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金玉双姝》
1. 林黛玉惊梦觉虚幻 薛宝钗命转救香菱(一)
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
黛玉朦胧听得几缕弦音,缥缈如梦。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伴随仙音,前生种种景象化为墨字,呈现在虚空里,遮天蔽日。
原来荣宁兴衰、木石前盟、那些浸透帕子的血与泪,都是虚妄的文字……
突然,虚空中所有幻象极速倒转回溯,黛玉听见有人重新唱起最初的那支曲:“……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怀金、悼玉?我这一生……”黛玉缓缓闭眼,落下一滴泪,“原是红楼幻梦。”
她的魂体渐渐透明,随着回溯的幻象一起倒退,重新落入书中。
—
“笃笃笃!”
月上中天,急促的敲门声惊扰夜色,屋梁上的燕子吓得四散飞起。
黛玉倏然惊醒,神思却还留在离恨天之上。
她轻叹口气,披衣裳坐起身。
这是重生的第三天,也是刚入贾府不久的时候。她却还是时常梦见前世,梦见离恨天上俯瞰众生命运的情形。
紫鹃也醒了,纳罕道:“大半夜,是谁来了?”
很快,门又被敲响,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林妹妹,你睡了吗?”
黛玉微怔。
是宝玉。
屋外,夜深露重,年轻公子穿着单衣匆匆而来,身后紧跟着一圈丫鬟婆子。
“二爷!有什么事不能明儿说?死冷寒天的,连衣服也不披就冲出来,叫老太太知道,仔细又要挨骂!”袭人急忙赶来给宝玉披上衣服。
宝玉一心拍着门,并不理会旁的,连唤了好几声,才听见有动静。
门一开,是紫鹃。
“宝二爷?姑娘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
宝玉神色焦急,不住向里面张望,“好姐姐,烦请你帮我传句话与林妹妹!这些天我们同吃同住,有说有笑,我自省并无不妥当的言语,也不知几时得罪了她,怎么没头没尾就挪出了碧纱橱?我是个愚钝的,就算有不好,妹妹只管说,我没有不改的!”
紫鹃思忖片刻,悄悄往里张望。
里间,黛玉披衣坐着,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昏黄光影忽明忽暗,照着她平静的面容。
紫鹃会意,对宝玉答道:“原来二爷为这事儿来,哪有什么妥不妥当,只是姑娘一早回了老太太,来京中这段时日身子不大爽利,荣庆堂那边老的老,小的小,恐过了病气,想着挪出来安静养病方好,与二爷不相干。”
宝玉仍蹙眉,一副失魂落魄的形容,袭人忙道:“正是呢,我也这么同他说的,他却不信,定要亲见林姑娘!”
又看向宝玉,嗔道:“你问了紫鹃安心了罢?总疑心我们哄你,她自不会说假话!”
宝玉怔怔的,被袭人等人拉扯着回去,却一步三回头,口中呢喃:“我们前些日子那样亲昵,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和我生疏呢……”
“哪里就生疏了?左不过是挪了个院子,两三步路的功夫,不妨碍一块儿玩闹!小祖宗!快跟我回去罢!”袭人半哄半劝,好歹将人拉了回去。
紫鹃这才拢上门,绕过屏风往里走,只看见黛玉放下书,睨着她:“打发他走了?”
“嗯。”紫鹃点头,又上前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心下的狐疑按捺不住,纳罕问:“方才在他们跟前儿我不好说旁的,实则我也糊涂。姑娘好好的就要移出院子,难不成真是恼了宝二爷?”
黛玉并不答话,只看着灯影发愣。
紫鹃见状,有了猜测,只叹道:“姑娘刚来我们府里几个月,不晓得内情也是有的。只是别叫那起子奴才的歪曲话唬倒了,太太小姐们虽常打趣宝玉是个混世魔王,可他并不是个品行淫坏的人。姑娘玲珑心窍,自然看得明白,你要是为此疏远他,倒不值当。”
黛玉忽然轻笑,含愁的眉眼愈发透着不能言语的哀伤。
“我自然知道他好。”黛玉低声喃喃,望着半掩窗外的朦胧月亮,“没人比我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乌云蔽月,朦胧情态一如前世的月夜。
重生才知,原来自己只是《红楼梦》中的薄命女儿,什么金陵十二钗、倾国倾城貌、堪怜咏絮才、抑或是什么木石前盟,绛珠仙草转世还泪,如此种种,皆不过是书中的笔墨文字。
贾府注定要衰败,她也注定薄命,一切都是判词里写定的命运。
既是注定,又何必从头再来?
初入贾府的情形历历在目。
外祖母抱着她哭,宝玉与她初见,恍若故人。要为她取表字颦颦,又抓着玉要摔,闹哄哄一团。后来好了,两个人便同在老太太屋里住,亲密无间。
黛玉混混沌沌又一次经历这一切,却在三天前的一个深夜彻底清醒,想起了自己只是书中人。随即便求贾母搬出碧纱橱,只在后院隔出屋子,和探春三姊妹同住。
今日宝玉知道了,便闹将起来。
“姑娘既知道他好,又要搬出来,莫不是真在使小性儿?”紫鹃打趣两句,“昨儿老太太也嘱咐我呢,说你们小儿女爱吵嘴,只不要伤了和气才好。我瞧着姑娘这几日总躲着宝玉,也不似往常伶俐活泼,若有心事,可不要闷在心里,还是说出来为妙。”
黛玉眼底似有倦意,却不像是累的,倒像是压着经年的风霜,面上只是淡淡微笑。她拉过紫鹃的手,眸光温和,“我知道你的好意,紫鹃,多谢你。”
这句道谢极真诚,竟叫紫鹃无措了片刻。
“好端端的,姑娘道什么谢?老太太将我赐给姑娘,我认真侍奉自是应当。”
黛玉抓着紫鹃的手没放,眸中似有泪光。
即便这天地皆为虚妄,可眼前的紫鹃却与前世一般无二,眼底的真心也做不得假。一时勾起黛玉的记忆。
在如今的紫鹃眼里,她们主仆不过相识数月,而在黛玉眼里,她们早有数年朝夕相处的情分,陪伴她最多、最贴心的人,竟不是父母亲人,而是紫鹃。
重活一世,她见宝玉等人皆是情感寥寥,似乎情分早在前世就已偿尽,唯独紫鹃,第一眼便触动她的愁肠。
“姑娘别哭啊,可是我说错话了?”紫鹃忙给黛玉擦眼泪,一面急急道,“是我不好,府里家大业大,规矩多,姑娘心思重,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委屈处。便是恼了宝玉便恼了罢,远着也没什么,横竖你是老太太接来的外孙女儿,不必怕他。”
黛玉轻轻握着她的手,摇头道:“我没事了,你自睡去。”
“好,姑娘也早点睡,明儿宝二爷要是还来,我照样打发他去。”紫鹃退开几步,依然回头看着黛玉。
灯影昏暗,黛玉懒卧在榻上,黑发如墨垂了下来,露出的半截手臂洁白如雪。只是一道剪影,便觉袅娜,小小年纪足以见得日后的美貌。
雪雁一团孩子气,揉着惺忪睡眼问:“紫鹃姐姐还不睡?”
紫鹃这才惊觉回神,“嗯,就睡了。你夜里警醒些,姑娘身子弱,别叫她着凉。”
吩咐完才去榻上睡,只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想着黛玉方才的泪眼。
说来奇怪,她们相识甚短,可一看见姑娘,紫鹃就莫名觉得亲切,今夜尤甚。
那边厢,黛玉并没有睡着,只是怔然看了一晚上的月亮,直到黎明方才合眼。
第二日,宝玉果然又来找,黛玉便借口昨儿睡得不好,白天贪觉,避开一上午。下午又找了由头,只往迎春三姊妹那边去。
虽说是和姑娘们玩,紫鹃冷眼瞧着,却只看见黛玉并不参与她们的玩笑,偶尔接两句话,也全然是应付。
宝玉忽然从外头兴冲冲进来,“跟你们说个信儿,咱们又有新姊妹要来了!”
“是云丫头要来罢,有什么稀奇?你只当个新鲜事儿说给林姐姐听才是。”探春笑着揶揄,“只她尚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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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妹妹!”
宝玉这才看见黛玉也在,顿时怔住,“林妹妹!”
黛玉淡淡瞥他,疏离笑道:“是谁要来?”
宝玉想起正题,又见黛玉搭腔,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只当她喜欢听,忙道:“是太太娘家姊妹,薛姨妈家的一位姐姐,乳名宝钗!我方才从老太太那过来,听他们念了信,说是不日就要进京了!”
果然三春姐妹一派欣喜,只黛玉仍是不咸不淡,眼底全然没有惊讶。
算算日子,宝钗也的确快到了,和前世的时候差不离。
紫鹃凑上前小声说:“姑娘若有不快活的,回去再说,眼下好歹装个样子出来。”
黛玉略抬眸,这才发觉宝玉等人都瞧着自己。可她实在意兴阑珊,也装不出笑脸,只起身告辞。
“林妹妹!”
宝玉在身后轻唤,黛玉却恍若未闻,一径走远,依稀听见探春在后面不忿道,“二哥哥,她不乐意和咱们玩,你上赶着贴她冷脸做什么?我前儿瞧她倒好,这几日不知怎的,竟鼻孔朝天,像我们欠她似的。”
“你快别这么说!林妹妹兴许是身上不舒服,这几日听说都睡不好。”
宝玉和惜春迎春都这么劝着,可探春心里的不忿着实压了两天,并不好熄灭。
她向来是个敏锐的,闻言只冷笑道:“怕只是二哥哥看不出来!我原也觉得她有心事,又或是初来乍到不适应,都周全照顾着。可你难道没瞧见,人家压根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看我们像看器物似的,漠然得很!”
这话竟说到宝玉心坎里,他一时怔住,连日来的异样都有了说法。
李纨和迎春并丫鬟们还在劝和着,宝玉忽喃喃:“正是呢……我糊里糊涂只觉古怪,倒叫三妹妹说得切,她那眼神……真像是不把咱们当个人……”
“呸呸呸,你一个爷们儿,也要怄气说林丫头的不是?”李纨笑骂宝玉,又拉着探春宽慰,“还有你,心思忒细,都是姊妹怎好揪着错处不放,过两日她好了,你们岂不难看?”
探春本就不是认真计较,只一时说不上来的气愤,如今也觉得后悔,“嫂子说的是,我改日同她赔罪去。”
揭过这话题作罢,姊妹们照旧说笑起来,唯独宝玉竟是盯着黛玉离开的方向痴了,别人叫他也不理会。
另一边,紫鹃跟着黛玉回去,忧心不已。
她担心黛玉冷僻遭埋怨,院子里就这么几个姑娘,刚来不久,要是都得罪光了,日后怎么是好?
可惜劝慰一大堆话,黛玉只是懒懒的,沉默许久忽然指着书道:“她们若是纸上的字、或是戏台上的假人物,你要如何相待?”
紫鹃懵懂,“姑娘什么意思?”
黛玉垂眸,笑容竟透着寂寥来。
“我本是世上独一个的孤鬼,再来戏台子上演一遭,却也演不出真情实感。他们要说同一番话,要演同一遍戏,我早知前因,连唱词都能背下来,我不陪着演,便是我清醒过来的证据。”黛玉伸手接住一片零落的叶子,眸光平静,“可究竟这世上什么才是真的呢?这叶子是真?秋日是真?我是真?抑或……我们都是假的,连我以为自己醒着也是假的……”
“紫鹃……”黛玉疲惫躺下,以书盖脸,“我只觉得累。”
紫鹃怔然许久。
她虽听不懂黛玉的话,却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震慑了她的神魂。
紫鹃忽然捡起黛玉随手扔下的落叶,又塞到她手里。
“姑娘,你摸摸,这叶子是真的。”
枯叶不小心碎裂发出咯吱声响,黛玉挪开书,缓缓睁眼,看向手里的叶子,又对上紫鹃微笑的眉眼。
“姑娘,你再看看,我也是真的。”
紫鹃牵着黛玉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依稀能感觉皮肤的温热,和脉搏的跳动。
黛玉明白,紫鹃并不完全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可就是如此下意识的举动,叫她蓦然鼻酸。
良久,她忽然掉下泪珠,轻笑:“嗯,你是真的。”
2. 林黛玉惊梦觉虚幻 薛宝钗命转救香菱(二)
同紫鹃说这一会子话,黛玉心里很受用。只是想到宝钗进京的事,又无端觉出异样。
自清醒以来,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都按照书里的轨迹进行着,唯独宝钗来的时间却晚了一月有余,这点差池如同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波澜虽小,却像是打破虚幻的镜面,叫黛玉生出些希冀。
难道超脱世界之外的孤魂野鬼,不止她一个?
黛玉想得入神,却又摇摇头,将念头抛出脑海。连贾母、父亲、宝玉等人都一概是戏台上的模样,又何必将不切实际的希望寄托在宝钗身上。她便是从前比其他人灵秀些,却也不见得和自己是一样的孤鬼。若是抱着希望反落空,不如不去惦记。
月底,金陵薛家车队即将动身,却又因着一桩官司停了两日。
应天府公堂上,冯家家仆状告薛家大爷薛蟠同自家主人争抢民女不成、蓄意伤人,如今伤者冯渊养在家里生死未知,只靠着汤药续命,而凶犯却逍遥法外,至今不曾抓住。
刚补了缺的贾雨村新官上任三把火,遇此不平事,自是要秉公处置的。将将要发落,却被身旁的门子拦下,好生同他说起金陵地界的护官符,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若要拿薛蟠,这仕途怕也是到头了。
如此这般,贾雨村再次升堂时,便也踌躇了,他正要按照门子所说的法子囫囵结案,只谎报薛蟠死了,岂料冯家忽然来了人!
这回并不是家仆,而是拖着病体也要讨公道的苦主本人,冯渊!
年轻公子十八九岁的年纪,相貌俊秀文弱,身上叫薛蟠打得没一块好皮,只一瘸一拐地被人搀扶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可怜小人冯渊难得情痴,已决心买定那姑娘,从此只当她是我的妻子。拐子却又将人卖给薛家大爷!论理我先下定,付了银钱。论情我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薛家大爷要什么人不成,偏生要这丫头?他一个花丛里的公子哥,便是夺了回去又岂能善待?!”
堂外百姓听得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俱是动容。贾雨村也暗自叹息,心里很大的不忍,要说话却又瞥见门子的眼色,惋惜之情只好按了下去。
“你这话当真好没皮脸!我家大爷买了那丫头回去自然要当姨奶奶供着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冯家又是什么硬仗腰子的货色?便是倾家荡产也比不得我们爷一顿饭钱,倒不害臊!人家姑娘怕是愿意来我们府上做丫鬟,也不要与你这腌臜种子做老婆!”薛家家仆气焰嚣张。
冯渊一个文弱公子哪里听得了这些话,直气得脸色涨红,呛咳不止,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凄厉道:“她愿不愿,只管当面说!你们仗着薛家的势头直接将人抢了去,又险些将我打死,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这世上没有王法?”
“王法?王法来了金陵也要跟我们薛家姓!”
贾雨村瞥了眼人群,皱眉咳了一声:“放肆,公堂之上岂可胡言!”
薛家家仆极有眼力,顿时谦恭颔首,“是,大老爷,小的失言。您只管秉公执法,冯渊与我家大爷有些口角,争吵起来伤了人,又没闹出性命,我们愿意赔几两银子。”
“谁稀罕你的银子!我只要薛蟠认罪伏法,把姑娘还给我!”冯渊怒喝。
“大老爷可听见了,他连银子都不要,此案可了结。”家仆冷笑。
“你!”冯渊又吐出一口血,脸色霎时青白,倒在地上被家仆扶着,冷笑看着贾雨村道,“大老爷!你当真要徇私枉法不成?!”
外围民众指指点点,贾雨村骑虎难下,手里捏着签,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装出个冷肃的模样道:“不可胡言,本官承圣人恩德,岂可不尊王法。只是据薛家家仆所说,凶犯薛蟠如今病入膏肓,已去外省求医问药,便是拿他来,恐怕路上也要病死。只好多多赔你些银子,你再另买一个人,如何?”
冯渊这才看明白贾雨村同他们沆瀣一气,怒不可遏:“好啊!我可算知道薛家权势滔天,便是大老爷也不敢得罪!那薛蟠分明还在金陵城,我亲眼瞧见他大摇大摆去吃酒,你们托词病了,就是想赖了他的杖责!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
“狗□□的你说什么呢!”薛家家仆立时扑打上前,冯渊躲闪不及,竟在公堂上叫人打个头破血流,伤情更重。
贾雨村冷声喝止,使眼色叫门子领人拉偏架,暗中助拳又给了冯渊几下。
他原本也是同情这厮,可冯渊这小子油盐不进,说话没个分寸,那边薛家又得罪不得,再容他辩下去,怕是头顶乌纱帽没捂热就要摘了!倒不如就地打死干净!
可怜冯渊被打得没有进的气,仍叫嚷着:“我不信没有王法!你们最好打死我……否则我告应天府不成,就进京递诉状!你们若不交出个人来,他薛蟠去哪我便去哪!”
“我索性打死你,赔个人命钱还是有的!”薛家家仆出手越发狠厉。
民众只敢小声鸣不平,“冯小公子太倔强,何苦与那呆霸王对着干,岂不是枉送性命?薛家横竖要保他的,怎么能交出人来?”
“就是!薛家呆霸王横行霸道惯了,别说只是打伤个乡绅之子,便是打死又怎样?”
……
零星听得几句言语,贾雨村心中越发落定,扔了签子喝道:“罪犯冯渊,藐视公堂,不敬本官,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饶命啊官爷!饶命啊!这二十板子下去,我家公子焉有命在?!”冯家老仆不住磕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冯渊被拖下去。
“哼!活该!先前说话那么威风,死到临头才晓得怕味儿?”薛家家仆冷嘲热讽。
冯渊死死盯着他,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贱骨头!我要是死了,到阴曹地府也要告你爷的状,连带你这贼骨头一起下油锅遭报应!”
“你找死!”说着薛家家仆又上前拳打脚踢,军牢拖着冯渊按在地上,正要行刑的当口,忽然听见极清脆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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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
“住手。”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戴着帷帽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端看气度也知定是一位佳人。
她淡淡说了一句便放下帘子,旋即两个健硕的婆子下了车,朝后拍拍手,两个护院听到信儿,立刻从后面的马车里拎出一个五花大绑的锦衣公子。
魁梧护院拎鸡仔似的将锦衣公子往地上一扔,那公子被堵着嘴,还在发出呜呜声。众人纳罕,定睛一瞧,险些魂飞魄散!
那公子竟是薛蟠!
“大爷?!你怎么在这……是哪个敢欺辱你?!”薛家家仆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松绑,却被魁梧大汉拦下。
众人惊疑间,只听马车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贾大人,家兄薛蟠仗势欺人,依照律法,冯公子受了多重的伤,他也要一样。人已带到,还望大人秉公执法。”
此话一出豁然开朗,马车里的竟是薛家小姐,薛蟠的亲妹!
贾雨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这都要结案了,薛家怎么将薛蟠押了出来,还派了一个姑娘家出来走动?!难道是薛家家主的意思?!
他这边头脑混沌,另一边的薛家家仆却顿时软了骨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哪里还敢扬言给薛蟠报仇。
“竟是大……大小姐来了?”
薛蟠倒在地上挣扎个不停,家仆颤颤巍巍给他摘了口枷,立时便喝道:“堂上姓贾的!别磨磨蹭蹭!要打快打!这事儿算我倒霉,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竟报信与我妹妹!”
堂堂呆霸王最后一句竟然压低声音,只敢嘟嘟囔囔。
家仆见他被捆得结实,却不敢劝慰,只小声道:“大爷恁地不小心,怎好叫小姐知道?她的手段你还不晓得?”
“该死的混账!你倒问起我来?!我还没问你呢,是不是你和赵三胡咧咧说漏了嘴?那日我吩咐你们打姓冯的,你们必定草草了事,反倒让我妹妹的人撞见,救下他的命。连那丫头现下也在她手里了!”
“什么?!那老爷岂不是也……”家仆大惊,连滚带爬冲着马车磕头,“大小姐,小的该死,再也不敢纵着大爷行凶!只求小姐在老爷面前留我一条贱命……”
马车里始终沉默着,家仆吓得抖如筛糠,气氛竟比方才喊打喊杀时还要可怖。
贾雨村面对这种情形实在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当家大爷竟然怕一个闺阁小姐,这位小姐不仅出门行走,还有如此威慑?!
门子对金陵本地境况了如指掌,忙暗示贾雨村先退堂,遣散民众,另请原告冯渊等、以及被绑着的薛蟠和薛府众人进内室。请到马车里的小姐时,他也没有章法,正踌躇,不料那女子很是爽利,并不扭捏,在一干仆妇围随之下径直走了进来。
众人只觉她所过之处,冷香扑鼻,可惜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又兼着一众护院仆妇将人围在中间,叫人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3. 林黛玉惊梦觉虚幻 薛宝钗命转救香菱(三)
内室,贾雨村假托更衣,退到后堂同门子说话。
“你不是说薛家必要保薛蟠吗?怎的突然来了个薛家小姐?她一个女儿家自然做不得主,必定是传了薛老爷的话。依你看,我怎么办才好?”
门子笑而不语,引着贾雨村透过屏风,小心地偷看外厅。一墙之隔,只见那女子端坐在堂上,其余薛家众人竟都敛气屏声,连薛蟠想爬起来吃杯茶,被她眼风一扫,手一抖,不敢动弹。
“大人可瞧见这小姐的威信?如今还觉得她一个女儿家做不得主?”
贾雨村纳罕:“举凡高门小姐都是养在闺中,温柔贤淑,了不得认识几个字。难道薛家竟是她一个女儿当家不成?”
门子压低声音道:“虽不能如此说,但也差不离了。这位薛小姐自小就得老爷宠爱,充当男儿教养,一应四书五经乃至经世之学都通晓。在外能跟老爷打理生意,在内又与太太持家理账,论才干性情,竟是没有哪位世家公子比得过这位小姐的。”
贾雨村将信将疑,又偷偷往外瞥了一眼:“瞧着斯斯文文的姑娘家,并不像个泼辣利害人。薛大爷这样混不吝,怎的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大人别急,且听我细说。”门子躬身低语,“这薛大姑娘原先也同旁的小姐一样,只在内宅念书绣花,约莫一两年前,听说害了场大病,醒来就移了性情,薛家原以为是中邪,后来却有个癞头和尚找上门,说她是福星降世。又叫薛老爷只管器重此女,充当男儿教养也无妨,来日薛家兴旺必是因她的缘故。”
“竟有此奇闻?”贾雨村讶然。
“这还不算奇,横竖老爷夫人本就疼爱此女,有没有的,只当和尚说两句吉祥话听。谁料没过多久,薛老爷一病不起,阖家求神拜佛,寻遍奇珍异宝都无用,听说棺椁都预备上了。唯独这位小姐半点不见慌乱,说是夜里有神仙托梦传授救治之法,只告诉薛夫人清退众人,在外开坛做法。里面单留她与老爷在内。如此三日功夫,将死的人竟大好了!”
“从此以后,薛老爷只以此女为重,就连薛大爷这样的儿子也要排在后头。这位薛小姐又争气,一二年的功夫,就将薛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平日怜弱恤贫,惯爱施粥布饭,一点儿架子也没有。金陵城里没人不念这位女菩萨的好,都说她是真真儿的福星降世!”
贾雨村捋着胡子暗叹:“果真这样,倒真是神仙托生。莫说生在薛家这样的锦绣窝,便是在寻常百姓家,谁还管她是不是女儿身?只好好供起来就是!”
“正是这个道理!”门子笑道,“依小人看,这桩官司既然有薛小姐出面,你少不得是要按她的来。便是薛大爷有怨声,您也不怕。告到薛老爷那去,自有薛小姐替你说话。”
贾雨村:“言之有理。”
他打定主意便再次升堂,照着门子的话料理此案。
薛蟠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哀嚎连连,却也不敢放悲声,只因宝钗守在一旁看他受刑。
那边厢,冯渊没料到这么个结局,不知怎么言语。
“冯公子,我替兄长向你赔个不是。刑罚、银钱,他都会照例赔。明儿还会亲自登门致歉。”冯渊突然听见白纱帷帽下的女子开口。
“薛……薛小姐多礼了!”冯渊赶忙拱手,“此事原与你无关。”
“虽与我无关,可薛蟠是我兄长,这个礼你受得。”
前有高大护院,后有健硕仆妇,白纱帷幔下的女子缓缓躬身,声音柔和轻缓,叫人闻之如春风拂面。
“只是有一桩,你们这起祸事本因那丫头起,按理说是拐子一人卖二主,坑了你们两个。你们都要人,这才闹了起来……”
冯渊听她话锋一转,立刻警惕道:“是我先交的定金!”
地上的薛蟠被扶起来,龇牙咧嘴嚷嚷:“放恁爹的屁!那拐子卖与我十倍高价,可没说有人要的!当然是我先!妹妹,你可不能单听他信口雌黄!”
冯渊冷笑:“好啊!我还当薛小姐是个明白人,原来兜兜转转在这等着我呢!受刑罚钱都是假的,要抢我的人才是真的!”
薛蟠:“什么你的人!老子今天就揍得你……”
“住手。”宝钗淡淡瞥了眼薛蟠,后者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造次。
“冯公子,请听我把话说完。”宝钗看向冯渊,“于理,按照律法,你们分不出高低,谁都算买主。无论给谁,日后都算堂官判案的错处。”
“你就是想让我拱手让给薛家,是也不是?”冯渊冷笑。
“是给薛家。”宝钗顿了顿,在对方勃然动怒的当口又道,“却不是给我哥哥,而是给我。”
薛蟠正要欣喜,闻言一愣。那边冯渊也皱起眉头:“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与其叫你们争来抢去,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这个丫头你们谁也别要,就当是我买的,该赔你二人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
薛蟠嘿嘿一笑:“你是我妹妹,谈什么钱不钱!丫头罢了,送你就是。”
冯渊微眯着眼,猛然醒悟:“薛小姐别哄我,你带回房里,与给了薛蟠是一样的!”
宝钗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身边的丫鬟莺儿立刻拿出纸笔。
“冯公子只管放心,我会叫我哥哥签字画押,他必不敢动这个丫头分毫。”
薛蟠被两个护院按着画押,原本还气怒,可看见冯渊挂彩的脸,憋不住笑出声。横竖两个人都没得到人,仇怨自然也就散了,嬉皮笑脸拍着他的肩道:“放心吧冯兄!我这个妹妹最是说一不二,她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我哪里敢碰她的丫头!”
冯渊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哼,我一介白身,拿什么和你们斗?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薛蟠吃瘪,翻了个白眼,嘟囔:“真是给你好脸了!”
贾雨村乐得见他们和解,便叫师爷写了状子,各自签字画押,就算官司了结。
正要自行散去,宝钗却又道:“冯公子,你心里有怨,我也不喜做事留后患。不如这样……你先头说愿不愿意,只听姑娘自己说。如今你和我哥哥的官司料理了,可以请她出来说话。”
冯渊果然眼睛一亮:“当真?!如此自然是好,只要她说愿意跟谁,我必是尊重的!”
不一会儿,婆子领出一个女孩,眉心一点红痣,虽衣衫简陋,却看得出面容秀丽,难怪引得二人争抢。
贾雨村再次充当判官,问明女孩的选择,只见她眸光怯弱,一一打量众人。
先是薛蟠,内里虽是个草包,却生得眉目俊朗。此刻见姑娘看他,强忍着龇牙咧嘴的痛,硬装出个云淡风轻的派头来。
后是冯渊,文弱清秀的公子眉眼含笑,眼底神情与初见她那日一般无二,竟当真是一见钟情,非她不可了。
最后是宝钗,白纱帷帽遮挡了面容,却闻得她身上的冷香。
女孩忽然想起那天被薛蟠的豪奴带走,就是这位姑娘赶到,救下了自己。
女孩从小在拐子身边长大,家乡父母名姓一概不知,并不曾见过姑娘这样的美人,却无端觉得熟悉。那天姑娘拉着她的手,脸上的关切不似作伪,嘴里说着:“香菱,我来迟了。”
女孩问:“香菱是谁?”
宝钗眼眶湿润,微笑说:“我喊错了,你的名字叫英莲。”
女孩有了名字,眼眶顿时红了,“我叫英莲……”
“前世不知你的来路,唤你作香菱。今生我会帮你找回原籍,做回甄英莲。”宝钗轻声说。
英莲虽听不懂她的话,却能感受她掌心的温暖,叫人生出无限的信任。
“你可选好了?”贾雨村的声音将英莲从回忆中拉回。
英莲点点头,在众人目光中福了福身,“大人,我想跟着薛小姐。”
一语落定,冯渊难掩失望,薛蟠倒无可无不可,自笑道:“恭喜妹妹了!”
“英莲,从此你便跟着我。”宝钗不理混账兄弟,只牵过英莲的手,上了马车。
临走时,她看向失魂落魄的冯渊,忽然道:“冯公子,你放心,英莲跟着我,必不会受委屈。”
冯渊喃喃:“薛家家大业大,我有什么不放心……”
车里,宝钗看了眼垂头的英莲,又看了看露出痴态的冯渊,又道:“倘或你有真心,未必无缘相见。”
冯渊一怔,“姑娘何意?”
宝钗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行驶,带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还小,且放在我身边长大。你若当真诚心,我自会成全。若只是假意,此时了断也好。”
冯渊在原地咀嚼这句话的意思,霎时狂喜。
“好!好!我明白了!”
回了薛宅,家里上下都在忙乱打点行装,预备进京。
打发莺儿领着英莲去梳洗,宝钗自往母亲房中去,谁料薛蟠涎皮赖脸跟在后头。
“妹妹!你也当真是狠心,我是你哥哥,你就帮着外人对付我!”
宝钗笑而不语,脚步一转,一径往前走,薛蟠只管絮絮叨叨,缀在后头跟着,“好妹妹!你只管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帮我瞒着父亲,不然……”
“瞒着我什么?!”
薛父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骇得薛蟠脸色大变,见宝钗笑盈盈的模样,自知是被这丫头带进坑里,只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麻溜儿认怂,“爹!我错了!”
“好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凡跟你妹妹学个一星半点儿,何至于十七八九了还当不起家!”薛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来人!请家法!我要好好教训这个混账东西!现在还敢在外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众人劝的劝,拦的拦,薛蟠满地叫,薛父转着圈打,唯独宝钗安静坐在一旁喝茶。
眼见薛蟠被修理了半盏茶的功夫,宝钗才慢悠悠放下茶盏,“爹,哥哥知错了,在外头我已叫人打了他。”
薛父这才撒开手,见薛蟠缩在墙角那怂样儿,又气不打一处来,“孽障!要不是统共只有你这么个东西,我索性打死你倒干净!”
“你有了妹妹哪里还要我,打死算球!”薛蟠小声嘟囔,被薛父听见又是一怒。
“你当我不想?!要是你妹妹是男子,我还留你到今天?!”
紧接着又是一顿暴打。
没人瞧见宝钗眼底滑过一丝冷笑,只是低头喝茶的瞬间,又将这笑意隐去。
女儿再强又如何,只要不是男子,终究这家业不是她的。
这样可笑的道理,世间却并未有人觉得异样,仿若生来就该如此。
凭什么?
两年前,宝钗重生了。
原来这个天地都是虚妄的墨字牢笼,可笑她却活在端庄的假壳子里一辈子!
既然有机缘重活一世,那么她薛宝钗的人生,便容不得旁人摆布!
醒来的那一夜,她扔了冷香丸,砸碎了金锁,一把火烧光满书架的《女德》《女训》《贤媛集》……
烈烈火光里,她轻笑,“判词定不了我的命,什么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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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埋?不如掀了残局,我来执笔!”
次日晨起,丫鬟发现向来谨守规矩的大小姐,竟然一夜未眠。
宝钗推门而出时,黎明微风吹过,带起身后满地灰烬,依稀能看见《女训》的残章。
第一抹朝阳恰好落在她脸上,金辉玉照,霞光焕彩。
自从那天起,她便走上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宝钗变了,却说不出哪里不同。
恰如此时,宝钗听到不想听的,就起身告辞。薛父却和颜悦色,再三留她吃过晚饭。
“京里的生意多年未曾料理,这次要你同蟠儿一起进京,也是因为你周全妥当,一则能看住这个混账,二则也能教他历练一番,有你在,不至于闹出大乱子。”薛父呵呵笑,一面给宝钗夹菜。
宝钗眼底透着嘲讽,很快又平静,“既然是我跟着哥哥,山高路远,唯恐父亲兼顾不到,不如将掌家的印鉴和信物暂时交给我?”
薛父一愣,面上讪讪,“印……印鉴等物还是留在蟠儿处的好,他虽不成器,到底是男丁。我的儿,并非为父不信你,以你之才当然胜过你哥哥千百倍,可若是传出我薛家商道由一个姑娘家管着,恐不能服众。还是你哥哥帮你面上顶着,背地里还得你操心。”
宝钗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安静吃饭。薛父竟无措起来,揪着埋头吃饭的薛蟠又臭骂一顿,一面又亲自为宝钗布菜。
“老爷,我来罢!”丫鬟笑吟吟上前,“老爷当真是疼姑娘,寻常人家哪有父亲亲自给女儿布菜的。”
薛父:“不怪我们偏疼她,这孩子实在样样都好!”
宝钗颔首轻笑,仍不接话,坦然接受着父亲的伺候。
按照规矩,父女同席本不妥当,可宝钗在家中却是特例,盖因她有个福星降世的名头,这两年持家理事的手腕又逐渐显露,在家说话的分量竟比太太还重几分。
薛家实在没有可器重的男丁,薛蟠只知吃喝玩乐,薛蝌本是好的,可是真较量起来,还比不过宝钗。尤其是一年前她未卜先知,算准了一笔极大的买卖,薛父便不再拘泥她女儿家的身份,一力将她扶持着掌家。
可唯独宝钗知道,这样的权力是有限的。
哪怕她做成十倍百倍的买卖,真正的权柄也不会交到自己的手里。无论外头吹得薛家多么疼爱这个福星,整个家业也只会是薛蟠的。便是薛蟠没了,也有侄子薛蝌,总之不是她薛宝钗,哪怕血缘上她才是更亲的那一个!
满桌琳琅珍品,没一样她爱吃的,这便是口头上的疼爱。
若是前世,她兴许还要装装样子。做女儿的能得父亲这样的尊重,已是世间罕见。如今重来一世,她没兴趣装傻,略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告辞。
深夜,宝钗卧在榻上看书,窗子却被人敲了三声,半掀开窗,露出薛蟠肿成猪头似的脸。
“你来做什么?还没挨够打?”宝钗轻笑。
薛蟠冷哼,递过来一个食盒,“你个没良心的!我惦记你晚上没吃饱,特意叫人做了你爱吃的,一点儿不记我的好!”
宝钗微怔,眼底流露暖意。
掀开食盒,果然里头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
“爹他老人家诸事繁忙,又是爷们,疏忽些总是有的。他疼爱你之心并不少,你可不能往心里去。”薛蟠嘟嘟囔囔,见宝钗吃了半块点心,又递上一碗羹汤。
宝钗垂眸听他说话,勾唇笑:“他是爷们儿,你就不是爷们儿?他不记得,你怎么就记得?”
“我当然是爷们儿!”薛蟠长叹一口气,“还不是因为我妹妹才比子建,貌比潘安,像父亲常说的,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得你。要是没有你,我哪里能成日招猫逗狗,躺着享福?少不得要讨好你。”
“混说白道,哪有将女子比作男子的?”
薛蟠佯装扇自己嘴巴 : “是我胡说!天底下哪个男子能比得你?将你说成男子倒是看低了你!”
宝钗莞尔,读出了薛蟠的弦外之音。
她这个哥哥平日里是天下第一莽撞人,有时却又极其心细敏锐。
从小宝钗是被夸着长大的,薛蟠则相反,成日里闯祸挨骂。实际上,夸的那个因为懂事,总被忽视,闯祸的那个因为不省心,打骂里全是情分。
薛蟠自知受了真正的偏宠,却并不装傻,每每见她短了什么,或有父母没顾及到的,总要悄悄补足。
“你替我操了那么多的心,老头子却只晓得空头放屁,也没点实际的好处。还不是怕你将来嫁人。”薛蟠小声骂道。
宝钗被他挤眉弄眼的模样逗得想笑,“我这就告诉爹,说你背地里骂他。”
“嘶,我一心向着你,你还弄鬼!再疼你我就是狗!”薛蟠气呼呼,放下食盒子,从墙根溜走,“我走了,记得把东西都吃完!”
“站住,大晚上你往哪儿去,又不是回你屋的方向!”
薛蟠脚步一顿,自知没有蒙混过去,立马撒丫子跑,“我就是去外头吃杯酒!不会醉!明儿启程进京必然赶得回来!”
宝钗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没影儿。
她摇头,“才刚念他几分好,还是个不成器的样子!”
一面说一面揭开最后一层食盒,宝钗目光顿住。
只见里面摆的赫然是薛家商道印鉴!
怔然良久,宝钗长长叹了一口气,望向薛蟠远去的方向。
“呆子……”
便是个混不吝的呆子,却也有赤诚之处。
4. 薛宝钗弄计成福瑞 林黛玉筹谋肃府规(一)
次日一早,薛蟠果然喝得醉醺醺才回来,一副烂泥似的形容!
每回以为他要转性儿,第二日必要现回原形,想他变好?做梦!
一二年试下来,宝钗已死了这条心。
这也是宝钗发现的规律——书中人物已被设置好了性情与命运,她虽有意引领,却无法完全干预,能否改命,一切还看各人造化。
譬如薛父,在书中原本早该死了,宝钗却凭着预知能力事先防范,救了他一命。这也改变了自己在薛家的地位,比前世拥有更多话语权。这回进京,也不再为着入宫待选,而是打理薛家生意。
譬如冯渊,本该被薛蟠打死,宝钗又及时赶到,既阻止冯渊惨死,也拦下薛蟠犯下命案。诸如此类,一件一件慢慢更改,命运的轨迹自然会悄悄变化。
且说此刻,薛母王氏已吩咐丫鬟媳妇打点好进京的行装,临行前,宝钗打发人去姑苏城探访葫芦庙甄家的下落,一面让英莲留在金陵等信儿,并说道:“前儿有人来回,你家里在你走失不久后失了火,都搬到了你外祖家,你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却还在。待探明落脚处,我派人送你回去见你母亲。”
英莲听到父亲不知所踪,幸而母亲还在,心中有悲有喜,一时红了眼眶:“多谢姑娘。”
宝钗拉着她的手:“不必多礼。”
甄家的情况自然不是这两天打听出来的,原书中的文字宝钗早已通读,连带英莲走失的细节都知道,说是探访,无非是取信于人的托词。
“只是你家中光景不甚好,若是要留在姑苏,我便帮你们孤儿寡母置办田地。若是想跟着我,你也可将母亲接过来同住。”宝钗细细嘱咐,“不用急着决定,我如今要进京,等你见过母亲再做打算,届时托人给我寄信就是。”
英莲越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姑娘大恩大德我永世难报!”
“快起来,我做这些原不为你的报答。”宝钗笑道。
英莲:“那姑娘为着什么?”
宝钗眸光柔和:“你就当咱们前世有缘。”
英莲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轻声呢喃:“前世有缘……”
宝钗看着她稚嫩的脸,眉心一点红痣,依稀和前世的模样重叠。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书中判词安排了香菱的结局。
可这一世,宝钗让她做回了英莲。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薛家启程的信儿传到贾府,上下喜气洋洋,尤其王夫人,年过半百还能见到老姊妹,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贾母特意留薛家送信的婆子聊天,阖家女眷齐聚一堂,俱都好奇地听着老妈妈说起薛家近况。
“……我们家旁的不必提,只说儿孙辈,最出挑的不是哪个哥儿,倒是我们大小姐!”
王夫人:“可说的是宝丫头?”
“正是乳名宝钗的那位!”老妈妈说起宝钗,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将自家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众人起先听着还好,后来都暗暗发笑。
举凡高门府邸,哪有如此自夸的?谁家没有几个教养好、相貌好的小姐姑娘?偏他家自吹自擂,说得好似天仙下凡。
都是亲戚,大人们自然不在意,只当有趣,笑过便罢了。
唯独三春里有探春这个促狭的,偷偷附耳与宝玉,揶揄道:“你瞧,人家说的宝姑娘竟把你林妹妹比了下去,我要是你可就恼了!”
宝玉果真对着婆子脱口而出:“我不信,世上还有人比林妹妹要好?”
他这般憨傻地站起身,众人皆是一愣,待到听清他说了什么,哄笑成一团。
尤其探春,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王熙凤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越发取笑:“哎唷你们瞧瞧,宝兄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咱们家掉下个天仙似的林妹妹!”
黛玉原本安静坐着,莫名成为话题中心。她心里本就有事,懒怠应付旁人,现下更是无奈,暗瞥了宝玉一眼:“呆子。”
贾母笑骂,“必是探丫头使坏!”
王夫人又好气又想笑,怕薄了姊妹家的脸面,对婆子笑道:“你别见怪,我家这个魔星最是个愚笨的,说话没个算计。宝丫头我曾见过的,当真是个极好的孩子。”
宝玉这才反应过来,自知失言,连忙找补,“对对,太太说得是。我方才没说清楚,我是要说,林妹妹这样的妙人本就世所罕见,既是稀罕,岂是到处都有的?自然姨妈家的姐姐也好,可妈妈若瞧见林妹妹,便知我为何……”
“瞧他,还在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再说下去,林妹妹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凤姐儿笑声如银铃,逗得全场又乐成一团。
宝玉:“我不是……”
宝玉慌乱找补,反倒越描越黑。贾母笑着将他搂到怀里,又将黛玉也拉了过来。
“好了好了,小孩子家家的顽话,有什么打紧?”贾母笑呵呵招手叫婆子过来,“等你家姑娘来了,叫她来我家和姊妹们一起玩。我这宝玉说的倒也不是假话,你细瞧瞧我家林丫头,是不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
那婆子当真细细打量黛玉的眉眼,不由叹道:“老太君府上的小姐果然极好!”
若是前世,被当众拿出来比较,黛玉定要恼,这会子心里只有淡淡的乏味,想着快些结束,打发一日是一日。因此对婆子的夸赞也不甚在意。
宝玉倒是高兴,竟像嬴了什么的,“我说世上难有人比林妹妹吧,你还不信?”
婆子又挺起胸膛,露出笑容:“哥儿府上的小姐自然少有,偏生我家姑娘也是少有,待她进京,你们见了便知我所言不虚!”
“当真?!”宝玉一愣,见这婆子看了黛玉,还这么胸有成竹,心中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姐姐多了几分期待。三春姊妹很是好奇,连贾母凤姐也探问许多。
王夫人倒有几分了解,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妹子家的这个姑娘相貌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好,薛家上下偏疼她却不止为这个,还因说她是天降福星。不仅救了她爹的命,听说小小年纪就将家里内外打理得很好。”
贾母来了兴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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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福星?”
婆子:“正是呢!”
众人围在一块,凝神细听婆子续着话头,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宝钗如何神仙托梦、扶贫济困……
黛玉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脑中某根弦被拨动。
天降福星?!
原书里并未听见宝丫头有这等名头,倒是金玉良缘耳熟能详。
她倒不是吃味,重活一世,儿女情长早不在计较的范畴,任由宝玉喜欢谁,与她不相干。
大家都是纸上的字,那些刻骨铭心的情谊,不过是笔者定下的,她林黛玉只是从书里醒来的孤鬼,又何必为区区男女之情流干眼泪,葬送性命?
黛玉心思缜密,察觉不对劲,开始细细梳理异样。
她从醒来至今不过数日,身边的人或事物和前世一致。唯一变动也是因她主动搬离贾母,从而引发宝玉半夜来敲门。
又因她与紫鹃谈心,导致她们比前世亲厚的时间更早。
论起来,这都是小事。说得上大事的变动,只有一件——薛家推迟入京。
现下又有一件,宝钗多了“天降福星”的名号!
她在内宅能接触到的讯息只有这些,外界的变动她无从得知,也就没办法通过事件发展去判断那个不敢深想的结论……也许有人和自己一样,从书中醒来了!
这个猜测叫她手指隐隐颤抖。
会有同伴吗?在这个书中世界里,会有人醒来,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吗?
是宝钗吗?还是薛家其他人,抑或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扇动蝴蝶翅膀才导致的变动?
能相认吗?相认后又怎么确定对方是敌是友?
究竟这个世界单她一个孤鬼,还是有很多潜藏在暗处,彼此不知身份?
书中世界是假的,她醒来的这个世界就是真的吗?焉知是不是另一本书的世界?
自己以为的改变宿命,又是否是另一种被锚定的宿命?
黛玉仿佛掉入了思绪的无底洞,那种广袤的恐怖席卷全身,似乎永远触碰不到真相。
“林妹妹!林妹妹!”
宝玉的声音唤回黛玉的神智,眼前是他与贾母充满关切的脸。
“玉儿怎么了?一身的冷汗!”
黛玉脸色苍白,扯开一抹笑,起身行礼:“许是昨夜受了风,冻着了。老祖宗,我先回去歇着。”
贾母:“好孩子,快回去罢。凤丫头,你跟她一块儿去,敲打敲打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姑娘身子弱,面又软,那起子懒货照顾小主子便不尽心!”
“是,老太太!”凤姐领命送黛玉回去了。
有贾母吩咐在前,凤姐自然不放过立威的机会,黛玉却抢在她训斥前阻拦了,只推说是自己身子弱,不怪紫鹃她们。
凤姐只好作罢,临走前点了点黛玉的鼻子,嗔道:“紫鹃她们自然是好的,旁的可就未必。”
说着眼刀刮向外头的媳妇婆子,厉声道:“你们林姑娘心善,我可不是。倘或敢有欺她年幼,一味奸猾躲懒的,被我知道,仔细你们的皮!”
“是,二奶奶!”众人低眉敛首。
5. 薛宝钗弄计成福瑞 林黛玉筹谋肃府规(二)
待凤姐一走,见黛玉回房睡去,外头的婆子媳妇们便去躲阴凉,紫鹃叫了好几声也不应,好容易叫来一个,又推说自己胳膊疼,不能去熬药。气得紫鹃骂道:“二奶奶可没走远呢!珠大奶奶也快回来了!她可就在隔壁屋子!我要嚷起来,或一状告上去,你们家里几辈子的老脸要是不要?”
几个外头伺候的知道怕味儿,立马上前堆笑:“姑娘喊我们呢?方才耳背没听见!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姑娘发这么大的火?我们这就去了!”
这几个油皮媳妇惯会看人下菜碟,黛玉刚来时,和老太太住一处倒好,如今来了几个月,又冷不丁搬了出来。这些人的惫懒性子便也渐渐显露。
这边厢眼看紫鹃怒极,谄笑着领命去了,那边厢,转脸便嘴里嚼蛆,几个一边走一边凑在一块儿咕唧。
“……神气什么呢,那紫鹃真当自己伺候什么正经主子呢?横竖是个外姓人!”
“就是,要不是老太太接了来,轮得到被咱们伺候?”
“嘘,少说两句吧,林姐儿性子刻薄,真要闹起来,还是咱们做下人的吃亏!”
“也是,听说昨儿林姐儿还往扬州寄信呢,不知什么缘故。难不成要走了?到时候老太太问起来,怪咱们伺候不尽心就不好了!”
最开头挑事儿的仍不以为意:“怕什么?咱们公府这样的锦绣窝,她哪里舍得走?再者说,咱们外头说的私密话还能叫她听见?便是听见又怎样?真闹到老太太那去,咱们经年的老人儿大不了磕几个头,老太太总不会真为这点小事儿发作?一次两次倒罢了,她若次次这么闹,人家只会觉得她小性儿!到时候谁还敢伺候她?”
这番话几乎是奸猾下人们心照不宣的处世之道。
没人比他们更懂得拿捏主子,软和的他们便糊弄,利害的便老实,黛玉这等聪慧却年轻的,他们又有另一套装傻的法子,保管叫你暗处吃尽亏,受尽委屈,面上一点儿没痕迹。
四个婆子叽叽咕咕一路,转过假山石往回走,猛一抬头,骇得差点魂飞魄散!
“林……林姑娘!”
只见黛玉就站在山石后头,身边跟着满脸怒色的紫鹃,眼瞧着是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
黛玉微勾唇角,竟露出浅淡的笑,柔声道:“妈妈们,前头就是荣庆堂,我看也不必择日子,今儿便随我去老太太跟前罢。既要我闹,那就遂你们的心闹去,如何?”
媳妇子忙不迭磕头讨饶:“姑娘我们知错了!”
一个自扇巴掌:“都怪我这破嘴!叫你嚼蛆!叫你嚼蛆!”
一个哭天喊地,指着另一个吊三角眼的女人:“都是赵六家的挑唆的!我是劝过的,她不听,一径说那起子没王法的话!”
话头一开,其余人都将赵六媳妇拱出去,赵六媳妇又急又恼,索性豁出去,叉着腰站起身:“是我说的又怎么?哪个院儿里的下人嘴里没几句怨声?人家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就姑娘捡根鸡毛当令箭!拿着几句闲篇就要打杀我们?都像姑娘这么着,那宝二爷屋里的晴雯袭人、二姑娘屋里的司琪绣菊都活不得了!”
黛玉尚且不急不怒,紫鹃却气得脸色涨红,声音都发抖:“了不得!了不得!你这泼皮老妇当真是半点规矩都没了!姑娘才说几句话,你就白眉赤眼嚷搡起来!仗着是家生奴才,姑娘打发不了你?我却拼着这条命都要告到老太太那去!打杀你这个不知尊卑的老东西!”
六儿媳妇见紫鹃这般,自知是没退路了,心里越发没了忌惮,趾高气昂笑道:“紫鹃姑娘别嚷!我原跟着琏二奶奶做事,脾气爆些也是有的!被二奶奶指给姑娘后,也不曾犯什么错!这事儿说大也不大,左不过是我们扯闲篇,是姑娘不放手,要闹大!便是老太太来断案,我自有话说!倘或姑娘就此罢手,我们自然照常恭敬着,端看你们是什么道理!”
黛玉按住快被气哭的紫鹃,仍旧气定神闲,笑问:“妈妈这是威胁我?”
又是琏二奶奶,又是家生奴才……
黛玉冷笑,前世她便是顾念这些,不想自己一个外姓人在府里添乱,平白受了许多闲气,如今想来,都是不值当的!
“不敢。”六儿媳妇挑眉,嘴上说不敢,脸上却分明仗着年长资历,打着欺主的算盘。
从前她也跟过迎春,那更是菩萨泥做的人儿,对付未出阁的小姐,只消硬气些,她们也都不敢闹大。
见黛玉沉吟不语,六儿媳妇自觉又降服了一个,半哄半劝道:“若是姑娘饶我这一遭,再给我十个胆子,我必不敢对姑娘不敬。”
眼神一转,又阴阳怪气道:“毕竟只是吵嘴,没凭没据的,没的叫咱们脸上都不好看,姑娘说是吧?”
岂料黛玉忽然笑出声,“没凭没据?你怎知我没凭没据?”
六儿媳妇一愣,山石背面一道女声蓦然炸响,“没脸没皮的腌臜东西!可叫我抓个现成了!”
只见凤姐气势汹汹,身边跟着平儿和林之孝媳妇等人,乌乌泱泱众婆子围拢上来。
“来人!把这群泼皮贱骨头的身契都拿了来!发卖的发卖!家生的叫爹妈领回去!敢闹一句,立刻打杀!一卷草席捆出去!”
六儿媳妇如遭雷劈,顿时知道自己完了!一众媳妇忙跪地求饶,哭天喊地。
“二奶奶!我们错了!姑娘!我们错了!”
“错了?!”凤姐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六儿媳妇眼珠子上,“要不是我亲耳听见,倒还有的你辩!我就知道你们这群腌臜泼皮背地里没干好事!”
六儿媳妇忙磕头:“奶奶!我错了奶奶!我原先跟过你!求您看在情分上,别赶我出去!”
“你还有脸提我的名儿!来人把她嘴封了!”凤姐这下气得更厉害。
六儿媳妇原先是凤姐外门上做事的人。凤姐自从揽了管家事宜,各处院子管事的,大多有她派拨的人,一则为了好使唤操控,二则各处有自己人,立威也罢,给人施恩也罢,或是探听什么消息,都算有个眼线钉子。这六儿媳妇也是个爱钻营的,平日里讨巧卖乖,做事也算麻利,适逢黛玉进京,老太太吩咐凤姐派人,凤姐便抬举六儿媳妇过去。
凤姐是知道这人有些拜高踩低的坏处,原先她在迎春那,便生出些是非,只是没闹大,凤姐听了也装没听见。
一则,各处人员都有定数,没了六儿媳妇,平白也变不出个自己人去。二则,婆子们看人下菜碟的事儿多了去,哪个姑娘没受点委屈?连宝玉这块金疙瘩,对丫鬟好些也被骂有痴病!便是李纨这般万事不管的,人家还要在后头嚼她!
凤姐多精明,自知要是插手管了一桩,明儿就有第二桩。索性撂开手,她只面上照料妥当,不捅破天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左不过是些芝麻大小的口角!说到底还得看姑娘自己立不立的起来!
今儿老太太嘱咐凤姐料理黛玉屋里的下人,她原本还是照着旧例,雷声大雨点小敲打一番,谁料黛玉表面上不声不响,回了房去,却另叫雪雁报信,叫凤姐来看场好戏。
因有老太太嘱托在前,凤姐必是推脱不得,心里想着约莫是姑娘受委屈,要告状,并不大当回事。便带着平儿来了假山后头,谁知越听越气,指甲都要掐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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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知道这六儿媳妇坏,没想到这样放诞!最重要的是,她还敢提自己的名号!凤姐一时怒火直冲天灵盖!恨不得撕了那张臭嘴!
黛玉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凤姐发落人,既不求情也不落井下石,连冤屈也不诉。
日头一照,端端是个冷美人。
发了一通火,凤姐冷静下来,瞧黛玉的模样,竟拿不准她的心思。思量片刻,换了副泪眼软声道:“好妹妹,叫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她虽是我提拔的人,要怎么处置,我自不会徇私。只看妹妹想怎么出气,我都是依的!”
黛玉忽然笑了,一双含情目斜睨着凤姐,“怎么处置都依?”
凤姐心思急转,忙道:“只一桩,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疼你,若是闹到她跟前儿,少不得要原样转述那些腌臜话,没得叫老人家生气。”
凤姐的处置自然有私心,若此事在她这里了结,左不过一个被窝里放屁,臭不到外面。可若是闹到老太太那,她这个管家的可就没脸了。没脸还不打紧,要问起六儿媳妇来历,少不得又要牵出一大串事来。
料想黛玉只是受委屈,她动之以情安慰一番也就好了。
可黛玉却但笑不语,无声地驳了她的话。
凤姐觑她脸色,心一横,立刻又笑:“哎唷!妹妹别疑心!我的人出了这些事,我这个原主子面上自然不光彩。只是再不光彩,也不会叫你生受委屈!太太那里我自然回禀,重新给你拨几个好人!”
凤姐心想退一步,告到王夫人那,她还有得辩,太太大抵也是大事化小。
一番话说到这里,刁奴处置了,歉也道了,软话也说了,情谊也尽了。便是从前应付最难缠的探春,凤姐也是这三板斧。
可黛玉依然不动如山,直叫凤姐心里多了几分恼怒。
她立刻向平儿使眼色,后者会意,软声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奶奶年轻,管着偌大的一个家,背地里不知多少人骂她,有处事不周到的,还请姑娘体谅则个。”
黛玉垂眸一笑,这会子倒开了口:“并非我不体谅凤姐姐,是这群刁奴不体谅。她们拜高踩低也不是一两日了。今日幸得凤姐姐亲耳听见,替我出头。可想暗地里没有听见的又有多少?”
“姑娘说的是,可……”平儿还想说话,却被黛玉打断。
“我来的时日尚短,且有这些刁奴蹬鼻子上脸。那迎春姐姐、探春妹妹等人院子里,只怕也少不了这等人罢?”黛玉轻笑,拎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方才挨着山石的手指,不急不缓,“凤姐姐何不借此机会彻底肃清这股不正之风?”
凤姐心中一凛,和平儿对视一眼,心知自己小瞧了黛玉。
“妹妹这是何苦来?肃清风气说得容易,我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主?要是闹到荣庆堂,我们一大帮子人,七嘴八舌地回老太太,又都是口角纷争,怎么说得清?”
“若只是为此,倒也不怕。”黛玉抬眸浅笑,“我自请了一个说得清的见证。”
说着看向另一边的山石,“鸳鸯姐姐,出来罢。”
只见贾母身边的心腹丫鬟鸳鸯从后头走了出来,看她冷峭的面色,自然也是听了全程!
“林姑娘,事情我都清楚了。二奶奶,烦请你带着人,咱们一同去荣庆堂,我自会将全程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
众人俱都被这一环套一环的情形镇住!
凤姐这下哪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黛玉不止给她报信,顺带还把老太太身边的鸳鸯请来了!当真是一物降一物,一环套一环,好厉害的手腕!
6. 薛宝钗弄计成福瑞 林黛玉筹谋肃府规(三)
荣庆堂。
林之孝家的领着一众仆妇,押送六儿媳妇等人拉拉杂杂进门。
堂上,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宝玉迎春探春等人皆未散去,正陪着贾母说笑,见这情形都不知什么缘故。
鸳鸯正要开口,身后凤姐抢先哭出声,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将方才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贾母。
来的路上她便打定主意,既然捂不住,索性剜掉这块肉去,将自己摘出来才是正经。因此并不给六儿媳妇留一点儿情面。
“还有这种事?!这些下人是要反了天不成!”贾母闻言果然动怒,王夫人等赶忙上前劝慰。
凤姐:“正是这么说呢!这等刁妇实在留不得,便是我做了她一时的主子,也要自罚!可怜我林妹妹……小小年纪听了一耳朵污言秽语!照我的意思,该发卖的发卖,家里有人的便领回去!我私自做主,还请老祖宗莫怪!”
宝玉早听得浑身发颤,脸色涨红:“凤姐姐做得对极了!她们混账东西当真没有心!就该打嘴!”
说着自己竟然呜咽哭起来,哽咽道:“林妹妹花似的人,心又细,竟叫她们欺负了去!”
王夫人见状,赶忙嗔道:“宝玉!怎么处置听老太太说,你哭什么,叫人笑话!”
贾母:“你别说他,他是心疼林丫头。依我看,凤哥儿做得很好!”
凤姐立刻使眼色,林之孝家的会意,领命带了人下去。
鸳鸯也沏了杯茶递给贾母:“老太太消消气。”
贾母看向鸳鸯:“我说林丫头房里那个雪雁,好端端的叫你去做什么?原来是为着这个!林丫头如今人在哪?她身子本就弱,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知哭得怎样呢!”
黛玉走得慢,这会子才与紫鹃踏进门:“外祖母,我在这。”
一听黛玉的声音,宝玉立刻抬头,通红的眼眶兔子似的。只是还没说话,人就被贾母拉了过去。
“好孩子,快坐我身边来!”贾母搂过黛玉,想着凤姐复述六儿媳妇那些混账话,一时悲从中来,“我的儿,我竟不知她们在背后这样浑说!什么外姓人?!你母亲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命薄,留下你一个,这么小小的人儿,又生着病……”
贾母抚摸着黛玉的脸,不胜怯弱的面庞依稀看得出女儿贾敏的容貌,不禁老泪纵横,哽咽得说不出话,只一径抱着哭:“……我的儿,我苦命的儿……我便是用自己的寿,换你们的命也愿啊……”
老人家的哭声太过悲切,叫人闻之伤心。众人都不禁掉下泪来。
黛玉倚靠在贾母的怀抱里,闭着眼,泪珠断线似的掉。
自从重生以来,那颗疲惫冰凉的心重新感受到温暖,再次跳动。
这是她的外祖母,也是双亲离世后最疼她的人。
脱胎于文字的灵魂,会有情感吗?黛玉摸着跳动的心脏想,应当是有的。即便那是设定好的人物关系。在她的眼中,一行行文字不是冰冷的,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与故事。
前世,黛玉在贾母身边长大,度过许多温暖的时光。贾母凡是给宝玉的东西,也会给黛玉一份。又因为她病弱,更有名贵的药材流水似的送。底下人都知道,林姑娘将来出嫁,嫁妆是从老太太梯己里出的。
那是薄命的小女儿留下的孩子,伶俐又聪明,偏偏病弱,于是不远千里将人接过来身边教养,怎么能不疼?怎么能不爱啊?
有一年生病,黛玉连着躺了几天,又吐又哭,贾母推了外面的宴席守着她。看到宝玉他们父母双全,失去双亲的孩子很难不伤心。可那天她病中醒来,看见外祖母守在床边,蓦然觉得心安。
有外祖母在一日,她就多心安一日。像老燕展开翅膀护佑着小雏雁,外祖母疼惜她,给予她比其他孙女儿更多的偏爱。
魂归离恨天,黛玉才知道自己诞生于最原始的《红楼梦》,创造她的人很用心,也像外祖母一样给予她偏爱。创世神透过那样温柔的笔触,刻画了一个生动的灵魂。
而在此之外,也有许多非原始版本的世界,那时她是魂体,每日遨游在文字里,混混沌沌。
大千世界,灿如星辰。
黛玉的魂魄飘飘荡荡,朦胧看见星河里有一棵大树,上面挂满了果子,每一个果子都是一个世界,画面里上演着悲欢离合。
她触碰到哪一个果子,就会看见里面的世界。
有的黛玉当妃子,有的黛玉当宰相……印象最深的是,宝玉被调包计蒙混与宝钗成亲,而这个黛玉凄凉惨死。
无数个林黛玉里,每一个都是她,却又都不是她。
命运是潺潺流水,每个世界的创世神都会将她引导至不同的方向。就像一个岔路口,选择不同的路,就会衍生出不同的林黛玉。
而原书中的人物皆如黛玉一样,在各种世界里做不同的自己。
有一次,她触碰了那颗最大的果子,成为了凄凉惨死的林黛玉。死前的那一刻,她心痛得厉害。看见贾母哀哀恸哭,她只想问:“外祖母,你不疼我了吗?”
可惜重生以后,关于那里的记忆也慢慢消退,只剩一抹残念。
思绪回归,看见面前抱着自己哭的贾母,黛玉忽然想,也许那个没能问出口的问题,已有答案。
真正的外祖母怎么会不疼她呢?
原始创世神给予她的礼物不只是倾国倾城貌、堪怜咏絮才,更有来自外祖母的爱。
真正的林黛玉诞生的那个世界里,才有真正的外祖母,有永远护着雏雁的守护神。
人有十指,掌有双面。亲情无法去比较衡量,只有关于被爱的感受才是真的,恰如此刻。
黛玉怔然抬眸,倏然抱紧贾母哭泣:“外祖母,我好想你。”
众人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不解其意。贾母却越发哭的难以自禁。王夫人怕有个好歹,赶忙劝慰着,凤姐也说了几句玩笑话活跃气氛,这才好了。
一边听着凤姐谈笑,贾母拍了拍黛玉,抱着哄,“好了,咱俩都不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黛玉眼眶通红:“嗯。”
贾母给自己拭了泪,又给黛玉擦了擦眼泪。原以为是姑娘受了委屈撒娇,可不知怎的,她看着黛玉那双泪眼,觉得里面似乎藏着久别重逢的伤心。
贾母没来由的心疼,联想起黛玉突然搬离自己身边的事,忙道:“好孩子,你告诉我,前儿你要搬走,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不怕,你只管说。”
宝玉立时也道:“正是呢!老祖宗!那晚我去问林妹妹缘由,她只说病了。想必就是这群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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鬟媳妇惹的!”
黛玉摇了摇头:“并不相干,实是因为我病了。只是说起刁奴欺主……”
贾母:“怎么了?”
黛玉顿了顿,“我原不想大动干戈,闹得老祖宗伤心。今儿撞得巧,您正好嘱咐了我,凤姐姐也在,我便想着让她们有个怕味儿也好。岂料听话里的意思,原来背地里拿捏主子都是有章法的。”
闻言,凤姐与平儿偷偷对视一眼,知道正题要来了。
“我来府上不久,纵然我身份微薄些……”
贾母:“胡说,以后不许再讲这样的话!”
黛玉笑了笑:“是,老祖宗。我是想着若连我都有一箩筐闲话,其他姊妹们、甚至宝玉怕是也少不了。偶尔玩笑话倒是罢了,就怕底下人奸猾,似这般拿捏主子的性子。不如趁此机会,一道将这样的人查出来。便是口角之事没个人证,也能警醒众人,谨守本分。”
此话条理清晰,进退得宜,连凤姐听了心下都暗暗叹服。
探春正有同感,忙道:“林姐姐说得有理!我原先就想着要好好治一治这股歪风邪气,一则凤姐姐事忙,我不好叨扰。二则,也是林姐姐说的,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不应当。真真儿就该趁着机会一鼓作气干了才好。”
迎春也叹了口气道:“那六儿媳妇原也伺候过我,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
凤姐觑着贾母的脸色,赶忙道:“当真是我疏忽了,向各位妹妹赔个不是!今日我就狠狠惩治了她们!”
贾母:“几个姑娘都说得有理,既如此……”
她看向王、邢二位夫人,“你们是长辈,凤哥儿年轻,怕一个人把持不住,你们领个头,去各自院里好好查一查,正一正风气。”
“是,老祖宗。”
各人都领命去了。
闲话半晌,又闹了一场,贾母也累了。等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贾母却还是拉着黛玉不放,老顽童似的笑道:“玉儿,他们都走了,你悄悄跟我说,是不是又跟宝玉闹气,才不愿搬回来?”
门边,宝玉半只脚踏了出去,闻言立刻收了回来,躲在屏风外偷听。
见四下无人,黛玉才渐露本性,躺在贾母怀里,轻哼道:“我同他闹什么气?”
“可我瞧着你近几日很不一样。”贾母点了点黛玉的鼻子,“你这个小促狭鬼,怎么会被人气了还不哭鼻子?见了人也淡淡的,方才还说一车轱辘的如此这般?”
黛玉暗暗心惊贾母的敏锐,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外祖母就当我长大了罢。长大了的人,做事就要体体面面,怎么会时时哭鼻子?”
贾母一愣,失笑道:“你这个小人儿,几日不见还成大人了?”
祖孙俩搂着笑了笑。
日头西斜,窗外夕阳洒进屋内,暖融融一片。
就在昏黄的暖光里,贾母蓦然想起黛玉方才搂住她哭泣的眼神,柔声道:“有我这个老骨头在一日,你便一日是个孩子,不用急着长大。拈酸斗气也罢,爱哭爱闹也罢,都是我的好玉儿。”
黛玉怔怔望着贾母慈爱的脸,心头一暖,露出一抹笑:“那我只在外祖母面前当孩子。”
贾母笑着答应,又拿果子喂给她吃。
日头渐渐落下,温暖却始终没有散去。
7. 碎金锁黛玉察异状 巧试探宝钗谋新途(一)
且说入冬这日,薛家车队进了京。王夫人一早就吩咐凤姐预备招待薛姨妈一家。
这边厢黛玉晨起梳妆,听见窗外两个丫鬟在嘀咕。
一个是探春屋里的小丫鬟,才从前面跑回来,脸上挂着笑,“今儿来了新客,是薛家姨太太和她家的小姐。二奶奶见我们姑娘去了,临时派了我差事,忙活这会子才回来!”
“倒是奇了!被叫出去干活还高兴?”另一个是新派来伺候黛玉的,只在外间做活的丫鬟,名唤拾翠。
“怎么不高兴?!”先头的丫鬟颇有些得意,含着炫耀的意思,晃了晃手里的荷包,倒出几个银馃子,“薛家那位宝姑娘出手大方,我才倒了几杯茶,她便赏了这么些,我们被叫去的都有份!”
拾翠年纪小,见状不免心生酸妒,轻哼:“什么了不得的?!老太太疼林姑娘,平日里没少往这送好东西!我们姑娘手松,便是金馃子也赏过!”
那个丫鬟恼了,半嗔怒半冷笑,“亏得你倒记她的好!只怕人家哪天告你一状,打发你出去!”
“你胡吣什么?!”
“我是不是胡吣,你自等着就知道!六儿媳妇经年的老人儿,还不是说打发就打发,何况你我这样外头买的?都是伺候外姓人,又进不去屋里做一等大丫鬟,倒不如到太太跟前儿露脸,派去照顾薛姑娘更有前程!”
“你要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拾翠又惊又怒,打量四周无人,忙压低声音,拉着她往别处去,声音渐远,“可我如今已在林姑娘处……”
后头的话,屋里也就听不见了。
黛玉自顾自洗脸,身旁的紫鹃却恼了,把梳子重重一扔:“等那小蹄子回来,我必要盘问清楚!她要是想另谋高就,我们也不拦着!还有另一个,便不是咱们院里的,我也得和三姑娘说说!”
“由她去罢,你何苦淘闲气?”黛玉慢条斯理擦干脸上水渍。
“这群刁奴当真不记打,上回狠狠发落了六儿媳妇,好一阵子,如今又没个惧怕了!我自然要紧一紧她们的皮!”
黛玉又踱步到镜前,沾了点胭脂却不涂,忽然点在紫鹃气呼呼的脸上。
“哎呀!姑娘这是做什么?”紫鹃脸颊透着胭脂的红,又气又要笑。
黛玉眼底划过狡黠的笑,却又抬了抬下巴,轻哼道:“戏台子上的关公恼了便是满脸通红,你要恼,给你扮作关公岂不妙?”
“我替姑娘想,你还拿我顽笑!”紫鹃背过身去。
黛玉轻笑,转到紫鹃身前,又用湿帕子细细将她脸上胭脂擦去。
“你一心为我想,我自然知道。可是悠悠之口岂是我们能堵的?你打了一次,还有第二次,嘴长在她们身上,要怎么编排她们说了算。”
紫鹃皱眉:“上回不也是如此?姑娘还不是干干净净把她们收拾了!”
“我一向说你灵光,这会子倒糊涂了。”黛玉摇着头,躺去贵妃椅上,翻开半卷书,懒洋洋道,“凡事只第一次管用,再来便不痛不痒。我上回发作,也并不为着叫人闭嘴。人活一世,哪能人人都喜欢?做个完美无缺的人,又该有多累?”
她上辈子就不这么活,这辈子更不会看人脸色!
“那姑娘为了什么?”
黛玉并不回答,只说道:“你细想想,拾翠虽同那丫头说话,可言谈间有说过我的不是吗?”
紫鹃皱眉深思:“的确没有,但她要是真坦荡,怎么不当场反驳那人?还拉着人躲去暗处!又说什么‘可我如今在林姑娘处’?”
“这就是我说你想岔的地方。”黛玉嗤笑,嗔道,“她装也罢,真也罢,我并不在乎!我又不要她们爱我,要的是她们敬我。就像拾翠,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只要明面上不敢说,目的就达成了。”
紫鹃愣了一会子,心里反复咂摸这番话。
她本就聪明,很快便醒悟,恍然道:“是我糊涂了,姑娘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一出手就镇住所有人,现在她们心里都悬着心,等着看姑娘还有什么手段!”
“要是照葫芦画瓢,就会像姑娘说的,他们忖度了上头的意思,再好用的法子,用过一次就失效了!”紫鹃触类旁通,越说眼底越亮,“要是姑娘按兵不动,她们反倒心存忌惮!”
黛玉笑道:“你总算通了,未知的恐惧远比一切手段都要有震慑力。”
“有些手段不是我不会,只是不屑。上回是既然决定做,就直击要害。这回若是不见好,我也不会再管,只等着腐肉烂尽,下次一并剜除。”黛玉缓缓翻开一页书。
紫鹃暗暗叹服,一面却难掩失落,“那起子小人眼瞎心盲!我且看拾翠的行事,若有二心,当真是辜负了你素日对她的好!”
黛玉并不在意,只摇摇头道:“以诚待人,问心无愧便好。她若要走,你也别为难她。”
说罢,见时辰不早,自去前面会见远道而来的新客。
-
另一边,厅堂上,贾母王夫人与宝玉探春等,正围着薛姨妈和宝钗等女眷说笑。薛蟠等人则有男人们招待。
与期待已久的新姊妹相见,宝玉俏皮话不断。
宝钗笑着应承,面上显得周到有礼,只有亲近如母亲薛夫人,才看得出宝钗眼底的敷衍。
一切都和前世一样,戏台子上的人唱念做打,她心里只想着别的事。
如今薛家印鉴虽在自己手里,可若是哪天被薛父发现,必定会大发雷霆,将权柄收回去。
宝钗暗暗想,自己必须尽快掌握京城的生意,再发展自己的版图,否则终不能长久。
她正发呆愣神,冷不丁见宝玉凑到眼前,笑吟吟问:“宝姐姐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句也没听见?”
宝钗回神,扯开嘴角笑道:“宝兄弟叫我做什么?”
探春接话道:“老太太正说起宝哥哥有块玉,我们先头听薛家来报信的婆子说,宝姐姐有块金锁,也是自小戴的,也有几个字,能不能拿出来看一看?”
正说着,黛玉走了进来,款款欠身:“我来迟了,还望远客勿怪。”
老太太笑着招手:“不打紧,今儿天冷,你仔细着凉,过来我身边坐着!”
一面给薛姨妈和宝钗介绍:“这是我的外孙女儿,黛玉。玉儿,这是你薛家姨妈,和你宝姐姐。”
“姨妈,宝姐姐。”黛玉盈盈行礼。
薛姨妈面露惊艳,上下打量黛玉,叹道:“好孩子,真是生得好齐整的模样!”
“妹妹好久不见。”宝钗也笑着拉起黛玉,眸光清浅。
黛玉抬眸,与她的视线相撞,很快又擦过。
“我与姐姐不曾见过,怎么说起好久不见?”
闻言,满座又是大笑。
凤姐道:“瞧瞧!你们带宝字的,一见到这个带玉字的,甭管见没见过,都是好久不见?”
宝玉羞得满脸通红,笑道:“我就是看林妹妹面熟,想必宝姐姐同我一样!”
宝钗脸上挂着浅笑,她只淡淡的,也不解释,像是任由旁人如何解读。
黛玉心有疑窦,并不知宝钗为何与前世不大相同。只坐回贾母身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宝钗心里倒没有太多想法,她这一世很坦荡,没大有顾忌的时候,便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算上前世,她当真许久不曾见到黛玉。
想到前世的结局,既是惋惜,也是感慨。
宝钗其人,外热内冷,瞧着端庄体面,实则她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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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很克制,从不轻易表露。
判词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宝钗得知自己“金簪雪里埋”时,心里都十分平静。只是看到那句“玉带林中挂”,竟驻足良久。
黛玉之才貌,便是宝钗也为之惊艳。这样的人香消玉殒,怎么不惋惜?
至于那些旁人揣摩的心机深沉,针锋相对,宝钗从不屑解释,也不必解释。
黛玉同样百感交集。
不知事的时候,她必须坦然承认,自己酸妒过宝钗,小女儿时的情态,总是至情至性,不懂隐瞒。既酸她,也羡她,同她谈过心,又敬她、爱她。甚至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的亲姐姐,该有多好?
时隔两世的迢递,黛玉也难以分清,心中突然涌起的感触,是前世文字定下的情谊作祟,还是实实在在的怀念?
“好久不见。”黛玉在心里默默想。
二人各怀心事时,探春却接上话茬,继续道:“宝姐姐,你的金锁还没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呢!我们都等急了,宝哥哥,你说是不是?”
宝玉见黛玉在场,忙给探春使眼色,又笑道:“想必姐姐的金锁是私密物件,还是别拿出来了。林妹妹,你说是吧!”
黛玉哂笑,却并不顺着宝玉的话说,干脆道:“宝姐姐的金锁是罕物,给我们长长见识也好,若是能与宝哥哥的玉凑成一对儿,更是妙极!”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神色各异。
还是老太太笑道:“真真林丫头这张嘴,最是刁钻!小小年纪就敢开你姊妹兄弟的玩笑!仔细他们恼你!”
听贾母如此说,宝玉等人都当笑话听了,凤姐更是就着话茬打趣一番。
热闹间,唯独二人神色淡淡。
一个是黛玉,她心里想着,与其像前世那样流干眼泪,不如成全“金玉良缘”,什么拈酸吃醋,再是不必了。
一个是宝钗,她悄然抬眸,眼底划过微光。
黛玉忽然主动提起金锁,像是她从前嘴不饶人故意拈酸,可是时机不对……如今初见面,她怎知金锁上的八个字与通灵宝玉是一对?
还有……从进门至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对宝玉很是疏离。
宝钗心中有异样,可线索尚且模糊,判断不得。
忽然,她眸光微动,忽然开口道:“我的金锁碎了,那婆子只是外门上的,并不知内情,所以误传了……”
闻言,满室皆静。
老太太皱眉问:“金乃利器,好端端的,怎么碎了?”
薛姨妈强笑道:“也不知怎的,宝丫头两年前大病一场,醒来金锁就碎了,想是挡灾。”
金锁碎裂乃不详,众人深知,自然捡着好话安慰。
凤姐连同宝玉岔开话题聊旁的,宝钗却不语。
旁人以为触碰到了宝钗的伤心事,却不知,她眼带探究,正在打量贾母怀里,自听见“金锁碎裂”时,就紧皱眉头的黛玉!
此刻的黛玉,正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平静!
金锁碎了?!
怎么可能?那前世的金玉良缘呢?
薛家晚进京一月,宝钗获得“天降福星”名号,方才忽然说“好久不见”,而后说金锁碎裂……
她将这些事件再次串联,内心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黛玉悄然抬眸,同样看向宝钗,目光锐利。
这究竟是她主动操控的,还是说,背后另有人推动?
……
满室喧闹中,二人眼神相撞,周身仿佛陷入真空,只剩彼此对峙时的心跳,和复杂纷飞的思绪!
探究对方的瞬间,她们心中同时生出一个疑问: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人醒着吗?
会是……她吗?
8. 碎金锁黛玉察异状 巧试探宝钗谋新途(二)
看似漫长的对视,实则转瞬即逝。
从书里重生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试探。谁知道会不会被对方当作异类呢?
黛玉和宝钗同时垂眸,心里不约而同按下了开门见山的念头。
来日方长,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观察。
闲话半晌,众人散去。
宝钗跟着薛母回梨香院,才走过抄手游廊,却顿住脚步,忽然道:“莺儿,把我给姊妹们准备的见面礼,送林姑娘一份。她来得晚,方才又浑忘了。”
“是。”
莺儿领命折回,宝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跟着她远去,正好落在不远处,刚迈出荣庆堂大门的黛玉身上。
宝玉似乎着急地想同她说话,可他面对哪边,黛玉就避开哪边,一径躲着。宝玉委屈得眼眶发红,一跺脚,跑远了。
这一幕落在宝钗眼里,她微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衣角,陷入思索。
游廊那一边,莺儿递上锦盒:“林姑娘,这是我们姑娘送你的东西。”
黛玉一愣,接过的同时,也抬眸看向游廊对面的宝钗。隔着朱红雕龙梁柱,二人视线相对。
宝钗微微颔首,略行了一个礼。
黛玉迟疑数秒,也颔首回礼。
“替我多谢你们姑娘。”黛玉顿了顿,忽然微笑对莺儿道,“方才多嘴提了句金锁,不是有意冒犯,实在不知它碎了,想是和姨妈说得一样,那灵物替姐姐挡灾了。”
莺儿笑道:“好,我替姑娘转达。”
目送黛玉离开,莺儿才回到宝钗身边,将原话转述。
宝钗细细琢磨,越发觉得古怪。
黛玉性情孤高,虽不是肆意无礼之人,但能省略的奉承和讨好,多一句也懒得说的。像莺儿转述的安慰之言,更像是……刻意传递的试探。
就像宝钗借着“碎裂金锁”传递自己的异状,黛玉也许怕她看不出来自己避开宝玉,于是也接着传话的机会,悄悄显示自己的异状。
无论对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最终都不会留下什么端倪。
像她们隔着游廊对视的那一眼,除了彼此,谁也察觉不到。
当然,以上都只是推测。
宝钗缓缓迈步向前,忽然道:“莺儿,你替我打听打听,林姑娘在府里风评如何?”
薛姨妈怪道:“你来京里不是要帮蟠儿打理生意,又打听那孩子做什么?”
宝钗笑道:“这府里只她和我是外来的姑娘,到时候姊妹们难免要在一处玩,摸清她脾气,到时候也少些摩擦,岂不是好?”
薛姨妈:“嗯,还是你周到。”
宝钗面上仍然笑着,心里却隐隐有种期盼。
她也说不清这种期盼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孤独的野鬼,独自飘荡两年,迫切地想要一个同伴。
-
三天后,莺儿带回的消息却并不大好。
府里的林姑娘风评仍是刻薄小性儿。
宝钗并不能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里判断出有效信息,只能先搁置,暂且出去忙生意。
另一边,黛玉对宝钗的试探更是无从下手,正想着顺其自然,转机就降临了。
事情正与拾翠有关!
且说那日紫鹃答应不为难拾翠,心里却越发替黛玉委屈,打定主意要帮黛玉正名。因此找了个黛玉休息的时辰,等在拾翠的屋里。
拾翠一开门看见紫鹃,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心知这是那天的话叫紫鹃听见了,来兴师问罪的,忙磕头讨饶。
紫鹃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个拾翠果然在暗处说了歹话!
怒上心头,紫鹃忍了忍,没有发作,说黛玉早就知道了,但是没有恼她,更不会发落她。
拾翠半信半疑,仍抖得不成样子。又把从前黛玉的赏赐都翻了出来,求紫鹃收下。
她进府不久,才见识过黛玉的雷霆手段,又听别人说林姑娘素来目无下尘,最是刻薄冷傲,很不好相与。于是虽不曾亲眼见过,却已信了八分。
紫鹃推开赏赐,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哪是要你的东西?赶紧收回去,日后好好伺候姑娘。”
拾翠知道自己不会被赶走,涕泗横流,哭得不成样子,“是我年轻不知事,都是三姑娘身边的琴心挑唆的!我再也不和琴心来往了!也不敢再有二心!”
紫鹃拍拍她的手,起身准备走,临出门,却还是回头道:“实话同你说,原不是姑娘叫我来,是我擅作主张。你也知道,按我的心气,我是要发作的,可姑娘原话,她说你若要走,不许我为难你。”
拾翠愣住,抬眸看着紫鹃。
紫鹃叹道:“我最后同你说句话。需知阖府上下人心复杂,耳听不见得为真。你瞧着别处花团锦簇,便心生羡慕,却不知背地里的辛酸。譬如二奶奶院里,下人们掌家管事说不尽的风光,却不知平儿那样的人物也要吃挂落。”
“又说宝玉那,看着疼人,可疼的都是屋里的,外面不见面的他几时知道名字?再说三个姑娘处,你亲看在眼里,更是知道,即便最拔尖的三姑娘,也有镇不住的魑魅魍魉,欺她庶出。”紫鹃道。
“那日你们又眼巴巴盯着新来的宝姑娘,我不知她如何,却实打实知道林姑娘的好。她虽孤高,待人却心诚,又极护短。”紫鹃叹道,“并非我要说她好话,只是她不爱辩解,我这个知道内情的人,再不辩两句,难道任由那些人作践她?”
“好了,我话说完了,无论将来去哪,你只记得她素日待你不薄,就算知恩图报。”
一番话说完,拾翠早已泣不成声,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她认真磕了三个头,抹一把脸上的泪,凛然道:“好姐姐,烦劳你给姑娘带句话,我拾翠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从此再敢又二心,叫我不得好死!”
紫鹃诧异,忙道:“呸,小孩子家,怎好起这么重的誓!还不住口!快起来!我知道你心诚!”
拾翠起身,虽不再起重誓,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要一心一意对黛玉。
她心里尚且愧疚那日的事,只想着找补,于是也背着黛玉,效仿紫鹃的法子,去外头推心置腹。
她们一批小丫头都是后面采买来的,年龄相仿,又都是赤诚的年纪,皆暗暗惭愧从前对黛玉的偏见。
左不过三四天的功夫,这话就在丫鬟媳妇嘴里传遍了。
黛玉尚且不知自己名声倒转,梨香院的宝钗倒先听说此事。
那日,探春屋里的琴心,自从得了宝钗的赏,就暗暗想巴上这边。一连几日给宝钗身边的莺儿献殷勤。这般背主的行径,莺儿自然看不上,可过了几天,就听见许多风言风语,说薛家姑娘一入贾府就邀买人心,连三姑娘的人也要抢。
莺儿原本打听黛玉的事,居然听见自家姑娘的坏话,一时气不过,又没主意!她们毕竟是客居贾府,也管不着人家的嘴!可到底想知道谣言怎么传的,便叫来琴心探问。
宝钗自入京以来,除了短暂地见了回亲戚,便一刻不停忙于打理生意,回家时正好撞见莺儿问话,便听了几句。
“……那群丫鬟婆子惯是见风使舵,没个主见!一人说她坏,便跟着说她坏!一人念她好,便跟着念她好!”琴心委屈道,“林姑娘素日里名声刻薄,就是拾翠突然说起她的好!那群混账东西没嚼头,就平白说起宝姑娘的不是!”
屏风后,宝钗挑眉,忽然缓步上前:“你说你们林姑娘忽然转了性儿?”
二人见宝钗出现,吓了一跳,琴心磕磕巴巴:“是……是!林姑娘从前柔柔弱弱,如今却很是利害。”
宝钗心弦猛然一动,莫名的异样感涌上心头。
“林姑娘何时性情大变的?”
琴心不知她的用意,如实道:“这倒不知……我进府的时日尚浅,自来了便知道林姑娘孤高自许,连宝二爷都不搭理!她心机深沉,上回阖府惩治刁奴,说是太太和奶奶们牵头,可谁都知道是林姑娘在背后耍的手段!利害着呢!”
宝钗倏然抬眸:“惩治刁奴?你把始末细细说与我听。”
琴心自然添油加醋,将那日发作的事情说了一通,末了又尖声道:“……林姑娘心眼小,她看着姑娘你刚入府就得人心,心里酸妒,故意叫拾翠在背后捣鬼!不然怎么莫名说起你的不是?!她能说,我也能说,明儿我就帮姑娘洗脱污名!”
宝钗似笑非笑,摘开灯罩拨了拨灯芯,“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琴心没得到确切的答复,有些迟疑,却见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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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来冷淡的一眼,微笑重复:“我说,你先走。”
琴心被这一眼看得后背发麻,忙点头:“是!是!”
等她走远,莺儿才道:“当真人不可貌相,怎么这样的公侯人家小姐还玩这么脏的手段?姑娘打算怎么办?真要这个琴心去办事?”
宝钗嗤笑,眸光倒映着闪烁的烛火:“颦丫头才不屑做这等腌臜丑事。”
莺儿:“颦丫头是……?”
宝钗没有回答,她眸光深沉,眼底藏着明亮的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心里的火焰。
如果没有听见琴心的描述,她对那件事的期待只有三成。
当她知道黛玉性情大变,又增加到五成。
倘或一件事的成功率过半,就足以搏上一搏。
黑暗的丛林里,异样的动静代表着希望或危机。先点燃火把的人,就是先将自己暴露于黑暗里。你不知道自己遇上的是同类还是野兽。
毕竟这个世界太可怕了,连至亲手足都不是同类,又能轻信谁呢?她是书里清醒的人,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执笔者的世界,她怎么知道对面披着“黛玉”皮的是真黛玉,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抑或有更加复杂的身份?如果清醒的自己是个异类,对面的人会不会想将自己铲除呢?
一切都是未知,未知就代表着风险。
两年来,宝钗保持着警惕在黑暗丛林里踽踽独行,可是这一刻,她忽然想点燃火把!
这是她离同伴最近的一次……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想试一试!
室内一片寂静,莺儿莫名觉得紧张,她吞了吞口水,刚想说什么,却见看着宝钗猛地起身。
她走进书房,过了片刻,拿了一只盒子递给莺儿:“把这个送到林姑娘那。”
莺儿看见古朴的盒子,瞪大眼睛:“这是……”
-
入夜,紫鹃提着暖炉熨被窝,一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黛玉披着衣裳在案边看书,歪着头笑:“你吃了糖?怎么这样快活?”
紫鹃想着黛玉名声好转的事儿,心里自然高兴,却又不想说,怕黛玉嫌她多事。
“今儿放月钱,怎么不开心?”
黛玉挑眉,忽而拉长声音道:“哦……这么早就开始攒嫁妆银子!”
“姑娘你!你浑说什么!我好好地想着你,你倒说起没正经的!”紫鹃又羞又恼,气得撂开炉子,“再是不能对你好了!”
黛玉上前笑着哄她,两个人又玩闹了一阵子,外头传来说话的动静。
紫鹃:“这么晚,又是宝二爷?”
黛玉凝神细听:“不像。”
“……你们家林姑娘睡了吗?我们姑娘有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林姑娘。”外院里,莺儿敲门。
外面值夜的拾翠匆匆开了门接过,留莺儿喝茶,对方送完东西就走了。拾翠只好小跑着来里间敲门,“姑娘,是莺儿送东西来了!”
黛玉纳罕宝钗大半夜送什么东西来?
紫鹃开门接过那只盒子,递给黛玉。
昏暗烛火里,黛玉缓缓打开,却见里面躺着一只碎裂的金锁!
黛玉瞳孔微缩,心弦猛然绷紧。
“这是什么?宝姑娘怎么巴巴地叫人送只破金锁来?”紫鹃皱眉。
黛玉心神俱震,无暇与紫鹃解释,只拿出那只金锁细看。
将断裂的金锁拼在一起,凑出那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这与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恰是凑成金玉良缘!
宝钗送来碎裂的金锁是什么意思?!
她正想着试探宝钗,对方却主动出击?是何用意?!
她在确认同伴吗?可是……这个同伴能相信吗?对面是真的宝钗吗?和自己一样重生?
可这个世界是假的,又会不会假宝钗想试出她这个独醒的真黛玉,从而铲除她这个异端?!
没有答案……
黛玉缓缓摩挲这只金锁,手指微微发颤。神思恍惚间,耳边响起紫鹃的声音:“姑娘!绢布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黛玉猛然清醒,忙展开字条,入目就是熟悉的簪花小楷,而那一行字,几乎让她心跳暂停!
——“颦儿,前尘如梦,当断则断!”
9. 碎金锁黛玉察异状 巧试探宝钗谋新途(三)
颦儿……
如此熟稔的称呼,是上辈子熟悉之后,宝钗才这么叫她的!
“前尘如梦,当断则断……”黛玉喃喃重复。
看到这句话,她几乎可以断定——宝钗也是书中觉醒之人!
那么现在的疑问只剩一个,对方值得信任吗?
黛玉沉吟许久,手指无意识紧攥成拳。
桌边,烛光映着装金锁的雕花匣子,她思索良久,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突然,屋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拾翠忙跑去开门,见到来人,大吃一惊:“宝姑娘?”
里间,黛玉倏然抬眸!
她竟然直接来了?!
-
“宝姐姐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将人请进屋,黛玉不动声色问,“是不是那只金锁送错了?我方才还在想,姐姐的见面礼已经送过了,怎么又送一次,想必是莺儿弄错了,快拿回去罢。”
黛玉招手,紫鹃立刻递上盒子,连同藏字条的绢布都恢复原样。
宝钗垂眸,没有伸手接。
她自然听出话里的台阶,又是一记浅浅的试探。
沉吟片刻,宝钗将盒子接过,却重新递给黛玉:“妹妹错了,我这就是送给你的,连同底下的字条一起。”
“字条?”黛玉惊讶,“我竟没有看见,姐姐写了什么?”
黛玉吃惊的眼神不似作伪,宝钗紧盯着她的面容,忽然一笑:“紫鹃,能不能倒一杯你家的茶与我吃?”
紫鹃一愣,收到黛玉颔首示意,这才出去斟茶。
“莺儿,你回去告诉妈,我晚些回去,正好写了一首诗要同林姑娘聊呢。”宝钗又看向莺儿。
莺儿:“是。”
黛玉默不作声,任由她支使开所有人。
很快,屋里只剩二人隔着一盏灯火对坐,梅花小几上摆放着雕花匣子,里面最上层摆着璀璨的金锁。
“姐姐字条上写着诗啊,快让我瞧瞧。”黛玉笑着打开第二层的绢布,缓缓展开字条。
就在黛玉垂眸的一瞬,宝钗倏然将纸条抽出,凑近烛火,将它点燃。
“姐姐这是做什么?”黛玉藏起眼底的光,故作不解。
字条化作灰烬,宝钗眼底倒映着烛火,看向黛玉,轻声道:“你明白,你什么都明白。看见这张字条,我猜你应该很想见我,所以我来了。”
黛玉皱眉:“姐姐的意思我听不懂,我应该明白什么?”
宝钗盯着她毫无破绽的表情,一时拿捏不住,自己是不是误判。
可是明牌已经打出来了,自己没有退路!
“我知道你不信我。”宝钗缓缓道,“所以接下来,你可以只听我说,直到你想回答或提问的时候再开口。”
黛玉神情微窒。
“第一,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因为我同样怀疑过你。野林子的孤狼生性多疑,永远无法停止揣测,除非,有人先亮起火把,暴露自己。”宝钗忽然拿起金锁,晃了晃,“这就是我点燃的火把。”
黛玉眸光轻动,仍然抱着不解的目光看向宝钗。
宝钗将金锁扔回去,轻笑:“第二、我明白光是点燃火把,周围的兽类还是不会靠近。因为他们不敢断定,这究竟是捕猎的陷阱,还是同伴的召唤。”
“就像现在的你无法分辨,我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鬼。”
话音刚落,窗子被夜风吹得咯吱作响,平添几分寒意。
黛玉袖中的手指缓缓攥紧,呼吸停滞一瞬,笑道:“姐姐大晚上说神啊鬼啊,怪吓人的。”
“鬼不吓人,孤独才吓人。”宝钗忽然说。
黛玉怔住,缓缓抬眸:“孤独?”
宝钗低头嗤笑:“这就是我说的第三点,我为什么来找你?”
“如果你从醒来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整个世界的命运,却无法告诉别人,也会觉得孤独。”
“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在戏台上唱戏,却叫不醒他们,如果试图叫醒,也许还会被当作疯子,或者遭受更惨的对待。”
“我维持着这种孤独、和对这个虚无世界的怀疑整整两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戏台子上有个人唱了一句不同的词……”宝钗盯着黛玉,“我激动又害怕,却还是决定点燃火把,想和同伴相认。”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就是真正的薛宝钗。”
话已至此,几乎图穷匕见。
黛玉却垂着眸,叫人看不清神情。
几乎在宝钗以为自己失败的时候,她忽然抬眸,尾音带着特有的嗔意。
“宝姐姐大半夜来我这里,就是没头没尾地编故事?姑且当故事听,也有些说不通啊。”
宝钗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黛玉轻笑,眉梢微动:“宝姐姐说的这个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哄哄我这样的深闺蠢人倒罢了,骗别人又怎么骗得了呢?”
宝钗目光顿住,沉默许久才笑:“我可不敢哄骗妹妹,还望点拨。”
黛玉盯着宝钗,眼底闪过讥讽,目光如有形的手,缓缓撕开她的假面。
宝钗在如此目光的注视下,忽然明白,自己当真小瞧了对方!
“点拨谈不上,只是一些很简单的道理。”黛玉垂眸,藏起眼底的讥讽,又换上柔和的笑,“兽类相认,嗅闻气味即可。若只为确认同伴,那嗅闻气息之后,不必见面,远远地待在各自地盘就好,既排解孤独,又不会带来未知的风险。”
“正如姐姐送来金锁,我说是送错了,你再拿回去,咱们两厢无事。”黛玉微顿,轻嗤,“可姐姐偏要铤而走险,突然来跟我说这么一通故事……可见人非野兽,难免居心叵测。”
宝钗皱眉:“颦丫头,你误会了,我只是孤独太久,以为即将有一个同伴,一时忘形,说的话就欠妥当了!”
“忘形?宝姐姐何等圆滑人物,几时会忘形?”黛玉眸光冰冷,“只怕忘形是假,利用是真。”
“薛家从商,姐姐自然知道,商人不做亏本买卖。你将自己彻头彻尾暴露出来,想要交换的绝不止‘和同伴相认’一件事……”
黛玉缓缓抬眸,夜风透过窗户缝隙潜入,吹起她的额发。
“你,另有目的。”
宝钗眼底笑意渐渐凉,丝毫不避,任由黛玉的目光划过自己的脸。
室内针落可闻,唯余夜风吹拂树叶的声响。
半晌,忽闻宝钗轻轻鼓掌,喟叹道:“被你识破了。真不愧是堪怜咏絮才,原来不仅是文才,还有智才!”
黛玉皱眉,见宝钗卸下了伪装,自然也懒得再装,冷哼一声,“不敢当,哪有宝姐姐演技精湛,那副动之以情的面容,宝玉要是见了,早就涕泗涟涟。”
她往外喊了一声:“紫鹃,上茶。”
有外人进来,宝钗不再多言。
黛玉却下了逐客令:“我如今有病在身,就不留姐姐住了,一会儿叫拾翠送你回去。”
紫鹃赶忙道:“姑娘!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宝姑娘刚来……”
“无妨,我一会儿就走。”宝钗脸上不见恼怒,“紫鹃,你能否再回避片刻?我跟你家姑娘说几句话。”
紫鹃犹豫退下。
黛玉眼底丝毫不掩饰讥讽:“我不喜欢虚情假意,宝姐姐还有什么花言巧语,留着跟别人说罢。”
宝钗似笑非笑,“这次我想说真话了,毕竟……你已经有听真话的资格。”
黛玉一愣,冷笑:“好了不得!所以刚刚都是你的试探?!就为了看我够不够格听你的真话?”
“不。”宝钗摇了摇头,顿了片刻才道,“是看你有没有能耐,和我并肩作战。”
“你很谨慎,之前试探我也好,给我传递信息也罢,都十分圆滑。那时候我想找你的心就有三成;后来,我听说你惩治刁奴的手段之后,就更确信,你还是那个颦儿,却更有手腕了。这时想找你的心有五成。”
“五成就足够我搏一搏,但是就像你说的,只确认你是否觉醒,还不值得我全盘暴露。”宝钗顿了顿,抬眸道,“我要的,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同盟战友。”
黛玉冷笑,夹枪带棒道:“战友?和谁战?姐姐现在说话真有趣……”
“和天战。”宝钗打断,指着那块断裂的金锁,缓缓道,“与其信什么金玉良缘,不如一起铸柄能斩天命、改判词的剑!”
话音刚落,满室皆静,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宝钗倏然将金锁投入炉子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融化成一滩金水。
前尘往事似乎都随着这块金锁,一起消融。
黛玉沉默不语,垂眸盯着火炉。
宝钗道:“你我皆是书中人,既有预知之能,何不掀翻这烂天烂地?前世那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你以为我当真是什么天降福星?那是两年前,我买通一个癞头和尚浑说的!后来,我提前准备好治父亲的药,假称是福泽庇佑,这才得到掌家的权柄。”
“我管束兄长、救冯渊、救香菱、现在进京就是想彻底掌握薛家生意。”宝钗笑,“我想拉拢你,是因为我缺助力。而你聪颖过人,又同为觉醒之人,再合适不过!”
“放心,我所言皆有凭证,改命之说并非天方夜谭,我当真能做到!给你看……”
说着,宝钗再次打开雕花匣子,最上面是金锁,后一层是绢布,正当她摸到匣子底部,另一只雪白的手忽然拦住,将匣子接了过去。
“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灯火映照黛玉的侧脸,晦暗不明。
宝钗在她的眼神里,品读出不妙的预感。
似乎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在黛玉的预料之中,而她如此平静,就像专门等候在此处!
黛玉的目光投向桌上的雕花匣子,“宝姐姐,从你送这个东西来,我就知道你的目的。你说完了,该轮到我说。”
她慢条斯理,一层层揭开盒子,就像缓缓揭开宝钗的心思。
第一层,碎裂的金锁。
第二层,绢布包裹的纸条。
雕花匣子两层展露无遗,在宝钗的注视下,黛玉却按动一个机关,匣子竟然又揭开一层!
直到这一层,宝钗平静的脸上才露出些许波澜。
“你竟知道?!”
黛玉平静道:“是的,这是……本该由你为我揭晓的第三层,薛家印鉴。”
灯光下,黛玉展示里面的印鉴,轻声道:“聪明如宝姐姐,只有拉拢我共谋新途这个目的,才值得你铤而走险暴露自己。”
薛家印鉴能够证明宝钗掌握权柄,有改命的资本。黛玉提前找到印鉴,推断出她的目的,再简单不过。
明白其中关窍,宝钗坦然:“共谋新途不好吗?你既然看到了印鉴,就更知我有改命的能力。”
宝钗随手捡起书案上的书,翻开一页,“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判词?”
黛玉淡声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钗顺口道,“不说我们的薄命结局,就说你我的父母亲人,兄弟姊妹们,乃至整个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样的命运,你还想再重来吗?”
黛玉垂眸,接过宝钗拿起的书随意翻着。
宝钗又道:“我自问没有改天换日的本事,不必夸海口救世。但是凭你我预知之能,救下父母亲人还在力所能及的范畴。林妹妹,你如此聪颖,为何灰心固执?”
听见“灰心”二字,黛玉轻笑,忽然将手中的书扔进暖炉里,很快燃起明亮火光。
宝钗愣住:“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轻易地烧光一个世界。”
黛玉看向宝钗,缓缓道,“也许里面的人像我们一样醒来过,知道自己被困在书里,妄想逆天改命。”
宝钗看着那团灰烬,陷入沉默,良久才道:“你还是认为判词无法更改?”
“恰恰相反,我知道姐姐能与天命相争。”
“那你为何……”
黛玉打断道:“可是姐姐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憾天之能,并非因为命格可改……而是……”
黛玉又拿起另一本新书,在宝钗眼前晃了晃,“我们存在于新的世界里,却误以为自己改变了那团灰烬。”
宝钗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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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干涩道:“何解?”
黛玉盯着她,轻声解释:“你以为逆天改命,是自己的本事。殊不知,我们只是活在另一个被创世神定好的命格里。那个神明赋予你改命的能力,而这本身,就是你的命。”
空气仿佛陷入凝滞,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宝钗无意识紧攥手指:“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无稽猜想。”
黛玉:“是不是无稽猜想,你比我清楚。重生一世,得知自己是书中人,焉知书本之外是否还是书?如果你真的确信世界是真的,手就不会发抖。”
黛玉拉起宝钗的手,感受冰凉的温度,和微微颤抖的频率。
宝钗此刻心神俱震。
黛玉这番话,简直如同魔钟敲响,不断在脑海里激荡!
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以为改变的命运,其实是另一种被写好的命运……
但是这样的猜测太过可怕,太过……绝望,她从不敢深想。
而黛玉却轻描淡写地点破这一切,以无比清醒的姿态。
“很可怕是吗?”黛玉说,“我从醒来那天起,就明白这一点。无论你我选择什么样的路,命格都会将我们送到应去的地方。”
窗外夜风呼啸,似乎将凉意吹进了心底。
宝钗看向暖炉的灰烬,一瞬间竟觉得手脚僵硬。
“可是……林妹妹……”她声音沙哑,缓缓道,“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真情,有亲人姊妹,会哭会笑……如你所说,我们连重生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黛玉仰头看月,回忆起重生后的每一幕。
紫鹃拉着她的手轻抚脸颊、外祖母搂着她哭、宝玉半夜赶来敲门……
“还有感受是真的。”
“是啊,感受是真的。”宝钗陷入沉思,脑中的漩涡似乎渐渐平静。她看向黛玉,后者懒洋洋靠在窗棂边,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宝钗端详她良久,忽然笑道:“我是愚人,不如你看得更深远。但愚人有愚人的活法。”
“诚如妹妹方才所言,即便一切皆是梦幻泡影,唯有感受是真,那我就愚蠢地感受这一生,也不错。”
“最后还想问妹妹一句,要不要与我这愚人一起,去改那条已经注定的天命?”
黛玉眼底透着讥诮:“既知道命格早已注定,又何必多此一举,硬要拉着我去?你一个人也能成功。”
“非也。”宝钗摇头,眸光狡黠,“也许咱俩的命,在这本书里就是绑在一起的,老天注定要我在今晚邀你共谋新途,缺你不可。”
黛玉:“……我讨厌行愚蠢庸碌之事!”
黛玉缩进坑边大毛被褥里,偏开头不理宝钗。
宝钗没有勉强,她关上窗户,又给炉子添了几块炭,给黛玉掖了掖被角。
黛玉背对着,轻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没趣得很。”
宝钗莞尔,捏捏黛玉的耳垂,故意用手冰她。
“啊!”黛玉闪躲。
宝钗轻笑后,正色道:“随你应不应,我只说一桩,倘若感受为真,你就甘愿这么躺着,看你的亲人友人爱人,接连步入命定结局,落得凄凉下场?即便如你所说,重生的命格也是定好的,可那毕竟是未知,你敢赌吗?”
见黛玉沉默,宝钗最后才道:“我不逼你决定,但你要尽快,毕竟你父亲林大人的病,最好提前医治……”
说完,宝钗沉默地披上衣裳,走出门,路上遇到紫鹃,她照旧温和颔首:“打搅你们休息了,不用送。”
已过子时,月上中天。
透过窗棂,黛玉看着宝钗的背影走远,忽然开口:“等等。”
窗外,宝钗停在月影下,回头。
从她的视角看去,黛玉半挽着松散的发髻,从掀开的窗户处探出身子。
她姣好的面容上,两弯半蹙的远山眉似嗔似喜,眸中藏着复杂的情绪,好像在说“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既是骂人傻,又忍不住心软陪着一起做傻事。
黛玉轻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太晚了,住我这吧。”
宝钗微怔,转而绽开笑意,“好。”
她明白,黛玉这是答应了。
“再不进来,冻成冰雕我可不管。”黛玉“砰”一声关上窗户,傲然撇开脸。
黛玉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有小脾气。
之前,她是世上独一个异类,潜意识是紧绷着的,很难放松。在看到金锁开始,她便一直强压着期待,生怕最后会失望,又怕自己放松警惕。
经过漫长的对峙,她终于确信,偌大的世界里,自己拥有了一个同伴!于是一直紧绷的情绪开始松懈。
她歪头悄悄看向屏风外,紫鹃正带笑迎着宝钗进屋,正在赔罪。,
宝钗丝毫不介意,抬头时,目光正对上屏风后的黛玉。黛玉倏然收回视线,躲进被窝里。
宝钗莞尔,看着黛玉只从被子里冒出的半个脑袋,莫名觉得她是一只慵懒的小猫,冷漠傲然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
世外仙姝遗世独立,即便早已勘破凡尘,却也愿意和她并肩再走一遭。怎能不庆幸?
另一边,闷进被子里的黛玉也在想,从前以为宝姐姐是块无暇美玉,光滑圆润,毫无缺点。今日才知,原来她也有如此锐气。
夜里,黛玉久久不曾入睡,忽然开口道:“宝姐姐,你有一首词,我当时听并不太喜欢,如今想来,倒品出真意。你可知我说的哪首?”
隔壁被窝,宝钗居然也没睡着,笑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黛玉默默听她念,会心一笑,顺着背下去,直到最后一句,顿了顿才道:“……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良久,不知谁先笑出声。
“闺阁中吹不到的东风,如今终于有了。”宝钗轻声道。
黛玉:“从此,便能助你上青云。”
“不。”宝钗说,“是助我们。”
若能登上青云梯,这世界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去经历一遭又如何?哪怕是注定的命运?
10. 薛宝钗谋计求女医 林黛玉陈情动郡王(一)
既然确立了同盟,那么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治好黛玉与林如海的病。
“若是推算前世的时间,他现下应有咳疾在身。我早早便打发人送信去扬州,嘱咐父亲照管身体,他回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见宝钗问起,黛玉拿出林如海的回信递给她,只叹道,“我不得亲去,又不通医药,便是托老太太延请太医,也没个名头。”
“嗯,是这个理儿。”宝钗颔首沉思,仔细看完信,眼睛一亮,“林老爷这病症,瞧着与我父亲倒相似!我认识一位良医,当年正是她治好我爹。若能将人请去扬州,随便寻个请平安脉的由头,好生给林老爷诊治,必能大好!”
黛玉:“果真倒是极好,那位良医如今在何处?”
“我们去岁通了一回书信,信中提及她要进京给贵人问诊,我叫兄长出去打听,很快就能知道下落。”
黛玉乍喜,细想想又踌躇:“他如今在贵人府邸,报酬礼遇自然是一等一的。如今要他离京去扬州,两相比较之下……”
宝钗自然听懂言外之意,笑道:“你不必担心,她一定愿意的。这位良医姓谈名毓贤,是个姑娘。是当年我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从乡野找来的女医,只说是给我看女儿家的病,实际上暗暗叫她看我爹的病案……”
时下女医极少,有也只是帮妇人接生的产婆之流,正经诊脉治病的几乎没有。
黛玉好奇,宝钗就将谈女医的故事仔细说来。
原来谈毓贤出身医药世家,因为是女子,无法传承祖上衣钵,只能跟在父亲兄长身边偷学。她有几分天赋灵气,在耳濡目染之下,竟自学成才。后来谈家获罪流放,女眷因贵人相保得以平安,男丁却一个不剩都发配岭南了。
谈家女眷不擅田地劳作,生活困苦,不得已之下,谈毓贤便做起了女郎中,问诊赚钱。十里八乡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这位女医,因此堪堪谋生。
宝钗得知此事,便请谈毓贤来家中坐诊,起初只是想掩人耳目,日后偷偷给薛父诊病,为“天降福星”的名头造势。只是一番探查之下,却发现谈毓贤有大才,是个医痴!
她精通药理,甚爱钻研医书,也许是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尤其胆大,甚至敢开膛破肚研究动物身体。宝钗知她身世,不肯辜负此人天赋,搜罗了谈家当年的祖传医书送给她。
谈毓贤本就求知若渴,当年靠着偷学的皮毛都能自学成才,如今有了正经医书,更是宝刀配名鞘,一展锋芒,成为金陵有名的妇科圣手。
“说是妇科圣手,实际上,谈女医更精通其他疑难杂症。只是除了内宅妇人,鲜少有人延请女医,这才埋没了她的医才。”宝钗笑道,“我与她私交极好,你若见了,也一定聊得来。”
“这倒好。”黛玉面露欣喜,又道,“谈女医在哪家坐诊?若是来头很大,就算她自己愿意,不免惹恼主家。咱们颁出老祖宗,倒有几分薄面同那位府上打商量,可如此一来,岂不大费周章?”
宝钗顺着话头细想,点头道:“有理,惊动老太太势必阖府皆知。给你诊脉倒罢了,要请人到扬州去,要解释的可就多了。得想个更隐蔽的法子。”
黛玉拧眉,也在心头琢磨。
宝钗轻轻弹了一下黛玉的额头,“皱什么眉?你且安心,我自有周全的法子。”
黛玉捂着额头,半嗔道:“我们愚人的脑袋打不得,本就不灵光,再敲就真成呆子,后半辈子赖上你!”
宝钗忍俊不禁:“好,你都敢称愚人,那我就将你这装傻充愣的愚人卖个好价钱!”
两个人笑闹起来,暂且将烦心事搁置。
-
三日后,薛蟠打听到了谈毓贤的消息。
与此同时,东府延请贾母王夫人等赏花听戏,男宾们在外院招待,宝钗与黛玉等姑娘就跟着贾母在女宾内院。
薛蟠不好进内院冲撞女眷,只得借机让人递话,叫宝钗去僻静的地方。
内外院相隔的小石桥旁,有一处凉亭,薛蟠候在此地,远远瞧见宝钗过来,急道:“你叫我打听那谈女医,当真是害苦我!”
宝钗四下瞧了瞧,见无人在此便嗤笑道:“好没道理,只叫你打听个人,有没有的,怎么成害你了?”
“我的好妹妹!你是不知谈女医在哪处府邸坐诊!要知道他的名头,就晓得我的苦!”薛蟠气愤。
“少卖关子,只说是谁?”
薛蟠正要高声,想起什么,忙捂嘴道:“那人今儿也来赴宴了,是新袭爵的南安郡王!”
宝钗细细思索一番,竟没想起来原书里这么一号人物。
“我记得南安郡王年岁颇大,怎么才袭爵?”
“老郡王三年前就驾鹤西去了,如今袭爵的小郡王是他嫡孙,姓闻名暄,字靖旸。”薛蟠道,“自老郡王离世后,老郡王妃身子一直不好,所以才请谈女医替她看脉。”
宝钗:“即便是王孙府邸,你也不是没打过交道,如何又说我害苦你?”
薛蟠一拍大腿,叫嚷道:“妹妹啊!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我吗?从前交好的公子大多是酒肉朋友,你可知小郡王何许人也?”
“别看他年纪轻轻,人家可是打过仗建过功的!哪里看得上我这号人?那日我只是暗中请几个有交情的朋友吃酒,顺便提了两句谈女医,不知哪个耳报神传到小郡王那,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敲打我!”
宝钗纳罕:“他说什么?”
薛蟠苦着脸摸出一个盒子,打开看,里面躺着一只死虫子,“话里话外骂我□□,色胆包天敢打他家女医的主意,再有下次,下场如同此虫!”
宝钗皱眉看着虫子,心里又恼又觉好笑,嗔道:“还不是你平日不检点,好名声从金陵传到京中!不怪人家疑心你!”
薛蟠气得脸都红了:“我冤枉啊!天地良心,来京以后我谨守本分,什么也不敢干!你想想,我钱没有,人也没有,就是想花天酒地也没本钱!”
宝钗心想这倒是,薛家印鉴在她手里,钱权都攥着,薛蟠有贼心也无力。
“行了,别叫苦。这位郡王秉性正直,想必后面的请托也会顺利。”
薛蟠轻哼:“你可别高兴,我看未必!”
宝钗皱眉:“为何?”
薛蟠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那闻靖旸是个冷面阎王,只要是他看不上的人,管你什么来头,一点好眼色都不给!”
宝钗:“京中王侯众多,他如此行事不怕得罪人?”
薛蟠冷笑一声:“闻靖旸可不是寻常富贵王孙,他们闻家是开国元勋,跟着太祖打天下,封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传到他爷爷,老郡王那一辈,人丁凋零,只有一个独子,也就是闻暄的父亲,偏又生得病弱,早早就撒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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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而闻暄十岁就被立为世子。”
“听着倒像败落的光景,如何不寻常?”
“原本是败落了,到老郡王手上就剩个空门庭,旁支子孙也不成器。”薛蟠摇头笑道,“偏偏天不绝闻家,出了个闻靖旸。他们闻家是武将,早些年因为上面几代郡王资质平平,都不得重用,渐渐失了权柄。直到去岁海疆大乱,朝中无人,只有闻暄主动请缨,一战成名。”
“从此圣上很是器重他,连带着给了不少实权。寻常人受此隆恩,必要感恩戴德,他却不是!”薛蟠道,“据说得胜还朝那日,圣上想给他与庆祥公主赐婚,放别人头上是天大的好事,他竟当众拒绝,还说圣上与其赐婚,不如多多赐银子田地!”
薛蟠没说完就哈哈大笑。
“要不是这小子太傲,这脾气还真对我胃口!”
宝钗揶揄:“这故事倒像说书了,忒俗套。他这般傲慢无礼,圣人容他?”
“说来也奇,他当众扫圣人的颜面,圣人不仅不怪他,器重更胜从前,还赞闻卿真性情。”薛蟠不知想到什么,笑中带深意,“要我说,还是得益于那副好皮囊!”
宝钗:“你道人人都像你这般以色评人?”
“嘿!说得好好的,又训我?”薛蟠怒了,拉着宝钗走到月亮门边,“来,你从门缝里瞧瞧,看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若是前世,宝钗必定训斥薛蟠没规矩,重生一回,宝钗倒不拘礼,要她看,那就坦坦荡荡看。
透过门缝看去,外院觥筹交错,往来男宾喝酒谈笑。
唯有中间一桌,最上首坐着一个冷面公子。
薛蟠虽未言明,宝钗却立刻知道,他便是那位南安郡王,闻暄。
原因无他,实在是此人太过出众,便是气势骇人,却也挡不住那张脸的卓越。
“人人都道宝玉生得好仪容,如今有这位郡王在侧,可知天外有天。”薛蟠笑嘻嘻道。
宝钗眼眸一转,果然宝玉正与闻暄攀谈,他向来是不论男女,只要有好颜色,就想与之结交的。仗着好人缘,宝玉于交友一途鲜少受挫,这回却碰了冷钉子。
只见闻暄眉目冷厉,宝玉说了四五句,他才不咸不淡回一句,再要开口,眼底丝毫不掩饰烦躁。
端看五官相貌,闻暄无疑是个美男子,但若加上性情,却叫人望而生畏。
宝钗隔得远,并不为他气势震慑,只端详着闻暄深邃的眉眼,心道:如此姿容,世间大约只有那人能与之相配。
想至此,宝钗会心一笑,暂且不提,等回头同她说上一说,保管又要笑闹一场。
“好了,人也见了,事也说了,再托你办一件事,这就了结。”宝钗回头道。
“姑奶奶!你都知道小郡王是什么人物,还要我作甚?”薛蟠叫苦不迭。
“你少嚷嚷,只一桩,你找个由头将人约出来,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
“你说的简单?!我无官无爵无正经人脉,怎么约他出来?”
“我不管你是投其所好,还是假借他人之名,反正后日我要见到人。”宝钗淡淡道,“否则,我之前帮你兜着的事儿,一并捅出去!”
薛蟠苦着脸:“罢了,我尽力!只是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好见他?”
“这就不归你管。”
宝钗撂下话,径自离开。
11. 薛宝钗谋计求女医 林黛玉陈情动郡王(二)
宝钗离席太久,薛母打发莺儿来寻,半路上两人撞见,宝钗便找借口搪塞过去。
悄悄入席,宝钗同黛玉对了眼色,二人默契躲去会芳亭外,以扇掩口,小声交谈。
“如何?可有眉目?”黛玉轻声问。
宝钗正要说,眸光一转,笑道:“请医的事暂且不说,有眉目的是另一桩。”
黛玉纳罕:“何事?”
“替你找了个合适的夫婿。”
话音刚落,黛玉脸色霎时涨红,急着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好你个宝姐姐!我拿你当正经人,又来打趣我!”
宝钗任由她挠了两爪子,仍笑道:“我还真不是浑说。你当我什么歪瓜裂枣都往你身上扯?便是宝玉这样的,我也不觉得多配你。”
“你还提?!”黛玉又气又想笑,“你行行好,快说正事。”
“我说的正事,也与这人有关。”宝钗道,“谈女医如今在南安郡王府邸,郡王为人冷僻,不好相与,我只叫兄长寻个由头约他出来,咱们再好好同他求情,究竟成不成,也说不准。”
“我们亲去见他?”黛玉问。
宝钗点头:“只能如此。若是借荣府的名头,我敢说,那位郡王可不是愿意卖情面的。荣府的面子都无法,薛家就更不行。”
“他连公府也不放在眼里,那我们能行吗?”
宝钗:“行不行,都得试试。我倒觉得,咱们单独去更有胜算。我听他为人,像是吃软不吃硬。咱们只是借请他府上的女医治病,要是事先就打着以势逼人的主意,只怕他原本想答应,气性上来,死活不松口了。倒不如坦率相见,反倒叫他不好为难。”
“有理。”黛玉垂眸思索片刻,“不过见面的时机还得斟酌。”
宝钗点头道:“我方才同东府的人打听了,后日南安郡王府的老太妃,也就是郡王祖母要做寿,不管郡王为人如何冷淡,此等大事,定要宴请有头有脸的门第,方显郑重。”
“史家与太妃向来交好。”宝钗细细盘算,“若是往常宴席,老祖宗身边大抵有姨母和凤丫头跟着,但听说老太妃最喜欢同小辈交谈,届时老祖宗必定要带你们,你警醒些,别错过机会。”
黛玉心中稍安,略思索片刻,又有顾虑,想着私自见外男困难重重,能不能成功未可知,就算见到了,人家答不答应也未可知。答应了以后,私下见面的事情传出来,又是数不胜数的麻烦。
只是,为了救父亲,她也顾不得旁的。
-
另一边,薛蟠愁眉苦脸回到男宾席间,连贾珍等人敬酒都敷衍过去,心里只想着如何引南安郡王见面。
后日南安老太妃生辰,薛家本来不够资格,但因母舅王家的关系,也在受邀之列。就这么几日的功夫,想跟冷面阎王攀交情?做梦!
薛蟠侧眸,看向垂头丧气的宝玉。
连宝玉这样人见人爱的公子哥,都被人撅了回来,何况自己呢?!
他越想越郁闷,灌了几口闷酒,周围有眼力劲儿的自然围拢上来讨好。
就在这等小意殷勤里,薛蟠灵光乍现,猛然想起什么,拖着贾珍问:“你可知郡王喜好什么?书啊,画啊,美人啊……”
“薛兄弟!咳咳!”贾珍连忙干咳两声,示意薛蟠压低声音,又朝旁边努努嘴,“郡王还在呢,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别给我得罪走了!”
薛蟠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弟弟鲁莽了!实在因为前些时日与郡王有些误会,想送点礼缓和,又不知他喜欢什么?”
“这还不简单,京里都晓得小郡王自小习武,风花雪月一概不沾,就爱收集些名剑宝刀。”贾珍暗示道,“对旁人来说有些难,放薛兄弟身上,不过多花点心思和银子罢了。我如今就有一方宝剑的下落……”
“当真?!还请珍大哥哥牵线,叫我与郡王见上一面。”薛蟠喜不自胜,附耳听完,笑道,“此事若成,必有重谢。”
“诶!你我兄弟,说什么谢不谢!”贾珍笑着敬酒,二人打了一番眼神官司,一切尽在不言中。
主桌上,闻暄尚且不知自己被人算计。
此刻他正心中不耐,听见周围呼呼喝喝的笑谈声,越发烦躁。
若不是为着贾史两家与祖母的交情,闻暄是断不会赏脸赴这劳什子的宴席。即便他是东府座上宾。
正想离席,先前那个身穿红衣、名唤宝玉的公子又来了。
听说是衔玉而生,名声很大,可惜闻暄丝毫不感兴趣,懒怠应付。
宝玉没有看出对方的不耐,兴冲冲跑来:“郡王,我见您实在面善,有样东西想送给您,还望不要嫌弃!”
他还没拿出来,主桌旁的贾政急道:“混账东西!浑说什么?!还不退下!”
贾政这么一吼,周围人皆被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主桌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非贾府的人,此刻皆是暗暗发笑。
古来送见面礼,都是上位者送下位者,宝玉一个白衣公子,平白无故还给郡王送见面礼了。
宝玉被吼得退了半步,不敢作声,眼睛却还试探地看向闻暄。
贾政又急又气,生怕旁人议论贾家失礼,连忙给闻暄赔礼道歉。
另一边的贾珍贾蓉见状,也赶来打圆场。
场面乱成一团,闻暄却充耳不闻。
年轻郡王撩开眼皮,直直盯着宝玉的眼睛,略停顿数秒,他便知道,这人就是个憨的,并非有意冒犯。
被闻暄盯上的宝玉,心中自有一番冤屈难辩。
他虽憨直,却并没有蠢到在外人面前不知礼数。
实在是……这位郡王的面容太过出众,不知怎么的,叫宝玉想起初见林妹妹的那一幕。惊叹于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之辈!
于是冲动之下,就想攀谈结识,谁知郡王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看人就要走了,宝玉下意识就想送个东西给人家,等反应过来,已经闹了笑话。
他结结巴巴解释一通,周围人的脸更绿了。
只见郡王倏然抬眸,手里把玩着檀木珠子,似笑非笑:“你是说……我长得像个女人?”
闻言,四周陷入寂静。
端看闻暄相貌,他的五官深邃精致,是极俊美的面容,但绝不会有人将他认作女子。
关于闻暄的样貌,京中倒有一桩轶闻。
听说圣人之所以赐婚,就是因为王师凯旋那日,庆祥公主一眼看中闻暄。后来闻暄当庭拒婚,庆祥公主伤心得饭都吃不下,非要找闻暄问个明白。闻暄倒好,直接说,你看中我哪里,我就改。要是看中了脸,他划花了便是。男人没了脸还不能活了?
庆祥公主又气哭了,从此再也不想搭理闻暄。
所以与样貌齐名的,就是他的狗脾气。
谁都知道,闻暄最烦别人说他的脸。自小在军中,他就没少受调侃,诸如面如好女等言论不绝于耳。后来长大了,手上沾了血,别人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那些讥笑和流言才止住。
如今宝玉又提起,谁不知这是踩了郡王的雷区。
宝玉:“不!不是!郡王……我的意思是,您姿容非凡,与我家妹妹……”
“住口!还敢在外提女眷!你……你!把这个孽障拖下去打!”贾政几乎咆哮出声。
贾珍等人一面怕宝玉真的挨打,到时候贾母那边不好交代。
一面又觉得宝玉很该挨打!瞧瞧这说的什么话!生怕得罪人不够,还把女眷的名声也带上!
一时进退维谷,想劝不敢劝,只盼着郡王说句话。
首座上,闻暄冷哼一声,起身离席。玄色衣摆绣着旭日东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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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路,就这么擦着宝玉过去,一句话也懒得留下。
“郡王,等等!”宝玉拦在闻暄身前,仍在兜里掏东西,还没拿出来,就被贾政一顿好打,他却死性不改,非要将东西送出去不可。
这一幕更令闻暄烦躁,他正要开口,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罢了,靖旸,这位衔宝而诞的公子得天气运,他既想与你相交,你何不结个善缘?”北静王笑着越众而出,拍了拍闻暄的肩膀。
闻暄冷哼:“既如此,你便去结善缘,我吝啬,连回礼也是没有的。”
北静王水溶与闻暄相识多年,自知他的乖戾的脾气,笑道:“我有回礼,就当是替你了。”
他拿出一串鹡鸰香念珠递给宝玉,又看向贾政道:“这是圣上御赐的鹡鸰香手串,不是什么罕物。权当我替靖旸送给令公子的回礼。”
贾政想要拒绝,北静王打断道:“世翁莫急,且听我一言。宝玉虽莽撞,却可贵在真性情。我姑且算靖旸的半个兄长,他的脾气外冷内热,便是宝玉有所冒犯,他多半也不会在意,只瞧着是个阎王脸罢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没有什么误会。”北静王看向闻暄,“靖旸,就当给我个面子,你也收下宝玉的礼,这事就算过去了。”
闻暄瞥了眼宝玉,后者忙掏出一个盒子,尚未完全露出,就被闻暄随手扯去。没想到盒子勾连着一只香袋,一并带了出去。
闻暄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是柄象牙木扇,做工精致,不算俗物。
宝玉却瞥见盒子勾连的香袋,瞪大眼睛“啊,等等……那是……”
闻暄也看见了香袋,拎着抛了抛,“这也是给我的?”
“不是!”宝玉脸色涨红,没想到送个礼生出如此事端!
那是黛玉送给他的!女眷之物,竟到了外男手里!他岂不该死!宝玉心里叫苦,想要回来,可单说那香袋的来历,岂不是把黛玉的名声放地上踩!
“郡王……能不能还我?”宝玉这话极小声,周围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贾政差点气昏,这回连北静王也不知说什么好。
哪有送了礼又叫人还的?!
闻暄盯着香袋看了一会儿,眸光微动,皮笑肉不笑道:“不能。”
“我还偏就看中这个礼。”闻暄又将香袋抛了抛,见宝玉不错眼地盯着它,满脸紧张,心中顿时舒坦,“告辞。”
宝玉瞠目:“郡王……”
闻暄充耳不闻,冷笑着离开。
回程路上,北静王揶揄道:“你何苦戏弄他?那香袋定是他家中女眷之物,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那又如何?是他自己非要送,真当衔玉而生就能事事随他心愿?想送就送,想讨就讨?”闻暄冷笑,“我偏不还。”
北静王摇头莞尔:“你啊你,堂堂南安王,还像个孩子似的跟人怄气。”
-
这边厢,除了贾政气得呼哧呼哧喘气,贾府众人俱都不发一言。
他们都是人精,就算宝玉不说,哪里看不出来香袋是女眷之物,甭管是哪个姑娘的,此事传出去都很不妥!
贾政押着宝玉回荣府,一脸山雨欲来之势。
宴席结束,贾母带着黛玉宝钗等人回府,就听见有人慌脚鸡似的来报信:“老太太!太太!不好了!不好了!老爷要动家法打宝二爷!”
贾母脸色一白:“什么?!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丫鬟将来龙去脉转述,贾母哪里来得及管旁的,只带着人去救宝玉。
黛玉和宝钗却在听见香袋一事时,对了眼色。
等四下无人,黛玉皱眉道:“那是我初入府,尚未醒来的时候送他的香袋。现在平白惹出这么一桩事。”
宝钗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我看是福不是祸!”
12. 薛宝钗谋计求女医 林黛玉陈情动郡王(三)
很快便是三日后,南安老太妃寿宴。
黛玉和迎春等人跟着贾母前往南安郡王府,宝钗算作薛王两家那一派,并未同贾府一起。待入王府,重重女眷里,黛玉左右寻不到宝钗的影子。
正着急,宝钗身边的莺儿忽然出现,悄声凑近道:“林姑娘,我家姑娘叫你过去。”
黛玉瞧着贾母正在与太妃谈笑,便带着莺儿给王夫人打招呼:“舅母,我去找宝姐姐。”
王夫人略扫了眼园子,里面大多是各府女眷,院门都有人看守,这才安心,便笑道:“好孩子,去罢,你和宝丫头都别走太远,只与自家女孩子在一处玩。”
“是。”
黛玉跟着莺儿一路走,留心一看,发现不是去王家女眷处,纳罕道:“宝姐姐在哪?”
莺儿尚未作声,斜刺里,一只手突然将黛玉拉过去,在她惊呼出声前,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笑声,“颦儿,是我。”
黛玉侧眸一瞧,瞪大眼睛,“你这是……扮作了男子?!”
只见宝钗头戴玉冠,身上穿着织锦长袍配宝蓝腰封,端的是个俊俏公子的模样!
“嘘!”宝钗示意噤声,打发莺儿回去,又拉着黛玉躲进月亮门旁,这里有几树茂盛的梅花,正好供人藏身。
“一会儿正主就要来了,你先在此地等我,若我不成,你就借寻香袋的由头出来,见机行事。”
宝钗才嘱咐完,月亮门另一头的园子便传来动静。
那里是男宾区,黛玉立刻藏进梅树后。她略猜测便知,这是薛蟠找了机会引南安郡王前来。
与此同时,有道声音传来,“你在玩什么把戏?太阿剑究竟在何处?”
月亮门另一端,闻暄迈进园子,身后跟着慌张擦汗的薛蟠。
“宝宝宝剑就在园中!”薛蟠磕磕巴巴道,“我实在拿不动,有劳郡王亲自来!”
此话实在漏洞百出,闻暄微眯起眼,也懒得质问薛蟠。
这是郡王府,谅这呆子也不敢作怪!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是谁,敢在老太太寿宴上玩这么拙劣的把戏!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闻暄突然一把掐住薛蟠后颈,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被他单手拎得双脚离地。
“啊!郡王饶命啊!郡王饶命!”薛蟠吓得嚷嚷。
忽然,一个文秀公子闪身出现,恭敬行礼:“给郡王请安,家兄受我所托,不得已用这种方式请出郡王,还请饶过家兄。”
闻暄冷笑,随手将薛蟠一扔,“骗我作甚?”
宝钗眸光微动,将早早备好的剑盒呈了上来,“并非全然欺骗郡王,以太阿剑相赠是真,有求于郡王也是真。”
闻暄接过太阿剑,日光折射在剑身上,泛着锋利的冷光,的确是把好剑!
可惜……闻暄冷笑,忽将太阿剑扔回剑盒,漠然道:“我最烦自作聪明的人,以为揣度了我的喜好,便能同我做交易?”
宝钗皱眉,顾不得恭敬,抬头道:“郡王!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们想求贵府谈女医出诊,因她常侍太妃左右……”
不等她说完,闻暄打断道:“又是谈女医?”
他面色不善,盯着薛蟠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兄长的德行,一个荒淫好色之徒,几次三番求我府中女医,难不成天底下的太医死绝了?就没有男医能治他的病?”
“我我我没有啊!郡王!冤枉!”薛蟠百口莫辩,急得脸色涨红。
闻暄转身要走,宝钗忙道:“不是治我兄长!是我妹妹病了!”
“又说笑话!你们薛家一儿一女,哪有妹妹?!”说罢,闻暄反应过来,忽然盯住宝钗,眼神阴鸷。
对啊,薛家一儿一女,薛蟠是儿子,又哪来的弟弟?眼前这个……分明是女娇娥!
闻暄扯开一丝笑,眼底却深入寒潭,“好啊,你薛家当真人才辈出。还敢女扮男装来骗我?”
“我管你治谁,去请别人!别打我府上的主意!”
宝钗自知暴露,也别无他法。
这是男宾区,她一个女子只身前来,本就不合礼数。她原想延医请药是个正经理由,但凡有点同理心的人,都会答应。
没料到闻暄竟然如此厌恶薛蟠,以至于怀疑他们合谋骗他府上女医!更没想到,他性情冷僻,才不管别人死活!
眼见事情走向死胡同,月亮门内,黛玉紧攥着衣角,只觉气血上涌,早将香袋的借口抛之脑后,恨不得去同这人辩论一番!
她一面觉得难受,想着宝钗与薛蟠为自己的父亲奔波,却受此折辱;一面又觉气愤,怎么世间有如此蛮横不讲理之人。
心潮起伏之下,脚底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
闻暄眸色一冷,眼风凌厉,“谁?!”
他的视线投向月亮门旁的梅花丛,腊月红梅盛开,新雪尚未融化,寒意裹挟着梅香扑面而来。一只细白的手压低梅枝,天青色缂丝银鼠披风衬得肤色如雪,隐隐透着青蓝的血管。待那只手移开梅枝,一双似嗔似喜的含情美目,恰好与闻暄的视线相撞。
闻暄怔住,手指无意识蜷缩。
冬日天光暗沉,有下雪的征兆,原本黯淡的梅园,却因那位缓缓踱步而出的女子,平添光华,叫人眼里容不得梅花,只剩那张夺目的脸。
周围似有呼呼风声,闻暄却只听见绣花鞋踩着枯叶残雪,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轻响。
那女子的红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眼底神情灵动,又带着嗔怒与讥讽,不像是好话。
闻暄不知自己怎么了,只听见心脏跳动,便是努力想听清她说的话,也只觉脑子混沌。
直到那女子双颊泛红,眸光怒意汹涌,唇边却噙着笑:“……郡王也是好教养,我同你说话,你听不见?”
黛玉当真恼怒,她方才从头到脚将闻暄批驳一顿,半点不带脏字,自觉发挥完美!这人却一言不发,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越发叫人气愤!
闻暄回过神,见黛玉与自己相隔咫尺,下意识后退一步,拧眉道:“听见了,姑娘为何出言不逊?”
黛玉嗤笑:“是郡王无礼在先,妄下论断。”
“难道是我们蠢笨,放着简单的路不走,偏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一则,这种疑难杂症只有谈女医有治愈先例,二则,就算我们走正路,让家中长辈请托贵府,郡王就会乖乖放人?您扪心自问,会如此简单吗?”
闻暄动了动唇,想开口,又发现她还真说对了。
就算贾母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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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不会轻易松口。
“我们借着送礼的由头见郡王,还不是叫您驳了回去?”黛玉越说气势越凌厉,“左不是,右也不是,说是治病您也不信。太妃身体康健,谈女医在贵府只是寻常问诊,于我们却能救命。您宁愿空拘着女医,也不愿救人一命,古今上下也挑不出您这样的好人!”
“林妹妹!”宝钗惊呼,拉过黛玉,挡在她身前,“郡王,这就是我妹妹,她身子弱,一时气愤口无遮拦,您别见怪!”
一面低声附耳道:“别惹恼他,这人是个阴晴不定的阎王。”
黛玉气是出了,心里也有些后悔。想了想,又觉得重活一世,还要受窝囊气,更没意思。
“我说的都是实话,郡王若是听不得实话,那我以后就不说了。”黛玉轻笑,眼底似有挑衅,看向闻暄。
闻暄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训过,本该生气,可是酝酿好一阵子,那股子火气凝聚不起来,一瞧见她眼底的挑衅,干脆连火星子都被浇灭了。
只是面上还得装个威严的模样,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同我说话?”
黛玉撇过脸,冷哼一声,不理人。
闻暄拳头紧了紧,也哼了一声道:“罢了!念你初犯,饶你一次。”
“那什么女医,真以为什么稀罕人物,既是给你妹妹治病,赶紧带走!别再来烦我!”
他声音冷硬。
落在宝钗与黛玉耳中,却眼前一亮。
“多谢郡王!”宝钗笑道。
黛玉不轻不重瞥了闻暄一眼,那股怨气散了,声音软下几分:“多谢郡王。”
闻暄喉结微动,面容却更冷,干脆背过身去:“你们也快走,两个女子出现在这里,名声不要了?”
事情已了结,宝钗和黛玉自然不便久留,转身离去。
快要踏出月亮门,黛玉忽然记起香袋,忙调头回去。谁知闻暄正跨步上前,冷不防,一头撞在他胸前。
“啊!”黛玉下意识后退,捂着额头,皱眉打量闻暄的胸膛,像是在怪他的肉怎么这样硬!
闻暄也不耐地看着她,“还回来作甚?”
黛玉抬眸看他,额头被撞得通红,疼痛让她眼底泛着水雾。
闻暄轻哼:“娇气。”
听见他语气生硬,黛玉心中渐生怒火,开口便没好气:“我的香袋,还我!”
闻暄:“什么香袋?不知道。”
黛玉暗咬嘴唇:“你去东府时,宝玉给你的那只。”
“宝玉?”闻暄挑眉,“他是你谁?为何你的香袋送给了他?”
黛玉皱眉:“这与郡王何干?你只管还我。”
闻暄嗤笑:“香袋又没写名字,给了我的就是我的。”
黛玉语塞,半晌冷笑道:“郡王的脸皮,我算是见识了!”
说罢,转身就走,发间的步摇随着主人的心情晃动得厉害。
目送背影走远,闻暄背在身后的手才伸出来,掌心握着一株红梅,是他方才跨步上前折的。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红梅娇艳,却输给那双似嗔似喜的含情目。
闻暄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将她触碰的红梅折下。
13. 林黛玉谑语拒良缘 冷郡王藏梅暗生情(一)
闻暄盯着红梅半晌,一阵风过,吹得林中枯枝簌簌作响,他的脑子也似乎被这阵寒凉吹醒。
“我捡它作甚?”闻暄倏然皱眉,下意识将梅花扔了。
“我的爷,太妃娘娘到处找您呢,您怎么在梅园?”贴身小厮竹墨一溜儿烟跑来,看见地上的梅花,噗嗤笑出声,“殿下在赏花?”
不待闻暄开口,竹墨屁颠屁颠将梅花捡起来,讨好似的送上前,“这株开得极好,太妃娘娘肯定喜欢,咱们快回去罢!”
闻暄像是给自己方才的行为找到了借口,面色和缓,轻哼道:“祖母最喜欢梅花,你再给她挑几株插瓶。”
竹墨不疑有他,忙去折花。等他抱着梅花转头时,发现雪地里有几行陌生的脚印,还有一道是通往月亮门另一端,女眷区的!
王府除了太妃和众丫鬟之外,没有其他女眷。寿宴之日,她们招待宾客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来偏僻梅园?!
难道是……参宴的宾客里有哪家女眷在此私会?!
竹墨大吃一惊,兴奋又紧张地将这个结论告诉自家郡王,却迎上闻暄嘲讽的目光。
竹墨脑子一顿,开始转动……
等等,如果是女眷在此私会,那么私会的对象是……?
梅园就自家郡王在,除了他,还有别人?
竹墨的头越来越低,恨不得自扇巴掌!叫你这张破嘴爱嚷嚷!
闻暄冷笑一声:“一会儿到祖母跟前,乱说一个字,你知道后果。”
“不敢!小的是锯嘴葫芦!”竹墨嘿嘿笑。
-
宴客堂上首,各府贵妇围着太妃而坐,姑娘们坐下面,相熟的自动邀着坐一桌。对面台前正在唱戏,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老太妃未穿形制礼服,只穿着半新不旧的卍字纹葛红色对襟袄,简单装饰,却更显雍容华贵。
她身边坐着贾母,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太妃与贾母在闺中时就是手帕交,数十年过去,当年的金兰姊妹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二人还能在垂暮之年相聚,亲密之情自与旁人不同。
她们说话时,黛玉与换好装的宝钗悄悄回来,挨着迎春等人坐下。
探春小声道:“你们去哪了?老祖宗方才还找呢,我扯谎说你们去更衣。”
宝钗:“我们就在园子里逛了逛。”
探春睨着黛玉,打趣道:“你们近日越发亲厚,去玩也背着我们。”
黛玉挑眉笑:“你瞧探丫头的粘人劲儿,怕不是连更衣也想同咱们一起。”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促狭鬼!”
众人笑闹片刻,一道声音传来,“这就是林姐姐和宝姐姐吗?!”
黛玉和宝钗闻声抬眸,暗暗对视一眼,皆是惊喜。
来者是史湘云!
探春等人忙忙碌碌介绍,只当是她们三人第一次相见。
“我听老祖宗说家里来了两个新姐姐,一直想去见见,却不得空!没想到在太妃娘娘寿宴上见到了!”湘云笑道。
黛玉和宝钗对视一眼,心道湘云果然还是那个湘云,一团孩子气。
贾母与太妃听见下面的热闹,都住了口,默默听着。
“那就是我的外孙女儿,乳名黛玉。”贾母含笑,指了指黛玉,又介绍起宝钗和湘云探春等。
太妃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一一细看,眼带欣羡道:“你家这些姑娘,都是难得的好人品。不像我,统共就一个孙子,他也不像你们宝玉那么贴心。”
正说着,有仆妇传话道:“娘娘,咱们殿下来了,说是有东西要送您!”
贾母揶揄道:“瞧,还说不贴心?这不巴巴的送东西来了?”
太妃纳罕又惊喜,也弄不清状况,只叫人进来。
屋里都是女眷,见有外男,俱都默默撇开脸,避而不见。
闻暄更是头都懒得歪,带着竹墨一阵风似的过来,躬身行礼,“给祖母请安。”
“起来罢,你不在前厅待客,来后院做什么?”太妃含笑问。
竹墨机灵地递上红梅,朗声道:“回娘娘,咱们爷知道您喜欢梅花,特意去挑了几株上好的送来,给您添喜!祝您身体康健,岁岁长安!”
周围女眷都道郡王有孝心,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嗔道:“你这孩子,亏得有张巧嘴!你们郡王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
竹墨:“郡王嘴上不说,心是一样的!”
太妃越发高兴:“赏。”
竹墨:“谢娘娘!”
闻暄瞥了眼竹墨,嗤笑:“马屁精,得了赏还不退下。”
竹墨呲着大牙乐,捧着梅花给太妃身边的嬷嬷插瓶。
闻暄眸光一顿,“我去罢。”
“你又忙什么?死冷寒天,风雪里跑了一回,还不过来吃杯热酒暖一暖!”太妃虽是训斥,眼底却满是怜爱。
闻暄无法,只得在女人堆里坐下,好在周围都是已婚妇人,姑娘们背对着坐在下首,彼此恪守规矩,连视线都不敢挪移。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姑娘们同时屏气敛声,俱都安静下来。
太妃和贾母偷偷笑道:“我们家孩子少,暄儿自小没接触过姊妹们,瞧他浑身的不自在。”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笑道:“我们宝玉倒是在脂粉堆里混惯了,这次怕他冲撞女眷,不许他来后院,还闹了一阵。”
“既如此,你把那孩子叫来,让他们两个都自在些。”
王夫人收到示意,便叫丫鬟跟着王府嬷嬷去请宝玉。
下面角落的圆桌边,宝钗和黛玉你揪揪我衣角,我扯扯你裙摆,眼神官司纷飞。
“那个阎王来了,他应该不会把咱们见他的事儿抖落出去罢?”宝钗眨眨眼。
黛玉轻哼:“他说出去,于自己也无益。”
宝钗捂着嘴,突然附耳笑道:“怎么无益?万一他想做我妹夫……”
“啧!宝姐姐!”黛玉柳眉倒竖,哼笑,“我饶不了你!”
二人在桌子底下斗法,突然一只茶盏掉落,“当啷”一声砸得四分五裂,众人都看向她们。
宝钗与黛玉默默低下头,对视一眼,彼此都忍不住笑。
重活一世,本该成熟稳重,结果相认以后,两个人不仅没长进,有时候比前世还幼稚,像是遇到可以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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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身心都放松下来。
砸碎的茶盏如同某种信号,因为外男到来而紧绷的姑娘们蓦然放松,回过味来也觉得好笑。
各家谁没有个兄弟姊妹,怎么来了别人家,遇见个男的就紧张成这样?
探春和湘云率先笑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小话?也让我们听听!”
黛玉柳眉一挑,开始作怪:“说宝姐姐想找个宝姐夫!”
众女哈哈大笑,宝钗没来得及反驳,宝玉正好到了。
湘云倏然笑道:“不会是二哥哥吧!”
黛玉和宝钗愣住,很快反应过来,一个笑得弯了腰,一个扶额无奈。
“你们二人都有个宝字,你有金,他有玉,真真是金玉良缘。”黛玉躲在湘云后面,一句接一句拱火。
宝钗又气又想笑,“好你个颦丫头!那你们二人还有玉字,他成日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又说前世见过你,真真是木石前盟。”
黛玉气得满脸通红,又笑得肚子疼,两个人你来我往闹了起来。
“他就是宝姐夫!”
“他是林妹夫!”
湘云被她们当作挡箭牌,也笑得不行,“二哥哥竟被你们当成球,踢来踢去,谁也不愿意要!”
黛玉立刻促狭:“我们不要,给你如何?”
湘云脸色涨红,狂摇头:“我也不要!”
探春和迎春正好看见宝玉往这里来,更是笑倒了。
……
几个姑娘笑成一团,旁人却不知她们这一桌在说什么,可叫宝玉望眼欲穿。
“瞧瞧我们家那几个丫头,忒不成体统。”贾母跟着笑,“她们乐什么呢?”
宝玉立刻请缨:“老祖宗,我去帮您探一探!”
他正要起身,却听闻暄淡淡道:“你一个男子,混到姑娘堆里算什么意思?”
闻言,宝玉脖子缩了缩,既想反驳,又不敢开口。
他前日因送礼的事情就得罪了郡王,这会子,哪里敢触霉头?要是自家就算了,这又是王府,便是老太太和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见场面冷住,太妃照顾贾母的面子,笑骂闻暄道:“要你多事?宝玉,你只管去!”
虽如此说,宝玉还是不敢再迈步,老老实实坐在闻暄身边,只是脑袋不时转动,看向黛玉。也不知有意无意,闻暄突然转了身子,将宝玉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宝玉:“……”
太妃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自家孙子这是刻意为难宝玉!
“罢了,我也想跟年轻孩子们乐一乐,不如把她们叫上来,同我这把老骨头说笑说笑?”
听见把人请过来,宝玉面露喜色。
闻暄脸色一冷,想开口,又被太妃眼风瞪了回去。
黛玉宝钗等人听见嬷嬷的招呼,虽然惊奇,却并不畏缩。其他府上的姑娘有害羞的,也有大方的,情态不一,俱都听话地起身。
各府夫人皆在暗暗打量众女,这里几乎聚集了京中所有贵女,可以说是挑选媳妇的好机会。
贾母和王夫人也在心中计较,左看右看,竟还是自家几个姑娘最为出众。
14. 林黛玉谑语拒良缘 冷郡王藏梅暗生情(二)
姑娘们给太妃见了礼,婆子媳妇搬来桌椅,她们寒暄一阵便挨着各自长辈坐下。
黛玉忽觉两道视线凝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一个是宝玉,见她看来,就冲自己笑了笑。
另一道……却在她抬头的瞬间移开。
黛玉审视着垂眸的闻暄,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湘云凑过来窃窃私语:“你们瞧见没?这个郡王生得比二哥哥还好看!”
闻言,连最胆大的探春脸都红了,“呸!好没脸!你还细看人家!”
湘云翻个白眼,“少来!你们口是心非!我却不装!想看就大大方方看!”
说是这么说,湘云也只敢往闻暄脸上瞄一眼,又佯装镇定道:“当真是极俊俏的郎君!”
如此行径,已是大胆!
迎春嗔道:“好了,别叫人听见笑话你!”
各府姑娘挨得近,都听见湘云的话,臊得脸通红,心里却如猫抓似的。
豆蔻年华的女儿家,从不见外男,哪有不好奇的?只是俱都矜持着,怕失了体面。在湘云的怂恿之下,有几个胆大的也跟着瞄上两眼。
宝玉与闻暄生得都俊朗,外府的人乍一看,目光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比较之下,只觉一个温润和善,一个俊美凌厉。若论五官,自然闻暄胜,若瞧气势,还是宝玉更好亲近。
有个倒霉的,因为动作太刻意,叫那道锐利的视线抓住,一时惊得忘了呼吸。
“他看见了!”那姑娘懊恼低头,脸上红得滴血,“……好凶的模样。”
众女噗嗤笑出声。
太妃与贾母询问发生何事,姑娘们红着脸找借口搪塞,彼此却按捺不住,又低声发笑。
宝玉正愁搭不上话,忙笑道:“妹妹可是想吃我们这边的果子,够不着?”
说罢,顺势越过闻暄,将果盘送到姑娘们的桌上,就在那坐下攀谈起来。
那个红脸姑娘又羞又喜,好在宝玉善解人意,一来二去间,缓解她的尴尬。众女见他言谈自如,风趣幽默,慢慢的都搭上话,场面好不热络。
黛玉与宝钗默默转了个方向,不参与她们的热闹。
宝钗以扇掩口,悄声道:“你等着,他一会儿就来找你。”
黛玉轻哼,笑道:“你不要,我不要,还不许旁人要?非要推给我?”
宝钗咬着唇瓣,忍笑。
黛玉瞥了眼被包围的宝玉,也忍笑:“他如鱼得水,咱们别冒头打搅他。”
二人背过身打趣宝玉,忽然,黛玉看见另一桌的闻暄从竹墨手中接过什么,一抹红色一闪而过,很快被藏进袖子里。
竹墨嬉笑打趣,被闻暄瞪跑。
戏台吵闹,黛玉听不清他们说话,只凝神细看,就见一枝梅花自闻暄袖中滑出,又被握在掌中赏玩。
“我当什么宝贝……”黛玉小声轻嘲。
那人却像后脑长眼睛,忽然转头。
黛玉一愣,还没来得及慌张,对方却像做了虚心事先低头。只是才低一半,意识到什么,又冷硬地看了过来。
“怎么?你也没看够?”闻暄挑眉。
黛玉:“?”
黛玉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嘲讽她们方才偷看!
天地良心!是别人偷看,又不是她!怎么把账算她头上了!
你是什么香饽饽?难道人人都要偷看你不成?!
黛玉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气得白中带粉,还没反驳,那人就转了回去,连带着梅花也没了踪影。
黛玉哪里还有空管梅花?只想狠狠啐他一脸!
上首太妃不知下面的官司,她很喜欢宝玉的性子,忽然问道:“宝玉可订了亲?”
周围人俱都竖起耳朵,连闻暄都看了过来。
贾母笑道:“不曾,他还是个孩子心性,父亲管得严,要他用功读书,不许过早沾后院的事儿。”
“嗯,如此倒不错,我们家也是这样。”太妃赞许,忽而又叹道,“只是孩子一晃眼就大了,有的事,还得早早看准订下才好。”
闻言,众夫人暗自对了眼神。
时下有男女大防,可场中大多是各府夫人与闺阁小姐,来了两个适龄郎君,傻子也知道什么意思。
闻暄与宝玉,家世样貌没得说,没有人家挑他们,只有他们挑人家的。太妃是明说想给郡王挑人了!
如今看亲大多盲婚哑嫁,顶多让父兄打听男方人品,想订婚前亲眼见一见的机会,少之又少!能遇到今天这样的场合,谁不盘算?!
敏锐的夫人们观察场中形势。若论样貌,贾府里的林姑娘和薛家的宝姑娘,当拔头筹!太妃要是看中她俩,旁人就没戏唱了。
因而有人出言试探,贾母淡笑道:“我家的几个姑娘不着急,尤其是玉儿,她体弱,母亲又早逝,我还想留她在身边,多陪我几年。”
众人会意,知道贾母另有主意,兴许是要将黛玉留给宝玉。
太妃脸上并没有失望,瞧着不像看中林薛二人的意思。
众人的揣测落空,又活泛起来,都巴望自家姑娘能得太妃青眼。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昆曲,闻暄看似听戏,妇人们的谈话却一句未落,手指心不在焉地敲着桌案。
宝玉不知何时凑上前,腆着笑脸道:“郡王……”
闻暄瞥他,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上回拿去的香袋……”宝玉咽了咽口水,红着脸道,“能不能……还给我?”
宝玉自以为是悄摸的过来,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绊着那边姑娘们的心。她们都往这边瞧,老太太们自然也跟着望了过来。
宝玉与闻暄二人面向戏台,殊不知背后无数双眼睛盯着。
闻暄斜睨着他,淡声道:“什么‘拿去’?那是你送我的。”
“我……”宝玉语塞,忙道,“我送郡王的是象牙木扇!那个香袋是……”
他正要说是黛玉送的,闻暄突然指节重重一敲,逼着他把话吞了回去。
身后,不知内情的众人自然听不懂这是哪桩官司。
“什么香袋?”方才的红脸姑娘好奇。
贾府女眷焉有不明白的?宝玉还差点为此挨一顿家法!
“是我的。”贾母忽然笑呵呵道,“我随手赏给宝玉的东西,他粗心,当成礼送给郡王了。”
黛玉和宝钗对视一眼,其余贾府众人也知道,这是贾母在打圆场。
“是,是老祖宗送的。”宝玉眼睛一亮,“长者所赐,还请郡王原谅则个,归还与我罢?改日我再送个好的!”
“哦?真是老太君送的?”
闻暄似笑非笑,拎出那只香袋晃了晃。
不仅宝玉的眼珠跟着它转动,黛玉的心也七上八下的!
她暗暗咬唇,这个混球!明知香袋就是自己的,偏装傻!
太妃眸光一转,大概明白怎么个事儿,“暄儿,一个香袋罢了,还给宝玉吧。”
闻暄轻哼一声,颔首向两个老人家行礼,挑眉道:“既是老太君送的,留给我也一样。老太君福泽深厚,我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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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香袋,自然添福添寿。宝兄弟,你说呢?”
宝玉瞠目结舌:“这……”
“你不会是舍不得吧?”闻暄逼近一步。
太妃哪里看不出来自家孙子咄咄逼人,刚想开口,贾母先笑道:“宝玉,就把香袋留给郡王吧,改日我再送你一个。”
宝玉惶急:“老祖宗……”
贾母摆摆手,“宝玉,听话。”
宝玉无法,只能看着闻暄将香袋收回去。他偷偷往黛玉那瞄一眼,对方触及他的视线,立刻避开,一时越发伤心。
这边厢,黛玉也无奈,只能低声对宝钗道:“这下好了,香袋成外祖母的了,我便是想讨也讨不回了。”
宝钗含笑,瞥了眼闻暄,“我看不必讨,说不定还有一段香袋奇缘。”
黛玉柳眉倒竖,又同宝钗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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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暄没再久坐,喝了半壶温酒便起身告辞。
见人就这么走了,黛玉和宝钗心中大事未定。
闻暄虽然答应将谈女医借给她们,却不知是怎么个章法。
她们又不方便询问,只盼他是个言出必行,做事稳妥的。
寿宴持续一整日,临近傍晚,眼看众夫人陆续离开,黛玉心中不免焦急。
她的心事写在脸上,太妃叫了两声,也没听见。
“林丫头,过来。”贾母轻唤,黛玉这才回神。
“太妃娘娘,外祖母。”黛玉颔首行礼。
“好孩子。”太妃拉着黛玉坐下,细细端详面容,柔声道,“她长得很像敏儿。”
贾母闻言眼眶湿润,“可惜敏儿命薄。”
太妃叹了口气:“我瞧这孩子似有不足之症,你可请人看过?”
贾母道:“家里常配着丸药,只是总不见好。”
“我这里有个医术精湛的女医,每日都要来诊脉。你要是放心,便留这孩子在我府上好生养病,有个数月,自然就调理好了。”
黛玉闻言一惊,飞快与宝钗对视一眼。
这必定是闻暄安排的。
“那怎么行?要是总不见好,难道一直住王府不成?”宝玉急得口不择言。
王夫人:“胡咧咧!哪有这样咒你妹妹的!”
宝玉讪讪低头。
贾母沉吟片刻,细想宝玉的话也有道理:“若是住在贵府未免叨扰,还是每月初一十五,我打发人送她过来,劳府上女医替她诊一诊,如何?”
太妃欣然道:“也好。”
事情虽与钗黛二人预想的情况有出入,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约定好每月来王府的章程,贾母等人便告辞。
回程的路上,见宝钗还在皱眉思索,黛玉反倒出口安慰道:“哪有事事都如意的,他岂是任由咱们摆布的人?”
宝钗细想想,也觉得好笑。
她托词说给黛玉治病,虽也是真,但最重要的还是去扬州治林如海。谁知道那位郡王又不按常理出牌。
不是说给妹妹治病?好,那你来我府上治,甭想把女医带走!
两个人越想越觉得,自从遇上闻暄,许多事情开始阴差阳错。
他的行事章法实在不可预测!
黛玉和宝钗俱都无奈。
笑了一阵,黛玉又道:“我瞧太妃娘娘是个好相与的,到时候我直接央她帮忙,更便宜。”
“很是。”宝钗赞了一声,又揶揄,“颦丫头的巧嘴,还怕拿不下太妃?”
黛玉嗔笑,挑眉:“是又如何,你等着我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