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山骨祠》 1、① 《咸山骨祠》 文/子琼 文学城首发 2025/3/14 书房的窗帘捂得严实,桌上点了根香薰蜡烛,映出一种昏昏欲睡的氛围。 临窗的躺椅上卧了个年轻女孩,女孩披着头发,一身豆沙色卫衣配牛仔裤。 此时的她正双目紧闭,只是眼皮下不停转动的眼球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岳千檀坐在她身旁。 她正在给面前这位患者进行催眠。 这位与她同龄的患者,于半年前经历了一场极为严重的车祸,开车的司机,也就是患者的妈妈,不幸死在了车祸中。 警方称是因冬天气温太低,雨落在地上结成了霜,夜晚的高速公路又过于昏暗,车辆才在司机踩下刹车后,不慎打滑侧翻,酿成了悲剧。 或许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在那场意外后,患者就将车祸时的全部记忆都遗忘了,而她会找到岳千檀,正是想通过催眠,回忆起车祸时的情形。 患者自述,她自幼丧父,后又跟随母亲来到淮江生活,母女俩相依为命十几年,她不希望自己的妈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一定要重现那场车祸的全部前因后果。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很差。”患者第一次通过电话联系岳千檀时,连声音都因疲惫而带着沙哑。 而当她开始描述自身经历时,她的语气中又透出了一种让人不安的神经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忆!我总觉得我身上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患者是一名就读于淮江市本地中学的高三学生,车祸正好发生在高三的寒假。 她的妈妈那段时间在北京出差,期末考试结束当天,她就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准备在北京和妈妈一起过春节。 落地当晚,她的妈妈开车来机场接她,回城的路上,车在高速上侧翻了。 “我有个问题,”岳千檀打断她,“阿姨的车是租的吗?” “不是,”患者解释,“我妈妈在一个地理杂志的摄影团队里工作,经常会跟着车队到处跑,她那次去北京也是直接把车开过去的。” 她补充道:“那本地理杂志你应该听过,叫做《关外风土》,讲的是山海关以外的风土地貌。” 这本杂志岳千檀还真听说过,她扭头看向了旁边巨大的书柜。 书柜顶层的三排横隔都被《关外风土》塞满了,有些甚至是重复的期号。 这册杂志岳千檀从小就看,因为她虽然住在淮江市,但她的家乡却在辽宁。 她三岁就来了淮江,只能通过这些杂志了解那个素未蒙面的故乡。 书中有很多好看的照片,白茫茫的雪岭;一望无际的大海;肥沃广阔的黑土地……这些都是淮江这个南方城市所没有的,岳千檀就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向往。 “我的记忆就停留在我坐进副驾驶。”电话里的声音重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但那也已经是车祸的一周后了。” “医生说我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失忆可能是脑震荡引起的,但也有很大的概率是我自己害怕想起。” “也因为这场车祸,我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语气中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岳千檀都隐隐有些被她的情绪感染。 “你后来怎么了?”岳千檀下意识问道。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紧接着女孩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能继续上学,我休学了,因为我总觉得……我的左眼好像不是我的了。” 岳千檀起初没听懂,但女孩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我的左眼好像有了它自己的意识,它甚至会试图和我对话。” “它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女孩很迷茫,“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很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嘈杂,嗡嗡地响在我耳边,像是很多人在争吵,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都是女人的声音,一大群女人在惊恐地吵架,声音尖细尖细的……我甚至隐隐能从里面听到我妈妈的声音……” “从那些争吵声里,我能大概分辨出两个字——‘船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有可能那两个字并不是我所以为的‘船沉’,而是类似发音的其他词语,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都怪怪的,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真的听清了……” “怪事不止这一个,我还经常觉得,我的左眼它、它在偷窥我……”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形容,但如果我无意间向镜子瞥上一眼,我就会发现我的左眼正在透过镜子盯着我……而且每次和它对视,它都在对我笑。” “我明明没有在笑,可如果把我的右眼遮住,只露出左眼,就会给人一种我正在微笑的感觉,那是一种很标准的笑容……标准到就像是、像是它在模拟微笑这个动作,或者说是我被它带动着模拟着微笑这个动作……” 或许是她的描述太过生动,岳千檀几乎下意识就看向了身旁立柜的柜门。 柜门是玻璃做的,透明的玻璃恰好能模模糊糊地倒映出她的身影。 披肩的黑发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修身的卫衣妥帖地垂着,本该是青春洋溢的装扮,但透明玻璃反射出的镜像整体都是暗调的,那道映在上面的人影也就显出了一种阴郁沉闷的陌生感。 岳千檀有一瞬间甚至有些认不出自己。 而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瞥里,她竟隐约发现,自己的两只眼睛似乎并不聚焦,像是侧躺在床上看手机看久了,患上了轻微的斜视;又仿佛是她的左眼已经处在了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它就一直在透过玻璃偷偷地观察着她…… 左眼皮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针扎般地刺痛感从瞳仁开始扩散,岳千檀连忙揉了揉眼睛。 等她再睁眼看向玻璃时,那种古怪的感觉又烟消云散了。 “……你知道吗!”贴在耳边的听筒里猛地响起了声音,将惊魂未定的岳千檀吓得一颤,“我妈妈的死因,就是因为车侧翻后,撞倒了路边的小树,树枝从窗户伸进来,将她的左眼贯穿,扎入了大脑!” 听她这么说,岳千檀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她想她差不多明白了。 这位患者虽然已经忘记了车祸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必然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树枝贯穿左眼,并且这一幕也给她的心理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创伤,她这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女孩猜出了岳千檀的心思,“你觉得我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产生了ptsd,你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女孩显得很激动:“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常常会这么想,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那些是假的,明明不停地暗示自己不要当真,可还是会克制不住地害怕!” “……最恐惧的时候,我甚至、甚至想过要把左眼挖出来,只要让我摆脱它,瞎掉一只眼我也认了……可是我做不到……不是因为我怕疼,而是我的左眼不让我这么做,它不允许我把它挖出来,它好像能控制我的行为,我、我完全反抗不了它!”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剧烈,那种无所遁形地恐惧感仿佛早已将她彻底击溃:“就是那段时间,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我发现我的左眼瞳孔里,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痣。” “那是一颗边缘不规则的、暗灰色的痣,我很确定我以前绝对没有这颗痣!” “而且……我每次对着镜子观察那颗痣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我、我有时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一颗痣,那种边缘的不规则更像是、像是张开的五指……就像是有一只手想要扒开我的眼皮,从我的瞳孔里伸出来……” 岳千檀知道这是眼球痣,是可以靠激光祛除的,她问道:“你有去医院看看吗?” “我去了,但医生说这颗痣正好长在我的瞳孔上,根长得很深,强行祛除可能会对眼球造成伤害,并且痣本身病变的概率不大……” 岳千檀略作沉吟,又尽量委婉地继续问她:“你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别的方面?” “你是说精神病院?” 女孩自己倒好像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冒犯:“我原本不想去的,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没病,不过我最后还是去了,因为我太害怕了,妈妈死后我就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其实还有个小姨,小姨是我妈妈的亲妹妹,但她没有生活在淮江,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工作。” “车祸之后,我被送到了北京的医院,小姨来帮我处理了妈妈的后事,又在医院照顾了我一段时间,我就不好意思再耽搁她了……” “更何况车祸的前一个月,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呆着,医院对于我而言反而是一个安全的港湾,那里有很多医生,还有其他病人,医生还会一遍遍地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幻觉,可以说我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的,我真的很害怕……” 提起这些往事,女孩的措辞已经有些颠三倒四了:“我在精神病院确诊了精神分裂和双向,医生给我开了很多药,因为那些药物里有不少镇定麻痹类的,在药物的辅助下,那些幻觉出现的频率真的少了很多,我的精神状态也慢慢恢复了。” “我是在两个月前出的院,医生说只要长期吃药,定期去医院复查就行了……我自己其实没那么想出院,但是住院的费用太高了,精神病院住一个月要一万多呢,妈妈虽然给我留了不少钱,但我也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 岳千檀皱起眉:“既然你现在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又何必非要通过催眠想起那些?” “谁说我现在是正常人了?!”女孩又表现得很激动,“我根本不记得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去想、绞尽脑汁地想,想要回忆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想不起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就像在做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不管我怎么崩溃抓狂,不管我反复读多少遍题目给出的条件,我就是找不到那条最正确的解题思路!” “你不明白吗?我原本只是一个高中生,我马上要高考了,我马上就能上大学了,我想考东北的大学,这样我就能经常看到在那边出差的妈妈了。” “我已经成年了,我以后想赚很多钱和妈妈一起旅游,可是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做到这些了,我甚至不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她在死前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遗言……” “我、我更加不知道现在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最后,电话的另一头已经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岳千檀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但她却又隐隐产生了一种直觉,她觉得她必须帮助这个女孩。 因为她知道,帮助她就是在帮助她自己。 回忆结束,岳千檀重新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患者女孩身上。 女孩仰躺着,因为角度的问题,她的眼皮随着重力微微翻垂,隐约给人一种半睁不睁的错觉。 岳千檀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玩的那种会眨眼的洋娃娃,随着立起和放倒,娃娃的眼皮也会在重力的作用下睁开合上。 她及时止住了发散的思维,轻声开口:“你可以想象自己此时正身处于一间无窗的屋子里,屋子幽暗寂静,你的面前有一扇门……” “现在,你伸出手将门推开……” 她一句句地引导着,声音柔和,像缓缓流淌的溪水,绝不会令人感到不适,躺椅上的女孩却用力攥紧了拳头,脸上也出现了艰难之色。 好半晌,女孩含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好急……” 岳千檀以为她是因为没能看到她描述的那些画面而感到焦急,这在催眠的过程中是经常会发生的,于是她继续柔声安抚:“没事,我们慢慢来。” 女孩却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而这一次,岳千檀终于听清楚了。 她说的是——“好挤”。 什么? 岳千檀露出茫然之色,她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女孩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再次重复了一句。 “好挤……”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浅层次的睡眠,以至于并没能听清岳千檀的问题。 这种状态让岳千檀有些不安,她竟真的产生了轻微的拥挤感,甚至觉得屋里太闷,想拉开窗帘通通风。 香薰蜡烛的暖光一下下跳动着,岳千檀很突兀地注意到,那仰躺在椅子上的女孩,并非两只眼睛的眼皮都随着重力微微翻垂。 她的右眼安静地闭着,唯有左眼的眼皮极细微地向上翻了一点,露出一道不大的缝隙,而那挤在缝隙里的,则是一片浓深的黑色,黑色的最中央,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不规则的灰点。 岳千檀觉出了几分异样,她知道仰躺着的人,即使眼皮会随重力外翻,露出来的也该是眼白才对。 她记得她上学那会儿,就有同学午休的时候仰在椅子上,睡得翻了白眼,还被其他同学拍下来做成了表情包…… 岳千檀突然就明白了,那片浓黑是女孩的瞳孔,而黑色中央的灰点,则是她曾向她提过的那颗眼球痣! 也就是说,女孩的左眼眼珠,此时正在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用力地向下转动了过来,又悄悄扒开了眼皮,从缝隙里偷偷窥视着正在对她进行催眠的自己! “好挤……” 女孩又念叨出了这两个字,她显然对左眼的状况毫无所觉。 2、② “啪”地一声,岳千檀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幽寂封闭的屋子里却显得格外刺耳,躺椅上的女孩立即被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了岳千檀,两颗漆黑的瞳仁同时转了过来,却再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就连她左眼瞳里的那颗灰色的眼球痣都变得极不显眼起来。 “怎么了?”女孩不解地问道,“结束了吗?” “不是,”岳千檀努力调整着呼吸,尽量挤出笑容,“我先去趟卫生间,我们待会儿再继续,你也稍微休息一下。” 不等女孩回答,她已经慌乱地起身夺门而出了。 说来也怪,岳千檀刚踏出书房,那种胸闷的窒息感竟真的如潮水般迅速褪却了,她仿佛是从一个高密度的空间脱离了出来,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她进入卫生间后,就掬了一捧水洗脸,凉水一激,她也彻底冷静了。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岳千檀抬头看向镜中倒映出的自己,心底的迷惑愈发强烈。 她刚刚看到的是什么?是因为不久前听了那些混乱的故事,她才产生幻觉了吗? 可是幻觉为什么会那么真实呢?真实到她甚至没办法说服自己那是假的…… 怔忪了好半天,岳千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连忙掏出了手机。 她的书房里安装了摄像头,并且那张靠窗的躺椅正对着镜头,视野绝对清晰。 只要通过摄像头回看刚刚的片段,确认那个女孩的左眼没有出现问题,就能有力地证明她所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了。 岳千檀的脸上几乎已经出现了轻松的笑容,但当她打开录像时,她的神情却凝固住了,变成了一种更深的迷茫。 她没有看到任何恐怖的画面,因为镜头记录下的,是一片漆黑。 就像她在对那个女孩进行催眠引导时,假设出的场景。 封闭漆黑的屋子,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并没能在里面看到门,仿佛是镜头出了故障。 真的是故障吗……岳千檀紧盯着屏幕里的漆黑,她总觉得那些黑暗并不是静止的,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吞吞地移动。 岳千檀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也很快就在那片黑暗中注意到了一些圆点状的纹路,圆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其内又生长着许多细小的绒毛。 很奇怪的花纹,岳千檀既觉得熟悉,又无法将它和别的什么联想到一块。 那些花纹似乎正在一下下地蠕动,质地是一种略显沉闷厚重的柔软…… 那是……岳千檀的心脏突然就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慢慢移动目光,看向了自己露出的小臂。 卫生间惨白的灯光清晰地照出了小臂上细小成圆点状的毛孔和连接着毛孔的汗毛,与屏幕上的花纹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屏幕上的画面放大了许多倍,所以岳千檀没能一眼认出,并且这样的画面,必须是有什么人将自己的皮肤紧紧贴在镜头上时才会出现。 不,不应该这么形容,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地挤在屋子里,挤得遮挡住了镜头,这才使得镜头捕捉到了这一片片的皮肤纹理。 因为书房里的摄像头摆放在书柜上,位置很高,正常人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触到。 所以只有一大群人,一层叠着一层,一个挤着一个,将整间书房完全挤满,才可能有这种效果。 就好像是书房内此时正在发生一场极为严重的踩踏事件。 也是在这个瞬间,岳千檀想起了女孩之前反复提到的。 她说:“好挤……” 岳千檀终于醒悟,所以是因为那时的房间内无比拥挤,她身处其中才会有那种强烈的呼吸不畅的感觉吗? 这个联想让她克制不住地将手机扔了出去。 伴随着“砰”地声响,屏幕上的画面闪烁了一下,那片黑暗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暗却宁静的书房。 香薰蜡烛的火苗仍轻轻跳动着,正对镜头的躺椅上,身穿豆沙色卫衣的女孩正安静地闭目休息,所有混乱的场景都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岳千檀紧咬牙关,她恍惚间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刚刚所见都是假的,是她精神太过紧绷产生的臆想。 但她很清楚,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挤满了人的视频记录,是她在给那个女孩催眠时的录播;而她将手机丢出去时,不知碰到了哪个按钮,手机屏幕此时播放的,是书房的实时直播。 躺椅上的女孩仿佛完全处在状况之外,她闲散地翻了个身,乌黑的发丝遮下,将她的左眼完全掩在了阴影中。 岳千檀双手扶着洗手台,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着,她不敢去捡手机,更不敢回书房。 面前的镜子照出了她苍白的脸色,她心底愈发不安起来,而当她的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在面前的镜子上时,她突然就注意到了一个之前一直忽略的细节。 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女孩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穿豆沙色的卫衣,下身是一条阔腿牛仔裤。 岳千檀惊愕地发现,那个不久前被她催眠的女孩,那个主动向她求助的患者,根本就是她自己! 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记忆也随之涌了出来 她自幼丧父,随妈妈一起从辽宁来到了淮江,因为妈妈在《关外风土》的摄影团队里工作,所以家里的书柜上才会有那么多重复期号的期刊。 那些被忽略的不合理之处,也得到了解释。 患者原本是一名高三的学生,大半年前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她和患者同龄,却接下了给患者催眠的任务;自患者走进她的书房后,她就从来没去考虑过她的名字……这一切根本就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镜中的年轻女孩满脸的不可置信,但这种情绪却只停留在她的右眼,她的左眼则微微弯着,始终保持着一个极度标准的、眼含笑意的状态。 强烈的陌生感从这张熟悉的脸上溢出,而那枚长在瞳仁中心的不规则灰痣也仿佛随之蠕动了起来,就像是一只不停向外挣扎攀爬的手。 岳千檀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她只能惊恐地紧盯着镜子中这个陌生的自己,她甚至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逐渐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之中。 左眼又开始传来一阵阵的刺痛,那个藏在里面的东西几乎就要撕裂她的眼眶爬出来了! 眩晕感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岳千檀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巨力猛地拍进了泥沼中,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四周的色调也陡然变暗,她在强烈的失重感里再分不清上下左右,就连那被她扶着的洗手池也渐渐出现了变化,变得柔软又带了些许韧性,变成了……一条三指宽的带子? 宽带子横在她身前,将她完全束缚住。 那是……安全带! 岳千檀的视线终于再次聚焦,她发现她坐在副驾驶里,安全带被她紧紧捏在手心,她的手心里都是汗,车内的空调吹着暖风,她却不可抑制地打着寒战。 前方是半隐在夜色里的高速公路,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小树,雨夹雪打在车玻璃上,发出细微的碎响。 “小檀?期末考试累不累?” 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模模糊糊地好像被隔在了水面。 直至龙门架射灯快速从头顶略去,强力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刺在了岳千檀的眼睛上,她才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 对了,她想起来了,几个小时前,她刚结束了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然后坐着飞机来到了北京,来找这段时间在这里工作的妈妈,之后的寒假她也会和妈妈一起在北京渡过。 妈妈说晚上带她去吃涮羊肉,明天带她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然后再去逛逛故宫、逛逛颐和园,她还想去南锣鼓巷和大栅栏,和妈妈一起吃北京烤鸭、爆肚还有传统的中式糕点,等春节之后,她就该回学校,继续为高考复习冲刺了…… 这场旅行她期待了很久,所以即使刚经历了一场考试,她也没有任何疲惫感。 妈妈以前在外地出差是从来不会带上她的,她那时想,一定是因为她一个月前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妈妈觉得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了,这才同意她跟着来北京玩。 可是此时此刻,岳千檀却只觉得恐惧,那份莫名的惊悸感令她冷汗津津、让她汗毛倒竖。 “妈妈……” 她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觉得她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跟妈妈说,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但那绝对是一件极度重要的事,重要到即使头痛欲裂她也必须想起来。 她必须想起来! 或许是恐惧,或许是焦急,又或许是别的情感不停上涌着,岳千檀的视线很快就模糊了,她哭了,她克制不住地泪流不止,可是她想不起来,或者说她说不出口,她就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檀,期末考试累不累?” 身旁的妈妈却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语气莫名有些死板。 而岳千檀也终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僵硬的脖子扭向了一旁,她终于在这一刻看见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妈妈。 也是这一眼,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了一般。 岳千檀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眼前所见的一幕,那完全超出了她有生以来的所有认知,像是只会在噩梦里出现的画面。 不!即使是噩梦,人类的思维也绝对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 因为她看到,有一个人形的东西,正从妈妈的左眼往外爬。 他伸出的胳膊已经撑在了车顶棚,完全探出的上半身,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态匍匐在方向盘上;而他的下半身却还被吸在妈妈的左眼眶里……像是正在从海螺壳里一点点往外拔的海螺肉,又像是正在从母体里被分娩出的新生命。 或者更准确来说,那更像是一条正在一点点蜕皮的蛇,柔软滑腻的身体从妈妈的左眼眶钻出来后,才逐渐生长成魁梧的骨骼,幻化出了一个长发男人的形象,而妈妈的身体则逐渐干瘪塌陷,仿佛是一张被蜕下的皮。 在男人向外攀爬的过程中,他不停生长的骨骼蠕动着发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檀,期末考试累不累?” 岳千檀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她刚刚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是来自妈妈,而是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通过骨骼模拟而出的! 男人似乎还未意识到岳千檀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他还在努力地蠕动挣扎着,一遍遍地模拟着妈妈的声音。 或者说……他是在学习,学习如何将自己伪装成这具正在被他逐渐蜕去的母体。 岳千檀看不清那个男人的具体模样,因为他整个人都被一层滑腻的黏液包裹着,她的嗅觉也在这一刻彻底复苏了,她闻到了一股浓郁到刺鼻的腥味。 那种滑腻的黏液早已流满了妈妈的整张脸,甚至顺着她的脖子染湿了她整片衣领。 妈妈还坐在驾驶座上,头却转向了岳千檀这边,用仅剩的右眼盯着她。 岳千檀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妈妈还有意识!而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则正在努力地向她传达着什么。 她说的是——快……跑。 终于,岳千檀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正常的人类能发出这么大的尖叫声,像某种机器的爆鸣,巨大的惊恐仿佛将她全身的能量都集中在了嗓子里。 这一声尖叫也让那个男人拧过头来,看向了岳千檀,岳千檀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正脸。 那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那是……她妈妈的脸!那张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标准的笑容,可笑容之中却掩藏着浓浓的恶意与怨毒的憎恨。 在对视的这一瞬,妈妈猛地踩下了刹车,凝出霜的地面异常光滑,车身直接横着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路旁的小树上,彻底侧翻。 小树被撞得连根拔起,尖锐的树枝从车窗扎入,如一柄尖锐的长剑迅猛地刺进了男人的身体中,又洞穿他的心脏,扎入了妈妈的左眼眶,从她的后脑穿出。 猩红的血霎时飞溅而出,那个男人也在这个瞬间尖叫着喊出了两个字。 他喊的是“船沉”……不,不对,岳千檀这一次总算听清了那两个字。 那根本不是什么船沉,而是“传承”! 那也不是许多个女人聚在一起争吵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或者也不能单纯称之为“男人的声音”,因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无数女人的回音,就像是一个融合了许多个女人的男人,一个由许多女人的尸体拼凑而出的男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妈妈已经没了生气,在树枝插入她眼眶的瞬间,她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岳千檀瘫软在倒扣着的车里,全身像散架了一样的疼。 她不知道撞倒了哪,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像要爆炸了一样的疼,刚刚尖叫过的喉咙也好似着火了一般,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她浑浑噩噩地勉强撑着眼皮,不令自己失去意识,可她好像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等她再次惊悸般地睁开眼时,那个从妈妈眼眶里爬出的男人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四周晃动着混乱的灯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地响着。 岳千檀已经尖叫到失声了,此刻的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透过面前冰冷的尸体,望见尸体身旁的车窗。 车窗外的一角天空映在了她的左眼瞳里。 那是一片闪烁着赤红光芒的天空,红光从天边拖拽,拉出长长的身体,又缓慢蠕动着,像一条翻腾着的赤龙。 而在赤龙身上,则隐隐显出了层层叠叠的雪白山脉。 那是一种晶亮纯净的白,像雪也像盐,洁净到仿佛本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而在山脉的最高峰,则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古式建筑,飞扬的翘角下,挂着一块金色牌匾,但岳千檀看不清上面的字。 太远了,也太模糊了,像是从另一个维度映照而下的投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更像是在重伤之下出现的幻觉…… 但岳千檀却莫名觉得,那不是幻觉,因为那漫天的红光;那片雪色的山脉;那座黑色的古楼,只要望上一眼,她就会有一种全身战栗的惊惧感,仿佛是来自血脉的、最深的诅咒…… 岳千檀惊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书房窗旁的躺椅上,不知睡了多久。 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漩儿从窗前飘下。 “岳小姐,你醒了。” 催眠师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岳千檀的记忆也彻底复苏。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她就是那个想要通过催眠重现车祸情形的精神病患者。 可是那场车祸在她的回忆里,为什么会是那番诡异的模样?是她的病又加重了才出现了幻觉吗? “岳小姐,”催眠师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离开了。” 岳千檀还没能从梦中的惊悸状态完全回过神,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不知呆愣地坐了多久,直到身旁的手机传来了叮叮铃铃的提示音,她才回过神。 她拿起手机,就看到了齐枝枝给她发的消息。 【齐枝枝:你出门了吗?我们一点在三山街地铁站见面,然后一起去医院拿药,你别迟到了。】 【齐枝枝:拿完药咱们再一块吃个晚饭,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话梅排骨吗,馆子我都选好了。】 齐枝枝是岳千檀在精神病院认识的病友,两人一周前就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去医院拿药。 对了,她们要一起去拿药,还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岳千檀心底隐约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当又一片梧桐叶从窗前飘下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刚刚……门好像没有响,可是她家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了。 所以那个说要离开的催眠师呢? 她……真的有请过催眠师来家里吗? 她明明早就约好了要在今天下午和齐枝枝一起去医院,她又怎么会选在今天接受催眠呢? 3、③ “受地磁暴影响,我国内蒙、黑龙江、北京等多地都出现了极光现象……” “只是这种极光与我们印象中的绿色极光不同,它呈现出浅红色或深红色……” “这其实与极光和地面的距离有关,极光多集中在距离地球约90到400千米的位置,而只有200千米以下的极光才会呈现绿色,100千米以下的极光甚至会呈现紫色或蓝色,我国出现极光的位置是中纬度地区,所以极光均在距地球约200千米以上……”[1] “……极光在我国的古老神话中,也曾被提及过,《山海经》中的烛九阴,也就是烛龙,正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极光。传闻北方的幽冥极寒之地,终年不见阳光,却有龙衔烛而游,祂睁眼是白天;闭眼是黑夜。这个描述也与极昼极夜现象极为相似……”[2][3][4][5] 岳千檀要被吵死了! 邻座的熊孩子一直在外放视频,吵得她脑瓜子嗡嗡地疼。 地铁上的其他人都露出了些许不耐,但人家家长都没管,他们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岳千檀捏着拳头,有些想跳起来打人,他们这种精神病突然打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大不了再被强制送回精神病院,正好可以免住院费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里往外冒,梦中那些混乱的画面也仿佛仍在眼前飘荡,这让岳千檀极度烦躁。 她知道她生病了,所以她总会不停告诫自己,她看到的都是假的,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她的精神才出了问题,才看到了那些诡异的画面……可是很多时候,她根本无法克制发散的思维。 手机突然震动,岳千檀惊醒,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低头看去,给她发信息的,是一个备注名为“阿烛”的人。 阿烛是岳千檀的网络亲友,两人已经认识三年多了。 岳千檀刚上高中的时候,嗑过一对冷门cp,她专门建了个超话,自产粮写了很多同人文。 阿烛则是坚持为这对cp画同人图的画师太太,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岳千檀没见过阿烛,大概也正是因为对方在现实里和她完全没有交集,她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所有想法和烦恼向她倾诉。 阿烛是个性格温和且极富有耐心的人,刚出车祸那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安慰她,岳千檀将自己的遭遇讲给她听,她就非常坚定地告诉她,她遇到那些异常都是假的,还劝她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她有时甚至觉得,如果那阵子没有阿烛的鼓励,她说不定真的会因为想不开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岳千檀点开消息,就发现阿烛是在提醒她别忘了今天去医院拿药。 “没忘,”她敲着屏幕回复,“我现在就在地铁上,旁边有个熊孩子烦死我了,我能不能揍他啊?” 【阿烛:别!】 【岳千檀:我就随口一说,烛姐你别紧张,我要是随便打人,会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的,虽然可以不付钱,但那种医院环境很差,我之前调查过的,听说他们那儿被子都发霉了!就算我比较缺钱,我也不能这么折磨自己吧。】 【阿烛:……你很缺钱吗?】 【岳千檀:也不是,就是会比较有危机感。】 岳千檀的妈妈岳清容去世之后,连着保险和存款,一共给她留了将近一百万,但是这大半年里,她为了治病花了不少钱,加上生活开销,现在手里就剩六十几万了,虽说也算不上少,但是她才十八岁,如果一直这么坐吃山空的话,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她还没高考,还没读大学,还要继续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读书…… 前不久的那场催眠和梦里那些混乱的画面让她觉得自己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想到这些,岳千檀有些难以避免地焦虑,她坐立难安地挪了下屁股,最后叹了口气。 这些话她没对阿烛说,对面很快又发来了消息。 【阿烛:我要进山了,山里信号差,大概没办法及时回你的消息。】 岳千檀对此倒是见怪不怪,阿烛的绘画技艺很高,经常会有人出高价找她约稿,但她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原画师,她是做打制石器的,通俗来说就是将特殊的石料敲打成饰品或武器的模样。 岳千檀对这个职业也不算太了解,她只知道阿烛的收价很高,想找她定制,起步价就得五位数。 为了制作出更好的打制石器,阿烛时长会进山寻找石料,每次进山她都会处于一种半失联状态,隔好久才会回她的消息。 【岳千檀:你这次去多久?】 【阿烛:时间说不好,但肯定比之前久,至少要大半年。】 【阿烛:你记得按时吃药,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当真,你要相信那些都是假的,它们绝对伤害不了你,平时也别总闷在家里,可以多约朋友出去玩,如果实在害怕,就去医院住。】 【岳千檀:我知道了!】 她这样回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对于她的遭遇,阿烛和医生是同样的态度,不管她的情绪多激动、描述的画面多真实,他们也一口咬定她只是产生了幻觉。 岳千檀有时也很迷茫,因为在她的心底深处,她其实也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所经历的,不是单纯的臆想。 可是她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她。 阿烛很快又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照片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纤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腹上生着硬茧,而那只手的手心则躺了一把迷你小刀,刀刃是由黑曜石制成的,泛着光泽的刀身上,是手工压凿出的细腻水波纹。 【阿烛:这是送给你的,快递今天应该能到,你记得收一下。】 岳千檀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她这个亲友制作的打制石器向来价格不菲。 【岳千檀:别呀,你别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阿烛:这次会离开得比较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把刀好歹算是利器,你戴在身边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而且既然是送你的,就不会收你的钱,你安心收着吧。】 【岳千檀:可是我也应该回送给你同等价值的礼物才对呀,要不然会显得我很没礼貌。】 【阿烛:不会的,你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岳千檀:不行!我内心难安!】 【阿烛:那你也亲手做点什么送给我?你亲手做的,就是同等价值的礼物。】 【阿烛:……其实我想说的是,等我回来后,我想去淮江找你,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岳千檀一下子坐直了,她没想到阿烛竟然主动提出要和她面基,她以前倒是想过等高考完去找阿烛玩,只是那场车祸之后,她就再没了玩乐的心思。 而此时此刻,她竟很莫名地产生了一些怪异的的想法。 【岳千檀:烛姐,你那个山里没危险吧?】 【阿烛:?】 【岳千檀: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很像在立flag吗?进山出差,还是和外界联系不上、完全没有信号的地方,一去就是大半年,临走前你居然给我来这么一句,真的很像flag……】 【岳千檀:就像电视小说里经常有的那种剧情,等我回来就怎么怎么样,结果最后都没能回来。】 阿烛回了她一串省略号,估计是被她整无语了。 岳千檀也被自己蠢笑了。 都什么年代了,哪会有那种特别危险的地方? 【岳千檀:烛姐你别生气,我就开个玩笑,你肯定能平安回来的,到时你来找我,我请你吃灌汤包和鸭血粉丝汤。】 【阿烛:……好。】 阿烛没再说什么,岳千檀却又忍不住将她发来的那张图片点开,放大了仔细看,因此她并未注意到地铁到站了。 直到有人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还把脑袋挤在了她肩上,她才回过神来。 “檀儿!” 挤过来那人叫了一嗓子,是那种舌头一卷,带着点弹舌的儿化的发音,跟说相声似的,听起来有种强烈的土气感。 岳千檀抬起脑袋,看着旁边的人,同样“吱”地叫了一声。 这位自然就是和岳千檀约好了在地铁站见面的齐枝枝了。 齐枝枝忍不住打了她一下:“难听死了!别每次叫我都跟老鼠叫一样!” 她说着,很快就注意到了岳千檀过于苍白的脸色,不禁诧异:“你怎么一副被吸干了阳气的样子?” “……就没睡好。” 岳千檀含糊带过,毕竟解释得再多,在别人听来也只是她的病情加重了而已。 齐枝枝倒没什么怀疑:“你今天正好去和医生聊聊,看看要不要开点助眠的药。” 岳千檀和她这个病友的相识也算是非常戏剧性了。 齐枝枝是因为突然患上了严重谵妄,才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岳千檀好巧不巧和她被分进了同一间病房,不过岳千檀进院的时候,齐枝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每天都在医院瞎溜达,就等着出院了。 那天,岳千檀刚推开门,就看到坐在病床上的齐枝枝一脸好奇地打量她,可能是看她脸色太阴沉了,齐枝枝忍不住对她犯了个贱。 她笑眯眯地道:“小妹妹,我观你印堂发黑,应该是被冤亲债主缠上了,处理不好可是要倒霉的哦!” 当时的岳千檀正是病得最重的时候,精神状态非常差,她会跑去住院,一是因为阿烛的极力劝说,二也是因为她自己的确已经受不了了,所以面对齐枝枝的玩笑,她当即就崩溃了,一拳砸在了她的鼻子上。 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齐枝枝的鼻子没有被揍出血,她只是发出了惊恐的尖叫,随后医护人员就闻声而来,一股脑地将岳千檀按倒在地,又用束缚带把她捆了起来。 那天晚上,岳千檀在药物的帮助下,情绪终于逐渐稳定。 齐枝枝就又溜达了进来,她颇感歉意地偷瞄了岳千檀一会儿,然后“啪”地往她嘴里塞了个芹菜牛肉馅的饺子。 岳千檀扭头看她,她就顶着红肿的大鼻子,对她比了个大拇指:“大妹子,你的战斗力是这个!一拳差点给我干傻了!” 岳千檀没吭声,只是慢吞吞地嚼着齐枝枝塞过来的饺子,面皮薄软,肉馅鲜香,好吃得让她想起了妈妈包的饺子。 齐枝枝看出了她喜欢吃,就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饺子,一边塞还一边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我妈听说我被人打了,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我爸来看我,这饺子就是他们给我送的,好吃吧……” 或许是车祸带来的压抑情绪让她太久没和人这样交谈了,也或许是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当齐枝枝不知第几次把饺子塞进岳千檀嘴里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后来,两人就成了朋友,岳千檀也知道了很多关于齐枝枝家里的事。 说来也巧,齐枝枝的家庭情况和她有些相似,她也是小时候随着父母,一起从东北来到了淮江定居,甚至她家和岳千檀家是同一年来的淮江,只不过齐枝枝比岳千檀大了几岁,她来淮江那年正好上小学,对于东北的老家还有不少印象,所以她说话时,也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东北大碴子味,听起来颇为喜庆。 齐枝枝家里很有钱,她爸妈来南方后,正好赶上了最好的时候,成了白手起家的富一代。 “我是大学刚毕业查出的这个毛病,我爸当时就直接把我扔进精神病院了,我刚开始可不乐意了!不过现在想想也还好,正好不用出去上班,安心啃老当咸鱼,我爸妈对我的要求特别简单,只要我好好活着就行了。” 岳千檀也问过齐枝枝是怎么得病的,据齐枝枝自己说,她这个病应该是家族遗传,还是传女不传男的那种,这也是她偶然从她爸那打听来的,不过具体是怎么被诱发的,她就搞不清楚了,反正就是突然有一天,她就觉得在她眼中的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恐惧,可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突如其来的重响;看不见尽头的路;甚至是和物体不经意间的接触,都会令她莫名地毛骨悚然…… “我也不太好形容,反正就是好像全部都变了,好像我看到的世界和别人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岳千檀当然明白,因为她也会有那种感觉,她简直要被那种莫名的恐惧折磨疯了,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是假的,让她不要相信。 就连与她有着类似感受的齐枝枝,也拍着她的肩安慰她:“对于这种事,我都有经验了,其实你只要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敏感就好……我举个例子吧,比如楼上传来的弹珠声,那些不那么敏感的人,听见了也就听见了,根本不会多想,最多就当作是楼上有小孩在玩了,甚至可能他的听力不怎么好,都不一定能听清楚……” “但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呢,他们就会反复去思考这个声音,甚至会借此联想出是有人的眼珠子掉在了地板上,才发出了那种类似弹珠跳动的声音……其实只要不去做这个联想就好了……” 齐枝枝经常向岳千檀分享着自己的心得体会,而在医院的治疗下,岳千檀也努力学着齐枝枝的样子,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 再后来,她俩就前后脚出院了,俩人一直联系着,有空就会约着一块出去玩。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岳千檀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学校重新读书了,但是她是怎么突然就想要通过催眠重现车祸时的情形的呢? 她好像有些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 岳千檀心想,她的确该和医生好好聊聊了。 4、④ 找催眠师的念头,并不是一下子产生的。 岳千檀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就频繁地刷到了和催眠相关的内容。 那些催眠师总是说得云里雾里,什么量子催眠,什么能窥见前世今生之类的,看得多了,岳千檀心里也冒出了个小火苗。 她想,既然有人能通过催眠看到自己的前世,那她是不是也能通过催眠重现那场被她彻底遗忘的车祸? 她只是想知道,妈妈在临死前,到底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遗言,她只是不想眼睛一睁一闭,就发现她的妈妈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了,所以不管能不能成,她都想试试。 “你是说,你找了个催眠师?”岳千檀的主治医生姓郑,是个面容慈祥的阿姨。 “对,”岳千檀点头,“我是在网上找到她的,今天上午我还把她请到家里来了。” 岳千檀原本对这段记忆是抱有怀疑的,因为她清晰地记得,催眠结束后,她并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那个不知从哪来的催眠师好像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就连之前加的微信也从联系列表里不见了。 但是刚刚在地铁上时,她却无意间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了一张照片,是那位催眠师在对她进行催眠时,她不小心按到拍照按钮后,记录下来的。 所以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因为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太差了,才忽略了身边发生的事。 有了照片作证,她对郑医生讲述起她的经历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郑医生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你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催眠师会随便催眠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患者,这个行为极度危险,极可能会加重你的病情。” 这么说的话,反倒合理了。 “所以结束催眠之后,她就迅速跑路了,”岳千檀很激动也很愤怒,“这个杀千刀的骗子肯定是在坑我的钱,她还把我的联系方式拉黑了!” 岳千檀翻出相册里的那张照片,举到郑医生面前控诉:“就是这个人!” 郑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定睛看去。 照片是从下向上仰拍的,角度有些像在偷拍,但被记录下的人却恰好捕捉到了镜头,她低眉垂眼地看来,仿佛在与屏幕外的人对视。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的五官算得上漂亮端正,但岳千檀看在眼里,却总觉得很不自然,仿佛那张脸是后拼上去的,又像是因为突然面对镜头,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带着些羞怯的别扭。 岳千檀看到郑医生的目光扫在照片上后,眼神突然就一变,变得比那照片上的人更加古怪。 郑医生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极尽审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过来,像是在看什么超出常理的怪物。 在这番注视下,岳千檀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从脊背爬起,她不明白郑医生为什么要这么看她,就好像她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似的。 “怎、怎么了?”她惊恐地问道。 “你自己再好好看看,”郑医生指着她手机上的照片,语气严厉得像当头给了她一棒,“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人到底是谁!” 岳千檀连忙转过屏幕,低头细细看去,因为焦急和茫然,她看起来几乎有些手忙脚乱。 照片依旧是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也依旧是那样的别扭,那种自五官间散发而出的扭曲感甚至令岳千檀有些眩晕。 什么意思?这是谁?她应该认识她吗? 在某个恍惚下,岳千檀竟真的在那张面孔上捕捉到了一份熟悉感。 那是、那是……岳千檀猛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她突然就像惊醒了一般,辨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那根本就是她的脸!照片上的人就是她自己!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凉水,森然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窜,令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莫大的恐惧笼罩在岳千檀头顶,伴随其中的还有深深的茫然,她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照片? “你这个情况,应该是病情加重了,”郑医生拽出了一张单子写了起来,“我这边再给你开点药,脑部ct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有条件的话,还是建议你住院治疗。” 见岳千檀怔忪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郑医生又安慰了她几句:“你也不要心理压力太大,这个病按时吃药是能得到控制的,心态也很重要,别太焦虑,也别想着什么催眠,那都是虚的……” …… 岳千檀在药房拿完药后,齐枝枝那边也检查完了。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和岳千檀吐槽:“真想不明白,我一个心态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又不是高敏人群,你说那些东西为什么就非要找上我呢?” 岳千檀仍是恍惚的,她下意识问道:“什么东西找上你了?” 齐枝枝没解释,她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齐枝枝的笑容竟让岳千檀觉得有些不舒服。 “走吧,去吃饭,我选了好久才选出的馆子,说是它家的话梅排骨特别好吃。”齐枝枝已先一步搂着岳千檀的肩走出了医院。 秋日的傍晚,是一种枯黄的萧索,两人到餐馆时,岳千檀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现在又正好赶上下班时间,餐馆门口排着大长队,两人只好领了牌,坐在门口等着叫号。 齐枝枝滔滔不绝地和岳千檀聊着天,岳千檀却很不在状态,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有些敷衍地附和应声。 天彻底黑下来后,队伍也终于排到了她们。 大堂里的人很多,一走进去就有一股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待两人落座,齐枝枝终于忍不住了:“檀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你和我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岳千檀喝了口茶,勉强挤出一个笑,她其实很想找人倾诉,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并且那些经历每描述一次,她就不得不细细地回忆一次,而一想到她满怀惊恐地将那些说出后,只会换来旁人的不理解,只会被劝多吃药,她就会忍不住抓狂。 岳千檀真的很抓狂,她甚至是崩溃的,所以那个被她挤出的笑,最后变得非常僵硬,而眼泪也随之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欸欸欸,怎么哭了!”齐枝枝吓了一跳,她赶紧抽了张纸递给岳千檀。 “你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讲啊!再哭一会儿菜好闲了!”齐枝枝的表情很浮夸,岳千檀就又被她逗笑了。 她一边笑着,眼泪又忍不住继续掉着,好半晌才道:“那我跟你说了,你不相信怎么办?”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相信?” 岳千檀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又将那张照片翻了出来,然后推到了齐枝枝面前。 她咬着手指思索着该怎么说才能把事情说清楚,齐枝枝的两只眼睛却一下子被吸在了屏幕上。 她将手机拿起,表情逐渐凝重。 在岳千檀开口前,她突然问她:“你真的觉得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你也觉得不是我?”岳千檀一下子坐直了,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也觉得那个不是我对吧!” 齐枝枝将手机推还了回来,她指着屏幕上的人:“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你露出过这种表情,你什么时候这样笑过?你不觉得这个笑容妖里妖气的吗?” “就像是、像是,”齐枝枝斟酌了一下,才找到合适的形容,“就像是一个正在模仿女人的男人……” 岳千檀的心脏狂跳,声音都在发颤:“我也完全不记得我拍过这样的照片,而且这明显是用后置摄像头拍的,我没有手机支架也没有自拍杆,我一个人在家是拍不出这种照片的!可是医生说我是产生了幻觉,他们都说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岳千檀说得语无伦次,眼泪又一滴滴地滚了下来。 齐枝枝没立即回答,但她却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难得露出了正经的一面。 “岳千檀,我发现你好像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她道,“你竟然一直以为,我觉得那些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从来不觉得,我们接触到的那些东西,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假的,是空穴来风,是臆想,我从来不这么想……” 岳千檀张了张嘴,泪珠还挂在她的下巴上,她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更重了。 “你就没想过吗?”齐枝枝道,“看不到尽头的路,尽头到底有什么?紧闭着的门,门背后又藏了什么?突然传来的重响,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呢?” “或许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客观存在的,只是别人都看不到,感知不到,或者说注意不到……我们会得这种病,也不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而是我们被那些东西给逼疯了。” “所以我才会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找上我,我并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它们为什么会选择我呢?我想不通。” 端着菜的服务员走上前来,将摆盘精美的话梅排骨放在了两人中间,也打破了那种凝重紧张的氛围。 齐枝枝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岳千檀喃喃问她:“那你有想过该怎么办吗?” “我也不知道,”齐枝枝给岳千檀递了双筷子,“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去想它,当它不存在。” “我想的是,既然那些东西是客观存在的,既然那些感知不到的人都能正常生活,我为什么不行?我只要装得跟别人一样感知不到不就行了吗?” “我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比我敏锐太多了,我怕告诉你之后,反而适得其反,还不如就让你听那些医生的,把这些都当成假的算了。” 岳千檀嘴唇动了动:“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因为我觉得你的状态太不对劲了,你好像要迷失了,”齐枝枝的声音变得很轻,“我真怕你有一天走进某条暗巷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岳千檀还想说些什么,齐枝枝却已经重新露出了笑容,她夹了块排骨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笑嘻嘻地宽慰她:“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也别多想,咱们就当它们不存在,它们都伤害不了别人,肯定也伤害不了我们……” 她这副无事一身轻的模样,让岳千檀忍不住羡慕起来。 齐枝枝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成天笑嘻嘻的,说起话来也总是没个正形,但岳千檀却很清楚,她这个朋友其实是一个很通透的人,或许也是因为齐枝枝的年纪比她稍大一点,阅历更丰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更加全面。 “都说了别想了!”齐枝枝抓过岳千檀的手机,迅速将那张古怪的照片删掉了。 “哎……”岳千檀伸手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哎什么哎,”齐枝枝白了她一眼,“这种照片你留着干什么?难道还真要去深究照片里的到底是谁,还是想向谁证明照片里的人不是你?” 岳千檀还想说些什么,齐枝枝已经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催道:“别想啦!赶紧吃吧!” 岳千檀迟疑着,但还是慢吞吞地将排骨放进了嘴里。 因为不久前哭过,排骨刚入口有些发苦,之后才有酸甜的滋味逐渐蔓延上口腔。 “檀儿,”齐枝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在这时提议,“要不咱俩出去旅游吧,去外面逛逛,省得你一天天憋在家里瞎琢磨,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细思极恐,你不去细思当然就不会恐惧了。” 出去旅游也好,她换一个新环境散散心,说不定真能不再去想那些事。 也说不定等她回来之后,她就可以回学校把高三读了,再考个大学。 毕业后找个工作,不管能赚多少,只要有收入,她就不会时不时地焦虑了。 “那我们去哪玩呢?” “去关外吧。”对面的人回答得毫不犹豫,仿佛是早已想好了这个目的地。 而当“关外”这两个字在岳千檀耳边闪过时,她眼前竟很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些繁杂混乱的画面,一种莫名的冲动也从心底涌出,她几乎下意识就点头说了个“好”。 齐枝枝嘴里含了块排骨,她“啊”了一声,好像没听清。 “我是说,我们就去关外吧。” “关外,”齐枝枝念叨了一遍,笑道,“你想去东北啊,要不去我老家玩?自从来了淮江之后,我就再没回去过了。” 5、⑤ 酸甜的话梅排骨,鲜香的黄鱼烧年糕,再在饭上浇上一勺蟹粉豆腐,两个人,三个菜,刚刚好。 齐枝枝的开导和美味的菜肴逐渐让岳千檀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酒足饭饱后,她就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藏在最深处的拐角里,修得很气派,男女各一边,甚至还设立了单独的母婴室。 岳千檀很自然地推开女厕所的门,走进了空隔间。 厕所内很安静,潮气打在身上凉飕飕的。 岳千檀站起身后,自动冲水灯就自己亮了,哗啦啦的水声在幽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到水池前,边洗手,边观察着镜子里的自己。 神情依旧透着浓浓的倦气,但或许是因为刚吃饱,她的脸色倒是红润了许多。 一旁的手机在这时震动了起来,是有人在给她发消息,她抽了张纸擦手的同时低头去看。 消息是齐枝枝发来的,内容是一张图片。 岳千檀滑开屏锁,消息框就随之弹出,占据大半张屏幕的照片也一下子撞进了她的视线。 熟悉的仰拍角度,熟悉的脸,照片中的女孩低眉垂目,眼含笑意地看着屏幕外的人。 猝不及防之下,岳千檀的手都抖了一下,因为那正是被齐枝枝删掉的那张照片。 岳千檀不禁有些疑惑,齐枝枝是什么时候把照片保存下来的?而且她当时既然迫不及待地把它删掉了?又为什么要在现在重新发给她?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张诡异的照片上,也下意识地再次仔细打量了起来。 照片里的“她”噙着盈盈的笑,那原该是她绝对不会露出的神态,有些扭捏,又有些死板,处处都是透着异样,也是在这番打量下,岳千檀突然就发现了一个之前始终没注意到的细节。 她发现这张照片中的“她”,最奇怪的其实不是神态,而是坐姿,甚至于“她”神情中的那份别扭似乎也是这古怪的坐姿引起的。 “她”的肩好像格外的宽平,给人一种轻耸着肩的视觉效果。 一般来说,正常人放松着坐时,背会有微驼起的幅度,但照片中的人却不然,“她”的背甚至是微微后仰的姿势,像是反过来向前驼着,只是因为这张照片中的人是坐在书桌后的,身体被桌子遮挡了大半,她的姿势和动作就并没能被清晰地记录。 但在这个瞬间,一个莫名的念头还是从岳千檀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她突然就意识到,照片中的“她”分明就是背对着镜头! 她那古怪的体态也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后背! 岳千檀对这张照片是完全没印象的,或者说在她的印象中,照片中的人就不是她,她应该是那个拿着手机拍照的人。 而那时又该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书桌后的人原本是背对着她的,她摆弄着手机,无意间拍下了那个人的后背,也就是说,照片中出现的应该是那个人的后脑勺才对! 可是在她按下拍照按钮的瞬间,那个人的脸却诡异地从后脑勺里长了出来,出现在了镜头中,对着偷拍“她”的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仿佛是在说——我看到你了! 岳千檀感觉到了强烈的眩晕,她又进入了那种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混沌状态,她甚至分不清她所构想出的画面到底是她的猜测,还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她亲眼所见的画面。 又或者说,当她构想出那些画面时,那一切的不可思议就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从她的过去凭空生长了出来,又扎根在了她的记忆中。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椎一寸寸往上攀爬,也是在这时,手机又响了,齐枝枝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谁在你身后?】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岳千檀却立即出了一身冷汗,鸡皮疙瘩一层层地从后脖子上冒出,但奇怪的是,岳千檀其实并不觉得她的身后有什么人,她只是又回想起了那个不知是她虚构出来的、还是她真的经历过的画面;回想起了照片上那个明明背对着镜头,却从后脑勺上长出了一张脸的“她”…… 而这一次,在她的认知里,她却并不再是那个拿着手机偷拍的人;而是背对着书桌,被偷拍的人。 照片上的人的确是她,她对照片没有印象是因为,那时的她是背对着镜头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偷拍了,所以她更加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她的后脑勺上其实还有一张脸。 就像此时此刻,就像那句“谁在你身后”的疑问。 这并非是指她的身后站了个人,而是在问她,她的后背长出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抑或是,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后背?她到底是谁?又到底谁才是她? 巨大的惊慌和强烈的迷失感让岳千檀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尖叫,她将手机扔了出去,又惊恐地倒退了几步,目光却恰落在了面前的巨大镜子上,而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人,那个被反射出来的她,却并不是正常的模样! 因为她的左眼和右眼是完全不对称的,她的那只长有灰色眼球痣的左眼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上翻着紧盯着镜子,又透过镜子阴森地窥视着她,以一种玩弄嘲讽的姿态,目睹了她陷入崩溃的全过程! “砰”地一声,身后隔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岳千檀猛地转身,就见一个臃肿的中年男人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门后蹭了出来。 他的裤子掉到脚腕,光着屁股,走起路来一步一挪,他的脸上也带着讳莫如深的怪笑,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紧盯着满面惊恐的岳千檀,像是正处在某种兴奋的状态。 而另一个隔间的门也在这时被打开了,一位大妈走了出来,她显然是被岳千檀的尖叫声惊到了,但等她看到眼前的一幕后,她也尖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在女厕所脱裤子!”她冲着中年男人怒吼。 中年男人却并不理会她,只依旧笑眯眯地盯着岳千檀,甚至光着个屁股就朝脸色苍白的岳千檀走了过去,嘴上还假惺惺地道:“哎呀,这是女厕所吗?我怎么记得我进的是男厕所,不会是你俩走错了吧?” 眼见着那个中年男人就靠近了岳千檀,他那张猪头一样浮肿的脸也在岳千檀的视线中逐渐放大。 大妈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你这个死变态要干什么?赶紧滚出去!我可在这儿看着的,别骚扰小姑娘!” 岳千檀的呼吸很乱,冷汗也早就打湿了她额角的发丝,她的后背像在往外冒凉水,她仍处在一种分不清自己正反面的状态,而在轻微的眩晕下,那张逐渐靠近的、油腻而浮肿的脸则变得愈发扭曲。 下一刻—— “砰!” 捏紧的拳头猛捶在了中年男人的鼻梁上。 这一拳的力道极大,男人立即被捶得向后趔趄,而他那脱到脚腕的裤子也恰好将他绊了一跤,他油腻肥大的身体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男人捂着冒血的鼻子哀嚎着在地上扭动。 正随时准备动作的大妈也被吓了一跳,但岳千檀却并没停下动作,她将男人掀翻后,就一脚朝他后腰踹了过去,一脚又一脚,是极度恐惧中的发狠,根本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更是一副让人无从拉架的凶狠模样。 大妈这时才回过神来,她没上前阻止,反而大声尖叫了起来,嘴上骂骂咧咧地一会儿是“死变态”,一会儿是“暴露狂”。 她中气十足,尖叫声极具穿透力,只是几个呼吸间,女厕所的门就被人推开了,乌泱泱一群人涌了过来,有来看情况的服务员,也有来凑热闹的食客。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就看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正在拳脚相加地猛揍一个在女厕所光着屁股的中年猥.琐男。 中年男人起初也想反抗,但他挣扎了几下后就绝望地发现他的力气根本没有那个小姑娘大,并且小姑娘出手的每一招都狠狠招呼在他的痛点上,打得他满地找牙,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最后只能狼狈地缩成一团,努力保护着自己胯.下暴露出的要害。 好半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报警”,人群这才像回过神了似的,只是因场面太过残暴,竟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说。 这时候齐枝枝终于穿过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排。 “檀儿!檀儿!”她尝试着唤醒失控的岳千檀,却很显然失败了。 岳千檀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巨大的恐惧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发疯,她只能不停挥拳抬脚,将自己的全部力气都招呼在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身上,才能发泄心底的抓狂。 周围的嘈杂模模糊糊,仿佛全都浮在水面,她则沉在最深的水底,被阴冷的潮湿包裹着。 直到两只如铁钳般坚硬的手按在了她的两肩上,在巨大的推搡力下,她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直直拍在了地上,脸也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也仿佛是被人突然从水里捞了出来,一下子就清醒了。 “哎哎哎!警察还没来呢!你是哪来的保安别不分好赖!”大妈见状大叫了起来,“是这个死变态在女厕所脱裤子,还要猥.亵人家小姑娘,你没看人家被吓得脸色都变了?这才失控地打了人,你们一上来就把人家摁地上干嘛!” “赶紧放手!”那大妈说着还冲了过来,伸手去扯那个穿着黑色保安服的男人。 齐枝枝也急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死贱人!你干嘛搞偷袭!” 她又急又气,撸起袖子都准备动手了,但还没等她把拳头挥出来,被压着的岳千檀就突然屈膝后抬,一脚踹在了保安的裤.裆处,这一脚并没踹实,那保安却惊得往后缩了一下,牵制住岳千檀的力量也减轻,岳千檀猛地一挣,就直接把擒住她的力道卸了下去,而后她反手扣住保安的手腕,翻身将力道压在了他的胳膊上,骤然便把他反剪在地,她自己也借着这股力道从地上窜了起来,并且为了防止保安用相同的方式挣脱,她直接单腿往他膝盖弯上用力一跪,将对方的腿彻底禁锢。 局势在瞬息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系列动作更是干净利落地像是只会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围观的群众一时之间竟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岳千檀却仍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她所有的行为也只是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直到人群主动让出了一条路,几名穿着警服的人走近。 齐枝枝赶紧告状,她先是指着地上的光屁股男骂了一顿,又把被岳千檀制住的保安打成了帮凶。 那个狼狈趴在地上的保安还很不服气地争辩:“我是看她在打人,这才想制止!” “你是个什么东西,没长眼睛吗?”一旁的大妈毫不客气地回怼,“这是女厕所,她打的那个是个在女厕所光着屁股的男的!那是她在打人吗?人家那是在自保!” 为首的警察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他皱着眉,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最后看向了岳千檀。 岳千檀也在看他,而四目相对之下,那双望向她的双眼中竟逐渐浮现出了诧异之色。 终于,他压低声音,语气严肃,一字一顿地开口:“莫愁前路无知己?” 他的语调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确定,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正在肚子里打草稿,准备告状的齐枝枝露出了疑惑之色。 她不解地转头看向岳千檀,就见岳千檀也同样神情严肃,沉声答道:“我能一拳囊死你。” 年轻人听罢面上一喜:“小师妹!” 岳千檀也松了口气:“大师兄!” 齐枝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嘛呢?”她瞪着眼睛,梗着脖子,“拍武侠片啊?” 6、⑥ 因为岳千檀的妈妈岳清容时不时会去外地出差,她担心岳千檀一个人遭人欺负,在她七岁时,就把她送去了武馆。 像什么散打、自由搏击、泰拳、擒拿之类的,岳千檀都擅长,传统武术的刀枪棍棒她也学过,不说多厉害,但对上那种毫无打斗经验的普通人,她还是很占优势的,加之她本身年纪小,还长了一张纯真无害的脸,会让人下意识对她放松警惕,突然动起手时,经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也就是说,你和那位警察大哥是同一家武馆出来的师兄妹?”齐枝枝表情夸张,“这么巧?” 岳千檀自幼习武这件事,齐枝枝一直是知道的,毕竟她俩刚认识的时候,她就被岳千檀揍过一拳,不过今天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岳千檀真正的实力,她看她的眼神都不觉带上了几分尊敬。 “他叫傅子意,”岳千檀道,“准确来说,他和我读的还是同一所中学,武术算特长,很多武馆都会有重点中学的保送名额。” “那你俩刚刚那是什么情况,”齐枝枝脸上的匪夷所思都快溢出来了,“怎么还带对暗号的?” “那不是太久没见了,有点认不出来了吗?”岳千檀理所当然地道,“傅师兄比我大了八岁,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毕业了,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之前听说他在外地读大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当上警察了。” 齐枝枝其实想说,对暗号就对暗号吧,怎么还是那样一个暗号,不过她最后还是闭嘴了,因为岳千檀现在的状态实在有些差,她坐在警局休息室的椅子上,闭目撑着脑袋,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岳千檀的头很疼,那种带着略微眩晕的刺痛感令她陷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冷中,胃里也阵阵地泛着恶心。 她知道这是惊吓过度造成的生理性不适,而她在混乱中看到的那张照片,包括来自齐枝枝的消息当然也都已经消失了,和以前一样,就像一场噩梦,却又格外真实。 她并没将这些告诉齐枝枝,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敢去细细描述,只是单纯的回忆,都会令她止不住地全身战栗。 休息室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傅子意走了进来。 齐枝枝眼巴巴地看过去,焦急道:“警察大哥,我这妹子她有精神病,我们今天下午刚去过医院,我记得不是说精神病打人能从轻处理吗,您可千万别抓她呀!” “不用担心,”傅子意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刚刚已经问出来了,保安和那个变态是一伙的,他俩是惯犯了,专喜欢在女厕.所.偷.拍。” “那就是没我们什么事了对吧?”齐枝枝赶紧问道,“不需要我们赔偿吧。” “不用,”傅子意摇头,“根本没伤到要害。” 他走近后,齐枝枝才发现他手上提了个袋子,里面装了两杯奶茶,显然是给她和岳千檀买的。 岳千檀顶着眩晕的脑袋,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你,”傅子意把奶茶取出,分别递给了她和齐枝枝,“我记得我刚走那年,你还是个小屁孩呢。” “小屁孩也会长大嘛。” 岳千檀以前其实和傅子意还挺熟的,傅子意是武馆师父的得意门生,钦定的“宗门大师兄”,天天跟着师父一起给其他“同门”压韧带,岳千檀刚被丢去武馆的时候,一天天跟个刺头似的,因为太怕疼了,每次压韧带的时候,她都会和其他的小豆丁一起偷偷躲起来,傅子意总是能精准地把他们给逮回去。 傅子意沉默了一阵,突然道:“你家里的事我听跟你同年级的师弟说了。” 岳千檀“哦”了一声,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她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要不是今天那个变态来招惹我,我也不至于突然动手。” 她身上发生的事,但凡是知道的人,都会忍不住对她露出怜悯之色,傅子意也不例外,他像是想安慰几句,但最后又有些词穷。 岳千檀自己反而觉得没什么,倒不是她多乐观,而是她根本没精力去自艾自怜,只要能让她连着几天不做噩梦,她都谢天谢地了。 “时间也不早了,”傅子意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面的指针指在了一点,“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不用,”齐枝枝连忙摆手,“我爸开车来接我们了。” 傅子意点头,他拍了拍岳千檀的肩,鼓励道:“你还是要早日振作起来。” 岳千檀正想说些什么,目光却突然注意到了傅子意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纹身,那是一个......什么东西? 不等她看仔细,傅子意就垂下了手,滑下的衣袖恰好将纹身完全遮住。 岳千檀不禁生出了一种古怪的异样感,像是有什么细小阴冷的东西缠在了她身上,又一寸寸地从皮肤上爬过。 那似乎是……某种注视,岳千檀惊了一下,她再向傅子意看去时,却发现傅子意的目光根本没落在她身上。 难道是错觉吗?她有些想不明白,刚刚那个纹身图案,她甚至没能看清楚,像是某种动物,又绝不是她认知里存在的、任何被人类记载过的动物,她根本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 她又想,当警察不是不能纹身吗?或许是纹身贴?但是现在大家都穿长袖,贴个纹身贴不都被袖子挡住了,有什么意义? 这些念头从岳千檀的脑袋里冒出来,直到她走出警局,她还处在混沌的状态。 很快,她就被拉着上了齐枝枝爸爸的车。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这还是岳千檀第一次见她的爸爸。 “叔叔好。” 驾驶座上的齐复诚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又冲她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岳千檀的错觉,她总觉得齐复诚看她的那一眼带着一种很微妙的审视,像是在衡量她,但一触即散,岳千檀无法捕捉。 齐枝枝毫无所觉,她忍不住对着她爸将岳千檀如何拳打老流氓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齐复诚一边听,一边还附和着夸奖几句,夸得岳千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檀儿,我以后都想叫你一声姐了,你是真生猛啊?” “我以前只知道你习过武,但我还以为你最多是体能比普通人好,没想到打起架来竟然这么厉害!” 岳千檀其实很久没去过武馆了,这倒和车祸无关,是因为她上了高三之后,课余时间太少了,实在没空去。 反而在车祸之后,她闷在家里时又开始自己练了。 那时她天天被无端的幻象折磨着,为了消除那份可怕的恐惧感,她总会疯狂健身,将全身的力气耗尽,这样她也就没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事了。 “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 “我可不想学,”齐枝枝连忙摆手,“武术都是童子功,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让我学,那不是虐待老人吗?” 她转而又好奇地问道:“檀儿,你这个水平,你一次能打几个?” “这个不好说,”岳千檀道,“如果是没有打斗经验的普通人,出其不意之下是很容易获胜的,就像今天那两个。” “他们俩都比我高大,不过身上都是虚肉,也没有格斗技巧,后面那个保安倒还好,会一点擒拿,不过他错估了我的实力,所以还是栽了……但如果遇上的是比我高大的练家子,光体型差这一点就能对我形成压制了,想打赢,可能要用点偷袭的阴招。” 齐枝枝又对岳千檀进行了一番吹捧,而后美滋滋地道:“没想到我们檀儿这么厉害,让我有一种像公主一样的幸福感。” 岳千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就经常幻想我是那种身边带着高手闯荡武林的公主,没想到长大之后实现了。” 她娇羞地捂着脸道:“檀儿,像我这么沉鱼落雁的大美女,会有很多人觊觎我的美貌,你一定要做好我的护花使者呀!” 岳千檀:“……” 岳千檀到家时,已经快两点了,楼下的小卖部二十四小时营业,她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进去取了快递。 快递自然是阿烛寄给她的。 寄件人的位置只填了一个“烛”字,岳千檀又特意看了一眼寄件地址。 “吉林省白山市锦江县正阳大街34号。” 这是…… 岳千檀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怎么又是关外? 她隐约觉得有些奇怪,阿烛是东北那边的人吗? 岳千檀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阿烛到底是哪的人,阿烛的职业注定她总是到处乱跑,她的确没跟她说过她定居在哪…… 所以这个地址是她的居住地,还是她这次进山的地方? 岳千檀胡思乱想着,就进了家门。 她将快递拆开,终于看到了那把手工匕首。 匕首比想象中还要小,还没有巴掌大,刀柄是由白水牛角所制,晶莹剔透,细细观察时,其内还有一缕缕的血丝。 刀插在深色的皮质刀鞘里,那刀鞘做得非常好看,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与刀柄相接处还绑着扣带,需得将扣带扯开才能把匕首拔出,所以不用担心匕首会掉出来。 而在刀鞘的侧面则打了个孔,孔里穿出根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红色编绳,编绳也很精致,其上编了好几种岳千檀叫不出名字的吉祥结。 每一处都是手工制成,并且极度的精致,岳千檀爱不释手,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阿烛的定制会那么贵了,这简直和艺术品没有区别。 而她将绳子套在脖子上后,她就发现匕首上的另一个巧思,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就像一条精美的项链,但她随时可以把匕首拔出来使用,使用完了重新回鞘,它就又变成了装饰品,极度地灵活,非常方便在外使用,还不容易被弄丢,只是这个大小,大概只能用来开快递包裹了。 岳千檀伸手捏住刀柄,将匕首拔了出来。 相比于外部的华丽装饰,刀刃倒是朴实了许多,漆黑的黑曜石刀刃上,是手工压出来的水波纹,在刀刃的最底端,则刻了个“烛”字,那个字非常漂亮,让人很难想象有人竟能把字雕刻得如此流畅。 岳千檀下意识就伸手去触刀刃,可刚一触上,她的指腹就绽开了一道血线,她甚至没感觉到疼痛。 这把小刀的锋利程度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她赶紧按住手指,但看着沾了血迹的漆黑刀刃,岳千檀却又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情绪。 她莫名觉得很热,手里像是捏了一团火焰,而那火焰竟好似将此前那些萦绕在她身上的阴冷恐惧感慢慢驱散。 岳千檀小心擦掉了刀刃上的血迹,又找了个创可贴贴在了伤口上,这才将匕首收回刀鞘。 她往沙发上一趟,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但却没有一件是她敢去细想的,她更不敢深究,她希望能像齐枝枝说的那样,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她就可以逐渐变得正常了。 但是,她真的可以变得正常吗? 不知不觉间,岳千檀睡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度宁静的夜晚,她难得地没做噩梦。 等迷迷糊糊醒来时,岳千檀抓过手机一看,发现已经上午十点了,一个小时前,齐枝枝刚刚给她发过消息。 【齐枝枝:不是要去东北玩吗?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他同意了,还给了我一笔零花钱,咱们可以开始选机票做攻略了!】 岳千檀见齐枝枝提到了她爸,不知怎么地又想到了昨天齐复诚在车上瞥她的那一眼。 “不对呀……” 岳千檀坐起身来,一脸疑惑,她上车后根本没说过自己的准确住址,齐复诚又是怎么精确地开车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的? 不过这念头闪过之后,岳千檀又自己找到答案了。 她和齐枝枝认识了那么久,齐枝枝早就知道她住在哪,甚至还来她家找她玩过,她爸爸会知道她的住址不是很合理吗? 她敲着键盘回复起了齐枝枝的消息。 【岳千檀:既然没什么别的事,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7、①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到达山海关站……” 像水闸突然被打开,周遭一下子嘈杂起来,清一色的东北口音涌进了耳朵里。 岳千檀觉得很有意思,她妈妈和齐枝枝说话其实都是带着这股子“东北大碴子味”,她以前还觉得她们口音很重,但真到了东北,她才意识到她们那已经是被南方同化后的结果了,和真正的东北人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坐火车一路北行的过程,岳千檀只觉目之所及越来越开阔,那种开阔不是地形带来的,而是色彩。 金灿灿的暖阳,湛蓝透亮的天,从南到北,好似朦胧的水墨画逐渐变成了油画,眼前的一切都加上了一层高饱和的滤镜,只是望上一眼,就好像什么烦恼都能忘记。 也不知道是因为换了环境,心情好了;还是因为火车上人多,岳千檀这两天的情绪很平稳,也没遇到什么怪事。 “所以,”她转过头看向坐在她旁边的齐枝枝,“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坐火车?” 齐枝枝正在吸溜螺蛳粉。 “那不是为了给你省钱吗?”她道,“而且你不觉得坐火车特别有体验感吗?能更好地感受这种文化氛围!” 她说着,还咬了一口刚开封的榴莲饼。 岳千檀觉得齐枝枝就是纯缺德,跟她待在一起她都有点坐立难安了。 “能不能不要在公共场合吃这么臭的东西,”岳千檀忍不住提醒她,“你不怕被人打吗?” “有你在我怕什么?”齐枝枝理所当然,“你难不成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打?” …… 抵达哈尔滨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外面的天乌漆嘛黑一片。 岳千檀和齐枝枝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都蓬头垢面的,一走出火车站,又被冷风打了一身。 十月的东北,冷得跟南方的冬天似的。 岳千檀拉紧外套,哆嗦着道:“这么冷,过几天不会下雪吧。” 旁边经过的大姨乐了,她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很自然地接她的话:“这才哪到哪?都还没零下呢,要到十一月下旬才会下雪!” 两人在粗劣的风里奔入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是位膀大腰圆的光头大哥,齐枝枝把事先选好的一家铁锅炖的地址递给他看,他一看就乐呵呵地竖起了大拇指:“你俩一看就很会吃,我们本地人都吃这家。” 车开出去后,折叠在巷子里的街道就逐渐展开,一座座欧式风格的建筑耸立在寒风中,被路灯映照出一种忧郁神秘的氛围,岳千檀和齐枝枝都忍不住拿出手机来一阵狂拍。 司机大哥见状笑道:“怎么样,我们这儿还挺繁华的吧?” 齐枝枝猛点头:“跟南方完全不是一种风格,还有点异域风情。” 司机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颇为感慨:“现在都说南方比东北繁华,其实你们要是再往前看几十年,东北可是最早一批发展的地区,是后来才逐渐慢下来了,好多东北人也都离乡去外地发展了……” “我闺女跟你俩年龄差不多,她现在在南方读大学呢,我和她妈还在想要不要让她就留在南方别回来了……” 岳千檀听着司机大哥的话,望着窗外的街景,一时竟觉得这些深色的欧式建筑,竟好似蒙上了一层怀旧的滤镜,仿佛是暮年老人遥遥望来了一眼,带着一种衰老陈旧、却又充满故事感的哀伤。 车又开出去了一段,齐枝枝指着外面一脸兴奋:“这儿的小卖部还真叫仓买啊!” “那可不,”司机大哥仍是乐呵呵的,“这可是老传统了!” 岳千檀曾在《关外风情》里翻到过有关于“仓买”的科普,说是九十年代中期,哈尔滨有一家商店自称仓买,施行前店后仓的经营模式,比其他小商铺买的东西便宜不说,货还齐全,后来很多商铺也改名叫仓买,也有直接从仓库购买的意思。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路上的行人逐渐变多,车速也减慢了,这是进市中心了。 穿过一片路灯后,一座挂着灯笼的青砖小楼就出现在了岳千檀的视线中,巨大的黑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齐家酒楼。 岳千檀用胳膊肘拐了齐枝枝一下:“看那个,你家开的。” 司机大哥被逗笑了:“齐家酒楼是我们本地的老字号,你们看见门脸上挂着的那些没?那个叫幌子。” 岳千檀定睛看去,才发现她之前以为的那些灯笼并不是灯笼,而是一种上面一个罗圈圆盘,下面垂着许多飘带的装饰物,迎风招摇、颇为喜庆。 司机大哥似乎懂得很多,竟很好心地给俩人讲解了起来:“顶端那个罗圈,你们看它的形状,它叫笼屉;上面贴着的花就是花卷;笼屉用三根绳吊着,绳子也有讲究,那叫麻花……” 齐枝枝忍不住接言:“那下面垂下来的飘带岂不是叫面条?” “对!”司机大哥笑起来,“这挂幌子可是相当讲究的,幌子挂出来,就代表营业了;幌子收进去,就是打烊了。” “挂红幌子的,是正常的馆子;蓝色的,就是清真饭店……” “幌子的数量也有讲究,这代表的是馆子的水平,挂一个的,是小吃部;挂两个的,可以熘炒炖,还能包办酒席;如果挂了四个,那就不得了,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人厨子做不出来的,您进去就只管点,南北风味应有尽有,包让您满意!” “那挂三个的呢?”齐枝枝疑惑问道。 “没有挂三个的,”司机大哥直摇脑袋,“咱东北把‘三’叫成‘仨’,‘仨’和‘幌’连起来,不成撒谎了?太晦气!” 岳千檀点着手指数了一下,惊叹道:“这个齐家酒楼居然挂了八个,我是不是可以进去点个油炸冰溜子?” 司机大哥又笑了:“现在都没那些讲究了,人家挂幌子是为了宣传老东北文化,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氛围感,而且油炸冰溜子其实很多店都有,说白了就是炸冰淇淋。” 他想了想又道:“齐家大酒楼还是挺不错的,你俩之后要是有空,完全可以进去看看,里面的菜味道正宗,价格不贵,环境也好。” “最重要的是,在里面吃饭能免费看传统的二人转,齐家酒楼的大老板特别喜欢听二人转,为此专门投资了个戏班子,宣扬我们这儿的非遗文化。” “二人转,”岳千檀露出思索之色,“就像电视上演的那种小品吗?” “传统的二人转正戏不是那个,”齐枝枝对此倒是颇有了解,“其实就和其他戏曲一样,也有传统曲目,只不过都是二人转的唱腔,我妈就特别喜欢听那个,我小时候跟她一起听了好多。” 司机大哥点头:“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不了解了,其实二人转正戏很有意思的,你们要是想去听,记得要提前预约。” 铁锅炖的店很快就到了,东北菜量大得令人震撼,岳千檀和齐枝枝愣是撑得差点站不起来了,还是没把菜吃完,之后俩人就直奔了附近一家大型的洗浴中心。 洗澡加过夜,比住酒店还便宜一点。 就是搓澡的时候,岳千檀和齐枝枝两个没进过澡堂的南方人都败北了,两人扭扭捏捏的被周围的本地大姐们笑了好久。 岳千檀被搓得皮都亮了,她往懒人沙发上一躺,长舒了一口气。 澡堂的过夜环境算不上安静,但这种热闹的人气反而让她觉得安心。 她伸手轻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那是阿烛送给她的那把黑曜石小刀,按理说管.制.刀.具是不能带上火车地铁的,但这把小刀的尺寸正好在六厘米以下,卡在了能带上火车地铁的标准里,像是为了可以随时随地地随身佩戴而量身打造的。 齐枝枝正在用手机查攻略,她很快就翻到了之前见到的齐家酒楼。 “居然只要点个双人套餐就能免费看二人转,不过需要提前预约。” “嗯……每天有两场,在预约时间拿着预约码就能进去,可以一边吃一边看……可惜明天都约满了……不对,等等,”齐枝枝坐了起来,“怎么把身份信息填上之后,又有空位置了?明天中午还能去,我们要去吗?” 最后一句是在问岳千檀,岳千檀把脑袋凑了过去,她就看到这个和什么博物馆动物园之类的很像,需要填身份信息才能预约,她一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吃个饭听个戏,还要身份认证?但她还是点了下头。 …… 岳千檀和齐枝枝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了早市,吃了粘豆包,油炸糕,豆腐脑和羊肉馅的烧麦。 这就导致俩人到了中午都没饿,为了午饭能吃得更多,她们一边嚼着健胃消食片,一边步行了两公里往齐家酒楼赶,到地方时,齐枝枝累得说话都直吐白气。 白天视野好,近距离观察下,岳千檀发现这个齐家大酒楼比昨晚看着还气派。 酒楼里的服务生都穿着极具东北特色的大红花袄,见客人来了,就热情地上前招待。 酒楼一共三层,内部很大,装潢是那种复古的红木中式风,到处都挂着大红灯笼和装饰用的红绸,在一楼的最中央则搭了个戏台子。 岳千檀和齐枝枝被安排在了二楼过道的位置,正好能清晰地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等服务员把茶水端上来时,表演也开始了,穿着红马褂的年轻女孩站在戏台中央,嘴皮子一阵翻飞,洪亮的声音就传到了每个角落。 岳千檀看得兴致勃勃,因为她发现这个二人转竟然和她印象里的完全不同,整体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戏曲,但岳千檀印象中的戏曲,都是那种完全听不懂的,可这个二人转却非常好理解,不仅能听懂,他们的台词甚至还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时不时有一些非常诙谐的梗穿插其间。 听了一会儿,岳千檀大概明白了,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叫翠莺的东北小姑娘,她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成日成日地说着胡话,还说梦到了一个老神仙,老神仙告诉她,只要找到山里的人参,她的病就能治好。 翠莺为给母亲治病,孤身一人跑到了深山里采参,可她刚找到一株人参,那人参就变成了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一溜烟跑没了影。 翠莺又急又气,也跟着一路追,追着追着,她就追到了一座太爷庙,原来那人参娃娃乃是这庙中老太爷的坐下童子。 老太爷很快化作了一位生着白狐头黄鼠背的老人,又掏出一支烟袋锅子,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翠莺福至心灵,竟当场化仙而去,只留下一身衣裳,那衣裳沾了仙气,长出了腿脚,又捧起老太爷赠的人参枝,回到了翠莺家,翠莺母亲喝下了人参枝泡的水后,很快就痊愈了。 原来翠莺的母亲在生病时梦到的老神仙,正是那太爷庙的老太爷,而翠莺原也是老太爷的坐下童子,投胎成人是为报恩,恩情了却,她也该重归仙位了。 “这是个什么故事?”岳千檀一脸迷惑。 齐枝枝也摇了摇头:“我以前跟我妈听的都是一些经典曲目,像什么《马前泼水》《冯奎卖妻》之类的,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 这时候菜也端上来了,岳千檀夹了一块锅包肉使劲嚼,嚼着嚼着,她就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在角落里走动的服务生。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长得很俊,他同样穿着大花袄子,看起来却很出众。 齐枝枝顺着岳千檀的目光看了一眼,贼笑起来:“檀儿,这是长大了啊,都学会看帅哥了。” 她坐直上半身,挤眉弄眼道:“要不让你枝姐帮帮你,把他叫过来要个微信。” “别反应那么大!”岳千檀给了齐枝枝一巴掌,把她直起的腰又拍下去了,“你没看见那个人的走路姿势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吗?” 齐枝枝“啊”了一声:“哪不一样?被鬼附身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岳千檀瞪她,“我是让你看他走路的姿势,是不是给人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脚后跟先落地,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一副随时能飞起来的模样,好像走路对他而言非常轻松容易。 齐枝枝点头,却还是不太明白,岳千檀便道:“他这种,一看就是自幼习武,而且他的水平肯定很高,单打独斗,我多半不是他的对手。” “这还能看出来?”齐枝枝很吃惊,“还真像武侠片里拍的那种啊,有没有功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很容易的,”岳千檀道,“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也军训过吗,你没发现那些教官和学校里的男同学的走路姿势不一样吗?而且差别很大,你让教官走在人群里,那必定是很瞩目的,这是相同的道理。” “那你呢,”齐枝枝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别人看你也能看出来吗?” “那肯定看不出来。”岳千檀笑得高深莫测。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看到别人看得出来,所以走路的时候刻意把步子踏重了。” 齐枝枝盯着岳千檀看了好半天,突然就端着自己的碗躲了老远出去。 “你干嘛呢?” “我觉得你一天天的,跟在拍武侠片似的,跟你靠近了,怕被暗杀。” 岳千檀正想笑话她几句时,突然就发现,她刚刚一直观察的那个年轻人,竟径直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我去,他过来了!”齐枝枝也注意到了,她惊叫道,“他不会是听到咱俩蛐蛐他了吧?” 8、② 年轻人走近后,岳千檀才发现他怀里抱了个黑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面竟然躺了根人参。 齐枝枝立马反应过来,在年轻人开口前,她就已经如临大敌地猛摆手:“不买不买!” 年轻人脸上堆着礼貌的微笑:“可以看看。” “看也不想看!不买!”齐枝枝斩钉截铁。 年轻人最终只能遗憾地抱着黑盒子走向了下一桌。 “原来是推销人参的,”岳千檀表情奇怪,“这么大个酒楼,居然还有这种业务?那个二人转的故事,也是专门为了卖人参量身定制的吧。” “我就说这家店怎么价格这么实惠,”齐枝枝恍然大悟,“原来是等在这儿的!” 岳千檀松了口气:“还好我们一毛不拔。” 她忍不住又向那个年轻人看了一眼,就发现他此时正交谈的那桌,竟很爽快地扫码付款,把那一盒人参拿下了。 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时,邻桌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们的疑惑。 一位大爷直接开口跟她们聊了起来:“你俩是外地来的吧?” “对呀。”齐枝枝点头应声。 大爷笑道:“这齐家酒楼的人参可不是骗人的,而且品质很高,他们背后支了个自己的跑山队伍,专门进山采参,质量有保障不说,价格还很实惠,现在正好是采参的季节,好多人都专门跑来买参。” 岳千檀和齐枝枝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狐疑。 这时候二人转表演已经结束了,戏台子上又来了一群人开始扭秧歌,很多人离桌走动了起来,整个酒楼变得格外热闹。 那个年轻人还在四处推销人参,并且那一桌桌的竟都很给面子地付款买了。 岳千檀脑子里不禁冒出了好些念头。 那人参真有那么好吗?不知道什么价格?刚刚应该问问的,要是便宜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万一这人参能让她少做几次噩梦呢? 这些念头一圈圈转过,从嘴里冒出来,就成了:“我现在这么年轻,用不着吃人参。” 齐枝枝的一双眼睛也好奇地跟着那个年轻人转,眼里带着那么点犹豫,嘴里却道:“我们就是来旅游的,什么都不了解呢,谁知道会不会被骗。” 不知是哪桌的食客从旁边路过,一不小心撞掉了放在椅子上的背包,她连忙边道歉,边将包捡了起来。 岳千檀不甚在意地瞥去了一眼,目光却突然凝住,在齐枝枝反应过来之前,她突然就猛窜起,指着那人斥道:“把东西放下!” 齐枝枝吓了一跳,她茫然地转头看去,就见那个人手里此时竟正抓着她的手机。 “你拿我手机干嘛?”她也“腾”地站了起来。 那人反应极快,见被撞破,就一个健步冲了出去,而后又用手一撑护栏,直接从二楼的过道翻到了一楼。 “抓小偷!” 齐枝枝大叫起来,岳千檀已经先一步扑上前,同样撑着护栏从二楼翻了下去。 听到吵闹声的其他客人都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 小偷是个年轻女孩,穿着米色的连帽卫衣,扎着马尾,一副青春靓丽的模样,年纪似乎和岳千檀差不多,所以她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岳千檀完全没料到她会干出偷手机这种事。 岳千檀的速度很快,瞬息就追上了女孩,她右手探出,搭在了对方的肩上,那女孩毫不露怯,竟翻身一拳朝她脸上砸来,动作狠厉,表情凶狠。 岳千檀不禁愣了一下,偷东西还这么嚣张? 她抬手去挡,就发现这女孩的力气出奇的大,给人一种常年撸铁的感觉。 岳千檀不得不后退几步避其锋芒。 酒楼里摆了很多装饰品,在靠近戏台子的一面墙上,挂了个巨大的兵器架,女孩见岳千檀退,干脆扬手抽出一把大刀,气势汹汹地向她砍来。 刀刃被舞得哗哗作响,虽然没开刃,但被迎面抽一下也是很疼的,岳千檀被迫左右躲闪,显得有些狼狈。 原本在戏台上表演扭秧歌的那群人一哄而散,生怕被波及到。 岳千檀也来脾气了,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小偷!而且酒楼的保安是吃白饭的吗?她在这儿跟小偷周旋了这么久都没人上来帮忙? 她翻身又躲过一刀,一脚就踹向了墙上的兵器架。 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挂在上面的兵器呼啦啦洒了一地,也将那追着岳千檀砍的女孩阻了一阻。 岳千檀脚一勾,一杆红缨枪就落到了她手中。 兵器这种东西是长一寸强一寸,她不再避让,迎头就朝那女孩攻了过去,动作凌厉,那红缨枪在她手中灵活到宛如她身体的一部分,拦,拿,扎,局势急转,不过几招,女孩手里的大刀就被挑落在地。 岳千檀乘胜追击,一个回身反刺,枪头重重戳在了女孩的锁骨上。 女孩疼得“哇”地叫了一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岳千檀心里有气,她上前一步想质问,一道人影却挡在了她面前。 她扬眉看去,就发现是之前那个到处推销人参的服务员。 这时又有几个穿大花袄的服务员冲了出来,他们将那女孩一架,被她偷走的手机也被还给了岳千檀。 其实岳千檀觉得用偷形容程度都轻了,这不是纯抢劫吗? “你什么意思?”岳千檀的目光重新转到面前的年轻人身上,语气不善。 “我想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年轻人道,“您在我们这儿遇到了小偷,我们酒楼也是有责任的,但我们还是希望您不要报警。” 岳千檀气笑了:“怎么?怕我报警影响你们生意?那刚刚怎么连个帮忙抓小偷的人都没有?” “酒楼这边可以赔偿,”年轻人语气温和,他比划了三根手指,“只要您和您的朋友不报警,我们可以赔偿三千,我们会对外宣传这是一场表演。” 三千啊……岳千檀脸上气恼的表情稍松了一些,她这才发现,四周那些看热闹的食客都一脸的兴致勃勃,刚刚那番打斗极具观赏性,他们似乎都以为是酒楼安排的一场即兴表演。 她又打量起了眼前的年轻人,他长了一张很俊的脸,是那种北方人特有的浓眉大眼的舒展长相,个子也很高,看起来其实还挺顺眼的。 而且他说话并不带东北口音,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比她的普通话还标准,跟学播音主持出来的似的。 她刚刚还以为酒楼的人迟迟不上来帮忙,是在故意包庇那个小偷,但现在看来,她又突然觉得,他们不会是因为不想给其他客人呈现出一种抓小偷的效果,才一直等到她把小偷制服了才出来的吧。 这个猜想不免让岳千檀又恼怒起来,三千也平息不了她的怒火。 这时齐枝枝也来了,她也听到了年轻人的话,怒气哼哼地道:“打发叫花子呢,就给三千?” “那你们想要多少?”年轻人的态度极度友善,甚至一副她们可以随便开价的模样,齐枝枝不禁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她露出狐疑之色,而后用胳膊肘戳了戳岳千檀:“你来说。” 她来说…… 岳千檀咳嗽了一声,犹豫了片刻,伸出一根手指来:“怎么也得给我们个一万,还有你卖的那个人参,给我们一人来一盒。” 她其实有点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她想着,要是对面不同意,她肯定是要报警的,这气不能白受,她还要在大众点评上写一个长篇差评以解心头之恨。 谁知那年轻人听罢竟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爽快到让岳千檀和齐枝枝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掏出手机,对岳千檀道:“加个微信吧,我把钱转给你。” 岳千檀就那么愣怔怔地掏出了手机。 加上对方的微信后,她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齐深”。 姓齐…… “这酒楼是你家开的?”她脱口问出。 齐深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酒楼东家是我爷爷。” 原来是大少爷,难怪这么豪气。 既然钱到位了,岳千檀也没有死缠着人家不放的打算,但她又看了一眼唇角带笑的齐深,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这位齐大少爷很爽快地给岳千檀和齐枝枝免了单,又让人把人参也给送了过来,一人一盒,一个盒子里就装了一支,根须分明,看着很精致。 一万的赔偿也很快转到了岳千檀的微信,岳千檀想分一半给齐枝枝,却被齐枝枝拒绝了。 “手机是你追回来的,我又没出力,这钱我就不要了,”她道,“而且我常年啃老,又不缺钱,你还是留着自己花吧。” 岳千檀想了想,最后也没扭捏,很干脆地把这一万都收下了。 走出齐家酒楼的时候,岳千檀还处在一种略微茫然的状态里,齐枝枝也沉默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直到齐家酒楼的招牌彻底远去,岳千檀才突然停下脚步:“我怎么觉得,咱俩像被人做局了一样!” “你也是这么想的?” 岳千檀点头:“好好一个大酒楼,哪冒出来个小偷?我们进去都是提前预约扫码,难不成那个小偷费劲地抢个预约码,又买个套餐进酒楼,就是为了偷个手机?” “而且那个小偷还嚣张成那样,直接跟我打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偷了她东西呢!” “等我终于把她给制服了,酒楼老板的孙子才冒出来了,为了不让我报警,甚至心甘情愿倒贴了我一万。” “是呀,这也太奇怪了吧,”齐枝枝道,“我怎么觉得,那小偷跟他们是一伙的……感觉就像是他们专门找了个人来偷我的东西,又引诱你跟她打了一架。”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岳千檀很不解,“总不能是看我太穷了,所以找个理由给我送钱吧?” 齐枝枝摸着下巴:“你记不记得你一看到那个齐深,就看出了他身手不凡,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一看到你,也看出了点什么,就故意找个人来试探你?” “可是既然想试探我,为什么偷你的手机?说是在试探你还差不多?”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个离谱中又透着合理的猜测冒了出来。 齐枝枝一脸不可置信:“这个齐家酒楼……不会真是我家开的吧?” 9、③ 咖啡厅里,岳千檀捧着橙c美式,全神贯注地看着齐枝枝:“怎么样?” 齐枝枝摇头:“我爸妈没接电话,他们之前就说要趁我不在,去巴厘岛度假,估计现在正玩得开心呢,根本没空搭理我。” 在产生了齐家酒楼说不定和齐枝枝家里有点什么亲戚关系的想法之后,岳千檀和齐枝枝就找了家咖啡厅,开始联系她父母。 但遗憾的是,打了好几通电话,齐枝枝的爸妈都没接,她最后只好在微信上留了个言。 岳千檀看着旁边的两盒人参,陷入了沉思。 她刚刚在网上搜了一下,齐家酒楼送给她们的这种人参叫“林下参”,意思就是人工将种子播撒在自然环境里,后续就等人参自然生长,不再人为干涉。 因为真正的野生人参已经很难找到了,所以林下参算是比较主流的人参种类,并且齐家酒楼送给她们的这两株人参都是林下参里品质比较好的,单株价格大概在两千左右。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岳千檀皱眉,“那个叫齐深的到底想干什么?” 她可不觉得她们这是占了便宜,毕竟免费的就是最贵的,谁知道齐家酒楼是不是抱着什么不轨的目的,万一再给她俩卖了怎么办? “谁知道呢,”齐枝枝倒是心宽,“咱们就先把人参留着吧,你那一万块也别乱花,之后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的,也还有回转的余地,要是不了了之了,咱们就当是赚了一笔……” 岳千檀最终点了点头,也没再纠结。 两人很快离开咖啡厅,继续出去玩了。 下午去索菲亚大教堂拍了照,晚上又去了中央大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商品店,岳千檀和齐枝枝一人买了个套娃小摆件。 之后,她们又吃了马迭尔冰棍,烟囱面包,喝了鲜酿的格瓦斯。 岳千檀以前对格瓦斯这种饮料其实不怎么感冒,但这次她才知道,原来鲜酿的格瓦斯居然这么好喝! 旅游的第五天,两人就已经把城市里能玩的都玩得差不多了。 东北虎喂了,俄餐吃了,红肠买了,因为她们住的酒店就在中央大街附近,她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顺路穿进中央大街里面,买杯鲜酿的格瓦斯再回去。 这五天的时间里,齐家酒楼再没有任何动静,齐枝枝爸妈也始终没回她的消息,齐枝枝原本还有点担心她爸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结果转头就看见老两口在朋友圈晒巴厘岛度假的照片。 “不是?”齐枝枝气得鼻子都歪了,“有空发朋友圈,没空回我消息?” 岳千檀安慰她:“说不定国外网不好。” 自此,齐家酒楼的事也很快被她们抛在了脑后。 这天晚上,齐枝枝倚在酒店的小沙发上,一边啃卤猪蹄,一边划拉着手机:“明天还去哪玩?” 岳千檀则在旁边躺着覆面膜,东北太干了,她的脸都起皮了。 她听到齐枝枝的问题后,想了想:“既然城里该玩的都玩了,要不就去周边看看自然风光?或者去别的城市看看?反正东北这么大。” “我也想看自然风光,但是那种地方一般都交通不便,”齐枝枝叹了口气,“我虽然考了驾照,但也没自己开过,租车自驾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以包车,”岳千檀道,“或者报个那种一日游两日游的团。” 这倒是提醒了齐枝枝,她又划拉着手机翻找起了攻略,看着看着,她突然“咦”了一声。 岳千檀看向她,就听她道:“你对采参感兴趣吗?” “什么?”岳千檀乍一听之下都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就是采参体验呀,就是那个酒楼送我们的那种人参,我们可以报个团,跟着专业的跑山人进山体验,”齐枝枝道,“我这美团里不知道怎么多了张代金卷,是某家旅行社推出的采参项目的代金券,而且代得还挺多的,五百呢。” “哪来的?”岳千檀把脑袋凑过去看。 “可能是在哪家馆子吃饭送的吧,这些馆子旅行社的,不都很喜欢搞什么合作宣传之类的吗?” 岳千檀撇嘴:“说不定他们是故意把价格提了五百,再给你个五百的代金券,打折打回原价,让你觉得自己好像占便宜了似的。” 齐枝枝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个真不贵。” 她举起手机给岳千檀看,岳千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抱团价格,而是采参体验的地址。 吉林省白山市锦江县。 她愣了一下,一时竟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安稳了好几天的左眼球再次隐隐传来刺痛感,而坠在她胸前的那枚吊坠也好似又开始发热,但等她回过神时,那些异样的情绪又消散得了无痕迹。 “为什么是这里?”她下意识问道。 这正是阿烛给她寄快递的地址。 “白山市嘛,就是靠近长白山喽,”齐枝枝道,“长白山最出名的不就是人参吗,听说山上还有很多其他药材,那边很多跑山人就靠这个赚钱。” 岳千檀张了张嘴,神色间显出几分困惑。 提到人参,她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齐家酒楼,而这个采参体验的地点,又恰是阿烛给她寄快递的地方。 她现在联系不上阿烛,只知道她进山了,可她进的又是哪座山呢? 岳千檀总觉得这些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关联,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合?可是……又会有什么关联呢? 这也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她想和齐枝枝讨论一下,但齐枝枝又不认识阿烛,她很难描述出她心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那我们就去这个吧。”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岳千檀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偏要去看看的犟劲来。 “好好好,”齐枝枝则是真感兴趣,“我还没体验过进山采参呢,我平时就喜欢看那种采蘑菇的解压视频,估计这个采参也差不多!” …… 岳千檀和齐枝枝报的团是一天一夜的那种,也就是说她们要先到锦江县跟导游集合,然后集体住进附近的民宿,第二天一大早跟着进山,再在天黑前出山,这中间采到的药材都是可以自留的。 因为即使是林下参也并不是那么常见的,所以旅游团并不能保证她们一定能找到人参。 敲定好行程,两人第二天早上就退了酒店,直接去了火车站。 白山市锦江县的位置稍有些偏,交通算不上便利,火车竟然都要转两次才能到。 这对岳千檀和齐枝枝而言实在有些折磨,因为俩人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一番舟车劳顿,愣是累得人都恍惚了。 导游是位有着丰富跑山经验的小老头,因为当地出租车不多,他非常热情地亲自开车来火车站接她们。 小老头姓陈,按照采参的习俗,该叫他一声陈把头。 陈把头并不像传统的东北人那样人高马大,相反他的个子很矮,甚至还没有岳千檀高,但身形却很壮,他一开口,那口音重得就好像是吃了蒜头的嘴,浓郁的味一个劲儿地往外溢,挡都挡不住。 岳千檀和齐枝枝这才知道,原来同样是东北,各地的口音也是不同的。 齐枝枝忍不住道:“陈把头,您这的口音好像比哈尔滨重啊。” 谁知陈把头竟一脸茫然:“什么口音?我妹有口音呀,我普通话老好了!” …… 城市里生活的孩子,总是格外向往自然,报名这个采参体验的游客竟然还不少,陈把头开的是辆七座车,除了岳千檀和齐枝枝,他还接了四个女大学生。 四个女大学生很自来熟,一见到岳千檀两人,就跟她们聊起来了。 齐枝枝掐指一算:“现在也没到大学放假的时候吧。” 其中一个女孩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们当然是逃课出来玩的。” 齐枝枝了然,她甚至用胳膊肘拐了岳千檀一下,笑道:“我大学那会儿也这个德行。” 车开始出去之后,一车人都兴奋地吵吵闹闹。 岳千檀听到她们几人聊天,说是锦江县有个集市,专门卖当地新鲜的山货,跑山人大早上进山采摘,下午三四点左右,就会聚在集市上卖货。 陈把头也听到了她们的聊天内容,他乐呵呵的:“咱们住的民宿就在集市附近,现在正好两点多,待会到了你们就可以过去逛逛,不过昂贵药材不要随便买,容易被骗。” 快到民宿的时候,陈把头指着天边起伏的山脉道:“看那里,那个就是长白山脉,山上宝贝老多了,正所谓靠山吃山,我们这些人都指着它过活呢!” 岳千檀望着郁郁葱葱的远山,不禁奇道:“我还以为长白山常年被冰雪覆盖呢。” “那都是刻板印象,”陈把头摇脑袋,“长白山大概会从十一月份开始下雪,十一月也就开始封山,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四月,雪就化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又可以进去跑山了!” 陈把头作为导游还是很敬业的,他用一口纯正的东北话给几人讲解道:“很多外地人都以为长白山常年积雪,估计也跟名字有关,就连那个什么《山海经》上不也说了吗,长白山古时候的别名叫不咸山。” “不咸山?”齐枝枝疑惑,“这有什么寓意吗?” “就是顾名思义呗,”陈把头道,“山脉被雪覆盖的时候,那些雪不是看着很像白盐吗?像白盐却又不咸,就有了不咸山这个名字。” “就这?”齐枝枝眨着眼睛:“我还以为能有多高深莫测呢……” 岳千檀则默默在心底念了一遍“不咸山”这三个字。 很奇怪,她莫名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想要传达出某种信息,也令她产生了一些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联想,但那一切都转瞬即逝,并不清晰。 10、④ 住宿的地方,说是民宿,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农家乐。 水泥地的院子围一圈,里面再建两座小宿舍楼,楼下的大堂连着个后厨,充当饭馆用,就叫民宿了。 不过简陋归简陋,这里离长白山脉非常近,一抬头就能看见起伏的群山,近到仿佛直接压在头顶,带着一种磅礴的气势。 正符合了那群想体验自然风光的游客的要求。 放好行李,岳千檀和齐枝枝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吃了碗打卤面,就步行去了山货集市。 下午四点,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东北人的嗓门非常独特,很嘹亮,却并不让人觉得烦,反而有种强烈的亲切感。 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很多都是些不认识的草药,根部还带着湿泥,一看就是刚从山上摘下来的,也有卖人参鹿茸的,都摆在地上,看着很糙,却胜在新鲜。 岳千檀和齐枝枝对这些既不了解,也不怎么感兴趣,两人就只是走马看花地随便看看。 那些卖货的摊主倒也不嫌麻烦,一个比一个热情,看她们凑过去,就扯着嗓门给她们介绍,这是桦树茸,那是灵芝,应有尽有。 有些小摊旁边还会立个牌子,上面写着这些中药材各自的作用,所以虽然大多都不认得,岳千檀和齐枝枝还是逛得很开心。 两人溜达着溜达着,岳千檀就看到了一个特殊的小摊,摊主卖的不是山货中药,而是石料,而且这些石料岳千檀还认得。 “黑曜石,看看不。”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她看岳千檀和齐枝枝是两个小姑娘,就从旁边拽出了一把黑曜石饰品,都是些串珠项链之类的。 齐枝枝很感兴趣,蹲下来一个个试戴了起来,试戴的过程里,她问道:“这个黑曜石有什么说法吗?也是当地特产?” “黑曜石是火山熔浆遇低温后迅速冷却形成的一种天然石料,咱们这儿不是靠近长白山吗,长白山上就有火山,黑曜石当然也是咱们这儿的特产。” 岳千檀心中一动,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的小刀挂坠,她心想,这东西的原材料……不会也来自这里吧? 想起她时常会在小刀上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意,她也弯腰拿起一串黑曜石手链,戴在了手腕上。 晶亮的黑色石头,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漆黑的色彩仿佛透着浓烈汹涌的热度,恍惚间,岳千檀觉得自己的手都好像被烫了一下,但也只有那一瞬,像一个错觉。 “这个东西会自己发热吗?”岳千檀仰头问摊主。 摊主摇头笑道:“都冷却了,怎么可能还发热?不过都说黑曜石能辟邪,要是想转运,可以买一个戴着试试。” 岳千檀生出些困惑来,她突然就想起了齐枝枝之前提到过的“敏感”一词。 难道是因为她比较敏感,才会时不时地觉得这些黑曜石在发烫吗?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齐枝枝,齐枝枝毫无知觉,她甚至喜滋滋地买了串黑曜石貔貅手链。 岳千檀就又想,是因为齐枝枝不如她敏感,才毫无所觉吗? 之后也没什么可逛的了,两人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回到民宿的时候,院子里又多出了好几辆车,都是那种七座的商务车,应该都来自旅行社。 领她们来的陈把头正在边啃鸭梨,边和民宿老板聊天,见她们过来了,连忙提醒道:“你们今晚可得早点睡,咱们明早五点就得出发!” 齐枝枝比了个“ok”的手势,岳千檀的目光却注意到了一个从大堂走出来的人。 那是个穿着绿色冲锋衣的女孩,她的马尾有些凌乱,袖子和裤腿上都沾着泥点子,看起来颇为狼狈,一副刚从山里出来的模样。 岳千檀差点把眼睛瞪出来,因为这个人她认识,正是那天在齐家酒楼抢手机的小偷。 女孩面露疲色,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人。 岳千檀推了推齐枝枝,齐枝枝偏头看去,立马也和她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为什么在这儿!”她声音一出,女孩的目光终于被吸引了来。 女孩吓了一跳,但等她看清之后,她又“哼”了一声,将头一拧,直接走了。 齐枝枝恼怒地啧出了声,陈把头倒是突然问道:“你俩认识她啊?” “怎么?”岳千檀道,“她也是你们旅行社带的游客?” “她可不是什么游客,”陈把头摇头,“她是齐家酒楼的人。” “什么!”岳千檀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把头伸手指着旁边的宿舍楼:“这里最顶上的两层都被齐家酒楼包下来了,他们自己的跑山队伍就住在那,现在正好是人参成熟的季节,他们的人每天都会进山。” “她还真是齐家酒楼的人啊?”齐枝枝咬牙切齿,“耍我们呢?” 岳千檀也觉得莫名其妙,她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又有个人从民宿大堂里走了出来。 那人同样穿着绿色冲锋衣,岳千檀也同样认得他。 “齐深!”岳千檀直接将他叫住,“你不打算给我们个解释吗?” 齐深看到她们后明显愣了一下,他摸了摸脑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在这儿能撞见你们。”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齐枝枝语气不善。 齐深当然知道她们在问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像是很难以启齿,好半天才道:“其实我不是故意在耍你们,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个,她是我妹子,她精神状态不太好……” 他说得隐晦,岳千檀却一下子就听懂了,她心说,她和齐枝枝还是精神病呢,正儿八经住过精神病院,还要定期去医院复查的那种,她俩犯起病来,还不定谁比谁严重呢! 精神病就能那么嚣张吗?她到底在嚣张什么? 岳千檀很想发火,但转念一想,齐深确实赔了她们不少钱,看在钱的份上,她忍气吞声了,齐枝枝也没再说话。 齐深似乎认得陈把头,他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很快就又有一个人从后方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他显然也是和齐深一起的,岳千檀下意识看去一眼,然后她就稍稍怔了一下,倒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怎么说呢……这个人他长得很帅。 看起来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领口绣有清雅的翠竹图案。 他的下半张脸被黑色口罩遮挡着,但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漆黑深邃,长而浓密的睫毛微翘,很让人好奇他取下口罩的脸会是何种模样。 而更吸人眼球的,是挂在他左耳垂上的一枚流苏耳坠。 流苏是朱红色的,中间栓着一枚铜钱,但奇怪的是,那枚铜钱也是朱红色的,上面印刻着金色的小字。 岳千檀眯起眼睛仔细看,就见那些字是:雷霆杀鬼降精斩妖避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如律令敕。[1] 除开这行小字,左右还各刻了两个大字,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体,非常抽象,只能辨认出左边是雷加一个不认识的字,右边是山加一个不认识的字,只不过右边那两个字的形状,打眼一看有些像“山鬼”。 随着年轻人的靠近,耳坠晃动,露出另一面来,上面同样刻了东西,是一个极度标准的八卦图案。 岳千檀看着这人的模样,脑袋里突然就冒出了四个字——古风小生。 她很担心对方会开口来上一句“快哉快哉”。 好在他并没说话,他手上拎了个编织口袋,上面沾满了泥,里面装的应该是从山里摘的东西,编织口袋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重,但他的步子却很稳。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岳千檀的目光,很轻地瞥来一眼,似有若无,转瞬又移开了,没有片刻停留。 但因为岳千檀一直在盯着他看,她还是在那不经意的一瞬,捕捉到了一抹来自他的情绪。 好怪,那是什么眼神?对她有意见吗? 陈把头也看到了那个人,他语气酸酸地对齐深道:“黑刀以前可是跟着我们一起干的,要不是你们把他雇走了,我们也不至于跑来当导游。” 齐深笑道:“当导游也挺好的,就当宣扬咱们这儿的人参文化了。” 陈把头似乎还想抱怨几句,不过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岳千檀和齐枝枝这俩个游客还在旁边听着呢,于是他又立马改了口:“是还挺不错的。” 这时那年轻人也已经走到了近前,随着他的靠近,岳千檀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准确来说是一种奇怪的香味,但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用“香”来形容,因为那种味道带着很轻微的苦涩感,像翠竹,也像枯荷,却并不清新,反而有着一种类似于檀香的回韵,蛊惑又绮丽。 岳千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气味里品出这么多东西来,不过她的表情还是变得怪怪的,她估摸着这可能是哪种不知名香水味,看这人的穿衣打扮,估计他对香水的品味也是比较奇怪的。 年轻人始终没说话,只站在齐深身旁,等着齐深和陈把头寒暄完,才跟着他一起离开,看着跟齐深雇的打手似的。 岳千檀很想扭头去看他,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等到那两人走远后,齐枝枝忍不住好奇地问陈把头:“你跟他们很熟?” “谁不知道齐家人啊,他们都快把林下参垄断了,”陈把头砸吧着嘴,“我们这儿的跑山人,以前成立过一个组织,叫参帮,通俗来讲就是一群专门进山抬参的老爷们,当时参帮里的能人义士很多,就算后来逐渐没落了,也一直有那么几个厉害的挑大梁。” “结果那群齐家人非跑来横插一脚,把我们参帮里的高手都给高价聘走了,刚刚那位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剩下这些人又抢不过他们,就只能跑来兼职当导游糊口了。” 陈把头说到这里时,颇有些义愤填膺。 岳千檀面露思索之色:“刚刚那个人,我听你叫他黑刀?这是他的名字?” “那倒不是,他姓李,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清楚。” “这不会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吧,”齐枝枝竟然跟岳千檀想到一块去了,“我记得那些古风小生不都喜欢给自己取那种很中二的艺名吗?” 陈把头却摇头:“黑刀可不是随便乱叫的,这背后有个说法。” 11、⑤ “这个黑刀,你们别看他年轻,他在我们这行当可干了好多年,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因为他说话不带东北口音,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地人……” “原来您听得出来有没有东北口音啊……”齐枝枝忍不住打断他。 陈把头不满地“啧”了一声,示意齐枝枝不要乱打岔:“总之,自打我听说了他这么一号人起,他在我们这一圈里就已经很出名了。” “跟着他进山,绝不会空手而归,他对山林的了解,甚至比干了一辈子的老把头还深,就那么三绕五绕地,总能找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犄角旮旯。” “不过他这人也怪,要别人像他这么厉害了,肯定就自己支么个队伍,自己当把头,自己说了算,他倒好,他从来只跟着别人的队伍走,不过有经验的老把头都喜欢拉他入伙,之前甚至出现过两个把头为争抢他打起来的情况……” “至于黑刀这个名字,还要从他某次进山说起……” “黑刀当时还是个新人,那次的领队是个干了几十年的老把头,他们一行人连赶了三天路,到了长白山深处,那里人烟罕至,不说年头久远的高品质林下参,就连传说中的野人参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可深山里没有人,就意味着有别的东西,他们那次也是倒了血霉,碰上了熊瞎子。” 陈把头压低了声音,像是想吓唬吓唬岳千檀和齐枝枝,谁知齐枝枝听到后却兴奋起来。 “东北还真有熊瞎子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 陈把头啧啧摇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进山最怕遇见的就是熊瞎子!” “那熊瞎子,别看它长得不高,但它皮糙肉厚,身体健壮,人家一巴掌给你扇过来,你就嗝屁了!” “现在城市扩展,那些动物都被逼进了深山,活动范围缩小,捕猎的种类也变少了,在深山里游荡的熊瞎子,饥一顿饱一顿的,黑刀他们当时遇到的那头,也不知饿了多少天,饿得都急眼了,一看到有人送上门来,登时就扑了过去。” “咱们这群人因为常年在山里跑,体力都比普通人好,但那也比不过熊瞎子!眼看着领队的老把头就被熊瞎子扑倒了,所有人都绝望地四散而逃,却突然有个年轻小伙冒了出来,朝着熊瞎子就冲了过去!” 陈把头说得吐沫星子横飞,甚至怕岳千檀和齐枝枝理解不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个小伙就是黑刀,他当时不知道从哪抽了把臂长的全黑短刀来,那把刀薄如蝉翼,却极为锋利,只那么轻轻一划拉,就割开了熊瞎子的皮毛,三下五除二地就给熊瞎子来了个割喉!” “就是因为这件事,黑刀有了黑刀这个称呼。” 岳千檀不禁问道:“你当时也在场?” “怎么可能?”陈把头摇脑袋,“我可不会往老林子里跑,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那你为什么说得这么生动形象,”岳千檀撇嘴,“你都没见过,怎么不知道是那些人夸大其词了?” 她习武十几年,是真不相信正常人能徒手把熊给杀了,而且听这陈把头的描述,还如此地轻松,这怎么可能? 陈把头有点不乐意:“我可是听那个领队的老把头亲口说的,那次事之后他就金盆洗手了,他还能骗我?” “就是因为金盆洗手了,才喜欢吹嘘自己以前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嘛。” 齐枝枝也不信,她以前看过不少那种日本杀人熊解说视频,根本不信熊会那么好杀。 陈把头有心反驳,但是想到他作为导游,万一得罪了游客,人转头再在网上给个差评怎么办,于是他就窝窝囊囊地嘟囔了一句:“你们不信算了。” 岳千檀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我们会遇到熊吗?” “那肯定不会,”陈把头摆手,“你们别看熊瞎子凶残,它们也是很怕人的,要不然就不会只在深山里活动了,我们只在外围逛,熊瞎子可不敢过来。” “那就好。” 齐枝枝点头,她虽然有些好奇,却并不想和熊瞎子玩什么你追我逃的游戏。 陈把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们这山里头,其实是有些说法的,正常的熊瞎子很怕人,不敢直接和人对着干,但有一种却跟成精了似的,它们智商特别高。” 齐枝枝奇道:“特别高是多高?” “它们会伪装成人,”陈把头表情夸张,“山里头遮挡多,视线不好,你远远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人,它们就利用了这点,把人吸引过去做它们的食物……这种熊我们都不叫它熊瞎子了,我们叫它人熊……” 见岳千檀和齐枝枝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陈把头终于觉得自己这次卖弄对了,他满意地笑了:“放心吧,那都是我们当地人吓唬小孩的,咱们就是个旅游团,在外围转一圈就走了,怎么可能遇上人熊?” “而且人熊都是以前的老故事了,估计就算真有,到现在也灭绝了,畜生要真那么聪明,它们早统治地球了!” …… 下午五点,天已经全黑了,锦江县偏,岳千檀和齐枝枝住的农家乐更偏,外面都没什么灯光,两人在民宿的饭堂里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回房了。 “这群东北人可真滑稽,”齐枝枝仰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和岳千檀吐槽,“那个叫齐深的,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阴谋呢,结果是他那妹子有精神病。” “精神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吗?我还有精神病呢!” 岳千檀瞥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东北人吗?” “咱们这样的,在南方,人家觉得咱是东北人;在北方,人家又觉得咱是南方人,所以咱们其实是北南人,随机且中立,不隶属于任何群体。” 齐枝枝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那是挺会灵活就业的。” 岳千檀评价了一句,却突然想起了那个跟在齐深旁边的年轻人。 “今天那个人,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你是说那个古风小生?”齐枝枝摸着下巴,“他耳朵上戴的那个,我倒是认得,叫山鬼花钱,我之前和我爸妈去庙里玩,见过有卖的。” “说是人家本来是叫杀鬼钱,但是因为钱上刻的字看着像山鬼,久而久之就被叫成山鬼钱了。” “那到底是什么字?”岳千檀问道。 “那就不是字,”齐枝枝摇头,“人家那是个符号,左边的代表雷令,右边的代表山火,太专业的我也说不出来,但大概的意思就是引雷霆山火杀鬼的意思。” 岳千檀恍然大悟,但是…… “他为什么戴那么个东西?” “古风圈之前不是流行过一个金句吗?叫什么‘一枚山鬼钱,护尔万周全’[1],总之就是怎么矫情怎么来!怎么有高大上怎么整!怎么文艺怎么秀!” 齐枝枝的网速显然比岳千檀快,她对这方面好像还挺了解的,她拍着岳千檀的肩,语重心长:“说不好他那个黑刀啊,还是什么徒手杀熊的故事啊,都是花钱雇那个老把头宣扬的,为了给自己立人设,他们这群古小生都江湖悠悠的,特别抽象。” 岳千檀对此还真不怎么了解,高三的时候太忙了,她都没空上网,现在听齐枝枝这么说,她有些懵懂地点头。 “不过他长得还是挺帅的。”岳千檀忍不住这样说道。 这点齐枝枝倒是认同:“就是不知道摘下口罩后什么样,有些男的就是戴着口罩的时候帅,取下来就全毁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氛围感帅哥。” 岳千檀又想起了那双从黑色口罩之上露出的眼睛,她莫名觉得他就算把口罩取了,也不至于到“毁了”的程度,能长出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下半张脸再难看也很难“毁了”。 “但是他那个香水味我不太喜欢,太奇怪了。” 岳千檀倒也不是嫌臭,那个味道甚至和臭沾不上半点边,也绝无劣质香水的艳俗感,它就是太具有侵略性了,也太浓郁了,他从她旁边经过时,那股味道仿佛要从她的毛孔钻入骨髓,令她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全身发麻的战栗感,甚至于那如檀香般的馨甜回韵似乎现在仍残留在她鼻尖,令她晃神间总好像还能闻到。 岳千檀心想,他一个跑山的,喷那么浓的香水干嘛?跟他同行的人就没有意见吗? 还是说那根本不是香水,而是某种没听说过的花露水? 谁知齐枝枝听了她的话后,竟露出了疑惑之色:“什么香水味?我没闻到啊,他身上有味道吗?” “那么浓的味道你完全没闻到?” 岳千檀瞪大了眼睛,齐枝枝却仍是摇头。 她立即有了一种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的憋屈感。 本来还想和齐枝枝一起吐槽一下呢。 “那下次要是再撞见他,你可要好好闻闻,真的是很奇怪的味道。” “好好好,我下次仔细闻。” 齐枝枝是这样说的,但她显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12、⑥ 齐枝枝洗澡洗到一半,发现民宿忘记给她们一次性牙刷了。 “我去拿吧。”岳千檀拿起手机向外走去。 十月份的东北还是很冷的,尤其是晚上,现在其实还没到八点,但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白天的长白山脉,让人觉得磅礴壮丽,但在夜幕的笼罩下,却显出了一种莫名的诡异,像盘在头顶的巨龙,令人不敢细看。 住在这边的,除了来体验跑山的游客,就是正经跑山人,想不空手而归,天没亮就得进山,所以这个点大部分人都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了。 民宿大堂里也没人了,但估计老板早料到会有人晚上来找洗漱用品,早将一大堆一次性牙刷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任住客自取。 岳千檀拿上东西后,转身就往回走。 四周偏僻又寂静的气氛让她稍有些紧张,毕竟她也不是那种胆子特别大的人。 民宿楼里挂着灯泡,摇曳的微弱光线令那种阴森森的感觉格外强烈。 岳千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往领子里缩了缩,加快了脚步,但在靠近停车的位置时,她却听到了很轻的、人说话的声音。 她不禁向那边看了一眼。 七座商务车和各色的越野交错摆放着,都是那些旅行社的,哦,还有齐家酒楼的。 也不知道大晚上的,是谁在那里。 岳千檀并不感兴趣,外面太冷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回房。 她是这样想的,直到一股奇异又熟悉的甜韵香气被风带来。 这是……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岳千檀的脚就已经先动了,她小心猫着腰,从有序摆放着的车屁股后面探出了半个脑袋。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视线里。 黑色的冲锋衣将肩膀的线条勾勒得棱角分明,领口的翠竹纹似乎是手工绣上去的,从不同的角度看,竟闪烁着不同的色泽。 还真是他!他这香水味有够重的了,齐枝枝为什么会闻不到?岳千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黑刀站在一辆改装越野旁,侧身对着她。 越野驾驶座的车门开着,上面坐了个人,正在和他说话。 那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和身形,岳千檀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了几个词。 “咸山……人参……” 说什么呢?岳千檀皱眉,她下意识想再凑近一些,但很快,车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车灯亮起,晃了几晃。 在发动机的嗡鸣声中,那辆越野车动了。 黑刀向后退了几步,越野车就调转车头,向外开去。 岳千檀躲在一辆车后面,恰看到越野车从她面前经过,借着明亮的车灯,她抬头向驾驶室内看去。 开车的人看起来很面熟,尤其是眉眼轮廓。 岳千檀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但转瞬间,她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种强烈的、令她汗毛倒竖的情绪蔓了上来,她整个人都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因为那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长着她的脸! 岳千檀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可那张脸仍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在车灯与黑夜的掩映下,光影打出的面部骨骼都跟她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脑子里浮现出了很多混乱的思绪,但等车彻底从她面前开过时,她又愕然地意识到,那个长着她的脸的人,根本就是个男人!而且当距离极近时,那份相似又好像被淡化了,他的眼角有皱纹,下巴上细碎的胡须令他看起来有种儒雅的气质。 那是一个和她长得极为相似的中年男人! 岳千檀莫名就想起了当初那张突然出现在她手机上的照片,那张明明记录着她,但神态眼神都好似一个男人的照片。 她想起了那张自她后脑勺上长出的脸,又或者是后脑勺上长出了她的脸的人…… 巨大的恐惧和困惑缠绕着她,而不等她想清楚,一道凌厉的风就从身后袭来。 岳千檀大惊,她想躲闪却已经晚了,一只坚硬如铁钳般的手骤然擒在了她肩上,她根本挣脱不开,转眼就被按倒在了地。 和那次在厕所被人偷袭不同,此时遏住她的人极有技巧性,力气也极大,瞬息就将她的胳膊和腿钳住了,令她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岳千檀恍然清醒,也彻底懵了,在她搞明白状况前,那股熟悉的韵香就从身后笼罩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网,钻入了她的每一个毛孔。 她明白了过来,突然偷袭她的人,竟然是那个被称作黑刀的年轻人。 从今天下午见到他以来,岳千檀对他其实一直是有些不屑的,她始终觉得陈把头对他的夸赞实在有些夸大其词,更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 甚至与他相比,她更关注齐家那位古怪的大少爷。 但此时此刻,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摸黑偷袭她,而且他的力气竟如此大,那种强烈的压制感让她有些绝望。 在她做出反应前,一种冰冷坚硬的触感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是刀! 岳千檀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自诩习武十几年,有着丰富的格斗经验,打架这种事,她就没怕过,但她却从没和这样的人交过手。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搏斗切磋,而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搏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常人绝不会拥有的血气和杀气。 他一定杀过人! 所以他现在要杀了她吗?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偷听了他说话?可她分明什么都没听到。 岳千檀在止不住地发抖,她想说点什么,可那把抵在咽喉处的刀却散发着冰冷的寒意,让她甚至不敢用力吞咽。 她到底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冷汗出来的同时,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想,她居然会死在这里吗?明天警察来了又是否能抓到凶手呢? 妈妈都已经死了,她如果也死了,就只能让小姨来给她收尸了。 她又想,她死之后是不是就能见到妈妈了,如果她变成鬼了,她肯定不会放过身后这个杀害她的凶手…… 在刀刃割下来之前,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是你?” 因为年轻而有些清脆的嗓音,但由于隔了层口罩,又有些闷闷的。 紧接着,钳住她的力道和抵在咽喉处的刀同时松开了。 身后的人放开了她,也站起了身。 岳千檀没能立即回过神,好半晌,劫后余生的她猛地窜起,迅速将自己缩了起来,满脸戒备地看向了身后,而那份戒备之中还带着掩不住的怨恨和屈辱。 黑刀的双手已经空了,那把攻击她的刀不知道被他收到了哪去,从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也在看她,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她的眼神和她脸上的泪痕时,他似乎愣了一下。 “认错人了。” 他很简短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像是在跟她解释,但这句话却让岳千檀瞬间怒火中烧。 “你有病吗?!” 认错人了就能从背后偷袭她,还把她摁在地上、用刀抵着她脖子? 这人是精神不正常吗?还是真有中二病?以为自己是什么暗夜杀手? 黑刀被她吼了一嗓子,也没什么反应,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千檀正想继续骂人,面前的人却突然劈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车后一拽,又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有人来了。” 他低声提醒她。 13、⑦ 岳千檀简直要炸了。 她心说有人来了又怎样?怎么走在大街上还不能见人了?见到人了就要封印解除了还是怎么着? 她又没中二病,要躲他自己躲就行了,拉着她做什么? 她正想发作,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宁?曲宁?” 是齐深。 “别跟着我!” 是那个抢手机的小偷女孩。 原来她叫曲宁…… 她不是齐深的妹妹吗?她不姓齐? 岳千檀有些好奇,一时也忘了挣扎,只扭头通过缝隙,向外望去。 借着从民宿楼方向照来的光,她看到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那个叫曲宁的小偷女孩,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大冷天的就只穿了一件卫衣。 齐深拿着外套在后面追她。 “宁宁,把衣服穿上!” “你还管我干什么?”曲宁怒道,“这么闲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岳千檀!” 岳千檀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突然提她做什么?关她什么事? 齐深加紧步子,强行将那件外套披在了曲宁身上。 “宁宁,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只是把你当妹妹。” “妹妹?”曲宁冷笑,“有我们这样的兄妹吗?你不喜欢我,你就别理我!” 齐深很沉默,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曲宁仍不饶人:“反正那个岳千檀哪哪都比我强,我又打不过她,她现在都追着你来这儿了,你喜欢她,就去找她去啊!” 岳千檀总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俩人根本就没有血缘,只是哥哥妹妹那么一叫而已,搞不好这个曲宁也没精神病,她那天突然来偷手机,还跟她打了一架,似乎就只是因为这个齐深。 她以为齐深喜欢她? 她脑子被驴踢了吗?她和齐枝枝只是去齐家酒楼吃饭的客人,而且她们来这儿也和齐深没半点关系!什么叫追着他过来的? 岳千檀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她才是真的精神病,竟然敢这么耍她! 她很想冲出去和这对狗男女对峙,但是转念一想,她又冷静了下来。 她和齐枝枝明天玩够了就走了,她们又不会在东北长住,而且齐深已经赔了她钱,她拿着钱逍遥自在多好,犯不着跑去跟他们掰扯惹一身骚。 她目光转动,又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黑刀。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也向她看来,对视的瞬间,岳千檀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眼底没有多余的情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千檀心想,这人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肯定也不知道不远处的那俩人在讨论她呢。 曲宁很快就被齐深哄回去了,黑刀也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放开了,但不等他彻底退开,岳千檀就一拳从腰间冲出,砸在了他的肋骨上。 黑刀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攻击他,加之她这一下根本没收力,他愣是向后踉跄了半步,眼底也闪过了几分诧异。 岳千檀还觉得不解气,刚刚如果不是被他偷袭,她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她干脆一巴掌扇向他的脸,抓着他脸上的口罩就给撕了下来。 这次黑刀的反应很大,他像被烫了一下,迅速向后弹开,但那只戴在他脸上的黑色口罩此时已经落入了岳千檀魔爪。 岳千檀暗暗在心里骂着,让你死装!让你偷袭我!口罩给你撕了看你还装什么! 她这么想着,就再次抬头看去,她想仔细看看这个有中二病的古风小生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像齐枝枝说的那样只是个氛围感帅哥,还是确实是硬帅。 但等岳千檀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她脸上却出现了不可思议之色。 倒不是特别丑或者特别帅,而是这个人竟然戴了两层口罩!一层扯下来之后,还有一层! “不是,你有病吧?!” 黑刀的脸没露出来,但被她这么一折腾,他神色间还是透出了几分狼狈,他没做任何解释,也不知为何没被激怒,只是目光移动,垂眸看向了她手上的口罩。 岳千檀也低头看了过去,然后她就发现这个口罩和正常的口罩不太一样,它内部有一个夹层,摸着布料像是那种可以防水的。 她下意识搓了搓,就有温热的气息传上了她的指尖,那是来自面前这个人的体温。 岳千檀的手僵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股奇异的甜韵香气好像变得更浓郁了,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里面。 她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股热意从脖子往耳朵上爬,又涨满了整张脸。 很莫名的,岳千檀产生了一种自己好像把人家衣服给扒下来了的羞耻感。 下一刻,她狠狠将口罩甩在了黑刀身上。 “不要脸的东西!”她恼羞成怒地骂他,“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丢下这句,她甚至不敢停留,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 岳千檀跑得很用力,冲进民宿楼后,楼梯都被她跺得“咚咚”直响。 她推开房门,就看见齐枝枝正裹着浴袍,倚在床边玩手机。 齐枝枝瞄了她一眼,吓了一跳。 “檀儿,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怎么都被气成河豚了?” 岳千檀张了张嘴,她很想将自己的憋屈经历说出来,但想到自己被偷袭成功,还被吓哭了,她又觉得很丢脸。 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教训别人的份,她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她说不出口。 于是她别别扭扭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裤子,指着裤腿上沾的泥,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两个字:“摔了。” “哎哟,没摔伤吧?”齐枝枝没怀疑,甚至赶紧上前来扶她。 岳千檀不好意思说自己吃瘪的事,但偷听到的曲宁和齐深的对话,她还是详细地告诉了齐枝枝。 齐枝枝气笑了:“这叫什么事儿?真当她的亲亲老公谁都当个宝啊?还有那个齐深,也不撒泡尿照照,有点小帅就觉得所有人都喜欢他?还我们是追着他来的,脸别太大!” 她一顿输出后,又满含嘲讽地道:“我看那位古风小生都长得比他帅!他还拿上乔了!” 岳千檀本来听她骂得还挺舒坦的,但听她突然提到黑刀,她心里又堵起来了。 不过这会儿她也算是彻底冷静了,她也反应过来,今晚的事其实很蹊跷。 黑刀到底为什么要偷袭她?他以为是谁在偷听?如果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他那把刀是不是就割下去了? 包括齐深和曲宁来的时候,他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难道说……他以前真的杀过人吗? 还有那个坐在车里和黑刀说话的人,那个和她的长得很像的中年男人……他又是谁? 到底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看错了;还是说那个人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 可是是什么原因,会导致另一个人和她长得像呢? 而且黑刀同时接触过那个中年男人和她,他看不出来吗? 齐枝枝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突然就沉默了。 好半晌她才道:“檀儿,你说这个齐深是怎么想的?他一个齐家大少爷,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跟着一群跑山人采参?就闲成这样?” 经她提醒,岳千檀也意识到了问题,她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 “总之明天结束之后,我们就赶紧走吧,”她道,“真是受够了这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脑子有病的是他们不是我呢!” 14、⑧ “这挖参呢,不能叫挖参,要叫抬参,就像你去庙里请菩萨,没人会说买菩萨吧,这都是一个理儿,代表的是一种尊敬和重视,因为这人参呐,是有灵性的,你在那一口一个挖参,人家就不高兴了,不高兴就不跟你回家了……” 陈把头一边开车,一边跟车里的一群小姑娘讲解着。 仍旧是那辆七座车,也还是那几个人,岳千檀和齐枝枝跟昨天见过的那四个女大学生打着招呼。 陈把头心情不错,他点着人头说:“咱们现在一车是七个人,这就叫‘去单回双’,去的时候是单数,回来带着人参就变成双数了。” 车很快开到了山脚下,这里并没有整齐修建的停车场,附近也一片荒凉,陈把头就随意将车停在了一棵大树底下。 他拉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 岳千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祭祀用品,像什么红布香烛之类的,还有作为贡品用的苹果,最后陈把头还端出来了一盒猪头肉。 “这是要做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咱们现在要举行一个小的开山仪式,正常来说是该准备一整只猪头的,但是咱们人少嘛,而且现在也不是老把头节,所以就简化了一下,猪头肉也是一样的。” 齐枝枝很好奇:“老把头节是什么?” “就是每年农历三月十六这一天,我们这群跑山人会聚集在一起,去山神庙祭奠我们抬参界的开山祖师爷。” 陈把头说得头头是道:“相传在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叫孙良的山东莱阳人,为给母亲治病,来到长白山寻参。” “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位同乡,两人就结伴而行,但半路上同乡却失踪了,他四处寻找未果,最后饿死在了蝲蛄河畔。” “临死前,孙良在石碑上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陈把头念叨了起来:“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过海来抬参;路上丢了好兄弟,找不到他不甘心;三天吃个蝲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家中有人来找我,顺着蛄河往上寻;再有入山迷路者,我当作为引路神……”[1] “还挺通俗易懂的,”齐枝枝明白了,“所以后来大家就真把他当引路神了?” “没错,”陈把头点头,“咱这个开山仪式就是要祈求山神老把头的保佑,保佑我们不在山里迷路,还能找到大货。” 有个女大学生好奇地问道:“蝲蛄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齐枝枝抢答,“这是北方的一种特有的淡水虾,长得跟小龙虾很像,但它的肉质更鲜嫩,而且生长环境也极为苛刻,需要特别清澈的水才行!” 陈把头笑着给她竖起大拇指。 “我怎么听说以前的习俗是不让女人跑山,”另一个女大学生却在此时插言,“人家山神老把头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糟粕!”陈把头对此嗤之以鼻,“那是以前的人文化知识少了,我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人是缺胳膊少腿了还是怎么着?怎么就不能跑山了?” “你们别觉得咱跑山人规矩多就是迷信,”陈把头年纪不小,觉悟还挺高,“这叫传统文化懂吗?你听着是神神叨叨的规矩,其实都是表达了当地劳动人民对自然的敬畏!” 岳千檀没吭声,因为陈把头这些说法让她想起了在齐家酒楼时听到的那个二人转,那也是一个为母寻参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主角却是个叫翠莺的小姑娘,而故事的结尾则是翠莺化仙,母亲的病也得到了治疗。 虽然风格不同,但岳千檀总觉得翠莺的故事和老把头的故事有些相似,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借鉴化用。 还有就是,以前不让女人跑山的话,那那个二人转就是近些年才编出来的吗? 她看向齐枝枝,发现齐枝枝也满脸思索之色,估计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陈把头又从后备箱里抱出了一捆棍子出来,那些棍子都很长,高过了肩膀,但是没过头,棍子的顶端打着孔,又用红线穿着铜钱,有串四枚的,也有串六枚。 “这个就是索宝棍了,是寻参的过程里必不可少的道具,拨草寻参、驱蛇打兽,都要用到它。” 陈把头说着,就开始分发索宝棍 接到串六枚铜钱的,他就来一句“六六大顺”,接到串四枚的,他就来一句“四季来财”,听着很是喜庆。 贫穷的岳千檀特意接了根挂四枚铜钱的。 开山仪式很快开始了,其实就是在山脚下找个树墩子,红布一摆,贡品往上一放,再由陈把头领着大家举起香念几句开山词。 陈把头说这树墩子是山神老把头吃饭的桌子,所以是不能随便坐的。 齐枝枝忍不住抬杠:“山神老把头不就是专门保佑我们的吗?人家说不定就想把桌子拿来给我们坐呢?” 听得陈把头直摇头。 一行人很快就沿着小路向山里走去。 现在正是秋季,地上的杂草、树上的叶子,都一片枯黄,既有种斑斓的绚丽,又带着些裸露的萧索。 山里湿冷的风幽幽地吹,丝丝缕缕的凉气直往领子里钻。 现在还没到六点,天没完全亮,林间的雾气格外浓重,隔上几步就看不见前面的人了。 这种幽暗阴冷的氛围让岳千檀稍有些不舒服,好在陈把头告诉她们,等太阳彻底出来了,雾气也就散了。 陈把头对山路熟悉,他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四个女大学生,岳千檀和齐枝枝则坠在末尾。 齐枝枝体力不好,她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家里蹲着,所以这种上坡路没走几步,她就开始喘了,索宝棍也被她当根拐杖用。 岳千檀怕她摔了,不得不伸手拽着她。 好在陈把头走得并不快,考虑到她们这群城里来的小姑娘都没怎么走过山路,他每往前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她们跟上,等的时候还顺便再科普一些跑山的知识。 陈把头说,这挖参呢,也是有一个流程的,需要喊山和应山。 一帮子人分散了在山里头走,要是有谁发现了人参的叶子,不能直接喊“人参”,因为你那么喊,人参就知道你要来抓它了,它就飞走了,你要大喊一声“棒槌”,这样人参就能被定住。 这时候,距离最近的同伴,就要大声问一句“什么货”,发现人参的那个人就要一边应,一边用索宝棍敲旁边的树,等所有同伴都围上来后,才可以开始系红绳抬参。 至于应的内容,则是根据人参本身的状态来的,像什么三匹叶、四匹叶和五匹叶,叶子越多,就说明人参的年份越长,品质也越高。 反正岳千檀听得也不是很明白,虽然陈把头专门把人参叶子的图片拿给她们看了,但她估摸着她就算真遇到了,也是认不出来的,而且现在是秋天,叶子都焦黄焦黄的,给寻参增加了不少难度。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到斜前方的陈把头突然惊喜地大喊了一声:“棒槌!” 她稍一愣,心说这么快?不会是陈把头提前在这儿埋了一株,专门再带着她们一起来挖吧? 距离最近的一名女大学生,连忙依着规矩,应了一嗓子:“什么货?” 陈把头立即喜气洋洋地道:“五匹叶!” 而后索宝棍就一下下地有规律地敲击起了树干,“砰砰”地脆响像是某种催促。 雾气之中的脚步声随之变得杂乱起来,应该是那几个女大学生在往陈把头的方向靠近,岳千檀也来不及多想,她赶紧拽着齐枝枝去追。 但是齐枝枝走得实在太慢了,而且随着脚步的加快,她的喘气声也在变大,沉甸甸地,仿佛大半体重都压在岳千檀的胳膊上。 “檀儿……”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但因为上气不接下气,岳千檀没怎么听清楚。 “你回去真的要加强锻炼了。”岳千檀被她拽得有点累。 “檀儿……”齐枝枝又叫了她一嗓子,岳千檀这次倒是听清了,她说,“我们好像方向错了。” 岳千檀连忙慢下步子,左右看去,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刚刚紧赶慢赶地走出了那么长一段,怎么敲树干的声音反而越来越远? “这边!”陈把头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忽,摇摇坠坠地从另一头传来。 “砰砰”地敲树声仍有规律地响着,规律到仿佛每两次间的间隔都是一模一样的。 岳千檀不禁生出一个疑问来,人真的能敲出这么整齐的声音吗? 这念头一晃而过,却还是让她冒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虽然周围能见度低,但她还能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地散在风里;也好在她是和齐枝枝一起的,那种阴森森的恐惧感就并不明显。 岳千檀再次加紧脚步,她现在就想赶紧拽着齐枝枝和其他人汇合。 齐枝枝累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被她牵着,不停地喘。 走出了好一段,岳千檀猛地止住了步子,因为她突然就发现,敲树干的声音又一次飘远了,从她斜后方传来。 她的冷汗立即流了下来,恍惚间,胸前的黑曜石项链似乎在发烫,强烈的灼烧感令她抖了一下,她猛然清醒,也骤然发现,根本不是她在拉着齐枝枝跑,而是齐枝枝在拉着她跑! 她一直在向后倒退! 霎时间,那张古怪的照片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张从后脑勺长出来的脸,不正应和了现在不停倒退着的她? 所以此时的她,是正面和背面完全颠倒过来的状态吗? 岳千檀几乎不敢低头看自己,她很怕一低头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前胸,而是后背。 齐枝枝还拉着她的手,她则仍跟着她不停向后倒退着。 岳千檀很害怕,她不知道齐枝枝看到她后脑勺上长出一张脸时,会是什么反应;她更不确定在齐枝枝的视角里,会不会她才是那个从后脑勺冒出的怪物,而那个占据了她正面的人才是真正她。 她惊恐地回头,却并没看见齐枝枝,因牵在她手里的,是一张人皮! 人皮裹在冲锋衣里,又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一张被放飞的人皮风筝,其上扭曲的五官飘浮抖动着,鼓出的声音,仿佛是人杂乱的喘息声。 “往这边来!” 陈把头的呼喊再次从风中传来,却因为距离过远,显出了某种强烈的扭曲感,像是从尾音里渗出了恶毒怪异的笑。 此时的岳千檀也彻底听清了,那根本就不是陈把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