁进府前, 他便与旁的世家公子不同,少有风花雪月,而是常常邀她一块用膳。更奇怪的是也瞧不出他对美食有格外的偏好, 府里做的吃食也从未听他挑剔过,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喜欢同人一块用膳…… 秦姝落一边吃着水晶酥酪, 一边头脑风暴不止。偶尔看向萧洵, 他还一脸笑意。秦姝落不自觉地收回眸光, 低垂着眉眼用膳。 罢了,萧洵这人身上奇怪的东西太多了,她想也是无用, 还不如不想。 萧洵看着她用膳, 心情极好。 从前还在亳州之时,父皇还没有这样忙碌, 母亲也还在, 他们一家人拘束也少,常常是在一块儿用膳, 只是那时候他贪玩,母亲追着后头喊他用膳,他也常常不答应,总是闹着要出去跟小伙伴们玩儿。 而如今,想一家人团聚,一块好好用顿膳便也成了妄想。 该说不说,这膳食倒是解了秦姝落的尴尬,反正她也不想面对那些被拆穿的假话,倒不如饱食一顿,便是将来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她摒弃杂念,用心吃起东西来,便越发显得可爱和欢快。 瞧得萧洵是眉眼间都忍不住染上了笑意。 原本这一顿晚膳吃得好好的,却不想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碧书的声音,她道:“殿下,娘娘,平南王府的人来了,说是送药,殿下可要服用?” 话落,秦姝落原本大快朵颐的架势顿时停了下来,梦造得再好也只是一场梦而已。 她放下筷子,瞧了一眼萧洵,他的眸光似乎也停滞了片刻,而后微叹一声,道:“先收着吧。” 碧书:“是。” 等人走了,屋里原本仅剩的温馨也消失不见。 秦姝落看着这一桌子的残羹剩炙,萧洵吃得倒是不多,好似一直在为她布膳了。 他也放下筷子,还给秦姝落擦了擦嘴角,倒了杯茶,温声道:“从前倒是不知你爱喝苦茶。” 秦姝落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心苦,喝什么都一样。” 萧洵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扯了扯嘴角,“阿落,你是觉得只有你一个人不痛快吗?”他看着这漂浮的茶叶,半晌才笑道。 秦姝落不想跟他说这些,就算还有别人不痛快又如何,即便是他萧洵不痛快又如何,难不成他们的不痛快是她造成的吗? 可她的不痛快却是实实在在的,由萧洵一手导致的。 她冷面不语。 萧洵也不敢再追问,只是转移了话题,道:“你这些日子,又是见李成俊,又是去平南王府,是想为赵如春求婚事吧。” 秦姝落握着茶杯,不出声。 萧洵笑笑,“其实不必这样麻烦,两个月后便是秋猎,我朝素有惯例,凡是夺魁者,陛下定有重赏。只要你的人能在秋猎上夺魁,父皇必定应允你的要求。” “你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些。”秦姝落放下茶杯,侧目直直地盯着他。 萧洵眨了眨眼睛,也抬眸看向她,“那你想说什么?”他喑哑的嗓音中淬着冷意,“阿落,你一定要把一切都拆穿吗?你是觉得我们之间面目狰狞以待的时光还不够少吗?” 他放下茶杯,看着秦姝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强自笑道:“你明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成全你。” 他的声音里像是沁着血,“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多哄哄我么?” 他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在秦姝落眼中看来却像是在哭一样。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受伤的小兽在泣血。 秦姝落的心颤动一瞬。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看着萧洵那双含笑带泪的眼眸,第一次竟也会觉得无语凝噎。 萧洵似乎也是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一双锐利的黑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暗沉不已。 他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汤药,那是往日里碧书早就备好的,搁置在床边,触手冰凉。 而今里面有什么,不言而喻。 萧洵端起药碗,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偏下一瞬,一只玉手拂过,“嘭”的一声,碎裂的瓷片打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萧洵的手上还有汤药飞溅的痕迹。 他看着那黑乎乎的一片,低头轻语道:“阿落,你心软了。” 他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在心底喟叹,你看看你,总是这样心软。也是,你若不心软,又怎么能叫我得逞呢。 可你偏偏又对所有人都心软。 走了一个宋钰,又来了一个沈陵川,还有李成俊…… 他抬眸看向秦姝落,眼底的占有欲几乎要破体而出,下一个是谁?下一个又还有谁? 是那个常家小儿?还是哪个他不知道的人选。 他看着秦姝落那张清冷秀丽的面容,分明这盛京城中比她更国色天香,更容颜绝尘的人不少,可他为何就是放不下…… 他当真是想把她抓起来,困住,囚住,只关在那一间小小的屋舍里,再也不叫任何人看见,任何人知道,如此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招蜂引蝶的机会了。 可他偏偏又知道,她那样执拗的性子,最后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萧洵苦笑一声。 他已经见过她闭目不言的模样了,再也见不得第二次了。 倘若人真的能掌控别人的命运,他倒是真想掏出秦姝落的心来看一看,是否真的半点没有他。 “够了。”秦姝落冷声道。 她攥紧拳头,看着萧洵那张故作可怜的脸,只觉得恶心作呕。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后槽牙磨得生疼。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她冷嗤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深情,你看出了我一切的谋算,却依旧往里跳,你的爱便比别人更高尚,更伟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感动?你堂堂一国太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我当真是要感恩戴德,叩谢天地祖宗啊,是我秦家祖上八代修来的福气,才得你如此厚待,是不是!”秦姝落怒声道。 “阿落,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洵立时回道。 他想拽秦姝落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不是?那你什么意思?”秦姝落逼问道。 “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敢说你不曾高兴,暗自窃喜过?你难道不就是想要羞辱我,让我看着自己的谋算一寸寸落空,像是井底困兽永远只能看着外头却出不去,最后彻底死心留在你身边吗?”秦姝落边说边退。 萧洵:“阿落……” “好啊,萧洵,你如我的愿,那我也必会如你的愿。”她扯着嘴角笑道。 “阿落,你听我解释。”萧洵再一次上前道。 秦姝落挥开他的手,看着他这张长得不差,却总是故作深情的脸恶心作呕道:“萧洵,其实有一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你知不知道,你长得一脸凶相,就像那阎罗殿的索命恶鬼,我每看一次便恶心一次,你每碰我一分,我都恨不能揭掉一层皮,往日种种,我没半分真心,我就是盼着你死,打心眼里就是想你死!” “萧洵,你这样面相刻薄又恶心丑陋的人,才真正是应该下地狱的刻薄鬼!”她说的那样用力,声音几近嘶哑,背靠着床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那声音好像是灵魂深处发出来的震颤。 萧洵本想触摸她的手停顿在空中。 恍惚间,耳边回荡起那句,“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此生,永不入选。” 第89章 “萧洵,你这样面相刻薄又恶心丑陋的人,才真正是应该下地狱的刻薄鬼! “萧洵, 你这样面相刻薄又恶心丑陋的人,才真正是应该下地狱的刻薄鬼!” “秦家女面相刻薄,必然阴险善妒, 此生,永不入选。” 这两句话就像是地狱传来的魔音一样回荡在萧洵的耳中, 让他头疼欲裂,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脑子都炸开。他从未想过, 当初那随口一言, 会让他往后余生付出如此沉重又惨痛的代价。 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和秦姝落的生活里, 就像是魔鬼布下的诅咒一样纠缠不休。 他道歉了,他忏悔过, 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也曾后悔,如果当初没有说出那样打电话呀,是不是……是不是……他们之间的结局就会不一样? 他看着满眼厌恶和憎恨他的秦姝落, 他想触碰她, 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想…… 他有无数的想法, 可最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嘴巴。 他紧紧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 最后还是无力地放手,颤着声,道:“你……也累了, 好生歇息吧。” “我……”少见的, 萧洵的眼中也出现了无数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他浑身腿脚发软, 心脏疼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这夜晚不知道为什么比以往都要黑。 萧洵扶着门框, 手臂都在发颤,缓缓转身, “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说过。” 碧书在一旁想要搀扶他,却被他慌忙制止了。 秦姝落也靠坐在床边,她看着萧洵病弱的姿态,发出一声极低极苦的笑声,“呵,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呢。”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朝着他的背影,讽笑着道,”我就是说给你听的啊。” “萧洵,这句话,你也该记在心底千遍万遍,像我一样,日日夜夜饱受折磨才是啊。你也当像我一样,午夜梦回之际,身边全是辱骂和欺凌,永远忐忑不安,愧疚难当啊。” 她几乎是疯了一般,追上萧洵,拽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再度重复道:“我说,萧洵,你这样面相刻薄又恶心丑陋的人,才真正是应该下地狱的刻薄鬼!””你记住了,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你才是那个貌丑无颜,面相尖酸刻薄的丑陋鬼啊!”她追在萧洵身后,就是不放过他,每一句话都直往萧洵的伤口上戳,厉声道。 她看着萧洵那副面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模样,更是来气了,明明她才是所有事情的受害者,为何他比自己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她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拽着萧洵发泄。 碧书看着闷声咳嗽不止的太子殿下和发了狂的姑娘,一时间也担心真的要闹出大事来,赶忙将秦姝落拖开,哀求道:“姑娘,别说了!他可是太子啊!” “太子又如何?”秦姝落被她拽着,怒火无处发散,更是生气,“难不成我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吗?” 萧洵站在门边,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几十岁一般,面色被克制的咳嗽憋得通红难受。 秦姝落看着他伛偻的脊背,继续骂道:“说人者被人说,你怕什么?萧洵,你又在害怕什么?啊!” 她情绪上头,根本不再在意那些所谓的规矩和准则,否则要诛九族,她秦家也不剩几个人了。 碧书赶忙叫人将秦姝落拉进房间里去,然后使唤下人把萧洵带出去。 秦姝落被人拽着,边退边骂,“萧洵,你凭什么当做没听说过,凭什么!” 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他一句当做没听过,这一切难道就是不曾发生过吗? 她不服,她不甘! “姑娘!”碧书如何也不敢再让她多言,赶忙叫来了嬷嬷们一块帮忙才把她拽进里间。 秦姝落发了疯一样的想开口,却被强行阻止,自不会轻易放过。 偏碧书叫人用尽蛮力将她拖进里间,她是又打又骂也无用。 碧书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秦姝落,一出门瞧见还倚靠在门框上,喘不上来气的萧洵,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只见萧洵扶着门框,伫立在原地,眼神麻木,漆黑的眼眸在夜晚中显得晦暗不明,让人半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碧书行至一旁,小声道:“殿下,奴婢让人扶您回去吧?” 萧洵似是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般,缓缓抬手,声音低哑,“不必了。” 他浑身是半点力气也无。整个人后背都在发凉。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腿脚无力,还险些被绊倒。 “殿下!”碧书急切道。 萧洵踉跄一下,而后勉强稳住身子,也未曾回头,只是垂坠着双手,脊背无力地走进了灰暗的夜色里。 碧书看着他的背影,又回眸看了看屋里还在破口大骂的秦姝落。 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许。 可偏偏这世上,有情容易,相爱难。 太子分明已经是天潢贵胄了,他生来尊贵,容貌、权势、财物,样样俱佳,却依旧会爱而不得。 姑娘亦是如此。 宋小公子也是这般。 还有赵姑娘,沈大人,平南王,平南王妃…… 似乎这世上,爱而不得才是常态。 再好再优秀,再心底善良,位高权重之人,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极少有人真的能两情相悦,同相爱之人和谐美满,共度一生。 长夜漫漫,一阵冷风吹来,碧书的心也有那么片刻,觉得这所有的感情都是那般的可悲可笑。 原来再是如何算计,大家也都不会得偿所愿。 遗憾终生才是结局。 她站在冷风中,轻轻地喟叹一声。 秦姝落在里屋把东西砸了个遍,骂了个够,这才勉强觉得消气。 她坐在床榻上,看着满地狼藉,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碧书进来也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秦姝落一个人枯坐得都觉得累了。 窗外的天似乎都渐渐亮了起来,她才无言地握着自己左手上的疤痕,沉默睡去。 第90章 自那日争吵过后,秦姝落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萧洵。至于他的病情 自那日争吵过后, 秦姝落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萧洵。 至于他的病情如何,秦姝落也不知晓。 大抵是没死的,毕竟, 太子身故,可算国丧。 袁春落还来过府中几趟, 只是近来她药物用得不多,也用不上他, 不过换上了府里做的新衣, 瞧着倒比之前精神多了,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袁春落给她把完脉之后,面色一变, 恭敬地退至一旁,道:“娘娘近来忧思极重,还望宽心, 否则必会伤及自身, 而且姑娘已经……” 秦姝落扶着额头, 她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 摆摆手, 声音淡漠道:“行了,知道了。” 袁春落见她无甚在意,忍不住心急道:“娘娘, 这伤及身子的事情绝非小事, 若是长期以往,必定会气血亏损, 五内郁结, 娘娘的身子本就有旧伤,这般不重视, 届时损伤身子,岂非让关心之人担忧难受?” “关心之人担忧难受?谁啊?”秦姝落无所谓地嗤笑道,“你吗?” 她抬头,却不想恰恰撞进袁春落那双关切又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秦姝落眸光微顿,愣神了一瞬,那样清澈又毫不遮掩的眼神,很久之前,她在另一个少年的眼中也曾见过。 她也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她不会不知道。 秦姝落立时回神,收回目光,袁春落也赶忙收回目光,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草民冒犯,还请娘娘责罚。” 秦姝落看着他低垂下去的脑袋,她怎么忍心责罚呢。 情爱一事,谁没有过?谁少年之时,心底不曾藏着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爱人? 秦姝落暗叹一声,而后摆摆手,道:“罢了,往后慎言吧。” 袁春落跪在地上,声音喑哑,“多谢娘娘宽恕。” 她摆摆手,让袁春落离开,而后自己倚窗而卧,整个人略显憔悴和疲惫。 赵如春应约而来太子府邸之时,恰是瞧着这新来的大夫正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离开。 她挑了挑眉,这世上当真是有趣,不论是天家权贵,还是普通百姓,谁都按捺不住这颗躁动的心。 秦姝落偏头感受着外头的阳光,近来心底实在烦躁,情绪也多变得很。 她忍不住在榻上翻了个身,瞧见赵如春正进门,这才赶忙坐起来,埋怨道:“你都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 如春坐在她身旁,扯了扯嘴角,轻笑道:“何必劳烦。你近些日子如何了?这些时日,好似都不曾见你出来。” 秦姝落摆手,烦闷地躺在榻上,面色烦闷,“身子不爽利,心里也烦,出去又如何,还不是同那些人吵闹,没意思。” 赵如春笑笑,“也是。” 快近秋了,天气都凉快了下来,她给秦姝落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听说陛下要给五公主择婿了。” 秦姝落垫了好几个枕头,靠在后背上,整个人被包围得软绵绵的,舒服了不少,听见这话忍不住抿唇,“先前四公主择婿时,闹得不太愉快,倒是耽误至今。如今两人赶上一块儿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赵如春笑道:“大抵也是好事的吧,双喜临门。” 秦姝落蹙眉,“这可不好说。” 她又想起一事,瞧见赵如春面色如常,不禁试探道:“听说那李家竟是将林家小姐的庚帖扔了出去?这事儿……你也知道了。” 赵如春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听说了,她也不过是可怜人。”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苦涩。 秦姝落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 这李玉坤做得可真是绝啊。自那日在南安湖林诗妍落水被李成俊救上岸一事传播出去之后,不仅林姑娘名声尽毁,赵如春也被不少世家宅里议论,处事不当,当不起主母之则。 林家见自家姑娘名声被毁,不得不低头求饶,次辅林秋山更是舔着一张老脸上门,递上了自己女儿的庚帖,可那李玉坤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不仅将媒婆赶了出来,甚至还放出话来,他儿子便是娶村头寡妇也绝不纳林家女为妾,如今闹得当真是难看呢。 “他在林府门口跪了三天,林大人也不许林家小姐见他。”赵如春叹道。 “若说他行事莽撞,倒也是有点。只是……”秦姝落垂眸,思来想去还是道,“他怕也是殊死一搏。” 明眼人都知道这门婚事,大抵是成不了的。 李家和林家一个是首辅一个是次辅,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份,倘若真是结成了姻亲,陛下会怎么看?朝臣会怎么看? 别说李玉坤当众割席,绝不引人猜忌,便是林秋山光明正大寻媒婆上门,为女儿讨这门亲事,也未必没有把李家人架在火上烤的意思。 拿名声相逼,怕是这对苦命鸳鸯最后的办法了。 只是没想到,这李林两家的当家人都如此果决又心狠。一个宁愿背上骂名,也绝不沾染半分,另一个亏了女儿的名节也在所不惜。 只是苦了这林小姐……李成俊到底是男子,往后真成了婚,便也无人再议,可她却从此声名尽毁,受人非议,只怕是婚事上也要吃亏。 秦姝落也是喟叹一声。 这世道就是对女子不公,即便是发生同样的事,男子便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女子却要一生背负着这个污点。 赵如春也是静默不语。她爱慕的人为了旁人便是什么都能做出来,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秦姝落抿了抿唇,想起那夜萧洵的话,反正这小两口也成不了了,她伸手握住如春的手,道:“如春,我且问你,若你爱一人,是求他的心还是他的身?” 闻言,赵如春不解道:“何出此言?” 秦姝落咬了咬牙,“倘若你真倾心这李成俊,我可以帮你。”她下巴微抬,很是不爽道,“反正这世上能得偿所愿的人少之又少,强取豪夺又如何,自己痛快了再说。不日便是秋猎,我曾听闻,我朝素有惯例,只要能在秋猎上夺魁的人,陛下定有重赏,你不过是求一段姻缘而已,我想当是不难。” 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赵如春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儿,又忍不住蹙眉道,“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秦姝落用力一抓她的胳膊,“怎么,难不成你堂堂平南王的女儿还怕了这些比试?” 赵如春摇头,“我担忧的倒不是这个。”平南王膝下无有子嗣,便是不说夺魁,只要她开口,父王也定会为她求来这门亲事。可……这人到底是心不在她这儿。 思及此,她眉宇间,笼住一抹忧愁。 秦姝落捧着她的脸,不痛快道:“你到底还是怕了?可你又想想,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同自己真正相爱的人在一块儿?便是我与……”秦姝落话语一顿,而后凄凉苦笑一声,“他人都不在了。” “阿落……”赵如春一瞬间心疼地唤道。 秦姝落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如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得到的人也要弄到手,他欢不欢喜又如何,你欢喜最重要。反正总要有人不欢喜的,缘何一直是委屈了咱们?他不欢喜便逼着他欢喜,他不高兴便拧断他的翅膀,他不快乐,就让他跪下来求你许他快乐……” 她越说眼底的戾气越盛,赵如春都很是震惊,从前的阿落可绝非这般自我之人,从前的她哪怕是受尽了无数委屈,也是憋屈在心里,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最顾全大局之人。 可如今…… 她敛眸,想了想,似乎也不无道理…… 倘若李成俊真成了她的夫君…… 赵如春面色略显犹疑道:“只是这不太好吧……府里嬷嬷教的规矩好像从来不是这样,四书五经,诗书礼义之中好像也不是这样写的,尤其是女戒女则……” 秦姝落忍不住拍了她后背一巴掌,“那些酸腐的东西,早便不算数了,倘若诗书礼义有用,我又岂会成了这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妃!”秦姝落胸闷气急道。 “你堂堂平南王养女,要什么男人没有,天底下的男人,也不过只有皇亲国戚高你一头,你瞧瞧他们那些男人,但凡有权有势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把喜欢的女人都捆绑在身边?他们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心是不是在他们身上?” “痛苦的从来也只有女人而已。” 秦姝落眼底含泪,她如此,平南王妃亦是如此,如今凭什么如春还要这般委屈了自己。 而她也绝不要再做第二个平南王妃。 见她越说越放肆,赵如春赶紧捂住她的唇瓣,“阿落,这些话可说不得。” “哼,说了又如何,我还要做呢。”秦姝落不甘心道。 反正她如今也同萧洵撕破了脸,想做什么,也不必再瞒着了。 她收起所有的情绪,宽慰赵如春,道:“如春,等你的心真的撕掉这层枷锁,你便会明白,这世上什么都困不住你了,大不了就是烂命一条,他们谁要便拿去就是。” “阿落,你想做什么?”赵如春瞧她这满脸凶煞的模样,连自己的亲事都顾不得了,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秦姝落冷哼一声,明阳公主死了,可她从未忘记,是谁跟明阳还有阿木拉私下勾结,害死她父亲的。 李成俊、李秀莲、李秀琬,李家所有人,还有萧洵,永嘉帝…… 所有让她厌恶的人…… 秦姝落拳头紧握,她还日日煎熬不痛快,他们怎么能有人有一日松快呢? 听说秋猎之时,猛兽遍布整个猎场,曾经的大皇子就曾死于野兽口中…… 秦姝落眼底划过一丝阴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却也多得是巧合。 如春不想要正紧求来的姻缘,那等李家败了,将那李成俊捆了送她做个男宠又有何不可。 男人当个个如西施病卧才是,怎么就他们这般有尊严不成。 可笑。 90-100 第91章 秦姝落质问道:“袁春落给我开的落胎药是你换了?”萧洵眉心一紧,站在原地,就好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离秋猎不足月余, 秦姝落这阵子哪哪儿都不舒爽,身体不舒服,心里也窝火, 只觉得看谁都不高兴。 而且如今她同萧洵撕破脸脸,行事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反正她想做什么也瞒不过萧洵。 倒是秋猎之前还有一场中秋宫宴。 秦姝落抿唇,她断不可能放过任何能膈应这些人的机会。 只是听闻近来李太后倒是身子骨不太好。 原是被萧洵禁足的李秀莲也提前解禁, 去了宫里侍疾。 皇后也侍奉在前, 她身为太子妃当然也躲不过去。 尤其是那日来宣旨的人还是冯春。 萧洵果真是通晓一切啊, 也不知这太子府邸到底有多少他的眼线。 只不过如今冯春对待秦姝落态度倒是恭敬了许多。 想必也是瞧出来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谁来都能说两句, 当做软柿子捏两把的窝囊废。 而且瞧着他也苍老了不少,在地牢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 秦姝落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完太子的交代。 冯春说完注意事项, 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妃这回可记住了?” 这李太后虽是病了, 却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 尤其是近来李家两门婚事接连不顺, 宫中也有两位公主待嫁, 永嘉帝的意思是若有婚事能成,也好为太后冲冲喜。 当初李太后做主迎永嘉帝登基,陛下一直是将太后视为恩人, 倘若秦姝落在这时候闹出事儿来, 冲撞了太后,便是萧洵恐怕也难保她。 秦姝落白了他一眼, 阴阳怪气道:“本宫哪有这本事, 岂敢冲撞太后。” 冯春被她阴阳倒也没有生气,只是继续交代道:“殿下说, 太子妃身为孙辈,侍疾在侧,也不过三五日,他知晓太子妃这些时日心底不舒爽,待忍过这三五日,便好了。” 秦姝落冷嗤一声,“他既知道本宫不爽快,怎的不替本宫推了这事儿?又或者是亲自来说?还让你来碍本宫的眼。” 一旁的碧书听了,眉心乱跳,姑娘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说话更是口无遮拦,这样的话也敢说。 冯春垂眸,“殿下知道娘娘不想见他,这才让奴才前来的。” “他倒是没猜到本宫也不想见到你。”秦姝落继续冷嘲热讽道。 冯春闭口不言。 如今太子妃的行径同泼妇无异,他也不敢胡乱起争执。 秦姝落讽笑一声,对着冯春道:“你回去告诉萧洵,想让本宫好好侍疾,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本宫要他亲自来见我。” 她扫了一眼外头,也不知道这萧洵躲在何处,眼线又安排在何处。 她骂道:“有种就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躲什么?难不成你忘记了当初我的不痛快不爽利都是你造成的。” “萧洵,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有半点不痛快,你也别想好过。” 秦姝落看着那些送来的绫罗绸缎还有各种贡品,便是这些日子,她同萧洵闹脾气,那边也不曾短她的用处。 秦姝落不屑地嘲弄一声,如今补偿再多又有什么用?根子上就是错的东西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对了。 冯春见她这般坚持,只好道:“奴才会转告殿下的。”而后躬身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他走后,碧书倒是后怕不已,轻声问道:“姑娘,你这样说话,怕是会引来灾祸啊。” 如今姑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碧书后背冷汗直冒。 秦姝落剥着桌上的青橘吃,她一边剥一边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姑娘……”碧书胆战心惊道。 秦姝落不想听她废话,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她嘴边,“吃么?” 碧书一愣,而后缓缓摇头。 这橘子也是萧洵送来的,凡是府中有的东西,一律都是她们东院儿先挑。只是这橘子酸得很,她不过尝了一个便觉得倒牙,偏秦姝落不觉得,挑了好几框青橘子吃了。 碧书瞧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就觉得牙疼。 秦姝落吃了一桌子的橘子皮,整个人吃痛快了,才舒爽地卧在榻上休息去了。 碧书瞧她那懒洋洋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浅叹了口气。 然后收拾着东西出了房间,只是当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脑海中忽然迸出一抹灵光,而后又忍不住摇摇头,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秦姝落睡醒一觉之后,天都暗了,昏黄的夜晚里,窗外的虫鸣早不如夏日那般喧闹。屋里的烛火也点得不多,只留下了三五盏,大抵是碧书怕扰她清眠。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在软榻上赖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浑身都睡懒了,才勉强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许是睡得太久,她有些口渴,可屋里又没什么人,秦姝落近来实在惫懒无力,不想动弹,便唤道:“碧书,我想喝水。” “碧书?” 她唤了两声,都不见人来,叹了口气,只能自己认命地站起身,下地去倒水,可还不等她赤足踏在地上,眼前便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手中正握着一杯温凉的茶水。 秦姝落顺着这只手往上瞧去,不是躲了她这许多时日的萧洵还能有谁。 她睁着一双圆润的杏眸,眼底的清澈和刚睡饱的餍足还未散去,看着他还愣了一瞬,半晌才道:“不躲了?” 萧洵举着茶杯,脸色看上去倒是一般,他病了那许多时日,虽有秦姝落处理事务,可还有些阴私的事儿她并不知晓,是以这些时间,他也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东院的消息,他倒也不曾落下。 比如近来秦姝落甚少出府,分明按照那日她所言,她是这般的憎恨自己,撕破脸之后必定会想尽办法自保,可她却一直按兵不动,只是常叫那个新来的大夫把脉。 又比如,她近来情绪实在不好,谁同她说话都容易挨骂。 再比如,府里的厨子说近来姑娘极爱吃酸,口味改了这许多,从前喜食的水晶酥酪,这几日一动未动,倒是那酸橘子,吃了这许多。 萧洵看着她赤足踩在地上,微叹道:“地上凉。” 秦姝落接过水杯,灌了两口,却见萧洵蹲下身子,亲手替她把脚擦干净,然后穿好鞋袜。 秦姝落喝水的动作一顿,只觉得如今当真是讽刺至极,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今居然蹲下身来替她穿鞋。 她唇角弯了弯,而后道:“殿下当真是能屈能伸啊。” 萧洵任由她阴阳怪气,见她喝完了水,接过她的水杯,放置在一旁,温声道:“冯春说你找我。” 秦姝落坐在软榻上,双手撑在身旁,“是啊。我找你。” 萧洵敛眸,道:“若你是为了不去侍疾一事,我倒也能想想旁的办法。”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萧洵又道:“只是太后有疾,你还是当去请安,否则会招人非议。你若是不想见到李家人,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去。” 秦姝落坐在那儿,就静静地看着萧洵,依旧是不说话。 萧洵站在就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微弱的烛光下,他的背影恰恰好就打在秦姝落的脚背上。 她一瞬间都有些恍惚,不知道眼前站着的人到底是萧洵还是宋钰。 这般纵容着她胡闹,包容她所有的疯癫,甚至是为她兜底。 秦姝落看着那影子,想用力地想起一点儿宋钰的模样,可是好遗憾,大抵时光真的是最好的良药,她如今已经快记不起来宋钰长什么样了。 她身旁甚至连一张他的画像都没有,只能靠着脑海中那仅剩下的模糊的记忆。 倒是萧洵,总是这样不停地出现,一而再再而三地占据她所有的生活,让她想忽视都难,她对他的模样倒是记得越发清楚,对他了解得越来越多。 就比如,此刻她知晓,萧洵心中甚是忐忑。 秦姝落质问道:“袁春落给我开的落胎药是你换了?” 萧洵眉心一紧,站在原地,就好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握成拳头,低垂着眼眸,不敢看秦姝落也不敢说话。 秦姝落讽笑道:“做都做了,眼下怎么不敢说话?” 她这些时日的变化便是自己也察觉到了,秦姝落眼睫微颤,有孕这件事,她连碧书都瞒着,原以为上回同袁春落交代了此事之后,这孩子悄无声息的来就该悄无声息的走,偏偏那药喝下去竟是无用。 她一碗药下去别说是腹痛,就是半点难受也无,反倒是夜间睡得格外安好,加之近来袁春落许久未曾给她把脉,她便知道……瞒不住了。 她抬眸看着萧洵,“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萧洵呆滞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说更多,可他说不出口,那新来的大夫年纪虽小,嘴巴倒是挺硬,若不是看了他开的方子,他如何会是知道阿落竟是有孕了。 他们之间居然要有孩子了。 这样的消息,于萧洵而言,便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怎么真的会有这样好的事情就落在了他身上。 可下一瞬,他更觉得胆寒。若不是他一直对秦姝落院子中的事情百般上心,怕是……这孩子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他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而如今,他知道了,也不敢叫秦姝落知晓他知道。 可她也是那样心思细腻的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萧洵咬着唇,他想了无数的措辞和理由,可对上秦姝落那双冷淡的眼眸,最后便又只能化为乌有。 他张了张嘴,颤声道:“孩子是无辜的,你能不能留下它……” 第92章 “孩子,无辜?”秦姝落呢喃着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的讽刺…… “孩子, 无辜?” 秦姝落呢喃着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的讽刺感根本压制不住。 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这孩子还很小,不过两月, 她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它常常半夜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话。 秦姝落的眼眸有一瞬间的软化。 曾几何时, 她也想过,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子该有多好啊。 那年同宋钰定亲之时, 她也曾偷偷幻想过, 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会是严母还是慈母。她想着, 她很是有可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爬树、去闯祸,去偷偷地捉弄宋钰, 去悄悄做很多坏事,然后惹得人哭笑不得。 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她这儿总归都会是淘气的孩子。毕竟她的父亲母亲背地里都不是安静的主儿。 她还会支使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端茶倒水剥瓜子壳儿, 否则实在对不起她这般辛苦地怀它一场。 可现在…… 秦姝落想起她第一回怀疑自己有孩子的那一天, 她竟是半点高兴也无, 呆坐在床榻上, 愣愣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她从未想过会有哪个孩子的出生比它更差了。 它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半点柔情, 即便有也只剩下虚情假意,旁人家的夫妻和睦,父母恩爱, 亲子圆满, 它是半点都享受不到了。 它能拥有的只是一对而为怨偶的父母,彼此怨恨憎恶的父母。 即便他们拥有权势, 即便它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 可它最后也未必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它母家败落,父亲残暴, 若是幸运,彼此怨恨的双亲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幸,父亲母亲互相算计,彼此残害,逗个你死我活,最后许是母亲死在父亲手中,又或是父亲死在母亲手中,再悲惨些,父母双亡。 它一出生便是孤儿。 秦姝落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 她分明感受不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可它悲惨的一生早已经在她脑海之中演练过一遍了。 她想过了,那样的命运和人生实在是太悲惨了。 她不想看见这个孩子经历这一切。 所以她想让这个孩子悄悄消失。 能够不将对萧洵的怨恨迁怒到这孩子身上,让它悄悄地来,最后悄悄地离去,已经是她对这个孩子最大的仁慈了。 否则她实在是无法面对,一个流着萧洵的血脉的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孕育出来。 它的存在就像是一份耻辱,时时刻刻地提醒她,当初这门亲事是有多么的不如人意,又是因为萧洵,最后毁去了她过往所有的一切。 她的父母,爱人,亲人,乃至于一个女子的一生,最后都不复存在了。 她讽笑地看着萧洵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它无辜吗?” 一个流着萧洵血脉的孩子会无辜吗? 萧洵站在原地,他分明是站着,秦姝落坐着,可他周身的气势却远不足秦姝落凌厉。 他不敢作答,生怕有丝毫的不对,便会刺激到秦姝落。 秦姝落看着他的眼睛,她分明是笑着的,可是那笑意很浅很淡,淡得几乎要让人看不明白。 夜晚的寂静在此刻几乎要便如潮水一般将两人包围,若是稍有不慎,仿佛就要将人吞没溺毙。 萧洵第一次在秦姝落面前感受到了窒息。他五指紧紧攥成拳头,他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在这儿,是秦姝落的主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不敢,他生出了软肋,而这软肋是他亲手递给秦姝落,告诉秦姝落的。 如今她拿着这软肋回来威胁他也好,要杀他也罢。他都毫无办法,甚至只能求她不要伤害到自己,不要……伤害到孩子。 萧洵不说话,秦姝落极短地发出了一声低笑。 原来他们都知道这孩子来得有多肮脏啊? 竟是连一句“稚子无辜”都说不出口。 何其讽刺,又何其可笑啊。 秦姝落看看屋里摇曳的烛火,静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你求我。” 此言一出,屋内的烛火跳动了一瞬。 萧洵瞳孔一缩,微弱的烛光散发出的光线打在两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的晦暗不明,又让人捉摸不透。 烛火摇摇晃晃,人影隐隐绰绰。 本就没什么人的屋子里此刻更是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秦姝落唇角弯弯,坐在软榻上,倒也不催他,只是一双眼眸的笑意根本从未到达过眼底。 她就是想看看,萧洵到底能为了这个孽种做到什么地步? 她就是想知道,这张底牌又能换回什么样的代价。 她的手指轻敲着软榻,好似是夜晚破碎的风铃发出低弱又喑哑的声音。不似是天籁之音,倒像是黄泉来的催命符。 萧洵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一瞬,五指渐渐拢起,眼神从最初的不敢置信逐渐恢复清明。 他张开了嘴,声音嘶哑道:“好,我求你。” 那一句话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偏秦姝落还是不满意,她微微偏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却极具压迫感,道:“跪下。” 这一次,秦姝落没有等很久。 萧洵不再迟疑,他一双鹰眸深深地看着秦姝落,而后竟是真的掀袍,屈膝,跪地,一气呵成。 秦姝落的眸光呆滞了一瞬。 当他的膝盖触地的那一刻,就好似所有的时光和动作在此刻都变慢了一样。 秦姝落原本冷嗤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敲打着软榻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她脸上僵硬的笑容逐渐变成麻木和冷漠,最后只剩下了空洞和面无表情。 萧洵当真是挺直脊背跪在了她的身前,他那双深邃幽暗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秦姝落不放,不容许自己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可最后两个人,相识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只剩下了空洞和迷茫。 秦姝落看着他,看着那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当真臣服在她面前的时候,看着那双常常被人说着“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腿真的触地,心底的一根弦儿忽然“嘭”的一声就断了。 她唇瓣微张,从未想过,她求了那么久,盼了那么多的东西,有一天竟然因为一个孩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那她从前的挣扎、隐忍和疯狂算什么?笑话吗? 他竟是这般的在意这个孩子吗? 她看着萧洵,看着他触地的膝盖,只觉得无比讽刺。 那年选秀,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台上,看着她跪地求饶,被人赶出宫墙的时候,他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那年中秋宫宴,他威逼她成亲一事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那年正月的成亲之夜,他掐着她的脖子,要她死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如今这一幕。 秦姝落心底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了。 可笑,当真是太可笑了。 她缓缓站起身,然后一步步走到萧洵面前,然后看着他那张消瘦不少却依旧俊朗逼人的面庞。 伸手掐住他的下巴,用力道:“你也会有今天吗?” 他萧洵,大庸朝的太子殿下,跪天跪地跪皇帝,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可此刻,他却当真为了一个孽种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萧洵眼皮微颤,又黑又长的眼睫毛在微弱的烛光的映照下在眼底打下一片黑影。 他咽了口口水,哑声道:“阿落,留下它。我任你处置。” 闻言,秦姝落发出一声冷笑。 “任我处置?”秦姝落用力一甩,直接将他的面庞甩到一边,而后恨声道:“那你杀了李家所有人啊。” “萧洵,杀了他们。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第93章 “阿落……”萧洵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呢喃。那眼底隐藏的为难和无…… “阿落……”萧洵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呢喃。 那眼底隐藏的为难和无可奈何赤裸裸地展现在秦姝落面前。 他又何尝不厌恶李家, 可即便是斩断了李玉坤的左膀右臂,没了一个李玉堂,李家在这盛京城里依旧会屹立不倒。 只要李太后还在一日, 只要皇后还姓李家一天,李秀琬又有六皇子傍身, 李玉坤在朝堂的地位就很难动弹,即便是有朝一日将他从首辅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氏自有皇子庇佑, 便是他也很难一口答应秦姝落的要求。 秦姝落嗤笑一声,“你做不到是么?” 她缓缓站起身, 冷笑道:“萧洵,你既是做不到就不要说这样的大话,否则只会让我觉得你更加可笑。” 她看着萧洵的面容,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了, 她也可以体谅任何人, 但是萧洵, 唯有萧洵, 她不可以。 她眼底掩不住划过一丝怨毒的目光,声音冰冷至极道:“你既是做不到,便也没有资格要求我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她站直身子, 瘦削的身躯在此刻竟是显得无比强硬和挺拔, 秦姝落不再看他,从他身旁就要走过。 可下一秒, 萧洵的手便如鹰爪一般死死地钳制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是那样的纤细,细得他一只手都够握两圈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子,从他遇见她的那天起,她就从未妥协和屈服过一分。 她的身躯瘦弱,可是她的心却无比的坚硬。 软的硬的他都试过了。 竟是不能动摇她丝毫。 他喉间充血,声音哑得像是老旧的破风箱一样,嘶哑道:“你去哪儿?” 秦姝落站在他身侧,面容冷漠。 他二人一站一跪,夜晚的黑和微弱的光线交叠着,窗外的月光从门窗上的缝隙透进来,阴暗和光亮交错得打在地面上,在那仅有的连接,被抓住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恰到好处的光亮,就好似一副画一般,可惜的是话本子里,这样的场景常常编就到不是千古绝恋便是悲惨世界。 秦姝落连低头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 她抬手,想要用力抽出自己的胳膊,可萧洵却是死死地拽着不松手。 他害怕一松手,下一秒,迎来的就是这个孩子的死讯。 他身边亲人甚少,大哥早逝,母亲也随之而去,二姐……萧洵哽咽一瞬。 父皇也早就不是那个在亳州时会纵容他的慈爱的父亲了。 如今他身边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不用伸出手指就能数得清。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他会如何,他想他定会教它很多东西,不论是阴谋诡计还是治国救世,可他更想给它的是一个正常的家中该有的温暖,就像是那些年他在亳州之时的经历一样。 他会好好地待它,珍之重之。若是女孩,定会为她挑一位好夫婿,让她嫁在京中,庇护一世。若是男孩,也绝不叫它尝尽世情冷暖,兄弟阋墙。他会为自己的孩子铺好所有的路,让他一世温暖。 他狠狠地拽着秦姝落的手腕不松手,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阿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到的。” 他实在是害怕,他的血亲已然是那样的少,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爱人。 午夜梦回之际,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留下了这个孩子,阿落待他是不是就会更好一些,是不是他们之间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共享天伦之乐了。 秦姝落挣扎着的手一顿,她垂坠着手臂,可是萧洵依旧不松开手,哪怕是把她的手拽疼了也不松开,就好像松开了这个人自己便会万劫不复一样。 秦姝落微微偏头,看着他的头顶,而后轻轻地开口道:“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顺手反握萧洵的手,而后带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腹部,感受着那个没有多少动静的存在,她喃喃低语道:“自古女子生产从来都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萧洵,落胎也是。超过五个月再落胎,我便很有可能同这个孩子一块儿死在你眼前,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秦姝落缓缓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站起来,而后依偎在他怀里,声音温柔魅惑得像一个海妖一般,“萧洵,要么三个月后,李家家破人亡,我为你平安诞下这个孩子,要么到时候我们母子一尸两命,我想你应该知道选哪一个吧。” 萧洵任由她抱着,脊背僵直,沉默良久。 秦姝落抱着他的腰,柔声道:“你放心,我也会帮你的呀。我们夫妻可是一条心啊。” 她又道:“等孩子生下来了,我们就一块儿带它去朝云观祈福好不好?去城外的那条小路上,告诉它,它的父亲母亲原是这样认识的,咱们还可以一块儿带它去看赛龙舟,你眼光那样好,定能选到头龙。” 她抬眸,一双杏眼扑闪扑闪地看着萧洵,“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到时候,你们一人一串?子诚~”她说的是那样乖巧又柔顺,声音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为萧洵编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梦境。 萧洵缓缓伸手将她抱紧在怀中,用力至极,仿佛要将这个人揉碎了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般。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间,深呼吸好几口,鼻尖萦绕着的全部都是她的气息。 秦姝落也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只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脸上的笑容立便消失殆尽。 夜晚,屋内,寂静得像是一座孤坟。 两个人相拥,谁也没有说话,就好像时间静止在了此刻。 第94章 秦姝落醒来的时候,从窗外洒入的阳光已经很是刺眼。她眨着眼,…… 秦姝落醒来的时候, 从窗外洒入的阳光已经很是刺眼。 她眨着眼,良久才睁开眸子适应光线。 秦姝落把手放在额头上,她依稀记得, 萧洵去上朝之前,还坐在床边贴心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温柔道:“你好好休息,照顾好孩子。” 秦姝落轻唔一声, 翻身便又睡去, 直到此刻才醒。 她不禁又闭上了眼睛。 细细地思量着昨夜的事情。 以三月为期, 她定要逼着萧洵出手,除去李家。 若是不成, 李家将萧洵从太子之位拉下去,也无妨。 反正她根本不在意,他们谁输谁赢, 最好是两败俱伤。 秦姝落的眼眸之中暗藏着一丝杀意。 天伦之乐?夫妻和睦?阖家团圆? 好可笑的憧憬, 这样的鬼话, 萧洵竟也会信? 她忍不住冷嗤一声。 外头, 碧书见秦姝落好不容易醒了, 赶忙端着洗漱的热水进来,今早殿下还交代了,让她务必不要打搅姑娘睡觉。 碧书放下水盆, 走到床边, 轻声唤道:“姑娘,你醒了?” 秦姝落轻嗯一声, 碧书扶她坐起身, 而后替她梳洗打扮。 她看着秦姝落慢条斯理地洗漱,而后簪发戴钗, 站在身后,眉头时不时轻皱。 秦姝落正巧拿着一支素玉簪子对着铜镜在头上比划,瞧她这模样,便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性子,可不得憋坏了。” 闻言,碧书这才如蒙大赦一般,咽了口口水,瞧着外头没人,而后快走几步,将房门关上。 秦姝落瞧她这架势,挑了挑眉,放下簪子,而后侧目看着她。 只见碧书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秦姝落一愣,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伸手想要扶碧书起来,偏碧书不同意,道:“姑娘,你就让我跪着吧。” 秦姝落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跪着,心疼道:“有什么话你说。” 碧书看着秦姝落,咬了咬唇道:“昨夜,姑娘同太子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秦姝落眉峰微挑,这事儿迟早瞒不住,她知道了便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碧书下一句话却是直接问到了她的心坎里,她道:“姑娘,当真要留下这个孩子吗?”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秦姝落,让她想逃避都不得。 秦姝落愣怔了一瞬,而后嗤笑道:“你说什么呢?” 碧书垂眸,声音诚恳道:“姑娘,女子孕育子嗣绝非易事,倘若是月份小,这孩子没了也还能再要,可若是月份大了,一尸两命绝不是开玩笑的。姑娘要是用这个孩子赌殿下的心,绝非明智之举。” 原是担心她的身体啊,秦姝落扬了扬眉毛,淡笑道:“我当然不会要这个孩子。” “可你不是说……”碧书惊诧道。 “我只是答应给他一个机会而已。”秦姝落挑眉,她微笑道,“一个机会而已,可不是结果。” “而且我会为这个孩子选一个最好的死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挑拨离间也好,让萧洵亲手杀了自己孩子也罢,这个孩子都会成为她最好的武器。 秦姝落低笑一声,而后又拿起那支素玉簪子插在了头上,瞧着尤为明媚动人。 碧书在一旁看着,须臾之间,她好似觉得小姐也离自己那么多遥远,明明她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一直相互照顾至今,可现在她也猜不透小姐的心思了。 秦姝落抬手将她扶起来,吩咐道:“入宫侍疾之前,我要再见一次袁春落和陈叔。” “是。”碧书应道。 秦姝落缓缓站起身,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所有人都会有光明的未来,她也不例外。 * 永嘉二十五年七月中旬,天气已经逐渐转凉。 萧洵让张太医再次给秦姝落把过了脉,张太医恭喜贺喜的那一刻,萧洵几乎要一跃而起,抱着秦姝落根本不肯撒手。 “微臣会为太子妃开些温补的安胎药,好叫娘娘同腹中胎儿都好受些。”张太医也是摸着胡子笑看着这对小夫妻,语气温和道。 秦姝落颔首,“有劳张太医了。” “这是微臣的本分。”张太医笑道,而后他想了想又交代嘱咐道:“孩子如今月份还小,殿下和娘娘万望克制自己。” 此言一出,秦姝落便也忍不住面颊通红。 抬手直接掐在了萧洵的大腿上,痛得他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直接嘶叫出声。 秦姝落又是一瞪,萧洵赶忙捂着大腿,应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手上还不住地摸着大腿,嘴巴大呼气。 张太医瞧见了,也不戳穿,只是笑着拱手,“微臣先告退了。” 大抵是有孕一事已然心知肚明,萧洵便也不遮遮掩掩了,虽是严令禁止府中的人对外散布消息,可是他自己却买了好些孩子穿的用的东西回来,似乎已然笃定这个孩子能留下来一般。 秦姝落看着大把大把地往院子里送的孩童物件,放在桌上,堆积如山,一时间不知该说萧洵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 她抚摸着其中一个虎头鞋,瞧着倒是极为可爱。 这日,萧洵下了早朝,回来瞧见她正在看那些送来的东西,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笑道:“父皇已经知道你有孕一事了,等会儿还会有好些赏赐进府呢。” 秦姝落放下手中的虎头鞋,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太后那儿侍疾,父皇也开口了,你若是身子不爽利便不去,如今月份小,不宜张扬,等月份大些,胎儿稳妥了再说。到时候请个安,在寿康宫小坐一会儿,堵住礼部那些老头的嘴就行了。”萧洵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触碰秦姝落的腹部。 秦姝落敛眸有些不大高兴,便稍稍推开了些许他的手,那一瞬间,有一抹失落从萧洵的眼眸掠过,但他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随即从怀里又掏出了两个长命锁。 像是邀功一般,放在秦姝落手中,欣喜道:“普通百姓之家,有了孩子之后都会给他们打一个长命锁。阿落,咱们也打一个吧?” 他拿着那锁时,唇角的笑容根本掩饰不住,往日里瞧着分明是一个很严肃、不苟言笑的人,此刻看上去却像是一个笑得根本不值钱的傻子一般。 冯春在一旁看见的时候,也只能认命地摸一摸拂尘,半句话都说不出。 但萧洵不一会儿又蹙眉道:“自古公主皇子的名字须得由礼部拟名,咱们来定,尤其是你腹中又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到时候父皇肯定会赐名。” “但是小字不用啊。”他握着秦姝落拿着长命锁的手,定定地盯着秦姝落的眼睛,认真道:“阿落,这个孩子的小字,你来取吧,不论男女。你取好名字之后,我便亲手题字,到时候让工匠刻在这长命锁上,再送去朝云观开光好不好?” 秦姝落看着这手里的长命锁,分明是白银做的,握在手中也不算热,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肌肤都烫了。 她能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萧洵对这个孩子的热爱。不止是他,就连永嘉帝得知她有孩子之后也赏赐了不少礼品来,甚至连太后侍疾一事,也只是让她挑个合适的时间去宫里请个安,小坐一会儿,别叫人抓住把柄便可,如此,也免得过了太后的病气。 他们所有人都这般在意啊。 秦姝落看着萧洵的眼眸,许久不言。 那可真是一张好用的王牌呢。 “阿落?阿落!”萧洵见她半天说话,大声地唤了两句。 秦姝落这才恍惚回神,摩挲着手中近乎一个手掌那么大的长命锁,半晌直接从他手中抽出,而后放在桌上,语气冷淡道:“先放着吧,这小字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取什么好。” 萧洵看着她将长命锁放下,微微怔住,而后恍然大悟一般,猛一拍脑门,道:“也是。忽然之间哪能想出什么好名字来。” “是我思虑不周了。”萧洵歉疚道,“待我过些时日,多拟几个名字,让你选,如何?” 秦姝落轻嗯一声,然后将目光从长命锁上收回,端起一旁的茶水,放至唇边浅抿一口。 她敛眸,说来可笑,送一个短命鬼长命锁。 当真是这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蒲海玉露的苦涩在口中留滞,经久不散。 她讽笑一声,这个孩子,最好还是不要有名字,否则只会让她觉得更恶心。 萧洵瞧她似乎不大高兴,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看着那对精致的长命锁,忍不住拿起来放在手中细细抚摸着。 他想,只要这个孩子能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他都会许它这世上最尊贵的荣誉和最浓厚的爱意。 他紧紧握住长命锁,想着,一定,他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用尽他的所有。 第95章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侍疾也是躲不过的事情。这天,萧洵去……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侍疾也是躲不过的事情。 这天,萧洵去上早朝之后,秦姝落也换上了宫装, 准备前去寿康宫请安,因着她有孕一事, 萧洵已然提前做好了安排。 是以今日她只需要去太后宫里小坐一会儿,以尽心意, 便算了事, 若是赶得巧, 二人还能一块儿做马车回来,若是秦姝落身子不爽利, 便是先回来也成,如今有关秦姝落的衣食住行,萧洵都很是关心, 事无巨细。 倒是听闻太后病情已有好转。 秦姝落坐在马车上, 车厢摇摇晃晃的, 她闭目不言, 也不知是在思量些什么。 碧书坐在一旁, 剥好一个酸橘子,递到秦姝落手边,道:“姑娘, 可要吃些, 垫垫肚子?” 秦姝落缓缓睁开眼眸,扫了一眼, 有气无力道:“不想吃。”而后又问道, “陈叔那边如何了?” 碧书放下橘子,悄声回道:“一切顺利。自上回动手之后, 陈叔一直让手下人躲在京郊,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直至如今风声尽散,才重新入城。” 秦姝落点了点头。 “姑娘,可是有什么新的吩咐?”碧书问道。 秦姝落笑笑,“不急,眼下当是咱们该唱戏的时候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眼底眸光让人捉摸不透。 碧书疑惑着,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不吃酸,懵懂地把那橘子塞进口中,咬了一口,顿时酸涩的橘子汁在口中溅开,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啊,酸……” 一旁的秦姝落都被她逗得笑出了声,“你啊。”然后拿出帕子给她擦擦嘴,碧书赶忙“呸呸”两声吐出来。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马车里原本紧张的气氛也一下缓和了下来。 秦姝落稍稍掀开帘子,看车窗外的景象,神思飘远。 听闻近些日子,朝中虽未曾有大事,可是李家同林家的龃龉却越发的深重,这两日,李玉坤因着一双儿女年岁都不小了,婚事上又惹出这么多乱子,便开始自己给一双儿女物色人家,以作婚配。 可这消息不知是怎的传到了林秋山耳中,下朝的时候,那位素来温文尔雅的次辅大人也不是吃素的,竟是特意在宫门口等着李玉坤,好生一番阴阳怪气和羞辱。 大声道:“我道是谁家的儿女至今未曾婚嫁,原是首辅大人啊。不是说宁愿娶村头寡妇也绝不委屈自己儿子么,我倒要看看,这李大人给自己儿子配了哪家的寡妇啊?” “哼,我儿子娶哪家的姑娘与你何干,你滚远些去。”李玉坤不客气道。 林秋山微笑道:“李大人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下官可是真心实意想为李家公子参谋参谋的,难不成大人还是记恨从前那些事儿,啧,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首辅可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小事儿吧?” 还不等李玉坤开口,林秋山又道:“还是说大人至今也未曾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诶,我这儿有啊,听说大人要给令公子娶妻,我又素来知晓大人要求刁钻,能合得上大人眼的寡妇可不好找啊。”他边说着,当真是从袖中抽出好几幅画像。 一旁还有别的官员,原是要赶着回家的,这会子也不急了,装模作样的看天看地看大路,走路的步伐是越发的慢了。 林秋山故意将那画像打开,贴到李玉坤眼前,“李大人,你看看这位如何?” “林秋山。”李玉坤咬着牙怒斥道。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林秋山会如何埋汰自己,他用手大力一挥,几幅画便被甩到了一旁去。 如此倒是叫一旁看热闹的官员捡了去。 其中一个离得近的,原本一直假装在擦鞋的蓝衣官员,咳嗽着趁人不注意直接一把将那画像捡起来,打开一瞧,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惹得李玉坤怒目一瞪,他赶忙收回笑声,用手捂住嘴,然后将画像藏在身后,朝两位阁臣一低头,便赶忙离开。 偏他身旁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还一直抢那画像,待拿到手,瞧见那上面好几个长着大痦子,面容苍老皱巴得都能做李玉坤的娘的女子,忍不住集体都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李玉坤气得肝火直冒,可这林秋山今天也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竟是大声回斥道:“首辅大人!” 他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地看着李玉坤。 他与李玉坤共事多年,从前一直是伏低做小,遍地讨好,就算是有不同的意见,也丝毫不敢同他当众对抗,可这回的婚事也实在是将他逼急了。 他就那么一双儿女,小儿今年不过八岁,林诗妍是他还是七品小官之时就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性子温婉又体贴,这么多年跟着他们夫妻吃了不少苦头,比不得儿子生得晚,生下来之时他已经是官职不低,家中也宽裕了。 他待这孩子一直是如珠如宝地珍之重之,李玉坤居然敢这么羞辱他的女儿?岂非就是在羞辱他。 他狠声道:“首辅大人,你在做,天在看。你儿子毁了我女儿的名声,让妍儿夜不能安枕,他也别想好过!你记住你说的话,你儿子只能娶村口的寡妇,否则林某定会替你将这句话变成现实。” 话落他甩袖便大跨步离开,徒留李玉坤气得上气不喘下气。 秦姝落听见碧书给她讲起这些事儿的时候倒也觉得有趣。 只是…… 她秀眉颦蹙,说实话,她一直不明白,这林诗妍为何会同意与李成俊这样大摇大摆地同进同出? 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与林家也算是交好。 她是知晓的,这位林大人绝不是个刻薄的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是多加宽宥,将人教育得极好,从前这林小姐在京中的名声那也是排在前头的。 这样一来,她可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难不成当真是为了那毫无结果的情爱? 秦姝落不解,即便是为了同心爱之人在一起,也当有更好的法子,眼下这局势对她可当真是半点好处也无。 而这李成俊如今也是声名尽毁,想在京中娶到好姑娘恐怕也是难了。 这样的结果对他二人来说,无异于是两败俱伤。 秦姝落轻轻地靠着窗,并未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好在,并未让她沉思多久,马车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秦姝落下马车之际,看着这红墙绿瓦的宫殿,一瞬间有些许恍惚。 她无数次出入此处,竟不曾有过一次是开心的,可见这皇城当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她收回眸光,而后随着引路的宫人,一道去寿康宫,引路的小太监是寿康宫管事太监的小徒弟。 一见秦姝落便请安问好,边走边道:“听闻太子妃要来请安,太后娘娘一早儿精神头便极好,可见太子妃当真是有福之人。”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只是问道:“太后近些日子病可大好了?” 小太监回道:“好许多了,今晨还能用早膳。” 秦姝落轻道:“那便好。” 她一路走着,不想竟是在寿康宫的门口撞上了一个身着一品官员朝服,约莫无十来岁的男子。 此人是谁,不用猜也知道。 只是外臣原是不能见后宫女眷的,秦姝落顿时愣在原地,只见李玉坤也是微怔,而后立马垂首道:“见过太子妃。” 秦姝落颔首,“首辅大人。” 想来李玉坤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拱手解释了一句道:“太后娘娘久病未愈,方才下了朝,这才特意允许微臣觐见。太子妃也是来看望太后娘娘的吧。” 秦姝落微微点头,“正是。” 李玉坤敛眸,“微臣还有朝事要处理,就不打搅太子妃探望了。” 秦姝落点头,“大人慢走。” 李玉坤抬步离去,秦姝落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旁的碧书也觉得好奇,不免问一旁的小太监,“首辅大人可是常来吗?” 小太监笑道:“是呢,咱们首辅大人同太后娘娘可是兄妹情深,听闻太后病了,每每下朝都要来探望一番,还送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和补品呢。” 闻言,秦姝落眉心一挑。 她进了寿康宫,只见屋内伺候的人并不多,皇后和李秀莲竟是都不在,只有一个年岁大的老太监。 秦姝落上前,屈膝行礼,“侄媳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瞧见了她,不冷不热道:“起来吧。” 一旁的老太监赶忙给她搬来了一张软凳,秦姝落落座之后,这才敢直视太后,只瞧着她面色倒是极为红润的。 秦姝落垂眸,也不像是重病到需要皇后、太子妃,诸多妃嫔都来侍疾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心中所想,太后立马咳嗽了好几声,秦姝落赶忙端起一旁的茶水,伺候太后喝茶。 李太后喝了水,才觉得身子好受了些许。 随即缓缓一抬眸,看着站着显得倒是极为规矩乖巧的秦姝落,轻声道:“哀家倒是一直不大喜欢你的。” 她的情绪很淡很轻,声音也轻,加之李太后久居高位,素来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倒是显得威压极重。 秦姝落端着茶杯站在一旁,不敢出声,任由李太后打量。 第96章 秦姝落不声不响不动弹的,也不惧太后的眼光,倒是让李太后对她高看一眼 秦姝落不声不响不动弹的, 也不惧太后的眼光,倒是让李太后对她高看一眼。 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太后续道:“你秦家虽是身份不低,却也比不过李家去, 秀莲那孩子对洵儿可是一往情深,若非你横插一脚, 这太子妃之位哪里轮到你。” 秦姝落在心底冷嗤一声,她横插一脚?她何时惦记过这个该死的太子妃之位了, 若是从前, 这个位置便是送给她, 她也不要。 “可你如今到底是有孕了。”太后淡声道,“为皇家绵延子嗣, 开枝散叶,也算是一桩功德。” “往日的事情便算了,秀莲不是这样小性儿的人。” 太后朝一旁的嬷嬷抬了抬下巴, 只见嬷嬷从一旁端出来一个木匣子, 她一打开里面放着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秦姝落敛眸, 只听太后道:“从今往后同太子好生度日, 孕育子嗣, 安分守己,和睦相处,为天下百姓做好榜样, 便是你最要紧的事情。明白了吗?” 秦姝落看着那柄玉如意, 面色沉沉,良久都不曾开口。 李秀莲不是小性儿的人, 那谁是?她吗? 可笑。 她一直不明白这皇城里的人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喜欢同她说算了, 说既往不咎,说原谅? 可是从头到尾究竟是谁需要谁的原谅?是谁该说这一句算了?又是谁该既往不咎? 她不明白, 她不懂。 她原谅了他们吗?他们就这样擅作主张地替她决定一切? 哦是了,他们是太后、是皇帝、是太子,各个儿身份尊贵,站在权势之巅,最不需要向人低头致歉的人。 秦姝落五指紧握成拳,还是一旁的碧书接过嬷嬷手中的锦盒之时,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手臂,才让她回神。 她眼睫微颤,声音冷淡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李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李家虽是京城第一大家,可眼下同太子的关系闹得太僵也是不好。而且瞧着太子对太子妃的喜爱,这一门三后的荣耀怕是不能维持了。 倘若真是将李秀莲嫁过去为人侧妃,倒叫人小觑了。 而且最好这皇室的每一支血脉都能留着她李家人的血。 李太后唇角微扬,如此,萧李两家才是真的不分家,这大庸也才能真的有一半的江山是属于她李家的。 李太后稍稍抬眸,“行了,你有着身孕,哀家也就不久留你了,免得过了病气去。早些回吧。” 秦姝落垂首,“谢太后娘娘厚爱。” 既是太后发了话,秦姝落也就不再久留,只是不曾想出门还未走多远便撞见了前来侍疾的皇后和李秀莲。 秦姝落脚步微顿,然后俯身向皇后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温婉一笑,“不必多礼。” 二人擦身而过,倒是李秀莲瞧见她之后,并未跟着皇后去寿康宫,而是步行到秦姝落面前,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秦姝落站在原地,面容冷峻。 瞧着今天的李秀莲,比起前些日子的垂头丧气,莲倒是格外不一样,不一样的春风得意。 见了秦姝落也是越发的不规矩了,微微屈膝福身便算是行了礼,而后满面笑容,讥讽道:“倒是许久不曾见太子妃了,呦,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啊。” 秦姝落冷道:“让开。” 李秀莲冷嗤一声,“急什么啊。太子妃,你还不知道吧,往后咱们之间可有的是时日要相处了。” 秦姝落眼眸微眯,“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秀莲下巴微抬,绕着秦姝落走了一圈儿,语气得意道,“当初太子娶妻,让你走了偏门儿,叫本姑娘让多少人看了笑话。” 秦姝落淡笑一声,“是么,那可真是没法子,太子就是对本宫一往情深,本宫便是甩都甩不开呢。” “你。”她脸色一变,顿时便要大怒,可转念一想,又笑道,“那又如何?秦姝落你也别得意太早。等我将来嫁了萧津,即便不是太子妃,也是入族谱进玉蝶的王妃。咱们之间可是好妯娌呢。” 秦姝落拧眉,“你要嫁给六皇子?” 李秀莲扬唇,“那当然,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为了太子,屈居你之下,做一个小小的侧妃不成?”她看着秦姝落不屑道,“而且不止我,哥哥也会娶四公主为妻。这皇家的亲事,我李家占了大半。秦姝落,就算你如今是太子妃又如何?你一介孤女拿什么跟我比?” “瞧瞧你和你那个什么好姐妹,啧啧,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虫,怎么可能真会有人喜欢,太子殿下也不过是一时之间被你迷惑罢了,等到来日,呵。”她讽笑一声,绕过秦姝落,便准备从她身旁走过。 却不想忽然被秦姝落抓住了胳膊,李秀莲回眸,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却不想下一瞬,一个巴掌便落在了她的玉容上。 李秀莲被打得头都歪到了一边,耳朵嗡嗡直响,她捂住自己的脸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而后不敢置信地回头,“你敢打我?” 秦姝落冷眼看着她,大抵是手太用力了,打得自己都掌心疼,她寒声道:“打你又如何?” 她轻笑一声,“李秀莲,你别忘了,就算是你嫁给了六皇子,就算这大庸朝大半都是你李家的,可本宫才是太子妃。来日你便是真的成了王妃,也要跪在本宫面前,听本宫教诲!”她语气狠辣,掷地有声道。 李秀莲捂着脸颊,从小到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得到她秦姝落打她? 李秀莲越想越气,顿时怒不可遏,转身,揪着秦姝落的手便要动粗。 碧书刚要上来帮忙,却见秦姝落后退两步就要逃跑。 她刚要舒口气,打了就跑倒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可下一秒,只见李秀莲不知何时追上了秦姝落,两人正站在汉白玉的石阶之上,碧书的心直接悬在了喉咙处,“太子妃,小心!” 李秀莲拽着秦姝落的手臂,两人便如市井泼妇一般纠缠扭打起来,她怒骂道:“秦姝落,你横什么横,从前不是胆小如鼠么,怎么,如今当了太子妃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这太子妃之位本是我的,你鸠占鹊巢还敢如此狂妄!我告诉你,今天别说是太子,就是陛下来了都保不住你!” 她高高扬起胳膊,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姝落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台阶……又瞧见了远处走来的人…… 喉咙上下滚动一瞬。 其实给这个孩子选择的最好的死法,当是在萧洵手上才是。 可眼下,让他亲眼看着,似乎也还不错。 碧书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几乎是声嘶力竭道,“姑娘!小心!” 下一瞬,秦姝落连带着李秀莲的身体一道从汉白玉台阶滚落了下去。 “阿落!” 第97章 “阿落!”“不!”那一声呼唤里带着无数的惊恐、害怕…… “阿落!” “不!” 那一声呼唤里带着无数的惊恐、害怕和慌张。 萧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恐惧像是铺天盖地的罗网一样将他包裹。 他用尽毕生的武艺想要接住秦姝落,甚至不惜冲撞永嘉帝,越过他跑到白玉石阶上去。 他长臂一伸, 他以为自己可以的。 可是阳光那么刺眼,又是那么清晰地照耀在每个人的脸颊上, 萧洵眼睁睁地看着秦姝落从自己眼前滚落。 衣袖拂过他的指尖,就差一点点, 一点点…… 他佝偻着腰, 伸长的手臂僵在空中, 就好像是时间凝滞了一般。 碧书也是惊得捂住嘴巴,就连原本生气的永嘉帝和朱喜都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都呆滞在原地。 这一刻, 只有双双滚落在地的李秀莲和秦姝落还有动静。 二人躺在地上,衣服纠缠着,李秀莲扶着自己的腰, 被石阶撞击得生疼, 秦姝落躺在地上, 亦是疼得面色发白, 脸上汗涔涔的,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腿间忽然涌出一大片鲜血,越来越多, 逐渐将衣裳地面, 全部都染红。 “好疼……”她勉强睁开眼眸,看着离她只有一两步远的萧洵。 李秀莲原本还想同她破口大骂的, “装什么装,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疼!”她勉强爬起来坐起身,却不想一抬手竟是满手黏腻又刺眼的鲜血。 顿时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脸色忽的煞白。 她低头看了看疼得几乎直不起身子的秦姝落,而后又抬眸看着围过来的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和秦姝落身上,处处都是呆滞、惶恐和看向她的厌恶。 李秀莲愣怔着颤抖着摇头,想说话辩解,却又无从说起,只是一直在不住地颤抖和摇头。 萧洵几乎是用尽毕生的勇气才缓缓蹲下身,一双手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触碰秦姝落。 他的唇瓣无声地颤动着,抬头看着众人,最后望着自己的父皇,这是他自成年之后,第一回如此无助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本来也该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他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今早下了朝会,同父皇在御书房议事的时候,还说礼部已经将孩子的名字送来了,父皇该早些定夺,他想和阿落一起为这孩子选两个适配的小名。 他本来…… 他本来是想接他们母子回家的。 那样湛蓝又明亮的天空,他想着秦姝落这么心软的人,只要他努力再努力些,她肯定会留下这个孩子的。 可是现在…… 阳光分明还是温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他身上却觉得那么多寒冷,五脏六腑好像都冷透了。 他哑声道:“太医……” 所有人都还处在震惊之中,这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萧洵将秦姝落扶起来抱在怀中,唇瓣一直在颤,“太医,叫太医啊!” 他怒吼一声。 好像这被静止的世界才开始转动一般。 他抱紧秦姝落,呢喃着,“阿落,阿落……会没事的。” 永嘉帝走到他的身侧,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转眸看着呆坐在地上的李秀莲,眸光寒冷如冰刃,“把这个毒妇给朕关押起来!” “是!”朱喜应道。 一旁的侍卫立马将李秀莲扣住,这样大的动静将屋里的太后同皇后都惊扰到了,二人才出宫殿,站在门口就看见侍卫将李秀莲扣押的场景,原是想开口的,可一低头竟是瞧见萧洵抱着疼得浑身无力,面色发白的秦姝落呆坐在被鲜血染红的地上,顿时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萧洵就近将秦姝落抱回最近的宫殿,然后将人放在床榻上,鲜血已经将他的衣袖和衣摆都染红了。 他一双眼眸通红,守在秦姝落身边,不许任何人靠近。 秦姝落疼得几近昏厥,唇瓣苍白如纸,整个人都蜷缩着,她看着床边站满了的人,喉间艰涩至极,她用尽全力握着萧洵的手,指尖用力至泛白,哑声道:“保住孩子……保住这个孩子,萧洵,保住我们的孩子。” 萧洵猛猛点头,回握着秦姝落的手,“好,好,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孩子的,阿落,你撑住……” “太医!太医呢!” 不过是片刻钟,可是对萧洵来说却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房间里,气氛越发压抑窒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触及眉头。 秦姝落力竭,最后闭目睡去。 隐约间,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漂亮的红梅林海,秦姝落一身素衣站在红梅之中,好似冒然闯入此处的仙子,清冷出尘。 只是她面色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赤着足,衣衫单薄,感觉格外的寒冷。 秦姝落缓步微抬,在红梅花海中迷茫地走着,忽然在林海深处听见了一处哭声。 她循着声音走近,只见是一个约莫三岁大穿着虎头鞋,带着虎头帽的小男孩正坐在梅林底下哭泣。 秦姝落瞧了瞧周围,好似没有旁人了,她稍稍弯腰,而后轻声问道:“小孩儿,你哭什么呢?” 小孩儿擦着眼泪,一边哭一边道:“我来找我娘亲,可是她不要我了。” 秦姝落蹙着眉,她慢慢走近,蹲在小孩子的身侧,身上并无帕子,便拿自己的衣袖给他擦拭泪珠,温柔似水道:“天底下哪里会有不要孩子的母亲呢。你娘亲是谁啊?我带你去找她吧。” 只见那小孩顿时也不哭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秦姝落,而后认真道:“你啊。” 一瞬间,就好像是有一道天雷击中了秦姝落的心脏一般。 她呆滞地浑身僵硬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么?” 小孩突然猛地扑到秦姝落怀中,大声喊着,“娘亲,娘亲,你别不要我。” “我会很乖的。” “娘亲,娘亲……” 秦姝落浑身僵直,喉间咽了口口水,根本不敢动弹。 可小孩的哭声是那样的汹涌和声嘶力竭,他紧紧地抱着秦姝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的整个人肌肤泛红,脸颊酸痛,眼皮浮肿。 秦姝落瞧着,终究是不忍心,她缓缓抬起手,想要抱一抱这个孩子,安慰一下他。 可下一瞬间那孩子便在她怀中化成了一滩血水,血腥味充斥在鼻尖,黏腻得几乎让人作呕,鲜红的血色看得人眼睛发红,血水将她的衣裳也彻底得染红了,就好似是这片梅林一样的颜色。 秦姝落顿时和这红梅林融为了一体。 她满目茫然地抬眸,看着周边的梅林,天空之中红梅扑簌簌地落下,就好像是在为她的孩子举行祭礼一样。 她抬起手,想要抓住那些红梅,想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可手一伸却只有一片虚无。 “不……” 一刹那间,她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自己体内流失一样。 秦姝落颤声道。 她猛然惊醒,再度睁开眼时,这狭小的房间内依然是挤满了人的,只是此时此刻桌台上的蜡烛已经点燃。 烛火在空气之中摇曳着,将每个人的脸色都映照得模糊不清。 萧洵瞧见秦姝落醒来,脸上立马浮现惊喜,他握紧秦姝落的手,声音嘶哑道:“阿落,你醒了。” 秦姝落看着他,眼眸尚且沉迷在惊恐之中,整个人额角遍布冷汗,后背冰凉,她缓了许久,扫视一圈屋里所有的人,最后眸光定格在萧洵身上,开口,哑声问道:“我们的孩子呢,保住了吗?” “保住了吗?” 第98章 “保住了吗?”这句话,让本就沉寂的屋内更是鸦雀无声。萧洵握…… “保住了吗?”这句话, 让本就沉寂的屋内更是鸦雀无声。 萧洵握着她的手,唇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最后偏头,转移话题道:“你才刚醒, 让太医先帮你诊脉吧。” 闻言,张太医顺势跪在床边, 摆上脉枕就要给秦姝落把脉, 可她却忽的把手一收, 眼神直直地盯着萧洵,再次问道:“孩子, 保住了吗?” 萧洵看着她,心脏闷痛不止,平素里犀利异常的眼眸在这一刻软弱至极, 黯然失色, 良久, 他才握着秦姝落的手, 颤声道:“阿落,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秦姝落眼睫轻眨,恍惚了半晌,似乎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收回手, 而后缓缓将手放到自己的腹部, 原本就没显形的肚子,此刻更是什么都摸不出。 她看着帷帐的顶部, 泪珠一瞬间就从眼眸的两侧滑落下来。 “阿落……”萧洵看着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心如刀割。 他将人揽入怀中,用尽全力抱住她, 宽慰道:“哭出来吧,阿落……求你了……” 秦姝落的眼泪越落越多,最后实在是绷不住了,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哭声。 “我的孩子——” “萧洵,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她恸哭不已。 那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不及她此刻的痛苦。 秦姝落所有的不甘、愤恨、痛苦都汇集于此处。 她将脑袋埋在萧洵怀中,可是众人依旧能透过那声嘶力竭的呜咽声感受到她心底无与伦比的悲痛和创伤。 便是永嘉帝此时此刻也有了片刻不忍。 滚滚烫的泪水从秦姝落的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滑落,把萧洵的衣裳都打湿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分明她对它感情不深,也早就做好了不要这个孩子的准备。 甚至直到此刻她也是真的清楚和明白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她也不后悔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可是当这个孩子真的消逝之时,她依旧有片刻说不出的心绞痛。 她揪着自己的衣裳,将所有情绪都释放出来,哭着道:“我梦见那个孩子是个未成型的男孩儿,萧洵,那是个男孩儿。” “他就在我的腹中,他唤我母亲,他说他会很乖巧……” 她一句句话的诉说着,每说一句,萧洵的心便更痛一分,永嘉帝的脸色就更寒一些,而一旁站着的太后和皇后便心冷一分。 姜后一脉,至今只剩下太子一人,大皇子和明阳公主都未能留下一子半女,如今萧洵好不容易有了子嗣,却是这样的结局…… 李秀琬捂着心口,悄悄地偷看了一眼永嘉帝的脸色。旁人只知永嘉帝懦弱和温和,却不知一旦触及他逆鳞,他帝王本色便会显露无疑。 李家近来连日不顺,先是秀莲婚事不成,然后二叔枉死,如今成俊也声名尽毁,她这才同姑母想了法子,同两位公主皇子联姻,以稳住李家在前朝后宫的地位。 却不想当下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李家如今风雨飘摇,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损失了。 她咬了咬牙,朝身侧的嬷嬷低语,只见嬷嬷趁人不注意,悄默声的便要退出屋内。 却不想只听一道哽咽的声音传来,“李嬷嬷,你要去哪儿?”碧书一边哭一边冷不丁出声道。 顿时所有人的眸光都汇聚在李嬷嬷身上,而后连带着看向皇后。 李秀琬后背一凉,手指捏得发紧,而后不动声色道:“是本宫瞧太子妃哭得实在伤心,这才没了孩子,身子又虚弱,便想让嬷嬷去宫里取来药方,是本宫从前孕有羿儿时用过的,想着或许能帮到太子妃。” 永嘉帝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寒声道:“都给朕在这儿待着,谁也不准妄动。” “是。”皇后应声道。 秦姝落靠坐在萧洵的怀中,她哭得柔肠寸断。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它。”秦姝落自责不已道,“都怪我,都怪我!”她眼睛浮肿,双目模糊,整个人像是泡在泪水里一样,忍不住想抬手扇自己巴掌。 可失去孩子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在场,怎么会只是秦姝落一个人的错。 萧洵抓住她的手,将人紧紧搂在怀中,声音嘶哑着宽慰道:“怎么可能是你的错。即便有错,也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曾保护好你们母子,是我,是我无能。” 他一边自责着,一边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李秀莲那个罪魁祸首还在殿外跪着。 便只好将眸光落在李家人身上,一双眸子赤红如血,仿佛要将所有有关的罪魁祸首/都撕碎吞吃入腹一般。 皇后触及他的眼神,忍不住打个寒战,她想起当初大皇子离世之时,萧洵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拎着剑就冲进了景仁宫,若不是侍卫来得及时,她恐怕就真的要成刀下亡魂了。 这萧洵疯起来便也是不管不顾的。 永嘉帝对他又一直是放纵至极,便是羿儿再怎么讨好,也比不上对他宠爱的十分之一。 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眼下这情形,太后也不敢随意开口,人是在她宫里出的事儿,怀的又是永嘉帝第一个皇孙,偏这太子妃还说什么,孩子托梦是个男儿,若真是个男胎,便是永嘉帝的第一个孙儿,太子的第一个儿子,很可能会是将来大庸朝的继位者。 太后唇瓣紧抿,这回脸色是真的煞白难看至极,若真是追究起来,便是她也免不得要受指责。 当下忍不住对李秀莲生出了几分埋怨,这个蠢货,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忧,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萧洵看着众人,哑声道:“把那个毒妇给孤带进来。” 一旁的朱喜看看永嘉帝,永嘉帝点点头,眉头紧促,沉声道:“听太子的吧。” “是。”朱喜应道,而后一摆手,身后的小太监立马机灵行事。 李秀莲被捆绑着拖进来的时候,口中还塞着一块白布,身上的衣服脏乱如泥,头上的珠钗也都乱了。 秦姝落昏睡了多久,她就在外头跪了多久,此时此刻,当真是半滴水米未进。常年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如何能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和委屈。 她一进来瞧见自己的姐姐和姑母就忍不住想要哭诉。 可是抬眸一看,太后同永嘉帝同坐西窗边的小榻上,就连李秀琬也只是站着。 太子和秦姝落倒是坐在榻上,屋内的药草味极为浓腻。 朱喜让人将她口中的白布扯了出来,嬷嬷的动作野蛮至极,险些将她的嘴角都扯破了。 可是此刻犹如阎罗殿一般的地狱会审,让她不敢哭,也不敢叫。 她咽了咽口口水,想喊冤,可是最后却化作了无声的颤抖,半晌,才哆嗦着声音,看向太后,眼神无比的害怕求助一般,唤道:“姑母……” 李太后神色凛冽,立时冷声道:“你还有脸唤哀家姑母?哀家没有你这样的侄女。” 李秀莲心神一颤,姑母这是何意,难不成要弃了她? 她又用眼神看向皇后,可皇后却只是将眸光挪开,半点不敢触及她的眼神。 李秀莲的心顿时冷了大半。 她跌坐在地上,地板的冰凉远不及此刻她的心的寒冷。 萧洵看着她像是丧家之犬一般的求助,只觉得更是厌恶至极。 他寒声道:“数月前,你在平南王府的花宴上对太子妃不敬,孤罚你去朝云观禁闭思过,想不到你出来之后竟是半点不知悔改,居然再三顶撞太子妃,如今还害得太子妃小产。” 一旁的太后松了口气,太子到底未曾提及自己。 “冯春,你说,按照律例该怎么罚?” 一旁的冯春听见提问,立马低头回道:“谋害皇嗣乃是大罪。” 他看了看跪在房屋中间的李秀莲,声音森寒道:“按律当处以极刑。” 第99章 “不!”李秀莲一听便立马求饶起来。她原是跪着的,她自知,发生了 “不!”李秀莲一听便立马求饶起来。 她原是跪着的, 她自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今日必定是不能善了的。 可是当她听见“处以极刑”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心都震颤了一瞬。 皇后也是一惊,这个冯春竟是半点不顾忌李家的脸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怀有身孕!”李秀莲回过神来,立马大声喊冤。 她环顾众人, 眼神中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哀求和惧怕的目光,声音颤抖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者无罪啊!” “陛下!求陛下宽恕臣女这一回吧!太后, 皇后娘娘!”她以头抢地, 不停地磕着头,不过片刻, 额头便一片通红还渗出血迹来。 可永嘉帝只是冷眼看着她。 李太后把脸偏到一旁去。 皇后倒是一脸的不忍,李秀莲到底是她的亲妹妹,她若能保, 必定不会叫她受辱, 而且今日若是让太子这样处置了, 恐怕打得就是李家的脸了。可眼下太后和陛下都未曾开口, 她也不能越过他们去, 便也只好挪开眸光。 见众人都毫无反应,李秀莲心凉了半截,可她怎么能就此放弃。 太子不仅是想要她的命, 就连个好死都不想给她。 她哭着跪着爬到了太后皇后脚边, 颤声道:“姐姐,姑母, 救我!救救我啊!”眼底尽是极力求救的目光。 “这……”皇后被她拽着衣角, 于心不忍,抬眸一脸为难地看着众人, 本是想开口求两句情的,可一不小心对上了永嘉帝冰冷的目光,顿时心底寒冰四起,只得用力得把自己的衣角给拽了回来。 李秀莲看着手中的衣摆被一点一点地抽出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弃子。 最后一丝支撑都没有了,顿时脊背瘫软,如烂泥一般跌坐在地上。 秦姝落半躺在榻上,冷眼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可怜。 李家人素来是心狠的,她还记得已故的江南总督,分明那时陛下都留了李玉堂一命,可他却还是自缢了,只是究竟是自缢还是他杀,便很难说得清了。 而今日,等待李秀莲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秦姝落敛眸,李家这是又想要断臂求生吗? 那不能够。 她的孩子可不能白死。 仅仅一个李秀莲怎么能行呢。 秦姝落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看向李秀莲,一双杏眼泪眼汪汪,楚楚可怜道:“李三小姐,本宫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你,竟是要叫你这样害我,害我的孩儿?” 她捂着心口,仿若病西施一般。 李秀莲本就心如死灰,听她这么一问,更是怒气冲天。 她看着秦姝落被人好好地保护着躺在床榻上,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她撞上秦姝落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儿。 先是太子妃之位被抢,成了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后又是被送去朝云观禁足,如今好不容易解禁,也定好了婚事却又变成了这番模样。 如今她还问自己,究竟为什么? 她忍不住跪直身子,大吼道:“我都说了,我没有!我又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倒是你,分明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居然还打我!”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道:“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真的是她先动手打我的!寿康宫门口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是她,是她故意栽赃陷害我!你们定要为我做主啊!” 话音一落,秦姝落原本就楚楚可怜的面容更是哽咽了。 一旁的碧书也赶忙回道:“回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李姑娘先骂我们家太子妃的,是她说……” 碧书哽咽着,将话停在这儿。 萧洵眉头紧皱,厉声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还不快说!” 碧书立马跪地,诚恳道:“李姑娘说太子妃不过是一介孤女,同如春姑娘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虫,便是我家小姐坐上了太子妃之位,也只能迷惑太子殿下一时,迷惑不了一世。” 闻言,萧洵的五指握得咯咯直作响。 “她还说……”碧书又停顿片刻。 “说。”萧洵耐心尽失,森冷的声音如二月寒潭,刮霜风。 碧书低着头,看了一眼李秀莲,故作瑟缩道:“奴婢不敢说。” 而后又同秦姝落对视一眼,秦姝落捂着心口,哑声道:“这话实在是骇人听闻,还是臣妾说吧。” 永嘉帝也开口道:“你说。” 秦姝落垂眸,低声道:“她说萧李不分家,她李家坐拥大庸一半江山。” 此言一出,在场的氛围直接冷了三分。 李秀莲只觉得自己头顶多了几道近乎寒冰一样的眸光,如果目光有实质的话,恐怕她此刻早已被万箭穿心。 李太后心里也是一惊。 有些话心里有数便可,可一旦摆到明面上,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收住的。 永嘉帝眼眸微眯,开口道:“她当真这么说?” 李秀莲脊背一凉,立马高声回道:“我没有!” 她仪态尽失,好像是受惊的鹌鹑。 永嘉帝横眉冷对,李秀莲立马气焰就矮了下去。 她分明说的是这亲事她李家占了大半……可……那秦姝落说的也不算谎话,宫里宫外的,市井歌谣,哪个不是这么唱的。 李家一门两后,家主做首辅。 萧与李共天下,两姓不分家。 只是这些话怎么能传到永嘉帝的耳中,又怎么能从她口中说出来? 秦姝落亦是眼睫微颤,眼底极快地划过一丝暗笑,这样的话,在场的人未必不曾听过,可在这样三堂会审一般的场所之中,光明正大地拿到台面上来说,便是永嘉帝也是第一回吧。 她要的便是这种效果。 李家已经风光了几十年。 当朝的首辅太后皇后,具是出自李家。前朝后宫皆由李家说了算,便是永嘉帝再懦弱,再感恩戴德当年的登基之情,恐怕也没有人会喜欢一直做一个傀儡皇帝。 更何况,她素来觉得能养出萧洵这样疯狂野蛮的性子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表面上瞧起来这般懦弱的人。 她唇角微勾,倒要看看永嘉帝和李氏究竟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便是今日不发作,来日这怀疑的种子种下,也会随着猜忌疯狂生长。 李秀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只顾着摇头,委屈至极道:“没有,臣女真的没有……这都是她编造的谎言,陛下,寿康宫门口那样多的侍卫,只需寻人一问便可知晓。” “寿康宫是太后的寿康宫,太后也姓李。”萧洵不冷不热地补充了一句。 李秀莲的心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太子这话的意思便是那些侍卫的话都不可信,她反驳道:“可这丫鬟也是她秦姝落的亲信,她说的话,又如何能作证词?” 萧洵冷嗤一声,“方才的话暂且不论,那你谋害皇嗣一罪可认?” 李秀莲刚想说认罪,嘴巴都张开了,可又想起方才冯春的话,要处以极刑。 她张了张嘴,看着众人,实在是不敢应声,“我……我……” 她看着众人神色各异,又看着秦姝落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如坠冰窖,执拗地辩解道:“分明是她想害我!”她大哭地哀嚎着,“为何你们都不相信?真的是她要害我!” “虎毒不食子,难不成太子妃还能为了栽赃你,不要这个孩子。你又有什么价值值得太子妃付出这样重的代价?”一旁的朱喜也忍不住开口插嘴道。 “如何不能?昔年武后为了嫁祸王皇后都敢谋杀亲女!她杀一个腹中胎儿又算什么?”李秀莲忽然情绪激烈道。 “是么,武后谋杀亲女,嫁祸王皇后是为了上位,难不成太子妃嫁祸你也是为了上位?”朱喜冷声道,“岂不知太子妃腹中的胎儿生下来,便是坐拥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难道你比这天下还要更重要吗?” “她……”李秀莲百口莫辩。 是啊,秦姝落已经是太子妃了……她腹中的孩子就算是公主也什么都有了,怎么可能冒如此大险? 她看向秦姝落,只见她依旧是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李秀莲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她,她是为了报仇!” 第100章 “报仇?”这话说来实在是无稽之谈。秦姝落只一个眼神,碧书便…… “报仇?”这话说来实在是无稽之谈。 秦姝落只一个眼神, 碧书便立马回击道:“李家同秦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家太子妃有什么需要报仇的?实在是不知道李小姐在胡说些什么。” 李秀莲立即反驳道:“她肯定是知道了!她定是知道驸马同李家勾结,害死她父亲的事情了。” 此言一出,顿时在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秦姝落缩在袖中的玉指紧握成拳。 果真是这样。 她便知道, 李家同西南一带的人定是有勾结,才会导致父亲有去无回。李家如此对待父亲, 定是当初恨极了姑父曾投靠太子,导致自己弟弟惨死, 所以想要报复在他身上。 更有甚者, 便是没有当初的江城水患一事, 只要她秦家踏上了太子的这艘船,同太子捆绑在一起, 李家想稳住他半天下的地位,必定会不断地削除太子势力,而秦家身为太子妃的母族, 怎么会有一个好下场。 说到底……是她的这门婚事, 将整个秦家都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给父亲和母亲惹来了无妄之灾。 秦姝落眼眶发红, 总有一日, 在场所有的人都得下去给她父母陪葬。 太后也是忙大喊道:“你住口!” 偏李秀莲已然疯魔,还在众人之间疯狂大喊道:“姐姐,姑母, 秦姝落就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她就是想给秦敬方报仇!救我啊, 若是不救我,下一回定会是你们, 是父亲, 整个秦家都会毁在她手里的!” “你住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 秦姝落抬眸,只见一个一身官服, 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近来。 可不就是首辅大人李玉坤,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李成俊。 皇后见兄长来了,眉间顿时舒缓了不少。 永嘉帝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今日寿康宫一事,他一直坐镇在此,想不到李玉坤还是知道了消息。 看来这宫里倒真是千疮百孔了。 只见李玉坤气势十足地行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李成俊也跟在他身后行礼。 永嘉帝沉默了片刻,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半晌才淡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李玉坤回道。 李秀莲抬眸看见自己的父亲来了,她对李玉坤还是存在着本能的害怕的,此时此刻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只是脸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头发也散乱得不成样子。 她跪爬到李玉坤的身边,抓着他的衣摆,惊慌害怕又小心翼翼地低声唤道:“爹,救我!救救我!” 只见李玉坤直接一脚将李秀莲踢开两三步远,她捂着胸口趴在地上,就像是路边濒死的野狗一样狼狈,半天都疼得爬不起来,也说不出话,唇边还溢出一丝鲜血,将她唇色染得血红。 秦姝落瞳孔微缩,这李玉坤倒是一如既往的心狠啊。 他看都不看自己女儿一眼,便回禀道:“小女自朝云观回来之后,便一直神志不清,疯癫失态,不曾想今日竟然冲撞了太子妃。实在是微臣教女无方。” 秦姝落眼眸微眯。 疯了?这李玉坤可真是会找好借口啊,宁愿把李秀莲说成是一个疯子,也要保住她。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看向永嘉帝和太子,神色诚恳道,“疯癫之人的话实在当不得真,还望陛下和太子看在微臣这张老脸的份上,顾念她神智失常,听凭责罚。”话落,李玉坤便跪地行了好大一个叩首礼,声音哽咽至极。 秦姝落咬紧后槽牙,好一招以退为进,一边诉说着自己劳苦功高,讲着李秀莲是神智失常的疯子,另一边又给足台阶,听凭责罚。 如此一来,永嘉帝便是念着李玉坤的面子上,也会留她一命。 秦姝落心口呕得出血,留她一命,那谁来给她的孩子一次机会啊? 她悲从心中来,顿时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而后从无声的哽咽很快就转变成悲伤难耐的恸哭,她哀嚎道:“殿下,咱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啊……谁来给我的孩子一次机会啊……” 原是跪着的李玉坤眼底划过一抹极其阴狠的暗色。 “殿下,我愿意拿我的一切来换,只求我的孩子能回来!”她哭得实在是伤心,啼哭不止,秦姝落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演的,还是真的为那个逝去的孩子伤心,只是她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地疼着。 “殿下……李家勾结驸马爷谋害我父亲不要紧,我自知疯子的话不可全信,李家要同敬妃的四公主、六皇子结亲也不要紧,他李家毕竟是我大庸朝第一大家。可我腹中的胎儿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啊,他还那么小,才刚到我腹中,昨日我才能感受到他的胎动……”她一边哭一边诉说道,“今天他就没了啊。” 萧洵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心中也是疼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永嘉帝也是眉心紧皱,“谁说李家要同四公主、六皇子联姻的?” 一旁的太后眉心一跳,此事可大可小,原是准备暗地里悄悄给办了,趁着皇帝高兴的时候说上两句,便也不成问题,可如今…… 秦姝落哽咽道:“便是今日李三小姐同臣妾说的……” “当真有这样的事?”永嘉帝寒声问道。 “回陛下,小女乃是疯癫之人,说的话不能信啊!”李玉坤坚定道,“此事定是她臆想出来的!” 一旁的太后也适时开口道:“首辅大人说的是,公主和皇子结亲这样的大事,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说了算?这莲丫头已经疯了,陛下何必同一个疯子计较。” “父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秦姝落继续哭道,“分明方才都还能好好说话的人,便是李大人一说就疯了。” 李玉坤咬牙,回道:“实在是老臣教女无方,原以为不过是小病,未曾放在心上,可她今日频出癔症之言,还冲撞到了太子妃,老臣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还请陛下责罚!” 永嘉帝闭口不言。 倒是萧洵回头斥道:“子不教,父之过。李首辅既然知道自己女儿是疯子,就不该将她从朝云观接回来,如今既是接回来了,又伤了人,可见教女无方,确实是李大人之过。” 李玉坤被他如此斥责,眼角抽搐了一瞬,面色尴尬了一秒,而后立马恭恭敬敬回道:“殿下说的是。老臣回去之后,定会对这孩子多加管教。” 萧洵扯了扯嘴角,“是啊,李大人当然要对这孩子多加管教,只是朝中事务繁忙,李大人又爱女心切,管教一个疯子,恐是不容易,想来难以分心,不如这样,父皇,请您准李大人三个月假期如何?” 秦姝落哭声一怔,而后又继续啼哭。 李玉坤也是一惊,这官员请假,朝廷素来是有严格规定的,一般病假也不过三个月,超过百天,便会被免官,官职由其他官员被递补,若是三年,即便是再次回朝,也要重新去吏部报到,降级启用。 他忙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只是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处理朝中事务和管教爱女并不相冲突。便不必请假了。” 别说三个月,便是三天,再回朝堂,这风云变幻,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到时候又岂能有他的立足之地?为了一个孩子,放弃他汲汲营营几十年的首辅之位,那才是因小失大。 萧洵又道:“李大人都自称老臣了,可见眼下身子骨虽还是硬朗,年纪倒也是真的不小了,是该好好休息休息,颐养天年,给年轻人让位了。” “这,老臣……呃,微臣惶恐,陛下明鉴,绝不是微臣想要占着这首辅之位不让,只是……”李玉坤赶忙回道,可一抬眸,只见萧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永嘉帝也轻嗯了一声,沉吟道:“太子说的是。倒是朕考虑不周,如今李爱卿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李玉坤心头一颤。 陛下这是何意,当真要让他退了吗? 太后也是瞳孔一紧,看来秀莲说得倒是没错,今日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对准的不是她,是她整个李家。 她朝皇后递了个眼神,皇后便立马道:“陛下,父亲为官三十余载,一直是为朝廷尽心竭力,他是怎样的官员,陛下是知道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若此刻让他解甲归田,恐怕朝中要有人说陛下卸磨杀驴了。” 闻言,永嘉帝一道冷眼扫了过去,李秀琬心下一冷,只觉得脊背发凉,便听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朕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臣妾不敢。”皇后立马跪地,“只是外头的言官恐怕会捕风捉影啊。” 李玉坤也趁机解释道:“微臣虽然也想颐养天年,只是如今年轻的官员可堪大任者实在是少,先前朝廷又损失不少优秀的官员,微臣辅佐陛下数十年,实在是不敢退下啊。” “本宫倒是听说,李大人之子,在蓝天大营屡立军功,比大人年少之时还要出彩一些。可见年轻的官员大都如大人之子一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秦姝落忽然开口道。 倘若眸光能够幻化为实质,恐怕此刻李玉坤当场猎杀她的心都有了。 他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竟然这般能哭,而且每回插嘴都直戳要害。 李玉坤额角青筋暴起。 这个女人,比她父亲惹人生厌百倍! 他回击道:“太子妃身为后宫之人,实在是不当妄议朝事。” 秦姝落倒也不惧,同李玉坤对视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李玉坤光明正大地对上。 不过眨瞬之间,她的眼眸之中便汇聚了无数水雾,眸光尽显委屈之色,好不容易消退的哭声,此刻又续上了,她抓着萧洵的胳膊,哽咽着道:“妾身只是想,若是咱们的孩子也能如李大人之子这般出色,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咱们的孩子……”她想起孩子便又痛哭流涕,声泪俱下道,“殿下,父皇,我的孩子……” 这下不止是李玉坤,就连永嘉帝,太后等人都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了。 永嘉帝沉声道:“好了!” 秦姝落的哭声戛然而止。 永嘉帝面色铁青,又不忍心再训斥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心中委屈。” 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这孩子是洵儿的第一个孩子。 便只看这一遭,他也不能薄待了去。 永嘉帝抿唇,眸光森然地看着室内所有人。 “李秀莲杀害皇嗣,罪无可恕,念在其父劳苦功高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伤好后禁足朝云观,任何人不得探视。” 宫中杖刑三十大板就足以要人性命,五十大板,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承受住这样的刑罚,原本还在地上奄奄一息又抱有一丝侥幸求生的希望的李秀莲,此刻直接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可眼下也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永嘉帝续道:“李大人操劳国事多年,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待会儿行了刑,便领着孩子回去吧,这些时日你女儿的伤便由你照顾,你放心,朝中大事交给秋山也是一样的,等她伤好之后,你再回来,如此也算是家国两全。” “陛下!”等李秀莲伤好那时他再回来,以林秋山的性子,定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李玉坤心中乱成一团,竟是抬眸直视天颜。 “李爱卿。”这样的处罚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永嘉帝也是回视道,“你可别忘了,这是朕的第一个皇孙。”他的声音极冷极寒,似乎蕴藏着难以忍受的愠怒。 李玉坤被他的气势压着,看来是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半晌,只得收回目光,而后沉沉道:“谢陛下隆恩。” 他的头触地,那一瞬便感觉地板的凉意从额头散发到四肢百骸,让人浑身血液如同被寒冰冻住一般。 好不容易处置了所有的事情。 李秀莲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永嘉帝等人终于通通离去,原本还拥挤的宫殿顿时冷寂下来。 就像是一座哭坟。 秦姝落也有一瞬间的恍惚。萧洵坐在她身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声问了一句,“值得吗?” 他的声音伴随着夜晚的寒意。 秦姝落抬眸,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双目相对,竟是冷如陌生人一般。 秦姝落倏忽冷笑一声,讽刺道:“如果我说,这真的是一个意外呢?” “阿落……”萧洵的心刺痛一瞬。 他伸手想去抓秦姝落的手腕,却被她一把挥开,讥诮道:“你看,连你也不相信我。” 100-110 第101章 秦姝落眼中满含失望道:“你就是觉得我是那样一个心狠的人,竟是真的能…… 秦姝落眼中满含失望道:“你就是觉得我是那样一个心狠的人, 竟是真的能拿自己的孩子来当赌注……” “阿落……”萧洵声音冷颤道。 他不是不相信秦姝落,而是……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巧合。 秦姝落直接背过身,躺进被子里, 萧洵想和她说话,她便直接拉高被子, 将脑袋盖住。 萧洵看着被子里鼓起来的一串,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眨眼便到了九月中旬, 天气已经逐渐冷了下来。 夜晚, 明月高悬, 秦姝落一个人躺在软榻上,身侧放着一壶暖酒。 碧书站在一旁陪侍。 今日, 是中秋节。 萧洵去宫里参加中秋宫宴了。 她原是也要去参加,可借口小月子还未将身子骨养好,便告假在家中歇着了。 秦姝落看着窗外的月光, 天上的银盘团团圆圆, 可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 就连明月清辉撒在身上, 也携带着秋天的寒凉, 毫无暖意。 秦姝落看了一眼空了的酒杯, 淡声道:“碧书,斟酒。” 碧书看着面色酡红的秦姝落,叹了一声, “姑娘, 少喝些吧,你现在身子还未好。”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 而后自己拿过酒壶, 直接对着酒壶就是猛灌,酒水撒了不少在身上, 倒是不冷,可人的心却比这秋夜里打湿了的衣裳还要冷。 碧书忙抢过酒壶,然后给秦姝落擦拭着衣裳,恨铁不成钢的唤道:“姑娘,你这般作践身子,又是何苦来哉。” 秦姝落浅浅地靠在她腰上,苦笑一声,“是啊,何苦呢。” 两滴清泪在无人在意的时候从眼角滑落。 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旁人家是阖家团圆欢聚一堂,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去年今日,她还在家中同父母欢聚,可今年今日,她就已经成了无父无母,无枝可依的孤女了。 她把头埋在碧书的腹部,碧书拢着她的肩膀,也陪着她一块儿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月亮。 秦姝落静默了许久,才哑声道:“表姐呢,可来信了?” 碧书愣了愣,半晌才道:“未曾。” 秦姝落眼睫微颤一瞬,眼底划过一丝失落,自表姐回江城之后已经许久未给她来信了。 算算日子,那孩子也有几个月大了,出生的时候她还叫人送了贺礼去江城,可惜,为了避及宋家人,她也不敢叫人久留,是以至今连那孩子的名字都不知晓。 秦姝落鼻尖酸涩难忍,她想家,想自己的亲人。 往日里秦家虽是子嗣不丰,可亲族姐妹之间倒也是相处融洽,同亲姐妹一般,而如今,她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也姑父姑母也不敢再多有联系。 表姐虽是嘴上不说,可到底是生出了嫌隙。 而她连责怪任何人的机会都没有。 * 江城,范家。 范南汐抱着小儿子,坐在席间。 念笙在一旁和范南昭一块儿玩耍,闹得满头大汗。 今日是中秋,是以宋嘉荣陪着妻儿回了母家,秦慧芳备了一桌子好菜,一行人坐着,席间话虽不多,但还算是愉快。 她抱了抱小孙子,这孩子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便经历了许多事情,若不是赶得巧,恐怕是要出生回程的路上了。 是以南汐给他小名取做路生。 大名叫念钰。 是他父亲取的。 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旁的范诚敏难得休息,把念笙叫过来掂了掂重量之后,又把念钰抱过来哄了一会儿。 宋念笙靠在母亲怀里,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偶娃娃,听着姥爷哄着弟弟,“路生真乖,今天还没尿裤子呢。” 她觉得好奇怪,明明弟弟有大名,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叫呢,那名字和她的才像是亲姐弟呢。 路生路生,一点儿也不好听。 字也和她的不一样。 她揪了揪母亲的衣裳,小声道:“娘亲,为什么弟弟有两个名字?我就没有呢?” 范南汐吃饭的手一愣,看了看在场的人,摸了摸念笙的头道:“念笙也想取小名了?那娘亲改日叫人给你算一卦,给你取名好不好?” 宋念笙嘟着唇,“不要。” 范南汐笑笑,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没再多说什么。 倒是宋嘉荣,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沉声道:“岳父大人,天色不早了,小婿便先带南汐回去了。” 范诚敏也看了看外头,然后把孩子还给宋嘉荣,点点头,“行,等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他二老送人到门口,都要上马车里,念笙一直对范南昭舍不得撒手,闹了好一会儿,自从小叔叔走后,已经很久没有人陪她玩了。 还是范南昭答应下回定会陪她玩,才答应离开。 马车遥遥离开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 范家三口站在门口情不自禁地一块儿轻叹一声。 秦慧芳看着远处,喟叹一声,“从前过中秋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家中过夜的,有时候还会歇上两三天才走。” 范诚敏也是叹道:“从前是从前,如今宋家就剩嘉荣一个孩子,二老在家独自过中秋便也是太孤独了些。” 范南昭将手搭在二老肩上,似是在给他们一些力量,他想了想又问道:“表姐呢?先前写来的信,倒是还没回。” 范诚敏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凡是回京的信,尤其是入太子府,势必会经太子之手。阿落那孩子写信过来,本也不只是想问咱们的安。若是牵扯过多,恐怕江城又要再起波澜。宋家也不会高兴。” 范南昭抿唇,“可也不能不回信吧,如今舅父舅母离世匆忙,咱们连葬礼都未曾赶得及,已是失礼。” 范诚敏再叹一声,如今的秦范宋三家倒真是风雨飘摇。 一旁的秦慧芳回道:“我同你父亲已经商议好了,这回由我回京城一趟,既是祭拜兄长和嫂嫂,也是……” “什么?” 她话说一半,范南昭忍不住追问下去。 可秦慧芳却不再说下去了,同范诚敏对视一眼,二人眸色之中尽是忧愁和担心。 世人皆知,江城多匪患,却也不知江城多神医。 秦慧芳握着袖中的一颗药丸,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早些年,诚敏在外为官的时候,偶然得此药物,赠药的道人说,服用此药便如假死一般,三天之内气息全无,恍若濒死之人。 她二人原是只当那道人胡言乱语的,随手放在家中,一直未曾重视。 更何况,旁人无缘无故作假死状干什么。 直到前些时日,她寻出此物,才惊觉这东西或有用处。 秦慧芳抿唇,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试,更不知此物风险几何。 只是眼下,阿落那孩子一个人在盛京…… 她只有那么一个哥哥,前半生相依为命,后半生,哥哥不在了,她总不能看着那孩子在盛京苦苦煎熬坐视不理。 秦慧芳咬牙,届时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第102章 秦姝落咽了口口水,看着不远处萧洵和沈陵川擦身而过。 秦姝落坐着小月子。 近来她出府的时间并不多, 因着身子还未好,便也不能一直在外走动。 袁春落来请过两回安,给她开了温养身体的药, 只是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地交代道:“太子妃不必担心, 草民定会为您调养好身子,绝不叫您留下半丝隐患。” 秦姝落本只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不想他身旁的小医童却打着哈欠, 邀功一般道:“就是就是, 昨夜,他还熬夜看了一整晚的医书呢。” 秦姝落这才抬眸看向他, 袁春落羞得根本不敢抬头,踹了一脚小医童,拎着人就走了, 只匆匆留下一句, “太子妃好生休息。” 秦姝落看着他的背影, 扯了扯嘴角。 年少时的情谊果真是纯粹啊。 她看着袁春落就好像是看着少年时喜欢旁人的自己, 这样的怦然心动, 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人,只盼着她好的心境,她已经很久没有了。 秦姝落敛眸, 人长大了, 心就变老了,也变得无趣了。 赵如春也来看过她两回, 只是来了瞧着也不似那般高兴。 两人总是坐在一块儿唉声叹气的。 便如此刻。 秦姝落端起一旁的冷茶, 笑道:“究竟是我没了孩子还是你小产了?怎么瞧着你比我还难过?” 赵如春看她这副还能说笑的模样,忍不住轻拍了一下她, 嘟着嘴,不高兴道:“若不是朱喜公公同我还算熟稔,你便是打算连我也瞒着了?”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也不算什么吉利事儿,何必张扬。” 赵如春刚要开口,门口就见碧书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稍一福身,朝赵如春行了个礼,而后看向秦姝落问道:“姑娘,殿下让奴婢问你,此物如何处置?” 秦姝落扫了一眼上面放着的长命锁,名字已经选好了,前些日子送去了工部,如今才送回来。 可长命锁是回来了,孩子却没了。 秦姝落语气平静道:“叫工匠融了吧,本宫不想再看见这些东西。” “是。”碧书屈膝行了个礼随即离开。 赵如春也扫了一眼那个长命锁,偏头问她,“给孩子打的?” 秦姝落几乎声不可闻地轻嗯了一声。 赵如春瞧着她低头喝水的模样,扯了扯嘴角,“还说不难过呢,以你的性子若真是不在意,便是随手放在哪儿又如何,偏是半点容不得它,阿落,你啊,就是嘴硬。” 秦姝落不可置否,或许吧,可是孩子没了就是没了。 她也不会再回头看,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头看了,她要往前走,一步一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再也不回头。 赵如春又道:“李秀莲怕是废了,听说她挨了板子回家之后便疯了,前几日甚至还跑上了街,叫人瞧见了,披头散发,赤足单衣……” 赵如春微叹一声。 秦姝落握着茶杯,静静地听着没吭声。 “近来,李家实在是不好过。” 李玉坤不过在家休养几日,如今朝堂大事一应由林秋山做主,听闻如今外头的风声全都倒向了,先前还说林诗妍不知廉耻的声音,如今几近销声匿迹,倒是有不少人在说李家家风不正,男子薄情寡性,女子疯癫痴傻,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还因此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 秦姝落拧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你是说从前有人谣传,首辅李玉坤同太后兄妹乱——伦?” 赵如春捂着她的嘴,瞧了瞧周围没人,这才小心松开手,低声道:“我是听旁人胡说吧,你可别当真。” 秦姝落点了点头,低垂着眼眸,半晌没说话。 李家在朝中得势,一直倚仗于不论是前朝后宫,李家都有人,而且地位不低,尤其是李玉坤和李太后,当年可是迎新帝登基的有功之臣和恩人。 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李玉坤和太后还活着一天,李家就不会倒。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尤其是这些年来,李家又一直在想办法把持朝政,同各方联姻。皇后之位也出自李家。李家甚至妄想皇后世世代代出自李家…… 秦姝落眼底掠过一丝阴诡,她一直未曾找到好的机会动摇李家的根基。 如今倒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求之不得。 兄妹乱——伦,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不论真假,只要沾上,必是丑闻,即便是太后不倒,李玉坤也会不死也被扒层皮。 她唇角微扬,笑着拍了拍赵如春的肩膀,赵如春被她笑得心底发毛,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瞪大眼睛,浑身抗拒道:“阿落,你不会又是有什么馊主意了吧?” 秦姝落扯了扯她的脸颊,软乎乎的倒是实在舒服,她莞尔,“如春,我答应过你,定会让你的亲事如愿,你便放心吧。” 等李家都倒了,届时他李成俊便是再有能耐,也不过如此。 闻言,赵如春整个人都有些失落,她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悄悄觑了一眼秦姝落的脸色,小声道,“阿落,我想好了,我可能要去……” “什么?”她后头的话越说声音越轻。秦姝落听不清便只能追问道。 赵如春微微摇头,只是道:“阿落,你不必为我费心了。此事,我已经同母妃商议过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前许是我会错了意,如今过去这许多时日,便也好了。” 她握着秦姝落的手,语气很轻,道:“阿落,你和母妃一辈子都被困在此处,困在别人编织的牢笼里,我不想也让他这样。” 她伸出胳膊,抱了抱秦姝落,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其实她今天来,不仅仅是想看望秦姝落的,还是提前告别。 母妃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好了,这几日一直念叨着想回南城,想回去看她的药庐,看她的满池荷花。 可是他们都清楚,母妃这一辈子已经被困在了盛京,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是死,也只能葬入皇陵。 赵如春抱紧了秦姝落,比起得不到的爱人,替母妃完成她未了的心愿于她而言更重要。 在这盛京城里,她真心相待的朋友不多,有些话都不知道该和谁说,也就只有阿落,既能明白她的心意和处境,又不会嘲笑她如此脆弱。 秦姝落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和难过,静静地抱着赵如春,半晌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她所有的情绪,就像是一湾清泉,洗涤着赵如春所有的不开心。 赵如春眼眶通红地松开她,笑道:“倘若我是男子,定也会爱上你。” 秦姝落勾了勾唇,也回笑道:“倘若你是男子,这世上伤心的女人恐怕不会少。你若是放下了他也好,总归是一段孽缘。” 这样,她对李家下手,便当真是最后半分怜悯和顾忌都没有了。 赵如春嫣然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媚张扬。 秦姝落看着她回府,眼底也蕴含着温婉的笑意。 * 眼看着秋风过,九月已经近尾声。 萧洵一直在操办着秋猎一事,秦姝落与他像是陷入了无端的冷战。 这些时日,萧洵很少回府,常常是宿在宫中,即便是回府了也常常是深夜,等秦姝落都睡着了才回来,天不亮秦姝落还未醒便已经离开。 若不是当真摸着被子确实有一丝还留存的温热,恐怕她都察觉不到萧洵回来过。 清晨,窗外的霜雾才刚刚散去,红梅树逐渐开始焕发新芽,瞧着快到冬日了,该是要快开花了。 秦姝落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手上捻着白玉棋子,修长如玉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极其又节律地敲打在棋盘上。 碧书一进来就是瞧见她这副松弛又慵懒的模样,好似一只波斯猫,高贵又优雅。 秦姝落听见了脚步声,回头见碧书站在门口,无声笑了笑,“怎么不进来,外头冷。” 碧书这才回神,然后赶忙往旁边让了让,回道:“太子妃,沈大人来了。” 秦姝落一抬眸,果然瞧见沈陵川一身蓝衣站在她身后,仿佛与屋外的淡蓝的天色融为一体。 她扬了扬唇,淡声道:“沈大人,好久不见了啊。” 她就是那样慵懒又随意,温婉又动人心魄,不过是短短一句话,沈陵川的心就静置一瞬,仿佛很久才恢复心跳。 他微微颔首,自茶楼一别,太子命他重新彻查西南盐案和李家的关联,他已有三月不在盛京。 他昨日才归京,同殿下汇报差事。 今日贸然前来,也是听说她出事了。 只是如今看来,她一切都好。 他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沈陵川浅浅地舒了口气,回道:“好久不见,太子妃。” 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都好似是在回应着这世上最深情的呓语。只可惜,秦姝落并未放在心上。 她轻抬下巴,碧书便从一旁搬来凳子赐座。 秦姝落一只手支着左侧的下颌,看着他,眼神柔情似水一般,问道:“这些时日不见沈大人,也不知大人做什么去了?” 一个朝廷命官凭空消失三月,自然只可能是去公干,按理这样的话秦姝落不该问的,又或者便是问也问不出答案来。 可沈陵川却出乎她的意料,坦诚地回答道:“微臣奉太子之命去了西南。” 秦姝落自从西南总督认罪以后,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可明眼人谁不知晓这背后还多得是弯弯绕绕。偏太子说结案便算是结案了,就是有心也不会再查下去了。 可现在沈陵川却说他奉命去了西南。 秦姝落眼睫微颤,“查到了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地敲打在桌面上,眼眸像是山泉水一般清澈凛冽地直视沈陵川的眼睛,他咽了口口水,这双眼睛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甚少这样看着他,尤其是如此刻这般眼底只有他一个人,那就像是充满了魔力一般,沈陵川忍不住回答道:“以物易物。” 秦姝落拧眉,又听沈陵川道:“滇南一带盐矿多。早年间关税一直收不上来,倒是藏富于民。东南沿海一带,外族的东西也不少,烟丝、甚至枪支大炮。”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眸一直是直勾勾地盯着秦姝落。仿佛只要她有半点的退缩,剩下的话就会咽回去,从此再不见天日。 秦姝落听见这些也是眉心一跳,她知道西南同东南沿海一带定是有勾结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大胆到换枪支大炮了。 不过想来也不足为奇,阿木拉身为滇西首领,西南一带又各族自治,常常因为地盘等原因发生械斗,若能有好用的枪支大炮,自然可以更加的高枕无忧。 秦姝落抿唇,试探道:“那李家……” 沈陵川微笑道:“牵线者,每次交易都抽取十中之三作为利润。” 这样的暴利,便是秦姝落也忍不住瞪大了眼,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私藏兵器可是谋逆之罪。”而且李家不同于阿木拉,西南常有械斗,是以朝廷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李家乃是盛京大户,手中握有武器,威胁的便不仅仅是少民,而是朝堂了。 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直揣测李家有二心,毕竟功高盖主,盛极必衰,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李家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势必会留有后手,可陈叔私底下一直在追查,却至今未能找到李家的把柄。 倘若她能找到,又或者李家狗急跳墙,有这样的武器在手,必定不会坐以待毙。 沈陵川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长眸流光淡转,让人看不分明,眉宇间蕴含的笑似勾人又像是挑衅,让人心跳不自觉地快了那么一瞬。 他缓缓起身,看着秦姝落,声音蛊惑道:“殿下就快回来了,微臣先告退。” 秦姝落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 他踏出房门之际,秦姝落见他停顿了一瞬,若是她没听错,他好像是唤了一声“姝落”。 秦姝落咽了口口水,看着不远处萧洵和沈陵川擦身而过。 第103章 她看着萧洵和沈陵川擦肩而过,两人只是略一颔首,便各自离开,似乎是对 她看着萧洵和沈陵川擦肩而过, 两人只是略一颔首,便各自离开,似乎是对彼此的到来都心照不宣一般。 秦姝落看着萧洵走了进来, 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后的靠枕,将身子坐得更直, 靠得更舒服一些。 萧洵进了房间,瞧着她慵懒惬意的模样, 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怒从心中来的感受, 他憋闷着火气, 坐在一旁,秦姝落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见过太子殿下。” 可实际上,人家连屁股都没挪窝,跟本没站起来。 萧洵心底更觉得怒火重重。 这些时日, 他伤心难受, 憋闷得够呛, 秦姝落倒好, 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会友, 要么就是赏花,日子过得倒是比神仙还快哉惬意。 寻常人家哪里有这样做妻子的,丈夫生闷气好些日子, 也不知道服个软。 萧洵越想越气, 真觉得自己该猛的一拍桌子,给她点颜色看看, 可听见秦姝落低咳一声, 立马站起身,问道:“你没事吧?” 秦姝落淡淡摇头, 一旁的小丫鬟立马会意将窗户关上。 秦姝落看着他,眸色平淡,好不容易过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倒是不知道他今日来想干什么。 萧洵悄悄觑了一眼秦姝落的表情,旋即又坐回一旁的凳子上,他的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又放在桌子上,时不时还握成拳头,就像是管不住自己手脚的小孩一样。 秦姝落倒也懒得拆穿他,只是端起一旁的茶水,浅啜一口。 萧洵似乎也找到了破冰的法子,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蹙了蹙眉,而后小声道:“茶水好像有些凉了。” 闻言,秦姝落抬了抬下巴,碧书便立马走过来,将两人身侧的冷茶都端下去换了。 萧洵一时间手上空荡荡的,与秦姝落面对面坐着,舔了舔唇瓣,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身子好些了吗?”他沉默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张太医每日请平安脉,不是都同你汇报过了吗?” 萧洵被她这么一噎,倒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秦姝落手中握着棋子,不停地转动着,她眸光淡淡地看着萧洵,像是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她的猎物自投罗网。 可是她越是这样,萧洵就越是觉得她离自己那样遥远。 明明他是见过她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的,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真的能永远这样神色自若地面对自己的爱人,除非她根本不爱眼前这个人,所以才能这般的游刃有余。 萧洵越想越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倒是想问一问她,是否有那么一刻是真心爱过自己的,可是……他不敢。 如今,他们之间空空如也。 他实在是半点都不敢赌。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哑声道:“我将你的血衣火化了,存了些灰烬放在其中,又请朝云观的无为子开了光。” 秦姝落只扫了一眼,神色淡漠道:“放着吧。” 萧洵拿着那护身符,手一瞬间便缩紧了。 他手指微蜷,握着护身符,想放下可又舍不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久到秦姝落觉得窗外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了。 萧洵才开口道:“阿落,我们……能不能从头再来?” 此言一出,秦姝落呆滞在软榻上,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眼神中少见地透露出了一丝迷茫,一丝不解和其余的不敢置信。 萧洵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儿戏,可是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想了很多。这些日子,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姝落。 大抵是他和秦姝落开局认识的时机不太好,所以他们中间总是隔着这许多的人和事。总是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快乐一丁点,便如天空中的云霞一样,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这些时日,皇叔状态也不大好。 人苍老了许多,鬓边已经有白发了。尤其是知晓了孩子的事情之后,更是透露出一股深深的无奈。 萧慎看着这个一步步走上自己老路的侄子,发自内心地忠告道:“洵儿,该悔便悔吧。人生短短数十载,有些东西强求了一辈子,最后竟也只落得悔之不及的结局。” 秦姝落是真的没明白萧洵究竟在说什么…… 从头再来?从哪个头?何处再来? 她是半分都想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还是说因为孩子没有了,所以他们从前说过的话便不算话? 她脸上的平静皲裂一瞬,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不知道殿下所谓的‘从头再来’,究竟指的是什么?” 萧洵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解释道:“阿落,我们重新认识,从小竹林开始,从南安湖知晓你名字开始,从我向你负荆请罪,忏悔从前的出言不逊开始……” 秦姝落怔然了片刻,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理解萧洵所说。 他这是想重新再做一次这些事情,然后把那些不好的回忆都覆盖吗?还是说……那些回忆在他的脑海里都是美好的,所以他想重来一次? 秦姝落张了张嘴,一时片刻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 不论那些回忆对萧洵来说是好还是坏,她都想不到重来一次的理由,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记忆于她而言,统统都是噩梦,半点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 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当时那年选秀之前,倘若萧洵能够让时光回转到那之前,回到父母双亲俱在,表姐也未曾疏离,姑父一家没吃过那么多苦头,宋钰也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之时,她就愿意原谅萧洵。 只要他能让时光回到那时候,她愿意答应萧洵提出的一切要求,所有的代价,只要她有,她不惜一切,都愿意承受。 可是,能有吗? 秦姝落嗤笑一声,红唇微张,问道:“萧洵,你是不是又不敢对李家动手了?孩子不在了,你答应我的便不作数了是嘛?” 萧洵眸光一怔,立马否认道:“不是这样,阿落。” 秦姝落看着他,眼底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 从头再来,这样的话,萧洵说的好轻巧啊。 过去的人,一个个的都回不来了。 过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也不可能彻底磨平带来的伤害和痕迹。 而且,就算这世上真的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也不该是她和萧洵。 萧洵看着秦姝落,他眼眸之中透着无数的悲伤和说不出的痛苦。 如今外头对于李家的谣传是越演越烈了,他也能猜到这其中有谁的手笔,只是这样大的事情,不论真假,都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这些时日,李玉坤虽是有回到了朝中,可林秋山也不是吃素的,从前温文尔雅又屡次退让的人,现下在李玉坤的步步紧逼之下竟是半点不落下风,借机安插的人手是一个被拉下马的都没有,还尽是新科仕子,当真是狠狠地打了李玉坤的脸。 这一切看着都是那般的顺理成章和占尽优势,可是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萧洵在心底暗叹一声。 他一直妄图对李家徐徐图之,但如今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自那个孩子离世,他便知道李家不会再等了。 如今还能赌的便也只有时间了。 他只是想在这还算是安宁的时光里,给彼此都留下一丁点还算快乐和体面的回忆,否则……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放她走的话,他怕他会舍不得…… 萧洵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姝落,而后无奈又似宠溺一般笑道:“阿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说过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他说过无数次,他一定会对秦姝落比旁人更好百倍千倍,他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碧书回来的时候萧洵已经离开了。 她端着刚泡好的热茶,放在秦姝落手边,温声问:“姑娘,太子殿下呢?” 秦姝落神色怔怔,眸光像是盯着手中的棋子又像是在发呆,空洞虚无。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萧洵的眼神是不是有些异样…… 秦姝落唇瓣紧抿,她从未看过萧洵那样的眼光,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视死如归,像是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给她兜底,更像是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再有顾忌,也无所畏惧,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甚至是他做不到的地方,他都要给自己最好的。 秦姝落被自己的揣测心惊,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碧书见她沉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半天没有反应,不由得大声地唤来一句,“姑娘!” 秦姝落被她震得耳朵生疼,匆忙捂住耳朵,眼神责备道:“做什么呢,险些要把我吓死了。” 碧书嘟着嘴巴,抱着托盘,委屈道:“姑娘还说呢,我唤你好久,你都不理我。” 秦姝落揉了揉耳朵,懒得理她,端过一旁的茶水,上来就是一大口,直接被烫到吐出来。 她伸着舌头,“斯哈斯哈”像是小狗一样。远处的晏初瞧见了,赶忙掏出小本子记下,今夜又有事情可以汇报给殿下了。 这下碧书也急了,主仆两人手忙脚乱地兑换冷水。 秦姝落最后含着冰块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情不自禁地感慨,当真是祸不单行啊,她就不该相信萧洵会有那样深邃的眼光,他们那样的人啊,真真假假,权力比嘴巴硬,说出来的话好的听不得,坏的倒是一个不落。 那个护身符,秦姝落还是叫碧书寻个没人的时候烧了。 她垂下眼睫,这世上她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这孩子也是其中一个。可既然已经走了,就走得再彻底干净一些吧。 她不想再回忆起有关于这个孩子的分毫,也不希望这个孩子下辈子投胎还这样的可怜。 但愿吧,与她的联系少些,再少些,或许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幸福人家。 秦姝落眼眶酸涩一瞬。 她该为它流的泪早在它离开的那一天就流光了。 缘分尽了,便也算了。 秦姝落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前几日如春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也不知近些时日,王妃的身体如何了。 这几日她的身体好了许多,也该是抽空去一趟平南王府瞧瞧了。 尤其是快秋猎了,王妃那样闷的性子,也该劝着出来走走,散散心了。 可还不等秦姝落去平南王府看望许连夏,太子府邸就迎来了更重要的人物。 秦姝落听见碧书的消息之时,几乎是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到了大堂。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身量不高,头发盘了起来,一身淡棕色的对襟褂子里头裹着一件轻薄的小袄,可背影瞧着依旧是纤纤如柳,一如秦姝落年少时记忆中的模样。 她唇瓣颤动,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 秦慧芳站在大堂里,此地不愧是太子府邸,当真是金碧辉煌,威严恢弘,方才她还瞧见了门口所悬挂的牌匾,听下人们介绍说,那可是陛下御笔亲书,这么多公主皇子之中,只有太子有此殊荣,是以今时今日,即便陛下膝下子嗣众多,可是对太子之位有非分之想的人却不敢有。 而眼前挂着的这幅秋雁图,秦慧芳若是未曾猜错的话,恐怕是前朝大师殷望的遗作,只是殷望此人死后才成名,活着的时候一生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是以虽是名声出众,收藏他画作的人也不少,但如此堂而皇之张挂的人倒是不多。 秦慧芳从画布之上收回目光,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回头,只见多年未见的那个孩子此时此刻就出现在自己的眼中。 便是她这一时间,声音也颤抖了,她快走几步到秦姝落面前,握着这孩子的肩膀,上下左右前后不停地打量她,嗓音带着颤声,唤道:“阿落……” 那声音里饱含了无数往日的思念。 秦姝落看着她这双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睛,眼眶中的水珠一瞬间就滴落了下来。 她痴痴呆呆地任由着秦慧芳检查着自己,眸光却一直盯在她的眼睛上半点也舍不得挪开。 这张熟悉的面容早就在流逝的时光里染上了细细的纹路,可是她还是那样的温柔又充满了安全感。 秦慧芳看着这孩子赤着脚就来了,不由得心疼道:“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知道照顾自己呢。” 她一边责备着,一边牵着秦姝落,让她坐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自己蹲下身,用手中的帕子亲自给她擦干净脚上的灰尘,一如小时候,她和表姐在外面贪玩回来之后都是姑母给她收拾干净再回家的。 秦慧芳把她的脚抱在怀中的那一刻,身影就好像和小时候重合了一样,她声音发颤,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姑姑……” 第104章 方才姑母回房之前,还给了她一颗药,道是可以假死。 一句“姑姑”勾起的不仅是秦姝落的回忆, 还是秦慧芳的过往,在很多年前 ,她也曾在这盛京城里出生, 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家, 然后才随着范诚敏去了外地做官。 可是如今她再回来看,这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秦家已是废墟一片, 至今仍未重建, 断壁残垣, 焦黑如炭,只剩下几根还未被完全烧透的柱子还在坚——挺着。 往日里的所有, 都像是那一场大火一样,烧得一干二净了。 碧书追在身后,手上还拿着秦姝落的鞋袜, 见着秦慧芳也是一愣, 随即行礼道:“姑小姐。” 秦慧芳看见碧书也是一阵恍惚, “碧书都长这么大了。” “来, 给我吧。”她接过碧书手上的鞋袜, 就像是小时候带孩子一样,动作熟练地哄着给秦姝落穿好鞋袜,而后又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 看着这张和哥哥有三分像的面容, 慨叹道:“傻孩子,都嫁人了, 还哭鼻子呢。”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眼眶湿润, 通红一片呢。 秦姝落看着这个和父亲极其相象的面容,一瞬间就好像是父亲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她有好多话想说,秦姝落心底压抑着的情绪在此刻就像是开闸的堤坝,自表姐离开盛京之后,她身边已然孤身一人。 她已经太久太久不知道亲人在身边是何种感受了。 脸上的泪珠像是断线的珠帘一直簌簌滴落,秦姝落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姑母。”萧洵亦是恭敬有礼道。 他还是一身朝服,可见是下了朝就匆忙赶了过来,秦姝落微微偏头,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一口气,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闻声,秦慧芳看见太子时也是微微一怔,当年选秀之时,她便已经听说过太子的恶名,那时候她也未曾想过今时今日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身份见到太子。 他一身朝服,气质俊朗又自带威严,那深沉的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若不是阿落,恐怕她此生都很难再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人物一面。 秦慧芳立马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屈膝回礼道:“臣妇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折煞臣妇了。” 萧洵自是不跟她拿乔,“姑母请起。”他虚扶一把,秦慧芳借势起来,听他道,“姑母是阿落的姑母,自然也是孤的姑母。” 他走到一旁的主座上,自然而然道:“姑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上舟车劳顿,很是辛苦,孤已经让人备下了好酒好菜,为姑母接风洗尘。”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秦慧芳垂首,想要婉拒。 此间,她来盛京,南汐便多次提醒,绝不能被太子一时的温言和善所迷惑,他那样的人做出的事,桩桩件件都叫人心有不安,半点不敢亲近。 秦姝落抿唇,帮着道:“妾身还有些体己话想同姑母说,这接风宴不如晚上吃如何?妾身当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秦姝落都开口了,萧洵自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点点头,扬了扬唇,“你二人感情倒是甚好。” 秦姝落也扯了扯嘴角,同秦慧芳一块儿行了个礼,便回了她自己的东院。 等到了秦姝落的闺房,她才算是真的松了口气。 秦慧芳原本紧绷着的情绪也懈怠了一瞬,不经轻叹一声,“到底是伴君如伴虎啊。” 秦姝落笑笑,倒了杯茶水给她,而后轻声问道:“姑母,你来了怎么不提前告知我?我好叫人去接你啊。” 秦慧芳端过茶水,浅抿一口,看着秦姝落,嗓子润了润,这才唤了一声“阿落”,旋即又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此间来……” 她抿着唇,又似是有难言之隐,秦姝落耐心地等待着。 秦慧芳转念一想又问道:“阿落,你和太子之间关系可好?” 秦姝落端着茶水的手一顿,沉默半晌。 门口,碧书刚收完浆洗的衣物回来,瞧见站在门口的人,顿时心肝儿都颤抖了。 只见萧洵已然换了一身常服,手上还端着新进贡的葡萄酒,琉璃杯装着,晶莹剔透。 她刚要开口,就见萧洵食指放在唇边,轻声道:“嘘。” 碧书心一颤,咽了口口水。 想开口又不敢。 只听里面传来一句,“就那样吧”。 萧洵的眼眸瞬间暗淡几许,碧书头闷疼,刚准备发出些声响,便又见萧洵嗤笑一声,而后把那琉璃杯放在碧书手中的衣服上,眸光冷厉道:“不准告诉太子妃,孤来过。” 碧书小心翼翼地扶着葡萄酒,颤声道:“是。” 屋内,秦姝落眼皮抬都没抬一下,放下手中的茶杯,随口便转移了话题,“不说我们了。” 她捻起一块玫瑰糕,放在秦慧芳手中,笑着问道:“姑母尝尝,味道还算不错。” 秦慧芳接过玫瑰糕,浅尝了一口,玫瑰糕软糯但不甜腻,入口即化,又保留了玫瑰原本的香味,倒实在是美味。 她欣慰道:“太子府中的东西当真是极好的。” 秦姝落弯了弯出唇角,而后问道:“表姐他们可好?腹中的孩儿已经出生了吧?”她眼眸发亮,对她们的事情一直记挂在心上。 秦慧芳放下糕点,回道:“都好。他们都好,只是记挂着你。” 她抿着唇,还想再试探一次,又问道:“太子对你、”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秦姝落又问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男孩还是女孩?” 这下便是再迟钝,秦慧芳也察觉了她不愿谈及太子,索性先按下心中的疑问,免得操之过急,便回道:“男孩,叫路生。因着是路上出生的,所以取此名。” 秦姝落点点头,“同念笙的‘笙’字倒是同音,好。” 她瞧了瞧屋里,不见碧书,这才想起碧书去拿浆洗的衣物了,便自己起身从梳妆台最边上的小匣子里取出来一块小小的玉佩,上面还刻着精致的花纹,原是准备送给…… 秦姝落敛眸,走过来,温声道:“这是我亲手刻的一块玉佩,倒是还不曾开过光,若是姑母不嫌弃,帮我带回去送给路生,上面的花名为长寿花,有长寿之意,愿路生此生长寿吉祥。” 秦慧芳接过那玉佩,瞧着上头的纹路精致繁复,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哪里会嫌弃,高兴都来不及。” 秦姝落笑笑,看着那玉佩,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倒不曾叫人看见,她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好几口。 秦姝落喝了好几口茶,却依旧觉得喉间干涩,她张了张嘴,有些想问旁的人,可又担心让姑母为难,静默了半晌,到底是没能问出口。 秦慧芳与她对视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为难和挣扎,小声道:“你是……想问那个孩子吧?” 秦姝落顿时眼睫一颤,手都快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秦慧芳也是声音颤抖,这些年,不管是秦家、范家还是宋家都发生了太多事。 秦慧芳也只能道:“宋家虽不受朝廷封赏,但对他也是风光大葬,他父母将他埋在了江城书院的后山上,宋老爷有时间就会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 秦姝落的指尖都在发颤,这些话,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说。 所有人都瞒着她,一个两个的,都恨不得把宋钰的痕迹从她生活里彻底抹除,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放不下,就好像是一个心魔一样,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越扎越深,越长越高大。 她总是忍不住会想,他在那边如何了,是不是在等自己去见他。 午夜梦回的时候,宋钰后悔过吗? 倘若他们不曾认识过,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这样天人永隔的结局了?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答案,只能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反复地追问自己,折磨自己。 秦慧芳也是叹了口气。 她将手放在心口,那里有她一直珍藏着的假死药,她同老爷自作主张地决定想要带这孩子回家,可是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如此自私地替她做决定。 还是…… 秦慧芳在心底思考着,直到夜间太子殿下的人来请他们参加接风宴,都还未想好。 秦姝落也是呆坐在一旁,碧书将手中浆洗的衣物都在外间放好,葡萄酒也收好,等姑小姐去偏院休息了,才进屋。 她瞧见秦姝落正撑着额头用手拧着眉,便问道:“姑娘同姑小姐的话说完了?” 秦姝落瞧见是她,只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嗯。” 碧书瞧了瞧外头,而后又走近,小声道:“姑娘,方才殿下来过了?好似听见了你和姑小姐的谈话,然后留下葡萄酒就走了,还叫我不要告诉你呢。” 闻言,本是很头疼雨萌的秦姝落顿时嗤笑出声,“然后你就告诉我了?” “那当然!”碧书一脸骄傲道,她眼下胆子是不如当初那么大,到底是真瞧见了不少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可小姐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小姐。 她又担心地提醒道:“小姐,殿下方才好像听见什么‘就这样吧’,可是要紧的话?” 秦姝落笑了笑,“无碍。”只是这些的话,萧洵听见了便听见了吧,反正他素来知道听了自己不少狠话。 她忍不住抬手握着碧书的手,肌肤相接之间,她感受到了无数的力量源泉。 其实她头疼的还不只是这些,方才姑母回房之前,还给了她一颗药,道是可以假死。 姑母说:“阿落,其实,姑母也有私心,我知你一直很惦念江城的事情,屡次写信过来,可殿下这些年待江城南城,实在是不算好,我同你姑父在其中也很是为难,是以这才冒昧想出这个法子。” 她看着秦姝落的眼睛,诚挚地问道:“阿落,你愿意服下这药,从此断了这儿的一切,跟姑母回到江城吗?去哪儿都行,阿落……你在这儿,总是叫人不安又放不下的……” 秦姝落看着那双认真又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睛,看着手中的药瓶,眼睫低垂,沉吟良久,未曾出声。 第105章 一扇门,两处哭声,无数伤心人。这一夜,不止是萧洵和秦姝落没睡着, 夜晚, 用过接风宴之后,秦姝落一个人枯坐在梳妆台前。 席上萧洵倒算是客气的,对姑母, 更是礼敬有加,拿出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款待, 还问及了姑父如今治理江南的情状。 秦姝落看着他讨好姑母,又想起表姐在的时候, 真面目未曾揭开的时候, 萧洵看上去倒还算是人模狗样, 可一旦……萧洵要是知道姑母给她送了假死药,恐怕未必会是这样的好脸色了。 恍惚间, 秦姝落好像又看到了昏黄的灯光下,举杯敬祝的两人,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握着手中的瓷瓶, 手指不停地摩挲着。 眸光空洞又虚无。 如果是一年前, 她拿到这个东西, 如果是爹娘都还在的时候, 或许她真的会服用这些, 从这儿离开。 那时她的愿望还只是离开盛京,离开太子府邸,离开萧洵身边, 只要有办法离开, 不论是光明正大,还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都愿意。 可是现在, 她身上背负着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情爱和欢喜了。 还有父母深仇,有她未出世孩子的仇。 秦姝落眼眸冷厉一瞬。 握着瓷瓶的手几乎用尽全力, 恨不得将其碾碎。 曾几何时,这些唾手可得的幸福都摆在了她的面前,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双亲和爱人,或许还会有一个她也很期待的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可是只是因为时间错了而已。 只是时间阴差阳错,她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秦姝落眼角的泪不住地滑落。 萧洵回房的时候,瞧见她坐在西窗边哭泣,不由得靠近,问道:“怎么了?” 秦姝落听见声响,瞧见是他,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 她微微侧身,将那瓷瓶不知不觉地放在怀中,然后低垂着眼眸,擦着泪,哑声道:“好久没见到姑母了,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有些难受。” 萧洵瞧见她的泪水,心里也是一疼,便是有再多的情绪和不满,只要她一哭,他便忍不住缴械投降。 萧洵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最后长臂一伸,将人揽在怀中,秦姝落靠在他怀里,泪水倒是一直控制不住地落下,她如今是什么都没了,当真是一无所有啊。 眼下离开这儿,眼见着就能奔向幸福,朝着自己从前期待的生活走去,可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她却要自己亲手放弃。 她要亲手放弃自己曾经万万次请求过的机会。 秦姝落几乎是泣不成声,她再也压抑不住这股情绪,靠在萧洵的怀里嚎啕痛苦。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亲手放弃曾祈求过无数次的机会和愿望更痛苦的事情了。明明都已经快要实现了的,为什么就是时间上错了呢。 她亲自祈求,又亲手放弃。 秦姝落的心就像是被藤蔓紧紧缠绕,都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明白这世界为何对他这么不公,九天神佛缘何就是不能给她一个痛快些的结局。 为什么要让她几乎一无所有,已经接受了自己只能在这个波澜诡谲的地方一直斗下去,斗到死的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啊。 为什么要让她几近失望的时候,又重获希望,她根本就不会开心,她只会崩溃,会后悔…… 后悔…… 是不是时间能够重回,她就有机会获得幸福了。 萧洵不知前情,只是见她哭得这样痛苦,心脏也几乎停顿了一瞬。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秦姝落越是哭泣,他也越是心痛,因为他几乎无可辩驳地需要承认,仅凭他,根本没有办法留下秦姝落。 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件事情。 秦姝落不爱他。 从前不爱,如今不爱,将来也未必爱。 可他却放不了手。 他把人抱得很紧,几乎让人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疼,也不曾叫松开手。 萧洵声音艰涩道:“倘若你想的话,我可以让姑母常来。” 秦姝落没有吭声,她只是大声地嚎哭着,几乎没有半点的形象。 房门之外,碧书同郑克一道站着,看着里头相拥的剪影,碧书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姑娘同殿下不是这般认识的,是不是也会有一丁点的希望,两人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寻常夫妻呢? 即便不如和宋小公子那样幸福,至少也如寻常老百姓家一般。 可是,老爷和夫人走了之后,别说是小姐,便是她也难以放下这一切。 其实,小姐一直都不知道的。 在夫人遣散全府的奴仆之时,她曾经偷偷躲在祠堂里,想要逃避遣散。 她一直不明白那样聪慧慈善的夫人为何会选择自尽,可是夫人死之前,恰恰是在祠堂里给整个魏家的列祖列宗烧着最后的纸钱。 那一夜火光大盛,夫人跪在祠堂之前,同自己的列祖列宗说:“爹、娘,大哥,二哥,三哥,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觉得我意气用事。可是我已经收到了敬方的信了,他不能白死啊。” 她一双美目,原本在岁月的洗礼下也不算浑浊,可是此时此刻却暗淡至极。 “他不能白死啊。”魏粱雨哽咽道,“方哥这些年,一直未曾亏待过我,待我和孩子都很好,我不能看着他枉死。只有我也死了,只有让世人还记得整个魏家,记得我们曾经也是为大庸朝流过血,流过汗的英烈之家,才会有人愿意发声,有人愿意彻查这些事儿。” 她哭着道,那个从前素来端庄貌美的妇人,此时此刻竟是嚎啕大哭得像个小孩子,跪在蒲团之上,看着自己家的列祖列宗,她双手合十,祈祷着,“魏家的列祖列宗在上,秦家的各位先祖有灵,倘若你们真的挂念着自己的后辈和孩子,倘若你们真的受了我同敬方这些年的香火,我便求求你们,给我们一个公道吧!” 她双目都被泪水模糊占据,哭得肝肠寸断,瘦削的身躯几乎要倒在蒲团之上,整个人都弯曲着脊背,头扣在手中,泪水打湿蒲团,又忍不住退一步道,“即便是你们不显灵,我也认了。” “我认了。”魏粱雨哽咽道,她不断地低声呢喃着重复着这句话,“我认了啊。” “我认了……我该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是斗不过的啊。” 她哭着,声音里蕴含着巨大的悲伤,就好像是过去几十年的观念和倚靠在此刻都碎裂得无法粘补,再也捡不起来了。 “方哥……”她失声痛哭,如果有的选,她一定不会让秦敬方接下那个任务,如果有的选……如果…… 魏粱雨捂住自己的眼眸,泪水从指甲缝隙之中流出来,可是没有如果,他们从来都没得选啊。 不是方哥,就会是阿落。 魏粱雨哭得几近声嘶力竭,她没得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以为,她以为方哥可以平安归来的,过去的很多年,方哥答应过她许多事情都信守承诺做到了,可是这一次……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她不能原谅自己,倘若当时她阻止了方哥…… 倘若她阻止了。 魏粱雨设想过无数次重新回到那一天,她该怎么做。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回不到那一天。 回不去了。 她跪在蒲团上,上天到底是待她不仁。 年幼时夺走她的父兄,少年时夺走她的母亲,好不容易她找到了自己的爱人,找到了一个足以托付一生,这几十年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将她爱护得很好的人,可现在它连这一个对她好的人也要夺走。 魏粱雨眼眸中的泪水一滴一滴犹如断线地珍珠一般,将衣袖打湿。 “不公平,老天爷,你对我实在是不公平啊。”魏梁雨控诉道。 她实在是觉得不公啊。 当她点亮祠堂的那一刻,她看着大火纷扬,看着原本只有微弱的烛火照亮着的祠堂,此刻亮如白昼,火焰肆意地吞噬着这屋内所有的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阿落,娘,对不住你,可是,娘也撑不下去了啊。” 她不敢说自己是当真半点对那孩子的亏欠都没有。 可是……在她心里,此时此刻,对秦敬方的思念实在是压过了对孩子的惦念。 她看着这大火,又哭又笑,“娘实在是太想你爹了。太想他了啊。” 这些年来,一直是你爹陪在我身边,阿落,娘熬不住了。 原谅母亲的自私,可我怕你爹那样孤僻的性子,下了地狱会受人欺负啊,娘也害怕,地狱里要走的路太远了,娘来得太晚,就会和你爹错过了。 她手中握着的红玉玫瑰簪子,脑海中尽是秦敬方离开的前一晚,为她簪发画眉的模样。 她这一生就只爱过这么一个人,正当好的年华里,只爱过这样一个正当好的人。她实在是无法接受,方哥再也回不来了的结局。 魏粱雨自己将那红玉玫瑰簪子插在发髻之中,就好像是那一晚,他还在为自己簪头发一样。 簪子簪好,魏梁雨唇角扬了扬,“方哥,你且等等我啊。” 她一抬手将白绫一甩就高高地挂在了横梁之上,而后打上结,握住白绫放在下颌处,双脚用力一蹬踹开凳子。 “咚”的一声响,竟是没有半点犹豫,就悬梁自尽了。 碧书躲在祭祀的矮桌下,她原本是想开口的,可是还不等她开口,就见有一群陌生人进府中四处搜寻。 碧书不敢出声,只能悄悄地从小时候和姑娘一块儿逃避责罚的狗洞里跑了出去。 再后来,她便瞧见了姑娘。 而这些事情,她至今都不敢跟姑娘开口,她不敢说,不敢说那一晚烈火燃烧的惨状,那场大火实在是太亮了,就好像几乎是要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一般。 她躲得好远,好远,躲到城边处,可还是能看到那火光冲天的景象。 那一夜也几乎成为了她的一场噩梦。 火,好大的火啊,这些时日,痛苦的人不止姑娘一个。 可是最痛苦的人却只能是姑娘。 碧书捂着眼睛,忍不住靠着墙角缓缓蹲下来。 她也好害怕,害怕有一天姑娘也会撑不下去了。 魏家已经没有人了。 秦家也只剩下姑小姐一脉了。 小时候她是那样的羡慕小姐一家,如今长大了,小姐竟也和她一样成了孤儿。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做一个孤儿有多不容易。 她掩住自己的唇瓣,半点声响不敢发出。 低声呢喃道:“姑娘。” 自此,她只有姑娘了。 一扇门,两处哭声,无数伤心人。 这一夜,不止是萧洵和秦姝落没睡着,西院的秦慧芳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平南王府更是彻夜灯火通明。 夜晚就好像是舞台上最大的遮羞布,大家都悄悄落下闸门,在各自的小匣子里,求而不得,痛苦纠结又难过。 谁都在祈求着顺心遂意,可是谁都没有办法顺心遂意。 大概这就是命吧。 让所有人都痛苦的命。 第106章 大概,此生,她都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秦慧芳在太子府只小住了两三天, 一来她是贸然进京,并未有诏令,二来, 即便是太子对她礼敬有加,她也能感知到萧洵绝不是个同表面这般好相与的人。 入住太子府第二天, 秦慧芳先是去秦家旧宅闲逛了一圈,秦姝落倒是陪着她去看了。 大抵是为了保持过去仅剩的痕迹, 太子一直未让此处重建。只是让人造了栏杆将此处都围了起来。 秦姝落再回到这儿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好像今夕是昨夕, 那场熊熊大火依旧在自己眼前燃烧。 她站在原地,老宅院再不负往日辉煌。灰败的围墙之下, 还堆放着一些翻找出来的残石断木。唯一幸存的是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只是依旧伤痕累累,上面还充斥着焦黑的痕迹。小时候爬上爬下的那棵大树也未能幸免, 烧得只剩下一根光杆子。如今又近秋冬, 本就是落叶的时候, 更是显得凄凉惨淡, 生命力稀薄。 秦慧芳也不曾走进去, 同她也只是在外头看了看,她牵着秦姝落的手,温暖的手心似乎可以传来源源不断地力量, 大约是朝着魏家宗祠的方向, 秦慧芳还是拜了三拜。 年少时,不懂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却道天凉好个秋。 秦慧芳直起身子之后,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叹了一口气, 秋日的凉风吹过,叫人后背一阵阴凉,浑身凉飕飕的,她忍不住擦了擦胳膊,而后同秦姝落,道:“回吧,天凉了。还要去看你父母呢。” 秦姝落轻嗯一声,只再看了一眼,便转头同秦慧芳一道离开了。 两人坐着马车出了城,又一块儿去了望城山,路上还不小心撞见了沈陵川。 车驾被拦下来的时候,秦姝落眉心颦蹙,掀开车帘一看,恰恰又是在初见的那片小竹林里,沈陵川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出尘又修长,同小竹林相得益彰。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秀美的锦盒,冲着马车内,恭敬道:“微臣参见太子妃,范夫人。” 秦姝落点点头,“沈大人请起。倒是巧了,同沈大人在此处相遇。” 沈陵川听出了她的话外音,笑道:“不是巧合,听闻范夫人回京,想必定是会去祭拜秦大人,微臣刻意在此处恭候。” 秦姝落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陵川将怀中的锦盒递给秦姝落,淡笑道:“今秋雨水不多,桂花不够香,我特意寻了郊外山中的桂花树,摘了不少新鲜的桂花,让府中中的厨娘连夜做了新鲜的桂花糕,还请太子妃和范夫人品尝。“ 秦姝落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迟疑了片刻。 沈陵川见状,轻笑道:“留作秦大人和夫人的祭品亦可。” 恰是坐在秦姝落身旁的秦慧芳将他这一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所谓的沈大人,瞧着模样长得也不必太子殿下差,瞧阿落待他这有礼的模样,官职应当也不低。 他一身藏青色的衣衫,气度不凡,唇角一扬,轻轻笑起来,温润如玉,也叫人心神荡漾。 只是…… 秦慧芳掀着帘子,抿唇不语。 闻言,秦姝落也一个眼神,碧书便将那锦盒收下了。 秦姝落稍稍颔首,“多谢沈大人。本宫还要赶路,就不耽搁了。” 沈陵川将马匹调开,恭敬道:“太子妃请。” 直到马车车窗,彻底与沈陵川擦身而过之时,秋风才把他那句话,轻声地送到秦姝落耳边,他说:“今年的秋猎场想必会格外热闹,太子妃定要赏脸。” 窗帘摇摆,秦姝落与他眸光交错而过,然后微笑道:“当然。” 马车彻底离去,沈陵川看着车厢的背影,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在这片竹林里,他们发生了太多的故事。 那一天她就像是九天神女一般从天而降。 沈陵川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神色寡淡而又怀念。 车厢内,秦姝落看着那盒糕点,沉默半晌,而后动手打开,将那盒子里里外外都彻查一遍。 可什么也没翻出来,她抿着唇,然后直接动手,将那些瞧着紧致可口的糕点都逐个掰开来瞧。 一旁的秦慧芳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人是?” 秦姝落一边掰着糕点一边回答道:“大理寺少卿沈春同之子,沈陵川,如今在太子手下做事,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颇深……”秦姝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个“吧”字。 还是什么都没有。 秦姝落蹙着眉,疑惑道:“当真只是送一盒糕点?” 她原以为还会有更详细的消息,她看着被糕点弄得狼籍的双手,上面还留着糕点的温热和清香,有些尴尬地冲姑母笑了笑。 秦慧芳看着她满手的糕点屑,温温柔柔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净手,而后看着一旁被糟蹋了的糕点,可惜道:“这桂花香闻着倒是极浓郁的,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秦姝落扬了扬唇,“姑姑若是想吃,我拆人去沈家,让他再送些来。” 秦慧芳摇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啊……” 她瞧见的是那沈大人一表人才却对秦姝落这样予取予求,将来未必会有善事发生啊。 她怕秦姝落在这其中越陷越深,来日便是想走恐怕也身不由己。 可她看着这个孩子,轻叹一声,其实昨日阿落没给她答案之际,她便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但她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阿落,你还是不愿意离开吗?” 秦姝落眼睫毛一颤,随后轻笑一声,“姑母不是答应,再给我一些时间再回答你吗?” 秦慧芳摸了摸她的头,瞧见她鬓边若隐若现的华发,忽然一顿,这孩子究竟明不明白自己才二十出头,这样好的年华,怎会这样忧思深重,以至于华发早生啊。 她忍不住心疼地点头,“阿落说是什么时候,便是什么时候吧。” 秦姝落垂下眼眸,她轻轻地靠在姑母的肩膀上,眼泪情不自禁地就从眼角滑落下来了。明明以前她不是这样爱哭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好像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马车在泥土路上咕噜咕噜地前行,在这条要去祭拜父亲母亲的路上秦姝落紧紧地依偎在姑母怀中,她泪眼模糊,多么的希望这条路不要有终点,该有多好啊,这样她就能把此刻这仅有的一丁点温暖和幸福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了。 她就好像是那掉入了米缸里的老鼠,悄悄地偷着吸取一丁点别人的温暖,只想把这一刻的时光留得再久一点。 可是再长的路也会有终点,就像是再苦的生活也终究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秦姝落陪着姑母去祭拜完父母之后,不过两日,秦慧芳便拜别太子又回去了江城。 秦姝落再怎么挽留,她也不曾同意,只是临行的前一天告诉阿落,“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快乐,以你自己为先,不必担心我们。” 他们已经拖累这孩子够多的了。 她哭花了眼,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阿落,姑母也只希望你能快乐。” 那样年轻的孩子,神情老态得像是枯萎的向阳花,她如何能忍心啊。 秦姝落抱着姑母,“姑母,我会的。” 她来时匆匆,走时亦是匆匆。 可秦姝落知道,这大概是她和姑母此生见到最后一面了。 她忍不住想追着马车跟上去,可萧洵还是拽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看着秦慧芳的马车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萧洵看着遥遥离去的马车,叹了一句,“范诚敏把江南倒是治理得颇好,姑母带回来的奏折里写着,今年江南产的蚕丝翻了一倍,离水灾也不过过去了一年,他便能让江城恢复如此。” 萧洵啧了一声。 秦姝落双目含泪,错过这次机会,大概,此生,她都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再也见不到江城的芙蓉花,听不见江城书院的朗朗读书声。也不会知道,宋钰长大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可是,时间也容不得她再悲伤,秋猎就这般如期而至了。 第107章 “凭此玉佩,可以调动平南王府三千精兵,凡是从前萧慎麾下的兵马,见此 秋猎之前, 秦姝落还去了一趟平南王府。 她原是在家中收拾秋猎的行装,先前本也有这个打算,可是姑母一来, 她便将此事忘记了的。 还是平南王遣柔萱亲自上门来请,秦姝落才知道平南王妃已经病入膏肓, 想再见她一面。 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就去了平南王府,一路上畅通无阻。 进了小院, 一股苦涩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早先还算是清静的小院, 此刻外头围满了太医和民间的各路大夫,甚至连熬药的地方都离得不远, 力保要将药最快最好的送到平南王妃身边。 秦姝落急步匆匆地进了房间,见赵如春正在一旁给平南王妃喂药,平南王站在一旁看着, 不敢走近了, 也不敢离远了。 秦姝落朝平南王稍稍行了个礼, 而后走到了床边, 平南王妃瞧见她来, 原本苦闷的脸色,勉强才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也不复从前的清亮温柔, 沾染上了些许嘶哑, 她勉强冲秦姝落伸出手,轻声道:“你来了啊。” 秦姝落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已然骨瘦如柴, 几乎只用食指和拇指就能圈住,秦姝落不忍心道:“怎么会忽然病得这样重。” 一旁的赵如春沉默着, 没有说话。 平南王眼眸沉沉,唇瓣紧抿,也未曾开口。 许连夏笑笑,“不过是旧疾罢了,不妨事的。”她又摆了摆手,冲赵如春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和阿落单独待一会儿说会儿话。” 赵如春看了看平南王的眼色,只见平南王点点头,她将手中的汤药交给秦姝落,低声道:“那你好好喂母妃喝药吧,蜜饯在桌上。” 秦姝落接过汤药,药碗还带着温热,而后看着赵如春和平南王一道离开。 “咚”的一声传来,房门轻轻闭上。 秦姝落吹了吹手中的汤药想要喂到许连夏口边,却被她拒绝了,她轻笑道:“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吃与不吃,也就这些时日了。” 秦姝落眸中都是震惊,将汤药放在一旁,握着许连夏的手,眸光认真道:“许姨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许连夏垂眸低笑一声,哑声道:“活得长又有什么好。”眼底尽是讽刺。 秦姝落紧握着许连夏的手,想要宽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宽慰起。 倒是许连夏抚摸着她的面庞,而后眸光落在秦姝落的肚子上,柔声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秦姝落点头,“我都好了。”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幼小的生命,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秦姝落敛眸,张了张嘴,哑声道:“就当是我与这个孩子有缘无分吧。” 许连夏也看着她扁平的腹部,眸光掠过一丝受伤,而后抿着唇,盯着秦姝落的眼睛,认真问道:“阿落,我且问你一句,这孩子真的是意外……还是你故意的?” 话音一落,秦姝落的眼眸一颤,她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辩驳,可是 眼前的人是许连夏,不是旁人。 秦姝落声音带颤,“许姨怎么会这样问?” 许连夏抿了抿唇,李家那姑娘实在是疯得蹊跷,而且近些时日,听萧慎说,朝中又不大太平了,李玉坤虽是以女儿病情稍好为由回到了朝廷,可是朝中势力分明大不如前,近几日交上去的公文都被永嘉帝当众批评,还问责了不少手上负责的事务,叫不少人看了笑话。 而且这些时日她虽病着,可宫中的问候却不少,只是皇后那边似乎冷寂了不少,倒是敬妃多次出宫亲自探望她。还说起太后如今又是病了,不宜出门。 许连夏抿着唇,她不同于秦姝落,才嫁进东宫没多久,她被困在这盛京城已经数十年了,太后和皇后是怎样的为人,身体几何,她也约莫心里有数。 若说是意外,恐怕实在是太低估了李家人。李秀莲虽蠢却远不及此。 “你也不必瞒我,我想要你一句真话。”许连夏的眸光认真又笃定。 秦姝落看着她的眼睛,咽了口口水,张了张嘴,沉默半晌,没说话。 许连夏看着她,眼底一时间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低声道:“我知道了。”她弯了弯嘴角,苦笑着道:“没了也好,无牵无挂,一身自由。” 秦姝落勉强附和着笑了笑,她其实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许连夏,可是当许姨真的问起的时候,她也不忍心撒谎。 许连夏瞧她情绪低落的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舔了舔唇瓣,道:“傻孩子,做便做了,有什么好怕的。” 秦姝落有些惊讶地抬头,却听许连夏续道:“你倒是胆大心狠。” 秦姝落这一胎落得蹊跷,未必是没有人怀疑过是刻意为之,可谁又敢信一个女人敢拿唯一的皇嗣,拿自己的未来来赌呢? 即便秦姝落腹中孕育的只是一个公主,那也是王朝未来的嫡长公主。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当真是半点倚靠不要,半点未来不求,只图眼下就是要让自己的仇人倒台下马。 许连夏忍不住又抚摸住了自己的孩子,倘若她当初也要注意鱼死网破的勇气,或许今时今日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许姨。”秦姝落声音里都带着颤音,她想过许连夏会怎样责备她,也想过或许世人真的知道真相的时候,会怎么辱骂她心肠恶毒,可她万万没想到,许连夏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秦姝落不禁眼眶红润。 许连夏抬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光,低声道:“阿落,别难过,不管你做什么,许姨相信总是有你的理由的。我曾经在你父母的葬礼上许愿必定会护你周全,可我如今这般无力,想来是帮不了你什么了。” 秦姝落摇头,“许姨……” 还不等她的话说完,许连夏便打断道:“阿落,你先听我说。”她指着梳妆台上的一角,“你帮我把梳妆台上最里边的一个小匣子取来。” 闻言,秦姝落忙起身照做,她依照着许连夏的话,取来一个小匣子,又听她道:“打开她。” 秦姝落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放着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玉的中间雕刻着的是一朵盛开的莲花,栩栩如生,就像是南安湖里最漂亮艳丽的那一朵,一旁还刻着好几颗莲子。 “这是……”秦姝落迟疑道。 许连夏看着这玉佩,眼底的情绪晦暗又复杂。 她平复了片刻情绪,看着秦姝落道:“阿落,你做的事情我都听如春说了,我大抵也是猜到了你想做什么的。” 她看着秦姝落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这孩子同她母亲一样聪慧忠烈,怎么会同自己一样懦弱无能,什么都不敢去做,只能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关在这儿一辈子,一直等死呢。 她看着眼前的孩子,眼底全是欣慰,这孩子可比她勇敢多了啊,她和自己一样,又大不相同。 许连夏像是看见那个想象中的自己一般,声音里带着哽咽:“这是平南王送我的……补偿。” 她哑声道:“凭此玉佩,可以调动平南王府三千精兵,凡是从前萧慎麾下的兵马,见此玉佩,如见平南王本人。” 可这块玉佩是她的孩子的命换来的。 她守了一辈子,都未敢调用分毫。 闻言,秦姝落立马就要将这玉佩还给许连夏,可许连夏却摇着头拒绝了,她眼底噙着热泪,道:“我自幼便是孤女,能挂念的人是和事都不算多,到了如今更是少之又少。” 许连夏眼睫微颤,秦姝落情不自禁握紧了她的手,孤女这两个字,说得轻巧,可是背后的心酸又有多少人知道,午夜梦回之时身后都是空无一人的感觉,她比谁都清楚。 许连夏回握着她的手,轻声笑了笑,继续道:“你拿着它,这块玉佩在你手中,即便是不能助你成事,也一定能保你平安。” “许姨……” 许连夏:“它在你手上,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秦姝落唇瓣轻颤,她是已经在私自建立魏家军,可是豢养私兵绝非易时,人,财力,物力,场地,还要躲避朝廷的搜查,暗中操练。 是以至今陈叔那边,也只能是小打小闹,偶尔行些刺杀之事,可这样的正规军是绝对比不上的。 而且平南王当年以武力定天下,就是靠带兵打仗出名,他手底下的兵绝大部分都是精兵强将,留用的府兵更是优中选优。 许连夏看着她握住玉佩的手,轻咳一声。 她说:“阿落,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她就是想知道,是不是这天底下当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许是许连夏的咳嗽声引来了外头的人,只听一道低沉恒的声音传来,“夏夏,你还好吗?” 秦姝落赶忙将玉佩收入怀中,又将盒子放回去,而后把方才的那碗冷药倒在了窗外,动作一气呵成,半点犹豫都没有。 许连夏看着她,眼底都是骄傲,她回道:“无碍。” 可萧慎还是蹙着眉,走了进来。 幸而秦姝落手脚快,她坐在床边给许连夏掖着被子,顺手也留下了一点自己的心意。 萧慎进来,瞧见二人确实是在说话,许连夏面色还算温和,便也只好站在拔步床外,小心翼翼道:“你今日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也该好生歇息了。” 许连夏该交代的也交代了,便也只是点点头,秦姝落也自觉地站起身,朝许连夏温柔道:“许姨,你好好休息,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许连夏点点头,看着她起身,而后冲萧慎行礼离开的背影,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不对,她只是觉得,与其留在自己手中,跟着自己陪葬,不如跟着秦姝落疯一把。 反正,她也快被逼疯了。 第108章 他回头指着小河边里荡起的涟漪,唇角高高扬起,笑容满面,就像是向心上人邀功献宝、志得意满的少年郎。“阿落,你看!你快看!” 盛京城的秋天很凉, 天空是蓝澄澄的,秋猎出城的那一天,就好像是一张蓝色的大幕布缓缓揭开, 天高马低,风清云淡, 所有人脸上都弥漫着笑意。 由各个容貌俊朗身形颀长的世家公子组成的先锋,在前头开队, 保驾护航, 威风至极。永嘉帝的座驾随后, 依次是太子、各个嫔妃和大臣的队伍。皇后倒是没来,道是七皇子体弱多病, 秋风又寒,临出门时竟又着凉了,她便留守京中照顾孩子。 秋猎时许各家官员带亲眷, 是以还有不少是许久未曾出过门的官家小姐们, 她们忍不住掀开车帘, 眼眸中充斥着好奇地看着外头的一切。 更有甚者, 好奇地看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郎们, 面色娇羞透红。 有时队伍停下来修正,秦姝落坐在河边呆的时候,耳边偶尔都能迎着秋风听见不少少女心事。 “你瞧见了吗?听说那沈家公子还未定亲呢。”秦姝落抬眸看见一个一身鹅黄色裙装的少女, 兴高采烈道。 她一旁粉色的小姑娘也好奇道:“真的?” 少女抓着同伴的衣袖猛猛点头, “你说我让爹爹去帮我提亲,如何?” 秦姝落看着他们, 扯了扯唇角, 少女怀春时总是这样的可爱又娇俏,就好像是刚刚盛开的花朵, 只知道这世界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情。未曾浸染半点风霜和挫折。 秦姝落手中拿着一块烧饼啃着,丫鬟们还在搭着帐篷和炉灶,眼下车里只有干粮,旁的糕点她也没啥胃口,便只是随意地拿了块还算软和的烧饼咀嚼着。 秋风顺着小河边吹到秦姝落的脸颊上,将她墨黑的发丝轻轻吹起,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一身白衣,宛如草原上盛开的一朵小白花。 沈陵川同萧洵汇报完事情之后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二人一道静静地站在马车边,萧洵神色怔然一瞬,而后淡声道:“你说的,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话落,他拿起一旁的水壶,直接走到秦姝落的身旁,秦姝落咬着烧饼,刚好有些噎着,瞧见水壶,愣愣地抬头,见是他,静了两秒才接过,喝了两口水。 萧洵也在她身侧坐下,两个人并排坐在小河边,一时间天地失色,倒真有些许金童玉女的味道。 沈陵川看着这一幕五指忍不住紧紧握成拳头。 他抬步,想要走过去,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姑娘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沈大人……”她紧张得唇瓣都在磕巴。 “有事吗?”沈陵川唇瓣紧抿,只想尽快地打发眼前人。 “我……” 而坐在小河边的两人自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 耳边的风吹着,眼前的小河水流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和萧洵之间好像很少有这种安静的时刻。隐约间回忆起她和萧洵的过往,都想不太出她和萧洵究竟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聊。 说来可笑,她一直不知道萧洵为何会喜欢上自己。 难不成就只是因为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样老套的故事,萧洵这样强势又固执的人也会信吗? 不过可笑的人也不止萧洵,秦姝落敛眸,低笑一瞬。 她素来也知道帝王的爱恋是飘渺无依的,倘若换了旁人,当是要尽可能地巩固这份恩宠,可她大抵是疯了吧。 秦姝落吹着溪风,只觉得自己才是疯魔得可怕。 她做事根本不顾及任何后果,她也不在意失败了会如何,成功了又会怎么样,她只是疯了,只是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只是心无挂念,也不害怕真的失去了这样的宠爱会如何。大不了就是把萧洵的情爱消磨耗尽,而后寻得一死,那样对她甚至都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总好过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了,每日怨偶相对的苦状。 溪风吹过,吹动的不只是秦姝落一个人的思绪,还有萧洵。 他坐在秦姝落身边,说来无奈,第一眼见到秦姝落之时,他以为她性子冷清,后来再见,才知道原来她的冷漠只给自己而已。 可如今不求热闹,不求亲近,只是这样安静地在一块儿坐一会儿待一会儿,便已经算是很好的情状了。 微风顺着小河,把水汽也吹到了他的身上,他刚想开口问秦姝落冷不冷,忽然听见秦姝落问道:“李成俊没来吗?好似出发时还见到他了。” 萧洵一愣。 只见秦姝落四处抬眸寻着人,秦姝落原本是听着那对黄衣和粉亦的小姑娘在河边游玩的,方才似是许久不曾听见二人的声音,这才抬头起来看一看,只见她二人恰是在侧后方拦住了沈陵川,秦姝落扯了扯嘴角。 少年时的爱恋当真是勇敢又热烈啊。 她回眸的一瞬,忽然想起,此次出行,京中不少世家贵女和公子都来了,未婚的可不止沈陵川一人,那常一鸣、李成俊不也未曾婚配?而且论相貌和家世,李成俊也不输沈陵川,怎的未曾听人提起他? 是以这才问起。 萧洵瞧着她的模样,缓缓回神,心中暗叹一声,阿落当真是好敏锐的洞察力。 他淡声道:“李成俊去朝云观探望李秀莲了,若是要来恐怕会晚些时间。” 若是要来?秦姝落拧眉,瞧着萧洵,只觉得这话说得实在奇怪,若是要来,那如果不来呢? 她刚要开口继续追问下去,就听萧洵笑道:“你打过水飘吗?” 他站起身,从小河边的石滩上,捡起好几颗光滑的石子,摊开手,放在秦姝落面前任她挑选。 秦姝落望着他,眼睫颤了颤,而后抬手意思一下,拿了一下。 萧洵唇边的笑意加深,他转身,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一颗石子,身子稍稍往后仰,抬起手高高扬起,一个用力,石子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而后在河里一连砸出好几串水花。 见状,他回头指着小河边里荡起的涟漪,唇角高高扬起,笑容满面,就像是向心上人邀功献宝、志得意满的少年郎。 “阿落,你看!你快看!” 秦姝落看着他,忍不住被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唇角也弯了弯。 可下一秒,她又将手中的石子随手扔在地上,冷道:“无聊。” 萧洵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秦姝落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离开了小河边。 甚至路过沈陵川的时候脚步也未曾停留。 萧洵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石子,眼眸晦暗不明,而后又无奈地苦笑一声,大抵这就是报应吧。 他随手将石子扔回了原地,自己也回了营地。 第109章 “阿落,为什么这么多人,你就是看不见我呢?”他哑声道。 秦姝落回到营地, 第一件事就是让碧书传信给陈叔,让他盯着李家的人,她自是知道这回的秋猎必定不会太平。 秦姝落坐在马车上看着, 掀开帘,一双秀丽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象, 大家还是在各司其职,收拾营帐的宫人们, 游山玩水的贵人们, 就连永嘉帝都出来走了走, 萧洵还被叫去陪驾。 一切还似往日般平静。 秦姝落放下帘子,她只觉得怪异, 按说永嘉帝秋猎出行,朝中必会留下太子监国,未免国事无人处理。 可如今永嘉帝、太子, 甚至是李玉坤、林秋山等朝廷重臣都在此处几乎都汇集此处, 那盛京城里岂非内里空虚。 秦姝落眉头紧皱一瞬。 她抬头看看天空, 瞧着这天, 已然逐渐暗淡下来了, “只怕是要下雨了。”秦姝落呢喃道。 萧洵从外头回头的时候,还给秦姝落带了一盒山楂糕,“碧书说你晌午回来之后就一直胃口不好, 我便寻张太医要了些山楂糕。” 秦姝落接过, 随手放在一旁,而后靠着车厢壁, 出神地看着窗外。 萧洵也陪着她一道看着, 外头的天空已然是一片黑乎乎的,细雨蒙蒙开始遮蔽整个天空。 萧洵在一旁, 静默良久才轻声道:“亳州多雨,从前这样的雨水天,母亲也是喜欢坐在廊下静听雨打竹叶的声音。” 秦姝落蹙眉,听他说着,倒也不曾打断他。 萧洵记忆一下飘到好多年前,那时候的亳州在父王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大哥身为世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比旁人都要重的,映象之中,哥哥好像总是在书房看书又或者是同父亲谈论州中的治理事宜,他二人总是同进同出。 长廊外,二姐喜欢舞枪弄棒,母亲就在一旁笑看着。而他一会儿趴在窗边看着父兄交谈,羡慕哥哥能得到父亲的青睐,一会儿又腻歪在母亲跟前,或是去跟姐姐胡闹。 可是这样的景象,常常只有下雨天的时候,父亲不用外出公干才能瞧见。 再后来便是下雨天也很难瞧见了,父亲变得越来越忙,直到去了盛京城。 父王变成了父皇,豫王爷也一跃成了永嘉帝,他们搬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下成了这大庸朝最尊贵的人,好似一切都唾手可得。 可是只有萧洵记得,从前会在下雨天抱着他看姐姐舞剑听声的母亲再也没有笑过了。 王府里是没有那么多姬妾的,姜氏虽对他们性格温柔,可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刚烈,当年的豫王似乎也甘之如饴,两人在亳州甚至算得上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从什么时候这一切就都变了呢。 萧洵也快记不清了,似乎时光已经过去了太久。 方才父皇还问他,“朕方才瞧见你打水漂了,你忘了,你小时候这还是朕教你的呢。”他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朱喜捡来的几颗擦得干干净净的石子,扬起手用力一扔,那模样那动作同方才萧洵的姿态简直一模一样。 一旁的林秋山同李玉坤还大肆夸赞,“陛下,果真是宝刀未老啊。” 永嘉帝笑着摆手,“不如当初了啊。” 萧洵看着他们,恍惚间好像有些明白为何方才秦姝落扔下了石子。 此时人已不是当时的人,石子扔得再好,也不复当初。 再后来,大哥不在了,就在此行的猎场之上,他还记得那是一头好大的熊,那天哥哥还摸着他的头,说要给他射下今天最好的猎物,将白玉弓给赢下来送给他。 可是哥哥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具残破的尸体了,右臂断了放在一旁,腹部上硕大的伤口还在咕噜咕噜的冒着血,大哥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随行的侍卫也几近全死。 只剩下一个还勉强喘着气的卫兵也只说了两个字就彻底与世长辞。 他说:“国……李……” 无人能辨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字,也没人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有人说他是要说“这里”,可惜伤势太重已然口齿不清,还有人说他要说的是“国丈李玉坤”,但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人已经去世,眼下已经死无对证了。 萧洵只记得,母后看见大哥的遗体时的第一眼便已经晕厥了过去。 再后来,母后也早亡,姐姐远嫁,原本亲密无间,热闹的一家人,好似忽然之间就分崩离析了。 被禁足在朝云观反思的那些日子,他也同母亲一样,喜欢上了站在屋檐下静听雨声的感觉。 雨水淅淅沥沥,仿佛能洗尽人心底所有的思绪和不快。 秦姝落听他讲着往日在亳州的记忆,眼睫微颤。 她倒是听说过一些有关于豫王和豫王妃的故事,据说,倘若不是在入主盛京之前,这二人是出了名模范夫妻,女强男弱,姜氏虽然性子刚烈,可好在永嘉帝性子温吞,如此两人倒也算得上是互补,只可惜入主盛京之后,这一切便都变了模样。 犹记得平南王妃曾提及过,当年姜后初掌后宫之时,常常因为不熟礼仪而被太后责罚,最严重的一次,因着某位夫人喜好玉器,回送正月节礼之时,姜后便赏赐了一对石榴玉镯,偏隆冬时节不赐寒玉乃是祖制,太后以此为由,不仅罚姜后跪了三个时辰祖庙,还将其六宫协理之权交给了李秀琬。 自那之后,姜后露面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再后来,众人知晓她的消息之时,便是大皇子噩耗传来,姜后也心焦吐血,不久郁郁而亡。 平南王妃讲述这些事儿的时候微微叹息道:“姜后那样刚烈的性子,怎么受得住这些软刀子磋磨。” 秦姝落敛眸,想起许姨的那句话,这皇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所以,萧洵看着帘外细雨,轻道:“阿落,我想看你笑。” 就像是在汴河边的大街上那样,肆无忌惮的笑,笑得洒落又快乐。 再不济站在竹林之中就像是遗世而独立的仙子。 可他最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秦姝落哭了。 就好像当年他阻止不了母亲夜夜愁哭至天明,如今好不容易长大了,却依旧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一样。 作为儿子他失职了,作为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他再不想有任何差错了。 * 熬过一场秋雨,队伍继续前进。 路途变得泥泞湿漉漉了许多。 队伍到荆山猎场的时候,荆山猎场的官员早早就在山下备好了一切,就等迎接了。 虽然较约定的时间晚了好几日,但好在原定开场的大日子并未错过,永嘉帝也未曾动怒。 第二日众人便齐聚荆山山顶的围猎场。 列队整齐,秋风猎猎作响,旗帜飘飘昂扬。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永嘉帝在台上说完开场词,便宣布了开赛的规则和奖赏。 秦姝落站在看台之上,看着底下热血沸腾的士兵和各家子弟们。 每年的秋猎其实远不止是一场为了皇家玩乐的狩猎游戏,更是为了铭记祖训,保持先祖们骁勇善战的战事演练,谁能在这一场场行猎之中突围,夺得魁首,谁就可以获得丰厚的奖赏,尤其是方才永嘉帝龙颜大悦的样子,升官进爵也不在话下。 便也如萧洵所言,夺得头名的人倘若真是想求一桩赐婚,恐怕是再容易不过了。 秦姝落从前倒是有所期待,可如今,赵如春在家照顾病重的平南王妃,她连再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 待猎场开赛,秦姝落便准备悄然退场。 却不想才刚转身没走多远,就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呼唤,“皇嫂,快来快来,我们在这儿。” 秦姝落转头就见萧洵和六皇子等人已然换好了骑装,坐在烈马之上,一个个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四公主也换好了衣裳骑着马坐在自己弟弟身旁,只萧沁一身湖蓝色的骑装,牵着马,笑容满面地站在萧洵身侧,拿着马鞭冲秦姝落招着手,身侧还站着沈陵川。 秦姝落紧抿着唇,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萧洵看着她走过来,长眸流流光淡转,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让人无端心跳。 她一过去,萧沁便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道:“皇嫂,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快快快,换衣服,同我们一块儿打猎去。” 秦姝落记起上回元阳宫的事情,如今有些不打习惯同萧沁这般熟络,她扫了一眼沈陵川,而后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去,柔声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萧洵原本还噙着笑意的嘴角,立时便冷了下来。 萧沁眼底也掠过一丝不快,她续道:“嫂嫂,你不来怎么行呢,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啊!而且我跟你说,太子哥哥的骑术可是我们几兄妹之中最好的!你跟太子哥哥一组,四皇姐同五弟一组,我同沈大哥一组,到时候看咱们谁猎的猎物多!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沈陵川的臂膀,仿佛亲密无间,天真无邪道。 秦姝落原本还想说话的,可看眼下的情形,似乎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她环视一圈众人,最后眸光落在萧洵身上,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秦姝落都感觉自己好像要被他的眸光撕碎一般。 她舔了舔唇道:“那我换身衣裳再来。” 她转头还想再走,却听萧洵冷声道:“不必了。” 秦姝落顿住脚步,她一回眸只见萧洵驾着马便走了过来,而后他弯腰伸手一揽,便直接将秦姝落提溜到了身前,他看着众人,眸光尤其是对上了沈陵川,唇角微扬,“孤先行一步。” 话落,大喝一声“驾”便带着人冲了出去。 只留下一阵尘土飞扬。 萧沁见二人离开的背影,唇角也低垂一瞬,而后回头,继续笑看着沈陵川,“沈大哥,我们也走吧。” 沈陵川微微颔首,“微臣不敢当。” 萧沁眼底划过一丝受伤。 尘土背后的故事,秦姝落便不大清楚了。 只是她身上穿的并非骑装,一身长裙,外头还裹着一件薄薄的披风,这么被风一吹,发丝随着衣裙都在风中飞舞,秦姝落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微微偏头,靠在萧洵的臂弯之中,勉强遮挡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直至走得已经快要瞧不见身后人的身影了,秦姝落才猛的一拍萧洵的胳膊,大声喊道:“停下来!萧洵!” “萧洵!我要下马!”她的声音顺着秋风送到萧洵耳边,他眼角一弯,而后道:“我若不停呢?”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敢同沈陵川眉来眼去的,当孤是死的吗?” 他越说挥舞着马鞭的速度便越快,连身后的侍卫都快要追不上了。 “殿下,慢些。”冯春拿着拂尘在身后大喊道。 萧洵厉声道:“你们不准跟来。” “殿下!”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秦姝落被颠得浑身都难受。 眼前的景象也越发的幽深阴森。周边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树木,就连灌木丛都是成片地连接在一起,秋日里阳光本就不够热辣,此处更显得阴森可怖。 思及此,见萧洵还不停下,她直接低头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嘶——” 萧洵被她一咬,险些就要松开缰绳。 好在是还记得自己在马上,“驭——” 这才赶紧一拉马绳,避免了一场祸事。 红鬃烈马终于停下了。 秦姝落脸色有些发白,紧绷的心弦也在这一刻终于是松懈了一瞬。 她推开萧洵的胳膊,翻身下马,整个人步伐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方才直接被萧洵一把拽上马,她根本没有坐好,加之速度又快,如今整个人都被颠得难受,秦姝落扶着一旁的矮树,弯着腰,都快吐出来了。 萧洵见她吐得难受,舔了舔唇瓣,也翻身下马,将马绳绑在一旁的树枝上。 他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沈陵川只会是萧沁的驸马爷,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劝你最好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闻言,秦姝落抬眸狠狠地瞪了萧洵一眼,她擦了擦嘴角,直接冷着一张脸往前走。 萧洵在她身后跟着,当真是觉得可笑,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事情,该生气的人分明是他才对,怎的如今这些人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可他看着秦姝落单薄的身影,喟叹一声,解开一旁的缰绳,认命地牵着马跟在了秦姝落身后。 “倘若不是这层身份,你以为我会留他这么久?”萧洵咬着后槽牙道, “沈家是从亳州跟来的旧臣,沈陵川自幼同我一块儿长大,他的身份尚公主绰绰有余,沁儿又钟情于他。” 萧洵冷嗤一声,“你当他偶尔帮你一回是为何,也不过是因着来日尚公主,好与大家相处。你可莫要会错意了。” 秦姝落听着这话便来气,怎么,他便是已然笃定了自己同沈陵川有什么吗?可即便是有什么,他又能怎么样?杀了她? 秦姝落回头冷眼看着他,而后冷嗤一声,“萧洵,在你眼里,我和他就是这样的人吗?” 萧洵看着她的眼睛,一愣。 两人站在林间,阴风阵阵。 萧洵看着秦姝落那双漂亮的杏眸,轻叹一声。 他当真是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强求自是不敢,从前种种,他已然心有余悸,秦姝落的性子,素来是敢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讨好又无用,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寻来天下珍宝,可是秦姝落亦是不为所动,若是他不来寻她,怕是这辈子秦姝落都不会主动低头来看他一眼,更别提主动和他说话了。 萧洵苦笑一声。 谁能想到他堂堂大庸的太子竟也会有这般无奈的一天。 “那你呢?阿落,你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人?”萧洵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从前是宋钰,如今又是沈陵川,还有那个什么府中新来的大夫,她当真以为自己不知道吗? 萧洵狠狠地咬着后槽牙,那样卑贱的奴才竟也是对她有意,鞭子抽在他身上他吭都不吭一声,最后竟是因为一件衣服心疼得落了泪,他这才知道原来那衣裳是秦姝落吩咐人给他做的。 萧洵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都快要咬出血来了。 他一忍再忍,可为何秦姝落就是看不见在她身边的自己? “阿落,为什么这么多人,你就是看不见我呢?” 他哑声道。 这句话吹散在林间。 秦姝落冷眼看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是看见了萧洵眸中泛着水光。 可他问自己为什么看不见他? 呵,多么可笑的话啊。 秦姝落眼中为何看不见萧洵,她抬眸看着茂密的丛林,也亏得此处树木高大,遮天蔽日,否则这样的话叫老天爷听见了,岂不是要一道天雷降下来劈死他? 第110章 可偏偏萧洵当真是半点羞愧没有。他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眸盯着秦姝…… 可偏偏萧洵当真是半点羞愧没有。 他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眸盯着秦姝落, 容不得她有半点的退缩,好似真的便要在今日决出一个结果。 秦姝落想往后退,可是忽然便见萧洵扑了上来。 她眼眸一紧, 刚想往后逃,却被萧洵猛的一把扑倒在地, 秦姝落抬眸,越过萧洵的肩膀, 这才看见方才擦身而过巨大的棕熊。 熊爪越过头顶, 直接在地上落下一个巨大的坑, 秦姝落的心都停滞了一瞬。 她再不抗拒萧洵的保护,两人都往旁边利落一滚, 这才勉强逃出熊爪子的攻击范围。 秦姝落的心才重新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尽可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冲一旁的萧洵问道:“此地偏远,子路这样的牲畜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眼前的野兽动作极为张狂, 利爪已然见血, 分明已经发狂, 完全不似往日里瞧见过的正常状态。 秦姝落的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一些颤抖, 手扶着一旁的矮树, 衣裙早已脏污不堪。 萧洵也蹙着眉,看着眼前的这头野兽,而后又嗤笑一声, “好啊, 当年用来对付我大哥的伎俩,便是如今又用在了我的身上。” 秦姝落眉心一紧, 素来听闻当年大皇子之死有蹊跷, 却不想今日她也遇上了。 故技重施,李家这下倒真是好手段了。 既是要了萧洵性命, 又敲打了众人,仿佛在说,瞧瞧,帝王之子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他手上,即便是众人都知道,也死无对证,简直就像是凶手故意炫技的傲慢之作。 秦姝落紧抿着唇瓣,她扫了一眼周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脱困之法,倘若真倒在这棕熊的口下,便是真的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又看了一眼萧洵,要不是他非要强行拉自己出来打猎,还给拽到这种偏野之地来,她何至于也遇上这样的危机,分明那李家人要的是他的命,又不是自己的。 秦姝落在心底暗骂无数句。 她才不要跟他死在一块儿呢。 一旁的乌云马也被这巨兽惊住了,险些发了疯,跑得不知何处去了。 那熊倒是只盯着秦姝落等人,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染了红色,它回过头来,就要冲着秦姝落等人再次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萧洵口哨一吹,秦姝落似乎又听见了马蹄奔袭而来的声音。 只见乌云马直接从草丛之中蹿了出来,从秦姝落身旁狂奔而来,眼见就要越过她 萧洵立时将秦姝落甩上了马,“走!” 这一次,秦姝落没有再挣扎,她死死地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整个人紧紧地贴着马背,离开这危险之地。 萧洵将她送走之后,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倘若他今日真的战死在这儿,恐怕他和秦姝落之间的恩怨情仇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是不是阿落就再也不会怕他了? 他垂下眼眸,甚至不敢跟她说一句,让她回去之后找人来救他的话。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阿落恨他,甚至连姐姐的去世,他也并非真的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可是他不敢,他根本不敢同秦姝落对峙。 他害怕,不论是真还是假,他都不敢再有奢求。 他不敢奢求阿落还会再找人来救他,因为他知道初次相见之时,他已经后悔了。 他甚至连她回眸再看一眼都不敢奢求。 萧洵眼角发酸,他永远记得大婚那天,明明他穿着喜袍,明明整个太子府邸都是喜气洋洋的,明明到处都张灯结彩,他以为他终于迎来了他最快乐的日子,可是……迎来的却是……她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永远都记得那天她额角的鲜血流得满脸都是,满屋的喜字红绸在此刻都显得很刺眼,她整个人从灰白的墙壁上滑落下来,奄奄一息地跟他说:“早知今日,那日竹林,我就不该救你……” 萧洵苦笑着,拔出腰间的长剑。那一日对他而言,实在是不比好多年前哥哥去世时好受,都是他毕生不愿回忆起的噩梦。 可如今,哥哥死去的噩梦他终于有机会补救了。 萧洵站直身躯,持剑而立,看着眼前飞扑过来的猛兽,眼底只剩下了要同他决一死战的疯狂。 是以他也没有看到这一次秦姝落真的回头了。 秦姝落咬着唇,她好不容易在马匹上坐直,而后才勉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萧洵已经持剑同那头巨兽打斗了起来,他一柄剑直接横顶在棕熊的血盆大口之中,双肩已经被熊爪抓住了厚重的伤口。 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这样的猛兽,萧洵一个人今日势必是讨不到好了。 乌云马在林间呼啸而过,秦姝落知道这匹马是萧洵最爱的坐骑,牲畜有灵,此刻驮着她就直奔荆山猎场的营地。 狂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秦姝落的眼眸都被刮过的风沙带动的眼角生疼。 她死死地拽着手里的缰绳,只要她此刻不回头,从今往后,萧洵很有可能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今以后,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甚至,眼下这样的场景,便是她不回头,也没有人任何人能够责备她。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她心底最恨的人,只怕是她做梦都要笑醒的事情。 又是一道利爪铺天盖地的罩过来,萧洵在挨了两爪子之后,手中的长剑此刻已然残破不堪,剑身好几处都卷刃了。 他的肩膀和腹部都留下了好些伤口,右腿更是被棕熊一爪贯穿,此刻伤口上的鲜血正不断地往外流。身上的衣服也早就被撕破了,发髻松散开来,堂堂一国太子,此时此刻狼狈得实在是不像话。 而眼前的黑棕熊也没捞着好,他身上也有不少伤口,牙齿因为用力咬在了剑上,险些断了好几颗,唇边也被剑刃割破了,下腹部和四肢都各有伤口,甚至是眼角只差一点点,就险些被萧洵捅瞎了眼。 萧洵看着那巨大的阴影落下,他肩膀受伤,此刻实在是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右腿更是无力支撑,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唇角染上一抹苦笑,原以为怎么都能替哥哥报仇的,可万万没想到,今天他怕也是要命丧此处了。 他以为他能战胜往日的心理阴影,可如今…… 萧洵跪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这一爪子的来临。 “还不让开!”秦姝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萧洵猛地回头,只见她驾着乌云马又冲了回来。 身上的外衣彻底被撕碎,手上还多了好几个粗制滥造的火把,她弯下腰,火把的顶端直接在地上拖行,而后竟是冒出微弱的火花,最后直接“蹭”地一下着了起来。 汹涌的火焰直接在火把上跳动起来,她驾马而来,身姿飘扬又飒爽, 整个人酷飒而热烈。 萧洵在那一瞬间几乎都快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他的心脏猛的收缩一瞬,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好似都在汹涌地往头上蹿,若非是还有一丝意识,撑着最后一点力量,勉强从一旁挪开,恐怕他就要倒在秦姝落的马蹄之下了。 他看着秦姝落骑着马飞奔而过,举着火把直冲棕熊的眼睛就挥舞了过去。 棕熊怕火,瞧见火的那一瞬动作就有片刻停滞,火把直戳它眼睛之时,更是发出了“嗷呜——”一声大叫,震得整个山林都要地动山摇了起来。 它被吓得往旁边一偏,秦姝落趁着有了机会,又狠狠地扯住缰绳,举着火把绕着棕熊一直在周边点火。 幸而前几日的大雨只下在了山脚下,山上还是干燥又枯草茂盛的,否则秦姝落都不敢想今日要如何脱此困局。 烈火开始围绕着棕熊熊熊燃烧,那巨兽被吓得四处逃窜却又无处可逃。 秦姝落趁此机会,直接把手中剩下的火把狠狠一扔,而后砸在那棕熊身上。 她唇瓣紧抿,看着眼前的大火燃烧,倘若不快些离去,恐怕被大火困住的就不止是棕熊了。 她双腿一夹马腹,牵着绳回头,看着眼眸还是呆滞的萧洵,拧了拧眉,一鞭抽在他背上,居高临下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萧洵被抽了一鞭子,刚好扯到了肩上的伤口,“嘶”气一声,终于回神,声音略带哽咽又委屈道:“疼。” 秦姝落无语地扁嘴,伸出手,冷声道:“你走还是不走?” 萧洵看着那只手,眼角终究是忍不住湿润了。 他将充满污渍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才不好意思地握了上去,而后被秦姝落一用力,拽上了马背。 他坐在秦姝落的身后,分明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 秦姝落大喝一声“驾——”乌云马立刻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身后是烈火熊熊燃烧,野兽哀嚎的叫唤。 眼前是秦姝落被风吹起飘扬的长发,耳边是呼啸而又刺骨的寒风,可因为有秦姝落,他便也不觉得冷了。 他缓缓抬手,环住了秦姝落的腰,而后把下巴落在了她的肩上,整个人都像是无力的袋鼠一样挂在了秦姝落的身上。 秦姝落眉头紧皱,迎着冷风,她的外衣早就在方才做火把的时候撕碎了,此时此刻被风吹得整个肌肤都是冰冷彻骨的。皱了又皱的眉毛最后还是松了开来,任由他去了,省得待会儿掉下来了又是多事儿。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就像那一回一样。 秋风烈日下,她骑着马,载着人,就像是踩着七彩祥云出现的仙女一样,萧洵把头紧紧地靠在她背上,恨不得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走一辈子也不够。 泪珠飘散在疾驰的风里,秦姝落半点未知身后人的心思。 她只是在心底暗自慨叹,幸而当初因着萧洵的为难之后,她的骑术已经有了不少精进,否则今日不止是萧洵,连她也要葬身此处。 110-120 第111章 秦姝落这边狂风呼啸,侥幸死里逃生,而另一边营帐里也是尸横遍野,血染…… 秦姝落这边狂风呼啸, 侥幸死里逃生,而另一边营帐里也是尸横遍野,血染荆山猎场, 刀剑相撞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声鸣。 永嘉帝就坐在案桌前,透过营帐冷眼看着外头的一切争斗。鲜血在帐篷上画下一道又一道痕迹, 透过土壤逐渐从外往里渗进来,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湿软, 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萦绕在鼻尖久久不能散去。 他身旁还站着几个心腹重臣, 但此时此刻都拿起了刀剑,面容肃穆, 严阵以待地对准了那块厚重的门帘。 直到许久之后,外头的刀剑声终于逐渐停息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门口。 只见下一秒,门帘掀开, 露出了一张所有人都不想看到但又熟悉的脸蛋。 李玉坤一进门就看见所有人都在, 不由得嗤笑一声, “微臣参见陛下。” 一旁的廖御史是个急性子, 指着李玉坤,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道:“李玉坤,你当真好大的胆子!竟是敢谋反!” 李玉坤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是挥一挥手, 就有侍卫直接将他的手反手一折, 而后又冲他的膝盖窝儿踢了一脚,廖御史顿时就呲牙咧嘴的大喊, “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 林秋山抿着唇, 看着廖御史被抓,也没有出声, 李玉坤的人早就将营地全都包围了起来,此时此刻,外头怕是都已经开始收尸了。 李玉坤越过廖御史,低声冷嗤了一句,“跳梁小丑。” 而后扫了一眼林秋山,冷声道:“待会儿再收拾你。” 林秋山蹙着眉,眼睁睁地看着李玉坤冲着永嘉帝就走了过去。仅有的几个近卫持着刀尖对准他,可他依旧半点不怕,眸光直直地看向永嘉帝,侵略性十足。 那气势,仿佛他才是王。 永嘉帝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盔甲,气势依旧不减当年的首辅大人,面色冷凝。早在他还在亳州当豫王的时候,这位首辅大人就已经是先帝的重臣了。后来接他入京,更是风光了数十年。 依稀还能记得,当年他也不过三十出头,一身朝服,容貌俊朗,恭敬中又带些倨傲地迎自己回京时的模样。 一眨眼,已经二十余年了啊。 他看着李玉坤,目露寒霜,开口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走到这一步。” 李玉坤抬手,直接把手中的佩剑竖插在身前的地里,他双手扶着剑柄,嗤笑道:“是你逼我的。” 他扫视一圈周围的大臣,竟是直呼永嘉帝姓名,眼眸微眯:“萧允,当初是我扶你上位,可你呢,这才不过多久,竟是打算卸磨杀驴!” “放肆,竟敢直呼陛下姓名!”朱喜看着他,大怒道,几乎是跳起脚来说的。 李玉坤直接一脚将他踹翻,朱喜疼得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如破败的秋叶一般倒在地上,唇边还溢出一丝血迹。 李玉坤冷嗤一声,“不自量力。” 终于把这讨人厌的蚊子赶走,李玉坤回看着永嘉帝,续道:“走了一个秦敬方,又来一个林秋山,你就是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让我过。老夫当年真是错看了你!”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无比的愤怒,面目狰狞地问道,“这些年来我替你处理朝政大事处理得不好吗?我二十年早朝从未有一日懈怠,兢兢业业,处理国事,甚至连我最疼爱的女儿都许配给了你!就为了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你居然逼疯我的女儿,夺我的权!” “还有他!”李玉坤抽出剑,剑光冰冷,直指林秋山,他持着剑一步步逼近,“一个永嘉十一年才考上进士的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 林秋山看着这锋利的剑芒,眸光微凝,开口道:“首辅大人,还是放下剑刃,回头是岸。” “回头?”李玉坤顿时戾气横生,抬剑就要刺,若不是林秋山还算是机敏,稍稍往右偏离一侧,那剑恐怕就直插喉管了。 可此刻肩上的伤口亦是血流如注。 “林大人!”一旁还有两位大人忍不住惊呼。 见他还敢躲,李玉坤更是气盛,一把抽出长剑,而后将人踹倒,狠狠地踩在他的伤口上碾压,而后用染着他血的剑尖拍着他的脸,“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头上指手画脚。” 林秋山眉头紧皱,额头上疼得冷汗直流。往日里慈眉善目,温和谦让的面庞,此刻紧皱成一团,狼狈又不堪。 李玉坤心中这口恶气才算是出了些许,“还不是手下败将。” 他回眸再环视一圈众人,便是永嘉帝身侧的侍卫也有些害怕他,仅有的两位大人虽是依旧视死如归,可也不敢再惹怒这个疯子。 永嘉帝冷眼看着这一切,自始至终,一直安坐在椅子上,双手却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扶手,眸光阴暗。 “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的不是我,是你们。”李玉坤好心劝告一声,看着这些还冥顽不灵的天子近臣,忽而笑道,“别想了,萧洵回不来了,就跟当年的萧沉一样。” “你对太子殿下做了什么?”朱公公躺在地上,依旧忍不住捂着肚子,尖细着嗓音问道。 永嘉帝亦是眸光森寒:“所以,你承认,当年是你害死沉儿的?”这话虽是问句,可他用的语气却极为笃定又认真。 “是又如何!”李玉坤满不在乎道,“秀琬不是又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吗!有羿儿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指着永嘉帝,大怒道:“本来我只是想和你萧家共天下的,只要你们拥立羿儿为太子,我绝无二话!可你们呢?连让秀莲做太子妃都舍不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你们却得寸进尺。” 营帐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营长外发出微弱的刀剑声,所有人都只以为是李玉坤的人正在打扫战场。 李玉坤看着永嘉帝,眸中阴翳毕露,“这天下本就有我李家的一半,你们不听话,那便只好让我李家来坐了。” 他看一眼帐篷里的所有人,终是耐心散尽,直接将手中染血的长剑扔给一旁的副将,转身回眸,冷声一个“杀”字落下。 顿时身侧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中的刀剑。 眼看着一场屠杀就要开始,李玉坤心情颇好地就要走出帐篷,却不想才一掀开门帘,就听见一道极其刺耳的声音。 “拿下!” 李玉坤踏出营帐的动作一顿,看着眼前的人双目中充斥着不敢置信。 “萧洵?秦姝落?你们两个贱人居然没死!” 只见秦姝落和萧洵各自骑在马上,威风猎猎,身后是沈陵川和萧沁等人。 一大批人马此刻已然团团将整个营地围住,方才他的人马还在清扫战场,可此刻已然成为战俘。 “不可能!”李玉坤忽然大叫道,他眼神中都充斥着疯狂和不甘心,戾气丛生,将他原本不算差点容貌染上了万分的丑陋和癫狂。 他回过神,想把永嘉帝抓出来做俘虏,却不想一回身,对准自己的已然是刀剑。 李玉坤看着这柄自己最熟悉的破风剑,蓦然愣住,低垂着眼眸,而后竟是缓缓地笑出了声,他看着众人,大笑道:“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赢了吗?” “呵,痴心妄想!”他眼神一变,双目逐渐爬满红血丝,“杀了我又如何,等你们回到盛京城,这天下已然是我李家的天下!” 秦姝落冷眼看着他,只觉得可怜又可悲,方才她救下萧洵回来的路上,原本以为能保住两人便已是大幸,却不想她带着萧洵重回营帐之的路上就遇到了接应的沈陵川。 沈陵川:“殿下,一切按计划进行。” 只见地上亦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分明可见他已经将所有围拦堵截萧洵和她的人都解决了。 “知道了。” 原本还有气无力的萧洵,此时此刻也勉强从她身后跳了下来,甚至还换了一件外衣,摇身一变,又如往日一般威严又肃杀,叫外人根本看不出他身上的伤口。 难怪他们遇见发狂的棕熊却不见其他刺杀的人,她便觉得蹊跷,李玉坤绝不是这般行事不谨慎的人,若是不留下双重保障,看见他二人的尸体,势必不会罢休。 萧洵:“回营地。” “是!” 她抿着唇,咬着牙,冷眼看着沈陵川同萧洵说话,只觉得后背冰凉一片。 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恐怕都在萧洵的算计之中,甚至是不是也包括她是否回头救他? 如果她没有救的话…… 秦姝落眼眸微眯,划过一丝自嘲,胸口郁结着一团浊气。 她眨了眨眼,看向已经是败军之将的李玉坤。 至少他今天你是必死无疑的。 秦姝落声音没有起伏道:“你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第112章 李玉坤眸光一怔,他一双威严又略带浑浊的眼眸此刻怒目圆瞪,他怒声道:…… 李玉坤眸光一怔, 他一双威严又略带浑浊的眼眸此刻怒目圆瞪,他怒声道:“不可能!” 此次秋猎,出行者众, 永嘉帝和太子都在此处,就连林秋山那个贱人也在这儿, 朝廷能够主持大局的人所甚无几。 有太后和秀琬在,加之成俊那孩子调动蓝田大营的兵力, 扶持羿儿登基, 绝不在话下! 就算是他在荆山猎场发动兵变失败, 也算是死得其所,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李家的天下! 可…… 李玉坤忽然灵光一闪, 脑子里划过一个人影。 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忽然划过一抹谋算落空的绝望和不甘,昂扬了几十年的身躯居然在此刻摇摇欲坠。 他颤抖着唇瓣, 带动着唇瓣上的胡须都微微发颤, 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洵看着他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几十岁的面容, 稍稍偏了偏头, 淡声道:“看来皇叔确实是老了, 连首辅大人都忘记了他当年的赫赫威名。” 秦姝落抿唇,如今这盛京城里提到平南王萧慎,人人都只知晓他这些年宥于平南王府的一亩三分地, 平素里也只是听见他又新得了什么样的莲花拿来讨王妃开心, 可惜平南王妃性子冷清,见客不多, 尤其是这几年又常常缠绵病榻, 是以平南王一直在身边照顾,露面的机会也越发的少了。 于是乎, 这些人都忘记了,萧慎十三岁年少成名,平定西南一带,被封为平南王,十五岁在定海战役之中立下汗马功劳,得先帝赐婚,便是当年再娶平南王妃,重办婚礼,永嘉帝也是到城门口亲自迎接,给足了面子的。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他得陛下宠爱,更是他战功威名赫赫,已经赏无可赏了。 李玉坤整个人都像是破败的旧风箱一样就要瘫倒在地,如果是平南王出手……我朝可并非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 就算是永嘉帝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也无惧。 更别提京中只剩下萧羿一个皇子,萧慎若是因为局势一不小心失手杀了他,恐怕也不会在史书上沾染半分骂名。 那么太后他们…… 萧洵眼眸半眯,回忆起从前,眼睫眨了眨,皇叔的手段可比他更狠厉。 而盛京皇城之中。 厮杀已然到了月下。 皇后身边的人护着六皇子一步步往后退,就快退进殿内,萧羿胖胖的身躯在此刻显得尤为笨重又狼狈。 他瑟缩地躲在李秀琬身后,眼眸瑟缩的看着眼前本就不算熟络的皇叔。 整个人害怕得瑟瑟发抖,甚至在退至太极殿的宫殿门口之时,还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摔倒在了地上。 他本就慌张惶恐的心灵,此刻更是直接崩溃,吓得哇哇大哭。 “母后,救我,救我!” 萧慎提着剑,眉头紧蹙地看着眼前景象,守卫逼近的步伐暂停,他站在月色之下,不满地斥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 李秀琬面色一白,抱紧了自己的儿子。 一旁的李成俊此时此刻身上也挂落了不少伤,但此时此刻面色还算是平静。他看着平南王府的精锐将整个太极殿包围,一路踏过的都是尸山血海。 其实早在昨日拿起刀兵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今日未必能赢。 只是不曾想,败得竟是如此之快。 数十年过去了,可是李家培养的精兵强将在平南王府的府兵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便是蓝田大营的兵力也远不及他平南王府的人马。 他将手中的太后懿旨扔在一旁,太后早已被囚禁,眼下这东西根本没用了,李成俊面色冷静地看着平南王,声音平静至极,道:“能得平南王出手,确实是成俊此生之幸事。”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一点,求平南王绕我李家女眷一条生路,如何?”他脊背挺立,在此时此刻还未有半点颓废之感。 身后的萧羿听见这话,顿时哭声更大了。 萧慎冷眼一横,李秀琬立刻捂住自己儿子的嘴巴,可是半大的小孩,力气倒是极大,打得她生疼,却也不敢放手,生怕下一秒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萧慎看着眼前这些人,这场宫变虽是胜了,可他却只剩下满心烦躁,若不是他们这些人耽搁事儿,他此时此刻便在府中陪着夏夏。 他头颅微微一偏,只见台阶之下,款款走上来一个模样明媚的女子。 李成俊就那样看着赵如春一身白衣在月色银辉下出现,便是周围尸山血海也半点未染尘埃。 赵如春在平南王身旁站定,温声道:“父王。” 平南王微微点头,声音冷厉道:“速战速决,你母亲身体不好,家中不能没人。” 赵如春颔首,而后看向李成俊,眸光浅淡至极,在几个月前,她还曾为眼前的男人痛哭流涕,寻死腻活,可是才不过短短数月,她和眼前的人便真的走到了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地步。 当然,是她活。 赵如春看着李成俊,他们接触的不算多,可也实在不算少,那夜那场星空,确实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映象。 她看着李成俊,轻声道:“你不觉得今夜和那天你送我这支玉簪时候的夜晚很像吗?” 赵如春从袖中掏出一支红玉簪子,瞧着不算精致却小巧玲珑,可爱至极。 赵如春眸光温柔地抚摸着手中的簪子,她以为是遇见了良人,却不想是遇见了浪人。 赵如春嗤笑一声,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自嘲。 一旁的平南王冷眼看着,负手而立。 到底是他养大的孩子,今日便是由她来断了自己的不堪情路。 李成俊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暗了暗,从始至终,如果赵如春不是萧家人的话,或许他们会是一对寻常夫妇,可惜,萧家和李家迟早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他开口道:“如春,我们……” 却不想赵如春看着他忽然道:“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什么?”李成俊也愣了一瞬。 却不想说时迟那时快,赵如春却直接转身,拿着手中的玉簪朝萧慎扎去,平南王几乎是身体本能反应一般随手一抬一挡一推,赵如春就被狠狠推倒在地。 “如春!”李成俊此时此刻也是一惊,大叫道。周围的士兵更是举起刀尖齐齐地对准了他们所有人。 萧慎垂眸,看着几乎被扎穿的右胳膊,声音近乎地狱阎罗,他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竟是问出了那句最是愚蠢又没有理由的话,“为什么?就为了一个男人你要这样对你的父王?” 赵如春看着自己的父王,泪流满面,却又不敢说话。 平南王眼底怒气正盛,却见赵如春忍着剧痛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后手中掏出的令牌却叫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平南王几乎是一瞬间眼底所有的怒意都消失了,从震惊变成不敢置信,最后苦笑一声化为悲伤和无尽的痛苦,他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住却不容许他有半点逃避一般。 他疼得无法呼吸。 一股铺天盖地的痛苦顷刻间就要将他吞没。 即便是隔了那么多年,即便是在暗淡的月光下,只要这块令牌一出现…… 他看着上头的莲花莲心图案,也不会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萧慎唇瓣颤抖半晌也不敢问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只是呢喃道:“她竟是恨我至此吗?” 赵如春也是哭着看着自己的养父,高高举起手中的令牌,朗声道:“见此令牌者听我行事,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准走出太极殿。” “尤其是平南王。” 这几个字落在萧慎耳中,便如一串惊雷。 只见平南王府的士兵犹豫了片刻,下一秒当真是将刀剑都转头对准了萧慎。 此时此刻,李成俊再平静的面色也震惊不已,而后立时冷静下来,趁机直接反手扭断控制住自己的侍卫的手,一瞬便挣脱了束缚,原本还是垂头丧气的李氏亲族见状,眼前一亮,竟也拿起刀剑又重新战斗了起来。 甚至包括萧羿原本还在哭哭啼啼、畏畏缩缩的神态,此刻竟也面露凶狠,大喊:“杀了平南王!” “杀了他!” “谁杀了他,我封他为王!” 本只是求一线生机的李氏余党,此刻更是精神亢奋。 原本静下来了的太极殿此刻又开始热闹非凡。 本该平复的宫变又一次死灰复燃。 平南王看着再一次混乱起来的战场,苦笑一声。 谋逆的李氏不足以让他动怒,诛九族的宫变也不足以让他有半点情绪波动,想要他性命的刀剑也不能让他有半点惧怕,甚至,便是只剩下一个人,他也有无数的办法镇压这场闹剧。 可是……偏偏是她。 偏偏是许连夏。 萧慎眼眶之中一片通红,血丝密布。 他可以接受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想要他的命,但不能是她。 可他又更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比她更想要他的命了。 他苦笑着,眼底似乎蕴藏着这世界最大的悲伤。 周边不断响起的刀剑声也不足以让他重振旗鼓。 平南王府的精锐一边继续和李家剩余的兵力作战,另一边还要分出一半的兵力来盯着自家主子,一时间竟也很难彻底将李氏的余孽捉拿。 好在是平日里训练有素,李家人一时间也无法突破重围。 可平南王也半点重新振作的想法都没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块令牌,当初孩子不在之后,是他亲手将这块令牌交给她的。并且许诺,见此令牌如见他自己,甚至比他更重要,所有人遵令牌行事高于他。 他害怕再有一次,她遇见危险,他救不了她。 可许连夏瞧见令牌却只是嗤笑一声,“若伤害我的人是你呢?” 萧慎沉默半晌,而后竟是对着府中所有人下令,“见此令牌者,如见本王,持此令牌之人下令,便是本王也不得违抗。” 他害怕她无法自保,可他更害怕她会一直害怕自己,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今时今日…… 萧慎唇角忍不住扯出一抹又涩又苦的讽笑,呢喃道:“夏夏……” 赵如春紧紧地握着令牌,身前都是平南王府的精锐在守护着。 萧慎看着对准自己的刀剑,这些都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精兵悍将,半点惧怕也无,而后顶着所有的刀剑朝着赵如春走去,一步又一步,步伐沉稳却又极具压迫感地逼近赵如春。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平南王低声问道。此时此刻竟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温柔和慈爱。 赵如春眼底也划过一丝害怕,咬着唇瓣哭着不敢回答。 平南王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怨恨,他伸出手,冷声道:“给我。” 赵如春颤抖着,她素来是惧怕平南王的,可若是这块令牌当真给了出去,恐怕便再也拦不住他了。 这是母妃唯一的愿望,她知道的,母妃已然时日无多了,她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赵如春哭着摇头,将令牌藏在身后。 平南王耐心丧尽,抬手竟是一刀就砍断了眼前亲卫的佩刀,而后又是一脚直接将人踹倒在地,眼见他就要强行从赵如春手中将令牌夺去。 李成俊竟不知是何时脱身,持剑而来,直击萧慎命门,倘若今日能杀了平南王,萧羿登基就再无阻碍了,便是不能,这一剑能阻止萧慎夺去令牌,亦能拖延片刻。 可他万万没想到,下一瞬,萧慎手中的长剑竟是一个翻转,便直接刺穿了李成俊的胸膛。 别说是赵如春了,便是李成俊自己也在这转瞬之间未曾反应过来。 直到鲜血从胸口流出顺着长剑滴落在地面上,他才缓缓垂眸,反应过来。 平南王的重剑竟是一招致命,半点不给人活命的机会。 赵如春就那样看着李成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死不瞑目。 而平南王从始至终未曾回头,只是一双狠厉的鹰眼死死地盯着赵如春,声音森寒地重复道:“令牌,给我。” 这一刻,大家才恍惚间记起,那年北固海战役,十五岁的少年以一己之力,深入敌军,杀敌上千…… 平南王依旧是那个大庸不可战胜的天神。 李家的士兵失了主心骨,顿时乱作一团,不过片刻便被平南王府的亲兵打散,彻底收押。 而赵如春愣神之际,手中的令牌已经被平南王长臂一伸直接夺过。 他看着手中的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里,恨不得直接捏碎。 平南王抬眸看着眼前所有的人,眼神狠厉,他嘶哑道:“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兵,该是知道我的脾气。谁拦我谁死。尔等尽管来战。” 平南王府的精锐各个面面相觑,半天不敢动弹。 平南王用眼神逼迫着眼前的所有人,一步步靠近着他们染血的刀剑,可是谁也不敢真的伤到他。 直到他越过再次被收押的皇后和六皇子,冷笑一声,“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手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条人命了。而你,还躲在娘后面要喝奶呢。”他的声音和眼眸里尽是不屑和瞧不起。 随手一抬,手中的重剑就狠狠地钉在了萧羿的脚边,地板都裂了几条缝,吓得原本还满眼愤恨只想要他性命的人此刻瑟瑟发抖,脚边一片湿濡。 萧慎看着他,冷嗤一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胆子来争皇位?” “没种。” 萧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性,一双眼眸直视着眼前的亲兵,步步靠前,如此多的刀剑对准着他,竟是半点害怕也无。 一时间,竟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一群人厉害还是一个人可怕。 赵如春实在是无奈,想要开口挽留平南王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逼着府兵后退。 可她想起许连夏面无血色的脸盘,想起来时,她说:“让你困住他,是我为难你了。” 赵如春哭着摇头。 许连夏面无血色地看着屋内的一切,“可我真的太累了啊。” 她已经煎熬得太久了。 “我求你了。”赵如春鼓起勇气拦在平南王面前,苦苦哀求道,“父王,我求你了。”却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根本起不来。 那一整夜,太极殿吵了又静,静了又闹,赵如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慎一人威压数人,犹如地狱阎罗一般,谁也不敢阻拦,最后走出了太极殿。 在天微微亮之前,平南王终于赶回了王府,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也已然干涸。 他带着一身伤,踏进门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许连夏挺着一张虚弱的身躯坐在梳妆台前,与她身上大红色的嫁衣极为不适配。 萧慎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嫁过来盛京时穿的衣服。 大红色的鸳鸯喜服。 身侧还放着喜帕。 那张他们成亲两次都未曾亲手揭开过的喜帕。 她看见平南王之时,也并不震惊,只是很平静又很无奈地道了一句,“你还是回来了啊。” 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叹息。 第113章 “你回来了。”这句话在很久以前,在那个小院里,是萧慎最想最…… “你回来了。” 这句话在很久以前, 在那个小院里,是萧慎最想最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他眼睫微颤,来此之前的满身戾气, 在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全部消失。 眸中只剩下了脆弱和不甘。 许连夏看着他, 恍惚间,好像也是能够看见那年在江城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 她还不知道, 原来他就是平南王,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不过这样的结局, 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许连夏垂下眼眸,近乎其微的轻笑一声。 至少,她再也不用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之地煎熬了。 她的故事到这里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看着身后跟着走进来的赵如春, 到底还是小姑娘, 这便有些害怕和胆怯了, 等她活到了自己这个年纪, 身无牵挂的时候就会知道, 这个世界上原也没有什么再比死是更解脱的事情了。 “母亲。”赵如春跪在许连夏跟前,眼底含泪,尽是愧疚和痛苦。 许连夏勉强才抬起手, 摸了摸她的额头, 早在昨夜听见屋外的兵甲声之时,她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可她不后悔。 许连夏抬眸看着萧慎, 哑声道:“你不要为难如春,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她的气息已经很轻很不稳了, 一听便知是将死之人。 “你等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吗?”萧慎眼眸中划过一抹痛苦。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那你想听我说什么?”清晨初升的太阳打在她身上,本该充斥着希望,可在她身上却只笼罩着死寂。 她顿了顿又道,“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我要死了,求你别送我,让我一个人走。”声音是含着笑的。眼里尽是清明和解脱。 萧慎也是苦笑一声,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许连夏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知道,一旦是他出手,李家必败无疑,可她还是让如春插手其中。 她不是求胜也非求败,她只是在求死而已。 若是赢,借李家之手让他死,若是败,她参与谋逆,来日清算之际,也是一死,而且是名正言顺的死亡,而非自戕,不算违誓。 不论胜负,她都能称心如意。 可是他呢? 萧慎的心脏像是被人挖出了一个硕大的口子,一直在呼啸着漏风又流血,可是没有人会在意他的伤口,因为他是这大庸战无不胜的神,因为他是平南王萧慎,因为会在意的人已经不在意了。 萧慎不说话,许连夏看着他,心绪无比平静,这是她这么多年心里最是宁静的一刻了。 念了那么多经书也都比不过此刻心静。 到底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她抚摸着赵如春的面庞,倒是不担心她的未来,她知道的,如春是他心上人的血脉,即便是做了这些事儿,萧慎也必然保她一生无忧。 至于叔父叔母,早已不在了,几个弟弟妹妹都已娶亲出嫁。 她一个外嫁女牵连不到他们。 只是遗憾,每一个她想回去看看的地方好像都变得物是人非了。 她垂下眼眸,想起了阿落……也不知她如今是否如愿以偿。 她看着那个孩子,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年的自己,可她总是不如那孩子有勇气,也不如她豁得出去。 好不容易豁出去一次,结局好像也不尽如人意。 不过,能有如今,她已然很满意了。 她的眸中只余下释然,看着萧慎笑得就像是初见时的模样,那样坦荡又温和。 阿落,这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 下一刻她口中就涌上一口浓烈的鲜血。 “母亲!”赵如春惊道。 “夏夏!”萧慎也吓得大跨步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胳膊,可是鲜血已然将婚服染得格外鲜红又艳丽。 平南王将人揽住,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声音嘶哑至极:“为什么?” 为什么啊…… 萧慎眼眶一片猩红,似是浸润了水光。 “夏夏,你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不管你做什么,不论我再生气,我都一定舍不得你出事的。 哪怕是谋反,哪怕是要我萧家的江山,只要你要,我都给。 那些话不用他说出口,许连夏也能猜到。 可是……她的理由,萧慎也再清楚不过了。 “我累了。”她望着窗外的晨光,呢喃道。 “萧慎,我太累了啊。” 许连夏眼眸之中尽是空洞,她这样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至今,无非是身不由己,可是她真的太累了啊。 她十三岁成为孤女,从此这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亲缘淡薄,情缘坎坷,好似从未真正的快乐过,仅有的平静时光也是在那药庐之中,可惜,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短了。短到她回忆的时候,好像都没有什么片刻能够抓住的。 她实在是太累了啊。 脑海之中,浮现出另外一张俊俏又温柔的面容,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不止是他,好多人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萧慎眼睫一颤,眼眶中的泪珠在此刻落下。 他握着她的手,也顺势握住了她手中的喜帕,这条本该让他掀起的帕子却只有那个人掀开过,而机会还是他亲手让给别人的。 萧慎声音哽咽地唤道:“夏夏,我……” 他后悔了,这些年他无数次都在后悔。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许连夏眸光弥散,她这一口气已然撑得太久了,瘦弱的手指终究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的喜帕跌落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声音,就好像是这个世界对她这悲苦的一生的一道悲悯的叹息。 当年她是怎么来的盛京城,如今她就怎么离去了。 什么都不曾带来,也什么都不曾带走,就如同离去的这个秋季,秋风将落叶扫下,归于尘土,再无踪迹。 第114章 不管是盛京的秋天还是荆山猎场的秋天,都萧瑟肃杀得让人胆寒心惊。 不管是盛京的秋天还是荆山猎场的秋天, 都萧瑟肃杀得让人胆寒心惊。 所有人都在这场寒冷的秋夜里迎来了结局。 盛京城里变了天,荆山猎场也绝不让人失望。 沈陵川把刀架在萧洵的脖子上的时候,众人面色皆变。 尤其是萧沁, 她惊呼道:“沈大哥……”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都被沈陵川的部将围困。 秦姝落只是高高地坐在马匹之上,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眉眼低垂, 冷眼看着沈陵川和萧洵对峙。 分明上一秒, 他们还是无坚不摧的战友,一道清剿有谋逆之心的李家人, 可如今已然刀剑相向。 萧沁吓得心脏险些都要破胸而出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哀求阻止这一切, 可是冰冷的剑芒彻底将她的脚步困住。 她忍不住看向沈陵川和萧洵, 却见见两人对峙之时, 彼此面色都没有半点震惊, 只余下平静和冷漠, 萧沁这才回过神来,太子殿下和沈陵川对彼此走到今时今日都已经早有预料。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是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比她分量更重, 根本没有她说话的资格。 四面都是锐利的刀锋,原以为只是解决狼子野心的李家, 却不想还有此时此刻的场景。 耳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响, 萧沁猛一回头,只见是四公主和六皇子带领着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到场。 她心底舒了口气, 有四皇姐在,太子哥哥还算有救,皇姐定不会看着父皇和太子哥哥出事坐以待毙的。 可谁知下一秒,萧溶和萧津竟是驾着马匹走到了秦姝落的身旁。 他二人看着眼前的场景丝毫没有半点犹豫,驾着马匹就走到了秦姝落的身旁。 萧溶率先开口道:“山下的人也已经解决干净了,本宫会带着六弟先回盛京。阿落,你知道的,这里的人我都可以交由你处置,但你不能给我留下后患。否则……” 她垂眸看了一眼萧洵,声音里带着秋风的冷冽。 而萧津从始至终都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他跟在萧溶的身后,仿佛置身事外地看着秦姝落,微笑着颔首,就好像永嘉帝和萧洵被困,七皇子必死无疑,都与他无关,最后能够捡漏登基的人也不是他一样。 萧沁整个人都傻眼了,愣在原地半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所听。 方才,皇姐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要回盛京城? 那父皇呢? 太子呢? 萧沁看着眼前的一切,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秦姝落可没有闲心管她,也是微微一笑,旋即从腰间拽下一块令牌,扔给萧溶,淡声道:“盛京城归你做主了。凭此令牌陈叔听你调遣。” 萧溶对她的识时务很满意,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只见萧津便将他的佩剑交给一旁的侍卫,那人将佩剑递给秦姝落,秦姝落握着剑掂量了一下,便见萧溶莞尔道:“山下留守的人马由你做主,希望你玩得尽兴。” 她轻轻扬唇一笑,像极了肆意开放的彼岸花。 美丽妖娆又危险,与从前高傲骄矜的四公主好似一样又不一样了,但明显她自己很满意如今的模样,眉眼尽是张扬得意。 秦姝落也扯了扯嘴角,胸有成竹道:“当然。” 萧溶与她四目相对,红唇轻启,笑道:“再会,如果你愿意的话。” 秦姝落看着她那张笑得让人忍不住痴迷又心生警惕的面容,扬唇,也不甘示弱道:“再会,倘若你想的话。” 萧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调转缰绳,大喝一声“驾——”策马离开。 萧津依旧像极了局外人一般,冲秦姝落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跟在皇姐的身后,离开了荆山猎场。 秦姝落看着他们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静默半晌,随即扯了扯嘴角,这才有心情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她看着萧洵,她素来是是知道的,萧洵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在秋猎之时倾巢而出,又当真是毫无防备的任由李家夺权谋逆。 无非是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已。 就像李家也知道,自己再不反,终有一日,李家也会彻底坍塌倒台,再也没有机会风光下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只是很遗憾,这一次李家没有搏赢,萧洵也会不得好死。 秦姝落缓缓抬眸,看了一眼荆山猎场上的蓝天。 分明已经近黄昏,可天空还是那样澄澈湛蓝,低垂得就好像是草原上的天幕。 她忍不住想,江城的天空是不是也是这样,滇西呢? 父亲、母亲,宋钰,你们看见了吗? 这样湛蓝的天空,当真是好漂亮啊。 她眼眶微微泛红,握紧了手中的剑,她根本就不在乎盛京的战局,她只要眼前的这些人死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盛京,许姨会给她,也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只是她唯一对不起的人,可能就是如春了。 这场盛大的闹剧,困住了所有人的故事,终于要结局了。 秦姝落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轻松又舒缓的心情。 她翻身下马,扫视一圈众人,而后看着永嘉帝微微一笑,柔声道:“父皇,你知道,你错得最大的地方在哪儿吗?” 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下来,敢开口说话的人已然不多了。 是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她,丝毫不敢乱动。 无人答话。 秦姝落也不在意。 她只是笑笑道:“就是你们不应该太小看一个人的仇恨之心了。尤其是……女人。” 他们总是觉得她一个弱女子,再恨再生气又能如何?又能有多大的能量? 他们高高在上地觉得,自己掌握了所有的权势,是世间至尊无上之人,所以就能将弱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生杀予夺,然后还要别人感恩戴德。 当真是可笑啊,就是他们这些人,一边把秦家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边又盼着她能在太子府里安分守己,当好这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 痴心妄想也不过如此了。 可秦姝落又觉得讽刺无比,若不是他们觉得自己弱小,觉得女人便是再怎么也掀不起浪花了,便不会放纵她们的来往,也不可能有她和平南王妃的惺惺相惜,更不会有她和四公主的交易。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秦姝落抬眸看着永嘉帝,重要的是……今日握刀的人终于是她自己了。 她笑看着永嘉帝,眉眼间疯狂尽显,低吟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可你们太自傲了,竟是把仇人留在身旁,枕边。” “噗嗤”一声,尖刀刺入肉/体的声音在人耳边爆开,那声音不大,却又那样泥泞真实。 秦姝落被鲜血溅了满手,温热黏腻的液体将她手中的匕首彻底染红。 天空逐渐暗淡下来了,黄昏下,橙黄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眼底滔天的恨意和如愿以偿的欢喜照亮得一清二楚。 她低着头,终于满意地笑了。 这一抹笑容在所有人眼中都留下了惊天动地的一瞬。 没有人敢真的对永嘉帝动手,便是李玉坤也只是想将其囚禁。 那毕竟是天子,弑君的罪名一旦沾染上,此生都会是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便是这一幕已经摆在了萧洵眼前,他也不敢相信,秦姝落当真会是这么大胆。 他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萧洵如此真实地面对着秦姝落滔天的恨意,原来救他不意味着什么,原来她真的已经恨他至此,不惜背负着弑君这等遗臭万年的骂名。 秦姝落眨了眨眼,看着永嘉帝瞪大的一双眼中充斥着不敢置信。 她的语调依旧温柔,低声道:“这一刀,是你教子无方。子不教,父之过,父皇,这是你该受的。” 永嘉帝想要挣扎着捂住腹部的伤口,可是架着他的士兵却没有一个松开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姝落拔出刀,然后又温温柔柔、文文静静地捅进第二刀。 萧洵终于怒吼出声,喊道:“阿落,不要!” 秦姝落听着他的呼喊,依旧捅完了第二刀,然后浅浅地回头,看着他狰狞的面容,笑了笑道:“怎么,萧洵,你也会痛吗?“ 她眸中浅淡的笑意越发的浓烈起来,手中的匕首更是一刀又一刀地拔出又捅进。 萧沁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在秦姝落的手中从中气十足变得奄奄一息,最后几乎要站不住,全靠身侧的士兵架着。 她想开口,想出声,想大声呼叫,可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一样,此时此刻根本不敢有半点的声响发出,生怕下一秒遭罪的人就是自己。 所有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代帝王,在一个弱女子的手中陨落。 永嘉帝不说是个明君,至少不算是昏庸的帝王,此时此刻却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血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而秦姝落站在他面前,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杀神,她分明笑着,可一身戾气,竟是比这世上最不甘的冤鬼还要深厚。 萧洵看着秦姝落,双目通红得几乎要泣血,她一身衣裙早已泥泞不堪,而手上沾满了自己父亲的鲜血。 那是……他的父亲啊,哪怕他有怨怼,哪怕他们父子不和,可是……当他对上秦姝落那双麻木又疯狂的眼睛时,脑海中那根常年绷紧着的弦在此时此刻猛的就断了。 恍惚间,他才明白,不止是父亲,好像他们也已经彻底走到尽头了。 再也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不管他再怎么退让,秦姝落都不可能回头。 他看着秦姝落,又想起竹林里那一抹青色的倩影。 这一刻他心底所有的期盼和不甘忽然就放下了。 也是,走到这一步,也该有个了断了。 第115章 这是秦姝落第一次杀人,永嘉帝死不瞑目的眼神还在她脑海中不断重映,像…… 这是秦姝落第一次杀人, 永嘉帝死不瞑目的眼神还在她脑海中不断重映,像是厉鬼要纠缠她一辈子。 指尖上湿热的血迹尚有余温,衣摆被染得鲜红, 就连脸颊上也星星点点地留下了痕迹,浓稠的血腥味让人恶心想吐, 可秦姝落却感觉很好。 她低垂着眼眸,看着手上红艳的血迹, 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啊, 她甚至舍不得擦拭这些从前让她害怕又恶心的东西。 她想啊, 终于,不再是别人手上沾染着她秦家的血了, 而是她沾染别人的血迹。 哪怕变得丑陋,哪怕变得恶毒,变得面目可憎。 可她还是觉得这样的感觉真好啊。 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她缓缓抬眸, 看向萧洵, 两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汇,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中定格。 在很久以前, 所有人都劝她忍耐, 劝她认命,劝她放弃仇恨。 他们应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今天吧。 可这一天就是来了。 秦姝落眼睫微颤,恍惚间, 想起年少的时候第一次见无为子大师的时候, 母亲还让无为子大师为她算过一卦。 只是卦象一出,母亲便热泪直流。 那时候她尚且年幼, 只知道这所谓的卦象让母亲不开心了, 便冲上去朝大师大声道:“我才不信你呢,大师又如何, 都是骗人的。” “娘,大不了以后我都乖乖跟你去护国寺上香,再也不乱跑了,而且就算是护国寺的菩萨觉得我以前不敬也不保佑我,咱们家还有祠堂,外祖外祖母他们肯定会在天上保佑我的。”秦姝落替母亲擦着泪,宽慰道。 魏粱雨抱紧自己的女儿,泪眼模糊道:“是了,魏家的列祖列宗定会护着我们阿落,保阿落周全的。” 秦姝落抬着稚气的小脸,替母亲把泪珠一点一点擦干净。 年少时斗志昂扬的模样历历在目。 可如今呢? 秦姝落低嘲一声,她永远都记得那八字批语。 “孤辰寡宿,刑克六亲。” 好生可怖的命格啊。 她扯了扯嘴角,年幼时不信命,连父亲母亲也不信。后来呢,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灵验。 从被拒婚到如今秦家空无一人,就连祠堂……都没了。 再也不会有人来保护她了。 只有她自己了。 “孤辰寡宿,刑克六亲啊。”她看着萧洵,眸中似有水光波动,轻声呢喃道,“可我本不该是这样的命格的。” 所以,这诸般罪孽都由他造,也该由他担。 秦姝落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凶狠至极,眸中杀意尽现。 萧洵看着她,从成婚至今,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足一年。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各种争吵和怨恨之中度过,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和秦姝落最快活的一段时光,竟然还是她撞墙之后忘记了一切将自己当做宋钰的日子。 萧洵苦笑一声,他所求的那么一丁点的温暖,竟然都是拾人牙慧而来。 当时真是可笑啊。 可其实只要秦姝落愿意对他笑一笑,就已经是他最满足的事情了。 只是眼下,那把沾满了父皇鲜血的短匕实在是刺眼至极。 他对这把短匕亦是印象深刻,最初是在汴河边的屋顶上,后来是在那辆争吵的马车里。好像这把刀的出现,从来都没有过好事发生。 他想笑一笑,不要让自己输得那么难看,唇角却酸涩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事到如今,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结局。 也好,如果此生无法相爱,那么死在阿落的手中,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归宿。 反正,他父母兄长阿姐都不在人世了。 分明最初进京的时候,他就是不愿意的,母亲也是不愿意的,可是滔天的荣华富贵和至高的权势还是让他们都迷花了眼。 以至于现在整个豫王府都丧命于此。 何其可悲啊。 人这一生实在是辛苦又劳累,汲汲营营辛劳一生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 萧洵看着秦姝落握着短匕一步步走近。 秦姝落亦是面容平静地靠近他,一步又一步,眼眸始终落在萧洵的身上,片刻不曾离开。 其实走到这一步了,她分明可以叫旁人动手,可是不够,她就是要自己亲自手刃仇人,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明明最初的时候,她只是想保所有人平安的,只要宋钰他们活着,只要爹娘还在,哪怕是她受尽了委屈,哪怕是她再恶心萧洵的触碰,她也依旧会当好那个傀儡一般的太子妃。 可是他们就是连这样最简单的愿望都不满足她。 甚至就在父亲母亲含冤去世之后,她还给过萧洵机会的,只要他彻查真凶,给她一个交代,她便也认了。 可他没有,他还是没有。 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 秦姝落眼角一片通红,在离萧洵不过咫尺之遥的泥地上站定。 她看着萧洵,半晌才开口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洵望着她,静默半晌才轻声道:“既然这么想我死,怎么不让我葬身猎场呢?”那样你也就不用自己手上沾染人命,背上骂名了。 秦姝落唇瓣紧抿,看着他许久不曾出声,而后就像是看一个笑话一般,低笑道:“因为不够啊。” “我怎么能让你死得那么便宜呢。”秦姝落看着他眼中满是恶劣,“你这样的天潢贵胄,生来就拥有一切,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你又怎么会懂那些被人改变命运、毁了一生的人有多痛苦。” “阿落……” “萧洵,你且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的。” 她扬起手中的匕首,寒月将她的身影映照在被血河浸湿的地面上,就连影子都充斥着一股森然可怖的气息。 她杀人,她有罪。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在此刻审判她。 第116章 染血的刀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锋利,萧洵看见那一刀的时候,眼眸未眨,他…… 染血的刀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锋利, 萧洵看见那一刀的时候,眼眸未眨,他想啊, 也许这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人人都以为他贵为太子,未来的天子, 不可能能有后悔的时刻,可没人知道, 他也曾是真的后悔过, 午夜梦回的时候, 他也想过,如果当初选妃的时候用了更加温和的方式, 是否就不会有后面那一切的故事,也就没有宋钰的横插一脚了,阿落也不会真的和他离心。 可是, 人生没有如果。 他看着秦姝落, 刀尖从眼前落下的时候, 他没有半点的害怕, 只是轻声道:“但愿我死之后, 你心底的仇恨能够消逝。” “阿落,我想你快乐。”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又脆弱,就好像他是这世界上最衷心诚恳的祝愿者一样。 但这样的话语落在秦姝落耳中, 是何其的可笑。 想她快乐? 她的快乐究竟是被谁剥夺了? 始作俑者为何还能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啊。 握着短匕的手用力至指尖泛白, 秦姝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 匕首尽数没入萧洵的胸口之时,他整个人都疼得在颤抖, 脸上血色几无, 唇角却偏偏还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笑意,那抹笑让人看了恨不得抓花他那张俊美的脸蛋。 秦姝落咬着后槽牙, 直视着他的眼睛,匕首在他的体内狠狠地转动碾压着,她近乎崩溃地质问道:“怎么你还装起圣人来了呢。” “啊?” “分明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一步的啊。” 她一点一点地碾着萧洵的血肉,声音里充斥着无尽的不解。 他们这些刽子手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面,竟是开始祈求受害者的快乐?分明当初只要他们稍稍高抬贵手一丁点儿,她就能彻底摆脱这样的命运,可是他们做到了吗? 怎么此时此刻他们都开始假惺惺地盼她快乐呢? 秦姝落实在是不解,她不解啊。 既然他们想她快乐,那么就成全她好了。 她将匕首从他胸口拔出,鲜血噗嗤地溅到了秦姝落的脸上,眼睫上,她透过细小的血珠看向萧洵。 鲜血将他前胸的衣裳彻底染湿,暗红的一大片,在夜晚里,在烛火下,就像是盛开的一朵向阳花。尤其是配上萧洵那张此刻虚弱至极又棱角分明的脸蛋,恍若一幅世界名画,惹人垂怜。 可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蛋,背后却只有着最恶毒的心思和最让人厌恶的感情。 秦姝落几乎是怀着最大的恨意,再次举起短匕,想要彻底了结这桩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偏偏在她扬手即将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秦姝落回眸,只见沈陵川眼眸瑟缩一瞬,微微低头避开她的眼睛,劝道:“留他一命吧,否则四公主未必会履行诺言,放咱们一条生路。” 秦姝落冷嗤一声,手腕用力地挣扎着,面目狰狞道:“我不在乎。” 沈陵川看着她的眼睛,道:“可阿落,我在乎。” 我还想和你有长久的未来。这句话沈陵川没有说出口,他又补充道:“跟着你的这些部下们也在乎,陈叔还留在盛京,他们也在乎。” 秦姝落几近疯狂的情绪到此刻才稍稍有所松动,她用尽了力气抓紧手中的短匕,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将萧洵大卸八块。 沈陵川心疼地改抓为握,等她情绪些微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秦姝落并非擅长用刀之人,是以他能清晰地看见那把短匕在伤人的同时,也不小心在她修长又漂亮的右手上留下了稀碎的伤痕。 他唇瓣半张,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秦姝落找他结盟之时的场景。 那天,她的手指就是这样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乱他心神,以至于她说了许多话,他都未曾入耳。 他看着她的唇瓣不断地上下张合。一身淡青色的长裙在夜色下并不明显,却依旧能让他想起初见之时,她在竹林之中救下他时的模样。 他们甚少能有这样靠近的机会。他都能猜到,秦姝落漏夜前来,大抵也是想了很多办法,甚至预备了很多筹码的。 可她不知道,其实说服他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明月下,小窗边。 秦姝落见身后的久不作答,拧着眉,回眸问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吗?” 沈陵川默不作声。 秦姝落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难道就不想将萧洵取而代之?沈陵川,这些年,他待你真的好吗?” “他要是真的待你好,岂会让你数次出入危险之地?”秦姝落白皙的指尖忽的轻轻地搭在沈陵川的肩头,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更不会不知当日动心的根本不止他一个人……” “嗯?他让你日日夜夜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同别人在一起,还逼着你娶不喜欢的女人……沈陵川,你真的甘心吗?” 秦姝落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之上,沈陵川呼吸一窒,后背的汗毛都几乎要立起来了。 他一直低头不语,久得秦姝落都快以为是不是自己给的筹码不够。 可偏偏在她就要起身的那一瞬,沈陵川忽道: “你想怎么做?” 秦姝落眉心微跳一瞬,她不禁想,萧洵,你看看你,多可怜,身边的人竟都是这样轻易就背叛了你。 秦姝落唇角轻扬,“我要你帮我,杀了他。”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声音柔情似水,像是蜜罐子一般几乎要将人淹没,他的名字在她秀美的唇边呢喃,就好像是在被她把玩一样,她道: “陵川~” “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 “他给不了的,我也能给。川哥哥~” 沈陵川双手紧紧地攥拳搭在膝盖之上,吞咽了好几口口水,静默良久,才道:“我可以帮你,不是因为救命之恩,而是……” 后面的话,沈陵川没有说出口。 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秦姝落也根本不在乎,她忽的起身,站直身子,拍了拍沈陵川的肩膀,冲他莞尔一笑,“就这么说定了,之后有事,本宫不便前来,陈叔会联系你。” 不等他作答,秦姝落就戴上帷帽辞别,在夜色下独行。 他看着秦姝落利落离开的背影,未尽的话语在此刻低声呢喃:“我心悦你。” 你知道,可你也不在乎。 沈陵川坐在窗边,苦笑一声。 这一点上,他和萧洵有什么区别?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也无碍,只要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旁,对他而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为了这一天努力了许久,而此刻终于是到来了。 沈陵川握住秦姝落的手,秦姝落拧眉,想要挣开,却听他道:“阿落,死不足为惧,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如何才能真正地折磨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吗?” 萧洵赤红着眼眸看向沈陵川,“沈 !陵!川!” 那紧紧相握的双手比所有的烛火加起来还刺眼。 烛火轻轻摇曳,秋夜的晚风在此刻甚是眷顾赢家,沈陵川也不惧萧洵的目光,甚至看向他的眸光还带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依旧恭敬称呼他为“殿下”。 柔声道:“太子殿下,微臣定会好好照顾太子妃的。” “我一定会比你照顾得更好。” “你敢!”萧洵忍不住激烈地挣扎起来,身后按捺他的士兵险些被他挣开,好在是又眼疾手快将人死死地按住了。 只是这一次,他扑腾得满身污泥,最后还是挣脱不开,只能跪在地上看着秦姝落和沈陵川俯视着他。 他怒吼:“阿落,他沈陵川背弃旧主,弑父杀君,你当他又是什么好人!” 秦姝落看着他脸上满是血泥的样子,堂堂一国太子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无能怒吼,倒也是这夜晚之中极其美妙的乐章,她轻笑道:“那又如何?” 她需要好人吗? 她配好人吗? 她身边曾经倒是有过不少好人,可是他们有好下场吗? “那又如何?”这四个字就像是千斤锤一般砸在他胸口,几乎要让他丧失最后的生机。 “阿落……”他被按在泥地里,胀红着一张脸,呼吸都困难,呛咳出声。 秦姝落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得可笑,她扫视一圈周围,大抵猜到今日是要不了萧洵性命了,顿时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也懈怠了下来,她神色疲倦,失去了再度纠缠的兴致。 只一个眼神,沈陵川便察觉出她是在强颜欢笑,关切道:“太子妃,微臣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秦姝落轻嗯一声。 沈陵川颔首,而后俯视着萧洵,看着他想杀自己却又做不到的模样,脸上的笑意越发扩大, 谦卑道:“殿下,夜深了……太子妃该安寝了……” 话落,他便扶着秦姝落转身离开,也不再看萧洵的脸色。 秦姝落抬步的一瞬只觉裙摆微滞,垂眸便见一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衣摆,她眉头微皱,还未出声,沈陵川开口道:“不知礼节的手脚,就不该存于这世上。” 下一瞬刀光一闪,身后便传来一阵沉重的闷疼声。 萧沁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手脚筋脉尽断,鲜血流进血泥地里,与早先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 她双目圆睁,想叫喊出声,可喉间却像是被扼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 脚上的牵制没有了,血珠微微溅落在秦姝落的衣摆之上,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沈陵川低声恭敬道:“太子妃,请。” 秦姝落缓步而行。 不想,萧沁与二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唇瓣轻颤,情不自禁地唤了沈陵川一声,声音可怜至极。 “沈大……” 可还不等她唤完,沈陵川侧目浅浅地扫了她一眼,只这一眼,便让萧沁胆寒得不敢再出声。 秦姝落敛眸,嗤笑一声,随即与沈陵川同步离开。 等到彻底走远,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身后嘶哑不甘的悲鸣,叫她还算是欢喜。 “阿落……不要……” “沈陵川!沈陵川!你不得好死!” “沈陵川!!” 第117章 “碧书,我好想回家啊。”秦姝落抱紧碧书,蜷缩在她的怀中,身形瘦小又脆弱。 秦姝落回到帐篷之中, 自然而然就将沈陵川的手甩开。 沈陵川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愣怔一瞬,缓缓握成拳头背在身后。 只见秦姝落冷淡地在桌边坐下, 将手放进婢女端来的温水中,一点一点地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原本还沾染着血腥气的手指瞬间又如削根葱一般洁白纯净。 她接过碧书递来的帕子, 再一根根地将手指擦拭干净,说不清楚究竟是擦拭水迹还是谁的触碰。 沈陵川的眸中闪过一抹暗淡, 转瞬即逝。 他沉声道:“今夜, 太子妃可以好眠了。” 秦姝落擦净手, 抬眸看了他一眼,眸光冷漠无情, 缓了一会儿,她才扯了扯唇角,微笑道:“还得多谢沈大人用心为本宫筹谋。” 沈陵川笑道:“为了太子妃, 微臣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秦姝落笑笑, “只是今夜恐怕另有美人要伤心了。” 沈陵川敛眸, “微臣对五公主从无男女之情。” “可她对你有。”秦姝落支着额头, 微微偏头看着他, 淡笑道,“沈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她眸中带有戏谑又带有一丝狠厉,似乎还有一丝醋劲儿, 沈陵川一时间倒是拿不准她的心意。 秦姝落在修长的手指敲击着自己的额头, 眼睫一垂,声音瞬间冷淡下来, “本宫不喜欢身边人有太多的麻烦。” 沈陵川张嘴, 刚想说话,却见秦姝落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 “嘘——” 沈陵川噤声。 秦姝落收回手指, 悠悠起身,盯着沈陵川的眼眸而后轻轻拍去他肩上那看不见的灰尘,皮笑肉不笑道:“否则这人留在身边也没什么意思,不是么。” 沈陵川垂首,“微臣明白。”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但愿沈大人是真的明白。”她侧身贴近着他的耳边,呼吸轻柔,“你知道的,萧家人,本宫是一个都不想见到。” 沈陵川耳边如春风燎原,便是在夜晚也好似能感受到他耳朵灼热的温度。 秦姝落笑笑,直起身子,走了两步,站在门边,“本宫乏了,沈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沈陵川看着她精致的侧颜,清晰的下颌线比初见的时候要锐利许多。 他低声应道:“是,太子妃早些休息。” 门帘轻响,又紧紧合上,只余了几缕夜晚的寒风夹杂着冷意从秦姝落身上吹过。 她站在门边,月色透过门缝带来了一丝丝光亮,恰巧照在她的眉心,秦姝落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恶寒无比。 她顺着门户缓缓滑落下来,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像是被人抛弃的野孩子,再也无家可归。 碧书看着她清瘦的背影,一瞬间心都揪起来了。 她拿来斗篷,披在秦姝落的肩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声音哽咽道:“姑娘,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秦姝落也回抱住她,“碧书……” 只是一声呼唤,秦姝落感受着身上的拥抱越来越紧,仿佛这一瞬自己才活过来一般,才是真正的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良知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 她把头埋在碧书的胸前,浑身都在颤抖。 她以为她报仇了,她就会开心的,她以为她报仇了,她亲手手刃仇人,就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宋钰他们就能安心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碧书,我好想回家啊。”秦姝落抱紧碧书,蜷缩在她的怀中,身形瘦小又脆弱。 碧书揽着她的肩膀,也隐藏不住哭腔,颤声道:“姑娘,我们回家,回家,我带你回家……” 秦姝落眼角的热泪滚烫得都快要烫伤自己的肌肤了,她哭着不说话。 回家,那是多么美好的夙愿啊。 可是她们都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她们没有家了。 早在那场大火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苟活到今日也只是为了复仇,为枉死的亲人讨一个公道。 而现在她终于看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了。 只是然后呢? 然后她应该干什么。 她的心口空洞得像是破碎的房子,四处漏风。 她为这一场复仇,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一切。 她也不后悔牺牲所有的一切报仇。 只是好像她的心依旧找不到归处了。 秦姝落哭得五脏六腑都在撕裂一般,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 她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独和迷茫,就像是陨石压在心口,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而碧书也知道,姑娘也只能在这一刻痛苦和迷茫,因为明天天一亮,盛京和荆山都将面临巨变。 只单论弑君这一点,就世人的唾沫就足以将秦姝落淹死,更遑论其他。 她抱着秦姝落,与她靠在一起,学着小时候夫人哄着她一样,轻柔地拍着秦姝落的脊背,哼着童谣。 “月儿明 风儿轻 树叶儿遮窗棂 娘的孩儿 闭眼睛 ……” 夜晚,温柔的摇篮曲顺着门缝溜出,在这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仿佛归人的引路声。 苍冷的明月夜里,秦姝落在这哄孩子的歌声里,终于睡下了这么多日来第一个平静又安稳的觉。 她趴在碧书的膝盖上,肌肤白皙,眼睫上还挂着未曾掉落的泪珠,此刻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终于回到了自己温暖的摇篮,紧皱的眉头终于得了片刻的放松,施展开来。 碧书替她轻轻拭去眼角的那滴泪,就好像很多年前,她刚到秦家时,小姐也是这样为她拭泪的。 她静静地守在秦姝落身旁,从半夜到天明,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她永远会如今夜一般,在小姐的身旁。 第118章 半晌,她才问了最后一句,“平南王妃呢,可有消息。” 秦姝落精神紧张了许久, 终于得了一夜好眠。 这一夜,她梦见了好多人,父亲、母亲, 宋钰,还有……那个孩子。 这一次他是笑着的, 笑得很温和,和秦敬方、魏粱雨二人牵着手, 似是一家团聚的美好景象。 那孩子眸中没有半点怨恨, 纯净如水一般, 脆生生道:“娘,你快回去吧, 我们该走了。” “不要……” “别走……” 母亲面容慈和道:“阿落,以后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爹, 娘……” “不!” 秦姝落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呼喊着, 忍不住扑过去想抱住他们, 可下一瞬, 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了眼前,只余下一片空白,茫茫旷野无边无际。 整个世界好像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空洞得让人害怕。 孤寂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 她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指尖似有人触碰, 说不出的力量从寒凉的触感中传来, 秦姝落垂眸,只见一双满是疤痕的手正握着她的手, 认真地擦拭上面的血迹,她看着那人一身红衣,腰带上的芙蓉花一下就暴露了来人是谁。 她抬眸想好好地看看这个,端午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的爱人,却发现他面上一片模糊,她再怎么用力都看不清眼前的人。 秦姝落急得落泪,她抱住眼前的人,哭腔道:“宋钰,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可是……可是我真的记不住了……” 她的声音哽咽得让人心碎,可宋钰却只是温柔地抱着她,温声道:“阿落,我知道的,你只是太累了。” “宋钰……”秦姝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钰抱着她,就像记忆里那样柔和又可靠。他轻轻地拍着秦姝落的后背,等到她哭声渐小,才悄声道:“阿落,我来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一身喜服。” 秦姝落睁开哭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宋钰身上的衣裳,这才意识到,他今日所着并非普通红衣,衣裳虽朴素,可边角繁复的针线,以及挺拔的廓形分明是用了心的。 尤其是胸口处还绣着一朵并蒂芙蓉的暗纹,在夜晚的烛光下,发出微弱的光亮。 秦姝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她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上面的芙蓉花纹,旋即被宋钰握住手,紧紧地贴在那朵花纹之上,按理,离得这样近,手上的温热似乎透过衣服也能传递到他的心脏,可偏偏他心口毫无挑动的痕迹,也没有一丝热度。 宋钰似乎丝毫不觉,他只是眉眼含笑,似少年时一般爽朗,又增添了几分成年人的稳重,心满意足道:“阿落,你看过了,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明明说得这么和善又温润,可秦姝落的鼻尖却忽的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她摇着头,嗓子已然哑得说不出话来。 “阿落,以后好好地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他抬手摸了摸秦姝落的头,替她拨开眉间的碎发,那珍视的眸光就好似在看着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不要,不要……”秦姝落的手用力抓着他的衣裳,半点不敢松开,好像这样就能留住眼前的人。 宋钰不曾阻止她的徒劳,只是笑看她,那眸中透着的竟是说不出的悲悯和怜爱。 秦姝落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宋钰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她狠狠地摇着头,用力地抓住眼前的人。 但宋钰的身影还是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在眼前了。 “不要!!” 她哭得撕心裂肺。 可周身再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原本还有一丝丝温情的世界,瞬间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寂铺天盖地的涌来,这一次秦姝落再也没有力气站稳了。 她摔倒在地,眼眸看着远处的世界,想找寻他们的踪迹,可是什么都没有。 空旷迷茫的世界里,一丝丝的痕迹都没有。 她躺在地上,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慰她了。 她爱的人都不在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秦姝落觉得好冷啊,白茫茫的世界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掩盖了所有人的痕迹。 只剩下秦姝落那一双空洞的眼。 这一觉她好像睡得很久。 久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秦姝落缓缓睁开眼的那一瞬,天空已然大亮,便是在帐篷之中也能感受到外头的光线十足。 屋里没什么人,静得让人心安,只有碧书一人守在床边,支着下巴靠在床头正打着瞌睡。 秦姝落睁着眼,在床上静默无声地躺了好一会儿,碧书才发现她醒了。 “姑娘!”碧书支着下巴的手一歪,抬眸就看见秦姝落醒了,忙惊喜道,“你醒了!” 秦姝落轻嗯了一声,嗓子干得有些疼。 碧书赶忙将人扶起来,拿着靠枕放在她身后,让她坐起来,随即立马端来温热的甜汤,喂给秦姝落喝。 她一边喂一边道:“姑娘接连昏睡了好几日,袁大夫来看过了,说姑娘是连日操劳睡得少,又几度大悲大喜,一时间伤了心神,这才昏睡至今,还叫人不要打扰您,奴婢这才没有叫醒您的。” 秦姝落低着头,一边听她说话,时不时轻嗯一声,算是应答。 喝了了两口之后,秦姝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许多,就连腹中也热乎了起来。 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喝了,碧书也不勉强,将手中的甜汤又继续放在暖炉上温着。 屋里,暖炉烧得热极了,银炭根根通红,火苗一直往上窜,很偶尔才会冒出一两个火星来,在帐篷里无伤大雅地跳跃。 给寂静的空间里带来一丁点儿声响,不至于让人觉得是无人之境。 秦姝落敛了敛眸,扭头看着些微打开一丝缝隙的窗户,碧书循着她的眸光看去,忙走到窗户旁,边走边问:“姑娘可是觉得冷?是袁大夫叫奴婢开窗的,道是屋中不可过于闷闭,否则对姑娘的病情不大好。” 她边说着就要将窗户关上,却见秦姝落摇了摇头,“不必了,再打开些吧。” 碧书关窗的手一顿,“是。” 她打开窗,外头的光线瞬间布满整个帐篷,凄神寒骨的冷风也像是立马寻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一样,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呼呼地往里头灌。 冰天雪地,一片洁白。 碧书站在窗边,被风吹得有些冷,不禁缩起了手脚,她赶忙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色泽光亮的狐毛大氅给秦姝落披上。 “外头风凉,姑娘才刚醒,可不能再着凉冻着了。” 秦姝落看着窗外,没有吭声。 眼前冰雪茫茫的世界就好像是那一场梦一样。 送走了她所有的爱人,她有预感,他们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 “今年的冬雪来得可真是急啊。”碧书也看着外头的冰雪世界,慨叹道,“姑娘昏睡的第一夜,外头就开始下起了大雪,一直下到今日也不曾停,下山的路昨个儿都封了,幸而袁大夫来得快,不然也上不来山。” 秦姝落侧眸看着窗外,修长的眼睫在她的下眼睑上打下一片长长的阴影,整个人端庄又秀气,甚至是这些时日久居人上,还养出了一身说不出的贵气感。 碧书悄悄地瞥了一眼秦姝落的脸色,见她还算是平静,咬着唇,其他的话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秦姝落与她自幼相识,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便道:“有什么话便说吧。” 得了许可,碧书立即道:“那沈大人还叫袁大夫去给太……给那位治伤了呢。如今虽是关在牢狱之中,性命却是无虞。”她说着,不禁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碧书素来是不喜欢萧洵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五公主原也是要送走的,可是……她说什么都不走。闹到昨日封了路,沈大人也拿她没办法了。”碧书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偷瞄秦姝落的反应,却见她脸色半点没变,一时间也拿不准,姑娘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她咬了咬唇,刚想说姑娘若真是喜欢沈大人,那这五公主便留不得。若不是……也留不得。 却听她忽道:“盛京呢,如何了?” 碧书微怔,眼睛颤抖一瞬,赶忙儿正声道:“听沈大人说,盛京城也已经乱了。四公主同六皇子赶回去主持大局,如今正以监国的名义处理朝政,头一件事便是清算李家,听说竟是逼着太后、不,太皇太后亲自下旨,将李家所有人流放,想不到这四公主和六皇子竟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到这儿,碧书不禁摇头慨叹了一句。 旋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赶紧环视一圈周围,见当真无人,碧书才敢凑在秦姝落耳边小声说道,“奴婢还听人说,那六皇子原是要登基的,上朝当日连龙袍都准备好了。” 闻言,秦姝落冷嗤一声,唇边扯出一眸无声的嘲讽。 她看着窗外的风雪,寒声道:“他登基不了。” 只要萧洵还活着一日,萧津永远就只是六皇子一天。 盛京皇城,勤政殿内。 萧溶一把将桌上所有的奏折都横扫在地,看着眼前还拿着朱笔正在批改着奏折,不争气的弟弟,狠声道:“还批批批,有什么好批的!” 萧溶手指用力握成拳,面容因为太过愤恨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 “这个秦姝落和沈陵川竟敢如此戏耍本宫!” 萧津看着面前的一地狼藉,也没有半点不虞,只是淡笑道:“报信的人不是说了嘛,父皇已死,萧洵便是治好了也是废人。即便她们今日以太子仍在的名义,阻拦本宫登基,可本宫不依旧坐在这勤政殿里。”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皇姐,急什么,这龙椅必定是咱们的,她再如何,也只能求一个自保而已。” 萧溶猛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急败坏道,“可我就是觉得不甘!她让人在咱们进城的当夜杀了七皇子和李玉琬撤离,你知道外人都怎么传吗?都说七弟是你杀的!我不让你沾手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清清白白登上帝王宝座!可她倒好,将我的心血毁于一旦!” 萧津见她越说越气,站起身,将她扶至御座上坐下,而后抬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气,萧溶看见他低头吹气的模样,心底不由地涌上一股暖流,方才的愤怒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萧津抬头看着皇姐,眼眸含水,温顺得像是一条惹人怜爱的幼犬,他低声道,“无碍的,皇姐,只要你在阿津身边,外头怎么传我都不在意。” “阿津……” 千里之外,秦姝落听着风声,静看飘雪,唇角含笑,气定神闲地接过碧书温好的汤婆子。 半晌,她才问了最后一句,“平南王妃呢,可有消息。” 第119章 “平南王妃……”碧书愣在原地,面色煞白,双手紧握着,短短片 “平南王妃……” 碧书愣在原地, 面色煞白,双手紧握着,短短片刻间脑海中冒出了无数种回答, 可最后还是不敢出声。 银炭的火苗在帐篷里随风窜动。 秦姝落将看向窗外飘雪的眸光收回,扭头看向碧书, 她神色依旧平静,同外头的初雪一样淡漠寒冷。 碧书赶忙垂眸, 根本不敢同秦姝落的眼眸对视, 她着急忙慌地拿起一旁的水壶, “天冷,奴婢给姑娘倒杯……” “啊!”碧书惊叫一声。 “嘭”的一声响, 只见那水壶直接掉落在地上,壶中滚烫的水撒得到处都是,“滋滋”作响, 还冒着雾蒙蒙的热气。 碧书赶忙后退两步, 握着自己被烫伤的手又痛又愧疚地瞥了一眼秦姝落。 “姑娘……”碧书刚想开口, 就听身后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你先下去吧。” 她一回头, 就见沈陵川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大氅, 气质挺拔地掀帘而入,肩头还夹杂着几片残雪,更映衬了这冷气逼人的寒冬。 “见过沈大人。”碧书敛眸行礼道。 沈陵川拂去肩头的残雪, 轻嗯一声, 旋即越过她,径直朝秦姝落走去。 见她还不走, 再一次道:“平南王妃的事儿, 我会告知太子妃,你先下去。”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冷意。 可碧书不为所动, 眸光看向秦姝落。 秦姝落扫了一眼沈陵川,瞥了一眼碧书,这才道:“屋里不用你伺候了,去找袁春落拿些烫伤药吧。” “是。”碧书应声,握着自己的手,抿了抿唇,还是弯腰退出了帐篷。 她退至门口,将门帘合上的那一瞬,忍不住抬头看了里面一眼,只见沈陵川和秦姝落一站一坐,一暗一明,就好似一条阴暗的毒蛇正盘旋在一朵摇摇欲坠的菟丝花之上。 身后寒风呼啸而过,不禁后背一凉。 等碧书离开,秦姝落看着沈陵川非常自如地将自己的外氅脱下,坐在了床边,眉眼深情道:“可觉得好些了。” 下一瞬他的手就伸了过来,想要握住秦姝落的玉指,偏秦姝落的手不经意间抬起,直接将手中的汤婆子递了过去。 她淡淡道:“外头冷,你也暖暖吧。” 沈陵川微愣,而后轻笑道,“多谢太子妃关心,微臣不冷。” “不冷就放桌上吧。”秦姝落不冷不热道。 沈陵川一怔,握住汤婆子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眼中划过一丝落寞,低声道:“是。” 他起身将汤婆子放在桌上,才被汤婆子暖热的手掌心顿时又凉了下来。 屋内气氛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滞,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逃离。 偏沈陵川不愿。 屋内的小窗开了有一会儿,寒风不停地往里头灌,让人感受到了几分冬天的威力。 沈陵川见秦姝落一身单衣,只披着一件狐毛大氅,不由道:“太子妃才刚苏醒,便是喜欢赏雪,也莫要贪凉,冻着身子。” 秦姝落睬也不睬,只是偏头看着窗外的雪。 她静默不语,沈陵川也不敢关窗,只是站在风口处,以期许能替她阻挡些许风雪。 外头的雪势好像越来越大了,飘飘荡荡的雪花,快要将半数天空都占满,让人只能在缝隙中窥见一抹灰暗的苍穹,秦姝落眸光微动。 沈陵川循着她的眸光看去,温声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秦姝落依旧不言。 “算算日子,陈叔他们快回来了。”他看向秦姝落问道,“山下的人,太子妃预备如何?” 那日萧溶走时,说是山下的人任由他们调遣。可究竟是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是监视囚禁,以便杀之,这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谁又会愿意留下把柄,叫天下人知道自己是联合外人杀害父兄,谋朝篡位的呢。 若非这一场雪,她这几日恐怕没有这么好眠。 秦姝落看着屋外的雪,不禁冷哼一声,当真是天都在帮她。 “杀。” 她唇瓣微启,声音也和这雪一样轻柔。 沈陵川唇角不自觉上扬。 大雪封山,山下的人退无可退,便是能退,等陈叔回来,刚好和荆山猎场里面的人,里外夹击。 刀光剑影,染着鲜血,在这雪夜里,红得刺眼。 伴随着雪落的声音,就像是一场华美的舞曲。 而明早醒来,这一切罪孽都将被大雪掩藏。 沈陵川看了看秦姝落,随后将眸光落在窗外一株从雪地里冒出来颤颤巍巍却又昂扬生长的杂草之上。 窗外飘雪纷纷扬扬,沈陵川负手而立,站在秦姝落身侧,同她一道静听落雪的声音。 “分区而治,自立为王。” “阿落,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他伴着雪,柔声道。 秦姝落敛眸,沈陵川早以她的名义昭告天下,明德帝病逝,太子萧洵忧心成疾,病重难行,特意派六皇子回朝监国,她留在行宫照顾太子。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盛京和荆山已然各自为王。 是以不少聪明的官员早就将有关朝事的奏折一式两份,各自送往朝廷和荆山行宫,谁也不得罪。 萧溶未必不知道此事,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二者各自为王,盛京管南边儿,荆山统辖北部,以葳蕤山为界,谁也不能奈何谁。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呢喃道:“自立为王。”好生厉害的成就啊。 可她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秦姝落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看见那株杂草旁侧尚有一根枯黄的小树,此刻被大雪拦腰折断,却依旧半残地遮盖在杂草的上方,替它遮挡着风雪。 她再一次重复道:“平南王妃如何了。”她分明是在问话,却丝毫没有疑问的语气,只是很平静地又补充了一句,“薨逝了吗。” 屋内一瞬间静得几乎都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空气凝固,呼吸静止。 沈陵川眼睫微颤,沉默良久,才轻嗯一声。 这一次他试探着将手搭在秦姝落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秦姝落不曾推开,她脸上的血色霎时间全部褪尽,麻木地看着窗外的雪,看着寒风吹没那株杂草,肆意地刮动着枯树。 沈陵川还要再说些什么,可秦姝落却再也无法入耳了。 等门帘再次落下,秦姝落靠在墙壁上,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心伤,只是沉默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心脏也不会跳动了。 沈陵川说,没有人知道平南王妃去世之后,平南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知道,平南王近乎一夜疯癫。 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王妃的遗体,也不举办葬礼。 他想带着王妃的遗体回南城,可王妃有遗言,不允许平南王送葬。 是以平南王未曾踏入南城一步,一切事宜只能由赵如春操办。 秦姝落无力地看着窗外的大风刮过,卷动所有的雪花胡乱拍打,偶有一两片雪花飘进了屋里,落在秦姝落的脸颊上,也很快就化成了水珠,就像是一滴泪一样挂在她的唇边。 她眼睫轻颤,原以为,以她们的谋算,一定能等到功成的那天,然后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送许姨回到南城,颐养天年,了却她多年夙愿,可是未曾想到最后她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的。 秦姝落的心麻木得就像是腐烂的树根,一捏就碎成了屑。 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从天明坐到天黑,只字未言。 碧书回来的时候,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主仆俩坐在窗边,静看大雪落落无声,掩盖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笑和泪。 第120章 “启禀太子妃,沈大人,太子不见了。” 平南王妃去世之后, 秦姝落又大病一场。 对外只宣称是太子妃照顾太子太过尽心,这才病倒了。 可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 只是连日高烧不退,使得秦姝落往日稍好些的魇症也再次复发, 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偶有平静的时候也是麻木不语、死气沉沉的, 瞧着甚是吓人。 袁春落瞧着她闭口不言的模样,心如刀割, 偏手上的药方不知改了多少回, 也是无用。他自诩医术高超, 但此刻却只盼着能有比自己更厉害的大夫出现。 偏是没有,一声声叹息仿佛要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掏空了。 * 而荆山猎场牢狱里。 时间已然不知过去了多久。 简陋的帐篷四处漏风, 呼呼刮得人脸疼,破了口子的篷顶下方还积着一小片雪。 说不清是血还是水滴落的声音,一直在萧洵的耳边“滴答滴答”地响着。 他被铁链捆在冰冷的刑架上, 浑身冻得僵硬麻木, 大腿处还被人捅了个对穿, 远处微弱的刑火根本无用, 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脏污不堪的衣裳硬邦邦地挂在身上,像是又冷又硬的石头,让人生不如死。 晏初打晕人, 偷偷潜藏进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 不禁眼眶一红。 “殿下,醒醒。”他轻拍着萧洵的脸庞, 低声道, “沈陵川去了太子妃的住处,属下这就救您出去。” 他一边用备好的钥匙开锁链, 一边宽慰萧洵道,“您千万要撑住,冯公公已经备好了人马,等咱们回到盛京,必能重新夺回这一切。” 萧洵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瞧见他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勉强开口道:“你快走吧,沈陵川对此处四下设伏,你恐怕已经暴露了。” “殿下!”晏初心焦道,锁链迟迟打不开,他索性提刀砍断。 不想帐篷之外的脚步声来得如此之快。 晏初手中动作一顿,萧洵在他耳畔轻语两声,而后道:“带着我你逃不出去的。走!” 晏初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咬牙只能从屋顶翻身离开。 萧洵看着一瞬间空寂的帐篷,扯了扯嘴角。 果不其然,晏初前脚刚走,看守的人马后脚就出现在眼前。 冬日的雪夜里,门帘大开,伴随着呼啸的寒风,一双黑色的厚底长靴走在前头,踏着积雪,在萧洵身前落定。 他垂着头,不用睁开眼都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有人来过,晏初么。”沈陵川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回眸看向萧洵,声音静如沉水道,“你身边也只有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 萧洵依旧低垂着眼眸,不大搭理他。 这些时日,他夜夜至此,以折磨自己为乐。 他早就习惯了。 萧洵不说话,沈陵川也有的是办法,偏头不过一个眼神,身边的人便立马心领神会,出去寻晏初的踪迹了。 破旧的帐篷里,士兵少了许久,好不容易人群集聚带来的一丝热气又散了。 身侧的人将炉火移到沈陵川身侧,沈陵川解下黑色大氅,转了转手腕,看着萧洵冻得发紫的肌肤,心中一股隐秘的畅快根本按捺不住。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萧洵待他算是不薄,可是不够啊,如果当初他们不是一块儿认识的秦姝落,如果秦姝落远嫁江城,他们谁都没有机会,或许……他会继续死心塌地地跟随着萧洵。 可偏偏他们同日同时遇见又爱上的人,最后却成了他的新娘? 凭什么? 沈陵川不服,他自问不论文韬武略他都不输萧洵。 来日,萧洵登基大典,他亦会是内阁重臣。 但他也只能是重臣了。 萧洵对他的爱人能唾手可得,而他却永远无法近身半步。 君臣不过一字之分,他就永远需要认命,只能等萧洵赏赐一些他不需要的东西,连婚事都是如此。 他自嘲一声。 看着萧洵身上的伤口,拿起一旁烧红的烙铁,眸光如毒蛇一般阴冷地盯着萧洵。 “殿下如今都这幅模样了,他们竟还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当真是养了几条好狗啊。” 萧洵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嗤笑一声,“你从前不也是我身边的一条好狗吗?” “是么。” 沈陵川手中的烙铁装似不经意间落在萧洵的胸口,□□被灼烧的身影“滋滋”地在帐篷内响起。 萧洵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沈陵川看着他这幅惨状就觉得高兴,他最讨厌的就是萧洵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这些时日任由他怎么折磨,萧洵始终自视甚高,看他一如从前那般轻蔑。 可他再骄傲又如何,如今不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沈陵川嗤道:“萧洵,你便是再能忍又如何,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你又算什么男人!” 萧洵咽下口中的闷疼声,缓了许久,才抬眸正眼看了一眼沈陵川,分明他才是那个被捆绑的囚徒,可偏偏身上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的威严和气势。 他像是看丑角一样看着沈陵川,半晌冷笑一声,不屑道:“沈陵川,爱而不得的滋味不好受吧,否则你也不会夜夜至此,呵……” 话音一落,沈陵川猛地按紧手中的烙铁。 钻心的疼痛让萧洵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面色阴沉个,咬着牙恨道:“成王败寇,萧洵,你才是那个没用的废物。而我有大把的时间陪着阿落,从今往后她身边的人只会是我。” “呵——她身边的人是你,可她心里有谁,你心知肚明。”萧洵看着他,近乎残忍道。 他冷嘲一声,唇角只是轻轻勾起一抹无声的笑,便足以让沈陵川恼怒得恨不得亲手将他碎尸万段,他扔了烙铁,拿起一旁长满了倒刺的鞭子将萧洵抽得皮开肉绽,仍不觉得解气。 萧洵也似跟他作对一般,再疼也一声不吭,只是笑看着他。 比起他,沈陵川更可怜。 以秦姝落的性子,是绝对不会爱上一个曾经袖手旁观,看着秦家败落的人的,这一点,沈陵川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住嘴!” “总也好过你,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沈陵川拿着打得开花了的鞭子,额角冒汗,气喘吁吁地站在萧洵面前,心中依旧憋闷至极,他咬了咬后槽牙,抄起一旁的酒壶,酒水从鞭子上畅快地洒下,就像是沈陵川心底的怨气一样。 他抬手挥鞭,想要将这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不想却听外头的人来报: “沈大人,太子妃又梦魇了。” 闻言,萧洵耷拉着的眼皮轻轻颤动一瞬。 沈陵川挥鞭的动作一顿,忙问道:“不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吗?” “属下也不知,只是瞧见碧书姑娘半夜又遣人请了袁大夫来,说是太子妃又惊醒了,这回喝了安神汤也无济于事。”那侍卫拱手回道。 这下,沈陵川立马将手中的鞭子扔给一旁的侍卫,掀了帘就往外走,连大氅都顾不上披,更别说萧洵了。 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着,萧洵不知是多久之后才从寒冷之中找回自己的意识。 他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守的侍卫早就倒了一地,耳边的铁链摩擦的声音叮铃作响,去而复返的晏初重新印入眼帘。 “属下无能,让您受罪了。”晏初已然砍断铁链,将萧洵软塌塌的身子搂在怀中,红着眼眶道。 萧洵看着他,修长的眼睫毛在昏暗的火光之中抖动,皲裂的唇瓣勉强扯动道:“太子妃惊醒一事,与你有关?” 晏初扛着他的动作一怔,低声道:“她将殿下害成这样,属下不过是略施小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声音里还带些愤懑不平。 萧洵喉间一紧,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喉间却如刀割一般疼痛,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晏初扶着他,穿过层层守卫,寂静地消失在了雪夜里。 * 太子妃的住处里。 沈陵川到的时候,秦姝落已经镇静许多了。 此时此刻正坐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喝着药。她披散着长发,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只露出精致的侧颜,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一般。整个人不施粉黛,比往常少了许多脂粉带来的明厉和张扬,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病弱感。 沈陵川盯着她的侧颜,心脏漏跳一拍,认识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秦姝落露出这样完全真实又毫无防备的一面,只一眼,就足以抵消他所有的不甘和怨气。 秦姝落听见脚步声,细细抬眸,瞧见他进来了,也未曾发一言,只是麻木地喝着碧书喂来的汤药。 沈陵川缓步走过来,生怕惊扰到她,而后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接过碧书手中的汤药,亲自喂秦姝落喝。 碧书看了看秦姝落的脸色,只见她面色丝毫未变,这才将汤药递给了沈陵川。 沈陵川接过半温的汤药,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喂到秦姝落嘴边。 她顿了片刻,终是张开了嘴,喝下了那口汤药。 那一瞬间,沈陵川的手指都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不曾拒绝他的靠近。 他欢喜地情难自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勉强完成喂药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动作。 一时间,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岁月静好。 这样的场景,往后的十数年里,沈陵川回忆起来之时,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可惜,岁月静好的时光总是很容易被人打断。 沈陵川给秦姝落喂了没多久,便听下边的人来报:“启禀太子妃,沈大人,太子不见了。” 120-124 第121章 “阿落,新春如意。” 此言一出, 原本还眼神空洞麻木的秦姝落眸光看向那侍卫之时顷刻变得凌厉了起来。分明穿着打扮都还是温柔素净的,可眸中再没有了方才天真无害的稚气,就好像那一瞬只是沈陵川幻想出来的梦境一般。 她看向沈陵川, 眸中划过一丝隐秘的怀疑,最后还是敛眸收回了目光。 沈陵川的心一瞬间刺痛无比, 忙道:“微臣这就去追查太子的下落。” 秦姝落抿着唇,并未吭声。 如今的大庸已然一分为二, 眼下萧洵压制不住荆山, 也回不去盛京, 便是逃了出去,亦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而以他的身份,断不可能此生隐姓埋名地做一个普通老百姓,那他还能去哪儿?有谁还能助他起势? 秦姝落的面容冷冽森寒, 沈陵川也似想到了什么似的, 旋即站起身, 严肃道:“我绝不会让萧洵和滇西重新勾结起势, 阿落, 这一点,你放心。” 秦姝落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收回目光, 寒声道:“去吧。” “是。” 沈陵川离开之后, 碧书又重新给秦姝落喂药。 秦姝落偏头,早没了喝药的心情, 西南一直不满朝廷的管束, 如今朝廷大乱,他们必会借机起势, 明阳公主从前在西南还有些许势力,倘若萧洵同西南合作,西南起势师出有名,萧洵兵力充足,便是双赢。届时三分天下,恐怕荆山最为势单力薄,到时候西南和盛京会否联合起来,分割荆山可难说了。 她看着窗外,外边的大雪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夜空都亮了几分。 这几日,荆山上的雪总是下下停停,没个定数,就像她自己的情绪一样,常常失控。 她垂眸轻声道:“你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碧书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汤药,应声道:“是。”便也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屋内都静了下来。 只有炭火还在跃动。 秦姝落缓缓屈膝,抱紧双臂,她把头枕靠在膝盖上,就像过去睡不着的无数个夜晚。 印象之中,好似这些年来都甚少能有好眠,若当真要说有,最近一次怕还是在太子府的时候。 那时她初入太子府邸,头部重创,常常半梦半醒之间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尤其身边躺着的人还是自己最厌恶至极的萧洵。 秦姝落眼波轻颤,那时她只想离开太子府邸,求生的意愿也不强烈,可偏偏萧洵不让她死也不放她活,她当真是恨毒了他。 是以每晚噩梦惊醒之时,看见身侧的萧洵,她总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拿他撒气,也不知是不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撒气撒累了,竟能心情畅快地一觉睡到天亮。 久而久之,她竟是也能在萧洵的身边睡着了。 只是萧洵好些个夜晚都睡不好,上朝的时候昏昏欲睡还被明德帝责备过。 秦姝落眼眸暗淡一瞬,即便是她刻意忽视,也不得不承认萧洵在她身上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除却母亲,便是宋钰也无法顾及到这些。 那些时日,但凡她有一丁点的不爽利,他都会严阵以待,所以好眠到她都快忘了,她从前是彻夜枯坐到天明,一闭眼就是噩梦般的恐惧袭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形同废人。是他一夜又一夜地陪着她,忍受着她的怒火,控制住了她的魇症。 秦姝落苦笑一声,是他先害了自己,最后却又亲尝恶果,大抵这世上的因果循环便是如此的不讲道理。 帐篷内的烛火整夜未熄。 秦姝落呆坐至天亮,纹丝未动,直到沈陵川前来汇报消息。 他已经封锁了所有下山的路,去滇西的要道更是连夜派人设立关卡,但依旧未能查询到萧洵的下落。 秦姝落抿着唇,听他续道:“盛京那边儿也派人盯着了,一旦有异动,咱们也不至于太被动。” 秦姝落点点头,沈陵川汇报完消息便离开了,留她静养身体。 秦姝落安坐在屋内,这几日也甚少出门。 如今整个荆山分派三支小队轮换,没日没夜地寸寸搜查,他们自问控制住了所有萧洵有可能外联的出路,却依旧一无所获。 萧洵就好似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谁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却又像一柄悬而未落的残剑,让人无法放松警惕。 没有萧洵的下落,秦姝落的心情越发烦躁。 营帐里的灯连夜不灭,她就这么一直枯坐着,眼眸没有丝毫困意,好不容易睡着了也常常是被噩梦惊醒。 袁春落和碧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魇症越来越严重,连蒙汗药都用上了,可秦姝落还是只能昏睡一会儿,便又惊醒过来,下一次发作得更厉害。 秦姝落大约也知道自己睡醒的时候情况不大好,这些时日,便更少合眼了。 这天,窗外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下得满地都是,好似还映衬着红光。 外头也是吵吵闹闹的,惹得人心烦。 秦姝落支着下巴坐在屋内,倚靠在小桌边假寐,听见外头的喧闹声,眉心都皱成了一团。 正巧碧书端着热乎的吃食掀帘而入,瞧见秦姝落眉心紧蹙的模样,轻声问道:“姑娘被吵醒了吧?” 秦姝落缓缓睁开眼,淡声道:“外头怎么回事?” 碧书边走进来边道:“今夜是除夕了,厨房额外做了许多吃食,还弄了不少烟花爆竹,这会儿大伙儿怕是都聚在一块儿守岁,免不得闹腾了些。” 听着她的话,秦姝落这才神清目明了一瞬,看着窗外的大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竟已除夕了么。” 碧书放下手中的托盘,“是啊,奴婢也给您端了一碗元宵,姑娘也尝一口,图个好意头。” 秦姝落看着碗中几颗圆滚滚的元宵,都说吃元宵会团圆,可眼下……她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有驳碧书的面子,尝了一口,味道还算好。 她顺手喂了一颗放在碧书嘴边。碧书倒是毫不客气,一口吃下,就像是这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千百次了,她笑吟吟地看着秦姝落,娇俏道:“好吃!” 秦姝落看着她亦是眉眼含笑,两人一块儿坐在火笼前,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着一碗元宵。 沈陵川进来之时,恰巧瞧见这一幕,便笑道:“太子妃不介意,我同您一道守岁吧。” 秦姝落抬眸瞧见他,扯了扯嘴角,“沈大人自便。” 永嘉二十七年的除夕夜,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炭火盈盈,帐篷上三人身影在烛火的照耀下摇摇晃晃。 子时外头的爆竹声响起的时候,碧书朗声道:“姑娘,新的一年了,今年咱们一定会开开心心的。” 秦姝落笑看着她,“好。” 沈陵川也道:“阿落,新年吉祥,我依旧会陪在你身边的。”他还从怀中掏出一支短小精悍的紫玉笛,递到秦姝落手边,“这笛子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却也是我亲手所刻,见它如见我,还请太子妃收下。” 秦姝落垂眸看着那支紫玉笛,半晌未曾出声。 自然也不知道,帐篷之外,一具熟悉的黑影正看着那帐篷上倒影着的身影,轻声呢喃着:“阿落,新春如意。” * 那支紫玉笛秦姝落到底还是不愿收下。 只是如今的沈陵川却也容不得别人拒绝。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外头是一夜喧闹过后的寂静。 不远处还能看见篝火熄灭的袅袅炊烟。 所有人都沉醉在梦乡之中,碧书也休息去了。 只秦姝落依旧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看着桌上静静摆放着的紫玉笛,紧拧眉心,闭目不言。 沈陵川如今是越发势大,不守规矩了。 她揉按着眉心,细细思考着,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同沈陵川这样的人合作,无非就是与虎谋皮。 事成之后,若不兑现诺言,恐怕很难一直拖下去。 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她被人控制了这许多年,如今最讨厌的便是别人不尊重她的心意,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哪怕是她答应过的又如何。 她不愿就是不愿,当初事急从权,无可选择,可不代表她如今依旧要任人宰割。 秦姝落拿起那紫玉笛在手中把玩,冷嗤一声,而后随手放在桌边,端起一杯冷掉的夜茶,浅抿一口。 玉笛圆润地滚动了两圈,险些掉落下去,好在是被边角绊住了,未曾摔碎,偏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秦姝落却再也不多看它一眼。 恰巧外头有下人端着热水进来,秦姝落抬手准备洗漱,低头一瞥却见他腿脚有些不利索。 秦姝落拿帕子擦了擦脸,抬眸看了他一眼,淡道:“新来的?瞧着倒是眼生。” 那小太监低垂着头忙道:“回太子妃的话,奴才从前在膳房伺候,今日若不是旁的姑姑们和公公们喝得尽兴,奴才也未能有这个资格伺候太子妃,太子妃瞧奴才眼生很正常。” 昨夜守岁,喝醉酒的人不少,倒也正常,秦姝落轻嗯了一声,也未曾多想。 左不过是想要新春赏钱,讨个好彩头,只是听他嗓子有些嘶哑,秦姝落放下帕子,随手将桌上剩下的银锞子赏给了他,顺便道:“右边第二个匣子里有清喉膏,赏你了。” 小太监握着银锞子的动作一顿,而后忙跪地道:“谢太子妃赏赐,愿太子妃新春如意,吉吉利利,事事顺心。” 秦姝落摆摆手,侧身倚在矮靠上,抄起一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小太监拿了清喉膏,抬眸便看见太子妃正倚靠在床边看书,恰是清晨的第一抹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的侧颜之上,耳边垂下的几根发丝随意飘落着,整个人仿佛透着一股悲悯的神性。 他愣在原地,几乎都快忘记了身份有别,愣愣道:“太子妃不休息吗?” 秦姝落从书中抬眸,见他还愣在原地,一副呆愣的模样,扯了扯唇角,小太监也一瞬间回过神来,忙跪地道:“奴才失言,还望太子妃恕罪。” 秦姝落放下书,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良久才道:“起来吧。” 小太监几乎是手脚冰凉地爬起来,又听她道:“服侍本宫安眠吧。” 小太监不敢置信地抬眸,然后手忙脚乱地走到秦姝落身后,扶她起身,为她褪衣。 他的动作有些笨重,总是忍不住挺直脊背,似乎从未做过这样服侍人的事情,但又做得很熟练。 秦姝落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给自己解衣,漫声问道:“你身上的药香倒是好闻。” 小太监忙解释道:“太子妃好尖的鼻子,是奴才近来不小心伤了腿,这才抹了些药膏。” 秦姝落望着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似是觉得秦姝落待他有几分宽待,那小太监竟是越发大胆起来,又听他道:“不过奴才听闻太子妃近来总是不得安睡,奴才这儿有个香包,助眠安睡倒是极好的东西。”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香包,瞧着倒很是精致,小心忐忑地问:“不如奴才为您点上。” 秦姝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良久未曾出声。 小太监抓着香包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的青筋皱起。 时间似乎如春秋逝去那般无情,就在小太监都以为秦姝落会拒绝的时候,却听她道:“点上吧。” 小太监眼底划过一抹藏不住的喜悦,立马应声道:“是。” 香料已然点上,秦姝落躺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小太监静静地退出房门之时,又听她道:“往后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是。” 第122章 “所以啊,萧洵,你伏低做小,究竟想做什么呢?” 秦姝落一夜好眠, 这是她这些时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 清晨起来,看着窗外的晴天, 秦姝落的心情都畅快不少。 而且一连好几天,她都睡得很不错, 连吃食上也多食了两分,这都归功于新来的那个小太监, 他名叫阿悔, 说话虽算不上利索, 想法却多得很。 就比如今个儿做的菜,秦姝落原是没什么胃口的, 神色寡淡,偏听他报了菜名之后,都没忍住抬眸看向他, 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这道菜叫什么?” 阿悔脸憋得通红, 看了看旁人, 然后认命道:“回太子妃, 这道菜叫小肚鸡肠。” 秦姝落看着眼前这道爆炒鸡肠,竟一时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即又问起了旁边的一叠豆角,“那这个呢?” “咳咳, 太子妃先尝一口, 奴才再告诉您。”他低着头哄道。 秦姝落好奇得很,如此这般, 倒也被他哄着吃了好几口。 叫碧书瞧了, 都欢喜不少。是以对着阿悔不免客气了几分。 这不,碧书刚从外头领来时兴的水果, 路过他的时候还顺手扔了两颗青枣给他,“喏,给你了。” 阿悔手忙脚乱地接住,就见碧书边走边坐到秦姝落身旁,把果盘放在一旁,娇俏地献宝道:“姑娘,我回来了,昨个儿才送来的青枣,新鲜着呢。”她捻着青枣喂到秦姝落嘴边,还忍不住嘟着嘴巴吐槽道,“外头刚刚开始化雪,冷得很呢。幸好小厨房还算是上心,将这瓜果都温上了,吃起来也不冻人。姑娘,尝尝看?” 秦姝落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秦姝落不想吃,碧书也不强求,直接把青枣往自己嘴里一塞,然后坐在秦姝落身旁看她念书,顺便念叨着近来的消息,比如立春快来了,外头又在准备着祭祀了,沈大人因着至今未曾找到太子的下落,好几日没来太子妃这儿请安了呢。 秦姝落听着她的话,也未曾打断。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主仆二人素来随性得很。 碧书一边嚼着青枣,探听来的消息也说完了,正是百无聊奈之际,一抬眸便见阿悔还握着青枣不动,满脸怔然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秦姝落从书页中抬眸,恰与他的眼神对视一瞬,淡道:“吃吧。” “谢太子妃赏赐。”阿悔垂首恭敬道,而后才低着头小口地咬起青枣来,他似乎是不太习惯手中青枣的味道,又或者是那枣太酸了,总而言之,吃得是备受折磨。 秦姝落唇边浮现一抹若隐若无的微笑。 碧书瞧着他低头啃青枣的模样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又好奇问道:“哎,你为什么叫阿悔呢。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大吉利,其他的大太监们就没想着给你换个名字?” 秦姝落翻书的手一顿,似乎只是停滞了几秒轻微的不易被人发现的时光,可坐在她身侧吃水果的碧书却是再敏锐不过了。 闻言,阿悔啃青枣的动作也是一停,眸光瞄了瞄看书的秦姝落,才缓缓低声道:“奴才从前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如今诚心悔改,这才取名阿悔,几位公公都怜惜奴才知错就改,这才允了此名。” 碧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刚要追问,“那你从前犯什么事儿了?” 便听秦姝落道:“昨日吃的小肚鸡肠味道甚好,你命小厨房今个儿也备下吧。” “啊……”正吃着青枣的碧书一愣,今早不是还说吃腻了,不喜重油重盐的菜食吗?她挠了挠头,不过太子妃愿意吃东西,总归是好的,碧书站起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旋即转身就出了帐篷。 等碧书离开之后,阿悔才敢缓缓抬头看向坐在小窗边看书的人。 他看着秦姝落,眼眸之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描述。 倘若秦姝落此刻抬头,恐怕都要被他眸中的情绪吓一跳。 偏她并不感兴趣,只一心扑在自己的书上,那书倒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书,方才碧书倒是瞧过一眼,名叫《还魂记》。 时值新春,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偏秦姝落倒是越发从容淡定,便连赏赐下去的节礼被五公主扔了出来也毫不生气。 这些时日,她一直稳坐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 沈陵川来回禀消息的时候,秦姝落正平静地坐在窗边品茗下棋,碧书在预备着午间的膳食,倒只剩下阿悔一个人在屋里伺候。 他端上来一杯蒲海玉露,送到沈陵川身侧,手腕不自觉地有些颤动,还撒了几滴茶汤在沈陵川的衣服上,气得本就心烦意乱的沈陵川更是怒火中烧,大骂道:“怎么做事的!” 阿悔低垂着头,抬手想给他擦干净,却被他一脚踢开。 秦姝落蹙了蹙眉,冲阿悔道,“你下去吧,给沈大人重新换杯茶。” “是。”阿悔刻意压着嗓音回道。 秦姝落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等他出了帐篷,才看向沈陵川,点了两句道:“怎么近来气不顺,跑我这儿撒野来了。” 沈陵川这才收了脾气,重新理了理衣裳,压着气道:“哪里是来你这儿撒野,实在是这小太监太没规矩了。”他抻了抻袖子,不屑道,“新来的吧,你屋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些个不懂规矩的,赶明儿我给你换几个好的。”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并未应答。 只是瞧他眉心紧锁,一脸焦躁的模样,转而问道:“还是没找到萧洵的下落吗?” 沈陵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连同晏初、冯春等人都分发了画像。可依旧一无所获。眼下快开春了,立春之祀,盛京必会来人,太子若不出面,恐怕那边儿会生疑。” 秦姝落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静默不言。 “倘若让六皇子知晓了,恐怕……”沈陵川拧着眉,上的茶也没心情喝了。 秦姝落捏着白玉杯的指尖微顿,忽道:“都撤了吧。” “什么?”沈陵川一下没明白问道,转而才理解过来秦姝落的意思,是让他撤了找萧洵的人马,不解道:“为何?” “倘若让他跑了……” 可当他的眸光与秦姝落对视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噤声,头脑之中顿时火光乍现,随即应道:“是。” 阿悔端着新泡的茶水进来之时,却发现沈陵川已经不在了,不禁抬眸问道:“沈大人已经走了吗?” 秦姝落从棋盘之中抬眸看向他,瞧见他眸中一片纯净的模样,不禁嗤笑道:“你不就想赶走他吗?” 阿悔低下头,“奴才没有。” 秦姝落冷哼一声,见他耳廓一片通红,也不拆穿他。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对面的棋盒道,“来一局?” 阿悔不自觉地上前两步,又似是才回过神一般停下脚步,低头道:“奴才不会弈棋。” 秦姝落的眸光打量他一瞬,也不强求。 自己垂首专心弈棋。 屋内就他们两个人。 眼前这片刻时光仿佛专门为他二人相处量身打造的一般。 阿悔站在她身侧,看着秦姝落秀丽的长发随意地飘在脑后,露出精致的侧颜,眼睫眨了眨。尤其是唇边的那颗小痣,好似活了一般,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一瞬,不禁心脏都漏跳一拍。 从前她倒是甚少有这样安静平和的时候。如今温和这许多,却像极了世人口中称赞的温柔端庄的太子妃。 阿悔扯了扯唇角,见她一心扑在棋盘上,也看向了棋盘,不想渐渐地看入了神。 时间在黑白棋子的厮杀之中一分一秒的流逝。 冥冥之中,好似听人忽然问道:“黑棋将死,只存留一口气,如果是你,下一步会怎么走。”声音温婉空灵至极。 阿悔也看得入迷,顺口便答:“黑子落四之十三目便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盘活右边的棋子。”他边说还边上手演绎,捻起棋子落定之时,时间好似都凝滞在了此刻。 阿悔停住手,粗糙的手指再也无法从棋子之上拿起,就好像上面压了千斤重担一样。 他不敢转头也不敢抬眸,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停滞就好了,就停在这一刻之前,再也不要流动。 可是时光偏偏残忍至极。 阿悔浑身僵硬极其缓慢得转头,秦姝落定定地看着他。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化为了实质,就如同一柄弓箭,直直地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易地呼吸和放纵。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很久之后,阿悔才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这句话。 秦姝落冷冷清清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也不做回答,只是抬手又随意地落下一子,再度将黑棋包围,她看着棋盘上互相挣扎的黑白棋子,声音淡漠得近乎没有情绪,道:“我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除了从前在太子府的时候。 那一刻射中阿悔心脏的箭杆好似四分五裂了一般,将他的心脏也切割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阿悔,不,应该说萧洵看着秦姝落沉默良久,最后无奈地失笑一声。 “所以你一直在看着我扮演着阿悔这个角色。” 秦姝落淡淡地抬眸看他,“我倒想装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很是不满地晲了他一眼,斥道,“可你拙劣的演技瞒得过谁?比我当初假扮失忆的十分之一都不足。” 萧洵也是无奈地笑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只是不曾想……暴露得这么快。” 果然,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秦姝落敛眸,这盘棋下到这儿已经不可能再有后路了,她抬手,玉指一颗颗地收捡起棋子来。 最初发现他的时候,她也有一瞬就想叫人将他抓起来的心思,可秦姝落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她倒是想知道,萧洵究竟想做什么。 可他竟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她身边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名为阿悔的小太监,每夜替她换香驱虫,偶尔还会讲一两个拙劣的笑话讨人开心,呵,好似这样就真的能悔恨,能洗刷过去的一切冤屈和罪孽一般。 她眼皮抬了抬,嗤笑道:“所以啊,萧洵,你伏低做小,究竟想做什么呢?” 第123章 他说:“阿落,这一次我能解你心上的结了吗?” “做什么?呵——”萧洵轻笑一声, 望着她,眼中情绪纷扰繁乱,一时间竟难以形容。 他低声道:“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让你相信了, 是吗?”眸中带着无尽的苦笑和自嘲。 闻言,秦姝落抬眸, 望向他的时候,一双眼中如古海枯井, 毫无波澜, 只有数不清的疏离。 萧洵在看清楚她眼底情绪的一瞬, 心脏刺痛得几近窒息,四肢百骸都好似被冰冻住, 然后狠狠地砸碎在尖利的石块之上,寸寸断裂。 他忍住全身的疼痛,缓缓抬步, 想再靠近眼前的爱人一些, 可才走两步, 原本空寂的帐篷却在眨眼之间被持刀的侍卫们占领。 一回眸, 只见精兵甲胄站列齐整, 去而复返的沈陵川此刻又换上了一身挺拔的盔甲,中间的侍卫们双双侧身,他就这样气宇轩昂地再次出场。 同萧洵的满面沧桑, 一身破旧惨败的太监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久不见, 见过太子殿下。”沈陵川略一颔首,淡笑道, “属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萧洵嗤笑一声, 并未吭声。 就听他续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沈陵川看着萧洵身上的太监服饰,稍稍偏头, 嘲讽道,“癖好。” 萧洵眉眼神色丝毫未变,只是摘下了脸上厚重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他那张锋利冷峻又熟悉的面容,看上去憔悴却又沉稳了很多。 他扯了扯嘴角,淡笑道:“沈大人,这些时日恐怕是对孤日思夜想吧。” 沈陵川挑眉,“没办法,殿下实在出人意料。竟愿意为了一个女人乔装成这等没根之人,”他一边说还一边觑了一眼萧洵的下边儿,仿佛他真的已经去势了一般,“混入营内,好一招灯下黑。” “属下佩服。” 萧洵也笑笑,“招不在多,有用就行,能让你夜不能寐便是孤的本事。” “可惜,殿下今天走不出这营帐了。”说话间,沈陵川的眼眸瞬时狠厉起来,盯着萧洵仿佛要将他抽骨扒皮。 “是么。”萧洵也回望着他,一双鹰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丝毫惧怕。他转手扣住扣住秦姝落的脖子,看着手背青筋暴起可实际用力却不大。 哑声道:“退后。” 秦姝落看着自己原本收捡好的棋子被衣服带倒,噼里啪啦地四下滚落一地,眼睫微颤。 可还不等她惋惜,脖子上的触感便又紧了两分,她蹙了蹙眉,萧洵又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沈陵川握着剑,狠得压根直痒痒,却也只得无奈抬手,高声喊道:“退!” 就这样,萧洵一步步挟持着秦姝落走出了营帐。 碧书备好膳食,赶回来看见这一幕,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了,“太……太子……”吓得根本不敢乱动。 秦姝落被萧洵挟持着,神色丝毫未变。 可眼看着人都要退出营地了,沈陵川的人堵在门口,将人围困住,寒声道:“放开太子妃,我饶你一命!” 萧洵淡笑着看他,轻蔑道:“沈陵川,你难道是今日才认识我?” 只听一声巨响,营地的西北角便被炸得泥土翻飞,所有人都被吓得心惊胆颤,抱头蹲地。 火苗也一瞬间在春风的吹拂下迎风高涨,粮食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之中。 紧接着东边、南边爆炸声一应而起,吓得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尘埃翻涌的迷雾中,马匹应声穿越而来。 萧洵低头在秦姝落轻语:“阿落,只能勉强你陪我再走这最后一程了。” 不等秦姝落反应,他反手直接将其扣住,翻身上马,二人在混乱之中逃出生天。 沈陵川再顾不得危险,气急败坏地大喊道:“给我追!” 二月的春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既带着春天的潮湿又带着冬日的寒冷刺骨,吹得秦姝落眼睛都睁不开。 她坐在萧洵身前,就像是当初她出手相救萧洵一般。 时光好似在帮助他们回忆过往。 可惜,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过往。 萧洵带着秦姝落在山林间驰骋,晏初等人已经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接应。 晏初瞧见秦姝落,先是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而后道:“殿下,先换了这身衣裳吧。” “嗯。”萧洵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一旁的随从才放心去换衣裳。 秦姝落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手中握着的棋子无声地从袖中滑落。 只见他稍走两步,在晏初面前脱去了那身乔装打扮的太监服饰,换了一身黑金色的常服,上面还绣着一朵隐约可见的芙蓉花。 “冯春已经在山门口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交岗的人时间有限,咱们得抓紧时间下山。”晏初一边伺候他换衣服一边汇报道。 “知道了。”萧洵应道。 晏初弯腰为他系上同色系的腰带,萧洵整理着衣袖,通身贵气浑然天成。 可还不等晏初系好腰带,身后便传来了低沉的马蹄声。 他立马直起身子,拧眉道:“分明已经安排了人断后,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萧洵换衣服的手一顿,抬眸瞧了一眼秦姝落。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神色丝毫未变。 萧洵敛眸,自己伸手动作麻利地系好腰带,接过自己的佩剑,而后快走两步,翻身上马,将秦姝落拥在身前,吩咐道:“兵分两路,你们按照原计划赶紧下山。” 晏初不解:“殿下,那你呢?” 萧洵扯了扯嘴角,“我自有安排。” 晏初:“可……” “驾——” 不等他话说完,萧洵已然携着秦姝落朝另一条路走远。 晏初抿唇,只得无奈先行。 寒风四起,秦姝落被吹得浑身冰冷,半山腰分开的两条道一条通往山下,另一条直通山顶,走到头也不过是悬崖一座,再无路可逃。 她抿着唇,被风吹乱了的思绪在胡思乱想着萧洵到底想要干什么,难不成是如今想报杀父之仇,推她坠崖? 呵。 何必如此麻烦,一刀足矣。 反正她此生已无牵无挂。 好不容易到了崖顶,已近黄昏,天空中黄橙橙的晚霞美得像一幅画,橙色的光线落在人的身上,好似给人镀上了一层光。 萧洵垂眸看了一眼秦姝落,她的发丝被打上了光,好像整个人都在发亮,他抬起手,想抚摸一瞬,却听她道:“萧洵,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萧洵的手滞在空中,旋即低笑一声,无奈地将手放在她头上摸了摸,二人共乘一骑,在悬崖边看着夕阳垂落。 他轻声道:“阿落,我只是想和你安静地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眸中水光闪烁。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带你回亳州,给娘和大哥看一眼的。”萧洵喃喃低语道,“可惜来不及了。” 秦姝落拧着眉,沉默不语。 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一点一滴,如沙漏般流逝。 只可惜这片刻的安宁也未能持续多久,身后的马蹄声便越来越近。 萧洵扯了扯嘴角,比预想的来得要快,但也在意料之中。 他回眸看着沈陵川,神色平静至极。 沈陵川领着人风尘仆仆追到之时,面色铁青。 他停下马匹,身后的随从将二人团团围住,大喝道:“萧洵,你已无路可逃,放过阿落,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萧洵望着他,弯了弯唇角,他朗声道:“沈陵川,你跟在我身边这许多年,难道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我吗?” 沈陵川咬牙,他自是知道萧洵这样的人,同他谈条件毫无益处,他从不顾忌旁人的感受和看法,想要的都得得到,甚至不惜拼个你死我活,哪怕是为人鱼肉、处于低位之时,也从不低头任人宰割,自始至终他都居高自傲,必定要占据主导权。 生与死不是他在乎的,赢不赢才是他看重的。 他额角青筋暴起,眸中的愠怒暗藏不住,恨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萧洵牵了牵唇角,“我要你放我们离开,从此往后荆山甚至是整个大庸都再无我二人踪迹。” “你疯了!太子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出,整个荆山都将师出无名!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盛京那头不可能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吞噬荆山的机会的。沈陵川怒不可遏道。 萧洵淡笑道:“你起势之时,难道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师无名吗?否则你扣着沁儿做什么呢。” 沈陵川:“你!” 萧洵微笑地看着他,眸中尽是不怀好意,淡声道:“我知道的,以你的谋略,稳住荆山不成问题。” 沈陵川望着他,此刻当真是恨不得吃他的血喝他的肉,当初留他一命,是为了压盛京一头,如今倒是叫他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 他咬得后槽牙直发麻,冷声道:“你可以走,阿落必须留下。否则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萧洵是死是活,他皆有办法稳住局面,可秦姝落不能不在。 沈陵川看向萧洵的目光里,仿佛淬着毒。 萧洵还欲再言,却听他不耐道:“哼,你真以为冯春收买的那个侍卫如此好说话吗?” 萧洵拧着眉。 “萧洵,我同你一道长大,也并非完全不了解你。”沈陵川冷嗤一声。 “带上来。” 只见沈陵川身后的侍卫便押了好些个人上来跪着,几乎每一个身上都带着伤,尤以晏初为重,一双腿根本无法再行走,只能被人拖行,身下鲜血直流,染红了大地。 萧洵的唇瓣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呜呜——” 沈陵川松开了冯春口中的破布。他看上去还算是身躯完整,只是发丝凌乱至极,头上不知何时竟也多了这许多的白发。 “殿下!”破布松开之时,他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不要管老奴!” “唔——” 沈陵川一脚就踹在他胸口,冯春疼得整个人都在痉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就这样踩在冯春的心口上,看着萧洵,冷笑道:“如何,殿下?” “现在你还觉得我不了解你吗?” 这样血腥又恶毒的模样,看得秦姝落心口也是一颤。 他歪了歪头,像是从前那般温润如玉地看着萧洵,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权势是否散尽。但……” 沈陵川的刀从冯春等人的脸上一一划过,“他们这些人可是跟随你多年,哪怕你失势也虽死不悔的忠实信徒,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你当真就没有半点动容吗?” “还是说他们在你心里都比不过一个女人?” “嗯?”他的刀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停下,只稍稍一用力就割破了那人的肌肤,死亡是那么地靠近他们,便是从前再忠诚再无畏的死士这一刻也有了一瞬间的颤抖。 萧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抿着唇,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他们都在等他做决定。 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死士,眸中有一瞬间的狠厉。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那个原本颤抖的死士,猛地直起身子,直接撞到了沈陵川的刀上,而后直直地倒下。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萧洵,好像这一瞬间,他一生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萧洵的心“嘭”地被轰开了好大一个洞。 他眼睫轻颤,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样。 沈陵川也皱着眉头,斥道:“晦气!给我扔下去!” “是。” 萧洵和秦姝落就看着那个死士的尸体被扔进身后的悬崖里,下面好似是滔滔江水,可是那么高那么深,根本看不见底,扔下去也没有回声…… 秦姝落握着手中的棋子,棋子,弃子……他们是,她也是。 没有人在这场混乱之中获益。 有的只有伤害和死亡,恐惧和迷茫。 权势已经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嗜杀的怪物,萧洵如此,她如此,沈陵川……也不例外。 萧洵紧闭着的唇瓣轻轻张开,谁也不知道那一瞬,他究竟思考了多少。 只是见他唇瓣轻启,声音比这崖边的风还冷,几不可闻,他道:“放过他们,我任你处置。” 任你处置…… 这样低三下四的词,秦姝落从未听他在外人面前说过。尤其是沈陵川面前。 她还来不及看一眼萧洵的脸色,就已经被萧洵带下马。 萧洵握着她的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而后一步两步,他牵着她的手,要将她送到沈陵川的手中。 秦姝落冷嘲一声,多么可笑的一场争斗啊。 男人们的斗争,总是要扯上无辜者的性命,然后显得他们多么的可怜亦或者是高大深情。 他们总是这样,把一切事情都毁坏之后才开始后悔,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这样惨痛的结局和代价。 可他们从来都没想过一开始就善待别人。 没有。 从未。 他们的欲望和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 秦姝落看着这黯淡的夜空,她终于明白自己恨的人和事都是多么的可笑了。 太不值得了。 竟是因为恨着这样低廉的物种而差点毁坏自己这一生啊。 太不值了。 秦姝落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挺直了脊背,从今往后,她再不要因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她秦姝落会堂堂正正的,好好的活着。 萧洵看着秦姝落抽走的手,苦笑一声,大抵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处了。 他看着秦姝落的背影,她还似那年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孤直挺傲,背影纤瘦又坚韧,他好想站在她的身侧,可是……这一切终于是到此为止了。 他强求的这段姻缘,这片刻时光终于是都走到了尽头。 萧洵放下手,与秦姝落交错而过。 他们到此为止了。 可下一瞬一道隐秘的箭鸣声传来。 萧洵抬眸,只见两支袖箭穿梭而来,直指秦姝落的命门。 “阿落!” …… 正是春寒料峭时,崖边呼啸的风声让人害怕。 崖下是刚刚化冰的滔滔江水,凄神寒骨,冻彻心扉。 眼前火把晃眼,人头攒动。 身边无数的人在喧哗吵闹,乱作一团。 “给我搜!” “大人,这山崖实在是太高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到的人赏银百两!” “……” 秦姝落有一瞬间恍惚。 碧书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陪着她。 她呆坐在崖边,几乎快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好像有一支箭还是两支…… 她不知道。 只知道,在被萧洵撞开躲避箭矢险些要跌落山崖之时,好像是萧洵推了她一把。 在推开她的一瞬间,他好似还说了什么话。 伴随着风声呼啸。 他说:“阿落,这一次我能解开你心上的结了吗?” “别再恨了啊。” 第124章 他说的是别再恨了,而不是别恨我了。萧洵竟是想用死来终结这一…… 他说的是别再恨了, 而不是别恨我了。 萧洵竟是想用死来终结这一切。 “呵……” 秦姝落望着崖底漆黑的夜,极短地笑了一声,眸中情愫难辨, 只觉得他可笑至极。 崖边的风吹了一夜。 直至天光初晓,沈陵川的人也还未找到萧洵的尸体。 只审出了那个放暗箭的侍卫竟是盛京安排来的细作。 沈陵川询问她的处置意见之时, 秦姝落已经被夜风吹得着了凉,脑袋都烧得昏昏沉沉的。 她看着眼前被捆住的刺客, 她的眼睛视物已然不清楚了, 只能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 眼皮更是重得似顶了千斤巨石一般,面容潮红得不正常, 唇瓣微张,哑声道:“杀。”声音里的肃杀之意比这崖下的风还冷。 “是。” 话音一落,秦姝落的身躯便再也顶不住, 眼前一黑, 四肢酸软, 晕厥倒地。 “姑娘!” “太子妃!” 碧书赶忙叫人将她送回了营帐。 冬春交际的风冷得刺骨, 湿寒得像是要将人的意志力都软化, 秦姝落吹了一夜,高烧不退。 袁春落为她开了方子,烧虽是勉强退了, 人却一直不醒, 昏睡了好几日。 碧书和他一道守在秦姝落身侧,沈陵川还在带人追查萧洵的下落, 期间五公主还来探望过一回。 可碧书却未允人进来。 如今这萧家人是一个也信不得。 萧沁见她不信自己, 也是无法,只是站在帘外关切道:“昨夜听说太子妃这边出了骚乱, 本宫也好是担忧,如今听说太子妃回来了,特来看望,不知太子妃眼下可还好。” 碧书抿唇,因着沈陵川的干系,五公主在荆山并不允许随意走动,可眼下她消息却是这般灵通。 她皮笑肉不笑道:“回公主的话,太子妃眼下一切都好,只是稍许有些累,已经睡下了,不便接见五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瞧她那挡在门口半点不让道的架势,今日怕是进不去了。 萧沁舔了舔唇,微笑道:“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太子妃受了惊吓,当是要好生歇息的。本宫也就不便打扰了。只是若太子妃醒了,烦请碧书姑娘通报一声,也好叫本宫安心。” 碧书瞧着她,福了福身,做出送客的姿势,有礼道:“多谢五公主挂念,待太子妃醒了,奴婢定会打发人知会您的。” 萧沁扯了扯嘴角,微微颔首,她扫了眼帘内,转身准备离开,却又攥着帕子,好似不经意间地回头问道,“好似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不如往日多了,从前是不是还有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怎么也不见了。” 碧书望着她,心立马提了起来。 昨夜抓捕太子一事,沈大人对外只说了是有刺客要暗杀太子妃,但并未得逞,今早太子妃身边的人便也都换了一通,少的人也不止阿悔一个,可这五公主却单单只提起他一人。 碧书心下乱如麻,却面色不改道:“太子妃不喜身边人多,太过吵闹,便都打发了,五公主若是喜欢,不如叫沈大人再为您寻回来?” 萧沁连忙摆手,“这些小事儿,便不必惊扰沈大哥了。沁儿出来也有些时间了,便不再叨扰。” 她颔了颔首,转身离开,再不做停留。 碧书望着她的背影,眼皮轻合,这荆山也是虎狼窝。 秦姝落一连高热几日,整个人都烧得糊糊涂涂的,常常是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有时,遇见好梦,自个儿也不愿醒来,便在睡梦之中沉迷许久。可最常见的还是做了噩梦被惊醒,却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孤寂的时间让人感到窒息的时候。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平南王妃为何从不爱与人交际,也几乎从来不笑了。 那年她跪坐在祠堂里,祈求神佛,求的是什么呢,来生吗? 还是求自己早亡,早日解脱这一切。 又或许什么都不求,只是在这漫长又孤苦无聊的时光里,再也没有惦念的人了,如行尸走肉一般打发时间罢了。 所以她贪恋,她痴迷梦中的那一丁点温暖,也只有在梦里,她还有可能触及到自己的过往。 晨光熹微,秦姝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又是一个白日。 窗外的光线洒落在窗边,带来了些许泥土的气息,春天的草地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这该是生机勃勃的时节。 她缓缓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着窗外,也不动弹不发出任何声响。 就静静地看着,好似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碧书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她这副模样,她端来热水,给秦姝落洗漱,顺便还说了五公主前来探望的事情,又道平南王妃百日之祭,南城还送来了东西,只是路上耽搁,昨日才到。 秦姝落坐在床边,浑身酸软无力,她看着眼前的锦盒,什么都没说。 碧书站在一旁,见秦姝落还是那样毫无人气、半点说话的欲望也没有,心底虽是担忧,却也没有办法,只是举着锦盒轻声问道:“姑娘,可要打开来看一眼?” 秦姝落眨了眨眼睛,其实她大抵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偏还不等她打开,外头就传来了喧闹声。 秦姝落转头,便看见了沈陵川大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他手上还握着一条染血的黑金色腰带和几片碎布,上面隐约还绣着一朵芙蓉花,只是有些拼凑不全了。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阿落,你醒了。” 第二句话是,“萧洵确实死了。” 秦姝落平静地看着沈陵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条被染血的腰带,静默无言。 沈陵川自是松了口气,可又愁上心头,将碎布随意往火炉里一扔,便算是对此事有了个了结。 他右手握拳,拧着眉,商量道:“太子身亡,绝非小事,尤其是盛京那边儿,一旦让他们有了确凿的消息,恐怕兵戈再起已是必然,届时北边未必……” 秦姝落的耳朵好似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沈陵川筹谋后事的话语,她是一句也未曾入耳。一双黯淡的眼眸只是麻木地看着炭火里燃烧的布匹逐渐升起黑烟,思绪也越发飘渺。 萧洵当真死了。 今日之前,她或许还幻想,可能是假死。 又或者是留有一线生机。 毕竟他那样的人必定留有后招,不会轻易死去。 可是原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失算的一天。 那么高的悬崖,破碎的衣物,染血的腰带,寒冷的西江水和要命的箭矢,还有沈陵川亲自带来的死亡宣告。 她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她以为他这样的祸害该是会贻害千年才是。 可他竟是死得如此草率。 斗了那么久,最后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秦姝落想笑,可唇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她的心也好似一瞬间就空了。 空荡荡的,像是荒芜的大草原,空无一物。 从前还有个怨恨的人选,如今当真是什么目标都没有了。 原来人不是到老才会死,而是随时都会死啊。 恍惚间还能记起,来的那天,萧洵拿着石子在河边打水漂,意气风发地让她看河面上泛起的涟漪的时候。 只是人死如灯灭。 这一切也终将随着滚滚西江水逝去了。 秦姝落送走沈陵川又是独自一人卧在榻上,悄悄闭上眼,转头朝向内侧,只想把今早的那个美梦续上。 梦里是她年幼之时,同表姐翻墙爬树出去偷玩被父亲抓包的景象。 那时,表姐笑得肆意畅快,她也欢欣雀跃。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还是刺痛了一瞬,眼角的泪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涕泗横流。 * 太子身亡一事,荆山瞒不住太久。 尤其是立春之祀快到了,盛京的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探查实情的机会。 而且近来太子妃身体越发地差了,根本不管事,又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没了心气儿。 沈陵川从秦姝落的帐篷里出来之后,望着百废待兴的荆山,眉心紧皱。 他一方面加强荆山的防范,另一方面想办法拖延萧洵离世的消息,同时还要处理荆山各处修缮的事宜,以及筹备着春祭的事情,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到了夜间,才勉强有空在自己的营帐之中稍坐休息一会儿。 他揉按着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谧的夜间,忙碌了一天的大营终于迎来了休憩。 沈陵川也在这寂静之中,忍不住睡了片刻。 萧沁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看着的就是这幅场景,沈陵川侧坐着靠在椅子上,右手支着额头,整个人卸下了防备,徒留一身疲惫,毫不设防地陷入沉睡中。 她看着他这张清俊的面容,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然后缓缓在沈陵川身侧蹲下,只见他眉下眼睫修长,借着昏黄的烛光,在青黑的眼睑处打下了一片浓浓的阴影,高挺的鼻梁无疑昭示着他出人意料的能力。 她望着他,静默良久,瞧见他鼻尖处有一抹乌黑,才悄悄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去脏污。 却不想还没触及到沈陵川的身体,手上就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你来做什么?” 萧沁抬眸,只见沈陵川那双毫不设防的眼睛里已然充满了防备,她抓着沈陵川的手,声音娇弱道:“沈大哥,你弄疼我了。” “我问,你来干什么?”沈陵川面容冷漠地又一次重复道。 萧沁只得回答:“是夜深了,我问了林七,他说你还没用过膳,所以,我就想着给你送碗鸡汤来暖暖胃。”她的眸光楚楚可怜地看向一侧的瓷盅。 沈陵川扫了一眼,沉默片刻,才松开手,而后冷声道:“我这儿不需要你做这些。” “沈大哥……”萧沁刚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 “回你的房间去,荆山之内,不准乱跑。” 沈陵川站起身,越过她,想走到门口,偏不小心带倒了那碗鸡汤,浓郁的香味顿时溢散出来。 他拧着眉,看着满地的鸡汤刚想开口斥责,却见萧沁忽然捂着嘴不可自控地呕吐了起来。 “呕……” “沈大哥,我不是……呕……” “我不是……” 沈陵川的眉心越发紧皱,脑海中顿时浮现无数荒唐往事。 “你怎么了?”他迟疑道。 可萧沁抬眸望着她,眼角泛红,正欲开口,喉间又是一阵翻涌,“呕……” 沈陵川眉头皱得如群山高耸,他大喊道:“林七,林七!” “大人有何吩咐?”林七赶忙掀开帘进来,恭敬得喊道。 “赶紧去找大夫来!”沈陵川不快道。 “是!”林七应道,“袁大夫方才正给太子妃送了药,属下这就去把他请过来。” 他转身就要离开。 却听沈陵川忽然制止道:“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林七问道。 只见沈陵川望着萧沁,同她眸光相对,片刻之后回道:“你去山下,另外寻两个大夫,不许声张,更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是。” 林七领命之后,离开了营帐。 沈陵川将萧沁扶起来,让她坐在榻上,而后自己将满地的鸡汤收拾了。 两人坐在营帐之中,相顾无言。 萧沁揉按着手心的帕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沈陵川的眼眸就像是黑洞洞的山谷一样看着她,顿时也不敢再开口。 直至天光大亮,营中送走两位大夫,“恭喜夫人,贺喜大人,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另一位大夫也是肯定道:“恭喜二位,夫人确实是有喜了。” 沈陵川看着萧沁,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 萧沁低垂着眼眸,依旧坐在榻边不敢直视沈陵川,只是营帐内始终半点声响没有,她摸不准沈陵川的想法,便偷偷抬眼觑了一眼沈陵川的脸色,随即声音柔软却坚硬道:“当日我救下秦姝落,是你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的,你不愿娶我,我也认了。只是这个孩子实在是意外之喜,即便沈大人不要他,我也一样会将它抚养成人。” 闻言,沈陵川的眉心几乎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我何时说过不要这个孩子了。”沈陵川想也不想反驳道。 “可众人皆知沈大人心系太子妃,本宫也绝不愿意用孩子相要,更不愿孩子一生下来就顶着私生子的名义。”萧沁低垂着眼眸,带着哭腔又自强道。 “难不成你还想怀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不成。”沈陵川冷声道。 他听着萧沁的哭声有些不耐烦,可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计上心头。 沈陵川缓缓站起身,走到萧沁身前,他慢慢地伸出手,萧沁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只见他将宽阔的大掌放在萧沁的腹部上,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如此已经感受到了孩子强劲的生命力。 他看着那个孩子,哑声道:“我的孩子自会是名正言顺的天命之人。” 话音一落,萧沁抬眸看向他,仿佛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沈陵川看着她,眸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弯了弯唇角,温柔地笑了起来。 萧沁看着他,迟疑一瞬,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垂眸的一瞬,思绪晦暗不明。 * 沈陵川的心思,秦姝落并不清楚。 只是她近来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袁春落来请脉的时候,瞧见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不已,道是心病,让她想开些,切不可一味地消沉悲伤,否则气结于心,于身体有损。 秦姝落自也知道这些,只是依旧浑身无力,提不起兴致来,想来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劝谏平南王妃的。 秦姝落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笑容都显得这样苍白无力。 可惜,现实容许她悲伤低迷的时间并不会太长,既是安排了刺杀的人,盛京就不会空手而归。前来参拜立春之祀的官员也早就在山下候着了。 当真是来势汹汹。 秦姝落听见消息之时,身上的疲惫感又加重了几分,莫名的烦躁了起来。 若非是沈陵川以山上积雪未清、恐生意外为由,将人拦在了山下,恐怕她是半日清闲也躲不得。 只是眼见这立春的日子已经快到了。 祭祀仪式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她拄着额头,偏头倚靠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碧书在她身后,想要为她梳妆打扮,抬手却看见了她额间的白发,不由得心神一震,“姑娘竟是长白头发了,奴婢帮姑娘剪了吧。” 秦姝落从镜中看着她,也只是道:“不必了,梳在外头吧。” “姑娘。”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自有用处。” 她手中摩挲着南城送来的锦盒,眸光平静无波。 【终章】 第125章 秦姝落缓缓闭上眼,于当夜溘然长逝。 秦姝落梳洗好之后, 便去了祭祀的场地。 此次立春之祀是荆山第一次举办这样大的盛事,待这场祭祀成功举办之后,就意味着荆山要彻底建立属于自己的王朝和天下了, 往后便是盛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是以沈陵川在荆山的中心山脉新建造了一座约六十尺高的祭天台, 据说仰可以摸天,俯可以触地, 祭祀时仰头望去, 高耸威严之姿刻骨铭心。 秦姝落在祭天台的正下方站定, 这还是自祭天台落成以来,她第一次前来查看。她抬头顺着阶梯一级一级地望去, 只觉得传言确实不虚,这祭天台高耸入云,当真是威仪四方, 四个角落的火坛熊熊燃烧, 仿佛在给天上的仙人传书报信。 秦姝落静静地望着台上青烟烈烈, 神思远游。 幼时她是没有这样的资格参与祭天仪式的, 再稍大些, 也只在外祖母还在世之时,曾跟在她身边,远远地瞧过一眼永嘉帝祭天, 那时只觉得场面是那样的恢弘盛大, 祈福的人是那样的诚心尽力,好像如此天上神仙便能听见他们的祷告, 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百姓生活富足安乐,臣民兢兢业业, 皇帝恪职尽责。 可是当她自己一步一步走进这仪式的中心,却会发现,原来比起所谓的诚心祷告,更重要的居然是人的私欲。 谁知道祷告的人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上天又是否真的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如果真的听见了,那当初为何不许她更顺遂和睦的一生? 呵,秦姝落扬了扬唇,不自觉地自嘲一声。 她垂下眼眸,转头却瞧见萧沁也来了,只是同往日略有些不同,比起从前的朴素简约,如今衣着极为华贵,秦姝落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外衣上用的料子都是南城进贡的香云纱,价值千金。 这还不是最打紧的,打紧的是她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伺候着,尤其是身侧离得最近的一个,秦姝落与他打过几回照面,是沈陵川身边常年随侍的林七。 啧。 想来她病了这一场,当真是发生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萧沁望着秦姝落也不似往日那般冷落,而是温柔有礼道:“见过皇嫂。” 秦姝落颔首,“听闻你前些日子来探望过本宫,可惜本宫身体不适,不能见你,劳你挂念了。” “哪里的话,嫂嫂身体好,沁儿便安心了。”萧沁如今脱去了稚气,身上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秦姝落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但笑容始终不及眼底。 萧沁也弯了弯唇角,没有同她再多说,如今物是人非,大家俱不相同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分站在祭天台的两侧,冷眼看着台下早已进场的各级官员和祭祀人员。 秦姝落的笑容也在转身的时候瞬间消失,她现在也没有心力再敷衍旁人了,大家各有所求,但愿上天能让他们都得偿所愿吧。 台下,秦姝落还瞧见了好些个眼熟的叔伯。 从前在盛京生活之时,这些人就常同父亲来往。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恐怕今日又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巳时一刻,天边的朝阳恰恰好完完全全从山崖的那边升起,橙光铺洒在山川之上,好似给整个人间都镀了一层金光。 日晷上的倒影正中中心。 吉时至。 立春祭祀始。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多少老百姓盼望着的开春仪式,他们对新的一年所有的美好寄托都放在这儿上面了。 如此,自当是由这个王朝身份最尊贵的人来点燃燔柴炉内的烟火,为他们迎来四季之神。 秦姝落抬眸看着这高耸的台阶,定了定心神,步履稳健,拾级而上。 待她走到祭祀台上,一旁的沈陵川早已候好,为她递上火把。 秦姝落瞧了他一眼,抬手接过火把,就要点燃火焰。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喝止声。 “慢着!” 秦姝落点火的手一顿,转头只见下面一位熟悉的官员站出身来,“御史大夫陈光钰见过太子妃,沈大人。” 秦姝落拧了拧眉还未开口说话,沈陵川便先道:“陈大人,眼下可是祭天吉时,耽误了时间恐怕不妥吧。” 陈御史道:“沈大人见谅,只是微臣从盛京赶来荆山已久,却一直未能有机会拜见太子殿下,宫中六皇子等人实在是挂念。” 他打头阵,其他的盛京官员便不再畏畏缩缩,纷纷开口道:“是啊,久不见太子出行,臣等甚是担忧。如今却连祭天大典都不出席,这……” “还请太子妃和沈大人将太子殿下请出,一同祭祀天地,如此才符合规矩啊。” “就是就是!”众人大声附和着。 沈陵川看着这群盛京来的官员,唇瓣紧绷,压着性子才道:“太子殿下身子不适,实在是不宜出行。如此才特命太子妃代行,也是一片诚心,如何能算是不合规矩?” “可是太子妃到底只是一介妇孺……”陈御史身后的一个青年官员瘪着嘴不屑道,“怎能当此大任?倒不如在盛京祭天,由六皇子执祭,如此方为正统。” 沈陵川望着他,面容一瞬间就冷了下来,沉静深邃的眼眸中迸射出寒光,倘若眼眸中的杀意能够幻化为实质,这青年官员恐怕早已被他剥皮抽筋了。 “六皇子虽为皇嗣,难不成还能越过太子殿下去不成?”沈陵川反问道。 “可眼下又不见太子殿下,谁知他是生是死?”那青年官员率先按捺不住性子反驳道,“先前还听闻他遭受刺客暗杀,今日不曾现身,恐怕说不过去吧。” 沈陵川冷笑一声,“不知你何处听来的谬言。太子虽是病重,却一直好好地在荆山养病,杨大人此言,可是在诅咒太子?” “你!你……血口喷人!”那官员气得哑言,性子一急挥袖就要破口大骂,好在是陈御史按住了他。 他抬了抬手,恭敬道:“沈大人,杨大人并非此意,只是如今外头已有不少流言,道是太子殿下贵体有损,我等身为臣子,若不亲眼瞧上一瞧又怎能放心?沈大人也是人臣,定能体会我等的心焦之意。况且立春之祭这样大的盛典,太子殿下也不露面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他垂首,似是惋惜道:“还从未听说过哪一朝哪一代祭天,未有皇嗣在场,实在是于礼不合啊。” 秦姝落看着盛京这些个官员,看来今日萧洵不现身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撇了一眼沈陵川,她倒要看看,沈陵川到底有什么法子躲过这一劫。 她几不可闻地抬了抬唇,好似局外人一般,冷眼看戏。 不想,沈陵川盯着众人,脸上没有半分焦躁的之意,转头瞧了一眼秦姝落,恰巧与她对视上。 “皇嗣,谁说没有?” 秦姝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下一瞬,便听他道: “太子妃有孕了。” “什么,有孕了?!” 只这一句话就将所有人都炸了个翻天。 底下的官员们顿时愕立当场,无数震惊的神情来不及隐藏。 秦姝落望着沈陵川眼中也有一瞬间的震惊,这沈陵川当真是……胆大包天。但好在她如今也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心中震惊万分,脸上也不曾表露丝毫。 秦姝落镇静下来,扫视一圈众人,底下的官员还在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思量着对策。 偏萧沁脸上是半点诧异也没有,只是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腹部。 秦姝落秀眉紧蹙,眸光与她对视的一瞬,萧沁依旧点头微笑,没有半点异样,只剩下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柔一片。 还是盛京的官员先反应过来,问道:“可即便是这样,祭天祈福,太子也当现身,否则……” “否则什么?本官已经说过了,太医有言,太子病重,不宜吹风,否则容易感染伤寒引发旧病,是以特意让未来的太孙替代太子祭天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难道还不够诚心实意吗?”沈陵川望着那御史,眸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他生吞活剥了,“还是说,御史大人,想要太子以身犯险?拿性命开玩笑?嗯?” 这话说得,不就是陈御史想要太子死吗? 他忙垂首道:“臣不敢。只是……” “御史大人。”沈陵川抬步走向他,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陈御史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却见沈陵川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极为眼熟的香包。 他微笑着,偏头在他耳边低声道:“陈夫人未能来荆山一道祭祀祈福,当真是一大憾事啊。回去定要替我向伯母问好。” “不敢,不敢。”陈御史瑟瑟发抖。他从前同沈陵川不过一面之交,想不到这黄毛小儿比起他父亲来竟是阴狠这许多。 他脊背伛偻,颤声道:“太子和太子妃诚心为苍生祈福,无人敢置喙。” 沈陵川拍着他的肩膀,陈御史半边身子都快疼得落了下去,沈陵川微笑道:“那就好。” 陈御史乃是此次盛京官员里的话事人,出行之前,六皇子有言一切听他号令。 可眼下他却这般被人威胁,败下阵来,那杨大人实是看不过眼,喝道:“你放开陈大人,”他一边抬手想要帮陈御史拂开沈陵川的手,一边骂道,“谁知道怀孕是真是假,沈陵川,你也不过是那秦家女身边的一条狗,先前为她做尽恶事,意图谋反,你以为这些事没人、啊——!” 他的手还没碰到沈陵川,便传来一道钻心的剧痛。 只见一道刀光闪过,携带着鲜红的血迹。 杨大人捂着自己的断臂,疼得额角冒汗,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陵川看着他,淡淡道:“立春大典,原是不宜见血的,可你屡次三番耽搁吉时,还对太子妃和皇嗣不敬,想来天神不会怪罪,就当……是血祭了。” 众人看着断了一臂的杨世和,不由得头皮发麻。 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秦姝落淡笑一声,随即顺势道:“来人,杨大人自愿血祭四时之神,此心可感天地。还不将他带下去,好好休养。” “是。” 秦姝落转身,再不拖泥带水,直接在众人的注视下把火把扔进了燔柴炉。 火焰顿时“噌”地翻滚上涌。 浓烟烈烈,上告天时。 祭天大典照常进行。 三跪九叩、进俎、献礼,一一上演。 秦姝落站在高台之上,平静而又麻木地做着祭祀仪式,从此这荆山的地位便算是坐稳了。 她一垂眸看着这繁荣发展的荆山,心中竟是少见的觉得心安和快乐。 往后就是春耕了,北边的春耕比盛京要晚些,可也等不得多久了。 再过不久,山脚下,半山腰都会种满谷物或是旁的青菜果蔬。 一切都会发展得很好。 很好。 沈陵川将这一切都管理得极为出色。 她想,比起满怀仇恨的她,沈陵川恐怕更适合做这个管理者。 甚至萧沁都比她更有欲望。 呵,秦姝落垂着眼眸,忍不住低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何时她的心气儿竟已消耗殆尽,再也支撑不起任何冲突和费力了。 “祭天大典,上告于天,今秦家女姝落代萧氏第十七代孙萧洵祭天……惟望四时风调雨顺,年年岁岁无灾无难。” “此祭,礼成。” 祭天大典完成,荆山所有的官员悬着的心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依次退去,只杨世和的那只断臂还摆放在祭台之上,预示着这场大典的暗潮汹涌。 沈陵川看着大家有序退场也暂时放轻松了一瞬,可也只是一瞬。 眼下虽解了燃眉之急,混过去了立春之祀,但盛京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陵川看着四散离去的背影,负手站在祭天台前,紧抿着唇瓣,神色凝重,恰巧看见还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萧沁,垂了垂眸,而后冲身侧的人耳语了两句,萧沁便被身旁伺候的人哄走了。 秦姝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扯了扯嘴角,这世上的男女情事当真是有趣至极。 从前是怎么也看不上,避之如蛇蝎,如今倒是放在了心尖上,容不得半分怠慢。 待沈陵川处理好所有后事,秦姝落才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沈大人陪本宫在山上走走吧。” 沈陵川一回眸,就看见她温柔浅笑的模样,刚要开口又见身后的碧书推来了轮椅,秦姝落后退了一步,坐了上去,碧书为她盖好薄毯,立在身后。 秦姝落平静地抬眸看向沈陵川。她如今的身体虚得很,吹不得风,也不能久站久行。 “想来沈大人不会介意本宫不能步行?” 沈陵川看着她,会心一笑,而后走到碧书身侧,碧书自觉地让出位置,沈陵川宽大的手掌扶上把手,然后推着人朝山顶上走去。 沈陵川推着秦姝落,步子不快,速度适中。往日里总是事务繁忙,眼下倒是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荆山了。 说来,荆山并非是山,而是大庸朝北边最大的群峰,早年间虽被选做猎场,在此处建立了行宫,到底还是比不得盛京多年积蕴繁华。是以当初她和沈陵川接管此地之后,除却加强各处设防守卫一事,最重要的就是建造和翻修了。 眼下的荆山虽不如盛京那般富庶繁华,却也早没了当初的陈旧破败。 尤其是今日的祭天台,修建得豪华威严无比。 可见沈陵川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路从祭天台,走向北面最高的见春峰,此地地处逶迤,山路狭窄,只是好在从崖边的小径穿过,上去着实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见春峰是荆山群峰里最高的山脉,也是最险峻的山峰,偏偏风景也是最美的。 可居高临下,看万山青翠,见山下农忙,现勃勃生机。 往南边望去,见春峰前头还有一座东西走向长条状的葳蕤山,恰好将此地与盛京两两相隔,站在荆山的最高处还能隔着葳蕤山同盛京的角楼遥遥相望。 二人一道吹着春日的风,山野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已经悄然开放,她望着不远处的盛京,心情竟是平静无比。 从前她想尽了办法想要离开那座牢笼,可如今真的出来了,却好像四海无归处。 秦姝落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多久,从前竟不知连平静都是值得奢求的东西。 风吹动着她额间的碎发,发丝飘扬,春日的阳光温暖又和煦地铺洒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了一层金光。 沈陵川垂眸,却看见了她头上的华发,他眼睫微颤,竟是连青丝都已经掩盖不住了。 人未老,鬓先衰。 他看着秦姝落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都老了啊。” 秦姝落弯了弯唇角:“是啊,都老了。还记得本宫是永嘉二十四年认识你们的。” 沈陵川牵动了一下嘴角,淡声道:“若真要算的话,当是二十一年。” 秦姝落失笑出声,眸中透着一丝苍凉悲怆。 他竟是算上了那三年。 可是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相识,他们都不曾有过半点好事发生。 她低头敛眸,说出了今天的来意,“你知道的,我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 沈陵川心神一跳,低声唤道:“阿落……”声音近乎呢喃。 秦姝落好似交代后事一般说道:“我知道你身怀抱负,有治理江山的宏图伟业。” 否则当初也不会同她一道想出划山而治的法子。 “如今的荆山也足以你大展身手了。”以沈陵川今日的雷霆手腕,稳住荆山绝非难事。况且,沈陵川并非暴君,此地子民无需她担忧。 只是…… “好好善待陈叔他们,我死之后,魏家再无血脉,魏家军……也只会忠心于你,他们于你有利无弊。” 当初是她打着魏家军的名义带他们出来的,如今她身子不济,总要为这些人筹谋后事。 秦姝落还想多说些什么,可恍惚间发现,自己能挂记惦念的人好像也就这么些了,便是想为他们打算,也没有了。 沈陵川蹙着眉,忙道:“阿落,我会为你遍请名医,你不会死的。” 秦姝落扬了扬唇,看向沈陵川,眸中尽是嘲讽,好似在诉说着她的无能为力。 她淡笑道:“若你允准,不如放我离去,趁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看这万里江山。” 沈陵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他攥紧了拳头,偏头道:“你身子不好,旅途奔波,于你修养不利。” 秦姝落嗤笑一声,讥道:“沈陵川,做不到的事儿便不要轻易说出口,否则会叫人耻笑。” “秦姝落……”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秦姝落大名,“你当真……就从来都没有对我动心过吗?” 纵使,他们后来所有的合作都是利益驱使,可这样大的筹谋,她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动摇吗? “你知道的,我对你……”他后边的话看着秦姝落唇边的讥诮生生咽了下去。 动心? 秦姝落眺望着远处的盛京城,有过吗? 她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她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至于沈陵川是不是喜欢过她,她想大抵是有过一瞬的。 只可惜,他的喜欢也不过是一句空谈。 秦姝落看着来时路,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转瞬消失。 只道:“好好待五公主吧。” 沈陵川眉心一跳。 “我会争取……活到她把孩子生下,替你们圆了这个谎。” 她自己动手调转轮椅的方向,语气轻松随意道,好似在说着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阿落……” “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至于是不是男孩儿……沈陵川,你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秦姝落回眸看着他,温婉一笑。 “秦姝落,你的心好狠。” 如此聪慧,却又如此绝情,不给人半点回头的机会,当初的萧洵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姝落挑眉,究竟是谁心狠,怎么她如此配合他们,叫所有人都得偿所愿,最后还落得一个心狠的恶名呢? 她不再犹疑,抬了抬手,碧书走过来,就要推着轮椅离开。 可身后伴着风声,却听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倾慕你。” “呵。” 碧书推着她的轮椅,咕噜咕噜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了林间,独留沈陵川在山间吹风。 * 又是一年冬天。 那是秦姝落在荆山度过的第二个冬天。 她卧在榻上,面容灰白憔悴至极,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碧书说萧沁生了个男孩儿,对外道是太子妃诞下麟儿。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去世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那孩子此后会是荆山名正言顺的正统,而荆山也因他有了和盛京掰手腕的筹码。 而这孩子算在她名下,又留着萧家人的血,还是沈陵川的亲生子,就算是滴血验亲又如何,谁能看得出来,况且,沈陵川会护他周全。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秦姝落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是死亡,也是新生。 窗外大雪纷飞,碧书闻言,也说:“是啊,外头的梅花都开了,红彤彤的一片,好看极了。” 秦姝落笑笑,又叹息道:“可惜了,还是没等到芙蓉花开的时节。扶我出去看看吧。” “是。” 那年春天,她在院前种了好多梅花和芙蓉花,可惜了,未能看见芙蓉花盛开的时候。 她坐在空荡荡的大雪屋檐之下,倚靠在长廊上的美人靠上,静看着园中风景。 如今她是仇人也没有了,亲人也没了,身边只剩下碧书了。 天空中雪花飘飘扬扬,园中梅花鲜红盛开,似是故人来。 秦姝落眼中模糊,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她用力地看了看最后实在是觉得累了,便缓缓闭上眼,于当夜溘然长逝。 死前,未有一言。 * 德正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太子妃落难产,于当晚薨。 听闻当夜,荆山上遍开红梅花,红彤彤的一大片,美得甚是惊艳。 皇孙交由皇姑五公主萧沁抚养,暂代母亲一职,当朝摄政,称为姑母皇太后。沈陵川升太傅一职,共同协理朝事。 自此,荆山开启了德正中兴的时代。 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第126章 大结局——“小女姓秦,名唤姝落,取静女其姝,光明磊落之意。” 盛京由四公主和六皇子共掌实权, 荆山由五公主和沈陵川携手合作,虽是一分为二,但各取所需, 按说该是圆满的结局。 可偏偏不知何时,盛京城里传出消息, 道太孙并非萧洵遗脉,而是沈陵川为了稳住荆山正统的地位, 狸猫换太子, 弄来的野孩子。 皇嗣有疑此等大事, 岂容有误。 是以盛京头一回如此强硬,不惜大兵压境也要验明正身, 四公主更是放出话来,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以任何缘由混淆皇嗣,玷污皇兄血脉, 对不起萧家的列祖列宗。 如今两地以葳蕤山为界, 局势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故而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 南城也不例外。 南城的一家酒肆里, 屋内吵得热火朝天, 歌舞作伴,处处喧嚣。 “我就说那盛京的两位主儿绝对不可能轻易看着荆山接过正统的。”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一拍桌子大喊道,“要真叫荆山站稳了脚跟, 往后这周边小国朝拜到底以哪边为尊可就真不好说了!” 他身侧的一个身量瘦小的妇人一指甲掐在他胳膊上, 容貌清秀,微笑着喝道:“小声点儿!” 大汉捂着胳膊, 嘶着气, 讨饶道:“是是是,娘子, 我错了!!我错了!!” 他对面一瘦猴样的男子嗤道:“这可不一定,万一那太孙真的是已故太子的遗脉,盛京两位是听了奸人谗言,届时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 酒肆之内,这般言论比比皆是。 若是旁的地儿断不敢这般放肆地议论朝事,可偏偏此地是南城。 南城虽归盛京掌管,但因着是平南王妃的故地,这些年一直由平南王照看着,有他老人家坐镇,不论是盛京还是荆山无一处敢对此地动手,因此其他地方的老百姓还终日人心惶惶,担忧战乱四起,无处逃灾,这儿却仍旧一片和乐融融。 尤其是眼下正值清明之际,外头还有不少祭祀杂耍的队伍,显得好不热闹。 酒肆最边上的方桌旁,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头戴一顶帷帽,身形纤瘦,一瞧便是美人胚子。 窗边微风乍起,吹起帷帽的下端,有好事者以为能窥见真容,却不想只瞧见了精致的下颌线和唇边一颗若隐若现的浅痣,依旧叫人难以忘怀。 她身侧一容貌清丽的女子柔声道:“姑娘,您说沈大人会和他们开战吗?” 秦姝落端起一杯薄酒,浅啜一口,“荆山初建,必定比不过盛京兵强马壮,沈陵川不会跟他们硬碰硬的,只不过此事是盛京拉他下马的最好时机,恐怕接下来他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碧书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而后笑道,“这样也好,想来如今沈大人忙着呢,便再也无暇顾忌您的事儿了。” 闻言,秦姝落轻道:“那是我死了。” 她放下酒杯,晲了碧书一眼,嗤笑一声,“我若不死,你且看呢。” “他这辈子都寝食难安。”秦姝落淡笑道。 她抬眸,淡淡地看向外头祭祀点燃的火烛,南城多水系,整座城都是依河而建,是以不少人在河边放灯烧纸祈福。 当初姑姑送来的假死药,她原是转手送给了平南王妃,想成全她的心愿,让她金蝉脱壳离了盛京城,可是后来平南王妃还是薨逝了。 原以为此事已了,不想那日赵如春又将药以百日之祭的名义还了回来,也是那时起,她便想好了从此要彻底离开那片虎狼窝。 幸得袁春落相助,佐以汤药确实是展现了油尽灯枯之相,后又在萧沁诞下子嗣之际,服下假死药,如此趁着新旧交替、事务繁忙,沈陵川无暇兼顾之时,她这才得以彻底脱身。 离开的那天,秦姝落的心很平静。 她的亲人爱人皆是亡故,权势本非她所愿,再待下去,她和沈陵川之间必有一死,届时荆山大乱,盛京得势,她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更何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今的荆山,萧沁和沈陵川虽各有算计,但还是利益一致,尚能稳住局面。 也算是对荆山的百姓有个交代。 不过南城虽是安稳地,却也不宜久待。 秦姝落来这儿也只是想看看,宋钰曾经守护过的地方和许姨惦记了半辈子的地方究竟是何种模样,她看着窗外热闹的场景,如今看过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碧书,我们走吧。”秦姝落轻声呢喃道。 碧书挠头,“姑娘,咱们不去许家看看了吗?赵小姐还在南城没回去呢。” 听人说,平南王也在城外建了座宅子,给平南王妃守墓,大有再也不准备归京的架势。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笑道:“不见了,你探听到她们过得好,我便如意了。” 碧书哦了一声,有些不大明白秦姝落的心思却又好像能理解,大抵是近乡情切,倘若真的见了便舍不得走了吧。 许家宅院。 后宅一偏僻的小院子里,有一口小小的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这会儿还没到盛夏,花还未开起来,只能瞧见漂亮的锦鲤在半大的圆圆荷叶下游来游去。 廊下,摆放着一张躺椅。 躺椅上睡着一个发丝灰白的妇人,她额角已然布满了细纹,却依然能窥见年轻时姣好的容貌。眉眼间尽是平和良善,早没了当初的愁苦。 屋内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拿着披风盖在妇人身上,蹲下身,温声道:“母亲,外头凉,要不回屋里睡吧。” 妇人缓缓睁开眼,愣怔了片刻才道:“天又凉了啊。” 赵如春颔首,“待天热些,我为您在亭中搭个葡萄架子,做个秋千吧,到时候便好纳凉了。” 许连夏点了点头,躺在摇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缓缓才站起身。 那年冬夜里,她原以为她寿命已尽,可如春却说她早就将假死药给自己服下了。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她确确实实是圆了自己的心愿,离开了盛京城,回到了从前的住处,再也不用见到那个人了。 许连夏眨了眨眼,又道:“你昨个儿说见到了碧书,可是真的?” 赵如春挠头,“不过是扫见了一眼,可待我去寻又不曾找见,又或许不是吧。” 许连夏笑了笑,“不是便不是吧。大抵她们也只是想报个平安。” 毕竟她们都已经是在史书上薨逝的人了。 她回头,抬眸看了看天空,那样宽阔的天空再也不是被框在四四方方的墙角之中了。 她自由了。 她们都自由了。 酒肆之中,秦姝落扫了一眼外头渐渐暗下来了的天,放下银钱便准备离开。 出门的时候恰与舞狮的队伍迎面相逢,还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旁边的小摊上试戴着面具,言笑晏晏,恍惚间想起了少年时期的他们。 秦姝落站在屋檐下,驻足了片刻,才抬步离开。 不想,天空没一会儿就下起了毛毛细雨。 帷帽被打湿了不好视物,秦姝落只好稍稍掀起下端,低头快些行步,未料行人匆匆,来来往往,将她和碧书冲散了。 秦姝落四处寻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来人身上。 头顶的帷帽也顺势滚落在地,秦姝落后退两步,险些没站稳,好在来人伸手一把将她抓住扶稳了。 “多谢……”秦姝落正欲感谢,不想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那一瞬间,身旁匆匆行路避雨的人仿佛都消失不见。 萧洵将手中的雨伞倾斜,挡住秦姝落上方所有的风雨,而后才将眸光投向她,眼神专注而温柔,好似在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姑、娘……“碧书在她身后不远,等赶过来时,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是怔在原地发不出声来。 他一身普通的布衣却依旧压不住身姿挺拔的模样,往日深邃阴暗的眉眼此刻也只剩下了历经世事的平和与安宁,仿佛世间的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 他柔声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声音舒朗,眸色温润。 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相识一般。 一样。 又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一道柔和又坚定的声音。 “小女姓秦,名唤姝落,取静女其姝,光明磊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