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他逆转了天道》 1、归来 混沌无边无际,唯有一缕神志清明。 睢无极头痛欲裂,他的魂魄脱离本体百年,当下正在极痛苦地融合。 远远传来不停歇的诵经声,伴随阵阵法器合奏的音乐,忽然一个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睢无极,汝既已归来,为何不速速起身,同众人会面?” 他唯一仅存的神志猛然颤动,前世今生无数画面如满天飞舞的花瓣,在他眼前施然飘落——拜师第一修士,寻仙问道,坐看满山摇曳的白梅;接手玄清山掌门,教导师妹师弟,登上蓬莱金顶,敬仰天地繁华…… 然后呢?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过往,那庄重严肃的声音再次在他响起:“睢无极,你前尘罪业未消,速速起身!” 罪业……对,然后是师尊一朝沦为千古罪人,魂飞魄散;同门皆被连累,正明局翻遍玄清山,不知道从哪找出莫须有的证据,让他替师受罚,生生将他的魂魄与身躯剥离,入俗世以凡人之躯历经磨难。 如今他已承受三生三世凡人之苦,是该回归修真界了。 漫长回忆的尽头,无数故人的眉眼在他眼前浮沉,或喜或悲,交织成几百年光怪陆离的岁月。 他在朦胧之中忍不住向他们伸出手,无尽的留念淹没了他,那缕神志似被这巨大的情感波动吸引,竟轻轻缠到他的指尖上。 他微微一笑,泪水一滴滴掉落,体内真气开始缓缓流转,神志彻底清醒,分离一百八十年的魂魄与身躯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合—— …… 昆仑山巅,坠星台上。 黑夜沉沉,无数星子点缀于夜幕之上,银河欲转,诸天玄妙隐于其间,此时正静静凝望着下首的坠星台。 正圆形的黑色祭坛正中放置着一具千年玄冰棺,到场的所有修士皆目不转睛盯着棺内躺着的人。 那是个如明月一般皎洁的美人,紧紧闭着双眸,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睢无极,速速醒来——” 如同洪钟鸣响的声音贯彻天地,正在一声声催促棺中的人醒来。这声音来自一位被修士众星捧月的老人,他悬在天幕正东方,鹤发鸡皮,神色极严肃,身着金色道袍,手持一卷流光溢彩的书简,正居高临下俯瞰着坠星台。他身边的修士成百上千,或捧着经卷、或怀抱乐器、或持法器严阵以待,场面肃穆压抑。 过了不久,棺中美人眼皮一动,尔后睫毛微颤,一双美目缓缓睁开,清亮的眸子中带着一丝茫然。 老人见棺中人已醒,冷哼一声,从天幕向祭坛上直直坠下。触碰地面的一瞬间,压迫感极强的气波自老人脚底迸发,祭坛四周的修士承受不住,直接被气波震到跪下。 而此时美人已经从棺中起身,那气波只是轻轻吹起他雪白的长发,他站得笔直,神色无喜无悲,礼仪得体向老人作揖道:“睢某久别诸君,思及往事,一时沉浸过深,有些痴了,还望正明公体谅。” 说完,似是嫌拖地的长发麻烦,美人指尖凝出剑气,将多余的长发割断。雪白的发丝纷纷断裂,落在漆黑如夜的地砖上,那地砖闪过几缕流动的金色,竟将发丝通通吞噬了。 美人未多看发丝一眼,仍是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他整理自己的衣冠,山风吹来,白衣猎猎,似要乘风归去。 “睢无极,一百八十年前,汝师莫不悔犯下‘窃天之罪’,而你藏匿半妖、包庇罪人,被罚受生魂剥离躯体之苦,转世凡人承受三生三世的孤独,现已受罚归来。”被称作正明公的老人眯起眼睛,轻抚胡须道,“如今众道门齐聚坠星台,决定你的去留,你有何想说的吗?” “睢某仍想知道当年师尊到底窃取了何物。”睢无极拱手回道,他的声音清雅干净,说出话却让正明公脸色一变。 正明公那张枯木一般扭曲的老脸浮出冷笑,一甩拂尘道:“莫不悔窃取的乃天道机密,她为天下道门表率,却做出此等损害天地命脉之事!事到如今,睢无极,你还要替她狡辩?” “睢某不敢,睢某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睢无极不卑不亢。 “真相?求得真相之前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罢。”正明公拉着老脸,眼皮一掀,冷冰冰问道:“你转世之前,老夫让你在三生三世之中寻找‘天地人’三题的答案,你可有了?” 睢无极:“我若寻得这三题的答案,能否知晓当年的真相?” “解此三题是你的惩罚之一,你理应做的。至于真相……早已盖棺定论的事,老夫口中吐出的话即为真相。”正明公居高临下道。 昆仑山巅寒冷,山风猛烈,祭坛下方坐满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一言不发,目光紧紧看着台上临风而立的睢无极,似乎期盼着他说出些有趣的答案。 “睢某不才,转世为凡人未能保留记忆,只能依靠本我行事。若我记忆未出差错,‘天、地、人’三题即为如何解决天灾、地灾以及人祸,其中涉及众多事件,还望诸君且听我慢慢道来。”睢无极轻叹一声,转身向台下众人拱手说道。他目光沿着人群一扫,在各色道袍中,却唯独没看见属于玄清山的藏青色。 “说罢。”正明公催促道。 于是睢无极背手而立,半垂眼眸,陷入前三世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回忆中—— “第一世,睢某转世为一世家公子,辅佐大雍天子平定人间百年战乱,睢某建议天子广建书院、教化百姓,设立清明的官制,劝天子约束自身……如今大雍已有百年的安定繁华,此为解决人祸的答案。” 下首的一众修士听闻此言,立马一扫沉默的姿态,个个神色惊诧,互相交头接耳。正明公见台下嘈杂,重咳一声,片刻后坠星台归于宁静,只有睢无极如清泉般动听的声音在潺潺流淌。 “第二世,睢某无名无姓,生于荒野,一生走遍天涯丈量天地,疏通河道挖掘水渠,存储足够粮食抵御灾难,勉强缓解多年洪灾……此为睢某解决地灾的方法。” “第三世,睢某是个赤脚大夫,正逢天降怪疫,人间为此而死的人不计其数,我以身试药,深入疫区……可惜这一世早亡,未能寻找到解决天灾的良方。” 战火、饥饿、瘟疫……睢无极行走人间百年,天灾人祸不断,能改变的尽力改变,能救的全力去救。只是……苍天视万物如刍狗,人性又难以揣测,也许此刻尚能解决,彼时又是灾祸重现。 说到最后,睢无极只余一声长叹。 “老夫以为莫不悔当年纵横天下,而你是她最得意的弟子,不曾想连这三题正确答案的边都摸不着……”在一片寂静中,正明公悠悠开口道,他老脸挤出高傲的笑容,几乎是在嘲讽。 “世间灾祸复杂难解,睢某愚钝,还望正明公指点迷津。”睢无极倒也不气馁,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教道。 正明公:“你所经历的不过是小打小闹,虽也算是天灾人祸,离我心中的答案仍有很长的路。我要你解开何为天、何为地、何为人……你可清楚了?” 睢无极看向这个毁了他前半生的老人,他的眼睛里既无怨恨、更无恼火,只是含着淡淡的悲哀。他轻声道:“谢正明公赐教。” 顿了片刻,睢无极又问道:“敢问正明公睢某的师弟妹现在身处何方?” “你未能解开此三题,自然要重入轮回,你师弟妹如何,已与你无关了。”正明公冷冷道。 这句话一出,不仅睢无极蹙眉疑惑,连台下一众修士都坐不住了,他们中有人直接站起,抱拳喊道:“正明公,当年的判决似乎只有轮回三世这一条,方才的判决……似乎不妥罢?” 睢无极循声望去,冲那位修士投以感激的目光,他认出那是昆仑山派的掌门。 “解开三题明明白白写在判天书上,睢无极未能解开,为何不继续受罚?”正明公吊着一双三白眼,漠然回复这些修士的异议。 当年莫不悔一案,哪怕早已盖棺定论,仍有不少修士同情她及其徒弟的遭遇。再说正明局把持修真界多年,众人受到的限制愈发加多,对正明局的怨气酝酿已久,近年来修士与正明局产生冲突的事件也随之增多。 况且……睢无极本就是无辜被牵连,剥夺掌门位又受种种惩罚,百年前他们迫于局势袖手旁观,百年后实在不能再放任正明局独占话语权。 “既然正明公提起判天书,不如就请展示判天书与诸君评定,判天书上确定的惩罚,睢某自然心甘情愿承担。”睢无极淡淡道。 祭坛下众说纷纭,甚至有年轻的修士欲冲上祭坛同正明局理论,而大能们仍然稳坐蒲团,不动如山观望着局面。 “判天书并未在老夫手上。”正明公嗤笑着说道。 睢无极坚持道:“睢某只认判天书,还望正明公成全。” “大胆……汝为罪人,怎敢如此顶撞老夫!跪下!”这彻底惹恼了正明公,脾气又硬又差的老头狠狠甩动拂尘,凝聚真气向睢无极猛然压去! 化神期修士的威压如山如海,仿若有千钧之重压在睢无极的头顶,逼迫他下跪。他魂魄方才归体不久,真元又损失大半,纵使运转全身真气抵抗,也不由得膝盖一软,几欲跪下。 凭着本能,睢无极的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无愧”不见了。 也是,正明局怎么可能让剑修和自己的本命剑绑在一起? 本命剑即为剑修的半个真元、半条命,何况睢无极曾经是天下第一的天才剑修,仅差一丝就能突破剑域、迈入剑魄境界,和正明公的地位平起平坐。可惜命运弄人,如今的睢无极真元残破、魂魄不稳,面对元婴期修士尚且吃力,更不论正明公这种化神大能。 但睢无极依然不屈不挠地站着,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柔美的脸上渗出细汗,他眼前发黑,已然要坚持不住…… 就在此时,台下众修士哗然,一柄长剑从远处飞来,剑身如一泓碧水,生生斩断台上两人之间暗中涌动的气流。 睢无极心思转动,他嗅到了“无愧”的气息!于是他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强行突破正明公的压制,转手接住空中飞来的长剑。 长剑被他握住的一瞬间,沉沉夜幕的东方似有万丈霞光,而睢无极的真元此刻终于完整。 果真是“无愧”。 那如春水般澄澈的剑身上刻“无愧”二字,映出睢无极天下无双的容颜。剑柄上仍然缠着红色的流苏,还有一块多年未曾摘下过的木牌挂坠,雕成了狸奴的形状,风格和通体杀气的神剑格格不入。睢无极目光温柔,像在看待自己久别多年的友人,正所谓故剑情深。 但随之,他心中疑虑窦升——“无愧”竟然不在正明局手上?那是谁拿走了? “睢无极,你方才不是问老夫你的师弟妹在何方吗?”正明公像是看到什么惊天大笑话似的,老脸上绽出一朵极惊悚的笑脸,他干净利落地收回拂尘,语气尖锐喊道,“你小师弟正好来了……且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罢!” 睢无极心中一紧,他嗅到了魔修的气息,一股糟糕的预感爬上心头。 “天下道门表率的玄清山居然出了个大魔头……睢无极,看看罢,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孽畜……” 正明公话音刚落,一道浓郁的魔气骤然在坠星台上炸开,那魔气中夹杂无数或哭或笑的人脸,丝丝红线不详地在魔气中蠕动,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笼罩了整个坠星台。 台下的修士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几位大能不悦地皱起眉头,互相谈论着台上混乱的场面。 睢无极转身,只见魔气被山风吹散,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孽畜?李老头你这么多年也就只会骂这一句了。”那男子声音低沉磁性,不屑冷笑道。 而睢无极却再次蹙起眉头,听见这个声音后,他被万丈红尘折磨过的心突然空了一块。 他愣愣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目光掠过那人英俊阴沉的面容,声线竟有些颤抖,他几乎是不可思议道—— “夜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殊途 睢无极看到男人的那瞬间,可以说是心神巨震。 他有四个师弟妹,男人排名最小,名叫岑夜明。岑夜明七岁那年,家人惨死于魔修的掌下,他被睢无极抱回玄清山,亲自教导长大。 “夜明,你为何会变成这样……”睢无极有些茫然,他记忆中的小师弟腼腆、亲人,虽然孤僻了些,却也从未……露出过这样阴冷狂傲的表情。 “睢无极,你一走就是一百八十年,三界的格局可是大有改变。”正明公不怀好意的声音在睢无极的背后响起,阴森森地钻入睢无极的耳朵,“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魔修近百年风头无双的蚀魂君——人魔七子之一的岑夜明。你看看,是不是和你记忆中的小师弟长得一模一样?” “李庵,闭上你的臭嘴,我来给我师兄送剑,关你什么事。”岑夜明从腰侧抽出剑鞘,向一动不动的睢无极扔去,尔后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白了一眼正明公。 睢无极下意识接住剑鞘,将剑归鞘。他的心脏隐隐作痛,体内真气紊乱,方才硬抗李庵威压的后作用开始显现,竟让他喉间泛起腥甜。就算如此难受,他也最多皱了一下眉,表情依然平静,他轻声问道:“夜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岑夜明却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和李庵对峙,薄唇冷冷吐出大逆不道的话语:“哦,并非和你无关,除了送剑,我还是来杀你的。” 此话一出,李庵脸色剧变,台下一直观望的某位大能起身,严厉喝道:“岑夜明,你可知自己在说何等胡话吗?” “胡话?李庵害我师门,杀我同袍,这是我和他的恩怨,与旁人何干?”岑夜明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那位大能,语气阴森地回道。 李庵哈哈大笑,不可置信道:“你师尊犯下滔天大罪,你同袍皆为魔修,我为何不杀?” “至于你,今日居然亲自送上门来,那我不得不当着你师兄的面将你伏诛!”李庵怒极反笑,磅礴的威压猛然压下。 然而这威压未能降下,睢无极以自身真气对冲,提高声调对岑夜明严肃道:“夜明,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尚且未作回答——你为何会变成魔修?” 岑夜明沉默片刻,面对睢无极,他身上嚣张到不可一世的魔气竟收敛了些许,目光沉沉地望着白衣白发的剑修,像是望穿了这一百八十年。他道:“师尊身死,与师兄师姐离散,被人追杀,为求活路自愿入魔。” “……这些年,你辛苦了。”睢无极心中大恸,千言万语,却只能汇出如此苍白的一句话。 “得再见一面师兄,我已了无遗憾。待我杀掉李庵老儿,就带师兄远走高飞。”岑夜明听见师兄的关心,冷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狂热,嘴里的话也愈发疯狂。 “睢无极,你可听见了?”李庵被多番挑衅,皱皮老脸早就扭成一团,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睢无极,咬牙切齿道:“这孽畜要带你走!你若走了,不论你轮回多少次,一切罪过皆不可赦免……” “正明公,且让我与师弟好生交谈一番。”李庵实在聒噪,睢无极只好委婉请求这老头闭嘴。 李庵哼哼几声,掀了掀眼皮,居然真的闭上了嘴。 反正台下还有大能镇场,他料定两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在李庵不远处,睢无极目光温柔,细细描摹师弟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片刻后轻声叹道:“夜明,我不能和你走。” “为何?师兄,世上并非只有正道这一条路,三界广阔,我们自有容身之处。”岑夜明诚恳地看着他,语气由热烈转为冰冷,“况且,玄清山已将我们一脉除名。师兄,我们回不去了。” 李庵嗤笑一声,算是印证他们这一脉确实已被除名。 “但我也不能和你走。”睢无极无奈道,“夜明,人各有路,恕我无法和你同路。” “师兄,你要杀我么?”岑夜明眨眨眼,竟流露出一丝怪异的孩子气,“我知道,你一定也认为仙魔殊途,正道降妖除魔天经地义,对吗?” “我不会杀你。”睢无极却摇摇头,一字一句坚定说道。 岑夜明愣住了,而一旁的李庵暴跳如雷,就差指着睢无极的鼻子大叫道:“睢无极,你也想大逆不道吗?!” 睢无极对老头的暴怒视而不见,他垂着眼眸,自顾自说道:“我从不认为仙魔殊途、人妖有别,我只信犯什么错、受什么罚。夜明,你是否祸害人间,我会亲自观察监督……我不会让你死的。” “睢无极!”李庵怒发冲冠,老脸上青筋暴起,紧握拂尘似乎随时准备抽人。 台下的一众修士也觉这话惊世骇俗,交头接耳激烈谈论;而那几位大能,脸上的表情均晦暗不定。 岑夜明却回过了神,他神色复杂看着自家师兄,最后咧嘴苦笑道:“师兄,你会后悔的。” “不,因为我也不会允许你杀人。”睢无极轻轻闭上眼睛,尔后立刻睁开看向李庵,“判天书还未现世,我的去留还未决定。正明公,先解决当下最要紧的事,如何?” “诛杀岑夜明后,我自会奉上判天书。”李庵暴怒之后,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语气极为平淡。 睢无极皱眉:“这不是一码事。” 李庵冷哼:“你教出这样重逆无道的师弟,难道不是你的罪过吗?” 睢无极语气越发冰冷:“先了结判天书上的罪业,尔后再论其他。” 见两人僵持不下,岑夜明哂笑一声,散漫说道:“师兄,解决此事很简单,杀了我或杀了这老头——” “够了。”睢无极罕见的有些生气。他方才醒来没多久,胡搅蛮缠的正明局、堕落成魔的小师弟、态度暧昧的修真界……一团乱麻朝他劈头盖脸袭来,饶是他脾性再好,也禁不住烦躁。 岑夜明乖乖闭上了嘴,他眼神中暗含狂热,师兄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眼眸,于是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睢无极,你不杀你师弟,老夫来杀!”李庵一挑眉,以声波为武器,“杀”字落下时,坠星台上悬挂的铃铛纷纷共振鸣响。 这声音对魔修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岑夜明却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右掌忽然攥握成拳,魔气瞬间爆开,竟是生生止住了铃声。 “你魔胎已成……日后必为大患。”李庵神色阴晴不定,抬掌便要击飞岑夜明! 岑夜明无谓一笑,汇聚魔气便要接下此掌。而一旁的睢无极脸色微变,正欲拔/出“无愧”,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且慢!唉,真是对不住诸君,今日此等大事我却迟到了……”一个紫袍道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手捧一方长形缠枝金银盒,愁眉苦脸地御剑飞上坠星台。 紫袍道人的脸比苦瓜还苦,他冲众人一抱拳,唉声叹气道:“听闻睢贤弟需要判天书,我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哎哟!还好赶上了!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和气致祥嘛……” 这人话实在太多,李庵脸色黑得像块被烧焦的木炭,一字一句愤怒道:“张灵之,你来做什么?” “正明局一百多年前把判天书放在我们蓬莱山,这不睢贤弟需要吗?我就送过来了。”紫袍道人笑道,他笑起来也显得命很苦。 应付完李庵,道人又对着睢无极作揖道:“两百年前的蓬莱宴,睢贤弟在蓬莱金顶舞剑时的英姿我毕生难忘啊!多年不见,不曾想睢贤弟姿容更胜,实乃修真界的表率……” 睢无极有些不自在,紧张的气氛被道人一打断,反而使场面滑稽了起来,他只能轻轻颔首道:“张公,好久不见。” 他心里充满疑虑,这位一脸苦相的道人乃蓬莱山现任掌门,一直被人嘲为“墙头草”,对待正明局的态度相当摇摆,今日居然主动出来,替睢无极说话了。 道人对着他又是叽里呱啦一通赞美,连岑夜明都不放过,直夸此魔修境界超脱,将来必成天下第一大魔头。谁料他越说,李庵的脸色越差,那黑脸几乎要滴下墨水。 “魔修在此!汝等不先除魔,在这拉拉扯扯什么?简直有辱正道脸面!张灵之,你不想让蓬莱山也受牵连就滚一边去!”李庵暴怒,将昆仑山巅千年的长风凝于右手两指间,尔后以千钧气势向岑夜明点去。 岑夜明当机立断推开身旁的师兄,竟要上前与这滔天狂风硬来。 漆黑如夜的魔气瞬间内飞速蔓延,无数诡异的红线汇聚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血腥味铺天盖地,似有千万人的哭喊在这天地间回荡。 台下众人脸色骤变,坐看纷争的大能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飞入战局。而那位紫袍道人,则鸡贼地躲到坠星台通天的石柱后面,连个衣角都不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亮的剑光划破沉沉黑夜,狂风和魔气皆被剑光吸收,剑修的领域飞速扩大,将整个坠星台都温柔地抱入怀中。同一时刻,遥远东方亮出一线天光,尔后霞光从地平线上舒展开来,照得昆仑山上万年的白雪泛出温暖的浅粉色。 初生的红日如同群山中的一滴心头血,白发白衣的剑修悬在正中,近乎悲悯地望着众人,手中的“无愧”发出微弱的剑鸣声。 “够了。” 他声音微哑,一滴泪还未流下,就已被山风带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人间 天光大涨,众人抬头望着睢无极,一时鸦雀无声。 白衣剑修轻挽剑花,道袍舒卷,仿若天上明月仙,迤迤然落回地面。方才碰到地面,他再也坚持不住,撑着剑便是一口鲜血。 李庵也不好受,他脸色苍白如金纸,剑域境界大圆满的剑修相当不好对付,哪怕睢无极实力还未完全恢复。 至于岑夜明则半跪在地,微微扬起脸庞,眼神迷蒙追随着师兄的身影。他自然也受了伤,但并不重,因为师兄总是迁就他,不论他犯了怎样的错误,打在手心里的竹尺也不会疼。 他的师兄一辈子坦坦荡荡,最容易心软,自愿扛下一切责任,无论这责任是否应该由自己承担……这样一个无私的、堪称正道表率的人,却屡次为师弟妹们偏心破戒。 也罢,就让他岑夜明来做这个恶人。 岑夜明状若无事地站起,语气极冷漠道:“师兄,你可知李老头对师姐师兄他们做了什么?” 无人应答,李庵表情嘲讽,而睢无极则抬眸看了师弟一眼。 “一百八十年前,师兄你已受罚入轮回,我们掩护四师姐逃去瑶池。这老东西在瑶池布下天罗地网,生擒了二师姐,害三师兄身死堕为鬼修,而四师姐……则不知为何彻底消失了。这是我和李庵的仇恨,今日应当了结。” 寒冷刺骨的山风拂过岑夜明阴鸷的眉目,他将覆满血色的往事简明扼要说出,好似在像众人展示自己狰狞的伤口。 睢无极又是一口鲜血,那鲜血色泽暗沉,在襟口绽出血花。他想,自己或许麻木了,一连串噩耗砸下来,竟已失去感知痛苦的能力。 “我知道了……”睢无极声音飘渺,他似踩在棉花之上,嘴里却依然极冷静地说道:“张公何在?请出示判天书,让诸君决定睢某的去留。” 他在极度悲愤之时,却是极度的冷静。 紫袍道人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只得讪讪苦笑,拍拍衣袍,端着那方金银长盒款款走入坠星台中央。途中他侧目瞄了一眼李庵,被老头通红的双眼吓得踉跄了几步,尔后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朝众人点头示意。 金银长盒被打开的刹那,化作一柄长卷的模样,金边银底,墨黑的字迹在上面苍虬盘桓。 判天书详写了当年的来龙去脉,最要紧的地方则用金色标注了出来——那是决定睢无极命运的判词。 “众议表决之后,即刻剥离睢氏之魂魄,入凡人界受三世之苦,方可重归修真界。”紫袍道人念判词念得颇为抑扬顿挫,这满纸车轱辘话竟也被他念出了韵味。 “也就是说,我前尘罪业已了。”睢无极淡淡点头,“诸君,可否有异议?” 一位大能庄严说道:“并无异议。” 此人一发话,众修士默认,只有李庵佝偻着背,面部扭曲,尔后挤出一声冷笑。 “判天书上白纸黑字,正明公,你有不满的地方?”睢无极微微蹙眉。这老头一直阻挠他得到判天书,他本以为判天书和“无愧”皆在正明局手上,但居然一个在蓬莱山,一个被小师弟带走了。 蓬莱山……当年师尊一案震动天下,蓬莱山张灵之封山避世,与此事狠狠割席。张灵之看起来像株颇具喜感的墙头草,但其人目光之毒辣、心思之深沉,是个举世罕见的奇人。 睢无极看不透他为何会帮自己。 似察觉到睢无极的视线,紫袍道人——张灵之冲他憨厚一笑。 “老夫能有什么异议?”李庵说话凉飕飕的,“放你走就是了……只是你这魔修师弟,该如何处置啊?” “我说过,我会亲自看守他。”睢无极眼睛眨也不眨说道。 “你觉得老夫会信吗?”李庵浑浊的老眼中透着几分诡异,“你师弟认为老夫害你师尊、杀你同门,血海深仇……睢无极,你不恨我吗?” “恨。”出乎意料的,睢无极直接答道。 “那就让我杀了他。”岑夜明听到此话,仰天大笑,正欲凝结魔气,却被下一句话定在原地。 睢无极说道:“但现在杀你,只会失去当年师尊身死真相的线索。” “诸君!你们可听清了?睢无极要杀老夫,堂堂正道表率要杀正明局的人!”李庵情绪激动,拂尘重重甩地,激起千层气浪,“我早该知道,莫不悔的徒弟一个都不能留……” “哎呦,和气致祥嘛。”眼见又要起风波,张灵之连忙出来挡住李庵,笑呵呵劝道,“今日台上台下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正明公您老人家也收收脾性,且听听在下的想法。” 说完李庵,这紫袍道人又转向睢无极,假装埋怨道:“睢贤弟你也真是,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结果骨子里还是剑修那一套打打杀杀,唉!” 被张灵之这么一套插科打诨下来,气氛稍微缓和了些许。唯有岑夜明冷冷盯着紫袍道人,把这人吓得打了一激灵。 “张公有何想法,且说来听听。”睢无极叹气。他确实不能放过李庵,他要揪出真相,向天下人公示李庵的过错,以证师门的清白……现在杀实在太冒险,毕竟他不可能在大能的围剿中顺利逃生,何况还要带着一个魔修师弟。 该如何处置岑夜明,他也很是苦恼。于情,岑夜明由他一手带大,感情深厚,他愿意用性命担保这是一个好孩子;于理,岑夜明作为魔修,修炼所需,手上的血必然不会少。 要保住师弟,也要约束师弟。 他只希望张灵之能给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只见张灵之沉思片刻,尔后轻抚胡须说道:“自古以来,仙魔殊途,大魔出世必祸乱世间,要么诛杀、要么制约其成长。依我看,不如将岑夜明的修为封住,交给睢贤弟日夜看管,若有异动,则斩立决,如何?” 岑夜明身上迸发出杀气,浑身上下写满“我不同意”四个大字。 “好,张公可有什么办法封住修为?”哪知睢无极竟同意了,他快步上前,挡在蠢蠢欲动的岑夜明身前,脸色苍白。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废了修为不更好?”李庵磨着后牙槽说道。 “魔修废了修为就等于没命了!”张灵之嗔怪地看了李庵一眼,继续说道,“我听闻正明局有一神器,名为‘化骨玉’,入人体可吞噬大半修为,非持有解药者不可解……” “正明局神器从不外借。”李庵冷硬打断,顺带翻了个白眼。 “那要是我举介睢贤弟进入正明局呢?”张灵之似笑非笑道,这个一脸苦相的道人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他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封鎏金书信,竟是早有准备。 众人不可置信,睢无极也有些怔愣,而李庵更是脸色几变、精彩非凡。 “听闻早年正明公给睢贤弟出了三道题,似乎睢贤弟未能解开啊。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在正明局做个三界史官,游历天下,继续解题呢?”张灵之幽幽说道。 睢无极心中惊诧,却一瞬间就明白此人的想法。 不过是制衡之术罢了。 张灵之看准睢无极要保魔修师弟,先提出封住修为看管,又让睢无极带着魔修在正明局任职,一方面可以让睢无极深入了解正明局,另一方面也便于正明局掌控睢无极。 一切局面都在此人掌控中,连他拿着判天书出现的时间都恰到好处,至于那些袖手旁观的大能,估计早和张灵之串通一气,静候此局的发展。 睢无极苦笑,没想到自己方才回到修真界,就被人算计了一道,但总归这结果勉强是好的…… 就在此时,李庵也反应了过来。他抚掌大笑,状似疯癫,眼球充血死死盯着张灵之道:“好!好!没想到老夫又被你摆了一道!” 言罢,老头召来悬浮在空中的判天书,抹去之前的文字,重新撰写约束内容。 仅用片刻,判天书上的文书已然写好,甚至只有一句话——“严防大魔岑氏出世,若出,睢氏、岑氏皆斩立决。” 这话没头没尾,煞是阴毒,而睢无极只是闭了闭眼,指尖逼出一滴血,画押了上去。 契约成立,判天书重新变回金银方盒,被张灵之抢入怀中。 张灵之嘿嘿一笑:“这东西还是由我们蓬莱山保管罢。” 谁知根本没人理他,李庵脸色阴沉向睢无极甩去一个东西,冷漠道:“此物乃‘化骨玉’,只有我局才备有解药。睢无极,望你说到做到,看好你这疯子师弟。” 那东西飞到一半,就被岑夜明轻而易举抓住了,他冷傲的脸上勾勒出一丝浅笑,对着睢无极轻声道:“师兄,你不杀我,往后必然后悔。” “不会后悔。”睢无极看着师弟的眼睛,“我从不后悔。” 听闻此言,岑夜明毫不犹豫闭上眼睛,吞下了那块泛着幽光的青玉。 他本就脸色惨白,吞下化骨玉后,浑身隐隐透出青光,更显得阴森可怖。他额上密布冷汗,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但依然迎风而立,一动不动。 睢无极见状,上前几步,担忧地扶住师弟的胳膊。 “放心,死不了。”李庵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金莲舟将要停靠坠星台,睢无极,带上你师弟同我回一趟正明局。” 北方青空缓缓显现一艘庞大的飞舟,外形似金色莲花,在朝阳的照耀下,辉光万丈。 睢无极皱眉:“一定要去正明局吗?” “睢贤弟,你如今魂魄不稳,得好生歇息一番。”张灵之抱着判天书,神色恳切,“况且你久离修真界,正明局接收三界一切讯息,你去一趟,也好知晓百年里都发生了哪些大事。” “为何让我担任三界史官?”睢无极对此人的目的越发怀疑。 只听张灵之长叹一声:“睢贤弟,你三世凡人,屡次救人间于水火之中,却也催生出多余的因果……这些因果只有贤弟你能解,旁人都动不得。三界史官能名正言顺行走三界,还望睢贤弟尽力为之。” 睢无极默然。 他方从人间归来,又要回人间去。 命中注定罢了。 前方的李庵甩动拂尘,一脸不满地催促。 “走罢,我会替贤弟摆平正明公,贤弟不必太担忧。”张灵之做出邀请的姿势。 “张公,你我既无大仇,更无大恩,何必今日这样帮助我?”睢无极目光凌厉看着张灵之,依然不为所动。 “就当我欠你师尊一个人情罢。”张灵之苦笑道,“再说贤弟你天纵奇才,谁忍心看你就此消沉?” “师兄,去吧。”岑夜明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中,只有睢无极一个人的身影。 事到如今,睢无极也没有再多的选择,他只得接受安排走一步算一步。 他刚踏出脚步,脖颈突然传来剧痛,不是□□受损的征兆,而是来自魂魄。 剧痛仿若要将他的魂魄撕裂,之前强行镇压局面的代价也一同反噬。睢无极两眼发黑,持剑的手无力松开,嘴角不断溢出黑色鲜血。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只记得师弟撕心裂肺的呼喊,以及冰冷又坚决的拥抱…… …… 剑尊三下人间,而今又下人间。 人间年年岁岁,故人青冢萋萋。 只有昆仑山的长风呼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冤案 这几日京城里人心惶惶,朝廷里的乌衣卫四处搜查,寻常人家哪敢出门,更别提去茶楼议论国家大事了。 茶楼掌柜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发呆,刚过中秋,又临近着新帝的万寿节,本来茶楼里应该热热闹闹的,现下倒是冷清到了极致。 茶楼门外栽着桂树,秋风一吹,冷雨萧瑟,桂花全落到了青石地砖上,路过的人都得招惹满身的桂花香。 可惜这美景只有掌柜和伙计们欣赏。他正想着干脆关一段时间的门算了,被乌衣卫天天盯着也烦。 他正欲起身招呼伙计们关门,忽见门口走进两个人。 ——来生意了! 打头是个一身黑衣的高个男人,容貌极英俊,细看眉间还有些阴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而紧随其后的人,则一身无瑕的白色,头戴缀着长纱的幕篱,看不清具体的容貌。 莫非是女眷? 不过这年头女人都能当皇帝了,带幕篱出门的女眷越来越少见,这白衣人倒是稀奇。 掌柜心里猜测着,面上熟练露出热络的笑容,迎上去抱拳行了一礼:“敢问二位可是要喝茶?” “安排一个有屏风的座位。”黑衣男人目不斜视,直径走向柜台,往桃心木柜台上放下一锭银子。 掌柜眼都直了,深知这是两位大客户,得好生接待着。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又真切几分,连忙跑上前收下银子:“哎呦,贵客们想喝点什么?咱这最出名的就是雨前龙井,一百多年的历史,喝过的都赞不绝口!” “师兄,你想喝什么?”黑衣男人完全无视了掌柜的热情,转过头询问白衣人,语气竟格外温柔。 “就雨前龙井吧。”白衣人的声音清雅干净,听得沁人心脾。 掌柜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不禁遐想白衣人在幕篱下的容貌。 “带路。”黑衣男人不耐烦地敲几下柜台,“别乱看。” “好嘞,二位这边请——”掌柜也觉得不妥,赶紧移开眼睛,领着一黑一白两人走上楼。 这间茶楼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名字叫“无为”,取自“清静无为”之意。茶楼内里的装潢也走的雅致那一派,除了桃心木桌椅,其他装饰皆是翠竹白瓷一类的雅物。 “二位请坐,拉开珠帘就能看到繁华的京城,风景相当好。”掌柜将两人引至一处靠窗的座位,刷漆的红棕色方桌和靠椅,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挡在外面,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待两人落座,掌柜低着头将要退出小包间,忽见那白衣人把幕篱摘了,露出一头雪白的长发。 掌柜愣在原地,看那人眉若春山、眼眸清冽,整张脸柔美到极致,除了黑色的眸子和淡红的嘴唇,整个人白到像一抹月光,姿态优雅地散落在这小小的包间之中。 似是察觉到掌柜的目光,白衣人微微侧头,朝他浅笑了一下。 …… “这间茶楼的首位主人,曾经是我的朋友。”睢无极见掌柜走远了,解下腰间的“无愧”放在桌面上,怀念地打量一番四周,“一百多年过去了,居然也没什么变化。” “茶楼的牌匾,看得出是师兄的字迹。”岑夜明面对师兄,身上尖锐的气质柔和了不少,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不知师兄刚到京城来此地是……?” “本以为在茶楼能打听到最近盛行的言论,没想到来得不巧,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睢无极撩开珠帘,见街道清冷,路人神色匆匆,长叹一声,“看来这‘鬼仙案’真是闹得人心惶惶。” 他们此次前来京城,正是为了确认“鬼仙”的存在。 半个月前,睢无极自坠星台上醒来,在重重算计下到正明局当差,带着修为被封的小师弟从金陵一路北上,方到京城几个时辰。他魂魄受损,调理十多天才见好转,正明局让他担任游走三界的外史官,处理的第一件事就和这“鬼仙”有关。 “不过,掌柜在茶楼耳濡目染,应该也能问出一些东西。”睢无极看向自家师弟,“夜明,你可带了神愈丹?给我一粒。” 岑夜明疑惑,从乾坤袋里翻出一个塞着红布的小瓷瓶:“带了,师兄又不太舒服吗?” “咳。”睢无极耳朵微红,轻咳一声,“待会掌柜来了,我拿这个和人家交换情报。”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又把乾坤袋忘在飞舫上了。他早年唯爱一把剑一个人游历世间,经常忘记拿上盘缠。好在如今身旁有个岑夜明,小师弟的乾坤袋和百宝箱没什么差别,无所不有,一路上都只能拜托师弟掏钱。 说起来,师弟的乾坤袋还是自己绣的,针线歪歪扭扭,也就师弟不嫌弃带在身边两百年。 一言一语间,掌柜敲敲屏风,示意要上茶了。那掌柜低着头,也不敢再看一眼睢无极,把天青色的瓷茶具端端正正放到桌上,手脚麻利地倒茶:“两位客官,这是小店招牌的雨前龙井,您仔细闻着,幽香四溢,再仔细看着,汤色澄澈。” 倒完茶,掌柜仍低着头,提醒道:“茶烫,客官小心,我就先退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 “掌柜的,还请您等下,我有些事想问您。”睢无极出声把人叫住。 “哎,您说。”掌柜停住脚步,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眼睛只盯着地板。 “我和我师弟今日才到京城,听闻城中的‘鬼仙案’闹得人心惶惶,还想请教一下掌柜到底怎么回事。” 谁料掌柜的一听,整个人脸色大变,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支支吾吾道:“这、这可不太好说啊。” 尔后掌柜压低声音,紧张补充道:“乌衣卫最近一直在抓讨论此事的人,我做小本生意的,可不敢托大,客官您问别人去吧。” 睢无极和岑夜明对视一眼,但并未放弃。睢无极拿出那瓶神愈丹,轻轻放到桌上:“掌柜的,我知道您的难处,我这有一瓶上好的神愈丹,和您交换情报,如何?” 这掌柜的确实不简单,听到神愈丹后,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此乃世外仙人们的物品,二位莫非……” “我乃正明局的修士,‘鬼仙案’已影响到修真界,故特地来此确认情况。”睢无极直接表明了身份,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小的方印交予掌柜。 掌柜的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所谓的修士,眼界开阔。他细细观察方印,见它通体金黄,刻着晦涩的文字,拿在手中温暖如春,心下便信了几分。 “既然仙人们想听,那我也只能讲了。”掌柜苦笑着坐下,“还望待会乌衣卫来查,两位帮我周旋一下。” “鬼仙”一事,要追溯到大雍太/祖时代。 “傅文公辅佐太/祖开创千古伟业,人人都说他是谪仙下凡,于是背地里给他立碑造像。但这怎么行呢?功高盖主啊!到了高宗,就活生生把人逼死在皇城前,还严禁民间私下祭拜……”掌柜的不愧是茶楼老板,说得可圈可点,“久而久之,有人就传说这傅文公的鬼魂在幽冥心生不满,反噬祭拜他的人,传着传着就把人传成了鬼仙。” “唉……可惜了傅文公一生忠心耿耿!”掌柜感慨一声。 “如今怎么又传起此事了?”睢无极垂下眼眸,白色长发掩住小半张脸,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掌柜又压低几分声音,“到了当今,新帝是个女娃娃,要大刀阔斧改革,还要平复冤假错案……谁不知道大雍一百多年最大的冤案就是傅文公,被生生说成祸国殃民、祸乱朝纲。这不,新帝的举措戳中了某些人的心事,京城里就开始流传新帝祭拜‘鬼仙’的传闻,然后……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英雄死后还不得安息,仙人,你们可评评这世道到底公平与否?”掌柜唏嘘不已,眼里甚至泛出一丝泪花,“我祖宗曾和傅文公交谈甚欢,楼里还有些文公的字画,事情闹得最大的时候祖宗都不愿意摘下……” 睢无极并未发表任何观点,只是凝视着茶壶嘴里袅袅升起的白雾,片刻后自嘲一笑。 突然,一阵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睢无极皱眉拿起桌上的“无愧”,刚起身,就见屏风被人“刷——”一声拉开,一群穿着统一黑袍的汉子神色严肃出现在他眼前。 一旁的掌柜早就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乌衣卫。 虽说乌衣卫身着黑袍,但前襟上皆有一抹白,好听点叫燕子一般来去自如,难听点大家私下都叫他们杂毛乌鸦,上门就是灾祸。 “你们可知妄议朝政,是何等大罪么?”领头的乌衣卫身形健壮,似是学习了些体修的心法,周身气势十足,看到睢无极却狠狠皱起眉。 睢无极浅叹一声,将自己正明局史官的身份说了,又递出方印道:“此事与掌柜完全无关,请诸君不要为难他。” “我等早收到睢剑尊来京的消息,不料您先来了这儿。若想问此事,大可找我们,何必听信市井小民的谣言?”领头只消看一眼方印,就确定了睢无极的身份,语气颇有不悦。 “我是来写史书的,平头百姓的话也是史料一部分,镇抚使大人,还望通融通融。”睢无极见他前襟上配着一枚银扣,准确说出了领头的职位。 领头也确实无心为难,只是严厉提醒茶楼掌柜不要声张,关闭茶楼暂避风头,便要睢无极带着岑夜明跟自己走。 谁知刚下茶楼,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几位穿着黑底红襟道袍的人守在门口。 “你们天演阁来凑什么热闹?”乌衣卫领头大为不爽,伸手拦住来人的去路。 那群道袍人里站出一个挽着拂尘的,笑吟吟道:“正明局来使一向是天演阁接待,该滚的是你们乌衣卫吧?” 眼看就要起冲突,那挽拂尘的直接掠过恼羞成怒的乌衣卫,施施然走向睢无极:“百闻不如一见,睢剑尊真真是举世无双的美公子,阁主有请,剑尊快和我们一同上车罢。” “是天演阁现任阁主?”睢无极不为所动,轻飘飘反问一句。 “不,是首任阁主。”挽拂尘的人笑得高深莫测。 “陆南华还没飞升?我以为他早就看破天道,飞升上界了。” “不能和剑尊您再见一面,陆阁主怎忍心飞升?当然,他更想叫您——” “傅文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造像 睢无极听到此话毫无反应,秋雨蒙蒙,略微打湿了他的白发。片刻后,他淡淡开口:“我只是个游走三界的史官,出身玄清山,怎会和傅文公有关系?” “哦?”天演阁道人表情诧异,“莫非我们阁主年纪大了,记忆出了差错?” “或许吧。”睢无极戴上幕篱主动走向马车,“但阁主既然有请,睢某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天演阁的马车不是凡物。 车轮上刻着疾风咒,拉车的马是器修炼制的傀儡,车内宽敞明亮、布置奢华,处处彰显着皇家气派。 但睢无极对这些事物熟视无睹,他轻轻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外头不断后退的街景。 一别百年,京城越发繁华,如今常驻人口有百万之多,远远望去楼阁连天,街上商铺汇聚五湖四海之风物,也难怪塞外的异族说京城遍地是黄金。 而一旁的道人正笑着自我介绍,“方才见到剑尊一时看痴了,竟忘了告知自己的名字。我姓沈,单字一个茂,久仰剑尊大名。” 睢无极收回目光,转眸看着沈茂,礼貌地颔首:“不敢当,我听说沈道友名列‘天演十三杰’之首,如今一看的确是位稀世奇才。” 这话把沈茂说得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说起来剑尊久别凡间,恐怕对现下的一些情况不太了解……要不这样,您问,我答。” “我依稀记得以往正明局在京城也有分局,怎的现在撤销了?” “三界每日都有奇事,正明局哪里管得过来?”沈茂微微扬起下巴,略带得意道,“老阁主亲自和正明公签订了协议,人间事务先经过天演阁,看情况再上交正明局。正明局来往京城的修士少了很多,哪里还需要甚么分局?” 听闻此言,睢无极轻轻摩挲“无愧”的剑柄,迅速理清了当下的局面: 三界之中,修真界正明局、凡人界天演阁、幽冥界轮回司,并称“三大司”,各自处理权力范畴内的异动,偶有合作,大多时候互不干扰。 比起在上古时期就初具雏形的正明局和轮回司,天演阁则随着朝代变迁不断变化着,不同朝代的名称也有所不同。 ——司天监、护天卫……而在充满神秘色彩的前朝,它被称作“叩天司”。演化到大雍一朝,天演阁权力增强,接管凡人界所有相关事务,若涉及道门,再请正明局出山。 天演阁手握重权如此,怪不得连乌衣卫都要退避三舍……睢无极抬眸扫了眼前得意的道人一眼,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放弃了。 “说白了不还是朝廷走狗?”倒是旁边的岑夜明嗤笑一声,他在柔软的坐垫上随意伸懒腰,说完后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沈茂。 沈茂额上青筋直冒,嘴角勉强保持着弧度:“岑夜明,你在我阁魔修档案上赫赫有名,如今看在睢剑尊面子上我不动你,还望你好自为之。”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睢无极把手搭在师弟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马上要到了。” 多年不见,岑夜明性格大变,这让睢无极不知该如何同师弟相处。 记忆里那个内敛安静的少年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个浑身尖刺的岑夜明,对谁都充满戒备,唯有和睢无极独处时,才那觅到往日少年的一抹影子。 …… 马车速度极快,言语之间便到了天演阁门前,睢无极下了马车,也不带幕篱,整个人冷清清站在门口,凝视不远处的皇宫。 他一身白,周围皆是红墙琉璃瓦,来往行人又几乎都穿着黑色的道袍,像片飘雪落在偌大皇城之中。 “师兄,你在看什么?”岑夜明顺着他的目光,却只看到皇宫如鸟翼般腾飞的檐角。 “没什么……”睢无极摇摇头,他的睫毛也是洁白的,像白鸟的羽毛,眸子仿佛被水洗了一遍,含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想起一些往事而已。” 不远处的沈茂好整以暇,等了一会后,看时机差不多,扬出笑脸上前催道:“睢剑尊,老阁主估计等得烦了,我们先上塔如何?” 天演阁本体是座高塔,乃京城的最高点,通体朱红,气势逼人。沈茂领着人步入青铜铸的大门,还不忘回头笑道:“方才见睢剑尊看得出神,莫非过了百年,不认得这些事物了?” “此地似乎重建过?”睢无极早已将情绪收敛,此刻神色浅淡,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自然。”沈茂答道,“人间需要处理的事物愈发增多,一百年前老阁主请求皇帝扩建,陆陆续续修了二十年,才有天演阁如今的风貌。” 睢无极便不再出声,专心打量重建后的天演阁内部。 此地收集人间各地讯息,经修士们评估后,再决定处理方法。于是阁内按照地区分隔出多个单间,每间屋子里堆满草纸,一群修士火急火燎阅览着讯息,忙得脚不着地。 再往上走,越接近塔顶,环境越清幽,朱红的墙壁换为黑金色的星图,纱幔层层落下,汉白玉的用具泛着莹润的微光,一切似乎和睢无极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睢无极却感到些许微妙。 ——灵气太过充沛,甚至他因魂魄受损引发的疼痛也被这灵气减弱许多。 “塔顶的灵气怎如此充沛?”思来想去,睢无极还是开了口。 “这就得问老阁主了。”沈茂一甩拂尘,指向前方半掩着的雕花木门,笑得高深莫测,“睢剑尊,且进去吧。” 睢无极推开木门,正欲入内,沈茂又急忙叫了一声:“岑夜明,你留下!” “为何?”岑夜明面色轻蔑瞥了一眼沈茂。 “老阁主亲口说的只见睢剑尊,我又不能做主!”沈茂对这目中无人的魔修气得直磨后槽牙,纵身挡在门口,阻拦岑夜明的去路。 岑夜明微眯起眼睛,瞳孔中似有漆黑的雾气在翻腾涌动。 沈茂冷汗直流,虽说他晓得这魔修目前修为被封,不足为患,但他早就被这帮无耻之徒整怕了还是提防着比较稳妥。 两人僵持不下,忽听见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原来是睢无极用剑柄敲了敲门框。 “夜明,你稍等片刻,我速去速回。”睢无极轻声说道,随即转身衣袂翻飞,消失在重重纱幔之后。 沈茂长舒一口气,提心吊胆守在门边,生怕这魔修突然闯进去冲撞了老阁主,他可没胆子承担后果。 谁知岑夜明根本懒得理他,双手环胸靠在墙上,双眼紧闭,出其的安静。 …… 门内仍是层层纱幔,浮动着浓郁的檀木香气,木地板擦得锃亮,一个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坐在房间正中。 “你来了。”那身影发出一道沉重的叹息,似包含着千言万语。 睢无极未作回答,他用剑柄挑开纱幔,看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男人。 男人两鬓斑白,容貌极为寻常,嘴角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乍一看相当不苟言笑。 睢无极在男人面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桌案,桌案上摆着天青色的瓷瓶,一枝姿态优美缀满花朵的桂花插在其中,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黑色的木盒。 “傅文公,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男人缓缓睁开眼睛,他眼睛里一片灰色,嘴角勾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 “我如今姓睢,名无极,在正明局混日子,和你口中的傅文公有什么关系?”睢无极声调平缓,“陆阁主怎地比我还健忘了?” “明明是你忘了……或者你根本没忘。”陆南华轻笑一声。 “我有公务在身,不便过多闲谈,若陆阁主无事,我先行告别了。”睢无极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左手撑地,正欲借力起身。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陆南华幽幽说道,“‘鬼仙案’本就是你宿命中的一环,我在这里等你等了百年,你想知道内情的话,大可以问我。” “祭拜‘鬼仙’会遭受反噬,可确有其事?”睢无极闻言,重新坐下,开门见山抛出问题。 “一些魔修妖修借着名头生事罢了。” “天演阁可有‘鬼仙’的造像?” 陆南华一动不动看着睢无极,忽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然后伸手将桌案上的木盒推到睢无极面前:“打开看看。” 木盒朴实无华,睢无极动作小心地打开,看见盒子里躺着个玉雕的人像。 那玉洁白无瑕、细腻光滑,被雕成一个雌雄莫辨的人形,穿着飘逸的广袖长袍,梳着飞仙髻,整体灵动且庄重,倒真有几分神仙造像的气质。 唯一奇怪的是,玉人的脸没有雕刻上五官。无脸的神像显得有几分诡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立马沦为谣言中的“鬼仙”,那种温润的悲悯气质也变成了邪性。 睢无极捧着这尊造像,脖颈处的魂魄伤口竟开始剧烈疼痛,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纷杂的画面,两眼发黑,手中的玉人几乎要和他苍白的手指融为一体—— “搜查到的‘鬼仙’造像皆无面目……睢无极,你认为它的脸应该是谁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叙旧 睢无极用双手卡住自己的脖颈,虎口紧紧贴着魂魄上的那道伤口,额上冷汗密布。 疼痛让睢无极产生一种魂魄即将被生生撕裂的错觉。 他脸色惨白,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退殆尽,唯有眼眶泛着微红。因疼痛沁出的眼泪将落未落,几缕长发沾在白瓷般无瑕的脸上,看起来格外脆弱。 陆南华面无表情,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玉人,端端正正放回木盒当中,他方抬头,就对上一双清冽的眼睛。 “脸是谁的不重要……”睢无极忍着疼痛,轻笑道,“若我记得没错,你当初选择了高宗……‘鬼仙’的脸是谁你最清楚。” “玉人送你了。”陆南华怪异地咧嘴一笑,然后恭恭敬敬把木盒放在睢无极面前,“我当然清楚,你也清楚,全天下都清楚那张脸应该是谁。” “我们打个赌吧,睢无极,你会再一次死在这座城里。” “这是你的宿命。” 睢无极猛然拔剑向前砍去! 剑气磅礴,直劈陆南华的前胸,即将洞穿心口的刹那,陆南华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纱幔重重,檀香幽幽,桌案被剑气劈成几块散落在地,而装着玉人的木盒完好无损。 他在原地静默片刻,而后用指腹擦去嘴角鲜血,拾起木盒,转身离去。 …… 临近天黑,街上总算热闹了些。买熟食的小贩趁着还没宵禁出来摆摊,酒楼里人影攒动,散衙回家的官员坐着轿子,偌大京华终于有了人气。 睢无极和自家师弟进了一家客栈。 他当下虽记忆混乱、头绪全无,却也不可能再和陆南华及天演阁合作。 陆南华想要他的命,一百多年前如此,一百多年后更是变本加厉。 偌大京城里,睢无极的故人走的差不多了,但还是留下一些线索可供他参考,索性直接拒绝了天演阁假惺惺的好意,带着师弟独自调查。 “掌柜的,要两间上房。”他走到柜台,轻轻敲了敲桌面。 “师兄。”岑夜明突然出声,“只要一间房就够了。” “为何?”白纱幕篱遮住了睢无极的脸,但听得出他脸上应有笑意,“你已不是小孩子,难道还要和我睡吗?” “我可能会跑。”岑夜明脸不红心不跳,“师兄,你太信任我了,不要随意信任一个魔修。” 睢无极在幕篱下微微挑眉,隔着一层纱,师弟的面容模糊又诚挚。他的师弟虽性格大变,到底没有对凡人产生明显的恶意,睢无极有时甚至会忘了小师弟早已堕魔。 “那就一间上房。”睢无极转头对掌柜吩咐道。 掌柜连忙答应,掏出记事簿询问两人的姓名、籍贯等信息,最后眼巴巴地望着睢无极,欲语还休。 睢无极歪歪头,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要银子,又想起自己的盘缠早丢在飞舫上了,只好转头看向自家师弟。 “我盘缠又忘拿了……”他耳尖微红,好在幕篱挡住了脸,不至于让他太难堪。 闻言岑夜明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兄还是老样子,总是忘带银子。” 睢无极的脸有点烫:“有劳你了,往后我会补偿的。” “为何要补偿?”岑夜明财大气粗,从袖口取出一大块银子拍在柜台上,转头对自家师兄说,“我的东西不就是师兄的吗?” 睢无极哑口无言。 …… 时隔一百八十多年,师兄弟二人又同住一屋。 在小师弟还小的时候,睢无极时常陪着他入睡。小孩是他游历人间时捡来的,全家惨死于魔修手下,睢无极来得太晚,只能勉强救下最小的孩子。 许是童年蒙着一层血色,小师弟幼时睡不安稳,饱受噩梦侵扰。睢无极只好把他接到自己院里,亲力亲为养到十五岁。十五岁后的小师弟变得内敛,不再黏着睢无极,轮廓逐渐硬朗,眼睛里也多了一些忧郁,但是他们关系依然很是亲密。然后…… 然后一别百年,两人共处一室,竟然无话可说。 明明有太多太多想问的、想说的,但睢无极将要开口时,那些安慰、关切以及责怪,都断在了喉头,再无下文。 “夜明……”沉默良久,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你可有想问我的事吗?” 岑夜明坐在窗边端详着那尊玉人,闻言转头朝师兄笑了一下:“太多了,恐怕一天一夜问不完。” 一百八十年,人间都换了一次主人,众生一明一灭,生死寻常,岂是几个问题就能问清楚的? 既然师弟不问,睢无极垂眸,把心里诸多疑惑筛了又筛,最后咬咬牙,声音微微颤抖地开口道:“我有想问的……你其他的师姐师兄,如今到底怎样?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秋夜的月光颇为凄寒,由于身体疼痛,睢无极半依靠在床榻边缘,比月光还要单薄几分。 岑夜明放下手中的玉人,他抬头望月,似是觉得那月亮不如眼前人,又回眸凝视着师兄。 半晌后,岑夜明缓缓道:“当年瑶池一事,情况复杂,还请师兄容我细细道来。” 玄清山莫不悔曾经独步天下,她门下有五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 一百八十年前,莫不悔被指认犯下“窃天之罪”,魂飞魄散。而余下的五位弟子各自失散,生死不明。 其中排行第四的莫千鳞身份最为特殊,乃瑶池女妖同修士诞下的半妖。师尊莫不悔魂飞魄散后,她身份暴露,被正明局追杀。睢无极在受罚前安排好让她脱身的计划,请各师弟妹护送她回到瑶池,不料正明局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岑夜明说道,他们按着计划来到瑶池,迎头便是正明局的捉妖大阵。二师姐顾潋擅长阵法,却被正明修士近身擒获,百年来一直关押在正明局之下的镇龙渊。三师兄林祁连本就专精炼器,不善武力,拼尽全力保护师妹师弟,却惨死于李庵掌下。 “……”听到此处,睢无极以手捂脸,掩去眼中的一丝泪意。 “师兄莫要太伤心,三师兄如今算是勉强活着……他机缘巧合下魂魄被幽冥界同化,如今是轮回司内鬼修们的领袖。”岑夜明先是柔声安慰,随后神色越发凝重,“最蹊跷的是四师姐,她和瑶池女妖一族……皆消失在瑶池之中。” “消失了?”睢无极难以置信。 “嗯,凭空消失。”岑夜明叹道,“我当时身受重伤,四师姐为逃脱正明局追捕,主动回归女妖族群……之后,瑶池掀起巨浪,世上再无瑶池女妖。” “夜明,你这些年可有深入过瑶池?”睢无极只觉惊骇,他忽然想起一些古老禁书中类似的奇事,但皆已是千年前的记载。 不曾想此事竟发生在自己的师妹身上。 岑夜明答道:“自然,我大概一两年就会去一趟瑶池,尽力探究池底。瑶池似乎永无止境,其中一丝生机皆无,愈往下,愈有一股怪力拉扯身体,即使是我全盛时期入内探索,也无法抵御这等怪力。” “我晓得了……待离开京城,我亲自去一趟瑶池。”睢无极握紧右拳,喃喃说道,“我……我对不住你们。” “师兄。”岑夜明走到他的面前,半跪在地,轻柔地握住师兄搭在腿上的手。那手实在太冰凉了,玉白纤长的手指不像来自习剑之人,更像是玉做的雕塑。岑夜明抬眸看向师兄,眼睛里满是晦暗不清的色彩:“是我对不住你们。” “玄清山三千年的正道名声,被我这个堕魔的疯子毁得彻底,我——” “所以你就要这样自轻自贱吗?”睢无极难得有些生气,他挪开师弟的手,眉间微蹙,“我从不认为修魔就是歧途。” “大道三千,不论修的是什么道,若为了求道滥杀无辜、轻贱生死……才需要向天下人谢罪。” “难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岑夜明僵硬在地上,他眼睛只有师兄一个人,纯白的一个人影,映在他深黑的瞳孔之中。 “我……” “你不是,对吗?”睢无极将手轻轻放在师弟额上,“你是好孩子。” 岑夜明闭上了眼睛,贪恋万分地蹭了蹭师兄的手:“师兄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嗯。”睢无极目光温柔,“你的师姐、师兄,还有下落不明的阿鳞……我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一个人。” 岑夜明动作一顿,垂下眼睛掩去冷漠与不满,嘴角却还是笑着的。 真碍事,他心道,为何师兄不能被他一人独占? …… 月落时分,京城万籁俱寂。 岑夜明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兄,漆黑的眼睛里渗出红色,唇角带笑,手指轻轻抚上眼前人的脸庞。 他将自身气息压到极低,打坐冥想中的睢无极毫无知觉,整个人都被岑夜明抱在怀中。 怀里的人双眼紧闭,微微蹙眉,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凄楚,岑夜明怎么也抚不平他眉间的愁绪。 “师兄……”岑夜明喃喃道,他俯下身,轻轻在怀中人的眉心落下一吻,“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言罢,他恋恋不舍松开怀里的人,翻身下床,打开窗户,面若冰霜。 只见窗外一只诡异的紫蝶盘旋飞舞,见到岑夜明的身影,它翩跹飞到男人的肩上。 岑夜明两指一掐,那蝴蝶发出一声尖叫,被他死死困在指尖,魔气刹那笼罩师兄所在的房间,红线匍匐,任何触碰到的生灵皆会被魔气反噬。 他身形一闪,化作黑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睢无极在床榻上打坐,运转真气流通全身,却屡次在脖颈处的魂魄伤口停滞不前。他深知魂魄要长年温养,只得暂且放下强行突破的念头,默念剑诀,安抚道心。 受罚前,他已摸到剑魄期的大门,如今魂魄受损,若强行升阶,恐怕一道天雷他都撑不住。 剑修五阶,分别是剑气、剑意、剑心、剑域以及剑魄,再往上,即是看破天道飞升上界。他已是千年难见的剑修奇才,走到剑魄期的修士寥寥无几,不是钻牛角尖疯了,就是杀伐太重、功德受损。 许是睢无极天性太过温和,道心纯粹到几乎无垢,硬是走到剑修的巅峰。 屋内黑暗一片,月光流转在窗下的一小块地砖上,四周安静到有些可怖。 这个房间里只有睢无极。 岑夜明早已翻窗离去,不知所踪。而此时,摆在桌上木盒正缓缓渗出浅薄的雾气,那雾气仿若一层薄纱,柔情脉脉笼罩了睢无极的全身。 原本被封印住的木盒,竟无风自动,露出底下的玉人,玉人空无一物的脸逐渐有了五官的轮廓—— 眉目温柔,半垂眼眸,嘴角带着浅淡的微笑,似无喜无悲,又似悲悯众生…… 艳红的血迹自玉人的脖颈处无声流出,而床上睢无极的脖颈也显出一抹诡异的红! 睢无极意识骤然中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怜春 睢无极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个无比清醒的梦,或者说,一段记忆。 金陵三月,满城燃尽桃花,桃粉色的云雾伴着楼阁连天,达官贵人们忙着吟诗作乐,全然不顾外界正在逼近的敌国军队。 那是一百六十五年前,辉煌夺目的前朝已覆灭百年,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雍尚未诞生。 彼时的金陵正是小国后宋的都城,仗着长江天险和世家权威,在小小一方天地里醉生梦死。正逢赏桃花的好时节,风流世家公子们开设筵席,在自家庭院后头学古人流觞曲水,又请来歌女助兴,写出一首好诗便能博得满堂喝彩。 …… 睢无极想,自己在梦里可能是一朵桃花,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着眼前奢靡的场面。他混乱的记忆终于扯出一线头绪,于是梦沿着记忆发展。 公子们醉得东倒西歪,歌女柔声娇笑,地上满是废弃的稿纸,刻着仙门符箓的香炉和明灯日夜不息,精致佳肴顺着溪水流淌,落花流水春日明媚,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忽然,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从蒲团上狼狈爬起,用袖子摸了一把脸,端端正正地坐好。旁边的歌女温温柔柔扶住他的肩,笑道:“大公子这是怎的了?莫非是夫人来了?” 被叫做大公子的男人长叹一声,脸上醉意也褪去几分,手忙脚乱系着自己凌乱的衣袍,嘟囔道:“真不知娘怎么想的,让他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找我。” 歌女正疑惑,就听见一道清雅的少年声在他们背后响起。 “阿兄,娘让我带你回家。” 她转过头,只见一个红衣少年立于满树桃花下,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似乎很是气恼。少年一头乌发用木簪束起,眉目比满园的春晖还要柔和,令人见之忘俗。 …… 睢无极透过重重花影望着那个少年,心中怅然,少年的脸和他十几岁时分毫不差,灵动柔美,眉间还未染上风雪,自是一派天真。 这是他被罚为凡人的第一世,出身金陵傅家,叫做傅怜春。 梦仍在继续。 大公子见着自家小弟好比耗子见猫,哪有一点方才在诗会上逍遥自在的样子?他掸净衣袖上的花瓣,讨好朝着少年微笑,刚起身又腿软倒下了,引得旁边的歌女惊呼不止。 “……”少年无奈,只得上前扶住兄长,被满身酒气熏得直皱眉头,“怎地又喝成这样,待会爹瞧见了,肯定又要数落你。” 大公子倒在地上,一只手被弟弟扯着,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从蒲团下掏出一只毛笔,突然大力向前丢去,那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坠进了小溪里。 “我回去又能怎样?还不是……还不是让我去讨好宫里的人。”大公子挣脱开少年的手,趴在地上又哭又喊,“齐国的兵都快翻过长江了!我……我……” 这高大的男人竟然一时说不下去,泣不成声,在地上缩成一团。 周围的歌女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一些还没醉倒的人闻声凑过来看热闹。 少年见人都围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片刻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失望:“所以阿兄自甘堕落,整日浑浑噩噩……这样就能哭跑齐军了吗?” …… 睢无极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心弦一动,朝少年的背后眺望。直觉告诉他,这场梦另一位重要的人要登场了。 众人议论纷纷,从他们言语中,可得知趴在地上的男人是金陵傅家的长子,旁边的少年是他排行第三的弟弟——傅怜春。 比起成日花天酒地的兄长,傅怜春在金陵城中可谓是美名远扬。 傅怜春出生那日,路过的散修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乃谪仙被贬下凡,命中带煞,恐怕这辈子难以善终。于是傅家人对这个孩子百般呵护,仔细养到了十五岁。十五岁的傅怜春才貌双全,又因体弱常年待在家中,金陵城里人人都好奇这传闻中的谪仙转世。 如今倒是见着了,的确美若天仙,但谪仙却被自家兄长气得脸色不好。 满城的士子和他兄长一个样,又想力挽狂澜,又怕掉了脑袋。只晓得天天喝几樽花酒,再掉几滴眼泪,这便是后宋士子当下的“怀才不遇”了。 眼见事情就要闹大,有人连忙去请来主家,劝劝这撒酒疯的傅大公子。 傅怜春蹲下身子,抓住兄长的肩头,卯足力气想把人抬起来,谁知却手一滑,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主家终于赶到,四周吵吵嚷嚷的,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傅怜春抬眸看去,原来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穿着青色衣袍,足蹬乌云皂履,四周吵嚷的人一见此人纷纷闭上了嘴,似乎地位相当高。 “我阿兄醉酒使性子,叨扰了阁下,还望多多包涵。”傅怜春起身礼貌地一抱拳。他虽然不常出门,但傅氏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家中往来着不少朝廷官员。他稍稍回忆,识得此人恐怕就是诗会的主家——雍国公世子、皇后胞弟,李乾丹。 后世史书爱把这段历史写得荡气回肠,非说什么君臣一见便相谈甚欢,彻夜不眠商讨天下大事,甚至天边还飘来了祥云……实则不然。 ——至少在睢无极的记忆中,那个时间点,他们不过点头之交。 李乾丹闻言亲自俯下身,一把抓起傅大公子的右大臂,把人整个提溜起来,一旁识趣的下人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这傅大醉成一滩烂泥,居然还认得李乾丹,大着舌头道:“世、世子……多谢!来日您上阵杀敌,我、我必将侍奉左右……” “不必了。”李乾丹甩甩手,一副相当嫌弃的样子,目光半分没给傅大,而是落在红衣少年的身上。 “你是傅家老三?” 傅怜春正帮兄长系着衣带,闻言抬头望向李乾丹,眼眸里清凌凌一片,干净到近乎空无一物。他似乎不太清楚为何朝中新贵会知道自己,有些茫然地回道:“正是在下,世子有要怜春做的事吗?” 李乾丹却只是凝视他片刻,尔后转身离去。 …… 桃花一重又一重,渐渐遮去睢无极眼前的画面,他正以为梦将醒之时,视线骤然开阔,竟是到了下一年的春天。 这次是在傅家的庭院中,傅怜春抱着自己养的猫,怔怔坐在小湖的岸边。庭院里开遍垂丝海棠,枝叶扶疏,随着春风拂动,花瓣片片飘落,猫儿们追着嬉戏打闹,好一幅春日狸奴嬉花图。 睢无极应当在某只猫儿身上,他稍微偏偏目光,就见到身后的尾巴甩来甩去,尾巴尖上一点白,估计是只绣虎。 傅怜春似乎在等人,少年又长高了些,身子还是弱,开年就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前个儿才有所好转,刚好一点就迫不及待到庭院里吹风,现下正在低声闷咳。 猫的听觉灵敏,睢无极很快捕捉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他让猫朝声音响动的地方走去。 只见一个黑影从南墙翻了进来,挟着一身寒气,那黑影似乎受了重伤,一下子没站稳跌倒在地。 傅怜春抱着猫急忙跑过去,出了一身薄汗,他散着一头绸缎般的乌发,几缕发丝黏在瓷白的脸上,喘着气来到黑影的面前。 “你受伤了?”他把怀里的猫轻轻放走,蹲下身扶起一身黑衣的男人。 ——真奇怪。 睢无极喵喵几声,疑惑自己记忆里怎地多了这样一段,于是他轻盈地跳下高台,款款走向两人,决定一探究竟,才靠近几步,他就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无妨。”那男人开口说道,声线模糊不清,听不出是谁的,待男人抬起头,睢无极甚至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好似被人抹除了一般。 说明在睢无极的记忆里,这奇怪的男人就是如此的模糊不清。 “你好久没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傅怜春担忧道。 黑衣男人轻轻摇头,声音低哑:“我那边……这几个月不太安稳,不过如今已无事了。”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傅怜春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为何?” “能看见你平安长大,我已然满足。”男人虽面容不清,但却透着几丝温柔,“你这场病痊愈后,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你要好好的。” “那我们还会再相见吗?”傅怜春微微扬起脸,眼眸里已然有了泪意。 男人不再作答,化作一阵烟雾消散在铺天盖地的春光之中。 睢无极想,真奇怪,我怎地完全没有印象?他附生的猫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尾巴也不耐烦地甩动,上前几步来到傅怜春的跟前,结果被一把抱在怀里。 泪水淹没了睢无极的视线,但梦仍然没有丝毫要醒的征兆。 下一段记忆,又会是怎样的? …… 岑夜明站在城墙之上,远眺京城万家万户的屋顶。秋夜风寒,吹起他的衣角,天边的明月正缓缓下坠,晨光还未来得及从东方腾起。 “你有什么事,非得要这个点说吗?”他面色不虞,语气冰冷。 城墙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却飘悠悠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蚀魂君不怕被你心爱的师兄发现吗?背着他和十恶不赦的魔修秘密谈话……你说他会不会杀了你?” 岑夜明猛然伸手,抓住某只一闪而过的东西。 ——那是只浅紫色的蝴蝶,翅膀上的鳞粉在月光下闪着碎光。 “哎呀,化骨玉似乎对我们蚀魂君没作用?这要被旁人知晓了……” “闭嘴。” 岑夜明掌中涌出无数红线,将那蝴蝶碾为粉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悲秋 “啧。” 蝴蝶碎成粉末,声音却依然阴魂不散,甚至不屑地啧了一声。 “你放弃心里的那点绮念,心魔自然也会消失,到时突破修为跻身魔尊之列、甚至一统魔修都不在话下……何必执着于区区一个睢无极?” “与你何干?”岑夜明不为所动,他久久凝视天边的明月,长身玉立,万千灯火尽在他的足下。 那声音笑道:“怎和我无关?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一统魔修,千年来魔修被正道杀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还算聪明的……” “你我联手,助你登上魔尊之位,不仅能为你的师尊报仇,屠尽正道那帮虚伪的猪狗……还有你那漂亮的师兄,在绝对的实力前,哪怕是他也会乖乖的……” “隐蝶,我至今不杀你,是看在你早年帮了我一把。”岑夜明掌心的红线愈发明显,浓郁的魔气从他身上溢出,城墙上竟在顷刻间结了一层霜,“如今想来应早些除掉你,省得这张嘴成日污言秽语。” 那声音冷笑不止:“哼,想撼动我的地位,你还嫩了些……再说了,难道你真信睢无极不会杀你?” “他们自诩正道,却对着魔修赶尽杀绝,要么就和你师兄一样,嘴上说着劳什子的道可道,结果还不是逢魔必杀?岑夜明,我是为你好,奉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话音未落,就被岑夜明生生掐断,城墙一角突然显现出一个传话傀儡。它晃悠几下,猛然倒地,竟无风自燃,直至被黑焰焚烧殆尽。 “我等着你后悔的那天……”那声音飘飘忽忽,蕴含嘲讽与不忿,逐渐消散在风中。 岑夜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实际上并非毫无触动。 自古以来,千千万万的求道之人,谁不追求无上的力量?他当年甘心堕魔,自毁道心,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报仇、能和师兄并肩而行…… 压抑多年的心魔疯狂滋长,他的脸上一瞬之间闪过迷茫、愤怒、讥笑……变化无常,堪称惊悚,最后却定格在一个茫然的表情上。 他愣在原地,浑身魔气紊乱,像一个走失的小孩,无助地低喃道: “可我不想让他难过……” …… 秋雨沥沥,睢无极成了一片红叶,躺在傅怜春的书桌上。 青年已及冠,仙姿飘逸,身着一袭白衣,半披长发,正皱着眉头阅览书信。 此时天已黑,桌上的明灯持久恒定散发着柔和的光。猫怕冷,纷纷挤在傅怜春的身旁,有几只很大胆,卧在傅怜春的膝头,或者干脆占了位置,蜷缩成一团呼呼大睡。 “雍国公薨了……”傅怜春不可置信道。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信,快步走到窗边,透过雕花的窗棂,长久盯着窗外凄切的红枫。 过不多时,红枫林间跃出一个矫健的身影,那人裹挟着一身秋寒,稳稳落在傅怜春的窗外。 “世子……请节哀。”傅怜春低叹一声,将一旁的小门打开,把人迎了进来。 来者正是雍国公世子李乾丹。 世子两年前领兵出征,抗击齐军,生生将齐军逼回淮河以北,一时间风头无两,后宋上下皆称其为天生将星。 但如今雍国公死了。 李乾丹从军营一路赶回来,浑身肃杀之气,眉目间黑沉冰冷:“我爹没了,是被皇帝一杯酒赐死的。” 秋雨愈发凶猛,寒意渗入骨髓,令人从头到脚皆是一片冰凉。 “齐军就在长江岸边,紧要关头,皇帝怎敢……”傅怜春惊骇不已,后退几步,撞到桌子的边缘才堪堪停下,猫们被这动静一下,纷纷跑出了书房。 “功高盖主,向来如此。怜春,皇帝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李乾丹语气毫无起伏,好似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命运。 傅怜春抬眸看向这位叱咤风云的世子,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之前建议世子的事,世子可想通了?” “你要知道……这是谋逆的大罪。”李乾丹突然低笑出声,他本来已麻木至极,此刻却迸发出惊人的激情,两眼涌动起惊心动魄的风云—— “可你说对了,昏君该死,他整日只惦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见这九州之广阔,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拉着所有人为他陪葬。我爹一生戎马,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如今竟死在一杯鸩酒之下……我不甘心,更不愿我的忠心也被昏君践踏!” “我有兵。而怜春,你有才华。” “我们去杀了狗皇帝。” 大雨滂沱,天地漆黑,秋天怎能落下如此汹涌的雨水? 天仿佛撕了一道口子,永不停息往下倾洒雨水,妄图浇灭愈发膨胀的野心。可野心反而汲取雨水的滋养,逐渐燃烧,直至烧遍九州的每一处角落。 …… 睢无极毫无波动看着眼前的飘雪。 后宋皇宫前列满军队,士兵们的银色盔甲结着冰霜,口中呼出的白气反应出局势的紧张。 李乾丹牵着马走在军队的最前列,而傅怜春身着黑色狐裘红色衣袍,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距离两人密谋造反已过去了三月有余,雍国公死后,昏君扣下李乾丹的虎符,令他在家为父守孝三年,若有任何异动,斩立决。 而傅怜春开始四处奔走。他只有一支笔、一封雍国公的亲笔信和一块国公印,要说动金陵所有雍国公的旧部,劝他们心甘情愿追随李乾丹。那年的金陵,大雪纷飞,傅怜春一人一袭红衣,将天下大势放在自己单薄的肩头,吃过无数闭门羹,也被无数次威胁刁难,最后终于抓住一线生机。 他说动了镇国大将军梁世修。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青年在梁修世的书房前跪了一夜,大雪覆盖了他大半个身体,眉毛睫毛上挂满冰花,却依然不动如山。 而梁修世在书房里沉思一夜,一推门就撞上一双炽热的眼眸。 青年仍是礼貌地笑说:“大将军,我说时势在我,现在您可否信了?” 梁修世只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越过重重宫阙,见那雪一重楼一重,朱红色透着腐朽的黑气,暮气沉沉,也确实是该换个主人了。 几日后,一封檄文在金陵流传,陈列后宋皇帝七大罪状,言词激烈,极尽悲痛,引得满城哗然,一时间后宋风雨飘摇,人人都注视着皇宫之中的君王。 后宋能在乱世之中偏安一隅,除去长江天险,更依赖金陵城中几大世家的话语权。当下风向转变,本就对皇帝颇有微词的世家更是人心浮动,竟无人出面替皇帝说话。 沸沸扬扬半个月后,李乾丹强行破出皇帝的软禁,身披银甲,与梁修世一行人汇合,直逼皇宫。 ——这便是睢无极眼前画面的前因。 重兵压城,世家默许,后宋的结局已经注定要终结在这一天。 雪虐风饕,朱红色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枯瘦如骷髅的老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老人身穿明黄色龙袍,前襟大敞,脸上带着狂热且疯癫的表情。 “陛下,您五石散又服多了。”李乾丹直直站着,笑得风轻云淡,“正统修士也不是没给您献过上好的丹药,怎的老是听信妖道,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乱臣贼子。”老人凌乱大笑,灰白的头发仿若枯草,在风雪中将要弯折,“你和你老子一个样!乱臣贼子!” 说完,老人呵呵乱笑,佝偻地倒在在雪地里,忽然瞥到一抹刺目的红。于是他越发癫狂,手脚并用爬到傅怜春面前,伸手紧紧攥紧那抹美丽的红色。 “是你……”老人面目狰狞,极怨毒地诅咒道,“他们都说你是……转世,说你要来凡间颠覆天下……呵呵呵,你以后的下场,会比我悲惨一千遍!一万遍!哈哈哈——” 笑声实在太过刺耳,不少人心下认定皇帝已经完全疯了。 李乾丹一脚踢开老人干瘦的手,将傅怜春护在身后,面露讥笑:“陛下,您先在意在意自个儿罢!” 而后,他转身面向众军,语气沉痛地宣告:“陛下已然癫狂,诸君,这天下往后皆在你我手上……” 梁修世闻言,即刻领着众人下跪,高呼万岁,令李乾丹黄袍加身,改国号为雍。 风雪掩去故人们清晰的眉目,他们逐渐泛黄、破碎,直至变成史书中的一页—— 只有傅怜春色彩浓烈地站在雪地之上,微仰起脸,任凭雪花沾湿自己。 睢无极有种预感,这场梦,他暂时做到了尽头。 …… “师兄、师兄……?”熟悉的声音在睢无极耳边响起,语气焦急。他朦朦胧胧睁开双眼,模糊看见师弟担忧的脸以及窗外明亮的天光。 他大梦前世一场,身心疲惫,头痛欲裂,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却有些脱力,被师弟半抱在怀中。 “师兄昨夜打坐到一半,突然昏睡过去,怎么也叫不醒……可是哪里不太舒服?”师弟伸手抹去他额上的冷汗,关切问道。 “那玉人有问题。”睢无极飞速翻身下床,神色凝重地打开桌上的木盒,忍着魂魄的疼痛拿起玉人。 玉人一夜之间竟长出了五官,那五官和睢无极极为肖似,泛着羊脂玉莹润的微光。 “……此事八成要恶化下去。”睢无极将玉人放回盒子,右手握拳,“我不确定是否所有‘鬼仙’像都是我的脸。况且未经天道允许,修士受凡人供奉是大罪……夜明,我们今日得找出全城的雕像。” 岑夜明严肃应下,忽然,他微眯眼睛,低喝道:“是谁?” 只见窗边落下一道黑色的人影,乌衣白襟,正是他们昨日见到的乌衣卫镇抚使。 “二位莫急。”镇抚使说道,“我来传递圣上旨意。” “圣上不爽此事已久,令我等四处搜查,现已有些眉目,还请睢剑尊、蚀魂君入宫面见圣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皇帝 大雍皇宫比起奢华,更多是庄重。 飞檐翘角,红墙绿瓦,斗拱上绘祥瑞纹样,汉白玉阶不染尘土。 百年之后再踏足,睢无极恍如隔世。他昨夜做了一场接一场的乱梦,皆是前世记忆,也拜那古怪的玉人所赐,他真记起了许多往事。 修士寿命千年之长,若一心求道不问世事,自然道心纯粹如孩童;而睢无极不过三百多年的人生,却足足活了三生三世,醒来后不知天地究竟是梦还是现世,由此不少记忆出现断裂。 他走过中正殿前的白玉阶,正如同百年前无数次走过那样。足下的汉白玉闪着微茫,他心弦一动,恍惚间竟以为身后跟着一众朝臣,正要去到殿内进行例行早朝。 头顶传来几声雁鸣,睢无极抬头望去,鸿雁成行南飞去,青天朗朗,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 “睢剑尊,天上可有异物?”领着他们的镇抚使名为王润知,乃当今圣上的心腹,见睢无极停了脚步,便面带疑惑询问道。 “只是鸿雁。”睢无极笑笑,收回目光。 他们一路走进御书房,到了门前,大太监笑眯眯迎上来道:“两位仙人,进殿前还得劳烦卸下刀剑,咱家给您妥善收着。” 睢无极知道规矩,他随手解下“无愧”,目不斜视递给大太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哎呦,不愧是正明局的仙人,此剑一看就是神兵利器。咱家在宫里当差了三十年,经手过上百把宝剑,也不曾见过如此形制的长剑。”这大太监吉祥话一套接一套的,麻利接过“无愧”,恭恭敬敬挂到一旁的武器架上。 听闻此言,王润知回头看了一眼那柄长剑:“睢剑尊此剑,似乎要比寻常的长上些许?” “‘无愧’剑身约长四尺,在剑中确实少见。”睢无极语气温柔,“它算是我的伴生剑,自我出生以来一直陪伴着我,如今已好几百年了。” 众人的目光皆停留在长剑上,只见那把剑通体银白,剑鞘上镌刻着古老的符箓,镶着五色石,雅致大气;剑柄上缠着红色流苏,还挂着一块雕成狸奴形状的木牌,给冷冽的气质添上几分人情味 至于剑身,此地不宜拔剑,但睢无极知道,“无愧”的剑身如一泓碧水,仿佛能映照出天下妖魔的真面目。 “我的剑虽认主,但脾性温和,公公你且看着就好。”睢无极温和地嘱咐道,随后提起衣袍,迈进御书房。 御书房内的布置早已和百年前完全变了样,毕竟每一任皇帝都会把御书房按照自己的习惯修缮。而当下这位新帝,喜好端正素雅,整个书房明亮简洁,令人眼前一亮。 “臣王润知,叩见皇上。”王润知单膝跪下,向书房上首的身影行礼。 新帝年纪不大,今年不过十七,年号崇德,名讳李天婳。她头梳高髻,未戴钗环,身着不太合身的龙袍,正在批阅奏折,闻言便抬头道:“爱卿请起。” 睢无极险些要和王润知一同跪下,第一世的记忆在他脑海内不断萦绕,让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所幸反应及时,他朝皇帝拱手行礼,话语得体:“我乃正明局外史官睢无极,参见陛下。” 至于岑夜明,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丝毫不把凡人的九五至尊放在眼里。 千年来,三界不断互相磨合,逐渐形成微妙的平衡。例如修真界名门的修士,就算见了凡人皇帝,也不必跪下行礼;当然,修真界严格禁止插手凡人事务,有违天道准则。 李天婳从龙椅上起身,她容貌平凡,却自带一股威严气质,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睢无极,尔后淡淡开了口:“果真是你。” “陛下的意思是?”睢无极不解。 “傅怜春的画像,你的脸,‘鬼仙’像上的五官,一模一样。”李天婳抬手拍拍掌,外头的太监们捧来一幅卷轴、一个鎏金盒子,置于众人面前。 先是画轴,估计有百年历史,缓慢展开后是一幅容貌秀美的文臣画像,乌帽绯袍,朝服上绣仙鹤,手持玉笏,神情端庄恬静。尔后太监又打开鎏金盒子,里头躺着和睢无极手上相同的玉人,眉目慈悲。 最后,众人皆看向睢无极。 “我手上也有一尊玉人像,来自天演阁首任阁主。昨日拿到时,面部尚无五官。”睢无极沉吟片刻,将昨日所见合盘托出,“我和陆南华有些恩怨,他大抵还是想杀我解恨,于是我和天演阁未能合作。” “哼,陆南华那老匹夫一向固执己见,天演阁目前很多事连朕都敢瞒着,能是什么好东西?”李天婳冷笑一声,“你若想彻查此事,不如和朕联手。” “你可知‘鬼仙’从何处流传的吗?”少女皇帝一甩袖子,端正做回龙椅上,神色严肃。 “还望陛下说明。” “傅怜春死时,被指认为妖邪,此前民间为他立生祠,只建了碑,从未造像……这‘鬼仙’像,是从宫里流出去的。”李天婳似是头疼,招手唤来宫女为自己按头,语气极为沉重,“最早一尊被发现在高宗末年,也就是你面前这尊,被精心雕刻了五官,之后再搜查出的玉人,皆无面目。” “陛下怀疑是谁?”睢无极浅浅叹气。 “你想听朕说祖宗的坏话?”李天婳右手撑着额头,长眉一挑,“我倒认为高宗受人蛊惑,才导致晚年寻仙问道不理朝政……比如受了陆南华的蛊惑。” “陛下想借我的手除掉陆南华。”睢无极冰雪聪明,况且他还在更为阴晴不定的太/祖身旁待了几十年,深知何为伴君如伴虎—— 李天婳忌惮天演阁权力膨胀,尤为看不惯陆南华,而陆南华当年也是逼死傅怜春的其中一人……于是少女皇帝借着“鬼仙”一案让正明局名正言顺地插手,以解决她的心腹大患。 区区十七岁,已有如此胆魄,甚至命运也垂青于她,派来的人是睢无极。 于是矛盾转化为睢无极、或者说傅怜春和陆南华之间的恩仇,她只需置身局外,静待结果就好。 “傅文公,你不想杀他吗?”李天婳高傲地仰起下颌,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眉梢间都带上了得意,“九月初八,乃朕的万寿节,距今日还有三天。三天,足够你提着陆南华的头来见朕了。” “我和陆南华有恩怨,但最终是否要下杀手,我并不能保证。”睢无极很是无奈,新帝未免有些太过激进,和太/祖年轻时简直一个性格。若在战乱年代,自然是一方枭雄,可是面对太平盛世,还得平心静气精心治国才是。 但眼前的皇帝才十七岁而已,正值锐意进取的年纪,况且满朝文武辅佐,并不需要睢无极出声提醒。 他也没这个资格提醒了。 “那就活捉。”李天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们这些修士也忒烦,一个两个都说自己不爱杀生,转天就提着人头来见朕……” 睢无极未作回答,只是又拱手行礼,嘴边含着苦笑。 “说起来,朕还让乌衣卫查到一些有趣的事。”李天婳托腮说道,“高宗晚年除了寻仙问道,还和佛修有接触。” “佛修?”睢无极略微惊讶。 佛修据说是千年前从西土传来的一类修炼流派,但何人去的西土、带回的佛学无人知晓。九州之外皆是一片茫茫云海,而北冥、东海以及南海无边无际,没有人知道九州和三界之外是否还有人影…… 故佛修正是因为无法溯源,在正道中备受打压,但也不至于同妖魔坐到一桌,只是异道罢了。 高宗晚年和异道交好…… “乌衣卫查到了‘鬼仙’像的制作地点,在京城外的安定寺,百年来一直被佛修看守。” 睢无极发觉事情愈发复杂了起来,牵扯太多,又横跨百年,恐怕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但他依然感激新帝能给他提供线索,不然一家一户地排查,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王润知借给你用三天,希望傅文……睢剑尊能给朕一个好结果。”李天婳再次翻开桌子上堆成山的奏折,疲惫地摆摆手道,“四喜,带他们出去。” …… “师兄,我们和乌衣卫正大光明走在街上,总感觉不太妥当。”岑夜明环顾一圈四周,只见街上众人纷纷回避,巴不得永远见不到乌衣卫的身影。 “皇帝是故意的。”睢无极很多年没骑过马,现下的姿势很是变扭,“她推我们出来,明摆着告诉陆南华我们在和她合作,就看陆南华有没有胆子跳出来了。” “陆南华等了百年,区区三天而已……” “他状态不好,离走火入魔不远了。”睢无极回想起那日与陆南华的交手,此人眼中灰蒙一片,动作僵硬似木偶,浓郁的檀木香,包括天演阁顶楼上过分充沛的灵气—— 只说明一件事,陆南华已呈现五衰之相。 此时他们已骑马出城,朝着西北方向的安定寺进发,出了京城即可御剑飞行,他们在驿站拴好马,正欲凝聚真气腾空而起,忽然几道符箓从远处飞来,在驿站猛然爆破! 王润知一跃而起,大喊道:“何人敢冲撞乌衣卫?” 还能是何人?自然是天演阁。 睢无极反手拔剑,“无愧”的剑身反射出他身后的人影,那人黑红道袍挽着拂尘,正是之前迎接他们的沈茂。 不、不是沈茂。 睢无极浑身绷紧,汗毛倒立! 只见剑身倒影中的沈茂嘴角越咧越大,一个男人的头颅竟生生撕裂他的嘴部,顶着满头血块朝睢无极笑道: “傅怜春,我好恨你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怨毒 “傅怜春,我好恨你啊。” 血一滴一滴落进尘土,男人又哭又笑,手脚从腹腔出破肚而出,直至将沈茂的身体完全撑裂。 红的白的黄的糊了一地,一颗散发着黑气的金丹滚落在地,男人舌头一伸一卷,竟瞬间将那金丹吞吃入腹! “这是以活人血肉为炉鼎的还魂术……”岑夜明难得脸上出现震惊之色。他掌心红线飞速蔓延,尝试束缚这具诡异的躯体,却在碰到皮肤的刹那,红线纷纷断裂。 忽而一阵梅香袭来,他眼前白衣纷飞,师兄已提剑挡在身前,转头对他说道:“你修为被封,尽力护住自己,其余的我来解决。” 言罢,一道剑光如白虹贯日,向男人当头劈下。 睢无极知道此人是谁,更知道他为何恨自己。 坤宁二十八年,江南雪灾,几十万流民饥寒交迫,朝廷下去赈灾的银子却不翼而飞。太/祖大怒,令傅怜春彻查此事,结果查得一大半都进了此人及党羽的口袋里。 好巧不巧,此人又和陆南华交情极深,堪称手足情深。太/祖要诛此人九族,陆南华跪在中正殿前求了三天三夜,奈何君心似铁,无可转圜。 一百多年之后,男人的怨毒刻骨,又被活人血肉滋养,早已化作毫无理智的魔物,唯一仅存的只有对傅怜春的恨意。 男人一声尖啸,仓皇躲过剑光,七窍中流出暗红的血,血沾染过的地方皆被灼烧。男人弓起后背,狰狞着脸,猛然向睢无极扑来! “……何至于此呢?”睢无极低声叹息,眼中皆是悲哀,剑却不留一丝情面,凌厉无比向前刺去。 他久不使剑,但同“无愧”的默契已深入骨髓,仿佛魂魄已和金铁相融。他纵身一跃,剑尖看似轻柔一点男人的额头,不稍片刻便鲜血如注,在男人额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无济于事。 男人反而被激得越发狂暴,血口大张,口涎混着脓血不断往下滴落,像只怪异的人形蜘蛛,飞速向睢无极袭来。 睢无极以剑画圆,剑的残影仿若绽放的莲花,万千气象尽在其中,尔后铺天盖地朝男人飞去—— 玄清剑诀第七式,步步生莲。 但又不是寻常的玄清剑诀,或者说睢无极以玄清剑诀为骨架,凭借自己多年对剑道的心得以及对世事的感悟,赋予古老剑诀新的诠释。 剑影化莲,明明只有一剑,却又似千剑万剑,而男人只有最基本的本能反应,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任凭自己被剑气割得鲜血淋漓。 睢无极轻挽剑花,将万千剑气收为一剑,正欲就此了结男人,忽见那男人身上的伤口又开始蠕动,一只只麻木的眼珠从伤口处露出,本就扭曲的身躯竟又膨胀几倍。 糟糕…… 睢无极忍不住蹙眉,此类炼魔之术太过怨毒,他甚至在这具躯体上嗅到成千上百个魂魄的气味。男女老少,皆怨恨至深,残魂被人一片一片缝起来,又借着沈茂的血肉生长…… 面对曾经的同僚,睢无极并不愿以最恶毒的想法猜测,但事情已隐隐指向了那个结果—— 陆南华将昔日挚友的全族,皆炼化成眼前这个癫狂的怪物。 “无愧”似受到主人心境的拨动,此刻正微微嗡鸣,碧水般的剑身倒映出怪物的本貌:千百个魂魄有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人生际遇,只因一人之过落得如此下场。 千百段岁月流淌过“无愧”,最后定格在眼前这只庞大惊悚的怪物身上,剑鸣含悲。 睢无极闭上了眼,以真气催动“无愧”,激起席卷大地的罡气。罡气如山海般磅礴,却又裹挟一丝温柔,似是剑尊未能流下的泪水。 怪物自然也不甘心就此湮灭,它仰天长啸,周身钻出十数条粗壮的血柱,带着怨毒之气狠狠朝睢无极拍去。 雪白长发被罡气吹散,无瑕白衣沾染上怪物的污血,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睢无极踏风而起,用剑一抹手心,鲜血渗入剑身,凝聚成剑尖的一粒朱砂,直击怪物命门! ——此乃玄清剑诀第十式,踏浪寻花。 世间几多大浪,我自岿然不动,只寻心上花。 心上之花即为命门,睢无极的剑已触到怪物头顶柔软的皮肤,他骤然发力,飞散的剑气斩去紧随而来的雪柱。 噗呲一声,血四处飞溅,怪物从头部彻底四分五裂,被接缝而成的魂魄片片碎裂,风一吹,便吹去了幽冥。 也不知是否还有转世的机会。 睢无极将剑归鞘,落地时却因为疼痛踉跄几步,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何至于此?”他神色复杂喃喃说道,“恨到要拿全族的魂魄对赌……” 片刻后,他转头遥望京城,蹙起长眉。 “陆南华,你究竟想做什么?” …… 王润知低喝一声,运转体内的心法,使肉/体愈发坚硬,直至刀枪不入。 他并非修士,但乌衣卫内传体修心法,能使人短暂提高身躯的实力,面对凡人自然是毫不费力,但面对眼前这堆怪物…… 他浑身冷汗,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被魔气污染,此时正钻心的疼痛。 本以为偷袭的是天演阁修士,不曾想那些修士一露面就纷纷变成奇形怪状的魔物,贴地爬行,速度奇快,王润知一时难以对付。 地面倏然钻出根根诡异的红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束缚住那群癫狂的怪物,而后红线迅速一绞,竟将怪物通通碎尸万段! 王润知惊骇回首,却见黑衣的魔修好整以暇站在他背后,神色冷傲。 魔修面无表情:“这是炼魂邪术的副产物,你那点心法对付不了,不想死就给我滚一边去。” “你修为被封,怎可能……”看见岑夜明,王润知心中反而更加警惕,没有人能信任一个魔修,尤其像这种上了诛灭榜的大魔头。 岑夜明挑眉一笑,猛然凑近王润知,低声说道:“是吗?也许王大人看错了也说不定……” 红线覆盖了王润知的视界,他的认知开始模糊,脑子如生锈了一般,方才的画面一页页褪色,直到完全忘却。 刚刚发生了什么来着……? 王润知愣在原地,疑惑地歪了歪头 …… “炼魂邪术有损功德,陆南华曾也算是正道表率,如今竟疯成这样!”王润知望着眼前一片狼藉,怒发冲冠,急忙从腰间掏出传信工具,记录下方才发生的袭击。 他忙完手上的事,抬头先看看白衣剑修,只见那美若天仙的剑修神色落寞,一动不动凝视着凌乱的场面。 不太好打扰人家,王润知又看了几眼魔修,谁知他望见岑夜明,就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之感。 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越想头越痛,他们还要赶着去安定寺,王润知只好暂且放下疑惑,抱拳对两人说道:“实在抱歉,我一时不查,让二位受惊了。” “此事和王大人无关。”睢无极轻抚剑柄,对着王润知安慰一笑,“他炼化的魂魄皆是罪臣族人,本就是朝廷弃子,太难察觉了……” “我已和圣上禀报,今日之内就能封锁天演阁。”王润知语速飞快,“睢剑尊,时间紧急,动身吧。” 三人御剑向着安定寺方向飞去,说是三人,实际上只有睢无极一个人在出力。 王润知只修心法,连修士入门都算不上;而岑夜明修为被封,御剑而行相当勉强。 睢无极干脆默念心诀,在周身营造罡气领域,借风托举二人与自己同行。 安定寺位于京城西北,前朝末年就已存在,可谓是百年古刹。待前朝覆灭,很是萧条了一段时间,直到高宗末年才重新兴盛。 当然,不过兴盛了几年而已。 古刹落座于幽静的林海之中,仲秋时节层林尽染,浓绿的山脉逐渐泛黄,林中鸟鸣啾啾,天空暗沉,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睢无极带着两人降落在寺门之前。 寺门上的红漆剥落,爬满地锦,地锦即将枯萎,灰白地砖上落满枯叶。 一声悠久的钟鸣响彻天地,睢无极蓦然睁大双眼,脖颈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魂魄仿佛要被这钟鸣震出身躯。 “寺里……有人?”睢无极微微喘口气,他有些心乱如麻。 手腕上传来温暖,他回头一看,师弟目光担忧看着他:“师兄,你的伤是不是在疼?” “并无大碍。”睢无极拍拍师弟握住自己的手,笑着安抚。随后他的目光追随拾阶而上的王润知,看着对方敲响了古旧的寺门。 吱呀一声,寺门从内部被人推开,一个灰色僧袍的老和尚出现在众人眼前,半耷着眼睛,老态龙钟,灰白的眉毛长至下颌,正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 那老和尚来到睢无极面前,一双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纯净的神采,好似能一眼看穿人心:“睢施主,老衲在此地等你百年,受高宗嘱托,保管着一样东西。” “高宗?”睢无极一边回礼,一边疑惑道,“他有何物要给我?” “高宗自言对不住你,他驾鹤西去前,特地叫老衲进宫说了一番话……” 香炉里腾起袅袅烟雾,枯瘦的老人躺在龙床上,只出气不进气,已然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抓住和尚的手,眼泪不断往下流,满脸懊悔,含糊不清说—— “朕错了……老师……你来看看朕,好不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佛修 静室内飘着茶香,烟雾缭绕,窗外落叶纷纷,自是一派恬静的山景。 岑夜明和禅远和尚相对而坐,底下的蒲团不知用了多少年,蒲草稀疏,遍布污渍。而两人正中的桌案坑坑洼洼,有不少被虫蛀的痕迹,大大破坏了山寺宁静悠远的意境。 静室角落的躺椅上王润知睡得昏天暗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人施了咒,甚至还打出了呼噜声。 “啧,别这样看着我。”禅远坐姿张狂随意,嘴里还叼着一杆烟枪,脸上的宁静致远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浑身匪气。 岑夜明未作答,脸色却又沉下几分,他瞳色极深,似有某些东西欲从中破出。为安抚情绪,他端起桌上的粗茶,简单抿了一口,被苦到直皱眉头。 “那地方的封印融了一块你师兄的魂魄,自然只有他能入内。宿命如此,是死是活皆看造化,你急也没用。”禅远斜眼瞥了一眼,而后猛吸一口淡巴枯,心满意足地吐出一串烟圈。 “秃驴,把你的烟收起来。”岑夜明不耐烦地挥开烟雾,面露厌恶,“我师兄魂魄受损,和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禅远把烟枪放下,两手一摊,“也不知道是谁百年前抱着尸体,一路哭着飞过来,求我接好碎成一地的魂魄……” 红线瞬间缠住皱巴巴的老和尚,岑夜明咬牙切齿道:“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 禅远悠哉悠哉,毫不在乎魔修的威胁。 “你爱他爱到心甘情愿为他堕魔,可他有正眼瞧过你的心意吗?” 岑夜明的红线已然铺满整间静室,甚至将睡梦中的王润知都覆盖得彻底—— “你看看你这心魔线,多漂亮啊。凡人用红线牵姻缘,你用红线杀人,真是别出心裁。” 老秃驴笑嘻嘻的,老不正经,说的话却直扎岑夜明的心窝。 “你是有情生孽,他是无情生悲。” “你说你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个修苍生道的……唉!无情道都比他好搞啊。” 岑夜明身体微微颤抖,满室红线仿若他延伸而出的血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律动。他愣愣地、甚至是无助地望向老和尚,问道: “苍生……道?” “呵,他天生少一根姻缘线,对私情迟钝,对苍生怜悯……他能为天下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赴汤蹈火,甚至为之去死。岑夜明,你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除非有一天,你能让他为你而活。” “孩子,我真心奉劝你,早日看透,早渡情劫。这情劫催生你入魔,已让你和他走向殊途……总有一天,也会连累到他。” 老和尚的眼睛里盛满悲悯,紧紧勒住他的红线缓缓撤去,最后静室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 …… 在岑夜明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除了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大师兄很好,把他从魔修掌下救出来,给了他安稳的生活和温柔的呵护。 大师兄亲自教他剑道,握住他持剑的手,半抱着他在玄清山的白梅林中御剑而飞。 大师兄常年身着玄清山掌门的礼服,礼服上绣梅花与鹤,饰以五色飘带、金玉配件,腰系“无愧”剑,头顶莲花冠和白纱。每每走到他的面前,总是一阵梅香扑鼻。 大师兄爱养猫、大师兄爱吃奶酥酪、大师兄爱收藏名剑…… 岑夜明想,若不去念着大师兄,他早已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但他如此弱小,如此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死一次、又死一次……每一次他都来得太晚。 百年前,他抱着浑身冰凉的大师兄,在大雪中蹒跚而行。雪落天地,京华沉默,怀中的芳魂一片一片在风中凋零。 那时他跪在荒野之上,悲愤至极地想,自己不如就这样拉着全天下陪葬好了。 反正除了大师兄,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他凭什么在乎别人? 心魔线刹那间漫过天际,卷着黑夜与风雪逐步逼近京城。他温柔地描摹着怀中人灰白的脸,却在看到那人喉间一道极深的剑痕时,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想,要把那忘恩负义的皇帝碎尸万段,要让所有沉默的人永远闭嘴……于是心魔线汇成滔天的血浪,如一张血盆大口,几欲将京城吞没。 但心魔线被人挡住了。 漫天大雪之中,老和尚撑着把红伞,提着一盏明灯,一脚一个深坑,眉目悲悯。他伸出一掌从胸前缓缓前推,竟轻而易举阻挡了岑夜明耗尽修为的一击。 “还有救。”风吹起老和尚的僧袍,“他魂魄承载的功德无量,不会这样轻易灰飞烟灭。” “你且和我来,抱好他,别摔了。” …… “唉,老衲从没修过碎成那样的魂魄,但看你师兄实在可怜,要是真就此陨落,怕是三界的损失。”老和尚叼回烟枪,说话有些含糊,“我还没收钱呢!” 岑夜明已恢复了常态,像只蓄势待发的孤狼坐在蒲团之上,眼眸中浓黑似夜。他冷冷开了口:“他醒来后魂魄一直在痛,是否和当初的缺损有关?” “废话。”老和尚白他一眼,“又是魂魄和原身躯剥离,又是魂魄被生生砸碎,他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已是天道垂怜了!” “我三师兄……把他的魂魄放在幽冥界养了二十年。”岑夜明垂下眼睛。 “那个鬼修?”老和尚挑挑眉,换了一个坐姿,大咧咧翘着二郎腿,“我听闻他现在成了轮回司的二把手,比你有出息。” 岑夜明的红线又开始蠢蠢欲动。 “至少你那三师兄有向上走的魄力。”老和尚哼笑几声,“你呢?我看你在魔修里蹉跎了百年,修为涨了脑子没长,光顾着单相思去了。” “我……”岑夜明紧握双拳,一副想要争辩些什么的样子。 “隐蝶那个疯子想助你成为魔尊,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老和尚打断道,他悠悠吐出烟圈,烟雾熏得他面目模糊。 “他……会不高兴。”岑夜明轻声说道,“成为魔尊必然会杀死千千万万人,他不会同意。” “哼,所以说你还嫩着呢!”老和尚恨铁不成钢,“你以心入魔,杀的是人心,而非人命!天下人心难测,你且好好想去罢!” …… 谁能想到造“鬼仙”雕像的地方,竟在一处破败佛寺之下? 睢无极提着灯走在潮湿的地道之中,周围石壁上布满青苔,偶有几道狰狞的划痕。地上的泥土湿润,还能看到一些废弃的钻、锥等物件。 此地有封印,封印竟是他的一抹残魂,且只让他一人入内。 既来之则安之,睢无极也多亏这抹残魂,他脖颈间的疼痛缓和不少。 只是……他仍感到不妙,就如同他刚刚接触到玉人雕像时的感受,诡异、危险,甚至脑海中的尘封的记忆,也正在被此地的氛围一一撬动。 灯火摇曳,阴风阵阵,竟把睢无极提着的不灭灯吹散了。他汇聚真气尝试重新点燃,却无济于事。 前方已隐隐透出光线,睢无极加快脚步,复行十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面巨大的铜镜立于他的前方,四周边框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使得这张铜镜把人照得格外清楚。 但镜子中并非是白发白衣的剑修,而是乌帽朝服的傅怜春。 傅怜春嘴角含笑,鬓边簪花,眸子中皆是人间芳菲之景,此刻正柔情似水看着睢无极,甚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歪歪头—— 镜面上忽然裂出蜘蛛网状的纹路,里头的傅怜春慌了神,乌黑长睫上挂满泪珠,嘴唇开开合合,双手撑在镜面上,似乎在求睢无极停下手中的动作。 睢无极面无表情,一剑击破了铜镜。 而铜镜之后,又是铜镜。 睢无极蹙起眉,因为眼前镜子中的倒影着实让他吃惊了一番。 仍是他的脸,但脸上略施脂粉,眼角带着一抹朱红,眉心一粒朱砂印;头梳飞仙髻,缀满金钗,佩戴白色牡丹;一身飘逸衣裙,披帛飞舞,云肩繁复……镜中人的表情极为慈悲,以看顽童的无奈神情看着睢无极,好似慈母的责怪。 剑光乍起,镜中华贵的人影如云烟消散,铜镜骤然暗淡,而睢无极的周边逐渐亮起微光。 那光芒好似萤火,星星点点,却足以照亮周边的环境。 这里是一处天井,天光只有一线,内里浮动着潮湿又悠长的香气。 睢无极若有所感,抬头向前方望去。 只见他正前方是一尊高达上百尺的神像,所形所貌正是方才他在镜中看见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这神像还怀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婴孩。一线天光落在她的眉间,她半垂美目,久久凝视着婴孩,头上的牡丹似乎仍是刚采下不久的,容貌极为慈悲。而在她周遭,围着一大圈或高或矮、或坐或立的玉人,皆为同一形象。 但最令睢无极失语的是—— 那些玉像的头部都被砍下,颈部切面平滑。而头颅落在地上,面含微笑四处滚动。 玉像上皆是睢无极的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战火 天井里寂静无声。 那些骨碌碌滚动的头颅,在睢无极身影显现的那一刻,通通静止在了原地。它们面部的线条优美,尤其眼睛格外灵动,明明并未刻画瞳仁,偏偏看得人汗毛倒立。 睢无极诧异片刻,心境却迅速平复。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头颅,而后转眸看向立于中间的巨像。 古怪黏腻的香气愈发浓郁,睢无极有些喘不过气。他稍稍闭眼稳定心神,忽觉有道目光从头顶投了下来。 是那尊巨像。 巨像的眸子不过是颜料所画,却似有生命一般,一直追随着睢无极,如同神女垂眸凝视自己最忠诚的信徒。 但睢无极只是无奈叹了口气:“你在玉人里掺了往日香,引得我频频深陷回忆,这也就罢了。你缝合张文一族的魂魄,以活人的血肉养魂,在城外伏击……” 无人答应,只有寂静。 睢无极接着说下去:“你若真想杀我,那日在天演阁上大可以动手……陆南华,你费尽心思让我来到此地,究竟想做何事?” 不,仍是处处不对劲。 天井顶部落下的那道天光渐渐暗淡,巨像嘴边的笑意消散,神女冷冰冰看着睢无极,似是在否认他的结论。 “不对……这样太矛盾了,除非陆南华滋生心魔,不然不可能做出如此矛盾的事。”睢无极蹙眉沉思,忽然灵光一闪,“有两个幕后主使,不,三个。” “一个是陆南华,他想杀我,却不知为何迟迟不下重手。另一个是新帝,她想借我的手杀掉陆南华,回收天演阁的权力。” “那你呢?” 睢无极目光温柔,他伸出手掌,要去触摸那一线即将消逝的光。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 香味骤然浓稠,有如实体,渐渐将睢无极包裹其中。 他缓缓闭上了眼,再次沉入回忆。 …… 许是李乾丹杀伐过重,他子嗣稀少,一生只有一儿两女。 说来也讽刺,昭阳公主和临月公主哪个都比太子更具气魄,偏偏李乾丹认了死理,指定太子接手他的宏图大业。 太子名讳李长睿,乃中宫皇后所出,全宫上下人人捧着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坤宁七年,太子五岁,大雍和大齐决战在即,收复天下的大业将成。李乾丹不知怎么想的,嫌弃太子性格软弱,说要锻炼太子的胆魄,于是御驾亲征时把太子捎上了。 皇后在宫中哭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撼动帝王的心意。她又去求傅怜春,结果皇帝更加生气,顺手也带走了傅怜春。 从此大雍军队里多出一顶太子帐,皇帝让傅怜春好好教导太子,教这懦弱的孩子何为帝王之道。 军中气氛紧张,太子日日胆战心惊,只能黏在傅怜春的身边,死活不肯离开一步。 傅怜春和雍高宗就此成了师生。 李乾丹治军极严,士兵随意谈笑都能触怒圣颜,全军严阵以待,伺机进攻齐国都城前最难攻克的关隘。 那日,李乾丹忽叫人把太子带到他帐中,说要校考太子课业,谁知异变陡生—— 齐军死士混入军中,趁雍军向前线进发时,浑水摸鱼将太子掳走了! 连着陪在太子身边的傅怜春,也被敲晕了带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和太子置身于狭小的空间内。 “老师……我好怕啊。”小太子哭得涕泪横流,蹭得傅怜春满袖子都是,他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像只鹌鹑窝在傅怜春身边。 傅怜春长叹一口气,他细细观察几番,发现此地虽狭小,但十分干净,同时他们二人身上一处伤口皆无,甚至太子嚎哭成这样都无人理会…… 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 毕竟要是齐军死士真能混进层层封锁的雍军,刺杀李乾丹都比绑太子来得方便。 只怕李乾丹看师出无名,为了加快战局,早日统一九州,演了场戏把自己的儿子送入齐军。 “莫要再哭了。”思及此,傅怜春柔声安慰道,“陛下英明神武,必然会尽快救我们出去。” “真的吗?”太子瘪嘴道,“若父皇当初不带我来,我就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呜……老师,我想母后……” 眼看小孩又要大哭,傅怜春只好努力靠近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太子的额头上,轻声道:“齐军已是强弩之末,不出月余就会弹尽粮绝,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太子总这样哭泣的话,太伤身子,到时陛下见了又要责怪。” 对付太子最好的方法还得是搬出他爹,太子皱着鼻子郁闷了片刻,总算把眼泪憋回去了。他感受着额上的温度,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年轻的老师。 那时的傅怜春依然美得不像话,乌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眼眸清澈又悲伤,眼皮半垂着,似乎有些疲惫。 “老师,我讨厌打仗。”太子把自己缩得更紧了,整个人都挤在傅怜春的怀里,“打仗会死很多人,我讨厌死人。” “为何会讨厌死呢?”傅怜春问道,鲜少有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些的话,他不由得好奇。 “他们都说我的芙蓉嬷嬷死了,于是我再也没见过嬷嬷……”太子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打仗会死很多人,就会有很多人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老师,可否是这样?” 傅怜春凝视着怀里的孩子,忽然沉默了。 “是的。”良久,他叹息一声,“所以太子要好好长大……” 然后做个好皇帝。 可偏偏做皇帝要有铁石心肠,最好是李乾丹那样杀伐果断的人,为了千秋大业,他连亲儿子都能算计。而太子性子太软,又极为多情敏感,倒是有点虎父犬子的意味了。 傅怜春当年选择追随李乾丹,他选对了,天下战火将息,清平盛世隐隐约约有了雏形,但随之而来又是一堆难题。 他该如何将太子养成一个合格的皇帝呢? “要我也是仙人就好了……”怀里的小孩嘀嘀咕咕,“仙人能活可久了,谁都不会离开……” 嚎哭了半天,小孩终于困了,头一歪便死死昏睡了过去。 只留下傅怜春愣在原地。 他想,不是这样的,仙人也会和很多人离别,甚至一旦离别,不论轮回多少次都不会再见…… 为何他会清楚这些事呢? …… 雍军借着“太子失踪”一事,群情激奋,士气大涨,怀着悲愤之情大破齐军,仅仅只需三日。 这三日内,一直有人给傅怜春和太子送水和食物,甚至还解开了他们手上的绳子。 绳子勒得太紧,傅怜春的手腕上皆是淤青,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太子对他越来越亲近,见到他手上的伤,怕他疼似的,朝着伤口吹了又吹。 他们被“救”出去那天,雍军已经打到齐国都城之下,李乾丹特地让梁修世带着大军先行,自己留下演完整套戏码。 太子被关了三日,见到亲爹哭得稀里哗啦,也不顾亲爹脸色巨臭,鼻涕眼泪全往龙袍上糊。李乾丹到底还是忍住没发作,生生演全了这套父子情深的戏。 只是这位冷酷帝王看向傅怜春时,却难得生出一丝愧疚之心。 散着乌发的青年面上无悲无喜,眼眸里却含着失望,就好像在质问李乾丹——你做到如此地步,真的有必要么? ……稚子何辜。 前线战事紧迫,李乾丹安顿好太子后,立刻披甲重返战场,留下傅怜春安抚百姓。 傅怜春一向采用怀柔之术,面对齐国遗民先安抚再安置。他谈论政务时从不回避太子,五岁的孩子什么也听不懂,但不妨碍让他耳濡目染。 齐国帝王治理不能,横赋暴敛,城中百姓多是面黄肌瘦。于是傅怜春征调粮草,在城中开设粥棚,顺带审编户籍。 深秋天寒,不少平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背着婴孩的妇人还没走到粥棚,竟腿一软,摔倒在地。 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踩踏上去,傅怜春不顾护卫阻拦,连忙冲到前方,扶起妇人。 妇人摔倒在地,她背着的婴孩也顺势落在尘土之中。 那婴孩瘦得吓人,被包在肮脏且薄的襁褓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傅怜春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只觉得轻到吓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大人……”妇人跌坐在地上,她灰白如枯草的头发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她的声音细如蚊鸣,“仗马上就打完了,是不?俺爹死了,俺汉子也死了……俺不想再打仗了……” 傅怜春竟无言以对,他轻轻拍打着怀中婴孩的后背,那婴孩似有所感,终于哭出声来,一声嘹亮的哭声响彻天地。 清泪顺着脸颊流下,风吹动傅怜春额间的碎发,他说: “相信我,最多半年,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 英魂会不远万里回到故土,顺着大江、沿着长风,魂灯流转千里,哪怕再也无法见到,哪怕尸骨无存…… 坤宁八年,大齐覆灭,雍太/祖迁都燕城,以镇守北地,抵抗异族。 至此,人间将近百年的战火终于平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天雷 岑夜明端坐于静室之中,正闭目养神,忽觉地动山摇,整间屋子都在微微颤抖。他猛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火急火燎冲向震动的源头。 震动来自地下,八成是师兄那边出了问题。 他方才冲出门,叼着烟枪的老和尚见人跑了,又喊又跳,张牙舞爪紧跟其后,连烟枪都没来得及放下,一双罗汉鞋快被这秃驴蹭出了火花。 秃驴急忙忙追上岑夜明,朝着人耳朵大喊道:“我滴乖乖,你师兄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一动手就要把我的寺庙给拆了!不行,你这次必须付我点钱!” 岑夜明心里记挂着师兄,懒得和老和尚计较,只得答应了下来。他右手虚握一拳,魔气便盈满衣袖,直托着他向目的地飞去。 而此时状况外的王大人才幽幽转醒,正砸吧着嘴回味美梦,立马被晃得脑子都快匀了。他顿觉不妙,一拍大腿,稍微判断局势后,也开始朝着睢无极所在地撒腿跑去。 安定寺规模不小,正中的大雄宝殿也曾煊赫一时,里头供奉着一尊纯金佛像,乃老和尚的心头肉。在那金像之下,却是一方幽深的地道,非睢无极不得开启。 可此时此刻,大雄宝殿坍塌了大半,以纯金佛像为圆心,四周皆塌了个彻底,唯有那一尊金佛完好无损。 而金佛座下,竟是一尊高逾百尺的神女像! 岑夜明只消看了一眼,便心中大骇。 那神女像分明顶着他师兄的脸,眉目温柔,却又被剑气划烂得彻底,各色彩漆剥落,露出下方惨白的石头,别有一番悲寂落寞之感。 而天光沿着断垣残壁倾洒而下,石壁上的青苔将枯,潮湿水汽氤氲升腾。只见坍塌底部,满地玉石碎屑散发着暗淡的光泽,白衣白发的剑修提着剑立于其中。 他那头雪白长发好似吸足了玉石的色泽,在天光下仿若一泓月色,白衣不染尘埃,比那脸被划烂的神女更似神像。 天边隐隐传来雷鸣,乌云自天际线向佛寺上空压来——竟是天罚! 修士未经天道允许,私自受凡人供奉,其罪当诛! 九道玉枢雷已在云中酝酿,倏忽间天地电闪雷鸣,一道有一尺粗的紫色天雷自天而降,直朝闭眸沉思的睢无极劈去。 天地巨响。 岑夜明再也按捺不住,也不顾师兄事后如何看待自己,他紧皱剑眉,无数红线自他袖中射出,在师兄上方迅速交织成一片红海,企图拦下这一道天雷。 但玉枢雷岂是他能挡的? 紫雷以千钧之势砸下,附带的雷火把那红线烧了个干干净净。红线本就是魔气所化,被至阳雷火一烧,岑夜明遭受反噬,一口鲜血喷出,面若金纸。 而在红线烧尽的那瞬间,一层泛着金光的屏障紧接着挡住了天雷。 “哼!小子无能!关键时刻还得靠老衲出手!”老和尚怒吼一声,呈金鸡独立之姿,双掌在胸前合十,面露怒容,长眉迎风飘扬,还不忘睁开一只眼狠狠剜了一下岑夜明。 金色屏障终究只能挡一下,不消片刻就彻底碎裂,老和尚也呕出一口血,嘴里骂骂咧咧。 但只需要这片刻,睢无极睁开了眼。 他眼中皆是天地万千气象,持剑轻旋身躯,白衣飘飘。他将“无愧”举过头顶,碧水般的剑身映射着九天神雷,竟要比雷光更夺目三分—— …… 轰隆—— 平地惊雷,而后瓢泼大雨倒灌天地,整个京华都似淹在了水中。 老太监在廊下颤颤巍巍踱着步,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得抱着伞哭着脸,身后的一众小太监也无一人敢出声。 当朝右相、太子太傅正跪在御书房前,卯着口气要给前镇国大将军梁修世求情。 暴雨如注,傅怜春浑身湿透,绯色官袍贴着清瘦的身子上,墨发白肤看上去不似真人。风使劲把雨点往他脸上拍,他也不过闭了闭眼,一动不动。 “傅相、傅文公……您这又是何苦?”老太监叹息连连,咬咬牙还是看不下去,撑起伞跑进了雨幕,挡在美丞相的头顶。 傅怜春淡淡一笑,雨水顺着他精巧的脸庞流下,在地砖上汇成一洼积水。他说:“公公,没必要,只怕待会陛下也要拿您问责。” “哎哟,咱家一把老骨头了,还怕掉脑袋不成?”老太监苦口婆心劝道,“倒是傅相您还年轻,前途无量……怎么不好好珍惜呢!” “是么?”傅怜春毫不在意笑了笑。 二十年前,他跪在雪中,求得大将军梁修世出兵勤王。 二十年后,他跪在雨中,请帝王手下留情、善待功臣。 人生际遇总是个无可奈何的圆。 那老太监急得直跺脚,溅起一地水花:“唉!那梁修世教子无方,老子一世英名却被小子败坏了,陛下要杀头,谁也拦不得啊!” 此事说来话长,只道是梁修世的小儿子不太着调,在兵部领着闲职,又因吃喝嫖赌被他爹扣了钱,口袋空空,于是动了挪用公款的心思,偷偷吞了些军饷。 这一动可不得了,三十两在御史口中的恶劣影响简直和三十万两差不多,一时间满朝风雨,皇帝大怒,当即将梁修世之子下了天牢,又剥了梁修世官服,静候发落。 “公公,您也觉得梁将军一族都要受此牵连吗?”傅怜春抬眸看一眼老太监,眼睛被雨水洗得清晃晃一片,“他有错,当罚;他儿子有错,也当罚……” “但皆处以死刑,是否有些太过残酷?” 他话音刚落,御书房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里头稀里哗啦跪了一大片。 “可说不得啊!”老太监两股战战,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看朝中人心浮动,这是要杀鸡儆猴……傅相,您怎么就看不清楚呢?” 他看不清楚? 傅怜春自嘲一笑,他看得太清楚了。 李乾丹要将兵权全部抓在手里,他大可以劝梁修世告老还乡。有千万种温和的方法,但这个杀伐过重的男人,总是会选择最偏激的那一条道路,然后一意孤行。 傅怜春心头拔凉一片,不再言语,只是盯着御书房的牌匾,任凭大雨浇得他浑身颤抖。 天黑之前,李乾丹走出了御书房。 戎马一生的帝王年过不惑,竟已呈现老态,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被太监搀扶着站在门口。 “爱卿,你身子不好,快回去罢。”李乾丹冷冷睨了地上的右相一眼,嘴里的关切漫不经心。 傅怜春深深一拜:“请陛下收回成命。” “傅怜春!”李乾丹气得浑身发抖,用右手狠狠指着地上的臣子,“你以为你是谁?朕给你权力让你辅佐朕,不是让你和朕唱反调的!” 一道雷光在天边一闪而过,照得帝王的脸一半黑一半白,竟有些骇人。 “陛下,臣认为帝王应有好生之德,以平衡之术维持朝廷,而非严刑酷吏。”傅怜春始终不卑不亢,他费力地抬手抱拳,又是一礼。 “呵。”李乾丹讥笑一声,“你那些神机妙算呢?你不是总有法子说些好话让朕回转心意吗?怎么到了如今,就巴巴跑过来求朕了?” 傅怜春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难过。 “你要重开科举,朕允了;你要推行新法,朕也允了;你和太子走得近,朕也没说什么……”帝王神色极冷硬,他推开搀扶他的太监,快步走入雨中,一把捏住跪地之人的下巴。 “朕都老了,你为何容颜不变?” “是不是只要你想,你还能再找个合你心意的好皇帝?” “你说朕为何要除梁修世?你能求他出兵一次,就能求他千千万万次!” 暴雨反反复复洗刷着天地,傅怜春下巴被捏得生疼,但他只是轻轻地、无力地合上双眼。 “你回金陵罢,朕不想杀你……更不想见你……你走罢。” 你走罢。 于是在坤宁二十年的夏天,大将军梁修世被一杯鸩酒赐死、举家流放。 而右相傅怜春辞官归乡,天下皆惊。 那年傅怜春离开京城时,只带了两个书童和赶车的马夫。他本就两袖清风,府里除了猫儿就是书籍,最值钱的莫过于几把古剑,没什么好带走的。 他将将出了京城,却被人拦下,说太子要见他。 太子李长睿还未及冠,长相比起他那冷酷的老爹,反而格外多情,而他的东宫中也确实妃嫔众多。太子用折扇掩着面,见了傅怜春,便笑得灿烂。 “老师,此去山高路远,孤给你求了平安符,你且拿着。”太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缀着红绳,看上去不大精致,却胜在十足心意。 傅怜春收下了,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心中惆怅,下意识担忧太子的未来——如此软和的性子,简直和他爹走了极端。 这可怎么办才好? 但已经不需要他深思此事了。 “太子往后须得谨慎。” 傅怜春最后只是拍了拍太子的肩头,嘱咐了这么一句,毕竟再多说一些都是冒犯。 …… 三道惊雷一齐劈下。 岑夜明擦去嘴角鲜血,附身冲入废墟,红线再次席卷而来,毅然挡在睢无极上方,但刹那就被雷火吞噬干净。 “多谢。” 睢无极向师弟略微一点头,尔后一剑引走三道天雷,剑上辉光暴涨,竟将这三道至纯至阳天雷吸收殆尽! 他神情似雪,白睫微颤,欺身上前扶住师弟的肩头,借力飞到神像的心口,剑光一闪,竟将神像捅穿了。 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心口掉出,睢无极手疾眼快,把它握在手里。 ——那是一块平安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暴雨 神像心口被睢无极一剑捅穿后,最后五道玉枢雷一道比一道虚弱,似是天道见神像被毁,总算收敛了怒气。 那老和尚哭丧着脸,纵身飞到金佛面前,呜呜咽咽地检查是否有损坏。金佛不是凡物,经此雷劫竟愈发金光万丈,在黑沉沉的乌云下,仿若菩提真身现世。 “阿弥陀佛。”禅远脸上的不正经消散干净,只余下平静的神色,他双手合十,一派佛门高僧的淡泊宁静。 宁静致远了片刻,老和尚杀意毕露,像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咚地一声,狠狠落到师兄弟当中。 “睢剑尊,你这师弟百年前欠老衲钱不还,今个老衲的寺庙又毁了大半……这可如何是好?”老和尚伸出他皱巴巴的老手,一把抓住睢无极,不要脸散发着老赖皮的撒泼德行。 睢无极讶异,这老和尚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荡然无存,反而像话本里的疯僧。不过,他天然对老和尚有种亲近感,并未排斥和尚的行为。 但他方归来不久,又失了掌门身份,又忘了盘缠,上哪掏钱? 于是他轻轻托住老和尚的手,许下承诺:“睢某现下身无分文,恐怕……只能先欠着。但我如今在正明局当差,此类情况应当能报销。” 正明局财大气粗,个中修士又最为闹腾,时常损坏各门各派的场地,报销简直家常便饭。就是他师弟…… “你们认识?”睢无极持续讶异。 “百年前我路过此地,向秃……禅远大师讨了杯水。”岑夜明面不改色扯谎道。 “讨了杯水?哼,小子抱着你的魂魄来找我缝补呢!”老和尚嘀嘀咕咕,把岑夜明卖了个干净,“那魂魄碎得一片一片,像梅花一样到处飘落,我缝了九九八十一天,才堪堪补好……” 说着说着,老和尚见氛围不对,适时闭了嘴,眼观鼻口观心闪到了一边。 “我魂魄碎过?”睢无极心中一片空白,他难得脸上格外茫然,如若是脖颈上那一道伤,他尚且知晓来历…… 怪不得他醒来至今都魂魄不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睢无极蹙眉轻抚剑柄,目光在师弟和老和尚来回巡梭。 岑夜明惨然一笑,他上前抓住师兄冷白的手腕,几乎是在乞求道:“我找到师兄时,师兄魂魄已经碎了……其余的不要问,好不好?师兄,我不想再回忆了……” 冷傲的魔君似乎又变回多年前那个孤独的小孩,眉眼尽是悲切。睢无极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翻翻搅搅到最后,他想,这孩子怎地比我还高了? 只是一点点,却要睢无极手多抬一些,才能摸到师弟的额发。 手掌下的人在微微颤抖。 “好,我现在不问。”他轻声道,“但是太苦了,夜明,你藏着不说,太苦了。” 睢无极不晓得,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他的师弟更痛苦。天生少了根姻缘线的人,多情也无情,老和尚在一旁眸光闪闪,看得真切。 但睢无极向来尊重师弟妹们,不愿说的,就先放着,等有天想通了,或者时机成熟了,再说不迟。 况且魂魄碎裂一事,也和当下局面脱不了干系,查下去便是了。 “不过我有其他想问的。”睢无极收回手,看着自家师弟,“化骨玉对你无用?我看你方才的修为,恐怕快接近魔尊了。” “化骨玉封人经脉,我……在魔道中走的是羊肠小道,反而不受其束缚。”岑夜明自嘲一笑,嘴角还没咧开,忽然身体一僵。 睢无极双手轻轻握着他的右手,那双手太秀气,秀气到不像属于剑道第一人,而像块温玉,贴在岑夜明骨节分明的手上。 “坠星台上,你和张灵之是一伙的。”睢无极微垂眼眸,十分肯定道。 岑夜明沉默。 “你且好好藏拙,莫让正明局发现了。” 师兄弟难得说开几句,此时头顶上的王润知王大人终于回过了神,愣愣望着一地狼籍。他看看岑夜明,又看看自己的鞋,扯嗓子问道: “额……方才到底发生了啥?” …… 兜兜转转没想到还是回到了高宗身上。 睢无极将自己在大雄宝殿下方的所见所闻简述一番,然后拿出那块平安符,示给众人:“此符乃当年高宗所赠,我以为早已损毁,不曾想竟被人拿来装神弄鬼。” 一块沉香木制成的平安符躺在睢无极掌中,形状古朴,上刻繁复的道门符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 乌衣卫皆是狗鼻子,王润知一嗅,便大惊失色道:“往日香?” “正是。”睢无极叹气。 往日香,往日香,说白了就是让人回忆往日的东西。高宗一生沉迷求仙问道,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了往日香的配方,派人寻遍三界,抓捕最后一只狌狌炼成此香。 “燃起此香,便能令人如置往事,久而久之混淆过去当下,以致人疯癫。”王润知神色凝重,“高宗亲自将其封存,怎可能……”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明白了些什么,猛然闭上了嘴。 睢无极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陆南华给我的那尊玉人身上,也有往日香的气息。” 这下可好,又是陆南华、又是高宗,王润知的脑子快成了浆糊。陆南华他大可以随意揣测,高宗却可是万万说不得啊! 谁让高宗其人,作为帝王心太软,在朝三十年文治武功,造就盛世同时也成就不少大贪官。可心软如此,他还是逼死了自己的老师,甚至禁止任何人提起此事,严防民间祭拜傅怜春,抓到者杀无赦。 结果王润知一看,高宗嘴上说着禁止民间祭拜,转头自己在佛寺下私自给傅怜春塑起了像……这究竟是几个意思? 王润知不敢妄猜高宗,只能呆呆盯着睢无极,希望这位“傅怜春本尊”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大人,我恐怕得见一面皇上。”傅怜春本尊矜持朝他笑笑,反手就要把平安符收入袖中。 平安符的红绳一晃,被岑夜明中途截走了。 “晦气。”魔修对此物相当嫌弃,用指尖捏着平安符丢进乾坤袋,“这东西不好,师兄,让我来收着吧。” 睢无极浅浅瞥一眼师弟,由他去了。 王润知一个八尺大汉像座黑宝塔杵在那,最后他一咬牙,问道:“高宗究竟是何意?” “王大人,抱歉,我也不知。”睢无极苦笑,“许是预料到我魂魄不稳,特地用神像引来天雷,助我稳定魂魄罢。” 方才的玉枢雷虽然来势汹汹,却是帮了睢无极一把。修真之人渡雷劫,本就是靠天雷稳固魂魄,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 当然,睢无极说这话是为了自嘲。 王润知毫无头绪,只能黑着脸,准备带师兄弟二人回京城。 此刻不过申时,天却已如同翻涌的墨海。睢无极见必有一场暴雨等在前方,先向老和尚告别,诚恳谢了人家百年前的帮忙,而后和岑夜明一人一边,架着王润知往京城御剑飞行。 临走前老和尚拉住睢无极的袖子,眼睛清澈得像个三岁小孩,斯斯艾艾道:“缝补魂魄的钱……” 岑夜明不耐烦拍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嘱咐道:“你下个月前写信给诫命岛的人,多少钱你自己定,年前我会让他们送来。” “嘿嘿,你这小子,总算识趣了一回!”老和尚眉开眼笑,蹦蹦跳跳跑回去收拾残局了。 “诫命岛?”睢无极好奇地眨眨眼。 “我在魔修地盘里……居住的地方。”岑夜明不敢看师兄的眼睛,把头别到了一边。 睢无极见他那样,就知道估计又藏有秘密,他好笑地换了个话题:“明明有钱,怎不早点给人家?” “秃驴今日前从未和我谈过要钱。”岑夜明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打不过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老和尚。 闻言睢无极也不由得词穷,他歪头沉思片刻,勉强评价道:“禅远大师确是个……性情中人。” …… 他们刚在城门口降落,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远处传来隐隐的滚雷声,偶有一道紫电闪过,而后又归于平静。 “我是不是马上又要失忆?”王润知见魔修袖中的红线缓缓探出,神情麻木。 岑夜明哂笑:“不算失忆,你只是眼花了,误以为我修为解封而已,对吧?” 王润知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红线上移开,却无济于事,只能两眼一黑,然后顺应地点点头。 “对。” 三人面前的城门打开,一队披着黑甲的乌衣卫涌出,将三人围在中央,领头人大声疾呼道:“头儿,宫里出事了!” 王润知从朦胧中回过神,他黑眸一凝,目光如电扫过师兄弟二人,接过同僚飞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二位,还请尽快入宫!” 京城街道上响起焦急又整齐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明显,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雷声。 马道上泥泞无比,水花四溅,却沾染不上睢无极雪白的长衫。进入皇城,马蹄踏上青石板,哒哒声不绝于耳,忽然—— 睢无极睁大双眼,一扯缰绳勒马停足,马的前蹄高高抬起,鼻中喷出厚重气息。 天边一片电光,照得天地惨白无比。众人定睛一看,只见皇城前挤满了人,人们围在一座临时架起的行刑台下,仰头看着上头的人。 那人正在自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春光 天沉沉,地暗暗,九月竟飞起了大雪。 众人惊骇非常,纷纷伸手触摸那漫天大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只接得满手刺骨冰寒的秋雨。 ——竟是虚影。 睢无极越过那个引剑自戕的人影,脖颈间魂魄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疼痛,但他毫无知觉,只是看向城门上方。 那里空无一人。 又是一道电光,虚影通通消散,仿佛方才只是众人眼花了一般。 “何人敢在乌衣卫前装神弄鬼?!”王润知大怒,勒着缰绳在城门走几步,雨珠顺着蓑衣滚落。 “不是装神弄鬼。”睢无极轻轻一笑,他周身罡气护体,滴水不侵,“往日重现罢了。” “师兄!”岑夜明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哀恸,声音哑得可怕。 睢无极却只是浅笑着,甚至眉目间透出一股温柔的疏狂。他抬头远望天演阁的塔顶,雨声掩盖不住他清朗的声线。 他说:“我晓得陆南华想做甚么了。” “他要杀我,更要问我给他一个答案。” …… “你是说,陆南华把张文全族的魂魄炼成了怪物?!”李天婳神色冷峻,重重一拍桌面,“那看来他疯了上百年,居然无人察觉!” 睢无极叹道:“天演阁百年内已自成体系,他想任何事都能瞒着朝廷,甚至瞒过了正明局。” “胆大包天。”李天婳冷笑一声。 “还魂术本就逆天而行,他大概也撑不了太久……陛下大可宽心。”睢无极抿一口茶,被苦到微微皱眉,目光却在打量着新帝。 关于眼前这位新帝,睢无极来京城之前稍微有些了解,并不算多。 李天婳的母妃只是个宫女。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宫女,硬是爬到了皇后之位,甚至让先帝将自己的女儿立为了皇太女。 其中吃了几多苦,外人难以揣测。 但前一任正明局外史官倒是记载了一则宫廷秘闻。秘闻里说皇太女天不亮就要晨读,背书卡壳了就会挨罚,太后想把女儿培养成傀儡来把持朝政,不曾想养出来一个野心勃勃的崇德帝。 崇德帝继位元年,想通过解决一手遮天的陆南华来巩固权力,以摆脱太后的控制,确实很有胆魄。 当然,只是秘闻,睢无极并不清楚皇帝母女的关系,他不愿再去了解这偌大皇宫里的一切。 “对了,王润知还提到往日香。”李天婳随手翻开一本奏折,皱眉说道,“此物在宫中都早已绝迹,怎可能叫你们外面的人碰上?” “此事正是我想问陛下的。”睢无极起身行了一礼,“早年高宗调香时,我曾有幸闻过,往日香气味独特,我断不可能认错。” “往日香可是个好东西。”李天婳意味深长看向睢无极,“宫中有个秘闻,不知睢剑尊是否感兴趣?” “愿闻其详。” “据说高宗晚年日夜点燃往日香,学前朝皇帝追忆李夫人那般,过度沉迷往事……” 李天婳缓缓走在御书房厚重的地毯上,脚下一点声响皆无,只有腰间玉佩的碰撞声。 “朕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往日,能让高宗留念不已?” 夜已深,雨已停,偶有几滴积水从屋檐掉落至地面,声音格外清晰。 睢无极侧耳听着雨声,沉吟片刻,而后淡淡道:“高宗幼时备受宫人宠爱,和太/祖也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天伦之乐,留念往日并不奇怪。” “朕倒是认为高宗留念的另有其人。”李天婳挑挑眉,看了一眼白发剑修,“人人都说天下才气十分,傅公独占八分,又和高宗师生情深……傅公死后,宫里有谣言,说高宗后悔不已,入夜常常恸哭。” “陛下,我只想知晓往日香的下落。”见少女皇帝愈发咄咄逼人,睢无极微蹙眉头,打断了对方紧接着的话语。 李天婳面上浮出一缕怒气:“朕与你说的不正是往日香的下落?” “陛下,傅怜春已经死了。” 睢无极答非所问,他苦涩地摇头长叹:“那是睢某的前世,而非睢某本人。睢某是道门中人,身上背负种种仇恨,如今是来消了孽缘……” “你不愿再入朝为官。”李天婳了然。 两个人皆是聪明人,何尝不知道方才一番话下的试探? 只是李天婳难免脸色有些难堪。 “天下名士何其多,陛下又这样有魄力,来日必将广纳贤才。”睢无极看皇帝情绪低落,便温声安慰几句。 “罢了。” 李天婳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宫中确实已无往日香的踪迹,当年高宗下葬,这香被当作陪葬品一同入了帝陵。如今这个情况,朕也毫无头绪。” “多谢陛下告知。” 睢无极向皇帝道谢,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 往日香既然已经消失于世……要么是陆南华通过某种方式私藏了一些,要么…… 那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在睢无极脑海里流转片刻,又被他压在深处。 他思虑重重地踏出御书房,抬眸就见师弟守在门口,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天演阁。 那里正闪烁着微光,在暴雨之后澄澈的夜空中如同一颗星子。但奇怪的是,周遭来去的宫人皆视而不见,唯有睢无极和岑夜明看得一清二楚。 …… 陆南华的心口正在闪烁着光芒。 他端坐在天演阁的塔顶,一半容貌年轻如初,一半容貌朽如枯骨,在夜色之下分外惊悚。 时间不多了,但他仍想回忆片刻往事。 桌案上的香炉袅袅,往日香的气味甜腻缱绻,将他干涸的记忆拉到久远的过去。 陆南华并非出自修真界的名门大派,他父母皆是散修,被大齐朝廷司天监招安后,他在那个荒诞无度的环境中长大,直到大雍的铁骑踏破城门,他沦为了阶下囚。 平心而论,大雍对待他们这群前朝旧臣还算不错,既没有赶尽杀绝,也没有流放千里。 甚至重用了不少前朝旧臣,比如陆南华。 那是坤宁八年的年末,天牢内滴水成冰,陆南华一如既往在石床上打坐。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这天牢寂静潮湿,竟勉强算一处静修的好地方。 空旷的走道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正朝他的方位走来。陆南华心里浅叹一口气,不作太多念想,复而沉入冥想之中。 脚步在他的牢房外停了下来。 陆南华不可置信睁开了眼,此刻不是狱卒放饭的世间点,又有谁会来探望他?或者说,谁的权力大到可以进天牢见他? 一种隐秘的期待自他心中升腾而起。 目光尽头站着一群人,皆是狱卒和士兵的身影,唯一突出是人群中的一抹红色,像一道春光,倾洒在暗无天日的天牢。 陆南华此后无论怎样恨傅怜春,却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是傅怜春给他机会,让他建立天演阁,在人间纵横百年,甚至隐隐威胁到皇帝的位置。 而彼时他不过是个小小散修,连金丹都未能结成,只能愣愣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傅怜春,说话的舌头也捋不直。 “陆道长,叨扰了。”一身红衣的傅怜春浅浅笑道,脸颊旁还有一个梨涡,他挥挥手,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狱卒们很是犹豫,其中一人上前说道:“傅大人,此人乃前朝妖道,恐怕……” “无妨。”傅怜春悠然自得揣起手,只是望着陆南华,“不必担心,陆道长,我是来传陛下旨意的。” 陛下? 大雍的皇帝? 陆南华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他是前朝的阶下囚,皇帝的旨意除了斩立决,就只有…… “陆道长,陛下听闻你在齐国的司天监内素有名望,而大雍目前百废待兴,北边这块地的三界事务无人接手……故陛下想问你,可否愿意替大雍做事?” 狱卒打开了牢门,心惊胆战护着傅怜春入内,却被拦在了外面。 “贫道不过筑基期散修,怎能得到陛下青眼?”陆南华克制着自己心底跳跃的狂喜,面上一片冷静,轻描淡写看向傅怜春。 天牢内不是阴冷的石壁,就是生锈的铁链,傅怜春偏偏像道暖融融的春风,亲自伸手扶起了久坐腿麻的陆南华,仍是笑着说:“人间琐事不看道长的修为,只看道长是否有一颗为百姓解忧的心。我虽不才,也听说妖魔鬼怪之事自有仙人负责,朝廷的道士只需占卜国运、聆听天启即可,想必对陆道长不算难题。” 陆南华只觉得被眼前人扶住的肩头一片滚烫,他忽而想起一些传闻:“贫道也听说过奇事,说傅大人乃谪仙下凡,国祚尽在手中,怎还需要旁人指手画脚?” “我不过一介凡人,哪来谪仙下凡之说?”傅怜春浅叹一声,“陆道长实乃折煞我了,我只通些酸儒经书,对天道运作一问三不知,还得靠陆道长提点提点。” 是么?陆南华望着此人的仙姿佚貌,与修真界某个剑尊的画像如出一辙,但转念一想剑尊已投胎转世,现如今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虽是凡人,却成了陆南华的一道春光,照亮他曾经灰暗的前路。 陆南华钦佩他,甚至有点嫉妒他,但他们仍是挚友。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香尽 一支往日香燃尽了。 陆南华吃力地睁开眼睛,他那一半腐朽的脸庞愈发白骨森森,甚至开始向另一侧脸庞蔓延。 桌案上还剩两支香,寻遍三界也只剩下这最后两支。陆南华双手颤抖,拂去桌案上燃尽的香灰,点燃了倒数第二支往日香。 香化作轻烟,裹挟陆南华的记忆,再次回到久远的过去。 实际上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一百多年不算漫长,可陆南华身处朝廷,看尽世人虚伪的嘴脸,可要比在山中清修要难熬多了。 仍是他如今身处的房间,天演阁塔顶,但房中布置更为简单,只不过一间小小的、随处可见的静室。 也仍是点着香,不过那香是平心静气的沉香,古朴大气,远非往日香的古怪粘稠。 夏日燥得人心慌,陆南华早已辟谷,身体洁净,浑然不觉;可他对面的傅怜春是凡人之躯,此刻鼻尖沁着汗,双颊微红,全神贯注盯着眼下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交错,已然陷入了苦战,陆南华没急着落子,而是捏了个手诀,扇去房内的热气,让对面的人好受些。 “多谢。”傅怜春从袖子掏出手帕,矜持拭去脸上的细汗,尔后朝陆南华微微一笑。 “傅相……此去金陵,你一路顺风。”陆南华轻声叹息,在棋盘上落下白子。 “我确实也累了,正好回去好好歇息,这朝中待得人头昏脑胀,都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傅怜春莞尔,纤长的手指轻敲桌沿,“陆兄的棋艺又见增长,此局我输定了。” “还未见终章,傅相何必放弃?”陆南华温声道,“陛下只是太过生气,也许过两日就回心转意了呢?” “陆兄,你我皆是陛下的一粒棋子,深知君心如磐石,不可随意试探。”傅怜春望向窗外,此处乃京城最高点,可俯瞰全城风光,“陛下说定的事,有几次能改变的?” 在天演阁塔顶俯视皇城,朱红、明黄和汉白玉互相交错,尽显皇家威仪。傅怜春眸子里清亮无比,却只倒映着苍天,不见一丝皇城的踪影。 “我离开京城后,你万事小心。陛下能对梁修世下手,也能对你我不留情面。”傅怜春目光回到棋局,琢磨片刻,一边落子一边说道。 陆南华心里发堵:“真是可惜了梁将军……” 他顿了顿,千万思绪翻滚,再次看向脸上不见苍老的挚友,苦涩问道:“怜春,你后悔么?” “后悔?”傅怜春略微诧异睁大双眼,见挚友神情严肃,便端正了坐姿回道,“不曾后悔,我做任何事,从未有过后悔。” “我已尽人事、听天命,既然结局无法改变,不如照着自己的路走下去便是了……只是难免可惜,只恨自己无能,无法再帮梁将军一把。” 大抵是岁月善待美人,青年已年过不惑,眉目依然如画,看起来和陆南华第一次见他时别无两样。只是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痕迹,那是日夜皱眉不展留下的印记。 陆南华哑然。 “不过也不全对。”傅怜春笑笑,眼睛里浮着一丝疲惫,“我隐约记得有人和我说过,人生若是不悔,会无趣到令人心烦……我大概是个相当无趣的人罢。” “怎会?”陆南华声音有些哑,“此一时彼一时,傅相将来必重回朝廷,再展鸿图。” 回忆的画面开始模糊,陆南华深吸一口气,勉强支撑着往日的记忆。 那人的面目已然看不真切,他们又聊了许多其他的事,林林总总,莫不过庙堂里那些人情世故。 临走前,那人立在窗前,长风鼓起他轻薄的夏衣,未束起的长发飘起,仿若要乘风归去。 他回过头,问了陆南华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陆兄,你说我等将来……会在史书上会留下怎样的一笔?” ——是彪炳史册,还是遗臭万年? 回忆彻底消散,陆南华咧开嘴角,笑出了眼泪。他整个人腐朽得差不多了,干瘪的血肉附着在白骨之上,全身精血都在快速流失。 而他心口的光却越发明亮了起来,快要和北斗星一争高下,取代天星的地位。 若有人在此处仔细观察,则会惊骇地发现,陆南华已和天演阁融为一体,臀部皮肤和木地板紧紧粘连,密不可分。 他在以自身精血供养天演阁塔身! “人人都想做春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疯得可怕的男人低低笑着,每笑一声,身躯就消瘦一份,“傅怜春啊傅怜春,你说你不后悔,被千夫所指成妖邪,也不后悔么?” 他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呆愣片刻,尔后极虔诚俯下身子,将那混着脏器的血舔舐干净。 枯瘦如柴的手剧烈颤抖,世上最后一支往日香被点燃了。 香灰飘飘扬扬,倏忽一变,竟成了漫天大雪。 坤宁二十八年,冬。 那一年,陆南华观测天象、询问天启,得知瑞雪兆丰年,满心欢喜呈报太/祖,却不承想雪下过了头,酿成大灾。 江南下了半个月的暴雪,道路被堵,灾民流离失所,丰饶富庶的土地被被大雪冰封,待日后统计,竟死了十万人。 天灾无情,人心更是冷漠,偏偏这冷硬至极的人,是陆南华的好友——户部右侍郎张文。 他和张文皆曾在大齐当官,称兄道弟。齐帝昏聩无能,他父母算得国祚将尽,马上就要押上刑场,是张文替他求情,差点毁了自己的前途。 尔后两人又皆被傅怜春举荐入朝,跟随太/祖脚步一路至今。 张文毕竟身处富得流油的户部,府中奢华,偶有一些小贪小污,陆南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结果此人贪心不足蛇吞象,竟将手伸向了赈灾的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当年梁修世小儿子贪了三十两,就引得朝廷震动,父子皆死全家流放。 陆南华不敢想会发生甚么,他难得两股战战,一身浩然正气全被恐惧吞噬彻底。他想,他要去亲自调查此事,哪怕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也在所不辞。 但太/祖竟重新起用了傅怜春!一封圣旨极速飞往金陵,沉寂八年的右相再出江湖,雷厉风行收齐证据,直杀京城。 而陆南华甚至还未来得及动作。 中正殿上,傅怜春不见一丝一毫的老态,面如冠玉,神色冷如霜雪,一身绯袍。他捧着奏折念了一串罪状,板上钉钉,每念一个人名,太/祖脸色就黑上一分。 最后陆南华只记得满朝文武默不作声,跪倒一片,只余下皇帝愤怒的骂声,以及冰冷的“诛九族”。他失魂落魄踏出宫门,腹部像被压了一块铁坨,几欲想吐。 忽然,余光飘过一抹明媚的绯色,他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扯住那人的衣角,脸上泪痕交错:“傅相,求您帮帮张文……他的妻儿无辜啊!” 你说过,罪不及亲友,一人错事一人当,诛九族只是帝王的泄愤手段。 你说过,天下律规太过死板,立志推行新法,避免一切冤假错案。 那人的手是温热的,搀扶起陆南华,眼睛里却是冷的。那人说:“我尽力。” 为何张文九族还是几乎死绝了? 陆南华神魂剧烈颤抖,他冷喝一声,勒令自己稳住心神,再次睁眼看向往日记忆。 其实那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不过那件事只有陆南华一个人知晓,其余知情人皆被他炼作还魂术的血肉躯体,早已死在了半路。 ——天演阁下有一处色如碧玺的空洞,修士们翻修塔身,意外发现此洞,大惊失色,纷纷告知面如死灰的陆南华。 算起来,陆南华的人生,应从那天起,被彻底转变。 他知晓了天道的真理,雪灾死去的人皆是天道平衡的一环,张文无论是否贪污,江南的十万人必死。 他感悟天地奇术,借着空洞伟力,修为日进千里,甚至触到化神期的门路。 为何张文全族还是几乎死绝了? 回忆里的一切都在崩塌,他只记得自己牵着七百多个残缺的魂魄,走在黑白分明的雪夜里。 “陛下有好生之德,今早下令只砍贪官的脑袋,本家流放,九族不得入朝为官……” 众人议论纷纷。 “奇也怪哉,莫不是张文丧尽天良,全族七百多口人昨夜全部暴毙了!” 众人议论纷纷。 ——不是的。 陆南华隔着一百多年的岁月,冷静地在心里笑道,明明都被李乾丹杀了,你们这群凡俗蠢猪是不是都没长眼睛? 无妨,我还活着。 傅怜春,你说你尽力帮我,最后却是如此下场……你后悔么? 香燃尽了。 陆南华仰天长笑,明明身体如骷髅一般骇人,周身却爆发出惊天的力量,血肉瞬间充盈,在顷刻间恢复了清俊的形象。 他胸前的光芒逐渐收敛,天演阁似乎随之这光芒闪烁逐渐有了生命。 拂去满桌香灰,底下有一份字迹娟秀的邀约,陆南华神色冰冷将它挑起来,扔向一旁。 阴影出爬出一个人影,月光冷清清照到他的脸上,竟是早该死去的沈茂! 沈茂双膝及地,像狗一样接住那封邀约,谄媚地行了一礼。 “就此了结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吃食 王润知拎起这一封薄薄的信函看了又看,神色愈发凝重。 “睢剑尊,你单刀赴会,恐怕不太妥。”王大人头疼地揉揉额角,“我即刻向圣上禀告,征调一队乌衣卫,到时助你一臂之力。” “有劳王大人。”睢无极并未拒绝,温声应下,毕竟到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他从王润知手里接过那封信函,微敛眉头,只见上方不过一行短短的“九月初七,天演阁塔顶”,字体清俊,确是陆南华的笔迹,笔迹四周被人细细绘上难以辨认的纹样,简陋中透着一丝诡异的华美。 但信函上却未表明具体的时辰。 “初七辰时,早些去,也好早解决。”睢无极随手放下信函,随意定下了时间。他素来不爱卜算命途,提着剑就是出生入死,若是掐指询问半天,得到的结果惨淡,反而让人畏手畏脚。 王润知抱着满腹愁绪告辞,他方打开客栈的房门,迎面撞上满脸冰霜的魔修。 他一望见岑夜明心里就犯怵,总觉得自己忘了事,当下只好摸摸鼻子,装作无事发生,一溜烟跑了。 岑夜明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方才回来的路上师兄提起几嘴京城的吃食,他便落后几步买了一些回来。 房内的灯光昏暗,寻常客栈用不起刻着符箓的长明灯,油灯光线不足,还伤眼睛。岑夜明上前几步,将食盒置于桌上,右手隔空拨动油灯的火焰,屋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你买了些甚么。”见到师弟,睢无极长眉舒展,脸颊上梨涡浮现,伸手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 奶酥酪、阁老饼、肉内寻面、奇魁……一方食盒里盛满了京华百姓流行的吃食,还冒着热气,很是诱人。 “我也不太清楚,看哪家门前的人多就买的哪家。”岑夜明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师兄,乌黑的瞳仁里有一道雪白的身影。 睢无极端出食盒里的吃食,在桌子上整齐摆好,动作不紧不慢赏心悦目。他拿出两双筷子时,下意识在食盒里又抓了一把,抓空后才意识到只有他和师弟两个人。 他浅叹口气,不由得回想往日在玄清山,师弟妹一个也不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饮酒吃茶。 他们虽早已辟谷,每逢佳节还是会和人间一般在后山摆起筵席。筵席上不过是些素食和仙酒,倒也吃得人眉开眼笑,毕竟清修辛苦,难得放松一回。 思及此,睢无极忽然忆起师弟妹们喜爱的食物,眼睛带笑看向自家小师弟,说道:“多年不曾和你同桌吃饭,方才想起你幼时最爱吃梅花酥,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回到玄清山,再做些让你看看我手艺退步与否。” 这话说得岑夜明神色愣怔几分。 睢无极的手艺确实好,都是被师弟妹逼出来的。师弟妹入门时皆未辟谷,玄清山的素斋又实在寡淡无味,他们不敢指望散漫随心的师尊,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师兄。大师兄看不得小孩子泪汪汪的大眼睛,只得挽起道袍亲自做羹汤。 不过岑夜明入门时,大师兄已接任玄清山掌门之席,整日忙于道门事务,哪有甚么闲心进厨房?就算事务繁忙,师兄仍会私底下给岑夜明开小灶——采摘山中染过春露的白梅,以陈年梅花酿腌制,用起过酥的白面裹好,烤成能长时间存放的梅花酥。 梅花酥的口感极佳,最好放凉了再入口,外层酥得掉渣,内里却清甜松软,带着浓郁的梅花香气。 那味道岑夜明以为自己快要忘却了。 他吮血多年,浑身都是血腥味,如今被师兄一说,梅花酥的幽香从记忆深处盘旋而上,竟让他心乱如麻。 自以为斩断前缘,却不过是在逃避往日的美梦,只因回不去……永生永世也回不去。 “又在发呆,快吃罢,待会还有事要忙。”睢无极见师弟呆在原地,用筷子轻敲桌沿,然后抓起对方的手,将筷子塞了进去。 手里被塞进两根冰凉的木头,岑夜明回过神,抱歉一笑:“师兄说起梅花酥,倒是勾起了我的馋虫,记得师兄还爱在上面用红菜汁画些猫儿……” “你小时候格外挑食,不费点心思你还不爱吃。”这下筷子没敲在桌沿,而是落到岑夜明的额头,轻飘飘的,点到即止,像片花瓣落在了他的头上。 “没有不爱吃。”岑夜明不着痕迹将目光移开,师兄雪白的手腕太扎眼,“师兄做的都爱吃,是玄清山的素斋太难吃。” 玄清山的素斋清汤寡水,说是“道法自然”,可米饭里的谷壳都没去干净。 哪像眼前这些花里胡哨的吃食,虽不算精致,却极其勾人食欲,辟谷已久的修士也难逃诱惑。 “初七那日,陆南华约我再访天演阁,夜明,得麻烦你同我一齐入内了。”睢无极放下装有奶酥酪的白瓷碗,瓷勺与瓷碗的碰撞声清脆,碗中已是空无一物。 “陆南华所使的还魂术,在魔修里也极少数几人使用,恐怕个中蹊跷颇多。”岑夜明说道,他起身将碗筷收回食盒,胃部的疼痛令他微皱眉头。 时至今日,他吃到荤腥还是会犯恶心。 睢无极解下腰间的正明印,神色在昏黄的灯光下,似是有些低落:“如今想来……只怕张文贪污一事东窗事发后,他已走火入魔,当初未能及时察觉,我也有错。” “师兄何必自责?”岑夜明拎起食盒,欲出门归还,“他命该如此,为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伤怀得不偿失。” “……”睢无极无话可说,他望着师弟的背影,心里愁绪横生。 他身边熟悉的人,不是长辞人世,就是走向殊途……陆南华是一个,他的师弟也算一个。 他们相伴的日子能剩多少? 他又能从正明局手中保住师弟多久? 仙魔殊途不是儿戏,而睢无极也不再是那个一句话就能撼动道门的玄清山掌门。 有心无力。 “夜明……待会你上来时,和店家要些写字用的宣纸。”他半垂长睫,右手按压着心窝,轻声嘱咐道,“我梳理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好歹目前在正明局做事,要记录的史实可不少。” …… 店家送上来的宣纸品质尚可,纹理清晰,也不晕墨,不过到底是个凡物。 一旁砚台里的墨水却来头不小。睢无极取下腰间的正明印,浅浅磨下一角,便化作潋滟着金光的墨水汇聚在砚台之中。而那被磨去的一角,稍待片刻后,竟自己长了回来! 此印乃金玉犀头上的玉角所制,混入墨水中,写下的字具有“真实”的效力。换而言之,用此墨写下的内容,必须千真万确,才能永久在纸上不朽,反之则会在三日内消散。 岑夜明冷着脸磨墨,恨不得把手中那块正明印粉碎彻底,多拿一刻都令他倍感晦气。 可这印上面还残存着师兄的体温,师兄又急着要用,他只能脸色麻木,将正明印一角恶狠狠按在砚石上研磨。 睢无极平展开宣纸,手指搭在纸面之上,若不是指尖微微泛红,几乎分不清何为人手、何为宣纸。他右手拿起羊毫笔,轻蘸金墨,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写下一个人名。 ——傅怜春。 一切的起因。 “‘鬼仙’起因在傅怜春死后,高宗亲自为其塑像,后塑像流落民间,结合傅怜春的事迹,被流传成‘鬼仙’作孽。”他在脑海中抽出千丝万缕,简略到最后,也不过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为何要塑像?”岑夜明接着他的话头问道。 “我也尚不清楚。”睢无极苦笑,“我来京城之前,和正明局的史官有过交谈,他们皆说最烦京城事务,人际纠葛恼人至极,一段历史要反复抒写,才能被金玉墨承认……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正明局那帮废物无能,把事都丢给师兄,自己好抽身罢了。”岑夜明不以为意,手里磨墨的动作却仍未停止。 睢无极略微责怪看向师弟:“此事到底和我息息相关,我自然责无旁贷,也怪不得人家……只是,我们得尽快从正明局脱身就是了。” 此事暂且搁置,他再次提笔,边写边说道:“陆南华于坤宁二十八年后,逐渐走向疯魔,私下习得还魂术,权势滔天,同时替高宗‘鬼仙’一事推波助澜……” “不对……”睢无极很快发现每一环无法衔接,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他们仍然不知其底细。他长叹一声,将羊毫笔搁置在一旁,转头看向窗外的天演阁。 不知何时,塔顶的微光已然熄灭,整座天演阁好似一只通天的巨兽,沉默立于繁华的京城,不为世事所扰。 睢无极心中顿觉不妙,那里太过寂静,充斥着极浓郁的死气。天演阁日夜有上百位修士坐镇,理应气息平和、阳气充足,怎可能会像现下一般生机断绝、腐朽枯败? “夜明,天演阁不对劲。” 他转身拿起“无愧”,一把打开窗户,白衣飘飘就要直飞天演阁。 “恐怕等不及初七了,我们今夜先去探探情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诡阵 此时京城进入宵禁,各坊大门已经落锁,睢无极迫不得已,只得违规御剑前往皇城内的天演阁。 岑夜明紧随其后,他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天生是一道难以察觉的影子。 各坊城墙上皆设有法术屏障,以拦截妄图御剑逃离的修士。不过这东西对于两人就是个摆设,他们如一阵轻风掠过城墙,士兵连一个背影都看不清,只当是两只飞鸟一闪而过。 天演阁近在咫尺。 这座高耸入云的朱红色巨塔在月色下只余一片漆黑,外表的朱红色隐隐泛着不详的深紫,白日里门庭若市的大门紧紧关闭,一丝灯光也无。 日夜聆听天启乃天演阁职责所在,哪怕过年天演阁也是灯火通明。阁中有一八卦石盘,须金丹期修士永不停歇推演,每推演一遍,石盘会发出明显的声响,凡人无法听见,但整座城内的修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仔细算来,他们已有两个时辰未听见规律的石盘声了。 睢无极落在天演阁门前,秀眉紧蹙,他伸手欲触碰天演阁铸铜的大门,手腕却被一根红线缠住。那红线很是温柔,只是轻轻制止他的动作,并未让睢无极感到不适。 “我来。”师弟在他耳边说道,“陆南华已走魔道,修得还魂一术,这座塔乍一看阳刚正气,实际暗蕴魔胎……师兄道心纯粹,最受被炮制过的残魂青睐,只怕会招惹不好的东西。” 红线自睢无极玉白的手腕上逐渐汇成一股,仿若一道暗红的血流,从他手腕滑落,尔后沿着石砖缝隙向铸铜大门匍匐前进。血线蔓延,逐渐填满铸铜大门的边缘,乍一看颇为惊悚。 睢无极只觉眼前景象越发诡异,他忍不住侧头瞥了一眼自家师弟,见那人高鼻深目、肤色惨白,心中不由得疑惑万分。 从坠星台上见到岑夜明的第一眼起,睢无极就清楚,他的小师弟不是寻常魔修。 任凭睢无极除魔卫道多年,见过无数怪异的修炼方法,也极少见岑夜明这般特殊的魔气。师弟身上的魔气无根无源,仿若自虚幻中诞生,那些诡异的红线更是来源不明,令睢无极捉摸不透,也由此生出许多担忧。 师弟察觉到他的目光,神情很是无辜地朝他一笑,睢无极满心疑虑只得强行压下。 “且小心些。”睢无极提醒道。尔后他上前几步,以“无愧”护在心口,闭上眼静听门中的动静。 仍是死一般的寂静,但又似乎有水滴落的声响。 “若不是不久前还见它人来人往,我都要以为此地被遗弃多年了。”岑夜明嗤笑一声,“里头生机全无,那一缕魔胎之气也消散得彻底。陆南华能在京城搞出如此大的阵仗,正明局居然毫无知觉,还心宽体胖地放权给他,真是一帮废物。” “可否从内部打开门锁?”睢无极双眼紧闭地问道。 “我试试。” 过了片刻,睢无极果不其然听见黄铜门锁响动的声音,红线深入门锁内部,扯动齿轮,一步一步解开这复杂的八卦锁。 突然,岑夜明闷哼一声,袖中红线纷纷断裂! 睢无极立刻睁开眼睛,反手扶住师弟的手臂:“可否受伤?” “门锁内有封印。”岑夜明摇摇头,将口中的鲜血咽下,袖子断裂的红线再次缓慢蠕动,欲重新探入门锁之内。 不料红线还未探出几步,却被一只手抓进了掌心里。 “师兄?”岑夜明身躯一僵,由自己心魔化成的红线被那个人抓着……太奇怪了。 他浑身微微颤抖,好像自己那些隐秘的、肮脏的念头也被师兄一起攥进了掌心。那只手洁白纤长,岑夜明幼时牵过无数次,以至于妄念陡生,一时竟气血翻涌,心魔蠢蠢欲动。 睢无极毫无知觉,仍是半垂着白鸟羽毛一般的眼睫,低声道:“你听,这座塔活过来了。” 寂静的皇城忽然传出悠长的叹息,巨塔内部响起脏器有力的跳动声,扑通扑通,跳到第九下,他们面前的黄铜大门“咔嚓”一声,竟是自己从内部打开了! 门内漆黑一团,即使修士有夜视的能力,也看不真切个中状况。 睢无极松开手中的红线,轻轻拍去白衣上的灰尘,转头却发现师弟的脸色极差。 他担忧道:“方才可还是受伤了?脸色怎地如此差?” “无妨。”岑夜明口干舌燥,压制已久的心魔在他识海深处冷笑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窘迫。 “既然陆南华主动打开了门,想必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此行估计处处凶险。”睢无极严肃道,“夜明,你若身体不适,千万不要逞强。” “只是受了一些反噬。”岑夜明面上恢复原状,识海里的心魔露出一点行踪,就被他抓住,狠狠压在思绪之下不得动弹,“师兄,出发罢。” …… 王润知方回到北镇抚司,还未来得及坐下喝水,就被下属堵在了门口。 “现已宵禁,尔等不去巡逻,挤在这作甚?”王润知见这群人一个比一个不务正业,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猛猛敲打木板。这几下可用了十成的力,动静在夜里格外明显,直接把诸位下属的目光全部吸引走了。 “大人,你且看这个。”下属恭恭敬敬给他递上一张纸,“兄弟们方才巡逻归来,见门上贴着一张纸,奇怪的是,这纸居然是被红线缝在门上的……” 红线? 王润知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有某些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涌,却始终记不起来。 他满腹疑虑,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 天演阁有变,我已动身,望君安定京城。 字迹极为漂亮,娟秀中带着风骨,王润知一看就知道出自睢无极手中。 他急忙跑到街道上,远眺天演阁,只见万籁俱寂,天演阁黑沉一片,仿佛死去了一般。 “听我命令——”王润知朝下属们大吼,额上布满细汗,“立刻整队,加紧巡防!尤其是天演阁周边!” 一旁的下属笑道:“我们这是彻底和天演阁撕破脸了?” 话音刚落,下属的腰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那人连忙跪在地上认错,王润知本就脸黑,此刻更是气势极凶,他怒不可遏道:“你没长眼睛么?!天演阁今夜一丝灯光也无,你们居然一个也没发现……”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未及时注意! 若不是睢无极的提醒……就好像“天演阁”在逐渐从众人脑海中抹去,若非有人提起,他还真要忘却此地的存在! “动作快点!” 王润知背上皆是冷汗,他翻身上马,就要向天演阁冲去。 …… 师兄弟二人方踏入门内,那扇铸铜门无风自动,悄无声息在他们身后合上。 “他连出路都堵死了。”睢无极略微一侧身子,只见他们方才来时的大门已隐入黑暗,他释放剑意,却只触碰到一团捉摸不透的虚无。 “此处方位也都被术法模糊了。”岑夜明袖中探出红线,红线有如血脉,向四处蔓延,“师兄,你看。” 睢无极闻言顺着红线看去,黑暗中却有一束微弱的光,照在一张古朴的供桌上。 “玉笏?”他很快辨认出桌上的物件,那是一块金包玉的玉笏,端的是雍容华贵,却被拦腰折断随意扔在桌上。 “一共有八张供桌。”岑夜明仔细感受着红线传来的讯息,此地的黑暗太过浓稠,这些并无实体的红线也寸步难行。 睢无极了然一笑:“又是一个八卦阵,就是不知陆南华的阵法如何了……我只记得他是个杂修。” 大道三千,其中的阵法一道虽然千变万化,实则都脱离不开八卦六十四卦的排列,除非那些极复杂的大阵,大部分阵法只需找到生门即可全身而退。 但此地明显混淆了空间和方位,只有一束冷光照在那块碎成两半的玉笏之上,莹润的玉光无声流转。 睢无极并不急着上前查看玉笏,他沉思片刻,并起食指与中指拟为剑状,千万道细微的剑气自他指尖射出,一头扎入无边的黑暗里。 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睢无极将目光落回玉笏上,微微眯起眼睛。 玉笏上通常会刻着所持官员的名字,他辨认许久,只见无数道凌乱的划痕完全遮掩了原本的名字,好似有人怀着极深的恶意,势要将玉笏上的人抹杀干净。 ……实在眼熟。 一股变扭的怀念涌上睢无极的心头,他干脆直接将其拿起,不料在将将触碰的刹那,天光大涨,四周的黑暗退却,一晃眼,两人竟身处在奢华的宫殿内。 “陆阁主对自己的阵法很满意啊。”岑夜明环顾一周,嘲讽道,“这是在迫不及待拉我们挨个参观么?” “……此乃万象虚实阵。”睢无极紧紧握住手中断裂的玉笏,神色冷清,“阵中一切皆可从实到虚,也可从虚到实……它依靠布阵者和入阵者的记忆运转。” 宫殿内浮动着苦涩的药味,明黄的帷幕层层叠叠,掩住床上躺着的人,那人时不时低咳一声,喉间卡着浓痰,似乎只要一口气上不来,此人就要一命呜呼了。 “这段记忆……恐怕关于太/祖的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虚实 有些人一生都在追逐,即使贵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也难免妄图触碰天道的底线。 雍太/祖的晚年,过得并不好。 多病、体弱、衰老,戎马一生的皇帝逐渐萎缩成一个小小的老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甚至连一丝面见大臣的力气也无。 他开始痴迷旁门左道,在皇宫某处令杂修研究傀儡,期望魂魄能附在永生不朽的傀儡之上,以至于自己千秋万代、与天道比肩。 帷幕上绣着龙纹,睢无极用剑柄撩开重叠的布料,露出龙床上的老人。 老人瘦得皮包骨,面色青黑,头发稀疏,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自他身上散发而出。他转动浑浊的眼珠,十分费力地看向睢无极二人,说话时,老人的喉咙嗬嗬漏风:“……睿儿,你来了。” “谁?”岑夜明挑眉,手指上的红线悄悄向老人探去。 “是高宗的小名。”睢无极轻声道,“看来此场景中,你我皆有身份。” 岑夜明脸色微沉,此阵基于现实的记忆所成,师兄的身份竟是那个杀千刀的高宗……谁也不知陆南华如此安排的用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举恶毒至极。 “睿儿……”老人微微颤颤将自己从床上撑起,他的手布满鼓起的青筋,对着睢无极无力地挥几下,“你且过来,朕要同你说几句话。” 说完,也不顾睢无极是否上前,他重重摔回床上,沉默片刻,开始自顾自道:“朕给你留很多东西,你要好好珍惜……守好这天下……”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治国方略谈到帝王心术,事无巨细,恨不得把平生所知所感皆传给儿子。明明床边空无一人,老人说到动情之处会握着虚空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含泪,似是极为放心不下自己多愁善感的接班人。 这场景凄凉中带着惊悚。 红线无情吞噬龙床的一角,老人的情绪越发激动,甚至开始捶打龙床,满面悲愤地从床上猛然坐起! 他仿若恶鬼,青面獠牙,狠狠盯着睢无极,咬牙切齿道:“睿儿,你登基后,必除傅怜春!” “他乃睢朝余孽!” “若留他一命……迟早大睢复辟,天道震怒!” 那张牙齿不剩几颗的瘪嘴中倏然射出数把飞刀,直直朝着睢无极袭来!老人仿若融化的人肉蜡烛,一瞬间化作一滩臭不可闻的黄水,顺着龙床流下。 睢无极面色沉静,像一只展翅的白鹤,挥袖轻而易举接住飞刀:“夜明,此地应是乾卦,你试着寻找阵眼!” 李乾丹名讳中带乾,又身为帝王,非乾卦不可镇压! 话音刚落,偌大的宫殿内忽然人影绰绰,那些躲在暗处的黑影像被惊醒了一般,如同粘稠的水流到睢无极脚下,仔细一听,哭声不绝于耳。 白光划过一地的黑水,却被其精准地避开,这些黑水极为灵活,颇有些“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味。 “又是魂魄炼成的怨念……”睢无极抽出长剑,碧水般的剑身映着黑水,黑水逐渐幻化为无数张麻木的人脸。 到底哪来如此多的冤魂? 睢无极眉头紧蹙,以剑画圆,剑柄上的流苏和木牌也随之飞舞,不见杀气,只余悠长的叹息。 而一边,岑夜明脚踏红线,将自己悬于空中,掌心涌出魔气,欲一举掀开宫殿的房顶。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房顶忽然开始抖动,尘埃木屑不断抖落,那些纵横交错的房梁和卯榫被强硬扯开,大块大块的木头向下方砸去。 岑夜明心中一惊,他匀出一些红线向下搜寻,直到挽住一具温热的身躯,他才勉强舒一口气。 剧烈强光从头顶照下,岑夜明当机立断挡住眼睛,却从手指缝隙中看到了一张巨脸! 巨脸上沟壑交纵,布满老年斑,眼白泛着晦暗的浊黄,血丝爬满眼球,细细看去,血丝竟还在有规律的跳动。 ——这是方才躺床上那人的脸。 岑夜明只觉此人滴落的口涎十分恶心,一张几近腐烂的死人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好受。他强忍恶心,借着一块下坠木块的力,再次腾空,终于能纵览全局。 只见这巨脸老人软烂如泥地趴在宫殿外,压得金碧辉煌的宫殿摇摇欲坠。他右手正缓缓拔起房顶,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来路,更看不清去路。 而宫殿正中,明黄色帷幕被剑气划开,烂布一般落在流动的黑水之上,接触黑水的刹那间被彻底腐蚀。白色剑修御剑掠过黑水,黑水剧烈波动,竟掀起千重巨浪,欲将剑修拍落! “师兄——”岑夜明心急如焚,一扯红线,直接将剑修从下方拉起。 黑色巨浪追逐着剑修,一缕红线猛然绷直,尔后剑修如一片洁白花瓣,被红线一卷,飞上九重天。 飞到一个人的怀抱中。 睢无极被拉起的一瞬间是茫然的,他本想深入黑水一探究竟,毕竟浓重至此的冤魂极为少见,不曾想却被师弟拉走了。 “我没事。”他半靠在师弟的手臂上,轻轻喘着气,余光一扫,一张巨脸赫然装入眼帘。 “……”蓦然看见先帝的脸,饶是睢无极心志坚定,也忍不住哑然失言。 “阵眼估计是他的眼睛。”岑夜明带着师兄踩在红线交错织成的平台上,遥遥一指老人灰中带白的瞳仁。 瞳仁之中隐隐透着一丝光,似是从另一面空间传来。 睢无极从师弟怀中脱身,他一丝犹豫也无,附身将剑刺入老人透光的眼中,顿时天地震动,宫殿同老人一起崩塌。 黑暗从眼珠上的剑伤汹涌而出,一切又归于寂静。 …… 仍是刚进来时的黑暗。 一束昏黄的光落在供桌上,上头断成两节的玉笏不见了,换成了一本破损的儒术讲经,书的旁边还放置了一杯粗茶。 睢无极睁开眼,方才宫殿里的一切似乎只是梦境,他和师弟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难道堂堂天演阁阁主只会故弄玄虚么?”岑夜明环顾四周,冷哼道,“怪不得令阁一个能打的也无,也就只配捡捡正明局的边角料过活了。” “夜明。”睢无极语气无奈,他以前怎就没发现师弟的嘴巴淬了毒呢? 师弟很听话,乖乖闭上了嘴,贴在睢无极的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师兄。 “儒术、茶水……这一卦陆南华选了坎卦,我大概知晓会是何等场景了。”睢无极观察着供桌上的物件,得出结论。 那本儒术讲经他无比熟悉,封皮损坏得不成样子,还沾着发黑的血迹……它曾陪着他从金陵到京城,又从京城回到金陵,最终遗失在茫茫岁月中,怎可能出现在此地? 万象虚实阵,何为虚?何为实? “方才虽是惊心动魄,但并未对你我造成实际伤害。”睢无极说道,“只怕是一切皆为幻想,包括我们身处的这方天地。” “至少脚下的地板是真的。”岑夜明指引红线穿透地板,虚幻的红线像是被一堵墙拦住了。此墙和天演阁的塔身材质相仿,皆能禁止心魔线这一派魔气的入侵。 睢无极沉吟片刻,手中的“无愧”剑身愈发明亮,在黑暗中清晃晃的,像盏明灯。 他道:“我试试。” 言罢,睢无极将手中长剑决然下刺,激起刚劲剑风。剑尖触碰地面的一瞬,数道裂缝显现,宛若龟背上的纹路。 而被剑风掠过的旧书一页未动,旁边的碗中的茶水更是波澜不惊。 睢无极紧握剑柄,又加上几分力,他眼色一凝,只见师弟的红线迅速没入缝隙,正助他击碎地面。 可就在此刻,白光驱散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回响起鸟鸣,还伴随着阵阵读书声。 睢无极不为所动,拔起“无愧”,再次向地面重重刺下。 “先生,过会儿就到开讲坛的时辰了。” 一道清脆的少年声在他背后响起。 他倏忽一晃神,手中的“无愧”竟化作青烟消散了。他一身白衣也换了个样式,变为清苦读书人常穿的青色直裰,披肩而下的不是白发,而是三千青丝。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着他腼腆一笑:“先生名声在外,好多外地人走了好几天的路,专程要听先生论经。” 坤宁二十年,他罢官回到金陵,此时傅家人丁凋零,只余下一座空旷的宅院等他打理。 他辞退大部分家仆,将卖身契退回给他们,把宅子改成了书院,只要愿意听他谈论天下事的,不论男女老少、世家大族、商贾走贩甚至目不识丁的农夫…… 皆可在书院里高谈阔论。 “我晓得了。”睢无极微微一笑,看得那少年双颊飞红、手足无措。 他从善如流,一撩下摆迈入厅堂,视野里尽是攒动的人头。达官贵人坐在柔软的坐垫上,一旁自有仆役为其扇风;而书生们浑身湿透,怀里捧着书,目光炯炯盯着门口;走贩和农夫们顾不了太多,就地坐下,瘦黑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 “傅公来了!” 人们纷纷起身,伸长脖子目光热切,那些脖子伸长到脱离常识的距离,一股脑挤到睢无极的跟前,头颅挨着头颅,一双双癫狂的眼睛,一张张腥臭的嘴巴,他们齐声道: “傅公!” “您在金陵办书院,教化天下人识字,功德无量——” 睢无极无动于衷,他回头看向方才那个腼腆的十年:“你在这待了百年,是么?” 少年瑟瑟发抖,日光穿透他的身体,竟是透明的。他流下虚幻的泪水道:“我死后魂魄被人抓走,再醒来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到我这里来。”睢无极温和道,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我带你走。” 少年哭得不能自已,鼓足勇气奔向睢无极,在触碰到那只温热的手时,变为一缕灰色的雾气,轻轻缠在手腕上。 睢无极收好这抹尚且未被怨念污染的魂魄,面若霜雪,对那些愈发狂躁的长脖人毫无触动。 “都是你!” 他们几乎是在尖叫。 “你沦为妖邪,皇帝便取缔了书院,江南一派士人皆被牵连流放!” “傅怜春,你悔过罢!” 肃杀的剑意自睢无极身上向四周散出,强行镇压这些吵嚷愤慨的冤魂,他左手覆上右手手腕,安抚躁动的少年魂魄。而那些如山般沉重的怨念、悲愤,全都压在他的头顶,似乎想让他跪地悔过,给这些冤魂磕头认错。 忽然,他腰间一紧,低头看去,岑夜明的红线仍缠在他的腰上,倏然收紧,勾勒出清瘦的腰线。 “夜明?”他轻声唤道,那红线再次收紧,竟将他直接扯出了那堆奇形怪状的人群。 周围一切都化作虚影,睢无极只觉得身躯悬空,右手的“无愧”再次回归掌中! “师兄,地面已凿穿了。” 岑夜明接住缓缓下落的白发剑修,刚抱在怀中,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使二人一同向下方急速坠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深潭 一切都在下坠。 碎石、木屑以及写满字的稿纸,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却又不可抗拒地向下坠落 睢无极余光一扫,见身旁飘过的稿纸上详细记录着一起魔修灭门案。上说岭南大贾秦氏,招惹魔修,举家皆死,天演阁丙字号修士已处理。 ……魔修灭门,此等大事理应转交正明局,天演阁怎就私自处理了? 他一挥衣袖,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卷入怀中,细细查看。纸上详细写了前因后果,无非是秦氏贪欲作孽,吃了熊心豹子胆和魔修做交易,不料魔修看中的是他全家精血,终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 但令睢无极皱眉不展的是最下面一行小字。 ——秦氏十八口魂魄皆碎,已引回阁中。 “夜明,天演阁这些年的手,竟已伸到幽冥界了么?”睢无极瞳孔微缩,“正道除魔、鬼修引魂乃千年不变的定则,怎可能……” 岑夜明专心操纵着红线,红线温柔缠着怀中人的腰,使其稳稳靠在自己的臂弯之中,此时两人极速下坠的境况已好转,正在空中飘飘悠悠。闻言,他目光一凝,看向师兄手中的那张纸: “我确有听闻过类似的事,这些年天演阁偶尔会亲自超度冤魂,再转交轮回司。不过到底少见,并未引发甚么大风波。” “只怕并未转交轮回司。”睢无极凝重道,“方才的万象虚实阵皆由冤魂堆成,如此多怨念深重的魂魄,怎可能逃过轮回司的眼线?” 正明局放权给天演阁并不算太稀奇,可轮回司遗世独立已久,只专心指引凡人魂魄轮回,竟也在此事里横插一脚…… “三师兄执掌轮回司多年,他应当对此事有所知晓。”岑夜明语气古怪,“但……他似乎不愿意见我。” “他一向不爱见人,与你无关。”睢无极面露怀念,“京城一事结束后,我们去看看他罢。” 岑夜明神情里多了一丝微妙的心虚,他垂下眼睛,避开师兄的目光,却发现脚下的空间不太对劲。 “师兄,你看下面。” 塔内的一切都在向下坠落,而地底竟是一层莹莹青光,无论何物落到其中,皆被彻底吞没,连一丝波纹也无。 那层青光实在奇怪,睢无极只消看了一眼,忽觉身上的真气也在被其吸引,愈是接近,愈能看见灵气丝丝缕缕被吸入青光之中。 他手腕上的残魂害怕到缩进了袖子里,冰冰凉凉的贴着,只好拢起袖子,护住这一缕魂魄。 “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这事我越发看不懂了。”睢无极摇头道,他主动扯开师弟的红线,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青光之下竟是一潭色如碧玺的池水! 哪怕是沉重的房梁坠入深潭,也无法激起丝毫波纹,它是一池绝对的死水,吞噬万物,乃至天地灵气。 睢无极脸色微变。 “瑶池……” 身后的师弟喃喃道,他立即转头,见师弟脸色苍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瑶池?”睢无极想起自己在瑶池失踪的四师妹,神色暗淡地追问道,“莫非此地和瑶池有联系?” 岑夜明深吸一口气,紧紧揽着师兄,本来阴沉的眉头更是压得极低:“四师姐消失后,瑶池也变成了下方的模样,而四周的桃花林生机断绝,灵气消散……就如同全被瑶池吸走了一般。” 此时二人悬在碧潭上方,若不是修为较高,尚能稳住根基,不然只怕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也要被这诡谲的碧潭吸干真气,坠入深渊。 “正明局不曾派人探查过?”睢无极疑惑道。 瑶池藏于西南群山之中,灵气充沛,仙雾缭绕,洁净美丽的女妖常居其间,又加之环境宁静温和,曾一度是不少散修闭关的好去处。此等堪称人间秘境的地方,竟一夕之间灵气枯竭,正明局怎可能不多加关照? “我不知正明局后续是否去过瑶池……”岑夜明神色闪避,“毕竟一百多年前,我就已将那块地方封了起来。” 睢无极失语。 他并不想指责师弟,眼下三司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正明局的立场又和他们几乎对立,也许暂且封印反而是妥当的处理方式。 只是……瑶池算是半个秘境,他的师弟究竟如何封印的? 不过当下不好过问这些事,睢无极压下内心的疑惑,目光重新看向下方的碧潭。他右手握住“无愧”的剑柄,猛的抽出长剑,一道悠长的剑气朝着碧潭飞去。 那剑气掠过平静无波的碧潭,不留下一丝痕迹,如同水入沧海,无踪无际。 “我怀疑那里头并不是水。”岑夜明按住师兄提剑的手,“瑶池也是如此,无论怎样搅动,也不见一点水华,若强行灌注真气,只会加快自身修为的流失。” 睢无极轻轻摩挲着剑柄,低头沉思,忽然见碧潭的青光猛涨几分,将正在下坠的所有物体通通悬停在半空。青光愈发耀眼,碧潭仿若一块名贵的翡翠,又或是一只神秘的眼睛,缓缓醒了过来。 那平如镜子的水面,浮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竟是一群穿着天演阁道袍的修士。修士们个个神色震惊,聚在一起对着某处指指点点。 百年前的人声回响在这空旷的巨塔中,嗡嗡作响。 “塔底怎会有一个碧潭?” “快、快去禀告阁主……” “哎呀,有人掉进去了!” 修士们推推搡搡,就着碧潭话题争论不休,其中一人一脚踏空,直直坠进了诡异的碧潭。众人皆惊,纷纷默念口诀把人捞出来,可那人挣扎几下,片刻后彻底没了动静,连一声哭喊也无留下。有人欲亲身入内捕捞,却被有眼力见的同僚一把抓住,顿时场面混乱,众人迅速远离这吃人的碧潭。 真是个奇妙的场景。 ——睢无极二人在半空中凝视碧潭,而碧潭则展示着天演阁修士挖出碧潭的画面。画中画、事中事,虚虚实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方才挥剑时,脑海里想着这碧潭的来历,不曾想它亲自告诉我了。”睢无极淡淡道,“碧潭似乎只是一场意外?许是哪一年天演阁翻修时挖到的。” 他话音刚落,碧潭中面露惊恐的修士被一个人拨开,那人容貌平凡中带着清俊,甫一现身,众修士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站在一旁。 来者正是陆南华。 彼时的陆南华尚且年轻,却一身疲态,双眼密布血丝,他脚步虚浮走到碧潭岸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潭面,见毫无波动,又试图以真气激活碧潭,却皆被碧潭吸食得一干二净。 画面里一片兵荒马乱,然后戛然而止。 碧潭的青光闪烁几下,又开始展示起另一幅情景:衣服凌乱的陆南华独自一人趴在碧潭旁边,神色陶醉,不断用手拨弄着近乎幻梦的潭水。 “天道化身……你竟是天道化身。”陆南华癫狂地附身亲吻这池碧潭,眼睛里满含热泪,最后掬起一团盈绿的潭水,仰头饮下。 天道化身?! 睢无极和岑夜明对视一眼,皆从双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这一池难以描述的“水”确能回答人心中所想,但天道的权能远不止此。天道运行不息,清浊分明,动静结合,其化身更是无悲无喜。 例如蓬莱山金顶、玄清山梅潭,又或是正明局下的龙脉……千万年来它们只是存在着,以磅礴的灵气哺育世间,却从未主动回应过现世的祈求。 而眼下的碧潭,说一句“谄媚”也不为过。 它一股脑将前尘展现给睢无极二人,可画面零零碎碎,许多细节都有缺失,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能力不足。 睢无极心中酝酿起不安:“瑶池是否也会这样?若此物真是某种天道化身,恐怕三界必有一番动荡。” “瑶池是完全的死水。”岑夜明摇头道,今日所见所闻远远超出他的见识,连那些浮动的绮念都消失不见,只余下惊骇。 两人言语间,碧潭的青光再次闪烁,陆南华换了一身衣服,神情平静,悬在碧潭之上,周身围绕着数道黑雾。 “还魂术。”岑夜明不可置信道,“他竟靠此地修炼还魂术?” 画面里的陆南华精神焕发,数千道冤魂环绕周身,他正看向某处,嘴角一扬,拍拍手驭使冤魂卷了一个活人过来。 “竟是高宗。”睢无极叹息,“原来他们根本就互知底细。” 那人身着明黄衣袍,脸颊清癯,蓄着一把美髯,看起来不像个皇帝,更像个书生。高宗神色放松,调笑道:“天演阁下竟有这样一处宝地!爱卿,你可瞒了我许久!” “臣也是二十年前偶然发现,这潭水乃灵气沉淀而成,百年来一直吸取京华的灵气。臣今日请陛下来此,正是想将它封起来。”陆南华语气恭敬。 “爱卿想从朕这里要些甚么?”高宗自下到上打量着自己的臣子,话语里的笑意浓郁。 “臣想要往日香,佐以冤魂布下万象虚实阵,将此物困于虚实之间,方可保证京城太平。”陆南华单膝跪地,低下头颅毕恭毕敬。 “真的么?”高宗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又是给那位下的套呢?” “那位?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谁。”陆南华直起身,突然他似有所感,猛地一抬头,目光死死锁在画面之外的睢无极身上,咧嘴笑道,“那位剑尊,可否满意你看到的?” 陆南华的眼神太过挑衅,睢无极心神剧震,一剑拍向碧潭! 不对劲…… 此处很可能也是幻境! 不料他剑气如虹,却彻底激怒了碧潭。碧潭一转死水的模样,散着青光的“水”无风自转,在潭中心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以宏伟的吸力,势要将一切全部吞噬。 缠住睢无极的红线再次收紧,两人勉强在巨大的力量中稳住身形,终于伴随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一切混沌的、狂乱的景象皆被白光吞没。 万物归于宁静,天演阁仍是最初完好无损的模样,没有坠落的房梁,也没有四处飞舞的稿纸。睢无极二人站在一道飞桥之上,桥下是那池波纹不惊的碧潭,桥的尽头是一座简朴的亭子。 铮—— 悠扬的古琴声回响不绝,亭子里的人款款起身,语气含笑:“睢剑尊,我这万象虚实阵不错罢?布下百年了,终于等到您来亲自看一眼。” “陆南华。”睢无极点出那人的身份,“你费那么多力气布下此阵,难道只是为了迷惑我么?” “我和剑尊之间必有一战,要是让剑尊早早身陨,那多可惜呀。”陆南华抚摸着怀中的古琴,“听闻剑尊一手千剑万花堪称独步天下……” 一把闪着青光的长剑从古琴后闪现,陆南华身如鬼魅,瞬间出现在睢无极面前,脸上的笑容诡异至极。 “我日夜崇拜剑尊,渴望与剑尊决一死战,还请您多指教!” 两把长剑相碰,剑鸣声极其刺耳,陆南华浑然不觉,嘴角越咧越开:“剑尊,说起来……我手里这把剑,你可认得?” 压在“无愧”之上的那把长剑,剑身有着华美的菱形纹路,睢无极只觉眼熟,下意识在脑海里搜寻一圈,却毫无头绪。 但他的魂魄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脖颈那处伤口再次剧烈疼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名剑 夜凉如水,老和尚提着灯,孤仃仃站在寺庙门前。他的僧袍洗得发白,一双僧履全是补丁,手里的长明灯在深山老林只有豆大一点的光,似乎随时会隐没在黑夜中。 风声,枯叶陨落的声响,秋露生长的动静……还有一声极细微的、仿若影子破碎的轻响。 老和尚耳朵尖,听见那轻响咧嘴一笑:“你这正道大人物日理万机,怎的又来光顾我这小破地方?” “睢无极此刻应当见到那个地方了。”一道深沉的男声在某处阴影里响起。 “哎哟,你耍着高宗和陆南华,花了百年时间把人引到那里,结果人在正明局当差,最后不也得落到李庵手中?”老和尚哼哼道,他嘴痒,烟瘾犯了,空着的那只手反复摩擦着衣摆。 “他只要看到了,就会逐渐知晓一切。”那声音不以为意,听上去还有几分惬意,“至于李庵,那老东西不重要,落到他手上也不会怎样。” “你我也都是老东西啦!还不见得能比李庵活得长呢。”老和尚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你又是设计把人家的魂魄打碎,又是怂恿高宗给人家塑像,真想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么?” “莫不悔身死后,我在正道里挑来挑去,也只有他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或许能受住近万年因果的传承。”那声音轻笑一声,却又陷入沉默。 老和尚百无聊赖打哈欠。 片刻后,那声音长叹道:“我老了,早已失去撼动天地的心志,只求死后摆脱轮回、草木作伴。前路漫漫,且交由年青人去走罢……” “只怕他不会照你所想行事。”老和尚犯困,眼皮打架,“乍一看温和,实则一颗心是玉做的,透亮透亮,无一丝杂质,却也不好打磨。” “我要的就是这颗玉心。”那声音收敛了笑意,语气逐渐凝重,“玉心难得,我等着他登上九重天那一天。” “祝君活到那日!”老和尚烦了,拖着脚步去拉开寺庙大门,因年岁久远,寺门在寂寥的空山里吱呀作响。 那声音也如同空山一般落寞:“禅远,我仍记得五百年前,你、莫不悔还有我坐在这破庙里狂歌痛饮。彼时大睢朝如日中天,凡人架起通天之路,修士窥见洪荒尽头……呵,就差一步,最终也逃不出尽数覆灭的下场。” 禅远脚步一顿,却没再回头,他手中的长明灯被风吹灭,僧袍一扬,消失在朱漆剥落的门后。 只有月光如练。 …… 雪白剑芒一触即分。 碧潭无波,却被两把长剑划出细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落在碧潭两岸。红线仿若血脉,爬满潭心的亭子。 陆南华被红线捆着,笑意退却,冷冷看向亭中的男人:“蚀魂君,此乃我和剑尊的恩怨,你来插手作甚?” “本座看你不顺眼,想杀便杀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岑夜明连个眼神都懒得给陆南华。他神色恹恹看着自己掌中的红线,目光顺着最鲜艳的那根,追寻到碧潭另一端的白色身影。 白衣剑修反手背剑,双眸紧闭,似一片白梅花瓣,落在这碧潭之上。 “想杀我?”另一头的陆南华哼笑几声,猛然发力,身上的红线断裂成碎屑,“还轮不到你来!” 随着他一声爆喝,天演阁剧烈震动,一道又一道身形扭曲的怨魂从石壁钻出,汇成一团不断翻涌的黑雾,尖啸着困住岑夜明。 这些怨魂并无实体,却生生将岑夜明冲到半空中,且疯狂地向上涌动。四周塔身发出古怪的声响,不像机关腾挪,倒像是咀嚼吞咽的声音。岑夜明目光一凛,当即收回所有红线,只余下左手小指上的一根。 那根红线艳得刺目,另一端绑在白衣剑修的右手小指。岑夜明的视线被怨魂遮挡完全,他满脸不耐烦,只好抬起左手,对着红线说道: “师兄,我恐怕无法立刻脱身……”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红线另一头先传来了讯息。 “我来对付陆南华,这是我和他恩怨,也应当由我来了结。” 白衣剑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这座塔蹊跷颇多,我怀疑陆南华将塔和自己炼在了一起……夜明,拜托你先安抚怨魂,再去寻找出路。” 岑夜明周身笼罩魔气,以阻隔怨魂的侵蚀。他脸色渐渐冰冷,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暴虐的念头,又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他说道,“师兄,你万事小心。” 岑夜明脚下忽然升起石砖,石砖转瞬拼成看不见缝隙的地面,彻底封住下方的碧潭。 怨魂徘徊在岑夜明的身边,他没理会,只是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左手小指。 红线断了。 …… 睢无极忍着痛,看了一眼右手上的红线。 自从进了天演阁,师弟在他身上到处绑红线,生怕他丢了一样,绑完腰又绑小指,弄得睢无极有些许不自在。他轻叹一声,取下红线收进袖中。袖子里的少年残魂见了红线缩成了一团,睢无极安抚地拍了拍,正欲拢袖,忽然身形模糊,侧身闪过一道剑气。 “不愧是睢剑尊。”陆南华的笑声在他耳边荡起,那把菱形纹路的剑直冲他面门而来,“不过你似乎相当痛苦啊,怎么……记起这把剑了?” “无愧”剑气喷薄而出,有如疾风,托举睢无极霎那转移到碧潭另一端。睢无极左手卡住颈间那道伤口,虽说极为疼痛,却又和陆南华手中的剑产生着微妙的联系。 睢无极熟读剑谱,结合各类迹象,一语道出剑名:“此剑名为‘销魂’,乃上古名剑,其一剑就能重伤敌人魂魄,甚至使魂魄灰飞烟灭。” “剑尊好眼力。”陆南华轻抚“销魂”锋利的刃口,“到底被此剑碎过一次魂,想必你一定记忆深刻。” 言罢,“销魂”剑身的菱纹缓缓发光,碧潭水面也随之显现棋盘状的纹路,剑气将空间切割成极小的区域,飞速向睢无极挤压而去! “销魂”剑气森寒,睢无极只觉魂魄似被冻住了一般,挥剑的动作有些许的滞碍。 但他是睢无极。 他的剑心清正中和,在被极寒剑气入侵的刹那,剑心散发出温热的气息,袪去四肢的寒意。 “销魂”剑气已扑到他的面前,他白衣猎猎作响,左手捻剑诀,右手横剑在前,轻咬舌尖说道:“破。” 剑鸣骤响,碧潭振荡! 寒冷森然的剑气被睢无极一剑返还,死水一池的碧潭漾出层层波纹,清越剑鸣在偌大的区域回荡不止。 陆南华被“销魂”剑气反噬,嘴角溢出黑血,他兴奋非常,灰蒙蒙的眼眸黏在剑修的身上,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你杂修入道,能驯服‘销魂’恐怕吃了不少苦。”睢无极垂着长睫,“根骨尚佳,有名剑傍身,又背靠朝廷,来日跻身化神期修士之列并不算太难……” “哦?”陆南华用指腹擦去嘴角血迹,挑了挑眉,“剑尊是在为我可惜么?” “我如何可惜你?”睢无极语气淡淡,“你自己选的路,但愿你不曾有过后悔。” 听到此话,陆南华脸上勾勒出狰狞的笑容,他笑得愈发癫狂:“哈……后悔?梁修世、张文全族、甚至太/祖死的时候……你可有后悔?” 陆南华双眼充血,嘴角诡异地抽搐几下:“傅怜春,你说你不会后悔,真的么?” “我至今不曾后悔。” 睢无极皱眉看着浑身发抖的男人,语气笃定。 “但你后悔了,你引魂、炼魂,乃至入魔,从正明局和轮回司那里争权,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你的悔意。” ——“你在后悔何事?” “我……”陆南华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但下一刻迅速恢复冷笑,“我有何好后悔的?既然已经走到今日,何苦再去想东想西!” 他话音未落,手上长剑汇聚千万剑气,势如破竹向睢无极刺去。 睢无极不闪不避,侧耳倾听剑气破空的动静。虽说剑气有千万道,但只需辨认出杀意最重的那缕,自能一剑破万剑。 在呼啸的破空声中,他听到一声尖锐过分的尖啸,当机立断腾空而起,一剑荡开面前的剑风,“无愧”碧水般的剑身缠上那抹纯正剑意,彻底粉碎! 他在半空中微旋身躯,白衣如绽放的花,衣摆在空中款款舒展。而后他剑尖一刺,如丝线缠上“销魂”剑身,生生洗得陆南华身体偏移,人被撩开到百尺之外。 “陆阁主,在恩怨了结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些事。”睢无极身影一闪,直接出现在陆南华身后,他左掌使力,竟将人拍回碧潭中心的亭子中。 陆南华猛咳出一口血,五脏六腑似乎被揉搓在了一起,他正欲起身,忽然脖颈寒意十足,那把碧水般的“无愧”已然横于他的喉间。 “坤宁二十八年,张文全族还未压上刑场,太/祖废除之前的判决。可狱卒巡逻时竟发现牢内生机全无,张文一族皆死……” “你肯定认为是我杀的罢?”陆南华低笑出声,“很抱歉,真不是我,我找了一百多年的答案,也毫无头绪。” 睢无极握剑的手一抖,眸中闪过惊诧:“那你如何得到那些魂魄的?” “我说是这口碧潭给我的……”陆南华一指那碧绿幽深的死水,神情近乎痴狂。 “睢剑尊,你信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剑花 碧潭仍是平静无波,幽幽青光照得人面色苍白。 “我在碧潭中望见你曾说此处是‘天道化身’,可当真?”纵使睢无极心头百般疑惑,他面上仍不显不露,挑起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问道。 陆南华盯着他,灰瞳里洇着绿幽幽的光点,整个人像一缕孤魂。半晌,他惨然一笑:“你觉得这能个好东西么?” 睢无极沉默。 显而易见,陆南华的疯魔和碧潭脱不了干系。这碧潭能回答人心之所想,源源不断吸食周围的灵气,甚至能唤来怨魂…… “张文东窗事发那日,我回到阁内,就被下属拉来探究这滩死水。”陆南华哑到只剩下气声,“有三个修士掉了进去,捞不上来,我只好半夜守在潭边琢磨,谁知它竟给我看了点特别的东西。” 睢无极忽觉哪里不对劲,他稳住握剑的手,随时准备出手。 “我看到那年江南雪灾,成千上万的平民被冻死、饿死……”陆南华一转方才涣散的神情,猛然激动起来,他的嘴角扯出浮夸的弧度,“可那是他们的宿命!哈哈哈宿命!天道要平衡,有人生就有人死!他们必须死!不管张文是不是大贪官,他们都必须死在那个冬天!” 他语无伦次,没骨头一般在地上扭动,面色陷入一种诡异的狂热。 “陆南华!”睢无极一记清心诀打在他身上,却毫无作用,眼见此人愈发疯癫,他左手解下“无愧”剑鞘,正欲敲醒地上扭动的人—— 异变陡生! 那死气沉沉的碧潭掀起滔天巨浪,气势汹汹向睢无极席卷而来,好似一只张开巨口的异兽,势要将亭子里的人吞没殆尽。 陆南华像块蜡一样溶入砖石筑成的亭子,只留下一双冷漠的眼睛俯着在地面上,一眨也不眨盯着睢无极。 “睢剑尊,永别了。” 下一刻,青光彻底淹没亭子,再一眨眼,碧潭恢复原状,亭子里只剩下个冷笑的陆南华,再无白衣剑修的身影。 …… 岑夜明心头突地一跳。 他缠在手上的红线色泽暗淡了几分,令他倍感不安。 此刻他站在天演阁第一层,这里复原到他们第一次来时的模样,一间又一间的格子房,里头堆满了各地发来的事务,修士们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眉间均蕴藏着浓重的黑气。 冤魂已被他解决得七七八八,残剩的不敢上前来,只能在远处焦躁地盘旋,渴望着那些昏迷不醒修士们的阳气。 空旷、寂静,但整座塔却在有规律的呼吸,呼哧呼哧,好似一个活物。 “别睡了。” 岑夜明不耐烦打了个响指,魔气四散开来,钻入倒地修士们的眉心,那些人抽搐几下,终于混混沌沌睁开了眼。 “我怎地睡过去了?” “阁里怎么一股魔气?” “哎呦,我手头上的公务要逾期了!” 这群修士醒来后叽叽喳喳抱怨个不停,他们修为本就不算高,反应了好一会,才发现门前站着一个面色嫌弃的岑夜明。魔修长相英俊阴沉,手腕绑着一根红线,目光冷冷巡梭一圈:“废话说完了?” “岑夜明!”修士们纷纷大惊失色,抄起武器对岑夜明撕心裂肺吼道,“你竟敢擅闯天演阁!今日我等必让你伏诛于此!” “伏诛?就凭你们这群半吊子?”岑夜明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面露嘲讽的笑容,“你们阁主都疯到入魔了,要除我,也先除你们阁主。” “孽畜,休得胡言!”一位修为较高的老道人越众而出,被岑夜明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阁主德高望重,乃正道魁首,岂容得尔等随意诋毁?” “谁家德高望重的阁主会把自己炼成一座塔?”岑夜明目光一凝,只见泛着诡异青光的粘稠水泡从天花板、墙壁以及地板上冒出,散发着一股极臭的气息,“劳烦诸君看看四周,这是正道魁首能干出的事?” 他话音刚落,水泡瞬间吞没了站在角落的修士,那修士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彻底失去了动静。 老修士瞠目结舌环视四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两股战战。有胆大的修士主动攻击那些古怪水泡,谁知一道术法打过去,水泡青光一闪,竟毫发无损。 “阁主……阁主说他炼身为塔……是要加固防御……怎会如此?!”老修士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见修士不断被吞进水泡,他一咬牙,恶狠狠看着岑夜明道:“我姑且信了你,说罢,该如何解决?” 岑夜明轻笑一声,背手说道:“把这座塔对魔修的禁制打开,不然我难以使出全力。” “只有阁主能解开禁制。”老修士仍在提防着眼前气焰嚣张的魔修。 “那本座只能不客气了。”岑夜明装模作样叹一口气,袖中忽然爆出无数红线,漆黑如夜的魔气紧随其后,刹那间占据了整层塔。 天演阁的禁制死死桎梏着他,他只好紧闭双眼,潜心运转魔丹,指引红线追寻规定禁制的符文,极艰难地腐蚀那些复杂的纹路。 “解!” 老修士骤然吼道。 岑夜明只觉禁制松动不少,红线霎那间腐蚀彻底,沿着塔身迅速包裹了整座天演阁。 他带着疑问睁开眼,见那老修士右手指天,嘴角正溢出鲜血。 还算识相……他一丝触动也无,凉薄评价一句,随即心思流转,掌中那根曾连过师兄的红线向地下钻去。可红线愈发鲜艳,四处碰壁,却无论如何也连不到另一个人。 “师兄!” …… 真气在流失,身体在下坠。 睢无极沉在碧潭之中,无法呼吸,无法睁眼,只能紧紧握住“无愧”,防止这最后的武器也被吸入潭底。 当然,并无潭底一说,这碧潭永无止境,往下只有不见天日的黑暗,以及愈发凶恶的吸力。 一段红线自他袖中飘出,不舍地绕在他玉白修长的手指上,却敌不过碧潭的力量,无可奈何朝下坠落。袖里那抹残魂也坚持不住,眼看就要滑出袖子—— “师兄!” 不断下落的红线忽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呼唤,睢无极握剑的手发力,愣是违逆了碧潭的力量,将残魂和红线都捞回袖中。他睁开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眼,发现周身被有如实质的青光环绕,而抬头望去则瞥到一眼潭心亭的影子。 不是水。 睢无极默念剑诀,分出一缕神思判断当下境况。 吸纳万物,尤其以灵气为主;若灌注真气,则会被吸食殆尽…… 世间万物运行,莫不过同类相吸、异类相斥,虽有例外,但根本的规律不可违抗。 他尝试运转金丹,在体内自成一股吸力,尽力稳固自身真气。许是他修为极高,即使不在巅峰期,也隐隐有与碧潭相抗的能力。 几乎在一瞬,他想起早年在玄清山修行,立于千仞山壁上练剑的情景。那时日出东方、松如波涛、石峰千丈、江河万里,天地一切似乎尽在他的剑上,他倾吐浊气,手腕一转,竟引得山河呼啸、灵气喷薄! 而这碧潭,也不过是一团凝成实体的灵气罢了。 他剑诀已成,挣脱碧潭的束缚,挥剑下劈,借力向上突破潭面! 睢无极道心纯粹、金丹强横,引得青光如水珠般溅出潭面,剑气自水珠中酝酿而生,如花骨朵被剑破开,化作成百上千朵青之莲,莲中生剑,剑中生莲,最后相聚在一道如碧水般清澈的剑身之上。 ——正所谓千剑万花。 白衣翩跹,三千雪发飞舞,唯有一双美目点了墨、嘴唇染了朱红,手中长剑蕴含开山倒海的气魄。 却仍不及睢无极全盛境界的三分之一,百年前的剑尊,剑气掠过之处能开出花海,化腐朽为新生,凌厉剑意孕育的是无限温柔。 “陆南华。” 剑尊的嗓音飘渺空灵。 “我再问你,张文全族、乃至万象虚实阵中的冤魂,是否由你所杀?” 陆南华站在潭心亭上,提起“销魂”,霜寒剑气爆发,脸上却笑得浪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莫非我答一句不是,剑尊今日就能饶了我?” “睢无极,了断恩怨就是要争个你死我活,何况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 潭心亭结满冰霜,那冰霜甚至蔓延至碧潭之上,微微冻结住青光。 陆南华凌空而起,迎着睢无极奋力突刺,肆意狂笑道:“反正都得死,管你甚么三界、仙魔、人鬼……我提前杀了炼成怨魂,还帮他们脱离了轮回呢!人人求那劳什子的飞升,不正是厌倦轮回了么?!” 寒意刺骨,睢无极对这一番狂言疯语未置一词,只是微微拧起长眉,剑尖紧紧对着陆南华的命门。 “你问我碧潭可是天道化身,我告诉你,它就是天道!” 陆南华浑身被“无愧”的剑气割得鲜血淋漓,他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偏不倚仍由自己被一剑捅穿。 “它是天道……的阴影……” 大股大股血从陆南华口中喷出,说话支离破碎。 “你不会知道真相的……呵呵……真相……” “住手!”睢无极通过“无愧”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灵气波动,定睛一看,陆南华竟要自爆魔丹! “偷偷……告诉你……高宗……还活着。” 言罢,陆南华爆体而亡,整座天演阁长叹一声,“销魂”自空中跌落。 来不及细想,睢无极俯身捞起“销魂”,却在触摸到剑身的一瞬间魂魄剧痛。 他痛到无法稳住身形,不断下坠之时,袖中的红线骤然暴涨,疯了似的把他包裹成一个红色的茧。 视野被红线彻底淹没之前,他望见师弟惊慌的面孔,终于松出一口气,勉强朝师弟笑了一下,咳出暗红的淤血,尔后不可抗拒地沉入光怪陆离的回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懦夫 睢无极醒来时,满眼都是霞光。 他被师弟抱在怀里,两个人坐在天演阁的塔顶,底下乌衣卫和修士忙得团团转,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这帮人善后。 “你表面上修为被封,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红线又张扬,怎么无一个人上来质问你?”睢无极不自在从师弟臂弯里挪出身子,目光凝视着下方。 “红线可扭曲人的心神,我不让他们记得,他们自然忘得一干二净。”岑夜明神情闪过一丝落寞,他颇为留恋地抚摸手臂。 睢无极道:“还是容易暴露,你且注意些。” 天边的云把朝阳弄得像个碎了的蛋黄,霞光染尽京华的千家万户,鸡鸣阵阵,街上逐渐有了行人,这座庞然巨物终于醒了过来。 “陆南华死前说,碧潭乃天道的阴影。”睢无极侧过脸,霞光照得他满头白发流转着金光,睫毛是流金的,墨色眼眸里也含着一点金色,“可碧潭既无妖气,更无魔气,不过一团纯粹的灵气,为何会是天道阴影?” “……师兄,你要去瑶池看看么?那里的情况和这里有些类似。”岑夜明定定看着师兄。 “等把此事前因后果交上去,我们就动身前往。”睢无极笑道,“说起来,我都差点忘了来京城的目的是修史,来龙去脉还是不清不楚,实在难以下笔。” “那就不写了,我带你走。”岑夜明不知从哪翻出一点孩子心性,无理取闹拽住师兄的袖子。 “会的。” 岑夜明瞪大眼睛。 “待在正明局太过受制于人,我们寻机救出你二师姐后,尽快脱身。”睢无极好笑道,“你如此震惊作甚?先前禅远大师提到你有一座诫命岛,我还未能上去做客呢。” 徒留师弟在那儿手足无措,睢无极忽觉袖中一凉,原来是少年的残魂。 他仔细捧出那抹残魂,轻声道:“我晓得你是谁。” 残魂蹭了蹭他的手心。 “你看,我说过,我们终会再见。”睢无极轻轻抚摸少年颤抖的魂魄,“不过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他呼出一口清气,气息如兰,手中魂魄便如蒲公英飞舞,附着在魂魄上怨气消散彻底,路过的鬼差在阴影里冒出个头,收下了这抹残魂。 他想起方才做的梦,想起那个少年鲜活的脸庞,百年后,再见却是永别。 …… 天牢里的窗子不过窄窄一条,日光从那儿勉强钻出一点洒在地上,堪堪照亮牢里人的侧脸。 傅怜春闭目养神,脸颊深陷,神色疲惫。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皮囊仍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但他知道,他的内里和寻常老人并无两样,老朽腐烂,连走路都困难。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狱卒站在铁牢前面,手里提着个份量不少的食盒。 他了然一笑,看来时候到了,吃完这顿就要上刑场。 那少年狱卒瞧着面熟,眼神躲躲闪闪,衣袍不太合身,松松垮垮挂在他瘦弱的身子上。傅怜春见他这副模样,便笑道:“是给我送杀头饭的么?” 少年看着傅怜春,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眼泪却比话语先流了出来:“傅公,我替人们来送你最后一程……” “此地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待少年凑近了,傅怜春方才辨认出是自己教过的孩子,语气又软和几分。 少年开了门,用袖子一抹眼泪,跪在傅怜春面前,放下油灯和食盒,抽着鼻子解释道:“我们求了好久,最后守在前头的那个道人说,反正你也逃不出去,让我见你一面也无所谓……于是我就来了。” 他双手颤抖打开食盒,露出里头的烧鸡、猪肘等荤菜,又从底下拎出一壶酒,规整摆在傅怜春面前,一双黑眼珠泪如雨下。 “不要哭。”傅怜春叹道,“我命如此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们。” “傅公一生忠义薄天,却小人被指为妖邪,怎可能是您的命?” 傅怜春伸手拭去少年的泪水:“我如何配得上忠义二字?早年陪太/祖打天下,送了数十万年轻人上战场,死伤无数;中年推行新法,却操之过急,弄得朝廷不宁;晚年谈天论地,忘了本触怒圣颜,害得你们这群书生被皇帝忌惮……” 他垂下长睫,重复道:“我如何配得上忠义二字?” 少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傅怜春的袖子上已是一片濡湿:“傅公您怎能这样贬低自己?若不是傅公您办的书院,我如今还得在烟柳巷子讨生活,我……” 他实在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傅怜春蹙眉,俯身抱住少年瘦削的肩头,在他耳边语重心长道:“不论如何,事情发展至此,已无可转圜。我死后,你和书院里的人不要再插手朝廷之事,往后的日子,最好连我的名字都不要提……你们要好好活着。” 少年崩溃道:“可是你要死了。” “人固有一死,死后会步入轮回,我们终有再见的那天。”傅怜春温柔地拍打少年的背,“况且,我还有一个要回去的地方,虽然我也不知是何处,但总归时候到了,我难逃这一死。” “不要怕啊,我死后也会同你们在一起……不要怕……” 天光大亮。 傅怜春只喝了点酒,那些荤菜一口也吃不下,他送别失魂落魄的少年,不出一个时辰,陆南华亲自提他去往刑场。 刑场设在皇城玄武门前,全京城的人都挤在那儿,却无一人敢出声。 不过十月,天空黑沉一片,在傅怜春踏上刑场的那刻,竟飘起了细雪。 陆南华一路上没同他说话,此时却面无表情开了口:“傅怜春,你还有想说的么?”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便积起薄薄一层粉雪。那雪也落在傅怜春的发上、眉间和肩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物。他抬头先望望天色,又看向城门上明黄色衣袍的人,浅笑道:“自然是有的。” 陆南华挑挑眉,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且和李长睿说,说他是个懦夫,要守住他父皇留下的基业可不容易,望他早日有自己的主见。”傅怜春淡淡道,“另外,我还想问陆阁主一句,你后悔么?” “后悔?”陆南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话该是我来问罢?” “我没甚么可后悔的。”傅怜春云淡风轻,“不过听阁主的意思,那便是也不悔了。” 此刻城门上开始勒令傅怜春跪下,他没等陆南华逼他,自己一撩衣摆,端端正正跪好,只是骨头朽败得差不多了,跪下时有些踉跄。 风雪掠过天地,城门上的太监扯着嗓子宣读他的罪状——第一罪,动用邪术使自己容颜不老,理应当作妖邪杀无赦;第二罪,妖言惑众,私自结党,鼓动天下人妄议朝政……一条接一条,听得傅怜春忍不住笑出声。 他笑得洒脱,雪已淹没过他的膝盖,冰凉刺骨,眨眼间他已是白头。 他道:“陆阁主,不劳您动手,我自行了断,算是给天下人谢罪罢。” 陆南华的面容被风雪吹得模糊,闻言喷笑出声,抚掌用力拍了几下,尔后解下腰间的长剑:“傅公实乃性情中人!好!好!如您所愿。” 跪了太久,傅怜春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似乎风再大些,就能把他吹散成雪。他接过那把长剑,猛然拔出,动作娴熟无比,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行云流水。长剑古朴,剑身上有着菱形纹路,剑芒雪白,一看就是神兵利器。 “好剑。”傅怜春手指轻抚长剑,那长剑极为温顺,未在他手上留下任意一道血痕。 下一刻,他横剑喉间,闭上了眼睛。 血一层一层,晕染在雪地里,随即又被狂风暴雪掩埋,但仍是不甘心深埋雪下,那刺目的红色使劲地向上渗透,于是苍白大雪里透出了淡淡一点红。 刑场下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又立马被风雪盖住,无人敢哭出声,哭出声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杀人脑袋的家伙却在城门上哭得像个失孤的小孩,他从龙椅上摔下,胸前挂着的玉人忽然碎了一地。他嚎哭着拢起那堆碎片,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全无九五至尊的威严。 “老师……对不住……不杀你……我也会死……” 懦夫的忏悔轻飘飘,风一卷,谁也听不见。 …… “我还忘了一件事。”去见王润知前,睢无极说道,“高宗还活着。” 岑夜明瞳孔骤缩,他紧握右拳冷笑道:“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平安符也好,万象虚实阵也罢,他估计掺和了不少。只是我很疑惑,他为何非要给我塑像。”睢无极浅叹一声,“太多疑点了,简直毫无头绪,随意猜测又显轻佻……” “包括坠星台上张灵之的态度,还有李庵和正明局。” “也包括你。” 睢无极眉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你瞒了我很多事,我只当你长大了,有能力承担起后果。夜明,可我是你师兄,是你的亲人,有些事我得知根知底,才能好好护住你。” “你方才说我长大了,接下来又说要护住我。”朝阳也照不亮岑夜明一身的阴沉,“这不公平,师兄,该我来保护你了。” “总是被师兄师姐护在身后,难道要我一辈子都做个懦夫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正明 王润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天演阁除了陆南华和几位副阁主,其余的皆是一群吃皇粮的废物,用丹药和心法堆起来的半吊子,怎可能制服那发狂的陆南华? 剑尊必然是出了力,可里头多的是古怪的打斗痕迹,王润知总认为应该还有一个修为高的人在场。 会是谁? 他目光一转,恰好撞上脸色晦暗的黑衣魔修。魔修一张俊脸活脱脱被冰冻住了,看得王润知心头一寒。 好生奇怪,瞧见这魔修他就头疼,王润知索性挪开视线,落在一旁白衣剑尊的身上。 剑尊虽也不大高兴,但仍朝他行了个赏心悦目的道门礼,他注意到剑尊腰间的佩剑变成了两把,多出的那把剑古朴中透着诡异。 王润知觉得那把剑眼熟,连忙上前回礼问道:“多亏剑尊相助,不然天演阁的事一团乱麻,我等连个头绪都无。说起来,剑尊何时又佩了把新剑?” “此剑是陆南华的遗物。”睢无极取下“销魂”,展示给王润知,“陆南华……已经陨落了。” “我晓得了。”王润知唏嘘不已,一代风云人物陨落后只剩把剑,即使生前作恶多端,真死了倒也让人觉得惆怅。 他欲接过剑,不料手才碰到剑鞘,一股钻心的森森寒意自剑上传来,王润知吃痛,手一松,“销魂”眼看就要掉下去。 睢无极眼疾手快捞起“销魂”,面露歉意:“我一时疏忽,忘了‘销魂’认主,王大人可有受伤?” “没啥事。”王润知摆摆手,他的掌心有一道被“销魂”冻过的痕迹,不算严重,“只是剑尊不愧为道门第一剑修,我素来听闻陆南华的佩剑暴虐,没曾想到了剑尊手里,倒是服帖得很。” “销魂”出世至少两千年,但许是杀孽重,其中剑灵脾气暴躁,极难驯服,非主人不可触摸。但在睢无极手上,“销魂”乖巧温顺,看不出此剑曾经碎人魂魄的迹象。 睢无极解释道:“不瞒大人说,我幼时被师尊带着识剑,认得多了,身上剑灵的气息也重,有时会被剑当成同类,‘销魂’或是此类情况。” 当然,也可能是沾染过他的魂魄。剑修的魂魄至阳至刚、至纯至粹,一些偏阴的剑灵天生亲近这样的魂魄。 “原来如此……这把剑叫‘销魂’?”王润知拿不准该如何处置这把名剑,只好拜托睢无极,“劳烦剑尊先替我收着,待会进宫面圣,再交由圣上定夺。” 睢无极应下,携着两把剑跟在王润知后头,天演阁和皇宫的距离也就二里路,现下道路被乌衣卫、金吾卫封住,他们步行进宫也不怎么费时间。 睢无极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浅笑道:“你不是说要保护我的么?怎地还落在后头了?” 这话调侃意味十足,毕竟先前他和岑夜明的气氛僵硬,他又不是个固执的师兄,素来不喜用长辈身份压着师弟妹低头。师弟不高兴了,他不介意说几句玩笑话缓和一下关系。 被调侃的岑夜明神色不明,闻言他还是贴近了师兄,摆出一副护卫的姿态。 不情不愿,但听话。 见比以前高出许多的师弟朝自己靠近,睢无极竟有些微妙的局促:“不过你在塔顶时说得对,我不能再把当成你小孩子看了。” “那师兄以后要如何看我?”岑夜明的眸子幽深,流露出某种古怪的期待。 睢无极想了一下,认真道:“自然当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师弟。” 师弟眼里的期待退散了个彻底,也没再说话,始终离着睢无极半步远,直到进了皇宫才拉远距离。 今日不上朝,才卯时一刻,新帝已梳妆整齐,站在城门上遥望天演阁。她虽个子不高,腰背却如青松挺立,一派少女皇帝的威仪。 新帝面色沉静,问道:“昨夜天演阁究竟发生了何事?” 睢无极便把昨夜的事细细说来,摘去与师弟相关的部分,他先描述陆南华自炼成塔、豢养怨魂一事,包括太/祖年间张文九族惨死的真相,其中的惊心动魄听得一旁的王润知眉头直皱。 最后,睢无极说到天演阁下的那处天道阴影。 “天道的阴影?”李天婳神色严肃,“此物可会威胁到京城的安全?” “目前看来,它不断吸取周边的灵气,百年内并无威胁,若年岁一长,恐怕酿成大祸。”睢无极叹道。 李天婳绷紧的身子松泛下来,脸上浮出饶有兴味的笑容:“这东西稀罕,要是能为朕所用就好了。睢剑尊,愿不愿同朕做个交易?” 我就知道……睢无极腹诽,新帝对任何事都有强烈的掌控欲,一旦知晓碧潭的存在必然生出占为己有的心思。 但和天道相关的事物,怎是凡人可控的?陆南华作为修士,都逃不脱碧潭的迷惑。 睢无极尽量委婉道:“此物危险,陛下,还是让道门的修士处理比较妥当。” “天演阁里的修士又不是废物。”李天婳白皙的脸上露出不满,“你在正明局前隐藏此事,朕帮你平反前世的冤案,如何?” “不如何。”睢无极很是无奈,“实不相瞒,我也不愿让正明局知晓碧潭,但公务在身,要完完整整写下陆南华的一生,绕不开碧潭的存在。” 顶着李天婳狐疑的神情,他解下腰间的正明印,说道:“正明局修史用的墨水特殊,乃金玉犀头上的角炼化而成,唯有千真万确的事才能显出墨水……恕我无法违抗金玉犀的规则。” 至于平反不平反的,傅怜春已经死了,身前生后名皆为后人的谈资,睢无极并不在乎。 等一下。 睢无极缓缓蹙起眉。 金玉犀本来就是天道的一种化身,故能写下金口玉言。而陆南华死前说高宗未死……自古皇帝驾崩都要记在正明局的史书上,高宗是如何摆脱金玉犀束缚的? 见睢无极突然沉默,李天婳唤了一声:“剑尊?” 要告知她高宗未死的消息么?睢无极回过神,略含歉意地朝新帝笑了笑,心里盘算一番,还是压下了这个情报。 死人诈尸并不惊喜,尤其对于皇帝,按照新帝的性子,知晓后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李天婳发觉此事行不通,只好换一个话题,尽力拉拢睢无极:“陆南华死了,明日朕的万寿节缺位卜算天象的仙人,睢剑尊可否愿来担当?” “天演阁出事,正明局估计已收到消息,修士们乘坐飞舫今夜就能抵达京城。”睢无极神色淡淡地拒绝道,“况且我本来就不善占卜扶乩之术,陛下另请高明罢。” 他拒绝得明明白白,李天婳也不好和他撕破脸,只得悻悻收回了心思,暗叹有才之人难留。 …… 睢无极从皇宫回来,就坐在桌前梳理这几日探到的往事。他和陆南华交手一番,消耗极大,五脏六腑都绞着疼,但他也无心休息,想赶在正明局来前把东西写好。 岑夜明劝不动他,冷着脸站在一旁替他磨墨,磨着磨着,睢无极脸色越发苍白,实在撑不住,还是去床上小憩了一会。 夕阳透过窗纸,在屋里落下一层柔软的橘黄,岑夜明静静地守在师兄床边,骨节分明的手轻抚过师兄的脸庞。他很是大胆,双手撑在师兄两侧,整个人覆了上去,让自己和师兄鼻尖相对。 修士不需要睡眠,打坐歇息即可。幼时岑夜明住在师兄的梅鹤院里,师兄常在夜里打坐冥想,他就偷偷睁眼看着。直到长大一些,他有了不可言说的心思,主动搬出梅鹤院。 彼时师兄还是一头乌发,三千青丝仿若名贵的绸缎,在月华下流动着光彩。而如今师兄的长发宛如月华,衬得人愈发脱俗,却让岑夜明不敢多看。 他又凑近一点,嘴唇擦过师兄颜色浅淡的唇,落到师兄的发上。 忽然,他警觉起身,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金丹煌煌、气息淳淳,步伐稳健,且不止一人。 ——是正明局。 …… 金色道袍晃得人眼花,睢无极移开目光,把写好的稿纸放到桌子中央。 正明局统共来了三人,分别是剑修明悟、理修明心和丹修明奇,皆是李庵座下弟子。 明悟接过稿纸,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了一旁的明心。他面如冠玉,气场凌厉,若不是那身金色道袍,在剑修里简直泯然众人,随意一个门派都能找出类似的人。明悟板着脸,望向睢无极的眼神却很是仰慕,嘴巴开开合合,一副想拉着睢无极大谈特谈的样子。 但他并不是三人中的领头,此刻正在翻阅稿纸的冷面道姑明心,才是一行人的主心骨。 明心乃正明局春秋阁阁主,睢无极目前的顶头上司,专修三界史书,是个罕见的理修。她一目十行,不出片刻就把十几页纸看完了,面无表情道:“睢道友文采不错。” “那便是内容写得不好了。”睢无极笑笑,这桩“鬼仙”案牵扯众多,中心证人陆南华又死得彻底,用金玉墨写出来的文字到处缺胳膊少腿。 “也没指望你几天就能查清。”明心语调毫无起伏,“明奇,你即刻去查看天演阁的情况,尤其注意地底的碧潭。” 明奇应声,他也不往门口或窗子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仰头服用,眨眼间消散在原地。 室内又恢复沉默,明悟还是坐不住,他咚一声站起,双手撑在桌子上目光热切盯着睢无极,声线颤抖道:“剑尊,晚辈仰慕您已久,今日机会难得,可否请教一二。” 此话一出,明心皱起眉,低声呵斥道:“打打打,天天就晓得拉人和你比剑,脑袋都被剑砍成了浆糊!” 明悟不好意思坐回去,刚坐下,他感到背后冷飕飕的,于是转头扫视一圈,不偏不倚正好和某位魔修对上视线。 岑夜明面含微笑、眼藏杀气,手里捏着一缕红线,似乎在考虑如何把这不识趣的小剑修给丢出去。 修为被封了竟敢这样嚣张! 明悟愤愤不平,但他还是端正坐好,力求给剑尊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青史 剑修好战已成修真界的刻板印象,也只有睢无极格外另类。他不喜频繁的比武切磋,更不爱凡事都靠剑解决,于他而言,修剑道更像是在探索大道的极限—— 人剑合一之时,可否一睹洪荒尽头、大道巅峰? 当然,面对明悟这样好学的晚辈,他素来不会拒绝切磋的请求,只是他一场大战之后尚未恢复,经脉滞碍、魂魄不稳,眼下又忙着善后,便语气温和拒绝道: “我听闻明悟道友在近百年的剑修里出类拔萃,若能与道友切磋一二,我自是求之不得。可惜我昨日受了些伤,恐怕今日是不能了。” 明悟激动的神情瞬间暗淡,抱着自己的剑失落道:“我晓得了……叨扰剑尊,实在抱歉。” 睢无极浅笑安慰:“我手头仍有许多事务要在正明局处理,日后总有时间的。” “咳,差不多得了。”明心皱着眉轻咳一声,“回归正题。睢道友,恕我不能通过你写的……文章,太过模糊不清,还望你再接再厉,继续追查下去。” 睢无极叹道:“职责所在,我推脱不得,只是线索零散,下一步该往哪查我还未有头绪。” “我倒是有些想法。”明心说,“高宗为傅怜春塑像,必是知晓壳子中的魂魄是你。你在纸上写发现塑像后天道降下玉枢雷惩罚,却未置你于死地,你可知为何?” “请赐教。” “他用了巧妙的障眼法。天道不允许凡人给修士塑像,但你彼时已转世,凡胎俗体里却是修真大能的魂魄……你说,这是仙、还是人?连天道都被骗了过去。雍高宗这一招高明,但我不认为他和陆南华有此等见识安排好一切。” 睢无极沉吟片刻,道:“明心道友的意思是……有修为极高的大能在其中指引?” “差不多。”明心轻轻颔首,“我甚至怀疑修真界某些大宗大派在插手。陆南华还没蠢到要和魔修联手的地步,而妖修多数脑子不好,鬼修避世,其余一些散修更不用说……你且多注意一下道门的动作。” 经明心一番点拨,睢无极稍微整理思绪道:“明日是新帝万寿节,一些道门为表亲近,会派门中地位较高的修士携礼前来祝贺,或许会有些眉目。” 实话说,睢无极并不太抱希望,毕竟此人连天道也敢欺骗,若非主动跳出来,以睢无极当下的情报网,几乎不可能捉到蛛丝马迹。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室内静了一会,明心又拿起桌上那叠纸翻看,冷面上竟勾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抬眸看向睢无极道:“我是个修书写史的书虫,总想着和史书上的风云人物聊聊……傅文公,有兴致么?” “哪里有甚么傅文公?”睢无极笑笑,“早已死了一百余年,尸骨早就化成了灰,生前的、死后的都由明心道友说了算,还有何可谈的?” 明心仍继续说:“我只管说我的,睢道友不回答也可。我掌管春秋阁二百余年,只恨生不逢时,没能目睹逆天而行的大睢朝如何衰落;好在有大雍一统天下,让我一览人世兴盛。人人都说青史一页,皆是功绩过错,可上得了青史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些平头百姓,史官们大多不屑记载……扯远了。我只想问你一句,睢道友,你在人世走过一遭,美名享了、恶名也担了,有过后悔么?” 后悔? 睢无极心想,陆南华死前也问他,你后悔么? “不曾后悔。”睢无极说道,他先是透过窗户看一眼京城的迷离夜色,又看向倚在窗边的师弟。 “只是难免遗憾。” 明心莞尔,她冷面惯了,乍然笑起来有些僵硬:“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睢无极,你还真没变过。” 其实变了很多,睢无极想,他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意气风发,方才那番话,说得他喘不过气。 青史一页,试问几人功成? …… 若问崇德帝,想要在青史上留下怎样一个名,她会抬起下巴说,自然是留下一个有作为的印象。 九月初八,秋阳夺目,碧空如洗,万寿节。 李天婳按着惯例在中正殿赐百官宴,天南海北的寿礼如流水般献上,她都不太感兴趣,直到卜算的时辰,望见缓步走上大殿的正明局道姑,她才兴味十足直起身来。 来者正是明心,受了睢无极嘱托,代替一团乱糟糟的天演阁给新帝授礼。 明心一身金色道袍,挽着拂尘,面容冷清。她甚至都懒得给皇帝下跪,抓起少女的手飞速扫了一遍掌纹,尔后捏手诀阖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你以后必有大作为。”明心丢下这么一句,转身施施然走了。 徒留李天婳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 睢无极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和岑夜明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用术法隐去了身形,关注来往的每一个同道门有关的人。 正明局不必多说,到底和凡人界有重叠的公务,前来祝贺并不稀奇;尔后是一些在道门里不太起眼,但也算有些家底的门派…… 等了半天,总算来了些有趣的人。 蓬莱山修士紫袍金冠、昆仑山修士玄衣银冠,各捧仙礼进献,他们也不跪拜,落落大方立在新帝座前,一掀礼品上的红绸。 “此乃蓬莱山最上等的蟠桃,特地进献给陛下,祝陛下千秋万代。”紫袍修士笑呵呵道,一派蓬莱山的亲和精明。 紫袍修士言罢,玄衣道人上前,捧出一朵散发微光的雪莲:“昆仑山地处西南群山,终年覆雪,山中孕育的雪莲能去腐化肌,祝陛下龙体安康。” 睢无极看在眼里,偏过头对师弟笑道:“他们两家还是不对付。” “十年前有条魔蛟出世,蓬莱山和昆仑山为了争功劳,在金顶设下比武宴,闹得轰轰烈烈。”岑夜明语气带有讽意。 “那玄清山呢?”睢无极似笑非笑,“这些天极少人提起玄清山,莫不是封山了?” 岑夜明定定看着师兄,一时竟喉头艰涩,半晌,他低声道:“玄清山如今的掌门陈钺,师兄你也晓得,是个草包,投奔了正明局的怀抱,这些年……衰落了不少。” 睢无极失语。遥想三千年前,玄清、昆仑、蓬莱三家祖先,合力开辟三界,至此混沌天地清浊分明,万物迈入新的轮回。而这满门荣耀,终究在他手上没落了。 “夜明,你想回去么?”睢无极目光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师弟的身上。 “我……”岑夜明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们已成玄清山的不可言说,又该如何回去? “我会带你们回去。”睢无极并不需要师弟的回答,他明明语气坚定,却满眼风霜。 回到玄清山、回到梅潭、回到师尊的衣冠冢旁。 ——不论生死。 “睢剑尊、蚀魂君?” 一声含笑的声音打断两人间哀切的气氛,睢无极整理情绪,方才回头,就见紫袍的蓬莱山修士好整以暇、面带微笑站在他们身后。 岑夜明脸色微变。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睢无极只觉此人面生,应是近两百年才入蓬莱山的年青弟子,便出言询问姓名。 紫袍修士赶忙行了一个晚辈礼:“不敢当剑尊的一声道友,晚辈名唤庄道成,家师高云涯,不知剑尊可有印象?” “你是高峰主的弟子?一别经年,不知尊师可好?”睢无极自然记得。蓬莱山以掌门张灵之为首,再往下一位就是碧海峰峰主高云涯,面前这位年青的修士出自此人门下,可见来头不小,也难怪能上金殿给皇帝祝寿。 庄道成笑得可亲:“蒙承剑尊挂念,家师这两百年心宽体胖,只是不常出来走动,均由晚辈代劳。家师时常提起剑尊,说两百年前剑尊在金顶舞剑时身姿卓绝,他念念不忘,惋惜我等生得晚了,未能目睹剑尊一二风华……” “废话恁多。”岑夜明不耐烦敲着桌子,“你们蓬莱山的人是学不会有话直说么?” 庄道成也不气恼,仍是和气生财的样子:“既然蚀魂君发话了,那晚辈只好单刀直入。蓬莱宴百年一度,今年正好又是一个百年,掌门原定于十月廿二举办盛宴。不过正好和道门三十年一度的比试大会撞上,索性一同办了,便提前到了九月廿二。” 他略作停顿,从掐金丝的紫袍袖子掏出两封请帖,均是木槿紫的底,洒着金,银墨飞舞,还簪着几朵盛放的桃花。庄道成恭谨道:“我此次前来京城,特地捎来掌门的手信,比试大会缺位能镇场子的一代宗师,如今剑尊归来,恰是最好的人选。此外,掌门还请蚀魂君与他一述旧事,另一封请帖是给您的。” “我在正明局那儿还是个待罪之身,怎能担当此任?”睢无极下意识推辞道,他已被张灵之算计了一回,人总不能吃一堑长一堑。 况且自家师弟还和这老狐狸沆瀣一气,明着告诉他两人一起做了局,实在不可多信。 他余光一转,见师弟无辜看着他,心里直发愁。 “为何不能?莫非剑尊还把正明局当作正道魁首?”庄道成一脸微笑地说出不得了的话,“是我蓬莱请您,与他李庵老儿何干?剑尊您尽管来,我们必定尊您为无上贵客。” “你们掌门太过精明,我唯恐去了,又陷入到某些怪事里。” “哎呦,这真得怪掌门,搞得我们蓬莱对外印象都变差了!”庄道成连他家掌门也敢诋毁,面上佯装气恼道,“他应该给剑尊亲自来赔罪!” 睢无极笑笑,他推脱了请帖,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那庄道成可不是省油的灯,紫袍青年足下一蹬,便飘来睢无极身边,附在人耳边轻轻道: “若我说,蓬莱山知晓高宗的行踪,剑尊该当如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