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
1. 第一章
俗话说“春寒冻死牛“,眼下已过惊蛰,京师内外仍是春寒料峭,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昨个夜里一场冷雨夹杂着冰晶纷纷扬扬落下,北风吹了半宿,将入春后积攒的那点热乎气尽数吹净,浑似到了数九寒冬。
皇城根下有条天街,因其四四方方,浑似棋盘,又被叫做棋盘街。东面不多远就是六部衙门,转过头来往西行便是五军都督府,中间一条通衢大道直通内城,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街上商旅云集,店铺林立,人流如织,是个一等一的繁华地段。
珍宝阁就坐落在棋盘街上,坐北朝南,三间门面开间,两层楼高,谈不上如何恢宏气派,却也装饰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这家店是京里的老字号,平日里进出的不是腰缠万贯的豪商大户,就是金尊玉贵的太太小姐,连店里的伙计都自觉沾了贵气,腰杆子挺得分外笔直。
此刻天刚蒙蒙亮,打眼望去各色商铺招幌在清晨寒风中翻动,店铺尚未开门,街面少有行人走动,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市倒显出了几分冷清。
珍宝阁檐下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映着门前的街道如雪般光亮,暖黄的灯光从店内透出,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三四个护卫正在避风口闲谈。
伙计宝柱急匆匆走来,甫一跨出门槛就被冻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两手往袖里一揣,一边招呼着几个护卫起身上路,一边喊着车夫套马放凳。
钱掌柜慢悠悠地从店里走出来,宝柱殷勤地迎上去,搀扶着身材富态的钱掌柜上车,低声道:“掌柜的,东西都放好了,底下铺了两层暄软棉垫,保管磕不着碰不着,您就放心吧。”
钱掌柜嗯了一声,借着宝柱的手劲儿,踩着脚凳登上了马车。
宝柱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朝护卫和车夫吆喝了一声,这才跟着钻进了车厢。
马车辘辘前行,宝柱把事先备好的手炉送到钱掌柜手里,笑眯眯道: “五叔,您抱着暖手。”
钱掌柜也不客气,拢着手炉笑道:“小柱子,自打来了这京城,倒是越发长进了。”
宝柱笑得一脸憨厚,“咱懂个啥啊,还不是五叔您肯拉扯小辈,老家那边谁不知道五叔是个能耐人,能在天子脚下立住门户,那就不是一般人,嘻嘻……我这都是沾了五叔的光,别的咱不会,可也不能给五叔您丢份儿,要是能学到您的一点皮毛,那才是我的造化呢!”
有外人在的场合,宝柱向来都是跟着其他伙计称呼掌柜的,只有私底下,才会亲亲热热地喊声五叔,因此鲜少有人知道宝柱和钱掌柜还有这层沾亲带故的关系。
正是见宝柱拎得清,人又机灵,钱掌柜才把人留下,毕竟有层亲缘关系在,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凡有好处的事儿总会先想着自家人。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宝柱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牢牢跟着这位五叔准没错,捡着人家从指缝里漏出的丁点油水都够他吃饱喝足了。
昨个夜里宝柱琢磨了半晌,这次出门五叔单指了他跟着,几个资历老的伙计眼神里止不住地艳羡,宝柱不明就里,但也知道这是个人人巴不得的好事儿,因此他乐颠颠地忙前忙后,就为在五叔跟前露个脸。
从珍宝阁到玉夷山怎么也得一个时辰的路程,今个天儿冷,马都冻得直喷鼻子,更别提人了。起个大早不说,又要挨冻赶路,哪里比得上热被窝舒坦,他们这些小伙计吃苦受累算不得什么,像五叔这样的大掌柜,也肯遭这份罪,实在让宝柱好奇不已。
左右闲来无事,宝柱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五叔,玉夷山可不近呢,不知道是哪位主顾,要劳您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
珍宝阁的东西哪里愁卖,便是勋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得耐着性子等,要定制一套头面需得提前半个月订下,赶上节庆日子生意更是红火,因此别家绞尽脑汁地拉拢顾客,他们珍宝阁却不用如此。
钱掌柜当然知道宝柱在想什么,保养得宜的手轻拍着手炉道:“珍宝阁能在京里立足靠的是手艺和诚信,东西好自然不愁没生意 ,但要想把生意做大,可不是光靠东西好就能成的。尤其是在京师这地界,一块砖头扔下去,都能砸到个七品官,没个靠山就别想在这龙虎滩里捞金捞银。”
宝柱眼珠滴溜一转,“所以咱这是来找靠山的?”
钱掌柜多少有那么点意思,但话不能这般直白地说,他瞥了宝柱一眼,没做声。
宝柱越发心痒难耐,“五叔,咱要见的是哪位大人,我听说好些个达官贵人都在玉夷山置了产业,咱们这是要去那位大人的别院?”
闻言,钱掌柜笑道:“哟,你知道的还不少。”
宝柱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知道要跟着五叔出门,现打听的嘛。”
“听说过镇西侯府吗?”钱掌柜不紧不慢地开口。
宝柱嚯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忙不迭点头,咽了咽唾沫道:“咱是要见镇西侯?”他进京的时日不长,对京里的勋贵世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多少知道一些,镇西侯战功赫赫,是当朝显贵,绝非一般官宦人家可比。
钱掌柜没好气地瞪了宝柱一眼,“侯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便是皇上要见,还得派人传召呢,你哪来的脸面能让镇西侯接见。”
宝柱被骂得讪讪,不是五叔先提的镇西侯么,“那……那咱们是要去见哪个?”
“虽说见不到镇西侯,但也差不多远了。”钱掌柜话里有些夸大,但也没人反驳他就是了,等卖足了关子,他才慢悠悠说道:“咱们今儿要见的这位主儿,便是镇西侯的掌上明珠,正了八经的名门闺秀。”
宝柱腹诽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就是个侯府千金,倒不是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只因出入珍宝阁的人非富即贵,侯府的夫人小姐也是见过的。
“五叔,不久前建安侯府的四夫人还从咱们店里买了三支赤金寿字簪并一对翡翠手镯呢。”
钱掌柜冷哼一声, “你这点眼界可真是差的远了,别看京师里公侯遍地走,也不是个个都能说得上话。就拿庆云伯府来说,只封袭三代,眼看着这爵位就到头了,下面的子弟只能降等承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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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爷一去,你看看这个伯府还能撑得住几年,届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还不是说散就散了。便是有爵位可以承袭的人家也不见得日子就好过,你别看这建安侯府……”钱掌柜顿了顿,“总之这皇城里最讲究个三六九等,站不到尖上就只能被踩在脚底下。”
钱掌柜看多了楼起楼塌,颇有几分感触,宝柱这等初入繁华的年轻人却听得眼睛发亮,心想做买卖做到五叔这个份上,真是顶顶体面,“五叔您再跟我说说,免得我肉眼愚眉的,给您丢人跌份。”
京城里的勋贵世家枝蔓相连,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又哪是三言两语能理得清的。钱掌柜在珍宝阁当掌柜,知道的是比旁人要多些,再多的却不是外人能轻易得知的,触及到深宅阴私的事儿更是不能外传。
不过,既然带了宝柱过来,倒真有必要提个醒,想到那位大小姐一贯的做派,钱掌柜瞅着宝柱一顿打量,甚至还凑过身去闻了闻味。
宝柱摸不着头脑,“五叔,你闻啥呢?”
钱掌柜正过身说道:“还好你小子听话,衣服也换了澡也洗了,要不然今儿你就是跟着来了,也得搁外面吹冷风。”
冬日里一两个月不洗澡那是常有的事,虽说开了春,夜里也冷得紧,宝柱记得钱掌柜的叮嘱才哆哆嗦嗦地洗了个澡,此刻听到这话儿,不禁呆问道:“为啥啊,难不成不洗澡就不能进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人家说有那就得有。街西头的宝庆楼知道吧,他们家的累丝金工做得真真是好,比宫里的手艺也不差多少,就是因为韩掌柜顶着一头油发去送头面首饰,结果那位大小姐从此之后就再没留过宝庆楼的东西。”钱掌柜颇为自得,这可是他费了不少心思才打探出来的消息,也多亏了他心思灵活,瞅准了机会,才把这桩生意抢了过来。
宝柱暗自咋舌,眼神往钱掌柜身上瞧去,只见其衣饰一新,发冠齐整,连胡子都修饰得格外精细。
“这可真是个金贵的主儿,没听说过买东西还得挑人的。”宝柱心道皇帝的闺女都没这么大的谱。
倘若钱掌柜知道宝柱在心里嘀咕什么,定要回上一句,皇帝的闺女也未必有这位养得金贵。
镇西侯膝下共有二子一女,大公子从文,如今在吏部当差,二公子习武,自幼跟随镇西侯出入疆场,剩下的这个小女儿更是宝贝疙瘩似的养大。再者当今的太后娘娘还是这位大小姐的嫡亲姨母,贵上加贵,自然是怎样娇宠都不为过。
似这般生在锦绣堆里的千金小姐,她若说东,那必然不会有人指西,她若说西瓜是酸的,就绝不会有人说甜的,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搭梯子去够一够。
钱掌柜瞥了宝柱一眼,老神在在地说道:“别说挑人了,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有人排队等着被挑刺,你以为人人都有被挑选的机会?”
宝柱抓了抓脑门,合着他们这起早赶路就是上赶着让人家挑挑拣拣的,真是同人不同命,这样的大小姐还有什么可愁的,只怕每天做梦都要笑醒了。
2. 第二章
玉夷山位于京城西北部,在太行山的一条支脉上,山势延绵不绝,左右群山环绕,峰峦叠嶂,浓荫蔽日,少有人烟,本是个极古朴清雅的地处。
前朝隆盛年间有位传教的道人在山间一处破败道观落脚,极善风鉴命理之术,又行医施药,颇有几分神通,百姓慕名而至,紫衣观香火日益鼎盛,富户人家出资修路,将那崎岖不平的道路修得平坦规整,这才多了些烟火气。
及至本朝,奢靡之风渐起,兴起了一股建园子的风潮,那些个簪缨世族,王侯公卿都瞧上了这块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纷纷在此圈地造园,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园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各处兴工营造,好不热闹。
如此大兴土木,自然引发不少争端,因占地造园大打出手的人家不在少数,更甚者闹出人命官司,吵到了朝堂上,太祖爷大手一挥,以清水河为界,清水河以北归皇家所有,清水河以南地段分给众人造园,此言一出,各家都没了声,清水河南岸那点蚂蚁都站不住脚的地面如何建得起园子,但谁又敢跟皇帝争地呢,至此造园之风才算刹住。
到如今玉夷山一带多是园林别院,清水河沿岸花红柳翠,粉墙黛瓦,隐隐可见内间飞檐翘角,层台累榭,只是规模都不大,任谁都知道最好的地段和园子都在皇家手里,那是花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的。一条深不没膝的浅水河,愣是划出了一道天堑,惹得多少对岸人家扼腕长叹。早年前还可盼个恩赏,现如今除了皇家别院,北岸各处园子都赐了出去,没有空出来的,旁人自然也挤不进去。
能得皇上赐园,已是羡煞旁人,而镇西侯府的恰园在众多赐园中又是独一份的雅致恢宏,光是占地面积就大得惊人,更不要说后面又从苏州请了造园大师袁成营造修建过,住在这样的园子里,几可谓神仙生活了。
马车抵达玉夷山时,已是天光大亮,钱掌柜早早下马,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恰园,略略整顿衣冠,趋步上前递帖。
片刻工夫,里头传话叫进,钱掌柜领了宝柱一并入园。
自打进了园子,宝柱心里就跟猫爪挠似的,想要举目张望,又谨记钱掌柜的叮嘱,不能随意打量,只好盯着近在眼前的景或物,使劲儿地瞅。
这一瞅之下真是看得他一愣一愣又一愣,这会儿不是夏日,游廊上却挂起纱帘,不知是要遮阳还是防虫,心中疑惑,不禁多瞧了几眼,这才发觉所谓的纱帘竟是用竹子做的,因帘面裁制得极为轻薄,堪比纱罗,轻飘飘一层,竟能透出光来。
正惊叹这竹帘精巧,不经意间,朦朦胧胧望出去,立时又是一呆,只见花木繁盛,落英缤纷,隔帘而望,仿若雾里看花,美不胜收,待风吹帘动,花香盈袖,更是迷人欲醉。河滩子上的树还光秃秃的呢,这里的花倒开得好,宝柱一路走,一路瞧,心下暗自称奇。
小门房把人引到一处偏厅便退出去了,丫鬟给钱掌柜上完茶也退了出去,宝柱正要说话,耳尖地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赶忙闭了嘴。
“钱掌柜来得早,一路上辛苦了。”门外进来一眉目娟秀的美貌女子,停住莲步,含笑而立。
钱掌柜忙放下茶盏,起身迎上去,笑道:“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儿,哪里谈得上辛苦,青雀儿姑娘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这个时辰能赶到玉夷山,定然是天不亮就启程的,青雀儿心道难怪珍宝阁能把宝庆楼压下去,人家不光明面上拿得出手,暗处使的劲儿也半点不少。
“前日姑娘还说一天天暖起来了,冬日里插戴的有些不衬景了,每日梳妆总是不甚满意,我们还愁着怎么给姑娘多换点新鲜样式呢,可巧钱掌柜就来了,可不正是一场及时雨。”青雀儿言语伶俐,百般灵巧,说话间拿眼觑过去,“这次钱掌柜过来,想必是带了好东西的。”
“不是好东西,哪能拿给四姑娘过眼,不是我自夸,这次的东西实在是好……”钱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宝柱把东西捧到桌上,亲自打开了那个黑漆嵌螺钿花鸟长方木匣。
青雀儿低头去看,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副金累丝镶宝石草虫儿头面,蓝宝石、绿松石、祖母绿,金绿猫儿眼 ,样式精巧别致不说,花丝镶嵌做得也好,饶是青雀儿见多了好东西,也不禁眼前一亮。
“钱掌柜,我拿去给姑娘瞧瞧,您先在这儿坐会儿。”青雀儿捧起木匣,又吩咐小丫头上茶点,话不多说,转身便走。
这倒让钱掌柜愣了一下,这次东西是不错,但似乎也没好到让这位侯府大丫鬟如此急切的地步。
青雀儿是有些急切不假,却不是为这匣子头面,走出偏厅,向面色焦急的小丫头喜儿问道:“怎么回事?”
喜儿一路跑来,喘了口气忙回道:“是云官儿姐姐叫我来找您的,说让您快点回去,那个老虔婆又过去了!”
青雀儿一听,就知道要坏事,忙把木匣塞到喜儿怀里,顾不得盘问什么,步履匆匆地往回赶。从游廊一路走去,七拐八拐,过了一道穿堂,在天井处跟来回走动的云官儿打了个照面。
“可算回来了!”云官儿拉了青雀儿的手,一径行到卷棚檐下方才住脚,往后头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恨声道,“姑娘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梳洗呢,那老虔婆就进门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送过东西了?三百两银子还堵不住她的嘴,绊不住她的腿?”青雀儿也皱起眉头。
“那老虔婆胃口大着呢,想是得了好处,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了。都是给人当奴做婢的,不过是在宫里待过几年,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净天给姑娘添堵。”云官儿恨得咬牙,“只是苦了姑娘,这样的尊贵人竟要吃那老虔婆的气!”
“快别说了,谁又把她当个人物了,还不是看在太后和咱家太太的面子上,给她个脸面。”青雀儿抬步往里头走,“赶紧进去吧,姑娘不是还等着梳洗?”
进得屋来,陈嬷嬷那恼人声调顿时跃入耳中,“这会儿都到巳牌时分了,几个小蹄子还没给姑娘梳洗穿戴起来,居然让姑娘披头散发地等着,这像什么话!待回了侯府,老奴定要跟太太好生说道说道,再不能惯着这些下贱蹄子了。”
青雀儿云官儿对视一眼,一并绕过了那架花梨木镶嵌玉石落地大屏风。
陈嬷嬷立在一旁,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了抬,瞥了眼进来的青雀儿云官儿两人,继续说道:“宫里头的贵主们卯时就要起身,梳洗完毕便要去给太后请安问好,可没有起不来一说,虽说姑娘这会儿在园子里住着,不必晨昏定省,但规矩还是要守的。来之前,太太特意叮嘱过老奴,命老奴在旁提醒规劝着姑娘,倘若姑娘言行出格,失了体统,老奴难向太太交代,也要辜负太后娘娘一番美意。”
沈纤慈坐在一张铺着丝绸软垫的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上,身上穿着一袭宽松素衣,黑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披在胸前,一双不裹鞋袜的玉足正踩在黄花梨脚踏上,不安分地轻点着。伺候久了的人都知道,这已是她极不耐烦的表现。
望着窗外透进的日光,耳边仍是呶呶不休,沈纤慈忽然转过头来,琉璃珠般明净的眼睛盯住了陈嬷嬷,“嬷嬷来侯府多久了?”
“满打满算已有两年了。”陈嬷嬷本是宫里的教养嬷嬷,负责管教皇室公主的言行礼仪,两年前被太后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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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镇西侯府,给沈侯爷这位掌上明珠当教养嬷嬷。跟其他妈妈相比,在侯府的根基是浅了些,但有一点却是旁人比不得的,她伺候过宫中贵人,又是太后亲自指派的,到哪家府上都得尊着敬着,陈嬷嬷的底气自是足得很。
沈纤慈漫不经心地问道:“昨日让云官儿给嬷嬷送去的东西,嬷嬷可收着了?”
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陈嬷嬷两眼往下一耷,泥塑般的身子动了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三张银票,前行数步,搁在沈纤慈手边的小几上,“姑娘是说的这个吧,这银票老奴实在不敢收,咋个怕耽误姑娘休息,便没过来,今个儿正好交还给姑娘。”
青雀儿和云官儿齐齐变了脸色,云官儿待要说话,被青雀儿给拉住了。
本想拿银子打发了事,省得日日到跟前碍眼,哪成想人家清高自傲,瞧不上这三瓜俩枣,又给她退到了跟前。沈纤慈盯着陈嬷嬷这张老树皮似的脸,略牵了牵嘴角,“听说陈嬷嬷的侄儿补了职缺,外放到嘉兴府下的县里任父母官,这样的喜事怎么没听嬷嬷提起过。”
提到这茬儿,陈嬷嬷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官与奴那可是天壤之别,她没个儿子,这个侄儿就是将来给她养老送终的,如今有了官身,无异于改换门庭,不自觉就端出几分官家太太的自矜,“皇恩浩荡,他能得这个差事,也是为国尽忠。”
沈纤慈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可我怎么听说他那个监生是捐来的,朝廷早有规矩,似这等捐来的官儿不可为正印官,怎么偏到陈嬷嬷你家侄儿这里就破了例?”
“这……”陈嬷嬷被一下问住,心底发虚,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姑娘,小心说道:“这都是上头的大人们管的事,我,我也不太清楚,想是看中他踏实肯干……”
“你怎么不清楚?这捐官儿的银子哪来的,大人们又为何偏偏为你家侄子破例,是他天纵英才,出类拔萃,还是嬷嬷在背后出钱出力?连个监生都是捐来的,想来也无甚能耐。我思来想去,敢是陈嬷嬷在外头打着太后的名义作威作福,又或是借着我侯府的名头便宜行事,背靠大树好乘凉嘛,旁人自然不敢得罪,真真是好大的威风,难怪瞧不上这区区三百两银子。”沈纤慈冷哼一声,将手边的银票,拂落到地。
此等诛心之言,听得陈嬷嬷冷汗涔涔,脸色煞白,当即插秧般跪了下去,焦急叫道:“姑娘!你这是要老奴的命啊,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瞧着眼前这个素衣乌发、冰肌玉骨的娇人不为所动,那张美得惊人的面容神情冷漠,看得人心里发颤,陈嬷嬷忙屈膝往前,哭诉乞怜。
沈纤慈素来喜洁,见其涕泗横流,心下更是嫌恶,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淡声说道:“话要怎么说,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嬷嬷自个儿回去好好想想吧。”这等刁奴最是可恨,若是一味容忍,将来就敢踩到主子头上去。
“云官儿,还不赶紧扶着陈嬷嬷回去歇息。”
“是!”多日憋闷一扫而空,姑娘这口气出得好,云官儿兴奋地拉扯起陈嬷嬷,“嬷嬷,奴婢送您老回去。”
青雀儿瞧着陈嬷嬷的背影暗自摇头,陈嬷嬷也太不了解她们姑娘的秉性了,竟把宫里那一套往姑娘身上套,岂不是自讨苦吃,姑娘哪里是肯容人指手画脚的性子。
“姑娘您这样做,怕是太太那边不好交代,再者陈嬷嬷毕竟是太后指派的人。”
沈纤慈轻轻一叹,“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我现在可管不了那么多。青雀儿,快来给我梳妆,派人去给嘉文传个话,我们午时就过去。”她今天就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谁也不能阻了她的兴致。
3. 第三章
午牌时分,日头正盛,照得清水河的水面波光潋滟,璀璨耀目。暖风熏人欲醉,远处山势起伏,苍翠渐染,河畔柳梢绘绿,交织成荫,氤氤氲氲成一片浓淡相宜的绿雾翠烟,春意融融,花木初绽,驻足眺望,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入春以来难得的好日头,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看守别院的小司阍正点着头打盹儿,忽听得一阵整齐有序的马蹄声随风入耳,忙揉揉眼睛,巴头望了出去。远远地瞧见一队十来人的队伍护卫着一辆黑漆油壁的宽阔马车打堤上经过,随行护卫人人骑着高头大马,衣着统一,昂首挺胸,精悍异常,比之其他护卫奴仆神气百倍,连那座下的高头大马也鼻孔朝天,喷鼻撩蹄,神气得很。
小司阍遥遥目送,直到看不见影了,还在眼巴巴望着,扯扯身上的青布夹袄,又回味了一番方才瞧见的情形,心下琢磨着这是哪家的老爷公子出行,好大的排场。
“姑娘,你是没瞧见,陈嬷嬷那把身子骨就跟筛糠似的,晃得我都跟着抖起来了,一路上我都担着心,生怕她抖散了架,再给姑娘添晦气。”云官儿上得车来,便把陈嬷嬷的反应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沈纤慈斜倚着金丝碧罗隐囊,见云官儿连说带比划,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被逗得直发笑,那点郁闷不顺之气也随之消散不少。
大家闺秀一言一行合该端庄娴雅,如此才是合格的淑女嘛,从小到大此等陈芝麻烂谷子的规训之言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真要论起来,她敢说她的规矩仪态在京师的闺秀圈子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出几个比她强的,打小为了学那点淑女仪态,吃足了苦头,那是被她娘下死力按着学过的,再不需要多个教养嬷嬷在旁摇唇鼓舌。
“姑娘,奴婢有点不明白,陈嬷嬷怎么也是在宫里待过的,往日里看着也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仗着太太看重她,连姑娘的面子也不肯买账。怎么今日竟是这样不中用,被姑娘三两句话就吓得哭泣求饶了。”陈嬷嬷在侯府颇受敬重,跟半个主子差不多,平素板着一张脸,待人最是严苛刻薄,云官儿心里还有那么点怵她,不过经了方才那一遭,那点怵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青雀儿拎起茶壶给沈纤慈倒了一杯温水,说道:“那是咱们姑娘捏住了她的七寸,别看陈嬷嬷平时瞧着好似铁板一块,不过是没找到弱点,姑娘掐住了她的七寸,可不就只有哭求的份儿?”
沈纤慈捏着薄瓷杯,轻啜一口,随手搁到一旁,隐含轻蔑之意地说道:“她若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我何必费这个劲儿打听她那点污糟事。”
跟个教养嬷嬷较劲儿,本身就不是什么体面事,如果陈嬷嬷不是那般没眼色,非要搁她跟前蹬鼻子上脸,她也懒得多计较。
云官儿忽然呀了一声,“等咱们回到侯府,太太铁定是要传陈嬷嬷问话的,那老虔婆不就是仗着这个才有恃无恐的吗?她若趁机跟太太告状,那可如何是好?”
青雀儿瞟了云官儿一眼,竟是到这会儿才想到这点。
沈纤慈水葱般的玉指拨了拨耳畔的羊脂白玉水滴耳坠,满不在乎地道:“不让娘知道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也够叫人头疼的,她实在不明白,她究竟哪一点让娘如此不放心,好像不找人看着她,她就会闯出弥天大祸似的。
云官儿瞧姑娘不愿多提,便也不再去想,说破天也不过是个教养嬷嬷,左右太太也不会拿姑娘如何。
沿清水河北岸一路往东,行了大约一里地的路程,出现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此处地势平坦,春秋时节常有游人循着清水河岸一路游览。
今日一早,建安侯府的家丁奴仆就将林子四周给围了起来,不让闲杂人等进出,偶有人经过此地总会往林子那边瞅上几眼,却也不敢多作打量。
“四哥,你快回去吧,我们姑娘家在一处玩乐,你一个男子杵在我们跟前,算怎么回事啊?”嘉文时不时朝河堤那边望一望,转头见四哥岳骏仍是脚步不动,心下更添焦急,言语中便多了几分催促之意。
岳骏也在举目张望,口中说道:“别看这片林子不大,里头蛇虫鼠蚁可不少,你们姑娘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万一被叮着咬着那是闹着玩的?我今日也无事,正好能在旁护着你们,要是四婶知道我撂下你不闻不问,非得指着鼻子骂我不可。”
听闻此言,嘉文如何能不明白,他这是打定主意要赖着不走了,见他一个劲儿往那边河滩子上瞅,什么意图再明显不过。
当然这也怪不得岳骏,满京城的公子哥儿打这种主意的绝不在少数,明里暗里地惦记着这块香饽饽,不论是求财求权还是求色的,但凡有机会,谁又肯轻易错过。
嘉文也没法说她四哥这心思不对,只是瞧着他这般殷切,又想到沈纤慈那目无下尘,高高摆起的姿态,忍不住微微撇嘴,“这些人准是眼瞎了,娶个祖宗回去,一天三炷香都不够敬奉她的……”
岳骏只顾着望路,没听清楚她说些什么,随口问道: “你嘀咕什么呢?”
嘉文立马转了口风,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我是说纤慈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该派人去前头探探。”
此言正中岳骏下怀,他何尝不想表现一番,当即说道: “还是你想得周到,去迎一迎也好。”
时近正午,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得马蹄嘚嘚,车轮辘辘,一队车马缓缓行来,前头两匹高头大马开路,前后侍卫人人身着黑衣劲服,脚上穿着踢死牛鞋,昂首挺胸,精神焕发,俨然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练家子。
嘉文看得眼热,沈纤慈身边这支护卫队伍是镇西侯拨给她的,听说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士,不仅武艺超群,光是那份气势就绝非寻常奴仆可比。莫说闺阁小姐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便是养得起来,谁又跟她似的拿来装点门面呢,也不知她是如何从沈侯爷手里哄来的,真真是大材小用。
一旁的岳骏早就看出这队护卫的不凡之处,且不说人,单是那胯下骏马便教他诧异不已,这是产自西域的阿刺骨马,前年进供来的上等供马,一匹都难得,更遑论眼下的十来匹良驹同时呈现眼前。
不过很快他也没心思看马了,视线已然被中间那辆宽敞讲究的黑漆绘云纹马车给吸引了过去,那马车顶棚涂了上好的桐油清漆,日光下瞧来分外清亮,稍显厚重的帷帘遮得密不透风,将窥探目光全部阻挡在外。
不过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那马那车便已井然有序地停了下来,随行护卫齐刷刷让出位置。
车帘掀起,先是从车厢内下来两个美貌丫鬟,又是放凳,又是打帘,将自家姑娘扶下马车。
这是连日来难得的好天,虽说日头正盛,却也尚存几分寒意。
沈纤慈穿了件天水碧的立领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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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罩了件软绢衣裳,底下配着条素罗堆纱裙,缓步行走间,浮光流动,比那日光下的清水河河水还要轻柔妩媚,与往日相比,这一身真是素净得可以,连那黑鬒鬒的发间也只别了几支镶珠簪子。
嘉文上下一端量,顿时觉得自个儿头上插戴得多了,此时此地,锦衣珠翠反倒显得累赘不堪了。
话说岳骏本就存了个亲近佳人的心,却一直未得机会,此前遥遥一面,至今还记得那环佩叮当,裙裾摇曳,即使没瞧清面容,也已叫人心醉神摇,此刻瞧了个真切,但见其容光照人,肌若冰雪,颤巍巍牡丹承露,娇迟迟海棠映日,端的是赛西施,胜王嫱的倾国颜色,一时看得痴痴迷迷,不知今夕何夕。
嘉文自不理他,笑着迎上去道:“可算到了,我让人搭了个帐子,茶水吃食一应俱全,这个时辰,只怕你还没用饭,咱们先歇歇晌儿,边吃边聊如何?”
见有外男在场,沈纤慈既不挪步也不言语,黛眉微微挑起,拿眼去看嘉文。
嘉文素来知道她毛病多,怕她不留情面,掉头就走,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这是我大伯家的四哥,我身边人手不足,叫他帮着圈场子的,谁知他非要赖在这儿,赶也赶不走了,咱们玩咱们的,不必管他。”
沈纤慈略微想了下,怎么也没想起这是哪号人物,拂了拂衣袖,弯出个恰到好处的疏离笑容,“有劳岳四哥出力了。”
被那双千斛明珠觉未多的眼眸轻轻一扫,岳骏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当即打迭起精神,忙前忙后,殷勤备至。
殊不知在沈纤慈心里早给他打了个多事的戳子,给她献殷勤的人多如牛毛,被众星捧月惯了的沈大小姐可真不稀罕这点关切。
沈纤慈兴致缺缺地望着外边青草漫地的树林,拣着松子穰新栗糕和糖霜香梨饼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箸。
“嘉文,我看这林子寻常得很,能有什么猎物可猎呢?”
嘉文心头一梗,赔笑道:“林子是小了点,不过也有不少野物,我四哥又另找人放了好些猎物进去,獐子、麋鹿、野鸡、野兔、猞猁,还有一只老虎呢!”
沈纤慈眼眸微亮,顿时来了兴趣,“真的有老虎吗?”
“我可不是信口开河,确确实实有只老虎呢,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是四哥花重金从回春堂购来的。”为博美人一笑,岳骏可谓煞费苦心,那是出人又出力,下足了本钱。
嘉文接着说道:”京里回春堂的虎骨酒向来有名,但老有人说他家的虎骨造假,为了给自家正名,特地从辽东淘换了一只真老虎来。”
闻言,沈纤慈歪头笑道:“可是,即使他店里养着真老虎,也不见得药酒里就是用的真虎骨啊?”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也是屡见不鲜。
嘉文见她爱听,便把那些外头听来的东西捋了捋,细细地说给她听,“可不是说嘛,但这么一来,人家的招牌算是响当当亮出去了,要提起虎骨酒,保准先想到他们家。”
沈纤慈兀自琢磨片刻,越发觉得这主意妙,看似是个笨办法,实则巧妙绝伦,信的人自然更加确信,不信的人图个新奇也会去看看,借着这个幌子,名声也就传出去了,目的已然达成,真老虎也就无用了,转手卖出去,连本带息都赚回来了。
不得不说这只老虎真是搔到了沈纤慈的痒处,若是能亲手猎到一只老虎,岂不是威风得很。
4. 第四章
岳骏在帐外踱步,时而让人给里面送茶送水,时而吩咐下人备车喂马,每每里间传出莺声燕语,又立时驻足倾听,试图分辨个清晰,有心拨帘进帐,又恐太过唐突,因此一味地拨人调马,盼着里头叙完话,早点进林子行猎,如此也可亲近芳泽。
外头时不时的响动,在帐内听得格外清楚,嘉文暗暗埋怨,四哥也太心急了些,生怕没他表现的机会不成,怎么弄得外头乱糟糟的,没个消停。
思及此,嘉文拿眼去看沈纤慈,见她神色如常,未见厌烦之色,才放下心来。
实际上,沈纤慈压根没留意这点嘈杂声响,恐怕岳骏这个人都被她丢到爪哇国里去了,这会儿她一心念着林子里那只等着她去狩猎的老虎,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在这儿干坐着也没个意思,既然林子里有这么多猎物,我们就去试试手气。”沈纤慈起身笑道,“嘉文你箭法还不错,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猎得多?”
“我哪里会使箭?你真是把我说糊涂了。”嘉文原是听她提过春日狩猎的事儿,才想邀了她来行猎,想着不过是坐小车在林子里观赏游玩,由护卫们狩猎,得个趣儿罢了,谁知听她这意思,竟是要亲自下场。
沈纤慈转过头道: “怎么不会呢,去年端午那会儿,你不是也射粉团了?十个粉团能射中六个,也勉强过得去了。”
在沈纤慈看来,她是相当有资格点评对方箭法水准的,毕竟她每次都是百发百中,足可以在一干子射得七零八散的闺秀中傲视群雄了。
此话落在嘉文耳朵里,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且不说沈纤慈对她那勉强够格的评价,就是这所谓的箭法听着也跟玩笑似的。端午射粉团本是闺阁之戏,使的是小绣弓,射的是粉团角黍,是搁在漆盘中的死物,如何能在山林间猎活物,这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嘉文不愿驳了她的面子,笑道:“原来你是说这个,那种小绣弓只怕射不出五丈远就要落地了,怎么猎得了活物?”
沈纤慈嫣然一笑,并不多言,只吩咐青雀儿去取弓箭,不多时便取来两副弓箭。
嘉文走近去瞧,只见弓身小巧轻便,镶宝绘纹,装饰华美,大小样式都跟闺阁使的小绣弓一般无二,实在看不出独特之处。
沈纤慈看得着急,这般明显,竟还没瞧出来, “你再仔细瞧瞧。”
嘉文拿起绣弓,甫一上手就觉出了不同,“咦,这里好像多了块凸起……”
沈纤慈抬手轻拂弓身,得意地说道:“女子在气力上比不得男子,自然挽不起那些重弓,不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叫人在这里安装了机括,射程足足提高了六倍,跟普通弓箭的射程也差不多了,最重要的是可以大大节省力气,等你上手试试就知道了。”
“这箭好像也不太一样,更轻,也更……这箭怎么没箭镞?”嘉文惊讶地摸了下箭头,却发现自己蹭了一指尖红色印子,“这是什么?”
沈纤慈感叹道:“有得必有失,为了最大限度提高射程,只好从其他地方弥补回来了。”恐怕任哪个使弓箭的人都不会想着去做这样一副弓箭,一味地提高射程,连最基本的杀伤力都牺牲掉了。
“这样的弓箭能打猎?”嘉文瞠目结舌。
“怎么不能啊?”沈纤慈拿起一支箭,把箭头的地方指给她看,“咱们只比准头,喏,瞧见箭头上的红印没有,用弓箭射出去,只要射中猎物,就会留下红印,剩下的就让护卫们把那些射中的猎物取来就是了。”
亏她想得出来,嘉文心内腹诽,嘴上附和道:“这法子倒是巧妙,还是纤慈你有办法。”
因要进林子狩猎,两个丫鬟赶忙给沈纤慈穿戴起来,云官儿取出一件珍珠云肩给她披在肩上,仔细地系好珠扣,那边青雀儿又拿来一顶素纱帷帽,以防飞虫灰尘。
若说此前沈纤慈的装扮还算素净,此刻却显得华贵逼人,嘉文盯着那件珍珠云肩,珍珠品质再好也没有这般璀璨,倒像是从西域传来的某种宝石,下面晃动的流苏更添娇美,这名贵云肩配着她剪裁独特的宽袖软绢衣裳,当真是风流别致。
此时此刻,连嘉文都不想再看沈纤慈那张漂亮脸蛋了。要说这老天爷也是够偏心的,既然已经给了门庭赫奕的家世,又何必再赐予丽质天成的美貌,是生怕她还不够得意么。
沈纤慈确实得意得很,此时骑着她那匹叱拨奴在林间轻骑缓行,可比闷在园子里有趣多了。
嘉文坐在小车上,跟在她后面,瞟见岳骏鞍前马后地拿弓递箭,那个殷勤热切的模样,浑似她沈纤慈的跟班奴仆。
“嗖——” 的一声,一支飞羽箭轻巧地射中一只窝在草丛吃草的灰兔,留下一个显眼的红泥印子。
“好!好!好!真可谓百步穿杨,叫人大开眼界!”岳骏当即拍手叫好,已然拿百步穿杨的养由基做比,下头兴许就要说出后羿在世了,但凡脸皮薄点的人只怕都要听得羞惭脸红。
饶是沈纤慈向来不是那等自谦之人,也要忍不住翻白眼了,这话夸得也忒直白了些,听着多傻气呀,不过她这会儿正高兴,便也顺便给了他个眼神以作回应。
哪知岳骏却把这种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敷衍应对的眼神当成了嘉许和鼓励,心头更是火热,绞尽脑汁地称赞道:“别看只是一只野兔,要知道这种在山野间自生自长的野物最是机敏,稍有动静就会逃开,善使射箭的老手也不敢说百发百中,能一矢中的,实属不易!”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点上,沈纤慈唇角微弯,拂了拂撩起的帷帽, “哪有岳四哥说得这样好。”
美色当前,自然千好万好,岳骏正要接话,嘉文乘坐的小车便赶了上来,一脸惊喜地说道:“纤慈,还真叫你射中了!”
“我早说过能射中的,你也赶紧去转转,别忘了咱们可是有比试的。”小试牛刀,沈纤慈愈发得心应手,她随意摆摆手,径自骑马往里行去。
护卫带着弓箭和网罟,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一旦沈纤慈射中猎物,立刻有人驱马上前捕捉,如此在林子里晃悠了大半圈,竟也收获颇丰。
岳骏追上来的时候,还吃了一惊,“这都是纤慈射中的?”
那护卫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觑了岳骏一眼,这倒是个会攀亲托熟的,“自然是我们姑娘射中的,瞧这上头不是都有红印子?”
岳骏立马低头看过去,三只灰兔,两只野鸡,一只狍子,竟然还有只梅花鹿,这些猎物身上,无一例外都有个鲜亮醒目的红印子,似乎还都射在了左侧。
走近两步,正要细细察看,那护卫却不等他,拖着网内猎物往前去了。
此时,林子里忽地响起一声虎啸,惊得林间鸟雀扑腾腾地振翅飞起。
岳骏后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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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子发麻,这只老虎自打买来就懒洋洋地窝在地上,从没听过这般犹如闷雷般的瘆人吼叫,心中暗道不好,赶忙跟护卫们打马趋近。
那只老虎本是拔了牙的,任它如何凶猛也逞不了威风,岳骏敢把它放进林子当噱头,正是这个缘故。
谁承想那只原本惫懒得好似病猫的吊睛白额虎此时全然变了副模样,眉心正中顶着个红泥印子,躯干微微拱起,斑斓的脊背上沾着草叶,贴着地面的虎爪正躁动不安地刨着地,喉咙里滚动着嘶哑低吼。
建安侯府的一干奴仆吓得脸色煞白,慌乱地往后跑去,岳骏自觉失了颜面,扯住一个骂道:“往哪里跑,还不过去帮忙!”
那奴仆苦着脸道: “公子,这只大虫像是饿狠了,您看它那身子,那虎爪,还有那直勾勾的眼神,没牙归没牙,被它撞一下撩一爪,咱们这小命也难保啊!”
“没用的东西!”岳骏望见那个纤细袅娜的身影,也顾不上训斥下人,立马凑了过去。
沈纤慈手握箭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身边却有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吵得人心烦,“你在说什么呀!”
岳骏被那似嗔似怒的语气激得心中一荡,“我是说那边太过危险,让护卫们去捉来就是了,咱们只管去外头等着……”
他干脆回家躺着好了,那不是更舒服,还出门打什么猎啊,沈纤慈刻薄地想着,眼睛一直没从前头移开,见护卫们要使箭猎杀,赶忙扬声道:“别用箭,我要完整的虎皮!”要是射上七八个窟窿,那可不美。
两个护卫拉了网罟,骑着马朝那只吊睛白额虎罩去,眼见着老虎被箍住,众人心下一松,谁料下一瞬两只虎爪竟生生地将网罟撕开两半,虎身一跃,把一旁护卫撞得人仰马翻。
沈纤慈还来不及欢喜,就见网破虎去,愣怔了一瞬,一咬牙,扬鞭追了上去,她不信还能让只没牙的老虎跑了。
一时间马蹄纷乱,尘土飞扬,一行人全奔着那只老虎围追堵截。
从林子东南方出去,是一条田埂道路,左手边是山坳里开垦出的两亩薄田,贫瘠的地上生着一层绿油油的青绒小苗,皮毛斑斓的吊睛猛虎从林间跃出,猛地冲进青田,似乎要从十丈开外的山坳间隙中奔入山林。
放虎归山,更是难以捕捉,沈纤慈在田边停住马,当即扬言道:“谁能捉住这只老虎,我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十来匹骏马齐齐跃下田埂,将网罟两层交叠,手持绳索,纷纷踏踏地飞奔而去。
原本靠着虬根老树歇息的老农听得一阵滚雷般的声音,打眼一望,登时如遭雷劈,拼了命似地奔跑过来,扎煞着双手,嘶声力竭地喊着,“停下,快停下——”
声音淹没在杂乱无序的马蹄声中,大片青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露出光秃秃的褐色土壤。
老农脚步踉跄地摔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心疼得直捶地,“造孽啊,这群天杀的,把地里庄稼全糟蹋了,老天爷咋不长眼,降道雷劈了这群祸害呢!”
听到这又哭又喊,又咒又骂的动静,沈纤慈侧头看了一眼,红唇微抿,正待说话,蓦地听到一阵鸣镝之声,一支利箭飞射出去,从老虎的咽喉处射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出,硕大虎躯轰然倒地。
场面诡异地静了静,沈纤慈回过神来,眉头一蹙,谁放的箭啊!
5. 第五章
“老天爷真开眼了……”那老农震惊地瞪大双眼,看着那只倒在田里的老虎,嘴里兀自嘀咕个不停,仿佛不敢相信真有神仙显灵。
什么老天爷啊,沈纤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抬手将帷帽撩得大开,眯着眼睛,循着箭支射来的方向望去。
却原来田埂尽头的大路上,不知何时已停了一队车马,大概有十三四个奴仆家丁随行,中间只有两辆青帷马车。
匆匆一瞥间,沈纤慈已然找出罪魁祸首,哪怕路两旁的槐树遮挡了些许视线,她也发现了对方手里的弓,那人正微微侧身跟前头马车里的人说话,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扫视了她一眼,又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被人如此轻飘飘的无视过去,沈纤慈眉头一拧,无端生出一股恼意,这必定是个极度傲慢无礼的人,射杀了别人的猎物,居然还是这样的态度。
显然沈纤慈早已忘记自个儿平日的做派,被她彻底无视的人简直数不胜数,难为沈大小姐还有觉得别人傲慢无礼的时候。
“怎么回事?谁,谁放的箭?!”岳骏被那支突如其来的飞箭惊了一下,没留神控马,险些翻下田埂,摔个倒栽葱,慌乱间稳住马匹,真个是冷汗涔涔,狼狈异常。
略微平复心绪,岳骏擦了擦汗,顺着沈纤慈的视线望过去,尴尬地清清嗓子,伸手遥遥一指,“就是他们那行人干的吧?你放心,我这就过去,亲自抓了人来给你赔礼谢罪!”
说罢,岳骏便要打马上前。
“岳四哥。”沈纤慈叫住了岳骏,转头对已经拖着虎躯上来的护卫们说道,“杨武,你带着人跟岳四哥一块过去瞧瞧。”这种事当然人越多越好。
岳骏见她如此温柔以待,又如此关切自己,更是心头火热,存着要为美人出头解气的念头,自是义不容辞。
常言说色迷心窍大抵就是岳骏此刻的状态,但凡他能清醒些,就该想得到,真正温柔和顺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就该温言劝阻他,而不是不嫌事大的让他多带点人。
沈纤慈却不理会岳骏的想法,低头看了眼被射杀的老虎,暗道一声可惜,再瞧瞧那还未拔出的箭支,撇了撇嘴,箭法倒还凑合。
连嘉文那种十个粉团射中六个的水准,沈纤慈都能给个不错评语,眼下却仅仅用凑合二字作为评价,可见内心有多勉强不满了。
正当沈纤慈低着头琢磨那箭支射入角度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轻柔女声,“纤慈?”
回首看去时,沈纤慈心下暗道了句冤家路窄,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山坳子里碰到傅沅芷。
要说她与傅沅芷之间的恩怨那可是由来已久,按理说傅沅芷大她两岁,在沈纤慈半大不小还在被母亲拘着学规矩的时候,对方已有美名传扬,大些的姑娘向来不爱带着那些小女孩玩耍,交际的圈子自然也就不同。
事情坏就坏在,训导一个不太听话的姑娘总得找个榜样比着,好巧不巧,傅沅芷这个京里最最至孝至贤,又最最知书达理的姑娘就成了各家夫人口中的闺秀典范。
连沈纤慈的母亲冯夫人也对其赞口不绝,要知道便是家里最温婉贤淑的二姐姐都没有这等夸赞呢,不知道这个傅沅芷何德何能,沈纤慈向来不以为然,尤其是练字练到手腕发酸的时候,更是对傅沅芷怨念深重,她倒是图个好名声,却不知害苦了多少闺中姐妹。
等沈纤慈再长大些,少女绰约风姿初绽,再不是跟在大人身边的小姑娘,每当有她在的场合,总能轻而易举地吸引旁人的目光。
当然,情况也有例外,只要傅沅芷出现,原本围着她转的姑娘们总会不约而同地移向傅沅芷,那一个个脸上露出的欢愉笑容,可比在沈纤慈身边真心多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怎能不叫沈纤慈把傅沅芷划到冤家对头那一边去呢。不过她实在没弄懂,被满京城的姑娘太太们夸上天的傅沅芷,到底有何魅力可言。是生得美长得俏?确实清丽脱俗,但在沈纤慈眼里,比起自己那还是要差着一截的。那就是才华出众?似乎也没到惊才绝艳的地步。思来想去,也就是素日里为人称道的品性尚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沈纤慈也没觉得自己差哪儿了,更何况她一直认为傅沅芷不过是沽名钓誉来着。
此时,青帷马车已经停在了田埂上,傅沅芷扶着丫鬟的手下车。
原本带人去出气的岳骏也跟在后头回来了,脸上带着笑,从马上下来就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原来那是傅姑娘的马车,险些闹了生分。”
沈纤慈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什么误会,她那只吊睛白额虎还躺在地上呢,这能叫误会?
“纤慈,我听岳公子说,你们是在打猎,为了捕捉那只老虎才追到这儿的?”沈纤慈端坐马上,傅沅芷说话时不得不微仰着头去看她。
瞧傅沅芷那泰然处之的模样,沈纤慈也不好拿捏姿态,身姿轻盈地翻身下马,把马鞭丢给护卫,也带了笑模样,说道:“是啊,我们这群人围追堵截,费了好大的劲儿,差点就让它跑了,还是傅姐姐手底下的人有本事,一箭就给射死了。”
这话连岳骏都听出了一点机锋,傅沅芷如何听不出来,她轻笑道:“倒不是我手下人有本事,而是恰巧裴世兄在身边,这才抢了你的猎物,否则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沈纤慈早就瞧出那人不是奴仆护卫,不过是故意磕碜人罢了,谁让他射死她的老虎,这会儿听了傅沅芷的话,更是满心不悦,什么叫有心无力,便是有这个心也是大大的不该!
傅沅芷走近几步,轻轻拉住沈纤慈的手,柔声说道:“纤慈,倒不是我有意与你过不去,而是这些护卫跑到田地里去捉虎,马蹄乱踏一气,地里的庄稼如何生长?这些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就靠着几亩薄田过活,你的马踩踏了他的庄稼,那老农自然要指天骂地地咒骂一通。这本是小事,若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那才是得不偿失。”
傅沅芷这番话入情入理,又设身处地地为沈纤慈着想,再苛刻的人也挑不出毛病,刚刚赶过来的嘉文等人听闻此言,更是连连点头,若不是真心为其考虑,又怎会说出这番话。
哪知沈纤慈却理直气壮地道:“傅姐姐你错了。”
众人都是一愣,实在没看出傅沅芷错在何处。
沈纤慈把青雀儿叫过去,吩咐了两句。
青雀儿点头应是,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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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注视下径直朝那老农走去,走到他跟前停住脚,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老农眼前,“这是京城盛兴银号面额一百两的银票,见票即兑,是我们姑娘给你的补偿。”
那老农头晕目眩,平日里只摸过铜钱银角,还是头回摸到银票,听说还是一百两的票子,更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接过那张银票,仿佛拿不住般直打哆嗦,这么薄的一张纸就能值一百两银子?
青雀儿给完票子就回到了沈纤慈身边,回禀道:“姑娘,都办妥了。”
沈纤慈点点头,弯唇笑道:“一百两银子总够他这两亩地的收成了吧?傅姐姐也说了,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全靠地里的产出过活,若是遇到年景不好,岂不是白白辛苦一年?如今他得了银子,再不必辛苦耕种,大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他的日子过得舒坦了,少不得还得念着我的好,如此一来,于他,于我岂不是两相便宜,皆大欢喜?”
所以说,他真该谢谢那只老虎冲进了他的田里,否则又哪会白得百两银票。
这会儿,大家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是有些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傅沅芷无奈摇头,倒是嘉文反应过来,问道:“傅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静茹一道去紫衣观上香,这会儿也是刚从观里出来。”傅沅芷温声细语,听她说话当真是如沐春风,“对了,观里的师父做了助眠清心的香囊,我闻着那味道清雅,一气要了四五个,既然在这儿碰到你和纤慈,便分你们两个。”
“那敢情好,我就厚着脸皮要一个了。”嘉文跟着傅沅芷去拿香囊,还给沈纤慈捎了一个。
嘉文走后,马车内的裴静茹轻声道:“如今京里的姑娘都是这般行事了吗?这也太……”未尽之语,总归是不太美妙。
傅沅芷笑道:“纤慈是镇西侯府的千金,难免娇惯了些。”
裴静茹心念一动,想起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不由得问道:“不知是哪房的姑娘?”
傅沅芷回道:“是镇西侯的独女。”
闻言,裴静茹忍不住拿眼去看马车外的六哥,口中说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了。”
另一头,也正说起傅沅芷这一行人。
“姓裴?京里有姓裴的人家吗?”能跟傅沅芷同去道观上香,可见关系要好,但是她怎么没听说过。
一时没听到回应,沈纤慈转头看向嘉文,见其双颊泛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丢魂了?”
嘉文脸上一红,忙问道:“纤慈你说什么?”
沈纤慈兀自疑惑, “我说京里有姓裴的人家吗?”
“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想起来,不过往日倒是没见傅姐姐跟那位裴姑娘有过来往,方才我也没好多打听。”嘉文话音一顿,靠近沈纤慈悄声道,“纤慈,你也瞧见了吧,那个裴公子生得可真好,你说一个男人怎么能生得那么好,而且待人也和气,他……”
沈纤慈真受不了她念叨,隔着那么老远,鬼知道他长了几个鼻子几只眼睛,还和气呢,她那是什么眼神啊,庙里的和尚不是更和气。
6. 第六章
当晚恰园西北角一处平坦开阔的偏静地处飘起了袅袅炊烟,白色烟雾在夜色映衬下悠然浮动。
湖边的两堆篝火时不时发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火焰滋滋炙烤着架子上的鲜嫩羊腿,油脂落入火堆,火焰愈加高涨,浓烈扑鼻的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叫人喉头滚动,直咽口水。
园子里的丫鬟婆子忙得脚不沾地,先是从厨房处理各种食材,又将处理好的食材调料以及各种炊具搬到西北角的漱石亭,再在湖边生火搭架,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工夫。
若是在园内的厨房料理,那必然要轻松得多,一样的食材一样的调味一样的做法,只因他们姑娘觉得在园子里现烤着吃更新鲜,他们便只能搬着东西跑到西北角上忙碌不停。
漱石亭内置设锦屏,悬挂绣帷,树梢亭角挂了一溜彩灯,照得亭前空地亮如白昼,一条石子铺就的幽窄小道都映出了柔润光泽。
从亭子里望出去,杨柳垂堤的碧波湖映入眼帘,隔岸的阁楼在夜色中静静耸立,颇为空旷幽静,倒越发显得漱石亭热闹非凡,人声不断。
沈纤慈嗅着空气中的浓郁香气,也觉舒心畅快,哪怕夜间寒凉,也没让她躲进亭子,披了件兔毛出风斗篷,便朝厨娘们搭起的架子前走去。
青雀儿跟在身旁,沈纤慈的视线落在哪处,她就立马为其取来。
尝了几块炙烤牛肉,沈纤慈又拿了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咬着吃,这些牛羊肉自然不是她今日猎来的猎物,她素来不爱吃野物,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趣,至于那些狍子野兔野鸡之类的东西,则被她赏给了护卫。
“这羊肉烤得不错,火候刚好,味道也足,倒比以前吃的有滋味多了。”辛辣味道席卷味蕾,既解腻又独特,沈纤慈被辣得嘴唇发红也没搁下手。
张厨娘不断翻动烤串,一边撒着香料一边笑着说道: “姑娘喜欢就好,这是南疆那边传来的香料,不仅能去除膻味,还能增香。可惜咱们这边的羊肉不如那边好,要是能用那边的羊肉来烤,那才叫一绝呢!”
沈纤慈侧头看去,“真有这么好?”
张厨娘立时道:“那可不,只要吃过一回,保准再也忘不了那滋味。”
沈纤慈点点头,略一思索,拍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嘛,不过就是路途远了点。等南疆的羊肉送来了,你再烤来试试,唔,还是用这样的做法,我要瞧瞧到底有没有你说的这样好。”
那张厨娘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承想这位千金小姐还真兴起从南疆运羊肉的想法,这要是落到太太耳朵里,可别以为是她在背后撺掇的。
心里一寻思,张厨娘忙改口道:“其,其实,那南疆的羊肉也没那么好,还不都是羊身上的肉。”
沈纤慈明眸流眄,纤细的手指轻轻捻着签子道:“你瞧你,方才还说那南疆的羊肉如何味美,如何鲜嫩,保证我吃过一次就终身难忘呢,怎么不过一息的工夫,就全变了?敢情你之前是哄着我玩的?”
张厨娘顿时心头一紧,这是怎么说的,“哎呦,天地良心,奴婢怎么敢哄着姑娘玩,那,那……”
沈纤慈拢了一下斗篷,哼笑道:“快别那了,羊肉都要烤糊了,你既言辞不诚,就罚你把这些烤糊的羊肉全都吃掉。”
“诶,是,是是。”张厨娘赶忙将烤过火的羊肉分了出来,整整一大把羊肉,颇有些无从下嘴。
青雀儿和其他小丫鬟纷纷捂嘴偷笑。
云官儿沿着石子路走来,刚要问这些小丫头都在笑什么,抬眼间恰好看到张厨娘抓着一大把烤羊肉串往嘴里塞,当即撩袖骂道:“好你个馋嘴婆子,姑娘还没吃上呢,你倒先吃上了!还敢拿这么多!”
此言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云官儿见沈纤慈也笑得花枝乱颤,更是一头雾水,直到青雀儿解释了缘由,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姑娘,连你也笑我!”
沈纤慈笑道: “好啦好啦,知道你为我着想呢。”
“可不是,生怕旁人抢了姑娘的吃食。”青雀儿凑趣道。
“哎呀,姑娘你看她!”云官儿扭头跟青雀儿闹成一堆。
一阵笑闹过后,云官儿歇了歇气,跟沈纤慈说道:“姑娘,那些猎物都分给护卫们了,他们都谢姑娘的赏呢,只是叫我跟姑娘问问,那只老虎怎么处理?”
“除了那身虎皮,虎胆虎骨也都是上好的药材,找个懂行的人料理料理,其余的他们自个儿处理了吧。”一个已经死去的老虎对沈纤慈毫无吸引力,处置起来也就可有可无。
“杨武他们说那支箭射得巧,只是从咽喉下穿了过去,不怎么影响,还是能剥出完整的虎皮的。”
沈纤慈哪儿是为那张虎皮不乐意,她先射中的猎物,理所当然就是她的东西,旁人再去射一箭是什么道理,更何况那支箭从那种距离射过来,又是一箭穿喉,不是更衬得她那绣弓绣箭如同小儿过家家一般儿戏。
想起这事儿,沈纤慈眼眸微眯,恨恨地咬了一口羊肉。
云官儿见状也闭嘴不言了,想来这还是她们姑娘生平头一次碰到这种“虎口夺食”的事,不恼恨才怪。
夜里起了风,热闹的西北角逐渐归于安静,留下奴仆打扫收拾,各自散去不提。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次日天光大亮方才悠悠转醒。
沈纤慈舒舒服服地在床上滚了两圈,一头乌发堆云般垂在枕上,即使脑袋已经完全清醒也不愿立即起身,她大可以想躺多久就躺多久,而后再慢吞吞地起身梳洗,至于用不用早饭,那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姑娘……姑娘快醒醒!”
沈纤慈闭着眼睛,眉头一皱,锦被兜头一盖,把恼人的声音隔绝在外。
云官儿急得不行,伸手扯了扯被子,“姑娘醒醒,伍姑姑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被子唰地一下拉开,沈纤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咬着嘴唇一阵寻思,“陈嬷嬷呢?”
云官儿压低声儿,快速说道:“伍姑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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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就去瞧了,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有,门房上说昨儿夜里就跑了。 ”
“我就知道!”沈纤慈恼怒地踢了脚床围子,不禁低呼一声,脚趾传来的疼痛更是叫她怒火中烧,她扯开锦被下床,来回走了两遭,突然停住步子,抓了把头发,咬牙道,“等着瞧吧,我总有法子治她。”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沈纤慈的快活日子算是到头了。
伍姑姑没耽误多少时间,叫丫鬟婆子给沈纤慈收拾行装,当天下午就把人接回了镇西侯府。
“伍姑姑,我娘怎么这时候叫我回去,天气还这么冷,京城里的风怪刮人的。”沈纤慈撩起车帘一角,故作无意地问道。
伍姑姑说道: “姑娘自个儿在园子里住着,太太怎么能放心,早几天就想教人来接了。”
听了这话儿,沈纤慈越发确定是陈嬷嬷在背后搞鬼,之前不来接人,偏偏今日就来了,那自然是因为没人看着,才没法叫娘安心,而且伍姑姑话语里一个字也没提及陈嬷嬷,分明是心中有数。
“伍姑姑,你可要拿定主意,千万别让我娘被刁奴给蒙蔽了。”沈纤慈口中的刁奴自然是指陈嬷嬷,这一开口直接就给陈嬷嬷定了性。
伍姑姑细心地为沈纤慈理了理腰间宫绦,温声道: “太太自然不会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只是她那般年纪,大半夜的从玉夷山跑回去,在院子外守了半夜,今一早就进去哭诉了,太太也得思量思量不是。”
沈纤慈没想到陈嬷嬷胆子这么大,此等当机立断的本事还真不是普通奴仆能有的,一时拿不准她娘的态度,回到镇西侯府,也没往旁处乱走,径自去了丛筠堂。
要说侯府上下还有能让沈纤慈低头听训的,怕是也只有这位镇西侯夫人了,这倒并非惧怕,而是出于敬重,能让人打心里生出敬意的女人,那必然是了不起的女人。
因着这份敬重,沈纤慈更是对那些在背后挑事的恶奴心生嫌恶,当下在门口碰到正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木桩一般立在廊下的陈嬷嬷,冷眼一扫,仰头走了进去。
进得屋来,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放缓,丫鬟赶忙通禀打帘,沈纤慈走进东次间,瞧见端坐在榻上的冯夫人,轻声唤了声娘。
冯夫人没去瞧她,抬手端起小几上的茶盏自顾自地啜饮,在沈纤慈看来,这份娴雅端庄的姿态,可要甩出傅沅芷半条街去。
“娘,我才刚进来呢,您这总不会是端茶送客的意思吧?”沈纤慈在冯夫人左手边的下首处拣了个绣墩坐下。
冯夫人这时才给了她个眼神,“自个儿做了什么,自个儿说说吧,也别说我不给你留辩驳的余地。”
沈纤慈低垂着头,扯着腰间宫绦不吱声,心里已经盘算着要交代些什么,又该如何交代,最好把事情全推到陈嬷嬷身上。
冯夫人可不吃她那套,睨着她道: “怎么,要不要我给你提个醒儿?”
那倒不用,沈纤慈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她本就打算先发制人的。
7. 第七章
当下沈纤慈便将陈嬷嬷如何奴大欺主的种种恶行一一细数,又对其为亲侄走通门路的谋私之心大加贬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叫她点了个遍,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这番话,必定以为这陈嬷嬷是个罪大恶极的奸恶之徒。
当然,在沈纤慈心里,罪大恶极这四个字按在陈嬷嬷头上,可是半点不冤枉她。但即使心里厌恶至极,口里说出的话也不得不稍加婉转,越是立足公正,越能让冯夫人听到心里,只有这样,那些添油加醋的话才更为可信。
“娘,陈嬷嬷都来侯府两年了,动不动就说宫里的主子如何如何,她既那般念着宫里的贵人们,就把她送回去好了,咱家也不缺她这种眷念旧主的奴仆。”
沈纤慈都觉得自个儿过于心慈手软了,这会子竟还想着把人往高枝上托送,哪个主子能有这份襟怀,至于还能不能送得上去,送上去会不会跌下来,那就不是她考虑的事了。
在府里当差的仆婢,聪明伶俐,是否得用都还在其次,首要的忠心才是主子最看重的。沈纤慈前头那些话,都是可大可小的事儿,便是在背后走门路、打关节也是寻常得很,但凡有点门路的人,谁能不走动走动,钻营钻营呢,换个角度想,这正是陈嬷嬷有成算,能谋划,才能给侄子谋到富庶地处任父母官不是。
冯夫人听了好一会儿,并不做声,在听到此处时,细长的秀眉微微一挑,“陈嬷嬷是奉了我的话去看管你,本是教你循规蹈矩些,未曾想竟让你心存怨恨,生出这种心思,要生生断了她的活路!”
沈纤慈惊讶地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冯夫人会因为一个可厌可憎的老嬷嬷这样说自己,心里极不是滋味,不由得梗着脖子分辩道:“不过是把她送回宫里,怎么就断了她的活路了,她本来就是从宫里出来的,至今还心心念念着旧主,指不定她正乐意呢。”
冯夫人曼声道: “你见过哪个从宫里出来的奴婢还能再回到宫里去的?你把人送回去,岂不是要告诉太后,这个嬷嬷不得你的意,要太后为你处置了她?如此一来,又焉有她的活路可走。”
莹润光洁的脸庞腾地染上红晕,说不清是因不甘还是羞愧,沈纤慈低下头,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不敢细想自己是否真存了这种心思,“可是,可是……”
冯夫人轻轻拍了拍沈纤慈的手,柔声说道:“好了,不过是个教养嬷嬷,也值当你计较这些?”
沈纤慈心想,我不跟她计较,她就要骑到我头上,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只不过她也明白娘拿定主意的事,是不容更改的,真不知道那老虔婆凭哪一点让娘另眼相看。
想想日后还要被陈嬷嬷处处辖制,简直是往自个儿眼里夹沙子,沈纤慈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她今日不能制住她,来日那老虔婆更不将她放在眼里,因此说什么也得把这粒沙子揉出去。
目下,她抬头看向冯夫人,“不将她送回宫里,打发到别处也好啊,娘就忍心让那老虔婆欺辱女儿吗?”
瞧着沈纤慈满眼的执拗不甘,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冯夫人又好笑又好气,温暖细腻的指腹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甭做出这副模样,谁敢欺辱你?她真有这胆子,你以为这侯府还能容得下她?”
可那老虔婆就是在狗仗人势,沈纤慈撅起了嘴。
“陈嬷嬷的事先放一放,你先说说你的事儿。”冯夫人道。
沈纤慈眨了眨眼,从满心的不甘愤懑中抽离了出来,疑惑地闪动着那双灿然若星的明眸,不知道她的事是指哪件事儿。
冯夫人并不催促,由着她去想。
沈纤慈左思右想,已隐约琢磨出一点苗头,就怕万一对不上号,反倒不打自招,“娘,我的什么事啊?这些日子我可都是规规矩矩地在园子里待着呢。”
冯夫人说道:“哦?如此说来还真是冤枉了你?”
沈纤慈头还没点完,就听冯夫人接着说道:“那么昨儿去林子打猎的人也定然不是你了,去人家的庄稼地里胡乱践踏,也不是你的意思了?”
饶是沈纤慈有所准备,也没想到冯夫人会对她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活像在她身上装了一双眼睛,事实上也确确实实有双眼睛盯着她。
铁定是那老虔婆在背后嚼舌根!沈纤慈恨得咬牙,难怪昨晚上就跑了,原来是抓住了她的把柄,这才迫不及待赶回来邀功请赏的。
“我本想亲手猎到那只老虎,给爹做一坛子虎骨酒,再给娘做张虎皮软垫的。”沈纤慈顿了顿,想到一点不愉快的事,皱了皱鼻子,继而补充道,“而且我已经给了那老农补偿,一百两银子也够买他那点庄稼了。”
沈纤慈说完便咬唇不语了。
冯夫人把茶盏轻轻一搁,把她拉到身旁,声音温和地说道:“你还当自己有理了?做事总这么随心随性,非得吃了苦头才知道悔改吗?多大的姑娘了,还跟小孩似的使性子。”
沈纤慈原本还不肯服软认错,这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歪头瞧过去,轻声道:“娘不怪我了?”
“怪你有什么用,只盼你日后安分些,让我省点心,比一百张虎皮软垫都更叫我欢喜。”
说话间,冯夫人将沈纤慈拉到妆台前坐下,从妆奁中拿出一个三指宽,半尺长的紫檀雕玲珑花鸟纹长方木盒。
沈纤慈的视线随之移动,看到木盒中的东西,不禁眼前一亮。
盒子里是一条华贵异常的珍珠镶宝项链,珍珠镶嵌在金牡丹花托上,花叶纤巧精妙,珠光璀璨生辉,二十八颗珠子串连成链,中间坠着一颗稀少罕见的瑟瑟珠。
冯夫人将项链取出,亲自为沈纤慈戴上,望着镜子里映出的犹如明珠生晕的娇美容颜,眼里流露出几分骄傲与赞叹,她的女儿生得如此动人,她怎能不为之骄傲赞叹,“这些天好生在府里待着,把落下的课业补一补,不求你样样精通,多少也该通晓一二,倘若连听人说话都听不懂,岂不是贻笑大方。”
沈纤慈摸着细白脖颈上的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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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揽镜自照,自是喜爱非常,可是再漂亮,旁人也瞧不见,这份欢喜自然要打些折扣。一听又要重拾课业,更是浑身提不起劲儿,她又不用去考状元,学那些个酸文腐字有什么用。
不过冯夫人说的话,沈纤慈总是能听进去的,即使心里有些想法,嘴上也只应道:“知道了,娘。”
接连半个月,沈纤慈没出侯府半步,镇日里练字习书,弹琴打谱,连针黹女红也请了绣娘专门指点。
眼看着外间花红柳绿,一派春日暖融盛景,沈纤慈的心也跟枝条上那只黄鹂鸟一般按捺不住地扑腾羽翅。
这日午后,沈纤慈正在丛筠堂西梢间内小憩,忽听得外间有说话声,细细一听,仿佛还提及了她的名字,顿时坐起身来,轻敛裙裾,蹑手蹑脚地走到隔扇旁,凝神细听起来。
却原来是镇西侯回了后院,此时正坐在厅内与冯夫人闲话家常,不过他们说的话却教沈纤慈听得茫然不解。
“前两天汪老夫人过寿,我去走了一趟,在席间听说翰林院侍讲学士赵大人的三子定下亲事,定的是裴家姑娘,当时我不过是随意一听,没往其他地方想,未曾想会是这个裴家。”冯夫人拧眉思量起来,“十来年没有音信了,怎么这会儿突然回京了?”
镇西侯捋着胡须,说道:“这些年裴家虽然没人在京,但几处府邸园子尚在,又留了老奴看守,既然京里家业仍在,人总要回来的。”
冯夫人说道:“裴家嫁女,必然有长辈跟随进京,不知来的是哪位?”
“是裴家二房的姑娘出嫁,裴家二爷前些年已离世,这次是裴二夫人跟随进京。”镇西侯仿佛知道冯夫人要问什么,抬了抬手道,“裴大人去后,裴家便由六郎顶立门户,此次裴家嫁女,裴家必然要有人出面主事,哪里会让婶娘堂妹独自进京。”
冯夫人微微颔首,“毕竟多年没有音信往来,突然听到这消息,还真是教人有些意外。”
“四姐儿呢?”镇西侯忽然问道。
冯夫人说道:“那丫头在西梢间那边歇着呢,不过是夜里练了几张字,就倦得睁不开眼了,我瞧她是存心想躲懒。”
沈纤慈这点心思可逃不过冯夫人的法眼,不过她确实有点好奇就是了,近来似乎总是听到裴这个姓氏。
正当她暗自思量之时,外间冯夫人又开口说道:“这会儿怎么忽然提起纤慈,难不成老爷是在想当初的那桩亲事?”
“难道你就没想?这亲事是老爷子给四姐儿定下的,如今裴家人回了京,四姐儿也尚未定亲,此事——”
沈纤慈躲在隔扇后面,早已听得焦躁不安,任谁莫名其妙多了桩亲事,都不会高兴得起来,心里一阵烦乱,恨不得冲到前头去听个清楚,这般往前一凑,足尖不小心踢到隔扇,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外间谈话戛然而止。
沈纤慈一惊之下,匆忙躺回榻上,闭起双眼,做出一副酣睡之态,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8.第八章
及至晚饭时分,大嫂二嫂一前一后来了丛筠堂,伍姑姑笑着上前迎了迎,让人去小厨房那边说了一声,吩咐丫头们在西次间放桌摆饭。
暮色四合,丛筠堂内早早地掌起了灯,门前屋内俱是亮堂堂的,恍若白昼。四五个丫头迈着碎步从小厨房取来食盒,将饭食碗箸摆置得齐齐整整。
沈纤慈心里搁着事儿,坐在玫瑰椅上,手臂搭着扶手,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踢椅子腿,也幸亏是那条柳黄色挑线缕金裙足够宽大,才没教人瞧出她那不合规矩的小动作。
此时沈纤慈可谓是坐立难安,若不是偶然间偷听壁角,她还不知道祖父生前竟然给她定过一桩亲事,而且听爹娘那意思,大有旧事重提之意,这可真真是害死人了!
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乡巴佬要娶她,沈纤慈极其迅速且凝炼地得出结论,光是这般一想,就是哪哪都不得劲儿了。
至于为何是乡巴佬,那是因为在沈大小姐眼里,凡是京师之外的地界都可以此称之,最要紧的是,这是她所知道的骂人话里最具蔑视意味的词儿。
一团乱麻的思绪尚未理出头绪,忽听二嫂孙氏在旁问道:“四姐儿,今儿这是怎么了?好半天没听你开口,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纤慈口中敷衍着,抬起鸦羽般的眼睫,觑了一眼冯夫人,见冯夫人正跟大嫂说话,并没有留意这头,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她心里犹如百爪挠心,也没直接去找冯夫人问个清楚,一来是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对自己的亲事过于热衷,势必要惹人嘲笑,虽然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对,但总归不成体统,二来她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思,怕一时冲动,反而要打草惊蛇,因此种种,倒也暂且按捺了下来。
那孙氏却是个喜好察言观色的,不仅爱琢磨事,也爱琢磨人,此刻见沈纤慈这般神色,愈发确定心中猜测,当即低声说道:“四姐儿,跟二嫂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是为着陈嬷嬷那事闷闷不乐?唉,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娘最疼的就是你,即使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说了你,那也是替你着想。何必自降身份跟那等奴仆计较,若是那婆子再不识抬举,你尽管跟二嫂说,二嫂替你整治她。”
孙氏未出嫁前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千金小姐,又加上心思玲珑,会来事儿,在一干姐妹里颇受宠爱,后来嫁到这镇西侯府,才知道除了上头的公婆长辈,她这个小姑子也是惹不得,动不得的。
陈嬷嬷那件事,孙氏一早就有耳闻,依她看来,冯夫人把陈嬷嬷放在府里,多半是想磨一磨四姐儿的性子,陈嬷嬷是宫里老人,即使要倚老卖老,也不至于那般没眼力见,可见是明白太太的用意,才会有此底气。
孙氏存有私心,并不把话跟沈纤慈讲明白,反倒跟其同仇敌忾起来,言语间满是关切之情,好似全然为其着想,但细细想来,又仿佛隐隐带有挑拨之意。
沈纤慈微微偏头,金葫芦耳坠子从雪白的颈子上划过,“二嫂说的是,我犯不着跟那等人计较,二嫂也不必为我出头,娘既看重她,想必是有其过人之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娘的面子上,给她几分薄面也没什么。”
孙氏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牟足了力,却险些闪着自个儿的腰,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她这小姑子什么时候这般通情达理了。
孙氏哪里知道,沈纤慈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此,陈嬷嬷虽然惹人厌恶,但只要不在她跟前待着,碍不着她的事,她管她是哪根葱。
倒是二嫂好像把她当成了傻子,真以为她什么都听不出来似的。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体己话呢?”大嫂崔氏笑着走来,轻轻拉起沈纤慈打量道,“方才我就想说了,这身衣裙裁制得真是别致,四姐儿穿着这身衣裳,跟春日里的迎春花似的,直教人移不开眼。”
孙氏收敛心神,不甘落于人后,巧笑道:“大嫂这话说得可不对,哪里是衣裳剪裁得别致,分明是人生得美,不信换个人穿来试试,怕就不是这般韵味了。”
沈纤慈毫不谦虚地亭亭而立,任由两个嫂嫂对她从头夸到脚,还提了提裙子好让她们看得更清楚些,那副略带得意的模样,真教人想去捏捏她的脸蛋儿。
冯夫人看得好笑,朝她招了招手。
沈纤慈立马走过去,跟着冯夫人一道走进西次间落座。
晚饭已经摆好,四菜一汤,鹌子水晶脍,酱爆鸡丁,腌鲜鳜鱼,鸡蓉莼菜,并一道竹荪火腿鸭汤,并不如何铺张,做法却极为讲究,光是那道竹荪火腿鸭汤,就不知用了多少鸡鸭来吊汤头,看起来汤色清淡,味道却十分浓郁。
崔氏和孙氏在旁伺候用饭,因冯夫人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悄然无声。
沈纤慈早已习惯两位嫂嫂在旁伺候用饭,今日因着那番偷听来的对话,触动了她的心思,倒是多瞧了她们几眼。敢情嫁了人就得这般伺候公婆,连用饭都得侍立在旁,这跟丫鬟有何不同。
孙氏见沈纤慈抬头来瞧她,只当她还未饱腹,便又给她舀了小半碗粳米粥。
沈纤慈捏着汤匙叹了口气,惹得冯夫人朝她瞥来一眼。
晚饭过后,沈纤慈回到秾华院,连忙叫青雀儿把近日送来的请帖都给她找出来。
半个月没出府门,请帖却收了不少,积攒了厚厚一沓。京城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真要挨个赴宴,累也要把人累死了。
沈纤慈每次收到请帖后,都会先挑选一二,再决定去或不去。
且不论收到请帖的一方来或不来,请帖是一定要送到的,否则便是自家失了礼数,尤其是在贵女圈子里,谁都不愿给人落下话柄,因此下贴子时都务必求个面面俱到。
沈纤慈从一沓请帖里不断翻拣着,瞧瞧这个不行,看看那个也不对,如此挑挑拣拣,才从一沓请帖中,挑出了一张薛涛笺。
云官儿在旁边看着,见姑娘挑选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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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选出一张请帖,也忙伸头瞧了一眼,待看清下帖人家,忍不住提醒道:“姑娘,这是何二姑娘下的帖子。”您是不是拿错了。
不怪云官儿如此惊讶,实在是因为沈纤慈一向瞧不上这位何二姑娘,但凡是何二姑娘攒起的局,从来都不屑出席,这会儿怎么又单单挑出了这张请帖。
“这请帖别是送错了吧?”云官儿迟疑地说道,她们姑娘跟何二姑娘向来不对付,便是给各家下帖子都会绕开对方,这还是头一遭收到何二姑娘下的帖子呢。
“喏,这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沈纤慈把请帖往桌上一搁,指尖轻轻点了点,何婧瑶的生辰,她是真不愿去捧场,没得给她脸了,可近来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场合了。
云官儿直愣愣地问道: “这何二姑娘怎么会给咱们姑娘下帖子啊?”
还是青雀儿想了想,说道:“听说何家的大姑娘今年刚刚晋封了淑妃,很得皇上宠爱。”
一时间主仆三人似乎找到了缘由,这是朝她摆威风来了。
沈纤慈又把剩下的请帖翻看了一遍,轻声一哼,最后决定给何婧瑶一个显摆机会。
次日,沈纤慈拿着请帖去寻冯夫人。
冯夫人看了两眼,开口说道:“你什么时候跟何家姑娘这般要好了?”
“一直都挺好的。”沈纤慈为了能顺利出府,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好友,“娘,人家都下帖子请我了,我不能不去啊。盛情难却,若是再推辞不去,她们保不准就要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冯夫人原本就不太拘着沈纤慈,不过是看她前些日子不太像话,才让她在府里静静心,此刻把帖子递还给她,只吩咐道:“去可以,别回来太晚了。”
沈纤慈如蒙大赦,当即点头应下,回到院里,就让青雀儿云官儿去准备那天要穿戴的衣裳首饰。
“姑娘,那日要给何姑娘送什么生辰贺礼呢?”青雀儿问道。
沈纤慈恍然道:“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还好有你提醒我。”
记得准备衣裳首饰,却连给对方送贺礼都能忘记,姑娘这是得多不上心啊,不过她们姑娘本就跟何姑娘没什么交情可言。
沈纤慈想了一下,随意地说道: “把那匣子馥香斋的胭脂水粉当贺礼好了。”
馥香斋是京里的老字号脂粉铺子,最有名的就是他们家的香粉,香气雅致怡人,粉质细腻温润,敷在脸上,不仅不易脱粉,还有滋润美白之效,很受京中贵妇追捧。
姑娘家庆贺芳辰,贺礼不必太贵重,更讲求个心意,以金银相送,那就流于俗气了,因此沈纤慈这匣子胭脂水粉其实是很拿得出手的。
青雀儿总觉得何姑娘不会喜欢这份贺礼,虽说何二姑娘生得也是秀丽端正,可唯独鼻子周边生了一丛斑点,不管用脂粉如何遮掩,都能瞧出痕迹,姑娘送何姑娘一匣子胭脂水粉,也不知是送到对方心坎里,还是戳到对方的心窝子上。
9.第九章
时光匆匆而过,展眼便是何二姑娘的生辰。
自打正月里那会儿起,承恩伯府就喜事连连,不仅家里的大姑娘晋封淑妃,更有授封承恩伯的旨意降下,一家子顿时改换门庭,一步挤进上京勋贵人家的行列。
美中不足的是,后位空悬,何大姑娘却没能再进一步,不过承恩伯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认为这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依着皇上对淑妃娘娘的宠爱,只要怀上皇嗣,那顶凤冠自然会牢牢地落在淑妃娘娘头上。
京里的王室贵胄对于此类新晋人家可不是各个都买账,但总有那些苦于没有门路可走的人乐于钻营奉承。
承恩伯府二姑娘过生辰,虽然不好大操大办,但也着实热闹了一番,外面不见多做装饰,园子里却别有洞天,彩绸扎树,花灯绕墙,更有宛转悠扬的唱腔伴着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园子里布置得喜庆热闹,真正宴请之处却偏于雅静,专选了园子南边的清芬阁做宴请之所。
帷幔轻轻晃动,歇山顶的阁楼里熏香袅袅,风拂帘动,前来赴宴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彼此寒暄说笑,一时间珠围翠绕,笑语盈盈,好不热闹。
嘉文坐在沈纤慈身边,悄悄呶了下嘴道:“瞧她那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封妃了呢,到底是根底浅,一到事上就露馅了。要不是收到你的信,我可不会来这儿赴宴。”
沈纤慈正在看人,听闻此言,微微偏头,牵了牵唇道:“今日是她的生辰,京里的姑娘们来了大半,都要为她庆贺芳辰,她自然要高兴些。”
今日来的姑娘确实不少,好些沈纤慈瞧着都眼生。
“她的生辰是不假,但这些人可未必都是冲她来的,往年也不见如此操办,不过是何大姑娘封了妃,自个儿身份也抬高了,就巴不得给全京城的姑娘下帖子,这要是哪日真坐上那个位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嘉文心里也很是不平,原先这何婧瑶可不如她,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摆出一副要跟纤慈互别苗头的架势了。
沈纤慈倒不知嘉文心头还有这么多怨言,不过她也很是赞同嘉文的话,心里想着,何大姑娘这位子多半也是坐到顶了,便是她那皇帝表哥再如何宠爱淑妃,姨母那边一句不妥,照样给打回去。
“对了,纤慈,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怎么突然要来承恩伯府赴宴啊?”嘉文可不觉得她是来给何婧瑶庆生的,真要给人家庆生,哪能送一匣子胭脂水粉去戳对方的心窝子,谁不知道何婧瑶最在意自己脸上的雀斑,没看到当时何婧瑶收礼时脸色都变了好几变么。
沈纤慈抬手拂了拂发鬓,轻声说道:“她给我下了帖子,我闲来无事,就来走走了。”
嘉文望着她那肌如白雪,好似剥壳鸡蛋的脸蛋,看愣了几息,只觉得旁人做来略显做作的动作,由她做来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说话间,有小丫头进来通禀,何婧瑶脸上笑意越发明显,跟身边的姑娘们说了一句,起身出去迎人。
不多时,何婧瑶和两位姑娘一道走进了清芬阁,其中一位是傅沅芷,另一位姑娘却极为眼生。
何婧瑶挽着傅沅芷的手臂,笑着说道:“表姐,你可算到了,今日的宴会就等你了,我一早就派人到外边守着了,只等你来了才好开宴。”
“为了去取贺礼,耽搁了一点时间。”傅沅芷歉意地笑了笑,将准备的生辰贺礼送了过去,“这是给你的贺礼,瞧瞧可还喜欢?”
何婧瑶接过来,其他姑娘见傅沅芷到了,也都凑了过去,一齐去看何婧瑶手里的贺礼。
“不知道傅姐姐送的是什么贺礼,这匣子四四方方,难不成是一副头面?”
“我猜是送的香料。”又有一人道。
“也可能是绣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猜不停,好似都对那个红木匣子颇为好奇。
“婧瑶,快打开让我们瞧瞧,看我们猜的对不对。”
何婧瑶在众人的注目下,打开了木匣,却见里面搁着两个青釉围棋罐,围棋罐里面盛着白玉棋子,棋子颗颗莹润,白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黑子是用稀有墨玉雕琢而成,在座的诸位姑娘都是见识过好东西的,当下也都纷纷称赞起这棋子难得。
何婧瑶一脸感动又欣喜地道:“表姐,你还记得呢。我只不过提了一次,你就记到心里去了。”
傅沅芷笑道:“这份礼能让你满意,自然再好不过了。”
何婧瑶点头笑道:“我当然满意,下回去请教蔡夫人棋艺的时候,她就再不会嫌弃棋子不好了。”
有人惊讶地问道:“蔡夫人?可是那位书画双绝的蔡夫人?”
“蔡夫人不是已经避世隐居了么,如今想从市面上找出一幅蔡夫人的真迹都难,婧瑶你竟然能得蔡夫人指点?”
何婧瑶在众人的艳羡奉承之下,自觉面上生辉,眼角的余光瞥到沈纤慈的身影,不易察觉地撇了下嘴角,又笑着说道:“我能有机会得到蔡夫人的指点,都是表姐的功劳,表姐可是蔡夫人的关门弟子呢。”
何婧瑶脱口而出,傅沅芷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并不想在众人面前谈论这些事,哪知让婧瑶给说出来了。
沈纤慈简直要笑出声了,即使傅沅芷是蔡夫人的关门弟子,她何婧瑶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
没听见蔡夫人号称是书画双绝么,也从未听闻她棋艺如何出众,被蔡夫人指点一下棋艺,倒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说出来都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如果说傅沅芷尚且能让沈纤慈视为冤家对头,那么似何婧瑶这般附庸风雅,卖弄才学的人,她真是懒得多看一眼。
“傅姐姐对何婧瑶倒是有心,不仅把她引荐给蔡夫人,竟还准备了如此珍贵的棋子做贺礼。”嘉文感叹道,若不是沈纤慈坐着不动,她倒想过去看个清楚。
沈纤慈轻哼道:“真真是买椟还珠,那围棋子算什么,便是再多两盒棋子,也比不上那围棋罐的一半价值,再好的东西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也是暴殄天物。”
嘉文怀疑自己眼花了,“那不就是两个青釉围棋罐吗?”她实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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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出哪里珍贵,看起来平平无奇,从街上随意一家瓷器店都能买到。
“什么青釉,那可是翠青釉。”沈纤慈不得不纠正嘉文如此没眼力的说法,“你难道没瞧见那抹釉色分外青翠欲滴,仿佛掬着一汪水,似这等娇嫩翠色,才可谓之翠青。翠青釉最是娇贵,能烧制出来存世的恐怕都没多少件。”
便是姨母那里也只有四五件,也不知傅沅芷是从何处寻来的,居然如此舍得,沈纤慈既为翠青釉落到何婧瑶手里而惋惜,又为傅沅芷的大气而不是滋味,因为她心里清楚,若是换做是她,她是绝不肯把这样的东西送人的。
嘉文还是头次听说,又不禁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她都没起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能看清什么。
沈纤慈瞪了她一眼,“这难道不是打眼一瞧的事儿?”
此时,清芬阁对面的戏台上响起一阵乐音,引得众人移步靠近,张目观赏起来。
若是懂戏的人一听此曲就该知道,这是颇负盛名的和春班的当家花旦罗玉姐的拿手曲目。和春班本是在苏杭一带的昆曲班子,因郭阁老尤爱昆曲,特地将人从南边请过来,养在了自家后院,除了曾在御前献奏,还从未在其他人家献唱过。
前来赴宴的姑娘们只觉得这唱腔优美动听,令人陶醉沉迷,却不知请的是哪个戏班。
当下便有人问道:“这个花旦唱得真好,身段也美极了,不知是请的哪家的班子?”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何婧瑶摇摇头,转而看向沈纤慈,别有深意地微笑道,“镇西侯府可是把京里最好的戏班都请遍了,纤慈见多识广,想来应该比我们清楚,应当能认出这是哪家的戏班。”
沈纤慈闻言,抬了抬眼,眼珠子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弯唇道:“这你倒猜错了,我身子骨弱,自幼听不得那些吹吹打打,锣鼓一敲就头疼,比不得何姐姐身强体壮……”
话音未落,就有姑娘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这一声发出来,仿佛是个信号似的,一个接一个笑了出来。
姑娘家跟身强体壮挨上边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你,你——”何婧瑶气得脸色涨红,紧紧攥着手,恨不得冲上去抓破沈纤慈那张脸。
嘉文掩唇笑过,又赶紧抿了抿嘴,伸手拉了拉沈纤慈的袖子,差不多得了,毕竟还在人家的生辰宴上。
这又不是她非要说的,谁让何婧瑶非要问呢,主人家不讲理,难道还要她这个客人给她留面子不成,沈纤慈漫不经心地转开头,这般浑不在意的姿态,简直能让人气疯。
何婧瑶紧咬着牙,满心愤恨,眼刀子直往沈纤慈身上戳。
傅沅芷看了看两人,也拿她们没法子,只得出声解围道:“纤慈不爱听戏,不清楚也是正常的,我却知道,今儿请的是和春班,这会儿在台上唱戏的花旦,是和春班的当家台柱罗玉姐。今日能听到和春班的戏,也是托了婧瑶的福。”
听闻承恩伯府请来了和春班,众人诧异不已,如此一打岔,倒也解去了方才的尴尬。
10.第十章
台上一折戏唱罢,何婧瑶提议作诗赋词以作消遣,大家伙儿也都纷纷响应。百无聊赖的闺秀们或坐或立,有的倚窗而望,有的静坐饮茶,暗自寻摸佳句。
此时春光大好,清芬阁附近栽植了不少花树,且有几处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布景,颇可赏玩,有人贪看景致,有人闲坐无聊,还有人惦记着对面和春班的戏。
渐渐地,众人待坐不住,相约着下了阁楼,一边游览园子一边寻觅诗句去了。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何婧瑶才有机会一吐不快,嘲讽地说道:“表姐,你今儿可算见识了吧,有些人的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倒好像是谁求着她,请着她来似的。”
话里虽未点明,但明眼人都能听出这所谓的有些人指的是谁。
何婧瑶心绪难平,一想到方才在众人面前被沈纤慈如此下面子,就咽不下这口气。
傅沅芷知这二人素来不对付,若不是在别家做客碰到,平素并无往来,今日纤慈能来承恩伯府做客,已经是稀奇事了,她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给她下了帖子邀请,她也接了帖子前来赴宴,又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
“表姐难道没听到她说的那些话,什么身强体壮,合着就她生得娇贵,旁人都是路边的草,地上的泥?她那是存心给人难堪,就她那副样子,像是来给人庆生的吗?”何婧瑶还没提沈纤慈给她送的那份贺礼,光是这样一想,就教人恨得咬牙。
“来者是客,若是闹得场面不好看了,损的还不是你的颜面?”傅沅芷到底要比何婧瑶清醒稳重,因此柔声劝道,“今日各家姑娘都来为你庆生,又请来了和春班唱堂会,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若是为了这点小事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说是姑娘家过生辰,但承恩伯府还有另一重用意在里头,如今不同以往,像他们这样的皇亲国戚,且得浩荡皇恩,总要有该有的门面气派。又是广下请帖,又是请和春班唱戏,为家里的姑娘如此操办生辰,自然是求个面上光鲜。
何婧瑶渐渐转圜过来,不提沈纤慈那一茬,今日也是极长脸面了,暂且压下心头愤恨,吐出一口气道:“我还要多谢表姐呢,送了我那么贵重的贺礼,下次表姐过生辰,我都不知道该送什么贺礼好了。”
“说起这份贺礼,我可不敢居功,还要多谢静茹才是。”傅沅芷也没冷落好友,将话题引到了坐在她右手边的裴静茹身上。
裴静茹自来到清芬阁就一直静默无声,多年不曾进入京师的贵女圈子,骤然接触颇有些不自在,心想这些京中闺秀可真是跟她们当初那个圈子大不相同了。
又听得傅沅芷劝说何婧瑶的那番话,正感叹其识大体,顾大局,这会儿冷不丁听她提及自己,裴静茹抿唇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那副棋子虽然珍贵,可也比不上致斋先生的莲舟图,论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傅沅芷笑道:“我们这是以物易物,你觉得莲舟图难得,我却喜欢玉棋子的圆润细腻,只要双方都觉满意,那就换得不亏。”
言罢,两人对视而笑,颇有意趣相投,惺惺相惜之感。
何婧瑶对裴静茹不甚了解,因知道这是表姐的旧日好友,便也凑趣道:“如此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蔡夫人见了这副棋子定然会爱不释手。”
另一头,沈纤慈正在清芬阁楼下的房间里整理衣饰。出门做客赴宴,主人家通常会准备几间清雅干净的屋子供各家女眷稍作休息。
沈纤慈对着瑞兽葵花镜照了照,由着云官儿为她梳拢发髻,整理腰间丝绦环佩等饰物, “嘉文,那个和傅沅芷一起来的姑娘是谁?看起来眼生得很。”
“她呀,她就是上次在玉夷山跟傅姐姐一道去紫衣观上香的那位裴姑娘。”嘉文从衣包里拿出一支珍珠发簪往发间比了比,样式倒还好,就是上头的珠子小了点,何婧瑶头上可是戴了支嵌红蓝宝菱花金簪。
沈纤慈如今对裴这个字眼可是分外敏锐,拨弄着坠子的手微微一顿,瞥过眼去,等着嘉文继续说下去。
哪知嘉文只顾着梳妆打扮去了,另外换了支头花往发间簪插,对着镜子左右打量,这做工似乎略显粗糙了。
沈纤慈等得不耐烦,随手拿了支粉碧玺如意海棠簪给她,“给你。”不知道她在照个什么。
那簪子从眼前一晃,嘉文的目光就被勾过去了,摸在手里反复端详,口中啧啧赞道:“这是南边巧匠的手艺吧,做得真精细,瞧这翡翠叶片通透的。”
云官儿张了张嘴,那可是一对海棠花蝶簪,姑娘怎么就给送出去了。
将簪子插戴到发间,嘉文对着镜子一照,只觉得那抹淡粉翠绿衬得她的肌肤都更为娇嫩了。要说纤慈身上的毛病是不少,但就出手大方这一条,也是旁人比不上的。
沈纤慈踅身坐到桌前,手臂轻搁在桌面上, “接着说。”
京师这些贵女闺秀之中,要论消息灵通,当属嘉文无疑,她本就是个好打听事的,不仅把各家关系理得清楚,那些姑娘们之间的往来纠葛也自有一番理论。
对裴静茹此人,嘉文还真去打听过,或者说对傅沅芷身边的风吹草动,她都有留心,此时见沈纤慈问起,便知道自己是打探对了。
嘉文坐过去,神色间有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与激动,“纤慈,你恐怕不知道,那位裴姑娘可是大有来头。”
这话果然引起了沈纤慈的兴趣,她不禁微微倾身,眼里闪烁着等待听八卦的好奇光芒,“什么来头呢?”她自问对京师的勋贵世家也算了如指掌,怎么不知还有这么号大有来头的人家。
“你别看如今这些,只管往前头去想,那裴家也是烜赫一时的人家。”嘉文脸上带着笑,吊足了胃口。
沈纤慈以手支颐,顺着这条线捋了下去,脑海深处灵光一闪,慢慢歪头看向嘉文,眨了眨眼,“是那个裴家?”
嘉文一拍手,心照不宣地道: “对了,就是那个裴家!”
并非两人故意打马虎眼,而是旧日贵胄世家,又曾烜赫一时,只要顺着裴姓去找,其实是极好锁定目标的。
“裴家当年可算是京里第一贵胄世家了,像他们这样历经几朝都屹立不倒的家族,也当真是少见了,要不是裴阁老出了事,没准这会儿还风光着呢。”
沈纤慈那时年纪太小,实在想不起那些陈年往事,只记得那个裴相爷好似是乘坐的官船翻了船,溺水身亡。
她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不感兴趣,不由得追问道:“那后来呢,怎么没再听闻裴家人的消息?”
“裴阁老去世后,家里太太也病倒了,丧礼过后,裴家少爷就带着一大家子扶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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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了,在京为官办差的裴氏族人也都逐渐退出了朝堂,原本那般钟鸣鼎食的人家,突然就树倒人散,销声匿迹了,说起来也怪叫人唏嘘的。”嘉文不胜感慨地摇摇头。
沈纤慈听得倒也认真,水葱似的玉指在脸颊轻轻划动,忽然问道:“裴阁老有几个儿子?”
“听说前头两个公子都没养住,裴阁老年近不惑,膝下也只有一子继承香火。”说到这里,嘉文神情有些扭捏起来,“就是咱们上次瞧见的那位裴公子,那可真真是——”
沈纤慈抬手打断她的话,脑子里快速转动着,终于将关系理顺,也对应上了各号人物。
嘉文见她不作声,就继续说道:“裴公子与四哥是同辈人,掰着手指头算算,那会儿也才十岁出头的年纪,骤然间撑起偌大家业,不知道该有多辛苦。”
她倒是会体恤人,沈纤慈状似无意地问道:“他难道还未娶亲?”
嘉文凑过去,看向沈纤慈,遮着嘴神秘地说道:“虽说这种事情不好去打听,但想瞒过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沈纤慈被她瞧得心虚,强作镇定地道:“是么,你都知道什么了?”
“那位裴公子只怕不日就要迎娶美娇娘了。”嘉文嘴里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酸气。
沈纤慈狐疑地盯了嘉文几眼,因她那话生出些许不满,眼眸微眯道:“只怕还不够格。”
嘉文叹道:“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了。”
沈纤慈可再也坐不住了,“这是什么浑话?谁跟谁又成双配对了!”
闻言,嘉文诧异地抬头,“我是说傅姐姐跟那裴公子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啊,纤慈你怎么了?”
“你是说她?”沈纤慈咬了咬朱唇,缓缓坐了回去,怎么是她呀。
嘉文愈发疑惑了,视线直往她身上扫,“还能有谁啊?”
沈纤慈没回答她的话,偏头问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别是口如注,言无据才好。
“你没看出来么,上次在玉夷山遇到那次,傅姐姐不就是跟裴家兄妹一道去的紫衣观么。你想想傅姐姐那样周全知礼的人能随便跟年轻男子外出?你再看这次,又是跟裴姑娘一起来给何婧瑶庆生,这还不是好事将近的意思。”
沈纤慈暗自思忖,也觉大有可疑,“果然不太寻常。”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楼上都开始品论诗词了。”户部侍郎家的三姑娘过来叫人。
嘉文应了声,“你先去,我们这就来。”
那边几个姑娘去了,嘉文才问道: “纤慈,你可想出诗句了?”
沈纤慈动作优雅地拂过裙幅,语含轻蔑地道:“给她写诗,亏她想得出来。”
这何婧瑶大约觉得这世上就她一个德才兼备的,其他女子不是缺才就是缺德。说什么吟诗作赋以作消遣,分明是瞎显摆才学,又想借机压她一头,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去给何婧瑶写诗。
嘉文跟着点头,既然纤慈都如此说了,她自然也用不着再费心劳神地琢磨诗句。
丫头们正收拾衣包,两人起身上楼,南边窗子那头突然响起一连串砯砰声响,屋内众人俱是一惊,清楚地听到窗外有一男子“哎呦”叫唤了一声。
云官儿赶忙护在沈纤慈身前,扬声呵斥道:“谁在外面,还不出来?!”
11.第十一章
承恩伯府的婢女急匆匆跑上阁楼,凑到何婧瑶身侧低声耳语,任那头说得声音再小,此番举动还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何婧瑶没听两句就已变了脸色,哪怕她极力控制表情,也流露出几分异样。
傅沅芷担心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还未开口询问,楼梯口就传来一阵闹闹腾腾的动静,有几位姑娘走上来,神色各异地谈论着什么。
“不能吧,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方才我就在那边,听得真真的,好大的动静呢!”
“要是真的,那可太吓人了……”
在清芬阁上谈诗论赋的姑娘们不明就里,有那性子直爽的姑娘,直接出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下面出什么事了?”
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反而让那几个姑娘不知作何回应了。
恰好此时,云官儿走了上来,在楼上站定,给众位姑娘行了一礼,面向何婧瑶说道:“我们姑娘命奴婢来请何二姑娘移步楼下,有事相商。”
何婧瑶即使再不情愿,事情出在自家宴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心里暗恨沈纤慈把事情闹开,存心不让她好过。
傅沅芷与何婧瑶一道去了楼下客间,其余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瞧热闹去了。
云官儿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交代清楚。
楼下几处客间原是给各家姑娘准备的更衣歇息之所,如今却有外男在窗外偷窥,事关姑娘们的清白名声,个个都震惊失色,心有余悸。
傅沅芷听罢,当即蹙起眉头,此事如果不能妥善解决,哪个姑娘还敢来承恩伯府做客,不仅婧瑶的生辰宴将毁于一旦,便是承恩伯府也会名誉受损。
何婧瑶道:“府里这些丫头最会偷懒躲闲,兴许是哪个小丫头偷懒耍滑,跑到窗根下头去了,怕被人瞧见挨罚,又赶忙跑了,也未可知。”言外之意就是沈纤慈等人大惊小怪了。
只要没当场拿住人,何婧瑶就有辩驳的余地,毕竟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外头那个一定是个男人。
沈纤慈懒得跟何婧瑶掰扯,给了云官儿一个眼神。
云官儿会意,上前两步,拿出一小片绿缎布条,脆生生说道:“回何二姑娘的话,这块布条是从窗外石头上找到的,锦缎质地上乘,可不是府里小丫头能穿得起的。况且外头地上还留有几个脚印,大概有十寸长,怕是也没有哪个小丫头的脚有十寸长。”
南窗外面是用石块围建的花坛,种着垂丝海棠和翠竹,花坛一角已经被踩塌,花坛里的草木也被压倒大片。
“当时屋里好些人都听见了,确实是男人的声音。”嘉文捂住心口,到这会儿还有点后怕,幸亏当时没更换衣裳,若是身子被人瞧了去,那还得了,或是落了单,更是不堪设想。
“可不是嘛,我也听见了。”
“但是,怎么会有男人啊?”
“也不知是哪来的贼人,敢在承恩伯府做这种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何婧瑶明白其中厉害,见大家议论纷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再瞧沈纤慈跟没事人一样地悠闲坐着,恨得她眼睛都红了。
她有什么好着急的,该着急的是别人才对,沈纤慈倒不是有意跟何婧瑶作对,在承恩伯府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他们就不该给个交代?要她忍气吞声,吃了亏还要替他们遮丑,那才是异想天开。
何婧瑶焦急万分,不禁把目光望向傅沅芷,期盼表姐能有个主意。
傅沅芷对何婧瑶低语道:“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再如何分辩也是枉然,还是赶紧把人找出来,给众人一个交代,才能叫大家安心。”
何婧瑶看到那片绿色缎子,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她当然知道尽快给众人一个交代才能最大程度挽回颜面,可是她如何能把人找出来,那岂不是伸出脸来叫人打。
耳边乱糟糟的,何婧瑶此刻好似被人架在火上烤,又急又怒,忍不住狠狠刮了一眼沈纤慈,就她事多,不就是被人看几眼么?能少了她几块肉不成?!
沈纤慈回视过去,瞪她就有理了,难不成还指望她去息事宁人,真是笑死人了,这种事要是都能忍下去,有些人就该蹬鼻子上脸了。
清芬阁这边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前头,承恩伯夫人黄氏大吃一惊,没想到好端端的一场生日宴,会弄出这种事,当即起身就要赶去清芬阁,倒是身边的方妈妈把人拦住,给出了个主意。
不多时,方妈妈押着人去了清芬阁,进屋笑道:“给各位姑娘请安了,都是虚惊一场,人已经抓到了,就是这个小贼囚干得好事,扰了各位姑娘的兴致,真是罪过了。”
众女齐刷刷看去,两个健壮婆子把个七八岁男孩掼到了地上,那男孩身上裹着绿色戏袍,脚上还套着一双不合脚的粉底皂靴。
“这小子是戏班里的学徒,不好好在戏台那边待着,自个儿混跑一气,迷了路,在园子里到处乱钻,这才惊扰了姑娘们。”方妈妈好言好语地赔笑道。
大家见那男孩不过七八岁的稚嫩模样,身上穿着宽大戏服,被捆绑成一团,丢在地上,既滑稽又可怜,即使心有疑虑的姑娘,此时也不再多作计较。
见方妈妈安排周全,何婧瑶心下一松,瞟见沈纤慈正盯着那男孩身上的戏袍不放,旋即提起一口气,她还想怎么样?
沈纤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何婧瑶一眼,在何婧瑶脸色微变之际,才移开了眼,算了,今儿放她一马。
何婧瑶被沈纤慈如此戏耍,面上当即就有些挂不住,霎时间涨得通红。
傅沅芷拉住何婧瑶的手,微微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嘉文偷瞄着几人的眉眼官司,看何婧瑶吃瘪,心里幸灾乐祸了一下,她惹谁不好,非要去跟纤慈较劲,这不是自找没趣么。
话说回来,她觉得纤慈今日真是手下留情,给何婧瑶留足了面子,要不然就凭承恩伯府办出的这档子事,就得在京师丢尽脸面。
此事就此揭过,到晌午时分,在楼上摆桌开宴,席间又请各家闺秀点了几折子戏,只是经过前番事情,席间气氛大不如前,刚过午后,就草草散了宴席,众人各自辞别离去。
傅沅芷走在最后,好生宽慰了何婧瑶几句,才与之辞别。
送完傅沅芷,何婧瑶转过身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屋门突然推开,何斌歪在两个婢女身上,抬了下眼皮,身子动都没动,只抬脚往那婢女丰满的胸脯上踩了一脚,示意她继续揉按。
何婧瑶皱着眉道:“哥哥,你今日去清芬阁了?”
何斌不知想到什么,立马坐起身来,挥手让两个婢女退下,“今日是你生辰,做哥哥的,还不能去给你庆贺庆贺了?”
何婧瑶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很是厌恶,“那边都是女客,你跑到那去,闹出动静来怎么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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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斌可听不得这种怨责口气,声音拔高,“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想给你找个嫂子,今儿来的都是名门闺秀,也只有这样的大家闺秀才不至于辱没了你哥哥。”
何婧瑶气得说不出话。
何斌反而笑嘻嘻道:“娘那边不是盼着我娶个媳妇,好传宗接代嘛,你前头那个嫂子没福气,今儿哥哥可给你相中个好嫂子,那模样,那身段,真是没得说,你要帮哥哥圆了这个念想,哥哥一定重重地谢你!”
何婧瑶眉头紧皱,“你看上哪个了?”
何斌搓搓手,涎皮赖脸地笑道:“就是那个镇西侯家的姑娘。”
原来这何斌自幼在脂粉堆里打滚,是十丈软红销魂地的常客,前些日子岳骏跟他抢那只吊睛白额虎,一打听竟是为讨美人欢心,那时他便动了心思,惦记着找机会瞧瞧这个镇西侯府的掌上明珠究竟是何模样。今个恰逢其会,叫他得见真容,真不知是怎么生得那般天仙似的可人模样,肌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眼波一转,叫人身子都酥了半边。
看到何斌这副色迷心窍的样子,何婧瑶冷笑一声,她倒真是个小狐狸精,年纪不大,就如此招蜂引蝶了,可见其言行轻佻,不知自珍自爱。
“娶妻娶贤,她那样的不过是虚有其表,娘给你看的哪家姑娘不比她好?”
何斌一听这话,顿觉扫兴,琢磨着再从他娘那头想想办法。
且说沈纤慈从承恩伯府离开,没有直接回镇西侯府,而是停在了街市拐角处,不远处就是一家瓷器店。
在马车里等了片刻,见裴静茹从店里出来,沈纤慈立马让人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姑娘,咱们干嘛要跟在那位裴姑娘后边?”云官儿疑惑地道。
“就你话多,我自有道理。”其实沈纤慈也没想好要做什么,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多探知着点总是没错的。
愈往西行,路上车马行人愈少,附近都是些官宦人家的府邸,沈纤慈乘坐的马车显得尤其扎眼,只得停在对面的街巷口。
待裴静茹进了西角门,沈纤慈从车里遥遥望去,见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正门上悬挂匾额,上书两个遒劲大字“裴府”,那匾额仿佛有些不凡,像是御赐之物。虽说今人府第杂乱呼之,但敢正经挂出来,又当真够格的人家,满京城也找不出几家。
思量片刻,沈纤慈突然问道:“云官儿,你哥哥如今在哪处当差?”
“他就不是个安分人,前些日子跟着二爷办了点琐碎差事,最近大约又闲下来了。”云官儿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镇西侯府当差,口中的二爷便是沈纤慈的二哥沈铭。
“我这有桩事儿,让他给我办一下。”
云官儿立马道:“姑娘尽管吩咐,铁定给您办妥。”
沈纤慈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云官儿虽是满心不解,却也一叠声地应是。
逗留片刻,沈纤慈命车夫掉头回府。
不知行了多久,路过一处热闹街市时,忽听云官儿说道:“姑娘,街头那个人好像是三公子。”
沈纤慈透过车帘瞧了眼,果然看到了三哥沈钟。街上人来人往,他居然站在街边跟人搭起话来,京里的贵胄子弟不说拿鼻孔瞧人,也不是等闲之人都能入眼的,不知是什么人让三哥如此殷切搭话。
如此想着,视线便往那人身上扫了扫,原本并不留心的目光蓦地一凝,沈纤慈坐直身子,心思一动,暂且按下不表。
12.第十二章
却说裴静茹回到裴府,去了裴二夫人的院子,母女二人在西梢间坐定,说起了今日去承恩伯府做客的事情。
“邀请的都是些年轻姑娘,没有相熟之人,彼此间凑不上话,不过是跟着长个眼界,瞧瞧如今京里人家如何应酬理事罢了。”
裴静茹为父守丧,耽搁了三年,再跟那些小姑娘们坐在一处,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因此一场宴会下来,也只是一味吃茶看戏,并不多言。
裴二夫人周氏道:“多走动走动是好的,咱们久不在京,跟京里这些人家都疏远了,你多接触接触,对京中的人情礼数,规矩行事也能心里有谱。”
裴静茹定的是翰林院赵大人家的公子,出嫁后便要在京中生活,这些应酬交际都是迟早的事。
裴静茹是个文静性子,本就交际有限,骤然间重回繁华京师,旧日相识的好友嫁人的嫁人,疏远的疏远,早已不复当初,倒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若是刻意迎合,心下也觉勉强。
周氏看着裴静茹,不由得暗自叹息,若是裴家还如当初那般煊赫,又何须静茹去迎合旁人,便是这亲事也可再挑选挑选。
那赵大人与裴二老爷是同年,私交甚好,裴二老爷病重之时,记挂着女儿亲事尚无处着落,便给赵大人寄去书信,促成了这门亲事。
周氏喝了口茶润喉,翰林虽然清贵,但赵家的门第到底差了点。
“娘不必担心,有沅芷在身边提醒着,女儿不会出差错的。”裴静茹与傅沅芷也是许多年不曾往来,但两人脾性相合,几番接触下来,已然重拾旧日情谊。
周氏点头道:“傅家那姑娘自然是个好的,难得的是为人处世之道也比寻常姑娘更显宽和。”
见母亲称赞傅沅芷,裴静茹也觉高兴,便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跟裴二夫人细说了一番,感叹道:“沅芷的行事为人真个叫人敬佩,处处周旋转圜,顾全大局,可不正是娘说的宽和之道。”
周氏起先倒也耐心听着,只是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随即又松缓开来,待裴静茹说完,方道:“你瞧着沈侯爷家的那位姑娘如何?”
裴静茹话语一顿,自然而然地想到六哥跟那位还有桩亲事在,眼下母亲问起来,她稍作迟疑,“是个罕见的美人呢。”
今个瞧见的时候,她心里也是暗暗吃惊,要说样貌真个是难描难画,满屋子珠围翠绕,秀丽佳人,保管你一眼便能瞧见她,也只能看到她。
“脾性如何?”周氏问道,她知道那姑娘容貌差不了,沈侯爷和冯夫人都是好相貌。
裴静茹愈发不知如何回答了,支吾道:“女儿没跟她说过话,不好说些什么,不过她年纪小,难免娇惯些。”
周氏从此前裴静茹的那番话里就估摸出那位的性子了,恐怕不仅仅是娇惯些,再者说有些事可不光是看年纪,孔融四岁能让梨,不也是孩童大小。
裴静茹见母亲不语,于是出声问道:“娘,六哥和那位沈姑娘当真定了亲事吗?那她岂不是……”嫂嫂二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周氏淡淡说道:“老一辈口头定的,是有这么个事不假。”
裴静茹想了想自家六哥,又想了想那位镇西侯府的娇女,轻声道:“我觉得还是沅芷跟六哥更配些。”
周氏笑道:“你还是操心自己的婚事吧,你六哥的亲事咱们可做不了主。”
裴静茹羞赧一笑,说起六哥,其实他们自家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若非此番进京送嫁,怕也难见六哥一面,六哥的亲事自然是要由大伯母做主。
“对了。”裴静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让丫鬟把东西拿过来,“今早上进哥儿打碎了我的围棋罐,不知从哪儿又拿了两个来,我当时急着用,就带上了,后来一想,他怕是从六哥那边拿的,我回来的时候又去买了一对。”
进哥儿是裴二老爷侍妾生的儿子,裴家二房只剩了这根独苗,自幼养在裴二夫人身边,如今正是七八岁人嫌狗憎的年纪。
“这混小子,愈发不像话了。”周氏板起了脸,吩咐身边妈妈,“去,把他叫过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沈纤慈在街上碰到三哥沈钟,便命车夫缀在后头,跟着来了上京有名的酒楼蓬莱阁。
从马车上下来,沈纤慈看了眼蓬莱阁的招牌,移步往里走去。
楼里的伙计麻溜儿地上前迎客,一双眼睛飞速地打量一眼,当即扬起笑,躬身往里一请,“姑娘当心脚下,里面请,里面请。”
沈纤慈刚踏上台阶,又有一辆马车停到了蓬莱阁门前,车上的人还没下来,就有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一齐凑了上去,便是街上的行人也都往那辆马车上瞅。
沈纤慈停住脚,扭头看了过去。
那车帘掀起,一阵浓郁的胭脂香就飘了出来,紧接着从车厢里依次下来三个装扮艳丽的女子,个个不嫌冷似的穿着纱衣纱裙,腰间系了条水红腰带,把腰身勒得紧紧细细的,走起路来好似风中摆柳。
不论街上的路人,还是楼里的客人,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会忍不住地瞟上一眼又一眼,沈纤慈虽嫌那脂粉味俗气熏人,却也跟着多瞧了两眼,那打扮姿态确实跟往日接触的姑娘大不相同。
“呸,好不要脸。”云官儿低声骂了一句。
沈纤慈转头看向她,云官儿红着脸低语道:“姑娘别看她们,那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云官儿说得语焉不详,再看那三个女子的模样以及周围人的神色,沈纤慈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个是风月场所的女子,难怪是这副惹眼打扮。
思及此,沈纤慈倏地扫向身旁伙计。
那小伙计倒也机灵,赶紧赔笑道:“姑娘别恼,小的就是再眼拙,也不会把姑娘跟那些女子混为一谈,您这身气派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能有的。”
在蓬莱阁当伙计成日里跟人打交道,怎么把话说好不得罪人,那是他们必备的本事,除此之外,眼力见儿也是必不可少的。虽然沈纤慈的白纱帷帽从头遮到脚,但他一眼就瞧见了那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这可是个稀罕物,将这样的东西镶在绣鞋上,自然不是寻常人家。
“你们酒楼怎么什么人都让进啊?”云官儿问道,这也正是沈纤慈想问的,三哥这是找的什么地方。
“这些都是花月楼的姑娘,看她们马车上的标志就知道了,有些是来这儿吃饭的客官带着来的,也有派人去请来陪酒吃饭的,咱们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往外撵客不是。”伙计一边引着人往里走,一边跟她们解释,其实花月楼的姑娘来这儿不稀奇,像这样的闺阁小姐独自来这边才叫稀奇呢。
沈纤慈的视线从周遭转了一圈,出声问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们那样的姑娘来这儿,嗯,陪人吃饭?”
乖乖,伙计心想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光是这把嗓音就跟黄鹂鸟似的,“给够了银子自然什么都好说,普通的十来两银子就够了,红牌得要五六十两银子,要是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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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出客就不好说了,像是花月楼的花魁胭脂姑娘,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人家背后有人撑腰,架子也大得很。”
沈纤慈轻点着下巴,思量着道: “那你就去替我请个红牌过来。”
“姑娘!”云官儿有些着急了,这如何使得。
沈纤慈并不理会,只吩咐她给那伙计拿银子。
待那伙计领了银子去请人后,云官儿苦着一张脸道:“奴婢是劝不住姑娘了,等回了府,只好自个儿去伍姑姑那边领罚了。”
沈纤慈嫣然一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如此愁眉苦脸,你过来,我这边还有事要让你去办呢,办得好了,非但没罚还有赏呢。”
云官儿一听姑娘这种诱哄语气就知道没好事,可惜上了贼船下不来,只好听之任之,先把眼前事办了再说。
那小伙计办事利落,不多时就请来一位红牌姑娘,沈纤慈搭了搭眼,这个倒是生得杏面桃腮,比之前那三个女子还要艳丽些,因此便点了头。
片刻之后,云官儿引着沈钟匆匆忙忙地下了楼,请来的红牌姑娘甩了甩红袖,腰肢款摆地走了上去。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沈纤慈不禁轻声一笑,颇有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自得。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沈纤慈不见楼上有人下来,略一思索,拾步上楼,寻到那间标着清心间的雅间,悄悄靠过去侧耳倾听,哪知屋内阒然无声,好似空无一人。
沈纤慈心里直犯嘀咕,站在门外走了两步,脚步一停,扭头看了眼闭合的门扇,拿定主意,直接推开了屋门。
要说寻常人做坏事,必然极力撇清,以避嫌疑,偏偏沈大小姐做坏事也做得理直气壮,不说远远地躲开,反而正大光明地推门而入。
雅间里席面未撤,只是不见人影,沈纤慈睃巡一圈,喃喃道:“奇怪,人都去哪了?”
忽听一人道:“不妨往屏风后面找找。”
沈纤慈吓了一跳,迅速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屋里其实还有人在,只不过他轻倚在门侧,她推门时,门扇一遮挡,便给忽视了。
定了定心神,沈纤慈看向说话之人,尽管此前听嘉文念叨过他生得如何好,但也没说出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此刻见了人,哪怕心里不怎么待见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生得极好。
五官之隽秀无须赘述,更兼神采内蕴,骨秀神清,自有一番这个年纪的年轻男子少有的从容气度。
裴述的眉眼生得要比旁人深邃些,沈纤慈对上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睛,不由得一阵心慌,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虽然拿捏把柄不成,反而被人捉个正着,但也算不得什么,她大可以故作不知,只当是走错了房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没走出雅间,就听到楼道传来三哥的声音,沈纤慈心头忽跳,若是被三哥堵在这里,如何解释得清楚。
眼见前门走不出去,她转头往墙角屏风处躲去,到了跟前才看到她请来的那位红牌姑娘正歪倒在屏风后面,她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纤慈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忍不住瞪向裴述,好啊,他倒是半点不着急。
裴述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视线往那张铺着万字锦地纹桌围的八仙桌下扫了扫。
沈纤慈眼眸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她长这么大可从没钻过桌底,但听到沈钟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声音,再顾不得那许多了,一咬牙便钻了进去。
13.第十三章
沈纤慈刚躲入低矮狭窄的桌底,沈钟便跨过了门槛,进门拱手笑道:“失礼失礼,让裴兄久等了。也是府里丫鬟传不清话儿,碰到丁点小事就没了主意,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咱们接着喝酒叙谈,别因此败了兴致才好。”
说话间,沈钟已然入座,端起酒壶给裴述斟了杯酒,不再提此前之事。
若是府里随便一个丫鬟未必能使唤得动沈钟,但云官儿是沈纤慈的贴身大丫鬟,对这位四妹妹,沈钟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因此听说沈纤慈的马车坏在半道,他便跟着云官儿下了楼,哪知出了蓬莱阁云官儿才说姑娘已经乘坐另外一辆马车先行回府了。
如此一来,沈钟也待不住了,人都回府了,还巴巴地叫他下来做什么,难道让他撸起袖子修马车?心里虽怪这丫头小题大做,面上倒也没说什么,只留了两个人帮着修车,便回了雅间。
任沈钟如何也想不到,沈纤慈此刻正躲在他跟前的桌子底下,只要他一伸腿就能踢个正着。
躲在桌底的沈纤慈也好生憋屈,这张八仙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蜷缩在其中,又要不露身形,又要避免被人踢到,头上有桌顶压着,莫说舒展身子,便是抬头都费劲,只有两双鞋靴杵在眼前。
她抱着双膝,托着下巴,满脸的不耐烦,见鬼,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看男人的靴子,沈纤慈很是嫌弃地捏了捏鼻子,盼着他们赶紧吃饱喝足,撤席散宴。
沈钟浑然不知沈纤慈心内期盼,尚自处在故人重逢的激动之中。
京里那些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可能不清楚裴六郎是何许人,但像沈钟这一辈的男子大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那种打小被人从各方面碾压,连比较之心都生不出来的感觉,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忘记。
本来嘛,大家都是勋贵子弟,天之骄子,你文采出众,他武艺过人,又或是待人接物有独到之处,哪怕最不成器的,也有个家世顶着,总能找出些傲视资本,彼此往来,面上再客客气气,心里也未必服气。
然而有些人仿佛生来就跟旁人不同,你当他诗词文章作得好,哪知他骑射之术更具天赋,简直毫不费力,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同龄之人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妄图与之相较,都好似自取其辱。
沈钟至今还记得那种矮人一截的挫败感,也就是当年裴相爷过世后,裴述扶灵归乡,离开了京师之地,不然多少人都还得跟在他后边吃土灰呢。
也不知是不是当初留下的阴影太深,时至今日,沈钟对裴述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殷切之态,故而偶然间遇到,便热情相邀,要论交情,着实谈不上深厚,不过是多年不见,故人重逢之喜。
沈纤慈听着沈钟一味地谈天说地,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浑然没有个条理,却又话篓子一大堆,教人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有用的话一句没有,净说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沈纤慈气闷至极,照这个谈法儿,莫不是要聊到天黑,那人是怎么听得下去的?!
裴述嘴角微扬,恰到好处的回应,更是让沈钟如获知音,谈性愈浓,一会儿是南边运输的鲜鱼,一会儿是书斋新入的孤本典籍,转而又说起今年各地举子进京赶考。
此等饶舌之言听得沈纤慈头昏脑涨,哪怕双手捂住耳朵,也抵不住那喋喋不休的话音,她从来不知三哥竟是个碎嘴子。
在沈纤慈又累又气的当头,沈钟跟前的小厮进了雅间。
沈钟暂时停住话头,随口问了句,“车子修好了吗?”
小厮身子微躬,向沈钟回禀道:“还在修着呢,马车上的车轴坏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替换,耽搁了些时间,奴才怕公子身边没人伺候,就先上来跟公子回个话,让其他人在下边帮着搭把手。”
那小厮心里也是纳闷,四姑娘那辆马车用的都是顶好的材料,便是车轴都是用刚铁制的,这样坚固的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坏的,车轮都给卸下来了,偏生那云官儿还不肯随便换个木质车轴代替,只好等着人去寻铁的。
沈钟点点头,听到楼下嘈乱异常,略略耸眉问道: “外面怎么乱哄哄的,在吵嚷些什么?”
小厮嘻地一笑,“两位公子有所不知,今儿这蓬莱阁里可是演了一出好戏,比瘦先生的说书还精彩呢,教咱们都瞧了个热闹。”
沈钟咦了一声, “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奴才方才在楼下守着,恰好撞见了这出戏,您猜怎么着,这青天白日的,差点上演了一出血溅鸳鸯楼!”
这小厮平日里没少听瘦先生说书,此时说起来,活灵活现的,只差手里没个醒木拍桌。
“那妇人跟奸夫相约在蓬莱阁偷情,两扇门一闭,真个是天雷勾动地火,干柴烈火地缠作一团,你亲我摸的,三两下就滚到了床上,衣裳散了一地。”
沈钟轻咳两声,借着拿酒杯的姿势,往旁边偷偷瞟去一眼,跟裴述谈古论今还好些,一道听男女厮混之事,便显得怪异起来。
裴述却甚是洒脱,浑不在意地笑道:“三言两语,好似亲历亲见,有如此口才,当个说书先生也是绰绰有余了。”
那小厮不好意思地嘿声笑道:“公子过奖了,奴才虽然稍微添补了点,但总归是大差不差的,那屋里满地衣裳,说不定比奴才说的还要激烈些呢。”
桌下的沈纤慈咬着唇,脸上微微泛红,她便是再不知事,被那小厮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也琢磨出了大概,心里只觉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偏他们说得起兴。
“照实讲就是了,谁让你自个儿添补了?”沈钟说道。
“是是,奴才多嘴了。”那小厮接着说道,“正在二人翻云覆雨之际,那妇人的相公突然领着三五壮汉,砰地一下破门而入,当场就给捉奸在床了,两人光溜溜的被扯了出来,那奸夫受了惊吓,一下子就倒了枪头,骇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那般模样只怕要落下毛病了,以后还能不能立起枪杆都难说喽。”
说不得这小厮还真有几分说书天分,听了污耳朵,不想听又直往耳朵里钻,沈纤慈轻捏着耳垂,只是不太明白怎么又说到立枪杆了,莫非已然动起了刀枪。
“淫人妻妾,该当有此恶报。”沈钟感叹一句,紧接着又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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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那妇人的相公又是如何处置得这二人?”
男人们对“捉奸”之类的香艳事情似乎总有些别样兴趣,只要事情不落在自己身上,便十分乐于旁观别人的狼狈不堪。
沈纤慈虽然看不到裴述此时的神色,想来也是一副兴致盎然的姿态。
小厮回道:“那妇人的相公不依不饶,直嚷着要报官,那奸夫哪里敢去见官,忙不迭地连连告饶,只求对方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沈钟听罢,说道:“若是拉去见官,定然没有这对奸夫淫.妇的好果子吃,能私下了结,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法子。”
“奴才上楼时,那奸夫都快把家产掏光了,田产房屋拢共上千两的银子,全都塞给了那妇人的相公。”
沈钟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那妇人不守妇道,与人偷情厮混,哪能生出如此事端。那奸夫因此掏光家产,想来亦是悔之晚矣。”
裴述道:“旁人以有心算无心,只要落入套中,不舍掉一层皮,也要沾得一身腥。若能得此教训,今后少走些弯路,未尝不是件好事。”
小厮说道:“公子的意思可是有人做扣?引着人往里钻?”
“好个伶俐的小子。”裴述笑了笑,把酒杯轻轻一搁,悠然道,“世上行骗之术千千万万,以色相相诱者,譬如放白鸽,又譬如仙人跳,拿这仙人跳来说,便是以貌美女子为诱饵,引诱目标上钩,一旦鱼儿咬饵,其余同伙便以夫婿长辈等身份前来捉奸,以此拿捏把柄,勒索钱财。”
起初沈纤慈还听着新奇,只是越听越不对劲,这套路如此熟悉,俨然跟她先前行事如出一辙,倒像是她设了一出仙人跳,专等着他往里跳似的。
沈纤慈盯着那双卷草纹皂靴,气得脸颊飞红,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借机讽刺她,连桌上搁酒杯的声响,都像在她头顶轻敲。
小厮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说那来捉奸的怎么来得这样及时,找也没找,直接就奔着那间房间去了,原来玩的是仙人跳!”
沈钟连连摇头,直道:“如此处心积虑,果然是防不胜防。”
沈纤慈心想,鱼儿不咬钩,难道还能硬塞进嘴里,一想到她请来的那个红牌姑娘还歪倒在屏风后边,就更觉得这世上压根没有防不胜防之事,要不然这会儿她哪会憋屈地躲在桌底。
沈钟晃了晃酒壶,对小厮吩咐道:“叫伙计再拿两壶酒来。”
小厮应声而出,沈钟此刻酒意上头,端起杯中残酒与裴述对饮,一杯饮尽,手往桌上一搭,把筷箸碰到了地上,嘀哩咕噜地滚进了桌底。
沈纤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三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双筷子都拿不住,既然酒量如此浅薄,还学人家喝什么酒啊!
只见沈钟身形轻微晃动,俯身便要来捡筷子,沈纤慈急忙后缩,哪知两条腿早已蹲得酸软发麻,双膝一软,就歪到了裴述腿上。
裴述微微一顿,抽手将桌上公筷递过去,移开了腿脚,拂了拂衣袍道:“适才沈兄不是说古今斋新得了几本古籍,距此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眼下酒已喝得尽兴,不如去瞧瞧这真迹孤本。”
14.第十四章
沈钟抚掌称善,“好好,酒后品书更见意境,裴兄此言实乃名士风雅,余下的酒也不必喝了,此刻正当乘兴而去,遣兴怡情。”
少顷,两人一同出了雅间。
沈纤慈从桌底钻出,拖着发麻的双腿在凳子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边握着拳头轻捶双腿,一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思绪稍稍飘忽,又狠狠地擦了两下。
“姑娘。”云官儿从门外进来,把两扇门紧紧一掩,迈着碎步匆忙上前,“你可真让奴婢急死了,怎么着也得要下人跟着才好啊,方才都是怎么说的,奴婢瞧着三公子好像全然不知的样子?”
沈纤慈揉捏着腿道:“你放心好了,我压根没跟三哥打照面,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不会让你去领罚的。”
云官儿道:“奴婢哪是怕领罚啊,今儿这事说到底也是奴婢没用,劝不住姑娘,便是伍姑姑叫人打奴婢板子也是应受的。”
“谁敢打你的板子,我第一个不依,你是听命行事嘛,这便占了一个忠字,任谁也挑不出你的错。”沈纤慈宽慰了她两句,一副有事她担着的模样,突然小腿一阵酸麻,忙摆手道,“不成,快给我揉揉腿,酸胀得很。”
云官儿赶忙蹲下身去揉捏,口中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腿就酸胀了?”
沈纤慈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她这是钻桌底钻的,不仅钻了桌底,还被迫听了一出捉奸大戏,到这会儿她还记得那小厮活灵活现的说书呢。
思及此,她赶忙摇摇头,似乎想要把脑子里的记忆全都甩出去,这种污糟事可不是她该听进耳朵里去的,记得这样清楚更是不该。
云官儿给沈纤慈揉完腿,问道: “姑娘,那个女人在哪儿?”
沈纤慈缓过了劲儿,抬手指了指屏风,云官儿走过去,惊呼道:“天呐,人怎么倒这儿了?”
谁知道他使得什么招数,好半天了人都没醒,“待会儿叫人把她送回去。”沈纤慈抬步往外走去。
云官儿满心不解,姑娘今日这些举动着实叫她看不明白,先是跟那位裴姑娘到了裴府,后头又来了蓬莱阁,还请了花月楼的姑娘,此间种种,叫她云里雾里,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好在无事发生,只得把疑惑咽到了肚子里。
话说从承恩伯府回去,过得七八日又逢初一,这日沈纤慈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赶到丛筠堂时,大嫂二嫂早已等候多时。
一时冯夫人从内室走出,崔氏孙氏齐齐起身,冯夫人视线从屋内掠过,道:“人都到齐了,那便走吧。”
沈纤慈跟冯夫人同乘一车,崔氏和孙氏同乘一车,两辆马车十分低调地从角门出去,沿路往东而行。
马车上沈纤慈悄悄打了个哈欠,刚想撩帘看看行到了何处,手抬到一半,觑了眼冯夫人,又慢慢收了回来,端庄仪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一双眼睛依旧转来转去,无聊到打量起车顶上的雕刻纹路。
行了半刻钟的工夫,马车缓缓停下,两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说来不远,但要论起两家关系,这个距离可就远得过头了。
眼前的宅院正是旧日的镇西侯府,府里人为了好称呼,口头上把这边称为东府。
说起来都是爵位上闹出的事,原本这爵位是由嫡长子继承,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沈纤慈的大伯父继任镇西侯,可惜世事无常,偏偏就出了岔子,横生了枝节。
沈大老爷当年贻误战机,办砸了差事,惹得先皇雷霆大怒,褫夺了他的爵位封号,镇西侯的爵位就此落到二房头上。不光爵位由二房承袭,先皇还另赐府邸以示恩宠不衰,因此才有了东西两府之分。
在外人看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兄弟间换个位子坐,一家子照样兴盛,但对自家人来说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里边的区别不啻天渊之别。
这些年来大房一直愤愤不平,原本应由自家承袭的爵位,被二房硬生生抢了去,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得反目成仇。尤其是镇西侯圣眷优渥,隆恩不断,东府却愈发拮据窘蹙,这般明晃晃的对比,彼此间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两房人因为爵位闹得分了家,姑娘们仍是按照族里排行,两房男丁却已然各论各的,奴仆在称呼大房的大哥二哥时,时常以东府大爷和东府二爷称呼区分。
冯夫人今日带领女眷来东府并非闲来无事走亲戚串门子,而是来给老太太请安,当初两房人分家,老太太选了大儿子,留在了东府,子孙们若要尽孝道,必然要来东府。
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人心总有个偏向,沈纤慈已然觉察出祖母之所以选大伯父奉养终老,不仅仅是偏心的缘故,只怕老太太把当年两房分家,兄弟反目的罪魁祸首按在了她娘身上,多少年了都没给个好脸色,但有时候该走的过场依然要走,哪怕是做给外人瞧的。
沈纤慈跟着冯夫人进了上房,在廊庑下听到的说笑声顷刻间收敛住了,屋内立时变得针落可闻,每一双眼睛都盯了过来,看起来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们一口。
大伯母吴氏不咸不淡地道:“二弟妹来了,快坐吧,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给二太太让座上茶。”
屋里的媳妇仆婢立马动了起来,给冯夫人等人留出了西边一溜椅子,丫鬟也上了热茶。
冯夫人领着沈纤慈等人施施然落座,没有跟吴氏等人闲话家常的意思。
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出面说道:“二太太来得不巧,老太太这会子正在做早课,菩萨跟前需得诚心诚意,不可仓促打断,劳烦二太太多等候片刻。”
沈纤慈抬了抬眼,思忖着“片刻”的意思,少不得要大半个时辰,幸亏一个月里只走这么一趟,不然天天如此,日子还怎么过,祖母怎么就不能换换把戏,每次都只管叫人坐冷板凳,不知是在折磨谁。
比起镇西侯府这边,东府人丁就兴旺多了,一屋子的媳妇姑娘和孩子,其中有个尚在襁褓的小儿,是去年大伯父刚得的幼子,这会儿正被姨娘抱在怀里拍哄。
沈纤慈每次来东府都觉得屋子又小了,人又多了,待客的茶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前些年还有明前龙井来待客,今日却换上了太平猴魁,不是说太平猴魁不好,同类茶里也有个优劣之分,眼前这杯光是看茶汤就差了个等次。
人多孩子多,哪怕冰窟窿也能闹得热腾起来,两个男孩耐不住性子,挣脱了奶娘的束缚,在屋里跑来跑去。
咚咚咚地跑过来,咚咚咚地跑过去,将屋里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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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得连连避让,沈纤慈真不明白大伯母她们是怎么摆出这种慈爱神情的,照她的意思,真该把这俩小鬼头摁在腿上,狠狠地打几下屁股。
正这般想着,两个孩子突然扑到她身前,伸手就来扯她腰间的白玉透雕竹桃纹玉佩,沈纤慈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只小手,青雀儿云官儿立马上前,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子拉开。
两个孩子被宠惯了,被人拉住了身子,登时哭闹起来,扯着嗓子叫娘,小手还一个劲儿指着,非要沈纤慈腰间佩戴的竹桃玉佩,奶娘怎么哄都不顶用,别看是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哭嚎起来快要把屋顶掀了去。
二堂嫂瞟了瞟沈纤慈,扯过孩子骂道: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四姑姑不给你,你还能去抢?”
沈纤慈拿帕子擦手,要不说这些小鬼头讨厌呢,手上不知抓了什么,又脏又黏的。
五姑娘绣贞在旁说道: “四姐姐,何必跟两个孩子计较,不过是个小玩意,给他们玩玩又如何。”就差直说沈纤慈小气了。
三姑娘绣惠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口,自个儿素来说不上话,便是说了,谁又肯听她的。
绣贞不理绣惠的眼色,三姐就是胆小怕事,她也不想想,二房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还不是抢了他们大房的,要不是二婶婶跟太后是亲姐妹,这爵位能落在二房头上?她沈四凭什么如此娇生惯养,颐指气使!
沈纤慈看过去,学着冯夫人的样子拂过衣袖,淡声道:“五妹妹难道没听见二嫂嫂说的话,我不给,他还能来抢?”
说着话,沈纤慈瞥了眼那个只会窝在娘怀里撒泼打滚的男孩,孩子气地耸了耸鼻子,年纪小有什么了不起,谁没年纪小过似的。
惹得那孩子更是放声啼哭,连带着襁褓里的婴孩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闹得人头痛欲裂。
大伯母吴氏见屋里乱得不成样子,没得让西府的人看了笑话,忙道:“好了,赶紧把孩子哄哄,老太太还在后面诵经……”
吴氏话音未落,老太太已经走了出来,冷着脸道:“都在吵什么,你们这么闹腾,还有没有点规矩。”
一屋子人起身问安行礼,搀扶着老太太安安稳稳地坐了,方才依次落座。
老太太上了年纪,发间生了不少银丝,不过精神头瞧着倒还好,锐利的眼睛从屋里扫过,缓声道:“一家子聚在一处为的是个和乐高兴,你们要闹得家烦宅乱,干脆也别往一处凑,我这把身子骨还能撑个几年,用不着你们赶着来尽孝心。”
几句话说得屋内众人不敢应声,几个年轻媳妇连忙凑趣儿,又拣了好些趣事说,才把场面缓和过来。
除了对冯夫人冷脸相待,老太太对沈纤慈和两位嫂嫂的态度倒还好,在沈纤慈上前问安时,拉着她的手瞅了好几眼。
今日沈纤慈穿了件春水绿缠枝牡丹纹暗花春衫,配了条银白镶边素绫裙,脖子上戴了串明珠项链,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只是人生得极美,发黑如墨,肌白如雪,鲜妍明媚得好似牡丹花上滚动的晶莹露珠。
老太太看了会子说道:“瞧着个子似乎长高了些,多学学你二姐姐,贞静贤淑才是女子立身立德之本。去吧,跟你的姐妹们说说话。”
15.第十五章
东府毕竟是昔日侯府,经好几代人营造修葺,哪怕如今已无力维系,也能瞧出些旧日底蕴。
园中可供游玩观赏之处颇多,这会子府里几位姑娘都在润雨亭游玩,此处临水而建,一池子水清澈见底,从亭前环绕而过,池中色彩鲜艳的锦鲤在水草间穿梭游曳。
沈纤慈凭栏而坐,拿了鱼食去喂鱼,随手往水面轻轻一撒,立马有成群结队的鱼儿聚集而来,摆着尾巴争抢鱼食,眨眼间就一抢而光,纷纷张着嘴巴跃出水面,等着她投食。
沈纤慈被这群小东西的贪吃模样给逗笑,故意抬手在上面晃了晃,引得池中锦鲤不断地拍打尾巴,激起层层涟漪,憨态可掬之态很是喜人。
只不过喂了片刻,她便失去了兴趣,将手里的瓷罐塞给青雀儿,擦干净手,支着下巴望向远处曲廊,思忖祖母她们这会儿在说些什么,以往请过安也就回去了,并不会逗留太久,这次把她们支出来,又会是为着什么事呢?
至于祖母说的姐妹亲近之类的话她是不信的,沈纤慈侧了侧身子,瞥见绣贞正盯着她手腕上的羊脂玉绞丝镯不放。瞧瞧,瞧瞧,活像她偷了他们家东西似的,每次都这样瞧人,还谈什么姐妹亲近。
绣贞见沈纤慈看过来,瞬间躲开了眼,转头对绣惠说道:“方才老祖宗提到二姐姐,我心里也着实想念二姐姐了,咱们二姐姐是个多么大度贤惠的人,对长辈有孝心,对姐妹也是一片爱护之心,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我们,我那对碧玉手镯就是二姐姐给的,像二姐姐这般宽厚待人,才能教姐妹们打心底亲近,便是二姐姐出嫁多年,咱们心里也时刻记挂着。”
绣惠低着头,听到绣贞说了一堆话也只道了句,“是,二姐姐素来宽厚。”
这可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连个话都不会接,绣贞暗道怪不得娘说这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要不是没人说话,她也不会跟三姐这个闷罐子说话。
几位姑娘互不搭理,有丫鬟解闷说道:“过两天就是三月三,听说今年皇上要跟文武百官同游丘岐山,到时候要坐着船去,沿着鸿河转上一遭,说是要与民同乐。”
此事沈纤慈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要游丘岐山,还知道出这馊主意的人正是何淑妃。跟皇族百官一道出游,用脚趾头想想都该知道那是顶顶无趣的事,只有整日待在宫里的人才会从这种出行中体会到乐趣,原本那天她是打算去逛庙会的,这下全被打乱了。
虽然沈纤慈不喜欢,但禁不住其他人欣喜万分,“这可真是件好事,跟着皇上出游,是何等风光啊,咱们老爷太太也能跟着去吧。”
绣贞已从吴氏那里得到了肯定答复,此刻笑道:“这是自然,不仅爹娘要去,我们姐妹也要去。我娘已经提前给我们裁制了新衣,如此盛会,岂能错过。”
七嘴八舌间,听一个小丫鬟说道:“肯定也有何家的份儿,外头都说何淑妃极受宠爱。”
绣贞撇嘴道: “不过是妃位,咱家大姐姐若是还在世,哪能轮到她?”东府的大姑娘原是贵为皇后,奈何素秉虚弱,年纪轻轻就去了。
绣贞对何家如此不满,实则还有另一桩由头,前些天何婧瑶大办生辰宴,居然没给东府下帖子,连沈纤慈都受邀赴宴了,这不是狗眼看人低是什么,以为请来和春班唱戏,就能抬高她家门楣么。
沈纤慈远远看到冯夫人身边的丫鬟走来,想来是前头说完了话,她站起身对绣贞道:“你这会儿图个嘴快,有本事当着人面说。”
绣贞一下子站起身,眼里要喷出火,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原来四姐姐也瞧着承恩伯府红火,想去攀高结贵了?”
敢情自己在跟个棒槌说话,听不进人话就罢了,还乱敲乱打的,亏她还一副瞧不上三姐姐的样子,叫沈纤慈来说,这种口无遮拦的,还真比不上三姐姐稳当。
“姑娘,太太叫奴婢过来找您,咱们要回府了。”
沈纤慈点点头,不再搭理绣贞等人,直接走出润玉亭,身边跟随的丫鬟也一并跟了上去。
走廊曲折蜿蜒,刚走过一个拐角,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轻柔发颤的声音突然响起。
“四妹妹,留步。”
沈纤慈回首,有些惊讶地看着慌张焦灼的绣惠,“三姐姐有事吗?”
绣惠紧紧攥着帕子,额头急出了汗,看了看沈纤慈身边的丫鬟,踌躇着说道:“我,我……”
“你们离远些,我跟三姐姐说说话。”沈纤慈让人离远了,跟绣惠在廊道上并排走着。
身旁没人跟着,绣惠多少放松了些,几次张嘴欲言,又跟浆糊糊住了嘴似的,紧紧地闭了起来。
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沈纤慈都着急了,“这都走到头了,三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我可要走了?”
如此一吓唬,果然十分奏效,绣惠忙摆手道:“别,别走,我说,我说……”
“那你说吧。”沈纤慈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好奇,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她,怕自己一急切,又让她把话憋回去了。
绣惠下定了决心,磕磕绊绊开了头,算是顺顺当当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最后支吾道:“我,我是想求四妹妹帮帮我,我实在没法了……”
话说到最后,绣惠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手里的丝帕被扭扯得不成样子。
“三姐姐为何来找我?”这还是她们头一次单独说话,谁承想一来就是这样的大事。
绣惠愣了愣,“我也不知道。”她不过是见她要走,鬼使神差地追了上来。
沈纤慈都忍不住想叹气了,大伯母怎么会想把三姐姐送进宫呢,这样的扔进宫里去,怕是连个响都听不见。
“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三姐姐。”
绣惠白着脸点点头,她本来就认命了。
青雀儿见三姑娘神色极不寻常,在外头不好多问,回到秾华院才有机会向姑娘询问缘故。
“三姑娘也太糊涂了!这样的事儿去求大夫人,去求老太太,再不济便是去求大老爷,也比求姑娘好啊!”青雀儿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起什么,忙问道,“姑娘没答应吧?”
沈纤慈道:“没有。”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点她还是有数的。
“那就好,这种事连想都不能想,万万管不得。”青雀儿焦急道,“姑娘想想,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去操心堂姐的终身大事的,何况这里头还牵扯到两边,咱们和那头关系一向不好,万不可掺和进去。”
“奴婢看东府那边是看承恩伯府起来了,就眼红了,也想送个女儿进去赚个皇恩浩荡。”云官儿话音一顿,“但是奴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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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明白,为何要选三姑娘?”
沈纤慈勾着发丝在细白的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扔个石子探探道嘛,东府又不止一个姑娘。”
绣惠是庶出,在府里一向不得吴氏喜欢,沈纤慈打量着大伯母的意思,兴许是用三姐姐投石问路,将来给绣贞铺道,看今天绣贞提及大姐姐时那副神情,就知道东府那边是想走老路。
“姑娘要不要去跟太太说一声?”青雀儿思量着道。
沈纤慈松开手道:“我娘肯定已经知道了。你看以往咱们去东府,不过请完安就走,今儿祖母特意把我们支出去,留下娘说话,本来我还在琢磨她们说什么,如今也不必猜了,多半就是为这事了。”至于冯夫人是什么态度,沈纤慈却有些拿不准。
云官道:“奴婢看三姑娘进了宫也没用,何淑妃如此得宠,可不是靠模样,还不是那张嘴巧。”何淑妃人说不上生得有多美,偏生多了种妩媚,嘴角一颗痣,也为她添了些许风情。
“把人哄得团团转,连皇上都听了她的话,要大张旗鼓地游丘岐山了,往年哪有这种事啊。”两相对比,云官儿更觉得三姑娘没戏,白白扔个姑娘进去。
“此事姑娘没应就好。”青雀儿看向云官儿,“你我也别再说了。”
两日转眼即过,三月三这日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鸿河两岸碧草如茵。
宽阔的水面上锦旗飘扬,无数御舟紧密排列,蔚为壮观。待皇上和太后登船后,文武百官以及各府家眷也陆续登船,浩浩荡荡的御舟队伍宛如游龙。
沈纤慈规规矩矩地跟着冯夫人给冯太后见了礼。
“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这么多虚礼了。”冯太后保养得极好,四十来岁的人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养尊处优多年,早已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威严气派,教人不敢直视。
冯太后朝沈纤慈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笑道: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可是你娘又把你拘在家里了?你不用看她,只管说实话,有姨母为你做主。”
“娘也没拘着我,是我自己想多学点东西,不能叫别人给比下去。”沈纤慈发间的珠玉步摇,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闪出碎光,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冯太后爱煞了她这俏模样,笑得合不拢嘴道:“呦,你这孩子可真有志气,我看啊,谁也比不上你。还是你娘有福气,得了你这么个心肝儿肉,真个教人怎么爱都爱不够。”
太后如此高兴,身边的嬷嬷宫女哪有不捧场的,生怕慢了一步似的跟着附和称赞。能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拍马屁的功夫也十分了得,直把沈纤慈夸得飘飘欲仙,脸颊红扑扑的。
冯夫人道:“太后太惯着她了,这就任性得没边了。”暗暗瞪了沈纤慈一眼,都把她夸上天了,她也真敢认。
冯太后含笑看着沈纤慈,自是一力维护,“那也是这丫头可人疼,姑娘家任性能任性到哪儿去?”
沈纤慈心里一百个赞同,当着冯夫人的面却不敢点头。
冯太后拍拍沈纤慈的手,温声道:“前些日子南边小国送了些贡品来,待会儿拿着贡单去挑挑,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让人给你留出来。”
后面有命妇家眷要来觐见请安,冯夫人便领着沈纤慈退了出去。
16.第十六章
太后所乘御船船身约有七八丈长,船中建起一座三层楼阁,雕梁画栋,装饰华美,人在船上行走如履平地,感觉不到丝毫晃动,从岸边望去,犹如一座殿阁仙楼浮于水面。
船尾处是座通连绣楼的平顶亭子,此时亭子里站了不少等候觐见的各府命妇。能登上太后凤船的女眷皆是朝中大员家眷又或是皇室宗亲,其余女眷则要等御船靠岸时才有机会给太后请安,不过那会儿要跟着普通百姓一块参拜,远没有乘坐凤船的殊荣。
在一众寒暄的贵妇中,沈纤慈跟嘉文对了对眼神,两人悄默声地退了出去。
“稀奇,稀奇,真是稀奇。”嘉文摇着头,一连说了三个稀奇,一副发现了天大怪事的模样。
依沈纤慈的经验来看,嘉文能有心情卖关子,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大事,在她嘴里,大约小狗翻跟头,都是天大的怪事。
“稀奇什么?”沈纤慈可有可无地道,说起来她好像还没见过小狗翻跟头,要不要弄两只来养养。
嘉文不再卖关子,拿手悄悄一指,“何婧瑶和你家五姑娘凑到一块去了,这还不稀奇?”
沈纤慈瞅过去,果然看到何婧瑶跟绣贞在一处说话,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的确有些古怪,前两日绣贞还对何家颇有微词,转眼间就跟何婧瑶亲热上了。
沈纤慈收回视线,学着京中贵妇人惯爱用的口吻道:“小姑娘家哪有个定性,还不是今日跟这个好,明日又跟那个好了。”表示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她可没那么多闲心理会谁跟谁好不好。
明明都是同龄人,到她嘴里竟都成了不懂事的小辈,平白无故就矮她一辈了,不得不说这种老成语气还真让她学得像模像样的。
嘉文心内腹诽了几句,立马说道:“不说她们了,纤慈你们家那边是怎么回事,今儿东府来的人够多的,连你们家老太太也来了。”东府那位老太太上了年纪之后就不怎么出门做客赴宴了,通常都是他们家大夫人和年轻媳妇出面应酬。
沈纤慈道:“祖母不能来么,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爱凑点热闹怎么了?”
这话说得够不讲理的,嘉文心道谁不知东府这位老太太是个最不爱热闹的,“老太太当然能来,你家三姑娘五姑娘怎么也都来了,是不是……”
沈纤慈打断她的话,“是你娘叫你来打听的,还是你自己想打听的?”
嘉文一愣,讪讪笑道:“这不是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了吗?”
沈纤慈扭开头,不再言语。
嘉文心想平日里只见她贪新鲜爱玩乐,不理会那些俗事,哪知到了事上居然如此敏锐,她这边刚提了一句,就被她堵了回去。
眼见场面冷下来,嘉文心内暗暗发急,一心想要找补回来,突然灵光一闪,笑道:“纤慈,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沈纤慈没接话,云官儿替姑娘答道:“今儿不就是三月三上巳节么,鸿河两岸多的是来修禊踏青的老百姓。”
嘉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三月三相传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的日子,所以每年王母庙都会开庙会,从初一开始,一连三日,今日是正日子,也是最热闹的一天,不光是京里人,便是外地商客也多有慕名而来的。”
沈纤慈这才回过头,矜持地说道:“这个我也曾听说过。”
云官儿心道姑娘何止是听说过,原先不就是打算去那儿逛庙会么,要是没有同游丘岐山这一茬,这会儿都逛上了。
嘉文见沈纤慈肯搭话,愈发说起这庙会如何热闹,周围的景致如何好,王母庙的灵签又是如何灵验,“别看咱们跟着圣驾同游丘岐山,荣耀是有了,但要论畅快得趣,还没有那些老百姓自在。”
沈纤慈语带惆怅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去不成。”说罢,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言不语地瞅着嘉文,隐隐带了些鼓励神色。
嘉文被她这样盯着,一时摸不清适才她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吞也吞不回去,于是便道:“若是想去,也不是没法子,御船到丘岐山靠岸,到时候趁机溜走就是了,反正到那时也没人留意咱们了。”
话未说完,沈纤慈已然拍手笑道:“你可真聪明,就这么定了!”
应得如此快,嘉文狐疑地瞟了瞟她,感觉自己一脚踩进了坑里,仿佛她早就拿好了主意,专等她把话说出来似的。
沈纤慈心情愉快地让青雀儿给她取来口脂盒,挑了点润红口脂抹到唇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眼尾轻轻一瞥,语气忽而怨怪道:“早就说不用这盒了,又给拿错了。”
说着话,手里的口脂盒直接扔了出去,一下砸在从旁边经过的绣惠身上,鲜红的口脂在绣惠的裙摆上晕开一团刺目红痕,瓷盒落在地上,咚咚咚地滚了几圈。
四下陡然一静,各家女眷俱都移目看来,地上打翻的胭脂盒,沈家三姑娘脏污的裙摆,只需打量几眼,就能清楚发生了何事。
姐妹间有些龃龉本是寻常,私下里解决就是了,没几个会闹到明面上,当众起争执的都少见,更何况是拿胭脂盒砸人,这沈侯爷家的千金居然养得如此蛮横无理,几位相熟的夫人对视一眼,不动神色地移开了视线。
恰逢此时,太后传人觐见,谁也顾不上这点小姑娘间的矛盾,纷纷起座整理衣着发饰,上楼给太后请安。
御船队伍在丘岐山靠岸,侍卫官兵层层防护,官员百姓跪地迎驾,山呼万岁,从御船看下去,皆是一片黑压压跪伏在地的百姓。
皇上下了御船,在岸边贡案前上香,而后率领文武百官在丘岐山游赏风光,而冯夫人等命妇以及宫中妃嫔则去陪伴太后,一时间丘岐山满是彩帷翠帐,罗衣璀璨。
年轻男女多在鸿河水岸缓步游览,彼此隔着距离,但又比平时少了遮挡阻隔,好些人便大着胆子暗递秋波。
沈纤慈心里那根男女之思的情弦还未被挑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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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体会这种“脉脉不得语”的情意绵绵,一心惦记着王母庙的庙会,戳戳嘉文的胳膊,避开人群往彩帷外头走去。
围幛之外,沈纤慈命人备好的马车正停在道上,主仆几人登上马车直奔王母庙,多亏了去丘岐山瞻仰圣颜的人多,马车停靠不会引人注意,不然还要多费些周折。
每年王母庙的庙会都开得十分盛大,从庙门口摆的摊子能绵延出二里地去,沈纤慈一路看过来,只觉目不暇接,形形色色,什么东西都有。有说书的,算命打卦的,走江湖卖艺的,挤挤挨挨的小摊子一个接着一个,什么珠翠头花、针头线脑、帽子、幞头,从文人雅士的书籍字画、古董摆件,到市井小民所需的扫帚凉席、剪刀火钳,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能在这二里长街上找到。
马车行不进去,只得步行,沈纤慈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买,不多时青雀儿云官儿手里就拿了不少东西。
“姑娘,为何要买铁锹呀?”云官儿纳闷道。
沈纤慈作势铲了两下,“你看这铁锹做得多轻便,回头给诚哥儿挖土玩儿。”
诚哥儿是沈纤慈二哥的儿子,今年刚满两岁,指望诚哥去挖土,怎么也得再长个两三岁才能给他小姑姑表演蹲地挖土。
接着往里走,遇到好些走街货郎,卖瓜子的,卖糕点的,卖水果的,还有在地上圈出一块地,买鸟禽鸡鸭的。
沈纤慈已买了不少东西,再买也拿不下了,最后挑了个竹丝蝈蝈笼,便意犹未尽的停手了,如此一来,不再走走停停,很快便到了王母庙。
今日来上香的香客太多,甫一走入就烟雾缭绕,闷热异常,人多杂乱,气味也不好闻,沈纤慈等人没待多久就赶紧走了出来,在庙外透了透气,从街上找了家茶馆进去歇脚。
云官儿打听回来道:“听小二说到晌午时还有杂耍,就在茶馆门前,咱们只管在这儿等着就成了。”
“那敢情好,可算能歇歇脚了。”嘉文松了口气,拿着帕子擦拭额头。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在庙会上逛了这么久,新鲜归新鲜,但也累人得紧。
沈纤慈也累,但又觉得浑身都是劲儿,还能再逛个半里地,坐下来喝了口茶,又涩又苦的茶水一入喉就皱起了眉,低头看了看茶杯里的茶水,“这茶怎么有股土腥味儿?”
青雀儿知道姑娘喝不惯外头这种粗茶,忙让店小二上了壶温水,“在外多有不便,姑娘将就些。”
沈纤慈不怎么在意,润了润喉咙,眼睛往外扫时,很快发现了一个摊子,兴致勃勃地道:“你们快看那个摊子,怎么围了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是做什么生意的?”
云官儿叫来店小二,那店小二往街上瞄了眼道:“客官原来是问这个,那是摆摊子走银珠的,也叫神仙会。”
什么走银珠,神仙会,沈纤慈一点都没听懂,也不打算听下去,她已然决定要亲自去瞧个明白。
17.第十七章
云官儿等护着沈纤慈挤过去,只见那摊子一张方桌,一块粗布桌围,桌上摆着一个大圆盘,圆盘上又分了三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都绘有一张神仙画像,有西王母,斗姆元君,碧霞元君,王灵官,八仙,彭祖,花神娘娘,五路财神等诸路仙家。
一个三角眼的瘦猴守着摊子,吆喝道:“各位赶紧押宝,今日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不限开局次数,心诚则灵,各路神仙保佑,大发特发。”
沈纤慈这才看明白所谓的神仙会原是赌钱摊子,她看大家伙都忙着押注,便也让青雀儿去押了个西王母。
那瘦猴见青雀儿一押就是五两银子,一双三角眼往沈纤慈等人身上瞅了瞅,满脸堆笑道: “姑娘从前没玩过吧,开出西王母,那是庄家通吃,您押这里算是给庄家送钱的。”
周围人一阵哄笑。
有什么好笑的,沈纤慈一抿嘴,伸手把银子往旁边挪了一下,押到了碧霞元君那一格。
那瘦猴嘿嘿一笑,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圆盘上的开关一开,一颗圆滚滚的银珠子就在圆盘中滚动起来,转了两三圈后,缓缓停在了崔判官那一格,人群里响起一阵扼腕叹息之声,买神仙会的人都爱求个吉利,押崔判官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嘉文见沈纤慈不走,也跟着押了几次,还真叫她押中了一次,虽说是小钱,开局时的紧张刺激,赢局时的欢喜,足够引人再次押注。
人人盯着圆盘和银珠,沈纤慈却盯着那瘦猴的手,只见他的手在桌下轻轻一抖,银珠也跟着停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一般。
又一轮开局,那瘦猴笑道:“大家伙瞧瞧,开出西王母了,庄家通吃,今儿蟠桃盛会,大家全当添个香油钱了。”
在一片哀叹声中,瘦猴划着胳膊,哗哗地收拢银钱,正要准备收摊,冷不丁听见一道流莺般的嗓音说道:“你这颗银珠好像是铁的。”
瘦猴倏地抬头,看到沈纤慈正捏着那颗银珠,他忙伸手来抢银珠,“姑娘可别胡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银珠子,大家都验过的。”心里不禁嘀咕,哪来这么个找茬挑事的。
沈纤慈快速后退两步,攥紧银珠道:“你着什么急,是真是假让大家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她抽出帕子使劲儿擦拭那颗银珠子,顺带用指甲刮了几下,果然弄掉了一点银漆,沈纤慈自得地哼了一声,“原来银珠还能掉色的!”
嘉文凑近来看,诧异道:“果然是假的,如此说来,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
“当然是骗人的,他用铁珠作假,桌子下面定然有磁石,一搜便知!”沈纤慈纤手一指,言之凿凿。
本来要走的人都围了过来,瘦猴顿时焦灼起来,那银珠原有两颗,一真一假,真的用来给众人检验,假的在走珠滚盘时使用,便于随时调换。
此时假的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祖宗拿了去,着急忙慌之下,真的也一时摸索不见,眼见事情不妙,寡不敌众,瘦猴眼睛滴溜一转,把桌子一掀,拔腿朝后巷跑了。
沈纤慈站稳身子,见众人愣怔着,立马催促道:“还傻愣着干嘛,快追啊,千万别让他跑了!”
众人如梦初醒,急急追了上去,可惜那瘦猴早就寻好退路,跑得无影无踪了。
沈纤慈惋惜道:“太慢了,这种时候就该先把道给堵住啊,这么多人还能让他给跑了。”
说话间,一队杂耍队伍从街头敲锣打鼓地行来,舞龙舞狮,高跷旱船。
将本要回茶馆的几人拦在了路边,周围的百姓凑热闹地围挤过来,身边骤然拥挤。
瞟见嘉文主仆已被挤到后面,沈纤慈正想跟青雀儿说话,哪知云官儿青雀儿俱已不见踪影,身后几步距离,一个凶神恶煞的刀疤脸男人正朝她抓来。
沈纤慈浑身一僵,在对方上前之时,身子一矮,跑进了杂耍队伍。
在敲锣打鼓的喧嚣中,沈纤慈快速推倒两个踩高跷的,趁着人群混乱,冲进对面茶馆对店小二喊道:“快去叫人,外面有恶人要抓我!”
此时茶馆寥寥几人,全挤到外头看杂耍去了,沈纤慈跑进来一喊,店内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
店小二拎着茶壶呆立,沈纤慈急道:“去啊,我——”
她话未说完,陡然发现店小二的神色变了,仿佛耗子见了猫,既惧怕又谄媚地弯腰道:“陈八爷来了,您老人家怎么有空来小店?”
沈纤慈转过头,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像只笨重大鹅般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摆摊子的瘦猴,一个是那个要抓她的刀疤脸。
看到这两人,沈纤慈心思急转,脸色不禁苍白了几分。
被称作陈八爷的大肚男人眯缝着眼打量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里越来越亮,“花了三百两买了这么个丫头,还没吃到嘴里就叫她给跑了,不把人给逮到,饭都吃不下去,你说我来这儿做什么?”
“谁是你买的丫头,我根本不认识他!”沈纤慈后半句是对屋里其他人说的,可她看到他们那种事不关己的神情,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陈八爷三人都在笑,不怀好意的笑,笑她像被草根串起来的蚂蚱,再蹦跶也蹦跶不出去。
沈纤慈心底又有一股怒气蹿了上来。
陈八爷道:“刀疤,还不把人给抓回来,这还用我吩咐?”
刀疤脸立马上前,沈纤慈夺过店小二手里的茶壶,滚烫的热水朝陈八爷等人泼了过去,等三人放下手时,人已经不见了。
“废物,废物,连个小娘们都抓不住,还不去追!”陈八爷气急败坏道。
沈纤慈太害怕了,从小到大还没这样害怕过,因为她心里隐隐明白,若是被那些人抓到,等待她的绝不是她能承受的后果。
尽管满街都是人,她却不敢停下来向人求助,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腿不停地跑,拼命地跑,朝马车停放的地方跑。
这条路实在太远了,她的双腿已经发软打颤,被扁担轻轻一撞,便跌在了地上,手心膝盖一片火辣刺痛,被灰尘扑了一脸。
沈纤慈忍着疼站起身,刀疤脸在身后紧追不舍,心急之下,瞥见边上有个堆放箩筐的摊子,她急忙往旁边一拐,摘下帷帽,身子蜷缩,将一个大箩筐兜头罩下。
陈八爷慢吞吞跟上来,刀疤脸道:“八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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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跑没影儿了。”
陈八爷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小娘们都能让她跑了!”
“刚才人就在前头,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她还能飞天遁地?”陈八爷眯着眼从街上扫过,在往那堆箩筐上扫去时,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下眼。
箩筐当然不会闪动,除非里面藏了宝贝,陈八爷笑了,又迈着肥鹅一样的步子走了过去。
沈纤慈紧紧攥着手,从箩筐缝隙间看到了在外边移动的脚。
庙会上人来人往,各色吆喝声沸反盈天,如此嘈杂的环境,按理说是听不到脚步声这样的轻微声响的,可她却觉得那声音异常清晰,不断逼近。
头顶的箩筐被人一把掀起,沈纤慈看到了陈八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里一阵恶心,正要扬声呼喊,刀疤脸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拎小鸡一般拽了过去。
陈八爷道: “你倒是喊啊,再敢喊一声,就把你的衣裳撕破,让这满街的人都饱个眼福。”
沈纤慈拼命踢打挣扎,恨声骂道:“我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
“听听,真是个可人。”陈八爷笑眯眯地盯着她,“在这里,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谁敢坏我陈八爷的好事,乖乖跟我走,还能少吃点苦头。”
一只肥手朝她摸过来,沈纤慈愈发挣扎扭躲,惊恐地叫道:“滚开,我要砍了你的手,砍了你的手!”
跟在陈八爷身边的瘦猴,一边在前头开路,一边对投来目光的路人道:“看什么看,这是我们八爷花真金白银买来的,谁敢说半个不字?”
陈八爷脸上依旧笑眯眯的,似乎还有些享受别人敢怒不敢言的畏惧目光。
“你们都眼瞎了吗?我是被他抓来的!”沈纤慈难以想象在如此热闹的庙会上,还能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走,可事实就是如此,任她如何呼喊,也没人出面阻拦。
正午烈日之下,她仿佛掉进了冰窟窿,禁不住地发起抖来。
陈八爷色眯眯地抬起手,似乎要摸一摸那张沾满灰土的小脸蛋,然而没等他摸上去,只听扑的一声,他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给击了一下,震得整条手臂麻木酸痛,几乎连抬都抬不起来。
陈八爷疼出一身冷汗,抽着气骂道:“谁干的,那个不长眼的敢暗算爷!”
沈纤慈看见滚到脚边的青桃,被此番变故惊了一下,忙抬头往街上瞧去。
陈八爷在这一带早有恶名,无人敢惹,见陈八爷冒着火气看过来,人人躲闪避让。
裴述立在青桃摊子前,看了看沈纤慈,漫不经心道:“看来有时候会喊救命,也不是全然无用。”
原本沈纤慈看到个眼熟的,多少是有些高兴的,但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生出了几分恼意。
陈八爷上下打量着裴述,“你要多管闲事?”
裴述道:“我不想管闲事,不过你要抓她,我不得不管一管。”
他确实不像爱管闲事的人,便是此刻插手,也好似有些勉强而为的意思。
沈纤慈咬住牙,她当然知道他为何不得不管,只因他认出了她,又并非情愿,若是袖手旁观,她爹娘绝不会饶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