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的饲养指南》 1、圣诞前夜 【记录:2002年12月24日,东京都,无名小巷】 那是一条狗——黑色的狗。 可能是流浪狗,也有概率是家养犬。它的脖子上还戴着深蓝色丝绒的项圈,只是皮毛沾满灰尘,毛茸茸的尾巴打结成了团,变得很像是几块压得平平的土片叠在一起的模样,连日的雨水都无法把它洗刷干净。脏兮兮。 黑狗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奔跑在五条怜的前面。有那么短暂的几个瞬间,五条怜恍惚地认为,它是在引领着自己的脚步。 事实并非如此。 狗在寻找一个避雨的场所,而五条怜要想办法逃离身后的追捕。 平安夜的暴雨从午后开始下起,直到此刻的深夜也不曾停歇,彻底打湿了她浅葱色的和服,也带走了她最后能够感受到的那点温暖。指尖也好脚掌也罢,全都泛着冰冷的僵硬感,一脚踏下去,冻成冰块般的皮肉也仿佛要裂开来了。藏在袖口里的银色戒指沉沉地拉扯着她的和服,每挪动一寸,似乎都能听到戒指振动的鸣叫声。 唯独不冰冷的,是怀里刚出炉的面包。甚至有点太烫了,让胸口都在一阵一阵的作痛。 远处街头响起了圣诞歌,欢快的音符被空气中阴冷的潮气扭曲了。她的肚子空空,大脑也空空。想要停下脚步,但是不行。 她正在奔跑。她只能奔跑。真惨啊。 会落到此刻的境地,全是因为五条怜自己。 十几天前,她度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说是生日,实际上并无任何特别,没有蛋糕,更无祝贺,所有人都在顾着为六眼诞生的第十三个年头欣喜不已,到头来还记得她生日的,居然只有寿星本人五条悟而已。不过他也忘记给自己拿一块蛋糕了。 七天前,她决心逃离那个家,什么也没有带上,就这么离开了。有谁注意到她不见了吗?大概率没有。即便是有,估计也都是庆幸的声音。 “那个已经没用了的棺材子终于消失了!”——那个家绝对会这么说。 所以,此刻紧追不舍的,不是她的家人。重叠的脚步声和不时传来的“你给我停下!”,本质上也不是为了她,而是对她怀中揣着的这个面包所发出的呼喊。 如此看来,面包比她更珍贵。 几分钟前(也可能是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前,她快要丢失对时间的认知了),这个黄油蒜香面包从烤炉来到了透明的玻璃橱窗里,金黄色的,硕大一个,油润润的奶香味如此诱人,五条怜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饿得昏头了,唯独能清楚意识到的是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实,以及饿到马上就要死掉了的危机感。 可能是下意识的冲动在作祟,也可能只短暂地思索了几秒。答案并不重要,因为她伸出了手。 伸出手,抢走面包,就像书里的冉阿让那样,区别是她可没有那么崇高的动机。她只是饿疯了。 再之后……后来,就是现在了。 她开始逃跑,面包店的伙计和烘焙师傅都追在身后。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她说不定也会被丢进巴士底狱吧。 等等,冉阿让是被关在了巴士底狱吗,还是别的什么监狱?说起来,这里是东京,不会有什么“巴士底狱”吧?东京的监狱叫什么名字来着,未成年的她也会为了这个面包而被判处五年的牢狱之灾吗? 大脑僵硬而迟钝地转动着,得出一堆毫无意义的想法和结论。 雨声好像变大了,变得像是银针或是某种更庞大的东西,尖锐地砸在身上。背后的脚步声和急促呼喊,倒是渐渐听不到了,四肢依旧沉重,胸腔由内而外地疼痛。 黑狗早已不见踪影,它到哪儿去了? 不对不对,她自己这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概念,没有答案。大脑一片空白。 依旧,她只能奔跑。 跑过好几条阴暗的小巷,此处甚至已经没有了灯光,倒是主路上的乐声一点不减,在耳边盘旋着“铃儿响叮当”。一大堆旧家具不知道被什么人随意丢在路边,堵住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 五条怜知道自己应当跨过去的,她也确实抬起双腿了,可脚尖还是撞在了家具边缘,连带着身体也失去了控制,踉跄着撞向地面,把她扔进地上的一汪水潭里。袖口里的戒指撞在地面,发出沉闷且微弱的声响,但是还好,仍完好地窝在口袋的一角。可怀里的面包掉出去了,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填满了胸口消失的滚烫感。 她的面包——被她偷走的黄油蒜香面包——此刻像个金黄色的车轮,在地面上转个不停,轱辘轱辘,轱辘轱辘,碰到了某个人的脚。 然后停下了。 顺着地面的角度望去,五条怜看到了一个像模型那样裂成了几块的人体,空气里充盈着潮湿的铁锈味。 还有那站在雨里的、黑色的男人。 嗯。当真是完全黑色的男人。 头发是黑的,衣服也是漆黑。在没有月光的夜里,他的皮肤似乎也镀上一种粘稠而浓重的油墨,比从他的指尖与手中长刀滚落的液体还要更加黏糊,像是……她说不出像什么。 她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只是想不起那一刻的场景,也根本念不出他的名字了。站在眼前的人形,与其说是人,倒更像只野兽。 这一年——2002年即将走到尾声,这个冬日的雨夜一定会成为一整年里最寒冷的日子,冷到五条怜战栗不止。呼吸被卡得断断续续,她真的还在喘息吗?力气也好,勇气也罢,肯定都融化在了雨水里。 危险。眼前的人很可怕。 快站起来。快逃吧。 快点!快点! 五条怜知道她该怎么做,可不争气的双腿却怎么都站不起来,而他分明已经向自己走来了。 男人蹲下了身子,本就高大的身躯被折叠成了更加宽阔而醒目的存在,她吓得愈发无法停止颤抖。直到此刻他才愿意分心去看掉在脚下的面包,随手捡起,满不在意地咬了一大口,歪头盯着她。五条怜看到了他嘴角的一道短短伤疤。 他好像看了很久,但也可能不太久,都怪阴冷感再次打乱了时间的实感。 “挺眼熟。” 这似乎是对她的评价。 他旋即又眯起眼打量她,发出一声很轻蔑的哼声:“对,五条家的。你和六眼小子蛮像,虽说我也不太想得起他长什么样了。” 大抵是错觉,他的话语短暂地让五条怜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变成了空洞,无论是名为恐惧还是震惊的心情,都漏过了这个巨大的洞,而后消失到了不知道哪里去。她看到她的面包又被咬了一大口,昧着道德和良心而偷走的最后食物显然已经变成了这家伙的所有物,她的心不由得跳得好快。 是否感到生气了,还是绝望感开始作祟了?五条怜不知道。 唯独知道的是,颤抖忽然停下了,早已饿到虚脱的疲惫身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倏地冲向他,死死扒住他的手腕,向他拿在手中剩下的半个面包努力探去。 “还给我……是我的。”怯弱的嚅嗫也变成了吼叫,“把面包还给我,禅院甚尔!” 她想起了他的名字。 五条怜不认识禅院甚尔,也不曾很正经地见过他。对此人唯一的印象是前几年的雪天,她站在宅邸的后门等待五条悟的途中,看到一个沉着脸的男人经过他的身后,视线故作不经意般扫过他。后来,五条悟告诉她,那个偷看他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咒力,大概就是禅院家的了。 「追求多样化术式的家族,却老是容易生下没咒力也没术式的后代。超搞笑!」 那时,五条悟是这么说的,而五条怜也迷茫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她一点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她也没有术式,所以没能成为咒术师,更不曾踏入过咒术师的世界。 后来,是从别人的聊天中,偷听到了禅院甚尔此人离家的事情。 再之后嘛……就是今天,就是此刻了。这家伙堂而皇之地吃起了她的面包,正以一副很戏谑的表情睨着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对她送上嘲笑。 胸膛又滚烫起来了。不是因为面包,也不全是恐惧作祟。可能只是愤怒和饥饿,或是更尖锐的某种情绪,尖锐到足以刺痛出从未有过的勇气,推着她窜到这家伙的背上,用细弱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五条怜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好硬。好痛。牙齿要掉了? “还给我!”她又伸手去抢,“是我的东西!” “啧……你是狗吗?烦人的狗。” 如同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禅院甚尔攥住五条怜的衣领,把从身上拉下来,丢到地上。如此轻巧的动作砸出了很响亮的“砰”一声,积水也碎裂了。 这下总能消停点了,他想。 事与愿违。 明明都饿到肚子都要变成坍缩的黑洞了,明明能够感觉到已然命悬一线,五条怜还是扑向了他。 “像狗一样有什么不好!” 她尖叫着,好像要疯了。 再不吃东西就会死。遇到禅院甚尔这么可怕的人,还貌似目睹了对方犯罪的瞬间,八成也没办法从他的手里活下去。就算侥幸逃走,又能怎样? “所以……所以……”她喃喃着。 所以,此刻一定是她人生最后的时间了…… ……不对。 早在被赋予“怜”这个可笑的、和她的哥哥相似的名字前,她就应该去死了。 她是从断气之人的肚子里剖出的孩子,命运应当与她身为下人的母亲一样,在六眼神子诞生的那个夜晚与暴毙的母亲一同死去。但是没有。 她活下来了。 她要活下去。 “所以,带我走吧!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我向你发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野狗的家 幽暗、狭窄、很不宜居。 这是在看到禅院甚尔的家时,五条怜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评价。 但抛开这些缺点,此处不会有雨吹进来,也没有阴冷的风。不停从落地窗外掠过的车灯透过窗帘,在地上画下一道旋转般的弧形影子,也顺便带来了轮胎碾过柏油路面的声音,她想起刚才跟着甚尔一路走过来时,正好途经过了一条车流量不小的公路,说不定此刻所有的噪音都是来自于那条路上。 五条怜很想拉开窗帘,看看自己对于公路的猜想是否正确,可她有点不敢这么做,依旧尴尬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捏紧了衣袖,隔着湿漉漉的布料把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里,像个小偷似的往里打量。 “站着干嘛?”甚尔站在客厅里,远远看去依旧是道漆黑的影子,声音也冷冰冰的,“进来。” “唔……我知道了。” 诚惶诚恐,五条怜立刻踏进玄关,顺手合上了门,沉闷的咔哒一声。 居然真的被这家伙带走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很吃惊。 “带我走吧,我什么都会替你做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有一半是冲动。还有一半,显然是求生欲在作祟。而这男人也真的把自己带回去了,肯定也是想要从自己的身上谋求一点什么。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算是构成了相互索取的关系吧……哎等等。 五条怜忽然感到自己晕乎乎的脑袋清澈了一下。 成年男性和未成年少女,在前者的家里。她已经学过生理课的知识了,大概稍微能够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坏了。现在好像有点危险。 五条怜真不想面对自己貌似做错了决定的事实,也一点都不愿承认她有点害怕,可惜浑身上下颤栗不停,早就把她的这点心思全都抖露出来了。 “喂。” 那个影子在喊她呢。 相当不争气的,五条怜猛抖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后悔或是反抗的余地,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了。 “有……什么事吗?” “奶粉在桌上,热水在那边。每隔两个钟头给他喂饱。”他的手从这里指到那里,之后指向了眼前的小篮子上,“听懂了吗?” “唔——” 其实没懂。 五条怜把他刚刚指过这里那里全都看了一遍,但屋里没开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像是奇形怪状的影子,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唯独摆在前头的小篮子还算清楚。 仔细看看,小篮子并非只是一个篮子,而是简单的婴儿床,里头躺着一个孩子,小小的,但很壮实,正安静地睡着,没有闹出半点动静。 看看婴儿,再看看打着哈欠的甚尔,现在她好像能搞明白了,迟钝地点了点头:“嗯。懂了。” “那就行。” 工作交代完毕,显然是没别的好说了,甚尔一声不吭地钻进被炉里,摸索着打开了开关,期间不小心把桌上垒得高高的啤酒罐弄掉了两个,砸出咔啦咔啦的刺耳声响,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往地上一倒,就这么睡了,连鼾声都没有。屋里一下子陷入死寂。 那……接下来就该喂奶了? 虽说已经听他把该干的事情说过一遍了,可五条怜有点不知所措。她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该去喂奶了,还是等到两小时之后。 身上的衣服还湿漉漉的,一点都不见干,屋子里也阴飕飕,没有空调或是暖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饥饿感已经缓解了不少——走过来的路上,甚尔把吃剩一半的面包还给她了,勉强让她脱离了饿到一命呜呼的悲惨命运。 傻兮兮地站了一会儿,她总算动起来了,伸手去拿台子上的奶粉和奶瓶。 不管怎么想,甚尔交给她的差事显然是现在就必须完成的。她饱尝过饥饿的滋味,可不能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也经历如此糟糕的体验! 决心很强,执行力却少得可怜。五条怜迟钝地拆开盖子,再旋开奶瓶,哆哆嗦嗦,先试探性地往瓶子里舀了几勺奶粉,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赶紧捧着奶粉罐跑到窗边,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借着外头驶过车灯,飞快地读完了使用说明。 呀,居然要把奶粉刮平才行吗?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说,刚才加得有点少了吗?那得再补上一点才行了。所以得补多少来着? 纠纠结结,她往瓶子里又丢了两小勺粉。 这样一来,分量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五条怜捧着瓶子,小心翼翼穿过客厅,走到了大概是厨房的位置。饮水器上亮着红灯,没洗干净的碗筷和锅子在水槽里堆成了小山,有几个碗里还有压得变形的烟头,就连冰箱上可爱的冰箱贴也摆得乱糟糟的。 不只是厨房而已,其实客厅也有够乱的。 婴儿床和杂物都摆在了客厅一角,衣服则是铺在了沙发上,堆在狭窄过道里的纸箱让仅有的一点空间变得更加紧促。南侧有一扇房门紧闭着,她猜是卧室,但她也不懂甚尔为什么选择睡在这里。 这是单身汉的独居之家吗,还是杂乱却温馨的小家庭呢?五条怜不知道,只忽然觉得好不自在。 就这么闯进了别人的家里,确实应当无所适从才对。 不小心发了个呆,从瓶口溢出的温水倏地涌出来了,流到手上,突如其来的温度吓到她差点蹦起来。 赶紧关上水,也顾不上洗手了,五条怜匆匆跑回去。第二阶段的挑战不期而至,她又忍不住要哆哆嗦嗦起来了。 不行不行,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证明兑现自己许下的诺言的,老这么犹豫算怎么一回事呀! 五条怜心一横,直接把奶嘴塞进了熟睡婴儿的嘴里。 婴儿不喝、婴儿生气、婴儿狂哭。 她已经替自己莽撞的喂养行动做出了上述这些可能性的设想。 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的设想一个都没派上用场。这孩子居然很主动地咬住奶嘴,分外自觉地吮吸起来,喝饱后一扬脑袋,自顾自睡过去了,不吵也不闹,简直像个小假人。 “呼……” 提心吊胆的一天,现在总算能稍微松一口气了。但考虑到两小时之后还要再把刚刚做过的事情重复一遍,这口气看来还不能彻底松懈呢。 五条怜绕着客厅转了一圈,然后又转了好几圈。 说实在的,她很累了,也有点困。如果能够让她躺下来睡上一觉,绝对再好不过。可问题是,那里能睡呢? 最适合用于歇息的被炉被甚尔完全占满,沙发上也堆满了东西,仅有的空间被挤压得不剩多少。阳台或许是个不错的去处,可外头的雨一点没停,她也不想再湿哒哒的了。 几圈转悠下来,她最后还是在被炉旁停下了,把掉落在地的啤酒罐和橘子皮拢到一边,姑且为自己清出了可以落足的空间,艰难地盘腿坐下。 在狭窄又阴冷的这间公寓里,唯独此处靠近被炉的热气,比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都要舒服些。 五条怜以这副委屈巴拉地姿势坐着,脑袋几乎耷拉到了膝盖上。体温和被炉溢出的一段暖风帮着烘干了她的衣服和头发,也终于赶走了久久盘踞在她心底的冰冷感。就在将要触及梦乡之际,“每隔两小时喂奶”这一概念猛地跳进了她的大脑里,倏地让她惊醒了。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小跑到婴儿床边,开罐舀粉冲泡喂食一气呵成。 干完这一连串的事情,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重新窝回到被炉旁的小小空间里,借着这点热气团起身继续打盹。 眯上两个钟头,再次被使命唤醒,完工后继续歇息,然后再在两小时后自然醒来。这似乎快要形成一个奇妙的循环了。 当甚尔慢悠悠醒来时,正好接近第四次循环的末尾。要是他再多眯上一会儿,就能亲眼见证五条怜的弹射起跳了。 不过,就算是错过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因为他都没认出来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小孩是谁,一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困惑着困惑着,他终于想起来了。 昨晚在完成委托任务——这委托当真被他拖了很久很久——的途中,遇到了一个离家出走的五条家的难缠小孩,难缠到她甚至爬到了自己的背上又打又咬,有够烦人。 说实在的,甚尔本来真打算杀了她,或者至少丢到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哪怕她说出了“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这种大话。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工作场景被这小屁孩看了个遍,凭空多出一个目击证人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还好他想起来了,家里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存在着,而她说出的承诺刚好适用。 于是,收起了刀,把吃到一半的面包丢还给她。在拿到面包的瞬间,这孩子的锐气瞬间消失了,像条迟钝的小狗一路跟在身后,就这么回来了。 睡了太久,脑袋昏昏沉沉。甚尔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顺手从桌上的一堆垃圾里摸到了仅剩的最后一颗橘子,慢吞吞地剥起来。 “喂。”他对着坐在被炉边的小家伙甩甩手,“醒一醒。” 来自天与暴君的唤醒服务非常有效,五条怜倏地就从无比抽象的梦中醒来了。与甚尔对上视线的瞬间,她似乎是有点被吓到了,表情都僵硬了一瞬,几秒钟后才飞快地站起来,用手抚平和服的褶皱,向他认真地鞠躬。 “早上好,甚尔先生。” 就连问好都是毕恭毕敬的。 好嘛,昨天那副野狗似的锐气模样,看来是一点都不剩了。 甚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高兴。他冷笑了一声,依旧懒洋洋地躺着,把橘子丢进嘴里,视线上下一扫,把她看了个遍。 “多大了?” 她的表情莫名多出了一点紧张:“十三岁。” “哦……”果然是这样。 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小屁孩的样子,还留着短短的妹妹头,手腕细得像筷子,个子也矮,才比他的手肘高出一点,记得她昨天走在身后时,存在感小到几乎不存在。 这样的孩子,能派上什么用场呢?甚尔心里想笑。 “名字?” “五条,呃。”她突然涨红了脸,“怜(satoru)。” “五条怜?”他不自觉地把这名字重复了一遍,“有点耳熟。” 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声音都在颤抖:“是和六眼一样的名字。” “哦,对,五条家的六眼。” 他夸张地点点脑袋,仿佛真有这么认同。 “你和六眼又是什么关系?”他追问着,“从一个家里出来的,名字还一样,很难让人不多想吧?” “姑且……” 五条怜的脸颊已经涨得发紫了,呼吸也如同战栗。几近艰难的,她挤出了几个字。 “姑且是,那位六眼的妹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小小怪物 五条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加上"姑且"一词。 说出了"姑且"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个在厚着脸皮撒谎的讨厌小孩一样,她自己都觉得羞耻。 有些意外的是,在甚尔的脸上,她没有看到什么意外的表情,也不存在太多的困惑,刚才短短地在他眼中掠过的一点好奇,现在也消失无踪了。无力地耷拉着的眼皮里写满乏味,看来她的趣味性已经比不上他手里的橘子了。 "所以,你是咒术师吗?" 一下子跳过了六眼或是妹妹的话题,他的话题像是飞到了千里之外。 五条怜原本还在心里纠结着呢,不知道是不是要好好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与五条悟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还有他们之间相似的长相。可他一点没问,心中的纠结彻底失去了落点。她无力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放心。" 啪——甚尔把橘子皮丢到桌上,精准地叠在了桌角的烟灰缸上,话音同橘子皮一样,飞快地瘪下去了。 "就算你承认自己是咒术师,我也不会杀了你的。" 他好像说出了很恐怖的话,可五条怜当下却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涨红的脸烧得更滚烫了一点。她感到好羞耻。 "……不是。"嚅嗫着说出口的话语压低了她的脑袋,"我、我没能成为咒术师。我有咒力,但没有继承术式……抱歉。" 五条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道歉的话语,可这句"抱歉"还是在不经意间从嘴里溜出去了。 好像听到甚尔笑了一声,很戏谑的意味。 "因为没能成为咒术师,所以离家出走了?"他眯起的眼眸也像在嘲笑她。 "不是的!"她急急地为自己辩解,"我……我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呢?五条怜说不出口,她能感觉到藏在衣袖口袋里的银色戒指在硌痛着骨肉。 她离家的原因,其实很愚蠢,可以说是一时冲动,也算得上是经年累月的长久思虑,无论如何,她都将这份冲动实现了。旁人真的能够理解她的冲动吗?五条怜不知道。 所以她犹豫了——担心不被认同、担心被嘲笑,这构成了一切让她犹豫的理由,沉默了许久都说不出半句话,实在窝囊。 "行吧。反正我是无所谓。" 甚尔还是满不在意的,翻了个身钻进了被炉的更深处。 "你说什么都会替我做的,对吗?那你以后好好听得我的话干活就行了。" 烦恼的问题就此消失无踪,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好!" 虽然起点不顺利,过程也颇为曲折,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算能有一个容身之所了,五条怜感到万分庆幸。可惜松懈的这口气还没能彻底吐出来呢,身后忽然响起了"哇"了一声。要不了多久,这声响就会变成夺命的哭声了。 啊,忘记了,马上就到两个小时的界限了!喂奶的技巧她确实是已经掌握了没错,但要怎么才能哄好大哭的婴儿,她完全没头绪呀! 五条怜慌了,瞬间头皮发麻,想向甚尔投去求助的视线,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已经彻底钻进了被炉里去,用被子蒙住脑袋,简直就是一只鸵鸟。 笨拙地在原地僵了片刻,五条怜终于意识到事实了——事实就是,现在只有她能去停止小怪物的哭声了。真是万难的工作呢。 一步一步,她磨蹭着走到婴儿床边,与躺在里头的小怪物第一次打了照面。 喂了一整晚的奶,照理说她和这孩子应该已经建立起了不得的羁绊了,但实际上,她还没有正经打量过他几眼,这都怪昨晚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天亮了,倒是能看清了。于是便也能发现,爆发出洪亮哭声的小怪物,其实不那么像是怪物。 他看起来好小的一个,也不知道究竟多大了,正卯足了劲哭闹着,粉扑扑的浑圆脸蛋涨得通红,连带着一头短短的黑发都要翘起来了,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来挥去,仿佛正在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所以,该怎么哄孩子来着?五条怜毫无头绪,总之先手脚飞快地泡好了奶,把奶瓶怼进他的嘴里。 明明晚上还乖巧的很,这会儿却彻底闹腾疯了,小怪物不停左右摇着脑袋,怎么都不愿意配合。手忙脚乱好一阵,喂奶的进度依旧停留在百分之零,而五条怜的脑袋已经变成五倍大了。 "乖啦。乖啦。" 笑眯眯的温柔安慰没派上半点用场,恍惚之间总觉得哭声更大了。她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还能做点什么呢?感觉窝在被炉里的甚尔已经很不爽了,要是没能派上半点用处,她绝对会被他丢出家门的! 危机感瞬间冒出头来,五条怜很不争气打了个冷战。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容身之所,虽说寄人篱下是很可怜啦,但怎么说都比流落街头好上太多。无论如何,她都得努力才行了! 五条怜在心里替自己打气,顺便鼓起勇气,哆哆嗦嗦把手伸向了小怪物……算了,还是称之为小婴儿吧。 依照她的计划,她要把这孩子抱起来,然后像电视剧里所有的新手爸妈一样,抱着他在空中晃悠几个来回,晃到他停下哭泣为止。可惜美好的设想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小小的孩子,如同放大了十倍的、她从来没拥有过的洋娃娃,柔软程度则是塑料娃娃的一百倍,双手环过小小的身体,仿佛穿过了一滩温暖的软水,手 上的力气全都消失无踪。努力提起来,一大坨软乎乎的肉贴到了手臂上,晃来晃去的小拳头哐叽一下砸在脸上,害得五条怜都懵了,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怀里小婴儿的重量不可小觑。 无比柔软,但也无比沉重,在怀里闹个不停。别说是在空中晃悠了,光是想要抱稳,都算得上是一桩磨练了。 五条怜原地蹦跶了一下,顺势把小婴儿提到了胸口。还没走出几步,他就滑到自己的肚子上闹个不停了。她艰难地拖着这团闹腾的团子,像只螃蟹一样挪到了被炉旁。 "那个……禅院先生。禅院先生?" 窝囊的求助声没能穿过被褥的屏障,甚尔甚至都没动弹一下,依旧团在被炉里头,好似一只寄居蟹。 "禅院先生!" 不停膨胀的窝囊感触底反弹,五条怜猛地掀开被褥,与恼怒地眯起眼的寄居蟹四目相对。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一本正经,"我想,知道名字的话,哄起来会更方便的。" "什么乱七八糟……"甚尔扯扯嘴角,显然对这番理论难以赞同,不过还是告诉她了,"惠。" 五条怜迟钝地眨眨眼,把拍打着她膝盖的小怪物重新捞回怀里,忍不住低头多看了一眼,小声嘀咕:"唔……你叫惠呀?" 是个不错的名字呢,比身为可怜的"怜"的她好上太多了。 她低下头,脸颊轻轻贴在了小怪物黑漆漆的脑袋上,稍微有些痛。 嘶……头发好扎人。 "禅院先生。"五条怜又喊了他一声,"他姓什么呀?" "……" 甚尔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眯起的眼眸像是在看笨蛋。 "姓禅院啊,不然呢?" "唔……"脸颊好烫,"抱歉。" 和她不一样,这孩子不是他捡回来的呀?所以,惠是他的孩子吗?那么孩子的母亲去什么地方了? 五条怜心里有很多很多疑问,不过她一个也不会说出口。 把禅院惠抱远一点,几步路的功夫他又滑到腿上去了,只好再捞回来。看来晃悠晃悠的哄孩子大法派不上用场了。她约莫绕着小小的客厅走了八百圈——在这期间寄居蟹禅院甚尔也充裕钻出了被炉,挪动到电话机旁边点了一份外卖。 走到腿酸心累,总算是耗尽了怪物的体力。没电的禅院惠趴在她的肩头,睡得像只小猫,终于多出了一点小孩特有的可爱模样。 轻轻地放进婴儿床,五条怜想,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这口气也才吐出一半,忽然响起门铃。 "喂。五条。"寄居蟹久违地探出头来,"去开门。" "好好!" 居然用五条喊她……真怪。以前从没有人用过这种称呼。 就算是在五条家,她也从来算不上"五条"。 暗自在心里思忖着,她加快了脚步,把门打开。 站在外头的是楼下快餐店的伙计,看起来年纪不大,递上餐品时的动作更是元气满满,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一溜烟跑回去了。 啊……好重…… 塑料袋的抓手勒得指关节发痛,她努力腾出手来关门,顺便扣上门链。晃晃悠悠,走个十几步,就能抵达温暖的被炉旁了。 被炉的小桌子乱糟糟,不是烟头就是空酒罐,还有橘子皮,不过甚尔对此完全无所谓,随便用手一扫,居然很顺利地清出了就餐空间。五条怜也乖乖地在自己的小位置旁坐下,目不转睛盯着他拆开塑料袋,把叠起一次性饭盒铺在桌上。 铺着铺着,不对劲的地方也就此暴露出来了。就连甚尔本人都"啊"了一声。 摆在桌上的分量,分明只有一人份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定食套餐 一人份食物、成年人禅院甚尔,与缩成小小一团的五条怜。 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搭配,而且大概率没办法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要说愧疚感或是罪恶感嘛,甚尔当然是一点没有的,不过尴尬感确实是稍微有那么一丢丢,因为五条怜正在用一种可怜小狗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摆在桌上的青花鱼定食套餐,仿佛将要用目光把饭吃光那样急切。 当然了,露出了这般凶饿目光的五条怜,自然是意识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的。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费了好大劲总算把视线挪到了桌子的一角。 既然只有一份饭,那就意味着中午她要饿肚子了。其实这也没什么打紧的,她昨晚已经吃过面包了,那一大块烤得香喷喷的面团还待在胃里没消化光呢,所以也用不着现在就急急地丢更多东西到胃里去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没错没错,她现在用不着进食,因为她压根一点儿都不…… “喂,我说。” “唔!” 甚尔忽然出声,把五条怜吓了一跳。她慌忙坐得板板正正,吓得额头上都要冒出汗来了。 “我不饿!我一点都不饿!”她条件反射地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了,“所以不要紧的!” “……真的?” “嗯!” 她用力点点头。只是这压低了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来,一股酸溜溜的纠结尖响却先一步钻进了空气中。而且古怪声音的源头,正是来自于五条怜那快要瘪下去的肚子。 好嘛,压低的脑袋这下子是没脸再抬起来了,她的耳朵倏地涨得通红,连垂落的发丝都在抖个不停了。 刚说出豪言壮志,没多久就被戳穿了事实,世上绝没有比这更加尴尬的事情了吧! 甚尔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拆开饭盒,把塑料盒盖扒拉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其中还掺杂了很响且很刻意的一声咋舌。不管怎么听,这些动静都像是他故意搞出来的。 是惹他生气了吗?五条怜怯怯地想。 虽说自己是厚着脸皮说了谎没错啦,可归根究底,只点了一份饭的罪魁祸首不是他才对嘛,不管怎么想也不该由他摆出气呼呼的模样才对。 不过,自己的存在感就这么低吗?明明待在一个屋檐下,居然够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存在。 这样一来,不就像她在五条家的境地一样了吗…… 说不好此刻究竟是郁闷还是难过在作祟,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沉,一直一直下沉,直到突兀的“砰”一声止住了所有的胡思乱想。 冒着热气的味噌汤被摆在了面前,连带着还有装了半拳米饭与四分之一条青花鱼(点缀在其中的腌萝卜也绝对不能轻易忽视)的简易饭碗——其实就是用饭盒的盖子盛着的,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称作是“饭碗”。 但精致的白瓷碗也好,薄薄的被压得凹凸不平的一层塑料盖子也罢,形式什么的,完全无所谓。 从米饭里冒出的热气直扑打在五条怜的脸上,毫不意外的害她变得好似一幅泪眼汪汪的模样。 她低头看看这一小份饭,又抬头看看仍不太高兴地努着嘴的甚尔,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 虽然声音轻得像蚊子在叫,可她心中的感激可是无比庞大呢! 甚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好像有点不情不愿,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了,只是在吃饭中途提到说:“换件衣服。你整个人脏兮兮的。” “啊……” 被他一提醒,五条怜才注意到灰扑扑的自己。 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整洁与否成了最次要的问题。 没下雨的时候倒还好,一下起雨来就无处可躲了,藏在乌云里的尘土伴着雨水渗进衣服里,溅起的泥水和几次意料之外的跌倒早就把和服下摆染成了淡淡的泥土色。现在浑身上下都干透了,便能看到从浅葱色布料上析出的颗粒状灰尘了。 所以,从头看到脚,她确实是脏兮兮的。真是个叫人丢脸的事实呢。 五条怜摸摸脸颊,指尖上传来的触感热乎乎的。她不想表现得太过磨蹭,可点头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一点慢吞吞的意味。 “我明白了,甚尔先生……可是,我没有其他的衣服。” 现在才想起来这个重点。 甚尔满不情愿的“啊?”了一声,用筷子尾挠挠后脑勺,转而用手托住下巴,好一副懒散模样。 尽管看起来好像神游天外,但他确实是在思索没错。 他拿着筷子,随手一指角落里的旧衣柜,让她在里面随便找身衣服穿穿就行。这么大度,真叫人觉得意外。 “随便哪件都可以吗?”五条怜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任何一件?” 甚尔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同样的话用不着讲两遍吧?” 啊呀。把他惹生气了。 五条怜很有自知之明地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飞快地把简易饭碗里的所有食物统统塞进嘴里,从鼓鼓囊囊的脸颊中挤出一句“我吃饱了”,小跑着向旧衣柜而去。 平心而论,在甚尔说这玩意儿是个衣柜之前,其实她根本没办法把这个拉环上挂了五六七八个衣架、每个衣架上又搭了一二三四件衣服、就连晾衣杆熨衣板和一看就很稀罕的咒具都架在旁边的深色和装衣服的柜子联系起来。 很抱歉的说,她原本以为这块区域只是被熏黑的墙面。 先把小心翼翼地把咒具挪到一边去。不知道该安置到什么地方才好,总之先放进左边的纸箱里吧。再把熨衣板和搭满衣服重得要命的衣架也放到旁边去,现在总算能拉开衣柜的门了。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以为会闻到什么古怪的味道,比如像是密闭了太久的阴天房间里会有的那种潮湿气味。但是没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带着一点温暖的日光感。窄小柜子里只有一半部分挂着衣服,都是无趣而平淡的黑白灰。五条怜踮起脚尖,费劲地扯下了一件深灰色的粗糙毛衣。 都用不着穿到身上或是依着肩膀比对大小,这个尺寸一看就是甚尔的,袖口几乎能垂到她的膝盖上。暂且把这件衣服放到一边吧。 五条怜知道,在眼下这种非常时刻,挑挑拣拣是万万不行的,可一眼看去,甚至几乎都要钻进柜子里了,也没找到衣柜里有哪件衣服是合身的。她沮丧地从衣服堆里退出来,疲惫地喘了一大口气。还来不及鼓起精神再次搜寻,倒是先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纸箱。 既然是放在衣柜里头的箱子,那箱子里也应该是衣服吧?她推理出了这个很合理的猜想。 赶紧把纸箱子拉出来,瓦楞纸摩擦在木板上,制造出了不太愉快的噪音。五条怜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甚尔已经投来了目光——她正迫切地寻找着合适的衣服呢。 “喂!” 生硬的喊声从公寓一角传来,五条怜下意识回头。 甚尔在瞪着她,以恼怒得近乎有些恐怖的视线。嘴角的伤疤被拉扯成了狰狞的模样。 “别乱动。” “……对不起。” 她立刻把箱子推回了原处,心跳快得好像快要呕出来了。 总觉得接下来还会有更狠厉的怒骂落在自己的头上,而痛骂的对象当然是自己不听话的行动方式。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她都要觉得羞愧难当了。 但怒骂并未到来。 在那声很短暂的、有些近乎警告的怒斥之后,身后就没有再传来声音了。五条怜心有余悸,总忍不住回头偷瞄几眼,而几次飞快的偷瞄,看到的都是慢吞吞吃饭的甚尔。他的表情变得很正常,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甚至看不到嘴角的伤口。 算了。 她停下了寻找的动作,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里没有合身的衣服。仅有唯一的选择,是穿上过大的毛衣和长到拖地的裤子。不过没关系。她会适应的。 于是躲进浴室,用力扯开捆得紧紧的、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难以让她喘息的腰带,再把和服和长襦袢一起脱掉,漂亮的布料在瓷砖地面上皱成奇怪且难看的形状,她一眼都不想多看。 她也试图忽略那砸在地面上的“叮”一声,可如此清脆的声响怎么才能忽略呢?她不得不低下头,再次看着从自己身上褪下来的这身衣服。 一直藏在衣袖里的戒指掉出来了。 银色的、比她的大拇指还要宽上一圈的戒指,这曾经是家主的——父亲的所属物。在她决定逃离五条家的几天之前,这枚戒指就已经藏在她的衣袖里了。 啊,可不是她偷的,虽然她确实应该为了偷走面包而打上小贼的标签,但这枚戒指当真不是她偷拿来的。 她只是在花园里拾到了它,想要归还给家主,而他甚至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眯起的目光像是在注视被踩死的老鼠。然后对她说,请不要来打扰他。 甚至是“请”,疏离得让人心寒。 五条怜很清楚,这个男人并不爱她,他眼中的自己从来只是一个工具,并且是已经失去了全部价值的工具。但直到那个瞬间,她才清晰地意识到,他甚至不会试着去爱自己,这整个家也不爱她。 然后,她逃走了。丢下了那个家里唯一可能爱着自己的五条悟,孤身逃跑在寒冬的雨日里。 再然后,就来到这里了。 从第一次见到戒指直至现在,不过几天功夫而已,却漫长得像是上个世纪了。戒指还在她的手里,仿佛依旧在试图将她与那个家连结起来。五条怜不想再看了,闭起眼,合拢了手掌。 套上陈旧的磨出了一百颗毛球的柔软毛衣,把束口的运动裤也穿上,戒指被藏进口袋里。长长的衣袖把她的手臂完全埋起来了,在一片柔软中摸索了好几回,她才终于从袖子里挖出了自己的两只手。 衣袖往上卷四圈,裤腿只需要卷三圈,腰上的绳子差点打了个死结。五条怜完全没注意到冬天的静电在她穿毛衣时悄悄把她的脑袋炸成了蒲公英。她捧起和服,轻声叹着气,这才走出去。 “那个……禅院先生。”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挪动着挤进甚尔的视线里,“这身衣服怎么办呢?” 甚尔盯着她的衣服,视线一点一点挪到了她炸开的脑袋上,发出了“哼”一声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的声音。 “洗了呗。”他说。 “哦……”五条怜点点头,“怎么洗呢?” 现在甚尔连“哼”的笑声都发不出来了,无奈地憋着嘴,拿筷子一指阳台。 “那里。洗衣机。” “好的好的好的……” 五条怜已经能感觉到他的耐心见底了,要是再问傻兮兮的问题,保不齐会像动了衣柜里的纸箱一样挨骂。 匆匆跑到阳台上,看着陈旧得有点发黄的洗衣机与上面三个完全搞不懂的旋钮,她又有点懵了。虽然真的不想这么说,但是…… ……洗衣机要怎么用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请勿闯祸 笨蛋般的问题,问过一次就足够了。五条怜深谙此道,所以绝没有勇气把“该怎么操作洗衣机呀?”这种愚问傻兮兮的说出口。 回头看看甚尔,他正低着头,直到现在都还没吃完饭,显然也不会发现踟蹰在她脸上的迷茫。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五条怜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把这台泛黄的机器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就连三个旋钮都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它很像是台大箱子。 既然是箱子,就该有能翻开的盖子才对。这倒是好找,沿着洗衣机边缘的凹槽往上一抬,就能翻开盖子了。踮起脚尖,探身往黑洞洞的内部看去。里头好像有个镂空的篮子,把衣服扔进里头,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磨磨蹭蹭地把设想化作实际,忽然听到甚尔在喊她。 “把外头篮子里的衣服也一起丢进去洗了吧!” 这家伙,对她的困惑和茫然一无所知(也有可能是视而不见),使唤起她来倒是不遗余力。 五条怜撇撇嘴,多少有点不太高兴,不过心里也知道现状如何,只好无奈地捧起脚边的脏衣篮,把里头压得紧实的衣服一股脑倒进去,然后合上盖子。 再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理论上来说,她应该转动控制面板上的三个旋钮,以此启动机器——就像夏天和五条悟一起看的那部科幻电影里的飞船船长所做的那样。 道理很明确,做法却很茫然。这台机器实在太旧了,刻度和旋钮的名称都被磨掉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明白。五条怜不敢随便上手,只能试探性地摸摸弄弄,一不小心居然拉开了侧边的一个小抽屉。 ……哦不对,不是抽屉。上头写着“洗涤剂”,还有红色的基准线,应该是要放什么东西进去吧? 洗涤剂洗涤剂洗涤剂,洗涤剂在什么地方呢? 五条怜踮脚翻翻上方架子,又俯下身来,把下面脏兮兮的一块空间也看了个遍,多少有点艰辛,好在终于找到了洗衣液。小心翼翼地把这飘散着花香味的蓝色液体倒进小抽屉里,哆哆嗦嗦合上。 好像做了很多事,但进度没有推进半点。在想办法启动洗衣机之前,做什么好像都不能真正地派上用场。 心一横,五条怜做出了决断。她把每个旋钮都往右边转了二十度,老旧的机器倏地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响。 显然是成功启动了,洗衣机开始以奇妙的飞快频率摇晃起来,真像是马上要从地面蹦起来了,有点吓人。五条怜窝囊地后退了两小步,总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和洗衣机的摇晃同一频率了。 摇晃着摇晃着,事情貌似不对劲了起来。 最明显的,就是这台机器发出的声音,从最初的“咕咚咕咚”变成了“哐当哐当”,真叫人怀疑是不是洗衣机里头的篮子在殴打衣服——或者反之。 再仔细看看,它的摇晃幅度明显变得更大了,以陀螺般的姿态进行顺时针的小幅度转动,当真像是宇宙飞船的推进器。合拢的盖子也翻开了一点,压不住的泡沫扑哧扑哧往外冒,很快就膨胀到了彻底撑开塑料盖的程度。 失去了盖子的遮挡,裹挟着大团大团白色泡沫的脏水完全被滚筒甩出来了,东一坨西一摊飞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团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花香气四溢,可惜不是什么好事。 我搞砸了——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她瞥见到坐在余光一角的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了。 真不想承认,她现在的心跳绝对比洗衣机的抖动频率更加快了。 阳台上的情况很危急,但甚尔走得很慢,磨磨蹭蹭拖着步子走进了这团花香味迷雾中,一眼就看到了躲进了角落里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某只缩头乌龟,还有发癫地往外吐泡沫的老旧机器,与满地泡沫。 真是,地狱图景。 甚尔都懒得叹气了,伸手去摸电线,用力一拽,拔掉了插头。 洗衣机停下了,世界安静了,泡沫在花香味中发出微弱的爆裂声。直到现在还动个不停的,就此剩下了五条怜而已。 泡沫好像钻进了拖鞋里,甚尔低头瞄了一眼,目光这才扫向角落,一开口就是阴沉氛围:“你在干嘛啊,大小姐?” “洗、洗衣服?”五条怜被他吓得不自信了。 “洗衣服不至于弄成这样吧,大小姐?” “您……您能不能别这么叫我了……” 羞愧感压得她的脑袋越来越低,差点掉到地上去了。 甚尔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是生气了,可说实在的,五条怜觉得他现在还是发火更好一点,而不是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不然还能怎么叫你?” 五条怜感觉冷汗淌到鼻尖上了:“对不起……可我不会用这东西。” “呃啊——” 他发出了几近无奈的哀嚎声,看来真是有够无奈的。 五条怜还以为他会向自己示范一下洗衣机的使用办法,或至少用简单的话语指导一下。可是没有。 就像是完全忘记了洗衣机与满地狼藉的存在,他疲惫地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厨房,一脚踩扁了地上的空果汁罐,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皱巴巴的半盒香烟,晃了晃,甩出一根,打算用煤气灶点燃香烟,但婴儿床的吱呀声盖住了咔哒咔哒的点火动静。他的动作明显顿了顿,又朝着五条怜——其实是阳台的方向——走回来了,叼着未点燃的眼,费劲地从桌上的一堆垃圾里找到了打火机,这才用力推开窗。 咔哒——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晃,触碰到了烟草,将其燃烧。他深吸了一口,把充满尼古丁气味的吐息呼在窗外的风中。 “我说。”他肯定是在对五条怜说,“你还是回去吧。” 冬日的冷风灌进屋子里。 今天已经不下雨了,却也不是什么晴日,阴沉天空让风沾满了灰扑扑的冷意,吹过她的发间,一下子带走了所有的体温。她好像又回到昨晚的雨夜了,就连舌头都变得僵硬。 “为……为什么?” 甚尔又吸了口烟,轻轻咋舌:“因为很烦嘛。” 关爱未成年儿童?他劝人回家的理由肯定不会如此高尚。 非要形容的话,他说出这话的理由,和近年来东京二十三区的流浪动物愈发增多的原因一模一样,就是良心不足,并且嫌麻烦。 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热诚也尚且还在,想着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脑子一热,就把小动物——在此处的情景中应该代入“五条怜”——带回来了。可时间一长,热诚消失,小动物——此处依旧是五条怜——开始闯祸,责任感就此破了个大洞,再也兜不住未来会面对的一切可能性。况且禅院甚尔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家伙。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他刚才还突然想到一点麻烦的事情。 “禅院家和五条家一向交恶,要是被五条家知道禅院家的人拐走了自家的后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耸耸肩膀。 “我早就和禅院家划清界限了,他们不会在乎我做了什么事情。但谁知道你们五条家会不会捣乱或者向我追责。我可不要被牵扯进咒术师们的家族恩怨里去。” 甚尔说着,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动作,五条怜却觉得他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很清晰的界限。 好冷。好冷。 她几乎要颤抖,口袋里的戒指似乎也被风吹动了,一下一下打在腿上。他的话让她意识到了事实——她尽力忽略,可无法逃避的事实。 “不会的……五条家不在乎我。他们谁也没有来找过我。” 不是没有找到她,而是没有找过她。理由很简单,她存在的价值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甚尔望着天空,但不像是在思索,只搭腔了一句:“这倒是。就连你的六眼哥哥也没来找你吧?” “……”真是一语中的话语啊,“嗯……” 嗯。就连五条悟都没有找过她。为什么呢?她猜不到,也不愿去想。 这不重要。 “所以,您不用担心的。”她急急地说,“不会发生任何冲突的,也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所以……” 五条怜有好多想说的,可是话语却卡住了,只能说出这些苍白的字眼,不够动听,也不够真诚。难怪甚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投来目光,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有沉默的尼古丁气味还在燃烧。 难闻的烟草烧到了尽头,甚尔把烟头往窗框上一碾,丢进不太像是烟灰缸的马克杯里。他依旧伏在床边,没有再抽一支烟,似乎也不觉得风很冷,任由粗硬的发丝被完全吹乱,下巴上的胡茬也能感觉到风的方向。阳台上的花香味也快要被吹得消失无踪了。 视线一角,穿着他的旧衣服的五条怜双手交叉地站着,看起来扭捏又拘谨,犹犹豫豫仿佛要说点什么,可是半句话也没能挤出来。 麻烦的小孩。他心里依旧怀揣着这个想法。 于是,他说: “她……以前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的女人,她死了——还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倒是先一步撒手人寰了。所以,和我待在一起,不会是什么好事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植物在说话 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说这些话?她肯定听不懂。 甚尔后知后觉地直到现在才冒出一点后悔的情绪。 他想,自己会这么说的目的,大概率是为了把五条怜吓跑——当然也有小概率是由于那场死亡发生以来,他还不曾愿意直面过,也无人可说,而现在似乎是个可以说起这件事的时刻。 把话说出口了,他没有觉得更轻松或是更高兴,始终压在心里的沉重感好像变得更加鲜明了,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他决定再点燃了一支烟,想要让尼古丁焚烧掉这郁闷的感觉,可惜没能成功,心中的沉闷感没有消失半点。 而那个可怜兮兮的、五条家的小姑娘还缩在余光的一角里,扭扭捏捏,紧握在身前的双手几乎要绞成麻绳。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现在好像在诉说一个悲伤的事情。五条怜想。 她觉得她应该说些安稳人的话,或者是别的类似于加油鼓劲之类的话语,可她一点也不擅长安慰人,毕竟在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没有收到过太多的安慰。 当然了,她不会被吓退。 “……没关系,我一直以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 出生之前母亲就死了,她是从尸体里诞生的生命,绝对糟糕的开局。 再后来,诞生时被赋予的“使命”也结束了,她好像彻底变成了一片虚无。 曾经她觉得,人生中唯一的好事,是五条悟成为了她的哥哥,哪怕是自己的名字完全是他的复刻,哪怕相似的脸一点一点变得不同,只要想到还能走在他的身后,五条怜就觉得很高兴了。 但是,离家之后,就连他也没有来找过自己。是对她一言不发逃离了家的行为生气了吗,还是他其实打心底不在乎自己?她想不到答案,还好答案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不能再抓着人生中这一点点好事不放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闯祸了,但我一定会很有用的。”五条怜说服着甚尔,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请您让我留下吧。除了这里之外,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眼前的男人依旧板着一张脸,似乎被没有被她成功打动。她鼓起勇气,往甚尔身旁挪近了一些,抽抽嘴角,努力挤出一丝苦笑——但怎么看都像是在哭。 “拜托您啦,禅院先生……接下来我绝对不会搞砸任何事情的。” 冷风又灌进来了,带着格外浓重的尼古丁气味,原来是甚尔吐了一口烟到风中。他轻轻咋舌:“别叫我‘禅院’,听着就烦。” “唔……” 原来不能这么称呼他呀。 五条怜搓搓手,飞快地转动着大脑。 “甚尔先生。”只剩下这个称呼最合理且尊敬了,“让我留下来吧。可以吗,甚尔先生?” 甚尔叼着烟,烦躁地搓搓后脑勺,一声不吭。 要他说,这小屁孩最麻烦的一点就是要命的缠人——抢面包的时候死缠烂打,带回家了也一直停留在视线里,就连想要把她赶走的现在都粘得死死的,果然很麻烦。 垂下眼眸,甚尔发现她又靠近了些,交叠的双手几乎要碰到他的毛衣下摆,却依然保持着一点很礼貌的距离。她费劲地仰着脑袋,这是他第一次很认真地注视她的双眼。 五条怜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有点像是海洋的颜色,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清澈的色泽,目光也仿佛没有聚焦,只是雾蒙蒙的一片。而在这双眼睛里,他还能看到自己漆黑的倒影,带着冷冰冰的深色,也难怪她现在会是这么一副紧张姿态了。 甚尔轻声叹息,又猛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把香烟燃到尽头。 “那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吗?”他问。 “唔……” 从甚尔嘴里说出来的,终于不是一味的拒绝了。五条怜有点意外。 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说出一点什么的,可以话语却莫名卡住了,交叠的手指又开始搅弄起来,焦躁感让她更紧张了。 如果非要说“拿得出手的本事”的话,那大概只有…… “我的眼力,应该还算不错?”五条怜低下头。 说起自己的好,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搭配上咒力一起的话,射箭可以射得很准。” 从去年开始,家主让她学习和弓。至于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她一直都不知道。她也不喜欢这种礼节繁杂的事情,尽管从她手中离弦的几乎每一支箭几乎都可以射中靶心。 “哦——”甚尔看起来有点兴致缺缺,复述着她的话,“射箭很准。” 他好像没有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过这不要紧,她可以演示给他看。 五条怜靠在窗边——直到这会儿她居然还和甚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低头往下看。 这里是廉租公寓的第八层,下方的绿化带种了一排纤细的桦树,挂在枝头的最后几片枯叶阻挡不住冬日冷风的侵袭,要看就要被彻底吹飞了。 注视着这摇摇晃晃的枯叶,五条怜垂手,用两只手指从马克杯里夹起烟头,轻轻一掷。她的视线依然注视着那片枯叶。 视线的尽头即是终点。 枯叶脱离枝头的瞬间,被柔软的烟头彻底戳短,啪嗒一下,掉向了地面。 “哦——” 甚尔发出的虽然还是一样的应声,但听起来可比刚才多出了更多的情绪,还垂下手搓了搓她的脑袋,把本就静电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确实能派上点用场。行吧,你就留下来好了。” 无比渴望的答案就这么不期而至般落在了自己身上,五条怜有点意外,就算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说出一句“真的吗”。 甚尔合拢了窗户,冲她随性地一摆手:“你要是不想待的话,那也随便你。” 这话一说,简直就像是把选择权的钥匙又丢回给她了。 五条怜愣了愣,匆忙点头:“想待的,想待的!” “那让你帮忙做事的时候就勤快点哟,五条。” “好好。那什么,禅……呃,甚尔先生。” 一不留神,走得飞快的他已经把自己丢到身后了。五条怜加快脚步,急切地想要说出口的话语也一起追上了他。 “您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五条’?”她摸摸脸颊,“挺怪的。” 甚尔难得的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大度:“那要怎么叫?” “叫……叫我阿怜,可以吗?以前阿悟就是这么喊我的。” 后半句话简直多余,可惜她是在把话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完全失去了补救的机会,只能任由尴尬感蔓延了。 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大概是,甚尔对这种小事完全不在意,沉闷地应了一声“嗯”,又钻回到被炉里去了。 一个是说着“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走到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一个是会嘀咕“你得好好帮上忙”的颓废家伙,总觉得好像能搞出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实际上完全没有。 说实在的,对于甚尔的职业,或是更深入的身份,五条怜一点都没有概念。她即不知道从何问起,也没能顺利地靠自己的观察得出结果。 就平安夜的遭遇来看,她有理由相信,禅院甚尔是个类似于杀手之类的家伙,可是这份猜测并没能得到事实的佐证。 连日来,他都窝在家里——准确的说,是被炉里,不出门也不做别的什么,除了每天两次打电话让楼下的小饭店送饭到家之外,其他时间都耗在了电视上,双脚几乎要扎根在被炉的最中心,每次门铃响起都会差使她去开门。 至于五条怜自己嘛,她当然也没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寄居蟹甚尔先生逐渐化身为被炉中一颗不会动的植物的过程中,她成功把客厅沙发收拾成了自己的卧床,顺便搞懂了洗衣机的使用方法,并且悲伤地发现自己的和服被甚尔的黑衣服染成了特别怪的灰绿色。 撇开这点小事,她当然还是在继续以每两个小时一次的频率对家里的小怪物……抱歉,应该是禅院惠,进行喂食,并且在他准备哭闹的时候使出摇晃大法。 这孩子和我真像呢——把禅院惠抱在怀中时,五条怜总会这么想。 尚在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亲,多么痛苦的共鸣感。最鲜明的情感似乎不是悲痛,而是遗憾,遗憾着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对她的认知却只有完全的空白。但惠一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否则他也不会伸出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脸上,然后咯咯咯笑出声来。 小怪物的小小恶作剧成功了,现在五条怜也想笑了。 门铃响起。 “喂!”植物在说话,“开门!” “知道啦!” 尽管很认真地和甚尔说了害怎么称呼自己比较好,他也确实答应了,实际上却也不常喊她“阿怜”,而是会选择“喂”或是“哎”之类的称谓。 五条怜把禅院惠稳妥地放好,转身小跑到玄关。 临近中午,能在这时候造访的,当然只有楼下饭馆的送餐小哥了。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熟悉的装束和阳光笑容,还有饭菜的香气。 深吸一口气。嗯,今天是天妇罗定食吧?她闻到炸物特有的气味了! 五条怜接过饭菜,阳光的送餐小哥依然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让她有点恍惚。 平常不是送好餐就走了吗,怎么今天还留着呢? 反常的展开让她有点懵,也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送餐小哥终于开口了。 “是这样的,我们店的老板想要我来提醒您一下,已经到月底的结账时间了,是时候支付之前的餐费了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茶泡饭 果然是过分阳光的家伙,就连催债的发言都能说得这么高高兴兴的。所以五条怜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在这家店点餐的费用是在月底集中结算的呀! 五条怜几乎很少在除了五条家以外的地方吃饭,自然也没有过为吃饭花钱的机会。况且每天这位阳光小哥来送餐的时候都是把饭盒往她手中一放,就笑眯眯地走掉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提起“钱”的这个话题,以至于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吃饭和付钱这两件事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关联……啊,真是太蠢了。 稚嫩的羞耻感压低了五条怜的脑袋。她默默低下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明白了。”看来羞耻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的声音听起来仍像是叽叽咕咕,“现在就要把钱给你了,是吗?” “要是今天能结清就最好啦!马上这一年就要结束了嘛。” “唔……是呢。” 要不是听他这么说了,五条怜真的会忘记明天正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不过,明天甚尔肯定还是会接着点这家店的外卖的,等到明天再结清账单,时间上更合理一些吧? 五条怜在心里这么想着,不过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微微颔首,请他在门口稍等一会儿,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才轻轻关上门。 “甚尔先生……甚尔先生!” 戳戳被炉里的植物,还要顺便叫唤两声,他才会情愿动弹一下,顺带丢出一句“干嘛?”。 五条怜总觉得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在门口的对话。玄关离客厅又不远,过分阳光的送餐小哥音量还不低,绝对能够穿透这段距离,顺利落进甚尔的耳朵里。可他偏偏要多余问一句。 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她挑出重点:“楼下饭馆催你结清这个月的账单。” 听着这话,甚尔撇了撇嘴,脸上的不情愿翻了个倍。这点小小的变化足够佐证五条怜的猜想了——他明明听到了,还是非要问自己一遍才愿意接受事实。 看他这幅表现,还以为他不情不愿地会说点推脱的说辞,然后拒绝付钱,实在没想到他居然只在不爽地“哼”了一声,然后就把手伸进裤口袋里掏钱包了,钝钝的指尖拨开夹层,飞快数过里头的钞票,像是松了口气,把钱包丢给她。 “拿去吧。”他摆摆手。 抛开眼下的情景不说,甚尔的这句话听起来确实很大度。五条怜小声向他道谢(压根用不着),匆匆跑到玄关,重新打开了门。 “抱歉抱歉……”她把钱包递出去,“让您久等了。” “没事的。” 拿钱数钱算零钱,阳光小哥的动作分外麻利,三两下就把钱包同找零一起放进了她的手里,留下一句元气满满的“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光顾!”,笑着跑走了,而关上门的五条怜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累啊。真是一场不容易的对话。 和过分阳光的人类相处,难免落得过分疲惫的下场。 而比她更想叹气的,是收到空了一大半的钱包的甚尔。 “那小子,偷拿我的钱了吧?”他扯着嘴角,好一副冷冰冰的凶狠模样,“我的钱包都瘪了!” “我把他给我的收银条夹在里面了,您可以看看。” 听她这么说了,甚尔才动手抽出收银条,折成四折的长长纸条在空气中弹了三下,终于恢复到了原本的长度,上面翔实地记录了整个十二月来的点餐记录。他眯起眼看了两行就放下了,叫五条怜去拿计算器过来,害她一时有点懵。 “计算器放在哪儿了呢?” “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 “好的好的。” 飞快跑过去,又飞快地跑了回来,五条怜把计算器带到了甚尔的手中。 接下来当然是一段旷日持久的啪嗒啪嗒声,深藏在禅院家一整年都没使用过的计算器迎来了难得的高强度工作,最后得出的却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结果。 账单无误,阳光小哥没有收错钱——也就是说甚尔的钱包是真的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事实太具有冲击力了,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整一个下午甚尔都不说话了,晚上也没有再点餐,估计是被郁闷的情绪填饱了肚子。 五条怜没觉得郁闷,所以到了晚上,她切实地开始觉得饿了。 肚子空空的滋味向来是不好受的。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饥饿虫暂时还没有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丢人声响,饥饿感也成为了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秘密。 没关系没关系,等到饿过劲了,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努力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的电视节目上,顺便暗自期待禅院惠能够放声大哭一场。 要是他当真开始闹起来,自己无疑需要调动浑身解数去哄他。如此一来,注意力自然能够从饥饿感上挪走。尽管多少有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味,但只要能把那种恼人的空荡感从脑海中赶走,就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嘛,现实是否当真能够像设想得那样顺利,其实是个很看运气的事情。五条怜今晚的运气没有最后好到能够心想事成,认清了这一点的她决定还是投身于电视节目之中。 现在正在播放的,是最近大火的漫才组合的脱口秀舞台。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火起来的,就算在舞台上,说的也净是些无聊的冷笑话,只有偶尔几个才能够戳中笑点。五条怜忍不住要笑起来,可要是真笑出声了,好像会显得很怪。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电视的声音,还有旁白配上的如同罐头那样乏味的笑声而已。 甚尔好像不会笑。无论是看搞笑的脱口秀舞台,或者是其他真正有趣的综艺节目,他都不会露出笑脸,正如此刻,就算他正横躺在自己前面,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五条怜也能猜想出他正如何板着面孔的模样。 有些这般表情的他,看什么节目都仿佛在看严肃的犯罪类纪录片。 五条怜垂低眼眸,看着电视机闪烁的荧光在甚尔的脸颊与头发上打出一层浅浅的光,漆黑的影子就此像是有了切实的形状。 来到这个家有几天了,平安夜的记忆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不再觉得甚尔有多么可怕了,却还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于是,伏在眼前的这个巨大人形,变得更像是巨大的谜团了。 她是不是该主动了解他呢?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生活着,等待着迷题在未来一点一点解开?五条怜想不好。 荧光晃动了一下,甚尔依旧躺着,只丢出沉闷的一句:“盯着我干嘛?” 哎呀,被发现了。可他的眼睛明明看不到自己呀? 五条怜赶紧收回目光,想了想,说:“甚尔先生,您多大了?” “嗯?” 甚尔似乎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问出这种这种问题,不过还是像模像样地盯着天花板,开始思索起来。 “嗯……二十五。” 滴答——时针指向十二,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或者是二十六吧。”他耸耸肩膀,“我忘记了。” “这样啊……” 无数谜团中的一个终于解开了。五条怜满足地点点头,总觉得肚子也不那么饿了。 当然,等到了一觉睡醒的早上,饥饿虫果然还是如约而至,齐齐高唱起空城计,响到闹醒了睡梦中的禅院惠。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烂运气,他居然没有放声大哭,只是皱着脸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翻身接着睡了,这熟悉的反应让五条怜愣了愣。 这……是不是有点太像了? 甚尔窝在被炉里的时候,也经常会在有事情的时候不耐烦地翻个身当作什么事都不存在! 可恶,这就开始沾染上父亲的坏性格了吗…… 五条怜攥紧了拳头,心情复杂,顺便不自觉地开始思考起了她与自己的父亲可能会拥有的劣根性。 然后,什么也没有想到。 那个男人——五条家的家主,并不把她视作女儿。而意识到这个事实,也正是她离开那个家的最主要的原因。 啪嗒啪嗒,装在口袋里的戒指好像撞到大腿了,有种微妙的疼痛感。五条怜扯扯嘴角,决定继续沉浸在饥饿感里。 好消息是,耐心等到晚上六点之后,甚尔终于给楼下饭店打去了订餐电话,送餐的当然还是阳光小哥,态度甚至比前几天更殷勤了。 为什么每天都是他,他到底有没有休假日呢?五条怜无聊地想着,拆开包装袋才发现今天居然只有两盒简单的茶泡饭。 只有饭,而不是之前每天都会点的有汤有小菜还有点心的定食套餐。 本以为是过分阳光的送餐小哥出了错,但没想到甚尔居然一言不发地开始吃起来了,她更觉得不对劲。 ……算了,还是别想了。 五条怜把带着一点苦味的茶泡饭送进嘴里,继续盯着电视。 一年的最后一天,当然要以红白歌会作为收尾。 去年她和五条悟一起看过红白歌会。他好像很喜欢红组里的某个歌手,但她压根都不认识轮番出场的那些华丽明星们究竟叫什么名字。 今年的她多多少少进步了,在看到电视上穿着漂亮演出服的飒气女歌手登场时,她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广告上常看到的安室奈美惠。 安室奈美惠拿起话筒,唱响的第一个音符是尖锐的一声“噗嗤”。 然后,电视熄灭了。 小小的公寓陷入寂静的黑暗之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年末灾难 突如其来的昏暗,带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感,好像家里的每个电器都被这股沉默所包裹,一时之间居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要说害怕嘛,可能是稍微有一点吧。五条怜下意识抱住了膝盖,像只乌龟似的缩起了脖颈,总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而甚尔仍躺着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睡着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还是不太在意这点小事。 胆战心惊地等了好一会儿,甚尔还是没吱声。五条怜实在忍不住了,偷摸摸挪到他身边,小心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甚尔先生……电视机坏掉了。”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了这么一声不置可否般的应声,磨蹭着说,“那你拍两下电视机的后盖试试。” “唔……这样就可以了吗?” “先试试呗。” “好的。” 拍拍电视机就能好了吗,这是什么原理呀? 五条怜很懵,不过还是乖乖地站起身来,跃过地上的几堆垃圾,绕到了电视柜的侧边。 最新款的液晶电视,摆在桌上像是个巨大的塑料盒子,从后盖里冒出的热气带着一股电子元件的温热气味。她左看看又瞧瞧,默默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抬起右手。 嗙——好响亮的一声! 攒满灰尘电视机的后盖嗡嗡作响,五条怜的手上也像是被小虫子爬过似的又麻又痛,赶紧用力甩甩,居然从甩落了一大团灰尘,她的手上也脏兮兮的,都怪好久都没有人清洁过这台硕大机器。 脏也脏了,苦头也吃了,要是如此一来能够让电视机恢复工作,那倒算得上值得。可黑漆漆的屏幕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压根没有亮起来,也没听到机器运转的声响。无奈,她又抬手拍了两下,结果依旧毫无变化。 “不起效果诶,甚尔先生。”她的耳朵都热起来了,好像没能搞定电视机全是她的错,“接下来该怎么办?” 甚尔叹了口气——叹息的对象倒不是她——难得地坐起身来,指节敲打在小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说:“那就这样吧。” 看来他的计划是破罐破摔吧。 “哦……”五条怜耷拉着脑袋。 没能帮上忙,她有点沮丧。 “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吗?我的手脏了。” 他满不在意地甩甩手:“去吧。” 沾满了灰尘的掌心摸起来居然是略带毛茸茸的触感,怎么想都让她觉得好别扭。连一刻都不想磨蹭,五条怜赶紧跑到厨房,用力拧开水龙头。 没有听到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也没有感觉到冬日的清水落在手中的微凉感,明明水龙头都拧到底了,怎么半滴水都没有落下来呢? 五条怜歪过脑袋,呆愣愣地盯着无事发生的出水口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想到是不是也该拍一拍叫它起床工作。 就和那台莫名其妙罢工的电视机一样,不管怎么拍打,水龙头还是固执地保持着干涸状态。她心里已经冒出不太好的预感了,匆匆忙忙跑回甚尔身边。 “水龙头也坏掉了!” “呃啊……” 甚尔发出低声哀嚎,痛苦地皱着脸,钻回到了被炉里,又把自己关进这层绵软的铁壁里了。 真像昨天电视上放的那只把脑袋钻进沙地里的鸵鸟一样啊。五条怜忍不住冒出了这种念头。 她赶紧甩甩脑袋,把失礼的心思丢出去了。 当务之急是修好家里坏掉的东西,可她哪会做这么高深的事情。看来还是得把此地唯一一个成年人禅院甚尔拉起来并且勒令他解决问题才行吧?话虽如此,可她哪有胆子做出这么放肆的事情啊…… 纠纠结结,犹犹豫豫,五条怜完全没能做出什么-0p妥帖的决定,倒是甚尔先一步钻出来了,嘴里还嘀咕着“好冷”。 没错,现在就连一直以来稳定地提供热源的被炉都停工了。 甚尔已经不想再叹气了,但面对这般现状,果然还是免不了吐出一口郁闷的浊气。他低头看看被炉,又抬眸瞄了瞄摆在角落里的婴儿床,最后视线才落在一脸局促的五条怜的身上。 “电视机和水龙头都没坏。”他挠挠头,“只是停水停电了。” 停水停电……这种事情应该不能用区区一个“只是”作为前缀吧? 五条怜眨眨眼,迟钝地思索了半天还没反应过来。 她还没经历过停电或者是停水之类的事情呢。说到底为什么会停水停电呢?她想不明白。 “当然是因为我忘记交电费水费啦。”他打了个哈欠,故作轻松,“上个月开始好像就没交过了。” 五条怜还是懵懵懂懂:“电和水都需要花钱吗?” “不然呢,大小姐?” 讨厌的称呼又冒出来了。她倏地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好嘛,虽然很丢人,但至少知道了这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都不是免费的,这也不失为什么坏事。 在五条怜忙于调节羞耻心情的时候,甚尔也在心里盘算起了账目。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了干瘪的钱包,把剩下的找零数了三遍,每数完一次都忍不住要叹息。 “总之。” 像是下定了决心,也可能只是说点自我安慰的话,他“啪”一下阖上钱包,沉声道。 “明天上午先去把电费付了。没电视看可不行。” 五条怜赶紧从自己的羞耻心中抽身出来,急急道:“没水也不行呀甚尔先生!” “啊,是是是。” 甚尔的脑袋更痛了。他又掏出了钱包,重新把零钱数了一遍。 就这么点钱,就算是数一百倍,也不会变出更多的。甚尔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就是忍不住反复确认。 “行吧。”他再度合拢钱包,“那就先把这个月水电费付了,至于吃饭……等等,现在已经是新的一个月了吧?” “是的。现在是2003年1月1日了。” 就在他们苦恼着水电费的途中,时针已经不声不响地走过了数字十二。现在是崭新的一天了——也是崭新一年的起始。 照理说,新的一年应该酝酿出一点新的理想才对,没想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无比头痛的现实,甚尔都不想再数钱了。 不管怎么数,钱包里也不会突然多出付房租的钱。保不齐再过两天房东就要上门催收房租了,真是想想都觉得烦。 他果断地闭上眼,仰面躺在地上,努力放空大脑,可货币符号还是在眼前转个不停,扰得他不得安生。 “总之!”这次绝对是下定决心了,他一字一句对五条怜说出事实,“我没钱了,钱包里就是我剩的所有家当。你明天跟我去卧室里找找有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要是找到了,就用这笔横财付掉房租和水电费。要是没这个狗屎运的话……我还没想好。总之明天再说。” 简直算得上轻而易举,最为棘手的问题就这么被推到了明天。 在如此重要的大事上,五条怜可没有什么决定权,只点点头表示了解了。于是甚尔也心满意足,重新钻回已经冷掉的被炉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没有了电的小小公寓,透着一股没由来的阴冷。五条怜被冻醒了好几次,睡都睡不安稳。低头看看,甚尔也缩成一团了,眉头紧锁着,显然也在梦中渡劫。 唯一在享受着安眠的,可能只有窝在柔软床榻里的禅院惠了。但到了后半夜,他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了,发出咕哝似的哭声,而这全都是因为断电缺热水。没办法,五条怜无法安眠的后半夜彻底耗在了哄小孩这件大事上,直到天色堪堪亮起,才被赋予了更有意思些的工作。 没错,就是昨天说的找钱计划。 “你只要跟着我在抽屉里翻翻有没有钱就行了。” 甚尔在口袋里摸索着找钥匙,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话语的尾音差点随之飘到天上去。 “别的东西不要乱动。” 她配合地点点头:“明白了。” 五条怜知道,禅院甚尔的身上有着一大堆谜题,其中有一个谜题是,明明家里有着正经的卧室,他却总要睡在客厅的被炉里。 想要解开谜题,方式无非两种——向本人求解,或是自己努力思索。 前者的应对方式,她肯定是没胆子付诸实际的,所以她只很认真地思索过几回。不知是否靠谱的大脑给出的推测是,这个房间是他与那个“以前同他住在一起的女人”居住的地方,所以现在才空关起来了。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他是个很重感情的家伙嘛。 这番结论和五条怜心里的甚尔不太一样,别扭的冲突感让她总忍不住想要打量他的神色。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观察行动并非天衣无缝,却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就被甚尔抓了个正着。 “干嘛?”他不快似的努了努嘴,“你老是傻兮兮睁大眼盯着我看。” “抱歉……因为甚尔先生您还挺好看的?” “别说这种投机取巧的话。” 谎话一下子就被戳穿了。五条怜有点尴尬,笨拙地保持着嘴角的僵硬弧度。甚尔倒是无所谓她怎么样,继续开门。 咔嚓——钥匙滑进锁眼。 老旧的门锁要用力往右侧旋上一整圈,才能到锁片被拨动的声音。 他敞开门,让久违的花香味重新闯出这个房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经济危机 馥郁的花香味,五条怜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在衣柜的纸箱子里,她曾闻到了类似的香气。害得洗衣机大吐特吐的时候,疯狂涌出的白色泡沫也是一样的味道。 真想说其实她挺喜欢这香气的,不过眼下的场合似乎不太适合发表感叹。五条怜默默闭紧嘴,跟着甚尔走进房间。 小小公寓的卧室也是小小的,靠墙摆了一张尺寸介于单人床与双人床之间的别扭木床,被子皱巴巴地堆在床边。几件衣服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角落里是张小书桌。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特别的东西了。甚尔一指书桌,叫她先从这里找起来,自己则是翻开了床垫,打算从床下的收纳抽屉里碰碰运气。 探索一片陌生的区域,真像是不打招呼就闯进了别人的家里。 五条怜小声对空气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这才拉开书桌旁的堆满衣服的椅子。 平平无奇的房间,就连书桌也没什么不同的。桌上摆了几本育儿书,还有一本小小的手账。做贼心虚的感觉又快冒出来了,她只用手指捏着书脊,小心翼翼地抖了两下,眯起眼,努力不去看书页上的内容。 果不其然,书籍也好笔记也罢,里头都没有夹着钞票或者硬币。这点期待算是落空了。 转战书桌抽屉,在化妆品、针线包、发夹和小杂物之间翻找一阵。好运气终于派上用场,居然找到了一小个零钱包。她迫不及待地拿去给甚尔看。 “零钱包啊?” 甚尔把架起的床垫扛在肩膀上,这才腾出手来掂量这个小小钱包,装在里头的零散几个硬币碰撞出贫瘠且冰冷的叮当声。他的心也要冷下去了。 拉开一看——好嘛,居然真的只有几枚五元铜板而已。 “估计是攒着新年参拜的时候用的。”甚尔撇撇嘴,扯出一丝苦笑,“干脆就用这点五块钱去求神拜佛好了,说不定神会愿意让我中张彩票的。” 五条怜对他的话有点好奇:“神明也管彩票吗?” “估计不管,但我希望神的业务范围能扩大一点。别好奇这种问题了,把零钱包放回去。” “哦。” 看来自己的工作没有得到什么可观的成效啊——接过零钱包时,五条怜失落地想。 不过,甚尔先生也没有因此而气恼,应该说明她不算是做得很烂吧? 琢磨着琢磨着,失落的心情瞬间就调理好了。她把零钱包收到原处,继续翻找起来。 把小书桌翻了个遍。除了刚才的零钱包之外,五条怜没能在找到半点和钱有关的东西了。这里头净是些杂物。倒是甚尔,意外的在床下的过季被子里找到了一张五千的钞票——意外之财! 用这五千块付房租?显然是做不到的。但不管怎么说,水电费和这两天的伙食全都有着落了。 本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五千块算得上相当不错的收获。甚尔朝五条怜招招手,带着她出门一起去缴费。 仔细想想,从平安夜那天来到禅院家以来,她还没有正经地出过门——走出门外拿外卖可算不上是什么“出门”。 所以,时隔多日,踏上空旷且坚实的水泥地面,这么平凡且简单的小事也足够让五条怜产生了一种陌生感,迈出的每一步都好不自在,俨然化身为了几年前和五条悟一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 「你迈出的一小步,肯定没办法代表人类的一大步啦!」 要是被五条悟看到了此刻别扭地走着路的自己,他肯定会这么说的……算了,别想了。 五条怜甩甩脑袋,把虚构的五条悟丢出脑海,加快步子,追上甚尔。 缴费所离家有点距离,要穿过三条街,再越过一座小桥,才能看到那映射出日光的玻璃门。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日,街上好热闹,不只有新年大促销的招牌和吆喝而已,还有成群结队向神社而去的年轻人们。五条怜猜,五条悟现在肯定也在前往神社的路上,或者他已经在神社里了。新年参拜的习俗,五条家绝不会让他落下……不对不对。怎么又开始想他的事情了? 甩甩脑袋也没有用。她只能盯着甚尔的背影,努力放空大脑。 在这个热热闹闹的新年,结伴走在一起的他们,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穿着黑漆漆的衣服,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并排走着却不说话。空气里满是寒意,从衣领里钻进去,害得浑身上下都暖不起来。天也毫不晴朗,阴沉的模样像是快要下雨了,不过在这般冰冷的温度下,从厚重云朵中落下的很可能不是水滴,而是更加轻飘飘的雪花。 穿过小桥,来到缴费所。五条怜看着甚尔缴清费用,收据和零钱一起被他随手装进了外套口袋里。 这些零钱就是我们剩下的所有的钱了吗?——她好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不过舌头好像被新年的寒意冻住了,怎么也没能把话说出来。 “回去喽。” 他朝五条怜招招手,她小跑着赶了上来。 其实,找回的这点零钱,真的就是甚尔仅剩的所有家当了。 上次干的肮脏活(正是平安夜的那一次)没能得到半点报酬,委托人以“你的工作完成得太晚了”为理由,自说自话地扣下了他的佣金。甚尔自认倒霉,也懒得同那帮抠门的家伙掰扯。不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去掰扯一下了。 不管怎么说,总得拿回点钱才是。 当然了,死皮赖脸的掰扯,也不是眼下就能立刻着手去做的,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在此之前嘛,美味的定食套餐肯定是没得再享用了。靠现在所剩无几的这点钱,连点两份最最简单的盒饭外卖的余地都已经消失无踪。当真是有点凄惨了。 回家的路上,甚尔拉着五条怜去了趟老旧的杂货铺,在冰柜里翻出了几包最便宜的冷冻乌冬面(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产物),丢进五条怜拎着的购物篮里,再顺手抓起货架上蔫了吧唧贴了三张打折标签的豆芽菜。结账时,店主老太太看向他们的表情好像带着一点怜悯,甚尔装作没看到,从老太太手里抢过收银条,依旧是看也不看地塞进口袋里,招呼五条怜回去了。 乱糟糟的厨房姑且被清理了出来,久久没有正常工作过的煤气灶也重新点起火,五条怜看着甚尔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摸出了一个小锅,惊讶到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甚尔先生……您居然会做饭呀?” 一不小心,就连心中的疑惑都说出口了。她匆忙捂住嘴,可惜稍稍晚了一点——甚尔已经听见了。 “这不叫做饭。”他轻哼一声,用筷子挑开锅里的冷冻乌冬面,抓起一把豆芽菜丢进去,“撑死了就是把生的东西变熟而已。你爱吃不吃。” “我吃的我吃的!” 在狠狠饿过肚子之后,不管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她全都能吃吃下去! 而甚尔煮出来的东西嘛…… 要说它“奇形怪状”,那绝对是算不上的,但也肯定没办法和“美味”沾边。他只是把乌冬面和豆芽菜烫熟了而已,顺便塞了两颗白煮蛋进去,倒上照烧汁拌一拌,勉强凑成了一顿有味道且能果腹的饭。 第一顿乌冬面,在新奇劲的加持下,五条怜吃得心满意足。吃到第三顿,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真的有点腻味了。 到了第五顿,冰箱里的鸡蛋彻底清空,取而代之的配菜是腌了很久的酱瓜,味道倒是尚可,只是一口下去,酸得牙齿都要掉了。依旧不想承认,可她既然有点羡慕禅院惠了。 白乎乎的、充满蛋白质和营养元素,且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荤食的奶粉,好像比她的素食乌冬面好上不少耶…… 五条怜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闭上眼,英勇就义般把奶瓶往禅院惠的嘴里一塞,听着他饱餐一顿的咕噜咕噜声,肚子里的饥饿虫都快要叫出声来了。 “喂,阿怜。” 咚——是碗放在桌上的声音。随即是一阵窸窸窣窣,肯定是甚尔钻进了被炉里。 “来吃饭。” 这两天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甚尔终于用“阿怜”称呼她了,虽然总会在开头加上一个“喂”字,不过她也不觉得别扭。 “来了!” 把小惠好好地放回到婴儿床上,五条怜踏着艰难的脚步,一点一点挪向饭桌。 果然果然,今天也是乌冬面配豆芽照烧汁。酱瓜倒是不见了,因为昨天他们已经吃完了最后的一根酱瓜。 五条怜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在抖,脑袋中满是照烧汁的熟悉味道,以至于搅拌乌冬面的动作都变得无比坚硬了。甚尔似乎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他甚至都没有吃腻这过分简单的餐食,漫不经心地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吸溜面条,呲溜呲溜的声音听得她所剩无几的食欲彻底打了水漂。 默默地,五条怜放下了筷子,偷摸摸打量起他。甚尔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继续吃面。 “那什么……甚尔先生。” 没办法了。现在真的只能把话说出口了! “我们没钱了,对吗?” “对。” 他倒是很坦诚。毕竟这个事实这么明显,完全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嘛。 五条怜不自在地搓搓大腿,掌根触碰到了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圆形东西。 她有一个想法,已经琢磨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说。或许她应该说出口了。 “我有个……呃……这个东西。” 叮——比面碗撞向桌面更清脆的声音,一枚戒指被摆放在了桌上。 是五条怜的戒指。是她从家主那里拿走的戒指。 “您把它卖掉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素银戒指 卖掉家主的戒指,这个决定绝非是一时冲动。 同样,也确实没经过多少深思熟虑。 五条怜满脑子想着,要是能够避开接着吃清水煮乌冬面的命运,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就算要卖掉她那不存在的尊严也完全没关系! 况且,戒指留在她的身边,并不存在任何意义。 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还在固执地拘泥于家主看向她时的目光。 听到她的话,还有那清脆的“叮”一声响,甚尔终于抬起头来了,先是看了看不自觉抿紧了唇的五条怜,而后才瞄向躺在桌上的银色圆环。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很容易就能看到刻在内圈的名字。甚尔用指尖捏起戒指,里外打量了几眼。 “akiterugojo……”他小声念着内圈刻下字母,“是五条家的谁啊?” “是现任的家主。” 甚尔撇撇嘴,其实不太感兴趣,不过还是接着问:“这名字写成汉字的话,是哪几个字?” “明光。”五条怜抬手,轻轻用手指往水杯里点了点,在桌上写下文字,“五条明光。” “哦——”这下倒是明白了,甚尔把戒指丢回到桌上,“要是卖掉了,你们五条家的人不会跑过来追着我要吧?” “唔……” 这确实是个值得琢磨的问题呢,而她居然根本没考虑过,真是太单纯了。 五条怜戳戳额角,飞快地在心中把一切可能性全都盘了一遍。 不管是左想还是右想,好像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应该没事的……应该没事吧。”话都说出口了,又被她临时添上了一点迟疑的色彩,“我想,家主大人都不知道我拿走了戒指。” “那行。下午就去卖掉。” 没有半点客气,丢下这么一句决定后,甚尔就把戒指收进口袋里了,果断得让五条怜差点没反应过来。 ……咦,这就接受了呀? 她摸摸脑袋,有点纳闷。 原本五条怜还以为自己必须要面对甚尔的一些人情拉扯,比如像是“我怎么好意思让你付出自己的东西”或者是“我就算再穷困潦倒也绝不会让你一个小孩子费心”之类的的客套话,真没想到这类破话他半句都没说,估计连犹豫都没有过。 不过,这幅毫不客气的做派才算是意料之中吧。 实话实说,五条怜有点郁闷——缺少了拉扯的环节,总让她觉得卖掉戒指这件事都显得毫无实感了,悬浮得如同在做梦。 就这么混混沌沌地接着吃面条,磨蹭的速度也不知道是在拖延着什么。 就在最后一根面条送进嘴里时,甚尔催着她快点跟上来。 “这就要出发了呀……”不真实感又冒出来了,五条怜感觉自己的脑袋也晕乎乎起来了。 他披上外套,把钥匙揣进口袋里:“我讨厌浪费时间。” “好的好的。” 匆匆忙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五条怜追上他的脚步,走出了家。 在什么地方才能卖掉戒指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生活常识寥寥的五条小姐肯定是给不出什么答案的。 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合理去处是珠宝店,但一路上他们经过了三面摆满闪亮首饰的玻璃橱窗,甚尔都没有停过一回脚步。看来,他们的目的地并非珠宝店。 接着往前走。明明都已经过了正午,温度还是没有升高多少,毫不留情的从衣领袖口间钻进去。五条怜把外衣拉链拉到最顶上,让毛茸茸的羊羔毛衣领贴住脖颈,可好像还是没觉得暖和多少。这件隶属于甚尔的旧羊皮夹克正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他却依然觉得自己的脚步无比虚浮。 说不定,没有脚的幽灵走起路来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没头没脑地想。 就这么飘忽飘忽地前进着,他们在一块写着硕大“质”字的招牌前停住了脚步。左右瞧瞧,原来这是一家当铺啊。 店里没有电灯,推门进去,能望到的尽是一片黯淡。空调倒是打得足够暖,倏地扑在脸上,捂得五条怜瞬间就出了一层薄汗。 当铺,这样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多少有点太过陌生了,可甚尔却像驾轻就熟似的,径直走到角落的柜台,按了下台子上的铃铛,清脆的声响听着却实在突兀。 稍等上一会儿,店员的脑袋会从柜台的小窗口里探出来。 店员好像坐在了一把很高的椅子上,又或者是他本来就高得可怕,所以才低着头,眯起的小眼睛透过窗口的铁栏杆,俯瞰着甚尔和五条怜。明明待在里头的是店员,在栏杆背后的那方也是他,可不管怎么看,五条怜都觉得,被囚禁起来的像是自己和甚尔。 “要卖什么东西?”说起话来也是阴森森的。 “银戒指。” 店员从鼻腔里咕哝了一声,递出来一张纸:“先填表吧。” 表格纸从窗口里伸出来,落在柜台的台面上,甚尔拿笔填起来。五条怜探头想看看表格是什么样的,却怎么都看不清。 柜台太高了,边缘才同她的鼻梁骨平齐,踮起脚尖也没办法把歪斜的文字看得清楚,就连比她高出了那么多的甚尔都只能别扭地擎着手臂写字,估计他也挺不自在吧。 要是有和自己一样高,甚至是比她还矮的人要来典当的话,该怎么办呀?她忍不住想。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无聊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她在柜台下方发现了一个脚蹬。要是踩在这上头,应该就能够轻松地够到柜台了吧。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五条怜却在犹豫是不是真该将想法付诸实际。纠结了半天,还没拿定主意,甚尔倒是先把表格递上去了。 嗯。用不着纠结了。 窗口后头的店员依旧是眯着眼睛,拿了支笔,把纸上的每个空格都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捏起戒指,以同样的认真劲打量起来,里里外外通通看了一遍,这才点点头放下。 “在我们卖出这件商品之前,你可以随时购回。”他看着甚尔说,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半秒,“当然,具体的价格要以购入当日的市价为准。” 原来还可以买回来呀?五条怜忍不住感到惊讶。 甚尔自然不会有和她一样的心情。他都没怎么认真听店员说话,毕竟他可没有赎回戒指的想法。只随意地应了声“嗯”,他招招手,让五条怜快点跟上来。 直到走出了店外,他才开始数起这次的“收获”——整整五张万元大钞。 说不定这枚戒指会更值钱,说不定去别家当铺还能争取到更高的价格,这些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不过甚尔不打算再去麻烦了。 说实在的,能卖到五万块,已经算是出乎意料的价格了。付房租依旧不够,加加餐完全是绰绰有余。他把这笔难得的收入好好收进口袋里,总算感觉心情轻松些了,迈步走的飞快,回过神来,才发现五条怜被甩在了后方好远的地方。 停住脚步。等了两分钟,她才赶上来。 “干嘛。”甚尔丢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他努着嘴,对五条怜的磨蹭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卖了你的戒指,你觉得不高兴了吗?别忘了,是你自己说要卖掉的。” “没有,我没有觉得不高兴。”五条怜自己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谎,只说,“我只是有点困惑。” “困惑什么?” “为什么当铺的台子那么高呢?” 这句话绝对不是谎言了,因为她真的很想不明白这一点。 听着这话,甚尔也想了想。 “防止买东西的人后悔吧。”他给出自己的想法,“靠在那么难受的桌子上,被店里的人像罪犯似的盯着填完典当物品的信息,这一套事情做完,尊严和决心都不剩多少了,肯定不会有人再想把东西赎回来的。” “唔……原来是这样。”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 她完全没往这个角度思考过,确实是见识太少了一点啊。 走回家的路上,能听到甚尔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今晚应该点什么定食吃。看来水煮乌冬面已经从他的菜单里面删除了。 “阿怜,你想吃什么?”居然还很难得的主动询问起她的意见来了。 五条怜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我、我呀?” 他笑了一声:“路上没别的人叫‘阿怜’吧?” “……您说的也是。” 她笨拙地笑笑。 难得被赋予了“决定今天吃什么”的重要使命,她真的得好好发挥才行了。只是不争气的思维好像有点卡住了,思来想去,能够想象出的美食居然只有照烧汁拌乌冬面——甚至还是没有水煮蛋和酱瓜的凄凄惨惨光面版本! 赶紧甩甩脑袋,把清汤寡水的乌冬面丢出幻想。即便如此,她居然还是没能冒出半点灵感。 在她纠结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丢出“我其实什么都能吃”的万能答案时,甚尔停住了脚步,俯身打量路旁立着的宣传牌。 “就吃这个了!” 才花了两秒钟的思考时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五条怜收起纠结的心思与水煮乌冬面的幻影,微微歪过身子,视线越过甚尔壮硕的身躯,也落在了立起的宣传牌。 「新店开业,限时三天和牛自助特惠,每人仅需一万元!!」 宣传牌上这么写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有效投资 和牛自助、限时特惠、一万一人。 宣传牌上黄色标粗的这几个大字实在太具有冲击性了,才看了一眼而已,便不受控制地在五条怜的脑海里转个不停。 一万块一个人……那两个人的话就是两万块了,可卖掉戒指的钱只有五万而已呀,不是吗? 她的数学本领一直算不上多好,以前五条家的家庭教师也总会对她着她交上去的作业摇头叹气。可就算再怎么没脑子,她也能意识到,这场和牛盛宴将会对好不容易稍稍充裕起来的钱包造成一场重大打击。 “怎么样?”甚尔对此显然毫无自觉,冲她一扬下巴,“去吃吧!” “呃——” 要说不想,那绝对是在骗人没错。 从烤肉店的门缝间钻出的肉香气太诱人了,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空荡荡的胃,把仅存的那点平淡无味的乌冬面化作虚无,拧出一阵饥饿的叫声。她都不敢张开嘴了,生怕所剩无几的理性彻底从唇齿间逃走,害她彻底沦落为烤肉的奴隶。 对,要理智……要理智! 不管怎么想,把今日唯一收入的五分之二花在一顿烤肉上,都不像是什么明智的决定——虽然不知道平常总点的定食套餐是什么价格,但肯定比两万块便宜多了! 考虑到持久的长期发展(事实上五万块这点钱真的也发展不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应该劝劝甚尔才行。 对于她的小脑瓜子里到底在琢磨着什么,甚尔无从得知。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有着一副呆愣面孔的五条怜,看起来更像是纠结着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他倒也不打算强迫她,毕竟带着一个小屁孩一起吃饭肯定不如独自享用和牛盛宴来得痛快。他甚至松了口气,摆摆手说:“你要是不吃的话,就先回家吧。呶,钥匙给你。” 哐啷哐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丢过来,转身拉开饭店的木门,浓郁的烤肉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五条怜愣了愣,这才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 “我……” 犹豫着张了张嘴,劝说的话语还没还得及说出来,倒是先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咻”一声——很明显,这是仅存的理智从躯体里飞出来的声音。 于是,还来得及吐露的言语拐了个弯,又缩回到心里去了。五条怜抿着唇,把要是捧在手里,跟上他的脚步,一起走进暖混混的烤肉店里。 大概是新店开业限时特惠的噱头有够吸引人,也可能是这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错,饭点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店里还是顾客不少。甚尔挑了个角落的小桌子,坐下时,还朝她投去了取笑般的目光。 “还是跟过来了?” “嗯……”五条怜把钥匙还给他,“肚子饿了。” “那就多吃点。”他抽出一旁的菜单,“吃到回本。” 要吃掉价值一万块的牛肉,这种事真的能做到吗?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窝囊的话语,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店内温暖的空调风驱赶走了身上的寒意,沉重的羊皮夹克显得分外累赘。五条怜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叠好,放在椅子下方的竹篮里。重新抬起身时,点好的不限量菜品也被送上了桌,薄薄切片的牛肉铺在黑瓷盘里,桌面上的所有空当都被占满了。 点上炭火,架起烤盘,用筷子一下挑起五六七片牛肉摆上去,刺啦刺啦的油润声响从盘子里炸开来。浓郁的肉香气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真实,只消闻上一口,都会觉得馋得发晕。 现在五条怜倒是没那么饿了,可能是因为被赶走的理智终于随着烤肉气味重新回到了她的脑袋里。罪恶感也一并冒出来了,她有点后悔自己脑子一热跟着甚尔走进烤肉店了。 后悔归后悔,懊恼的话语却说不出来,烤成焦褐色的牛肉送进嘴里,食之无味。好像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在脑袋里转。只夹了两筷子,她就吃不下去了。 无法专心。她在想戒指的事——依然在想那个捡到戒指的初冬的午后。 风有点冷,双手也冷,躺在石子路上的戒指吸饱了寒意,触碰到指尖时,几乎要黏住她的皮肉。尽管如此,五条怜还是拾起了戒指。 奔走在庭院里,她的心跳得好快。 家主会夸赞她吗,因为她帮忙拾回了戒指?他肯定会高兴的,因为她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 如今想来,当时脑子里装着的尽是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多少带着点值得揶揄的可笑。 愚蠢的期待破灭得很快,倏地就被家主眯起的蓝色眼眸压碎了。 「请不要来打扰我。」 甚至是“请”,礼貌又疏离。 他看着自己,像在看老鼠。 对,老鼠,被踩遍的老鼠。 去年的冬天,她买下了一只宠物仓鼠,小小的,灰毛的,却不慎让它逃到了庭院里,逃到了家主的脚下。然后就是一声噗嗤——变得就像烤盘上呲出血水的牛肉片一样。 那时的家主也眯起了眼,很恶心似的甩甩脚。就是那样的眼神。 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烤盘上的和牛肉片被沸腾的油花顶得上下翻腾,边缘稍稍泛黑,再烤下去就该焦了。五条怜看到甚尔的筷子探过来了。迟钝了片刻,她也伸出了手,飞快地抢走了这块肉。甚至有点太着急了,他们的筷子都撞在了一起,发出好响亮的啪嗒声。 “饿死鬼吗你?”他不太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虽然嘴上如此抱怨,但这毕竟是自助餐,所以就算被抢走了一块肉,也没什么好难受的。干脆很豪横地再把菜单上的每一种肉都点一遍,牛舌和牛心特地要了两份——他爱吃嘛。 烤盘上的呲啦呲啦声响了好久,吃空的黑瓷盘也在桌边垒得好高,不知不觉超过了五条怜的脑袋,誓要和这家店里个头最显眼的甚尔一较高下。 终于,在堆起的盘子超出了甚尔所在的海拔线时,五条怜也夹走了最后一筷子牛肉。 吃饱啦——! 不只是吃饱而已,她都撑到扶着墙才能走得动的程度了。虚浮的脚步被肚子里的牛肉压得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以至于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分外有实感了。就连甚尔看起来也是难得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下算是把本钱吃回来了。”他也走得慢吞吞,垂眸瞄了五条怜一眼,“没想到你胃口挺不错的。” “唔……多谢夸奖?” 话虽如此,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吃下这么多东西的。现在被冬日的冷风一吹,她忽然想到,可能是不愉快的记忆触发了对愧疚感的逆反心理(此处说的当然是把买戒指的钱拿去吃豪横的自助餐的愧疚感),以至于胃口大开,吃下了比平时还多的东西。 是否觉得舒坦了?唔……好像没有。 她吃得有点太多了,多到胃都被撑薄了,牛肉几乎要从身体里漫出来。她默默加快脚步,飞快地钻进家门,努力屏蔽掉婴儿床里的咿呀声,径直冲向沙发,只想赶紧躺下来歇一歇。 歇了不多久,角落里忽然传来细细簌簌的微弱声响,五条怜想要装作没听见,可这声响实在是太难以忽视了。她慢吞吞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沙发一角的甚尔。 他缩起了身子,努力把手探进沙发和墙面的缝隙间,不知道正在摸索什么,但这副姿态看起来实在像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或者是缩小一半的哥斯拉——啊不对,老鼠和哥斯拉貌似不是一个物种? 老鼠也好,哥斯拉也罢,甚尔这副做派怎么看都鬼鬼祟祟。五条怜旁观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声问:“您在做什么?” “我在——”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拽,“——拔电话线。” “电、电话线?” 五条怜怀疑自己是不是漏听了几句话,不然她现在为什么会觉得很懵呢。 甚尔把电话线缠在指尖上,随手晃了几下,这才往旁边一丢。 “估摸着这两天要交房租了。”他钻进被炉里,一如既往,“房东肯定会先打电话来催我。唉……烦心。” “哦——”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 难怪要拔掉电话线了,原来是想要从根源解决电话催促的问题。 “这两天要是有人来敲门的话,你负责去应门吧。”甚尔往被炉深处拱了拱,“要是找我的,你就让他等一等。” “一直让对方等下去吗?要是他破门进来怎么办?” “啊?也是。”他好像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挠挠头又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拿定主意了,“那就先告诉我,我再看看怎么办。” “好的好的。” 五条怜一连点头。点着点着,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每天都要上门的外卖小哥该怎么办呢,要是凑巧和讨要房租的房东一起过来了,那不是很尴尬? 这个问题倒是好解决,不点外卖就可以了。但饭依然要吃。在这种危难时刻,被动承担起跑腿重责的,当然是五条怜啦! 一天两次,一次两份。虽说是许下了“什么都做”的承诺没错……但怎么连体力活也要干啊? 拎着两份沉重的定食套餐走在楼道里,五条怜怨念满满地想。 不过,考虑到手中重量的其中一份是属于自己的,心头的怨念好像也随之减轻了一点,彻底变成一缕微弱的吱呀声,伴着踏上台阶的疲惫感消散无踪。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再挪到熟悉的门前,她左右望了望,确定走廊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在,才拿出钥匙,飞快地开门钻入。 屋里黑漆漆的,空气也带着不流通的沉闷感。甚尔还在睡觉,禅院惠也乖乖窝着。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往昏暗的家的深处步入。 把餐盒轻轻放在桌上,碰撞出的“咚”一声却是从身后响起的。 随即是更急促的一连串“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大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陌生来客 自从拔掉电话线的这几天来,禅院家的大门第一次被人敲响,听起来不算多么急促,但分外突兀地从背后响起时,难免叫人胆寒。五条怜猛抖了一下,心虚感瞬间拔到了头顶上。 说实在的,她现在连动都不情愿动一下,只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屏息等待了不多久,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回听起来多少带了点焦躁感。 看来缩头乌龟是当不下去了。五条怜努力把心头泛滥的紧张感推到一边,磨蹭着起身,慢吞吞踱到玄关,在开门之前先做了长达十秒钟的心理准备。 不管怎么拖延,这扇门总归是要被打开的。伴着吱呀一声,走廊里的混杂着白炽灯的日光落进门缝,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小声嘀咕出的一句“您好”,听起来仿佛蚊子在叫。 用不了多久,视线就能习惯这样的亮度了。五条怜能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外,穿着西装,人也很高,看起来意外的是个妥帖的家伙。 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的脸上似乎扫过短暂一瞬的困惑。他稍稍后退了些,歪过身子去看门旁挂着的名牌,思索了几秒钟后才重新回到门前,冲她一笑。 “禅院甚尔在家吗?” ……果然是来找甚尔先生的! 刚刚才消散了些的警惕心瞬间又提起来了。五条怜飞快地上下一挑眼眸,把眼前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沉吟着还在思索该怎么搪塞他才比较合适。 “你问禅院甚尔呀?呃,我得问……我得先进屋看一看。”光明正大的谎言害得她心跳好快,“我才刚回家,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出去了。您稍等我一下,好吗?” 虽然抛出了一句“好吗”作为结尾,但实际上五条怜根本没胆子去听对方的回答。她可不敢想象要是对方说出“不好”的话,自己该怎么应付。 赶在男人出声之前,她飞快地关上了门,挂上链条旋紧门锁,转身冲向被炉,一路上踢飞了三个塑料袋和五个易拉罐,相当狼狈地才抵达了终点。 出乎意料——但也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甚尔还在呼呼大睡。 无论是窃窃私语般的小声对话,还是咚咚咚结实的敲门声,亦或者是近在桌上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照烧鸡肉套餐,全都没办法将他从深沉梦境中拽出来。甚尔睡得好香。 五条怜伏低身子,飞快的心跳似乎也随之被折叠得更加强烈,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轻轻唤了他两声,而后又提高了点音量,结果全都石沉大海。别说是醒来了,他甚至都没动弹一下,真叫人怀疑他会不会是在装睡。 “甚尔先生!快醒醒,有人找你!” 她鼓起勇气,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指尖居然有点痛。 ……好硬。这家伙是用石头做出来的吗? 真是个令人纳闷的问题,而且一时半会儿显然无法得到解答。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在她坚持不懈的戳戳之下,甚尔终于发出了两声困倦的哼唧,慢悠悠睁开眼,仿佛在海景酒店睡到自然醒的观光客,而不是危机当头的超现实穷鬼。 先摸摸额头,再揉揉脑袋,甚尔沉沉呼出一口气,一歪脑袋,漫不经心睨着她。 “你说有人找我,是吧?”一开口就是危机感为零的恹恹发言,“那人是个男的吗?” 五条怜连连点头:“嗯!嗯!” “而且个子小小的,身上一股老人臭,脑袋还——”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头顶上画了个看不见的圆,“——秃掉了?” “唔……” 甚尔所描述的人物,好像和门外的来客很不一样? 五条怜仔细回想着几分钟前的记忆,果断摇摇头。 “找你的那个人个子很高,穿西装。” 她把双手插进发间,让头发立起来。 “他的头发是这样子的。”然后垂下手,把本就细长的眼睛拉得更平,“小眼睛,单眼皮。还有……”绝不能忘记用食指往唇上抹一下,“有对小胡子!” 这绝对是最惟妙惟肖的说明方式了。甚尔思索了两秒钟,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太像是笑容的笑。 “我知道是谁了。”他总算是情愿做起来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叫他进来吧。” “哦……” 可我不知道他是谁耶。 她暗自心想。 说实在的,倘若来者有着五条怜熟悉的面孔,那才叫麻烦呢。她赶紧丢开这点无关紧要的小郁闷,乖乖打开了门。但直到来客从身旁走过,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该同对方说一句“请进”的。 不过嘛,就算是没有这句“请进”,他也还是走进来了,目光以极小的幅度四下张望着,每打量一眼,他的表情都会多出一份微妙感,大概是因为禅院家算不上是多么宜人的居住环境吧。 就这么一边打量一边走着,他总算来到了甚尔身后,却站着不动——客厅里实在没有太多能够容纳客人的空间。 甚尔选择无视掉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装作热情地邀请他坐下:“稀客啊,居然是孔先生!随便坐吧。” 对方当然是无奈地叹气,视线又开始左右乱瞟了:“我知道,上次的委托人随便克扣佣金却是很不道德,但你也不能如此堕落吧。还有,你在拐卖儿童吗?” “好没礼貌啊你。”甚尔冲他翻白眼,“我会做这种事?” “你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我现在才会来找你。” “意思是有新的活吗?这倒不赖。……哎,大人说话,小屁孩别待在这儿添乱。” 猝不及防,五条怜被甚尔嘘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他所说的“小屁孩”。虽然不知道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很配合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三步,他又发话了。 “把惠也一起带走。”他倒是一视同仁,“别忘了,他也是小屁孩。” “好的好的……但我要带他到哪里去比较合适呢?” 这个奇怪的问题让甚尔“啊?”了一声,但他也的确认真思索了一下,说:“去卧室吧。” “卧室门锁上了。” “呶,来拿钥匙。” 把禅院惠抱在怀里,五条怜勉强腾出两根手指,夹住钥匙,而后飞快地溜走。每迈出一步,怀里的禅院惠都会往下滑一寸,等到关上卧室门时,他都扒在自己的大腿上了。她咬紧牙关,努力往上一掂,总算借着惯性让禅院惠回到正常高度了。 从平安夜直到现在,这小家伙绝对长大了不少,头发也变长了些,后脑勺的几缕发丝不听话地上翘着,看起来真像是一只结实的小海胆。 他在五条怜的怀里团起身子,发出咕唔声,倏地变成了一颗圆球的模样。 一般来说,接下来他就要开始闹腾了,包括但不限于哇哇大叫,或者是尽情地伸展四肢,毫不在乎自己的小拳头会砸在谁的脑袋上。 不过现在,上述这些可能性,全都没有发生。 禅院惠只是伸了个懒腰,而后困意就冒出来了,伏在五条怜的肩上沉入梦乡,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手臂压到酸痛发涨。不过没关系。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五条怜会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怀抱着禅院惠,顺便沉浸在双臂酸痛的痛苦中,一时之间好像别的什么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要不是卧室门忽然被打开,她都没有意识到外面的对话早就已经结束了。 “别待在里面磨蹭啦。”甚尔催着她。 “唔……知道了。” 她明明没有在磨蹭嘛,只是抱了禅院惠太久,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因此被吸干了,害得她一时之间难以迈步,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按下了慢速播放。 估计是看出了她的举步维艰,但更大的概率应该是嫌弃她实在太慢了,甚尔快步走过来,轻巧地抱起惠,把他甩到肩上,又冲她一招手,只余下五条怜满脸惊愕,实在不明白他这么野性狂放的手法到底为什么没害得惠哭出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亲情?又或者甚尔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哄孩子大师,一直以来不怎么照顾惠全都只是懒惰作祟?根本想不通! 在心中纠结了好几分钟还是想不到什么正经的答案,五条怜彻底放弃了思考,转身锁门,照甚尔的嘱咐,把钥匙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家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被称作“孔先生”的男人已经告辞,可客厅里还留有他身上那股陌生的古龙水气味,其实很好闻。她探头嗅了嗅,还是忍不住想,真是好一股突兀的味道。 五条怜打开窗,让风赶走家里的异样味道,心里多少有点懊恼。 亏她刚才还在盘算着呢,要躲在卧室里窃听甚尔和来客的对话,结果却被可可爱爱禅院惠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连半点有用的都没有听到。偷偷观察甚尔几眼,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非要说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大概是他的表情没那么紧绷了,而且脚步也没那么拖沓? 这点不同,有些小小的奇怪,但也没有那么奇怪。五条怜想了好多好多,一抬头,才发现甚尔正盯着自己。 “你啊。” 他叹着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扑克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管是谁听到这么一句话,心里肯定都会咯噔一下的。五条怜当然免不了落入俗套。 而且,还不止是咯噔而已,她的心跳都快要飘起来了,带着一点不真切的虚浮感,让视线都不自觉飘到天花板上去了。 “是……是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总之先用含含糊糊的话语搪塞一下再说吧。 很可惜,想要应付甚尔,绝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依旧睨着她,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 “你的笨蛋脑瓜里绝对在猜刚才来的男人是谁,还在想他和我说了什么吧?” “呃——!” 精准地全部猜中了! 心虚感疯狂泛滥。五条怜僵在原地,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莫非禅院甚尔是什么了不得的心理学家,一眼就洞悉了她的所有心思?或者或者,是她的脑袋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彻底透明,所以他才能轻松的窥见到自己的想法?啊啊啊,好想把脑袋捂住! 五条怜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肯定会被甚尔捕捉到更多她的心理活动。可尽管心里警觉着,思绪却停不了,反倒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齐鸣,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你也用不着紧张成这样吧?我可没有读心的本事。”甚尔取笑她这副慌乱做派,一边说着,一边把禅院惠放回到小床上,“是你自己把所有想法统统写到脸上了。得学会扑克脸才行啊,你。” “唔……这样啊……” 原来不是他多么善于揣摩人性,也并非是自己的脑袋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里头装了什么。五条怜好像能松一口气了,可她还是没法完全放松下来。 她完全没想到,藏不住心思的那方居然是自己。 还有,扑克脸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和“扑克牌”真像。 这点小小的困惑显然也流露到了表面。五条怜看到甚尔挑了挑眉。 “你会打牌吗?” “不会。”她很诚实地摇摇头,“阿悟也不会打牌。” 五条家都没有教给五条悟的东西,她五条怜当然无处可学了。 “我不关心你们家的六眼。”甚尔瘪着嘴,“不会打牌多没意思!坐好了,我教你吧。” “好。” 五条怜乖乖坐到被炉旁,甚尔则探身钻进某个东西多到快要溢出来的橱柜,往里摸索了一番,期间把八样东西弄掉在了地上,本人却毫无自觉,直到摸出一副扑克牌,这才折返回来,庞大身躯往地上一坐,压得木地板都发出了吱呀一声。 好不容易找到的这副扑克是个相当有年代感的产物,包装盒的四角都被磨白了,扑克牌本身也变得更加柔软,背面磨出了浅浅的划痕。 如果是要进行一场正经的牌局,那他绝对是不会用这副牌的——光靠磨损痕迹就能分辨出对方抓到了怎样的手牌,这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玩法。不过现在只是对笨蛋小孩的额外教学时间而已,不用太过细致认真。 先把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热气腾腾的午饭也暂且先摆着吧。甚尔将牌铺开,余光能瞥见到偷摸摸打量着自己的五条怜。 她总喜欢低着头,肩膀也缩成小小一团,只抬起眼眸偷窥周围,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做派。他假装没有看到她眼底藏着的好奇,只在摆好牌之后,才抬起手来,在她耳朵旁边打了个响指。 “好。现在开始你要认真听了。”甚尔提醒她。 琢磨得太入神,五条怜被突兀的响指声稍稍吓到了,慌忙坐直身,胡乱点了点头,把四散的念头重新拢回到心里,强迫自己盯着他的手,尽力把每句话都听进心里去。 四种花色,各十三张,再加上大小王牌,总计五十四张的一整副扑克可以拼凑出近乎无穷多的玩法。 要把所有的扑克玩法一口气全都教会,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切实际,甚尔也懒得完成这么大工程量。他随便挑了种两个人就能上手的玩法,开始了他不算完美的教学。五条怜也在认真地听认真地学,可惜她对于知识的吸收量,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 意思是说,甚尔所说的一半,她都没弄明白。 这到底是教人的那位水平不精,还是听课的那位脑袋不灵光,这是个深奥的问题,一时半会儿实在给不出准确的答案。 无论是学艺不精还是照本宣科,其实甚尔都不在意。他是忠实的实践派,笃信亲自操作才能找到真理,不管五条怜的受用程度如何,把该介绍的全都介绍完之后,便动手开始分牌了,害她瞬间心惊肉跳起来。 糟糕,突然有种糊弄着做完作业结果被家庭老师当场抓包的惊恐感,这是怎么一回事? 越想越觉得心慌,明明窝在暖烘烘的被炉里,五条怜却抖个不停。甚尔斜眼睨着她,像是嫌她不争气。 “干嘛?我又不会骂你。”他嘀咕着,“我也从来没骂过你吧?” “这个嘛……” 这是个值得好好思索的问题,她一下子给不出答案。 仔细回想一下……啊,甚尔说过她像狗一样难缠。 “这是骂人吗?”当事人的异议和手牌一起丢到了五条怜面前,“而且你自己不也说,当一只狗没什么不好的。” “呃……” 好像,确实这么说过? 五条怜心虚地拿起扑克牌——说真的,今天完全就沉浸在了心虚感的海洋里嘛——不再吭声,默默在心里回顾着甚尔刚刚说过的,可惜依然觉得毫无头绪。 算了。先硬着头皮上吧! 这一局的先手是五条怜。 把手中的牌看了又看,纠结了好一会儿,她总算选出了三张,轻轻放在桌上。甚尔只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丢出更大的三张牌甩到桌上,薄薄的扑克牌砸向木制桌面,碰撞出洪亮的一声“啪!”,气势惊人。 探头看看桌上的牌,再缩回来看看自己的手牌,五条怜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出才好了。 按理说她要想办法用更大的牌压住甚尔才对,可看来看去,好像都凑不出更大的了。所以接下来应该…… “没牌可出的话就快摸牌啦。”甚尔催着她。 哦对,是了是了,应该摸牌才对。 五条怜伸手探向两人之间的牌堆,用指尖捻了一张牌,但手感好像意外的很厚。她仔细瞄了瞄,总觉得自己摸到的好像是两张贴在了一起的牌。这一点也被甚尔发现了。 “摸多了。”他抬起食指,轻轻打在她的手背上,“还回去。” “哦……抱歉。” “原谅你了。” 真是有够出师不利的呢。她暗戳戳想。 但没关系,因为接下来也不会顺利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轮到一次出牌权,每次都会紧接着被他用更大的牌压住,摸到手中的牌也越来越多,多到一只手都握不住了。看着对面甚尔的手里一点一点减轻负担,而自己却还得捏着一大把牌,五条怜觉得好郁闷,沮丧地弓着背,连嘴角也快耷拉到桌面上了。 毫不意外,这局是甚尔的绝对胜利。他把牌重新拢起来,开始了第二局。 “你别那么磨蹭。”他像是在传授经验,“能出牌的时候就出吧。虽然耐心是个好品质没错,但老犹豫的话,会让好机会溜走的。” “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能不能运用到实际,这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五条怜不觉得自己上一局惨败的原因完全是迟疑导致的。非要说的话,有八成责任应当归咎于烂到让人咬牙切齿的手牌。 要是能拿到一副绝佳好牌,说不定以她稀烂的牌技,也能够…… ……咦? 把手中的牌整理好,五条怜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忍不住又扫过三遍。每看一回,她的心绪好像都会随之漂浮一些,以至于到了最后,她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的了。 好齐整的一副牌,一眼看过去还基本都是能狠狠压住对方的大数字。这次绝对有胜算了! 脸颊上的神经好像在跳个不停,她努力忍耐着不要笑出声来。 “拿到好牌了?”忽然听到甚尔这么说。 难道是被他偷窥到牌面了吗?这可不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首发优势,绝对不能随意浪费! 五条怜飞快地一抿嘴,把手中的牌往里压了压。 “没有。”她咕哝着,努力塑造出一副低落模样,“就是普普通通的牌。” “小骗子。上一局打输的时候可怜兮兮得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现在乐得嘴角都要扬到天上去了,笨蛋都能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呃——”赶紧板起脸,“我没在笑。” “所以说你是个小骗子嘛。” 甚尔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团纸巾,丢到她的脑袋上,砸出很轻的“咚”一声。 “你这样的人,在牌桌上会很吃亏的。”他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些许尼古丁的味道,“无论拿到的是好牌还是烂牌,都不要被任何人看出来,这才是扑克脸的精髓。” 啊,所以才是“扑克”脸呀。 一贯迟钝的脑袋好像还没有变得多么灵活。五条怜点点头,努力把他的话记进心里,目光却忍不住开始打量起他。 他还在整理着手中的牌,佝偻着身子的模样倒很像一只巨大黑熊。平常他也总是这样一副自在的做派,只是往日里他不常和自己说那么多话,也绝不会做出教她打牌这种事。 果然,今天的甚尔先生,看起来比往日轻松多了,也更好相处——绝没有在暗示他平常很不好相处的意思! 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五条怜还没有见过甚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但她可以断定,现在的他完全能够和“心情不错”关联起来。 不管怎么想,如此显著的变化,肯定是今日的访客所带来的。所以那位孔先生到底是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疑惑又绕回到了原点。五条怜意识到,自己的困惑还没有得到任何解答。 “我说,你啊。”他忽然出声,依旧垂眸盯着手牌,“有话就说吧。老是这么睁大眼好奇地晃来晃去,好怪。” “抱歉。” “老是道歉这一点也挺烦。” “哦……” 差点又要说出“抱歉”了,还好她及时反应过来。 都被这么说了,要是再继续遮遮掩掩,估计会把甚尔惹毛。五条怜丢开所有犹豫,把疑问尽数吐露。 “那家伙是个中介。”他说,“名字叫孔时雨。” “外国人?” “韩国人。” “这样啊……” 五条怜慢吞吞点着头,大脑已经自动开始播放起《蓝色生死恋》的主题曲了。 一个疑问解决了,但困惑没有消除。“他是什么类型的中介呢?” “帮忙为各种各样上不了台面的活计牵线搭桥的那种中介。他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把新的工作委托给我了。是轻松赚钱还不用弄脏手的好差事。” 他笑了一声,抽出几张牌,丢在桌上。原来这局的先手是他。 “别忘了你的承诺,五条怜。这次你得来帮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偷偷摸摸 新的工作,这话听起来仿佛充满希望。不过,甚尔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来着? 对于这个问题,五条怜一直觉得毫无头绪。 尽管无比好奇,但这似乎不是什么能够正大光明地询问出口的事情,她索性秉持着一贯的认知,为甚尔贴上了“专职干肮脏活的杀手”这一标签。 那么,为此等人物打下手的自己,又该承担起怎样的职责呢? 五条怜琢磨了好几天,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帮忙捅最后一刀或者越货或者清理现场,不管是哪种可能性貌似都挺可怕的。 她胆战心惊地幻想着自己可能遭遇的场景,起初还免不了觉得恐慌,不过想的次数多了,惊慌感居然消失了不少,好像整件事也没那么可怕了。 当然了,她大可以主动问甚尔,不过要鼓起勇气迈出这主动的一步,对于五条怜来说多少有点困难。她索性假装自己是只小老鼠,偷偷摸摸观察起他的一举一动。 自从打牌那天提到过有新工作之后,甚尔就没再提起过与之有关的事情了,一如既往,依旧把一整天的时间尽数耗费在被炉里头。 断线的电话机始终维持着无法接通的状态,每天的餐食也由她下楼去拿,禅院家的门倒是再也没被敲响过。 对他们来说,门可罗雀才是天大的喜事。 吱呀一声,甚尔从被炉里探出脑袋,慢悠悠起身,一脚踩在松动的几块木地板上,压出这番牙酸的声音。他从桌上摸走一只香烟,把耗尽了油的打火机按了整整八次,才总算用冒出的小火星点燃了烟头。 啊。是了。他抽烟的频率变得更高了,这是近来唯一显著的变化。 意识到这一点,是五条怜看倒了甚尔伏在窗台旁的懒散背影——这家伙甚至还曲起了一条腿,悠闲地架在她每天都会踩着晾衣服的小凳子上,姿态真差! 暂且先把这点小小的不满按下不表,抽着烟的甚尔看起来总有种游刃有余的轻松感,不知道当尼古丁烟雾滤过双肺时,他在思考些什么。 好想钻进他的脑袋里,看看他的想法。 恰是在冒出这般狂放念头的同时,甚尔忽地侧首,透过玻璃窗上浅浅的倒影看向她。 “喂,阿怜。”他非要添上累赘的一个“喂”字,“明天下雨吗?” “明天?”五条怜努力挖掘在脑海中所有与天气有关的情报,“呃……好像,不下雨?” “最近哪天下雨?” “……我不记得了。” “行吧。” 他倒也不恼,随手把烟头往马克杯里一摁,拖着步子走回来。 “那你今晚记得看天气预报。”他叮嘱了这么一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出去一下。” “您一路顺风……那什么,我不用跟着您一起去吗?” 甚尔摆摆手,看来是不用的意思。五条怜习惯性地又念叨了句“一路顺风”,目送着他出门。门合上的瞬间,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居然有种空落落的不真实感。 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禅院惠了。仔细想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兴奋感嘛,当然是没有的。独自在家从来算不上是什么高兴事。至于恐惧,更加不会存在了。她又不是无法独立的小屁孩。 话虽如此,寂寞感好像难以避免。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无聊得让人发昏,五条怜在客厅里踱了两圈,绕到了禅院惠的床边。 从小怪物升级为小海胆的小家伙,此刻正在盯着床头挂起的彩色塑料动物独自傻乐,把短短胖胖的手臂伸得好直,像是要去抓这些触不可及的玩具。看到熟面孔过来了,他的兴趣也瞬间转移到了五条怜的身上,挥舞的双手对着她晃来晃去,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最近五条怜的婴儿语技能精进了不少,她知道这是索求拥抱的催促。于是她也伸出了手。 不管抱几次,她都觉得禅院惠又结实又重,总得先深呼吸几口气,才能好好地抱起来。还好今天小海胆不算折腾,正分外乖巧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否则一旦闹腾起来,最受罪的就是她了。 “你爸爸出门了哟。”她伸手戳戳小海胆脑袋上尖尖的一缕发丝,“现在只剩下我们啦。” 大概是听懂了这句话,禅院惠放心地闹腾起来,在空中尽情地挥动四肢,扭着身子不知道是想钻到什么地方去。五条怜立刻紧绷起来,连一下都不敢多动。 放任着让他尽情地舒展上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耗尽电量了,只是禅院惠依然执拗地拧着身子,似乎是要伸手去抓侧旁的什么东西。顺着他探身的方向望去,五条怜看到了紧闭的卧室门。 “……你想进去吗?”她有点意外,“是不是?” 小婴儿可没办法回答如此困难的问题,不过这执拗的姿态好像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也可能是五条怜一厢情愿地想要认定自己的猜想无误吧。她有点为难。 “我没办法带你进去哟。你知道的,我没有钥匙。”抱着禅院惠,她磨磨蹭蹭向卧室挪动,“我最多只能带你到门口看一看,好吗?” 依然没有答案,不过她的脚步已经来到卧室门前了。 小海胆好像真的对这里头很好奇,伸手去摸门上的纹路,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以五条怜目前的水准无法破译的宝宝语。她甚至忍不住猜,他在说的会不会是“让我进去”。 暂且先不纠结小婴儿是否已经到了能够理解“让我进去”这般复杂言语的程度,她也确实没办法打开卧室的大门嘛。早就说过了,她没有钥匙,所以…… ……哎。等一等。 忽然想起昨晚看过的肥皂剧,其中一个桥段是,主角用发卡代替了钥匙,顺利打开房门。 五条怜费劲地腾出一只手,往头上摸了摸。很巧,她也有一枚发卡,而且还是肥皂剧同款的波浪形发夹。 说不定,真能打开卧室?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五条怜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热血冲上了大脑。 然而下一秒,这股热血就立刻回落了。 且不说成功率如何,要是被甚尔先生知道她干了什么,他八成会生气——他肯定是出于必要的理由才锁门的。 把甚尔惹生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要只是被他骂一顿,都还算好的了,大不了厚着脸皮鼓起勇气多多道歉就好。也有可能会克扣她的伙食,但这都不打紧。 最糟糕的可能性,是他把自己打包丢出家里,然后她再度踏上流浪之路。说实在的,唯独这个未来她最无法接受了! 虽然真的很想实现小惠的心愿,但果然眼下还是容身之所比较重要。五条怜飞快地把一切放肆的念头收回心底,准备逃离现场。 恰是在迈出逃跑的第一步时,她听到了钥匙滑进锁孔的声音。 甚尔回来了。 回落的热血在这一瞬间再度飙升,重新来到顶峰。怀里沉得不行的小海胆也好像失去了实感,被紧紧抱住。 根本来不及思索了,五条怜撒腿狂奔,在甚尔开门的一秒钟前,成功跨过三个纸箱,来到了客厅的另一侧。 “……干嘛?” 甚尔眯起眼,把板正地站在被炉旁小声喘气的五条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做什么亏心事了吗?” 她毫不犹豫,飞快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这是实话没错,只是在心虚感的加持下,她的做派显得分外古怪。甚尔将信将疑地轻哼一声,没有追问更多了。 小屁孩罢了,就算真的闯祸,也肯定倒腾不出多么严重的后果。 他如此笃信着,收起了多余泛滥的操心,拿出夹在腋下的纸袋,在五条怜面前晃了晃。 “呶,拿着。”他说。 “好的好的。” 五条怜伸手去拿,指尖却怎么也碰不到纸袋。此刻上头的热血和肾上腺素全都消退了,怀中小海胆的重量倏地出现了,压得她整个人都往下坠了坠。托着这样的重担,就算是卯足了劲,她也伸不直手。 “先去把惠放好,然后再来拿。”甚尔无奈地撇着嘴,“你怎么像个呆瓜一样站着?” “嘿嘿嘿……” 无法否认,她确实是被莫须有的心虚感弄得迟钝了,只好尴尬地笑笑,把禅院惠好好放在床上,这才折返回来,接过纸袋。 棕黄色皱巴巴的牛皮纸包裹着什么柔软的东西,五条怜忍不住猜想,这会不会是给她的礼物。不过下一秒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还没做出任何值得被夸赞的事情,甚尔也绝不是会随便送礼物的那种人。所以装在纸袋里头的,大概是…… “……水手服?” 五条怜眨眨眼,有点意外。 这是一套水手服式样的秋季校服,深蓝色,很常见的款式,右侧胸口处绣着华丽的校徽,认不出是什么学校。领巾的内侧缝了一块白布,写着“姓名:田原柚子”,看来是曾隶属于田原柚子的校服。 理智告诉五条怜,不管甚尔递来的是什么,她都应该乖乖接受。可疑虑持续发酵,她忍不住问,这身校服用来做什么的。 “是完成新工作必不可少的道具。还有,明天会下雨。” 甚尔拿起遥控机,漫无目的地更换频道,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所以,我们明天动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协助工作 甚尔预报的天气准确无误,从次日午后开始,阴沉的天便落起了雨。 起初只是绵密的毛毛雨,两小时后转为中雨。过了不多久,人行道上溅起的水花都能算作一场不可忽视的小型降雨了。 又一个小时后,五条怜缩在暴雨的电话亭里,瑟瑟发抖。 ……好冷! 她没有带伞,刚才一路从车站跑到这儿躲雨,短短的几步路足够淋湿发梢了,宽大的灰色外套上也落满雨滴的深色痕迹,看起来真像是穿上了一件波点款式的衣服。这层薄薄衣物盖住了更薄的水手服,并不厚实的布料叠加在一起,压根留不住太多体温。 百褶裙也好短,她总忍不住想要把裙子往下扯扯,可这完全是无用功。双腿都已经光秃秃地暴露在早春的冷风里了,就算能够多盖住一厘米,也是无济于事。 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工作。 五条怜不停搓着手,在心里反复重申这一点。 根据甚尔所说,此次的委托是掳走某个中年男人——很普通的上班族,不是什么咒术师,所以不会是什么麻烦的工作。甚尔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进行尾随跟踪,他的计划是让五条怜去当诱饵。 “你要假扮成可怜巴巴的高中生,明白了吗?”把目标对象的照片交到她手中时,他如此叮嘱着,“尽量装出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唔……我明白了。好像确实不难。” 毕竟她当真经历过无家可归的日子嘛。 “但是。” 穿上校服之后,五条怜才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还没到上高中的年纪呢,会不会被识破?” “啊?” 甚尔扫了她一眼,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纠结这点小细节。 “虽然你是矮了点没错,但个子小的高中生也挺常见的。放心吧,只要穿着高中的校服,就绝不会有人怀疑的……哎!”他冲五条怜甩甩手,“你别穿这件羊皮夹克。不会有女高中生穿男款夹克去上学的。” “这样哦?” 五条怜赶紧脱下了常穿的这件外套,拢成一团放到边上,被冻了得打了个哈欠。 要是就这么穿着校服站在街头,估计还没等到目标咬钩,诱饵本人就已经被冻到发晕了。 所以,东京的女高中生,在冬天会穿什么样式的外套呢? 还没能成为jk的五条怜答不上来,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jk的禅院甚尔更加给不出答案,毕竟他平常都不怎么留意街头的高中生——拜托,他又不是那种会对小屁孩感兴趣的变态。 在这个举足轻重的小问题上琢磨了一会儿,也把衣柜翻了个遍,最后唯一能和“女高中生”调性相符的,就只有现在五条怜穿在身上的这件灰色拉链卫衣了。 当然了,不适合早春的这件单薄衣服,能够实现的保暖功能无限趋近于零,但总好过没有。她原地蹦跶了几下,总算制造出了一些温暖。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也随之上下晃动,连带着百褶裙的裙摆也要飞起来了。 手机震了震。掏出来一看,是甚尔的短信。 「toji:专心工作。」 居然是对她的督促。 我有在专心工作呀! 五条怜真想这么回复他。她的手指都已经搭在键盘上了,琢磨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的话拼写出来。 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但她真的不懂怎么操作这台小小的先进机器。 这是甚尔借给她用的旧手机,看起来比五条悟以前常用的那款更老一点,不过应该来自同一个品牌,开机时都会跳出紧握双手的动画。 说起来,阿悟的手机上还能玩游戏呢,是一条会无限变长的蛇在花园里绕来绕去,一旦碰到自己的身体便宣告游戏结束。她玩得不太好,每次gameover时,都要被阿悟敲敲脑袋——他比自己还要懊恼。 只可惜,敲了脑袋也没能让她开窍,实在是…… ……哎呀,现在确实是没有在认真工作了。 五条怜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同手机一起收进口袋里,回过头,对着街对面的居酒屋比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甚尔就在那间店里待机,肯定能看到她发出的讯号。 再四下看看。 临近傍晚,走在街头的人逐渐变多了,有西装笔挺的上班族(考虑到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也许可以称呼为“下班族”?五条怜胡乱地想),也有活力十足的高中生(她们也穿着好短的裙子,一点都不冷吗?五条怜哆哆嗦嗦)。其他的路人,实在没办法从衣着打扮中猜出身份,她索性不猜了。 在这些人中,并没有看到目标对象的踪迹。 按照甚尔分享的情报,这条路是他下班的必经之路。难道是她看漏了?不不不。应该不太可能。 电话亭的玻璃上凝了一层水雾。用手抹开,在行人穿梭而过的空隙中,能看到街头巨大的广告牌。五条怜一直没怎么留意过,所以现在才迟迟地发现,这是即将发售的《最终幻想x-2》的宣传广告。 x……不是英文字母,而是罗马数字的“10”吧?最终幻想10-2,为什么不能叫最终幻想12?她不怎么玩游戏,有点搞不懂。 不过,能推出至少第十部续作,可真厉害。 五条怜对这个游戏的印象只有《最终幻想7》而已,和五条悟一起熬过了好几个深夜才通关——当然了,阿悟才是玩游戏的那个人,自己只是旁观而已,他们还一度为了主角到底是爱丽丝还是蒂法产生过小小的分歧。真该庆幸主角没有和任何一个女性角色在一起,于是他们的分歧也就失去了意义。 游戏推陈出新,她离开了家,五条悟就此成为了停留在去年的记忆,她不愿再回想了。就连第十部的续作,女主角也不再是爱丽丝或者蒂法,而是手握双枪的飒爽女性,五条怜认不出她是谁。 无所谓了。她想。 反正,她不会去玩这个游戏。 恍惚之间,广告牌上忽地扫过一团浅浅的反光,是街灯落在了抹满发油的脑袋上所映出的反光。五条怜找到了目标。 和照片上一样,那看起来看起来矮小又瘦弱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消瘦的脸颊上浮着一层暗沉的苍白色,低头走着,不太长的头发被发油抹得很服帖,衬得他像个脑袋小小的外星人。 和所有上班族(或是下班族)一样,他穿了深色的西装,撑开的透明雨伞拿在手中,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如此朴素而不起眼的他,几乎要淹没在路人之中,但五条怜发现了他。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肯定是甚尔的催促短信——他也发现了目标。 无暇确认了。五条怜拿出手机,飞快拆开机身背后的塑料盖,换上一块完全没电的电池,推开电话亭的小门,步入雨中。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只要在冷风中站上半分钟,就可以达成浑身湿透的可怜状态。再后退几步,蜷着身子躲在行道树小小的树荫下,可怜兮兮的女高中生就此诞生! 不保暖的外套在淋湿变得更加累赘,沉沉地往下坠。五条怜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架。不只是寒冷作祟,她多少有点紧张。 而且,还有点扭曲的期待感? 无关紧要的行人从面前接连走过,谁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不曾为她投来目光,这也很正常。独善其身是首都东京最鲜明的标签,居住于此的每一个人都在完美地履行这层印象。 五条怜低着头,仿佛专注地盯着地上的小石子,可余光却在留意着路上的一切动静。 她看到目标越来越近了,距离只有几米而已。发油气味越来越近,他的皮鞋已经步入视野之中。 然后,消失了。 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诶。 诶——?!! 五条怜猛地抬头,从发梢甩落的水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好痛。但她已经顾不上这种小事了。 不对呀,他怎么就走过去了呀! “看到可怜巴巴的高中生,那家伙绝对会停下来的。”——甚尔明明是这么说的呀! 究竟是身为诱饵的自己不够诱人,还是甚尔的计划本就漏洞百出,答案早就不重要了。如果没办法让他停下的话,接下去的工作根本没办法继续,她的价值也会荡然无存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五条怜想咬指甲,可手臂已经僵得抬不起来了。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她只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难道要追上目标,主动向他求助吗?算是合理的展开,但未免太刻意了,毕竟这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值得求助的靠谱家伙。 那么,重振旗鼓,下次再来?绝对不行。亟待求助的女子高中生又不是什么游戏npc,不会固定在每个下雨天的午后刷新出来的。 呃呃呃,总不能灰溜溜地跑回甚尔身边求助吧?要是真这么做了,绝对会挨骂的! 摇摆不定之际,发油的味道再度变得浓郁。皮鞋在视线一角停住,透明的伞挡住了大半雨水,低声的话语嚅嗫着从伞下传来。 “那个……你没事吧?” 鱼儿咬钩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直钩钓鱼 阴冷刺骨的风没有减弱,雨势也依旧猛烈。从枝头滚落的一颗巨大水珠砸向地面,碎裂的水花溅到了五条怜的腿上,好冷,所以她才颤抖得更厉害了。 绝不是因为窃喜,也没有在害怕,更加不是紧张作祟。她只是太冷了,嗯,就是这样! 暂且先把多余的情绪的借口推到一边去。现在可不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 五条怜慢吞吞地点着头,分外刻意地抿了抿唇,装作一副可怜模样,小声说:“没关系的……谢谢您,我没事。” 可不能一上来就表明自己有多可怜——甚尔是这么教她的。 虽然不知道其中蕴藏着什么道理,五条怜还是决定完美贯彻他的战术。 凭着余光,能瞥见到目标对象蹙了蹙眉,好像很心疼她,手中的伞也朝她靠近了一点。 “真的没事吗?”他又问了一遍。 差不多是时候了。 五条怜眯起眼,努力想要挤出一点眼泪,可惜没能成功。她甚至都开始在脑海里回想着人生十三年来的悲惨经历了,结果还是哭不出来。 ……算了! “呜……” 她替自己手动添加上了啜泣的音效,微微耸动肩膀,把演技拙劣的表情藏在额前垂落的碎发之下。 “我和家里人吵架了,再也回不了家了……”此处也要加上哽咽声,五条怜差点没能喘上气,“可是、可我没有带钱包,手机也没电了……” 她适时的在这时候掏出“没电”的手机。 “您……您能帮帮我吗?我想去朋友家里,可我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 “这样啊——” 目标对象似乎有些为难,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把糊满发油的发丝扒拉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想了想,他说:“你的朋友住在哪儿?我带你去吧。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别担心,我说的是个慈善组织,那里会接收离家出走的孩子。可以吗?” 他说出的话,果然和甚尔预测的一样呢。所以她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 “不用了,我不能太麻烦您。”她摇摇头,“请您带我去朋友家吧,她就住在锦糸町车站附近。” “好,我们走吧。” 雨水砸在撑起的透明伞面上,啪嗒啪嗒,恼人的声响。 伞下的空间完全开放,却也无限封闭,社交距离的概念被无尽压缩。明明都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在这把伞下却要像相熟的好友那样亲近,五条怜不得不缩着肩膀,每一步都走得好别扭。对方会觉得别扭吗?她猜不出来。 只能看到他始终绷着脸,鼻翼小幅度地翕动着,像是动物在大口大口呼吸。 说到底,人类也只是动物而已。她想。 直走,在第二个路口拐弯,而后再接着直行几百米,就是车站了,来时她就是走的这条路线。但在第一个路口,男人停住了脚步。 “我们从这儿走吧。”他指着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是条近道,而且不容易淋到雨——有雨棚的。” 这句话,也是意料之中。 五条怜知道她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所以她不会拒绝,点点头,与他步入小路之中。 此处是建筑物的夹缝,充盈着不太好闻的潮湿气味,地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洼,被外墙间落入的雨水撞出涟漪。 临近傍晚,还未到街灯亮起的时间,四下黑黢黢的,但能看到眼前并无一块雨棚。五条怜能感觉到男人的手臂碰到了自己的肩膀,一股奇怪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区区片刻之后,他的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僵硬的,带着莫名的寒意。 “伞太小了,对吧?”男人讪笑着说。 “……是啊。” 五条怜只觉得后背发毛, 到了这一刻,社交距离彻底不存在了,他似乎也在试着压缩他所处的空间,脚步有意无意地向她偏移。才走了几步而已,她几乎要被挤压得贴在墙上。风吹起了红色领巾,缝在内侧的名字露在风中,落进他的眼底。 “你叫柚子?”他挤出微笑,开始打量起她,“是个和你很配的名字呢。” “……是吗?” “嗯。你的头发和柚子瓤一样,都是白色的,不是吗?” “哈哈,是呢。” 说的很有道理,但她不叫柚子。 她的名字是怜。 因为是无法被爱的可怜的存在,所以她叫做“怜”。 “呐。” 他是不是靠得更近了些?能感觉到他的吐息,带着浑浊的燥热感,很难闻。 五条怜别开脑袋,可话语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你多大了?” “我——” 该说谎吗,还是坦白?这个问题,甚尔没教过她呀! 心跳好快,颤栗也猛烈。现在必须承认,她有点害怕了。她看着男人笑眯眯,他的笑容似乎有点扭曲。下一秒,扭曲的笑脸消失了。 目标男人瘫倒在地,雨水和伞随之一起砸在了她的脑袋上。好冷。 “好。一切顺利。” 熟悉的声音。 五条怜侧首,甚尔就站在身后。 他也被雨淋得湿透,伸手拿走了斜斜地搭在她脑袋上的伞,只撑在了自己的头顶。不过没关系。她这会儿完全忘记下雨的这回事了。 真是……完美的登场! 社交距离重新构筑,安全感也彻底回来了。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五条怜真想瘫在地上喘几口气——没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地上太脏了。 “好了好了,别偷懒,也别松懈。”甚尔收起伞,夹在臂弯间,催她快点动起来,“还要把他送到委托人家里去,否则我们拿不到钱。” “好的好的好的。” 拍拍脸,重新提起干劲吧! 甚尔轻巧地扛起男人上半身,指挥着五条怜把他的脚提起来,可她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的。 “甚尔先生,他的鞋子好脏哦……” 她委屈巴巴地嘀咕着。 在雨天的路上走了这么久,还拐进了脏兮兮的小路里,男人的棕色皮鞋上沾满泥污,还臭烘烘的。五条怜真下不去手。 这也要计较吗?甚尔真搞不懂她的想法。 “别再这时候发挥你的洁癖啊,大小姐。”他无奈叹气,“快干活。” 五条怜痛苦地皱着脸:“求您别叫我大小姐了。” “赶紧把这家伙扛起来,我就不说‘大小姐’这词了。” 不得不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当的交易,可惜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 她彻底死心了,闭起眼,屏住呼吸,用力抓住男人的脚踝,往上一提。 现在,总算是步入正轨了。 目标对象会拐进这条小路,也完全在甚尔的预估之中。他早早地把租来的车停在了小路的尽头,后备箱大敞。倒数一二三,把男人丢进去。用不着捆住手脚,在打晕他的时候,甚尔特地控制了力度,这家伙三小时内绝对不会醒过来。 三小时,如此充足的时间,足够把他带到委托人那里去了。 开车上路,驶入高速。 甚尔租的是的最便宜的破车,收音机完全没用,空调也烂到不行,暖风微弱得如同鼻息,弥漫在车里的只有轰隆轰隆的马达声,汽油燃烧的刺鼻异味闻着让人难受。五条怜倒是不再发抖了,可能是因为身上湿漉漉的衣物终于与体温同化。 驶上横跨东京湾的彩虹桥,车里总算是暖和起来了。外头的雨也停了,透过水渍斑斑的车窗,能看到立在黑色大楼之间的东京塔,如此鲜明而尖锐的明亮红色。五条怜收回目光,试着打开收音机,可扬声器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只能再次关闭。 距离终点可能还有一小时,或者是更短的时间,她不知道答案。沉闷的氛围会把漫长的车程拉拽得更长的。想了想,她决定说点什么——正好,她心怀疑惑。 “甚尔先生,他……”她指的当然是后备箱里的那个家伙了,“是个坏人吗?” “算是吧。”甚尔给出了一个奇妙的答案,“但不管是好还是坏,都不重要。我只会照委托做事。” “哦……”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呀。 五条怜其实有些意外,但她决定不要大惊小怪。 “不过,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她嘀咕着说起今天的经历,也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走进小路之后,他总想要往我身边靠,这很怪吧,对不对,甚尔先生?他说话的腔调也有点怪。” “要是你再和他多说几句,他就会把手伸进你的裙子里了。” “……诶?” 空调风偏偏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加大功率,她赶紧用手按住裙摆,只余下脸颊被暖风吹得发烫。 “那……”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变态?” “百分之百的变态。” “好吧……委托人会对他做什么呢?” “不知道,你别关心这种事。” “哦。” 好奇没能被完全解答,但至少知道了,把他抓走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心里最后的一点罪恶感消失无踪,她瞬间坦然了。 驶离东京后不多久,目的地的别墅出现在车灯前。 五条怜坐在车里,看着甚尔把那男人从后备箱搬出来。隔着一层玻璃,听不见他在和委托人说什么,不过她切实地看到甚尔收下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看来任务是圆满完成了。男人被带进黑漆漆的别墅里,甚尔也回到了车上,按亮顶灯,开始数钱。 哗啦哗啦哗啦——钞票的声响好像流水。 “付钱果然大方。孔时雨这家伙总算给我介绍了一回好工作。”他抽出几张纸币,递给五条怜,“呶,给你。” 五条怜愣了愣,迟钝地反应过来:“我不需要报酬的!” 他把钞票丢进她手里:“零花钱而已。” 他可不是那种抠门男人。 “拿着吧。我们赶紧回家了。” 被这么催促着,五条怜彻底失去了推辞的余地,只好收下了钱,小声说了句“谢谢您”。 行驶在黑夜里,再次跨过彩虹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饥饿虫已经叫个不停了——他们俩的肚子都在叫。 那就先停一停,找点东西吃吧。 最近的店铺是连锁披萨店,听起来似乎不是大赚一笔之后最适合的享乐场所,但至少他们可以点上最豪横的芝士卷边海陆双拼披萨,小食也能吃个尽兴。他们谁也不知道,独自在家的禅院惠已经饿到要吃枕头了。回家发现这回事的五条怜罪恶感大爆发,没能挤出来的眼泪总算要在这时候冒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出门前忘记喂你了!”她哆哆嗦嗦地把禅院惠抱起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啊!不能咬我呀,我可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 甚尔看着她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忙活的模样真像是要跳起一支急躁的舞步,一不小心被地上的脏衣篓绊倒,摔得好惨。她匆忙站起,顾不得拍去灰尘了,只把碍事的篓子往旁边一推,然后又手忙脚乱起来了。 把麻烦东西推到一旁去,是他的坏习惯,所以这个家变成了乱糟糟的模样。五条怜有样学样,也沾染上了他的恶习。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还是正常的家,以前也曾有过充满期待的人生,如今似乎全都堆在了一团杂乱里。 家里满满当当,吃得太饱的胃在沉沉下坠,钱包也终于鼓了起来,只有他空空荡荡,皮囊底下包裹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污秽的堕落。 那人死去已经多久了?想不起来了,也不愿意去想。 是不是不能继续这么放纵下去了?可能吧,他不知道。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甚尔钻进被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正体不明 睡得迷迷糊糊,就在快要触碰到梦境边缘之际——虽然还不确定究竟会做个美梦还是无比糟糕的噩梦——甚尔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脸上,伴随着唔呀唔呀的熟悉声响。还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戳他的肩膀。 起初只是轻轻一戳,不多就便成了狂风骤雨般的连续猛戳,他的骨头都要开始痛起来了。 啊,好麻烦…… 甚尔别过头去,用拙劣的演技继续装睡,可戳来戳去的这根手指怎么都没有停下。他实在装不下去了。 睁开眼。毫不意外,在骚扰着他的就是五条怜,以及她怀里探身向自己靠过来的小海胆禅院惠。 “干嘛?”他摸摸鼻子,顺便扫走了禅院惠动来动去不安分的小手,“怎么老来烦我。” 她抱歉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把小海胆往他怀里推:“能麻烦您抱他一会儿吗?我腾不出手冲奶粉了。” 甚尔看起来不太乐意,还说:“放在沙发上不就行了?” “可我一放下他就哭。”五条怜板起脸,很认真地向他称述了一个悲伤的事实,“禅院先生,您的孩子已经学会用眼泪当武器了!” “……?” 甚尔眯起眼,打量着一本正经的她,又垂眸看了看想往自己怀里拱的小海胆,一脸无奈。 讲道理,他真心觉得五条怜这话说得夸张了,但实在无法否认,因为事实好像真是这样没错。 撇撇嘴,姑且算是把最后一点不情不愿给发泄掉了。他不说什么,只招招手,任由她把小海胆放进臂弯里。 虽然嘴上总不饶人,但他还是很好说话的嘛。五条怜在心里暗戳戳地想着。 甚尔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对方的心中已经贴上了“好说话”的标签。 慢吞吞的,他坐起身来,差点让禅院惠从身上滑下去,幸好被他及时兜住。而闯祸的小海胆毫无危机感,努力地伸直了手,想要抓他的头发玩。他无奈地弓起身子,把自己的身高压缩了些,任由肉乎乎的小手在耳边动来动去。 把自己化身为巨大的婴儿玩具,难免会有些无趣——实际上是相当无趣。甚尔左右瞄了瞄,视线落到了五条怜的身上。 没有了闹腾的小小负担,她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一路小跑到婴儿床边的小桌子旁,脚步声听起来也是清脆的哒哒哒,驾轻就熟地轮流拿起一堆东西开始摆弄,看来她终于快要成为带孩子的熟练工了,虽然直到现在甚尔也不确定让一个小屁孩照顾另一个小屁孩是不是好事。 打个懒洋洋的哈欠,顺便把怀里的禅院惠往上提一提。有些奇怪,他似乎看到五条怜的动作僵住了。 不,不是“似乎”,而是“确实”。 就像按下了暂停按钮,她变成了一道完全不动弹的剪影,连呼吸都停下了,只有瞳孔在微微颤抖着,紧盯住客厅一角。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角落里貌似有极微弱的咔嚓咔嚓声,片刻后就消失了。 考虑到乱糟糟的家里可能会出现的东西,甚尔默默移开了视线,决定把这声音当作幻听。 逃避事实显然不是什么靠谱的做法。才刚从“家里存在着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这一念头中剥离,忽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自己冲过来——好消息是,这回总算是人类闹出的动静了。 并且是名为五条怜的人类,左右捧着奶粉罐,右手攥住奶瓶,一路狂奔到他身边,脸色比她一路上洒落的几摊奶粉还要更加苍白。 “甚甚甚甚尔先生!”结结巴巴,颤颤巍巍,连头发都紧张到立起来了,“刚刚,有个黑色的东西,好大,从客厅里跑过去了!” 甚尔疲惫地揉揉眉心。 说实在的,他还是不想面对这个噩耗。可眼前的小姑娘都害怕到快要抓着他掉眼泪了——当然了,她并没有真的抓住他的手臂也,没有真的哭出来,估计是因为甚尔本人比他家里的莫名生物更恐怖一点吧——这样的现状摆在眼前,他大概没办法再维持神游天外的状态了。 看看疑似怪异生物出没的客厅一角,再看看哆哆嗦嗦很想躲到自己身边但还是坚持着挺直后背的五条怜,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看到老鼠了吗?”他问。 “老鼠?唔……好像不是,没有那么大。应该是……” 五条怜伸出手来,想要比划出自己所见到的那个诡异生物的大小,可手里都是东西,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好努力地抬起手,竖起大拇指给他看。 “比这还大!”她夸张地瞪着眼,“像是一只黑色的虫子,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没影了!” “哦?” 甚尔沉默。甚尔思索。甚尔质疑。 “我家不可能有蟑螂。” 甚尔如此断言。 现在,落进“沉默——思索——质疑”循环中的那方,变成了五条怜,只是她实在没法直白地把“蟑螂就是喜欢生活在你家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这一结论说出口。 既然甚尔本人不愿承认蟑螂出现的事实,那只虫子也就没办法被定义为蟑螂了,暂且称之为“巨大黑虫无名氏”吧。 改变名字并不能改变虫子本身的存在,对于虫子的恐惧之心更不可能轻易消失。五条怜还是窝在他旁边,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连小海胆在咬她的衣服都没发现,直到被他喊了一声,才像是猛然回过神来。 “怎怎怎、怎么了?” 一开口,还是结结巴巴的。 甚尔苦闷地挠挠头:“你打算一直坐在这里了?不是还有事情要干的嘛。” 他指的当然是喂饱小海胆这桩紧迫的麻烦活。五条怜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影响她哆哆嗦嗦,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呜……我不敢走过去了……” “……啊?” 太没骨气了吧你! 甚尔在心里不爽地埋怨着,可说实在的,在五条怜因为恐惧而丢下育儿重则的当下,他也不乐意重新拾起喂孩子的苦活,左右权衡了一下,只能罢休了抱怨的想法。 “行吧行吧。”他无奈地叹气,“我明天会找个清洁公司过来除虫的。” “真的吗?”这下是五条怜是真的要哭出来了,“谢谢您!” “所以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吧?” “呃——” 感动和感激一下子全憋回去了。五条怜僵着面孔,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嘛,果然是个很没骨气的家伙。 甚尔依然无奈,也依然无法把怨念说出口,所以他依然妥协了。 “我陪你一起过去,这样子总可以了吧?” “真的吗?”她简直难以置信,“谢谢您,救世主!” “嗯。但你怎么总质疑我?” “没……没有质疑的意思!嘿嘿嘿……” 五条怜尴尬地笑了笑,默默把一贯的口癖收回了心里,紧跟在甚尔的身旁,一步一步朝婴儿床的方向挪过去。 有壮硕且靠谱的成年人陪伴着,恐惧感确实轻而易举地飞走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踏实,早先还飘忽不定的心虚也瞬间安稳下来了。 别说是虫子了,现在就算是冒出一只鬼怪,她也绝不会吓到手足无措了!——话虽如此,鬼怪什么的还是别出现了。 五条怜开始冲泡奶粉,然后东张西望。 她抱起禅院惠喂奶,并且东张西望。 她晃悠着小海胆进行哄睡工作,继续东张西望。 甚尔被她晃得头晕了。 “在看什么呢?”他痛苦得闭起眼,“你就这么站不定吗?” “唔……我怕虫子跑出来。” “行吧……” 甚尔罢休了,算是彻底被她的不安和恐惧折服了,决定自此当个不动脑子的驱虫吉祥物。 不知道是吉祥物效果太好,还是虫子躲得更好,在这个夜晚,虫子再也没有露面过一回。尽管如此,五条怜还是紧紧贴在他身旁,跟着他走来走去,即便他睡进被炉里了,她依旧坐在身旁不远处,目光也紧盯自己。甚尔也依旧保持着不动脑子的状态,装作压根没看到她,倒头就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果不其然,她还坐在旁边呢。 不过嘛,要让一个小屁孩清醒地熬过一整夜,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五条怜早就睡着了,保持着他入睡前所看到的那副抱膝团坐的姿势,脑袋歪歪地靠在膝盖上,肉乎乎的脸颊都被挤压得变了形,真像是快要融化的大福团子。 能在这副姿势下入睡,可谓是个奇迹。不过,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稳,总是不受控制地左右晃着,仿佛坐在船上。但不管怎么摇晃,她居然不会翻倒,脸颊也稳固地粘在膝盖上,如同不倒翁。 甚尔默默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把绷紧的中指弹在她的脑门上。 先是清亮的一声“嘣——”,而后是尖锐的一声“呀!”,不倒翁的平衡感完全崩塌,轱辘轱辘翻倒在地。 “啊痛痛痛痛……” 五条怜艰难地扶着地板坐起来。 刚才那下摔得可谓惨烈,睡意被彻底赶走,肩膀后背也几乎快要散架,被猛弹了一下的脑门隐隐作痛,她都不知道该捂住哪边才比较合适了。 至于始作俑者甚尔嘛,他仍无比自在地躺着,嘴角似乎扬起了一点窃喜的弧度。 考虑到他一贯是不笑的,五条怜勉强忍住了心里的怨念——当然了,也没办法不忍。 “今天会找人来驱虫。”还是说点正事吧,“对不对,甚尔先生?” “啊——”甚尔用拳头轻轻敲打脑门。 说实在的,一觉睡醒之后,他已经把昨晚的允诺忘得七七八八了。 “行吧行吧。”他也不推辞了,“马上就找。” “谢谢您。其实呢,我在想……” 甚尔放下手,转头看她:“想什么?” “在想,是不是应该把您的家收拾一下比较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大型清理 昨天还想着是不是应当收拾下家里,没想到才过了几个小时,甚尔的想法就被五条怜直接说出来了。现在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五条怜是不是能够看穿自己的内心了。 还好,这点小小疑问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钟,甚尔的疑虑就打消了。 一个会用呆愣愣的目光瞪眼盯着自己、结果对视了还没多久就怯懦地挪开了视线的小屁孩,绝不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足以洞悉内心的家伙。 于是,甚尔安心了,伸了个懒腰,脚趾都从被炉的另一头钻出来了。本人倒是满不在意。 “除虫和打扫有关系吗?就算家里乱糟糟,他们也能正常干活的。”甚尔曲起腿,继续窝在这团暖烘烘的空气里,漫不经心地甩甩手,“收了钱就该好好办事嘛。” “唔……” 好像道理真是这样没错? 五条怜犹犹豫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按理说,她应该接受甚尔的答复,放弃这个疲惫又麻烦的主意,这才是最正常的事件展开方式。可窝囊的答复到了嘴边,却忽然拐了个弯,变成分外硬气的“我觉得不是这样”。 “啊?” 甚尔还在甩着手,只是轻快的动作忽然僵在了半空。 居然能从五条怜口中听到否定,他有点意外。 “那你觉得怎样?”他干巴巴地说。 他其实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话语不知怎么的,分外顺畅地以分外生硬的腔调说出了口。幸好五条怜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她还沉浸在自己说错话的懊恼之中呢。 改口肯定来不及了,扯开话题更不可能实现。短短地纠结了三秒钟,她就放弃了抗争,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甚尔先生,你家很乱……这么乱的环境,除虫公司的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棘手的,除虫效果也绝对会大打折扣。” 她坦白道。 其实还有半句真心话是,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乱糟糟的家,他们绝对会嫌弃的。 来到甚尔家的第一天,五条怜就已经觉得这儿乱得不行了。但她毕竟从未干过收拾的苦活,所以也从没动过收拾一下家里的脑筋,就这么得过且过了。 她可是寄人篱下的状态,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得过且过。过得久了,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滤镜,也可能是老鼠心态在作祟,她觉得乱糟糟的家其实挺顺眼的,没有哪里不好。 很可惜,在疑似蟑螂的“巨大黑虫无名氏”昨夜堂堂登场之后,这层滤镜彻底破碎,化作尘埃消失无踪。 于是,所有顺眼的都变成了不顺眼,不顺眼的当然更加刺眼。再一想到乱成狗窝的家要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全部看遍,她的自尊心彻底大爆发——然后就把那句“我不觉得”说出口来了。 “您放心,由我来负责收拾!”她赶紧替自己找补,“绝不会让您多操劳一点的!” 这话她说得居然毫不心虚,明明她这辈子还没收拾过什么东西,倒也不害怕闯祸。 但甚尔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立刻坐起来,眯起眼,心情相当复杂。 “你一个人来弄的话,绝对会弄得一团糟。”他忍不住要叹气,慢慢吞吞从被炉里钻出来了,一叠声说,“行吧行吧,收拾吧收拾吧。” “谢谢您!” 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可不能再拖延了。五条怜一路小跑到堆满纸箱杂物的客厅一角,勤快地这就开始干起来了——看来她对“巨大黑虫无名氏”的畏惧感已经消失地差不多了。 甚尔家总是乱糟糟,最大原因显然是空壳垃圾太多。 区区十分钟内,她翻出了十二个空瓶子、八条碎烟盒,还有看不出形状的奇怪纸盒。全部打包收走!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也收走收走! “咦?” 五条怜从纸盒的缝隙里抽出了一根长长的木棒,一端垂着几片羽毛,晃一晃,还能听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什么玩具吗? “给猫的玩具。”甚尔适时地给出解答。 “猫?”她连忙四下望了望,“家里有猫吗?唔……不会是饿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吧?” 他眯起眼,盯着她的目光像在看笨蛋:“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被饿死吧?我家又不是什么死亡之屋。” “嘿嘿嘿。” 她讪笑了几声,努力把尴尬的话题掩过去了,可猫玩具该怎么办呢?她实在拿不定主意。 “丢了吧。”甚尔没有多做考虑,“反正家里没有猫……本来还打算养一只来着。” 所以才任由那个人早早买下可爱的逗猫棒。 “是吗……”五条怜眨眨眼。 其实她很好奇,只是不打算把疑惑直白地说出口。 还好,甚尔已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结果玩具买了还没多久,就发现有孩子了。小孩和猫待在一起不太好吧?所以就放弃了养猫的念头。” 咻——他轻巧地把猫玩具丢进垃圾筒里,把塑料袋摩擦出刺耳的咔嚓声。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养了。” 所以还是丢了吧。 他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五条怜不知道他为什么蹙起了眉头,她只能感到甚尔身上弥漫着一股不愉快的氛围。或许应该说点安慰的或是开解的话语?她认真琢磨了好一会儿,连半个字都想不出来。 没有被安慰过的家伙,怎么可能顺利地安慰别人呢?她自嘲地想。 “你别磨蹭。”甚尔催着她,“快收拾。” 果然,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嘛。 盘踞在苦恼和嘲弄瞬间消失无踪。五条怜点点头,接着干了。 说着会一起帮忙整理,实际上甚尔并未派上什么大用场,不过就是坐在一边监督着她的工作,顺便对于哪些东西要留哪些垃圾该扔发表高见,简直高高在上。 “是饼干盒诶。”她挖出了一个铁皮盒子,用力晃晃,能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好像还有饼干在里面。要丢掉吗,甚尔先生?” “我看看。”他慢慢吞吞靠过来,耷拉着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铁盒上,“哦,这还挺贵的。看下过期了吗?” “最佳赏味期……2002年12月31日前。”五条怜抬头,瞄了一眼好几天没翻的日历,“过期大半个月了。” 甚尔轻轻咋舌,沉默了小半刻:“留着吧。赶紧吃掉就行了。” 过期饼干也能吃吗,里面会不会烂的不像样了?真叫人不敢想! 哆哆嗦嗦颤颤巍巍,五条怜把饼干盒放到一边,发誓绝不会主动打开这个魔盒。 接着往深处“挖掘”,又是巨大的纸箱。但不是空空如也的旧纸箱了——这是一台未拆封的崭新婴儿车。 “原来还买过这种东西啊?”甚尔自己都有点意外。 “要拆开吗?” “我自己来。” 终于,监工甚尔愿意主动做点什么了,拆开纸盒,倒出零散的婴儿车零件。五条怜觉得他真鸡贼,居然主动抢走了搭婴儿车这种乐趣十足的工作。 怨念归怨念,她可不会真把心里话说出口,干脆不盯着他了,接着干自己的脏乱活。 把客厅的最后一角清理干净,顺便收走搭在椅背上的最后一块毛巾,甚尔也拧上了最后一颗螺丝,拼得完美且漂亮的婴儿车立在清爽整洁的客厅里,简直像是奇迹——最奇迹的当属客厅居然能被整理干净。 轱辘轱辘轱辘。甚尔把婴儿车推到一边,转头看她。 “所以。”他说起重点,“家都被收拾空了,你看到昨天的那只虫子了吗?” “呃——!” 当真是收拾得太认真,五条怜完完全全把“巨大黑虫无名氏”抛到脑后了! 而且,仔细回想一下,刚才忙碌得过程中……咦,好像真没见到“巨大黑虫无名氏”? 甚尔精准地从她尴尬呆滞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一连串心思,顺势换上了一副戏谑的表情,看得五条怜更加尴尬,恨不得钻进垃圾桶里躲一躲才好了。 “肯定有虫子!”还好还好,有自尊心加持,她尚且还能与甚尔面对面,“您会找除虫公司的,对吧?” 甚尔叹气:“是是是。” 话都说出口了,实在没有多少耍赖的余地。他这就把电话线重新插好,在黄页上翻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拨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电话。除虫公司也不负期待,半小时后就上门了,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背着大罐药水,戴了防毒面罩,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会利用生化武器毁灭世界的恶徒,有点吓人。 接下来,只要把垃圾全都清出去,再等待除虫工作完成就大功告成了。 五条怜一手提着两大包垃圾袋,一手把住婴儿车——这小东西倒是及时地派上了用场——艰难地挤出家门。甚尔跟在她后头,不知道什么总盯着婴儿车。难道是觉得自己的安装工作不够完美吗?她开始胡思乱想。 “哎,等一等。” 他说着,忽然折返回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纸箱。 很熟悉的箱子,五条怜曾在衣柜中见到过。她曾偷看过一次,所以知道,里面放着带有花香味的、女人的衣服。 到了今天,花香味消失无踪,已经彻底闻不到了。一点潮湿的臭气侵入其中,一切再不如旧。 所以,甚尔决定把它丢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五右卫门 丢垃圾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而这一切都要得益于严格到令人发指的垃圾分类制度。每每想到自己费心费力分类好的垃圾的末路是被混成一大堆倒进海里,五条怜就觉得满心别扭。 当然了,这不足以构成她直到今天都还记不住垃圾分类的方式与各类垃圾投放日的原因。并且在收拾家里的时候,她也完全把垃圾分类丢到了脑后,一股脑地把没用的东西塞进垃圾桶里,当时的爽快彻底转变为此刻的苦恼,她都不愿意多看手中硕大的两个垃圾袋了——光是瞄一眼就觉得忧愁。 该把它们丢到什么地方去呢……都已经是午后时间了,她知道垃圾投放点下午一贯是不开放的。 要不然再等上一会儿,等到夜里再把东西丢过去?虽然这么做实在很像垃圾小偷就是了,尊严也绝对会大受打击。 最糟糕的处理办法是,现在就开始对垃圾进行分类,而这个办法,她光是想了想,就觉得很头大了。 要是人类不制造垃圾出来就好啦!——她冒出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点小小的妄想险些让她被甚尔甩到身后。倒不是因为她分心了,而是甚尔忽地改变了路线,绕过垃圾投放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去一个能处理掉垃圾的地方。”被五条怜问起时,他是这么说的。 谜题依然存在,烦恼一点没减,但她没有再多问了,加快脚步,紧紧跟住他。 一路绕到公寓楼的背侧,经过哐啷哐啷满是噪音的投币式洗衣房,再从两家蔬果店的缝隙之间钻过去,歇业的老旧澡堂出现在眼前,大门紧锁着,不过拦不住甚尔。他伸手钻进铁栏杆里,用力一掰,居然硬生生地把铁锁掰折了。 怪力! “进去吧。”他朝五条怜努努嘴。 偷偷摸摸闯进停业的旧澡堂,这种事情好像比夜里丢垃圾更像是个小偷了,真叫人紧张。 五条怜咽了口唾沫,也不磨蹭,赶紧溜进来了。 澡堂歇业了没多久,看起来还没有那种孤寂的萧瑟感,透过门上的玻璃,只能看到里头黑漆漆一片,不再运作的自动贩卖机冷冰冰站在室内一角,有些吓人。幸好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澡堂里面。 此处用的是旧式的浴桶,陈旧到需要用燃烧的柴火来加热浴缸里的水。甚尔看中的就是这些安装在浴桶下方的炉子——完美且合法(姑且)的焚烧炉。 甚尔的这些考量,五条怜是在点起火之后才意识到的。 “啊。”她想到了一点什么,“五右卫门。” 听到自言自语的嘀咕声,甚尔转头看她:“在说什么东西?” “想起了石川五右卫门的故事。” “这是哪个家伙?” “是战国时期的义贼,因为偷走了君王的宝物,被下令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煮死。”她指了指墙壁背后看不见的浴缸,“所以这种老式的、用柴火烧热的浴缸,叫‘五右卫门澡盆’。” “哦。” 他的脑袋又扭回去了,只余下乱糟糟的后脑勺对准五条怜。看来他对五右卫门和老式澡盆的故事全都不感兴趣。 拆开纸箱,把曾经一件件收起的衣服塞进炉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满到再也看不出衣服原本的式样。 然后,再拿出打火机,一连按下五次,才终于点亮了一点火星,小小的、橙色火焰爬到垂落的衣袖上,迅速将其灼成了黑色,烧出空洞,而后狰狞着爬向衣物的更深处。 噼啪噼啪,火烧到最旺时,会发出这般刺耳的声音。 甚尔坐在旁边,比自己预想得更平静地看着火焰吞噬了一切——这样的场景,在上一个冬天他便见过了。 实物烧成灰烬,在火熄灭之前,他会填满更多的助燃物。他烧完了所有的衣服和所有的垃圾,包括过去没能用上、未来也绝对不会再用的猫玩具。噼啪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过去的记忆似乎也将燃烧殆尽,化作烟囱中冒出的黑烟,将小小的灰烬吐入周围的风中,被他吸进肺里,伴随吐息重新回到空气里,然后又是再一次的呼吸。 循环、削减,但这点灰烬永不消逝。所谓的难以忘却的痛苦,就是这么回事。 需要摆脱的大量垃圾,比想象中更快地解决完了。甚尔依旧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五条怜不敢轻易靠近。 他似乎很消沉,也可能在难过,她不确定,但至少能看到他颓废的背影正佝偻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点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能迟钝地站在原地,嗅着焦味的空气。 等待着,等待着,他终于站起来了,把彻底用空的打火机丢进炉子里,转身,闷头往外走。五条怜迟钝了片刻,才意识到他们该回去了,赶忙跟上他的脚步。 离开澡堂,重新拧好门锁。焦臭的气味已甩在身后,空气却愈发沉闷,带着无言的寂静,紧紧压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 来时他们也没有说话,可至少一切如旧,此刻却压抑得可怕。她真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除虫工作还没完成,这会儿没办法回家。他们无聊地在街心花园绕圈打发时间。 无聊感在一圈一圈的步伐中逐渐叠加,踟蹰感反倒是随之磨去了不少。看着他始终松垮的肩膀与背影,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对了,甚尔先生。”五条怜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与平常无异,“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死去的人可以收到焚烧给他们的东西。就是,类似于祭品那样?” “哦。” 就和五右卫门的澡盆一样,甚尔不感兴趣。 五条怜气馁了几秒钟,不过她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我还没有和您说过,其实和小惠一样,我的母亲也很早就去世了,而且……” “现在。” 甚尔生硬地打断了她。 “现在不是相互展示伤口,比一比我们之间谁更痛苦一点的环节。” 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啪嗒一声,可能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掉落在地,幸好没有砸得粉碎。她不由得一怔,低下头,把未尽的话语收回心底。 “……对不起。” 甚尔轻哼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接受了她的歉意。 “‘而且’,然后呢?” 无聊的绕圈又走过一个循环,他忽然说。 “你刚才没把话说完。” “诶?”五条怜有点意外。 她本以为甚尔生气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藏起的话语,似乎也能正经地说出口了。 “而且,母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甚尔停住脚步,低头打量了她一会儿:“那你是从死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嗯。” 倘若说起自己的身世,似乎所有人都会冒出同样的、带一点嘲讽感的质疑。她听得多了,也该习惯了,可五脏六腑还是抽紧起来,仿佛变成了那具被剖开的暴毙尸体。 许是走累了,甚尔在一旁的长椅坐下,仰着头,话语也懒散:“既然是这么辛苦才生出来的,你应该是很受宠爱的小孩才对吧?” 五条怜眨眨眼,有点意外。 从没有听任何人从这般乐观的角度谈论过自己的出生。 在那个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诡异而污秽的存在。 但比起厌恶,更多时候能得到的是无视,只如道具般摆弄着、使用着她,“爱”是几近稀少的存在。 所以,她轻轻摇头。 “不,没有的事。我没有真正被当作五条家的孩子对待。”她抿紧了唇,“可能因为我是侍女的孩子。” “父亲呢,是谁?” “是现在五条家的家主。” “哦——”甚尔眯起眼,忽然笑起来,像只郊狼,“那你是私生女。” “算是吧……”她没脸面承认,也无法否认,“家主从不让我称呼他为‘父亲’。” 甚尔换了个坐姿,把长椅压出吱呀的声响。 “六眼呢?”他的语速变得稍稍有些快,“你说他是你的哥哥,那他也是家主的孩子?” “唔……不是的,按血脉来说,阿悟应该是旁系的后代,但他已经过继到家主的名下了。” “他会称你的父亲为父亲?” 好刁钻的问题。 五条怜咬了咬牙:“对。” “哈!” 现在他终于能轻快地笑出来了,歪过脑袋,斜眼睨着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多么敏锐地躲开了自己的视线,只用灰白的后脑勺对着他。 真没礼貌,他想。 显然,冒出这般念头的甚尔并未意识到,最先表示出无礼的那方是自己。 他自顾自点了支烟,继续说下去:“你对他嫉妒吗?” “唔……我……”迟疑就是答案,她飞快地扯开话题,“我以为您对五条家不感兴趣。” “是不感兴趣。”他吐出一口烟,尼古丁的气味还盘旋在呼吸之间,“但如果是和御三家有关的腌臜事,我还是挺乐意听一听的。” 他的心态同爱看娱乐圈八卦的普罗大众完全一样。 “既然你和六眼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为什么长得还挺像的?还是说你们五条家共用一张脸。” “呃……”她的表情有点僵,“有……种种原因。” 看来是问不下去了。 甚尔适时地收起好奇心,不再多说什么,长舒一口气,倒在了椅背上。无聊地伸进口袋里的指尖触碰到了一袋饼干,他想起这是出门前自己塞进去的。 这会儿依然回不了家,只能无聊地啃啃饼干了——巧了,这袋是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 五条怜还窝在长椅的另一头,好似灰色的小老鼠,赌气般拧着身子。但她大概率是没勇气同他赌气的,所以这幅表现只是沮丧心作祟。 “喂。”甚尔晃着手里的饼干,决定给她分点甜头,“吃吗?” 小老鼠转过身来,畏畏缩缩地伸出爪子:“谢谢您。” “好吃吗?” “嗯!” “知道我是从哪里拿的吗?” “呃——”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要冒出来了。 甚尔迫不及待给出解答:“就是今天你翻到的过期饼干。” 果然是这样啊! 五条怜的面孔瞬间瘪了下去,不知道还以为她吃下的是“巨大黑虫无名氏”呢。 “这种事,您不如不告诉我……” 甚尔扯着嘴角,发出一声沉闷的笑:“就是为了看你现在的模样,所以才和你说的。” 是个混球呢,禅院甚尔。 潮湿的风从不知何处吹来,卷起一团很小的柳絮,落在长凳的木条上。春天要到了,甚尔忽然意识到这点。 在此之前,是没有阳光、终日落雨的寒冬,刺骨又冰冷,是最难熬的冬日。 从冬至之日后的不久,他介于“活着”与“死去”之间,真像是被某位物理学家关进盒子里的猫。温暖的季节自顾自地到来,叫人讨厌。 似乎又一团柳絮落进了婴儿车里,并且很可能砸中了禅院惠。他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害得旁人又要大张旗鼓地去关心他了。真麻烦。 甚尔一动不动,不愿过多在意。 置身事外的状态根本持续不了多久,手足无措的五条怜马上就凑过来求助了。 “甚尔先生……”她拽着自己的衣袖,也很麻烦,“小惠好像要你抱抱。” “啊?烦人的小子。” 嘴上说得无比嫌弃,他却早已经伏低了身,把禅院惠抱起来,顺势摘掉了他发间的柳絮。 嗯。春天确实要到了。 在“活着”与“死去”之间,还是继续丑陋地挣扎下去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暮春闲暇 五条怜觉得禅院家发生了一些变化。 抛开做完除虫后连续半个月都没有消失的浅浅臭味不说,“巨大黑虫无名氏”确实再也没有露出过踪迹。 它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不幸地遭遇毒手?这个问题变成了未解之谜。但这并不重要。 稍稍有点重要的是,甚尔居然打开了长久以来一直紧闭着的卧室的房门,把自己的栖息地从被炉挪回到了卧室的床上。 五条怜总觉得这点小小的变化代表了某种重大的转变,可却说不出应当是何种转变,毕竟他搬回卧室的这件事并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她依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完全没有因为空间内少了一个禅院甚尔而变得自在更多。所以这也不重要。 近来最最要紧的改变,一定是甚尔开始工作了,总频繁地出门。回来时,可能会带上零食或便当,也可能大剌剌提着一把咒具,偶尔也会两手空空,只带回满身的香水味。表情倒是一如既往,平静且毫无波澜,根本猜不出他究竟出门做了什么。 况且,他也从不会说自己要去做什么,每次都是沉闷地吐出一句“我去办点事”,便消失在了门外,神秘兮兮。 如果是去工作的话,为什么不叫上自己呢?是他觉得没必要找她帮忙,还是上次表现得不够好,让他觉得自己帮不上忙? 如果不是去工作,他又跑出去做什么了? 有点好奇,但更多的是危机感在作祟。她怎么也坐不定,生怕某天甚尔推门进家,一开口就是“你还是别跟在我身边”这种话。 “惠惠,你能不能告诉我。”五条怜戳戳禅院惠鼓起的小肚子,“你爸爸到底在想什么?” 小海胆既不会说话,也不懂她的问题,倒是被她戳得发痒,咯咯笑着左右拧身,像只动来动去的螃蟹。虽然没办法予以解答,但这副模样足够逗笑五条怜了。 “好啦好啦,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爸爸是个很难懂的家伙。”俯身,她抱起禅院惠,轻轻晃悠着,“在他不需要我之前,我肯定会一直呆在这里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好了,我们去散步吧,好不好?” 赶在愈发沉重的小海胆从胸口滑下去之前,五条怜赶紧把他转移到了婴儿车上。 早春接近尾声,再过几周,就该称之为“暮春”了。拂面而来的风愈发温暖,连日的晴天几乎要让人忘记冬日的寒冷。 穿过连片的公寓楼,走过架在河上的狭窄小桥,河岸边满是堆积的樱花花瓣,带着一点泥污的粉色。这也是颇具春日感的元素。 就这么慢悠悠走着,就足够让小海胆高兴了。 他伸着手,想要去抓飞散的樱花,可惜努力了半天,连花瓣的边缘都没有摸到,他瘪着脸,怎么看都像是失落得要哭出来了。五条怜随手拾起一片落在邮筒上的花瓣给禅院惠,可他好像已经失去玩乐的兴趣了,玩了一小会,便把樱花捏在掌心里,估计是想要把它一直留在身边吧。 通常来说,和小海胆的散步会持续一个半小时,通常走到第四十分钟时,她就会觉得疲惫了,想要立刻折返回家。在这种时候,她都会问问禅院惠本人的意见。 “还想继续在外面玩吗,惠惠?” 如果得到的回答是高兴的咿呀咿呀,意味着她得带着小海胆继续穿梭在街市之间。但如果他发出了不情愿的呜呜声,便是正中她的下怀,可以立刻打道回府了。 今天嘛,小海胆的心情是咿呀咿呀——而且是格外活泼欢快的咿呀咿呀。看来今天的散步要持续好久了。 五条怜踮了踮略有些酸痛的脚尖,无奈一笑,推着婴儿车,继续往前走。才走了没几步,恍惚间瞥见到前方也有推着婴儿车的人影,她立刻停下,迅速折返,越走越快的脚步几乎像是逃跑。 “对不起,惠惠。”她小声说,“我们今天还是早点回家吧。” 她可不想和同样带着孩子的那群妈妈们打交道! 前几回散步时,总能遇到聚在一起聊得开心的新手妈妈们。见到同样推着婴儿车的自己,她们总会热情地打招呼,哪怕彼此之间压根就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打完招呼之后,就到了更加热情的社交时间。她们会好奇地问起五条怜的身份,到底是年轻的妈妈还是负责任的长姐,也会询问她的育儿习惯,恨不得把她每天喂了多少刻度的奶都打探出来。 其实她们没有恶意,只不过太热情了点,热情到叫人吃不消。 想到经历过的那些尴尬对话,五条怜已经彻底没勇气和这些年轻妈妈们往来了。早点溜走才是上上之策。 她选了条远路,决定绕个大圈回家。小海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咿咿呀呀叫唤着,居然比刚才更活泼了,八成是五条怜刚才的急速逃窜足够有趣,把他逗乐了吧。 再走过两条街,就能回到家了。热情妈妈们早已被甩在身后,现在大可以慢悠悠地散步了。 五条怜偷瞄着街边水果店的爱媛橙子和晴王葡萄,还有烤得好香的碱水面包,有点后悔出门时没带钱包了。黑漆漆的当铺擦肩而过,她本不想驻足的,却还是不自觉停下了。 依然漆黑的店铺,依然泛着冷光的铁栅栏,被典当的家主的戒指,也许还在店里吧——不会有人想要去买一个刻着别人名字的戒指。 而这几个月来,她似乎并未长高多少,一眼望去,柜台还是那么高。甚至很可能比她还高,这个无生命体如同居高临下般俯瞰着她。 果然,无法轻易踏入。空空如也的钱包和自尊心定住了她的脚步。 或许有一天,她能比那高傲的柜台更高吧。或许某一天。 五条怜压低了头,接着往前走,信号灯闪烁着绿色的光,在某个瞬间消失无踪,化作和灯下的跑车同样鲜明的正红色。 对于跑车,她知之甚少,也不感兴趣。但就算凭着拙劣的认知,也能看出这辆流线型跑车是工业智慧与真金白银的结晶,如同红色箭矢般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因为她看到了。 看到,禅院甚尔,坐在车里。 当然了,甚尔不是坐在驾驶座上——足够说明他不是有钱到买下来这辆漂亮跑车。他以懒散的姿态坐在后排,只用后脑勺对着窗外。在跑车短暂经过眼前的那个瞬间,她看到后排坐了另一个人,就在甚尔身边,明显是长发的女性,可惜看不起面容,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跑车倏地就开远了,留下一团难闻的尾气。五条怜推着婴儿车躲远了点,直到绿灯再度亮起,她还是没搞明白这算怎么回事。 揣着满心疑虑走回家,没想到甚尔居然已经回来了,横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一如既往的懒懒散散。 天一点一点热起来,被炉早就被撤掉了,他的舒适区就此转移至沙发上,闲着没事就躺倒,完全忘记了这地方可是五条怜的床。听到开门声,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眼皮,探头看她,嘀咕了句:“去散步了?” “嗯。”她关紧门,挂上门链,“您今天回来得真早。” 甚尔缩回脑袋,把手里的遥控器按得啪嗒啪嗒响:“运气好,搭了便车回来的。” “哦……”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看来刚才她没有看错。 更能佐证她的眼睛没出问题的是,她闻到他身上有股陌生的味道,是甜甜的香水味……等等,前几天是不是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来着? 放下小海胆,她鬼鬼祟祟挪到了沙发后方,探着头,轻嗅甚尔身上的气味。 有点奇妙,在玄关时远远闻到的陌生气味显得很浓郁,现在距离拉近了,香气反而减淡了不少。 她试着又靠近了些,结果一抬头就撞上了甚尔的大脸。 “你在干嘛?”他嫌弃地皱着鼻子,“怎么像狗一样?” 被抓了现行,真是尴尬。五条怜慌忙后退几步,感觉脸都要僵了。 “没干嘛没干嘛……”她讪笑着,“只是在……呃……嗯……在想晚饭吃什么。” 甚尔一指桌上漂亮精致的黑色盒子:“寿司。” “真的吗?”简直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现在可以吃了吗?” “吃吧。” “谢谢您!” 难得吃一回寿司,还是最高级的松套餐,五条怜暂且把心里那点小小的疑虑藏回深处,连“我开动了”都还没说,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动筷子了。 “以前阿悟也经常叫我一起去吃松套餐的寿司呢。”她轻快地念叨着,“分量太大了,他一个人吃不完。” “喂。”甚尔拿筷子敲她的碗,不太高兴,“别吃着我花钱买的寿司说别人的事。” “抱歉抱歉。” 说起来,最近没有再为钱或是吃饭的事担心过,电话线也好端端插回去了。房东从未上门过,估计房租也已经结清了。 这么看来,或许甚尔真的有在认真工作? 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或是她的心思又尽数暴露在脸上了,在夹走盒子里最后一块三文鱼寿司时,他说:“明天有个活。” 啪嗒——这是五条怜激动到弄掉了筷子的动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一较高下 终于久违地说起工作的话题了! 五条怜瞬间打起了精神,眼前的寿司也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甚尔,感觉心脏都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接下来他肯定会说需要自己帮忙,对吧对吧?肯定是这样没错,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所以。呃。”话才说到一半,甚尔忽然停下了,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你干嘛动来动去的,是吃饱了吗?吃饱了的话,剩下的寿司都归我了啊。” 五条怜眨眨眼,匆忙摇头。 她还没吃饱呢,而且她也没有动来动去的吧? 虽然感觉甚尔的话有点奇怪,但她还是乖乖地坐正了点,顺便一口气夹走了三个寿司,莫名感觉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嫌弃了。 “甚尔先生,您接着说吧。”她小小地催促着,“明天有工作,然后呢?需要我怎么帮忙?” “哦,对,刚才在说这个来着。我明天我会回来得比较晚,所以……” “所以——”五条怜又开始动来动去了。 甚尔灌下一大口麦茶:“所以你买晚饭的时候,记得帮我多买一份。” “……啊?” 五条怜一下子不动了,筷子可怜巴巴地竖在半空中,表情都快耷拉到桌上了。 就……就这呀? 她还以为甚尔会让她帮忙打下手呢,譬如像是继续当诱饵,或者是——呃——和这相关别的事情之类的! 对他的工作实在是知之甚少,五条怜连“譬如”都譬如不出来什么。但不管怎么说,帮忙多带一份晚饭,这可不是什么真正帮上了忙的工作! “喂喂喂,你干嘛摆出这幅表情嘛?我又没对你提出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看她满脸失落,甚尔的嘴角也不由得耷拉下去了。看来名为沮丧的这份情绪实在是太具传染性了。 “帮忙买饭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啊。我可不要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回家,还要操心晚上吃什么的问题。” 五条怜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应声也无精打采:“您说的是……明晚我会帮您买好饭的……” 她确实没觉得甚尔无理取闹,她只是对没派上用场的自己有点失望而已。 甚尔多少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但懒得照顾她这点小情绪,轻哼一声当做知晓了,继续专心吃饭。 只是吃着吃着,他又抬起头了,依旧是不太高兴的表情。 “只需要做轻松的事情,不是挺好的吗?”他撇撇嘴,“还在不高兴什么呢?” “我没不高兴。”她说了句显而易见的谎话,不过没再继续嘴硬下去了,“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能多帮您一点忙。您也说工作很辛苦,不是吗?要不带上我一起吧,我肯定能让您更轻松的!” “不要。” 甚尔都没多想,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拒绝。 “我可不乐意在工作的时候再分心照顾小孩。”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五条怜又把嘴硬的坏习惯拾起来了,“上次我也帮上忙了呀!” 就是百分百油头变态的那回。尽管过程不算太顺利,但结果绝对算得上圆满! 甚尔瘪瘪嘴:“那次只是打算投机取巧而已,也不是每次我都需要抛出小姑娘当诱饵。而且你就是个臭屁小孩没错,这一点你还是别狡辩了。” “我——” 她还是想反驳,却被甚尔打断了。 “你站起来。” 站起来干嘛?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 五条怜收起满腹怨念,配合地撑着桌面站起身来。甚尔也起身了,站到她旁边,难得挨近的距离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庞然大物,顶灯投落的他的影子完全笼罩着自己。他抬起手,压在五条怜的头顶上,把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表现得更加鲜明了。 “一点都没长高。”拍着她的脑袋,甚尔故意把叹气声弄得很响,“还是个矮子。” “会……会长高的!” 她又不是春天的竹笋,才不会在几个月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甚尔斜眼睨着她:“反正比我矮的就是小屁孩。” “一般人也很难和您比身高呀……所以我真的帮不上忙吗?”五条怜不想表现得可怜巴巴的,可声音里还是充满了沮丧,“真的一点点都没办法让您变得更轻松吗?” “一点点啊?这个嘛——” 可能是被她激发了灵感,也可能是直到现在甚尔才开始认真思索让她正经来帮忙的这回事,他摸着下巴沉声琢磨起来。 “非要说的话,可能有那么一点。”这是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的,“你说过自己的眼神还不错,对吧?” “对。” “上次隔着好远都能打中叶子,是吧?” 她用力点头:“是。” “那也能把咒具送到我的手上。”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甚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五条怜没怎么听明白:“您的意思是?” “就是我说的意思。”他没有给出什么直白的解释,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了,“带着咒具出门确实太麻烦了,又沉又容易引人注目,既然你想帮忙的话,就帮我扛着这些咒具吧。” “哦……”她要变成移动咒具携带箱了,“所以,我要紧紧跟在您的身边,在您需要的时候把咒具交给您,是这样吗?” “别黏在我的身边,否则我又要照顾你了。” “是吗……” 又变得不懂他的意思了。 显然甚尔也察觉到她的愚钝了——但更可能是他自己词不达意。他挠挠头,把想法重新复述了一遍。 “你可以待在离我远点的地方,只要远远地把咒具丢到我手里就行了。”他坐下来了,“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吧?” “是不难啦……”五条怜还站在原地,为难地歪着脑袋,“但要是,唔,我丢歪了怎么办?” 甚尔夹寿司的动作停住了:“丢歪?” “比如说,视线歪了一下,不小心把咒具丢到您脑袋上之类的。” 她凑到甚尔旁边,一脸诚恳,眼神还有点莫名的慌乱。 “我以前有次练习射箭的时候,就因为不小心挪动了视线,把箭射到了一只小鸟的身上……”结果当然是杀死了这只鸟,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说出来,只好说,“我不想害您也受伤。” 停在半空的筷子直直地落了下去,戳中军舰寿司。甚尔“哦”了一声,并不很在意这种事。 “我不可能被小屁孩弄伤。”他说,“你要是乐意帮忙,那就按照我说的做吧。不想帮忙也没事,替我买好晚饭就行了。” 甚尔还是很大度的,无论是或否,他都无所谓。但在五条怜看来,显然只有一个选项而已。 “我想帮忙!请让我帮忙吧!” 尽管弯弯绕绕,最后总算还是达成了一致。把寿司盒吃空,接下来就该想想明天该怎么办了。 具体的工作内容,甚尔当然是不会告诉一个小屁孩的。五条怜也深谙万能小助手的职责,绝没有多问半句,只跟着他走进卧室里,挑选趁手且她也能搬运的咒具。 挪开席梦思床垫。床下的收纳空间里放着早已收起的冬日厚被子,还有一堆咒具。 没错,甚尔把充满诅咒的武器放在了床底下,每晚都压在上头睡觉。五条怜真没见过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事情。 在五条家,咒具都统一存放在了仓库里,每一件都标着序号,全都被定义为“五条家的财产”。 不过,以前五条悟带她去过另一个陈旧的小仓库,那里摆着更加陈旧、早已不再用于实战的腐朽咒具,还有一柄叫做天沼矛的长矛——当然了,并不是传说故事中的神秘武器。 对于那个小仓库,她其实记得的也不多了,只知道整个仓库里满是灰尘的味道。实话实说,可不是什么适合小朋友玩耍的地方。 “喂。”甚尔冲她打了个响指,“发呆了?” 哎呀,确实发呆了。 五条怜甩甩脑袋,赶紧让自己清醒起来,顺便为甚尔的疑问给出一个嘴硬的回答。 “呶,拿好了。”他递来一把长刀,“拿得动吗?” “呃——拿、拿得动!” 虽然手腕被沉重的厚钢压得根本动弹不了,但至少她成功端住了这把比她手臂更长的大砍刀! “拿得动就好。” 甚尔重新窝进床下,继续翻找,摸出了两把小刀、一团锁链、还有一根棒球棍。 “这也是咒具哟。”发现她满眼好奇地盯着棒球棍,甚尔说到,“是只要挥棒就一定能够击中目标对象的百分百全垒打作弊器。” “哦——”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 听起来真厉害,感觉是很现代化的咒具呢。就是重量可以再减少一点点就好了——真的,只要减少一点点就足够了哟! 捧着好几把咒具,她的手已经开始不争气地抖起来了,把这些锋利的铁块碰撞出咔嗒咔哒的轻响。甚尔本来还想再多带点咒具的,回头一看她那副咬紧牙关努力忍耐的模样,便作罢了。 “那个……甚尔先生。” 咔嗒咔哒咔嗒咔哒——声音更响了。 “明天我要怎么搬运咒具呢,像这样捧着就好吗?唔……会不会被当做恐怖分子?” 甚尔点头:“会的。” 所以他才不常把大型的咒具带在身边。 但这不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想了想,甚尔向她招招手。 “我们出门吧。”他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撒点小谎 上回和甚尔一起出门……好像还是上回有工作的时候吧? 走在傍晚的街头,五条怜漫无目的地这么想着。 上回是为了工作,这回也是为了工作。只用“工作”这一点小事就能把两人的时间维系起来,倒也算是好事一桩呢。 “走快点。”甚尔没有放慢脚步,只冲她招招手,催促着,“跟丢了我可不管你。” 五条怜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朝他跑过去:“来了来了!我们要找到能装下并携带您那些咒具的包,对吧?” “对。” 听起来,这似乎是和购物一样轻松愉快的差事,现实情况却和“轻松”还有“愉快”全都不沾边,大概是因为陪同的对象是甚尔吧。 在这个晚上,他们先是在高岛屋转了一圈。这里倒是有卖容量巨大的旅行背包,恰是那种外国背包客的同款,尺寸正好能容纳下那把长长的大刀。但看了眼价格,甚尔立刻就罢休了。 只为了装咒具就买一个这么贵的包,太不值了。——本人是这么说的。 再逛逛看看,其实行李箱也很适合搬运,而且同样有着完美的尺寸,不过依旧没得到甚尔的首肯。 “你不觉得一个小孩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很怪吗?”他努了努嘴,“看起来就像是离家出走了一样。要是被多事的路人看到了,说不定还会报警。况且你身上已经充满了那种‘离家出走’的氛围了。” 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是嘛……?” 离家出走的氛围是一种什么氛围?她一点都没有概念。 不过她确实是离家出走了没错,有点类似的气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啦! 在高岛屋一无所获,还是两手空空地继续在街上搜寻吧。 路边卖唱的街头艺正在人唱着一首老气的歌,五条怜忍不住侧目,盯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在做正经事呢,可不能分心在无聊的娱乐之上。匆忙收回目光,恰好瞥见到了街对侧巨大的广告牌,穿着精致polo衫的男模特挥动高尔夫球杆,扬起自信的笑容,从头到脚都透着优雅。 高尔夫球杆……好像也和那把大刀咒具差不多长。 五条怜在心里想象着高尔夫球杆在现实里的模样,不经意停住了脚步。她赶紧轻轻拽着甚尔的衣袖,一指广告牌旁的高尔夫用品专卖店给他看。 “装高尔夫球杆的背包,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她迫不及待说。 甚尔只抬眸瞄了一眼,立刻打消了她兴致冲冲的期待:“小屁孩背着高尔夫球杆包,太怪了,会更容易让路人起疑心的。” “唔……” 好像真是这样没错?高尔夫实在不是什么适合未成年小孩的运动。 五条怜噤声了,毕竟她实在反驳不了他。可她多少还有点疑惑在心中:“要是照您说的,作为小屁孩的我,岂不是背什么又高又大的东西走在街上都会显得很奇怪?” “嗯……说不定……”甚尔好像没办法反驳,片刻后却一转话锋,“但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他指了指街角的那家小店,橱窗里的吉他与架子鼓在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下闪闪发光。 “小孩子背吉他包,这很正常吧?”甚尔得意地扬着嘴角,“走了,去买吉他。” “诶。”她的表情僵了僵,“真进去呀?” 她还从来没有步入过乐器店这种地方呢,总感觉有点可怕…… 甚尔完全不理解她在缩手缩脚些什么,说实话也不打算多体谅他,甩甩手丢下一句“那你在这儿等着吧”,便踏上斑马线了。 行至半道,小尾巴又粘了上来——她还是跟过来了。 走进陌生的店铺,松散的木地板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简直快要与五条怜的心跳同频了。她四下望望,在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下探头探脑。 店里正播放着大概是摇滚乐的背景音乐,硬核又热闹。看起来像是店主的年轻男人坐在柜台后面,正打理着一把贝斯,听到有顾客上门也没抬一下脑袋,这番做派也很摇滚。要不是甚尔故意咳了一声,他大概还沉浸在自己的摇滚小世界里。 “欢迎光临!” 店主飞快地放下贝斯,笑脸盈盈的市侩模样让他变得一点都不摇滚了。 “两位请随意看!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给两位推荐一下哟。” “是这样的,我家的妹妹,”甚尔把探头探脑好似小老鼠的五条怜拽到柜台边,“她说想要学吉他。有没有什么适合初学者的推荐吗?” “嗯?嗯……嗯!” 五条怜绷着身,艰难地点了点头,勉强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想学吉他的妹妹。 店主一下子来劲了,一叠声点头应着好,带她来到挂满吉他货架前。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他看起来果然兴冲冲。 “呃……摇滚?”说实在的,她只知道这个音乐类型了,“以前看过摇滚乐队的演出,所以就……喜欢上了。”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当真像是摇滚乐迷,她还多嘴添上了这么一句。但就算没有这后半句话,也足够为店主的热情之火添上一把柴了。当代小孩对摇滚居然充满热爱,他激动到当场弹起了空气吉他——真是太摇滚了。 弹完空气吉他,就该弹弹正常的吉他了。 他拿出了几把尺寸小一些的吉他,挨个扫了一遍,用乐声作为最好的介绍,可惜目标顾客五条怜一点都没听出来区别。 “来,弹一弹吧!”店主热情地把吉他往她怀里推,“乐器这东西,只有真正上手了,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 热情难以拒绝,硕大的木吉他就这么被挂在了自己的身上。 余光能瞥见到甚尔无聊地靠在墙角,盯着天花板的表情显然已经神游天外了。自己也该赶紧把热情店主应付过去才行了。她随意地扫了扫弦,螺纹的钢线蹭得她的指尖发颤。根本用不着再思索了,她立刻说,要买这把吉他。 结完账后,五条怜发现了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把吉他不是一把便宜货,甚至算得上有点昂贵。 值得庆幸的是,甚尔好像不介意多花点钱,虽然一到家他就把漂亮的木色吉他丢进角落里去了,只留下吉他包,把咒具一股脑塞进了里头。 买椟还珠,新时代的买椟还珠。 既然只需要一个容器,干脆直接买个吉他包得了,为什么非要买吉他呢?多划不来呀。 五条怜暗戳戳想着,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能有一把吉他,其实她挺高兴的。 那么,就背上吉他包吧。是时候工作了。 不知道是甚尔乐于挑选糟糕的天气,还是天公一点都不打算同他们交好,从深夜下起的雨淅淅沥沥,为城市笼罩上一层绵密的白色水雾,直到隔日的夜间都没有停歇。 五条怜套上了防水的冲锋衣(衣服的主人当然是甚尔),用宽大的风帽遮住脑袋,低着头,跟他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谁都没有撑伞。 雨水落在宽大的冲锋衣上,啪嗒啪嗒的噪声实在恼人,背后的吉他包也沉。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流浪音乐家。 抖掉帽子上的水滴,她眯起眼,看着甚尔的背影。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此刻完全把打湿了,发丝也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看着都觉得难受,但他似乎毫无感觉。说不定他就是不喜欢撑伞。 不知道以前从哪里听说过,大概率是五条悟告诉她的。他说,雨天总是不撑伞,未来会秃头。于是她总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和甚尔提一下秃头的风险,可惜她没有直言的勇气。 再说了。 她在心里这么想着,又抬眸看了看他浓密的黑发。 甚尔先生的头发又多又乱,绝不会被小小雨水轻易地浇灭生机。 这么想着,她顿时就安心了。雨天秃头的担忧也被收回心里,更加不会轻易地说出口了。 走到人流量激增的十字路口,他们就该分开了。她朝着南侧的大楼走去,而甚尔的目标在再过一条街的美术馆。分别时,他都没有多叮嘱一句,说不定是对她很放心?反正五条怜本人愿意将这份沉默当作是他的信任。 把衣服上的雨水统统抖落了,她才拐进大楼。 此处的顶层有着能够俯瞰城市一角的展望台,而且还是免费参观,都不需要在售票处耽误时间,直接登上直达顶楼的电梯即可。但观景台也不是她的终点。 找准时机,等待清洁工的背影消失在员工专用通道后方的瞬间,她也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屏住呼吸,存在感彻底消失在了未开灯的昏暗通道之间,只剩下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耳边都快响起那部有名的间谍电影的主题曲了——就是噔噔噔噔的那一首。 赶紧先把大脑中的播放器掐断,继续屏住呼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直到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无踪了,她才探头探脑地出来。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果然很像是小老鼠。 偷偷摸摸地沿着通道继续前进,两层是仓库与员工的休息室,五条怜很顺利在休息室的沙发底下里摸到了一张门卡。一路走到尽头,刷开白色的小门,再经过一段短短的走廊。推开门,户外的风猛地吹入,几乎要把她掀翻。她的腿不争气地抖得厉害,要是再不冷静下来,她可就要倒霉了。 暴露在建筑物外的风中,百米之高的外侧维护通道,此刻就在她的脚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高空投掷 说是“通道”,实际上五条怜的脚下并不那么像是一条稳固的步道。 这段步道可供行走的部分只有一人多宽,斜斜背着的吉他包碰撞在一侧的护栏上,把坚硬的钢条砸得框框作响。脚下铺着镂空网格状的钢板,完全能够看到下方的城市灯火。 忘记戴上风帽了,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到脑袋上,她的双手正紧紧抓着两侧的栏杆,根本腾不出手来戴帽子。况且高空的风如此强劲,说不定风帽只能挡住一秒钟的雨水,而后就会被吹飞。 五条怜眯起眼,脸颊被吹得有点发麻。她慢慢挪动脚步,一点一点往前走。 害怕吗?好像有点。因为她的腿正在很不争气地发抖,一时都不知道颤动不止的护栏是因为她实在抖得太厉害,还是被吉他包砸出来的动静了。 但说不定,她一点都不怕。她完全没想过通道断裂的可能性,就算是想到了也不觉得多心悸。尽管走得很慢,但的每一步都很稳健。 再往前走三步……可以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城市尽收眼底,一切动向如此清晰。美术馆变了成渺小的乐高零件,进进出出的参观者则是比零件更小的存在。她能够看到甚尔。 就是现在,他从美术馆的三层跳了下来,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落地时的“咚”一声——当然了,这肯定是错觉。 前方有一个逃窜的男人,频频回头的慌乱模样简直像是在告诉周遭的所有人,自己正在被追杀。 踏破街灯投在水泥地面的湿漉灯光,他们跑进了美术馆后方的小巷,倏地消失了踪迹。五条怜也匆忙往前跑。稍稍变换角度,焦急的小人追逐再度出现在眼前。 距离拉远,美术馆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五条怜把淋湿的发丝统统捋到脑后,把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护栏上,努力往外探身。 选择瞭望台作为监视地点,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所有一切尽收眼底,全都一目了然。她能看到甚尔抬起了手,这是他索要武器的信号。 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刻到来了! 五条怜飞快地打开包,然后在“我该把哪件咒具丢过去”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一秒钟。 同样的问题,昨晚她也有问过了。 本着越多越好的原则,甚尔往吉他包里塞满了七八件咒具,大小形态各有不同,说不定功能也很不一样。但到底哪把咒具能派上哪样的用场,五条怜毫无头绪。 “那你就挑一把看得顺眼的武器丢给我就行,我无所谓。反正我全都能用得趁手。”甚尔本人倒是给出了很随性的回答,“决定权交给你。” 挑一把看得顺眼的……总觉得每一把看起来都很靠谱很有用,根本选不出来! 五条怜飞快地抹去额角淌下的雨水(也很有可能是紧张的冷汗),在短暂的一秒钟内想了很多,可惜没有一点是能派上用场的。她索性放弃了思考,在夜色中随手抓起一把咒具,恰好拿到了百分百全垒打作弊器——看起来很要命实际上也很要命的棒球棍。 这肯定是个不错的选择,对吧? 手握大杀器,她好像能安心一点了,匆忙起身。眼前,城市的踪迹却消失在了一团浅白色的云中。 不,不是消失,而是被盖住了。而眼前的云,也并非是真正的云朵。 笼罩在视野之间的,是如同云团般的一层氤氲,恰巧在她纠结的那一秒钟悠悠飘来,以浅白色的姿态蒙住了她脚下的一切。现在不需要再犹豫或是纠结了,五条怜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都看不到甚尔的踪影了,还怎么把咒具丢给他呀! 盲投?不行不行,她可没有蒙住眼睛也能精准命中的自信,这么做的成功率绝对比百分之一更加低。 要是砸中甚尔的脑袋,这都算是好的了,只有天知道在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中,棒球棍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那么就,等待云雾散开? 更离谱了,这简直比盲投还要不可靠。 雨一点没停,风也在推着这团氤氲不停向前,连绵着仿佛不存在尽头。等到氤氲散开,甚尔保不齐都要被按在地上打了! 正把目标对象按在地上狂揍的禅院甚尔猛打了个喷嚏,险些露出短暂一瞬的破绽。他猜有人在惦记着他的不好,并且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没有好好工作害他现在只能赤手空拳上阵的某位姓氏里有数字的家伙。 要是再不把咒具送过来,他就要扣掉她这回的零花钱了。 对于零花钱大危机,五条怜一无所知。说真的,她现在要面对的事情可比小小的零花钱麻烦多了。 一时半会儿无法散开的雾气,盲投低到不及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怎么选都像是跳进了地狱! 现在还在思考吗?大概没有。 因为她已经迈出了步伐。 奔跑在通道上,有孔的钢板地面被踩得咚咚响,发出危险的颤动。倘若一脚踩空,那可就倒霉了。 五条怜无暇顾及最糟糕的可能性是否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想赶紧脱离这层雾霭的笼罩。 厚厚的一层氤氲,像是包裹住了整个展望台,无论跑得多远,从任何角度望过去,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想必展望台里的游客们也发出了失落的叹气声,但绝不会有人比她更失落了。 通道行至尽头,没有再继续前进的道路了。倏地停住的脚步害得五条怜的心脏也随之抽搐了一下。 当真要无计可施了吗? 不,大概不是……一定不是。 前方几米远,吊篮挂在高空之上——本意事用来清洁高楼玻璃的吊篮,但在间谍电影里总会会摇身一变,成为特工主角在高空行动的工具。 好像没有思考,说不定也用不着思考了。回过神时,五条怜已经后退了好几步,为冲刺预留出了足够多的距离。 然后,就该往前冲了。 穿破风和雨,借着惯性一下跳上通道尽头的护栏,再乘势向前扑过去吧。 有那么几秒钟,她切实地停留在了半空中,没有任何支撑,只有风托着她,急速跳动心脏被失重感拉扯着向上飘,直到“咚”地跳进了吊篮里,这颗心才轰然落地。一下子沉到腹腔的最深处。说真的,她差点吐出来了。 吱呀吱呀。预期之外的访客压得吊篮左右摇晃,支撑在两侧的缆绳也动荡不止。这儿实在不是什么安稳的场所。 五条怜已经没空等待吊篮稳定下来了,伸手便去摸操控面板。 依然有一个好消息与坏消息。 好消息是,操控面板简明扼要,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下降的按钮。可下降速度实在太慢,缆绳绞动的声响也像是在拧着生锈的金属。 唉……就不能快一点吗?五条怜没耐心地锤着下降按钮。 只捶了区区三下,她的心愿就实现了——吊篮失去了控制,以接近重力加速度迅速下落,穿过恼人的那片氤氲,城市的街景再度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就是现在了。 五条怜努力压住尖叫声,只注视着甚尔的身影,用力掷出咒具。 长弧形的棒球棍并不是为了投掷而诞生的,但在一点点咒力的加持下,那圆润的流线型足以乘着风飞到数百米之外,砸碎不计其数的雨滴,来到甚尔的手中。 武器来的稍稍晚了一点,不过时机还算可以。 甚尔挥下棒球棍,一次又一次。雨天湿漉漉的地面淋上一层鲜艳的水泽——工作该结束了。 把目标对象推进河里,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就会被人发现了,当然更有可能在此之前就被委托人捞走收尸了,毕竟他已经给委托人汇报完了工作进度,由对方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好像也是合情合理。 顺便再给小老鼠发个短信,让她过来同自己会合。今天的工作结束得意外顺利,从现在就可以开始思考晚上该吃什么了。 从烤肉想到了汉堡薯条,又从回转寿司琢磨到了更高级的西餐,当甚尔的思绪在怀石料理的滋味上跳跃时,苍白着脸如游魂一样的五条怜终于飘过来了。看到满是血迹还沾了一点人体组织的棒球棍,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捂着嘴躲到一边去了。 在路边吐了整整三分钟,她才缓过来。 甚尔斜眼睨着她:“怎么,被吓到了?” 真是个胆小鬼。 “不是的……”五条怜依然佝偻着身子,明明泡在雨里,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要脱水了,“只是经历了,呃,一场可怕的高空冒险。” 天晓得她是怎么从高速坠落的吊篮里下来的,说真的她已经不想回忆这段过分刺激的经历了。 甚尔轻哼一声,勉强没有把她的说辞当作是嘴硬的谎言,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你动作太慢了。” “对不起。因为今天下雨了。” “好吧。” 下雨天确实是很麻烦,这一点没办法否认。 把棒球棍塞回到吉他包里,甚尔摸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给她,五条怜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 “是这次的零花钱吗?”千万不能忘记提前确认一下,以免会错意。 甚尔点头:“我不是什么抠门的家伙,也不会压榨童工。” 说着,他拍了拍五条怜的脑袋,咚咚的响声好清亮——这下就有点像是在“压榨”了。 “要是钱不够花的话就和我说吧。”走过十字路口时,他说,“最近用不着担心钱的事情了。” 五条怜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说实在的,拔电话线躲债的记忆在她脑海中还栩栩如生地存在着,过分简朴的照烧汁拌乌冬面的滋味也还霸道地停留在舌尖上,那段短暂的贫穷记忆鲜明得就像是昨天一样,现在却不需要再担心了? 她好像问问为什么,可惜询问的话语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乖乖地应声,“我应该不会缺钱。您上次给我的零花钱,我还没用过呢。” 那几张万元大钞正原封不动地塞在沙发坐垫下方,不知道哪天才能重见天日。 “一点都没用?”甚尔有点惊讶,“要不然去买点漂亮衣服。” 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五条怜愣了愣,匆忙摇头:“我其实对漂亮衣服不感兴趣。” “那你努力培养一下这方面的兴趣?” 他甩甩脑袋,抖落一堆水滴,斜睨着的目光停留在她穿着的冲锋衣上,看了好几眼。 “你老是穿我的衣服,害得我都没衣服可穿了。”他叽咕着说。 “……好。” 原来不是关心她,而是关心自己呀。 什么受宠若惊的情绪,一下子全都飞走了。五条怜认真地点点头,暗自发誓明天就去优衣库看看。 明天的事情暂且等到明天再说,眼下比较紧急的事情,大概是晚饭吃什么。 甚尔想了一大堆,却没能总结出切实的决定。问问五条怜,她也只会说出“我随意”这种毫无价值的回答。路过的各家餐厅看起来也有些过分热闹,想来想去,不如回家点外卖了。 如此一来,还能将思考时间拉长一点呢,简直一举两得。 快走到家时,雨终于停了。 五条怜摘下风帽,远远的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她好像记得,这个位置是不允许停车的。不过她好像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别人就是了。 一个女人站在车旁,漂亮的长卷发随着身体一起微微地左右晃悠着。五条怜猜她喝醉了,这副姿态一看就是醉鬼才会有的样子。 “哎。”甚尔拉着她的手臂,强硬地拐了个弯,“换条路走。” “哦……” 完全搞不懂他的心思,不过她还是跟上去了。 恰是在转身的瞬间,跑车旁的女人也注意到他们了。她左摇右晃地跑过来,高跟鞋提在手里,一下子扑进了甚尔的怀中。 “甚尔!”果然说起话来也是醉醺醺的,“突然好想你哦,就跑过来见你了,算是给你个惊喜……但我只知道你住在这附近,不知道你家到底在哪里,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你咯。还好还好,才等了五分钟就见到你了。我运气是不是超好!” “嗯,超级好运。你喝酒了?” “和朋友去了牛郎店,所以稍微喝了一点。”她合起手指,吐摸着亮蓝色闪粉的眼睛也眯拢了,“只喝了这么一——点点哦?” “诶?那你很厉害嘛。” 看着甚尔格外温柔地轻拍着女人的后背,他说话的语调似乎也变得稍稍轻浮了些,在浓重的酒气中,能嗅到一股陌生却熟悉的甜腻香气……哎呀。 五条怜眨了眨眼。 她开窍了。 她想,甚尔先生一定是恋爱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30 第24章 大小姐登场! “恋爱”,这个概念一跳进五条怜的小脑瓜里,她瞬间觉得什么谜题都能解开了——包括但不限于甚尔经常性的神出鬼没,还有他身上散发着的香水气味。 甚至连昨天吃的那盒贵贵的松套餐寿司也变得有迹可循,说不定正是来自恋爱对象的礼物。 对于小屁孩的自己来说,恋爱是一件多少有些遥远的事情,但感谢这些年热播的电视剧,她已经对恋爱这回事多少有点感知了,也很快就意识到了在黏黏糊糊的两人面前,自己是个相当不合适的存在。她很识趣地后退了几步,打算从这个场合中赶紧溜走。 “咦——?” 靠在甚尔肩上的女人歪过脑袋,向她投来了视线。她们的视线切实地交汇了几秒钟,看得五条怜莫名紧张。 好嘛,逃脱计划彻底失败了。 “甚尔,这孩子是谁呀?” 现在继续逃窜还来得及吗? 就在五条怜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啪一下拍得好响,简直要把她压扁了。抬头,才发现甚尔已经观赏了一副前所未有的笑眯眯模样,温柔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了。 “这位啊,嘛,是我妹妹。” ……啊? 甚尔把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大概是因为同样的骗人说辞,他昨晚已经在乐器店说过一次了,可五条怜实在适应不了这么别扭且尴尬的谎话。一听到“妹妹”这个词,她都觉得有小虫子在身上爬,诡异且无形的麻木感让她觉得好不自在。 “过来。”他硬是把变成了木偶的阿怜拽到身边,“别害羞,快和夏梨打招呼。” “呃呃呃……”想逃,她干脆变成一只老鼠算了,用吱吱的叫声挤出一句,“您好,夏梨……姐姐。” “哦你好你好。你好乖呢。” 夏梨伸手去摸她的脸,掌心暖呼呼的,带着一点巧克力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五——” 话说出口,五条怜感觉到不对劲了,匆忙瞄了甚尔一眼。果不其然,他已经换上了一副类似能面面具的表情,瞪着眼朝她努了努嘴,就差没把暗示的意味直接写在脸上了。 ……没办法了! “——禅、禅院怜。”她艰难改口,“我叫禅院怜。” 啊啊,真是太罪恶了。 罪恶感堵住了五条怜的嘴,现在她连多余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她打心底不喜欢五条家,连带着对于“五条”这个姓氏都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怨恨感。她确实也大逆不道地考虑过有朝一日更名改姓的可能性,可实在没料到,这种关顾尊严与过去的大事居然要在如此尴尬的场合下实现,感觉五条悟都要提着橡皮锤赶过来敲她脑袋了——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他在任何时刻都没有出现。 “诶,你叫‘怜’呀?好可爱的名字。”夏梨的小动作已经从摸摸脸升级成了搓搓脸,把五条怜的脸颊揉成奇怪的形状,“放春假了,所以来找哥哥玩吗?” “呃,我……” 还沉浸在自己变成了禅院怜的罪恶感里,她的脑袋空空如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慌忙向甚尔投去求救的目光。他也正焦头烂额着呢,配合地把夏梨拉开了,搭腔道:“这孩子可任性了,学别人离家出走搞得没处可去,暂且被我收留了。” 说着,他还像模像样地叹气摇头,仿佛真是个忧心忡忡的好哥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谎话越编越离谱,也丝毫没把五条怜可怜巴巴皱起的眉头放在心上,只专心地钳制着夏梨,生怕她又搞出什么多余的是非。 不知算不算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对于甚尔的夸张说辞,夏梨一点儿都没觉得不对劲。 酒精推着她摇来晃去,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重重叠叠,倏地变成了无数个影子。她费劲地眯起眼,目光也晃悠晃悠,游走在两人之间。 “哎呀哎呀。”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发现,“你们兄妹俩长得一点也不像耶!” 气氛绝对在这个瞬间变得僵硬了一点。五条怜的脑袋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了,就连甚尔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我们是……” 该找个什么样的完美理由呢…… 甚尔僵硬地垂眸,发现五条怜也在盯着他。他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同时给出了答案。 “是同父异母。” “是表亲兄妹。” 叮叮叮叮,出局啦——默契度零分! 幸好风把此刻的话语吹得很乱,夏梨完全没听清楚,歪着脑袋“啊?”了一声。甚尔和五条怜赶紧调换说辞。 “我说是表亲兄妹。” “其实是同父异母。” 好嘛,又没对上。 甚尔气恼地瞪了五条怜一眼,发现她也正以埋怨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们谁都没觉得是自己有问题,还好夏梨也没听出任何不对劲——因为她还是没听清甚尔和五条怜说些了什么。 在夏梨眼里,她只觉得他们两人说话不同调的样子太好笑了,有趣到她要搂着甚尔的胳膊笑个不停,都没发现高跟鞋从手里滑下去了,只好由甚尔无奈捡起。 姑且算是度过了危机,但要是再接着耗在这里,八成要被询问更多和兄妹关系有关的问题。他朝五条怜使了个眼色,叫她赶紧回家去。五条怜迫不及待,飞快地溜走了。 走得远远的,还能听到夏梨在对甚尔撒娇,说着想要去他家坐坐之类的话。甚尔则是说了些含糊的好听话,完全不给出半点正面回答,当然也没说自己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原来恋爱是这样的呀。 蒙头穿过两栋公寓楼,五条怜暗戳戳地这么想着。在这个距离还能听到后方娇滴滴的动静,她努力忍耐着别回头偷看。 偷看什么的,可太不礼貌了! 一条路走到黑,踏上灯泡早就坏掉的楼道,家里也是一模一样的黑漆漆。她摸索着打开灯,把湿淋淋的吉他包和衣服一起堆在地上,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赶紧套上温暖的毛衣,甚尔那句“害得我都没衣服可穿了”的抱怨在耳边响起。她甩甩脑袋,决心不在意这点无聊小事了。 “还是你最自在了。”她忍不住对着婴儿床嘀咕。 出门时禅院惠就在安睡着,没想到居然一觉睡到了现在,都没有嗷嗷叫着求东西吃,说不定是正在做美梦呢。 “唉……我不能嫉妒一个小孩子呀。” 总之,先把自己制造出的这点烂摊子全都收拾好吧,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的咒具也先摆在桌上。又等待了好一阵,才终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甚尔回来了。 刚一踏进家门,似乎是解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甚尔的长吁短叹瞬间就冒出来了。 从玄关走到客厅,短短十几步路,他的叹气声经历了将近百次的迭代,而后彻底变成了一种谁都听不懂的声音,最后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以沉重的“唉!”作为收尾。 什么嘛,难道恋爱是很累人的事情吗? 五条怜纳闷。她真搞不懂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打不起精神。 “伺候真正的大小姐,可真是苦差事。”他用手掌搓着脸,五官都要被推得变形了,“饿死了,烦死了,没精神点外卖了……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吃吗?” “应该有速冻炒饭,还是说需要我帮忙跑腿去楼下买定食套餐?” “定食套餐出餐很慢的,算了吧。”甚尔换了个姿势,伏在沙发扶手上,从坐垫的空隙间摸出遥控器,咔哒咔*哒按得好响,“速冻炒饭就行了。” 半成品的速冻炒饭,只要丢进微波炉里叮上两分钟就能完事。 也就是说,只要看四个广告,热气腾腾的饭就被端到了面前。甚尔磨蹭着坐起身,跳过“我开动了”这种元气满满的餐前仪式感,舀起一大勺炒饭送进嘴里。 米饭油润润,锅气丝毫不存在,调味虽然恰到好处,但夹在饭里的青豆带着一股春天的臭味,算不上多好吃,也没有那么难吃,反正速冻半成品就是这么一回事。用来果腹的话,算得上美味,不过考虑到今晚如此艰辛,这样的风味就显得有些简陋了。 五条怜慢吞吞吃着,尽量不让勺子碰到盘底,以免剐蹭出难听的声响。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这部偶像剧,她不感兴趣,视线漫无目的,不知不觉落到了甚尔的身上。 当然了,甚尔本人是没什么好看的——在家总是耷拉面孔睁着死鱼眼的家伙,就算脸蛋还算看得过去,也早就让人看腻了。她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呐,甚尔先生。”她忍不住问,“夏梨小姐是您的恋爱对象吗?” 过分专注于电视节目了,他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你说华原啊?” “华原?” “她的全名是华原夏梨。” “哦……”她点点头。 华原……总觉得这名字有点熟? 熟悉到,好像今天才看到过? 五条怜努力在记忆中挖掘着线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到垃圾桶里开始挖掘了,把塑料包装袋扒拉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甚尔忍了一会儿,果然还是觉得很恼人,回过头正打算叫她停下,她却已经跑过来了,手里还举着速冻炒饭的包装袋。 “是、是这个华原吗?” 她指着包装袋上的制造商名称。 “‘华原食品株式会社’的‘华原’?” 甚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啊,她家里是开食品公司的。” “!!!” 真正的有钱大小姐登场啦! 第25章 原来不是什么正经的恋爱关系呀! ——甚尔先生正在和有钱的大小姐谈恋爱! 这个惊人的消息正在以八卦周刊封面上黄色加粗高亮字体的格式跳进五条怜的大脑。 过分震惊的状态约莫持续了十秒钟,然后又添上了五秒,她勉强缓过神来了,默默把速冻炒饭的包装袋丢回到垃圾桶里,看着甚尔的目光都添上了几分敬佩,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值得敬佩的。 她可能只是在想,甚尔先生马上就要嫁入豪门了,真好啊。 “喂喂喂。”甚尔被她看得后背发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你肯定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吧?” 哎呀,一不小心又让心思逃逸到脸上了。 五条怜匆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想在事情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觉得……” 有什么好话是和情侣有关的来着?赶紧想一想。 “觉得您和夏梨小姐真般配呀!” 好!顺利想到了! 她拍了个完美的马屁,可惜对于甚尔来说,似乎不算很受用。他轻哼了一声,满不在意的。 “这种话你要说给华原听——看出来了吧?她满脑子只有恋爱。要是把她哄高兴了,说不定会给你买珠宝首饰哟。” 好奇怪的话,五条怜没怎么明白。“说给您听,您不高兴吗?” “倒也没不高兴。”甚尔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做派,“反正我和她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恋爱关系。” “唔……” 不是正经的恋爱关系,那就是不正经的关系了? 她还是想不明白,但脑海中“嫁入豪门”的头条新闻似乎马上就要破裂了。 “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不过……”五条怜压低了声,小声嘀咕,“难道您是小白脸之类的?” 甚尔垂低眼眸,表情有点微妙:“你从哪里学来这个词的?” “电视上。” “啧。垃圾节目。”他气恼地咋舌,“是啦是啦,我确实是小白脸没错。不然你以为这段时间为什么没有被房东催债,而且每天都能吃上饭,还能顺便喂饱惠?” “……!” 居然是这样! 五条怜再次受到了巨大冲击——讲道理今天已经被冲击过不少回了,没想到惊讶感居然一点没有减少。 当然,除了惊讶,她也就只有惊讶了。除此之外的情绪,貌似全都不存在。她只被丢进了名为“惊愕”的海洋里,在海浪翻滚中下定了决心。 “甚尔先生。” 他抓抓耳朵:“又怎么了?” “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涨红着脸,她很认真地说。 怎么突然给出了这么有信念感的发言?甚尔想不明白。 五条怜的心思很容易就能摸透,但冒出各式各样心思时怀揣的动机,实在是很难懂。他猜这大概是因为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而自己已经变成了讨人厌的大人。 正如此刻,对待她一本正经的承诺,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浇上了一瓢过分现实的冷水。 “你是该努力一点。”他说得毫不留情,“今天做事太磨蹭。以后要还是这样,工作的时候就不带上你了。” 垂眸一看,穿在她身上的依旧是自己的旧毛衣。 “也别总穿我的衣服了。” “知道的知道的!”她的小小热情一点都没被浇灭,“明天就去买新衣服!” 和某些不靠谱的成年人——此处绝对没有什么浓重的暗示意味——完全不同,五条怜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惦记着买衣服的事情,天还没亮她就早早地醒来了,优衣库绝对不会早早地开门迎客,她无聊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看完了重播的综艺和早间美食节目,空荡荡的大脑完全被无趣的娱乐占满,久违的困意倒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勾了出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啪嗒一下合上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家里仍是昏暗一片。本以为是天还未亮,或者是她彻底睡死了过去,已经抵达了又一个夜晚,拉开窗帘,才发现今天也是个阴天。 好消息,没有下雨。 都已经到了春日,为什么不能多一些晴朗的日子呢?有时候真觉得天气在同她作对。 合拢窗帘。这个时间点出门倒是正合适,甚尔肯定还在睡觉所以就不打搅他了。抱起小海胆哄一哄,再搓搓他那尖锐的像是长了无数小角的脑袋,五条怜披上外套,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划开门链。恰是在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外头传来的“咚”的一声。 有人在敲门。 如此微妙且巧合的时机吓得她猛抖了一下,像只胆小的兔子。五条怜也被自己的怯懦做派逗笑了,自嘲般扯了扯嘴角,重新挂上门链,只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在说出“你好”之前,裹挟着甜腻香味的风已经吹进了屋里。 很熟悉的味道,她已经知道来客是谁了。对方也认出了她。 “哎呀,你是甚尔的妹妹,对不对?你叫什么来着,唔……我记得你的名字有点怪怪的。” 华原夏梨用食指托住下巴,撇着嘴,很认真地思索着,可惜咕哝了半天也没能回想起来。看来昨晚的记忆随同酒精一起,全都从她的大脑中挥发出去了。 很明显,今天的夏梨小姐是百分百清醒状态,已经没有了昨晚喝醉酒时的松垮模样,不过时不时揉捏太阳穴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正饱受着宿醉折磨的这个事实。 在楼道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的模样比昨夜清晰多了。五条怜能看到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精致的卷发和便利店里卖的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样,穿搭更是同样时尚。说话时,她会微微压低身子,笑意将她细长的眼睛挤成更纤细的模样,珍珠项链碰撞出圆润而清脆的声响。 站在她的面前,五条怜有种莫名的别扭感,不自觉缩起了肩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什么。 “呐。”夏梨的手越过门缝,落在她的脸颊上,很轻地捏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你哥哥应该和你说起过我,我叫夏梨哦。” 五条怜还是感觉好别扭,但也不好意思后退,只能点点头:“早上好,夏梨小姐……我叫禅院怜。” 虚假的名字说了两回,尴尬感就此减半。她几乎没什么愧疚感了。 “哦,对。你是叫这么个名字来着。”夏梨还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好温柔,“小怜,你哥哥在家吗?” “在……吧?” 事实上甚尔在家,但问题是,能不能和外人说他在家呢?这是个值得深思一下的问题,可惜现在好像没有多少思索的余地。犹豫了半秒钟,五条怜请她进屋了。 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间接保障了自己有吃有喝的金主大小姐,让人家等在外头也太不像话了。 虽然乱糟糟的家里也没有比外头好上多少就是了。 从夏梨踏进玄关的那一刻起,五条怜的心脏就开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了,忍不住频频打量夏梨的一举一动,视线几乎要粘在她的脸上了。 能看到夏梨一进屋便开始左右打量起来,视线扫过直到今天都没有被打扫得多么干净(但还好也不算特别脏乱)的厨房,又盯着一眼就能看遍的客厅看了好一会,手指轻抵着鼻尖,微微撇下的嘴角里不知藏了什么心情。五条怜看到她张了张嘴,紧张感瞬间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千万别是嫌弃禅院家很差劲呀——听了这种话她真的会大受打击的! 幸好幸好,她的忧虑没有实现。夏梨只是动了动唇,当下却没说什么。又四下望了一圈,她才嘀咕着说,这房子确实很狭窄。而这话的确是事实没错。 “本来还以为甚尔是在谦虚,原来没在和我客气啊。”绕着沙发转了一圈,大小姐决定坐在正中央,一坐下便翘起了二郎腿,歪着脑袋问五条怜,“你哥哥还在睡觉吗?” “大概是吧。” 差点忘记了,现在应该由甚尔来处理这种场合才对。 “我去叫他过来!”五条怜匆忙跑开了。 溜进卧室了,那个乱七八糟叠在床上的人形就是禅院甚尔先生没错。 稍稍花了一点时间,五条怜才从这个奇妙的形状中找到他的脑袋,并且对着他的耳朵连续念了八遍“快起床”,才成功地完成了唤醒服务。 伴着一声沉重且疲惫的喘息,残余的睡意随之逃离身体。甚尔像个老头似的搓搓脸,睡意又被重新揉进大脑里了,他又变回了那副睡意惺忪的模样,眯着眼看她,话语也黏糊糊。 “怎么,有事?” “嗯!”她认真地点点头,“夏梨小姐来家里了。” 甚尔平躺了三秒钟,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脱掉睡衣,换上正经衣服——恕五条怜直言,他的正经衣服和睡衣好像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为什么对我家有这么强的执念啊。”他居然还抱怨了起来,“还有,这种事你该早点和我说的!” “我——” 还能怎么更早地和你说呀! 此刻也无暇去听更多的辩解了。甚尔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看起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能硬着头皮出去。 接下来该说点自嘲或者是欢迎的话才对,譬如像是“哎呀被你看到我刚睡醒的丢脸模样了”或是“哎呀你怎么来了快请坐请坐”,可惜这些话全都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看到夏梨正站在婴儿床边,好奇地看着躺在里头的小海胆。 哎呀。完全忘记家里有着不止两个人的事实了。 “呐呐甚尔!”夏梨看起来好像还挺兴奋的,“这孩子是谁呀,不会是你儿子吧?” 甚尔的额头冒出冷汗,还好他没有觉得多心虚,沉着脸快步走到夏梨身边,对她说起悄悄话:“其实……” 悄悄话的音量微妙地控制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程度,足以让磨磨蹭蹭走过来的五条怜也能听到。她听到甚尔说: “这是我妹妹的儿子。” ……哈!? 第26章 所谓的少女妈妈 哈……? 哈——!? 五条怜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听到这么离谱的话。但显然她的听力很正常,所以慌忙用手托住脸,否则她的下巴就要砸到地上去了。 居然把禅院惠说成是自己的小孩……禅院甚尔,这么离谱的话真亏你能说得出来呢! 她在心里尖叫,当然谁也不会听到。 至于莫名其妙就被卷入话题之中另一位主角的禅院惠,他显然也对这种编排相当不情愿,哇一声大哭起来,突然响起的音量炸弹把大小姐夏梨吓得不轻。 而甚尔嘛,他自然是佯装出一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闲散模样,继续同夏梨嚼耳朵,努力圆谎。 “你知道的,最近少女妈妈越来越多,都变成一种社会现象了。”他像模像样地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接连不断的叹气声一下子就填满了小小的客厅,“我们阿怜也遇人不淑,所以……唉!现在只有我收留她了。” 现在五条怜也想掉眼泪了。 莫名其妙被套上了少女妈妈的头衔,估计得是心脏很大的人才能对此泰然处之。可她的心脏只有小小的一颗,实在接受不了如此离谱的剧本——更何况她俨然已经成为了这出戏码的女主角。 她痛苦地闭上眼,决定把周遭的一切全都屏蔽掉。可小海胆的哭声实在尖锐,听着就像是快要喘不上气般急促。实在没办法,她只能从甚尔和夏梨的中间钻了过去,跑到婴儿床边,抱起禅院惠轻轻晃悠几下。哭闹声立刻停下了,但没想到这也成为了“少女妈妈”的完美佐证。 “看。”甚尔两手一摊,“这就是母子之间的羁绊。” 羁绊个头哦! ……不对。 母子个头哦! 五条怜实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气,瞪了甚尔一眼,可惜这软绵绵的一眼毫无杀伤力,反倒是他那一瞬间变得严肃的表情看的她有点心慌,简直就像是明晃晃的威胁。五条怜悻悻地收回目光,心里的不服气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于是甚尔也接着说下去了。 “说实在的,有了孩子这件事,直到现在都还是个秘密。”他抿着嘴,露出一副可怜模样盯着夏梨,“最好还是别被更多人知道,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五条怜的肩膀,目的性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就是让她也跟着搭腔。五条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却已经冒出了一百种念头。 扪心自问,她是真心不愿意替甚尔背黑锅,当什么所谓的“少女妈妈”。可一旦这种倔强的念头冒出来,照烧汁拌乌冬面的寡淡滋味也随之一同浮到了舌尖上,害得她有点想吐了——与之相关的糟糕回忆实在太多,顺带着让乌冬面都多出了一点苦涩滋味。 于是她冷静下来了,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起现状。于是便想到,为了活下去,甚尔可是心甘情愿地当了别人家的小白脸。 既然如此,自己努努力出卖一些尊严,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五条怜涨红了脸,滚烫的耳廓上浮着一层尴尬感凝成的热气,害得她分外艰难才能低下头,话语也变得磕磕巴巴了:“请……请不要和别人说。拜托您了。” 大抵是被说动了,也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这种事当作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夏梨甩甩手:“没关系,不过呀……” 她歪过身,把视线放低到和五条怜一样的高度,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这孩子和小怜长得不太像呢,反倒有点像甚尔。” 像甚尔——像甚尔——像甚尔—— 这几个字像回音一样在大脑里转个不停,甚尔和五条怜都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只有状况外禅院惠还在闹腾不停。 五条怜的脑筋转得飞快,已经找到借口了:“是返祖现象!” 甚尔顺势添上一嘴:“阿怜长得更像妈妈。你知道的,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很好。顺便还把他们之间的兄妹设定也补齐了。 “原来如此!”大小姐被说服了,又恢复笑眯眯的模样,“小怜自己看起来也还只是个孩子,居然已经当妈妈了,真是不可思议……对了,你多大了?” “十五……啊。十六。”她立刻改口,硬生生把年纪报大了三岁,“我刚过完生日,今年十六岁了。” “哦——” 夏梨慢吞吞点着头,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似乎没觉得五条怜稍稍有点矮,还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 大概算是值得庆幸,夏梨对她的兴趣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儿,在疑惑得到解答之后,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又重新粘回到了甚尔身边,问他今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像一只叽喳的金丝雀。甚尔也很配合地也开始捏着嗓音说话,五条怜觉得像是有鸭子在叫。 很明显,自己与小海胆已经变成了眼下这一场合的打扰者。 五条怜偷摸摸往边上挪了一小步,而后又迈出一大步,接着又是接连不断的好几步。 保持着这样的频率与速度,她飞快地撤退到了两人的lovelove甜腻氛围之外,躲进卧室的角落里,从没感到自己有这么碍事过。 耐心地等上一会儿,等到外头的动静消失,她才探出脑袋,依旧以一副老鼠般鬼鬼祟祟的做派向外张望。 客厅里谁也不在,看来甚尔和夏梨出门约会了。她松了口气,这才从卧室里走出来。 “知道吗,你爸爸很没有良心呢。”她轻轻戳着禅院惠的脸,也就只能在这没人的时候抱怨一下了,“居然说我是少女妈妈,好不负责任。” 禅院惠小脸一皱,不知道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她的控诉表示苟同,还是纯粹被她抱了太久觉得不舒服,开始闹起了不愉快的动静。五条怜赶紧把他放下,轻轻晃了晃婴儿床。 “好啦好啦,你可别哭。”现在她实在没精力哄孩子了,“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这种人变成你的妈妈,对吧?” 禅院惠不吱声了,五条怜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坐了很久,她也没有概念了——才重新站起,继续原定的日程。 一个人买衣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喂小孩。今天过得格外独立,寂寞感都随之减轻了不少。 临近深夜,甚尔才回来,也不开灯,摸黑走进家里,懒散地往沙发上一坐,给睡梦中的沙发常驻居民五条怜带来了二十一世纪的阪神大地震。 “怎么了怎么了!”她紧张地跳起来,“发生不好的事了吗?” 甚尔无奈地扯扯嘴角:“你就这么不乐意看我回来?” 惊醒的五秒钟后,理智终于归位了。五条怜的笨蛋脑袋终于整理好了现状,下达“摇头否定”的指令。 “没有不乐意。”她坐起来,“我只是一不小心呆住了……嘿嘿。” 笨拙的尬笑不知道有没有打动甚尔。他呼出沉沉的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什么东西,丢到她手里。 “接住了。”他叮嘱着,“夏梨买给你的,算是礼物吧。” “唔……” 落在手心里的是深蓝色的发带,绑成了精致端正的蝴蝶结,真是意料之外的礼物。 “她说你的发色很漂亮,所以给你买了发带。下次见到她,记得说句谢谢——她最喜欢别人对她说这种好听的话了。” “我明白了。” 五条怜努力压住嘴角,却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她索性给了自己三秒钟时间,尽情地笑个不停,而后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笑意,目光始终停留在深蓝色的发带上。 是礼物呢,很正经的一份礼物。 在她的记忆里,“礼物”实在少见。她从没送给过别人什么东西,所以理所应当般不会从他人那里得到礼物。她总觉得礼物是该在特定的某一天、出于特别的某种意义而存在的。但今天并不多么特定,送礼的意义似乎也不存在,即便如此,夏梨还是买了礼物,真好啊。 默默地在心里送上谢意,五条怜小心翼翼地把发带平着放进口袋里,稍稍坐端正了些,安静地什么都没说,任由睡意泛滥。 其实她大可以睡觉的,但在半个沙发都被甚尔占走的当下,她的睡眠空间也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一点,委屈一点倒也能睡,但在他醒着的情况下自顾自睡觉,总让五条怜有种莫名的背德感。 在困倦和背德感之间,显然选择前者更好。 继续并肩坐着,谁也没主动说点什么,只有偶尔响起的哈欠声(无疑来自于五条怜),还有窗外碾过的车轮声响。她不自觉地想到了夏梨的红色跑车,还有她的珍珠项链。夏梨到底是怎样的人呢?真想知道啊。 睡意赶走了理智,她迷迷糊糊地开口,嘀咕着:“夏梨小姐人真好……我喜欢夏梨小姐。” “还是别太喜欢更好。” 甚尔枕在靠背上,话语似乎也在拐弯。 “她呀,是个很麻烦的笨女人。” 第27章 现实是谎言的基石 麻烦的笨女人,这就是甚尔对于夏梨的评价,简单粗暴,且带着毫不遮掩的嫌弃意味,五条怜怎么听都觉得别扭,还有点莫名的不服气,总觉得他就是在故意贬低夏梨,默默在心里替她感到不值。 这点暗戳戳的小心思当然也没能藏住。只用余光瞄了一眼,甚尔就知道她在暗自腹诽着什么了。 “一点小礼物就把你收买了?好歹我才是把你喂饱的那个人,这种时候倒是站在我这一边啊。”他伸手去抓五条怜的脑袋,气恼地晃了晃,真是失望透顶,“你个叛徒。” 甚尔的手指卡进了发丝之间,不太疼,但总有种别扭的感觉。五条怜赶紧求饶:“哎哎哎是我不对!我会站在您这边的!” 她嘴上确实是改口了,但实际偏向于谁,依旧是个未解之谜。 不过,这句切实的承诺总算是哄好了甚尔。 他收回了手,轻哼一声,仍带着点脾气。五条怜赶紧捋捋头发,怀疑自己的脑袋都已经炸成两倍大了。 “我还以为您很喜欢夏梨小姐呢。”她嘀咕着,顺便把一缕翘起的碎发按平,“不过,夏梨小姐肯定特别特别喜欢您。” 能说出前半句话,完全是因为甚尔对待夏梨时透露出的那股亲昵劲。但一想到他的自我定位是小白脸,五条怜便忍不住觉得他所表现出的一切亲昵举动都只是精湛演技而已。 后半句话则是毋庸置疑,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夏梨有多热衷于甚尔。那股子黏糊糊且带着些许不理智的做派,和电视剧里热恋的女主角完全一样。 甚尔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想要赞同她的这番论调,还是纯粹积攒了太多郁闷的情绪,想要借这一声近乎叹息的吐气,把它们从身体里统统赶出去。 “是啦,她是恋爱脑嘛。”他说着,依旧是带了嫌弃的评价,“像她这种在充满爱和钞票的环境里长大的家伙,很容易就会被打动,然后疯狂地去追逐‘爱’。” “……为什么?” 五条怜眨眨眼。甚尔的话有点违背她一贯的认知。 “这样的人,不应该对爱更加挑剔,不太容易被打动才对吗?”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已经得到了很多的爱,所以对爱的阈值会变得很高?” “理论上是该这样没错,实际完全不是一回事。” 甚尔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晃来晃去,画下无数个看不见的圆圈,不知道是想要圈住谁的自由。 “整天被泡在蜜罐子里的大小姐毫无戒心,只要给她一点甜头——哪怕是连砂糖都不如的工业糖精,她都会天真地以为这是真正的蜂蜜,心甘情愿地一头扎进去。然后嘛……” 他的手指忽然停下了,直直地落下去,仿佛高空跳水,落进黑夜里。 “然后溺死。” 五条怜的心颤了颤,口袋里的蝴蝶结发带变得好凉。 “……意思是,您要杀了她吗?” “啊?那倒没有。这只是一句比喻。”甚尔把手收回到口袋里,懒懒散散的身子在沙发上约莫下滑了三厘米,“意思是她很蠢。” “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那倒是可以松一口气了呢。 “反正。” 他终于站起来了,拧着脖子转转肩膀,把关节拉扯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你别和她有太多深入的交际。像这种人生顺利还能尽情被爱的大小姐,和我们这种丧家犬,不是一路人。” “我们这种丧家犬”——这好像是第一次甚尔把自己和她捆绑在一起,打上同样的标签。 在此之前,他们对应的角色应该是满心嫌弃的成年人和什么都做不好的小屁孩才对。 五条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这点难得的共鸣感高兴,又或者是继续沉浸在礼物带来的浅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甚尔已经打着哈欠走进卧室里了。这点困意乘着室内不动的风,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她也忍不住打起哈欠,决定先不苦恼于这种小事,倒头就睡下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安稳,睡梦之中总忍不住去摸口袋,触碰到发带凉丝丝的质感,才终于能放下心来。真是愚蠢的执念。 才过了一周,夏梨又跑来拜访了。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这间过分狭窄的公寓,但更有可能是因为喜欢甚尔,一待就是一整天,明明家里无趣的很,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腻在甚尔身边。 蜂蜜味的大小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果然是很难懂呢。 再之后的拜访,就变得更加勤快了,时间间隔从五天缩短到三天,最后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家里转悠上一圈,俨然已经变成了这个家的编外人员。 “说起来呀。” 大概是在第七次拜访时,横躺在沙发上的夏梨忽然这么说。 “春假都结束了,小怜还不去上学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 五条怜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尔也呆了呆,心想,自己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未成年人的义务制教育,这个概念压根没在他的成年人脑袋里停留过。 “上学啊……呃……”五条怜挠挠头,觉得好尴尬,“我一般,不去学校来着。” “是吗?”夏梨一脸困惑,“意思是说,小怜你从来没上过学吗?” “家里会请老师来教书,学校确实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这是御三家的一贯做派,在禅院家也是一样,但对夏梨来说还是挺意外的。 “哎呀,原来你们禅院家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吗?” 甚尔赶紧插嘴:“就算是有钱也和我们俩没关系啦。我们可是离家出走的可怜蛋哟。” 这句话足够让夏梨小姐圣母心大爆发。她得意一笑,冲“兄妹俩”摆摆手,好生阔气。 “也是也是,还得靠我才行嘛。不过,我还以为小惠的爸爸会是小怜的同学呢。”她向前倾了倾身,靠在五条怜身旁,一如既往笑眯眯的模样,“呐,小怜,偷偷告诉我嘛,小惠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 小惠的爸爸现在正在很紧张地盯着你哟。 如果要道出事实的话,五条怜肯定会这么说。但眼下显然不是适合说真话的场合,她尴尬地笑了好几声,憋不出半句话。 尴尬的沉默没能浇灭夏梨的热情,她开始自顾自揣测起来。 “不是同学的话,那就是青梅竹马了?啊,不会是什么糟老头子吧?” 她一脸担忧。 “小怜,你被糟老头子骗了吗?” 夏梨越靠越近,不自觉间五条怜被逼进了沙发的角落里,落在肩头的她的卷发钻进了衣领里,好痒。 “不是糟老头子啦……”五条怜缩起脖子,有点想打喷嚏,“他是……是……” 支吾了半天,她都没想到什么合适的。 眼前是过分热诚的大小姐,余光能瞥见到正在用眼神暗示自己快点撒谎的甚尔,内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谎言不可能凭空捏造,必须依托在一部分的现实之上才能存在。有谁能成为她的谎言的基石呢…… “他是,呃,和我一起长大的同龄男生。” 好嘛,谎言终于说出口了! 虚假的话语落进一无所知的夏梨的耳朵里,足够变成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更多的好奇也被勾出来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是不是个小帅哥?” 五条怜用手揉开蹙起的眉心:“是个和我很不一样的天才……唔,姑且长得算是很好看吧。” “原来小怜喜欢聪明男孩呀!” 夏梨笑起来,架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条小腿自在地轻轻晃悠。她搂住五条怜,亲昵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 “不过呀,女孩子好像都更偏好于找截然不同的另一半。看嘛,我和你哥哥就很不一样。”她调皮地对身后的甚尔wink了一下,这才转过头来接着说,“小怜最喜欢那个男生的什么地方呀?” “最喜欢?我想想……”想着想着脸却越来越烫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你哥哥对你不好吗?” 回过神,才发现甚尔正瞪着她——快要被说漏嘴啦! 五条怜赶紧把脱缰的话题拽回来:“没有没有……我是说除哥哥以外啦。哈哈。” “原来如此。” 大小姐被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没几秒她又冒出了新的好奇。 “但那孩子没有好好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呢,不然你也不必惨兮兮地和甚尔住在一起了。”夏梨叹着气,替她感到不值,“小怜,你讨厌他吗?” 想了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五条怜轻轻摇头。 “那就是还喜欢他咯?” “是吧。”她耸耸肩,露出一丝苦笑。 “这可不行!” 夏梨义愤填膺,俨然在替她不值*。 社交距离又被拉近了些,现在夏梨几乎是在抱着她了,忽地伸出手,抓住她脑袋上方的一团空气,用力一抽,像是要把这点虚晃但过分持久的爱恋也一起抽出来,揉成团丢到一边,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空水杯。 幸亏家足够小,水杯完完整整转上五圈便撞到了墙面,慢悠悠停下了。 “得痛痛快快地把烂男人忘掉才行!”她好认真。 五条怜诚恳地点点头:“好!” 掉落的水杯被甚尔拾了回来,重新放回到桌上。 他很悲伤地发现,这个午后他似乎怎么也没办法挤进女孩子们的对话里。 不过没关系。再寂寞上一小会儿,夏梨就会投来目光了。 “呐呐,我一直在想。” 她合拢手掌,像只过分活泼的小鹿。 “不如你们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第28章 蓝色大海的家 帆板,冲浪客,蓝色的天空。 还有镰仓的沙滩大海,一切全都近在眼前。 站在别墅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前,五条怜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管看多少回,她都不敢相信海景居然能离自己这么近。 在清透的晴日阳光之下,室内的后现代主义装修风格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夏梨姐,你家好酷……” 看了好久好久,五条怜才终于挤出这么一句微不足道的赞美,和内心的如海浪般翻滚不停的思绪完全不相称。 “每天都能看到大海,太棒了!” “是吗?我是已经看腻了啦。” 夏梨笑得轻快,招招手,差使着搬家公司的跑腿小哥把一副带金色签名的网球拍挂在了墙上,慢悠悠走到她身边,目光却在看玻璃里她满脸艳羡的淡淡倒影。 “不过,我也很久没回这栋房子住了,熟悉的景色都变得陌生了呢。”她想了想,“嗯……有七八年没来了吧。这里离我的高中近,所以当时才住过来的。后来大学在东京,就又跑回东京了。” 五条怜终于舍得收回一点目光了,仰头看她:“您的高中在附近吗?” 能在海边的镰仓读书,真好呢。她的艳羡感又膨胀了一点。 “不太远,不过不在镰仓,在藤泽。”夏梨指了个方向,“以前我老和同学翘课去江之岛玩,虽说江之岛也没那么好玩啦。” “听起来很有趣。” “是挺有趣的。反正你和甚尔也搬过来了,以后有空的时候就多出去看看吧。” 搬到华原家位于镰仓的别墅居住,这件事没怎么经过考虑就敲定了,毕竟两方的意愿都很强烈。 提出这个建议的夏梨小姐本人恋爱脑大爆发,想要天天和甚尔腻在一起,又有点疲于经常跑来小公寓见他,还觉得那点狭窄的地界伸展不开手。 况且,再过上一阵,就该是夏天了。热岛效应会把东京变成超大型蒸炉,还不如早早地逃到海边,为乘凉做好准备。 而甚尔接受同居建议的理由就简单多了,和热岛效应或是粘腻恋爱全无关系,纯粹是为了迎合大小姐的趣味。 再说了,不用掏钱付房租,也是好事一桩。 至于另一位会被搬家决定波及到的五条怜嘛……抱歉,小喽啰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她现在只有随波逐流的份。 虽说是随波逐流,但也能飘到完美的洋流中。不管怎么说,位于镰仓的海景房别墅都比破旧小公寓好多了。 一拍即合。只花了一周时间,小公寓里的东西和住客就被统统转移到了挂着“华原家”门牌的阔气别墅里,所以五条怜这会儿才能有机会把脸贴在落地玻璃上,连连发出感叹。 “喜欢这里吗?”夏梨揉揉她的脑袋,“比原来的家大上了不少吧?” “嗯,喜欢!” 确实也很宽敞,虽然比起五条家还是逊色了一点——五条家是传统的和式大宅嘛。 看她高兴,夏梨也心情轻快,随口哼了段小调,轻轻推了下五条怜的肩膀:“快去挑你的房间吧,二楼和三楼都可以住哟。” “我可以自己挑呀?”五条怜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当然啦。” 能有这种程度的自由,果然还是叫人难以置信。她明明都已经听明白了,却还是想要停留在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迈出这一步才算合适。 “您和甚尔先……呃,哥哥。”意识到不对劲,她飞快改口,“你们俩的房间在哪儿呢?” 错误弥补得很快,可惜时机不佳。捧着纸箱的甚尔正慢悠悠顺着楼梯走上来。有那么两秒钟,他们的视线绝对撞在了一起,并且以五条怜率先心虚地移开目光作为收尾。 “在三楼,最大的那间。”对这段短暂的眼神博弈没有半分察觉,夏梨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呢,“所以你随便挑就好,选择还是很充足的。” “唔。好。”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爬升到了楼梯的顶端。甚尔停下脚步,喊她过来帮忙。 “来搬东西!”他是这么说的。 看来选房间这桩好事得拖延一下了。 五条怜硬着头皮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一小个纸袋,里头装得满满当当,其实根本不重,也完全用不着差遣她来帮忙。 既然如此,多此一举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她得挨骂了。 “你啊。”走在无人的三楼,甚尔压低了声说,“老是在称谓上露出马脚,每次在夏梨面前说起我的时候都要卡壳一下。” 他咕哝着的话语倒没有太多责怪的意味,听着像是抱怨,大概也是因为夏梨正好是个神经大条的人,纵然五条怜口误过那么多回,她都没有发现过不对劲。 不用挨骂当然是好事一桩,可被如此直接地指出错误也挺丢人的,五条怜没脸抬头了。 “……对不起。” “比起道歉,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避免露出破绽。”甚尔把纸箱塞进橱柜,看也不看就合拢了柜门,“你就不能直接喊我哥哥吗?” “唔——” 长久的沉吟是再好不过的答案。她忍不住抬起眼眸,扫了甚尔一眼,他脸上不高兴的表情让她决定赶紧收回目光。 “好吧。”甚尔叹气,“知道你不乐意了。” “对不起……因为真的很怪嘛。” 就算是在真正的、她的哥哥面前,她都不常直白地说出“哥哥”一词,又怎么能那么轻易地把这个头衔安插在完全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甚尔的身上。 A计划还未启航就彻底宣告失败,得赶紧想个替代方案才行。 甚尔在空旷的三楼踱着步,走着走着又来到了通往天台的楼梯上。五条怜生怕显得自己不够积极,赶紧拿出小尾巴的做派紧紧跟上。 天台上一股海风的腥味,潮汐声也一下子袭来。她一次次把发丝捋到耳后,但潮湿的风会把她的努力全都打乱,就连甚尔的打火机也擦不出火苗了,香烟只好孤零零地夹在指尖,最后又无奈地放回到了烟盒里。 “你要不就直接用名字叫我吧。”他说。 不知道他的主意算不算是一个好点子,只知道五条怜满脸的不可思议,睁大了眼傻愣愣地瞪着他,被反问了一句“干嘛”,才像是勉强回过神来。 “您的意思是。”她需要在确认一下,“直接叫您‘甚尔’就好,不必加上‘先生’了?” “对。” “哦……真的可以这么称呼您,对吧?” “嗯。”甚尔不耐烦地点着头,“你在疑惑什么呀?” “我担心自己听错了。”她坦诚地说,“也担心您会突然改变心意。” 甚尔好无奈:“我像是这种三心二意的人吗?” 像呀。五条怜心想。 当然了,这番念头是绝对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她闭拢了嘴,配合地点点头。甚尔也满意了,一边在手里抛着打火机当玩具,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下楼。五条怜跟在后头,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她觉得甚尔走到天台上讨论称呼问题,说不定就是为了在她不配合的时候揪着她的领子用“不答应的话我就把你丢下楼”作为要挟——虽然甚尔还没对他做出过这种事,但他明显是能够做出这种事的人。 五条怜被自己的无厘头幻想吓了一跳,连带着眼前甚尔的壮硕背影都变得更加吓人了。下楼途中他还回头看了它一眼,吓得她差点一脚踩空。 “干嘛?”甚尔觉得她好怪,“怎么一惊一乍的。” “没……没什么啦!嘿嘿嘿。” 她换上一副谄媚笑脸,五官都快揉成一团了,这副怪模样让他只瞧上一眼就赶紧收回了目光。 怪小孩。他暗戳戳想。 一路走回到二楼,夏梨还在指挥着搬家小哥帮忙放东西,想把一切带有自我色彩的东西放进这个她很久没来过的家里。 昂贵且常喝的洋酒摆进玻璃柜,又是好几把网球拍像花束一样插进筒状的收纳篮里,闲来无事从欧洲各地淘来的小摆件也压迫放在醒目位置,家人的合照摆在桌面正当中,是笑眯眯的十几岁少女和她的父亲站在网球场边。想起来时还听她说过,这房子是父亲送她的十三岁礼物,那么把父亲的合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也就显得很正常了。 看到甚尔过来,她的心思一下子就从装扮家里转回到了他的身上,一下子扑进他怀里,蹭蹭他的肩膀,踮起脚来想要亲他。 “你们是不是去看三楼的房间了?” 甚尔笑眯眯:“对。” 其实只是去讨论了很重要的大事。 真相当然是不能直白地说出来的,还好敷衍的谎话足够搪塞夏梨。她歪过身子,问五条怜,是不是决定好选哪间房当卧室了。 “嗯——是呢!” 五条怜硬着头皮说谎,真不好意思坦白说自己还完全不了解这个家的格局。 幸好,这并不打紧。借着电视机屏幕映出的这个家的一角倒影,还有浮在玻璃酒瓶上的浅浅影子,足够将未曾涉足过的空间拼凑出来了。五条怜做出了决定。 “我想选楼梯下面的储物间当卧室。” “看。”甚尔凑近夏梨身边,玩笑似的指着五条怜,“这里有个没品的小孩。” 第29章 尽是些遥不可及的话题 五条怜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打上“没品”的标签。相较之下,又被无情地称呼为小屁孩都显得不像那么一回事了。 不服气肯定是有的,想要反驳几句的倔强心理肯定也存在,可惜没一个能实现的,反倒是羞耻感大爆发。害得耳朵一下子好烫。 “哈利波特就住在楼梯间呀!”她试图替自己辩解。 同样是住在楼梯间,哈利波特可是奇幻小说的经典主角呢,总不能他也是没品的小孩吧——虽说人家压根不是自愿选择楼梯间当卧室的就是了。 本就无力的辩解落到甚尔耳朵里,瞬间变成更加没有说服力了。他轻哼一声。 “选楼梯间当卧室就是没品。” 其实他这种闹脾气似的主张方式也挺没品的。 这点小小辩论让两人的关系变得稍稍有一点僵硬,但还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反而有点像是互不让步的闹脾气,也难怪夏梨能毫不顾忌地大笑出声,瞬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哎呀,你别老嘲笑自己的妹妹嘛。”她拦着甚尔的手臂,打了一个不算完美的圆场,“人家说不定只是很想成为魔法师而已。” 很明显,住在楼梯间并不是成为魔法师的必经之路,但也绝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无理请求。既然五条怜喜欢,夏梨当然也就答应了。 于是,通往三楼下方的三角形空间,就此成为了五条怜的栖息地。 不得不说,镰仓海边这栋豪华的别墅,确实要比女贞路4号的小屋好得多了,楼梯间的面积也算得上宽敞,尽管摆一张床进来就足够占满三面墙壁了。关上门,更加像是住在高高的盒子里,一眼望不到天。她很喜欢这种逼仄感,局限的空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睡在这里,只要推开门,就能看到那面正对大海的落地窗了。 五条怜总是半夜醒来,推开房间门去看海,偶尔也会在午后日头正高时旁观冲浪客征服大海。她窝在对着窗的那个小沙发上,把自己缩成一团,或者是抱着禅院惠一起陪她,也不开灯,只悄无声息的看着。 夜晚的大海,存在感会降低到近乎为零,和黑夜融为一体,潮汐也变成侵蚀沙滩的黑色空洞。 偶尔,在满月的夜里,月光能够照亮海面,把海水皱起的每一层柔软棱角都映出来。但这也是很少见的情况。 对着黑夜的大海看上一会儿,消散的睡意就会回来了。她会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儿,等到天亮前再度自然醒来,这时候就能见到日出了,朝日将海面染成清透的橘黄色,富士山的雪顶也会从地平线的边缘缓缓浮现。她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富士山呢,总觉得以后说不定也不会有机会了。 “小怜很喜欢大海吗?” 身后响起哈欠连天。五条怜回头,看到夏梨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是看到你坐在这个位置望着窗外,这儿都快变成你的专属宝座了。” 夏梨说着玩笑话,趿着拖鞋,走得慢吞吞,每一步都带着啪嗒啪嗒响,挤在五条怜身边,和她一起坐进这个单人沙发里。五条怜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一想到自己刚才懒懒散散的坐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嗯。”她点点头,“我喜欢大海。” “因为大海宽阔包容又伟大?” “唔——是吧。” 五条怜笨拙一笑。 其实夏梨说的那些词,她一个也没有想到,只是羞于否定对方,所以才给出了这种模棱两可般的话语。 “以前,阿……哥哥告诉我,所有生命都是从海洋里诞生的。我很喜欢这句话。” “甚尔还说过这种话呀?没想到他以前是这种风格。” “是、是呢……” 真不好意思,她说的其实不是甚尔来着。 还好还好,这点小小破绽并未完全暴露,毕竟夏梨还沉浸在尚未完全消散的睡意中,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五条怜趁机扯开话题,问她怎么也醒得这么早。 “今天晚上有高中同学会,一想到这件事就睡不着了。” “哦——”五条怜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其实完全不理解,“社交的压力很大吗?” “倒不是社交的压力啦。好多年没见面了,能和高中同学聚一聚挺好的,但每次会聊到的话题都好无聊啊。” 夏梨伸手搂住她,指尖轻轻戳着她的脸,任性地搓了好一顿,八成是把她当成了解压玩具吧。 耐心地等待着夏梨的这点调皮全都发泄完了,大概是没有等到五条怜紧接着而来的疑问,她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反正嘛,每次都会必定说到工作和家庭的话题。大家要么创业去了,要么接管家里的生意,再不济也是寿退社,相比之下,什么都不干的我,多格格不入呀。” “是嘛。”五条怜有点意外,“原来夏梨小姐您也是无业游……呃,处在无业状态?” 还好改口得够快,否则绝对会闯下大祸的。 说真的,最近她怎么老是口不择言呢。 五条怜懊恼地想着,暗戳戳在心里发誓,接下来绝对要把脱口而出的话语先在脑海中滚上三遍才准说出来! 刚才那番话里唯一没问题的,大概就是那个“也”字了——毕竟禅院甚尔这家伙确实是个无业游民嘛,这一点早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夏梨似乎是没有听出她差点说出口的贬义词汇。也可能说意识到了,只是不想同她计较。总之无论如何,她都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自顾自继续抱怨,难得的一口气和五条怜说了好多话。 “我其实不喜欢工作啦,而且家里的生意没有我帮忙也一样能够正常运转,毕竟有哥哥负责着嘛。我以前是打网球的,本来想着用漂亮的网球成绩去考索菲亚的,结果家里人好不满意,说华原家的孩子都是庆应毕业的,你也一直从庆应的幼儿园一直读到了高中,事到如今才说要去别的大学读书,他们觉得很不高兴。所以嘛,就继续待在庆应了。” 索菲亚……庆应……是学校的名字吗? 五条怜茫然地搓了搓指尖,忽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既视感。 被甚尔称作是“笨女人”的、但一向待她很亲昵的夏梨姐姐,此刻变成了一个遥远又高傲的存在,尽管她搂着自己,为什么还是觉得很疏离呢? 五条怜不确定是不是该把疑问说出口,不过夏梨似乎早就已经发现了,笑眯眯问她是不是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有点莫名的羞耻感,她只好点点头。 “是的……索菲亚是大学的名字吗?” “对,SophiaUniversity。”夏梨说话时带着上扬的美式口音,“就是上智大学啦,很有名呢,小怜没有听说过吗?但我还是喜欢叫它索菲亚。知道吗,上智的校园里有间很漂亮的教堂哟。” “哦——” 为什么大学里会有教堂呢?这也是五条怜想不明白的。 这点小小的疑问,夏梨显然没看出来,自顾自地说下去了:“要是小怜以后想读大学,可以考虑一下索菲亚。我还是很喜欢这间学校的。” “大学对我来说……有点遥远。”是起码五年以后的事情了。她连明天会怎样都想不到,五年之后的事情更加无法规划了。 “想要考大学的话,现在努力正来得及。”夏梨一本正经,很认真地对她说,“别再惦记着小惠的父亲啦,用两年时间肯定能补上落下的功课的!” 啊,是了。在她的眼里,自己今年十六岁。 说出的话没办法挽回,既定的印象肯定也无法轻易扭转。五条怜硬着头皮点点头,磨蹭地应了一声“嗯”,勉强把这个话题应付过去了。 于是夏梨也自顾自说下去:“大概就是因为没能如愿去索菲亚吧,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对网球不怎么感兴趣了,也没能就此成为职业运动员,家里人又不催我找工作,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不过,我的水平好像也不到职业的程度哦?” 她咧嘴一笑,满不在意似的抽出旁边的一把网球拍,动手拆开缠得很紧的绑带,一圈又一圈黏糊的白色绑带盘绕着堆到地上。 “说不定,我一直都不喜欢网球。想要待在好学校需要一技之长,我不擅长读书,所以家里人送我去学网球——这可比别的需要天赋的运动简单多了。小怜玩过网球吗?” “没有。” “那我以后教你吧。” 啪嗒啪嗒。最后一圈绑带也被拆下,露出光秃秃的把杆,看起来实在不精致。五条怜本以为她会换上新的绑带,没想到拆完之后她什么也没干,把网球拍往边上随手一丢,又开始叹气了。 “我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完全无所谓啦,又自由又开心,不是吗?但同龄人就爱对我指手画脚的。他们总觉得自己走上了和我不一样的道路,所以比我更厉害一点,拥有了可以对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的资格。真讨厌。”她做了个鬼脸,“还会老是说我挑男人的眼光很烂,真是的!这次我要带上甚尔一起过去,让他们没办法再嘲弄我的眼光!” “啊哈哈是吗……” 带上甚尔这种人反而更加证明你的眼光很烂吧! 第30章 一款非常没品的软饭男 当“甚尔”和“眼光”这两个词出现在同一时间,足够引起一场小小的化学反应,在五条怜的大脑中炸出了一堆记忆。 比如像是一整个冬天都懒懒散散窝在被炉里,连门都不愿意开的寄居蟹甚尔。 又比如清水煮乌冬面也能毫无怨言地吃下去的如苦行僧一样的甚尔。 再比如只偶尔坐在婴儿床边不耐烦地哄哄禅院惠的状似黑熊的甚尔。 除此之外还有类似于弄坏洗衣机差点被赶出家门、好心安慰结果被反说一句“现在不是比较谁更痛苦的时候”,种种之类不愉快的碎片小事。 也就是说,她能想到的,全都是一堆烂事。 而这样的甚尔居然能够把夏梨钓得心甘情愿,真不知道平日里究竟下了怎样的苦工。 五条怜努力撇开脑海中不停放映着的糟糕回忆,心情相当复杂。 说实在的,她好想坦白说甚尔压根不是什么好男人,也许夏梨能够因此收一收她的恋爱脑。 但身为关系良好的兄妹俩(至少在夏梨面前他们是这样的身份),趁着本人不在就说对方的坏话,未免太鸡贼了,她的良心过意不去。 更何况,照烧汁拌乌冬面的味道也悄悄地回到舌尖了,过分寡淡的滋味足以让剩下的那点理智也疯狂动摇。她艰难的点点头,很费劲地挤出了一句“是呢是呢”,话语都在心虚地发抖,还好夏梨一点都没有听出来。 吐露完了这点小小烦恼,夏梨显然觉得畅快了不少,搂着完全没能在这场抱怨中起到半点左右的五条怜,低头蹭了蹭她的脸,像在爱抚一只小猫。 “哎呀,有妹妹果然好呢,什么都能说。”她感慨似的说,“我要是也能有妹妹就好了,可惜在家里我才是妹妹。” “唔……”倒是和五条怜自己的身份一样了呢,“我觉得能有哥哥就挺好的。” 夏梨甩甩手:“因为小怜你和甚尔关系好嘛。” 真不好意思承认,五条怜刚才说的哥哥可不是甚尔。 “我和哥哥差了十几岁,成家立业之后,他更觉得我是小孩子了,根本聊不到一块去。”她嫌弃地努了努嘴,“他对我的感情就像爸爸对我的疼爱一样。虽然我是很喜欢爸爸没错啦,但再来一个可就太麻烦了,你说是不是?” “是呢。” 是吧,反正五条怜也不知道,毕竟她连半个父亲都没拥有过。 她倏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夏梨也没有再吱声——在一吐为快之后,睡意就赶上来了,她现在只想去补觉,毕竟她可不能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同学聚会上。 夏梨拍了拍五条怜的肩膀,轻快的脚步声噔噔噔地消失在了楼上,五条怜没有回头去看,但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披着的丝绸晨袍会甩动出怎样优美的柔软曲线。 天彻底亮起,五条怜还是没有睡意,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不愿意动弹,好像也动弹不了,明明海绵沙发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流沙。 拆散的网球拍还在地上,她拼不回来,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迟钝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冲浪客都开始征服大海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去应付马上就要开始哭闹起来的禅院惠。 以后的日子也要一直这样了吗?只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她才再次思考起未来。 没有思索太久,她很快就中断了思维。 未来太远了,她果然还是别去多想为好。 一直睡到临近中午,夏梨才急匆匆下楼。预约了美发沙龙,她快要迟到了。 “小怜也一起去做头发吧?”弓身,她穿上细绑带的高跟鞋,笑着挑起五条怜耳边的一缕发丝,“你的头发乱糟糟的。” “是、是吗?” 五条怜不自在地笑了笑,想要用手抚平耳边的碎发,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离开家时短短的妹妹头,在一整个冬天与大半个春日的熏陶下,已经长了不少,尤其是刘海,原本还只能浅浅地盖住眉毛,如今居然已经戳到颧骨上了,发梢也触碰着肩膀,不像夏梨那精致且富有光泽的华丽卷发,她的脑袋一看就是好久没有打理过的模样。 话虽如此,她的头发本身倒不算多么凌乱,只是没有那么那么柔顺而已,大概是发质本身的原因,即便每天都腾出时间来好好梳理,也总还是会有几根发丝翘起来。仔细想想,五条悟的头发也是有些翘的,那么她拥有一头不齐整的发丝,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五条怜把发丝拢到脑后,想要藏进衬衫里,毫不意外地失败了,于是她只好继续保持着笨拙的笑意。 “不用了。”她不自觉低下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是吗?好吧。”夏梨看起来不太能苟同她的说法,不过也没提出更多异议了,拍拍她的肩膀就准备出门了,“待会儿麻烦提醒甚尔,记得及时来沙龙接我。你在家小心一点哟。” “嗯,我明白了。” “如果一个人想出去玩也没关系的。虽然已经当妈妈了,但人总要享受独处的时间嘛!” 夏梨说得好豁达,可惜让人听得好别扭,更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五条怜感觉自己的愚笨的笑容都要添上更多的尴尬意味了。 就这么僵硬地笑上一分钟,她就可以收回嘴角的弧度了。夏梨已经匆匆跑出门,开着保时捷消失在海滨小路的尽头。五条怜立刻地变回一如既往的平淡面孔,速度之快,让她莫名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变脸如翻书的邪恶反派,罪恶感也要随之冒出头来了。 ……要不还是,再维持一会儿微笑好了? 不不不,对着没人的空气笑,那多怪呀! 她在心里进行着没什么意义的斗争,到最后也没能做出一个准确的决定,只好灰溜溜钻回客厅,一眼就看到了在地上快乐爬行的小海胆。 真不知道禅院惠是怎么来到地上的,明明刚才他还安睡在低矮的婴儿车里呢。但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显然是解放了他作为灵长类生物的天性,小海胆又爬又滚,咯咯地笑着,欢快到没有边际。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五条怜只感觉自己的头发也要竖成海胆模样了! 赶紧冲过去,先把小海胆拾起来,先浑身上下打量几圈。很好很好,毫发无伤,小海胆本人反而笑个不停,以为被举高高的新的游戏,更加痛快地晃悠着四肢,过分有劲的小身子差点让她抱不住,费了好一番劲才把他安回婴儿车里。 人总要享受独处的时间……这话说起来挺轻巧,可她还背负着照料小屁孩的职责呢,要是一不当心搞出什么乱子,她绝对会被连夜请出家门的——尽管她现在的人物设定是少女妈妈。 “还是你最幸福了,不是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考虑。” 五条怜把意图从婴儿车里逃出来的小海胆捞回去,安静不了几秒钟,他又伸出肥硕的小手臂,想要出去探险了。没办法,那就再捞一次吧。 “要是你能快点长大就好了,这样你也能尝到人生的苦涩了,对吧?” 这话说出口了,五条怜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其实“好像”一次大可以删去,她确实说得过分了。恍惚了一下,小海胆又要翻出去了,她不再阻拦,抱着他坐到宽敞的沙发上。 “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到,好吗?”她告诉禅院惠,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所以我说的什么话都不会实现。你就在沙发上玩吧,我会看着你的。” 小海胆发出咿呀咿呀的轻快叫声。他八成是没有听懂五条怜的话,只是在为了尽情翻滚而高兴着呢。不过这也无妨。 肆意地玩上一个钟头,禅院惠的电量就该耗尽了。这时候便能把他抱回床上,让他好好地睡上一会儿。忽然想起今天还没见到甚尔,难道他还在睡觉吗? 五条怜瞄了眼时钟。 这个时间,对于彻夜的睡眠来说,貌似有些太长了,但勉强也能算在合理的范围之中。夏梨要她提醒甚尔去接自己,却也没说具体是什么时间。她稍稍纠结了三秒钟,蹑手蹑脚地踏上台阶。二楼的卧室门虚掩着,只要走近一点,就能从门缝里看到睡得奇形怪状的禅院甚尔了。 以前在被炉里睡觉的时候,他的睡姿还能算得上能够辨认。自从改为在正常的席梦思上栖息之后,他的睡眠形态就变得相当诡异了。五条怜始终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默在门头站了一会儿,顺便纠结了一下要不要主动叫醒对方——或称之为“要不要主动接受起床气的狂风暴雨”更合适一点。 在拿定主意之前,甚尔已经被她一动不动的目光给戳醒了。 “是你啊……吓到我了。”嘴上这么说着,但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惊慌感,反而很沉着地抽了个靠枕垫在脑下,让他现在的姿势看起来更加奇怪了,“我说怎么会有人在梦里也盯着我,如果是你在看我的话就不意外了。” 这句话算是夸奖吗,说她眼力很尖锐很好的意思?五条怜不知道。 不过,她的得意心好像要随之膨胀起来了。她赶紧摸摸脸,试图把多余的情绪统统摁下去。 “已经很晚了,您还在睡觉吗?” “嗯。”他恹恹地应了一声,话音里充满了困倦的气泡,“知道吗,当小白脸可是很累人的苦差事。” “是嘛……” 五条怜当然不知道,她甚至有点不确信,可惜没有立场提出质问——没办法,她又没当过小白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难得人模人样的一天! 五条怜没当过小白脸,她自觉未来也绝不会涉足到这个行业之中(前提是“小白脸”真的能够被当作一份正经的职业)。所以,对于小白脸的认知,就算是少得可怜,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话虽如此,她也绝不会因此而对深耕于此的甚尔抱有什么鄙夷的情绪——尤其是再次想到清水乌冬面的滋味,她仅剩的那么一丁点怨念也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吱声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顺便想起了自己上楼来的目的,赶在甚尔的脑袋懒洋洋地倒回到被子上之前,匆忙叫住了他,飞快地把夏梨地叮嘱重新转述了一遍,于是他的脑袋也灰溜溜地重新抬起来了。 “是了*,是还有同学会这么桩事情要干来着。”他撇撇嘴,有点不耐烦似的。 但比起心不甘情不愿,此刻他的做派,大概率是懒惰感在作祟吧。 他磨磨蹭蹭站起来,动作像是被放慢了一百倍:“知道了,我马上就干。多谢你的提醒。” 哎呀,被感谢了? 五条怜眨眨眼,心脏也很轻快地鼓动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此刻填满心口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一点点的高兴,还有很多的难以置信,毕竟一直以来,甚尔都还没有对她说出过感谢的话语呢。 除他以外,似乎也不常从别人那儿听到过。 这句稀罕的话语绝对把她冲得晕晕乎乎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了,可能是飘飘忽忽地晃下楼的,也可能是轻快地沿着台阶蹦跶下去的。总之,她又回到那片面朝大海的落地玻璃窗了。 隔着厚厚的一层隔音玻璃,她还是听到了大海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的,好久都没有停歇。五条怜坐在沙发上,一手搭在小海胆的背上,像是在守着他不要掉下去,实际上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他的身上。 既然如此,其他的心思究竟去哪儿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隔音玻璃终归会起到本质作用,海浪的声音也会一点一点远去。五条怜把禅院惠抱到膝盖上,任由他尽情地挥动四肢,尽情地在空气里游泳。甚尔也终于下楼了,只用单手很笨拙地打上领带。她盯着看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的目光好像有点失礼,可收回视线后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了。 可不是因为她好奇心泛滥,也绝非她没有礼貌,非要深究原因,肯定是因为甚尔穿了一身西服。 没错,西服。 禅院甚尔,和西服。 这两个怎么想都不着调的字眼,居然能够拼凑在一起,真叫人惊讶不已。说实在的,这大概是他久违一次的难得正经打扮吧。 其实“久违”一词用得也不贴切,因为五条怜压根就没看他穿得这么正式过,也难怪她忍不住盯了好久,久到甚尔都没办法不在意了。他忽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打了几个响指,捏出一阵微弱的风,害五条怜好想眯起眼睛。 “眼睛直勾勾的,在盯着什么?”他问。 五条怜后退一小步,躲开这股恼人的微风:“我在看您。” “是嘛。”甚尔扬起嘴角,怎么看都是略带几分得意的笑,“感觉怎么样?” “嗯——”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甚尔都快没耐心听她想说什么了。 还好还好,在甚尔拍拍屁股跑路的几秒钟前,悄悄握紧拳头的五条怜总算在心里完成了全部的措辞工作,顺便下定了决心。 “我觉得甚尔先生您今天看起来人模人样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甚尔听得满脸无奈。 “人模人样算是什么夸奖嘛。”他举起拳头,落在五条怜的脑袋上,轻轻锤了一下,“也不说点好听的话。” “唔。”她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您想听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别说就是我最想听的了。” “哦……” 五条怜磨蹭着点头。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抱起小海胆,一路送甚尔到玄关,虽然这几步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目送出门的仪式感还是不可或缺的,还能顺便发现他的领带打得又歪又难看,只可惜自己在打领带这件事上丝毫没有造诣,也就不好意思指出这点小小的问题了。 “再见,甚尔先生。路上小心。” 腾不出手,她在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指挥了挥,权当是道别时的挥手了。而甚尔也只“嗯”了一声,转头走了,看来对这点道别不甚关心。 才走了几步,门都还没阖上,他忽然折返回来,盯着被五条怜抱在怀里的小海胆看了一小会,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你这小子,倒是也和我说句拜拜啊。” 他故意用一种气急败坏的语气说,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怨气。 小海胆耷拉着手臂,发出“咕呜”一声,怎么听都带着沮丧。五条怜赶紧侧过身去,硬是把他们俩分开来了。 “小惠还不会说话呢,没办法和您道别!”她替小海胆辩解,“您都快迟到了,就别再计较这点小事了,好吗?” 甚尔不说话了,只撇撇嘴,看起来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满。 其实他一点都没有被劝说到,但确实也没办法否认五条怜说得有错。 要是再耽搁下去,一旦在夏梨那儿迟到了,大小姐绝对会缠着他发脾气或者猛撒娇。这样的事件展开可不是他想要的。 甚尔果断丢弃了对于小海胆的执念,毫不犹豫转头就走,别说是回头了,连一秒钟的道别都没有说,五条怜都没反应过来,他便倏地消失在了门外,真是有够冷漠的。 “你爸爸是个冷漠的家伙呢。”她把怀里的小海胆往上提了提,半开玩笑地说,“对吧?……咦?” 不知不觉间,禅院惠已然涨红了脸,本就圆润的脸颊涨得更加圆,嘴巴也抿成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场大哭即将到来的预兆。 光是想想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音量折磨,五条怜也快哭出来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掉眼泪了呢?不用想,肯定是甚尔刚才的捏脸(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了)害的! 事到如今再把罪魁祸首揪回来赎罪,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况且他根本不擅长哄孩子。赶在小海胆彻底炸开之前,五条怜必须开始行动了。 先用上无敌的晃悠晃悠大法,让禅院惠在自己的臂弯间左右轻晃,就像是坐在海浪上的小船一眼。也不能忘记掐着嗓子提高音调,用黏糊糊的口吻夸夸他今天是个特别棒的好孩子,努力以此来抢先夺走话语权。 在这期间,千万不能忘记把婴儿车推出来——这是夏梨前不久送给她的,听说是很省力的最新款,说实在的五条怜并没有觉得省力多少,只因为这是一份礼物,所以才认真地使用着而已。 “好啦,我们去兜风,好不好?”她把小海胆放进婴儿车里,努力用被子压住他那动来动去好不安分的小手臂,“沿着海岸线兜风吧,肯定很有意思。” 五条怜的诱人说服显然是排上了用场,正处在爆发边缘的小海胆一下子收声了,呼哧呼哧的吐息声也减轻了好多,灾难预警就此正式解除。 那么,就一起去兜风吧! 在镰仓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对这座海滨城市的认知全都来自于偶尔的散步和每日见到的大海,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了。也可以说,她对这里的了解,并不会比躺在小车里高兴地咿呀咿呀着的禅院惠更多。 不过嘛,这样也挺好的。 有限的无知就像是充满局限的楼梯间,有种异常的安心感,她很喜欢。 沿着沙滩边的步道往前走,海风钻进了她的衣领里,潮潮的,带着咸涩的气味。 午后的天气不那么好,从海岸边望过去,看不到富士山或是江之岛,海水也变成阴沉的颜色,变成如同泥污的脏水。江之电从七里滨的方向开过来,深绿色的车身似乎沾了灰,但也可能只是不够明亮的天空带来的错觉。五条怜在道旁停了停,等待着一队踩着自行车的运动员从身旁骑过,纤细却坚实的金属车轮卷起一阵弧形的风,咻一下掠过去了,而后消失无踪。真是奇妙的感觉。 真厉害呢。 把发丝捋到耳后时,她想。 海岸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要走到哪里再折返,这似乎是个值得好好思索一下的问题。五条怜倒是没怎么想过这回事。 确切的说,她也没在想别的其他事情。她已经放空了大脑,海风吹走了多余的思绪,就连步伐也像是被风推着前进的。姑且算是同行者的禅院惠,他早已经睡着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所有人之中最惬意的那一个。 幸好,这幅模样并没有被五条怜看到,否则她又该羡慕一个孩子了。她只在看着别的。 走着走着,路过不久前新开的影院。她知道挂在墙上的巨幅电影海报没什么意思的,可还是忍不住侧目了。 第32章 她似乎拥有“家”了 即将走到尽头的春天,对于电影市场来说也许不算是什么美妙的旺季。贴在墙上的海报里,有好几张是几部去年热播的欧美片,早已经下映了。五条怜试着跳过这些如今没办法再从大屏幕上看到的作品,寻找着最近的新作。 是打算去看电影吗?其实不是。 如果非要对自己的行为解释一下,五条怜会说,她只是有些无聊,想要以此来打发时间而已。 正在上映中的电影海报贴在左侧一角,最醒目的是轰轰烈烈的《魔戒2》,暗色调的画面充满了史诗感,可惜她连这部系列作的1部 电影都没看过,对海报上或英俊或美丽的几个脑袋也完全认不出来,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 贴在旁边且同样画幅巨大的海报,是007的新作。还有知名的侦探动画的剧场版电影,可惜这也是她没有看过的。 所以说,她平常到底看了点什么呢?五条怜忽然觉得自己的认知好贫瘠。 在更角落些的位置,贴着蓝色的海报,是少年蜷缩在浴缸中的画面。她认出少年是常在电视上能看到的人气偶像组合的成员之一。 她稍稍走近了一点,却不全是因为主演是人气偶像。她盯着电影的名字看了很久,斜体的文字带着一点锋利感。 青之炎——这部电影叫做这个名字。 真帅气呢。她忍不住想。 再把海报上上下下扫过几眼,恰好瞥见到了上映日期。五条怜在心里掐着手指算起时间。 三月底上映的电影,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应该马上就要下映了……吧? 她有点不太自信,却又好像在悄悄期待着什么,一边在心里纠结着,一边偷摸摸拉着婴儿车后退了几步,退到影院门口,透过合拢的茶色玻璃,飞快地往里瞄了几眼。 电子屏幕闪烁着红色的光,以十五秒一次的频率刷新着今日的放映安排。 在第三次刷新后,繁杂的满屏片假名消失无踪,“青之炎”的名字跳了出来。 今日《青之炎》共放映两场,最后一场恰是半小时后。 幸运! 五条怜忽然很想蹦起来,不过暂且还是停留在“想”的阶段而已。她的双脚并没能脱离地面,只是轻快地向前迈了几步,连带着她的思绪都要轻飘飘地浮起来了。 如此轻快的脚步,却在茶色玻璃前僵硬地顿住了,咚一下砸在地上,震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手里的婴儿车咯楞一下撞在台阶上,没有吵醒熟睡的小海胆,反倒是让五条怜稍稍清醒了一点。 是了是了,她还带着禅院惠呢,这孩子真的能够跟着她一起在轰隆隆黑洞洞的影厅里乖乖坐上两个钟头都不哭一声吗?五条怜真的很想对小海胆有点信心,可惜对不切实际的事情怀揣信心,实在有点难。 那么,暂且把禅院惠带回家去,或者是在某个地方安置一段时间?听起来容易,可哪有这么顺利。 这么想着,轻快的脚步彻底变成了后退。五条怜一点一点退回到了人行道上,低着头溜走了。再继续闲逛的心思也消失无踪,她就这么一路溜回了家。 夏梨说得果然很对,人需要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自己真不该早早地否定她的想法的。 还是找个家里有人的时候,把禅院惠委托给其他人(即便是甚尔也无妨),然后再独自去看电影好了。这是眼下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决方式了。 拿定了主意,但不能自说自话地做出决定。毕竟要让旁人帮忙照看禅院惠,至少要提前和这个家的主人——也就是夏梨——知会一声才对。 从午后等到傍晚,再一直等到海面变成彻底漆黑的空洞,五条怜缩在沙发里,忍不住打盹,脑袋彻底变成了打点计时器,一晃一晃的,简直快要掉下来了。 不知道晃悠了多少下,直到外头传来跑车引擎的轰鸣声,她这才猛地惊醒,蹭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一路小跑到玄关,匆匆忙忙的几步路害得她的心跳都变得好快。 用不着等待太久,就能见到夏梨了。 她今晚喝得醉醺醺,这幅姿态和初次见面时完全一样,吐息里也充盈着五条怜认不出来的贵价洋酒的味道。假睫毛掉到她的锁骨上了,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什么古怪的毛毛虫。 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乎也没有发现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的五条怜,只自顾自柔柔地伏在甚尔身旁,每一步都哆哆嗦嗦地晃悠着,脸上也一直笑嘻嘻的。 “啊——真是太搞笑了!”夏梨甩着手,留下一阵酒精味的风,仰着头和甚尔说话,“你记不记得安西刚才在饭局上怎么说的?哇,笑死人了!” “是啊。”甚尔的脸上也挂着一副敷衍的笑意,“他可以去当搞笑艺人了。” “就是嘛!还有佐仓,居然结婚了——而且一直等到今天才说!真气人啊,婚礼都不叫上我。肯定是因为她以前老说自己要做新时代独立女性,结果还是踏进了婚姻的殿堂,觉得太丢脸了没脸面对我吧。” “肯定是这样没错。” 夏梨叽里咕噜地说着同学会上的事情,甚尔也很配合地搭着腔,五条怜插不进话,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上了楼,走了好一段路,夏梨居然都没有发现身后跟了条小尾巴。甚尔倒是发现了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但也没主动提及,权当没看见,全身心地投入在了自己的小白脸事业中,乖乖配合着对方醉醺醺的情绪给出想听的话语。 就这么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夏梨还是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再坚持下去显然也排不上用场了,她默默回去了,窝在沙发上,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叨扰夏梨比较好,完全没有注意到甚尔侧首瞄了她好几眼。 当然了,仅仅只是停留在瞄的阶段而已。他可不会主动询问,也不好奇她在想什么,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收回目光,自顾自钻回房间里了。 他可是经历了一场很疲惫的社交呢。 磨磨蹭蹭又犹犹豫豫,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她才逮到机会,同夏梨旁敲侧击了一下。 “夏梨姐。”她甚至用上了这个平常总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亲昵称呼,“你今天会呆在家里吗?” “今天呀?唔,我想想——”夏梨揉着宿醉的脑袋,吐息里仍带着酒精的臭味,“下午想和朋友出去玩,甚尔也会陪着一起去,我们大概不在家吧。” “哦……” 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失望了吗?大概没有。毕竟她都不曾怀有多少期待嘛。 “怎么了吗,小怜?” “没怎么没怎么!”五条怜连连摆手,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像是苦笑。 夏梨戳戳她的脸:“有什么事就直说嘛,不用这么拘谨哦。把我当作和甚尔一样的角色就好了!” 在甚尔面前,她反而会更加拘谨呢。 五条怜暗自心想,当然不可能把心思说出口,只尴尬地笑了两声,不再拐弯抹角,坦白直说自己想要去看电影,但放心不下禅院惠。 “是了,带着小孩在身边,确实做什么都会很不方便。”夏梨很理解她的困境,“我和甚尔今天是帮不上忙了,就让保姆照看孩子吧。” 出乎意料的安排,五条怜忍不住眨了眨眼:“真的可以吗?” 夏梨好像很不解,歪着头看她:“怎么不可以了?” “唔……” 她支支吾吾,像是给不出答案,其实心里已经想到各种各样不可以的理由了。 譬如像是,这个家的保姆总像魔法世界里的家养小精灵一样,沉默且迅速地做完了所有的家务活,而后便消失无踪,完全见不到她的踪迹。另外的理由是,五条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心安理得享受保姆的额外服务,毕竟对方是在为夏梨家工作,而自己和小海胆的充其量,最多只是客人而已吧。 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学会的扑克脸,让这点小小为难轻而易举地就被夏梨看穿了。她笑起来,不由得前后晃着身子,披在肩头的卷发也随之微微晃悠起来,轻盈得如同她的笑声。 “哎呀,不要想这么多嘛!” 夏梨伸出手,搂住五条怜,脖颈上的钻石项链垂落到了她的脸颊上,有些冷冷的。 “这儿是我和甚尔的家,也是小怜你的家呀。自在点嘛,你真的不用太客气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她的家……吗? 五条怜愣愣地坐着,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可能是有点欣喜,她说不好。只是感觉有股战栗般的情绪笼罩在了心上,于是心跳也变成了更轻快的颤动。夏梨仍然笑眯眯的,双臂环绕在她的肩上——夏梨好像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她有些羡慕。 五条家从未真正地接纳她,逃离那个家后,她也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寄人篱下之所不能算作是家。 况且,甚尔也只是居无定所的野狗而已,他们没有区别。 但现在,夏梨说,这里是她的家。 她似乎终于拥有“家”了。 第33章 打开水龙头的哗啦哗啦声 “对了小怜,你上次去看的那部电影怎么样,有趣吗?” 在看完电影的好几天之后,夏梨才像是想起自己还没问过观后感,在吃饭的闲暇间匆匆丢出了这个问题。 甚尔把天妇罗丢进嘴里,嚼得咔咔响,懒得转头,只斜眼睨着她:“你一个人出门看电影了?我怎么不知道?” “……” 五条怜有点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可没有忘记,那天看完电影回来的时候,他和夏梨正好也从外面回到家了。当夏梨窝在沙发上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他也确确实实回头投来了目光,怎么没过几天就把这事儿忘得精光了? 虽然心里怨念满满,但对他人的疑问予以冷漠对待,总显得很不礼貌。 “嗯,是去看了。”她磨蹭着点点头,“上周三去的。” 不仅看完了电影,还吃掉了整整一桶的爆米花,这要感谢赞助商夏梨小姐,虽然收下她的零花钱真的让五条怜很不好意思。 至于电影本身嘛……很抱歉地说,她实在没有多少感悟,因为她没有认真看,不过这也不全是她的错。 最初对电影动心,其实只是冲着这帅气的影片名而已——又是青色又是火焰的,多帅气呀!对于剧情,她却是半点都没有了解过,茫然地坐进影厅里,开篇蓝色夏日般的氛围让她以为这会是一部爱情电影,不过很快便发现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这貌似是一部犯罪电影。 终于意识到影片类型,似乎算是个不错的开端,可惜她还是没能认真看下去,完全被画面中蓝色的海边城市吸引去了目光。 很巧,这部电影是在镰仓拍摄的,海岸线与沙滩如此眼熟,深绿色的江之电也如印象中一样,轻巧地行驶在穿越民居的铁轨上。 看着看着,五条怜总是失神去想自己是否去过镜头所捕捉的地方,把银幕中平面的图像与脑海中的记忆叠加在一起,试图找出不同的或是相似之处。 思索得过分专注,于是看得便不那么认真了。还在思考着主角骑公路车途径的路线是否眼熟时,影片已经迎来了结尾,主角踩着公路车,冲向迎面驶来的大货车。 结局的镜头很短,至多不过两秒,在惨烈的人车相撞发生之前就已跳为黑屏。五条怜吓得不自觉轻颤,明明这也不是蹩脚的jumpscare。 ……等等,这么看来,没有好好看电影,完全是她自己的错才对嘛——谁让她自己非要胡思乱想嘛! “哎,我说。” 听完五条怜支支吾吾的观后感,甚尔又开始眯着眼睨她了,嘴里还啃着鱿鱼干,说出的恼人话都染上了一点海腥气。 “你肯定是在电影院里睡着了。” 他的揶揄真是毫不留情。 五条怜涨红了脸,但她可不会承认是被他的这番气人发言惹恼的。 “我没有!”她气恼地瞪着甚尔,只过了两秒就怯懦地收回了目光,直勾勾盯着饭碗的边缘,闷头说,“我只是,唔……反正没睡觉。” “骗人。” “没骗人!” 无聊的辩论争不出一个合适的结果。夏梨旁观着他们俩的拌嘴,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我真的觉得你们兄妹俩好搞笑哦。”这就是她笑个不停的理由,“你们总装作一副不熟的样子互损,太好玩了!” …… 五条怜扯扯嘴角,甚尔露出苦笑。 抱歉,其实他们真的不熟来着。 在一般人面前大概骗不过去的拙劣演技,在夏梨这儿倒是滴水不漏,姑且算是好事一桩了。 吃完饭,甚尔很主动地开始收拾碗筷(住在旧公寓的时候他哪有如此殷勤的时候),还说由他来洗碗(这种事更加是做不出来了),让夏梨很费解。 “家务活让保姆干就好了呀。”夏梨歪着头,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甚尔你不用多操劳的。” 甚尔已经卷起了衣袖,很刻意地鼓起小臂的肌肉:“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家庭主夫类型的男人,想要投你所好。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呀!”她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那我也来帮忙?” “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 已经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股黏糊糊的恋爱氛围了,自觉格格不入的五条怜很识相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又退了一点,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开溜,却先一步被甚尔用目光逮住了。 “阿怜,过来帮忙。” 他的差遣也是毫不意外。 遁逃的脚步灰溜溜停下了,五条怜不情不愿地跟上甚尔的脚步,已经想要叹气了。 不用说,特地叫上自己,肯定不是真心要她帮忙,而是打算把洗碗的苦差事全部推给她啦! 她愤愤地照着甚尔的指示,把脏碗递过去,又紧接着递上洗涤剂,根据他的指挥随时开关水龙头,然后…… ……诶诶诶? 关紧水龙头的瞬间,五条怜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慌慌张张抬起头,看着手拿百洁布耷拉面孔刷碗的甚尔,总觉得现实和设想好像脱节得相当厉害。 “干嘛?”早就留意到她的古怪视线了,甚尔忍耐了一会儿才直说,“在盯着我看什么?知道吗,你的眼珠子都块掉出来了。” 咦,眼睛要掉了?五条怜匆忙眨眼。 还好还好,眼睛还好好地待在眼眶里,根本掉不出来嘛。她安心了。 “没看什么。”她小声嘀咕着,视线落在水槽的细密泡沫上,“只是有点意外,您居然自己主动洗碗,而不是差使我做事。” “你笨手笨脚的,要是把碗弄碎了,就得由我来赔钱了。” 这话说的。 五条怜撇嘴,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怎么可能会需要赔钱。她暗自想。 夏梨姐才不会做出这么小气的事情呢。 “对了,和你说件事。” 甚尔说着,再度打开了水龙头,把开关直接拧到底,流淌出的水凝成豪横的浅白色水柱,哗啦哗啦冲进不锈钢水槽,撞碎了积攒的泡沫,一时有些嘈杂。 说不定他就是为了谈论即将说起的这件事情,所以才拉着她来洗碗的。五条怜没理由地想着,当然不会把心思说出来。 “是工作的事情吗?”她只这么说了。 甚尔点头:“对。” 五条怜努力按捺着愈发激动轻快的心跳:“需要我帮忙吗?” “算是吧。” 在流水声的间隙中,甚尔抬了抬眼眸,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不是之前那种形式的帮忙。”他又接着说,“这次不需要你对我的行动进行任何额外的支持。” “是嘛……” 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没关系,甚尔会好好解释的。 “这次的工作大概要耗费一整天,如果用说谎搪塞过去,会很麻烦的,所以我想让你帮忙应付一下华原。”他冲掉手上的泡沫,“所以在我工作的那一天,你的工作是别让她发现我不在家。”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虽然大脑还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半点头绪都没想到就是了,但这应该无妨。她总能想到办法的。 甚尔关了水,把水槽里的碗统统捞到沥干架上,向五条怜曲曲手指,意思显然是叫她拿干抹布过来。她配合着照做,目光却还是打量着他,不知是想要看穿什么。 “眼睛。”甚尔弹着手指,故意把水洒到她脸上,“又掉出来了。” 这回五条怜可不会被他吓唬到了:“请放心,不会掉的。” “那你还盯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事情——我以为您打算当个专职的小白脸。”她一脸认真,“只赚女人的钱还不够吗?” “……你说话好怪。” 甚尔瘪嘴,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但却也没办法反驳,毕竟这话就是事实。 他现在的确是在赚女人的钱,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被小屁孩五条怜戳穿了,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说点什么,权当是替自己找补。 “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挂在华原的手底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钱赚,当然要好好赚一笔。”他又开始甩手指了,不过水泽早已干透,只挥出了一点微弱的风,“你也学着点。” “哦……”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吗?还是说其他别的什么道理? 五条怜有点茫然,她一点都搞不明白。 同样搞不明白的还有她的工作。 要让夏梨姐察觉不到甚尔不在家,思来想去,最好的方针就是让夏梨也离开家。这又该怎么实现呢? 躺在四方墙壁围住的楼梯间小床上,她盯着倾斜的天花板思索,感觉空空如也的脑袋都要炸开来了。 行动日转眼就到,目送着准备溜出家门的甚尔,五条怜感觉自己像个小贼。她蹑手蹑脚地上楼,在卧室门口偷偷张望,飙升的心虚感在与夏梨对上视线的瞬间达到了顶峰。 “来找你哥哥呀?”夏梨笑着问,“他去晨跑了哦。” “不是不是,我不是找甚尔。” “那就是想找我啦?” 五条怜认真点头:“嗯!嗯!” 她飞快地溜进卧室,挨到夏梨身边,仰着头,像只认真的小狗。 “夏梨姐,请教我打网球吧!” 第34章 耳垂上添上了柔软的伤口 想起不久之前夏梨才说过网球的事情,还说过愿意承担起网球教习的工作,没想到这个承诺正好能够在今天派上用场,五条怜有点得意起来,觉得能逮住这个机会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至于夏梨嘛,她看起来稍稍有点意外——这倒是毫不意外。 只是,比起惊喜,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是惊讶感更多一点。她磨蹭地“嗯——”着,歪过脑袋,眼睛一如既往睁得浑圆,正以一种奇妙的目光盯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也似笑非笑的,说不清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小怜想要学网球呀?”她说。 就连一开口所说的话也显得意味不明。 现在显然是确认意向的阶段,虽然五条怜对于网球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动摇。 “是的!”五条怜夸张地点点头,“我想学!” “唔。想学网球确实是好事没错啦。” 夏梨依旧笑眯眯地说着,却总让人觉得这句话的后头会紧接着一个生硬的“但是”。 “但是,” 果然出现了! 五条怜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开始慌起来了。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这种后备计划她可是一丁点都没有想过呀! 这点惊讶被夏梨看在眼里,显然是被曲解成了悲伤。她赶紧靠过来,轻轻搂着五条怜,笑吟吟地安慰她。 “哎呀哎呀,小怜你别难过嘛。”夏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想说的是,最近我的肩膀有点不太舒服,可能不太适合打网球,所以今天没办法教你呢。” 她说得好像很真心,很可惜没办法安慰到五条怜,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如果你特别特别想学的话,我可以马上找个网球老师哟。” 诶?网球老师? 五条怜立刻打起退堂鼓,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也不是特别特别想学啦……” 夏梨觉得奇怪:“是吗?” 好像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和夏梨学网球的,结果又说自己也不是特别特别想学,这不是逻辑错乱了嘛。得赶紧说点什么作为挽回才行! “其实……” 五条怜冒出了一身心虚的冷汗,目光从床头柜来到了天花板,又在白墙上飞快地转了一圈,悄悄攥紧了拳头,脸颊有些微烫。 “不打网球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和夏梨姐一起玩!” 一记直球,配上真诚目光(毕竟着真的是她的真心话)作为加速度,咻一下砸中了夏梨,把她敲得晕晕乎乎,整个人都快陷入奇妙的荡漾感之中了。 “原来是这样呀,你蛮好早点跟我说嘛!”她兴奋地搂着五条怜,轻轻蹭着她的脸,“那我们今天去玩吧,就去横滨好了!哎呀哎呀,你真的和你哥哥很像呢。” 成功了……自己的工作进行得好像还算挺顺利的? 五条怜松了口气,但还是对夏梨的后半句话有点疑惑。“我和甚尔很像吗?” 夏梨说的绝对不可能是外表的相像。既然如此,那就是行为上的相似了?真不想这么说,但她真不觉得和禅院甚尔有相似之处是什么好事。 “是啦*是啦!”夏梨蹦跳着走进衣帽间,怎么看都好兴奋,“你们两个在关键的时候都不会拐弯抹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很喜欢哦!” 后来五条怜总算知道夏梨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完全是因为她和甚尔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体不适(绝对是装出来的)向她求助,顺势搭了便车去医院,分开时索要了她的联系方式,理由是“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 然后他们俩就变成现在的关系了。 “这绝对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啦!” 夏梨说着,打开了首饰盒,眼里闪烁的光比钻石还耀眼。 什么一见钟情,应该是处心积虑的设下陷阱才对吧。五条怜心想。 事实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她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勉强扯扯嘴角,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夏梨也心满意足,继续挑选起首饰。 “你觉得哪个好看?” 她捻起两幅耳环,在耳垂上比划着,黄钻石和纤细的圆弧形银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想了想,五条怜选了钻石。 “小怜眼光很棒嘛!”显然是说中了夏梨心中所想,她显得很高兴,立刻动手戴上了黄钻石的耳环,“这是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礼物。是从澳大利亚开采出来的钻石呢。” 澳大利亚,遥远的岛国,想象不出金黄色的钻石在那里会是怎般模样。 “一定很珍贵。”五条怜小声嘀咕。 “还好啦。”夏梨耸耸肩,话语中带着一点莫名轻飘飘的虚浮感,“也没有很贵。” 突如其来的大小姐发言让人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五条怜笑了笑,依旧坐在衣帽间的软凳上。夏梨忽然走过来,把那副纤细圆弧形的银耳环塞给她,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啊……”捧着银耳环,五条怜的手指都在发颤,迟钝了一下才说,“我戴不了。” “哎呀,是呢,你没有耳洞。”夏梨这才发现,但完全没把这点小麻烦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我们今天去打耳洞就好了嘛。” 用尖锐的东西贯穿柔软的耳垂……嘶,光是想想就有够吓人的。五条怜很没出息地缩起肩膀,像只想要缩回壳里的乌龟。 “会很痛吧?” “放心好啦,一点也不痛哦。”夏梨安慰她,“没法带耳环的话,人生的乐趣都要减半了。” “……是吗?”威力这么大吗? “当然啦。所以我们快出发吧!” 把小海胆托付给保姆阿姨,现在就去往横滨吧。 坐上夏梨的红色跑车,这还是第一次——坦白说,就连跑车,五条怜也是第一次坐。 手忙脚乱虽不至于,但车内过分摩登的装饰确实让她大开眼界。她努力藏住惊讶的表情,目光却忍不住从仪表盘一路打量到了后视镜,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扫过去才好。 警示音正在滴答滴答响不停,是驾驶座的安全带没有扣上。坐在驾驶座的夏梨似乎满不在意,就这么自顾自地踩下了油门,沿着海岸线驶上高速。 对于从未去过横滨的五条怜来说,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好有趣。无论是红砖的瓦房还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转悠不停的摩天轮,就连横跨河上的缆车也带着一点新奇感。被她这份陌生的兴奋感感染着,早已对横滨轻车熟路的夏梨也心情轻快。 中华街去了,摩天轮也坐了,旋转到最顶端时,还能远远的看到富士山。然后钻进各家商场,把每一间店铺全都逛一遍。绝不能忘记光顾首饰店,在那里五条怜的耳朵添上了两道贯穿伤,散发着钝钝的痛楚,看来不痛只是谎言而已。 夏梨带她去了常去的沙龙,乱糟糟的脑袋在化学药剂品的气味中变成了和夏梨很相似的卷发。不过五条怜的头发稍短一些,银灰色纤细的发卷看起来像是洋娃娃。 在明亮的落地镜前,夏梨笑眯眯搂住她,脸贴着脸,有些压到耳垂的崭新伤口了,但没关系。她们的卷发也几乎要缠在一起。 “你看,我们现在好像姐妹一样呢!”她很高兴地说,“要是甚尔和我结婚了,我们就真的能够成为姐妹了哟!” 结婚——居然能从夏梨的口中听到这个词汇,有点意外,意外到五条怜瞬间就从眼下的幸福感中剥离,冒出了莫名的脚踏实地的实感。 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很微妙,夏梨连连甩手,嘴角的笑意都显得有些僵硬了。 “不是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的意思啦,而且我可是很有尊严的,绝对不可能主动向男孩子求婚。”她故意摆出一副认真模样,“但和你哥哥结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吧?” 夏梨笑着征求五条怜的答复,她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只能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似乎有什么地方脱节了。可能是因为有几个短暂的瞬间,她又习惯性地把“哥哥”这个角色与五条悟联结在了一起,也可能在她心里,甚尔从来都不像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 想不明白,那就把疑惑说出口吧。 “夏梨姐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为什么呀?唔——” 夏梨自己也需要想一想,但想着想着却笑出声来了。 “他很有男子气概呀!但不只是有男子气概而已。”她脑袋上好像要冒出粉红色的泡泡了,“他虽然看起来挺昭和男儿的,但完全不会惹我生气,是个很温和的男人哟。而且也会想办法哄我开心,明明钱不如我多,还经常买礼物送给我,多有心呀!” 她摇头晃脑地说着,彻底沉浸在了恋爱的海洋里。 “因为他很喜欢我,所以我很喜欢他嘛。” 前半句话是真的吗?五条怜给不出答案,可她明明知道答案。 沉默着,五条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呀。”她说。 好像知道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禅院甚尔。 第35章 风钻进了她的衣服里 从横滨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推开门的时候,夏梨还在吐槽美发沙龙那个染了紫色头发的理发师,说他第一眼看去就是个不好应付的娘娘腔,刻薄的话语听得五条怜忍不住想笑,虽说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还有还有,中华街的那个……哎呀,你在等我们吗?”夏梨笑眯眯转过话题,对坐在沙发上的甚尔说。 今天过得太开心了,其实五条怜都快把拖延时间的工作丢到脑后了,这会儿和甚尔对上目光了,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会和夏梨一同出门的。 幸好幸好,短暂地在她眉眼间浮现的那点心虚感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而且从结果来看,她确实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目标,顺利地把时间拖延到了甚尔回家。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想,都不会挨骂了吧——虽然甚尔这家伙肯定会宣称自己从没斥责过她就是了。 甚尔的视线短暂扫过五条怜,落在夏梨身上:“你们出去玩了吗?” 他问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对呀。” “蛮好带上我一起的。”他耷拉着脑袋连连叹气,好像真有那么失落,“我可以帮你们拎包嘛。” “今天是GirlsTime啦!”夏梨冲他吐舌头,顺势勾住五条怜的手臂,把她拉到身边,“怎么了,担心我把你妹妹拐走呀?” 甚尔的视线在她们俩之间打了个转。 “这我倒是不担心。”他耸耸肩膀说。 “也是,你妹妹只会被青梅竹马的小帅哥骗走。”夏梨捂嘴偷笑,片刻后才低头看五条怜,摆摆手说,“我开玩笑的哟。”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搞笑程度有点不太够,至少没能让五条怜笑出来。 对着笑话却不笑,好像不是很礼貌,她努力扯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不过夏梨并未注意到——她迫不及待要和甚尔分享今天的GirlsTime多么有趣呢。五条怜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带着小海胆一起到阳台上吹风去了。 脱离了育儿重责的一整天,要说挂念禅院惠挂念到无心做事,那显然是夸张了,毕竟在今天的很多个瞬间,她就像忘记了自己的工作那样,把小海胆的存在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忘却的罪恶感也相似,她有点后悔把禅院惠独自留在家里和保姆呆在一起了,倒不是觉得别人照顾得有多么不好,只是觉得自己太没责任心了。 抱起小海胆,紧贴在身旁吧。 还好还好,小海胆即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会计较这点小事,在她怀里小小地闹腾了一会儿,伏在她的肩头睡着了。五条怜靠在软椅上,睡意伴着禅院惠平稳的呼吸声泛滥,几乎快要占满大脑。 今日很暖和,即便太阳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躲到了地平线下,风中依旧带着潮湿的暖意。春天说不定马上就要结束了,她慢慢眨着眼,胡乱地这么想着。 眼前的月亮是纤细的一轮金色,像是戒指边缘漾过的光……说起戒指,如今都住在镰仓了,应该没机会再买回那枚家主的戒指了吧?没事,反正她也不在意。 月亮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浸入夜晚的海里,漆黑的水中只漂浮着零星月光,她顺势看到了海底的世界,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做梦了。 海风拂在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似乎钻进了她的衣摆下方,略有点冷。五条怜不自在地缩起身子,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腹部,她猛地睁开眼,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险些撞到站在一旁的夏梨。 也不知道夏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指尖正捻着五条怜的上衣,稍稍翻开了一角,难怪会觉得冷了。不自在感一点也没有消失,她真想把衣服赶紧拉扯回去,却又不好意思阻止夏梨此刻的动作,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 “您……您在做什么呢,夏梨姐?” “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种说法,说是生过孩子之后,肚子上会留下妊娠纹。我没见过,想看看嘛。”夏梨俯身,往衣摆的空隙间张望,“哎呀,小怜你的肚子上倒是没有半点痕迹呢!” 说着,她玩笑般伸手摸了摸五条怜平坦光滑的小腹。 明明是温暖而柔软的手指,落在皮肤上,却带来了一种触电般的刺麻感。大概是心虚感作祟,五条怜缩起了身子,嘴角的弧度变得更僵硬了,脸颊都快随之抽搐起来。 “因、因为我年纪还小嘛!哈哈哈——” 她试图以此作为借口。 “这样呀?说的也是。”夏梨松开手,撩起的卫衣啪一下落回去,扬起微弱的风,“果然还是早点生孩子比较好。” “是呀是呀……” 五条怜敷衍地赞同着。 忙不迭把上衣整理好,肯定是有一团海风被包进了卫衣里,吹得她的肚子冷冰冰的,好别扭的感觉。 在阳台的软椅上睡觉实在是不像样子,她赶紧同夏梨告辞,顺路把依旧睡得正香的禅院惠安放好,便速速溜回她的楼梯间了。 躺在正经的床上,睡意消散得飞快,大脑变得分外清晰,于是连钝钝的疼痛也变得更尖锐了——当然是她的耳洞在作痛。五条怜坐起来,摸出置物架里的镜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镜面反射中倒映出的自己,只看着被银色耳钉穿透的耳朵。 白天打耳洞的记忆还清晰着。咔哒一下,这枚耳钉就穿进耳垂了,最骇人的疼痛也是在那时候降临的。 而后,便是火辣辣的钝痛感,持续到了现在都没有消失。耳垂也肿起来了,泛着一层不自然的粉色,包裹着努力工作中的一大堆白细胞,她没那么怕疼,但也不想随便去碰。 看这状态,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消肿了,痛感也鲜明地存在着。她索性不再看了,收起镜子,重新躺回床上,柔软的席梦思被压出了好一番震荡,连带着摆在床尾的吉他包也晃悠了一下,歪歪扭扭望旁边倒去。 依旧要感谢楼梯间狭小的安全感,吉他包咚一下撞在了墙壁上,以一种相当歪斜却又相当稳定的状态定在了床尾。既然如此,五条怜干脆也不摆正了,任由它这么歪着,反正最近也用不上,她也还没冒出学习吉他的念头。 继续仰面躺着吧,睡意并未泛滥。五条怜扯过毛毯,盖在肚子上,可总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冷飕飕的,说不定正是因为这股没由来的寒意,所以她才睡不着吧。 似乎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大脑其实空空如也。她闭起双眼,努力放空思绪,可不知为何,门缝间却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声音。 是很微弱的动静,像是有小虫子爬过,也类似于老鼠啃咬木头。但位于镰仓海边的豪华别墅怎么可能会有老鼠存在呢? 五条怜匆忙从床上弹起来,伸手去开灯。细细簌簌的声音也随之顿了顿,低头一看,门缝间赫然被塞进了几张钞票。 噪音的源头,就是这几张印着夏目漱石的大脑袋的纸币没错了。 五条怜稍稍迟疑了一下。虽然多少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打开了门,与弯腰塞钱的甚尔撞了个正着——就连敞开的门也差点撞上甚尔。 对视,尴尬且沉默的对视。 明明是在偷偷给钱,可甚尔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正在偷钱的小贼,整个人鬼鬼祟祟的。与五条怜对上视线的瞬间,他还很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显得偷感更重了,害得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呃……”沉默总叫人不自在,还是由她来打破吧,“今天的工作顺利吗?” “还行吧。” 既然都面对面了,那也没必要再偷偷摸摸,甚尔把钱丢到她手里。 “所以过来给你零花钱。” “谢谢。” 她不推辞,直接收下了,把钱塞到枕头底下,不忘问问甚尔,之后还有没有别的工作需要她帮忙的。 “之后啊……我想想。”他轻轻敲打着下巴,尽管弓着身子,头顶也几乎要碰到门框上了,“只能说最近没有什么别的事儿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提前和你说的。” “好。” “嗯。” 无聊的对话以无聊的方式结束了。甚尔靠在门框上站了一会儿,意识到五条怜没事情要说,且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才转身离开。 走开没几步,他又折返回来了,带着一脸戏谑的笑。 “陪着大小姐玩了一天,很折腾吧?” 他简直像是在等待五条怜向他诉苦。 甚尔的这番小人心思,五条怜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反倒觉得他的询问好奇怪。 “没有。”她一本正经地摇头,“夏梨姐和我度过了很忙碌也很有趣的一天。” 他笑了一声:“难怪变成了小号的华原夏梨,耳朵也被打穿了。” 他说的显然是自己的崭新卷发。 五条怜有点脸红:“是我自己选的啦!” “行,你不觉得折腾就好了。”他摆摆手,准备走了,“今天没发生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吧?” “没有。不过夏梨姐她……” 他收回迈出的脚步:“她怎么?” “……没什么。晚安,甚尔。” 夏梨姐好像很想和你结婚——五条怜是想这么说的,但这件事似乎更适合作为秘密。 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第36章 鸢尾花香气的佛罗伦萨 一觉睡醒,走出房间的时候,恰好看到夏梨和甚尔在说话,好像是在讨论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观海的最佳宝座也被霸占了去,一贯的娱乐活动暂且无法落实,五条怜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呆愣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才好了。 大人之间的对话,作为小孩的自己一向是挤不进去的。五条怜对此心知肚明,选择窝在客厅的角落里,乖乖地闭上耳朵,把自己和他们的对话隔绝开来。 她的内心嘛,确实是隔绝了,可说话声的穿透力未免还是太强劲了一些。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偷听,话语还是自顾自地钻进了耳朵里头。 “佛罗伦萨怎么样?”现在是夏梨在说话,“夏天的意大利最棒了!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去过意大利了。” 哦哦……原来是在聊旅游相关的话题呀。 她心里有数了。 借着余光,能看到甚尔点着脑袋,很配合地搭腔:“欧洲吗?确实,还挺不错的。是个挺好的目的地。” “正好顺道还能去周边的国家看看,是不是很好?对了,小怜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话题居然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真叫人意外。 五条怜慢吞吞转过身,发出迟钝的一声“嗯?”,装出恰到好处的迷茫,谁也没发现她刚刚正在偷听呢。 夏梨向她招招手,让她在身旁坐下,一如既往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甚尔和你说了吗?他买的一支股票小赚了笔——这么看来说不定你哥哥是个理财的高手呢。我们正在商量着拿这笔钱去什么地方好好玩上一阵,所以顺便问问小怜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股票小赚……真没想到他是这么解释自己的工作收入的,也真难把红绿色变化不停的数字与禅院甚尔联系在一起呢。 五条怜依然保持着迷茫且笨拙的笑容,装出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因为她别的什么也想不到),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摇摇头。 “我觉得去哪儿都挺好的。”她给出了最为模棱两可的答案,“镰仓就很好。” “还是要趁年轻的时候多出去看看才行。”夏梨轻抚着她的脑袋,挑起一缕卷曲的碎发捋到耳后,“这样才能长见识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可惜五条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应付了一句“是呀”,总觉得被夏梨拂过的耳朵也有些热乎乎的了。 所以讨论来讨论去,被放进备选名单之中的地点,果然只有夏梨最想要造访的意大利。她似乎也很满意这个决定,忍不住总说起年少时游览欧洲的趣事,遥远的欧罗巴大陆变得前所未有得近,似乎已经能够嗅到佛罗伦萨的鸢尾花香气了。 “那时候我十六岁,正好和小怜你一样大。多巧!”她合拢手掌,很惊喜似的,“所以小怜你一定要去意大利看看才行呐!小惠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把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好。虽然你是个母亲没错,但也不能被孩子绊住脚步啦!” 夏梨摆出一副好认真的模样,俨然像个育儿专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五条怜尴尬地笑笑,这样的反应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默认。 不过,意大利呀……真遥远呢。 她从没去过什么遥远的地方。 除却东京之外,人生地图中最远的标点,就只有京都罢了,而且只是在小时候的某个夏天造访了五条家位于京都的旧宅。去那里的理由也很简单,纯粹是因为五条悟将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夏天。那时她依旧是具有价值的存在,也依旧是五条悟的……所以她必须同去。 从书上曾看到过比京都或是意大利更遥远的地方,如果能用自己的双眼亲自见证的话,一定很不错。 五条怜兀自思索着,忍不住翘起嘴角。而行动派的夏梨已经在商量起具体的行程安排了,絮絮叨叨说着的却依旧是上一次去意大利的事情。五条怜认真听着,听到中途意识到不对劲了。 “啊。”她抹去额角的冷汗,“我、我还是不和你们一起去了吧。” 拒绝来得出乎意料,夏梨耷拉着面孔,有点不高兴:“怎么突然说扫兴的话呀?” “是啊是啊。”甚尔居然也在一旁搭腔。 “呃……你忘记了吗?”五条怜朝他挤眉弄眼,“我还没有办理护照哟。” 她特地在“护照”两个字上咬了重音,而甚尔耗费了整整五秒钟才意识到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是了,要是被发现护照上的名字不是“禅院怜”而是“五条怜”,可就有得好麻烦了——谎言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连串坍塌,估计连弥补的余地都不存在了吧。 一转话锋,甚尔赶紧点点头:“啊对对对,你要是办护照的话会很麻烦的,确实还是不去更好。” “诶,麻烦吗?我也不太懂这种事啦。但小怜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是很可怜吗?” “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五条怜疯狂摇头,把对意大利的那点期待全都甩出去了,“呆在家里也挺好的,正好我很喜欢镰仓呀!” 这话倒不是什么谎言,她确实喜欢镰仓的大海。相较之下,遥远的佛罗伦萨反倒更加像是一抹不切实际的幻影了。 “小怜,真的不要紧吗?” 五条怜点点头:“嗯。” 夏梨很像是松了口气,一下子搂住她:“哎呀,你最好啦!” 说不定在夏梨看来,没有五条怜陪同的佛罗伦萨才是她最想要的旅行,不过五条怜本人当人不会意识到这么深奥的事情,只听到她在念叨着说,就算不去意大利,也无论如何都要带自己去别的什么玩一玩。 “水族馆吧,怎么样?”夏梨合拢手掌,很兴奋地说,“我们去江之岛水族馆!” 水族馆,这也是五条怜从来没造访过的地方——就连坐落在别墅不远处的江之岛,她都还没有正经登上过一回呢。 “我高中的时候,无聊了就会往水族馆跑,去看海洋动物表演。”夏梨兴冲冲地回忆着,“那里的海豚很聪明呢,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还懂得怎么钻圈子,特别好玩!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啊,有电话。” 话才说到一半,被忽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了。夏梨小跑着去接电话。五条怜放空大脑,开始幻想海豚的事情。 懂得钻过圆圈的海豚……她的认知太贫瘠了点,真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 回过神来,才发现甚尔正盯着自己,目光带着一点微妙感。 “怎么了,甚尔先……甚尔?”一贯尊敬的口癖差点又要冒出来了,幸好她改口得够快。 他收回目光:“没事。” 尽管嘴上说得风轻云淡的,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开始嘀咕起来了。 “你啊……既然是由我买单的话,倒是选一个更远、更有意思的地方去玩嘛。”他说,“居然还选择呆在镰仓。” 哎呀,这是在不服气吗?但这又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五条怜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完全没办法给出对症下药的完美答复,只好笑了笑。 “水族馆也很有意思的,我很期待。”她顿了顿,“甚尔去过水族馆吗?” “没有。” “那正好可以一起去看看嘛。” 甚尔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吱声了,听不出到底是赞同还是否认,也可能是想要隐藏自己的心里那点莫须有的小小期待。短暂的沉默稍稍弥漫了一小会儿,夏梨回来了,迈着轻快得几乎像是蹦跶的步伐,一下子坐进甚尔的怀里。 爸爸说他要来拜访我们哟。她是这么说的。 大概不是错觉,五条怜看到甚尔的表情稍稍僵硬了一下,不情愿的情绪马上就要从他的小白脸假面的空隙间漏出来了。还好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这点小小纰漏完全没有被兴头上的夏梨察觉到。 “是吗?终于能见到你的父亲了。”甚尔笑眯眯,“太好了。” 他紧绷的坐姿可看不出有哪里是好的,不过夏梨依然没有发现。 “爸爸说不定会很喜欢你哦——他喜欢有责任心的男孩子嘛。” 有责任心……这个词应该不合适放在禅院甚尔的身上吧? 偷偷旁听着的五条怜暗戳戳想。 于是水族馆的话题暂且被搁置到了一边,夏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即将造访的华原先生的身上了,绕着客厅看了一圈又一圈,总觉得家里还是有些乱糟糟的,又缺了点精致,就连亲自挂起的网球拍耶显得很突兀。 “我可不想让爸爸觉得我离开家住了,反而过得不如之前好。”她对五条怜说,“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见甚尔,要留下个好印象才行……哎呀。” 说着说着,夏梨忽然停下了,侧首看向五条怜,目光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很像是审视。五条怜猜想她一定是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或是很严肃的事。 “呐,小怜。” 夏梨开口了。 “我爸爸来家里的那天,你可以带着小惠离开一下吗?” 第37章 无聊得不能再无聊 夏梨的话语盘旋在脑海里,就像是在山顶上乘着气流不停打转的飞鹰,转悠了一圈又一圈,过了好半晌,都没办法停下来。 该怎么说呢……五条怜好像有点意外,但也没有那么意外。她似乎早早地就冒出了一种微妙的预感,所以就连难过或是惊愕感,也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她想眨眨眼,可眼皮很沉重,于是只好突兀地睁着眼眸,像只被吓呆的兔子。 “啊,不是在针对你的意思。”夏梨讪笑着,解释的话语听起来倒像是辩解了,“也绝对没有在嫌弃你。” 五条怜抿着唇,很努力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 “我只是在想,要是爸爸看到了你,会觉得奇怪的。”她继续说,“他的性格比较老派,虽然能接受我和男朋友搬出家住,但这也只是因为我是她心爱的女儿。对于其他人,他的要求总是很严格。要是被爸爸知道甚尔收留了早早生子的妹妹,可能会让他觉得甚尔的家教……我是说,他会觉得甚尔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收留了妹妹和优柔寡断有关系吗?这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五条怜认真地听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话语就从耳朵旁边溜走了。她赶紧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绝对不是要把你和小惠赶出家里的意思。”夏梨还在解释,“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在爸爸来家里的那天,你可以带着小惠一起出去玩。去哪儿都行,玩个尽兴吧!”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几张万元钞票叠在一起递到了面前,散发出一股纸币特有的铜臭味。 “呐,给你钱。” 罔顾五条怜的拒绝,夏梨直接把纸币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如此一来才总算是安心了。五条怜依然有些无措,只能任由铜臭味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姑且算是说定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什么拒绝的余地),在华原先生大驾光临的那天清晨,五条怜早早地披上外套戴好帽子,推着小海胆出门了。 今天是个暗淡的阴天,海面上冲浪客寥寥,游客也见不到多少。其实根本没必要戴上碍事的鸭舌帽,她也搞不懂自己出门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想要不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吗?可是这里又没有人认识她,就算不戴帽子,也不会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吧。 如此想着,这顶帽子就显得分外愚蠢且幼稚了。她默默摘下帽子,塞进帆布包里,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去看躺在车里的小海胆。 对世事一概不知的禅院惠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早早地就开始遛弯了,对于阴沉的天也毫无怨言,睁大着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到处看,一见到五条怜探头过来,便咯咯地笑出声来。 “果然还是你最轻松啦。”她戳戳小海胆的脑袋,指腹被戳得凹陷了一个小洞,“我又要开始羡慕你了。” 依旧是老生常谈,羡慕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行呢?五条怜收起这点无聊的小情绪,迈步继续向前。 一整天都要在家以外的地方耗去时间,该做点什么,她毫无头绪。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那倒是好办,大不了一整天都泡在影院里,把无聊的或是有趣的电影统统吞吃入腹。或者鼓起勇气走进她从没胆子步入的街机厅里,在8bit的音乐里消磨时间。 打发时间的办法有很多,但是和小海胆在一起,可供选择的方案便惨兮兮地归零了。 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她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才好。 说不定水族馆可以允许婴儿车进入,但夏梨说她会带着自己到水族馆玩,要是先一步去了,总有种违背了对方心愿的感觉,五条怜觉得不好意思。 要不,登上江之岛的观景塔?唔,如果没有电梯怎么办?她可没自信抱着小海胆登上那么高的地方。 小海胆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过五条怜在力量方面的增长。她真不想承认自己毫无长进,但事实就是,圣诞节那天抱不动的禅院惠,直到春天的现在也还是抱得好吃力。 一想到小海胆极有可能伴着重力顺着自己的躯干直勾勾滑下去,最后挂在她大腿上的那副狼狈模样,五条怜就一点都不想登上观景塔了。 既然如此,这一天就只能以最无趣的方式度过了。 午餐和晚餐都在连锁快餐店度过,吃得也是一模一样的汉堡肉套餐。为了消磨时间,她故意吃得很慢,还添了两次茶水,磨磨蹭蹭的模样真叫人担心她是不是打算赖在店里不走了。 除此之外的时间,则大多数都泡在了商场里——而且还是有母婴室的那家商场。从一楼逛到五楼,再从五楼回到一楼,每间店铺的每款商品都被她用目光打量了个遍,但依然没找到什么有趣的或是值得买下的小东西。摆在索尼店铺门口的新款电视机看起来倒是很有意思,不过这可不能纳入“有趣的小东西”的范畴之中,就算再怎么心动或是喜欢,也没办法随意购入。 然后,又回到了海边的长椅上。 到了傍晚时分,天倒是放晴了,夕阳把海面染成很鲜明的橙红色。冲浪客一个也看不到,连绵的沙滩也空空如也。五条怜坐着,内心空空荡荡。 是觉得有点失落吗,还是很孤单?她说不好。 她当然也不会去想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的*——五条家或是华原家,她全都不会去想。 她只是在思考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夏梨说,她父亲是偏好夜里工作的性格,尽管答应了会一起吃晚饭,但绝对会早早离席回去,差不多天黑时回家就可以了。 此刻夕阳仍压在海平面上,天空也是明亮色泽。没有手表,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五条怜不停地四下张望着,看看天际也看看大海,空落落的感觉还是存在着,明明她的汉堡肉套餐选择了大份米饭呢。 睡了好一会儿的小海胆悠悠醒来,开始说起叽里咕噜的婴儿语,这回她感觉自己能够听懂他想说的了。 “你想回家了,对吧?”她轻轻推拉着婴儿车,挂在上头的海鸥小吊坠也随之晃荡不停,“再等等吧。我们马上就回去了,好吗?很快的。” 小海胆以咿呀咿呀作为回应,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满。 继续等待吧,夕阳总会沉在海平面下,天幕也会变换为深紫的颜色,只留下一抹明亮的光踟蹰在西侧,久久不愿淡去。街灯亮起,现在一定已经天黑了。五条怜飞快地站起来。 “好了,我们可以回家啦!” 沿着海边小径,一路走回家,天边的最后一点光芒被彻底踩入沙砾的空隙之间。熟悉的屋顶与落地窗就在尽头,她加快脚步,却又忽地顿住了。 远远地朝家的方向望过去,最先看到的是陌生的车灯,隶属于陌生的黑色轿车。而后,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夏梨和甚尔,五条怜往边上躲了躲。她可不想被发现自己回来得太早。 其实她到得也没有那么早,不过恰好赶上了夏梨父亲准备离开的时刻罢了。 他背对着五条怜,个子不太高,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也猜不出夏梨会不会长得和父亲很像,只能看到她搂着父亲的肩膀,脑袋靠在他的颈窝间,是五条怜一点也想象不到的亲昵举措。 而甚尔嘛,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有礼貌,双手背在身后,穿着的依旧是同学会那天和他很不搭的西装,适度低垂的脑袋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点乖巧。 隔得太远了,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能看到夏梨笑得很开心。 家门口的道别稍稍持续了一小会,最后由夏梨送着父亲上了车。红色的车灯闪烁了一下,缓缓驶过来。 五条怜迟钝地愣了愣,才意识到车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匆忙缩起身子望边上靠,躲开沿着地面扫过来的明亮车灯。尾气却怎么也躲不开,在空气中喷出了一道刺鼻的轨迹,刺得鼻腔都在隐隐作痛。 车已经开出去了好远,她仍停在原地。风是不是已经把难闻的气味吹走了?嗅觉好像已经麻木,她有点闻不出来了。又停留了几秒钟,她迈步向前。夜里有些冷了,她止不住地发抖,几乎是颤栗着回了家。 家里有股陌生的味道,应该是换了新的熏香。前几天夏梨把家里又好好地捯饬了一下,但看起来和之前并无太多区别。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夏梨和甚尔站在桌边,不知在说什么,或许是在说着今天父亲造访的事情吧,五条怜听不清,也没有认真在听。 她脱下外套,安置好小海胆,一抬头,才发现甚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他根本没有在认真听夏梨说她爸爸的事。 短暂地对上了视线,甚尔抬手指了指脑袋,冲她做了个鬼脸,像是在说自己有多么不耐烦。五条怜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苦笑了一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楼下张望。 天彻底黑了,夜晚的海寂静得像是空洞。 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那团裹挟着汽油的尾气还停留在柏油路面上,久久不会散去。 第38章 撞向玻璃的海豚 当看到家里出现了一册《意大利游览指南》时,五条怜猜想,一直都没有再提起过的水族馆之旅大概要等到夏梨和甚尔从意大利回来才能成型了。 几天后硕大的几个行李箱也被搬出来了,五条怜逐渐怀疑,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会在意水族馆的事情了。 沮丧吗?说不好,可能有一点,但也没有那么强烈,毕竟水族馆又不是遥远的意大利——她与水族馆之间的直线距离才几公里而已,完全是只要她想就可以去的地方。但要是当真去了,才会酿成新的问题。 五条怜担心的是,在自己独自一人去过之后,夏梨才想起了水族馆的事情,这该怎么办。到时候究竟是要装作其实自己根本没去过,高高兴兴地和夏梨一起迈过江之岛水族馆的大门?还是干脆和她坦白,狠狠地把她的兴致全都扫光呢?想不好。 总觉得哪种选择都挺糟糕的。 当然,也可以现在就直白地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但对于五条怜这种纠纠结结的家伙来说,坦白直言绝对是最烂的做法,没有之一。 磨磨蹭蹭,春天都快走到尽头了,佛罗伦萨的夏天变得前所未有的近,虽说意大利之旅和五条怜半点关系都没有。 等到慢吞吞但很精细的夏梨小姐收拾完了整整两大个行李箱,便听到她说,在出发去意大利之前,她还要先回家住几天。 “我说的回家是指回父母家啦。”像是担心自己的话落在甚尔和五条怜耳中会产生什么歧义,她很认真地多加上了这么一句解释,“毕竟要在意大利待上一整个月嘛,妈妈说她会想我的。但我总觉得是爸爸会想念我,所以才托了妈妈让我回家去住。哎,爸爸就是这么个性格嘛。” 她笑着摆摆手,抱怨的语气像是在诉苦,可嘴角扬起的笑意,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点得意感,很鲜明地扎进了五条怜的心里。 觉得难过了?啊啊,这倒是没有。她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纯粹只是为了舒缓这点变扭的感觉,而不是好奇甚尔在听到这番明显炫耀的发言后会给出怎样的反应,五条怜瞄了瞄他的表情。 此刻,甚尔的表情是没有表情——完全在意料之中。她也只好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夏梨当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小小互动(如果这真的能够被称之为是互动的话),自顾自说下去了。 “我不在家里,你们兄妹俩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哟。尤其是甚尔,可不能欺负小怜呀。”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分外认真地叮嘱着他们,“有保姆在,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们要是想去什么地方玩的话,就去玩好了,不用……哎呀。”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夏梨眨眨眼,向五条怜投去目光,稍稍有点尴尬。 “我们之前是不是商量着要去江之岛水族馆玩来着?” 不用再担心或是纠纠结结,更加不必厚着脸皮主动提出,夏梨本人已经拾回这段被忘却的记忆了,可五条怜怎么觉得更加紧张了? 忙不迭坐正身子,五条怜有点不确定现在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应该笑一下,表现得很高兴或者很期待?还是说,应当佯装不高兴,以表现出自己其实对于被忽略这件事有点不满,顺势对着夏梨撒撒娇? 前者还能后期脸皮装一装,后者的话实在有点…… “真对不起呀,小怜,我居然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还没决定好下一步的行动方针,夏梨倒是先一步道歉了,“原谅我吧!” 这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了,五条怜有点措手不及。 “没……没事没事!”她僵硬地摆摆手,“我其实没……呃,我是说,我没关系的。” 夏梨一脸认真:“再磨蹭下去可不行,我们必须明天就去水族馆!” 毫不意外,在隔日的清晨,他们就站在了江之岛水族馆的大门前。这回总算是言出必行了。 迈过大门,五条怜用力嗅了嗅馆内的空气。毫不意外,这里的空气和别处没有任何区别。她的期待落空了——来之前她天真地以为水族馆里一定会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味。 在门旁立了一块告示板,写着水族馆接下来的开放计划。 由于场馆正在进行装修改造,第四展览厅已经关闭。直到本月月底,其他公众展览区域和露天演出场都将正常开放。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呢!”夏梨指着告示牌,带着一点窃喜,“要是再晚一点过来,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馆了。” 这确实算得上是相当幸运了,五条怜也忍不住想要感叹他们的好运气。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耽搁,快快进去吧。 工作日的上午,水族馆空空荡荡,寂静得像是什么私人场所。 推着婴儿车,稍显费劲地通过了窄小的检票口,地面铺的地毯让车轮的阻力变得很大,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费劲了。 难道这里压根不欢迎年纪过小的小访客来参观吗?她不太高兴地想。 大概不只是水族馆不欢迎小婴儿,禅院惠自己好像也对这个蓝色的静谧空间不太感兴趣,躺在车里呼呼大睡,把五条怜疲惫的呼吸声当作是助眠音乐,只在梦境畅游。 其实呀,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巨大的落地鱼缸了。 繁杂的水草缠绕在水底,礁石之间钻出了丑陋的鳗鱼,色彩鲜艳的热带鱼缓慢地游在水中,时而聚成一团,时而又散开去了,当真像是一处小小的微缩海域。五条怜忍不住驻足于此,就连浮在水中的浅色灯光都让她觉得那么有趣。 “这个鱼缸里的鱼十几年来居然一点都没变化呢。”夏梨抱着手臂,向鱼缸侧了侧身,只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为什么不购入新品种的鱼呢?老是展示这些热带鱼和鳗鱼,多俗气呀。” 浮在水里的光好像闪烁了一下,鲜艳的热带鱼倏地失去了夺目的色彩,冷冷的光照得五条怜的脸也有些僵硬了。她不自在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前方的展厅是更具地域风情的当地海域生物,听起来很有意思,但展示的尽是些灰扑扑的鱼类,算不上太过有趣,跟在夏梨身后,无趣的内容转眼即逝,迎面而来的又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鱼缸,如同浅蓝色的画布,只能看到伴着水流搅动着的灯光,却看不到任何鱼类。一旁的展牌也被撤走了。 难道这是空的鱼缸吗?五条怜有预感,夏梨姐马上就要发表她的吐槽了。 “以前这里好像养着海豚。”她把脸贴近鱼缸,吐息在玻璃上打下了一层浅白的雾气,数秒后便消失无踪,“今天不在吗?可能去表演场了吧。” 原来是海豚呀。 “夏梨姐喜欢海豚吗?” 说起海豚的时候,都不像是刚才对贫瘠的热带鱼吐槽了。 夏梨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算是喜欢吧……说起来,大型的动物我都挺中意的,比如像是鲨鱼啦鲸鱼啦狮子老虎之类的。啊,人类我也很喜欢哦。” 后半句话显然是一句有趣的玩笑。甚尔抓准时机,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就送上了很配合的大笑,可惜五条怜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扬起嘴角,挤出了一个不太像样的笑容。 “既然海豚今天没有被展出,那就继续往前看吧。”夏梨向她招招手,“走了走了。” “好。” 把脚踩在婴儿车的小轮胎上,用力往前蹬一下。 当五条怜终于费劲地推动着小车前进时,夏梨和甚尔已经往前走了。投落在地上的水的光影摇晃了一下。抬起眼眸,在浅蓝色如画布般的水泽中,一团暗淡的影子缓缓游来。 影子渐近,凝成短短的吻。灰黑色的海豚向着五条怜缓慢游来,撒下一串珍珠般的气泡。 原来这里有海豚呀。 正这么想着,它加快了速度,尾鳍搅动人造的海水,撞向玻璃,本该骇人的咚一声被水流分散,变成了更平稳的、无法形容的声响,吓不到任何人。所以她也只是呆呆地站在玻璃前,看着海豚向水深处游去,变回一团深色影子。 不必太遗憾。数秒后,影子又回来了,再度撞向玻璃,如同昨日再现的循环。海豚微微张着嘴,像是在呼喊,或是吃痛的叫声。 在不久前看过的海洋纪录片中,展示了海豚的叫声,是很奇妙的声音,像是细弱的气泡声。如果是高兴的时候,海豚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敲击在一起。 栖息在狭小的水缸里,海豚还会再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吗?或者它的尖叫该是怎样的?很可惜,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海豚第五次撞击玻璃时,甚尔过来了。 “哦,有海豚啊。” 话虽如此,海豚好像没有打动他太多,他轻声催着五条怜。 “怎么还不走?怎么,你也喜欢海豚吗?” 第39章 含税价一万日元的紫海胆玩偶 当甚尔说出“你也喜欢海豚吗”的时候,话语中的“也”绝对不是他自己——五条怜可想象不出这样一个黑漆漆的男人会对同样黑漆漆但很乖巧聪明的哺乳动物产生喜欢的情绪。 也就是说,他的意思是,你怎么和夏梨一样喜欢海豚,并且五条怜顺便为这句话添上了一点嫌弃的意味,尽管甚尔的本意并非如此。 这点短暂的思索让她的话语停滞了片刻。迟钝了一下,她点点头:“嗯。” 她确实挺喜欢海豚。 甚尔“哦”了一声。 “那你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他指了指旁边的通往鲨鱼展厅的小走廊,作势要走,“我先走咯?你别跟丢了。” 五条怜轻轻摇头:“不了,我不看了……我觉得这条海豚好可怜。” “是吗?” 他恹恹地抬起眼皮,玻璃背侧的海豚正在进行它的第六次撞击。这次撞得很用力,终于碰出了清晰的“咚——”一声,玻璃似乎也在随之颤动。 “确实。”甚尔收回了刚才给出的不确信反问。“被关在小浴缸里,变成了供人欣赏的玩物,确实有点可怜。” 浴缸……原来他是如此看待那个巨大水槽的。 听着他的比喻,明明已经不想再去看那个可怜的生物了,五条怜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瞄了瞄。 他说得没错,和大海相比,即便是宽达数百米的玻璃水槽,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空间而已。 回过神来,甚尔自己自说自话地走开了——亏她还以为他们要继续站在鱼缸前,讨论海豚的话题呢,真没想到自己只是稍稍发呆了一小会儿,他就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她赶紧推着婴儿车追上。 “说不定!”小跑了几步,她的气息有点喘,话语也显得很急促了,“从海豚的视角看过去,我们也是被关起来的、供它欣赏的玩物。” 甚尔放慢脚步,侧首看着她,原本是想要说点什么的,但看她一脸认真,话到了嘴边才收回话语,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转而说:“你要是非要用这种说辞安慰自己、顺便安慰海豚的话,我也没办法。” 哎呀,心思被看穿了。 五条怜低下头:“……抱歉。” “这种事不用道歉。” “哎呀,你们俩吵架了呀?” 夏梨远远地站在弧形鱼缸的展台前,游过的姥鲨在她头顶上留下一道奇形怪状的影子。她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虽然兄妹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种伤害感情的事情还是越少越好哟。” “嗯,你说得对。”甚尔快走几步,来到她的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太磨蹭了,盯着海豚不肯走,所以催了催她。这也不算吵架吧,是不是?” “海豚池开始正常展出了?那我也要去看看!” 完全把协调到了一半的兄妹关系丢到脑后,夏梨拉着甚尔往回跑,欢快的脚步踏得地面也在轻轻颤动。五条怜有点想叹气了——拜托,她刚刚才把婴儿车推到这里来呢。要不干脆在这里等夏梨姐回来吧?她暗戳戳想。 “快来看海豚啦!” 像是忘记了她就是从海豚的鱼缸前回来的,夏梨冲她招招手,热情地邀请她一起过来。偷懒的念头看来要全部泡汤了。 艰难地折返,再艰难地推行。重新回到那巨大的落地鱼缸前,海豚再度游来,却不再直直地撞向玻璃了,转而在水里一圈一圈地盘旋,用躯体的侧面磨蹭般碰撞玻璃,结实粗糙的皮肤在光滑表面拖拽出吱呀的声响。夏梨看得出声,捂嘴笑起来。 “它想和我们一起玩呢,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是啊。”甚尔也搭腔,“肯定是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所以才会很通人性吧。” 刚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前后说辞不一,算不上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尤其在甚尔的身上,就更不意外了。尽管如此,五条怜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嗯,一定是那点小小的共鸣感无法喘息了吧。 对怎样的人说怎样的话,这算得上是禅院甚尔的特长,可惜并不怎么值得夸赞。他也完全能凭借余光撇见到耷拉着面孔的五条怜,但他可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照顾她的情绪。 果然是个是个小屁孩,会为了这点小事郁闷。他还是忍不住暗自这么想。 就连海豚也觉得无趣了,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撞击后,再度遁入深蓝的水域之中,再也不见踪迹。此处也失去了吸引人的价值,还是继续向前吧。 剩下的这段时间,五条怜度过得并不专心,甚至连时间的真实感都带着一点不真切的虚浮意味。各种各样的鱼类都变成了相似的模样,摇摇晃晃着从脑海中游走,露天的表演场也带着海水气味。 大概是因为今日参观的人数不够多,也可能是下个月就将闭馆装修了,最近的海洋表演都被取消了。夏梨很失落,而五条怜是直到走进纪念品商店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顺便也意识到,今天的游览已经结束了。 ……诶,这就结束了呀? 五条怜眨眨眼,感觉不可思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从海豚馆开始,她的心思就已经不在江之岛了——至于飘忽到了什么地方去,她自己也答不上来。所以懊恼什么的,完全是没有必要存在的情绪,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始后悔起来,心想着刚才真该好好游览馆内的每个角落的,否则现在也不会只剩下满脑子的海豚了。 已经走到了出口处的纪念品商店,倒是还有折返的余地。可事到如今,再说自己想要回去,未免也太丢人了,她可说没脸说出口。 思索着思索着,差点她又要想得出神了,幸好婴儿车里的动静顺利得让她回过神来了……不对,婴儿车里发出响声,这可不是什么“幸好”的事情呀! 比五条怜还要更加神游天外的小海胆,在今日的行程即将走到终点之际,才慢悠悠地醒过来,附带很有可能一触即发的尖锐哭声。 警铃已经被拉响了。连一秒钟都耽搁不得,五条怜立刻抱起禅院惠,猛地压在手臂上的重量沉沉地往下坠,拉扯着她险些没站稳。 今天自己的双手好像格外没劲呢……这算怎么回事?明明她很认真地吃完了早饭呀。 探究乏力的原因实在是麻烦事一桩,很快五条怜就决定放弃思考了,努力用手指兜住抱着自己膝盖才没有掉下去的小海胆,小碎步挪到了甚尔身边。 “帮帮我……”她涨红着脸,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呃,有点抱不动了。” 本来还想找个借口的,理由都已经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长篇大论的辩白可没有用处。至少五条怜觉得没用处。 再说了,只要把困境说给甚尔听,他也不会多嘴问一句“为什么”——他只会无奈地白她一眼,然后俯身把小海胆拎起来,轻松地扛在肩上,仿佛禅院惠当真是货架上摆着的含税价一万日元一个的超大紫海胆玩偶。 “这小子,什么有趣的事情都错过了啊。”他一边嘀咕,一边慢悠悠走在货架之间,“那就好好看看纪念品商店吧,反正你也只有这点东西可以看了。” 如此无情的事实完全没有打击到小海胆。他高兴地咿呀咿呀,反而对周围这些毛茸茸的小鱼更感兴趣,还想伸手去摸画着企鹅的玻璃杯,幸好被甚尔先一步拦下了。 “不许玩。”甚尔板着面孔,故意吓唬他,“不然我把你塞回婴儿车里。” 小海胆睁大了眼,鼓起了脸蛋,呆呆地盯着甚尔看了一会儿,一下子笑出了声——他完全没被吓唬到嘛! 旁观了这一切的五条怜也松了口气。 她可不希望禅院惠被吓哭,虽然这还是很容易就能哄好,但有些没必要的辛苦还是别耗费了吧。 拍拍胸口,余光忽然瞥见到夏梨。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甚尔和惠,直勾勾的实现几乎要黏在父子俩身上…… ……是了,他们是父子,而夏梨还不知道这一点呢! 不会吧,难道要被发现了吗? 心脏又开始飞快地跳动起来了,五条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在拿定主意之前,夏梨已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她,目光带着一点微妙的神秘感。 “我在想呐。”她说,“甚尔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对不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五条怜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提起的心思也完全放不下去,只好笨拙地挠挠后脑勺,努力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表情:“是吧——” 该说是称职还是不称职呢……很难评价。 夏梨点点头:“以后结婚了,果然还是该由他来负责带孩子。” 五条怜还是很懵:“夏梨姐,你要和甚尔结婚了吗?” “还没有啦,我只是随便一说。”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真有那么随便,她还摆了摆手,扬起一阵刻意的风,“对了小怜,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您说。” “要是你哥哥哪天要和我求婚了,能不能提前告诉我呀?我想早点做好准备!”她笑眯眯的,“你知道的,惊喜求婚是很浪漫没错啦,可要是刚好遇上我灰头土脸的时候求婚,那就太丢人了——求婚可是人生唯一一次的经历呀!” 求婚……应该也不是那么具有唯一性的事情吧。五条怜心想着,慢吞吞点头。 “好。我明白了。” 夏梨笑着轻拍她的肩膀,换上一副认真面孔:“放心啦,我不会抢走你哥哥的!” 肯定只自己刚才短暂的犹豫害她冒出这种错觉了。五条怜慌忙摇头:“我没有在担心这种事!” 她只在担心别的事情,因为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在他们之间,只有她知道夏梨姐有多么喜欢甚尔,也只有她知道甚尔对夏梨只是利用关系。她明明知道,却不能向任何一方透露这份爱意或是恶意。多么糟糕的信息差。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她有时也会这么想。 “甚尔,你会和夏梨姐一直住在一起吗?” 趁着夏梨回了东京的家,五条怜才鼓起勇气向甚尔试探起这个问题,而他只是翻了个白眼:“考虑这么久远的事情干嘛?” 她尴尬地笑笑:“想先做起未来的打算嘛……” “不是因为楼梯间住腻味了?” “不是不是!我没有住腻!” 还想替自己美好的楼梯间辩解几句,门铃忽然响起,突兀地传到客厅。甚尔冲她挥挥手,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叫她去开门。她也不磨蹭,小跑着来到玄关。 这样,简直就像还住在那间小公寓一样。 五条怜没由来地冒出了这种念头。 挂上门链,透过敞开的小缝,看到有些年纪的中年男人站在外头,穿着很精致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藏在金丝眼镜后方的细长眼睛正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 五条怜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自在,仿佛在被审视着,或许他正在心里评价着自己呢。 “请问。” 一定是评价结束了,男人开口说。 “禅院甚尔在吗?” 第40章 大赚一笔! 男人说话时的中气很足,话语仿佛嗡嗡地伴着海风一同钻进了耳朵里,震得大脑都在发颤。 他是来找甚尔的。五条怜在心里再度重申了一下男人的来意。 难道又有新的工作了吗,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好奇心正在蔓延,但绝不能因此而耽误眼前的来客。想着最近好像没有被叮嘱“如果有谁找我就说我不在家”之类的话,她点了点头。 “他在的。您请进。” 她推开了门。男人的视线从头顶落下,似乎还在观察她。 最开始,五条怜总觉得他的眼神很叫人冒犯,现在倒是没有这种别扭感了,因为她也在偷偷打量着对方。 眼下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至少没有打过照面。他的面孔完全陌生,与记忆中任何一个人的模样都不同,唯独细长的眼睛透着些许熟悉感,好像和某个人的眼睛很相似,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正思索着,他已走到了走在前面,无需指引便跨过了玄关,径直走向客厅。他的背影,五条怜好像在不久之前见到过。 她说的不久之前,就是—— “啊,华原先生大驾光临!”甚尔从沙发上起身,向男人微微躬身,故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抱歉,没能来迎接您。” “无妨。”说着满不在意的话语,他却刻薄地眯起了眼,“只是正好有空,随意前来拜访而已。” 短短的对话针锋相对,一下子斩断了五条怜的所有困惑。 是了是了,难怪觉得很熟悉,因为她确实见过他的背影。就是在海边无趣地度过了一整天后,在家门前见到的夏梨父亲的身影呀! 思绪好像又开始嗡嗡叫了,惊讶到安静不下来。夏梨姐的爸爸来找甚尔做什么呢,还特地挑选了夏梨不在家的时候,不会是…… 她好像想明白了。 不会是要开始讨论结婚的话题了吧! 五条怜的大脑开始自动播放起了婚礼进行曲,身着白西装的甚尔——由于根本没办法想象出他穿白西装的模样,所以幻想中的甚尔只剩下了一件会走路的白色西装——与漫天飞舞的花瓣,一脸幸福的夏梨姐挽着板着面孔的父亲,然后…… ……好吧,在勾勒出华原先生的表情时,不受控的幻想就停下了,因为她想象中的华原先生的表情和现在坐在沙发上的他一模一样,板正且僵硬,带着幽深的冰冷感,似乎很不愉快。 他真的要带着这副面孔和女儿的心仪对象讨论婚姻大事吗?或者,是自己猜错了,他的目的和结婚完全无关? 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和五条怜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华原先生的对话对象是甚尔。她多少感觉到了自己的碍事,飞快地溜走了。 “哎,阿怜!” 才溜到一半,甚尔忽然叫住她。 “有客人来了,都不帮忙泡杯茶吗?” 语气中的抱怨意味好刻意,简直像是特地说给来客听的。毕竟以前有客人上门,他可不会殷勤地请人喝茶。 被差遣着做事,五条怜是没什么怨念,不过应声听起来还是恹恹的。 在厨房橱柜里翻找一番,不晓得最好的茶叶到底摆在了什么地方,只找到了袋泡红茶,姑且泡上两杯。滚烫热水把茶杯捂得滚烫,用手端着,掌心都要烫熟了。她呲牙咧嘴地放下茶,一抬头,总觉得华原先生的表情都比刚才更冰冷了一点。 怎么了,是嫌弃自己呲牙咧嘴的表情太难看吗,还是纯粹不喜欢袋泡红茶?搞不懂。 “走吧走吧。”甚尔打发她回去,“惠好像在哭,你把他抱回你的房间。” “好。”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哭声,可甚尔还是这么说了。五条怜不打算质疑他,乖乖地去婴儿房抱起小海胆,横穿过客厅,在华原先生的注视下回到了小小楼梯间。关上门,这房紧密的空间很难得的只给她带来了压抑的密闭感。 甚尔和华原先生正在说话,话语穿透墙壁,被过滤成沉闷的咕呜声。她兀自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握住门把手,把门轻轻推开了一道小缝。 “她是我的女儿,我会给她足够的自由,无论她去怎样的地方、找怎样的男人,我都不会否定她。”清晰的话语倏地钻进来,此刻是华原先生在说话,“但她该长大了,而成长伴随着否定。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可您不喜欢我,对吗?” “我会为夏梨选择更合适的结婚对象,你不合适成为华原家的成员。”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带着轻蔑感,“大家族离家出走的混子,还带着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和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是哪种人,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们谈个好价钱吧,别再耽误夏梨的婚事了。” 五条怜的心脏在怦怦跳。 其实她没有猜错,华原先生确实是来讨论婚事的,只是具体的内容是与婚姻截然相反的分离。 听到了甚尔的笑声。五条怜相信他是真心在笑,但考虑到此刻是在夏梨父亲的面前,他绝对会至少伪装出懊恼的模样。 “夏梨喜欢我,要是被她知道心爱的父亲拆散了自己的自由恋爱,我担心她会埋怨您。” 甚尔故作贴心,可惜没有要挟到任何人。 “她会嫁去大阪,这是很久以前我替她做出的决定。而你……留在东京吧,怎么样?下北泽有一套房子很适合你这种单身汉居住。” “要让我妹妹流落街头吗?你也看到了,她带着小孩子,很辛苦的。” 华原紧抿的嘴角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那就新宿吧。那儿有栋去年竣工的塔楼,顶层的风景想必很好。” “小孩*们长大后的教育开销也是个问题啊。” “我会给你现金的。”华原的语气已经透出不满了,“这样足够了吧?” 真像是在用对话进行博弈。 甚尔已经快要摸到华原的底线在哪里了。 要是再压榨下去,说不定能够挤出更多的钱,但还是别这么做更好。就当是给老人家留点面子吧。 他垂下头,把脸埋在掌心里,做作地长叹一口气。 “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平复一下心情。”他好像真有这么痛苦,“然后,我一定会完成您的心愿。” 钱包小小出血的男人脸上也失去了血色,恼怒地僵着脸,挤出一句:“请尽快。” “好的。”还是继续叹气吧,“没问题。” 达成了共识,华原也不想多待,立刻起身离开了。甚尔还是保持着那副懊恼模样,只用余光观察着玄关处的动静。待砰一声关门声响起,他的颓废姿态也一扫而空,惬意地坐在沙发上,自在舒展四肢,好一副畅快模样。 吱呀——楼梯间的门打开了。五条怜探头探脑,确定华原先生确实已经走了,这才迈出房间。 “您和华原先生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是吗?”她问。 甚尔慢吞吞点头:“嗯。你不是全都听到了吗?” “唔!”五条怜瞬间红了脸,“您、您发现了呀?” “你房间的门开得那么明显,怎么可能看不到。”他轻笑了一声,“不过,那个老头子可能没看到。他光顾着对着我发火了。” “哦……”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五条怜磨磨蹭蹭在沙发上坐下,把小海胆摆在膝头,任由他揪自己的裤子玩。她偷偷打量着甚尔的表情,看他一脸自在,仿佛刚才的博弈根本没有存在过。 “干嘛?” 许是看得久了,也可能是目光太过不加掩饰,甚尔抛来不耐烦的疑问。五条怜磨磨蹭蹭收回目光,嘀咕着:“您真的要和夏梨姐分手呀?” “是啊,不然呢?”他满不在意的,并不觉得这是多么让人痛苦的差事,“都答应人家了,总不能反悔。”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五条怜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夏梨笑吟吟的模样,与她说起结婚时,会不自觉亮起的眼睛。 她有多喜欢甚尔呀?喜欢到笃信他会求婚,还同她约定了小小的承诺。 ……是了。还有承诺呢。 没能等到结婚的惊喜,倒是分手的噩耗先一步到来呢。 光是想着,五条怜都忍不住要叹气了。 从这声叹气中,甚尔意识到不对劲了,赶紧坐起来:“哎哎哎,你可别和夏梨透露这件事啊!” “不会啦!”她急急解释,“我不会说的!” “行吧。” 甚尔勉强松了口气,五条怜则无话可说,默默地抱起小海胆,走到阳台上吹风了。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也答应了不该答应的承诺。后悔嘛,多少有一点,不过后悔也是没用的。五条怜努力藏起心中泛滥不止的那点惊讶,努力不让心绪流露到脸上,可是失败了。她依旧沮丧得耷拉着面孔,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关系,这不打紧。她安慰自己。 夏梨姐还要过几天才回家,等到那时候,自己肯定已经收拾好心情,恢复正常模样了,绝不会被看出半点端倪! 所以没事的,没事的,一定—— “我回来啦——!” 区区二十四小时后,华原夏梨推开了家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被狠狠骂了一顿 “我回来啦!” 把爱马仕凯莉往地上一丢,夏梨扑过来抱住五条怜。 “小怜有没有想我呀?” 突如其来的亲昵拥抱像是一瓢凉水,倏地浇在身上,五条怜只觉得脊背发凉,心虚感让她好想发抖。 坦白说,确实想了。可惜不是想念的想,而是顾虑的忧思。 “你在抖什么呢?”都来不及掩饰一下,夏梨就已经发现了,捂着嘴偷笑,“哎呀,不会是做了什么坏事吧——比如像是突然心软,偷偷跑去和小惠的爸爸见面了之类的?” 倒确实是每天都在和小惠的爸爸见面哦,因为他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嘛。五条怜暗自心想。 想归想,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她索性将错就错,应下了这番荒唐的猜测,没想到惊讶不已的那方居然是夏梨。 “不会吧,你们真见面啦?”她眨眨眼,不可思议,“你哥哥没生气吗?” “没……没有呢。”五条怜笑得尴尬,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要用更多谎言作为弥补,“他不知道这事。” 这么一说夏梨也就明白了,了然般点点头,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俨然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 “我懂。我懂。”也不知道夏梨到底是懂了什么,“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告诉甚尔。所以你们谈了点什么,有说到关于小惠的事情吗?” 说话间,夏梨已迫不及待地把五条怜拉到了小角落里,紧挨在一起,像是抱团取暖的毛绒生物。 “你们难道要复合了吗?说实在的,婚姻就是相互妥协嘛。虽然小惠的爸爸听起来不是个很靠谱的男孩子,但你也说了,他长了一副漂亮面孔。光是为了这张脸,在一起也算值得啦——完美的另一半不是轻易能够找到的,人总要有所割舍的嘛,你说是不是!” 夏梨说得头头是道,把知心大姐姐的形象贯彻到底,甚至逐渐在往婚恋专家的方向精进了。 谎言越堆越高,垒成一座高塔,五条怜晃晃悠悠站在塔尖上,不安感就此飙升到了顶峰。 “是的是的是的……”总之先不要否定对方了吧,况且夏梨说得不无道理,“说得很对,我会多考虑考虑的……说起来,夏梨姐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到周日才回家的吗?” 她生硬地扯开话题,把重点拉回到夏梨的身上。 既然不再讨论黏黏糊糊的恋爱话题,似乎也没必要再委屈地缩在小角落里了。夏梨后退了两步,倒在单人沙发上,悠闲地翘起腿。 “嘛,本来是打算在东京待到出发前一天再回来的啦。”她说,“不过爸爸让我早点回镰仓的家,说是去意大利之前太过舟车劳顿的话,会玩不尽兴的。真是的,从东京到镰仓再到回到东京的羽田机场,哪里算得上是舟车劳顿啦!” 她眯起眼,话语间满是怨念,听着却有种炫耀的既视感。五条怜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了,她有种不妙的预感,可她依然不能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 战战兢兢等到晚饭时间,家里一切正常。夏梨和甚尔之间还是黏糊糊的小情侣,好像华原先生的造访只是一场梦。 或许那段记忆只是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觉——五条怜甚至会如此想着。 记忆是切实的,华原的拜访也真得不能再真了,对于这一点,最直接的证明是次日的晚上,从二楼的卧室传来了尖锐到近乎歇斯底里的“你说什么?”,随之而来的是咚咚的声响,估计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但更像是直接砸中了五条怜的心脏,心跳变得急促且沉闷。她立刻关上了门,把所有声音隔绝在四方的空间之外。 隔开了一道门,再尖锐的声音也会被抹平,变成钝钝的、分不清字眼的咕哝,可藏在其中的情绪不会被抹去,直直地穿透所有距离,来到五条怜的耳边。 最初是的质疑,之后是愤怒,而后转变为不可思议般的卑微,所有这些情绪都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夏梨姐会拥有的,也太过鲜明了,鲜明得仿佛五条怜才是这些所有情绪的接受者。 不想听了,一点也不想听。 她捂住耳朵,把枕头压在脑袋上,声音和情绪好像都稍稍变轻了一点,但没有彻底消失。禅院惠也开始哭起来了,一定是被楼上的动静吓到了。于是那些情绪也变得更加激动,一度几乎盖住了哭声。 五条怜不想去婴儿房哄孩子,更加不想走出房间。曾经给予她强烈安全感的这处小小的空间变得很像是囚笼,困得她无处可去。 这些声音持续了多久,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或者是比这更漫长的时间?她没有概念了,走过的每一秒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煎熬。她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说不定醒来就能诸事落定,可惜这种好事总是很难发生在她的身上。 伴随着最后沉闷的“咚”一声,所有的噪音都停止了,只余下禅院惠的哭声搅乱寂静。 结束了……吗? 又是一连串咚咚声,急促地从头顶上踩过。有什么人下楼了。不多久,门被砰一下推开,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落在外头漆黑的人影上。 甚尔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哭到小脸通红的海胆,吓到五条怜差点没喘上气——当然了,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这口梗住的气总算是顺畅地吐出来了。 “你倒是哄哄他啊。”甚尔满腹埋怨,把小海胆丢给她,“一直哭算怎么回事?” 五条怜想起育儿书里说的,不要孩子一哭就立刻抱起来哄,长此以往会培养出一个独立意识极差、动不动就会哭闹的烂小孩。 尽管深谙这一道理,但只要小海胆哭起来,她总会想办法哄好。撇开看孩子可怜不说,被魔音灌耳也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所以一如既往,甚尔把禅院惠递过来了,她便伸手去接,抱在怀里,轻轻晃悠起来。 用不着多么费心,其实早在被甚尔拎起来的时候,小海胆的哭声就已经减弱了不少。再稍稍哄上一哄,他便自然而然沉入梦乡,伏在五条怜的肩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床。 世界总算是安静下来了。甚尔也松了口气,疲惫似的坐到她身边,压得席梦思猛颤了好几下。五条怜差点又没喘上气。 他们在同一屋檐下住了有几个月了,也曾并肩走在雨天的人行道上,但像这样坐在一起,却是第一次。她觉得有点不自在。 “甚尔。”深呼吸一口气,她忽然唤他。 “干嘛?” “下次进别人房间之前,可以先敲门。” “哦。” 居然没有不满,也没有反驳,只是恹恹地应了这么一句,真是出乎意料。 五条怜藏起心里的那点小小惊讶,不知道应该再做点或是说点什么才好。怀里的小海胆压得手臂酸痛,她起身走出房间,把禅院惠安置好。回到楼梯间时,才发现甚尔已经懒洋洋地躺下了。 狭窄的楼梯间里只能摆得了小小的单人床,对于五条怜还算够用,对于甚尔可就太勉强了,尤其横躺着,连他的上半身都容纳不下。他的双腿只能委屈地折着,脑袋和大半个肩膀靠在墙上,真是奇形怪状。犹豫了一下,五条怜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总忍不住回头瞄一瞄他此刻的表情。 偷瞄到5回 ,他们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她心虚地收回目光,像个小偷。 “看什么呢你?”甚尔撇着嘴,“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想骂我也可以直接骂。” 骂他干嘛呀?五条怜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不会骂你的。”她很认真地说,“我只是在想,你还好吗?” 甚尔抬起眼眸看她,有点意外。他可没料想到有人会询问他是否还好。 “还行吧。”他用手搓着脸,习惯性叹了口气,“被骂了一通,也被问了好几个‘为什么’,不管事情总算是解决了。” 居然能把分手说成是“事情解决”,真不愧是禅院甚尔。 五条怜曲起腿,把头枕在膝盖上。 夏梨姐现在怎么样了?想象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她那么喜欢甚尔,喜欢到会去设想与他结婚的未来。 她对自己的好,说不定只是爱屋及乌,但那也确实是爱意没错。她将自己视作家人,而自己却连这场分手都没办法提前告知,真是……糟透了。 五条怜觉得她背叛了夏梨。 “所以,你们不去意大利了吗?”她问。 甚尔慢吞吞“嗯”了一声:“有些事情,就是得速战速决。” 尽管效率优先,但不可否认,惨烈的分手难免让人心痛——主要是痛在了机票和酒店的退款会被扣掉一大笔手续费的这件事上。 “对了,今晚我睡在这里,你到三楼找一间空客房吧。” “哦。”奇怪的指令,五条怜没有异议,但还是疑惑,“为什么?” “她还在气头上,要是我经过二楼,她会发飙的。” “哦……” 发飙的夏梨姐……想象不出来。既然甚尔都这么说了,那就照做吧。 五条怜起身走到外头,阖上房门时,甚尔忽然叫住她。 “有空就开始收拾东西吧。” 他也坐起了身,对她说。 “明天,我们搬去新家住。” 第42章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 甚尔所说的新家,指的当然是位于新宿的顶层塔楼公寓——没错,正是这场惨烈的分手交易中换到的战利品,并且是最有价值的那一个。 也难怪在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可避免的小小得意呢。 同样是“新家”这个词,落在五条怜耳朵里,却多少有一点刺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种莫名别扭的抗拒感,或许是因为不舍得此处镰仓别墅的海景,也可能是夏梨曾经说过,这里是她的家。 当然了,拒绝的话语是绝对说不出口的,真是心思也说不出口,况且眼下也不存在任何拒绝的余地。五条怜收起并不存在的怨言,默默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卧室已经不属于她了,只好在三楼随便找了间客房,先睡上一觉吧,可惜这一整晚五条怜都没有睡好。 事实上,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 她的睡意漂浮在奇怪的现实之上。眨眨眼,能看到夏梨牵着她的手走在沙滩上。她的手很冷,带着明显的骨骼感。夏梨姐的手是这么骨瘦嶙峋的吗?有点想不起来了。 手牵着手,她们一路向前,却没有目的。她们越过沙滩上搁浅的海豚,踩着干涸的脏器,黏腻的触感几乎要让人滑到。夏梨姐什么话也不同她说,阴冷的风拂在脸上,湿漉漉的,带着咸涩的海水气味。 走呀走呀,走得恍恍惚惚。这真的是现实吗,还是在做梦?紧握双手的触感如此真实,夏梨被吹起的卷发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 “夏梨姐……” 想要呼唤她,但发不出声音。 想要跑到她的身前,看看她的表情,但身体像是冻住了,除了麻木地往前走,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好怪。好难受。真是糟透了。 挣扎着,五条怜睁开双眼。 伴着雨丝的风从玻璃窗的缝隙间钻进来,阴冷得同刚才拂面而过的海风别无二致。她的心脏跳得很快,燥热的掌心里还留着触摸的实感。她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鼓起时,沉重的心跳显得更加鲜明了。 刚才,是在做梦吧?她在心里确认。 镰仓临近相模湾,依稀记得相模湾里没有海豚栖息。至于水族馆里那只像是疯掉的短吻海豚,大抵也逃脱不了那个深蓝色的囚笼,更加没有办法成为沙滩上搁浅的可怜生物。所以她想,自己确实是在做梦没错。 五条怜蜷起身子,缩在床尾的一角。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动力早已跌到谷底,哪怕她知道今天会是很忙碌的一天。 雨势变大了,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啪嗒啪嗒的声响愈发密集,滚落的雨滴滑下歪歪扭扭的水痕。也有更多的雨水伴随着风被吹入屋里,落在衣袖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大片,布料湿哒哒地贴着手臂,好难受。 看来没办法再继续这么颓废地躺下去了。五条怜慢吞吞坐起身,关上了窗。雨天的大海变成了灰白颜色,她不想多看,只兀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坐了很久,她也说不好。 一直待到思绪稍微清晰些了,她才走出房间。 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一桩就是收拾行李。 搬来镰仓时用的那几个纸箱,现在又能派上用场了。 来到这个家时,她没有带多少行李,只打包了几件衣服。现在依然东西不多,只是又多添上了几身衣服,外加夏梨在水族馆买给她的小海豚玩偶,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东西。一直摆在床尾没有派上半点用场的吉他也该带走了。 “……啊。” 在零钱包的最深处,她摸到了一抹光滑的弧度。其实很清楚这是什么,她还是把它拿出来了。 银色的弧形耳环,一时无处可放,所以被收进了零钱包里。 这也是夏梨的礼物——她送给了自己好多好多东西。 五条怜摸摸耳朵。耳垂早已不再红肿,再过段时间就可以戴上这种沉重的耳环了吧。 “你收拾好了吗?”甚尔推开虚掩的门,“天气预报说傍晚会转成大雨。再磨蹭下去,开车回东京的路途会变得很麻烦的。” 傍晚…… 听了甚尔的这句话,五条怜才想到要瞄一眼时钟。不知不觉间,时针居然都要碰到数字“5”了。明明也没做太多事情,怎么时间走得如此之快? 她总觉得时间快得蛮不讲理,可惜心怀怨念也没有什么用。她加快了速度。 “好吧,我在车上等你。”甚尔说,“惠的话,我会抱过去的。” “谢谢您。” “小事。” 甚尔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把这点谢意放在心上。 他的行李也不多,装了两个纸箱还绰绰有余,禅院惠就被他放进了其中一个敞口的纸箱里,居然还能咯咯咯笑个不停,真是一只奇怪的小海胆。 把最后一件毛衣叠好,塞进纸箱里。自此,狭窄的楼梯间终于找回了空空荡荡的感觉,正如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五条怜捧起箱子,带着重量的棱角压得指节发痛。 不想再多看熟悉的房间,她蒙头往外走,落地窗外的大海却在不经意间闯进视野中,依旧是灰黑的暗淡颜色,倒映出的是阴雨的天空。或许夏梨姐也在看着这片不再美丽的海吧。 一整天了,从昨天惊天动地的分手闹剧结束之后,她就没有见到夏梨了。夏梨始终窝在她的卧室里,没有迈出一步,更不曾说出道别的或是挽留的话语。她究竟在做什么呢?五条怜不知道。 真的要这么悄无声息地、连招呼都不说就离开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依然不知道。 片刻的思索后,她放下了纸箱,从里头翻找出了深蓝色的发带,双手拢起披散在肩头的发丝,用力束紧——她的卷发已经失去和夏梨相似的漂亮卷度了,但终于长到可以扎起的程度,偶尔她会对此感到庆幸。 讨厌短发,讨厌过去不得不剪短头发……算了,别再想了。 这些题外话并不重要。 即便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还是不自觉犹豫了一瞬,而后才踏上台阶。 每登上一级,心跳就会变得稍稍急促一点,跳动声比足音更激昂。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几乎要被过快的心跳磨光。 待到终于抵达二楼,怯懦感已经要探出脑袋了。五条怜用力拍拍脸,意料之中的刺痛感吓退了怯懦虫。她加快步伐,来到卧室前。 房门虚掩着,透出点亮的灯光,落进昏暗的走廊,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透过这道窄小的缝隙,夏梨的身影似乎也被挤压成了一条细线,孤独的哀戚顺着颤抖的线条流淌着,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轻轻地,五条怜推开门。夏梨就坐在床上,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夏梨已经不再哭了,也可能是她流干了眼泪,只余下哭花的眼妆在脸颊上留下泪水的痕迹。 她此刻呆坐着,依旧是昨天那身衣服,干涸的目光盯着被子的褶皱,头发也乱糟糟的,往日健康漂亮的小麦色皮肤泛着灰青得如同橄榄般的色泽,也不知她昨晚是否睡过了。 房间一角,通往衣帽间的门敞开着,但衣架上却空了好几块——甚尔已经拿走了他留在这里的所有东西,腾出的空缺正好适合摆下此刻的痛苦。 抵在门框旁的手在发抖。迟疑着,五条怜轻轻唤她:“夏梨姐……” 过了几秒钟之后,夏梨才抬起头,空洞干涸的眼眸中毫无情绪,她只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你来干嘛?” 是啊,她来做什么呢?说实话,五条怜自己也不知道。 “我来……”她不停地抹着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的缝隙里,“我想过来和你道别。” “哦?”她的反问像是轻蔑的笑,“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走了?”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询问,不知为何让五条怜觉得很罪恶。她艰难点头:“是的。” “行吧,你们都走了最好。我无所谓。” 一听便是逞强的话语,五条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是觉得好难受,罪恶感折磨着她。她向夏梨走近。 “夏梨姐,我……” “你到底要过来干什么?”她猛地站起,充满血丝的赤红双眼瞪着五条怜,“想近距离欣赏我现在的可怜模样吗?” “没有,我只是……” 未尽的话语再次被打断:“滚远一点啊,我可不要被你这种家伙怜悯!” 你这种家伙……“你这种家伙”是怎样的家伙? 就像是为了解答此刻的困惑,夏梨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跺着脚咆哮。 “只要施舍你一点好的,你就会巴巴地跟在别人后头,真像一条狗,难怪会年纪轻轻就被人哄着生了孩子!在别人读书学习的时候你却只能当个少女妈妈,尊严和未来全部泡进臭烘烘的尿布里,丢死人了,光是想想我都觉得丢脸死了。禅院怜,你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夏梨抓起手边的东西,朝她丢过来。 “知道吗?我啊,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第43章 歇斯底里 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过来了。 黑色的、巨大的一团,以惊人的速度扑过来。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来着?过分的惊愕感大概是把眼睛也变得麻木了,一点也看不清。 当这些想法接连从五条怜的脑海中浮现时,她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躲不开了。即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侧过了身子。 那团黑色的东西擦着脸颊过去,而后勾住了耳朵,扯着她一起伴随重力下坠。意料之中的骇人疼痛是在几秒钟之后才降临的,黑色东西挂在了右耳的耳钉上,扯着刚刚愈合的脆弱耳垂伴随重力下坠。 五条怜惊恐地拉扯着挂在耳钉上的东西,疼痛感让她忍不住总想眯起眼,于是眼前的夏梨再度被压缩成了一道细长的影子,气恼与愤怒却依旧鲜明,怎么也无法忽视。 艰难而盲目,但终于扯掉了,当“扑”的一声落在地上时,五条怜才发现,原来夏梨丢过来的是一件黑色外套,双C的刺绣标志好刺眼。 她的耳朵火辣辣地刺痛着,比最初的贯穿伤口还要更疼,耳鸣声一阵接着一阵。真希望此刻恼人的耳鸣声能够早一些响起。如此一来,说不定她就不会听到那些辱骂了。 可惜不行,话语已经切实地落进了耳中,顺势滑落到胸腔里,刺得心脏千疮百孔。她有些不敢与夏梨对上视线了,难以置信目光只敢落在地面,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摇晃不止。 原来夏梨一点也不喜欢她,甚至鄙夷她。先前一切的好,当真只是爱屋及乌,所以夏梨才能用不属于她的名字怒骂着她。 或许,可以当作她是在辱骂别人——某位真正叫做“禅院怜”的人。 即便用自我安慰的愚蠢念头宽慰自己,痛楚依旧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席卷而来。 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或者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还是沉默着接受所有责骂,因为夏梨确实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之中? 无法决定。 五条怜怔怔地站在原地,视线躲避着夏梨,飞速思考的大脑给不出任何具象化的举措,只有耳垂的疼痛如此切实。而在夏梨看来,什么都不做的她哪怕只是立在眼前,也是无比恼人的存在。 愤怒感——或许其中还裹挟着很多的仇恨与耻辱——无限膨胀,夏梨抓起了床头的马克杯,用力砸过去。 “想同情我吗?我不需要!”她瞪着五条怜,恨恨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仇人,“快点,滚出去啊!” 马克杯撕裂了房间内沉闷的空气,呼啸出骇人的声响。或许自己就该被这个杯子砸中,如此一来夏梨姐说不定就会冷静下来了。 五条怜怀揣着这般荒诞的想法,甚至开始思索着要去实现这一念头,可双腿却自顾自地后退了两步。她习惯性侧过身,抬手护住脸,马克杯擦着发丝飞过,撞碎在门框上,落了满地尖锐碎片。 喘息声。 听到了夏梨激动的喘息声。抬起眼眸,能看到站在楼梯口的熟悉身影。甚尔站在那里。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清楚他究竟对这场闹剧旁观了多久,更无法知晓此刻他的心中会想些什么。昏暗灯光下的他如同谜题的聚合体,一如既往。五条怜狼狈地收回目光,但好像晚了点。甚尔正朝她走来。 “拿着。”他说着,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先到车上等我。” 五条怜茫然,但还是接过:“啊……好。” 拿到了手中,才发现是那把吉他——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必须由她亲自带到车上的行李。 甚至,就这么把它留在夏梨的家里,也完全没关系。 果然还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五条怜忍不住出声:“我——” “去车上吧。” 甚尔轻轻推着她。 大概没有什么争辩的余地了。况且在关于吉他的小问题上,确实不存在多少争辩的价值。 压低了脑袋,五条怜闷头往前走,拖沓的脚步落在木地板上,砸出咚咚的声响。 脚步声愈发沉重、愈发急促,回过神来,她越走越快,竟然已经跑下了楼梯,慌乱地趿着帆布鞋冲出家门,闯入大雨之中,潮湿的水汽捂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 车就停在门口,短暂的一段路程只淋湿了肩头。她逃进副驾驶座,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大脑是在几分钟之后才稍稍安静下来的,却自说自话地不停播放着夏梨歇斯底里的模样,还有她向自己掷来马克杯时狰狞愤怒的面孔。也忍不住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跑出那个家的……啊,离开的时候,好像听到夏梨姐在哭。 湿漉漉的寒意从肩头钻进身体里了。五条怜抱着膝盖,依旧在不由自主地回想。 又想起来了一点。在自己离开之后,甚尔走进了卧室,所以夏梨才开始哭的。 所以现在是怎样,他又要开始哄大小姐了,即便在他听到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之后?或许他们会就此复合,然后自己与禅院惠就此成为夹在中间最为尴尬的存在?再之后,保不齐会重新搬回镰仓的这处别墅,睡在楼梯间的自己真正地成为被家人嫌弃的哈利波特? 家人……他们怎么算的上是自己的家人。 五条怜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手臂压住了耳垂。好痛。 糟透了。 不管哪种可能性,全都糟糕透顶。就连没有家人的自己和痛到让她想吐的耳洞也是一团糟。 “呜哇——” 被安置在后排的禅院惠不由分说地哭起来,五条怜装作没听到。 她已经没精力去哄孩子了。 还是遵照育儿专家的指南,让禅院惠在无休止的哭闹中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好孩子吧。 挨过最猛烈的一阵哭声,小海胆的动静开始一点一点消停下来了,化作微弱的哼唧声,尽管连绵不绝,但总比刚才的索命哭号好太多了。 果然,放着不管也是一种有效的应对方针。就这么继续哼唧着哼唧着,马上就能…… 咔哒——砰! 车门忽地被打开,而后又猛地被关上,巨大的噪音像是丢进小谭里的石头,一下子掀起了水花。小海胆被吓哭了,哇哇地叫个不停。 “不是吧……”驾驶座传来叹息声,“怎么又开始哭了?” 五条怜一怔,匆忙抬起头。甚尔已经坐到了驾驶座上,皱起的面孔写满嫌弃。她总以为甚尔要差使自己赶紧去哄孩子了,但直到扣上安全带,他都没有说出类似的话……哎,等一等。 甚尔把安全带扣上了? 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五条怜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您没和夏梨姐……和她复合吗?”她忍不住发问。 “啊?”甚尔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复合什么复合,昨天不是都已经搞定了吗?” “唔……好。” “今天也真是吃够苦头了。”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把额前的碎发尽数梳到脑后,粗硬的发丝定型不了半秒钟便落回到了原处。完全是在做无用功嘛。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忽然甚尔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安全带系好。”他把好好的一句提醒说得像是要挟,“不然罚款你帮我付。” “好的好的。” 一叠声地应着好,五条怜赶紧扯过安全带,心想,虽然甚尔的语气恶劣,但说的也算是好话。难道他确实旁听到了自己与夏梨的所有争吵吗?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五条怜低着头,慢吞吞扣上安全带,目光却偷偷地往旁边瞟,打量着甚尔的表情,想从其中找到一点佐证自己的猜想的证明,不过他气恼地耷拉着的面孔没有透露出半点温柔的情绪,看来自己是猜错了。 另外,大概是眼花了,也可能是庭院灯光的缘故,在甚尔左侧的脸颊上,有一团淡红色的圆形痕迹。尤其在他拉扯嘴角时,红痕显得更加明显。 往下看去,他的脖颈上也有几道浅红色的划痕,像是指甲留下的痕迹,看着有点痛。 在她离*开夏梨的卧室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猜不到答案,但好想知道。 一不小心,偷摸摸的打量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注视。甚尔当然发现了她的目光,无奈地撇了撇嘴。 “盯着我干嘛?” “没、没干什么!”五条怜尬笑几声,“我没有看您呀。” 明显的谎言。 甚尔懒得戳穿她,轻哼一声,旋动了车钥匙。引擎转动出轰鸣声,收音机正播放着不知哪个年代的老歌。掰正了车内后视镜,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镜面倒影中低着头的少女。 “还有,你的耳朵。”他的语气仍是生硬的,“流血了。” 她伸手去摸:“……啊。真的。” 好不容易愈合的耳洞开裂了,幸好不是什么骇人的伤口,只是渗出的血不知不觉濡湿了发梢。特地系上的深蓝色发带早已不翼而飞,一定是落在了那个家的某个角落。 五条怜抬起手,想用衣袖擦干净血,却迟疑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如果染了血,一定很难洗干净。 像是看出了她的纠结,甚尔从后排抓了一件黑色外套,丢到她的手里。 “用这个。” 五条怜摊开衣服,过大的尺寸显然不是他的所属物。“会弄脏的!”她匆忙说。 “没事。”甚尔并不介意,“用吧。” “……好吧。” 她慢慢低下头,把脸埋在衣服里。柔软的布料早已吸干了鲜血,但她许久都没有抬头。 甚尔踩下油门,车缓缓泊出海滨别墅的地界。车灯在昏暗路面投下满是水泽的光,雨一点也没有停下。 闷闷的,从身旁的那团衣服里,传出了声音。 “我们要回家了,是吗?” 五条怜问他。 答案很简单,也很明确。可甚尔却不由得迟疑,在片刻的沉默后,才点了点头。 “对。我们回家。” 第44章 原来你也只是一只谷饲牛 穿破雨幕,驶入黑夜,雨刮器咔哒咔哒响个不停,一次次拂去前窗玻璃上的水渍。 待到驶入东京时,雨势忽地减小了不少。抵达新宿,最后那点零星的雨丝也消失无踪了,但湿漉漉的空气里还是掺杂着雨天特有的泥土气味。 甚尔在这个街区绕了三圈,终于找到了即将成为自己新家的那栋塔楼。然后再绕上四圈寻找停车位,总算是能够结束这段长长的路途了。 “喂喂。”他推了推副驾驶的五条怜,“醒一醒,到家了。” “啊!” 五条怜从梦中惊醒——至于做了怎样的梦,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地下车库的灯光不太明亮,昏暗环境让她一度以为自己还在那栋镰仓的别墅里。 搓搓脸,再理理头发,耳朵还是有点痛,这点痛楚也帮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既然睡醒了,那就开始干活吧。” 她打了个哈欠:“好……” 真没想到,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居然要经历两次麻烦的搬家,还都是远距离的路途,真该感谢甚尔先生。 要搬的行李不算太多,本着高效率原则,五条怜一口气捧起三个纸箱,垒起的箱子挡住了视线。跟着甚尔湿漉漉的足迹,她艰难地往前走。 “贪心。”甚尔忽然说。 ……是在说她吗? 五条怜歪过脑袋,可惜纸箱太宽了一点,把视野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清甚尔说出这话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也无从得知“贪心”的评价是不是给她的了。但八成就是这样没错。 此刻倒是要感谢箱子的遮挡了,她郁闷地撇了撇嘴,谁都没有发现。 “说起来,就这几个箱子,搬完就结束了,对吗?”她向甚尔确认,“那些咒具去哪儿了?” 想起甚尔以前放在橱柜和床底下的那些咒具,在第一次搬家去镰仓的时候好像就没有见到了,现在的这几个纸箱里更是没有半点咒具的诅咒气息溢出。她很好奇。 甚尔按下电梯按钮,走在身后的三个箱子毫不意外地撞在了他的背上,他无奈地扯扯嘴角:“存到仓库里了。总不能让大小姐觉得我是带着管制刀具的危险分子吧?” 五条怜回想着甚尔拿刀的样子……嗯,确实同危险分子如出一辙。 总计二十八层的塔楼公寓,要苦等五分钟,才能等来一架下行的电梯。然后再苦等五分钟,方可抵达目的地。 “该走了。” 甚尔提醒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像在扮演导盲犬的角色。 于是颤颤悠悠往前走。湿哒哒的鞋底也快干透了,看不清足迹,只好全凭一腔直觉了。不经意间,纸箱又撞上了甚尔——他正停住脚步开门呢。 “你啊。”他恼怒地转头,毫不意外地又被纸箱挡住了视线,气恼感一下子没了归处,抱怨的话语也显得软绵绵的了,“小心一点啊你。” 纸箱哆哆嗦嗦:“抱歉抱歉……我会当心的。” 他推开门:“好了,往前走吧。” 迈进家里,终于能够放下碍事的纸箱,也总算能够看到这个家的模样了。五条怜揉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意外的,这间房子又大又宽敞,带着一点油漆的刺鼻臭味,但这并不要紧。正对客厅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东京塔在诸多高楼之间露出一抹尖锐的红色。 而在这扇窗户的内侧,是空旷到一件家具都看不到的、装修痕迹少得可怜的、只比毛坯房好上一点的——主要好在至少铺了地板刷了墙壁造了吊顶——空空如也的、过分崭新的,他们的家。 五条怜左右望了望,又忍不住去看甚尔的表情。没想到在他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一点点的意外的后悔。 “失策了!”他扼腕叹息,“应该和那老头子说好,要一套精装修的房子才对!” “……” 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一套超好地段的大平层不说,居然还想要挑挑拣拣。甚尔先生,要求很高呢。 她暗戳戳地在心里想着,当然是没把这些念头说出口,只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连床都没有呢。”又环顾了一圈,五条怜发现了这个噩耗。 甚尔瞄了眼手表,轻轻咋舌:“家居店现在都已经关门了……算了,今晚暂且将就一下吧。先吃饭再说。你想吃什么?” 话题一下子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匆忙回过神来:“你问我呀?” “我总不能问惠吧?” “唔——您说的是。” 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嘛。 五条怜想了想,很认真地琢磨着,可惜大脑一片空白,得不到半点灵感。 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没有吃太多东西,可她不太饿。估计是早已饿过了劲,连饥饿感也被消化掉了。 想不到合适的答案,她只好讪笑:“什么都可以。” “……我还不如不问。” 甚尔叹气,结果选择权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操劳了一天,思来想去果然还是要用肉来消除疲惫。暂且先把禅院惠放在家里——毕竟这小子可不愁吃的。 “把惠惠一个人放在家里不要紧吗?”五条怜总有点担心,“是不是有人看着更好呢?” 甚尔摆摆手:“最多就一个钟头,有什么要紧的?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别被保姆宠坏了。” “……哦。” 虽然有点不满,但他说得好像确实有道理。总之下楼逛了一圈,街对面的寿喜烧小店还在营业,简直是完美的选择,干脆不再多纠结,直接步入了店里。 看起来门面小小的店铺,内部倒还算宽敞。点了一份和牛寿喜烧,再豪横地追加了三碟牛肉。这家店以优质的谷饲和牛最为得意,店内挂着的小电视都在播放谷饲牛的饲养纪录片。 等待寿喜锅上桌的时间乏味无趣,甚尔和五条怜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可聊,只能无聊地盯着电视,旁观谷饲牛的成长过程。 “我们的牧场位于北海道,引进优质国产肉牛品种,选用当地原产的谷物饲料,根据科学饲养法,为每一头牛搭建面积最为适宜的饲养空间,定时播放舒缓音乐,让每一头牛都生活在愉快满足的环境之中。” 还能听音乐呢?比她过得幸福。 画面上,棕色的或是黑色的谷饲牛整齐地排列在方格的围栏中,低着头,在食槽中啃食干粮,并不宽敞的空间只能允许勉强转身,它会不会认为世界只有这么大? 五条怜没由来地想。 寿喜烧上桌了。雪花纹路的牛肉切成薄片,叠成弧形,在蔬菜与豆腐上铺成漂亮的圆圈。店员点燃炉子的火,咕嘟咕嘟声中,雪花般的脂肪融化成半透明,粉色的牛肉一点一点转为棕褐色。屏幕上的牛依然吃个不停。 “优良的品种、优质的饲料、科学的养殖方式。优秀的一切,只为打造出最为骄傲的国产牛肉。”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牛还在吃草,牛肉已经熟透。脑海像是响起了咔哒一声。 ……是了,是谷饲牛啊。 华原夏梨,也是一只谷饲牛。 五条怜眨眨眼。 她想明白了。 那是一只用大量的金钱和有限的自由饲养出来的、有朝一日会被端上餐桌的谷饲牛,所以夏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因为在出栏之前——在父亲将她嫁去大阪之前的每一秒钟,都该是幸福的。 想明白了,饥饿感好像也回来了,空空如也的肚子拧出酸涩的“叽——”一声。她拿起筷子,这才发现面前的一坨牛肉居然在悄然之间消失无踪了。 与此同时,甚尔夹了一大筷子的牛肉,正准备把战利品放进碗里。注意到五条怜难以置信的目光,他笑出了声。 “现在活过来了?”他说。 五条怜不懂他的意思:“我刚才也不是死的。” 她伸出筷子,不由分说地夹走了甚尔筷子里的牛肉,像是怕被追责那样飞快地塞进嘴里,把脸塞得鼓鼓囊囊,如同仓鼠。 甚尔惊了。 “你这家伙,怎么老爱抢我的东西吃?”他不满地撇着嘴,“护食吗?” 护食大概不是什么好话,不过五条怜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嗯!” “啧……”甚尔重新夹起一大筷子牛肉,嫌弃地说,“受不了你。” 受得了或是受不了,他们都坐在一次吃完了一整锅寿喜烧。而那骄傲到能在电视上不停循环播放的谷饲牛,吃起来好像也不算多么特别。 说不定只有虚有其表。五条怜想。 慢悠悠走回家。路过鲷鱼烧小店,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倏地被甚尔甩在身后。正想追上,他也停下了,回过头看她。 “干嘛不走了?”他问。 依然停在鲷鱼烧小店的档口前,她干脆说:“想买鲷鱼烧。” “那你快点。” “好!” 快快地点单付钱,刚出锅的滚烫鲷鱼烧来到了手里。五条怜小跑着追上甚尔。 “哎。”甚尔指了指她的鲷鱼烧,“分我一点。” “……哦。” 早知道他也要吃,就多买一个了。 五条怜藏起这点不情不愿,捏住鲷鱼烧。轻轻一掰。鱼头鱼尾分成了非常不均匀的两半,巨大的鱼头和小小的鱼尾,对比有点过分鲜明了。 所以,哪一半归哪一位呢?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且相当没有价值的问题。 第45章 你的自我认同感是? 拳头大的鲷鱼烧脑袋和三指长的鲷鱼烧尾巴,怎么看都是好不平衡的分配。五条怜懊恼着自己的垃圾手艺。 要是能够掰得再平均一点,哪还用得着苦恼谁吃哪一半这种烦心事呀! 可惜没有“要是”,而且她也没有精准切分鲷鱼烧的自信。再来一次,说不定反而会分得更加不平衡呢,她想。 现状无法改变,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才比较合适吧。 五条怜已经开始权衡起这两块鲷鱼烧的优缺点了。 鱼头部分的鲷鱼烧最大块,裹着一大团红豆馅,是毋庸置疑的最佳选择,但红豆馅里还藏着滚烫的热意,要是不小心,保不齐会被烫到。谁都不会喜欢舌头隐隐作痛的感觉吧。 至于鱼尾部分嘛,尽管只有小小的一点,却被烤得很脆,一口下去肯定咔咔作响,绝对是整个鲷鱼烧中最为精华的部分。就是体积实在太小了,就算吃的精光,也还是会觉得好不满足。 所以,该选哪个才好呢…… 纠纠结结的心思还没得到一个着落,很快就被打破了——甚尔伸手过来,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拿走了最大块的鱼头部分,毫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被烫到差点喷火。 “烫死了!”他嚷嚷着。 五条怜盯着一脸狰狞的甚尔,心情复杂。 该怎么说呢……她还以为自己能先选呢,毕竟她才是那个付钱买下鲷鱼烧的人嘛(虽然仔细想想她的钱也全都是甚尔给的),却被甚尔抢走了先机,还被拿走了最大块的部分(虽然要她先选的话八成也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把大块鲷鱼烧拱手让人),怎么想都有点不甘心。 在看到他被烫得呲牙咧嘴之后,她又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点窃喜的坏心思,明明知道这样很不好,可她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地开始抽搐起来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能笑出来呀,这太不礼貌了! 甚尔瞥了一眼她刻意板起的面孔,真是好奇怪的表情。 “看我吃瘪有这么高兴吗?”他好无奈,嘴角都垮下去了。 “没有没有!” “你有话就直说,不要总让别人去猜你在想什么。很烦的。反正我是没有闲心去猜你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低下头:“……嗯。” 可你明明总能猜到我心里的事。她想。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手里的鲷鱼烧也被风吹得失去了温度。甚尔又咬下一大口,酥脆的面衣裹着绵软的红豆馅,有点太甜了。 “哎,我说。”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不知不觉间,五条怜已经被落下好远了。 “今天夏梨的那些话,说得是很难听没错,但能靠自尊心换来点什么,已经是很不错的交易了。”甚尔说,看来这就是他认定的价值观,“总比丢了面子还一无所获好多了吧?” 那些尖酸刻薄的咒骂,他果然全都听到了呀。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点什么呢? 没有任何感动的或是尴尬的念头,最先跳出来的想法居然是这个。真是罪过。 但五条怜确实没料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夏梨的事情。坦白说,如果这话算是安慰的话,那一定不是什么满分的宽慰。 “唔……您说的没错。”她尽力点点头,依然觉得内心沉重。 非要跟“丢了面子的同时一无所获”这么极端的情况进行比较,确实是前者更好一点。但要是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她可不想丢掉宝贵的尊严。 “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五条怜决定说一点违心的谎话。 只要重复上一百遍,即便是虚假的谎言,也是能够成真的。而她要说的谎言是—— “她骂的那个人是‘禅院怜’,不是我。”她低下头,小声嘀咕,“我是……是五条家的‘怜’。” 沉默,短暂的沉默。 “事到如今,你的自我认同感还是‘五条’吗?” 甚尔的声音伴着晚风一起吹来,隐隐之中,似乎带上了一点戏谑感,大抵是在嘲笑她吧。这并不奇怪。 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说出了这么不争气的发言,肯定都会想要予讽刺的。 他的话让五条怜觉得好不甘心。她知道自己应该反驳的,可话语却好像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只苍白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手里的鲷鱼烧尾巴一点一点失去了温度,得快点吃掉才行了。 塞进嘴里,费劲咀嚼。 当真是耽误了太久,本该酥脆的面衣已经吸饱了空气中的水分,变得软趴趴的了。内里的红豆馅黏糊糊,口感好粗糙,似乎还掺杂着一丁点苦味,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味。即便如此,五条怜还是吃完了它。 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在等待着答案——就是甚尔所说的那句“你的自我认同感还是‘五条’吗”。 真不想承认,这个问题她似乎(大概率是一定)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自我认同到底是什么,也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有自我。 毕竟,从名字到活着的意义,“五条怜”从来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五条怜很清楚这一点。 她垂低眼眸,用手一下一下抚平鲷鱼烧的包装纸,试图用温热的掌心将油纸上的褶皱熨平。这显然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达成的工作,于是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这份执念,转而把油纸叠起,仿佛只要把褶皱藏起,褶皱本身就不存在了。 听到甚尔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这份沉默的不满。她也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说点什么了。 “那么……禅院甚尔。” 油纸的一角抵在指尖上,五条怜的心跳得好快,她知道自己将要说出很不得了的话。 “你的自我认同,也还是‘禅院’吗?” 沉默,此刻也是沉默。 不敢抬头去看,所以五条怜也不知道甚尔摆出了怎样的表情。但她觉得现在还是不知道更好一点。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并不太久。甚尔停住脚步,伸手去掰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向自己,如此便能看到彼此的表情。五条怜看到了一张阴沉到近乎漆黑的脸,而甚尔眼前的则是一副带着一点点怯懦与很多无所谓的面孔。 他看得想笑。 “哈?”短促的笑声听起来很像是威胁。 五条怜把油纸捏在手心里,让尖锐的角戳着皮肉。她的声音很轻:“您生气了吗?” “这已经不是生气或是不生气的问题了。”他忍不住咋舌,“你在报复我吗?” “我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故意把我说过的话重新丢给我了。” 她躲开甚尔的视线:“也不是故意……” 但仔细想想,她确实是处于某些目的才问出那句话的,而不是纯粹的无心之失。如此想来,称之为“故意”好像也没有问题? 看来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才行了。 “您放心,我没有想要惹您生气的意思。” 这有什么好放心的?五条怜感觉自己说了句傻话。但没办法,她只能接着说下去了。 “您说过我们很像,对吧?所以我想知道,您的认同感是什么样的,如此一来,我就能跟在您的身后学习了。” 就像是冬日里踩着首领的脚步行走在雪地里的小狼崽那样,五条怜想要知道甚尔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许她该失望了,因为甚尔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自我认同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还和“禅院”挂钩,因为一想到那个家,他就来气;但也应该已经不再相关了,毕竟他早就离开了那个家,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他都不再关心,而那个家也无视了自己的存在或是离去。这样的现状,谈何认同? 甚尔不打算让五条怜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依旧阴沉着脸,迈步往前走。 “我们很像,但并不一样吧?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所以你没必要把我当作妈妈鸟,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不停,更用不着将我当成道德模范——啊,不对,我可没什么‘道德’可言。”他轻哼了一声,可能是在嘲弄她,也像是自嘲,“五条家的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直到现在,她还一直不曾说起过与自己有关的、更深入的事情。难道他很介意这一点吗?可是…… 五条怜僵在原地,无法迈步。 直到几乎要被彻底落下,她才不得不开口:“我是五条家的六眼的妹妹。” 甚尔没有停留:“这件事,我已经听你说起过了。” “嗯,是的……您是听过了。” 但她还有未曾告诉他的事情。 “在家主认定我失去了价值之前,我一直作为五条悟的——呃,该怎么描述呢……” 她有着和六眼相似的名字,曾经他们拥有几乎相同的面容。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但不仅仅只是如此。她到底是什么呢? 是六眼的替身?劣等的备用品?或者确切一点说,是用来分散一切会为六眼带来危险的存在? 无法给出定义。 五条怜是一个没有定义的存在。 第46章 是一个没有定义的存在 “前代的六眼在襁褓中遇袭,未满周岁便被诅咒师杀死,五条家的人恐惧到相同的惨剧再度发生,甚至连前代六眼的存在都不敢放入家族的记录中。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在阿悟——崭新的六眼出生的那天,本该和母亲一起死去的我诞生了。” 那个新生的孩子叫做被取名为怜(satoru)。 她存在的意义并不复杂,就是为了分散六眼在长大成人之前可能遭遇的一切危机。实现计划的方式也并不复杂,这孩子长得和六眼很像,只要削短她的头发、再套上和六眼一样的服饰,他们看起来将会像是完全一致。 再然后,在任何有需要的时候,只要带着这个孩子出去,就足够勾走一些脑子不灵光的诅咒师。他们会像饥饿的鱼那样钻进渔网,然后拼命挣扎。 鱼死网破的时候总是有的。五条怜曾无数次遭遇濒死的境地,环绕在身旁的人都死了,自己倒是侥幸活了下来。更多的时候是见证了他人的死亡,但那些失去不足挂齿。 …… 在那个家里,大家总说着satoru的事情。 ——知道吗,satoru少爷继承了无下限术式! ——satoru少爷又学会了新的本领! ——啊啊,satoru少爷太聪慧了! 他们诉说着她的名字,却不在她的眼前说起这些事情。而且,她也没有做出这些事情呀? 她拥有咒力,但没能继承术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五条家没有让任何术师前来教导她任何有关咒力实操的事情。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成为咒术师。 再说了,她也不是“少爷”呀。 真奇怪。什么都很奇怪。 一切的困惑,在见到那位“satoru”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真正的六眼,真正的satoru。与她空洞的深蓝眼眸不同,当他的眼眸注视着自己时,五条怜甚至想要捂住大脑。 不然的话,一定会被他看穿一切她脑海中的想法吧。 那时,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情——确切的说,其实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一幅能面面具。他只动了动唇,说,确实,长得和他很像。 必须承认,这不算是很愉快的初次见面。后来究竟是怎么成为关系还不错的兄妹的?也有点想不起来了。 回过神来,她已经变成了跟在五条悟身后的小小跟屁虫。 虽然这个家的所有人都不喜欢她,虽然大家都当她是棺材子而厌恶她,虽然她渐渐地长得不再像是阿悟,但只要和阿悟走在一起,一定什么都不用害怕吧。 “从此以后。” 颤颤巍巍地站在家主的面前,五条怜知道计划失败了。她彻底不像五条悟了,从空洞的双眼中就能看出贫乏无能的本质。谁也不会再轻易上钩。 而且,五条怜已经成长为了很了不起的六眼。 她没用了。 所以家主说:“从此以后,你就做回五条怜吧。” 从此开始,她才真正地成为了“五条怜”。 从那之后,她的老鼠被踩死,她捡到了戒指,但家主看她就像是在看被踩死的老鼠。然后…… “然后我受不了那个家,就逃走了。” 五条怜终于追上了他的脚步。那些一点都不想说出口的事情,也总算是说到了尽头。 “虽然诱因是戒指,但……就算是没有那枚戒指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吧。我在那里呆不下去。” 总有一天会是哪天,她也不确定。如此想来,或许捡到了那枚戒指、被家主视作虫豸,也不算什么坏事了——现在可比留在五条家好多了。 “哦。这样啊。” 甚尔漫不经心地说。 他好像听得不太认真。早知道这样,她也别说得那么详细了。 五条怜心口闷闷的,好一阵难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受什么。她只能用力地喘息几口气,努力让瘪瘪的胸腔重新鼓起来。 “所以。” 甚尔再度出声,吓得她瞬间打起精神了:“您说您说。” 他眯起眼,斜睨着打量她:“干嘛突然怎么谄媚?” “呃——” 谄媚吗?她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五条怜摸摸脸颊,好不自在:“因为我,尊敬您?” “嚯哟!”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尊敬我这种人?” “您不值得尊敬吗?” 甚尔想说“当然了”,可一低下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很空洞的眼睛——她的眸子总像是蓝洞,区别是蓝洞里一定藏着无尽丰富的秘密,而她的眼里只漂浮着空空荡荡。 很空洞,但在看着她时,却分外认真。 于是,他的回答好像也跌进了这片深蓝之中,无法说出口了。甚尔耸耸肩膀,不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了。 “所以。”他把扯远的话题重新拽回来,“你们家前代的六眼早早地就被诅咒师杀死了?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果然,他在乎的重点也是“六眼”。五条怜不觉得意外,至少她认为自己不需要意外,可心脏还是不甘地突突突跳动着。 “对。”她轻轻点头,“这件事,就连五条家的人也很少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悟告诉我的。” “也是。” 差点忘了,眼下就有一位了不得的六眼存在呢。 甚尔能想到为什么这出替身计划失败了。 五条怜太不像是六眼该有的模样了,从气质到能力,就连举手投足之间畏畏缩缩的小习惯也透着别扭。看来看去,大抵就只剩下一张脸还算像是五条悟了吧,虽然根据本人所说,这点相似也已经伴随年月磨灭了。 说起来,六眼长什么样子来着?想不起来了。甚尔让她抬起头,试图从她的面容中重新构筑出对于五条悟的印象。 “怎么说呢……”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多少还是有点像的,因为你们是兄妹吗?要成为六眼替身这件事是在你出生后就决定的,那时候怎么保证你们的长相完全一致——你们又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确实,她与五条悟的关系,充其量是来自于同一个家族的手足。真没想到甚尔还记着这一点。 五条怜有点不想回答了,或者说点别的什么搪塞过去。可其他还能说些什么借口呢,她想不到。 好像,只能坦白地说了。 “术式吧。大概。”话语和她的脚步一样僵硬,一点一点迈到电梯前,甚至忘了要按下向上的三角形小按钮,“以前听家里的下人说起过,似乎是曾找来了一个诅咒师,让他把我的脸变成了和阿悟很像的样子……所以现在变得不一样了,是因为术式的能力在减弱。” 就像是镀在表层的金箔一片一片掉落,露出了藏在其中的石头。 如果下人们的传言都是真的,那如今她与五条悟一切的不同,全都是因为真实的她正在显露。 这个可能性有点糟糕,所以她不爱去想——连带着连整个五条家都不愿意去回忆了。但她怀疑甚尔还会再追着问。 “您对五条家的事情很好奇呢……”她小声嘀咕。 终于想起等了好久电梯都没来,她抬手轻按向上的小三角,听到甚尔轻轻哼了一声。 “忘了吗?”他歪着脑袋看她,“我说过的,我爱听御三家的腌臜事。” 是了,是听他这么说过。 “对你来说,御三家的腌臜事是‘情报’吗?”五条怜不觉得这份爱好纯粹只是来自于对八卦的渴望。 甚尔耸耸肩,不置可否:“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好。” “是嘛……” “还有,你现在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所以别再嘀咕其他人的事情。我听了会觉得烦。” “……明白。” 没关系,她也不想再说了。 叮——电梯落回到底层。步入其中,轿厢门即将合拢,五条怜想起一件不算很重要但也绝不渺小的事情。 所以,自我认同感该怎么办?她的自我认同感应当是什么呢? 这个最应该纠结和讨论的问题,好像轻而易举地就从今日的话题中溜走了。 五条怜抬起头,注视着甚尔宽阔的背影。 甚尔的自我认同感,她也还不知道。但如果问了,他一定会扯开话题。 这个男人,到底是否存在着“自我”,或者“认同”呢? 她没有答案。她想她找不到答案。 “你怎么又磨磨蹭蹭的?”甚尔用手撑着门,回头看她,满脸嫌弃的,“做事太慢了吧。” 啊,一不小心想了太多,脚步都慢下来了,被他狠狠甩在身后,也难怪要被嫌弃了。 五条怜小跑几步,冲进门里。 “来了来了!”她急匆匆说,“下次一定不磨蹭了!” 甚尔努嘴,把门关上:“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吧?” “啊?”是吗?她想不起来了,只好尴尬地笑笑,“哈哈哈——” “嬉皮笑脸。” “哦……” 她收起嘴角的弧度,一声不响。 还是别笑了吧。 空空荡荡的家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漆黑,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摸索着走到客厅,看看谁在婴儿车里的小海胆,五条怜松了口气。 现在没人能照看禅院惠了,出门这件小事也变得提心吊胆了,真叫人苦恼。 咔哒——甚尔终于摸到了开关。平淡的浅白色灯光洒下,倏地把宽敞的新家照亮。 “想想今晚睡哪儿。”双手叉腰,他四下环顾着,“你还是要住在这里的,没错吧?随便挑个房间当你以后的卧室好了……啊。”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窃笑起来——说别人嬉皮笑脸的他,倒是有随意偷笑的权力呢。 在窃笑声中,他说:“这次可没有楼梯间给你选了。” 第47章 最糟糕的一晚睡眠 不用思索,*也不必纠结,更加用不着担心自己会不会想多了,甚尔的这句“这次可没有楼梯间给你选了”,绝对就是对她早前选择了楼梯间当卧室的嘲弄! 五条怜涨红了脸,连耳朵都在隐隐发烫,而这绝对是羞耻感造成的杰作。 “……我知道这里没有楼梯间!”她逞强般替自己辩解,“再说了,楼梯间什么的,我早就已经住腻了!” “是该腻了。” 甚尔挠挠头,皱着脸说,显然是回想起了昨晚委屈巴巴地缩在那个小房间里待了一整晚的糟糕经历。 “那里挤得要命,真不知道你怎么睡的。”他嘀咕着。 挤吗,她怎么没觉得? 用不着琢磨太久,她很快就找到答案了:“因为我没……” 才说道一半,她的话语突然停住了,表情也僵在脸上,看起来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甚尔挑了挑眉,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偷笑,追问道:“没有怎么?” “没、呃……”啊啊,现在连脸颊都开始烫起来了,说出口的话语哆哆嗦嗦,“因为我没您长得高……”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轻了下去,消失到了不知何处去。 自己不如甚尔长得高,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实。话虽如此,要在一直嫌弃她长得太矮的甚尔面前坦白自己确实很矮的这个事实,实在是太煎熬了,煎熬到五条怜冒出来了一股没由来的心虚感,衬得自己更加渺小了。 至于甚尔嘛,他当然是笑出声来了,以一副很得意的腔调。 “啊哈!” 难得见他心情这么好,如果他的好心情不是用来嘲笑自己的就好了。 五条怜耷拉着脑袋。她一点也不想表现得那么沮丧,可甚尔的恼人发言总是在耳边响个不停,叽叽咕咕着:“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知道自己只是个小豆丁。我是不打算打击你的自信心,但我得提醒你,你这颗小豆丁就算是好好地发了芽,也没办法比我高的。” 说着,他一撇嘴角,还耸了耸肩,一副“你好自为之”的态度,看得五条怜瞬间从沮丧转变成了暴怒。 啊,当然了,对着甚尔发火,这种事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这点小小的恼怒也全藏进了攥紧的拳头里。她对着看不见的空气气恼地挥了几圈。 “我马上就能长高的!”她执拗地替自己辩解,“我正处在生长期呢!” 甚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就是你刚才抢我牛肉的理由?” 没想到他还在介意这种事,真是小气鬼。 其实强抢牛肉和想长高的心完全没有关系,但似乎是个不错的借口——要是被甚尔知道自己是把夏梨同谷饲牛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才吃了不少牛肉,他肯定会嘲笑自己的。 不用再多想了,她匆忙点头:“嗯,就是这样没错!” “啧……怪小孩。”甚尔轻轻咂舌,瞥向她的目光都显得有点微妙了,“那就把最大的卧室让给你了,说不定你以后也能长大到撑满整个房间。” 这话听起来好像带着一点嘲讽意味,但也可能只是五条怜听错了。她也说不好,只能笨拙地点点头,小声嘀咕着:“谢谢您?” 甚尔无奈地扯扯嘴角:“不客气。” 算得上有些仓促,五条怜成功得到了这个家里最为宽敞的主卧。算不算得上是好事一桩,这个问题暂时先按下不表,但怎么总有一种她是胜之不武的感觉? 不过,分配卧室什么的,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情,也算不上是什么战争啦,当然也无从讨论胜利不胜利之类的事情。 就算是最宽敞的卧室,也和这个家的其他地方一样空空荡荡,除了电灯——甚至连个像样的灯罩都没有,只有一节灯管光秃秃地露在外头——以外,多余的家具一件都没有。 床嘛,自然也不存在。五条怜看着硬邦邦的木地板犯难。 她和甚尔一样,都以为华原先生约定的新房是轻松就能领包入住的程度,当然没有带上半点家具或是被褥,实在没想到是确确实实的一间新房子没错。 感觉,好像被华原先生埋伏了一手呢。 往身上不停套衣服的时候,她暗戳戳地在心里这般抱怨着。 她想过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特睡显然是不行的。没有丝毫柔软可言的木地板绝对不是什么可以安眠如梦的选项。 往地上铺一层衣服姑且增加一点柔软感,想来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但她的衣服少得可怜,从头铺到脚,只能堆满薄薄的一层,躺上去,好像还是和直接躺在木地板上没差。 要是那件羊毛的夹克还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可惜这只是“要是”。她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叹气了。 以前常穿的甚尔的那几件衣服,已经在本人的强烈要求之下全部归还过去了,她也不好意思只是为了舒舒服服地睡一晚上而找本人去要回来。 所以,她现在正在穿上自己的每一件衣服,努力增加自己的装备厚度。如此一来,她与坚硬地板之间的距离就能稍许增加一些了——通过她的亲身实验,已经证明了这就是今晚最佳的睡眠方式没错。 最后再找一件柔软的打底衫,叠一叠当作枕头,她总算是能够躺下来了。肩胛骨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木地板的硬实质感,但没有那么鲜明了。只要不侧身睡,突出的骨头就不会被硌得难受。 “晚安,惠惠。”可不能忘记哄一哄今晚和她睡在一间房的小海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睡得最舒服啦……” ……坏了坏了,她怎么又开始羡慕起一个小婴儿了?这可不好! 赶紧甩甩脑袋,把这点丢人的眼红全部甩出去。五条怜闭紧双眼,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这一晚,确实是睡着了没错。但睡眠质量嘛,当然是根本不存在的。 在短短的六个小时里,她醒来了八次。 其中,两次是为了给小海胆喂奶的自然而然的习惯性苏醒,两回是被厚重的衣服捂得后背冒汗,热气直冲大脑,一次是迷迷糊糊坐起来费劲地扒掉套在身上的加绒卫衣两件衬衫和三条运动裤,紧接着迎来了三次骨头几乎要被硬木头压得错位的恐惧感,她很不争气地被吓到从不安稳的梦中猛地睁开双眼。 最后一次苏醒,大概是这段糟糕的睡眠终于走到了尽头。她既没觉得有多热,也没觉得很冷,就是平躺着睁开了双眼,无趣地瞪着天花板,背后的木地板正在致力于让她的脊椎骨彻底散架。 说真的,她连一秒钟都忍不下去了! 飞快地爬起来,也自己不管踢飞了脚下几件衣服,五条怜冲出房门。 她要找到甚尔,告诉他现在立刻马上就去家具店买一张床,再不济拖回一张席梦思床垫也好——或者或者,买床被子打地铺也是好的呀!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直接睡在地上了! 五条怜暗自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顺便连措辞这一步都已经偷摸摸地演习了好几遍。前所未有的勇气让她有种莫名的亢奋感(其实这份亢奋更有可能是缺少睡眠所导致的),脚步轻快地走向次卧。推开门一看,空空荡荡。看来甚尔没有选择此处当他的房间。 推开第二扇门……哎呀,走错了。这里是置物间。再打开隔壁的门,怎么还是置物间? 睡眠不足与陌生的家双管齐下,成功给五条怜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感。勇气也成功地被折半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上正蒙着一层微妙的雾气。 小心翼翼,再把手搭在又一个门把上。还来不及按下去,把手居然自顾自转动起来了,吓得她差点没喘上气,随之而来被拉开一道小缝的门扉更是让她几乎要原地跳起。还好从门里出来的只是甚尔而已,否则上述一切丢人动作,真的就要全部化作实际了。 其实甚尔也有点被突然出现在门口且脸色青白像个幽灵的五条怜吓到。但他可不会把惊恐的表情像她那样全部写在脸上,也不打算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只瞄了她一眼,随口问道:“起这么早?” “唔,是的。您今天起床也挺早?”话说完了,才想起来好像还漏了点什么,她赶紧补上,“早上好。” “哦。好。” 他的回答真简单,直接把“早上好”浓缩成了短短的一个“好”字。 说实在的,他的脸色看起来也没多好,看来他的睡眠质量并不会比五条怜好到哪里去,也难怪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别扭地蹙起眉头,一会儿转转肩膀,一会儿摸摸后背,安定不下来的手最后落在了后脑上上,很随意地挠了挠,小小的抱怨话语随之而来。 “华原那老头子,绝对是在报复我没错……受不了,直接睡在地上实在是太难受了。” 五条怜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您也会觉得难受呀?” 亏他还长了这么一身的肌肉,难道就没有半点作用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目光忍不住打量他的手臂肌肉,好奇的实现一路向下,却被他忽然的出声打断了。 “喂。” 抬眸一看,他眯起眼正盯着自己呢。 “我说你啊,是不是在想什么超级没礼貌的事情?” 第48章 你是不是在想很不礼貌的事情? 没错,就在此刻,五条怜的脑袋里确实装着不太礼貌的想法。 她觉得甚尔的满身肌肉没能在席地而睡的时候化作无形的被褥,实在太可惜。这种念头真的有够大不敬的。 都被甚尔看出来了,那么她就会如愿地把心中所想说出口吗?当然不可能啦。 她有种确信的预感,要是她当真这么鲁莽,那么在说出上述想法后,以甚尔一贯的处事风格,要么会白她一眼,要么就是锤她的脑袋,力度有多重,将取决于他的恼怒程度。 五条怜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其实也没那么莫名其妙)挨上一记,更不乐意被白眼,于是匆忙换上一副板正的面孔——她已经开始展现出扑克脸的精髓了!——干巴巴笑了两声。 “没在想什么呀。”总之先撒个不痛不痒的小谎吧,“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想太多?他怎么可能想太多! 看着一个小屁孩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骗人模样,甚尔觉得好无语,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也完全忘记了正是自己把“扑克脸”这个概念教给她的。 换句话说,他才是此刻现状的始作俑者! 不知道该不该算作是好消息一桩,甚尔并不打算逼问出她的真实心思,当然也不准备问责自己。他的脑袋也是雾蒙蒙的一片,所有思绪全都变得迷迷糊糊的了,只余下一个念头依旧清晰,而这个想法当然是赶紧买张床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既然期望已经如此迫切,那么就得赶紧付诸实际才行! 于是,甚尔和五条怜并排盘腿坐在空空如也的客厅里,隔着一段可以说是相当礼貌的社交距离,还有一只不谙世事呼呼大睡的小海胆,无聊地盯着地板接缝发呆。 他们确实达成了共识没错,迫切地想要睡上一觉的心情也真得不能在真了,但现在是早晨六点整。 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有任何一家家具店开门的。电器街也在沉睡中,所以就连趁早买台电视机来打发打发时间也变得不可能了。 ……华原那个老头子,绝对是复仇没错了。 甚尔气恼地想。 坐得腿麻了,无趣的等待也磨人。他索性往后一倒,准备躺下来歇会儿,没成想,后背一碰到地板,一整晚在坚硬地面睡觉时积攒下来的酸痛感一齐发作了,拉扯着背部肌肉都在痛个不停。以前被家里那些眼睛长头顶上的咒术师围起来打好像都不如在木地板上睡一晚上来得难受,甚尔无话可说了。 用手撑着地板,艰难地重新坐起来,他现在只想叹气。看看手机,未接电话当然是零,也不会有人给他发任何短信。 最近就连电信运营商都不会给他发消息了,难道是发现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大客户吗?甚尔咋舌,心里已经偷摸摸地把禅院家的咒术师和电信运营商绑在一起了,暗自贬低着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后悔感嘛,当然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一是后悔在和华原协商报酬的时候没有界定好所有回报的条件,傻兮兮住进了没装修过的新房子里。其次嘛,就是后悔着没有买一部自带游戏的手机了。 还记得当时买新手机的时候,临近的诺基亚柜台新出的款式,可是能够玩贪吃蛇的。当时候为什么选了这款来着? 甚尔看着手中银色的这台精密的小小机器,好像有点回想起来了。 当时,貌似是觉得自己这种人和游戏的适配性相当低,而且他对游戏也没那么感兴趣。现在他后悔了——如果拿在手里的是那部深蓝色的诺基亚,现在他至少还能靠无限变长的小蛇来充实无趣时间呢。 干脆把手机也丢到一边算了。 甚尔觉得自己应该学到了一点什么教训,不过现实状态是,他的脑袋依旧罩着一层雾。 教训也好,道理也罢,全都在雾气的另一端,没有给他造成半点实感。倒是无趣感鲜明得可怕。 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 “走了。”他对五条怜招招手。 同样脑子上罩着一层雾的五条怜也花了几秒钟才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又耗了几秒,学着他的样子站起来。 “我们去哪儿?” 甚尔已经开始找钱包了——丢掉的手机当然也要找回来啦。他一边四下摸索,一边嘀咕着:“去楼下便利店,先买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看下有没有报纸吧。” “应该有吧,昨天路过的时候,看到橱窗里摆着报纸。” “行。”那可再好不过了,“有报纸的话就买份报纸看看,看到nitori或者宜家开门为止。” “nitori?” 两只鸟的意思吗?五条怜眨眨眼,没有听懂。 “家具店啦。” 甚尔以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她,一句“大小姐”也差点接在后头说出来。看在她已经露出了一副很窘迫的模样,他便不说了。 “哦……我知道了。”她收起耷拉的嘴角,伸手把婴儿车拉过来,“要带上惠惠一起去吧?” 甚尔皱眉,有点不解:“带他干嘛?” 现在不解那方变成五条怜了。 为什么不呢?她忍不住想。 昨天他也是这种态度,完全不把育儿大事放在心上。 “放他一个人在家里的话,会很不放心的,不是吗?”她觉得自己像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不看着点,他会从各种地方掉下去的,比如像是沙发或是床之类的……啊,这里的话,倒是不用担心这一点。” 毕竟什么都没有嘛。 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放心! “而且,还有很多麻烦事情要做的,比如像是喂奶呀换尿布什么的。他还会索求抱抱的,要是他哭得昏过去了怎么办?那多吓人!” “我儿子是一哭就会昏过去的吗?” 甚尔听了倒是想昏呢,还好他现在只想要叹气。 “你果然是被夏梨家的保姆宠坏了。” 隔了一整个晚上,忙碌的日常几乎要冲淡了在镰仓的回忆,当“夏梨”这个名字不期而至般跳入耳中时,五条怜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耳洞又开始痛起来了。 不是已经不流血,重新开始结痂了吗?真麻烦。 “既然你这么担心的话,那就把惠带在身边吧。”他耸耸肩,走向玄关,“反正也是你照顾。你愿意承担起这点多余的工作,我应该替你高兴。哈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听起来倒是也没有那么高兴呢。 还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但也许搞懂了也没有意义。五条怜不再想了,推着婴儿车往前走。 忘记关上的窗,此刻很不适时地吹来了风,拂动了鬓边的碎发,也吹动了柔软的耳垂。一度几乎快要消失无踪的痛意,倏地又回来了,疼的她不得不顿住脚步,不期之间停在了原地。 麻烦,果然很麻烦。 每当耳洞痛起来时,她都好想摘掉耳钉。烦人的贯穿伤口,干脆愈合算了。这份冲动今日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强烈。 反正耳环从来都不是人生的必需品。她告诉自己。 冲动如此猛烈,可还是没有落入实际。 为什么没有?她说不好。 可能是不想遭受多余的疼痛,更多的可能性是她该出门了。不能再为无聊的这一丁点小事耽误脚步。 清晨的新宿还没有忙碌起来,但出门后不多久,就能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看到穿着西服或是校服的行人出现在街头。 看来今天是工作日。 不上班的甚尔和不上学的五条怜同时冒出了这番感想,并且很有默契地把早饭送进了嘴里。 甚尔吃的是炒面面包配冰美式,五条怜则是鸡蛋布丁和牛奶再加一个三角饭团,简直是大相径庭。 当然了,刚才那点难得且有趣的巧合,两位当事人完全没有察觉到。 甚尔摊开报纸,首页毫不意外是尚未结束的伊拉克战争。只要战火还没烧到东京,那就同他无关。甚尔觉得不感兴趣。残奥会的新闻也不甚有趣,哗啦哗啦翻过去了。 他连去年的洛杉矶奥运会的赛程和结果都不关心,怎么可能会对都柏林的残奥会提起不存在兴趣。 看来看去,报纸上写的不是那些无聊的事件,就是股票或是正是有关的新闻,还有并不重要的某某基金会宣告成立,无聊到让人想要打哈欠。他合起报纸,最后一丁点趣味感伴着吐息一起被叹到空中,早些时候盘腿坐在自家(虽然那地方不尽如人意,但的确已经是他的家没错了)客厅里的那种乏味心情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 全当是为了压抑着股乏味感,他拿起咖啡杯,先像模像样地晃了两下,尽力让咖啡带走冰块即将融化的水分,迷了两口,目光悄然瞥向身旁的五条怜。她正捧着一本什么,看得很起劲,与他现在状态截然不同。 那就再喝一口咖啡吧,然后偷瞄一下她在看什么……嗯,她拿了本时尚杂志——果然是没品的小孩。 他暗戳戳在心里想着,忍不住撇了下嘴。 就像是捕捉到了他的表情,恰巧是在同一时刻,五条怜也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 “甚尔。” 甚至还叫他了。 甚尔嘛,他当然是不可能感觉心虚的,但杯子里的咖啡还是自说自话地猛晃了一下。他干脆放下杯子,连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了。 “干嘛?”他没好气的。 啪——她合拢杂志,换上一副认真表情。 “你是不是在想很不礼貌的事情?” 第49章 运气哪有这么好 ——你是不是在想不礼貌的事情? 必须承认,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五条怜确实怀揣着一点报复的意味——当然啦,只有一点点而已哟! 这点复仇的心思,是绝对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不过嘴角不经意扬起的弧度已经把她的心思全部透露出来了。甚尔全都看在眼里,轻哼一声。 “对啊。”他耸耸肩膀,“我觉得你看这种庸俗的杂志非常没品。” 和五条怜不同,甚尔打算当个直率的家伙,虽说直率也不算是他一直以来的优良品德。 真是叫人伤心的真相呢。 五条怜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了,刚才那副带着点计谋得逞的小表情也彻底消失无踪。她撇撇嘴,真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了。 真没想到“没品”这个评价还能再听到2回 。而且看时尚杂志哪里没品了呀! “你只是不喜欢时尚杂志,所以才把自己的喜好强加在别人头上了吧。” 她小声嘀咕,嘀咕着嘀咕着忽然来了底气,一下翻到杂志的最末页,把最后彩页摊开来给他看。 “再说了,我是看到这本杂志本期有抽奖活动所以才买下的——特等奖是巴宝莉的手提包呢!” 印在彩页上的经典格纹手包,甚尔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没品。”他赌气似的说。 五条怜真的要跳起来了,面红耳赤地替自己辩解:“可是这个包很好看呀!而且这算是一种赌博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你的运气哪有好到能中特等奖?” “我——” 好嘛,这下彻底是反驳不了了。 且不说她本人的运气如何,仅此一个且中奖率只有综合百分之零点零三的特等奖,从概率学上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宝物。二等奖与三等奖的粉饼香水看起来也有够诱人,可五条怜不怎么想要——虽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 多少有点被打击到了,五条怜深呼吸了几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把杂志往甚尔面前一推。 “您来抽吧。” 她这话说得像是在赌气,实际上当然和赌气没有半点关系。 她认真地考虑过了,无论是运气还是实力,他们之中肯定都是甚尔更胜一筹。比起刮开抽奖涂层那一刻的未知期待感,她更宁愿让手气更佳的那方帮忙抽中心仪的奖品。 在这个场合下,心仪奖品当然是百分之零点零三概率的巴宝莉手提包。 甚尔皱起了脸,说实话有点不情不愿的。 刮开抽奖涂层这件事他其实挺乐意做的,但五条怜的态度总像是想要靠他的金手指逆天改命一样夸张。 且不说他有没有金手指,就算他运气好到爆炸,也不能浪费在这么一次小小的抽奖上啊——起码得用在柏青哥或者赌马上大赚一笔才对! “再说了。”可不能忘记最重要的一点,“在你选中这本杂志的时候,能否中奖这件事就已经确定了,刮开涂层只是揭晓答案的过程而已,由我来还是由你来全都一样,不是吗?” 一语道破,可五条怜还是一副固执模样。 “肯定会有一点不一样啦!”她不停把杂志往甚尔面前推,“您就试试看嘛,拜托了!” “诶?行吧行吧。” 甚尔被她求得嫌烦,也有一点点可能性是他对中奖结果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 不管是处于什么理由,他总算是答应了,伸手往口袋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才掏出一枚硬币,还是最有缘分的五元铜板。 难道真能和巴宝莉手提包结缘了?他暗自想。 轻轻刮开银色的涂层,第一个文字露出来了——是“特”字。 “!!!” 五条怜突兀地张着嘴,这完全是因为她已经惊喜到说不出话来了,紧挨到甚尔身边,满怀期待地探头看他刮着涂层,脑袋动来动去的,好像一只小狗。 便利店的小桌子本来就不宽敞,被她热情的期待一挤,彻底不剩多少空间了。 甚尔别扭地歪着身子,心里多少有点怨言,却没有说出口来。他也被这意外的“特”字惊到了。 见鬼了,运气真有这么好吗?但仔细看看,这个“特”字的位置貌似…… 继续刮下去,一长串文字出现了。 “‘特别的感谢致特别的你’……我们没中奖啊!” 五条怜发出痛苦的惊呼。 难怪总觉得“特”字的位置格外靠前,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排版,原来是憋了这么一句祝福语啊。 甚尔干笑了几声。 意料之中的结果,没什么好沮丧的。他这么想着,把五元硬币丢回到口袋里,无视一旁郁郁寡欢的五条怜,直接把杂志阖上还给她了。 “我说了吧。”他的语调里居然还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窃喜,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就是抽不中的。” “我知道的啦……”她小声嘀咕。 五条怜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好运到能够轻松的拿捏到百分之零点零三的概率——要是能有这种运气,说不定她出生时就能抓中“六眼”这枚好签了。 也就是说,此刻所感觉到的一切沮丧和低落,完全是因为刚才看到“特”一字的瞬间高涨起的肾上腺素所带来的副作用,衬得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变得更加灰暗了。 杂志上帅气的封面男模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写在书页里的“这个夏天最不容忽视的时尚单品!”专栏也变得乏味无趣。她把杂志推得更远,一眼都不想多看了,与甚尔一起保持着无聊的空洞状态,一直到时针指向九为止。 感谢开门更早离家更近连咖啡也更加便宜的宜家,这一切有点成功让它化身为目标终点的第一站。 装修风格是用不着费劲多想了,照着喜欢的样板间依葫芦画瓢,把对应家具统统买下就好。 现在五条怜有点感激甚尔在意大利之行成行前和夏梨提了分手,省下的一大笔出游钱正好够买家具,否则他们就要成为住在繁华地带大平层却连饭都吃不起只能煮清水乌冬面(噩梦又回来啦!)的可怜穷鬼了。 “你在偷笑什么?”穿梭在自提仓库里找货品时,甚尔盯着她,忽然这么说。 “有、有吗?”五条怜心虚地挠挠头,“没有吧。” 明明就有。在一语道破之前,她的眉梢要快扬到天上去了。 甚尔懒得戳穿她了,轻哼一声,继续对着货号找家具,把宽大的购物车装得满满当当,结果结完账推到楼下才想起昨天租的车早就还回去了,就算没还也装不下这么多大件家具,只好灰溜溜的跑回收银台问是不是能追加配送服务,好在没人会不想多赚一笔配送费。 “你该提醒我的。” 把找零塞回钱包,甚尔埋怨的话语,五条怜一点都没明白,就算是困惑地眨了眨眼,也还是一头雾水:“该提醒你什么?” 他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没事了。” “哦……” 所以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呀?完全不懂。 五条怜撇撇嘴,决定丢掉这点茫然,跟在甚尔身后,一起走向商店街。 呲啦呲啦,炸着可乐饼的小铺好热闹,拐角处的咖喱店直到这个点也还是顾客众多,贴满了黄色打折标签的蔬菜店也挤满了阿姨太太们。 这条街上热闹的一切都忍不住让人想要侧目,但他们的目标是尽头的电器行。只要穿过这些喧闹的店铺,就能看到摆在店门口巨大的落地式液晶电视了。 “总之,电视机是非常有必要的。”顿了顿,甚尔添上一句,“是生活必需品。” 是……是吗? 五条怜真不想质疑他的话,但果然还是免不了茫然。 所谓的生活必需品,指的应该是没有就活不下去的意思吧。 以前还住在五条家的时候,她的屋子里可不会有电视机这种东西——事实上大多数人的房间里都不会装上这么一个黑漆漆的方盒子。阿悟的房间里倒是有,所以她以前能够旁观他通关了整部最终幻想7。 有电视机的阿悟活得好好的,没有电视的她还有五条家其他讨厌的人也没嗝屁,由此大概就能得出结论了,显然电视机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 在她暗戳戳地想了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空当里,甚尔已经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门口展示的那款最新落地式液晶电视,标价上的零多到只消看上一眼就足够让人昏过去了。店主的态度变得殷勤到可怕,捏着嗓子说了好多恭维话,敬语也多到让人想要昏厥了。 甚尔一点都没认真听这个秃顶老头在说什么,尽管对方面前,视线却在四下打量,扫过电风扇与摆着的柜式空调,然后落在了不远处的游戏机上,盯了一小会儿,忽然收回视线,盯着五条怜,又垂眸看向躺在婴儿车里熟睡的禅院惠,不自觉摸了摸下巴,而这显然是他冒出了什么糟主意的前兆。 五条怜猛抖了一下,头默默后退了几小步。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她真的有点后悔把禅院惠一起带出门了。 暗戳戳想着要不干脆这么退出他的视线好了,忽然看到他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我给惠买台游戏机吧!” 他摆出一副好爸爸的姿态说。 第50章 全部都是借口! 看着甚尔真挚的(其实也没有那么真挚)眼神,有那么一秒钟,五条怜仿佛看到了十年后抱着游戏机手柄坐在电视机前、脑袋上尖刺似的发丝被电风扇的吹得晃荡不止的小海胆——啊,那时候可能称得上是大海胆了。 大海胆与电视游戏中的魔人激战正酣,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半点动静。她悄声走近,绕到前面一看,才发现大海胆居然完全继承了甚尔的这副面孔,连死鱼眼都如出一辙。 五条怜被吓醒了,猛地从幻想中脱身,一抬头,对上的居然还是甚尔的死鱼眼。她又大吃一惊,差点以为自己扎根在无厘头的想象中无法脱身了。 “你发呆干嘛?”甚尔撇撇嘴,对她不认真的模样不太开心,“既然站在别人面前,那就好好听人说话。” “是是是……” 她一股脑点头,尴尬得无话可说,只好回想着甚尔刚说的那句话,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小海胆现在还只是小海胆而已呢,怎么就需要游戏机……不对,明明就是自己甚尔想要嘛,怎么能拿孩子当借口呢! 不知从何而来的正义感瞬间冲进心头。想想十年后的大海胆,五条怜认为现在的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甚尔……先生!”她搬出了久违的尊称,不着痕迹地把婴儿车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您不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强行放在孩子的身上!” 拙劣的借口果然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当事人是否感到别扭或是尴尬,从表情看来实在无从得知,他只无奈地摆了摆手:“行吧行吧,是我自己想要,这么说你满意了吧?” 满意?唔…… 五条怜摸摸下巴,有点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合适。 虽然甚尔此刻状似服软的表情确实很值得欣*赏没错,但她好像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才特地指正他的? 说实在的,目的究竟为何,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坦白事实之后,甚尔俨然一副赎罪结束的轻快模样,彻底正大光明地踱到游戏机的柜台前,听着秃了顶的店主大叔喋喋不休介绍着每款游戏机,目光总在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脑袋。没办法,五条怜只好推着婴儿车跟上了。 啊,可不是因为她对游戏机有多么感兴趣,纯粹只是不想被甚尔甩在身后罢了——仅此而已! 游戏机琳琅满目,按照颜色分类的游戏卡带也摆得齐整,如同三十六色油画棒那样颜色分明。 最新式的游戏主机摆在柜台上方,最显眼的当然是以前就在广播新闻里听到过、销量高到惊人的PlayStation2,几乎快要退出市场的世嘉土星也还在售卖中,摆在旁边的彩色方形游戏机则是任天堂GAMECUBE。 “这台机器的简称是NGC哟。”光滑的秃顶脑袋摆出一副很专业的姿态,说着的倒都是挺简单的一些事情,“同理,PlayStation2的简称就是PS2。” 还不如不说了。 大概是因为甚尔已经买下了一台新电视,所以店主认定他是游戏主机的潜在客户,也可能是主机的利润相当可观,总之这颗光滑的脑袋卯足了劲,一直在说摆在玻璃柜台上的这些游戏主机的事情。 至于隔了一层玻璃、就摆在柜台里头的掌机,他看也不看,更懒得多提几嘴、五条怜有点失望,可怜巴巴地扒在柜台旁边,盯着里头的好几台机器。 明明是掌机更有意思啊。她郁闷地想。 比如像是角落里那台GAMEBOY,小时候阿悟就很常玩,听说是某一年他的生日礼物,正巧游戏机的出厂日期就是与他出生日完全相同的1989年12月7日。 后来GAMEBOY升级换代,变成了GAMEBOYADVANCE,于是拿在五条悟手里的小巧游戏机变成了红色的GBA。他有段时间很着迷于一款破案游戏,五条怜七七八八地旁观着看完他通关了,却怎么也不明白这款时不时就会冒出“我有异议!”的骇人动静的游戏到底有趣在哪里。 ……她也很不明白,直到现在还能轻易地想到五条悟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她也需要一台GBA,说不定多摁上几回十字键就能把脑袋里的杂念全都戳出去了。 “啊,您想要这款是吗?明白了——” 光滑脑袋忽然上下大幅度动个不停,原来是在点头哈腰。每句话的尾巴也被拖成市侩的长音。 五条怜回过神来,终于从柜台里的那些掌机收回目光。原来甚尔已经挑好心仪的游戏机了,光滑脑袋正在忙着打包呢。 不知该算是意料之中还是怎么样,被收进购物袋的是PS2,而不是方形可爱的NGC,更加不会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里的世嘉土星。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把疑惑憋到出店外之后才说:“为什么不选NGC?” 总觉得要是再店里说出困惑,光滑脑袋一定会科普一大堆她听得懂的或是听不懂的。 五条怜不想看到一颗鸡蛋在眼前晃悠不停,她只想和甚尔一个人讨论这个算得上五条怜的话题。 “哪有什么为什么。”甚尔撇了撇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倒是你,很喜欢NGC吗?” “唔——” 其实也没有啦,毕竟她不懂游戏机和游戏。她只是纯粹地觉得,GAMECUBE都比PS2漂亮多了。 “而且任天堂的名字里还有个‘天堂’呢。”五条怜一本正经。 这听起来多酷呀! 不算意外,说完之后就被甚尔白了一眼。 “没品。”又是这个评价。 但好消息是,五条怜免疫了。 “哦。”甚至还能给出这种很没劲的回答,“知道了。” 没有恼羞成怒的“啊啊啊啊你别说啦!”,也没有一本正经的自我辩解,那么“没品”的评价就会变得彻底无趣。 甚尔无话可说。 “喜欢的话就自己买去吧,你也不是没钱。”只丢下这么句嘀咕,他便迈步向前了。 所以,在这场至关重要的新居大采购中跟着手提纸袋一起到家的游戏机。 一小时后,液晶电视也被送上了门,硕大一个,摆在客厅靠墙的正中央,存在感十足。 再然后,就什么都没有被送来了。 约定好六点钟前到家的家具迟迟不来,倒是很准时地在五点五十九分接到了来自对方的电话,一连串的“真是非常抱歉”里夹杂着自己运力不足的遗憾、对他们无法准时收到商品的歉意,另外还掺杂了一丁点对他们买了太多家具的偷偷摸摸的抱怨。 归根结底就是,今晚也没有床能睡了,因为他们出门后完全把买被子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把折叠椅都没想起来要买,以至于他们依然只能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 但这也没关系——红着眼睛打了一整晚《生化危机》的禅院甚尔会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坐在地板上打一整晚游戏绝对比直接睡在地板上好多了! 至于坐在他身旁,像个不倒翁那样摇来晃去的小家伙……抱歉,请先不要把她视作上述理论的样本。 “你要是困的话,去睡觉不就好了?”盯着电视机目不转睛,甚尔的死鱼眼都要变得更加死气沉沉了,“在我视线范围里动来动去,我想留意不到都难。” “抱歉……但我,我不想睡在木地板上了。” 她悄悄地往后挪了挪。 恰好是在同一刻,电视上跳出一张丧尸的大脸,苍白皲裂的面孔与鲜血漓淋的大口,瞬间把盘旋在脑子里的睡意吓飞了。她匆匆忙忙捂住心口,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吓到撅过去。 这么看来,还是勉强将她加入“打游戏好过睡地板”这番理论的证明人行列之中吧。 甚尔懒得再说她了,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操作主角杀死了这片地图中的最后一只丧尸,便把手柄丢给五条怜了。 “呶,你来吧。”他换了个坐姿,靠在电视机的包装箱上,“我看着你玩。” 五条怜难以置信:“真的呀?” 这么一来,甚尔不久变成以前的自己了嘛——她就总是旁观五条悟打游戏。 一晚没睡,多少有点头昏脑胀的。甚尔按着眉心,长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总是喜欢质疑我?” 每次向五条怜抛出一句话,有八成的概率还是只能收到一句反问,问了简直如同白问。 对于自己的小缺点,五条怜本人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有感觉。不过,貌似惹得甚尔有点不开心了,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她抱歉地笑笑,赶紧替自己挽回局面。 “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尊称又被搬出来了,“我只是太惊喜了,惊喜得难以置信。” “哦——” 一声应答被他拖得长长的,意味不明。她也不说话了,立马接过手柄,化身为屏幕中的新官上任小警察,穿梭在丧尸横行的警局之中。 漆黑而幽暗的通道,危机四伏的地图,寂静到没有半个音符的BGM。一群丧尸跑了出来,这注定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五条怜屏住呼吸!五条怜握紧手柄!五条怜艰苦奋战! 并且坚持了短短十秒钟,然后惨兮兮地死了。 五条怜沉默。 看着屏幕上血色的“GAMEOVER”,甚尔久久地说不出话。 “……好菜。” 他终于给出了超越“没品”的评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小海胆恐为恶魔之子! 好消息好消息,甚尔对五条怜的评价升级啦——但是负面评价! 被困倦与丧尸以及“GAMEOVER”接连打击了一通的五条怜已经快要麻了,而甚尔的一句“好菜”更是会心一击,成功把她心中本就不多——现在更是所剩无几的信心彻底击碎,最后的那点生命力都要伴随着叹息声一起被吐出身体里了,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这副消沉到几乎快要褪色的模样,甚尔只觉得惊讶,倒是半点没想到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但五条怜久久没有重新开始游戏,这点难免叫他有点烦躁。 “好啦好啦。”由他说出这种话,听起来倒有点安慰的意味在了,“打游戏很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多看着点我是怎么玩的吧。” 说着,他伸手去拿五条怜捏在手中的手柄,还摆出了一副得意模样,势要展现出自己的榜样作用。 结果操作的主角毫不意外地死了。 看着主角惨兮兮倒地,五条怜瞬间活过来了。 原来甚尔也GAMEOVER了呀! 绝不是什么幸灾乐祸的情绪在作祟,也当然没有在偷笑或是窃喜。瞬间明媚起来的情绪,纯粹只是因为她意识到,甚尔好像也没有那么厉害。 “喂。把你嘴角露出来的笑收一收。”甚尔耷拉着面孔,显然是明媚不起来,很固执地又问了句,“看我输了就这么高兴?” “没有没有没有。”她一股脑摇头,飞快地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只是在想……这关好像挺难的。所以我会努力的!” “在这种方面还是别付出多余的努力了。” 毕竟只是游戏而已嘛。 再来一局,结果依然以可怜兮兮的惨败结束。 不知道是不是输的次数有点多了,沉重的昭告失败的BGM中居然还添上了一点婴儿哭声,将失败的绝望感拉满到了极点,听得人头皮发麻。就算是按下了重新开始,哭声还是没有停下。 ……哎呀,不对! 五条怜像狐獴似的倏地立直了身,不算太灵敏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哭声的正确来源。 “那个……”她抹了抹心虚的冷汗,凑近甚尔身边,“是不是惠惠在哭来着,” 甚尔迟钝地“啊”了一声,抬手挠挠头,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也可能是装作不那么在意吧。 “可能是。”他嘀咕着,不晓得他会不会也冒出了一点心虚感,“你去看看。” 既然还能差使别人干活,看来心虚对他来说是半点都不会有的。五条怜赶紧起身,小跑着冲进房间,不加掩饰的哭声也倏地冲进耳朵里,带来了比游戏中的丧尸还要鲜活的惊恐感。 其实禅院惠哭了有一阵了,只是外头两位大人(这次姑且把五条怜纳入“大人”的行列之中)太沉迷于游戏的话题,谁都没有发现他闹出的动静。 把小海胆喂饱,再晃悠晃悠哄上一小会,他还是倔强且哼唧哼唧地哭着。五条怜万策尽了,只好抱着他回到客厅,紧挨着甚尔坐在一起。 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只要把禅院惠带到甚尔身边,一切闹腾的或是棘手的哭闹,都能瞬间消停大半,仿佛他身边围绕着什么特别的结界一样,特别神奇。 正如现在,一仰头看到甚尔的侧脸,小海胆闹腾的动静就减半了,乖乖坐在五条怜的膝头,只剩下了一点哼唧哼唧的声音。 甚尔激战正酣,连身旁多了只海胆都没发现——他还卡在那一关过不去——只顾着捏紧手柄,一枪一个丧尸。忽地怪物冲到了屏幕前。 这段恶作剧般的惊吓每次都会跳出来,而每回都能被精准地吓到,就算已经有所预料,也还是免不了被短暂的惊吓带来短暂的空白,而这一瞬的空白显然就是最大的胜败因子了。 当怪物的苍白大脸贴在画面上,五条怜很不争气地又被吓到心脏突突跳。怀里的小海胆也不安分起来,左右扭着身子。 也是也是,对于小屁孩的自己来说,这一幕都足够具有冲击力,比她小了这么多的迷你小屁孩收到的惊讶程度,肯定会比自己高上不少。她有点后悔了,真不该把小海胆带过来的。 五条怜满怀歉意低头,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把小海胆哄好,一低头,对上的居然是小海胆笑嘻嘻地兴奋面孔。 是的,笑嘻嘻的。 他笑起来了。 ……居然,笑起来了? 惊讶地盯着手舞足蹈的小海胆,五条怜大受震撼。 禅院惠,你原来是喜欢混沌和恐惧的恶魔之子啊!——顺便冒出了这种很不妥帖的想法。 要是真按照这种念头的话,甚尔不就变成恶魔了嘛。 赶紧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丢出去,再稍稍侧过身子,手动将小海胆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免得他越看越高兴。在这片刻忙碌的当口,甚尔也终于突破了瓶颈,顺利带领男主角步入下一关。 这算得上好事一桩,不过欢呼雀跃倒是没有的。甚尔接着沉着脸打游戏,五条怜也安安静静窝在他身边旁观者,时不时带上禅院惠一起,一直看到游戏通关,而后再开始玩起新作。 从《生化危机》玩到《最终幻想》,然后是《勇者斗恶龙》和《古墓丽影》,在游戏机手柄的啪嗒啪嗒声中,夏日燥热的温度乘着电风扇的叶片吹进家里。 这一整个夏天,甚尔家都悠悠闲闲的,像是被套上了一层闲散buff,家里的所有人都得到了这份算得上美好的增益。 小海胆自不必说,他现在的职责就是吃饱喝足然后睡觉,热到发烫的天气根本没办法出门散步,还不如在家里吹着空调探险更好呢。 五条怜就更不必说了,她本来就是大闲人一个,唯一算得上正经的工作也就只是照顾小海胆。到了夏天,连散步的苦差事都能免了,简直是不能再好。 至于甚尔……嗯,他相当让人捉摸不透。 他居然也悠闲地度过了整个夏天。 杀手工作貌似为零,可能是因为夏天本来就不是什么适合感肮脏活计的季节——尸体会臭出来的嘛。 除此之外,小白脸的工作也没有半点进展。他连日泡在家里,约会什么的一概没有,不晓得的还以为他的蛰伏不动是在为了上一段惨烈的分手守忠呢,但五条怜知道,他对夏梨的感情可还没有浓烈到这种程度。 啪嗒啪嗒啪嗒,还是继续玩会儿游戏吧。 正如来时那样,恼人的燥热感会悄悄溜走,像是熟透的梨子,悄无声息地从枝头掉落,“啪”一下摔成泥。 “你觉不觉得最近挺无聊的。” 啪——脑海中梨子落地的声音当真在耳边响起了。五条怜抬头才发现甚尔把手柄丢到了沙发上。难怪听起来格外敦实呢,她想。 “最近呀?唔,该怎么说呢……”她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我觉得每一天都差不多。” 大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每一天都挺无聊。 甚尔轻轻咋舌,感觉到这样的日常有点不妙。 “果然还是得做点什么才行……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吧。” 说着,他就掏出了手机,开始给认识的几个中间人打起电话,没想到收获全是零。 最过分的当属孔时雨了,他居然毫不留情地质疑起他的经济状况是不是出了问题。虽然八成概率这话只是玩笑,但还是气到让人想要挂断电话。多说一点的心思也彻底消失无踪,甚尔懊恼地瘫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这个反应,貌似有点不妙。 五条怜瞬间警惕起来了,一步一步挪到沙发旁,飞快地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开口。 “我们没钱了吗?” 一开口就是过分现实主义的质问。 刚在孔时雨那里吃了瘪,没想到还要在自己家遭遇直击灵魂的质问。甚尔撇嘴,郁闷地抱起手臂。 “小屁孩不用担心这种事。”他咕哝着。 “哦……”这真的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就尽管说吧!” “你嘛。嗯——” 他摸摸下巴,似乎当真开始思考起来了,可惜五条怜没办法钻进他的脑袋里一探究竟——其实她真的很好奇。 就这么琢磨了一小会,甚尔垂下手。嘴角那道短短的伤疤拉扯了一下,像是在笑。 “去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吧。”他坐起身,抬了抬眼皮,“你要不跟着一起去?” 充满梦想的地方…… 上一秒还迷茫得毫无头绪,下一秒五条怜的脑袋里就自顾自放起了焰火,旋转木马和摩天轮还有过山车全都自顾自转悠起来,瞬间变成了一片热闹光景。 充满梦想的地方,绝对是游乐园没错啦! 五条怜疯狂点头。 “去的去的,我要去的!”兴奋之余也不能忘了小海胆,“那要把惠带上吗?” “不了,他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啊——对对对。” 又是一股脑疯狂点头。 是了是了,她听说过的,游乐园的很多设施都有身高限制,就算不知道具体的限制要求到底是多少,也能猜想到小小一只的小海胆肯定不符合要求。 无论如何,希望自己一定要超过身高限制啊! 五条怜暗暗在心里该自己打气。 事不宜迟,隔天就出发吧。 渐渐凉爽起来的秋风推着他们前进,巨大的银色弧形建筑物出现在眼前,卷起一股草料的气味,欢快乐声从建筑物的背侧传来,能够看到那里有一大片空地。五条怜揉揉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蜂拥的人群与立在眼前的牌匾。 此处就是充满梦想的地方—— ——东京竞马场! 第52章 梦碎之地! 梦想、赌徒,还有赛马。 能够让这听起来丝毫不搭腔的几个词汇聚在同一处的场所,大概就只有赛马场了吧。 期待彻底落空。 五条怜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已经不想问甚尔为什么要把赛马场称作是“充满梦想的地方”了。 只要望一眼便能知道,眼前这群手持赌注双眼通红的家伙赛马狂人们,肯定怀揣着想要押中冠军马的梦想。 不管怎么说,一举赌赢的梦也是梦想嘛。 所以质疑什么的完全用不着发表了,消沉也完全没必要。但五条怜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了手心里,伤心到不想再多看竞马场一眼。 她果然是想太多了。禅院甚尔这种人,怎么可能带她去游乐场玩啊! 对游乐场怀有期待的自己也像个笨蛋! “喂喂喂。”甚尔用手臂轻轻推着她,还想歪过头去看她的表情,“不高兴啦?” 五条怜总算垂下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出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话:“没有。” 甚尔不依不挠:“那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快把你的这副表情收起来,太晦气了,肯定会影响我今天的运气。” 你这家伙真的有运气可言吗?五条怜心里冒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 当然了,既然大逆不道,那她绝对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叽咕着念叨的依然是谎话:“没有垂头丧气。倒是您,带我来赛马场干什么?” 虽说东京竞马场是很正经的国立机构没错,但毕竟带了点不妙的金钱色彩,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屁孩适合来的地方。 五条怜估摸着,自己说不定在门口就会被安保人员拦下来,却没想到就连安保都在很认真地讨论今天那匹马能够摘得桂冠,五条怜和甚尔就这么大剌剌地走了进去,瞬间梦想的铜臭味扑面而来,吹得她的头发都乱了。 赶紧捋捋头发,把飞到头顶上的刘海拨回原位。 四下看看,这里的每个人都捏着至少一张赛马券,捏着铅笔蹙紧眉头,分外认真的模样,看起来真像是在研究一道难题,而不是在纠结今天赢钱的概率。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捧着赛马剪报的夸张男人,贴满剪报的手账厚厚一沓,得用皮筋捆住才能合拢。 这么专业,想必他下定的赌注肯定很准吧。 五条怜收回目光,表情瞬间垮下去了。 好嘛,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现在甚尔手里也拿上赛马券了。 “所以,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她必须得抛出这个问题了。 不用想,甚尔绝对不可能因为赛马多有趣所以才带着她一起过来的。 “别急嘛。”他按着手里的自动铅,咔哒咔哒了好几声铅芯还是没弹出来,他无奈地甩了甩铅笔,嘀咕说,“你饿了吗?” “饿?唔……”五条怜闭起眼,很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这才给出答案,“还好。” 甚尔的手伸进了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给她:“那就去这条通道尽头的小摊买点东西吃吧,随便买什么都行,顺便帮我带杯啤酒。啊,再顺便看看这条路上其他人手里的赛马券选了哪匹马。你的眼睛很好,不是吗?肯定一眼就能把所有结果尽收眼底吧。” 最重要的事情被他说成了顺便,真是有够本末倒置的,五条怜忍不住想做鬼脸。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终于知道了甚尔的本意,倒也不算是坏事一桩。 她应了一声“哦”,接过甚尔递来的钱,数也不数就塞进了口袋里。 “看到其他人的选择结果,然后呢?”她还是有点疑惑,“你要随大流,和大家选一样的马吗?” 甚尔轻哼一声,随便找了条没人的长椅坐下:“我可不要做别人的跟屁虫。” 这是在暗地里贬低自己这条跟屁虫吗?五条怜暗戳戳地想。 “总之快去吧。”他摆摆手,催她别再停在这里,“否则人家赛马券都要交上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 都被催促了,当然没办法磨蹭。尽管多少还是有点不情愿,五条怜也只好迈步前行了。 赛马场内的通道开阔而崭新,大概是不久之前才刚翻新过,一侧连接着通往观众席的通道,能看到绿色的草场,即将参赛的赛马停在休整跑道上,看起来有些急躁的模样。今天天气不错,远处的富士山清晰可见……啊不对,现在可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 五条怜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着眼前的一种梦想。 有句话甚尔说得没错,一眼收尽赛马客们手中的选择,确实是可行的事情,但这是在极度理想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的完美情况。 现状是,观众们站得七零八落,有的靠在墙面上,有的弓身咬指甲,碍事的躯体挡住了赛马券上的内容。真麻烦。 像只诡异的小老鼠,五条怜小心翼翼地从左边跑到右边,然后又向前走了几步,小脑袋东张西望,期间撞到了八个专注盯着赛马券的男人,顺势收获了三次“你没长眼睛吗!”的亲切问候,还有一回被询问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上述这些意外情况,全都被她以呆愣愣的讪笑搪塞了过去。今天的工作也无比艰难呢。 艰难地踱步到通道尽头的零食小摊,买下一杯啤酒和三明治(选的当然是价目表上最贵的那一款),五条怜又踱步回去了,路上依旧是东张西望收集情报,还好没有撞到任何一个人,否则啤酒和被撞的家伙可就都要倒大霉了。 “最受大家欢迎的是八号!”她指着赛马券,莫名其妙也有点激动起来了,“西海帝王!” “诶……西海帝王啊。” 甚尔看起来一脸嫌弃,也不知道是在嫌弃什么。 “这名字完全就是在抄袭东海帝王嘛。” 啊,原来是出于这个原因。 “东海帝王是什么?”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 甚尔看起来兴致缺缺,不过还是替她解释了一下:“是很厉害的赛马。” 好像不是什么很有用的解说,幸好无知的五条怜来说有够受用了。 接着再把其他受欢迎和冷门的选择念出来,大体上今日赛程中赛马们的受欢迎程度就能一目了然了。 “选一号的人最少啊……” 甚尔咬着铅笔,指节敲在赛马券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也就是说赔率最高?要是侥幸赢了,绝对能大赚一笔。” 光是想想以小博大的可能性,就足够让他冒出一点热血沸腾的激动了。他坐起身,铅笔落在一号旁边的方框上,几乎都快要画下确认的圆圈了,五条怜碍事的脑袋忽然凑过来,一下子挡住了视线。 “赔率高就能赚更多吗?”她又来问东问西了。 甚尔往旁边挪了挪,不耐烦地点点头:“嗯。” “但前提是能赢才行吧?” “呃——”一下子就被戳中了痛点,他的笔尖默默移开了,“你是在暗示我赌不中冠军马吗?” “您想多了,我没有这种意思。” 话虽如此,甚尔还是轻哼了一声,笔尖彻底从一号的位置挪开,转到其他赛马上去了。 赶在开赛的前一秒,他的赛马券终于递上,选择的果然不是碰瓷意味浓厚的西海帝王,也不是大黑马一号。 到底选了谁,五条怜也没看到,但这大概不重要,毕竟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看台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四面八方全是充满梦想的赌马客——他们的梦当然是一夜暴富。每个人都精神高涨,不自在地攥着拳头,脖子都被憋得通红。这副紧迫的模样看得真叫人紧张。 当起跑地号角吹响,紧迫的气氛飙升到了最顶端,加油声呐喊声瞬间从各个方向炸开来,连椅子都随之猛抖了一下,吓得五条怜差点摔下去。 还好还好,甚尔没有欢呼,否则她的耳膜一定会炸裂的。 但就算是他,在这一刻居然也攥紧了拳头,坐正的上半身紧绷得夸张。 果然是个赌徒呢。她忍不住想。 长长的土色赛道,在骏马的脚下会被压缩得无限短。激烈的欢呼声好像也只持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便结束了,变成或懊恼或更夸张的呼喊声。甚尔也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看来他没赌赢。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消息,今天可不止一场比赛。 于是,啤酒买了一杯又一杯,三明治则一步步从热狗降级到了薯条然后又变成了玉米片。实在吃不下了,最后五条怜只能买点水果糖,一点也不好吃,单是想到那股人工的甜味,也足够让她的胃难受起来了。 从白天比到傍晚,赛马券买了一张又一张。甚尔喝光最后一口啤酒,把纸杯捏烂,丢进出口处的垃圾桶,现在才不太情愿地开始数起口袋里的钞票。 今天输了不少,但也赢了几局。加加减减……其实也没挣多少钱嘛。 梦想,破碎啦。 “我果然是劳碌命吧。” 回程的电车上,甚尔嘀咕着,很郁闷的样子。 “看来这辈子只能靠辛苦工作赚钱了。” 五条怜瞬间get到了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赶紧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我也会好好帮您的!” 甚尔没吱声,片刻后才忽然抬起手,轻轻敲她脑袋。 “你最好是能。” 随着电车摇晃到站,然后去家楼下的托儿所接小海胆——能把禅院惠送去托儿所,还得多亏了五条怜旷日持久的请求呢。 托儿所老师把禅院惠抱过来,一脸小秘密的,好温柔地和她说再见。 “对了,这孩子很安静呢。” 分别时,老师忽然这么说。 “平时在家里,他会经常说话吗?” “呃——” 第53章 好像有些落后了? ——平时在家里,他会经常说话吗? 不巧,当托儿所老师抛出这个小小问题时,是看着甚尔的。也就是说,解答的权力也被丢给了他,真是有够糟糕的。 和禅院惠有关的问题,甚尔八成都答不上来,更别提如此细节的了。 先讪笑几声吧,然后赶紧向五条怜投去目光,幸好她很快就接收到了自己的求救信号。 “说话的话……正经的‘语言’,好像还没说出来过。”她从甚尔身后探出脑袋,“只会咿呀咿呀的。” “啊——这样呀。” 老师拖长了声应和着,还是笑脸盈盈的,可五条怜总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她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个年纪,是不是应该学会说话了?我是说,像我们这样对话?”果然还是很不安,她忍不住问。 “每个孩子的生长阶段都有所不同,有时候不用太着急的。如果实在很担心的话,可以去医院看一看。” “唔……好。” 这话听起来莫名有种即安心又不安的感觉。五条怜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搪塞地应着声,跟在甚尔身后走回家,可心里总还是忍不住在想老师说的话。 “呐,甚尔。”她加快脚步,小跑到甚尔前头,“如果惠惠不会说话,该怎么办呢?” 真是……直白到毫不掩饰的话语呢。 甚尔换了个姿势,把怀里扭着身子用手抓风的禅院惠抱稳了一点——今天没把婴儿车带过来,只能委屈他成为小海胆的载具了——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了。 “可以别说这种诅咒我儿子的话吗?”他干巴巴地抱怨着。 “……啊!” 是了是了,虽然她不是了不起的咒言术士,但多少还是有点咒力在身上的。要是借着这点没用的力量一语成谶,那绝对是最糟糕的事情。 五条怜赶紧捂住嘴,用力摇了摇头,甩动的发梢打在脸颊上,微微发痛。这也算得上某种程度的忏悔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做好准备而已。” 她低下头,不自觉放慢的脚步几乎要让她被甚尔甩在身后,话语听起来像是自顾自的小声嘀咕。 “要是当真不会说话,不就真的变成海胆了嘛……” 甚尔靠过来:“你说什么?” 他没听清。 “没什么!” 这么离谱的比喻,可不能让他听到呀。 甚尔看她一副讪笑着的尴尬模样,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来才好,索性不吐槽了,反正看她又变成了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就能猜想到,她绝对在想一些不礼貌的事情。 再不礼貌也无妨,在这个家里,礼貌从来都不重要——虽然她依旧还是很恪守着规矩。 抓着看不见的风,禅院惠越玩越开心,两只小手扒拉着越过甚尔的肩膀,直往后背爬,嘴里也咿呀咿呀不停。 甚尔任由他在肩膀上翻山越岭,只不太认真地抓住他的*外套下摆,这就算是全部的安全措施了。 既然能咿呀咿呀,总不能说不了话吧?反正甚尔是这么想的。 “不会说话也没事。”他很随性地说,“这样以后就不会说出傻话了,也可以少烦人一点。” “……哦?” 五条怜眨眨眼。 这是不是在暗示,她总说笨蛋一样的傻话很烦人呢? 想要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吧,说不定回显得她更像是蠢话很多的麻烦笨蛋了。可要是一言不发,不就像是心甘情愿地默认了这一评价嘛,这可不妙! 左右都不行,久违的危机感又冒出来了,五条怜很不争气地开始冒出冷汗了。 抹抹额头,一抬眸,甚尔居然在盯着他,吓得她又是一顿。 “放心好了,我没说你。”甚尔随口安抚了一句。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尴尬,毕竟鲜少有人会在凉爽的秋日夜晚疯狂擦汗。 “哦……”五条怜看起来还是恹恹的,估计还是打不起精神,“我明白的。” “你又明白什么了?”甚尔有点无奈,顿了顿才说,“我只是在说禅院家的那群人而已。” 禅院家的人爱说傻话,好像是一幢理所应当的事情。其中最傻的行为,当属把他堵在庭园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傻话。 ——咦,是没咒力的那个废物呢。 ——啊,就是没咒力的那个废物。 ——果然是一点咒力都没有的废物。 相同的话语,调整一下语序或是措辞,就能变成自己的话语了。真蠢。 哪怕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蠢得要死。 甚尔垂下眼眸,发现五条怜正在盯着她。 倒是不至于被吓到,但还是有点意外。他眯起眼,没好气的:“干嘛?” 被这么一问,五条怜倏地就站直了身,摇摇头。 “不干嘛。”她说,“就是在想,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甚尔抬起手,压在她的脑袋上,摁了两记:“没怎么,只是不想和笨蛋说话了。” “呃——” 这下绝对就是在说她是笨蛋没错了吧,明明刚才还否认的呢! 五条怜大受打击,整个人都不好了,完全没有注意到甚尔正盯着她这副模样偷笑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受到的打击有朝一日总会消散,但最要紧的说话问题,可实在是太叫人牵挂了。 回到家之后的一整晚,五条怜都在观察着小海胆的状态,看他在客厅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听他呜哇呜哇叫个不停,想到他调皮的时候最爱拿哭声当武器,提心吊胆的心情好像稍稍减轻一点了。 既然能哭,就证明喉咙好好的。发声没有问题的话,那么……不对不对不对。 她甩甩脑袋,一下子就从乐观的设想中抽身出来了。 发声是发声,说话是说话,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可不能混为一谈了! 概念是分清楚了,忧虑不减反增,五条怜苦恼地睡不着觉,隔天迫不及待地跑去了书店。 啊,去书店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什么消遣。一迈过大门,她就钻进了育儿类书籍的专栏。 还住在那间破旧小公寓的时候,曾经在甚尔的卧室里看到过一本育儿书。 考虑到禅院甚尔并不是那种会认真照顾小孩的家伙,显然那本书是小惠的妈妈买下的。但那时候五条怜压根没想到这回事,并且连科学育儿都没想过。搬家去镰仓的时候,更是忘了把育儿书一起打包上。现在也不知道书到底去什么地方了,真是后悔,还好这也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只要把手头这本书买下就好。 一回到家,五条怜就开始抱着书拜读,一股子难得的认真劲差点让甚尔相信了她真有这么求知若渴。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育儿书,不免挖苦起来:“你还惦记着惠不说话的事呢?” 五条怜头也不抬:“嗯。” “行吧。” 他撇撇嘴,佯装满不在意的走开了,实际根本没走多远,视线也粘在书页上,和五条怜一起盯着“1~12个月婴儿生长发育对照表”。 按照生长发育对照表,七至八个月的婴儿就会发出“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了,等到九至十个月更是可以扶着护栏行走,也会重复大人的话了。 五条怜看看对照表,又抬头看看坐在地上捏着积木玩的小海胆,暗自想了一堆东西。 这堆念头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连禅院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月龄更是难以估算。 如果以平安夜作为起点,那禅院惠至少有十个月大了。如此看来,他的语言进度显然十分落后,玩闹的技能倒是还能跟上。走路嘛…… 五条怜放下书,把小海胆抱过来,用手扶着,让他用双脚站在地上。 不知道是因为海胆本来就是没有脚的生物,又或者他的双腿变成了软糖,一碰到木地板,他整个人都软趴趴地掉到地上去了,重复了好几次都是一样。她急得脑袋冒汗,小海胆却咯咯咯笑个不停,显然是把这当成了游戏。 “站好啦,不要笑。”她故意板起面孔,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朝我走过来,好吗?” 小海胆听了吗?好像听了。 他听明白了吗?大概没有。 啪叽一下,它又瘫到地上了。 “唉,我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丢下这句话,五条怜作势要走——当然,是装的。 一个真心要走的人,可不会面朝着自己的逃跑对象慢步逃走,还只迈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 看她要走了,说不定这终于给禅院惠带来了危机感。小海胆长出了正经的脚,在地上蹬了几下,不像样地手脚并爬。 终于,双腿支撑起了肉乎乎的身子。他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挪过来,并且结结实实地扑在了五条怜的腿上。 再然后嘛,他就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抱着他的小腿,哼唧哼唧不知道想说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意味明确的话语。 十月龄的成长计划成功达成! 一方面进行得还算顺利,另一方面就一如既往了。禅院惠还是不会说话。 “我叫阿怜。阿——怜——” 五条怜张大嘴,把单一的音节拉得很长,每次经过小海胆身边都要重复一下“阿怜”和“爸爸”这两个最简单的词。但他依旧说不出来。 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同样想不明白的是,没有母亲、也不被父亲承认的自己,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否也会是“妈妈”或是“爸爸”吗。如果不是,她说出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努力回想,但这段记忆果然太过久远,她找不回半点印象了。 唯一能想到的记忆的起点,只有一段碎片般的画面——是母亲躺在床上,开膛破肚的模样。 第54章 如同幻觉 人生的起点是母亲的死亡,初生的本能让自己在母亲的尸体前放声大哭,仿佛在为母亲的死去悲伤。 仅有的父亲……那是一个是缺席的存在。 前者的面孔在记忆中无比模糊,或许照照镜子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见到她的影子。而后者是清晰的、不愿回忆的角色。这些似乎都不适合装进大脑费心思索。于是五条怜甩甩脑袋。 想得有点太多了,得把杂七杂八的念头统统丢出去才行。 丢成功了吗?可能是的。 现在五条怜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胸膛深处还有一种沉沉的滞坠感,很别扭的感觉。她试图忽略,只看着躺在婴儿床上的小海胆。 他好像睡着了,睫毛却还在微微翕动着,像是在说着他仅仅只是在装睡,但翘起的发丝也在伴随平稳的呼吸极小幅度地颤动着,看来他当真是睡熟了。 海胆会做怎样的梦呢?真好奇啊。 五条怜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指尖擦过他的脸颊。软软的,好像布丁。 “所以,我叫阿怜。”重复了好几遍的话,总忍不住想要再重复一遍,“跟我念,阿——怜——” 睡梦里的禅院惠砸吧了一下嘴,发出叽咕的声响,说着:“……爸爸。” “我不是你爸爸哟,我是阿怜……啊呀不对!” 在这声脱口而出的惊呼之后,五条怜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不动了——同样停止了活动的还有她的大脑。 她刚才是不是听到什么东西了?特别重要、特别了不得的什么东西? 五条怜眨眨眼,僵硬的思绪现在才开始融化,啪嗒啪嗒掉的满地都是,砸出来的每一声都是稚嫩的“爸爸”。她猛地回过神来,扛起小海胆直往房间跑。 “甚——!尔——!” 好长的一声呼唤把甚尔从午睡的浅梦中惊醒,一睁开眼就看到五条怜抱着禅院惠——但勉强且吃力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抗着一只巨大海胆——焦急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叫着跑过来了。 倒是不至于被这幅做派吓到,不过甚尔还是很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一脸警惕。 “干嘛?”他耸耸肩膀,“有重要的事?” “嗯!嗯!”五条怜点头如捣蒜,一下子把禅院惠举到他面前,乐到原地蹦跶,“您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木地板不抗震,轻快的蹦跶全都变成了不规律的小型地震,震得甚尔脑袋发麻。他想,是时候在家里铺满地毯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他挠挠头说。 就算被这么直白的一句话语砸中了脑袋,五条怜的兴奋劲还是没有消失。她抱着小海胆左右晃了晃,满脸得意。 “他刚才说话了哟!”光是说出这句话,她的嘴角就已经扬起来了,“而且,说的是‘爸爸’呢——我们惠惠果然什么问题都没有!” “哦,是嘛。” “是的是的!快,快,再叫一声嘛!” 听着五条怜满怀期待的催促,小海胆一声不吭,只笑嘻嘻地在空气中蹬着小脚。就算是试着再左右晃荡一下,他也只当她是在和自己玩,笑得更开心了,小脚也蹬得愈发欢快,把藏在空气里的透明敌人揍得屁滚尿流。 看来晃悠战术是排不上用场了。但想想也是,禅院惠又不是存钱罐,就算找准角度摇晃几下,也不会调出珍贵的铜板。 五条怜有点尴尬,过分亢奋的心情终于消失无踪。说实话,她都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毕竟她对禅院惠的期待和执念都意外得很深,因此而冒出幻听,好像……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哦? 似乎有点尴尬起来了,不说话的小海胆更是让此刻沉默的氛围变得更加沉默。她尴尬的笑了两声,都不敢去看一脸冷淡的甚尔了。 不知道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事一桩,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五条怜的过分亢奋感染,也没有变过表情,始终保持着一副像是要看好戏的局外人模样,睨着她高涨的情绪一点一点跌落下去。 看着大概是跌倒谷底了,他这才问:“你的展示结束了吗?” “……嗯。” 五条怜耷拉着脑袋,不情愿极了。但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好像也只能面对事实——禅院惠现在完全没处在发声说话的心情中。 “结束了的话,就把他抱回去吧。”他打了个哈欠,故意闹出夸张的动静,“我要睡午觉了。” “……哦。” 房门又被关上,浅浅的梦乡也再度造访。 保持着并不算多么安稳的睡眠,甚尔觉得自己并未睡太久,睁开双眼时,房间内却已是昏暗一片了,只有窗框的边缘还透着一点夕阳的色泽。 他真睡了这么久吗?他有种不真实感。 迷迷糊糊起身,出门往外走。家里没点灯,显得黑洞洞的,只有客厅的电视机漫着一层荧光,是五条怜在打游戏。看灯光映出的颜色不停变换,她捧着手柄不停狂搓,看来玩的八成是《鬼泣》。 想起每次在她玩游戏的时候旁观,她都会紧张到打出笨蛋操作,说不定自己已经变成她的压力源了。甚尔索性不打扰她,默默走开了,不知不觉来到婴儿房,一眼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禅院惠,肉嘟嘟的小脸鼓着,不知道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用手一戳,倒是没把他闹醒。 “不是会说话的吗,怎么现在一句都不说了?”甚尔自言自语,“就算说点傻话也没事的。” 禅院惠砸吧着嘴,仍在梦中,不知道是否听到了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睡梦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妈妈”。 甚尔一愣,意识到自己无法给出回应,甚至无法为此高兴。 因为他在呼唤着的,是一个缺位的角色。 难过吗?可能有一点吧。 不过,他的悲伤早就被丢进澡堂的炉子里,变成一团黑漆漆的灰烬了,所以他应该已经失去了名为“难过”的这份情感。 至于那种可怜虫的自卑感嘛……说不好。这种情绪还是尽量不要有更好。 “我是你的爸爸,好吗?”甚尔还是决定更正他的小小错误,“谁都喊不对,小笨蛋。” 对着五条怜喊爸爸,对着真正的爸爸却不说话了。有时候甚尔真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故意在和他作对。 这么想着,不知道从何冒出了一点点气恼——也可能是气馁。他又戳了戳禅院惠的脸,成功戳破了摇篮里的美梦。小海胆“唔”了一声,果断地放声大哭,吓得客厅里的游戏都停下来了。 “乖啦乖啦不哭了!” 人还没抵达现场,安慰的哄声来得倒快。五条怜像一道白色闪电般冲进来。 “我们是最乖的……哎呀,甚尔。”她眨眨眼,“你睡醒啦?”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甚尔在心里抱怨着,摸了摸后脑勺,懒得吐槽,随口应了声“嗯”。 五条怜把禅院惠抱起来,脸颊轻轻贴着他刺挠的头顶。怀抱的贴贴一下子哄好了小海胆,她顺便想起还有正经事没问呢。 “晚饭吃什么呀?” 虽然听起来很不务正业,这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了。 甚尔想都不想:“楼下的松屋。” “好!” 轻轻关上门,那就下楼去吧。 秋日的风里带着银杏果的臭气,还有一点寒冷的意味。等到了初冬,就该是生日了。 五条怜没有在期待自己的生日,只是“生日”这个概念实在难以忽略。 有那么愚蠢的几回,她愚蠢地觉得甚尔说不定会记住她的生日,顺便偷偷准备一点惊喜。但愚蠢的想法之所以愚蠢,正是在于不可实现。 再说了——到了数月后的冬天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生日具体是在哪天呢。 风变得冰冷,银杏叶消失无踪,生日也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虽然真的很想把禅院惠日渐增长的语言水平(这孩子已经会重复别人说话了,就是每次拷贝都会走样)当做是生日礼物,但果然还是很难把这种小事当做代餐。整一个十二月就在对生日的郁闷中度过,到了新年这天才算好点。 “我们今天要去托儿所哦。” 小海胆自在地挥舞手臂:“托托所!” 拷贝的正确率只有区区三分之二,不过也挺好的,反正五条怜很满意了。 把禅院惠交给托儿所的老师,再跟着甚尔继续往前走吧。背后的吉他包沉沉地往下坠,还好今天穿了件足够厚的外套,否则背带肯定会压得肩膀发痛的。 五条怜把吉他包往上掂了掂。通往车站的这条路又长又沉默,很是无趣。她在心里琢磨着各种各样的话题,想要打发掉这段时间。 “甚尔,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她问,“去年一整年,你是不是都没过生日?” “啊。确实没过生日。” 随便应了一声,然后又没有了。 其实甚尔不算是一个不健谈的人,只是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常主动说点什么。可能是嫌弃自己是个小屁孩吧。 五条怜小跑几步,追到他的身旁。 “所以是哪一天呢?” 他歪着脑袋:“忘记了。” “哦……” 真的吗?总感觉不能相信。 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追问,但这个话题好像到底结束了,她也不再吱声,只随便左右看了看。 路上的游人更多了,不少人穿着华丽的和服。再往前走几步,原来是临近明治神宫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去进行新年参拜的。 想起去年的新年,他们也是这么走在街上,不过当时是为了补交水电费来着。 “我们要不要也去参拜一下?”五条怜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甚尔看了眼热闹人群,什么热情都消散了:“人太多了。再说了,新年参拜总得有个祈愿的对象,你想好自己的心愿了吗?” “是哦……”她就现在开始想吧,“那,祝愿工作可以越来越多?” “这个愿望不错,但还是等过会儿看到有什么小神社再说吧。” 甚尔催着她快点走。 “再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就要赶不上了。” 可不能忘了,接下来就有工作等着他们呢。 第55章 漫长的旅途 久违的新工作来自某位惯爱介绍高风险同时也高回报的中介人,说是要追缉某个家族(可惜不是有名的御三家)叛逃的咒术师。 据说这家伙逃到了北海道,消息是从他朋友那里探听来的。对于目标对象的处理方式,委托人说是随意,最好是能够就地处决,省得带回东京了——平添麻烦嘛。 ——居然能躲在严冬的北海道,这人还挺有骨气的。 在接到工作的那天,甚尔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只是躲在北海道而已,这就算是有骨气了吗?五条怜有点困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那时甚尔没有给出解答,只说“到时候去了你就知道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他随口一说的“到时候”,在新年的这一天也终于是到了时候。只要踏上飞机,那么再在空中等待上两个小时,就能落地北海道的新千岁机场了。 这番结论能够实现的前提是,他们得登上飞机。 穿过喧闹的明治神宫前,钻进更加热闹的地下铁通道,飞驰的列车带他们去往的目的地并非羽田机场,而是茨城的大洗港。接下来,他们要坐整整十八个小时的轮船,才能抵达北海道的临海城市苫小牧。 再然后,该怎么找到叛逃的咒术师,这又是到时候应该思考的麻烦问题。 为什么辛辛苦苦坐轮船去北海道,当然不是因为甚尔没苦硬吃,也肯定和超级喜欢大海的五条怜没有关系。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的选择毫无悬念是最便捷且性价比最高的飞机,但就在买下机票的一秒钟之前,甚尔意识到了一个盲点。 “咒具是没办法带上飞机的吧?”他看向往吉他包里塞刀的五条怜,言语僵硬,“毕竟是武器,过不了安检。而且这次还带了枪。” 听到他的话,五条怜才顿了顿,仰起头,茫然地盯着他:“……会有安全检查呀?” 抱歉,她还没坐过飞机,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唯一一次的出远门是去京都的五条家,那时候还是家里开车过去的——所以连半点经验都没有。她甚至都想象不出安全检查该是怎么样子的。 说不定会是像科幻电影里那样,银色的带着高科技冰冷感的空间?或者是更加质朴一点的风格? 在她苦思冥想的当口,甚尔也苦恼地挠了挠脑袋,从茶几下方摸出了一本黄页,翻找起新干线价目表。当东京直达函馆的车票价格跳进视线中时,他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我们坐船去北海道。” 虽然搭船过去耗费的时间是新干线的三倍,但新干线车票的价格也抵得过船票的三倍!反正叛逃的咒术师一时半会儿肯定逃不出北海道冰天雪地的囚笼,也用不着为了节省这么十几小时的时间多花钱。 所以,现在,他们在船上了。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一旦站在了船只的铁板上,脑袋里就只剩下“摇摇晃晃”这一个概念了。 毕竟,就算是巨大的游船,舒适度也总难免真那么尽如人意。 一上船,甚尔就躲进客舱里睡觉了。 才刚日落,睡意这就到来了吗?五条怜愈发搞不懂他的生理构造了。 她是一点都睡不着,困倦感尚未到来,背在身后的吉他包也沉,装在里头的咒具危险又昂贵,放在哪里都让她觉得不安心,想来想去还是带在身上最好。 就这么负重踱步,十八小时的航行变成了长期的健身行动。五条怜从船舱踱到甲板,任由冷冰冰的海风把脸颊吹得僵硬,这才躲回船上,窝进餐厅里一边啃薯条一边看电视。 小型电视机高高挂在天花板上,正在播放晚间新闻,都不是什么很有趣的内容。她看得无聊,倒是困意浮起来了,盘算着吃完最后一根薯条就去睡觉,结果一伸手,盘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的甚尔正坐在小方桌的另一头,一把抓走了她盘子里剩下的所有薯条,残忍的暴君行径瞬间让五条怜惊醒了。她现在一点都睡不着了。 “干嘛这样子盯着我?”甚尔抽出桌边的菜单,只用一种微妙的目光眯着她,“别当小气鬼。” 五条怜努了努嘴,小声嘀咕:“我没小气。” “明明就有。”他也嘀咕,“你要吃什么?我一起点了。” “唔……咖啡布丁?” “行。” 不用等待太久,一碟炒荞麦面与一份汤咖喱还有咖啡布丁就上桌了——前两道主菜都是甚尔的。服务员小姐还没走远,他忽然伸出手来,五指很市侩地动来动去。 “给我钱。” 他说得直白,但五条怜有点懵:“什么钱?” “咖啡布丁的钱。” “……诶?” 原来不是他请客呀?这么看的话,明明他才是小气鬼嘛。 五条怜暗戳戳在心里埋怨着,伸手往口袋里掏钱,暗自庆幸刚才没有一时赌气而乱点了一大堆东西,否则现在可就要品尝苦果了。 不过咖啡布丁也有够苦,她算是得到教训了。 继续留在餐厅里看电视打发时间,一直到餐厅歇业为止。睡意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只要挤进不太宽敞的双层床上,就能沉入梦乡了。 漂浮在海上的睡眠并不安稳,梦境也在水上浮浮沉沉。 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五条怜醒了好几回,每次醒来都忍不住低头看看抱在怀里的吉他包,掂量一下重量,确定了里头的都还在,这才能安心地继续睡下。 睡醒了,航线大抵也将行驶到尽头。甲板上的风愈发凛冽,裹挟着稀疏的雪粒。呼气变成了更加显著的一团白色氤氲。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她的鼻尖已经快要被冻僵了,只好灰溜溜地躲回船舱里,等待轮船在苫小牧港口停稳之后,才重新与北国的风亲密接触。 嘶——被北风吹了一脸的雪,五条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太冷了! 难怪甚尔会说那个叛逃的家伙有骨气了,冬天的北海道实在不是什么适合逃亡的地方。 且不说阴沉的天和骇人的低温,这儿的风就有够狠厉的了,一下子刮过来,猛烈之势几乎要把人掀翻。藏在风里的寒意则是一副偷偷摸摸的姿态,趁人不注意就钻进衣服的空隙之间,从围巾褶皱里钻进去,顺着防风外套的夹层咕噜咕噜滚下去,瞬间传遍全身。 五条怜蜷起身子,她的胃已经很不争气地开始抽痛起来了。至于骨气嘛……抱歉,已经全部被风从骨头里吹干净了。 搓搓手,再搓搓脸,恨不得把针织帽拉扯到遮住整张脸才好。她频频回头,可惜每次都没看到甚尔的身影。 说着“我有点事要调查一下”,还没下船甚尔就不见了踪影,也不说要调查多久,只余下五条怜在出口处苦等着他,人都快被冻成雕塑了……等等,他不会偷溜了吧? 虽说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丢下她一个人偷偷溜走有什么好处,但甚尔貌似真的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耶! 不妙感疯狂膨胀,五条怜瞬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好了,胃更是痛得厉害,一抽一抽地难受,她都快冒出冷汗了。 所以,要是当真被丢下了,该怎么办? 还不等她想到什么靠谱的应对措施,风倒是自说自话地愈发猛烈了,倏地刮走她的帽子,把头发吹成冷冰冰的一团乱。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帽子已经来到甚尔手里了。 “北海道的风也太大了。受不了。”他把帽子丢回给她,“赶紧开工,赶紧干完,赶紧回家。” 对于五条怜来说,最需要“赶紧”的,是戴上帽子。 把帽檐翻了两圈,针织帽得以紧紧地箍在脑袋上。如此一来,应该就不容易掉了吧?她暗戳戳想着,还是忍不住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你去做什么了?”她问。 甚尔把船票塞进检票口,连手都懒得多抬起来一下,只用身子撞开闸机的栏杆:“去问了问船上的工作人员,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逃票的家伙。” “逃票?”五条怜也学着他的模样塞进船票,但检票机一下子把船票吃了进去,吓得她险些原地跳起,“你是说,叛逃的咒术师也是搭船过来的?” “想要不被追踪地来到北海道,坐船肯定比自驾开车更好。” “唔……”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 没用的知识增加了。 “所以?”她追问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和他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知道他坐船过来了,然后呢?这个消息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那家伙坐船是七天前的事情,船员说看到他往北面逃过去了。虽然最近每天都在下雪,但他留下的痕迹很明显。” 他指着空无一物的雪地,徒留五条怜一脸懵。 “痕迹?”她眯起眼努力看,“在哪儿呀?” “哦对,在这方面,你的眼力不如我来着。”甚尔反应过来,抬手拍拍她的脑袋,“那就多学着点吧。走了。” “……哦。” 怎么总有一种被骂了的感觉?真是微妙。 第56章 为什么要买一模一样的两份 跟随着雪地上看不见的踪迹(至少五条怜一丁点都看不出来),他们一路从苫小牧来到了札幌。痕迹在札幌电视台附近的站牌处消失无踪,线索好像要断在这里了。 还好,只是“好像”。 “欢迎光临!” 店员热情的问好声是和迈过自动门时的风铃声一起响起来的。 五条怜抖了抖肩膀,把肩头的雪留在门口的地毯上,这才走进里头。 距离站牌最近的就是这家汉堡店了,甚尔差遣她过来碰碰运气——另外他也确实饿了。 “我要……不好意思,请让我再看一看。” 五条怜仰着脑袋,在琳琅满目的汉堡品种之间摇摆不定,看起来似乎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正经职责。 “请给我三个巨无霸套餐,谢谢。啊,还有。” 好啦好啦,她才不会被繁杂的汉堡迷惑,彻底忘记重要的正经事。 “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她在厚重的防风服里费劲地摸索了一阵,总算掏出了目标对象的照片。还好还好,照片既没压皱也没怎样。也要感谢委托人乐意出借照片——“用完之后烧掉或者扔掉都行,随你们乐意吧!”委托人可是这么说的。 不管怎么说,能有照片就是好事一桩,否则不知道有多么麻烦了。 五条怜搓搓手,指着照片上一脸阴郁的男人。 “请问,您对这个人有印象吗?他大概七天前来过这附近。”她不自在地笑笑,“是我哥哥,他离家出走了。他一向是个任性的家伙,但跑到北海道还是太夸张了一点。说实在的,我很担心他的安全。” 谎言流利地脱口而出,配上不算太过成熟但至少已经不再稚嫩的演技。 负罪感?别扭感? 抱歉,这些多余的情绪,已经不会再在她的心里停留了。 称呼旁人、甚至是未曾谋面的虚构的人为“哥哥”,这种事情她已经可以轻松地做到了。 店员数完零钱,这才望向递来的照片。 大概是五条怜拙劣的演技当真打动了她,也可能是纯粹的热心肠在作祟,她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又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踟蹰着开口。 “好像,是见过呢。”带着一点不确信的口吻,说出的倒是足够让人高兴的答复,“上周有天临近打烊的时候,见到了和照片上很像的男人,不过要再瘦一点,稍微邋遢……啊,我是说,稍微有点不修边幅。” 店员小姐改口飞快,快到五条怜都没反应过来她的用意,她就接着说下去了。 “他点了好几份巨无霸套餐呢。” “哦——” 是准备储存着当干粮吗,还是纯粹出于对巨无霸的热爱?搞不懂。 “你看到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五条怜装出恰到好处的急切,实际上心里并没有那么高兴,“拜托了,我真的很想找到哥哥!” 后半句话说出口,她稍微有点后悔了——好像演得太过分了。不过依旧是还好还好,店员小姐完全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对劲,只在费心苦想着。 “我记得……嗯……” 啪嗒啪嗒,她用指节轻轻敲打太阳穴,像是要把回忆从装满记忆的脑袋中敲出来。 就这么敲打了几下,她当真像是恍然大悟了,“啊”一声道:“拿走套餐之后,他去前面搭巴士了!” 虽然恍然大悟是好事,可这条信息完全没用嘛。 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原点了。 五条怜努力不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不知是不是被看出来了,店员小姐也莫名急切起来,挠挠头说:“我猜你哥哥坐上的应该一辆去其他城市的长途客车,因为那辆车看起来和一般的公交车不一样嘛……抱歉,没能好好地帮到您呢。” “啊,没有没有。”五条怜赶紧摇头,“谢谢您,您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这可不是假话,也绝非演技。*能知道目标对象登上了长途客车,五条怜现在对店员小姐怀揣着真情实感的感谢。 拿走三份巨无霸套餐,不要忘记再鞠躬道谢,她捧着纸袋,一路小跑到店外。甚尔正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盯着人行道发呆的样子果然很像一尊雕塑。好不容易扭过头来看他,开口的第一句也是很公事公办的“怎么说?”。 “说是搭长途汽车了。”她递上两份巨无霸套餐,“呶,给你。” 甚尔一声不吭地接过,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开口:“也是。如果只打算躲在城市里,没必要千里迢迢跑来札幌。这里只是他的中转站。他到底……你怎么买了两份一样的套餐?” 费尽全力张大了嘴的五条怜还没来得及啃下第一口汉堡就迎来了甚尔的疑问,只好悻悻地把大吃一顿的念头放到一边,对他的埋怨给出回复:“你只说要点两份套餐,也没说要吃什么呀。” 责任倏地被推到了甚尔这里——谁叫你没有提前说出要求! 甚尔才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他扯着嘴角,郁闷地拆开汉堡纸,狠狠啃了一大口,说出的话语也变成了牛肉饼气味的咕哝声:“按照常理,一般人都会买两个不一样的套餐吧?” “您就当我不是一般人好了。”五条怜故意同他赌气,“再说了,您要是有什么需求的话,就直说嘛。我可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 甚尔无话可说。他莫名觉得五条怜这话越听越耳熟,啃完了一整个巨无霸汉堡才想起自己以前和她说过差不多的话。那时候她是怎么回应的来着?忘记了。 反正回旋镖扎在了自己的身上。难受。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着吃完汉堡,再看看车站指示牌。 会经过本站长途客车有三个方向,分别是新千岁机场、函馆和旭川。新千岁机场方向被首个淘汰,一个避免坐飞机的家伙才不会跑去机场自投罗网。 至于函馆嘛……也可以pass了。有着百万美元夜景的地方也会有着百万数量的游客,风险太高。 “如果是我,一定会去旭川。”甚尔是这么说的。 “哦——”五条怜夸张地点点头,其实似懂非懂,“因为旭川这地方名字很好听,而且‘旭’字有个好意味?” 她知道自己正在胡言乱语,也难怪会被甚尔白上一眼了。 “因为那里有瀑布,而且瀑布周围是森林。” 五条怜眨眨眼,颇感意外:“还有瀑布呀?” 感谢旭川的白须瀑布,成功帮助她从无尽的尴尬感中抽身而出了。 确认了目的地,那就该出发了。 光是等待长途客车,就花了约莫两个钟头。终于坐下之后,又是一个半钟头的车程。甚尔早早地闭目养神,平稳的呼吸声怎么听都像是来自梦乡的风声。五条怜还是睡不着,用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雪景,道路两旁垒起的雪堆像是一座座连绵的小型雪山,说不定正是昆虫们的珠穆朗玛峰。 雪……东京好像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五条怜回想着东京的冬天,飘雪的日子其实也不少,但想不到太多温馨的冬日记忆。 冬天的诅咒事件也不少,倒不如说低温更容易勾起人们心中歪七杂八的情绪。到了冬天,五条家总是忙忙碌碌,五条悟也稍显繁忙,只有她像个闲人。 所以顺利逃出来了。 但或许在最悠闲的日子里,她也可以离开的。毕竟,从来都没有人把她困在五条家…… “喂。”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被拍了下肩膀,她吓得几乎要从座椅上弹起。 回头一看,原来是甚尔的手搭在了肩膀上。她瞬间安心了。 “不要发呆。”他催着她,“我们该下车了。” “好好好。” 下了车,被雪所掩埋了的目标对象的踪迹再度出现。他果然是来了这里。 依旧是追踪着痕迹,前行的方向恰是白须瀑布。甚尔赌对了,不过没有奖励。 步入林中时,天色很忽然地阴沉下来。又开始下雪了。 和之前在海上时遇到的那场雪不太一样,落在旭川的雪更加猛烈霸道,凝成一大团的雪絮接连飘落,在本就雪白的枝头累上又一层重量。总能听到“啪嚓”一声,倒霉的话,断枝和雪一起掉在脑袋上可就不好了。 视线被雪盖成白蒙蒙一片,风也刮得眼睛疼,白须瀑布被藏在白色的森林中。眯起眼,尽力前行。 林间有一处空地,穿过其中的风雪愈发猛烈。五条怜把手缩进袖子里,抬起手臂试图挡风,袖子上结了一层雪。咔嚓一下,踩进雪堆里,前方的路好像无尽遥远,而且是一段倒霉的下坡路…… ……诶,下坡? 她努力睁大眼,盯着前方这片空地。 没看错的话——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这处地面并非下坡路,而是稍稍凹陷下去了一些,只下陷了约莫五米宽,再之后的路就正常了。 而凹陷的部分,看起来……像是圆形? 哎呀,不对劲。 五条怜停住脚步,伸出手,试图拽住甚尔,可他走得太快了,只是晃了晃神,便已走远。 “甚……” 呼唤声被一记重响打断,那是积雪与木枝断裂的声响。 而甚尔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第57章 八爪鱼咒灵 一个活人——而且还是像甚尔这么个大体型的活人——突然消失无踪,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着实足够吓人。 与此同时,猛然响起的剧烈响声直坠往地下,松软的雪地似乎也随之颤栗了一下。五条怜很不争气地被吓到了,差点钉在原地,幸好独自一人的恐惧感更为强烈,成功促使她迈开了脚步。 呼唤着甚尔的名字,没有听到半点回音。往前走了几步,雪地上倏地出现了巨大的凹洞,看似一团突兀的黑色,五条怜赶紧停住,实在不想倒霉地跌进去,只敢远远地探身往凹洞里看。 没记错的话,甚尔刚才就是在这个位置消失不见的。 凹洞似乎是古旧的陷阱,也可能是天然的地陷洞窟,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被一层枯枝和积雪盖着,看起来就和平地没有区别,但肯定承载不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尤其甚尔还是这么个大块头。 于是,压断的枯枝与积雪还有甚尔一起,乱七八糟地掉进了凹洞的最底部,飞扬的雪粉让坑洞变得像是雾蒙蒙一片。五条怜眯起眼,很艰难地才找到了他的踪影。 “甚尔,你还好吗?”她用尽力气大喊,努力让声音传到谷底,“我现在就帮你上来!” 话刚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她压根想不到能帮助甚尔脱离困境的有效方法。 不如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上来? 最常规的解法在眼下这个情景派不上半点用场。且不说她拉不拉得动体型是她三倍有余的肌肉壮汉,坑洞足有五米的深度也没办法让她够到甚尔的手。 说实在的,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骇人的跌落之后,他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站着,在五条怜看来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单靠自己是不行了,还是借助外力吧。 五条怜想到了一个靠谱的办法,不过能否成功落实就得看运气了。 她匆忙挨近坑洞边,莫名感觉自己责任重大,说话的语调也不由得变得严肃起来:“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找根超长的木头,这样你就能爬上来了!” 不知道是一本正经的“你放心”实在太像是在假扮大人了,还是她的木头作战计划漏洞百出有点好笑,反正甚尔听了一点都不觉得欣慰,只想苦涩地扯扯嘴角。 “没事,用不着这么麻烦。”他朝五条怜摆摆手,“你后退一点。” “哦?哦……” 他给出的指示意义不明,听到五条怜一头雾水。她磨蹭着点点头,听是听明白了,不过还是迟疑了小半刻,才配合地后退一大步,甚尔的踪影也被坑洞的边缘盖住,莫名的不安感又浮上来了。 还好,不安不会弥漫太久,因为甚尔很快就探出头来了。 就像植物从土中萌芽,他的脑袋也很突然地从坑洞的边缘冒出来了。 用不着任何人帮忙,他把手扎进雪地里,稍稍一使劲,就这么轻松且顺利地回到了地面,只留下五条怜满脑袋都是“啊?”。 ……他到底是怎么从近乎垂直的坑洞里爬出来的呀? “踩着突出的石头跳上来不就好了?” 甚尔转着肩膀,说得轻轻松松,很可惜五条怜完全想象不出来,只好默默在心里给他打上“筋肉怪人”的标签。 总而言之,危机解除就是好事,还是继续前进吧。 风雪还是没有停下,所见所感,甚至连睫毛上凝着的冰霜,到处都是白蒙蒙一片。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徒步的环境,要是能遇到遮挡风雪的小木屋躲一躲就好了,可惜走了好久都没有看到半点人造的建筑物,而且甚尔看起来也不像是想要止步的样子。 “再不抓紧时间,他说不定就要逃到俄罗斯去了。”他是这么说的。 明明买船票的时候还满不在意的,这会儿倒是珍惜起时间了。五条怜搞不懂他。 沿着残余的痕迹,继续向前吧。 海拔一定变高了,明显能感觉到空气愈发稀疏,也可能只是走得疲累,有些喘不上气而已,但愈发鲜明的痕迹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看来。”甚尔回头,他的脸颊也被冻得通红,“马上就能找到他了。” 五条怜搓搓鼻尖,能感觉冰冷的血正在伴随循环涌入心房。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此刻的心跳才变得有些快:“然后呢?……杀了他,是吗?” “委托的内容就是这样没错,你不要想太多。”他继续往前走,只留下背影给她,“我们现在没有除此之外的选择。” 她低下头,尽量让围巾盖住脸颊,说出口的话语透过这层绵软的羊毛,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知道的。” 她可没有在肖想别的什么可能性,也不可能……哎呀。 一不小心,五条怜撞在了甚尔的背上。感谢北海道的风雪让他穿得厚实,否则她的鼻梁骨就要撞断了。 “唔,对不……啊不对。”她飞快地撤回了一句道歉,“你怎么停下来了?” 才发现不是自己走得太快撞到了甚尔,而是他停住脚步,挡在了她的前进路线上。这样一来,该说对不起的可就不该是她了。 甚尔没吭声,只向她动了动手指,像是要隔着空气将她推远。五条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神经倏地紧绷起来,习惯性地攥紧了吉他包的肩带。 用不着对视或是其他多余的动作,当然也不用说出“我明白了”这种话,她慢慢后退,退到危险区域之外——通常这个区域会被他很没礼貌地称之为“碍事范围”。 危险也好,碍事也罢,反正绝不是她适合停留的地方。五条怜飞快地躲进烂了一半的枯树树洞中,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已经打开吉他包了。甚尔也向前迈步。 迈出一步,只需要区区一步,就足够唤醒沉睡在脚下的“生物”了。 咒灵猛地从雪地深处跃起,飞扬的积雪与搅动的空气交融成白色风暴,献出奇形怪状的模样。 这只咒灵很像是浅蓝色的章鱼,八足却又是蚯蚓似的环节,一圈连接着一圈,时而拢成纤细的一圈,时而又扩散出环状的姿态,足底的吸盘被风吹得一张一合,也可能是它正在兴奋地舒展身体。 实不相瞒,只盯着它看了两眼,五条怜就很不争气地收回了目光。 没错,她确实很窝囊,可这只咒灵长得就是很恶心呀,说不定还是目标对象故意设下的防御机制呢!一想到居然要正面对上丑东西,她都有点心疼甚尔了。 ……哦对,甚尔还在战斗呢。 倒也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只是现状再次在她的脑海里强调了一遍而已。 顺便一起高亮加粗进行强调的又一个现状是,没有咒力的甚尔无法祓除咒灵,除非他手持含有咒力的咒具。 没时间挑挑拣拣了,随便拿到什么就丢过去吧。只要确认武器精准地来到了甚尔手中,工作就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了。 五条怜收回目光,重新窝在树洞里。 她没有看到甚尔挥刀把咒灵的脑袋一切两半,淌着粘稠蓝色血液的裂口一边抽搐一边愈合。自然也看不到咒灵被切断的脚在眨眼之间重新长出,而掉落在地的断足仍然生命力旺盛,扭动着袭来。 甚尔不会说这是一场苦战,但现状似乎真的有点不对劲。 能感觉得到,这只咒灵并不多么强悍,充其量不过坚韧得恼人而已。他确信自己已经对它造成了足量的伤害,无论如何,都能够将它祓除才对。 除非…… “阿怜!我们该走了!”他用刀柄击飞了扑过来的章鱼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这家伙对咒具的咒力免疫,我没办法祓除它。” 还好,虽然努力地保持着不谙世事的状态,但这句话,五条怜切实地听到了。 她几乎想要发出“哈?”的一声,可这句难以置信的惊呼还未脱口而出,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在她一直忽略的身后,有八只断足拧着环节的躯干,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现在,就连惊恐的尖叫也来不及发出了。五条怜从吉他包里随便摸出一把咒具——好巧,又是百分百命中棒球棍。 抡起球棍,用力击飞扑向大腿的一只断足。似乎听到了“咕叽”一声,大概是这个不完整的生命(如果真能被称之为生命的话)化作灰烬之前最后的尖叫吧。 冲进碍事区域,快点再迈出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步伐好像被锁住了,她迈不开腿,倾倒的平衡感将她摔在地上。太狼狈了。幸好雪地足够柔软,否则一定会酿成惨剧,但没有拉上拉链的吉他包掉在了地上,东西落得 而不知道的为什么,很快就也解开了。五条怜慌乱回头,发现一只章鱼足顺利地缠绕在了她的腿上,一节一节向前挪动着,太恶心了。那只巨大的本体也在纠缠着甚尔。 弱小的,但是麻烦的、缠人的、无法被祓除的咒灵。必须做点什么。 她摸到了雪地里一个冰冷的东西,短短的几秒钟,黑铁的外壳已沾满雪粒,出乎意料的重量反而让她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在电视剧中看过好几次的东西,也是由她亲手打包的、并非咒具的武器——一把手枪。 她的手在颤抖,准星摇摆不定……不,她不需要准星来帮忙。 五条怜需要的是不再东张西望,她必须心无旁骛。 她只需要看着它,而不是看着他。 她可以击中。她不会射偏。 颤抖的手指扣下扳机。 第58章 扣下扳机 指尖触碰到了很沉重的咔哒一下,扳机拨响出沉重的“砰”的声响,像是有一团雷云落在自己的耳旁,鼓膜深处都在随之微微发痛。 五条怜的心跳已经变成了战栗,可她毫无知觉。呼啸在耳边的也不再是风声,而是粗重急促的呼吸,带着前所未有的仓皇感,几乎快要化作尖叫。绝对有一团硝烟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那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刺痛感像是吸入了一大团粉尘,刺得眼睛发酸,她想打喷嚏,但是不行。 说实在的,现在一定不是打喷嚏的最佳场合。五条怜强迫自己睁大眼,注视着前方的咒灵。 子弹已然沿着歪斜的轨道精准地射入咒灵圆形膨胀的脑袋,然后它死了。一切发生得就像是子弹出膛那样快。回过神来,咒灵已经开始抽搐起来,那些扭动的断足却是不再动了,倏地变成焦黑色,化作灰烬被风吹走。甚尔正在把咒灵笨重的尸体推到一边——这一切都在说,她的这一枪没有射偏。 没有像过去射落一只小鸟那样,夺走意料之外的生命。 “太好了……妈的。” 她的手还在发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脏话,念叨声好像停不下来。 “我开枪了!我真的开枪了?” 咒灵不再抽搐。它彻底停止了所有的活动,开始一点一点消散。五条怜艰难地眨了眨眼,她的睫毛都快冻得黏连在一起了。 事实显而易见,她却难以相信。 “我把咒灵,祓除了?” 是的,祓除了。 她握着的是一把普通的枪,但为了将子弹射中目标,她在枪上施加了自己的咒力——完美躲开了“对咒具的咒力免疫”的前提条件。 顺便也要感谢甚尔先生将咒灵打了个半死,否则就这么一枪,大概是没办法解决这么个棘手玩意儿的。 五条怜当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莫名觉得飘飘然,于是周遭的一切也随之漂浮在了半空之中,显得如此不真实。 譬如耳边的轰鸣声变得相当抽象,满地的狼藉看起来好平面,就连北国的风雪也变得像是虚幻的存在,刺骨的寒冷感更是消失无踪了,手里的枪咔哒咔哒响个不停,原来是她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想要放下枪,可手指似乎僵住了,依旧握得紧紧的,动弹不了一点。 甚尔向她走来,而这是直到他在五条怜面前停住脚步时,她才迟钝地意识到的事实。他伸出手,向她要回枪。 “给我吧。”他说。 不管怎么想,让一个小屁孩拿枪,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做法。五条怜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曲起的手指像是锁住了整把枪,不知不觉捏得更紧。 “我……” 我。然后呢? 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短暂的这个瞬间,五条怜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她现在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一枪会不会只是自以为是的一件坏事?毕竟甚尔可没有让她开枪,一切都是基于自我意识所实现的行动。 不算意外,他伸手过来,五条怜下意识想躲,却还是被他攥住了手腕,不算太用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其实,也没有什么挣脱的必要。 一点一点,甚尔掰开她僵硬的手指,拿走了枪。 “干得漂亮。”他说。 依旧不算是多么意外,但当这句话切实地落在五条怜耳中时,她还是有些震惊,呆愣地张着嘴。 这副笨蛋模样维持了整整十秒钟,她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谢谢”,甚尔则是以嗯一声作为答复,飞快地检查完了枪支状况,又拆出弹仓,瞄了眼剩余的子弹数目,这才重新安上。 顺便一提,在进行最后一步之前,他轻轻拨了一下圆柱形的弹仓,然后看也不看地合上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伙钟情于轮盘赌。五条怜真庆幸自己刚才开出的拿枪不是虚发。 “看来。”他锁上保险,把枪收进她的口袋里,“带个咒术师在身边,还是有点好处的。” 咒术师……是在说她吗? 五条怜感觉耳朵有点烫:“你忘记了?我没有术式,没办法成为咒术师。” “我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他可不会轻易忘记,“只是今天姑且先把这个名号安在你头上。” “哦……”好像有点明白了,但又有点不明白,“是表扬我的意思吗?” 甚尔没说话,只是摆摆手,让她快点跟上来。 肾上腺素消退了,过分亢奋的情绪当然也消失无踪。最后再深呼吸一口气,五条怜终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北海道的雪天之中。锁骨处传来一阵莫名的疼痛,似乎有什么尖刺的东西贴在了皮肤上。她慌慌张张弓身,双手在衣服里不停摸索,未知的恐惧感真叫她心慌。 其实也没什么好慌,罪魁祸首只是一枚弹壳而已。 就在她扣下扳机的瞬间,炙热的弹壳从枪膛中飞出,很不巧地掉进了围巾的褶皱之间,而后顺着空隙钻进她的衣服里,就这么落在了锁骨上。 弹壳的温度烫破了一层皮,带来近乎针刺般的痛感。真是太不小心了。 五条怜掏出弹壳。想要丢掉,似乎不太合适——这可是乱丢垃圾。 况且他们正身处大自然中呢,会罪加一等的。 怀揣着这种幼稚且愚蠢的念头,弹壳被收进了口袋里。一抬头,才发现甚尔在盯着她。 “怎么了吗?”她问。 “没怎么。”甚尔耸耸肩,收回目光,“你刚才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看起来很害怕吗,那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她没有镜子,也想象不出自己害怕的脸,只能坦白说:“嗯。因为我开枪了。” “只是开个枪而已嘛。”他显然更不能理解了,用力扯扯帽子,“搞不懂你……算了,快走了。” 说着,他迈步向前。 工作还要继续,可不能停下脚步了。 雪地还是雪地,风雪一点没停下。温度似乎降低了,溪流也凝结成冰河。白须瀑布依然不见踪迹,或许他们离瀑布越来越远了也不一定。 沿着足迹继续向前,什么时候才能迎来下一个节点?不知道。 这次的工作充满未知。 那只恶心的咒灵估计是目标对象留下的防御机制。甚尔是这么说的。 能找到这么恶心的咒灵,倒是挺了不起的。五条怜居然冒出了钦佩的念头。 “所以。”她大喘了一口气,费了好大劲才把脚从一个雪坑里拔出来,“这次的目标对象又是因为什么才被追杀的——而且还是被家人雇佣杀手追杀?” 甚尔回头,瞟了她一眼,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恼怒,语气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和你说了,我们不用关心这种事。” “唔……我知道的。” “再说了,落到被家族追杀的下场,不就那几种可能性吗?肯定是做了什么有损‘家族荣誉’的事情。” 说着不关心,他好像并没有真的那么漠不关心。 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 他的解答算得上是解答没错,但太笼统了。这种可能性,用她的笨脑瓜也能想到,何必问他呢。 不过她不打算追问了。她可不要面对甚尔不耐烦的表情——会很受打击的。 风雪渐缓……哦不对,他们只是步入了山洞里。风与雪仍会灌进来,但总比走在外头好上太多。五条怜搓搓脸,终于感觉身体在热起来了。甚尔好像从身边消失了,四下看看,才发现他蹲在碎石通道的边缘,蹙着眉头,不晓得在盯什么。 “快到了。”起身时,他说,“这里的足迹很新鲜。” “新鲜”,这个词像是在描述尸体或者食材。 “哦——” 她了然般点点头,但实际上压根半点痕迹都没看到,也不准备追问为什么——要是真问出口了,八成会被嫌弃。 既然没有疑问,那就接着前行吧。 山洞不那么宽敞,幸好也算不上逼仄,在无尽交叠的脚步声与回音中,风雪被甩在身后。四周极速地暗了下来,本以为是天快黑了,回头才发现尚且明亮的风雪天仍在身后的远处呼啸着,崎岖的洞窟入口把外界浓缩成一轮不规则的圆月,遥远而不可及。 这轮“月亮”让五条怜看得几乎失神,如果不是前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大概还会再盯着入口发呆上一会儿吧。 越往深处前进,声响愈发明显,她忍不住频频抬头。天顶黑漆漆的一团,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闹腾。 “你怎么又开始东张西望了?”甚尔拉扯着嘴角,把这话说的像是嗔怪,“难道是第一次进山洞,所以什么都觉得新奇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被落下好长一段距离了,难怪甚尔会有怨言。五条怜加快脚步,赶紧追上。 “我确实是第一次走进山洞,以前从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至于新奇嘛,好像是没觉得有多不一样的……啊不对,这不是重点。 她摸了摸耳廓,来自天顶的声音从掌心里反弹出来,噪音听起来更响了。 “因为很吵嘛。”她嘀咕着。 “啊?”甚尔一脸不解,“什么很吵?” “……啊?” 五条怜也不解。 “你听不到这声音吗?” 第59章 他是真实的 明明四下如此嘈杂,吵得就像是有一百只虫类齐声高唱,甚尔却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是不是他们之中谁的耳朵出了问题?说不好。 五条怜比较倾向于认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但真要这么说出来,总像是在承认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可不乐意。 思来想去,她决定摆出另一个靠谱的可能性。 “说不定是什么东西正在发出高频音。” 前不久看过的纪录片这就派上用场了! “‘随着人的生长,人耳功能发生变化,不易察觉一些高频的声音’,纪录片里就是这么说的。片子里还说,基本只有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才能听到高频音。正好甚尔你已经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岁了。” 之所以要添上一个累赘的“或者”,完全是因为甚尔对自己的年龄总说得模棱两可,所以五条怜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多大了。 不过嘛,无论是二十六岁还是二十七岁,明显都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这一范畴,难怪在听她说完之后,甚尔要用一副不快的表情瞥着她了。 “干嘛。”他轻哼一声,“暗示我年纪太大了?” “没有没有!” 她怎么敢! 五条怜连连摆手:“我只是在客串地陈述一个客观的科学现象而已——哈哈哈。” 她那笨拙的讪笑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实在说不好,反正甚尔是已经懒得搭理她了,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踏得很重的步伐不晓得是不是在赌气。 就算真的赌气,五条怜也知道自己八成哄不好,索性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到,跟上他的步伐。 愈发往前进,山间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但深处吹来了冷风,切实地诉说着出口就在前方。天顶上的噪音更加响亮,从嘈杂转变为喧嚣,而后逐渐转为尖叫,一切声音的存在感倏地变得无比强烈。五条怜有些无法思考了,这些声音几乎填满了大脑,根本不给思维留下空间。 “到底是什么……呃。好响!” 噪音根本没有减弱。她看到甚尔的嘴唇在翕动着,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他给出答案了吗,还是又说了点挖苦话? 不知道了。此刻只有痛觉是鲜明的。 耳朵好疼。那些尖叫声近得像是在耳道中塞进了无数只夏蝉,它们挣扎着往里蛄蛹,妄图撑破鼓膜,不遗余力地发出绝叫。 而且,一定有某些看不见的(说不定也不存在的)蝉钻进了她的大脑中,于是脑袋也像是快要爆裂一般。她真想蜷起身子,可这也只是无用之举。 尖叫声没有停下半点。 五条怜不想掉下懦弱的眼泪,可眼眶中还是渗出了多余的水分,一定是痛楚感在作祟。莫名的酸刺感扎着她的眼角,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对不起,我……” 她还在说话吗?她的声音传出去了吗? 太吵了……太痛了。 泪水糊满了整个视野,甚尔的模样被扭曲成很奇怪的形状,但还是能够看到他转过身。他的嘴唇依旧在翕动着,他到底在说什么? 五条怜忽然感到很害怕,却不知道自己的恐惧源于何处,或许是杞人忧天地担忧着会不会从此之后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可能是对外界的未知带来了不安。她不自觉后退着,好想从这个场合里逃走。 成功了吗?或许吧。但甚尔倏地靠近过来,突兀的动作吓得她顿住了脚步。 几乎无光的山洞深处让甚尔的面容也变得无比昏暗,几乎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平面感。可他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定是真实的。 “看着我。” 似乎能够听见了,可微弱的声音像是耳语。他注视着五条怜。 “别的什么都别管,你只需要看着我。” 好吵。好吵。真痛啊。 艰难地点头,包裹在颅骨之下的一大团痛楚种子也像是被摇动了,尖锐的痛感刺进脑干,她颤抖着弓起身,几乎无法喘息。 “我们该走了。” 甚尔拉着她前进。 声音一定越来越响了,说不定已经超出了极限,于是落在五条怜的耳中,变成了再也不会听出任何变化与起伏的尖锐叫声。她几乎无法迈步,几乎是被他拽着往前走。 风更加猛烈,能清晰感觉到其中鲜明的寒意,冷飕飕地钻进手套的空隙间。手指好快要冻得僵住了,但隔着针织的布料,依然能感觉到从掌心深处传来的暖意。 甚尔让她看着他……看着他的什么呢? 要注视他宽阔的后背吗,还是盯着他那被针织帽压住的、让人很想伸手抚平的有点乱糟糟的碎发吗?还是注视他的手——比她大上了一圈,连手套都没有戴上,却依旧很温暖的手? 如果可以,五条怜想要注视他的双眼。她也说不清理由,她只是有这样的冲动,可甚尔笔直地走在前方,她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风吹走了仅剩的光亮,周遭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 现在,无论是他的后背还是乱发,全都看不见了。五条怜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是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切实的存在。 阴冷的昏暗没有持续太久,不规则的白色月亮不期而至,出现在前方,出口很近了。 脱离山洞,再次回到风雪中。所有嘈杂的尖叫声忽然全部消失,只余下风声灌入耳中。五条怜愣了愣,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意识到了现状。 此处是半山腰的一片平地,掺杂着雪粒不遗余力地卷过来,只消在这里待上十秒钟,就足够被风吹成脆皮的雪人了。听起来似乎很糟,但这里的天顶已不再是漆黑的洞窟岩石,耳边也只有沉默的呼啸声。 抹去眼角多余的泪水,用力呼吸吧。五条怜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 “这是……出来了吗?*” 说了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难怪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目标对象还没有显露踪迹,还得继续前行——而前方又是一个山洞,说不定又连接着一条长长的甬道。五条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全都被此刻的风卷走了,她疲惫地瘫在地上,狠狠叹了口气。 “救命……”直到现在,耳朵都还在嗡嗡地叫个不停,“甚尔,我不想进去了……” 五条怜很窝囊地嘀咕着,但甚尔没有给出回答。 这算是默认了,还是嫌弃到懒得和她多说了?她猜不出来,但已经开始慌了,赶紧从雪地里爬起来,四下看看,却到处都寻不到他的身影……他跑哪儿去了? 丢下自己走了?落在洞穴里了? 五条怜思索着所有靠谱的可能性,一些危险的推测也顺势钻进了心中。她居然控制不住地开始思索,甚尔是不是和她一起身处北海道。 譬如,她根本就是独自来到此地的,被噪音扰得精神崩溃,所以幻想出了一个甚尔来帮助自己走出山洞,这就能解释他刚才为什么会特别好心甚至有点温柔地拉着自己走出山洞了。 啊啊,说不定此刻都是她的幻想。她就像是圣诞夜里卖火柴的那个小姑娘一样,马上就要冻死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不安。五条怜甩甩脑袋,强行中断了大脑的异样活动。 别胡思乱想了。她告诉自己。 雪地上分明留着两个人的脚印,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哪可能是她幻想出了一个甚尔?再说了,耳道深处的疼痛也鲜明着,她更不可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五条怜松了口气,但也没能就此舒心。身后忽然传来啪擦啪擦的脚步声。猛地回身,在被面前人影吓到心脏乱跳之前,她认出来了,那正是甚尔。 呼——这下总算能够百分百地安心啦! 甚尔拍去肩头的雪,没多久又垒上了崭新的一层薄薄白色,他索性不收拾,只抬眸瞄了瞄她。 “你怎么还是这副呆愣楞的脸?”果然,一开口又是友好度不及格的话语,“都已经走出山洞了,难道还能听到声音吗?” 五条怜赶紧收起剩下的那一丁点杂乱想法,摇摇头:“已经听不到了。不过,鼓膜的状态绝对糟透了……” 歪过头,用掌根轻轻敲敲耳朵,还能听到里头传来咔吱咔吱的声响呢。超级可怕。 甚尔“哦”了一声,看起来不像是多么在意她的状况,只说:“放心,我会去问委托人多要一笔医药费的。” “谢谢。” “顺便再要点精神损失费吧。” 好嘛,自己变成筹码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总有种微妙感。五条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不说了。 “对了,拿好了。” 他把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递过来。 稍有点沉,得用两只手才抓得稳。五条怜的站姿就被这不知所谓的东西压得忍不住往前倾斜,看起来像个怪老太。 “这是什么?”她当然要问了。 “我就觉得你能听到而我听不到的声音很不对劲。” 甚尔拍掉手上的灰尘,像在自说自话。 “回去一看,果然不是什么高频音。噪音的罪魁祸首只是咒灵。” 第60章 又闯祸啦! 噪音的……罪魁祸首吗? 在对噪音做出了“高频音”的定义之后,五条怜就没怎么再往罪魁祸首这方面想过了,自然也没有料到可能是咒灵在作祟。 低头看看,提在手中的咒灵黑漆漆的一只,有着肥硕的椭圆身躯,三只翅膀耷拉着,垂得像是皱巴巴的窗帘。她努力把它和现实中存在的生物靠拢,可不管怎么想,她都还是觉得这玩意儿像是长了翅膀的橄榄球——就连色泽都很相似。 “非要说的话……有点蝙蝠的感觉?”这已经是她好不容易能联想到的生物了,“这回,您倒是顺利地把这东西祓除了呢。” 很显然,她说了一句傻话,因为甚尔开始叹气了。 “它又不会对咒具的咒力免疫,我当然可以祓除。” “哦——” 自知尴尬,五条怜笨拙地笑了笑。甚尔自然是没理会她难看的笑脸,嘀咕着的话语不知道算是自言自语还是小小抱怨。 “你能听到,我却听不见的声音……估计也是针对前来追踪的咒术师的吧。嘁。”他轻哼一声,“果然带个咒术师在身边是件麻烦的事情。” “甚尔。”五条怜敏锐地探头过来,一脸警惕模样,“你现在一定是批评我没错吧。” 刚才说她是咒术师,不一定算是什么坏话。但现在把“咒术师”的头衔按在她的脑袋上,肯定怀揣了一点嫌弃的意味。她好不服气——她又不是咒术师! “好啦好啦,随口一说而已,别那么放在心上。”甚尔很敷衍地哄了哄她,转头就开始说起正事了,“要是这只咒灵真的只能发出咒术师才能听到的噪音,反倒是好事一桩了。你拎好了,到时候带去黑市,让那里的家伙看看是什么东西。” “黑市?嘶——”听起来就很可怕,五条怜忍不住抖了抖身子,决定别太关注这个吓人的地方,“所以,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无奈地一撇嘴:“我要是全知全能,就不会和你一起在北海道追杀叛徒赚钱了了。” “唔……说的也是。” 那么,如果甚尔当真是全知全能的,他会做点什么呢?无法想象。 说到底,她连“全知全能者”这一形象都构筑不出来。 在她的认知中,最接近“全知全能”这个概念的,应该是五条悟。那把五条悟的形象套在甚尔身上试试看?哎呀,这么一来,甚尔不就要变成白发蓝眸了吗。 盯着甚尔的后脑勺,五条怜想象着他有着雪白脑袋和蓝眼睛的模样,想着想着就笑出声了——太过违和,一丁点都想象不出来。 笑声藏不住,想象中的主角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住脚步,表情好像有点无奈。 “怎么,有事?” 五条怜连连摇头:“没事没事没事。” 就算是有事,她也不可能承认嘛。 其实甚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懒得追问了,招招手,让她快点跟上。接下来的前进方向,当然是面前的崭新山洞了。 刚才还躺在雪地上撒泼打滚地说着“我不想进去”——实际上还不至于到撒泼打滚的程度,但也好在谁都没有看见——现在就不得不步入其中了。五条怜收起满心怨念和叹气的冲动,艰难地迈动双腿,步入山洞。 一片寂静。 很意外,居然只是一片寂静。 小概率是因为她的耳朵真的被震聋了,更大概率的可能性是这个山洞里并没有安置上奇奇怪怪的发声咒灵,总之这里寂静得只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相较之下,连风雪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处的通道更宽敞一些,也更冰冷。缓缓上升的坡度说不定会送他们直达山顶。 走到尽头,风声呼啸而来,前进的余地已然消失无踪。 此处的通道连接着巨大的山体空洞,漏下的雨水在天顶上凝结成了一层浅蓝色的薄冰。沿着蓝冰的方向看去,上方一人多宽的洞窟是离开此处的唯一途径。能看到岩壁上留着登山镐的痕迹——咒术师也是需要使用麻瓜的工具攀登岩壁的。 雪从洞中灌进来,被风稀释成细雪。五条怜抖了一下,一半是因为冷,另一半是想到接下来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已经忍不住开始胆寒了。 “所以……我们要怎么爬上去?”以防万一,她还是先问问甚尔的计划吧,“我们没有准备登山镐诶……” 要是早知道还要经历攀爬岩壁这一遭,在札幌的时候她肯定就会买齐全套爬山装备的! 甚尔只瞄了一眼,连头都没抬一下,就说:“用你的双手和双脚爬上去。” “啊……” 该说毫不意外吗?五条怜感觉甚尔正是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 “我觉得我不行。我都没爬过山。”她必须坦白现状了,“我没有爬上陡峭岩壁的本事,也没有你那么强壮的肌肉——我还提着咒灵呢,腾不出手!” 说着,她举起手里的咒灵晃了晃,沉沉下坠的重量差点带动他整个人也要一起摇晃起来了。 “要不我在这里等你?” 甚尔抱着手臂,斜眼睨着她。大约琢磨了半分钟,他才垂下手。 “不许偷懒。” 没想到一开口说得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上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跟我一起上去。” 五条怜很郁闷:“我没想偷懒。”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搭上便车,也算是好事一桩——即便这辆便车叫做禅院甚尔。 她跳上甚尔的后背,自己的背上也背着沉重的吉他包,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很拘谨地擎着,像是不乐意去触碰她。 至于那只发声咒灵的尸体,一时之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只好继续提在手中,于是咒灵尸体就这么落在了甚尔的胸前。 四层夹心面包车诞生了! 毫无疑问,四层夹心面包车的运送效率相当值得赞叹,但有一个无比显著的缺点,那就是车轮先生甚尔每动一下,抓在五条怜手里的咒灵就会拍打在他的胸口。 痛嘛倒是不痛,就是太奇怪了。 “早知道还是不带你过来了。”所以,爬到半途,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嘛!”五条怜涨红了脸,“再说了,我也有帮忙祓除那只八爪鱼咒灵的。要是没带上我的话,你肯定会陷入麻烦的。” “怎么可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逞强,反正他固执地说,“大不了就是多浪费点时间咒灵的身上。陷入麻烦?不可能的。” “……行吧。” 他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不再辩解了。 而且,撇开满腹怨言,甚尔确实轻松地把她与咒具还有咒灵尸体带到了外头去。单是冲着这一点,五条怜也该对他说句感谢(当然了,最后并没好意思说出口)。 重新回到冷彻的风里,脑袋被冻得晕乎乎,还好人算得上清醒。 至少清醒到能够看清前方的小径,也能够看到小径尽头的小屋,临近一处山崖,似乎是守林人的住处。风吹着一团纸屑轱辘轱辘滚到脚下,熟悉的图案她昨天才看到过——正是车站前那家快餐店的汉堡包装纸。 也就是说,此刻在山顶小屋里住着的,大概不会是守林人。 沿着小径走了几米,甚尔便叫她停下了,独自走向小屋。五条怜躲在倒塌的枯木后头,用手抹了抹睫毛上落下的雪花,紧盯着他的身影。 看到他走近小屋,背影消失在棕色木板拼接的墙面背后,片刻后又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穿着白色滑雪服的男人,他们扭打在一起,没几下他就倒在地上了。都不需要自己登场的时机,甚尔已经朝她招手了,叫她过去了。 还挺轻松的嘛。她想。 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是因为视野正在伴随着脚步晃动不止吗?好像看到白色的滑雪服动了动……啊,不对。 不是好像,那个男人当真动起来了! 不晓得是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像道幻影,立在甚尔的身后。 在大脑拉响警报之前,五条怜的身体已经开始动起来了。她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似乎也不用刻意去找,她的手中不就抓着一个沉沉的东西嘛——用力掷了过去。 感谢此刻适时的风,推着这东西顺利而急速地飞向目标对象,漆黑的残影像是一道暗淡的弧光。隔着一段距离,她无法听到撞击时的“砰”一声,但她切实地看到目标对象被击飞了,狼狈地跌下山崖,最后惊恐的尖叫声倒是顺利地传到了耳中。 呼——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五条怜朝甚尔跑过去,大概是小小的得意感在作祟,她感到身体好轻盈,脚步也轻快……等等,为什么她会觉得身体轻盈。 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回头望着崖底的甚尔,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经了。 “啊呀。” 她迟钝地眨眨眼,发出惊叫。 “对不起,我把咒灵的尸体也丢下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丑宝堂堂登场! 一不小心把事情搞砸,这种事好像也不是1回 了。 说实话,五条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负罪感,非要说的话,可能还是尴尬的心情更占上风。她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嗯。这回说不定会被骂呢。 她已经有这种预感了。 痛骂和抱怨都没有立刻到来。甚尔还在看着山崖下方的动静——也就是寂静一片,没有动静。这是好事一桩 如果跟随他的视线望过去,便能看到突出的一块岩石上炸开的红色痕迹,更深处则是更渺小些的血渍,还有扭曲得几部认不出是人形的人形,周遭散落着裂成了好几块的黑色东西,这显然是咒灵的尸体。 本来就已经半死不活了,又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无疑是没有活路了。 甚尔收回目光。 “你把咒灵的尸体丢出去了,是吧?”他摘掉带血的手套,一并丢下山崖,回头对她说,“没事,不打紧。” 反正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现在不用再费心处理尸体了,对他来说倒也算得上是一件省力的好事。 不过,以后得好好补刀才行了。这一点也决不能忘记。 他朝五条怜招招手:“过来吧,搜索一下这家伙有没有留下好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怜冻得通红的脸颊倏地变得苍白了好多,微张的嘴唇也透着几分僵硬感。 她别扭地走过来,双手紧紧攥着吉他包的肩带,不晓得到底在想些什么。 “干嘛?”甚尔腾出了多余的一点耐心,但也只是随口问道。 五条怜不吱一声,看起来更加扭扭捏捏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真的要用死人用过的东西吗?总觉得很……怎么说呢,不吉利?” “……” 甚尔无话可说了。 每当他觉得五条怜做出了一点漂亮的好事,或者是展现出一点点小聪明,要不了多久她就必定会说点傻话来消磨他心中对她的好感度。到底是她脑子太不灵光,还是故意不想和自己打好关系?他实在搞不明白。 于是,他决定说一点刻薄的话。 “当然要用,这有什么好忌讳的?你也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我都没嫌弃你不吉利。” 从死去母亲的子宫里剖出的生命,确实算得上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没错呢。 不得不说甚尔这话说得相当冒犯人,可五条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冒出什么多余的气恼感,可能是因为甚尔说他没有嫌弃自己,也可能是他的这话确实有那么一点好笑——毕竟,这真的是个地狱笑话。 既然没什么好纠结的,那就加快脚步,快点跟上去吧。 小小的山顶小屋,一眼就能看遍。角落里堆着生活垃圾和小小的旅行背包,以及一具尸体。仔细瞅瞅,貌似是守林人。 看来他们这次处决的目标对象是个杀人犯。 这么想着,五条怜觉得心安理得了不少,但并没有把心思尽数说出口。会被甚尔笑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这里连家具都没有多少,橱柜里装着的也是罐头食品。本以为能够在旅行背包里找到什么好东西,结果只是没吃完的巨无霸套餐而已,冻得像冰块一样,食用价值跌至谷底。 把背包反过来,抖一抖。啪叽——有个什么东西从背包的夹层里掉出来了,看起来圆滚滚的,像是一颗球。 五条怜俯身,拾起小球。咦,怎么摸起来是热乎乎的? 不止热乎乎而已,它摸起来也是柔软的手感,像是一颗肉球,泛着绀紫色,皱巴巴的表皮崎岖不平,还长了几根硬硬的毛,看着渗人。 感觉,是个奇怪的东西。 正这么想着,小球忽然开始蠕动起来,发皱的表皮更加皱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冒出来了。 五条怜很不争气地被吓到了,并且更不争气地猛抖了一下。小肉球从指缝间掉下去,啪叽啪叽弹了好几下。 每弹跳一下,小球都会膨胀一点。于是到了最后,“啪叽”也变成了“砰”的一声,小肉球变成了半人长的巨大肉虫,从近似人脸的面孔里发出了咕叽的叫声。 五条怜沉默。五条怜呆滞。五条怜尖叫。 “有咒灵啊甚尔——很丑的咒灵!”她已经拉开吉他包的拉链了,“我现在就把它祓除了!” 甚尔还在专注于翻箱倒柜,头也不抬:“哦,行啊。” “嗯……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这句放心不是说给甚尔听的,而是五条怜对自己的安慰。 安慰成功地派上用场了吗?说不好。 到底要怎么才能祓除咒灵呢?这也说不好。 五条怜挠挠头。她完全没有概念。 虽然很想以之前的成功经验作为参考,但问题是,祓除了咒灵的她本人也搞不懂一切究竟是怎么实现的。 难道真的只需要拿起枪,然后扣下扳机,就万事大吉了……不对,枪被甚尔拿走了,她对抗咒灵的唯一利器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或者,她是不是也该学着甚尔的样子,拿上咒具迎战?这样好像稍微靠谱一点。 没有半点磨蹭,五条怜果断地从吉他包里掏出了百分百必中棒球棍,期间约莫深呼吸了四五次,沉重球棍举在手中,压得手臂上的每条肌肉纤维都在痛。 用力敲下去,金属球棍和软乎乎的肉脑袋碰撞出很骇人的声响,但实际上却没有造成任何半点的变化。皱巴巴的脸依旧是那副皱巴巴的模样,长着几根稀疏毛发的脑袋没有凹下去更没有变形。它甚至都没有抬起小眼睛,似乎五条怜根本不是个需要正视的对手。 不服气吗?这倒是没有。她只觉得有点紧张。 正准备再敲打一次,咒灵忽然抬起了长长的上半身,张开难看的厚嘴唇,啊呜一下,把棒球棍吞进了嘴里。 是的,吞进了嘴里——居然吞进去了!? 在三秒钟的震惊过后,五条怜才被吓得大叫起来,冲动之下的条件反射让她想也不想地立刻动手拔出棒球棍,可这只咒灵无牙的嘴就像是长了吸盘一样,紧紧贴住了棒球棍的金属表层,一点一点往里吞吃,显然是想要把球棍咽下去。 “不许吃!” 被迫和长了一张人脸(而且这张脸还根本不好看)的咒灵面对面,她真的感觉自己的san值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掉。 “快点吐出来,不许吃——不!许!吃!” 无论是大喊大叫还是煞有介事的要挟,在听不懂人话的咒灵面前,全都排不上用场,它的动作完全没有停下。只能用蛮力了。 在这场堪比拔河的拉锯战中,力气小小的五条怜显然占据不了半点优势,拔着拔着,她就从堂堂正正的站姿变成了惨兮兮地坐在地上。 眼前着球棍部分马上就要被吃光了,她一下子什么道德都顾不上了,用脚拼命去踹那张难看的脸。 不留情面的狠踹终于排上了用场,咒灵“咕”地一声,张大了嘴,把棒球棍吐出来了。 不只是棒球棍而已,他还吐出了更多东西——衣物、书籍、装在玻璃罐里的蝇头,还有身份证件,印在照片上的脸和目标对象完全一致,名字却截然不同。看来这就是他的逃生路径没错了。 这些意外收获让五条怜有点不知所措。匆忙向甚尔投去求救的目光,才发现他早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正盯着那只咒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伸出手,塞进了咒灵的嘴里,吓得五条怜又想大叫了。 居然把手放进这么丑的一张脸里,好恶心! 想都没有多想,她果断地抱住甚尔的腰,拼命往外拽。 有点出乎所料。身材比她壮硕了那么多的甚尔,腰却纤细的很,就算是她都能轻松地环抱住……啊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五条怜和他压根就不是一个吨位的选手,就算是榨干了全身上下每一丝力气,她都没能把他挪动分毫。抬头一看,他正以一种微妙的表情盯着自己呢。 “你在干嘛?” 他似乎很无奈,这也难怪。但五条怜半点都没察觉出来,急急地说:“我以为你会被这只咒灵吃掉!” “怎么可能。就算它是一只收纳型咒灵,也不可能那么轻松地把我吃进肚子里的。”说着,他分外轻松地拔出了手,并且用这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放心。” “呃……” ……好脏。 虽然他的手上既没有粘上口水也没有黏着什么脏兮兮的东西,但毕竟是从那么一张丑脸里拔出来的,怎么想都觉得太恶心了。 甚尔装作没看到她的嫌弃表情。他已经得到了心满意足的东西,可不打算为了矫情的小姑娘折损难得的好心情。 “这是个能派上用场的好东西。”他拍拍咒灵的难看的脑袋,“带回去养。” “……养?” 咒灵也能养吗? 或者是她听错了,耳朵出问题了? “是啊,怎么不能养了?”甚尔耸耸肩,“你就把这东西当做小猫小狗呗。” “……” 小猫小狗那么可爱,怎么能和这个长了人脸的丑东西咒灵比呀! 第62章 真的要养一只咒灵呀? 甚尔要养咒灵。 甚尔要养一只丑陋的咒灵。 甚尔要像养小猫小狗那样把丑陋的咒灵养在家里! 上述这些结论接连跳进五条怜的大脑里,横冲直撞的,撞得她都要晕过去了。 五条怜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个事实,但现实情况是,光是面对咒灵这张皱巴巴像老头的难看脸蛋,她都觉得不自在到了极点。 想象一下和这副面孔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场景,难道真要她每天早上亲昵地拍拍它快秃了的丑脑袋吗?嘶——太怪了! 她暗自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和丑陋的咒灵住在一起。 “呐,甚尔……甚尔?” 叫了好几声,甚尔都没回头。 大概是突然卷过来的风吹散了五条怜的声音,也很有可能是甚尔早就预感到她要说点扫兴话了,干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总之,他把丑陋咒灵揣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已经准备下山了,只余下五条怜尴尬地僵在原地。 没办法,还是跟上吧。 下山只有一条路,只好原路返回,重新穿过两处山洞。 一想到被噪音填满耳朵大脑的那种痛楚,五条怜真的觉得好不情愿。她甚至都开始幻想起在山间小屋度过一辈子的可能性了,但甚尔显然是无视了她皱起的面孔中陷进去的每一丝不情愿,强硬地冲她招招手。 啊啊啊,豁出去了! 五条怜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甚至从外套的夹棉层里扯出了好几团棉絮塞进耳朵里(虽然这都是无用功),又立起领子戴上帽子,做足了万全准备,快步踏进山洞里。 咚——! 钻进耳中的第一个声响是脚步落在岩石上的足音,分外敦实且沉重的一声。紧着这又是咚咚咚的声音,依然是脚步声。 除了脚步声,这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诶?!” 明明是好事一桩,五条怜却不自觉地摆出了一副惊恐面孔,好像安静的山洞有多么糟糕似的。 甚尔停住脚步:“干嘛?” “听不到声音了。” 他轻哼着:“忘了吗?因为我把那只发出声音的咒灵杀死了。” “唔……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可那时盘踞在山洞里的叫声如此鲜明嘈杂,真不像是一只咒灵能够闹出的动静。她莫名觉得,山洞里肯定不只有一只咒灵而已。 抬头去看,天顶黑漆漆的,岩石的缝隙也黑漆漆,就算以她的眼睛,也看不清多少,哪怕真有什么东西栖身其中,也只能当做不存在了吧。 五条怜无奈地收回目光,安慰自己,没有声音就是好事一桩,用不着再纠结什么或是担心什么了。 顺顺利利地下了山,还得坐车回札幌。丑丑的咒灵被甚尔抗在肩上,怎么看都有种不情不愿的感觉。五条怜偷瞄了两眼,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 “我们真的要带着这玩意儿一起上车吗?”她往掌心里哈了口气,搓搓手说,“要是被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很怪的。” 甚尔用看笨蛋的表情瞥她:“一般人看不到咒灵。” “我知道的!”她忍不住要替自己辩解,“但不是每个一般人都看不到咒灵啊!要是回程的车上正好遇到了一个天赋异禀有咒力的普通人,那不就麻烦了嘛。” “哎。” 他被五条怜说得有点烦,却也没办法否认她,又不想直白地给出认同,只好给出了很拧巴的一句“行吧”,姑且算是宣告了五条怜的胜利——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值得说道的胜利就是了。 想想她刚刚发现这只咒灵的时候……貌似它蜷成了一颗球? 甚尔那时候没专心留意她那边的动静,一时也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咒灵变成小球状态,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喂。”这只咒灵看着有点聪明,甚尔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需求,“缩小。” 咒灵一动不动,趴在它的肩上,只“叽——”了一声。 “你明明听见了的。”他攥紧拳头,敲在那颗没毛的脑袋上,“快点。缩小。” 无论是好言好语还是暴力恐吓,全都没能奏效,咒灵保持着那副气人的死样子一动不动。真是白觉得它聪明了。 虽然被气到真的很想把它丢在北海道的冬天冻成冰块,但收纳型咒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优质战利品。没有考虑太久,甚尔敞开了外套,把咒灵一整个塞进里面,然后飞快地拉上拉链,躯干部分看起来稍稍有些微妙的不平整,不过算不上多奇怪。 “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了吧。” 说着这话的甚尔怎么带着一点莫名的小小骄傲感? 五条怜表情复杂,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看不出来了没错……但把丑陋的咒灵抱在衣服里,真的好恶心啊!还是躲远一点吧。 她偷摸摸往旁边迈了一小步,然后又迈了一大步。 绝对就是这之后的一大步暴露出了她的真实心思,甚尔忽然伸出手臂,一下子搭在她的肩上,格外亲昵地把她揽到身边,换上一副无耻的笑:“好。那我们回家去吧。” “呃……” 手臂贴到他的身体了,隔着一层厚重的外套,仍能感觉到咒灵在里面微微蠕动的动静……啊啊,好恶心! 五条怜整个人都僵了,硬是被甚尔像夹带文件夹那样夹着带到了公交车站——这段路途中,他绝对拿自己的痛苦当做小零食那样吃得心满意足。 坐上长途客车,重新回到札幌。驶向东京的船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离港,只能现在这里度过一晚了。 无论是走在街头、住在旅馆,还是现在坐在店里吃早午饭,五条怜都忍不住去想甚尔外套底下的东西。 想着那绀紫色的身体,想想它在自己的身体上动来动去……呃啊,简直连摆在面前的汤咖喱都快吃不下去了。 话虽如此,但由于汤咖喱实在是人间难得的美味,所以就算是怀着相当忧郁的心情,她还是顺利地吃下了三大碗。 启程回家,继续在长达十八小时的航行中把所有的耐心全部耗烂。下船之后还要再搭好一阵的电车,耐心都快烂出洞了。 这就是为什么,终于在托儿所接到禅院惠时,五条怜会忍不住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去闻他身上熟悉的奶臭味了。 “托托所!”他还在兴冲冲地重复前些天学会的这个词呢,虽然重复错了。 “嗯,托托所,我们要从托托所回家啦。”她摸摸小海胆的脑袋,熟悉的扎手感,忍不住又抱紧他,“我很想你。” “阿怜,想你。” 笨拙的鹦鹉学舌,但也足够叫人心满意足了。 这句“想你”让五条怜感到前所未有的有劲,扛着小海胆一路走到公寓楼下才觉得手臂发软。想让甚尔帮忙分担一下,却想起他的衣服里藏着一只咒灵,瞬间什么偷懒的心思都没有了,灰溜溜抱着小海胆继续走着,终于赶在他滑到肚子上前顺利迈进了家门。 一到家,禅院惠就开始撒欢了,铆足了劲在家里乱跑,看来心爱的“托托所”也不如家里嘛。 早知道他如此活力十足,就不抱着他一路走回家了。五条怜后知后觉地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幸好她也不后悔。 至于一起回到家的另一个东西嘛…… 她真有点懊恼自己翻找了雪山小屋里的旅行包。绝对是自己的过分仔细害得现在不得不和丑东西共住一个屋檐下,且未来的每一天都和这副肉嘟嘟的难看面孔打交道。看它每天在家里自在地爬,真觉得心痒痒。那对肉乎乎的小脚绝对是扎在了她的心里头。 对于家中的新住客,小海胆明显是最兴奋的那一个。 在他看来,这只巨大会动的虫子简直是个软绵绵的玩具。他总爱丑宝丑宝地叫唤它,追着它跑东跑西,还会趴在它的背上,让它载着自己在家里跑来跑去,就算揪着脑袋上那几根短毛,它也不会生气。 “喜欢丑宝!”禅院惠甚至给出了这种发言,吓得五条怜赶紧把他抱起来了。 可不能喜欢一只咒灵啊——尤其是这么丑的! 还来不及把这话说出口,丑宝已经自顾自挪动短短的足,往旁边躲开去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五条怜,丑宝就会挪开视线,立刻逃走,就连喂食的时候也是,只要是她投放的蝇头,它必定坚决地扭过头去,非要等到她走了,才会愿意吃上几口。 思来想去,之所以会变成这番*僵持不下的状态,八成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五条怜对准它的脸狠狠地踹了好几脚,踢得它产生心理阴影了吧。 哼,反正她也没必要被一个丑巴巴的咒灵喜欢! 五条怜气恼地在心里想。 甚尔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脸恹恹,自然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丑宝和五条怜之间尴尬的氛围。他自顾自把丑宝拎了起来,扛在肩头,叹了口气。 “去干活了。”他丢下这么一句,朝玄关走去。 “好。”五条怜磨磨蹭蹭地目送他,临了才说,“一路顺风。” 甚尔也随意地“嗯”了一声,背影消失在门外。 最近工作倒是挺多呢。她想。 昨天也去帮忙处理咒术师了,她跟着甚尔一起,跑到了…… ……诶,等等。 五条怜眨眨眼,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为什么甚尔没有带上她,而是带着丑宝一起去工作了呀! 第63章 至少要从这个禅院攻略起来! 有种不妙的预感从五条怜的心中扩散开来了,一点一点扭曲成了微妙的危机感。在短暂的一个瞬间里,她想了很多,而这些杂乱思绪之中,最核心的关键点显然是“我会不会被丑宝取代”。 “怎……怎么可能呢!哈哈哈。” 五条怜自言自语地说着,努力用自信且幽默的语调,实际上她的自信早就伴随着讪笑飞快地瘪下去了,变成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就这么瘫软在心底,好半天都没有扑棱一下。 嘴上高呼“怎么可能!”,心里装着的却满是“怎么不可能!”。 丑宝是收纳型咒灵,肚子里能装下起码十把咒具都不显端倪,从功能性上来看,完全和她重复了,还比她厉害了不少,毕竟背着吉他包紧追其后的自己可没办法缩成一小团随身携带。 单从这方面来看,尽管不太乐意承认,但丑宝确实更加厉害。 可是可是!——五条怜转念又想。 说到底,丑宝的功能不就只有搬运咒具而已嘛。她可就不一样了,不只具有足够的智力与机动性,还懂得随机应变。在过去的几次工作中,她虽然闯祸过几回,也搞砸过几回,但相比之下,绝对是干得漂亮的次数更多。哪怕只是出于(不存在的)救命之恩,甚尔也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她,而不是那只难看的咒灵嘛! 更何况,她还在认真地照顾着他的孩子呢。 成功把一只肚子饿就嗷嗷叫的小怪物养成会说话的小海胆,这可不是什么随便说说的简单小事。丑宝它做得到吗! 就这么保持着窝在玄关的姿势,五条怜零零散散地想了一大堆。那么她的自信心是否顺利地重新鼓起来了? 抱歉,没有。 不自信依旧顽固,危机感也没有消失。思来想去,她决定亲自向禅院问问清楚——她指的自然是坐在客厅地毯上玩小汽车的、名字叫做“惠”的那位禅院。 磨磨蹭蹭挪过去,五条怜在他身旁坐下,看他玩了好一会小汽车,才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 “惠——惠!”她夹着喉咙,用前所未有甜腻腻的语调说,“我和丑宝,你更喜欢谁呀?” 禅院惠依依不舍地从小汽车上挪开视线,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是不是在认真思索,总之只听到他特别高兴地说:“丑宝!” “什……!” 五条怜夹不住了,情绪一下子冲出来,她差点破音了。 没想到在禅院惠的心里,自己也比不上那只丑陋难看毫无魅力的咒灵!这可真是…… 大受打击,真的是大受打击。 她无力地靠在沙发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海胆亮晶晶的眼睛才好了,更不知道应该给出怎样哦回答,疲惫地在沙发旁伏了好久,只差一点就要振作不起来了。 要不现在就收拾收拾自行告退吧,这样一来,多少还能给自己留点尊严,总比被赶出去好得多…… 五条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下沉的血液倏地升上头顶,带来一种近乎漂浮般的眩晕感。她眨眨眼,一下子清醒了。 不对。离开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无处可去了! 零花钱是存了一点没错,但绝对没有多到后半生无虞的程度,撑死只能维持几个月的生活而已。她暂时也没有其他赚钱的本事,貌似当禅院家的一颗槲寄生才是人生的最优解法。 想着想着,出走的决心就彻底消失无踪了,求生欲转而无限膨胀。她知道,自己得想办法得到更多的肯定,也要比丑宝展现出更优秀的竞争力才行! 没有半秒钟犹豫,五条怜立刻带着小海胆出门去玩了。 先从这个禅院开始攻略起来! 去了公园、去了玩具反斗城、去了甜品店。平常总不让吃的冰激凌吃了三个球,喜欢的模型和玩具也统统拿下,钱包随之小小出血,还好没有到钱库亏空的程度。 然后,手牵手走回家。 禅院惠个子矮,腿也短,歪歪扭扭,走得费劲。五条怜便放慢了脚步,跟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挪动在人行道上。 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小海胆就累了,冲她伸出手,皱起脸装作要哭。五条怜完全没被他骗到,但还是如他所愿,把他在怀里,一起走回家。 整整一年过去,禅院惠长大了好多。去年这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屁孩呢。 如今身量长了,会说话了,变得愈发结实敦实,不变的是自己小得可怜的力气。 明明度过的是完全相同的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却毫无长进。 个子高了一点五厘米,四舍五入等于零,并且在甚尔的眼中,她依然没有摆脱矮子的标签。 心态方面嘛,更是一如既往,去年在担心甚尔会不会赶他走,现在仍在担心同样的问题,真是太没骨气了。 光是想想,就有够忧愁的了。她忍不住叹气,把滑到肚子上的小海胆重新掂到胸口上。 “惠惠。五条怜轻声唤他,”现在你喜欢谁多一点?我是说在我和丑宝之间。” 禅院惠不说话,伸手去搂她的脖子,脸直往她颈窝贴。是不情愿了吗,还是自己的心情太过急切,压迫到他了? 五条怜有点后悔,正想说不回答也没关系,却听到他叽咕着出声了。 “喜欢阿怜。” 他说着,贴在颈窝的面孔好滚烫。 呀,原来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一下子读懂海胆尖刺下的柔软,五条怜有点高兴,甚至有一丢丢得意。 看呐,这孩子喜欢她呢! ……她被喜欢着呢。 五条怜低下头,脸颊轻贴他的额头,暖乎乎的,好柔软。 “我也很喜欢惠惠哦。”她小声说着,近乎魔法的话语让怀中的重量都显得不足一提,“最喜欢你啦。” 小海胆缩起身,像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咯咯咯笑起来。五条怜也想笑了。 很可惜,一回到家就看到了丑丑的丑宝,一切轻快的心情全都消失无踪,五条怜的面孔瞬间就耷拉下去了。 居然要落到和咒灵一较高下的程度,自己未免也太惨了吧…… 越想越觉得不服气,趁着谁都不注意,五条怜冲丑宝做了个鬼脸,姑且算是小小地发泄了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一转头,却发现甚尔就站在身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看到自己刚才敌意满满的行径,一时不禁有些紧张。 “啊……您、您回来啦?”敬语又被用上了,话语也被说得好不自然,“工作还顺利吗?” 甚尔睨了她一眼,八成是偷看到他刚才的小气动作了,只是没有直说,只点了下头:“挺顺利的。” “挺顺利的”……哼。 五条怜心里酸唧唧,脱口而出的话语自然也带上了点酸味:“蛮好的,咒灵也能帮上你的忙。”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甚尔轻笑着说,“比带一个小屁孩搬咒具方便多了。” “呃——!” 不妙,这个对话不妙,必须得阻止这种话题走向! 她这么想着,可根本来不及说点什么,甚尔已经自顾自讲下去了,以一种夸张的、心满意足的口吻。 “哎呀,这只咒灵——你们平时是怎么叫它的?丑宝?——它很方便呐,轻巧又不占空间,带在身上完全不占空间,也不用瞻前顾后的,你说是吧?” 后半句绝对是对五条怜的暗讽! “想要什么咒具,就直接从嘴里掏就是了,虽说挑挑拣拣需要一点时间,但也还算便利。能找到这么一只收纳型咒灵,真是撞大运了。” 想象一下,把手伸进那样一张丑巴巴的嘴里拿咒具……嗯,多亏午餐吃的是泡面,即便真的吐出来也不算亏。 五条怜努力住脑,但不管怎么想,丑宝肯定马上就会取代她的地位了。越想越沮丧,她的脸都垮下去了,垮到甚尔都无法坐视不理,不耐烦地丢出一句“你干嘛这副表情”。 “没干嘛。”她先逞强了一句,可心里还是难受,“我担心以后没办法在工作上帮你了,然后被你赶出去。” 甚尔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笑她是想得太多的笨蛋:“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现在不会赶你走。你不是还在照顾惠嘛?咒灵可不晓得怎么照顾孩子。” 承诺一点也没能说服五条怜,她倏地站起来:“只会做这些有什么用呀!等到以后惠惠长大一点了、能自理生活了,你肯定就不需要我了,对不对?” 她是在说气话。 脱口而出的是“你肯定不需要我”,其实渴望得到的回答是“无论如何你一定会需要我”。 如愿了吗?没有。甚尔的表情却原僵住了,摸了摸后脑勺,好不自在的姿态,心虚的目光早已移到不知何处去了。 好嘛,果然说中了! 虽然很清楚自己并没能和甚尔结成什么奇妙的羁绊,但意识到这个事实也太伤人心了。 五条怜鼻子一酸,还好眼泪没冒出来。 “我喜欢这里,甚尔……别让我走,可以吗?” 她很认真地说着,好几次都试图去迎上他的目光,但他低垂眼眸,像在逃避。 啪嗒啪嗒,禅院惠追着丑宝爬过来,闹腾腾的。 “哦。” 在啪嗒啪嗒声的间隙中,他说。 “不会让你走的。” 第64章 他的承诺可信度极低 得到了甚尔的承诺,五条怜大概能够安心不少,但想到甚尔貌似算不上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家伙,她的警惕心一下子又竖起来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都说了不赶她走了,要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难道这家伙不会脸红吗? 不对不对——她又转念一想——甚尔这种没有自尊心的男人,怎么可能脸红啊,更不可能为了她五条怜脸红啦! 五条怜暗自懊恼着她过分天真的想法,越琢磨就越觉得担忧,以至于比得到承诺之前还要更加惴惴不安。为了证明自己的担忧纯粹只是纸上谈兵,她总忍不住偷偷打量甚尔,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点端倪。 于是吃饭的时候盯,打游戏的时候盯,就连走进了卫生间,某些人——特指甚尔——都能感觉到追随着自己的一道身影正在慌慌张张地飞快闪过 甚尔攥紧拳头。 他受不了了。 “五条怜,你是变态吗?”他不爽地耷拉着嘴角,对站在门外的身影说,“虽然我算不上你的教导者,而且也不是什么很有道德感的家伙,但我肯定没把你往偷窥狂的角度引吧?” “唔……” 五条怜一下子脸红了,愧疚感让她赶紧挪开了目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没、没有想当偷窥狂的意思!”尽管羞到脸红爆炸,但自我辩解的这一步肯定是不能略去的,“我不是变态!” “不是变态的话,你干嘛还站在这里?” “我、我……”迟钝的大脑开始疯狂转动,她得给自己找个借口,“我只是在想事情。对,想事情!” 甚尔好无奈,一口气戳破她的谎话:“……什么事情是非要在卫生间门口想的?” “啊哈哈——” 尬笑了两声,灵感也一下子冒出来了。她兴奋到立刻冲进了卫生间。 “我其实是在……啊抱歉。” 甚尔面不改色地提上裤子:“‘是在’?” 还好还好,没看到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五条怜紧张地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又退了一大步,心脏突突突地跳,把话语都撞得不安稳了:“我在想,唔,甚尔你最近没有工作吗?” “你想让我过劳死吗?” 工作频率不到一个月一次,怎么就变成“过劳死”了?五条怜暗戳戳想。 上一次的正经大活——指的当然是耗费了好几天去北海道追杀咒术师的那一回,已经是上个季节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的工作,都是简单到一天就能完工的轻量级差事,他也不会带上她一起。虽说零花钱还是照拿,但总缺少了一种工作的实感。 “要是工作上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便使唤我哦。我的泛用性肯定比丑宝好多了!” 她特地换上一副甜腻腻的撒娇模样,合拢手掌,笑嘻嘻眯着眼,凑到甚尔身边。 “拜托啦!” 五条怜的撒娇可算不上成功——僵硬、生疏、不自然,好听话也没多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办法打动甚尔。好在(其实也没什么好的)知道她一贯的执着和粘人,他勉强还是把她的请求听进去了。 “行吧,最近正好有事可以带上你一起去。”他说。 “真…真的吗?”其实听得清清楚楚,但她还是觉得挺难以置信的,不自觉往甚尔身边挨过来,“我果然能在工作上帮忙,对不对?” 热情有点过头了,他往旁边躲了躲:“这次到不是带你去做赚钱的事,而是干点花钱的事情。” “……哦?” 没听明白,但真是有够神秘哦呢。 五条怜想要追问答案,但甚尔总保持着沉默姿态,看来是要把秘密保留到最后一刻不可。她也只好稍稍收起一下泛滥的好奇心,耐心等待着甚尔的指示了。 就这么等待了小半个月,等到好奇心都快全部磨光,甚尔终于朝她招了招手。 “该走了。”他说。 为什么要拖到这一天才出发,她猜测八成是因为北海道的那份工作的最后一笔尾款终于打到了账上(“雇个杀手还要分期付款,看来那些有名的咒术师家族也只是徒有其表啊!”收到第一笔款项时,甚尔骂骂咧咧地这么说,可明明是他自己同意多种多样的付款方式的),钱包总算是充裕了起来,很适合奢侈地买点什么。 五条怜以为他会带自己去银座买奢侈品,或者干脆去4s店买车,但是没有。 他们并未往繁闹的市中心的方向进发,而是坐在电车一路通向市郊。下车之后,又要走上好一阵,四下愈发寂静偏僻,她开始怀疑甚尔是不是要把她卖掉了。但一想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值钱,她瞬间就安心了。 实在走了太久,重点似乎遥遥无期,她忍不住了,只好主动问:“我们要去哪儿?” 现在甚尔终于不遮遮掩掩了:“地下黑市。” “哦……” 了然般点点头,她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实际上只是意外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幸好,在发出笨蛋的疑问话语之前,她及时地想起了“黑市”这个字眼并不是今天才钻进耳朵里来的——还在北海道的时候,甚尔就说过要把那句会发出尖锐叫声的咒灵带去黑市辨明种类了。 如今咒灵的尸体大概率还安稳地躺在山崖底下,也可能早就伴随着时间分解掉了,但甚尔的想法显然还没改变,所以他们现在才钻进了废弃的隧道里。 “我们快到了吗?”她忍不住问,“这里好冷……” 四下阴沉沉的,日光漏不进来,只有潮湿的味道锁在里头。灌入通道的风呼啸般卷过,掀起了五条怜散落在肩头的长发,飞扬的落叶啪嗒啪嗒掉在脑袋上,她真怀疑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被风卷走的叶子。她不得不一次次重复着抚平发丝的动作,后悔自己没有带着发绳出门。 或者,干脆把头发剪短了吧?偶尔也会冒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夸张念头。 甚尔没吱声,估计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径直往前。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左右望望,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犹豫片刻后才后退几米,停在一扇小门前。 “从这里进去。”他这才说。 好嘛。原来他是记不得路线了。 五条怜扯扯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泄露得太明显,赶紧跟上去了。 小门背后关着黑漆漆一片,甚尔没有打开手电筒就直接步入其中。她紧紧跟上,仍觉得不安。想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结果他却一声不响地停下来了,吓得五条怜措手不及,砰一下就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啊……”居然是他先叹气抱怨起来,“走路长点眼睛好不好?” “唔——嗯。”她捂着鼻子,不情不愿的,“知道了。” 走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长了眼睛也没用啊! 这话才是她真正的念头。 好在甚尔结实的后背肌肉本质上还是很柔软的,就算是在惨烈的撞击之下,也没让她的脸变成拍扁的面团。可他却不再继续往前走了,难道是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当五条怜直白地抛出询问时,反倒得到了他困惑的这句疑问。她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想了想才说:“因为,我刚才撞在你的背上了?” 甚尔无奈地耸着肩膀:“所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唔…”五条怜想了想,得出结论,“好像是不值得生气?” “那不就好了。” “哦——”虽然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危机,但还是勉强称之为危机解除吧,“那您还不往前走吗?” “在等电梯。” 被他这么一说,五条怜才注意到前方小小的电子屏幕。刚才被他过分宽阔的臂膀挡住,完全不晓得前面是怎样的情况。 继续耐心地等待吧。等到“叮”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门就此敞开。步入其中,按下控制面板上的向下键——除此之外就只有向上的按键了——电梯将载着他们一路向下。 “战争期间,这里曾经是防空洞。” 可能是电梯内小小的四方空间把无聊感压缩得太过紧迫,甚尔居然很主动地说起了黑市的事情。 “战败之后,防空洞被废弃,政府也无视了此地,几个诅咒师来到这里,搭建起了地下黑市——所以‘地下’指的是各种意义上的地下。这里鱼龙混杂的人很多,你最好表现得乖一点。我可不想招惹多余的麻烦。” “好。” 听起来真吓人,好在她一直都挺乖的,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五条怜又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被卖掉的可能性了。 还来不及乱七八糟地幻想一堆有的没的,电梯门敞开了。她莫名有些紧张,就连漏入其中的是明亮的光也叫她觉得不安。跟在甚尔身后,她走出了电梯。 此处理所应当般没有风,空气却格外清新,完全没有潮湿或腐朽的气味。 抬头,看到了蓝色的天空。有很薄的一层云挂在天顶,看来这会儿正是个好天气。 ……诶?天空? 第65章 万里锁拍卖会 抬头看到蓝色的天空,这是一件很符合常理的事情。但如果此事发生的地点是位于防空洞的地下黑市,那就显得相当不合常理了。 五条怜揉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看了又看,头顶的“天空”,似乎真的有点端倪。 同每日所见到的晴空不太一样,日光像是单纯地漂浮在天顶上,带着一种不真实感。而那看似明亮的日光,实际上亮度并没有那么显著,投在身上也没有温暖感,反而在她的脚下凝聚成了好几道影子,仿佛有无数盏灯照过来。 极偶尔的时候,等看到日光在闪烁——非常短暂且虚晃的闪烁,在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无踪。 再仔细看看,那些浅浅的云始终定在那里,没有浮动分毫。到这里,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还在地下了。 “甚尔。” 把他的“乖一点”的叮嘱谨记于心,她特地压低了说话声,指了指天顶,把询问也压缩到了最小限度。 “是灯吗?” 甚尔并没有那么好奇,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天空的秘密,但听到了她的问话,还是习惯性抬头瞄了一眼。 “是青空灯,仿造天空模样的灯。”他说着,轻笑了一声,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老是待在地下看不到天空,人会疯掉的。” “是嘛……”新奇的理论,她忍不住追问,“那到了夜里,这些灯也会变成夜空那样昏暗的颜色吗?” “不会吧,我忘了。”甚尔耸肩。 “一直开着灯,不就变成白羽鸡速成基地了吗?” “白羽鸡速成基地……你从哪里知道这种东西的?” “电视上呀。” 北海道的农业节目里很认真地花了两个小时科普了白羽鸡速成基地的经营方式,内容可以说是相当有趣,她也就很认真地观看了两个小时,一度冒出了“以后我就在北海道养白羽**!”的混账念头。 甚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见过白羽鸡速成基地的他也想象不出那里是什么模样的,但五条怜看起来一脸认真,不作回应好像也不太合适,只好拍了拍她的脑袋,勉强算是给出了答复吧。 电梯门连接着在入口处,破铁皮拼成的大门看起来很简陋,还有几个人守着,不过只要出示了身份证明,就可以继续前进了。守门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还对着甚尔打趣。 “哟,找了个小女朋友?”说的话倒是挺没礼貌的,“原来你好这一口!” 五条怜不喜欢守门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往甚尔身边躲了躲。打算辩解两句,又想起了他的叮嘱,沉默着不吭声了。 甚尔拿回了自己的驾照,摆出一副圆滑模样:“只是个小助手而已。” “哎。”对方显然不喜欢这个答案,依旧一副好事模样,“我懂,我懂。” 明明什么都没懂。 五条怜暗自在心里唾弃对方,等门一打开,就飞快地钻进了里头,都不情愿回一下头。 迈过门后,就能见到真正的黑市了。 和想象中的阴暗邪恶诡谲的氛围不太一样,这里看起来很像是商业街——笔直的通道和两旁的小铺,标准的商业街配置。不过商业街不会售卖咒具和咒灵,也没有夺命的咒物,更加不可能出现露天的八角笼,里头关了两只一决生死的咒灵。 又要过来赌钱了吗?她暗自揣测。 她猜错了。 甚尔无视了八角笼,径直往前走。她也只好从八角笼中收回视线,跟在他身后。 还是忍不住环视四周。 本就挑高的防空洞又被加宽挖深,变成了足够容纳三层建筑物的奇妙空间,拉得很杂乱的电线穿梭在每一间店铺的上方,如巨大的蛛网将黑市包裹。地上散落着垃圾和纸片,还掺杂了几张传单。五条怜瞄了一眼,是特级咒具万里锁的拍卖通知,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两点……不就是半个钟头之后的事情? 啊,原来是为了拍卖而来的!五条怜一下子想明白了。 走进拍卖会场,领到的号码牌是相当不吉利的“13”。甚尔轻轻咋舌,把号码牌别在了五条怜的胸前,完全无视了她不情不愿的幽怨表情,拉着她在中间几排落座。 特技周五的拍卖会,意外得没有吸引来太多的人。五条怜本以为会场至少能够坐满,没想到临开始前也就十几组客人而已,连席位的三分之一都没占满,也难怪甚尔能够放肆地把腿翘在前排的座椅上了——压根没人管他。 “呶,拿着。” 他把拍卖牌丢过来,五条怜手忙脚乱地上演了一出拙劣的杂技才终于接住。 “待会儿我来举牌竞价呀?”她指着自己问。 尽管拍卖会一次都没来过,但她看了足够多的电视剧,对于拍卖会的流程可不是一无所知。 甚尔“嗯”了一声:“你照我的指示加价就行了。” “哦……明白了。” 居然把整场拍卖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让给了自己,真不知道甚尔是怎么想的。她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当然了,甚尔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揣摩出来的,所以五条怜也不会真的去探究她的心思,只是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一下罢了。 灯光缓缓暗下,拍卖师走上台前,封印在木盒里的万里锁也被抬到台上。 开篇当然是对今日拍卖的咒具进行介绍,顺带说一点真假难辨的夸赞话,把万里锁描绘成世间绝无仅有的神秘咒具。甚尔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他本来就是为了万里锁而来的,锦上添花的话语没有意义。 好不容易熬过平白直叙的夸奖,就是正经的竞拍时刻了。小锤落下,起拍价是两千万,五条怜的大脑瞬间被一大堆的数字0塞满了。 她真的不想表现得那么窝囊,但她真的需要确认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她很可耻地结巴了,“我们真有两千万吗?” 甚尔只想叹气:“我有。” “真有呀?” “你要不信就别问了。” “我——” 虽然很想说“我信”,但自称有两千万的对象,可是一年前穷到付不起房租只能每天吃清水煮乌冬面的家伙……可信度怎么想都不高啊。 五条怜咬咬牙,努力摒弃对甚尔的固有印象,努力为他镀上一层“努力工作所以拿出两千万绰绰有余”的形象。 镀金成功了吗?不好说。总之回过神来,才发现万里锁的价格已经被拍到了五千万,自己还没举过一次牌。还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发呆,错过了甚尔的指示,但转头一看,他依旧已那副悠闲放肆的姿态坐着,看起来毫不着急。 拍卖价来到六千万。举牌竞价的人数明显比刚才少了,只有零星几次举牌。 “六千七百万一次,六千七百万两次——”小锤子高高举起,其实还不准备这么早早落下,“——是否还有更高的竞价?” 甚尔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五条怜知道,该是自己登场的时刻了。 紧紧抓着拍卖牌,不敢有半点耽搁,她飞快地举起手。 “好!”拍卖师也兴奋起来了,“六千八百万一次!” 甚尔在旁边叹气,听得五条怜好紧张。 “是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吗?” 他本来不想说的,但果然还是忍不了:“手不用伸得这么直。你刚才看起来像是小学生课堂举手发言。” “哦……”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说了一句很像是无关紧要的话,“我没去过学校。” “反正你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好了。” 她暗自攥紧拳头:“我明白了!” 她会继续努力的!——虽然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努力的就是了。 竞价来到八千万,大多数竞争者都已退场,唯独666号(这个号码比他们的13号还要晦气呢。恶魔的数字,她忍不住想)紧咬在后面,让五条怜好不安。 被紧紧追赶的感觉很怪,持续走高的价格也让她紧张,虽然甚尔看起来还是很平淡的模样,但五条怜总忍不住担心一大堆。 每一次举完牌,她都要左顾右盼一番,暗自祈祷着没人追着加价。可每当放下心来,666号就会迟迟地加价,就像是在故意折磨她的神经。 几轮过去,价格即将抵达新的位数。甚尔翘起的脚还在轻快地抖着,传来的震动让五条怜的椅子也颤抖不止。她禁不住再次回头,寻找着666号的踪影,那一行人就坐在最后排,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得上显眼。 后排的灯光昏暗,把他们的面孔塑造出了同样的光影。五条怜举着拍卖牌,努力撇开光影的影响,试着看清他们的脸。有些意外,这几张面孔,她感到眼熟。 不是最近见到的眼熟感,而是存在于更久远些的记忆中的面孔。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诶?不会吧。 不确定,再看一眼。 五条怜飞快回头,眯起眼偷窥后排,顺便举了下牌。 啧……貌似确实是…… 啊啊,还是不太确定。再看一看吧! 第八次回头,甚尔终于忍无可忍:“你动来动去干嘛?” 飞快地收回目光:“我没动来动去。” “这把椅子都要被你晃得散架了。”他撇撇嘴,“冷静点。你这样显得我很没底气。” “不是啦。我——” “你怎么?” 五条怜涨红了脸。 “……坐在后面的666号是五条家的咒术师!” 第66章 玩去吧玩去吧—— 此刻,五条家的咒术师就坐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完全能听到他们交头接耳时发出的小小动静。要是五条怜的鼻子能够再灵敏一点,她绝对还能闻到那几个人身上特有的五条家的味道。 至于“五条家的味道”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抱歉,她自己也描述不出来。 总之,就是一股类似于烂橘皮堆叠在一起,清爽之中又带着点粉尘沉闷感的气味吧。但五条悟身上没有这股气味,她也没有……等等,有点想太多了。 现在既不是琢磨橘子皮,也不是思念五条悟的时候。五条怜飞快地回过神来,666号又举牌了。 “八千五百万!” 拍卖师的声音激动而高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昂感,但并不像是满足于这个价格了,倒像是想要给在座的所有人打上一针鸡血,敦促他们再次加入这场金钱斗争之中。 别人有没有被这拙劣的手段吸引到,实在不好说。反正五条怜肯定是被顺利打上鸡血了。不等甚尔给出指示,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拍卖牌。 “八千六百万!”依旧是亢奋的唱价,拍卖师一副笑眯眯的面孔,“13号客人,很有魄力呢……哦,666号客人也举牌了。八千*七百万一次!” 呃呃呃——可恶啊! 这群人好讨厌! 有种莫名的焦躁感钻进了五条怜的心底,诡异的瘙痒感挠得心神不宁,绵软的凳子也像是变成了尖刺,怎么都坐不安稳。 五条家的咒术师认出她了吗? 他们以前只在宅邸里短暂地打过几次照面,连话都没有说过,大概是没认出来吧。 可是,她的眉眼间依旧留着五条悟的影子,也依然长得很像五条家的一员。看着她的脸,她们真的认不出她吗? 很奇怪,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她不确定自己是希望被认出来,还是不要被认出来。不过问题的重点似乎不是自己的想法或是感受。 如果五条家的咒术师当真认出自己了,那他们绝对是在恶意竞价,一次次举牌的行为绝对是针对她这个叛徒的报复。 可如果没认出来的话…… 真的能认不出来吗?虽然她确实一贯存在感很低没错,但也不至于看不出她也是五条家的吧?五条怜觉得好不甘心。 如果没有认出她是谁的话,那他们就是纯粹的性格恶劣,非要同别人一较高下不可。真讨厌。 说实话,她死都不想输给五条家的人。 五条怜果断举牌,再次压了666号一头,但价格很快又追上来了。 麻烦的拉锯战。 她这么想着,再度举牌,完全没有留意到酸痛的手臂,也没发现甚尔搁在前排的脚已经放下来了,散漫的坐姿也变得难得的端正。他总在瞟着五条怜,表情微妙,大概是已经看出她在赌气了,只是不确定该怎么把这个事实说出口。 再不确定怎么说,等到拍卖价直逼十一位数的时候,也不得不说了。甚尔冷汗狂冒,想要去按下她的手。 “喂,阿怜。你……” “一亿一千万!” 硬是撞开了甚尔的手,五条怜赶在拍卖师之前报出了价格,而后便是短暂的寂静无声——她固执地抿着唇,甚尔惊讶到一声不吭,五条家的咒术师也不再举牌了。 咚咚咚。小锤砸出清脆的声响。 “一亿一千万,成交!” 呼——五条怜猛松了一口气,甚至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我们成功拍下了呢,甚尔!……甚尔?” 五条怜眨眨眼。她怎么感觉甚尔看起来怪怪的? “你还好吗?”她用手戳戳他的肩膀,理智终于稍稍回到大脑里了,“唔……我们有一亿一千万吗?” 甚尔艰难地挤出回答:“……有。” 有是有,但这次真是彻底搞砸了。 按照甚尔最初的设想,九千万左右是最好的价格,如果是一亿,勉强还能接受。在这基础上再加一千万……抱歉,这绝对就是超级不值当的交易没错了。 一想到差不多要归零的银行账户,比起肉疼更多的是心疼。他真的后悔把举牌的差事交给五条怜了——谁能想到五条家的咒术师也在这里,而且她还会和他们赌气抬杠呢? 当然,也要懊恼一下想要万里锁的自己。 要是他的渴望没那么强烈,大可以撒泼耍赖,或者以“小孩子不懂事”当借口,硬是拒绝掉这笔交易,尽管丢了面子,但也算是保住了钱包。 偏偏他不想放弃万里锁,那就只能吃亏了。 身旁,五条怜还在“甚尔”“甚尔”地喊个不停。显然她的理智已经彻底归位了,呼唤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紧张。 “我是不是搞砸了呀?”她抹去额角的冷汗,有点畏畏缩缩的,“我们又要开始吃清水煮乌冬面了吗?” 比起被怒骂一顿,果然还是清水煮乌冬面更让她恐惧。 甚尔不发一语,默默地掏出了钱包,掏出几张纸币,塞到她手里。 “你先到外面逛逛吧,接下来的环节完全别来添乱。乖。” “我——” 甚尔又开始掏钱了:“好了好了好了玩去吧玩去吧……” 五条怜一脸郁闷,捧着钱像是不知所措。但他现在实在没空去照顾她的情绪了(倒是先来个人宽慰一下他在各种意义上的损失嘛),跟着拍卖师走进后台,去心甘情愿地奉上一亿一千万了。 签一堆无聊的文件,等着上交存折。这里的人做起事来磨磨蹭蹭,看来白羽鸡速成工厂的效果不佳,时钟都已走过了整点,他的钱还好好地停留在自己的账户上。 干脆一直留在自己这儿就好了,如此一来,他的钱也可以一直停留在账上不划走了。他冒出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种好事不会发生,所以还是接着等待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甚尔这么想着,瘫在沙发上。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不知道是谁的消息,他依旧不紧不慢,磨蹭着掏出来。 「Ryo:dax=b&7nu^7“Cekxsde!」 来自五条怜的短信,但是一串乱码。 怎么,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吗? 甚尔无奈地撇嘴,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 “什么嘛,居然对我说那种话,把我当小孩子一样……” 五条怜咕哝着,满心郁闷地走出拍卖场时。 抬头望了一眼时钟,距离整点还有半小时之久。甚尔没说什么时候再去找他,她也不敢走开,只好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废纸团,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 既然给了她钱,那全部花光也没关系吧?反正钱已经是她的了。 下定了决心,她果断迈步向前,但警惕地没有走远,只在周围的几间小铺逛了逛。 这里多数店铺都在售卖咒具,还有中介服务——服务的对象当然是需要诅咒师介入的委托。她瞬间明白甚尔为什么会对这里很熟悉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很需要黑市这种地方。 穿梭其中,本以为会被当作猎物或是冤大头,事实上这里的人没怎么关注她,最多就是抬起眼皮瞄一瞄她,片刻后就挪开了目光。看来这地方也没有那么可怕嘛,她想。 随意走进一间武器店,五条怜决定在这里把钱全部花光。 大件的咒具一如所料,相当昂贵,她买不起,也用不来。小型咒具嘛,价格倒是适中,但品类也繁多,挑花了眼,拿不定主意。看来看去,在店主“不买就快点走”的胁迫性目光下,选了一套苦无。 是因为她很擅长或是喜欢苦无,所以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吗?当然不是。 纯粹只是苦无价格适中,且看起来上手门槛很低,她才买下的——就是这么非常简单且直白的理由。 再抬头瞄瞄时钟。还以为已经消磨了足够多的时间,结果仔细一看,才过去了十几分钟而已。她无处可去了,也不好意思再咒具店多逛。 不管怎么说,光看不买的顾客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都太大了一点,她这么脆弱的人可接受不了。 要不去八角笼那儿看看?说不定咒灵之间的拼死斗争会很有趣。可惜不参与赌博就没办法观赛,五条怜既不想当个赌徒,余下的找零也不够支付赌资,只好就此作罢,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哎呀……” 擦肩而过的一个壮汉当真擦着她的肩膀撞了过去。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意外。而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睁着一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睛,推动手中的平板车径直往前走,挂在裤腰带上的钥匙甩得哗啦哗啦响,真是吵闹的动静。 五条怜想要叫住他,话都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壮汉戴了厚重的耳机,八成听不到她说话,还是不要……哦,不对,他的“耳机”没有线,应该是隔音耳罩吧。 戴着隔音耳罩走在路上,好怪。该说真不愧是地下黑市吗?她暗戳戳在心里感叹着,忍不住频频回头打量他。 可能是看的次数多了,也可能是五条怜的好奇终于化成了实体,壮汉踉跄了一下,推着的平板车也随之震颤,车上盖着红布的方形物体猛地一抖,往旁边歪斜过去,露出铁笼的一角。 然后,她看到了。 看到一个长发的人被关在笼中。 第67章 未能握住她的手 有人,人被关在笼子里。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率先出现在五条怜大脑中的概念是“否认”——人不会被关在笼子里,也不该被关住。 她几乎想要揉揉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但在此之前,推车的壮汉已经注意到了歪斜的笼子。 几乎是立刻,他左右瞧了瞧,而后飞快地搬回笼子,把红布盖好。那人的身影再次被遮挡住,但五条怜已经看见了。 那是个赤。裸的人,深绿色如海藻的长发遮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似乎是位少女。奇怪的是,她的下半张脸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像是面罩——电影里的汉尼拔佩戴的那种面罩。 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少女的面罩明显更加严实一点,紧紧贴着下半张脸,不留半点空隙,五条怜几乎只能看到她露出的一双眼睛。 而那双眼睛布满惊恐的血丝,不安地四下瞟着,像是在寻求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非常短暂的瞬间,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而后便被合拢的红布盖住。 啊。不见了。 该说是怅然若失,还是惊魂未定呢?五条怜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视线还是不自觉黏着在那块红布上。 很忽然的,红布鼓了起来,一只纤细的手臂从铁笼子的空隙之间探出,向五条怜所在的方向伸过来,努力试图抓住她们之间的空气。 此刻她看不见少女的表情,却不自觉的也想伸手,去握住她苍白的指尖。她几乎都要抬起手了,一阵尖锐的巨响吓得她缩回了手。 壮汉发现了。 当然了,他看到的并不是五条怜蠢蠢欲动的手,而是伸出在铁栏之外的那只纤细手臂。毫不犹豫,他果断地拾起路边的一根木棍,用力敲在铁笼子上。 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响声,像是什么东西从半空之中爆裂。求救的手缩回去了,许是在怯懦地颤抖着吧。 壮汉又接连敲打了几下,毫不在乎这动静已经引来周围人的白目。他一定是故意想要恐吓铁笼中的少女吧。 最后一记敲打之后,周遭瞬间变得安静了。把棍子往边上一丢,他推着平板车继续往前。回过神来,五条怜才发现自己还停在原地,双手颤抖不止。 那个女孩向她伸出了手,可她没能握住那只手……她究竟是怀揣了怎样的心情,以至于要在向过路的自己求救呢? 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扩张,整个胸腔都快要坍缩下去了。 现在五条怜可以确定了,这空洞般的异样感来自于无能为力。她讨厌这种感觉。 壮汉的背影变得愈发渺小,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五条怜的心脏跳得好快。 迈开脚步,她追了上去。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但她必须要把那个女孩救出来。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由,也并非自信心爆炸,想当拯救他人的英雄。纯粹只是她向自己伸出了求助的手,所以五条怜必须回应她的期待。 要是失败了怎么办……嗯,这种事情还是等到失败之后再去想吧。 大不了就叫来甚尔帮忙嘛,虽然大概率会被他抱怨一顿,且有一定概率会被拒绝帮助就是了。 一想到甚尔那张气人的脸,五条怜顿感动力十足。加快速度,快走变成了小跑,紧接着加速到了狂奔的程度。 穿过狭窄的小巷,绕过拐角,壮汉过分壮硕的背影再度回到了视野中。她大喘了几口气,努力隐藏自己的气息,憋得脸颊通红,才意识到对方戴了耳罩,根本听不到她的动静,这才安心地大口呼吸。 继续弯弯绕绕,周遭的人越来越少。 继续走下去,会不会只剩下她与壮汉与铁笼中的少女了,到时候她能打过这么个和甚尔差不多结实的家伙吗? 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胜率(怎么算都低得可怕),不经意间,壮汉已在一栋三层建筑的后门停下了脚步,熟练地拿出腰上的一串钥匙打开了门,平板车也被推了进去。 门很快关上。不出所料锁得紧紧的——怎么可能给她留下可乘之机呢。 试着透过锁孔往里打量,看到的只是黑漆漆一片。门上的锁是最新式的,可不是那种能够从锁芯透露出屋内秘密的老式旧锁。 没办法,她只好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平板车推动时的轱辘声算得上独特,就算是隔着一层门扉,也能听得清楚。 五条怜真希望自己的耳朵能和眼睛一样灵光,如此一来就能精准地分辨出平板车被推到什么位置了。可惜希望暂且只能停留在希望的阶段,她迟钝麻木的耳朵只能辨认出轱辘声往右上方去了,然后变得越来越轻,倏地又拉近了些,但依旧停留在右半侧。 再之后,轱辘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砰”一声,像是砸上一道门。那个女孩是被关起来了吗,还是别的什么可能性?猜不出来。 她后退了几步,有点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才好了。 总之,先绕到了建筑物的正面,发现此处也是拍卖场,不过总体的装潢可要比甚尔去的那间拍卖行豪华多了,来客也更多。所有人都在进门后戴上了耳机,真怪。 没时间去探讨这些有钱的咒术师们(或是诅咒师们)的金钱将为了什么流向黑市了,五条怜躲进到阴影里,又回到了后门。 索性这里没什么人,稍稍做点奇怪的或者是放肆的举动,大概也没关系。 助跑几步,她高高跃起,姑且顺利地抓住了二楼的窗框。用指尖轻轻戳开玻璃窗,透过缝隙能看到里头黑漆漆的一片,看起来像走廊,有几个人在轮番巡逻,她赶紧收回了目光,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另一旁的窗户似乎是储藏室,看到了一堆箱子,还有贴着编号的拍品。 几乎把每扇窗户都看了个遍,哪一扇窗后都没有那个少女或是红色布匹蒙着的铁笼……运气真差。难道非得要深入敌营,把每个角落都摸过一遍才行吗? 实话实说,现在五条怜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是在逞能。但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虽然确实来得及全身而退没错,未免显得自己太怯懦了吧? 被这种无形的冲动胁迫着,五条怜一点一点行走在二楼的窗框上。 窄窄的窗框边缘只能容纳得了半只脚,行走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她艰难地踮起脚,试着去够上方的排气扇,用指尖抽掉扇叶,先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跳起来,把上半身塞进通风管道里。 ……现在这样,真像一条被风干的死鱼啊。 五条怜自嘲地想。 她甚至能想象出看到这一幕的甚尔会爆发出怎样的大笑,不禁开始庆幸自己是独自行动的——形单影只可比被嘲笑好多了! 通风管道狭窄,只能努力缩起肩膀,可一抬头,还是会被通风管道打到脑袋。 五条怜庆幸自己尚且在成长期,勉勉强强还能挤进去,否则她的计划可就要中道崩殂了。 一点一点挤进去,腰上有个东西卡在通风管道的洞口了。她铆足了劲往里一怼,听到了咔哒一声。那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啊……” 想起来了,苦无被她挂在腰上了。 唯一的武器就这么掉了,真是懊恼都来不及。五条怜气得龇牙咧嘴,却也无话可说,磨蹭着继续向前。 通风管道是一张已经绘制好的地图,但没有明确目的地,穿梭在其中变成了一场近乎赌博的行动,每个分叉口都是艰难的选择。 连续右转了两次,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通风出口。掀开挡板一看,居然是走廊,赶紧重新按上,继续往前走。 下一个通风口连接着一间小房间,里面摆着盖了黑布的方形物品。想了想,五条怜还是跳下去了。 房间里黑漆漆,布匹也黑漆漆,她有点心慌。试着说了一声“你好”,回应却是一连串的狗叫,黑布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吓得她赶忙踩着柜子爬回到通风管道里去了。 果然运气很烂呢,她这个人。 五条怜把叹气吞进心里,继续摸索。下一个出口,她透过间隙瞄了瞄,摆着的依然是被深色布匹罩住的方形物体。她听到了砰砰的声响,布匹之下的东西想要闯出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她跳下来,重力撞击着双腿,一路传达至胸腔。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的心跳很不争气地又开始变快了。 你好……算了,还是别说你好了。 五条怜收起一切多余的想法和念头,动手掀开了深色的布,铁笼子与红发的少女赫然出现在眼前。 直到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个小小的错误。 笼子里的“少女”胸部平坦,却不是因为骨瘦嶙峋。当“她”站起时,两腿之间也是同样的光滑平坦,像绘画用的木头人偶,没有任何器官的存在。 所以,不是“她”,也不是“他”。 说不定,应当是“它”。 第68章 不可名状的生物 不是“她”,不是“他”,而是“它”——向五条怜伸出了求助之手的,是一个非人的生物,甚至大概率是一只咒灵。 这…… 有些羞于启齿,但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五条怜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宕机了,一下子变得完全空白,半点崭新的思维都没能冒出来。 毕竟,她原本的计划是拯救被囚禁的人类少女。如今连对象都变了,下一步的行动方针当然也…… 难道要原路撤退打道回府吗?不不不,这未免也太不道德了。而且,一路以来的艰辛不也要被辜负了嘛。 但要是把这么个东西放出去,天晓得会不会是做了什么坏事。 纠纠结结,拿不定主意,而它——实在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姑且就以“它”作为称呼吧——再度从铁栅栏间伸出手。 这一次,它切实地握住了五条怜的手,紧紧地握着,冰冷而粗糙的十指像是冻硬的砂纸,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从杂乱的深绿色长发间露出的是它绝望的眼眸。 它似乎想要说点什么,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但无论多么尖锐的话语,透过汉尼拔的面罩,都被削减成了沉闷的近似于“唔”的声响。笼子上还挂着数字编号牌,看来它也是一件拍品。 ……真可怜。 五条怜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是否可怜,但此刻从脑海中跳出来的念头,果然就只有“可怜”这一个想法而已。 救它出来之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她决定搁置到切实地带它离开铁笼之后再考虑。而现在,她会握住它的手,告诉它,自己一定会救它出去的。 “别害怕。相信我,好吗?” 五条怜对它说,也是在给自己鼓劲。 关着它的铁笼是简单的款式,由右侧的门栓固定着。比较麻烦的是,门栓上还挂着一把铁锁。她试着用发卡开锁,果不其然没有成功——她都没学过开锁的基本知识。 那么,用武力打开?如果是甚尔的话,说不定可以,但就自己这小胳膊细腿的,实在拧不动拳头大的铁锁。 早知道还是带上甚尔一起来了……五条怜后悔地想。 后悔没有用。再一想到甚尔可不会乐意多管这种闲事,她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懊恼的心情也消失无踪,决定继续捣鼓发卡。 “唔。唔。”它拍拍五条怜的肩膀,指着门外,又把手伸向背后,轻轻甩了几下,“唔——” “呃……你是说,要我去偷那个大个子身上的钥匙吗?” “唔!” 她感到头皮发麻了:“这种事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吧?” “唔!唔!” 可能是她畏畏缩缩的态度激怒它了,它一下子暴怒起来,抓着铁笼的栏杆疯狂摇晃,一边尖叫着一边摇动笼子,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屋外传来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就连外头戴着耳罩的人都听到这番闹腾了。 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嘛! 五条怜叫苦不迭。已经来不及爬回通风管道了,她飞快地闪到门后。 灯下黑战术大成功。走进房间的壮汉压根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径直走到它面前,用警棍敲打铁笼,吓得它蜷缩成一团。 敞开的门、钥匙挂在腰后的警卫、刻意闹出的动静……好像,搞明白它在想什么了? 五条怜屏住呼吸,默默关上了门,把手缩进衣袖里,空袖管缠绕成纤细绳索。她悄然靠近,等待一个瞬间——警卫合拢红布,转身过来的那个瞬间。 就是现在了。 她倏地跳到他的背上,空袖管卷成的绳索绕过脖颈,不要贪心,赶在他的全部五感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之前,快点跳下来吧。 加注在空袖管上的重力拽着警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四十五公斤的体重没办法直接拽着他倒地。 没关系,她很有耐心。 继续收紧套在脖子上的袖管,五条怜的手用力到颤抖不止,她必须忍耐。 警卫已经发现了袭击者的存在,挣扎着抓挠脖颈,留下难看的吉川线。他试着将后背撞向地面,却完全没用,扒在后背上的人比狗皮膏药还要更加难以甩开。 忍耐,然后坚持。 哪怕被足有两个她大的男人压在地板上几乎无法喘息,她也必须忍下去。只要继续忍耐,手掌中紧紧攥住的他的挣扎就会一点一点渐缓下去。有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大腿上,是从吉川线里渗出来的鲜血。 渐缓、渐缓,然后消失。五条怜保持着收紧衣袖的动作,双手颤抖到几乎像是在半空中摇晃不止,所有的力气全都在被缓慢榨干。 可能过了半分钟,也可能是短短的十秒,更可能是长久的数分钟,她终于松开了手。警卫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地压在身上,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赶紧推开,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酸痛到几乎抬不起来。她瘫倒地上,浑身上下都好难受 努力喘息几口气吧,努力让急促的心跳冷静下来。应该已经没必要去探鼻息了,她想。 正如罪恶感也无暇发酵,她懒得做多余的事。但有些事情必须赶在肾上腺素骤减之前完成。 四下张望一番。 就像是预感到她今天会做出什么坏事一样,狭窄的房间里理所应当的没有摆放任何可以容纳一米八壮汉的橱柜或是空间。 要是这家伙再瘦一点、再纤细一些,说不定能把他塞进通风管道里。可事与愿违,如此庞大的个头绝对会把通风管道撑爆的。 五条怜开始冒冷汗了,后背一阵一阵地发烫。仔细想想,她也不是一定非要把警卫藏起来不可吧? 被铁笼关住的它比自己还瘦,一定能够轻松地钻进通风管道里,和她一起逃脱。只要赶在这里的其他人发现警卫的尸体之前逃之夭夭,不就万事大吉了嘛。 这么想着,她瞬间舒心了,动手摸走警卫腰上的钥匙。 一大把钥匙丁铃当啷,五条怜失败了五次才找到正确的钥匙。笼子里的它急不可耐,紧紧扒着铁笼的栏杆,不安地动来动去。门一打开,它立刻冲出来。 在姑且恢复了自由之后,它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警卫推进铁笼子里,而后环顾四周,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还好吗?” 五条怜大喘了几口气,想了想,脱下外套,盖在它的肩头。 它缩起肩膀,纤细的腿也曲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像是一只动物——不过人类本质上也是一种动物,所以自己和它没差。 它接受了五条怜的外套,用这块沾着血的布裹紧了自己,双手抓住面罩,想要用力扯下来。 天知道着面罩是怎么固定在脸上的,可能用了某种术式,也可能是什么顽固的胶水,能看出面罩正紧紧地粘连在它的脸颊上。 往下拉扯时,它的脸颊肉都被带动着变形了,整张脸变得奇形怪状。即便是在皮肉撕裂时,它也一声不吭,用力到颤抖的手一点一点撕下面罩,它的皮肤黏着其上,看着都觉得疼。 五条怜目睹着它揭下面罩,能帮上的最大的忙是不要再这时候露出害怕的或是嫌弃的表情。当面具终于脱离最后一寸皮肤的时候,她也松了口气。 “太好了……”她松了口气,“我们——” ——我们走吧。 这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一股莫名的力量落在肩头,猛烈而带有敌意,五条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 根本来不及站起来,它倏地又扑过来了,脱下外套,把她按进铁笼里,整个人盖上来。五条怜几乎要尖叫,而它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背到身后,撕下带血的袖管捆住了她的手。那沾着破碎皮肉的面罩,也盖在了她的脸上。 然后,关上了铁笼的门。 由五条怜偷来的——也可以说是“拿来”或是“抢来”——的钥匙,现在落在它的手中。而它所做的,是锁上了铁笼。 锁上了……锁上了? 咔哒——一声润滑的声音响起,锁簧滑进锁芯里。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五条怜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她变成了笼子里的交易品,与被自己杀死的警卫锁在一起。 而那个她所认为的、需要被她拯救的对象,站在笼子外,望着她的眼神微妙,依旧是湿漉漉的,却透着腐烂的潮湿味。 五条怜伸出手。毫不意外,谁也没能握住她的手。 “你……” 试着说话,但声音被面罩挡住了。 哪怕只是动一动嘴,都能感觉到面部肌肉被禁锢着。血腥味钻进齿缝间,它黏着在面罩上的、破碎的皮肤开始一点一点冷彻下去,变得如同一双阴湿黏腻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藏起了她一切惊恐的话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五条怜拼命摇晃着铁笼子,它当然无动于衷,只对着她咧嘴一笑,失去表皮覆盖的肌肉拉扯出奇怪的纹理,看起来真像是某种奇怪的僵尸。 它很刻意的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看着五条怜的目光如何追随着钥匙边缘摇曳的反光,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然后,钥匙被用力丢到了通风管道上。 唯一的逃脱手段消失在了天花板得空洞里。它也准备消失无踪了。 再见?或者是永别? 抱歉,它没有说这种话,也不会说。 贴心地把红布盖好,不忘把布匹的一角掖进铁笼下方。这是它在逃走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完蛋了。 这是五条怜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第69章 黄昏的报丧女妖 在逃离五条家的那个冬天,五条怜就已经很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的死法了。 最大概率是饿死。那时候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半点食物都找不到,天天靠着白水充饥,饿到走路都虚浮了。 所以第二大概率的死亡方式是交通事故。以那样饥饿的状态,什么时候被车撞到都不一定。但要是幸运地没有死,说不定能够去医院里好好吃上一顿了? 除此之外,她还想过了自然死亡(对于当时十三岁的她来说显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死法)、抢劫被杀(劫匪很有可能被她的分文不剩气到恼羞成怒),以及路遇杀人犯…… ……啊,杀人犯确实是遇到了。 她遇见甚尔了嘛。 甚尔没有杀死她,所以死亡的阴霾就此消失了。 五条怜根本想不到,这朵死气沉沉的阴云有朝一日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头上,淋下一通死亡之雨,湿度之高让她根本无法喘息。 所以,自己的死法会是,做了件自以为是的好事、救了个不该被救的家伙、最后惨遭背刺变成鱼肉般的拍卖品?这可真是…… 太可笑了。 五条怜笑不出声。面罩藏住了她的所有声音,她也根本无心去笑。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故意的?她当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够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 她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根本不值得为她设下一个特别的圈套,所以落到现在这一步,纯粹只是因为她运气不佳罢了。 深呼吸一口气,先冷静下来吧。 至少现在她还活着。 正如过去的每一次,她要活下去。 五条怜拧了拧手腕,试着挣脱禁锢,可惜失败了。 天知道那个怪东西哪儿来的力气,明明看起来瘦条条的一个,力气却大得可怕,柔软的袖管都被拧得像铁丝一样坚固。她反复尝试了好几次,布条没有半点松懈不说,还越来越紧了,磨得手腕都破了皮。 要是苦无还在就好了,要是把苦无揣进了外套的内袋里而不是挂在要上就好了……啊,这么多“要是就好了”,让她好懊恼! 毋庸置疑,这点懊恼绝对会成为最糟糕的病毒,彻底把她拖进绝望的深渊里。五条怜甩甩脑袋,硬是把这点灰暗的负面情绪丢出去了。 没有武器,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就连体力都被刚才的暗杀行动耗光了,说实在的,她想不好接下来还能做点什么。 要不然,找甚尔来帮忙吧? 嗯,说干就干! 虽然双手还不自由,但五条怜还是勉强从裤子口袋里摸到了手机。 掌心湿漉漉的,不知道粘上了什么东西,一不小心,手机滑了下去。但是还好,只要使劲朝后弯腰,就能重新把手机拿在手中了。 现在的麻烦的事情是,她现在完全看不到手机屏幕,嘴也被封上了,说不出半句求救的话。 那就只能发短信了吗?真麻烦啊。 她艰难地擎着手,依照记忆打开了短信界面。真该感谢通讯录里只有甚尔这一个人——也就是说她的社交圈子也小到只圈住了禅院甚尔而已,好惨——都不必担心发错人了。 「请来救我。」 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她摸索着写下了这句话,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送。 再回头看看,努力把身体拧到夸*张的角度。透过屏幕的一角,她勉强看到了“成功”的字样。 好,现在总算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了! 当然了,她肯定没办法只为了这一点小事而高兴。忧愁感很快就追上来了。 甚尔会不会忽略掉自己的短信呢?她居然冒出了这种念头。 其实这想法也算不上是“居然”,仔细想想还是很有可能的。 甚尔八成会把自己的这条短信当做是恶作剧,甚至很有可能认为是自己还在为了那句哄孩子般的“玩去吧”赌气。 要是真被当做赌气或是恶作剧了,那还得了? 不行不行,她得换个更靠谱的通讯方式了! 凭着肌肉记忆,五条怜打开了通话界面(这时候还是很感谢她的社交圈子小到只容纳了甚尔这一个人)。 按下通话键,再把手机放下,她艰难地在狭窄的铁笼里转过身子,膝盖硌到了警卫的膝盖,小腿也完全压在了他的腿上。能感觉到他逐渐冷下去的手抵在后腰上,这可真是诡异到近乎恐怖的体验。 早知道会被丢进笼子里和尸体共处一室,她肯定会下手轻一点,给他留条命的。这样一来,迫于求生的本能,他们肯定能够结成联盟的——至于脆弱的联盟关系在逃出铁笼之后是否还能继续维系下去,这就是个需要额外考虑的问题了。 五条怜不想老是沉浸在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之中。她只能继续挪动挪动,把脸凑近到手机话筒的前面。 小小的屏幕上,电话图标正在轻快地跳动着。 电话接通了,但甚尔没有说话,连句“喂”都没有,显然是在等待自己说点什么。 五条怜以为自己会发了疯似的大声呼喊,即便自己的声音全部被面罩封印在了身体里面;或是在笼子中不停地挣扎,试图制造出足够多的噪音,让他意识到自己正身陷囫囵。 但是没有,五条怜什么都没有做。 很奇怪。明明上一秒她还觉得情绪疯狂泛滥——厌恶的、紧张的、恐惧的这些情绪,在上一秒里全部都决堤了。但在电话接通的此刻,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了,过分冷静的大脑,仿佛她并不栖身于囚禁的铁笼里。 是因为看不见的电波把她和甚尔牵连在了一起,所以她变得和甚尔一样成熟且处变不惊了吗? 要不然,就是她认为这通电话一定能帮助自己逃出生天,所以彻底松懈下来了? 搞不懂。 不过,什么都不说的话,总觉得不太好呢。而且甚尔真的在听吗? 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那么一丁点的紧张感终于回到五条怜心里了。她匆忙压低身子,尽量把耳朵贴在手机听筒上。 电话那头寂静一片,但是能够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他在听的。 五条怜安心了。 回到上一个话题。她该说点什么呢? 尖叫?呼喊?发出沉闷的“唔唔”? 或者用肩膀去撞铁栅栏,发出能代表“SOS”的摩斯电码?电视上说摩斯电码是很有用的。 想来想去,最后一条才最靠谱。不过,话说回来,SOS的摩斯电码是什么来着?她记得那很简单,可在这紧要关头,她偏偏记不起来了。 在五条怜艰难地从大脑深处挖掘记忆的当口,外头传来吱呀一声。 铁门打开了。 拖沓的脚步声摩擦着靠近,绕到铁笼后方。然后是吱呀一声,平板车被推动了。 “好重。”听到了一声自言自语的抱怨。 即便说着“很重”,平板车还是很平滑地被推出去了。 马上就要轮到这个笼子里的展品登场了。 红布罩住的铁笼,让禁锢的四方空间变成了深红的模样,尽管有光透入,却依然昏沉。 大腿上的鲜血已经干透了,一动起来就会碎成粉末。手掌上的血也是一样。五条怜跪在笼子里,她的脚下是终于变得冰冷的尸体,直起后背就会顶到上方的铁栏。她不自由地蜷缩其中,变成了商品。 五条怜侧过身子,试图躺下来。警卫冰凉的手贴在了脸颊上,像是在爱抚着她。 哪有这么温柔呀?她自嘲地想。 深呼吸一口气。她蜷缩起上半身,在心里暗暗计数,数到“五”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数到“五”才行,明明她讨厌的五条家里也有这个字——她倏地伸直身子,踹在铁笼子上。 一下、两下、三下……就连这泄愤般的踢踹,也持续了五次。 砰! 铁管砸在铁笼子上,碰撞出骇人巨响,整个笼子都在随之颤抖。五条怜不受控制地缩起身子,脆弱的鼓膜又要裂开了。 砰砰砰! 又是三下。 就像是先前笼中生物闹腾时一样,只要敲敲笼子它就会安静下来,不知道笼子里的内容物已经偷天换日的警卫当然也会采用同样的教导方式。亏五条怜还觉得,只要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就能让他们注意到不对劲。或是至少把这块碍事的红布给晃下去,可惜这比前者难实现多了。 猛烈的敲击声震得她脑子嗡嗡的,意识差点脱离身体。回过神来,平板车已经停下了,周遭的灯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以至于铁笼内部也变成了一片正红色的空间。她习惯性地动了动唇,面罩带动着皮肉扯得生疼。 ……是错觉吗,面罩是不是变得比刚才松动了一点? “接下来,就是万众期待的那件拍品!” 外头传来了声音,是拍卖员激昂的说话声。 那件拍品……是哪件拍品? 音乐声响起来了。 “由东云实业医药公司研发出的最新试作品,奇迹般将人体组织与诅咒结合在一起的类人生物——” 咚咚咚,如此振奋人心,每个音符都像是直接掉在了五条怜的心口上。 “——请看,黄昏的报丧女妖!” 第70章 大事不好! 报丧女妖……这词听起来简直像是传说中的生物。 如果这块布揭开之后,在场的所有人发现自己不是什么报丧女妖的话,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愤怒、惊讶、还是根本不会意识到她是个普通的正常人? 在拍卖师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五条怜想了很多很多,几乎要被惊恐的情绪全部淹没。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布没有没掀开,她依旧身处在这片被灯光照亮的深红色的空间之中,连影子都镀上了一层丝绒般的光泽。心跳还是好快,连带着胸腔也在疼痛不止。 所以,现在是暂时安全了吗? 挺拍卖师那过分亢奋的语气,她还以为自己——准确地说,应该是黄昏的报丧女妖——会被立刻展示在众人面前。但他似乎打算继续讲神秘感维持下去。 “各位听说过报丧女妖吗?在爱尔兰盖尔语中,她被称作是‘beansidhe’——如果我的发音不够准确,请各位不要嘲笑我。毕竟,我不是爱尔兰人嘛。” 听到了稀稀落落的笑声。这些话有这么好笑吗?五条怜根本笑不出来。 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件足以高兴的事情。在拍卖师无聊的暖场结束之前,她还有自救的时间。她必须在这几分钟(也可能是几秒钟)内,想办法逃出去。或者至少逆转现状。 她又试着张了张嘴。果然,刚才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面罩确实有些松动了,一定是因为上面还沾着报丧女妖的破碎皮肉,所有坚固性才降低了吧。 不管怎么说,至少得把面罩弄下来才行。 “而‘beansidhe’一词,” 拍卖师当然还是在喋喋不休着,。 “意思是‘拥有超能力的女人’。当然了,我们本次拍卖的生物并非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正如之前所说,她只是一个用人体组织与诅咒结合在一起的类人生物罢了——此处需要感谢东云实业的负责人美智子女士对本次拍卖的大力支持,很可惜她今日并未到场。 “回到正题,我说的这些话是为了安慰大家,如果想要对我们亲爱的报丧女妖做出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也不必怀有负罪感。” 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也不必怀有负罪感……这是在说什么荒唐话呢? 五条怜莫名有点来气,但她决定不要让无用的愤怒占据大脑。 她努力张着嘴。紧紧贴在脸上的面罩开始缓慢松动,但是这样的进度太慢了。 必须快点把面罩取下来才行。 “传说中,报丧女妖可以预告即将发生的死亡。各位需要知晓——也无需害怕的是,报丧女妖本身并不会带来死亡。她只是死亡的预告者,传达的也只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客观事实而已。大家更加不必担心她现在就发出尖叫,我们已经为她戴上了特制的面罩,现在她只能发出最低音量的声音。另外,在报丧女妖的身上,还有另一个鲜少为人所知的传言,那就是……” 刻意的停顿,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好奇心拔高到制高点。 说实在的,就连五条怜也有点好奇了,但她知道,现在可不是任由多余情绪泛滥的时刻。 她靠在铁笼的一侧,把脸贴在栏杆上。用力剐蹭几下,果然面罩的边缘开始松动了,奇怪的粘性撕扯着脸颊上的皮肤。好痛。 “大家看呐,报丧女妖也已经急不可耐了。”一定是动静太大了,拍卖师忽然说出了这种很戏谑的话,“她一定是很想要知道在座的哪位即将成为她的主人吧,哈哈哈——” 没有意义的大笑,没想到居然足够让其他人也笑起来。 这种话真的好笑吗?五条怜笑不出来。 她只觉得恐怖。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不停把脸贴在铁栏杆的边缘剐蹭,终于面罩翻起了一个角,她沾满血的嘴角终于能够暴露在空气中,但也仅仅只能张开一点而已。 还不够,必须再快一点。 “回到正题。”拍卖师终于意识到自己话题走得太远了,“另一个关于鲜为人知的传言是,只要能够夺走报丧女妖的尖叫,未来便能躲过死亡的追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抱歉,在下才疏学浅,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明。或许,真正的答案,需要在座的各位来解开吧。” 剐蹭的方式实在是太慢了。五条怜缩起上半身,把脸压在所剩无几的地面上,用脚踩住翻起的那一角面罩,奇怪的姿势真像是一个杂技演员。 真该庆幸有这块红布阻挡着,否则要是被看到了,一定会有人嘲笑她有多么古怪吧。 “好,闲话家常也说得够多了,相信大家都已经对这件拍品有了足够多的了解。如果我再介绍下去,大家就该往台上丢臭鸡蛋了吧。” 一片笑声。 “那么,是时候让大家看看报丧女妖的真貌了,不是吗?” 刺啦——面罩终于被撕开了。随即而来的是“砰”的一声,一只手搭在铁笼的顶上,落下黑色五指的影子,像要将她压在底下,就连心跳也变得沉闷却飞快,几乎要被捏爆。 “本场拍卖的起拍价为八千万!” 这句话听起来当真像是最后的尖叫。 红布马上就要掀开了—— 大脑好像停止了思考,但自救的念头还是鲜明的存在着。 该怎么做?依然没有想好。 但是五条怜决定放声尖叫,仿佛她就是黄昏的报丧女妖。 …… 尖叫,手机的另一头传来了尖叫。 甚尔挂断通话,探身往下方看去。拍卖的舞台近在眼前,那个装在平板车上、盖着红布的大铁笼也近的很。 果然在里面呀?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难怪总觉得那个铁笼子里的东西怪怪的,没想到五条怜果然就在里头。这可真是…… 甚尔忍不住又要叹气了。但在此之前,他决定先把手里抓着的一大把线缆全部切断。 早在收到那条乱码短信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理由很简单,因为五条怜不是那种会用乱码短信当做骚扰手段的烦人家伙——再说了,就一条乱码短信,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骚扰啦。 等接到无声电话,他的猜想就更可以肯定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等待着她自己把情况全说出来,结果她也一声不吱,不知道是觉得羞耻了还是怎么的。恰好这时候万里锁的交易已经完成,他索性继续保持着通话状态,走出了拍卖场。 说出无奈的“玩去吧玩去吧”,是半小时之前的事情,她的痕迹不会在短短的半小时内消失无踪。追着残秽的踪迹,他顺利地摸到了这间拍卖场。 可惜,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没办法拉下面子讨个人情。他干脆装作是感兴趣的看客,直接从正门进入,而后才溜进员工通道,一路来到舞台的最顶上的控制台。从这个角度可以完美地看到舞台与观众席。 熬过了拍卖师并不风趣甚至无聊的开场,眼看报丧女妖就将登场,铁笼子里却传来了尖锐的叫声,仿佛就像是传说中所诉说的那样,某人的死亡即将降临。 观众席的所有人都带着呆滞僵硬的苍白目光,面面相觑,不敢说些什么,似乎只要自己张开嘴,就会成为那一桩被预兆的死亡。 看来,该是自己干活的时候了。 动手切断电线,再将舞台上的幕布合拢,整个场地陷入了黑暗之中,屏息沉默着的恐惧彻底化作现实。所有人都开始尖叫起来——那可是比“报丧女妖”更尖锐的尖叫。 在一片昏暗中,观众席彻底陷入恐慌,尖叫着拥挤着想要逃出此处,就连拍卖师都已经丢下了话筒,后退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甚尔轻巧地从上层跳下来,顺势一个手刀劈晕了拍卖师,用力一蹬铁笼,整个平板车都随之溜到了舞台的边缘。追上,在掀开红布之前,他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喋喋不休。 “听我说——我知道真离谱,但是拜托你听我说。我不是你们的报丧女妖,也没办法预告死亡。真正的报丧女妖已经逃走了!” “我知道。” “……甚尔?” 五条怜好想揉揉眼睛,但是她的手还被捆着。真该庆幸现在没有掉下不争气的眼泪,否则就要被他看到了。 周遭是一片黑暗。她试图从这片辨不清形状的暗色中找到甚尔的位置,毫不意外的失败了。还好他按亮了手机屏幕,这才带来了一点点光亮。 只是分别了区区半小时而已,甚尔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倒是五条怜,看起来显然比刚才可怜多了,整个脑袋都灰扑扑的,沾满了灰尘,下半张脸也是满是干涸的血迹。真惨。 甚尔心想,肯定又是因为她多管闲事,所以才会落得这种下场的。 “请快点救我出去!这个铁笼子的钥匙被丢到通风管道里了,就在后面!”五条怜可顾不上甚尔是怎么想的,只急急忙忙地说,“大概就在……” 还来不及把具体的方位描述给他听,他已经不耐烦地摆手了,从口袋里掏出了圆滚滚的什么东西。 “呶。” 啪叽——圆滚滚的东西被丢进来了。 “钻进它的肚子里就行了。” 圆滚滚的东西轱辘轱辘滚到脚边,不一会儿便膨胀起来,变成一条绀紫色的长虫,肉嘟嘟的脸颊挤出一声又尖又酸的“叽”的声响,像是在对她打招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无所不能 被丢进笼子里的是收纳型咒灵丑宝。 结合刚才甚尔所说的,让她钻进它的肚子里…… 五条怜眨眨眼,难以置信。 她相当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自己看错了,不然甚尔为什么偏偏要指着着丑宝和她说出这句话? “愣着干嘛?”见她久久处在呆滞状态,甚尔忍不住出声催她了,“不要再磨蹭了。” 其实五条怜也不想磨蹭的。她别扭地从丑宝身上移开目光,还是没办法接受甚尔的安排。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必须再确认一下,但不争气的她现在就已经想吐了,才刚说了半句话就忍不住要捂住嘴。要不是凭着一腔顽强的毅力,她大概都忍不下来。 “是要我,被丑宝吃下去,是吗?是这个意思,对吧,没错吧?” 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每一遍都透着难以置信,但每一遍都得到了甚尔肯定的答复。 “是,对,没错。”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质疑的余地了,事实果真是如此! 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从头顶上落下,当真要砸得五条怜晕厥过去了。她都腾不出手扶住额头,觉得好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人想出这种损招……难道是故意折腾她,或者是想要报复她吗? 天地可鉴,她最近安分守己,虽然确实是害得甚尔花费了意料之外的高价才成功拍下了万里锁,但除此之外,她也没做出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呀! 如果单纯只是想要报复她的话…… 五条怜瞬间有了底气,挺直胸膛,很硬气地梗着脖子说:“我不要钻进丑宝的肚子里,请用其他办法救我出去!” 理所应当的语气听得甚尔都无话可说了。他烦躁地挠挠脑袋。 “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她茫然地眨眨眼。怎么问题有抛给她了? “我不知道。”她决定诚实以对,“但如果是甚尔你的话,肯定有不止一个计划才对。因为你比我厉害多了。” 甚尔还是叹气:“恭维我可没有用。” “这不是……” 这可不是恭维,而是她真心的想法。 五条怜很想这么说,但在话语全部说出口之前,却先被甚尔摆了摆手打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猜出她要说出黏黏腻腻的好听话,所以早早地阻止了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果断地说出事实,“我不会开锁,也没空帮你去拿钥匙。备用电源什么时候重新启用,谁也说不准,而且警卫很快也会冲过来的。你就别再纠结这种小事情了。” “可是……” “快收收你的大小姐气性。” 憋了整整一年,“大小姐”这个评价又落回到她的头上了。五条怜涨红了脸,但她也不确定到底是急切还是羞耻的情绪在作祟。 梗在心里的异样情绪一点都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她实在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句“我就是不愿意!”,中气十足的不情愿在舞台上反弹了整整三遍。 “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假装马戏团的狮子一边跳芭蕾舞(诶真的跳得来芭蕾吗?)一边钻过火圈都没问题,唯独这件事……唯独钻进丑宝的肚子里,我做不到!” 她认真地——但又有一点倔强任性地说。 当然了,这句信誓旦旦的话语,落在甚尔的耳朵里,便自动屏蔽掉了无用的废话,于是就只剩下了一句“我做不到”。 现在连叹气也懒得叹了,他果断地站起身。 “你不乐意的话就算了,反正我是不想被其他人抓住。”他抬起腿,作势要走,“我先撤了。” “不要不要不要!” 五条怜想要抬手抓住他的离去的脚步,却只传来了手腕处的拉扯感——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的手还被捆着了。 但就算是真的拽住了他,那又如何呢?甚尔明显已经做出决定了,他的决定是让丑宝运输她逃出牢笼,而自己的不情愿并不重要。 尽管对此心知肚明,尽管还是满不情愿,五条怜知道,自己也必须做出决定。 被丑宝吃进肚子里的结局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恶心上十来分钟,但是自由近在眼前。可要是逞一时脾气,连甚尔都懒得救她的话……抱歉,天晓得她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了——八成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五条怜抿了抿唇,嘴唇上还留着铁锈的味道。容不得再犹豫了,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她大喘了一口气,任命般躺到丑宝的嘴巴旁边,“我现在就钻进去,所以你别走……呜哇,它开始吃我脑袋了啊啊啊!” 岂止是吃,丑宝的嘴都已经包住了她大半个头,视野都快消失在它没牙的嘴唇里了! 五条怜真的不想当个又吵又怂的窝囊鬼,可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她真恨不得缩成一团,把自己从丑宝的嘴里拔出来,可惜她的勇气让她没办法做出这种事——恰恰正是因为太有勇气了,所以只能僵着身子,忍受咒灵啃她脑袋。 “好怪啊甚尔,它的嘴里好紧,你觉得我的脑袋会不会被压扁?这种事情不要啊,我的智慧肯定也会被压出去啊!它现在是不是流口水了?我感觉我的脑袋湿哒哒的……呜,我待会儿会不会变得超臭的?哎呀!眼睛也被吃进去啦!哇甚尔你还在吗,你不能丢下我啊!” 都已经忍耐着被咒灵吃进肚子里了,请原谅她的喋喋不休吧。 甚尔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叹气还是抱怨还是吐槽几句比较合适。此刻大概是五条怜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回了。平常只当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没想到废话其实这么多。 很无奈,他只能搭腔了。 “我在的,没丢下你。” 再不吱声,她说不定会像只傻兮兮的兔子,自己把自己吓死。 “你在的,对吧?哇我现在听不到声音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脑袋彻底消失在了丑宝的嘴里,“唔唔唔唔唔唔唔!” 世界安静了。 显然她刚才的唠唠叨叨也影响到了丑宝的发挥。在那些絮絮叨叨的声音消失之后,它登时加快了速度,吸溜一下,把剩下的大半截身子一起吃了下去。 就算是吃下了整整一大个人,它的体型看起来也毫无变化,依旧是条肥硕的绀紫色肉虫。 它蜷缩起来,把身子缩成一团,衔着自己的尾巴,团回了一颗球的姿态,轱辘轱辘,从笼子里滚了出来,回到甚尔手中。 呲——备用电源流过天顶的灯,发出难听的声响,但灯并未亮起。 现在的问题可不是没有电源,而是他割断了电线。这不是切换电源就能解决的困境。 而刚才说起备用电源马上就会让灯亮起,纯粹就是想要吓唬五条怜,让她快点摒弃没用的那点嫌弃心理,赶紧配合行动而已。事实证明,这一招确实挺成功的。 远远地,能听到警卫赶来的声音了。确实不能再磨蹭了。 把丑宝揣进口袋里,甚尔跳上舞台顶端的巨大灯罩,轻巧地跃回控制台,原路返回。 出口处拥挤着逃跑的人群,他们都担心着自己会成为报丧女妖所预告的下一个死者,大概也都在困惑着为什么笼子里的生物仍能发出尖叫,这说不定就是拍卖师也挤在这群人的行列之中的原因。 甚尔不准备表现得太过奇怪,耐心地等在队伍之中,只在人群出现了向前拥挤的趋势时,才悄然往前挤过去。 保持着这番审时度势的心态,他顺利地在仅仅三分钟后就脱离了让人窒息的大批人群。 然后,找个人少的角落,把丑宝掏出来。 现在五条怜也能重见天日了。 “嘶——”回到现实,她最先做的事情居然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来了……?” 她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看得甚尔想笑。 “当然。”他玩笑似的说,“里头的感觉怎么样?” “嘶——” 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吧……很微妙。我不确定该怎么形容。”她的手在空气里画着圆,“总之就是,黑漆漆的,没有边界?我能看到你的咒具,它们就像是漂浮在半空里一样……总之很怪。” 说着说着,她忽然停下了,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赶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双腿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干燥的脑袋。 “呼——还好还好,没有沾上一身口水!” “当然没有了。”甚尔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想要拿着脏兮兮的咒具吗?” 既然不会的话,倒是早点说明嘛。 五条怜有理由怀疑,甚尔刚才就是故意欣赏她惊恐的模样的。 揭开缠绕在手腕上的衣袖,甚尔看着她在地上无力地扑棱了好一会儿,无奈地握住她的手,硬是把她硬邦邦的身子从地上拉起来了。 “好啦。擦擦脸,脏小孩。”他指了指她沾满血迹的下半张脸,“我们该回家了。” 脏小孩的评价真让人脸红。 五条怜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抹抹脸。 “不要,我还不回去。”她说,“我有想做的事。” 甚尔无奈:“你又打算多管什么闲事了?” “这次不是多管闲事!” 她一脸认真。 “我要把逃走的报丧女妖抓回来。” 第72章 就不能少说点骂人的话吗 沉默。但幸好只是短暂的沉默。 五条怜看到甚尔撇了撇嘴,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扫兴的话了,但是没有。他仅仅只是撇了下嘴。 “抓到它了,然后呢?” “然后……” 其实五条怜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既然有必要现在就给出答案的话,那她会赶紧去想到一个合适的答案的。 “然后,把它送回笼子里,让它接受自己作为拍品的命运。” 甚尔耸了耸肩,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但听起来也像是在笑:“先和我说说你都干了点什么吧。肯定又去多管闲事了,是不是?” “……算是吧。” 五条怜无法否认,试图把这段漫长且痛苦的过程说得足够详尽(目的主要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这场事故中是最倒霉最无辜的那一个),可事实上,他们才刚绕到拍卖场的后门,她的冒险经历就说到尽头了——原来这场闹剧有这么短暂。 “果然是多管闲事。” 甚尔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并且是一个过分直白的评价。 她觉得有点脸红:“也……也能算是助人为乐吧!” 甚尔歪着脑袋,斜眼睨她:“‘乐’体现在哪里?” “唔……呃……这……那什么……”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五条怜费劲思考。可想了半天,唯一的“乐”大概只体现在,甚尔赶来救她了,她真的很开心?但这种话,在甚尔的面前她可说不出来! 没办法,只能归于沉默了。还是回归正题吧。 后门处已经被一群警卫围起,看来他们已经发现了死去警卫的尸体,也意识到报丧女妖逃走的事实了。幸好五条怜已不打算进入其中。 想要找到报丧女妖,她的计划是跟随着地面浅浅的脚印寻过去。灰扑扑的印记很浅,想要辨认出来却不难。 确认了脚印的方向,五条怜收回目光。刚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地面,失望地撇了撇嘴。 她的苦无居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哪个没有公德心的家伙拿走了——不对,身处黑市,还谈论什么“公德心”呢?她可真傻 她小声叹气,毫不意外地钻进了甚尔的耳朵里。 “丢东西了?”他问。 “嗯……”五条怜努力打起精神,可惜说话的语调还是恹恹的,“刚买的呢……” 甚尔把手伸进口袋里:“是这个吧?” 他掏出一小袋苦无,惊讶到五条怜的眼睛都要睁到两倍大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她赶紧接过,“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有你的手印子。” “……诶?” 五条怜愣了愣,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刚用帕子擦过,她的手很干净。 印象中,在钻进通风管道之前,她的手应该也不脏,所以苦无的袋子上,应该没有留下她的脏手印才对……吧? 虽然这么想着,但果然还是有点不安。她慌忙看看袋子,又抬头看了看甚尔。 果不其然,袋子上半点痕迹都没有。甚尔说能够看到她的手印,八成是因为他有着了不起的天与咒缚,五感被强化到了极点,所以才能找到常人(特指她这种人)看不到的痕迹吧。 嗯,对,肯定是这样没错! 这么想着,五条怜瞬间舒心了,然而下一秒她又觉得有点地方不对劲了。 “甚尔,你还不回家吗?” “回家,然后等着你再多管闲事地闯祸吗?”他抬起手,竖在五条怜的脑袋上,“我可不要替你擦屁股。” 禅院甚尔牌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期而至,“咣”一下砸在头顶,她匆忙捂着脑袋躲开,怂得无话可说,也压根没办法反驳,因为甚尔说得确实是事实没错。可五条怜还是想说点什么反驳他。 “能不能别用‘擦屁股’这种词?”她板起脸,一本正经的,“听起来太粗俗了,不适合在未成年人的面前说!” “擦屁股行为就只能用擦屁股这个词来描述。”就像是故意作对,他把五条怜不喜欢的这个词重复了好多遍,“找我擦屁股的行为难道就很适合未成年人干了?” “我……需要别人帮助,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是是。所以被人阴了一手关进笼子里也不丢人对吧?嗯嗯,我明白了。” “你怎么——” “我怎么?” 难得和甚尔有了一次这么长的对话,结果根本说不过他。真郁闷。 五条怜憋了一肚子气闷无法抒发,也不知道该怎么抒发才好,只能暗戳戳心想,现役的全职小白脸(虽然现在还是绝赞单身中)比她伶牙俐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否则赚异性钱的那一方就该是自己,而不会是甚尔了。 如此想着,登时倍感心安理得。 可惜这股子舒坦劲维持不了多久,郁闷感马上又回来了——她找不到脚印了。 当然了,脚印是存在的,杂乱无章,糊成一团,偏偏其中没有报丧女妖的,可能是因为本就浅淡的足迹在一步步的前进中逐渐淡化了,也存在着它人间蒸发的可能性。 无论是哪种猜测,都影响不了五条怜脑子嗡的发热,焦虑感都快冲破天灵盖了。 甚尔旁观着她急到原地转圈,可她却半句求助的话都没说,只知道在原地干着急。没办法,他只能说点什么了。 “沿着这个脚印走。” 他指着一条*痕迹说。 听到他这么说了,五条怜才俯身,盯着他指出的那道痕迹看了好半天,依然觉得困惑。 “这不是‘脚印’,是鞋印呢。”她眨眨眼,“报丧女妖逃走的时候,没有穿鞋子。” “她难道不能找一双鞋子来穿吗?” “唔……好像确实可以哦?” 是她太愚蠢了。 追着崭新的鞋印继续往前,痕迹一如既往,变得越来越淡,淡到彻底看不见了。 现在,五条怜总算是知道要及时寻求甚尔的帮助了,赶紧投去可怜巴巴的目光。当然了,甚尔才不会动容。 不过该说的还是会说。 “往这边。”他往前一指,揶揄的话一下子来了,“你不是说自己的眼睛很好吗,怎么连这就看不出来?” 嘲讽,这绝对是嘲讽没错了。 五条怜感觉好憋屈,想要反驳,但又没有多少辩驳的余地,只好更加窝囊地点了点头,应下了这句话:“嗯,我是看不出来。” “那就仔细点看。” “有的事情不是仔细就能看到的。” 就好像“努力一定能够成功”是百分之一百的歪理一样——在错误的方向努力,可就要变成倒退了。 甚尔懒得琢磨她这句话中蕴含的真理,只当她在实在推脱,无聊地撇撇嘴,不说话了,加快脚步,故意把五条怜甩在身后。 “但是……但是!”一路小跑,她又追上来了,“你可以教我怎么看呀!” 他顿住脚步:“啊?” 怎么净提出点麻烦事? 这声反问带着点尖锐的意味,就算是五条怜也还是被惊得缩了缩身子,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我知道的,我不像你那么有天赋,不过我……” “我这种人也叫作有天赋吗?”他听了真想笑。 五条怜眨眨眼:“您肯定比我有天赋。我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你是怪胎才对。” “所以你会教我吗?” 这才是重点才对。 在原地顿了太久,甚尔知道自己该往前走了,所以只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佯装不在意。 “以后再说吧。” 他给出了世上最烂的答案。 尽管是最烂的回答,落在五条怜耳朵里,也变成了难得的好听话。她赶紧点点头,追上甚尔的脚步。 继续向前,直达出口,乘上通往地面的电梯。警卫已经把电梯轿厢塞得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半点空间给他们。甚尔乖乖等待下一班,而五条怜当然是好一副扭扭捏捏的不安模样。 “干嘛?”甚尔尽量不动嘴唇,只用气音说话,“你这幅样子,笨蛋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五条怜匆忙站直身,视线却还是不自觉地在乱瞟:“我只是在想,要是先被警卫发现它怎么办?” “那你不就得偿所愿?”他转动肩膀,把关节弄出咔哒咔哒的动静,“正好能把那东西抓回去,继续拍卖。” 他对报丧女妖的称呼简单直白,直白到都有点让人觉得别扭了。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啦……”她小声嘀咕,“我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 “唔,我也说不好。” 叮——电梯落到底层。他们和一种警卫挤在一起,小小的轿厢被挤得密不透风。甚尔的胸压在了五条怜的脸上,虽然结实的胸肌本质上很柔软没错,但真的要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好不容易离开电梯,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喘一口气,夸张的动作让甚尔心情复杂,但他终归是没说什么。 警卫散开,废弃的隧道里只剩下了他们。选择了人最少的方向前进,他们现在终于能敞开说话了。 “你果然还是在想着拯救那东西吧?”甚尔这么认为。 “没有!”五条怜想替自己辩解,“我只是……唔……” 她垂下眼眸,倏地安静下来。 “我说不好……我可能想向它复仇。” “把它打一顿?” “差不多是这样吧。”她努嘴,“我说过了,还没想好。” 甚尔忍不住想笑,嘴上说的却是“怪胎”。 准确地说,他说的是“你个怪胎”。 “……您能不能少骂我一点?” 五条怜好不服气,而甚尔只是耸肩,依旧笑得讨人厌。 “很难。” 第73章 报丧女妖发出尖叫 细数和甚尔相处以来,挨骂的次数已经超越了极限,但他本人绝对会宣称自己从没有辱骂过五条怜。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绝对会这么说的。 五条怜不想反驳,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探讨“怪胎”算是什么程度的难听话。索性主动地屏蔽了所有听觉,决定把他的一切话语都当做耳边风。 所幸,甚尔也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低头看着地面上步幅越来越窄的足迹,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快跟上。”他加快速度,“马上就能找到它了。” “啊。好!” 五条怜小跑起来,浑身上下抽筋的肌肉这才开始痛起来。她忍不住弓起后背,整个人呈现出奇妙的姿势,还好甚尔没有看到,否则又要被他嘲笑了。 但也正如甚尔所说,确实过了不多久,在一颗行道树下,她又看到了那团熟悉的绿发。报丧女妖就站在树荫里,依旧是赤条条的,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有多么不合适,只呆愣楞的注视着天边的日光。 黄昏将至,日光已经有些昏暗下来了,天际线被染成粉紫色,听说是因为夜间将有大雨。 它长久地盯着那色泽鲜艳的天空,不自觉张着嘴。或许从它撕裂的嘴唇中,能够听到一点惊叹的声音。 等它意识到身后有人时,五条怜已经冲过去了。 就像打了一针超高浓度的肾上腺素,刚才还疼得难受的肌肉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所有的酸痛感好像都化作了推进力,推着五条怜奋力往前跑。能看到报丧女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了,被撕去皮肤的下半张脸也在微微战栗着。 它匆忙转身,想要逃走,却晚了一步。五条怜猛地扑过来,一下子把它压在地上。 “你个……混蛋!臭混蛋!” 明明有那么多的愤懑不平,结果只骂出了轻飘飘的的“混蛋”而已。 五条怜憋屈得难受,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抓着它脖颈的手也颤抖不止,看着真窝囊。 “我明明是想……我为了你……” 我是想要救你的,我为了你才杀死了那个警卫。她原本是想要这么说的。 但一旦冷静下来,五条怜便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立场说出这种高高在上的指责。 它没有要求五条怜去拯救它,至少没有明确地说过。偷溜进拍卖场也好,杀死了警卫也罢,甚至最后被关进笼子里,全都是五条怜自作自受。 或许,它那时伸出的手仅仅只是一个陷阱——为了寻找替死鬼而设下的陷阱。她愚蠢地跳了进去,认为自己必须回应它求救的期待。 所以事实是,她并没有被期待。 谁也不会对她予以期待。 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五条怜感受到了一种无力的愤怒——是的,她的愤怒还存在着。只是这点愤怒早已失去了落脚点,不知道该流向何处。大概最终会流向自己,因为这次确实是她做出了愚蠢的傻事。 “我要把你带回去。”她喃喃着,“你要回到那个笼子里。” 她的目标没有任何改变,这一点是眼下唯一明晰的。 报丧女妖很明显地愣了愣,裸露在外的面部肌肉抽动着,像是蠕动的小虫。这点抽动很快弥漫到了全身,它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没有说出“不要”或是“别做这种事”,它只是用力摇头,深绿色的长发摇晃在空中,几乎要缠绕在一起。它紧紧握住五条怜的手腕,无意间按到了她手腕上的淤伤,有点疼,但现在五条怜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啊……啊啊……” 它沙哑的嗓子只能发出只言片语。 看来它不会说话。不过这个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正如它此刻用湿漉漉哭得通红的可怜目光盯着她一样,这也是完全没用的。 既然语言没用,那五条怜也不打算说更多了。 把报丧女妖的手按在地上,强迫它伸直每一根手指,再掏出苦无刺穿掌心,硬生生把它钉在地上。待会儿问甚尔借根绳子,把她捆起来吧。也可以用上万里锁,不过她怀疑甚尔不会把价值九位数的天价咒具借给自己用。 五条怜起身,转头去找甚尔,这家伙正远远地靠在另一棵树上欣赏夕阳——怎么他也对夕阳情有独钟?搞不懂。 动了动唇,想要说点什么,身后似乎传来了微妙的动静,像是昆虫在振翅挣扎。 啊,不妙。 在大脑跳出这句警报时,报丧女妖已经冲了过来,裂开一半的手掌滴滴答答淌着血,濡湿了她的肩膀,几乎都能感觉到它的手掌被压出巨大裂缝的触感。它注视着她,以通红的双眼,湿漉漉的眼眸终于淌下了眼泪。嘴角的肌肉抽动着,促使它张开了嘴。 它发出尖叫。 尖锐的、凄厉的、真正的报丧女妖的尖叫。 马上有人要死了。 这个瞬间,五条怜好像能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在拍卖台上的尖叫也能让所有人噤声,陷入沉默的恐惧中,因为此刻恐惧钻到了她的心中。 在场的只有她和甚尔,意思是他们之中会有人死去。会是甚尔吗?不,一定是自己。 它要杀了自己。 可它现在什么都没做,只是尖叫,声嘶力竭,榨干肺部最后的空气,甚至来不及喘息,再度发出的尖叫都在颤抖。 耳膜都快被震碎,又想起北海道的悲伤经历了。 五条怜捂着耳朵,她几乎睁不开眼。忽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在了脸上,尖叫声停下了。 一把刀穿透了报丧女妖的头颅,而它能保持着放声尖叫的姿态。多么不安的临终姿态, 握紧刀柄的是甚尔的手。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道出自怎样的理由,他已站到了报丧女妖的身后。 并且杀死了它。 “你在犹豫什么?”甚尔拔出刀,在空气中用力一挥,洒下一地血痕,“它都求你杀死它了。” “……是吗?” 原来不是在预告她或是甚尔的死亡,而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死亡吗?五条怜愣了愣,她完全没想到这种事。 扑通——报丧女妖的尸体迟迟地直到这一刻才扑倒在她的身上,纤细的身躯比想象中沉重了不少。她反复尝试了好几次,才总算把它推开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手湿漉漉的,沾满了滑腻的血,却没有铁锈味。她也不确定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到底会是怎样的狼狈模样。 “好了,别磨蹭了。”甚尔收起咒具,催她快走,“除非你已经想好了被警卫当场抓住后的说辞。” “好好好……” 五条怜当然知道他们该走了,可一定是肾上腺素又降回去了,她瞬间没了力气,就算是用手撑着地面,也还是站不起来,两条腿软得像是棉花糖搓出来的,坚持不了半秒钟就软掉了。这可真是……太丢人了。 但考虑到她度过了这么艰难的一天,就算真的累到脱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在倍感丢人的同时,她还冒出了这种理所应当的念头,完全没发现甚尔正在睨着她。 “站不起来了?”他说出这话的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调笑感。 被她这么一说。五条怜的理直气壮瞬间泄了气。她窝囊地点点头,果然引来甚尔的好一阵叹气。 “行吧行吧,我就知道。”他伸出手,“快点起来。你总是很磨蹭。” “……也没有总是嘛。” 五条怜小声嘀咕,磨磨蹭蹭地抬手。甚尔毫不犹豫,抓住了她血淋淋的手。 一旦站起来,棉花糖的双腿就终于变回正常了。快步走到车站,也不管行进方向,先坐上去再说。 伴着列车摇摇晃晃,困意似乎也要被摇出来了。甚尔靠着她打盹,但五条怜睡不着,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只好盯着甚尔搭在大腿上的手。 现在,他的手上已经看不见血渍了——上车之前他们都很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披着他的外套,只要戴上帽子就不会发现为了去除血迹而被淋湿的头发。不过头顶还是阴冷阴冷的,并不好受。 摇摇晃晃了好几站,忽然听到甚尔问,现在到哪一站了。 “国分寺。还有好几站才能换乘。” 虽然是随便挑了一辆车上的,但他们居然幸运地没有坐错方向,真是奇迹。 甚尔打了个哈欠:“是吗?行吧。”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无聊地睁着眼,盯着车厢里的广告,百无聊赖的模样。 “你不睡了吗?”五条怜忍不住问。 “你一直盯着我,我睡不着。” “哦……” 这也怪她呀? 五条怜有点郁闷,但更郁闷的是甚尔。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他叹气,“感觉你大脑里的声音都快漏到我的耳朵里了。” 哎,被看穿了。 五条怜摸摸鼻子:“是啦……是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 “我在琢磨着,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怎么想。” “那你现在的情绪是?” “说不好……低落?”可能还有一点沮丧,但她也不知道这点沮丧究竟从何而来——杀了报丧女妖的不是她,做出了背信弃义事情的人同样也不是她。 所以她明明没有必要感到难过的。 “因为你太有良心了吧。”他满不在意的,“这种东西,还是赶紧丢掉比较好。” “哦……所以甚尔你已经成为了没有良心的人了吗?” 第74章 成为像你一样的人,这不好吗? 天地可鉴,五条怜在说出“你已经成为了没有良心的人了吗?”这句话时,绝对没有诋毁甚尔的意思。她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但称之为事实,貌似显得更加伤人了? 甚尔不吭声,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毕竟这就是事实没错,他的确没有良心。 “所以你也赶紧把良心丢了怎么样?” 他笑得满怀恶意。 “把没用的东西带在身上,多累赘呀!不过我想你其实也不存在多少良心——杀了人的你还不如开枪时的你激动。” 好言相劝的甚尔落在五条怜的眼里,瞬间变成了蛊惑人心的恶魔,但两者之间的区别大概是恶魔通常是美丽诱人的大姐姐,而甚尔与美丽和诱人都沾不上边,压根起不到蛊惑人心的作用。 要是他用上一点职业小白脸的功力,说不定就能成功了。 值得庆幸的是,其实用不上多么厉害的说服,五条怜早就倒戈了。 “我确实是已经把良心丢掉了!”她很认真的说,“至于我的情绪问题……这……只是在那个当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就像是rpg游戏一样,她选择了这个分支而已。也许罪恶感会在未来冒出来,但在这个当下,她确实是冷静得可怕。 或许她和甚尔一样,其实从骨子里就是很冰冷的家伙。 但她又热心地想要拯救报丧女妖,这貌似和冷漠的本质冲突了。她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五条怜有点搞不懂自己了。 甚尔插话进来:“别多管闲事也是一种选择。” “那如果你是我。”她急急地说,“要是你必须拯救某个人,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还有,要是途中倒霉地被暗算,然后被关进铁笼子里,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掰着手指头和她算:“首先,我不会大发善心救陌生人,其次我被暗算。最后,我会直接把笼子的栏杆掰断逃出来。” 掰断笼子栏杆,听起来就是相当高难度的行动。 五条怜低头,瞄了瞄自己尚且瘦弱的手臂。感谢体重日渐增长的小海胆禅院惠,她已经长出一点肌肉了,但和甚尔结实得足有自己脑袋大的肌肉相比,刚刚浮起的的那点自信心瞬间就瘪下去了。 她怎么可能做到甚尔轻松完成的事情呢。 她耷拉脑袋。悄悄叹气:“如果我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就好了……” 这样一来,就不会身陷囹圄了。 甚尔明明听到这话了,却更想装作没有听到,可他果然还是在意得很,忍不住轻哼一声。 “在说什么傻话?”一开口,果然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五条怜被他直白的话语说得尴尬,连脸颊都在发烫:“这不是傻话吧?” 甚尔撇嘴:“反正我听着挺傻的。” “……随便你啦!” 五条怜难得的丢下这么一句狠话,暗自发誓再也不和甚尔说话了……至少今天肯定不说了!可他马上又抛来问题,她实在没办法坚持自己的决心了。 “‘如果我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就好了’,这就是你刚才问了我一堆‘如果’的原因?‘” 他的语气不太认真,但听起来也不像是在笑,只带着一种莫名的悬浮感,她也说不好这算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嗯,是的。” “好蠢。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好的?” 又被骂了,真是意料之中。 五条怜的郁闷感翻了个倍:“可我和你很像,不是吗?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所以要学着我的样子往前走?” 想起了她在北海道的时候说过冬天的小狼踩着成年狼的足迹往前走的理论,没想到她时时刻刻都是这么惦记的。在甚尔看来,这就是愚蠢没错了。 “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不好吗?”她好像不服气。 “不好。”他的答案来得果断,“只有没品的人想要成为我。” ……居然连“没品”这个评价都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五条怜更加不服气了,“你才是最没品的那一个。” “是啊,我是没品。” 甚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听着就让人生气。五条怜彻底脱力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着别开脑袋,继续暗自发誓不再和甚尔说话——好嘛,她不是不知道许下这种诺言的自己很像个幼稚小孩。 这一回,她的誓言总算是可以多坚持一会儿了。直到回到热闹的新宿,坐进回转寿司店里,他们都没再说过半句话了 他们之间的唯一交流,只剩下了肢体语言。而本次的语言在诉说着他们如何为了抢走最后一碟辣章鱼军舰寿司而暗中较劲,明明碟子里摆了两枚军舰寿司。 争来抢去,夺了半天,最后辣章鱼军舰寿司还是落到了甚尔的手中。这位更是不谙分享之道,放肆地一口气把两颗寿司一起塞进了嘴里,像个美食家那样做作地发出“嗯——”的品鉴声,听着就让人不爽。 更气人的是,在那之后,回转寿司的履带上居然再也没出现过辣章鱼的影子了。真后悔坐在了回转履带的最尾端,压根没有多少美味留给他们了。所以悲愤也没化作食欲,只郁闷地吃了七分饱,他们就结账走人了。 “吃饱了吃饱了——” 甚尔拍着肚皮,说话的语气像是秃头中年大叔,明明他正值壮年且脑袋茂盛,合理怀疑他纯粹就是为了在五条怜面前炫耀一番才这么说的。 五条怜嘛,当然是固执地梗着脖子,坚持着自己的信条,直到走进了托儿所的大门,才终于舍得张开尊口。 “我回来了,惠惠。” 她俯下身子,抱住小小的禅院惠,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她忍不住闻了好久。 “我们回家吧!” 然后就拉着小海胆的手高高兴兴踏上了回家的路,甚尔莫名就被甩在了身后。现在无比郁闷的那方要变成他了。 加快脚步,他跟了上去。 “你刚才说得‘我们’里。”他一脸不爽,“绝对没有包含我吧?” 五条怜不说话,只是对他咧嘴一笑,笑眯眯的模样像只讨人厌的狐狸。 甚尔索性也不吭声了。撇撇嘴走得飞快,还不给她留门,一走到玄关就把门关上了,真是小气鬼。 他们之间毫无意义且非常无聊的赌气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其实也不短了),最后是哪一方先示弱的,实在想不起来了。 总之,该说的话继续说,该做的事情也在继续做,单以结局来看,貌似不错,就别考虑过程了吧。 夏天偷摸摸地伴着海风到来,还没转过神来,就已经是盛夏时节了。 豪华宽敞的顶层公寓华而不实。一到了夏天就热得难受,这一点五条怜在上一个盛夏就经历过了。 本以为能多点经验,结果到了崭新的一年,还是被高温熏得无所适从,根本没办法逃出家里一秒,就连丑宝都扒在了空调上,离家几率大大降低。 如此看来,依旧保持着高频率出门的,也就只有甚尔了。 通常在夜里出门的他,直到隔天的中午才会回来,有时带上丑宝,但大多数时候不会。五条怜多少能猜出他这是在做什么。 清晨的新宿已经被日光烘得滚烫了,所以他到家时,总是大汗淋漓。大概是一整晚没睡,他总是冲个澡就钻进房间,但更多时候会直接扑进沙发里睡觉,像只日夜颠倒的猫头鹰。 “爸爸,为什么在家?” 夜里,一起躺在阳台上乘凉,禅院惠忽然这么说。 “唔——” 这是个好问题。五条怜知道答案,但不确定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合适。 默默起身,回头看去。隔着一层落地窗,能看到横躺在沙发上的甚尔还在睡觉,实在不确定他今晚还会不会出门了。 五条怜默默收回目光,想了想,说:“因为还没到爸爸的工作时间。” 小海胆困惑地眨眨眼:“工作?” 他像只困惑的小狗,微微歪着脑袋。五条怜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不意外地被戳得手掌微痛。 “工作呀,就是……一种谋生的方式。”想了想,她又补充说,“谋生就是赚钱,然后活下去!” “啊!”小海胆惊讶地睁大了眼,“爸爸,厉害!” “是哦,爸爸很厉害哟。” 回头,甚尔正盯着他们。 他醒来的时机恰到好处,把每句好话都收进了耳中,真是幸运。 当然了,他可不会给出什么特别的反应,翻了个身,从沙发上起来了,钻进厨房里觅食。五条怜也跟了上去。 “呐,甚尔。”像条小尾巴,她在甚尔身后探头探脑,“今天要去当小白脸吗?” 他摸出了半盒牛奶,咕咚咕咚灌下肚,喝饱了才说:“不了。” “那和我们一起在阳台上乘凉吧!”五条怜热情邀请,“惠惠很想和你一起玩哦。” “这也不了。” 他继续在冰箱里进行发掘工作。 “说真的,我也不懂你们为什么不吹空调,非要跑到阳台上吹风。” “吹太多空调,惠惠会不舒服的。” 他还不如她细心呢。 “哦,行吧……”他果然满不在意的模样,“对了,给你零花钱。” 说着,数出十张万元大钞塞过来,真是阔绰。五条怜接过,但并没有多高兴。 “又有新的倒霉蛋被你钓到了吗?” 她小声嘀咕,但甚尔只是轻笑一声。 “没错。”他说着,神秘兮兮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打在五条怜的脑袋上,“你知道是谁吗?” 她捂着脑袋:“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那就告诉你吧。” 甚尔收回手。 “是东云美智子。” 第75章 崭新的倒霉蛋登场了 东云美智子……好耳熟的名字。是在电视上听到过吗? 五条怜绞尽脑汁,费劲思索,想了半天大脑还是空空如也。 但要是把“东云”和“美智子”分开来的话……啊,有印象了! “是伞公司的大小姐!”她发出惊呼。 将人体细胞与诅咒结合在一起,从而研究出了“报丧女妖”这种不知道该怎么定性的生物的医药公司,正是东云实业。 在五条怜看来,这公司简直就和《生化危机》里研制出丧尸病毒搞得天下大乱的保护伞公司没有区别! 她也没有忘记,在拍卖舞台上时,曾经听过“美智子”这个名字——这可是拍卖师重点感谢的对象。 一想到甚尔居然和这样一号人物搭上了,五条怜心里酸唧唧的。当然不是嫉妒或是吃醋(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她只是觉得很怪,没想到当下和过去又牵连在了一起,而且还是并不多么愉快的一段过去,这种事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得很。 抱怨的话语,五条怜当然说不出口。想了想,她也只能抱怨一句:“您对大企业的大小姐情有独钟呢。” 这话显然把早已远离他们很久远的华原家大小姐夏梨也说进去了。 甚尔显然有点不快,撇撇嘴,说:“美智子不是大小姐。她是东云实业的创始人。” “意思是您的服务对象升级了?” “不行吗?” “我可没这么说。” 学着他一贯的样子,五条怜耸耸肩膀,本想表达自己并不在意,但蹩脚的模仿让她的动作看起来很像是故意挑衅,也难怪甚尔的拳头会落在她的脑袋上了。 还好还好,甚尔并没有用上十成十的力气,所以她可怜的小脑瓜没有开瓢,至于痛感嘛,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过五条怜还是揉了揉脑袋,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要是被她知道报丧女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条怜说的对象当然是东云美智子,“你不就倒霉了?” “她已经知道了。” “……诶?” 顾不上揉脑袋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拖住惊讶到快要掉到地板上的下巴。 五条怜难以置信,像个笨蛋似的张大了眼睛盯着甚尔,震惊于他怎么还能平静地站在冰箱前翻东西吃——甚至还挖走了她才吃了一块的一大板巧克力,真气人! “这不是糟透了吗?”她急急地说,“我们不需要赔钱吗,或者至少向本人赔罪……不对。甚尔,坦白说,你难道是正在——” 话说到一半,她就没好意思再继续下去了,只用微妙的目光盯着甚尔,看得他根本吃不下巧克力了。 “我确实是个没尊严且没有下限的家伙没错。”他郁闷地关上冰箱门,“但也别把我说得这么低劣好不好?” 你还不够低劣吗?五条怜暗戳戳想。 当然了,这话她绝对是没办法直接说出口的。真说了绝对会再挨上甚尔的一记敲打,并且绝对会是铆足了劲的全力打击。 为了自己的脑袋安全,她决定三缄其口,从现在起就不说话了。 叽叽喳喳的小尾巴突然被吓得不做声,世界都随之安静了不少。甚尔满意了,轻哼一声,继续钻进冰箱里找东西吃,于是随口说出的话语也显得很漫不经心。 “其实在我们从黑市回来过后没几天,东云实业的人就找到我了。果然,那次的事情收拾得不够漂亮,所以完全没能躲过他们的法眼。然后我就被带到了那个叫美智子的女人面前,叽叽喳喳解释了一堆……” 五条怜插话进来:“你是不是把我供出来了?” “对啊,不然怎么解释?” “唔……”总觉得有点郁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好吧。” 甚尔瞟了她一眼。确定她不会再插嘴说点什么笨蛋话之后,才接着说下去了。 “她不打算追究责任,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制造更多的量产品了。那个被我们杀死的报丧女妖,说好听点是‘原型’,实际上就是怀有缺陷的试作品,本来是想要靠它捞一笔钱的,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桩挺吓人的事。坏消息是拍卖场的信誉降低了,好消息是人们对于报丧女妖这个产品的兴趣提升了,所以她貌似挺高兴的样子。” “这样哦。”五条怜还是有些困惑的地方,“量产型报丧女妖的用途是什么呢?” “不知道。我不感兴趣,所以没问。” “好吧。” 有时候真的会希望甚尔可以多一点好奇心呢。 终于从冰箱里摸到了剩下半袋的草莓味麦片,他一仰头,把麦片统统倒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说出的话语也带上了一点草莓的酸甜香气。 “反正,就报丧女妖的事情,前前后后跑去她那儿捣鼓了好几次,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勾搭上了。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故事就是这样,五条小姐,你应该听得满意了吧?” 五条怜其实没那么乐意听甚尔的小白脸故事,可他偏偏自顾自说着,并不在意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或许他只是想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吧。于是她也只好配合着点点头,“哦”了一声。 “总而言之,就现状来说,能搭上新的大富婆,算是好事一桩,对吧?”她必须确认一下。 甚尔慢吞吞点头:“没错,所以多谢你当时闯的祸了。” “嗯……不客气。” 嘴上说着不客气,心里其实根本没办法不介意。 跟在甚尔身后,磨磨蹭蹭地走回客厅,短短的几步路里,她又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想到了镰仓,想到了大海,想起华原夏梨,还有第一次同她见面时用上的尴尬身份。 耳垂又开始痛起来了。 五条怜低下头,想要摸摸耳朵,但又怕痛,抬起的手空落落地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别扭地收回了。耳垂的疼痛也就此转变成了钻心的瘙痒感,更难受了。 “要是以后和东云美智子见面了,我也要说自己是‘禅院怜’吗?” “放心,你们不会见面的。” 吱呀——甚尔把沙发压出难听的声响,视线不自觉扫过阳台落地窗,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骑在丑宝身上、用手捏它肥硕脸蛋的魔鬼海胆。 “我和那女人之间就是很纯粹的相互索取的关系。”他的声音似乎变轻了一点,“我需要她的钱,她贪图我的时间和陪伴。就是这么回事而已,不需要什么深入的了解,所以我不会主动和她说自己的事。要是真有一天被问到了,再说‘我有个儿子’这种话吧。” 五条怜眨眨眼:“你打算坦白呀?” “是啊。”甚尔耸肩,“带孩子的男人也可以很有魅力的。*” “……” ……有个屁。 五条怜暗戳戳在心里想,还好这点心思并未暴露在脸上。 “那我呢?”想起了很重要的事,她赶紧确认,“要是被发现了我的存在,你打算怎么解释?还说我是你妹妹吗?” “诶?”甚尔蹙眉,“你还想当‘禅院怜’吗?” 五条怜一下子脸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脸颊在自顾自地热乎个什么劲。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不是啦,我没有——” 肯定是看出了她的不情不愿,甚尔大喇喇地摆手。 “行吧行吧。”他显得大度又无奈,“我会说你是我的助手。” 刚才还扭扭捏捏的五条怜一下子来劲了:“真的呀?” 甚尔眯眼瞟她:“这么高兴干什么?” “因为助手听起来很厉害嘛!” “有吗?”他果然还是搞不懂五条怜,耷拉的表情里写着“没品”的评价,“明明听起来就很菜。” “嘿嘿——” 她笑得傻兮兮,几乎是蹦跶着回到了阳台上,笑着把小海胆从丑宝身上抓起来,还拍了拍丑宝那光秃秃的脑袋,意料之外的行动惊得丑宝都僵在原地了。 “怎么了,对你友善一点还不高兴了吗?”她真纳闷,“那我不理你了?” 赶在五条怜的狠话实现之前,丑宝已经自顾自蠕动着走开了——看来是他更不想理她。 真讨厌。 她在丑宝背后做着鬼脸,报复似的把这幅难看面孔维持了十秒钟才收回来,俯身抓起脚边闹腾不停的小海胆。 “举高高!”小海胆发号施令。 “好好好。”五条怜惨遭小海胆奴役,“举高高咯!” 说得兴冲冲的,结果才举了五下,她就彻底脱力了。小海胆委屈巴巴,完全没能尽兴。五条怜也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 只要把禅院惠交给禅院甚尔就好啦! 这么想着的她立刻把计划付诸实际,偷溜进屋里,趁着回到在沙发上甚尔不注意,把小海胆塞过去,然后立刻溜走,只余下甚尔恼怒地瞪着她逃窜的背影。 啊啊,真麻烦。他忍不住想。 小海胆站在他的肚子上,把他的腿当成平衡木,走得歪歪扭扭,但脚步飞快。一不小心,跌在了他的膝盖上,倒是也不哭,咯咯咯笑个不停,像个笨蛋。 ……对了,麻烦的笨蛋,家里足足有两个呢。 想到这个现实。甚尔忍不住叹气,嘴角也快抽搐起来了。 压力真大,他想。 第76章 到底是海胆还是小狗 “出门玩!” 睡得迷迷糊糊,一只热乎乎的手搭在了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这声急切的催促,落在五条怜的耳朵里,变得很像是蚊子的嗡嗡叫声。 夏天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怎么还有蚊子?她很纳闷。 “阿怜,阿怜!”有哒哒哒的声音,热乎乎的小手彻底黏在她的脸上了,“出门玩!” “啊……好好……” 前不久出门散步的时候,听到养狗的路人说起自己家的狗有多么爱出门,急切的汪汪声听起来都像是在说“快出门!”。 难道现在听到的“出门玩!”也是小狗在叫吗……不对,家里他们、没养狗吧? 半梦半醒的五条怜更加困惑了。强迫自己睁开眼,最先映入视野的的是一颗巨大的黑色海胆……海胆? 海胆狗?超绝无敌混合生物? 好像冒出了很了不得的想法。 五条怜搓搓脸,硬是把困意从脑海中赶走了一点。 再仔细看看,趴在床边的果然不是什么海胆狗这种奇怪的生物,而是像小狗一样粘人且可爱并且对出门一事执念很深的禅院惠——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是海胆小狗没错了。 “啊……出门?嗯。出门。”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眯出来了,“你想出门,对吧?” 禅院惠认真地点点头:“嗯!” 总算是把话题理清了。 五条怜探身往外看,客厅里没见到甚尔的踪迹,随口问道:“爸爸不在家了吗?” “爸爸出门啦!”小海胆手脚并用,想爬到她的床上玩,“我们也出门!” 揪着禅院惠的衣领,稍稍用点力,她意外顺利地把他提了起来,顺势丢掉床上。 “我说,你呀。”五条怜眯起眼,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狡猾表情,“你其实就是想出门找爸爸玩,对吧?” 被说中了心事,小海胆瞬间收拢了所有的尖刺,低着脑袋,忽然扑进她怀里,好一记头槌攻击。 “我想和阿怜待一起!”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没有在挂念甚尔,他大声说,“出门玩,出门玩!” “好好好,出门啦出门啦。” 一边哄着他,五条怜一边艰难起身,抱着人形挂件小海胆,缓慢挪动到卫生间,从水槽下方拖出矮凳,这才能够把禅院惠放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刷牙,并且小心翼翼地看护海胆,以防他跑来跑去闯祸。 然后洗脸,并且看护海胆。 再换好衣服,并且看护海胆。 最后,再给他套上出门的外套——现在终于不用分心看护海胆了,因为这份工作即将变成主业。 “哎呀,怎么小了这么多。” 艰难地扣上纽扣,五条怜惊讶地发现上个月才给他买的这件新外套已经变得有些小了,穿在身上,连纤细的手腕都露出来了,她时不时就要帮着禅院惠把衣服往下扯,以免外套总往上跑。 明明买下的时候那么合身的……小孩子长得真有这么快吗?真有点搞不明白了。 牵着禅院惠的手,五条怜决定先不要纠结这种小事情。 盛夏难熬又漫长,可真到了阴冷的秋天,再回望那段旷日持久的炎热,好像也变得短暂得不值一提了。 秋风吹落枯叶,把地面染成金黄色。咚——咔嚓!禅院惠跳着踩扁卷起的枯叶。 每踩扁一次,他都要仰起头来看看五条怜,被风吹得粉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得意。五条怜忍不住要笑,垂手捏了捏他圆滚滚的脸蛋,夸他真厉害。于是小海胆更来劲了,把“咚——”的一声踩得更响,人行道的砖块都要为之颤动了。 短短的一段路,在踏碎落叶的途中变得分外漫长,五条怜耐心地等待他玩到尽兴——毕竟眼下也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去做的了。 甚尔那边,鲜有工作要她帮忙,丑宝已经变成他的主力了。现在她倒是不再为了丑宝嫉妒了,不过这种过分闲散的感觉还是很微妙就是了。 短暂地发了发呆,咚咚的声响变得好沉重,听起来像是秤砣掉在地上。低头一看,小海胆气喘吁吁,累到海胆的尖刺都耷拉下去了。 “累了吗?” 禅院惠不说话,噘着嘴冲她伸出双手。 好嘛,这可是撒娇呢。 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花了三秒钟时间替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扬起一副笑眯眯的面孔,把禅院惠抱在怀里,用力往上一提。 啊,真重。 她第无数次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像甚尔一样的肌肉壮汉。 一旦把小海胆抱进了怀里,再怎么慢悠悠的路途,也会因为对脱力的恐惧而变得焦躁不少。 不知不觉,五条怜的脚步已经从正常的速度变成了快走,然后一点一点变成了小跑。预计自己的力气能够坚持把他抱过两个红绿灯口,她从现在就忍不住想要缩短煎熬的时间了。 走着走着——也可以说是跑着跑着,路过绿色的邮筒,禅院惠忽然“啊”了一声,猛地转过头,把脸埋进她的胸口,缩成小小的一团,微微发抖。突然变换的重心也差点让五条怜失去了平衡,她赶紧放慢脚步。 “怎么了?” 小海胆不说话。 仔细看看,邮筒上趴着一团深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坨烂肉,正要腐烂般融化着。 这是一只咒灵,看起来很骇人,实际上是个不怎么样的家伙。 在东京,咒灵可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大型咒灵且不用说,小型的咒灵也密密麻麻,走在一百米的路上,遇到三四只咒灵完全是正常的事,出门直到现在才看到一只咒灵,可以说是难得的惊喜了。 五条怜早就习惯了咒灵出现在自己的活动范围之中,所以能够完全忽略掉它们的存在,她想所有有点咒力但没能成为咒术师的人都是这样应对的——一味地在意生活之中的咒灵,那多疲惫呀。 被她理所应当无视掉的咒灵,落在禅院惠的眼中,依然是非常可怕的怪物,所以他蒙住了眼睛,想要装作没有看见。 但在今天之前,他好像从没这么做过……在今天之前,他看不到这么弱小的咒灵吗? 啊,是了。一直忽略了,其实惠连丑宝都能看到。 因为太过理所应当,所以五条怜后知后觉地直到现在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加快步伐,邮筒被甩在身后。铆足了劲走到了三个红绿灯之外的行道树下,这里总算没有任何咒灵了。她轻轻摇晃缩在壳里的小海胆,终于让他抬起了头。 “是不是看到那个吓人的东西了?” 禅院惠慢吞吞点头:“嗯……” “很害怕吗?” “嗯。” “没事啦。”她摸摸他的脑袋,“有我在呢,对吧?” “呜……” 看来自己的存在还不够让他安心,他皱起脸,“哇”一下放声大哭,哄了好半天也不好。 没办法,今天的“出门玩”算是彻底泡汤了,五条怜甚至没找到一个机会去解释咒灵是什么东西,好消息是她也还没想到该怎么解释比较好。 从来没人教过她关于咒术师的知识,有些概念她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实在没办法帮别人。 想了想,赶在甚尔回家的时候,她赶紧向他问起了这件事。 “所以。”她一本正经,“我们要用童话一点的方式向惠惠解释咒灵的定义,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说明?” 说起来,丑宝也是咒灵,但他们从没对禅院惠说过那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似乎自然而然认为那是个玩具或是者伙伴了吧。 甚尔拿着手里的烟,久久没有点燃,也久久没有说话。五条怜试着举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毫不意外被他拍开了。 “我眼睛没瞎。”他说。 她赶紧收回手:“我知道的。” “也就是说。”他总算开始掏打火机了,“惠能看到的咒灵变多了,对吧?他是有天赋的。” “是吧……”五条怜挠挠头,“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他又不说话了,点燃了烟,猛吸一口。 “你能看出他的术式吗?” “啊,术式?我怎么能呢!”她小声嘟哝,“我又不是六眼……” “那就把你们家的六眼找过来。” 这话说得真怪。 “首先,我已经不是他们家的了。其次,我不想去五条家。而且……而且我又见不到五条悟,无从问起!” 只为了探明禅院惠怀有怎样的术式就跑去找将近两年没见面的五条悟——这种事多丢人啊,她可不乐意! 甚尔撇撇嘴,好像还是没有死心。 “要是你和你亲爱的哥哥依然兄妹情深,那么就算是走在街上,你们也能重新相遇的。” “唉——” 很难得的,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居然是由五条怜发出了这么一声叹息。 “我知道您真的很想知道惠惠有没有术式,但请不要说出这种无厘头的话。” 她一本正经的。 “东京是个大城市,才不是抬头低头都能见到熟人的小村子。走在路上就能碰到了不得的六眼?这种可能性也是低到没有下限的。” 甚尔皱着脸,实在不想多听:“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期待正式宣告落空,烟也燃到了尽头。 他又点了一支,却只是拿在手里,直到烟灰烧到手指,他才吃痛地丢掉香烟。烟头从顶层公寓飘落,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去。 晚点时候,五条怜看到他打了个电话。 说了什么?抱歉,她没听到。 因为天一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第77章 卖掉了重要的东西 “喂,阿怜。醒醒。” 依然是早晨,依然正值睡得正香的时刻,依然是一只热乎乎的手推着自己。五条怜前几天才经历过类似的情景——正是海胆小狗催着她快点起床带他出门的那一回。 困意太浓重了。五条怜翻了个身,躲开耳边的一切骚扰因子,挥挥手,口齿不清地嘀咕着:“知道啦知道啦……待会就和你出门玩……” “玩什么玩?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海胆小狗的声音粗壮而沉重,这不完全是…… “啊!” 五条怜惊醒了,怔怔地看着站在床边耐心耗尽的甚尔,半晌都没吭声。 被他吓到了吗?哦,那倒没有。 她只是在想,被禅院家的人大早上闹醒,说不定就是她这辈子的命运了。 “有什么事吗?”她打着哈欠问。 这时候甚尔却不直说了,摆摆手催她快起来:“有点事。你陪我一起去。” “哦——”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视线却不自觉地在往房门外瞟。 不知算不算是意料之中,丑宝居然趴在沙发扶手上,眯着眼正在打盹,看来这次它不会跟着甚尔一起出门了。 也就是说…… 五条怜瞬间来劲了,蹭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是有工作吗?”她一下子凑近甚尔面前,“我要去我要去!” 如此热情的氛围,一点也没感染到甚尔。他甚至很嫌弃地挥了挥手,把这团热情拍到了别处去:“又没不叫你去。快点吧,我要迟到了。” “没问题!” 这次会是怎样的工作呢? 她已经当过了诱饵,搬运工的工作也是驾轻就熟,不知道今天的工作会是怎样的,真期待呀。 五条怜几乎快要哼起歌来——现在她大脑中正在播放的是宇多田光的《firstlove》。 才刚播到“明天的此刻你又会想着谁”的这一句,她就撞上了甚尔严肃阴沉的面孔,暂停键咔哒按下,音乐声消失无踪,哼歌的心情更是不复存在。 看来今天的工作很重要。 赶紧收起一切嬉皮笑脸的心情,学着他的模样,五条怜也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 “不知道今天的工作能不能顺利。” 甚尔唐突地说,五条怜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对话的对象是自己。 “会吧。”她尽量给出安心的答复,“肯定能顺利的。” 是她说得还不够好吗?感觉他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天也阴沉沉的,正午时分看起来也像是尚未彻底苏醒的清晨。这几天来总是这样的天气,烦人。 五条怜搓搓手,然后赶紧把手揣进口袋里,忍不住抬眸又看了看甚尔。 弓着背走路的他,看起来很像是一只冬眠的灰熊。尤其他穿着的外套也是灰色的,看着更与灰熊贴切了。 剩下的这一路上,甚尔就没有提及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了,也不说别的什么,只是沉默地走着。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她不打算深入追究这点怪异了。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住脚步,让她原地待机。 “好。” 她又不是机器人,为什么非要用“待机”这么生硬的字眼呢?真怪。 虽然很困惑,但五条怜决定不要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配合着点点头,追问然后要做什么。 “然后?”现在倒是甚尔显得有点意外了,“然后还是等着。” “我真的只需要等着就好了?” “你不要老是那一样的话反问我。” “唔……知道了。” 都被这么说了,就算真有再怎么多的怨言,也只能统统按下不表。五条怜不再吭声,乖乖停在原地,看着他灰熊似的背影汇入人群,踏上天桥,来到马路的另一侧。 对侧是中央车站,熙熙攘攘聚满了人,在这个距离都能感觉到行李箱的轮子划过地面时摩擦出的那种光滑的震动。 远远地,能看到甚尔站在广告牌前,双手插兜,一副恹恹的姿态。没过多久,一个老头走过来,胡子很个性地几乎要冲到天上去。他们说了点什么,五条怜听不见。 不过,能靠双眼看到的是,老头似乎很高兴,甚尔却还是那副提不起劲的死人模样,看着就扫兴。 对话很短暂,不多久就迎来了终点。两人分道扬镳,他慢悠悠地走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表情似乎更僵了。 一看到五条怜,他便招招手。 “走了。”他说。 “好。该去下一个目的地了吗?” “没有什么‘下一个目的地’。”甚尔纠正她,“我们回家去。” “……哦?”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这就要回家了吗?五条怜有点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慢吞吞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奇心伴随着迈出的每一步慢慢膨胀。说真的,她太好奇了。 “甚尔。”好奇到,她忍不住发问,“你和那个人谈得不顺利吗?” 反正五条怜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他们怎么早早地就要回家了。 很难得的,甚尔迟钝了两秒才回过神来,很明显的愣了愣。 “你在偷看?”他冷笑着说。 “偷看”这词的性质可太严重了,五条怜连忙否认。 “不是偷看!”她替自己辩解,“只是那一幕刚好发生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他还是在笑,虽然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嘴上说的也是:“歪理。” “这是事实。”五条怜也很固执,“所以,确实是谈得不顺利吗?” 甚尔撇嘴。其实他没那么想要谈到这个话题。 但既然被问了这么多回,还是说出来吧。他想。 所以他说:“挺顺利的。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生意?”五条怜歪过脑袋去看他,“甚尔,你要下海经商了吗?” “怎么可能。”他耸耸肩膀,“我又没经商的本事。只是卖掉了一点东西——是一笔赚头很足的买卖。” 甚尔说着,举起拳头,怼到五条怜的脸颊旁边,看起来真像是要打她。 好消息是,他并不打算揍五条怜——虽然他确实曾冒出过这种念头,但另一个好消息是五条怜本人也彼此彼此。 坏消息自然是,她完全没看出来这个拳头代表了什么意思。 “呃……您被零元购了?”她试探性地问。 甚尔丢过来一个看笨蛋的嫌弃目光。 “是十啦。十。”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教导幼稚园小朋友,“这次交易赚了十个。” 就像在故意逗弄她,甚尔又只把话说一半,五条怜必须去猜“十个”后面接了怎样的单位。 看看他明显不高兴的表情,她合理怀疑刚才的那句“赚头很足”仅仅只是嘲讽的反话,实际上他压根没谈成什么大生意。 既然是这样的话,答案就很明显了—— “十万。你赚了十万?” “……你可不可以有点志气?” “呃——”没志气真是很抱歉呢,“那就,十个一百万?” 甚尔收起拳头:“幸运的话,是十亿。但保底也能有七个亿。” “亿……” 计数单位居然是亿…… 几乎是瞬间,五条怜的大脑就被好几个零填满了。可惜她的大脑不是以二进制的方式编码的,否则这些数字零肯定能够拼凑出很有用的信息。 十亿……到底什么东西能卖出十亿呢? 虽然这笔钱一分都不会进五条怜的口袋里(运气好的话甚尔应该会给她几万块当零花钱吧?),可她还是莫名地觉得好亢奋,步伐都变成轻快的蹦跳了。 “是不是把万里锁卖了,然后拿到了十亿?”她兴奋地在甚尔身边探头探脑,“那玩意儿这么值钱呀?好厉害!” 实不相瞒,五条怜有点得意。而得意的全部原因,都在于万里锁是她亲手拍下来的——虽然真正付钱的那位是甚尔,而且由于她一时赌气疯狂抬价害得万里锁到达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高度,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万里锁、还有十亿元,一起来到了同一个舞台上,这就足够了。四舍五入,完全可以认定是她靠万里锁赚来了十亿元! 很可惜,这点得意感才维持了不到半分钟就消失无踪了。 “不是万里锁。”甚尔一瓢冷水浇下来,“那东西的最高价值也就只有一亿一千万了,就这还得拜你所赐。卖十亿?怎么可能!” “哦……” 这盆凉水真是冻得钻心呢……但没关系! 甩甩脑袋,她又振作起来了。 “那就是其他咒具了,是不是?”她喋喋不休地继续追问,“是游云吗,还是别的?或者是其它咒具?” 甚尔被她念叨得有点烦:“我卖得不是咒具。” “那不然是什么?唔……您总的不会是卖了什么人吧?哈哈哈——” “对。” “——诶!?” 五条怜一下子不笑了,表情透着几分为难。 “您要把我卖了呀?” 甚尔斜眼看她,轻轻咋舌:“你哪里值十亿?” “说的也是……那您难道是在进行人口拐卖的工作?” 她停住脚步,隔开的距离像是在立志同他割席,但他却满不在意的,自顾自往前走,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可能要追不上甚尔了,匆忙跟上去。 “如果是人口贩卖的工作。”五条怜絮絮叨叨地嘀咕着,“以后是不是要继续帮你,我就得考虑一下了——你知道的,这种事情太没道德了。” “不是人口贩卖。”甚尔被她搞得有点烦,干脆地说,“我把惠卖了。” “哦——” 她了然般点点头。 原来是惠啊…… ……啊? 第78章 我不会满足你对于父亲的期待 大脑好像稍稍空白了一瞬。 在这个瞬间里,五条怜没有去想“惠”这个字到底和什么关联在了一起,十亿元钞票的流水声也一点一点远去,万里锁的存在更是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空白且毫无一物的大脑里,暂停的歌曲却被再度播放。她又一次想起宇多田光的《firstlove》,还有紧随其后的下一句歌词,是“你将永远是我的挚爱。” 想到这个有什么用呢?完全没用吧。 五条怜自嘲地扯扯嘴角,有点想笑,但笑声自然是干巴巴地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反而卡得人难以喘息。这可真是…… “惠。” 倒是这个字还能很顺畅地说出口,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你说的是,禅院惠的惠吗?” 甚尔步履不停,也不曾回头,笔直往前。 “对。” 她匆忙追上:“你是说你的儿子禅院惠?” “嗯。” “你把你的儿子,禅院惠,卖掉了?” “一样的话还要说几遍?” 终于停住了脚步,对上的却是甚尔不耐烦的目光,就连嘴角那道难看的疤痕也在更丑陋地抽搐着。 五条怜有点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这道目光,可心底膨胀的抵触感让她不想做出这么怯懦的事情,她梗着脖子,努力对上甚尔的视线。 “说到你告诉我这是玩笑话为止!” 她大声说着,而甚尔只是冷笑。 “事实就是事实,怎么能变成笑话?你个蠢蛋。” 居然还见缝插针地骂了她一句,真过分。 “我和禅院家的交易已经成立了,等到惠的术式确认之后,这孩子就会被卖到禅院家。也就大概两三年之后吧。”他看着五条怜,表情里写满嘲弄,“与其和我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不如好好珍惜和惠剩下的时间吧。你最喜欢那个孩子了,不是吗?” “……是。但是——” “十亿啊,用来买什么好呢?”甚尔用畅想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买艘游艇吧?到时候就可以在船上开派对了。不过买了游艇还要雇船长,这笔钱就别花了。在此之前,得先报个培训班。或者买辆劳斯莱斯吧,加长款的那种。很酷吧?最好移出一部分资金用来理财——柏青哥也是一种理财方式嘛。” 他像模像样地规划着十亿元的用途,仿佛这笔巨款已经送到了手上。 五条怜沉默地听着,尽在耳边的话语声听起来却好像很远很远,远得就像是隔着一层水泽。说不定她正沉在海水之中,听到的话语是甚尔站在游艇上说出的得意发言。 “游艇……游艇?” 不知不觉,五条怜已经攥紧了拳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喃喃的自言自语在某个顶点时分忽然爆发,变成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你需要个屁的游艇!劳斯莱斯也不用,因为你天生就是在租车行里租最便宜家用小轿车的命运!还有柏青哥,理财?以你赌马十赌九输,柏青哥永远回不了本的本事,十亿元也会被你全部败光的!再说了,你要十亿元有什么用?难道现在赚的钱还不够吗,你非要去卖掉禅院惠得到这笔钱?禅院甚尔,你是不是疯了!” 最后几个字,五条怜几乎是吼出来的。真该庆幸路上没有什么人,否则一定会闹出什么事端吧。 但在空空如也的小路上,话语会继续回荡,风也吹来了回音。 疯了——疯了——疯了—— 唯独这几个字一直在回荡。 也许他确实疯了,但还轮不到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来指责他。 “如果你是个像样的咒术师,那我应该会让家家酒游戏持续得再久一点。但你不是。”他说。 五条怜不懂他的意思:“……这和我是不是咒术师又有什么关系?” 甚尔还是那副冰冷的面孔,好像什么都不足够撼动他的情绪 就是以这副面孔,他接着说:“如果你是咒术师,那多少还能教惠一点东西,但你不是。你在这件事上帮不上忙。所以我只能把他卖给禅院家。” 话语弯弯绕绕,听得让人想笑。 五条怜笑不出来。她只觉得脊背发热,一定有什么难熬的情绪顺着脊椎骨爬上来了。 “如果我是咒术师……如果这个如果可以实现的话,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把我杀死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气恼的拳头忍不住打在他的肩膀上,砸出砰砰的响声。 “所以你卖掉惠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禅院家能够教他成为咒术师,而不是你需要十亿元?鬼扯!都舍得卖儿子了,真话却不舍得说吗?你——” “好烦。” 话语很烦,落在身上的拳头也烦。 她的力气小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带来的痛感当然也算得上不存在,可就是那么恼人,就像她催着自己说出实话一样麻烦。 甚尔气恼地挥手,一下子就把五条怜推开好远。 “实话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你还要听到什么真相?” 他没好气的。 被他挥动的手臂与话语一起砸中,五条怜仓皇倒退几步,而且便怔怔地停在了原地。数秒钟过去了,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是想说,落到这一步全部都是我的错?” 要把责任全都推给不知情的她吗? 甚尔看起来很烦躁:“不是这么个意思,你没错。” 非要说的话,谁都没错。甚尔也不会去承认自己有错的。 “不行!”五条怜也烦躁起来了,固执地冲过去,“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惠卖掉。” 甚尔挡下她的拳头:“交易已经成立了。” “那就取消!现在还来得及吧!” “你个天真的蠢蛋。” “别把天真说成一个贬义词!”被挡下了太多次,五条怜恼了,跳到他的背上,“你可是他的父亲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这个……你这个……混球!” “所以我说你很烦啊!” 甚尔把她扔到地上,扬起一地灰尘,飞进眼睛里,刺得眼眶发痛。 不知从何时起——大概就是五条怜忍不住对他挥拳开始,他们之间的氛围就变得不对劲了。 所以,不知不觉,他们扭打在了一起。 说是扭打,其实也不那么算是正经的打架。 从没真正涉足到任何一场打架中的五条怜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才算是“打架”,她所做的一切——朝甚尔大吼大叫、对他挥舞拳头、跳到背上恨不得把他扳倒,这一切全部,都只是小孩子似的发泄脾气而已。 甚尔嘛,也完全不想理会她,更无心打架。他所做的只是挡下一切攻击,从不还手。最后恼羞成怒地把五条怜丢到地上,这确实是意料之外的行动了。 整个后背狠狠砸在地面,疼痛感在三秒钟之后才达到大脑。五条怜咬牙爬起来,又扑过去了。 “混球,快去取消交易!” “没门。” “你这种人不配当父亲!” “别把你对父亲的期待投射在我的身上,我不是你那个当上了家主的爹——五条怜,你听好了,我和你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什么都不是,但怀有期待有什么错?” 她几乎是尖叫着。 “你和惠就是父子,你就该为了他而成为我理想中的好父亲。就是因为你硬要把一切好的事情全部推开,所以才会落得现在这种倒霉样子的!还说我呢,你倒是先睁开眼看看你自己是副什么惨样子吧!” 甚尔瞬间火大了——谁也不想被戳中痛处,而她的这一下实在是太疼了。 他们太知道彼此的痛处了,知道怎么捅下去才能让对方痛不欲生,正如这场分不出胜负的打架。 有那么一个瞬间,冲动上头,甚尔不想留情了,他只想让五条怜闭嘴。但在此之前,街边巡逻的警察留意到了动静。 这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佯装无事般走过来,手却悄然搭在了警棍上。 “两位,发生了什么事吗?” 几乎是立刻,甚尔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伸手揽住五条怜的肩膀,也不管她有多么不情愿,硬是把她拉过来贴近身边,任由她暗暗在自己的臂弯下反抗。 “没什么没什么。”他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说,“和妹妹吵架了。唉,现在的小孩子就是折腾呢,哈哈。” “是吗。”巡警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转头看向五条怜,“真的没事吗,小姑娘?” 五条怜还在生气着,一腔热血冲得大脑晕晕乎乎。她兀自扭过头,不去看甚尔,也不愿意看*那个多管闲事的警察。 她讨厌这个正义的家伙摆出正义的面孔,问出这么正确又善良的问题。 在她过去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这种人怎么不出现呢?真可笑。 被这口闷气堵着,她半句话都不想说,但也知道自己必须应付过去,只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真的没有任何情况吗?” 明明都已经给出答复了,巡警偏要多嘴问一句。五条怜不太高兴,故意夸张地猛点了点头:“没事!” 她没好气的回应终于吓退了巡警。对方尴尬地讪笑了几声,垂手走了。按下了暂停键的打架也再没有重启,他们沉默地走回了家。 直到关上门,才听到五条怜说,她知道他看不起自己。 甚尔蹙眉:“我没……” “无所谓了。” 终于有一次,是五条怜打断了他。 “我不是为了被你看得起才诞生的——我的诞生有着更功利性的目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十亿,对吧?我花十亿把惠买下来,这总行了吧?” 第79章 所以十亿元,她一定要到手 十亿,如此庞大的数字说出口,倒是显得意外得轻松,尤其是从五条怜的口中说出来,更透出几分玩闹般的戏谑感,听得甚尔有点想笑。 不,实际上不是“想笑”。甚尔已经确确实实地爆发出了惊人的笑声,故意把每一声“哈”都拖得好长好长,像是在故意刺激着听众——当然眼下指的只有五条怜——的神经。 “你在开玩笑吗,还是在向我逞能?” 就连说出的话语都还带着笑意,可惜不是什么好听的笑意。 “我是不想扫你的兴,但现实情况是,把你卖了都不值十个亿。你还是消停一下,别想着这种不切实际……” “十亿。” 就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嘲弄意味,五条怜再一次打断甚尔。 “我把惠买下来,你取消交易。”每个字生硬地从她的唇齿间漏出来,“你接受吗?” 甚尔还是在笑:“你弄不到十亿的。”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你就要取消交易,不把惠卖去禅院家。” 从头到尾,五条怜没有笑一下,板正的面孔紧盯着甚尔,没有聚焦也不曾漂浮着多少神采的深蓝眼眸望着他,几乎如同空洞,将要把他吸走一般。 不知不觉,他怔怔地注视了她许久,话语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移开了目光,只盯着木地板的接缝。此刻就连这道窄小的缝隙也变得像是黑洞一样了。甚尔冷笑一声。 “如果你真能拿出十亿的话。”他只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会帮你。” 五条怜攥紧拳头:“才不要你帮我。” “嘁。你最好是。” 他们之间的交易,这就算是达成了吧?或许是这样没错。 五条怜不再说什么了,兀自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朝门外走去。 “怎么?” 看着她的背影,甚尔不自觉发出了一句嘲讽。 “现在就着急忙慌地赚钱去了?” “不是。”五条怜低着头,曲起的腿泄愤似的用力往下一踩,咚一声把靴子套到了脚上,“我去接惠回家。” 本来以为今天是要进行什么了不起的大工作,出门前特地把禅院惠送去了托儿所,小海胆乐得欢天喜地——他一向都很喜欢那里的老师和小伙伴。 谁能想到,就在他欢闹着的时候,这孩子的命运就被父亲草率地决定了呢……真是糟透了。 越想越气,五条怜把脚踩得更响,连句再见或是“我出门了”都不说(其实平常也根本不说这么礼貌又亲昵的话语),砰一下砸上门,往楼下走了。 甚尔被这声巨响砸中面门,实在高兴不起来,但也来不及说点什么或者是抱怨一下,五条怜早就不见踪影了,他的愤怒失去了落脚点,只好郁闷地打开冰箱,把贴着“阿怜的面包”标签的纸袋抽出来,里头所有东西全都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至于阿怜本人嘛,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面包居然惨遭毒手。 但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她现在也没有在惦记着面包的事情,因为她一点也不饿——被禅院甚尔气饱了。 闷头往前走,她想现在自己应该思考一下十亿元的事情,可大脑里盘旋着的还是刚才的那场争吵,以及那场算不上打架、只能说是自己单方面泄愤且没能泄愤成功的闹剧。 她果然打不过甚尔……也果然比不过他。这个事实让她很不爽。 不爽归不爽,事实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五条怜甩甩脑袋,可甚尔那副气人面孔还是黏在脑海中,怎么都甩不掉。通往托儿所的这段短短的距离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直到看见了禅院惠,甚尔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甚至附着在了小海胆的脸上,一度把小海胆的可爱面孔扭曲成了那个讨人厌的臭男人,吓得她差点大声尖叫“这种事情不要啊!”。 还好还好,讨厌的男人待在家里,而可爱的海胆依然是海胆。只是小海胆不像平常那样高兴地扑进她的怀里,而是怔怔地看着她,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不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被标上了十亿元高价的事情了吧? 不对不对,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再甩甩脑袋,把这点不切实际的担忧丢出去,换上一副友好笑容,向小海胆伸开双手,把他搂在怀中。 “我来啦,惠惠。” 小海胆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你还好吗?” “……?” 心跳抽紧了一下,五条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禅院惠会这么说。 难道,真的被…… “哎呀,惠的姐姐,你还好吗?” 迎面走来的老师居然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现在五条怜意识到不对劲了。 赶紧低头看看,再瞥一眼玻璃门上映出的浅浅影子,她一下子想明白了。难怪老师和小海胆都说出了同样的话。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想必是那阵扭打和好几次怀疑的摇头所造成的结果。外套也沾了灰,颧骨上有一处小小的擦伤,都怪甚尔非要把她丢到地上——也得责怪非要扑到他背上的自己。 五条怜低下头,匆忙用手指捋捋头发。 “来的路上不小心摔倒了。哈哈哈。”她用这句话和讪笑作为自己的借口。 这话骗过了老师,也唬住了禅院惠。回家的路上,被五条怜抱在怀里,他总是伸手去摸她的伤口,问她疼不疼。 “不疼哦。”她努力笑着,心跳好沉,“一点——也不疼。” “唔。吹吹?” “为什么要吹吹?” 小海胆高兴地伸直双臂:“痛痛就飞走啦!” 他兴奋的模样显然是想要试试看吹走她的疼痛,看得五条怜有点想笑。 “不可以哦。”虽然想笑,但她还是义正词严,一本正经地说,“会有细菌感染的。” 小海胆的脸一下子垮下去了:“诶……” “不行就是不行哟,而且我已经不疼了。你不用担心我。” “唔……” 他不说话了,趴在五条怜的肩头,像是快要睡着了。而她今天也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居然能够抱着他一路走回家,虽然手臂肌肉毫不意外的酸痛到几乎快要断裂,但只要咬咬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忍耐的事情。 十亿啊…… 又要想到这个问题了。 回到家,五条怜盘腿坐在地上,把一面小镜子摆在地上,稍稍调整角度,镜子里会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颧骨的伤口、脸颊上的灰尘,还有根本没捋顺的乱糟糟头发。 脱掉外套,随意地理顺头发,从抽屉里摸出碘伏擦在伤口上,直到现在她还在进行着无用的思索。 从十亿元想到禅院家,忍不住腹诽御三家多么有钱,暗自想着不愧是从平安时代就闻名的咒术师家族,这么大一笔巨款都能信手拈来。 然后想到五条家,以那个家的财力一定足以轻松地掏出十亿元,可惜四两的她拨不动五条家的千斤。 能够付出十亿元的家族……她真的认识这种人吗?唔,好像…… 擦着伤口的手顿了顿。镜子的一角掠过一道小小的黑色影子,不必回头也能知道那是谁。 “为什么躲在门口看我?” 她笑着对扒在门边,不经意露出了海胆尖刺的小家伙说。 都被发现了,捉迷藏游戏当然就宣告失败了。禅院惠探出脑袋,咯咯笑着,摇摇晃晃朝五条怜跑过来,扑进她怀里。 “疼吗?” 他还是这么问。 擦上了碘伏的伤口湿润润的,充血的模样像是快要滴下鲜血。五条怜并不觉得疼,或许是因为心里想着的事情占据了她所有的五感吧。 五条怜轻轻摇头:“不疼哦。” 小海胆鼓起脸,作势要吹,也被她提前制止了。 “痛痛已经飞走了。” “好吧……” 鼓起的脸一下子瘪下去了,看着真让人忍不住想要笑。 她把禅院惠抱到腿上,忽然觉得他也很像一只小猫。或者是小狗。 “惠惠呀。”她忍不住问,“你喜欢我吗?” 小海胆仰着脑袋,没怎么认真思索,就点头了:“喜欢!” “嗯。我也喜欢惠惠哟。” 所以十亿元,她一定要到手。 不用担心,她已经想到办法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耐心地等待。 等到甚尔在夜晚出门,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可真豪横!),她也赶紧拦下了一辆车。 “请跟着前面的车。” 她说。 能看出司机已经在努力地控制表情了,但看起来还是一脸的惊讶。而在惊讶之中,居然还透着一点捉摸不透的兴奋? “客人。”司机先生努力压制着嗓音,“您这是……” “坐在前面那辆车里的是我的男友,他变心了。我倒要看看他会去什么女人家里。请您跟紧一点,但不要被他发现。谢谢你。” “没问题!” 谎言信手拈来。 男友、变心、出轨,全都是假的。 唯一真实的是,她需要知道甚尔要见面的女人——东云美智子的住所。 然后,她要向那个女人,勒索十亿元。 第80章 做点坏事 终于从万能小助手堕落到了勒索犯的这一步,要说五条怜的内心毫无波动,那绝对是假的。她觉得自己彻底掉进了道德深渊之中,说不定再也爬不起来了。 啊,不对。 早在黑市的时候,她就已经掉进道德深渊了。事到如今还装作很懊恼的样子,这多少有点虚假了。 坐在出租车上,五条怜似乎有些安心了,但疯狂增加的车费与东京的灯光一起从心头掠过,她的手依然还在发抖,指尖因为缺血而冷得难受。 试着搓搓手,冰冷的指尖碰在一起,像是几根硬邦邦的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真是无比奇怪的感觉。 绕过东京塔的脚下,映衬在红色灯光里的计程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度,她的侧脸也染上了相似的刺眼红光,她想自己一定变成了很奇怪的模样——近乎于怪物的模样。 还好,很快东京塔就被甩在了身后。红色的影子也好,怪物似的自已也罢,也统统被甩掉了。前方的出租车停在独栋的豪华塔楼下方,甚尔下车了。 “这位客人。”司机回头看了看她,“您是不是也该在这里下车?” “不。麻烦您绕到那边。” 五条怜指了指塔楼对侧的付费停车场。 倘若长时间停在楼下,既违反交规又引人注目,还不容易看清整个大楼顶层的情况——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种灯下黑吧。 或许她应该紧紧跟在甚尔的背后一探究竟,不过她没有能够躲过甚尔的自信。这男人直觉好到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太难将他视作跟踪对象了。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在跟着他,被嘲弄一番都算是轻的,五条怜可不要被他痛骂一顿,虽然被痛骂也是很少有的经历。 最糟糕的可能是被他发现自己的目的,然后被阻止。不管怎么想,这才是她最不希望实现的可能性。 总之,只要待在停车场里,就能避开暴露的风险,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塔楼里这两侧玻璃窗内的情状。 五条怜打开天窗,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一下子被晚风吹乱了头发。 赶紧把碎发捋到耳后,她看到顶层的灯光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有两道影子走到了窗边。黑漆漆的身影无比眼熟,毫无疑问当然是禅院甚尔先生。在他身旁的女性风韵犹存,很像个贵妇人,五条怜这才意识到东云美智子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急切渴望被爱的老婆婆。 一如所愿也好,背道而驰也罢,其实都不那么重要。窗帘很快就拉上,她看不到他们做了什么,也不好奇他们即将做点什么,自顾自钻回车里,一边关上天窗,一边让司机原路返回。 对于首日的调查来说,今天的发现算得上是相当不错了,至少五条怜心满意足。她不想贪心,也不打算打草惊蛇,立刻打道回府是眼下最合适的应对方针。 付掉让人心痛的车费,钱包瞬间瘪了很多,但总算是回到了家,也终于躺在熟悉的床上了。 终于发现了东云美智子的住所,她以为这个事实能让自己高兴一点的,或者至少能够化作一场美梦,但这一晚她只得到了糟糕的梦魇。 称之为梦魇,好像有点太过夸张了。说实话,五条怜只是觉得自己的梦有点太过现实罢了。 她梦到了甚尔和禅院惠。 梦里,他拉着禅院惠,头也不回地笔直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本就追不上他们的自己,被突然拉长的距离感吓得一下子乱了手脚,想要往前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身体像是僵住了,根本不受控制,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不听使唤地以慢倍速般的步调前进,速度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于是两人的身影愈发遥远,彻底消失在了尽头。 到了这一刻,浑身上下的这种束缚感才消失。 她慌忙往前跑,终于追上,却只看到了甚尔。禅院惠不见踪影。 他去哪儿了?她匆匆忙忙问。 梦里的甚尔不说话,只转过一张僵硬的面孔,没有笑容也不见眼泪,就那么冷冰冰地摆着,看不出半点情绪。 好像过了很久,梦里的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但他动了动唇,说—— 醒来了。 就在梦境进行到关键一步时,五条怜居然醒来了。 呆愣愣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无尽下沉的心脏已经彻底陷进了席梦思床垫里头。后悔和懊恼也统统冒出来了,其中还掺杂着一点自我恼怒。要是能再晚一分钟醒过来,那该多好呀。她很懊恼地想。 后悔归后悔,挽回的余地是一点也没有了。睡意早已消失无踪,她既不可能现在立马入睡,也没办法保证重续梦境。 那只是梦而已。五条怜告诉自己。 因为仅仅只是梦,所以禅院惠消失无踪的可能性并非百分之一百。她一定可以得到十亿,然后迫使甚尔放弃交易。 五条怜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可惜这点简单的打气还是很难让人轻松地打起精神来。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顺利地迫使自己从床上起来了,结果一出房间就看到了瘫在沙发上握着手柄的甚尔。真是触霉头。 他昨晚(准确来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具体是几点回来的,五条怜没有留意,总之一定不可能太早。而这样的他居然还能早早起床打游戏,真该说是奇迹。 佯装满不在意,她从甚尔身边经过,视线扫过电视屏幕,熟悉的灰白色人形扑了上来,突然的jumpscare有点吓人。 甚尔又在玩生化危机了——不过这次是前不久刚发售的新作。 所以,就算下定决心不要与甚尔再有过多瓜葛,五条怜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停住了脚步,站在沙发后头盯着他打了好久的游戏,久到饥饿的肠胃拧出了难听的“叽”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东西呢。 “肚子叫得这么响?”甚尔开始嘲弄她了,“要是你变成丧尸了,肯定会是一只大胃王。我得躲着你一点。” 平常这种话五条怜不太会放在心上,但如今可不一样了。她越想越觉得不爽,反驳道:“我不会变成丧尸的,更不可能是大胃王。再说了,你怎么能笃信自己不变成丧尸。” “嗯——”甚尔居然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因为我还算厉害吧。” 五条怜对自信的发言有点过敏,只听了一点,就忍不住要丢过头去,偷偷地做了个鬼脸。心里当然是装满了吐槽的怨言。 “我明白了。在你变成丧尸之后,我一定会赶紧躲着你的。”她从众多的吐槽中挑出了这么一句,“因为你太会立flag了。” 甚尔听了想笑:“就冲这么个理由?” “对。”懒得和他多说,“我出门了。” “去哪里?” 明明说出的是一句往常从来不说的话,甚尔却连头也不抬一下,疏松平常得仿佛他向来都会如此关心五条怜的去向,听得她愣了愣。 倒是可以随便说点什么搪塞过去,或者干脆半句话都不说,径直出门就好了。但是这句问话听得五条怜有点不爽,她也知道甚尔是故意这么问的,所以她也故意用糟糕的语气说:“当然是为了赚十亿元给你啊。” “哦。” 甚尔撇撇嘴,视线黏着在电视屏幕上,却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面孔——当然,这也是故意的。 “你最近对我的态度好差啊。”他的语气黏糊糊,好刻意的服软,“干嘛,生气啦?” 五条怜不为所动:“这都是拜您所赐!好了,我出门了,再见。” 说着,就砸上了门。倏地合拢的门扉扬起一阵风,吹乱了甚尔的头发。他无奈地撇撇嘴,继续打游戏了。而五条怜自然还在生着闷气,把每一步都踏得好响,直到坐到电车上了,还是忍不住在想甚尔刚才服软的面孔。 她知道的,甚尔绝对不是为了给她或是他自己一个台阶下,才摆出了那副模样。她也不想说那副模样真的很让人受用,以至于五条怜莫名觉得此刻的闷气都只是像在演戏给自己看。 她甩甩脑袋。 可不能再想甚尔的事情了。 搭电车到秋叶原,这里才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去友都八喜买了一台相机,再配上长焦镜头,钱包可怜地再度大出血,天晓得单反相机和镜头怎么会贵成这副德行——离谱的价格简直就像是为了阻拦她的勒索工作一样! 当然了,故意涨价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五条怜也没时间心痛了,她安慰自己,这都是必要的开支。 有点想买窃听设备,但很正经的秋叶原大概不会卖这种东西,只好作罢。 然后,坐电车去往那栋豪华的塔楼。只要从几十米开外即将重建的废弃办公楼天台望过去,再配上长焦镜头,就那个顶层公寓的一举一动了。透过小小的取景框,五条怜耐心地等待着。 不过…… 她觉得自己真像个调查婚外情的侦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勒索信 五条怜觉得自己像是调查婚外情的侦探。 这个想法中,比较好的一部分是,调查婚外情的确是真的,这可不是什么借口或是假话。 不太妙的部分大概是,她并非是侦探这么正派的人物——她是个纯粹的勒索犯。 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只要能够挣到十亿,不管是当侦探还是勒索犯,她全都无所谓! 五条怜暗戳戳地下定决心,旋动长焦镜头,把画面推近了些。 隔着一层玻璃窗,顶层公寓内部的动静一目了然,甚至能看到摆在窗边的超大落地液晶电视(明显比自己家的电视机先进了至少两个版本)与设计感十足绝对贵到不行的扶手椅。但人影却不见踪迹。家里没有人吗? 默默地观察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里,公寓的灯光都没有被点亮,看来情况似乎确实如此。 没办法,先收工回去吧。她不可能在这里耗上一整个晚上——这么做可就太对不起小海胆了。 第二天照例来此处蹲守,准备再在这里耗上大半天的时间,为此她甚至狠心地没有带禅院惠去托儿所,任由他待在家里,就是为了避免干到太晚没空去接他回家的尴尬情况。 话说回来,禅院惠和甚尔两个人单独在家没事吧…… 事到如今她才开始担心这种事。 照道理是没什么好忧虑的。 不管怎么说,这两人都是父子没错,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明说过,但惠有多么喜欢爸爸,这个事实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的。可问题就在于,“父亲”这个角色是不靠谱也不负责的甚尔。 如果是甚尔的话…… 五条怜的心脏怦怦跳。正忧虑着,一辆黑色轿车驶向车库。透过后窗的玻璃,能看到熟悉的漆黑后脑勺。 现在不用担心育儿问题了,因为拾起了小白脸身份的甚尔,已经不会再忙着照料小海胆了——也就是说眼下只需要担心禅院惠独自在家会不会闹得天翻地覆或是一声不吭地闯祸了,真叫人舒心呢! 五条怜气得牙痒痒,几乎是瞪着取景器,恨不得透过这扇小小的窗口把屋里的一切全部看遍才好。 就这么看了三个钟头,该看的不该看的,通通看了个遍。本来还想拍点照当做证据,结果按下快门之后才发现自己没买储存卡,根本没办法拍照。她感觉头好痛,眼睛也疼起来了,眼眶已经干涩到能和沙漠媲美,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 就在沮丧的当口,甚尔独自离开了,美智子的车则是在半小时之后才驶出车库的。五条怜毫不犹豫地收起镜头跳下大楼——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她早准备好了速降绳,一口气越过十几米高度回到地面,完全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然后,再狂奔到马路旁,扬手拦下最近的出租车,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立刻让司机往塔楼的方向开。她的运气总算好了一次,就在即将抵达塔楼时,美智子的车出现了。五条怜匆忙躲在座椅后方,生怕被发现。 “拜托了,司机先生,请跟上这辆黑色的轿车!” 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这句话似乎是一句了不起的咒语。 几乎是立刻,司机就支棱起来了,挺直了后背,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吗?” “没错。呃,是这样的——” 这次该用什么借口呢?让她想一想。 其实也用不着什么理由或者是借口,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出租车便立刻往前冲去,惯性把五条怜压在座椅上,差点喘不上气。 “不、不用这么着急!”她匆忙说,“不然会被发现的。” 司机看着车内后视镜,一脸尴尬的笑容:“是、是哦!抱歉,第一次遇到这种机会,我太兴奋……啊不,是太草率了。哈哈。” 果然,那句话是有魔力的啊。 弯弯绕绕,前方的轿车驶入世田谷区的地域,而后拐进了一间独栋别墅。 同样,此处也是气派且豪华的住所,挂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东云”。 原来东云美智子在别处还有家呀,真不愧是有钱人。五条怜忍不住想。 出租车驶过别墅,在两个路口之后,五条怜才下车,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后方接近别墅,躲在一颗树上,更加像是图谋不轨的罪犯了。 接着又监视了好几天。这些时间给她换来了不错的信息。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间别墅才是东云美智子的固定住所,每次只有在要同甚尔见面时,她才会动身前往东京塔旁的那间塔楼公寓。 其次,东云女士显然是已婚状态。虽然在互联网上压根找不到太多和东云实业有关的花边新闻,但她的确凭自己的双眼看到了美智子的丈夫。那是个看起来就很周正的男人,颇有企业家的风格。要不是知道美智子很没品地找了甚尔当小白脸,五条怜肯定会说一句“你们俩真登对”这种话的。 最棒的消息是,美智子与丈夫的关系似乎不错。而且每次要前往塔楼公寓时,丈夫总是不在家中。 一切显然都已明了。 收起长焦相机,再过不久就能把它卖掉了,这笔钱足以让疯狂打车到干瘪可怜的钱包好好滋润一番。五条怜已经想好了得到十亿元的办法。没有那么高深,就是最愚蠢的婚外情勒索。 庆幸她尽快地买到了储存卡,东云美智子的出轨铁证已经完美地保存在了相机里。跑去店里冲洗好了照片,就该真正开始动手勒索了。 而勒索的第一步,当然是写一封勒索信。 五条怜看过了足够多的电视剧,深知勒索信正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一环。从信件的书写方式到字迹,全都能透露出书写者的讯息。她必须有所伪装,才能避免暴露身份。 所以,该给自己这个勒索犯立个怎样的人物设定呢…… 站在便利店的报刊架前,五条怜拿不定主意。 她的计划很老土,准备用剪下杂志和报纸上的字拼成信件的具体内容。正是这一步让自己犯难。 如果挑选了八卦周刊,那她的人设就该是底层人物,大概率会暴露女性的身份。 要是选择了金融类期刊,人设就会彻底转变,成为精英金融男。一个金融男真的会用桃色照片勒索别人吗?感觉不太可能。 五条怜倒是想把自己打造成多管闲事的糟老头子,可惜她既不知道糟老头子喜欢看什么,也不想露出马脚,只能就此作罢,拿走了架子上的金融杂志。 至于勒索信的内容,就这么写吧—— 「敬启东云美智子女士 展信佳,近来是否一切都好? 我拍到了一些有趣的照片,已附在信中,诚邀您一同欣赏。 相信您也不希望这些照片暴露在其他人,尤其是丈夫的面前。 底片的价格为十亿日元,请在本周日前将这笔钱放置于……」 “你要勒索东云美智子?” 甚尔像个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踱步过来,从身后拿走了五条怜贴到一半的勒索信,看着看着笑出了声。 “这就是你赚钱的办法吗?” 未完成的计划就这么暴露在了他人面前,说实在的,五条怜总觉得有点羞耻。 试着夺回勒索信,可甚尔早就看穿了她的行动,故意把勒索信举高,她根本够不到一点。 “怎么了,不可以吗?把信还给我!”她没好气的,“拜托,你的指纹全都印在上面了!” 为了不暴露身份,且维持精英金融男的人物设定,她特地把裁下来的每个字都剪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也贴得认真,全程都戴着手套。被甚尔这么一捣乱,又得从头来过了,好麻烦。 甚尔当然不知道这种事。他也不关心,扯扯嘴角,不太高兴地说:“你最近对待我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差了?” “……没有!” 五条怜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她对甚尔的态度真的很差。甚尔也懒得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还有正事要说呢。 “你啊,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忽然凑近过来,吓得五条怜猛地一愣。 “什……”她缩起身子,往旁边挪了诺,“什么问题?” “你的前提出错了。” “前提?出错?”她怀疑甚尔是在故意找茬,不禁有点恼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甚尔后退几步,笑得有些得意。 “东云美智子没有改过姓,她的姓氏一直都是‘东云’。倒是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总之,那个男人才是婚后改姓的那一方。” 五条怜眨眨眼:“改姓……?” “你听明白了吗?最担心‘出轨’这件事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威胁的,不是妻子,而是那个花瓶丈夫。所以——” 他把勒索信折成纸飞机,丢向房间一角。纸飞机飞呀飞,只转悠了半圈,便砸在了地上。五条怜并没有生气。 她知道的,这封信已经派不上半点用场了。 “也就是说,我的勒索对象,不应该是东云美智子,而是那个连名字都让人难以想起来、最怕会在‘丈夫’宝座上岌岌可危的,东云先生,对吧?” 第82章 降级了! 勒索的目标对象变更了,依然是“东云”,但不是那位东云美智子,而是看起来颇为周正贵气的她的丈夫。 五条怜暗自咋舌,心想自己果然还是经验太少了,理所应当地认为美智子是这段婚姻中的花瓶,完全忽略了这位才是东云实业的创始人。 “既然是花瓶丈夫,他真能拿出十亿吗?”五条怜忍不住问。 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太迟了。 “能的吧。美智子替那个男人开了家公司,当了个挂名社长。”甚尔拾起纸飞机,“听说业务连年亏损,不过美智子也不太在意的样子。在这种前提下,做点灯下黑的事情,也不太难吧?” 五条怜眨眨眼,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当然最后还是开口问了:“在美智子的眼里,‘丈夫’是个怎样的角色?” “这个嘛——”甚尔摸着下巴,不知道是在故意卖关子,还是当真需要这么长久的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听他说起来的意思,丈夫貌似只是证明自己私生活正常的遮羞布,爱情可能也还剩了一点,但一定不多了。” “会有离婚的可能性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甚尔耸肩:“有吧,如果发现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 五条怜忍不住挑眉:“那你不就有可能成为东云甚尔?” “这也是好事一桩。” 做了不好的事情,就有离婚的概率……这倒是个不错*的把柄呢。但问题是,她是不是真的能够抓住这个机会。 她忽然很想摸摸下巴,但感觉这个动作很有种在模仿甚尔的感觉,于是作罢。她只暗戳戳地琢磨了一会儿,才问甚尔,知不知道关于任何美智子丈夫的事情。 “要是知道,我至于连名字都说不出来吗?”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别说得好像我藏着掖着似的。” 五条怜还是有点不太高兴:“……你不是说不帮我了吗?” “我还说过这种话?” 当然说过呀! 五条怜下意识地想要这么说,幸好在话语脱口而出之前,她及时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会儿还是将错就错比较好。 说不定甚尔也是在给他自己制造台阶呢。她无厘头地想。 不过,甚尔的帮助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他知道得也没那么多。 于是,没写完的勒索信暂时放到了一边,长焦镜头对准了东云美智子的丈夫——到了这时候,五条怜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真是罪过。 偷摸观察了好几天,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这家伙居然没有出轨,真叫人失望。难道她的十亿元也要打水漂了?这可不行! 硬着头皮,五条怜决定继续推进勒索大业了,敲诈信也被重新翻出来。这次她的人设可不是什么精英金融男了。 「你妻子已经移情别恋了,证据就在信封里的照片上。 如果不想被赶下“丈夫”的宝座,就付给我十亿。」 “喂喂喂。” 甚尔从背后凑过来,一脸不满——他怎么老喜欢在这种时候堂堂登场? “你这封勒索信,写得怎么像是我在勒索人家?而且要是对方真付钱了,我不就得和东云美智子分手了嘛!” 这话被他说得理所应当,听得五条怜更加不爽。 “你在做‘东云甚尔’的梦吗?”她丢来毫不留情的一句吐槽,“分手又怎么了,你不是会帮我的吗?” “我没这么说。我不介意给你提点建议,但你要是非要把麻烦惹到我身上,我可不乐意。” “我——” 所以,他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真搞不懂。 五条怜苦恼地搓搓脑袋,把自己变成了一颗灰色的蒲公英。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苦闷地垮着脸。甚尔最讨厌看她这副模样,丢来一句恹恹的“干嘛”。 “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晦气。”他抱怨着,“你就不能抓点别的把柄吗?” “我找不到嘛!”五条怜挺着胸膛,理直气壮,“他又没出轨!” 莫名其妙被她用不爽的语气嚷嚷了两次,甚尔也有点不高兴了。 “你就不能从八卦板块转移到金融板块吗?” “金融板块我更没办法着手了呀!”五条怜气鼓着脸,“我又不是什么财经记者——别忘了,我只是个未成年人!” 也就是说,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她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 甚尔当然不会因此夸奖她。他还是觉得五条怜挺成事不足的。 至于是否败事有余,这就得看勒索信发出之后的状况了。 “你不会找个侦探吗?”他没好气的。 “虽然满大街都是侦探事务所的小广告,但靠谱的侦探又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 “那你问问孔时雨,他肯定知道。” 五条怜下意识地还想怼过去,话都到了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了,毕竟甚尔真的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低着头,沉闷地应了一声“哦”,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得甚尔心满意足。 有理由怀疑,他就是为了看五条怜吃瘪的表情,所以才展开上述这番不愉快对话的。 不过嘛,好建议永远是好建议,并不会一点小小的别扭或是成见变质。五条怜也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孔时雨的电话。 虽然平时往来不多,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朋友,但对于自己的请求,孔时雨居然没有提成半点意见或是意味,飞快地替她找到了合适的侦探。而侦探先生也是效率惊人,很快就给出了答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探听到消息的,五条怜真想偷摸摸地学几手。 首先知道的是美智子丈夫的全名,叫作东云建夫——很土气且昭和意味满满的名字。 其实知道名字并不能派上太大的用处,唯一的好事大概是她的勒索信终于能有个像样的抬头了。 另外,调查到了东云建夫的公司确实有所亏损,而作为社长的东云建夫本人似乎正在用粉饰账目的方式从母公司东云实业处贪污资金。至于这些钱嘛,当然是流进了线上赌博之中。 调查报告如此详实,又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五条怜觉得自己应该稍微兴奋一点的,可事实上,她却觉得好郁闷。 既然侦探能够这么轻松又快速地找到目标对象的把柄,那自己费心费力还费钱地买下相机亲自蹲守,不就全都变成无用功了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找侦探呢。 还好还好,郁闷的念头没有维系太久,五条怜就不再多想了。倒不是释怀了(哪有这种好事!),她只是觉得不能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磨蹭下去而已。 那么,把勒索信写完吧。 「东云建夫,我知道你贪污了公司的钱。 已经有其他男人勾搭上了你的妻子,你的地位岌岌可危。如果被她知道贪污的事,你一定会“丈夫”的宝座。 就付给我十亿,我会把这一切当做秘密。」 “这么写总可以了吧?” 五条怜把勒索信举到甚尔面前。 以免留下指纹,她特地戴上了塑胶手套,还强迫着甚尔也戴上了。有个小小的问题是,她只有一副塑胶手套,于是罩在他手上的,只能是五条怜冬天常戴的毛茸茸针织手套了。 宽大结实的五指被包进小小的针织手套里,就算毛线再怎么具有弹力,也还是把手指勒得难受。甚尔无话可说,抱怨的话语似乎也被丢进五条怜满怀期待的眼眸中了,半句都没能冒出来。 那就再好好看看勒索信吧。 “写得还行,有种小混混的既视感。”他可不会吝啬表扬。 五条怜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有那么一点得意:“我这次的人设就是小混混没错。” “……‘这次的人设’?” “呃——没什么没什么。”她尴尬地岔开话题,“还有呢,你有没有别的建议?” 眯着眼,甚尔认真地打量了半天,表情还是显得不太满意。抖抖纸张,他差点弄掉了贴在上面的一个字。 “十亿……不管怎么想,还是有点多了。作为贪污的秘密来说,不值得十亿这么贵。” 他居然说了这种话,惊讶到五条怜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又听到他接着说, “你干脆把勒索金定在五千万好了,这个数字最合适了。” “五千万……” 虽然五千万也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大钱没错,但和十亿巨款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有二十倍的差距呢! 五条怜数度张嘴,很想说点什么,到了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余下一张脸纠结得不行,看得甚尔都有点难受了。 “你这幅表情算怎么回事?”他轻哼一声,“肚子难受的话,要么去上厕所,要么去吃药,摆脸给我看可没用。” 真是……又不温柔又粗俗的话。 五条怜气得一下子摆正了面孔,歇菜了很久的语言模块也终于加载完毕了。 “我这副表情的意思是在说,如果勒索金被压缩到只有五千万,那我就得勒索二十次才能赚到十亿了!”她不满地嚷嚷,“哪儿有二十个冤大头让我勒索啊!” 除非甚尔真的能给二十个女人当小白脸,那才有点希望呢! 甚尔瞥了她一眼,小声嘀咕:“我看你也是赚不到十亿的。” “你说什么?”五条怜没听清。 “没什么。” 甚尔把勒索信丢到茶几上,往沙发上一倒。 “五千万就五千万吧。”他像是罢休了,认命般重重叹气。 五条怜还是不懂他的意思:“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说。”甚尔故意把话语说得温吞,“只要你能挣到五千万,我就去取消对惠的那场交易。” “……”她眨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你说真的?” “当然真。” 她又凑过来,睁大了一双深蓝色的眸子看他:“不骗人?” “不骗人。” 好耶! 五条怜真的太想要欢呼了,可惜在场的只有甚尔这个讨人厌(现在看来倒是也没有那么讨厌了)的家伙,她绝对不要在她的面前表达出过分鲜明的情绪。 于是,她默默地转过身去,悄然握紧了拳头,瞬间感到浑身都舒畅了。 “对了。”甚尔又把信拿起来了,“加点威胁吧。‘要是敢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就立刻把你贪污的证据暴露给东云美智子’这类的。” “好的好的,了解!”五条怜很殷勤地立刻开干,“不愧是甚尔,真专业呢。” “……我又没勒索过别人。” 她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什么啊!” 甚尔没话说,五条怜也没空闲聊了,继续加工这封最关键的信,姑且顺利地在傍晚之前寄出了信。 看到这封信,东云建夫的表情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五条怜没考虑过,她也不好奇,更加不会去看——很容易暴露身份的。 “接下来,只要等着就好了吗?”她问甚尔。 “对。” “好吧。” 很无奈,但也只能等待了。 时间的定义在等待的途中变得漫长有短暂,似乎煎熬了不多久,收钱的那天就到了。 重要的日子,甚尔依然平常心,只在看到双眼乌青的五条怜时,才发出了一点点笑声。 “哟。”他的语气里居然藏着一点幸灾乐祸,“被人打了?” 五条怜绷紧了脸,心情复杂。 “……我化妆了。” 第83章 请耐心地等待 五条怜心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人生中的第一次化妆,居然被说成“是不是被人打了”,这可实在是…… ……太挫败了。 至于为她带来如此强烈挫败感的罪魁祸首甚尔先生,他仍然一脸不解,但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问她:“你化妆干嘛?” “就和那些中了彩票之后乔装打扮去领奖的人一样。”她挺直了胸膛,理直气壮,“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设想得可好了。按照计划,她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性,为此她特地从衣柜里拿来了……啊不,其实是偷来了甚尔的外套,还多穿了好几件衣服,顺利地遮挡住了纤细的骨架。柔和的面部轮廓当然也要变得更硬朗一点,于是在眼窝处打了一堆的阴影粉,还买了最深色号的粉底液,把自己涂成了土黄甚尔的面孔。 于是就被甚尔说成是挨打了。真是悲伤的事件展开。 “所以……”五条怜硬着头皮,满不情愿地咨询着甚尔的意见,“这样不行吗?” “不行。太引人瞩目了。你戴上围巾和口罩就行,最好再戴一下隐形眼镜,把眸色挡住。” “好。” 不愧是专业的恶棍,给出的建议全都那么实用。尽管很不服气,但五条怜还是决定乖乖听取他的意见。 卸了妆,换上挡风围巾,再赶紧下楼去家附近的唐吉诃德买深色的隐形眼镜。做完这一切,五条怜完全没觉得自己大变样,好像变得更普通了。 不过普通也挺好的。 最后,把头发盘起来,藏进针织帽里,只漏出一点点发梢到帽檐外头,看起来就像是天生的短发。五条怜看着玄关镜子里的自己,心脏还是扑通扑通,不安地跳个不停。试着深呼吸,可惜没有用。 在玄关踟蹰了很久,她忽然出声:“呐,甚尔。” “干嘛?”他头也不抬。 “你要一起去吗?” 他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陪你去拿钱吗?” “嗯。” 他呼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叹息。 “不要。”甚尔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懒得去。” “……好吧。” 都被这么拒绝了,五条怜也无话可说,无奈地撇撇嘴角,往马丁靴里塞了两块增高垫。 “你真的不去呀?”都穿好鞋了,她还是多问了一嘴。 甚尔摆摆手:“不去不去。你要是一个人害怕就直说,别拐弯——” “嗯。” 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打断了。甚尔转头,看到她磨蹭地点着脑袋。 “我是挺害怕的。这是我第一次做勒索的事情,而且还要把五千万元带回家,压力太大了。” 她眨眨眼,棕黑色的隐形眼镜让她的目光显得很浑浊。甚尔忽然很想看看她到底露出了怎样的眼神。 “如果有你在,我会安心很多。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甚尔几乎要被说动了,所以他收回目光,发出一声轻哼。 “你求我的话,我就去。” 五条怜半秒钟都没有犹豫:“求求你。” “行吧。” 故意把叹息声弄得很响,甚尔站起来,随便披了件衣服,跟她一起出门了。 约定的勒索金交易方式是在热闹的新宿电车站,东云建夫需要把装满钞票的行李箱放进车站内的储物柜中。具体的格子和存储密码都已经写在了勒索信里,就等这个倒霉蛋送钱过来了。 甚尔和五条怜坐在车站出口的快餐店里,慢吞吞吃着薯条,佯装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行人。 “如果他完全不把勒索信当一回事怎么办?”事到如今,五条怜才担心这种事。 甚尔咬着可乐吸管,把脚翘得好高:“担心的话,寄了信之后干嘛不时刻盯着他?” 五条怜的表情僵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明明叫我不要打草惊蛇的。” 所以这几天来她都暗戳戳担心着东云建夫会不会无视她的信件,却不敢亲自去看一看现状到底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 “难道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他晃悠着杯子,把冰块摇得咔嚓咔嚓响,“你应该自己动动脑子。” “哦……” 感觉被训了一顿。现在五条怜有点后悔叫上甚尔一起来了。 还好还好,这点后悔很快就消失无踪了。她看到了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在人群中显得醒目。 他鬼鬼祟祟的,总东张西望着,拖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走起路来都是弓着背的。 这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车站的出口,直到五分钟后才再度出现,依旧是鬼鬼祟祟的姿态。他穿过广场,钻进了路边的一辆计程车,消失无踪了。 五条怜站起身,甚尔却拦住了她。 “再等等。”他说,“钱马上就能到手了,不急这么几分钟。再等一会儿。” 虽然不懂甚尔的用意,且还没忘记他刚才的那句“难道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但五条怜还是乖乖地坐下了。心跳自然是很快。 一想到五千万元即将到手,比起兴奋或是松一口气,更多的情绪当然是紧张。她甚至有点害怕。 如果实际情况并不如设想得那么好,该怎么办?那毕竟是五千万元啊,初出茅庐的她真的能够如此顺利地用那么点小事勒索东云建夫吐出这么大一笔钱吗? 要是行李箱里没有五千万元怎么办?去拿钱的时候被发现了怎么办?要是地铁站里还安插着他的眼线怎么办? 好多的“要是”一起跳出来,在五条怜的脑袋里手牵手跳舞,高唱“你肯定完蛋咯!”。 “阿怜,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甚尔把手伸进她的餐盘里,抓走一把薯条——简直就是小偷行径嘛,真没礼貌! 五条怜默默地把餐盘挪近了一点。 “没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嘴硬。”甚尔伸长了手,又抓了一把薯条,“你的想法都快吵到我了。” “你又听不到我的想法。” “但能猜出来。”他抬起眼眸,瞄了一眼店内的时钟,“差不多了,你过去吧。” “知道了。” 五条怜一走,甚尔就拿起了薯条盒,一根一根啃得很慢。 捞走最后半根薯条,窗外的人群中远远地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她回来了。 尽管穿了一堆衣服,五条怜看起来仍是瘦条条的一根,和炸薯条如出一辙。 不知不觉,她已经长高了不少,婴儿肥的圆滚滚脸颊也瘦了下去。青春期果然威力十足,她再也不是那个才到胳膊肘的小矮子了。但在甚尔看来,她依旧是小屁孩一个。 是个为了点小事就会同他生气到现在的、幼稚得不行的,小屁孩。 甚尔走出店外,汇入人群中,跟上她的步调。 “拿到了,对吧?” 五条怜点点头,浑身上下都在抖个不停:“我在厕所已经清点过了,金额没错。” “好。” 居然真的这么顺利地拿到钱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仍觉得难以置信,脑袋也晕乎乎的,仿佛对于这一刻来说,不顺利才是最好的结果。 迷迷糊糊地坐上电车。他们要在人流量最大的三个车站换乘,目的当然是为了甩掉可能存在的跟踪者。最后,还要搭乘环线,坐上一整圈,才能算是结束。 车站满是人,穿梭在游客与高中校服之间,走在前头的jk挂了米老鼠的挂件在制服包上,“你知道吗,那个老师……”的笑嘻嘻的声音与大耳朵老鼠一起晃呀晃,五条怜几乎要被催眠。 直到走到地上,被冷风一吹,这点不真实感才像是消失无踪。她看到甚尔撇着嘴。 “钱都拿到手了,你还要对我不高兴吗?” 他说的是一路上她都没有和她说过话,以及这段时间来态度恶劣的事情。 五条怜沉默了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怎么说。 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会去取消交易的,对吧?” 甚尔耸耸肩,不置可否。五条怜急急地靠过来。 “会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但你能不能别摆出这幅面孔了?脸都垮下去了。” 五条怜抿了抿唇:“你又嫌晦气了?” 甚尔瘪嘴,想了想才说:“差不多吧。” 她不说话了。 “要不要说点什么?”甚尔催她。 “我是觉得,如果太轻松地原谅了你,会很不公平。” “‘原谅’……”这词说得。 不就是自说自话把禅院惠卖掉了吗,完全是和她无关的事情,至于生气吗? 甚尔果然还是搞不懂她的想法。但他知道,一直置气下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闹起脾气永远都是两方的博弈,在一方认输之前绝不会停止。他不想认输,但相比之下,僵持更加糟糕。 “行吧,行吧。”他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了,“你说吧,怎么才算是不轻松的原谅方式?想买什么、想去哪里,你就说吧,我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那……” 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摇来晃去了。 “我呀。”她想了想才说,“想去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 甚尔了然般点点头:“又想去赛马场了?” “不是啦……” 赛马场这种地方,她才不要去第二次呢。 “我们去迪士尼,好不好?” 第84章 老鼠的耳朵 搭上电车,换乘三趟,挤满社畜的满员电车在某一站突然变得空空如也,真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诶,我说。”窝在最角落的座位里,五条怜悄悄同甚尔咬耳朵,“为什么我们非要搭电车过来?居然要换乘三次,好累……” 明明迪士尼也没有那么遥远,真没想到采用公共交通居然要这么麻烦。在迈入梦幻乐园之前居然还要先在电车车厢里摇摇晃晃疲惫上这么一趟,真是太糟心了。 但要论糟心,果然还是听到五条怜的这番无聊抱怨的甚尔最觉得糟心了。也难怪他皱着面孔,一副难受模样。 “打车会很贵啊!而且绝对会堵车,到进场的时候大排长龙,你肯定会后悔没有坐地铁来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其实打一天柏青哥的钱完全够付出租车的费用了。五条怜也知道这一点,但她不想揪着不放——否则八成会被甚尔带进歪理的漩涡里。 “也可以租车的嘛。”她说,“这肯定比出租车便宜多了。” 甚尔抱着手臂,往旁边靠过去,像是要远离她一样,叽叽咕咕地念叨着:“我懒得开车。而且自己开车就不会堵车了吗?” 五条怜装作没听到,自顾自接着说:“说真的,你该买辆车的。有辆车真的会方便很多呢。” “没兴趣。” “为什么?我觉得有车很好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要是觉得买车比较好的话就赶紧自己赚钱去买吧。” “我买不了呀——我是未成年。” “这不就得了。” 无聊的对话得不到半点结果,倒是坐在五条怜腿上的禅院惠抬起了头。从这个角度俯瞰,他浑圆的脸太像大福团子了。 大福团子忽然一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模样。 “吵架了吗?” 他最近说话老是不加主语,所以原原本本的意思应该是“你们吵架了吗”。 “唔……”五条怜摸摸脸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了想才开口道,“没有,我们只是在进行大人的对话哟。” “可惜在场的只有一个大人。”甚尔恶意满满地插嘴进来。 果不其然,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足够戳中五条怜的痛脚。 她气鼓着脸,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小海胆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止如此,他还抓住了甚尔的手,像搭积木似的,啪一下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要做好朋友!”禅院惠一本正经说。 加上主语,应该是“爸爸和阿怜要做好朋友”。 看着交叠的双手,甚尔不由得愣了愣:“……为什么我的手在下面?” 不管是年龄资历还是身份,肯定都是他更厉害嘛——应该他的手压在五条怜的上面才对! 对于如此“深奥”的问题,禅院惠没有给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只嘿嘿嘿笑着。五条怜也在笑,表情甚至显得有点得意,显然是被她看出了他的那点不服气,正在心底偷偷乐呵着呢。甚尔无话可说。 现在倒是要感激换乘的麻烦劲了,交叠的双手才过了两站就不得不因为必须换乘而分开了。 下车、过闸机、经过长长的通道、再过闸机、又是长长通道。足足等走了三辆列车,目标车辆才优哉游哉停在面前。 所以,等再度上车的时候,怨气什么的,早就消失了大半。待到乐园大门出现在眼前时,那股欢闹的氛围已经足够让甚尔脊背发麻了。低头看看,五条怜和小海胆都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真是有够不可思议的。 说实在的,到了这一步,甚尔已经要对乐园打退堂鼓了,但五条怜拉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跑,害他怎么也没办法停在原地,只能向前了。 虽然是工作日,乐园依旧人头攒动,检票口大排长龙。 有点意外,在队列的前面,看到了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那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头发染成了很漂亮的蜂蜜色,笑闹着玩着手里最新款的游戏机,穿在身上的制服在五条怜看来很是陌生,不知道是什么学校的,不过她本来也不认识多少学校的制服就是了。 偷瞄一下,收回目光。忍不住又偷瞄了几眼。 “高中生工作日不用上学的吗?” : 她的小声嘀咕溜进了甚尔的耳朵里。 “不知道。”他耸耸肩,“我又没上过高中。” “哦……啊!”五条怜忽然换上一副惊恐面孔,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甚尔是没上过学的文盲!” “……那你也是文盲。” 反正他们御三家都是如出一辙,信奉着家族内部的教育。唯一有机会去的学校只有咒术高专,但很明显,这种地方不会适合无咒力的甚尔和没术式的五条怜。 换句话说,高中是完全和他们无缘的存在。 五条怜撇撇嘴:“她们是不是翘课了呀?” “就算是,也和我们没关系。”甚尔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总不可能去向学校投诉她们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话题说到这里,好像实在进行不下去了。她便也不说话了,跟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比她排得更靠前的JK们当然早早地进入了乐园,蜂蜜色光洁的发丝消失在人群之间,很快就看不到了。五条怜甩甩脑袋,也决心不再多想这些事情。 等上一阵,乐园敞开的大门也向他们而来。欢快的音乐一下子倾泻出来,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也向他们招手——为了照顾禅院惠的童心,甚尔当然会装作不知道玩偶皮套里装着大汗淋漓的真人。 城堡的尖顶从浅黄色小镇的屋檐之间漏出来了,泛着梦幻的颜色。 这么豪华,当真像是公主会居住的地方啊。甚尔很没情调地想。 发发呆的功夫,五条怜和禅院惠已经欢快地跑到前头去和人偶们打招呼了,他感觉自己完全被丢下了,无奈地撇了撇嘴,跟了上去,与好几个戴着老鼠耳朵的游客擦肩而过。 啊,是了是了,这间游乐园就是以老鼠闻名的来着。虽然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只老鼠叫什么名字了。 “这个好可爱诶,是米老鼠的发箍!”五条怜拉着他去看路边的童话风小摊,倒是很适时地解答了他的困惑,整个人好兴奋,“可以买吗?” 小海胆也扒在腿上:“可以吗爸爸?可以吗?” 甚尔打心底不喜欢老鼠耳朵,但被求得脑袋疼,只好点了点头,认命地掏出钱包。才刚刚抽出一张钞票,脑袋上突然传来紧绷的束缚感。 他早就注意到五条怜的双手出现在视线上方了,只是懒得顾及她在搞什么名堂,直到这股微妙的束缚感箍在头顶上,甚尔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无奈叹气。 “又在对我搞恶作剧吗?” “没搞什么恶作剧呀。” 她眨了眨眼,并且很不厚道地大笑出声。 “完全不搭!”她说的当然是甚尔与米老鼠之间的适配度了。 这种事情,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出来。 甚尔无话可说,伸手想要摘下发箍,没想到五条怜却满脸不情愿的——这家伙绝对就是在搞恶作剧没错了。 “你就戴着嘛!”她急急地说,“确实是有点不搭没错,但很可爱呀。” 禅院甚尔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可爱”这个词沾边,彻底哑口无言了。这点沉默被五条怜当成了口是心非,于是她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显得更加得意了,甚尔心中大呼完蛋。 如预料得一样,五条怜现在已经被乐园的氛围彻底感染了。 真不愧是小屁孩,对新奇事务的抵抗力实在是太差了。 他在心中摇头叹气,却还是不得不跟在两个兴奋小孩的身后往前走,走着走着忍不住回想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对于游乐园,甚尔完全不感兴趣,想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只是个行走的钱包兼不时之需的人肉婴儿车。真惨。 甚尔轻轻咋舌。 没走几步,穿着米老鼠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就出现了,夸张热情地打着招呼,让他想要退避三舍。旁边还有只人形的大耳朵狗(没看过多少动画片叫不出角色名字可真是太抱歉了呢)举起手里的拍立得相机,似乎是想要给他们拍照。 小海胆当然一马当先,对着相机骄傲地露出自己的乳牙。但当镜头移到五条怜时,她却连忙逃开了。甚尔也垮着一张脸,毫无情绪。 接下来,低落的情绪也来到了大耳朵狗的身上。他刻意地垂着肩膀,耳朵都不晃了,耷拉在脸旁边。 突然,他抬起头来,似乎是打起了精神,把挂在脖子上的拍立得相机潇洒地往后一甩,一手抓住五条怜,一手抓住甚尔,拉着他俩凑到一起——但由于甚尔的体型实在太过健壮,又固执地停在原地不动,所以真实情况应该是只有五条怜非常被动地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大耳朵狗拍拍甚尔的肩膀,又摸摸五条怜的脑袋。最后,把甩到背后的相机重新挪到面前。 来拍张合影吧! 大耳朵狗的动作绝对是在这么说。 第85章 来拍照吧! 在看懂大耳朵狗的动作究竟暗示着什么时,甚尔和五条怜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什么。 气氛,似乎有点微妙。 最微妙的是,在视线交汇的那个瞬间,甚尔明显看到五条怜收起了笑容,整个表情僵硬到不能再僵硬,看起来不情不愿的。 有什么好不情愿的,难道她就这么不想和他一起合照吗?他忍不住想,想着想着就不高兴了起来。 讲道理,其实甚尔自己也不情愿拍照。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没有特别的情结在作祟。纯粹就是不想要看到自己的模样被留存在相片中——那种感觉太怪了。 但比起他自己呃不情愿,五条怜的不情愿更让他觉得郁闷,郁闷到他甚至想要强硬地把她拽到身边,迫使相机记录下她这一秒钟的抗拒神情才好。 还好,他仅仅只是想了一想而已,最后并没有付诸实际。 相比起他的郁闷,此刻在场更气闷的那一方,当然是主动提出了合影的大耳朵狗先生。 几乎是立刻,它的小狗脑袋就耷拉下去了,硕大的耳朵无精打采地垂着,整个人——啊不,整个狗——都打不起精神了,睁着一双可怜的眼睛,看看甚尔,又看看五条怜。 “别难过,狗狗。”小海胆摸摸他的手背。 它的精湛演技还有小海胆的这句安慰全都起效了。尽管甚尔依旧不为所动,但是五条怜早已愧疚心大泛滥,感觉冷漠到不愿意拍照的自己彻底变成了此世最恶的大魔头,尴尬到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会……我们会合照的,对不对,甚尔?” 她尴尬地笑着,瞄了一眼甚尔此刻不情不愿的表情,*总感觉还是有点心虚,只好转而手忙脚乱地去安慰着大耳朵狗, “我们这就拍照,所以你千万别难过,也别掉眼泪,好不好?” 皮套怎么会掉眼泪啊。甚尔在心里嘲笑她的幼稚。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她这句承诺,大耳朵狗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举起相机,像个导演似的用手势催着他们快点挨近了站好。 原来是要站得更近一点啊…… 五条怜悄悄在心里叹气,只往旁边小幅度地挪了两步。 她倒不是不想和甚尔拍照。拍照也不是她常做的事情,说实话她根本习惯不了。 非要说的话,她其实是对于“拍照”这件事不太喜欢而已。她总觉得自己在镜头里显得傻兮兮的——当然她本来好像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就是了,所以相机只是捕捉下了她不太愿意去面对的那个很真实的自己罢了。 仔细想想,上一次拍照,还是这个世界迎来二十一世纪之前的事情呢,能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拍照前吃了一块写着“一起奔向二十一世纪!”标语的巧克力。 那也是与五条悟一起用他新买的拍立得合影的事情,而那张相片在她离家的那天被撕碎了,仿佛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彻底碎裂。 事到如今还能想起五条家和五条悟的事情,五条怜觉得这样的自己都有点可笑。但正式因为不愿意想起阿悟,所以不愿回想合照。连带着,就连“拍照”这件事,也带上了一点不情不愿的色彩。这种纠结的抗拒果真符合她一贯的调性。 五条怜这么想着,忍不住在心里嘲弄自己,回过神来才发现大耳朵狗正在盯着自己。 哦,不对。 大耳朵狗不只是在盯着自己一个人而已,它还在瞪着甚尔呢,明明没有蹙起眉头,却莫名觉得它一副忧愁模样。 它姑且先放下了相机,举起手,收拢的手臂挨得很近,像是要让他们俩也挨得这么近似的。五条怜眨眨眼,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甚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靠过去。但甚尔也只是瞄了她一眼而已。 “干嘛?” 他干巴巴地问,于是她也干巴巴地收回目光。 “不干嘛。” 大耳朵狗的暗示彻底失败啦! 沮丧的大耳朵狗先生彻底放弃抗争,直接动手了。它走过来,一手搭在五条怜的肩膀上,一手则是扶着甚尔的手臂,硬是把他们贴在了一起,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得小到不能再小,它才心满意足,重新举起了相机,用手比着“三——二——一”的倒数,按下快门。 先是熟悉的咔嚓一声,然后是轻轻的一声“嗒”,相纸弹了出来。原来大耳朵狗先生用的也是拍立得呀,五条怜很莫名地冒出了这种念头。 弹出的相纸上,最初只是一片白乎乎的,什么都没有。等待了几秒,才开始慢慢显影,露出两个淡淡的人影。 人影逐渐加深,变成了甚尔和五条怜的模样。毫不意外,照片上的他们,谁都没有在笑。 不只是不笑而已,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感,如出一辙的无表情,但仔细看看,还是存在一点区别的。甚尔的无表情完全是出于无所谓,而她僵硬的脸庞里明显写着紧张和不自在,就连藏在衣袖里的手似乎也在诉说着这一点。 不是什么完美的合照啊。 五条怜想着,把照片揣进口袋里。 不过,还是贴在冰箱上吧。 感谢一下大耳狗先生,就继续向前吧。幸好在入口处拿了导览的小册子,否则一定会在这偌大的乐园中迷路吧。 五条怜还是在看照片。 “为什么甚尔你不笑呢?”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 甚尔侧过头,瞄了一眼相片:“你不也没笑。” “因为我不爱拍照。” “那我的理由和你一样。” “……你这是剽窃哦。” “这算什么剽窃。” 甚尔轻轻敲她脑袋,五条怜却觉得像是有一吨重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抱着脑袋嗷嗷直叫,差点害得其他人投来目光,还好整个园区最受欢迎的项目近在眼前,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兴奋到眉毛都扬起来了。 “是美女与野兽诶!”五条怜振臂欢呼。 “美女与野兽!”小海胆也学着她的腔调欢呼。 于是,就只剩下甚尔一个人兴致缺缺了。 “我不知道美女与野兽是什么。”他挠挠头,“动画片?” “是吧,我也不太知道。”五条怜满不在意的,“但这么多人排队,肯定很好玩!去嘛去嘛,我们去嘛!” 其实,压根用不着甚尔的同意,她刚说完这句央求,就自顾自地拉着禅院惠排到队伍的最尾端了,还朝他招招手。 在这种时候,似乎不太适合当边缘人。甚尔默默叹气,跟在了她的身后。 在长长长长的队伍里苦等了两个小时,实际游玩时间不过短暂的五分钟而已,怎么想都是划不来的交易——反正甚尔就是这么觉得的。 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从来没看过《美女与野兽》的三个人总算是了解了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让人感动的爱情故事。”五条怜简直要擦眼泪了,“少女能和王子终成眷属什么的……这也太棒了吧。” 禅院惠拽拽她的衣袖:“阿怜,‘终成眷属’是什么意思?” 五条怜笑嘻嘻,把他抱起来:“就是心爱的两个人最终在一起的意思呀!” “但你不觉得女主角喜欢的应该是那个野兽吗?”甚尔随口嘀咕,“说不定看到野兽变回王子,她会很失望哟——就像我说的,她真正喜欢的其实是那只野兽。” “啊,你别说你别说!” 怎么能用过分现实主义的大人思想玷污纯真美好的童话爱情呢——不听不听不听! 五条怜捂着耳朵,硬是把小海胆往甚尔的怀里推,顺便成功掩饰了自己已经快要抱不动小海胆了的这个事实。 决心不要让甚尔的大人思想影响这童话般的一天,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玩任何公主主题的项目。幸好,还有其他项目吸引着他们。 “这好像是星际主题的室内过山车来着。” 五条怜仰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像是某种航天局的巨大建筑物,不得不说出一个悲伤的事实。 “身高限制是一米二以上。” 在他们之中,唯一没有达到这个身高的是…… 禅院惠吃着手指头,突然发现爸爸和阿怜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随即他们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惠惠没办法玩诶,怎么办?”五条怜一脸纠结,“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吗,会不会很不安全?” 甚尔装出一副大度模样:“没办法,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你不玩了呀?” “对。” “唔……那好吧。你们两个人小心一点哟。” 她这话说得就像是在叮嘱小孩子,真是倒反天罡。甚尔抿了抿嘴角,硬是把吐槽的话语忍耐下去了,冲她摆摆手,叫她快点去排队。 一步三回头,虽然很不放心的,但五条怜的身影最后还是消失在了建筑物的入口中。甚尔低头,发现海胆还在啃自己的手指,一时之间竟然感觉有些微妙。 父子俩的独处时间,这就毫不经意地……到来了? 第86章 难得的父子时间 和禅院惠单独相处,这绝对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比如像是昨天,他就是和禅院惠单独一起吃的晚饭,还帮忙喂了辅食——主要是因为街角的超市大打折,为了多囤点冷冻食品,五条怜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完美的晚餐时间,挤进了人满为患的超市里,并且带回了八大包冷冻食品,当真能吃到天荒地老了。 特地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为了证明他禅院甚尔绝对没有在对“单独与儿子相处”这件事感到恐惧或者是抗拒。担忧更是半点都没有,他怎么会担忧呢! 所以,他仅仅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小海胆,甚尔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不自觉叹了一口气,但这也绝对和忧虑无关。 “爸爸。”禅院惠忽然捏住他的手指。 甚尔不得不再次低头:“干嘛?” “肚子饿了。” “不是刚吃过午饭吗?” 他固执地重复:“肚子饿了。” “好吧……” 谢天谢地,附近就有小吃餐车,售卖的种类还不少。简单瞄了一眼菜单,里头好像没有什么小孩子不能吃的东西——其实他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是信奉科学育儿的五条怜不允许禅院惠吃的了。 既然如此,干脆豪横地全都来一份吧。虽然双手捧得满满当当,但小海胆的心愿可是超额度实现了。如此一来,也就没什么麻烦的了吧? 在近旁的长椅坐下,父子俩开始大吃特吃。别问为什么同样刚吃完饭的甚尔现在也在开始吃零食了,问就是买了太多小吃,要是他不多承担一点,以禅院惠的小胃口,最后绝对只能送给垃圾桶吃掉。 怀揣着这番念头的他,毫不犹豫地叉走了碗里的三个绿色外星人小丸子,完全没有留意到禅院惠巴巴的目光,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可怜地追随着丸子来到了自己的嘴边,更加不曾发现他的目光依然镀上了一层水泽,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征兆。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是在小海胆发出了一声委屈巴巴的“呜”之后。 只见他不知何时(其实就是在丸子消失在甚尔嘴里的时候)皱起了脸,圆滚滚的脸蛋缩得像个小老头子,亮晶晶的眼眸中闪烁着的可不是什么期待或者兴奋,而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可怜。 再等待上两秒钟,他绝对会爆发出无比凄惨的哭声。 再然后……再然后,甚尔就要倒大霉了。 意识到这个即将到来的危机,甚尔瞬间警醒。 没有思考半秒钟,他立刻抓起冰激凌塞进禅院惠的嘴里,仓皇的动作害得奶油夹心抹在了小海胆圆滚滚的脸上,瞬间把他变成了脏兮兮的调皮小孩。 可谓是奇迹,如此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居然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好效果。 禅院惠一下子不吱声了,“呜呜”的可怜声音也消失无踪,眼泪更是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双手捧着冰激凌,分外专心地开始啃起来,垂在长椅边缘的两条小腿晃呀晃的,看来心情已经恢复到“丸子事件”之前的状态了。 甚尔松了口气。 真麻烦呢,这小孩。他忍不住想。 感谢买下的这堆小点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禅院惠也还是安安静静的。 但再怎么多的点心,总归会有吃光的时候,而这一刻来得似乎比甚尔想象得更早一点。看着手里一堆的空包装袋,他的心情多少有点微妙。 算了!他立刻冒出了摆烂的念头。 反正现在小孩还没哭,那暂且就先这么着,也别去费心想什么预防办法了。还是等问题来的时候再解决问题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感知到了这番信誓旦旦的想法,在吃完小点心之后,禅院惠居然一直乖乖地坐在身边,玩着手里的包装纸,也不知道这张十厘米见方的油纸到底哪里有趣了。 不过嘛,既然他可以自娱自乐,甚尔也能独善其身了。 散场的游客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没有见到五条怜的踪影。频频低头瞄手表,等待的时间却不会因此而变短多少。甚尔忍不住叹气。 说不定还是把禅院惠独自丢在这里,跟着五条怜一起去玩室内过山车更好一点呢。虽然他真的没那么喜欢过山车。 不过,比起在轨道上疾驰翻滚的小车,肯定是乏味的等待更加让人觉得难熬一点。 又等了一会儿,小海胆依然一个人玩更开心,散场的人里也依然见不到五条怜的踪迹。 急了?怎么可能。 但甚尔还是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过去。 「Toji:你不会在玩第二遍了吧?」 「Ryo:哪有!队伍很长啦,下辆车就轮到我了。」 下辆车……那不就很快了? 甚尔终于有点盼头了。 还来不及松口气,手指又被捏了捏(怎么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果然禅院惠正在盯着他,一脸为难的纠结模样。 “厕所……”他小声叽咕。 “想去厕所?” 小海胆点点头。 现在为难的要变成甚尔了。 “你要不等等?”他挤出笑容,努力表现得像是个超好超贴心的爸爸,“阿怜马上就回来了,让她带你去吧。” 小海胆涨红了脸:“厕所!” “所以说,你再等等……你就这么想去吗?” 小海胆艰难点头:“嗯!” “……行吧。” 偏偏选在这时候…… 甚尔叹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他们即将会和五条怜错过,而这次错过绝对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在发现厕所根本不在附近时,他觉得自己的预感已经实现了一半。 等到洗完手,口袋里的手机连震了好几次时,预感显得更加不妙,八成是五条怜发来的短信。 他的手还湿哒哒的,唯一的烘干机不巧坏掉了,纸巾居然也找不到一张。没办法,只能先在外套上抹一抹,但指尖还是没有干透。 在“用没有干透的手弄坏新买的手机”和“晚点看看到底是谁发来了怎样的糟糕消息”之间,甚尔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就在手指等待风干的短暂一分钟中,园内的通报广播响起来了。 “请禅院惠及禅院甚尔小朋友在听到这条广播后,立刻前往走失儿童中心……抱歉,勘误一下,是禅院甚尔先生与禅院惠小朋友,请在——” 甩着手的动作瞬间停下了,甚尔黑着脸,在原地僵硬了足足十秒钟,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回过神来。倒是禅院惠欢快地跑过来了,一下子扑到他的腿上,扬起的小脸写满兴奋。 “爸爸,喊到我的名字了!” 自私的小东西,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可怜的爸爸也被广播点名了的这回事。 “是啊是啊。”甚尔敷衍地应着,牵起他的手,“走了。” 小海胆一蹦一跳:“我们去哪儿?” “去找害得我们被点名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什么意思?” “就是五条怜的意思。” “哦——” 禅院惠茫然地眨眨眼。甚尔显然在这孩子的心里植入了一个了不得的概念。 醉在通往走失儿童中心的路上,他终于舍得掏出手机看一看了。果不其然,刚才的震动全部都来自于五条怜的短信轰炸。 「Ryo:我已经出来了,你们在哪儿?」 「Ryo:到处都看不到你们,你带惠惠去哪里了?」 「Ryo:禅院甚尔,你没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Ryo:如果你不回这条短信,我就要去走失儿童中心了。」 在这条短信之后,广播就响起来了,真是有够着急的。明明只要打电话就好了嘛,真搞不懂她这种幼稚的要挟算是怎么回事。 甚尔撇撇嘴。 恰好在他冒出这番念头的同时,手机再度开始震动起来。这回果然是来自五条怜的电话了。想了想,甚尔挂断了电话。 没错,他是故意的。 不只是挂断电话而已,他还把手机调到了关机状态。这就是他对于猴急的五条怜的小小报复没错了。 关了手机,忽然觉得世界都变得清净了。慢悠悠的走到走失儿童中心,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踟蹰不定原地绕圈的五条怜。 久久没有收到甚尔的消息,她焦急到疯狂挠头,发丝都快打结了。 虽然知道冷静才是最重要的,但现实是,她一点都平静不下来。可就算是走来走去,也没办法消磨掉心里的那点焦躁,她的脚底都要冒火了。 要不就这么径直走到警察局吧?她已经给了自己足够多的等待时间了,甚尔还是不见踪影。既然如此,那不如…… ……啊,出现了。 迈出的一步定定地砸在地上,震感从脚尖直传到大脑,连带着意识都在颤抖了。五条怜花了三秒钟才确信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确实是甚尔和小海胆,匆忙跑过去。 “你们跑哪里去了呀!”她的不安还没消失呢,“根本找不到你们。” 禅院惠完全不知道五条怜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焦躁地狱,拽着她的手,迫不及待的:“阿怜阿怜,刚才广播在喊我的名字!” “嗯嗯,我知道。”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抹去小海胆脸上沾着的奶油渍,嗔怪地瞄了甚尔一眼。甚尔被这一眼看得不满,别扭地撇撇嘴角。 “干嘛?”他的语气也是干巴巴地,“只是去趟厕所而已,没必要广播寻人吧?很丢脸诶。” 五条怜收回目光,也忍不住撅起嘴,小声叽咕。 “我不放心你嘛。” “……哈?” 真是匪夷所思! 第87章 被小瞧了捏 被小瞧了。 毫无疑问,禅院甚尔这是被小瞧了,而且小瞧他的对象居然还是五条怜。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居然”的,平常工作的时候目标对象也常常觉得他只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伙,他也早就习惯这种被小瞧的感觉了。 话虽如此,甚尔还是觉得心情微妙。他的脸一下子垮下去了。 “拜托。”他把话语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满不情愿,“别忘了,我可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不放心啊!” 五条怜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担心你又把惠惠偷偷带去卖掉。” 甚尔瞬间无话可说了。 至于是被五条怜的发言气到不想说话,还是纯粹的无力辩解,这只有本人才能知道了。 “……哪会有这种事。”他干巴巴地说,绝望地替自己辩解,“我不是答应你了嘛。” “哦——” 这句应声被五条怜说得七上八下,到底是认同还是质疑,一时分不清楚,就连噙在她嘴角的那点笑意也同样意味不明。 “你答应我什么了?”她笑眯眯地说,绝对是故意这么问的。 甚尔依然无话可说——这次绝对是出自无奈没错了。 在眼下的这个场合,保持沉默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他无奈叹气,只好开口了。 “答应了你会取消和禅院家的交易,不把惠卖过去。”他压低了声说,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羞耻柱上。 至此,五条怜心满意足。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俯身把小海胆抱起来。 “阿怜。”禅院惠疑惑地看着她,“你很高兴?” “嗯,很高兴哦。” 她的视线故作不经意地从甚尔身上扫过,又很刻意地收回来,最后笑眯眯地落在小海胆的身上。 “我现在超级高兴!” 小海胆歪过脑袋,很是不解:“为什么?” “因为遇到了高兴的事情嘛。” 高兴的事情是指看自己吃瘪吗?旁听了好一会儿的甚尔郁闷地想。 不用想,无论事实如何,以她的性子,肯定是不会说实话的,甚尔都不稀得去问她,郁闷地撇撇嘴,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 惦记着刚才的尴尬场合,五条怜决定再也不进行独自一人的项目了。 于是,所有的惊险刺激小过山车,统统拜拜吧,子供向幼稚但是安全的游乐项目正在同他们招手。 特地选择的工作日,没想到游客还是多得可怕,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也能这么悠闲。五条怜看到了更多的高中生,大喇喇地穿着高中制服就出现在了乐园里,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旷课吗?真搞不懂。 感谢众多的游客,一直到了临近闭园的时间,他们都没能顺利得晚上几个有趣的项目。不过,旋转木马倒是玩了好几回,这得感谢对旋转木马情有独钟的小海胆君。 一起骑在白马上,一圈接着一圈转。 一开始还觉得旋转木马有趣到了极点,伴随着马匹一起转动的乐园的一切仿佛他们是被装进水晶球里的小小人偶。但这样的快乐只持续了两个来回。 等到了第三次骑上白马,五条怜已经泛起了一种微妙的反胃感。于是她默默闭起了双眼。 第四次,她彻底受不了了,哭丧着脸向甚尔求救。 “拜托了……”她真的要哭了,“把我从旋转木马地狱里拯救出去吧……” 全程都悠悠闲闲地在一旁长椅上安心等待着的甚尔露出了一副做作的为难表情:“哎呀——可我不是什么称职的大人,所以有些人对我怀揣着戒心呢。既然这样,还是让有些人承担起育儿的重要责任吧。” 他特地在“有些人”这几个字上咬了重音,说罢便立刻扬起了得意的笑容,恶意满满,而五条怜根本没办法反驳。 毕竟,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前,如此得意洋洋地斥责别人的家伙,可是她自己啊。 五条怜沉默,五条怜隐忍,五条怜再次登上了旋转木马! 余生所有的旋转木马,大概都在今天坐完了吧。她叹息着想。 感谢即将开始的烟花秀,这才将她从旋转木马地狱中拯救。可小海胆还是一脸失望的,真不知道在马上转圈到底对他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要是丑宝也能来就好了。”他叽叽咕咕地说着,“骑马多好玩!” “呃——” 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还惦记着那只丑丑的咒灵,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感到郁闷呢。 甚尔一声不吭地别开了脑袋,五条怜则是沉默着抹去了额角的冷汗。 “丑宝不能来这里啦……”她告诉禅院惠。 游乐园的人那么多,难保不会有什么天赋异禀能看到诅咒的普通人。要是被目睹了一只丑陋的人脸大虫子跟他们待在一起,他们保不齐要被赶出去呢。 可禅院惠哪里明白这个道理。说实在的,他现在连“咒灵”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丑宝在他看来也只是和自己没差的好伙伴而已。他执拗地问五条怜为什么,可她根本说不出半点理由。 正纠结着,远方传来了“咻”的一声。烟花升空了。银色的焰火拖着闪烁的尾巴,划过城堡的尖顶,“砰”一下绽开,洒下沙拉沙拉的火花。 烟花,这也是五条怜很少见到的,也是小小的小海胆人生之中的第一次记忆。她赶紧把禅院惠抱起来,听到了他小小的惊呼声。 忍不住回头瞄瞄甚尔。他并没有在看烟花,看来在天空中绽开的花火并不那么让他感兴趣。他只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五条怜忽然很想要对他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片刻,反倒先被他发现了端倪。 “怎么?”他问。 她连忙摇头:“没怎么……呐,我说。” “嗯?” “到了夏天,是不是也会有花火大会?” 甚尔摸了摸后脑勺,像是思索了一下:“会有吧。” “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去花火大会吗?” “夏天的事情,等到夏天的时候再说吧。” 既不是“是”,也并非“否”,但确实存着一点希望,只是夏天还很遥远。 冬天尚未到来,夏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季节。 尽管如此,五条怜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嗯!”她满怀期待,“那就夏天再说啦!” 有时候,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为一些无用的事情高兴起来,明明她一贯是悲观的家伙。 甚尔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向她招招手,催她回家去了。 “马上就要闭园了。要是等到烟花秀结束再走,电车会被人挤满的。” 五条怜想了想:“……是哦!你说得有道理!” 那就赶紧快快撤退吧。 自以为这番想法分外正确,但没想到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电车站早就挤满了早早退场的游客,月台都变得好拥挤了。等到挤进电车,更是满满当当得不像话。 有些意外,尽管车厢里装了这么多人,但拥挤感倒是还好。似乎路人们都关照着他们带着小孩,自动地隔出了一段距离……哎呀,不对。 五条怜揉揉眼睛。她发现不对了。 其他人都拥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唯独他们的身边——准确地说,是甚尔的身边,留有一圈微妙的距离。啥也不敢和戴着米老鼠发箍的肌肉壮汉肩并肩撞在一起。 意识到这个事实,五条怜忍不住笑起来,低着头,小声对禅院惠说:“你爸爸把别人全都吓跑啦!” 这话毫不意外地钻进了甚尔的耳朵里,听的他心情复杂。 禅院惠嘛,则是哭丧着脸看他,保不齐已经开始嫌弃他这个会把路人吓到退避三舍的父亲了——都怪五条怜说了多余的话。 虽然很想抱怨,但甚尔还是忍住了,直到换乘三次的电车旅途结束,重新回到空气新鲜的地上之后,他才终于乐意说点什么了。 “现在你终于高兴了吧?”他一边说着,故意叹气。 五条怜瘪嘴,歪了歪脑袋,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算是吧。” 虽然不是什么诚实的回答,但也足够能猜出她的心思了。 “那就是不生气了?” “我又没在生气。”她小声嘀咕。 甚尔抬起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脑袋上。 “你个口是心非的麻烦小孩。” “啊!”五条怜捂着脑袋发出抗议,“再这样,我会被你拍扁的!” 他满不在意:“怎么可能。” “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 她快走几步,来到甚尔面前,一副倔强表情。 “知道吗,我都快十五岁了!” 甚尔伸出手,按住她的头顶:“十五岁也是小屁孩。” “什么嘛……我要生气了哟!” 完全把愤怒当做是要挟的筹码了吗。 甚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忍不住想笑,无奈地摇摇头。 “那这回要怎么才能哄好你?” “这回呀……”她抬起眼眸,偷偷地瞄他,下一秒钟便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我确实是有在想一件事啦……” 甚尔大惊:“原来你真有要求啊?” “不……不是什么很无理的事情啦!” 她摆摆手,赶紧替自己辩解。 “我只是在想……我能去上高中吗?” 第88章 或许可以成为JK 好像有句很了不得的话钻进耳朵里了,甚尔不自觉停住脚步:“哈?” 这句反问绝对不是什么挑衅的质疑,也绝对和扫兴的拒绝没有关系,纯粹是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听到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至于他的心思和用意是否百分百传达到了五条怜的心里,这就有点不好说了。 总之,她一下子就红了脸——本人当然知道自己提了个很无理的请求——并且相当不自然地压低了脑袋,叽叽咕咕着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想去上高中。” “哦。” 果然没有听错啊。 甚尔想替自己尚且年轻的听力松一口气,但这口气显然很难吐出去,始终吊在他的胸膛里,不上不下的。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罪魁祸首五条怜,突如其来的目光翻到害她猛抖了一下。 “干……干嘛?”她往旁边挪了挪,“就算是不答应,也不能用目光杀死我吧。” 用目光杀死她……他哪有在做这种事情。 甚尔悻悻地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她了,却也还没想好该说点什么,只能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间发酵了。 到了这时候,五条怜倒是凑过来了。 “生气了?”她试探性地问,“因为我说想去上高中?” “啊?没有。”他回过神来,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怎么突然冒出这种念头了——因为来的时候看到那些翘课的高中生了?” 五条怜磨蹭着点头:“嗯,是有点吧。” 可能也和夏梨有关,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决定不再轻易想起那个人。 “感觉高中生很有意思的样子。可以穿漂亮的制服,可以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玩游戏机,还能在工作日翘课去迪士尼,未免太有趣了一点。”她顿了顿,“我想体验一下。” “这样啊。” 奇怪的理由,反正甚尔听了就想打退堂鼓。 他耸耸肩膀,把脖子埋进衣领里,将抱在怀里的禅院惠搂得更紧了一点,沉闷着说:“学校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读书就更没意思了。” “这话说得……”五条怜小声叹气,“你又没去过学校。” “那种地方,不用动脑子都能想象出来。” 她依旧固执:“你又没去过学校。” 这话不可能戳中甚尔的痛点,但重复了好几次还是让他觉得很微妙,总觉得像是被嘲讽了。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按在五条怜脑袋上,用力抓了好几下,抓到她嗷嗷直叫也没松手。 “这是虐待,这是虐待!”五条怜高呼,“虐待未成年人!” 好嘛,现在倒是愿意承认自己的小屁孩身份了。 为此心满意足了吗?好像没有。甚尔还是觉得那口不上不下的气卡在心口,涨得有点不自在,于是他松开了手。 “要是学校很有趣的话,那几个臭小孩就不会翘课来游乐园玩了。” 这话意外的很有道理。 五条怜双手捂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被他弄得像是蒲公英。赶紧用手捋一捋,还是觉得乱糟糟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没办法否认他的理论,她只好暂且附和一下了,“但总觉得上学会事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要是真没意思的话,大不了就退学嘛!” 她的口气满不在意的,实际上心里也是满不在意。 对于文凭或是知识,五条怜都没有什么强烈的执念。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只对未来有益,而她的未来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也不愿意看清。只看着脚下的路才是最好的。 此刻切实地踩在脚下的念头是,高中会是个好玩的地方。 “就算去上学了,我也绝对不会耽误工作的,你放心!”她丢出了最后的承诺,“只要你有需求,我肯定会翘课来帮忙!” 甚尔垂眸,看着五条怜。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看起来和平常死气沉沉的*状态不太一样,八成是迪士尼乐园给她灌入了太多的欢乐因子,让她变得截然不同了。 所以才能说出截然不同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话语。 她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再拒绝,那就只能是他主观意愿的不同意了。他必须思考一下。 “要去就去吧。” 这是他思索了三分钟之后才给出的答复。 话语很清晰,落入耳中,五条怜笨拙地眨了眨眼。 “你答应啦?”她居然有点不敢相信。 “难道‘要去就去吧’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拒绝吗?”他笑了一声,故意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还是说,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怎么会怎么会!” 五条怜赶紧摇头,脑袋甩着甩着,倒是甩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啊”了一声,表情忽然变得好不自在。 “干嘛?”甚尔撇嘴,“都答应你了,还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就是……我没钱付学费的哦。” 这就是她猛然想起的重要的事情。 甚尔的表情僵了僵,有点无奈。 “你的零花钱呢?” 她坦白:“买相机和打车的时候用光了。” “所以说,你的学费要变成我的负担咯?” “嗯!” 五条怜很认真地点头,一点都不像是在向甚尔讨钱的态度。 至于甚尔嘛,他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打起了退堂鼓。 “我没钱帮你付学费的。” 他开始装穷,然而不到一秒钟就被五条怜戳穿了。 “怎么没钱了,我可是帮你挣了五千万呢!” 正是为了这五千万,她才搭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呢!虽然这确实是一场很成功的以大博小没错啦,但是博到的报酬一点都没落进自己的口袋里就是了,想想都觉得郁闷。 “有这笔钱在,光是吃利息都能舒舒坦坦过完后半生了,不可能付不出学费!”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很现实的可能性,“还是说,其实你根本不舍得让我去读高中?” “‘不舍得’算怎么回事?”说得他像个小气鬼一样。 甚尔只想叹气,任命般摆摆手。 “行吧行吧,我会付钱的。” 五条怜抿嘴,得意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哼哼哼”。 “谢谢你,甚尔!” 甚尔听得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情。他止不住地冒出这种念头。 既然达成共识,那就朝着目标大步迈进吧! 隔天五条怜就跑去书店买了一大堆教辅书(顺便带了几本画册作为海胆的消遣),坚持学了七天就开始痛苦到嗷嗷大叫了。 “学不会!”她几乎要抱头痛哭,“我的基础太差了!” 她的痛苦又被甚尔当做小零食了:“那就别学了嘛。来,玩生化危机。” 打着游戏的他当然是自在得很,一副悠闲做派看得真叫人恼怒。五条怜默默攥紧了拳头。 “甚尔,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都已经会用成语了,至少你的国文学得还不错。” 甚尔的吐槽悠悠地飘过来,听着多少有点气人。但五条怜决定不要成为情绪的奴隶,深呼吸了一口气,朝他走过去。 “给我钱。”她摊开手掌。 甚尔缩缩肩膀:“现在要钱的人都这么理直气壮了吗?” “我想去上补习班。” “这就开始跳进学习的深坑了?行吧行吧。” 估计自己犟不过她,甚尔早早地就放弃了抗争,配合地掏出钱包,放进五条怜手里。五条小姐心满意足,当天就找到了补习机构。 再然后嘛,就是一周四次,每次四小时的补习。 也就是说一周得有十六小时的时间,甚尔必须与禅院惠单独度过……真是个挑战。 看看坐在地上认真读画册的小海胆,他的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虽然不用多么用心照看小屁孩,确实是好事一桩,但为了画册而完全忽视了亲爱的父亲,这是不是有一点太没良心了? 所以,甚尔先生到底是想要被小屁孩麻烦,还是不想被小屁孩麻烦呢?这是个烦人的问题。 门锁被旋动,小海胆抬起头来。是五条怜回来了。 哒哒哒哒,小海胆欢快地跑过去,全程都没多看身为父亲的自己一眼。五条怜也是一样,只对着小海胆张开双臂,目光都没在身为赞助商的自己的身上多停留一下。 “我回来了,惠惠!” “欢迎回家!” 然后就是海胆与蒲公英的黏糊糊亲密时间,看着真叫人牙酸。甚尔默默地站起来,迟迟冲上大脑的血液居然让他眩晕了一瞬。他慢吞吞走过去,靠在墙边看她。 “回来了?”然后说了句废话。 五条怜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嗯……” “干嘛,见到我就不高兴吗?” “没有啦……” 明明就有。 甚尔撇撇嘴,决定在今天尽一下赞助商的敦促义务。 “所以你学得怎么样了?”一开口就是很尖锐的问题,“补习班也去了好几个月了吧,但是入学的事情怎么好像一次都没提过。” “之前和你说过的。第一学期已经结束了,要转学的话,只能等第二学期的入学考试了。” “所以,入学考试时什么时候?” 五条怜的表情瞬间瘪下去了。她把脸埋在手里。 “……明天!” 并且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第89章 小怜中举! 五条怜哭丧着脸,仿佛入学考试是什么无比可怕的魔物,无情地横在她与高中之间。 甚尔嘛,他当然是窃笑了起来——他又在拿她的痛苦当小零食了。 在这冰冷的时刻,只有探头探脑的小海胆送来了一点温暖,伸出手,像模像样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别难过,阿怜。” 五条怜长出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没事,我没有难过。” 她只是纯粹的有点紧张罢了。 “你要考什么很了不得的高中吗?”甚尔多嘴问了句。 对于五条怜的高中入学计划,他完全是一无所知,只顾着冷冰冰地掏钱付钱,其他事情一概不管,既不知道学习计划,也不知道入学安排,甚至直到入学考试近在明天的现在,他还不清楚她究竟要去哪所学校就读。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学校啦……”五条怜挠挠头,“就是离家不太远的一所私立学校,叫成实,你听说过吗?” 甚尔只盯着天花板看了一秒钟,完全没有认真思索就给出了答案:“没听过。” “我就知道……” 她苦笑了两声,真后悔抛出了那句问话。 既然一无所知,那就得好好说明一下了。总不能让赞助商觉得自己在浪费他的钱。 “成实高中是一家学费不高不低、偏差值也不高不低、校训为‘严谨诚实’的私立高中,在去年的大学入学考试中……” “等等。”甚尔抬手,暂且打断了她那如同招生简章般的平白直述,“重复一下,校训是什么来着?” 这不是完全没认真听嘛。 五条怜偷摸摸在心里做了个鬼脸,对甚尔无话可说。但考虑到这家伙可是尊贵的学费赞助商,再无话可说也得挤出一点什么话语了。 “校训是‘严谨诚实’。” “哦——”他慢吞吞点着脑袋,“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你理想中能翘课去迪士尼的自由高中,不是吗?” “是啦……” 五条怜小声叹气。说实在的,她也很无奈。 “校风自由的,不是我考不上的顶级高中,就是偏差值烂到可以去《龙樱》剧组被阿部宽改造的垃圾学校,选择真的很少嘛。” 还要再把能够接受学生在学期中途转入的学校,选择就更少了。综合考虑,最合适的学校只有成实。 五条怜为此郁闷过一会儿——既然不能如愿以偿,那我的努力不是就白费了吗!好几个夜里她都忍不住这样在梦中大喊。 还好,本着不要让努力付诸东流的念头,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再说了,只要她有够自由,学校也是困不住她的! 如此想着,她心里就舒坦不少了。 “哼。行吧。” 他是没有意见啦。 这场家家酒游戏的主角是五条怜,她想要选择怎样的娃娃,是她自己的自由。赞助商还是少发表点意见比较好。 话虽如此,因为入学考试而紧张到站不定坐不稳绕着家疯狂打转、期间还屡屡从电视屏幕前横穿而过打扰他打游戏的行径,未免有点太讨厌了吧? 甚尔从沙发的左边挪动右边,把脖子伸得长长的:“阿怜,你怎么总动来动去?” 五条怜终于停住了:“我、我紧张。” “有这点紧张的功夫,”他从右边又挪到左边,“不如去复习一会儿。” “我就是在怕复习这件事!” 她噔噔噔跑过来,一张大脸怼到甚尔面前。这下一来,不管是左挪还是右移,全都看不到了。他无奈地放下手柄,与五条怜对上视线。 “复习有什么可怕的?”搞不懂她的想法。 “可怕呀。当然可怕。要是……” 五条怜瞪大双眼,一脸惊恐,苍白的双唇翕动着,说着再现实不过的恐怖故事。 “要是考试的时候,我只记住了今天看过的内容,怎么办?考点那么多,我不可能一晚上全部看完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决定不要复习。” “……你觉得你说的话有因果关系吗?” “当然有呀!” 砰——她猛地在甚尔身边坐下,不大的个子倒是砸出了不小的动静。 “我要把我的大脑泡在无知的冰河里,这样才能保持最鲜活的状态!” 甚尔无动于衷,大概是完全无法理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说话很像个变态?” “……诶?” “又是‘大脑’又是‘鲜活’。变态。” “哪有啦……” “还不如明天吃碗炸猪排饭乞求好运。” 说着,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下五条怜的脑袋。 “你会需要一点好运气的。” “啊啊啊——!”她一下子弹起来,“别拍别拍别拍,我大脑里的知识都要被你拍出来啦!” 甚尔默默看着她抱着脑袋四处逃窜,暗自心想,这笨蛋绝对没可能考上高中。 兜兜转转,考试日还是来了。复习工作依旧进度为零,猪排饭嘛,当然也去吃了。 考完回家的五条怜倒是一副很平淡的表情,进门先抱抱惠,说上一句“我回来了”,然后就开始脱掉外套,在桌上的一堆外卖垃圾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份套餐,吃得磨磨蹭蹭慢吞吞,猜不出她究竟表现如何。 当然了,甚尔也不准备主动去问。他对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奇。 入学考试要等七天后才会出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通过信件寄来结果。五条怜耐心地(其实内心相当急躁)等待了整整七天,却什么都没等到。 没有信件、没有电话、没人上门——完全就是无事发生嘛! 她有点紧张起来了,但她知道决不能把这点紧张暴露出来。 耐心地又等待了三天,仍旧无事发生。现在五条怜有点急了。 “你不会是落榜了吧?”甚尔猛地丢出这句话,吓得她又要弹起来了。 “怎么可能!呃……”有点心虚了,“落榜什么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虽然很难过,但她接受了落榜的可能性。 不知道为什么,甚尔有点窃喜,或许是他那点阴暗的小九九得到了满足,又或许是五条怜吃瘪的表情太有意思,光是看着就足够让他想要翘起嘴角了。 “落榜之后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接着这点窃喜,甚尔追问她。 五条怜垮着脸:“没有……但可能会选择很烂的高中吧。” “你一点都没放弃读高中的念头吗?” “毕竟都努力过了嘛,要是最后落得一场空,那多亏呀!” 甚尔扯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丢出一句“行吧”,算是给出回答了。 门铃忽然响起来。 这会儿没到饭点,且还没有点餐,所以一定不是外卖造访。禅院家素来门可罗雀,所以也肯定不是有客人前来。 如此想来,估计就是装着入学考试的结果的信封了。 “你的落榜通知书要来咯。” 甚尔在她的耳边说出恶魔的低语,听得五条怜惊恐不已,直接把自己埋进了沙发靠垫里。 “你别说了……” 门铃再次响起,带着一点催促的焦急意味,而主角还在当缩头乌龟,甚尔无话可说。 “喂。”戳戳她露在外头的后背,“去开门。” “……不要。不想面对!” “胆小鬼……” 没办法,就由他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打开门,与一脸急躁的快递员面对面,彼此都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摆在快递员脚边的则是一个硕大的纸箱,而不是甚尔所想的小小信封。 难道猜错了? 整这么想着,快递员地来了信封。 “这是五条怜女士的快递。”焦急的模样消失无踪之后,他倒是显得挺礼貌的,“请问她在吗?” 甚尔瞄了一眼烫金的信封。不见端倪。 把“五条怜”和“女士”放在一起,也真够怪的。 “她在。一定要本人签收吗?” “是的,需要盖章呢。” “好吧,你再等等。” 他关上门,转头就把躲在沙发靠垫里的缩头乌龟揪出来了,夹着她一路走到玄关,完全不管她嚷嚷着有多么不想去。 “好啦好啦。”他好声好气地说着,都没这么哄过禅院惠,“人家说了,一定要本人签收的。” “你拿着我的印章就可以当‘五条怜’了呀!呜……我不想面对现实。” “不想面对也要面对。行,站好了。” 甚尔把她往地上一栽,打开门,屋外的新鲜空气与快递员的客气笑容一起闯过来,吹得五条怜都快神志不清了。 尽管满心不情愿,但都到了这一步,再抗拒也没办法。她任命地盖章签字,从快递员手中双手接过信封。 “还有这个。” 快递员把脚边的大箱子一起递过来。 五条怜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这也是我的呀?” “是的,和您手中的信封是同一个快递。” “哦……” 这是送了落榜大礼包吗?还挺贴心哩。 五条怜忍住吐槽的心情,对快递员道了谢,这才关上门。 现在,就只剩下她与信封了——甚尔海胆和丑宝的存在感全都消失了。 紧张感似乎消失了不少,可能是因为现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容不得再多推辞,她也不再犹豫,直接拆开信封。 ——欢迎来到成实高中。 烫金的文字这么写着。 五条怜一下子跳起来,搂住甚尔的脖子。 “……我考上啦!” 第90章 可可爱爱JK制服 五条怜搂着甚尔的脖子,好像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甚尔猜想她现在一定高兴到有点喜出望外了,所以才会像这样蹦跶来蹦跶去安定不下来。 总觉得,她之前没那么活泼来着? 他无趣地想着,想起的净是早几年前很沉闷的、把情绪藏起来的五条怜——也就是说,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小屁孩。 并没有说她现在这样有多让他冒出好感就是了。 但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这样的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 甚尔试着回想,但与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果然有点太多了,多到害他不得不像拨开海水那样拨开潮涌的回忆,尽力去寻找着最为关键的记忆。 嗯……貌似从迪士尼回来之后,她就变成这种直率的模样了。果然是被梦幻世界灌输了太多了快乐因子。 不对。在迪士尼之前,她好像就已经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仔细想想……应该是从黑市回来之后吧? 没错没错,就是在那之后——把她塞进丑宝嘴里带出牢笼的那天,她嚷嚷着说了好多的话。从那一刻开始,今天的五条怜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难道是丑宝触发了她身上某个奇奇怪怪的开关了吗?还是青春期少女就是会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 甚尔垂眸,看着她兴奋地睁圆的眼眸。她搂着自己的手臂,明明刚见面的时候她的小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胳膊肘。 真是……微妙的感觉。 可以明确的是,五条怜的这股兴奋劲,一点都没有传染到甚尔的身上。但并不是说他有多难过或者气馁。本人也说不好自己现在算是处在什么情绪中,只觉得很怪罢了。 不确定是不是该为此说点什么。回过神来,五条怜已经跑到禅院惠的面前了,同样亲昵地搂着他——这倒是不少见。 但比较少见的是,她的臂弯里居然还挽着丑宝。这可就有点太过难得了。 “你们看你们看!” 她激动地把信封摊开来,给还不识字的小海胆与大概没办法认字的丑宝看,嘴角从没有扬得这么高过。 “我可以上高中了哟!” 小海胆眨眨眼,也很高兴:“高中是什么?” “就是——嗯——”她的兴奋劲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稍稍琢磨了一下,才说,“就是和托托所差不多的地方啦!” 同样有年长的老师,同样汇聚着同龄的小伙伴们,同样要花掉一天中的好多时间在那里,甚至用不着四舍五入,高中就是托儿所没错了! “哦!”禅院惠的眼里闪起佩服的光芒,“阿怜,厉害!” “对吧对吧,我很厉害吧!”五条怜搓搓小海胆的脑袋,又拍了拍丑宝的小脸,“丑宝,我很厉害对不对?” 丑宝的眯眯眼既没办法流露出佩服光芒,也说不出“厉害”的赞美。非要说的话,它只觉得有点茫然,但还是任由她对自己的脸动来动去了。 默默地任由她发泄着过分高涨的情绪,等到她稍微冷静一点了,甚尔才指了指玄关处的那个大纸箱,问五条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既然你没有落榜的话,这就不是落榜大礼包了吧?”他说。 “唔……是哦!” 都忘记还有这个箱子的存在了! 五条怜赶紧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信。刚才太激动了,只看了一句“欢迎来到成实高中”就兴奋到难以自制,长长的信的后半部分写了什么,现在才来得及看。 “我看看我看看……是校服呢!”又是崭新的好消息!“报道时间是两周后的周一——很快了!” 难怪填入学信息的时候问要了身高体重的数据,原来是为了校服呀。 说起入学信息,五条怜顺便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兴奋劲就此又褪去了一点,她抬起眼眸瞄了瞄甚尔,不确定是不是该把这件事直白地说出来。 “干嘛?”从她打量的目光里,甚尔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有事吗?” “嗯——”五条怜挠挠头,“填入学信息的时候,不是要写家人的信息嘛。” 好嘛,能猜出来了。“写我了?” 五条怜艰难地点点头:“你又变成我哥哥了。”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听起来不过如此嘛。 “写吧写吧。”甚尔摆摆手,满不在意的,“没写成是叔叔,对我来说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要写叔叔?我们只差了十三岁诶,叔侄关系可不适用。” 但十三岁也不是用个“只”字就能搪塞过去的。 甚尔真想这么说。 当然了,这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也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了,干脆催她快点试试校服。 “上面不是写了嘛。”他指着信中的一段,“要是校服不合尺寸,建议尽快前往学校制定的制衣店更换。” “知道了知道了。” 五条怜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不耐烦,实际上肯定早就心花怒放了,否则不会捧着校服,以分外轻快的脚步一路小跑回房间。 成实高中的校服是西式的款式,白衬衫搭配深绿色百褶裙,西服也是同样的深绿颜色。冬季校服款式相似,不过百褶裙变成了棕色格纹,更厚实也更长,几乎能够盖住半条腿。 套上衬衫和分外柔软的浅米色针织背心,领结不知道该怎么打才好,只能系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看起来好磕碜,但不管怎么说,多少算是完整了。 走出房间,一下子捕捉到了趴墙角的小海胆。他正骑在丑宝的背上,耐心等着五条怜出来呢。 乖巧等待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她忍不住搓搓海胆圆乎乎的小脸,还爱屋及乌地拍了拍丑宝的脑袋,如此难得的友善行径真让丑宝想要退避三舍。 “怎么样?”五条怜后退了好几步,脚步声轻快地落在地上,“这身制服很合身吧。” 禅院惠举手欢呼:“合身!我也想穿!” “等到惠惠你上学了,就也有制服可以穿了哟。很快啦。” 仔细算算,明年上幼稚园,再等三年就可以上小学了。到时候自己正好十九岁,高中也毕业了……所以,十九岁的自己会做点什么呢? 丝毫想不出来。 还是不想了,继续沉浸在校服带来的这点小小兴奋之中吧。 五条怜跑回来,蹲下了身子,冲丑宝一笑。 “制服,挺不错吧?” 居然还要向一个咒灵索要意见。 丑宝嘛,当然是什么都没说,只发出“叽——”的一声,意味不明,但五条怜愿意相信这绝对是对她的赞美没错! 至此,五条怜心满意足。她已经收到了家里所有人的……哦不对,还漏了一位呢。 赶紧跑出房间,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点迫不及待。五条怜小跳着停到他面前,把木地板砸出“咚”一记结实的声响。 “可爱吗?” 她轻快地原地转了一圈,飞扬的深绿裙摆卷起很微弱的风,扑在甚尔的脸上。 被这股微风侵扰着,就是再怎么想要忽略,不得不投去目光了。但甚尔只瞄了一眼,就说她违背了校训。 “校服和校训有什么关系?”五条怜很不解。 “你们的校训不是那个什么……什么严谨来着?” “严谨诚实。”她主动补全。 “对,就是这个,但你现在一点也不严谨嘛。” 她没听明白,且不服气:“哪里不严谨了?” “把裙子卷这么高,难道很严谨吗?” “呃——!” 暴露了!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承认呢! “没、没有呀!” 五条怜梗着脖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似的,双手叉腰站得好笔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了。 “裙子就是这么长的!” “骗人。” 对嘴硬的她彻底无奈,甚尔抬起手,一下拍在她的大腿上,痛得她立马缩起了身子,皱着脸嗷嗷叫个不停。 “这是虐待,虐待未成年人!”她又开始嚷嚷起这番论调了。 甚尔懒得在乎他的要挟,一下子戳穿她的谎话:“不只是严谨,你现在连诚实都没有了。” “……看别人第一眼就看对方的腿,你是变态吧?” 居然被贴上了“变态”的标签。这可真是…… 没有半秒钟犹豫,甚尔钳住她的脑袋,不过还来不及做点什么,“虐待未成年人!”的警告又冒出来了,搞得他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我承认了。”五条怜认输了,“我是把裙子卷起来了没错……但是裙子好长,不卷起来的话真的好土气!你看嘛。” 一边叹气,一边把卷起来的四圈统统放下来,百褶裙的长度骤增,彻底盖住了大半个大腿,深色的大块颜色把五条怜五五分了。 “哪里土气了?”甚尔搞不懂她。 “那……”五条怜倏地凑近过来,“你觉得这样的我算可爱吗?” 想说的是“这样的我的校服”,却不小心缩短成了“这样的我”,话语脱口而出的当事人并未意识到不对劲,那听着这话的甚尔,是不是意识到她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无法确定。 可以确认的是,他移开了目光,呼吸声像是一句叹息。 “还算可爱。” 他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需要一些狐假虎威! 还算可爱的校服,下一次穿在身上的时机,当然就是入学那天了。 “我今天也买炸猪排饭当早餐吧。”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五条怜冷不丁来上了这么一句。 虽然完全没有被她这副神出鬼没的调性吓到,但甚尔还是觉得心情很微妙。 “……今天吃什么炸猪排饭?”搞不懂她的想法,“你的考试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不管怎么说,谐音“成功”的炸猪排饭,都该是该在有重要试炼的日子吃才对。在甚尔看来,开学第一天可算不上是什么重大的试炼,而且也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我紧张啊。” 她说得好大声,语气也满是理所应当的腔调。 紧张就该吃猪排饭吗?这简直就是歪理嘛。 甚尔都懒得说她了。 虽然嚷嚷着需要用炸猪排饭壮胆,但到了最后,早餐也没变成炸猪排饭,一如既往还是冷冻煎饺配米饭,简单到——准确地说应该是简陋到——连其他多余的配菜都没有。 “甚尔。” 还没开始洗碗,就听到五条怜在背后喊自己了。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有点不想回头,干脆选择默不作声。 “甚尔。甚尔?” 不回头且不回应的后果就是被接着叫唤,且还会有一只碍事的手指戳着自己的后背。 这下,他不得不理会了。 “干嘛……你脸怎么这么白?” 一回头就看到了五条怜苍白的面孔。 五条怜摸摸脑袋,尴尬地笑了两声:“和你说了嘛……我有点紧张。”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可是在黑市看到疑似被囚禁的小姑娘都要路见不平上去帮助(然后成功地把自己陷进困境里)的笨蛋啊。 甚尔真想这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就是觉得浑身不痛快。”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所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当你的陪读?” “啊……不是不是不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有歧义的话,她赶紧更正,“我是在想,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到学校?就当是送我上学嘛。” 甚尔思索了一秒钟,并且摆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又不是小学生。” “可是,第一次去学校的我,性质上和小学生没有区别呀!”五条怜理直气壮。 歪理,百分之一百的歪理。 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做到这么理直气壮地诉说歪理的。 甚尔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一想到拒绝带来的更多黏糊糊的麻烦,且有很大概率他最后还是会被说服,倒不如省去这点麻烦,赶紧答应下来了事。 于是,脏盘子暂且放在水槽里,这就出门吧。 固执地认为他们肯定是出门去做有意思的事情,禅院惠也缠着非要跟过来。没办法,就带上他一起吧。丑宝一如既往留家看守,幸好它不是非要出门遛一遛的小狗。 “要是丑宝会洗碗就好了。”想起脏碟子,五条怜忍不住暗自嘀咕,“你能不能教教它?” “要是能教会,我当然教了。但这件事哪有这么轻松。”甚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脑袋很小,没那么聪明。” “这倒是。” 不能否认这个客观事实。而且收纳型咒灵其实也用不着多么聪明。 话题暂告一段落,沉默被踩在脚下。长长的裙摆擦着膝盖,五条怜偷偷瞄着他的侧脸,一如既往很锐利的面庞。 想起了重要的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诶。”先叫唤他一声。 甚尔垂眸看她:“嗯?” “你是不是和东云美智子分手了?” 果然还是开口了,因为她真的很好奇。 他不回答,只反问:“干嘛这么说?” 看来是猜对了。 “因为你最近都不常出门了。” 不像之前那样,几乎每晚都要出去,他现在只在有工作的时候才会踏出家门。虽然零花钱还是一点没少,生活质量也毫无区别,但这种悠闲感果然不太对劲。 既然被看穿了,遮遮掩掩也没有必要。甚尔耸耸肩。 “是咯,是已经掰了。”他好像满不在意的,“人家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小白脸嘛。” “还有比你更好的?” “干嘛?”甚尔忍不住发笑,“在你心里,我已经很完美了吗?” 五条怜眯起眼,从上到下打量他,对他随口一说的问题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 “完美嘛……倒不至于,但还算过得去?” 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的样子。 对于她的意见,甚尔其实无所谓。无论她唾弃自己还是冒出了截然相反的其他态度,对他来说都没有影响。他只会耸耸肩:“反正人家有了新的小白脸,我就被丢在一边了。” “这样啊……”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她的手不知不觉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五条怜最近确实长高了不少没错,但他们之间难免还是存着在一点不可忽视的身高差,再配上甚尔宽到离谱的肩,她此刻的动作看起来无比费劲,甚至要悄悄踮起脚尖,才能艰难地碰到他的肩膀。 不过无妨,这可不重要。 “甚尔,你被甩了呢。” 重要的是,她得说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她还很配合地露出了一副怜悯表情。 “要是觉得难过的话,可以和我说哦。” 真是……好缺德的安慰。 他一下子无语了,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和那女人都不是正经的恋爱关系,所以不存在甩人或被甩。还有,能不能别再我儿子在场的情况下说这种话题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 甚尔硬是打断了她:“话就该这么说。” 于是五条怜也无话可说了,闷闷的走在路上,每落下一步,心跳都会随之颤动一下,带来微妙的颤栗感。学校钟楼的尖顶从几幢公寓楼的空隙间露出,显得那么醒目。能逐渐看到穿着同款校服的同龄人出现在路上了,她莫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甚尔。 “送到这里就好了。”她说。 “剩下的路,一个人走也没问题了?”甚尔挑眉,其实已经猜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了,“还是说,你怕被人看到高中生还要家里人陪着来上学很丢脸?”* 一缕日光穿透云层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晒在了她的脸颊上,害得她瞬间涨红了脸。想要否认,可光明正大的谎话一时半会儿实在说不出口。 没办法,五条怜只好推着甚尔赶紧往回走。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她急急地丢出道别,像是要给这段对话画上句点,“傍晚再见!拜拜,惠惠!” “拜拜,阿怜!” 很配合的禅院惠也拉起甚尔的裤腿,往家的方向走,害得他更加郁闷了。 五条怜这家伙…… 叫他一起来陪伴走过上学路的人是她,现在急急忙忙赶自己回家的也是她,难道他禅院甚尔只是个工具人吗? 甚尔不爽地撇嘴,双手插兜,看着五条怜的身影小跑着消失在拐角处,这才终于转身,牵着禅院惠走回家。只是还没走几步,小海胆就和秤砣似的赖在地上了。 “又怎么了?”真是个不太平的早晨,“该走了。不舍得阿怜吗?” 禅院惠甩甩海胆脑袋:“爸爸,我走不动了。” “……行吧。” 走了一趟空,居然还得把禅院惠扛回家,家里又剩着没洗的盘子,甚尔心想,这个白天到底有点太过忙碌了。 但对于五条怜来说,这个白天才刚刚开始。 陌生的校舍,陌生的同学,陌生的一切,五条怜开始后悔入学考试之前没有参观学校了——她只在办理入学之前简单地来这里递交过材料而已,根本没好好看过整个学校的模样。 这份不大不小的疏忽,彻底导致她此刻走在从未来过的小径上,每一步都充满了茫然。她不想表现得像是个笨蛋,但她严重怀疑自己现在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大笨蛋了。 紧张吗?这当然了。 恐惧吗?可能有一点吧。 这些情绪,好像都有点太多余了。 五条怜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不管怎么说,她可是在北海道成功丢出咒灵尸体替甚尔好好地补了刀,也逃出了地下黑市的拍卖场牢笼,这些经历比起简简单单的高中可要可怕多了。那时候的紧张,肯定比现在厉害多了。 试着用更恐怖的经历覆盖此刻的情绪,有没有成功实在不好说。回过神来,倒是走到了没人的校舍前,而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入学信件上所说的报到地点教学楼A。 嘶——出师不利! 赶紧折返,总算是遇到了一个老师模样的温柔女士。尽管对方也行色匆匆,不过还是很热心地带她去往了教学楼A。 接着登上三楼,找到教职员办公室,和即将成为自己班主任的男老师打招呼,接下来就是—— “我带你去教室吧。” 既定环节到来了。 五条怜默默咽了口唾沫。 跟在胖墩墩的班主任身后,每一步走得很慢,以至于室内鞋都要在木地板上打滑。 心跳得很快吗?或许有一点。 在教室门敞开的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第92章 并不如期待一样 粉笔在黑板上剐蹭出沙拉沙拉的声响,白色灰尘扑朔着落下来。五条怜感觉头皮发麻,更加麻木一点的是知道后面的这块黑板上已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位是从本学期加入我们一年B班的五条怜同学。” 班主任的手虚浮地搭在她的后背上,说出的这句介绍不知道为什么很有种社畜的既视感。 在短暂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才意识到,现在说不定应该是自己发言的时间,匆忙鞠躬。 “各位好。”头皮发麻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失,也不确定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木木地吐出一句,“我是五条怜。” 然后是意料之中的鼓掌,大概算是对她的欢迎。不自在的僵硬感好像发酵得更厉害了,只好抿嘴笑了笑,走向靠窗的空位。 主角的宝座,她想。 不过嘛,就算是真的坐在了主角的位置,她大概也是做不了主角的。毕竟主角一定能够在新班级里游刃有余,而她举步维艰。 “五条同学是混血儿吗?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好特别哦!” 课间,前排的女生很热情地说,五条怜花了三秒钟才想起来她叫七井纪子,和自己一样,名字里有个数字。 混血儿?新奇的论调。 她挠挠头:“我大概只是有白化病吧。哈哈。” 这句玩笑话还算挺成功的,成功逗笑了七井和其他她不知道名字的女同学们。 “对了对了,五条同学之前是在哪个高中读书的?” 又有问题丢过来了。 此刻真像是记者发布会,好奇的长枪短炮对准了自己,咔嚓咔嚓抛出问题。 五条怜又想挠头了:“呃……离这里比较远的高中……吧?” 撒谎了。 真不好意思说,其实她教育生涯的起点是从这里开始的。 “哦——为什么转来成实了?” “因为家里人的工作变动啦。正好搬来附近了,所以转来这里上学。” 大概是因为已经说谎过一次了,现在的这句谎话说出口来,意外的倒是非常顺利。 只有远远在家洗盘子的甚尔,他则是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手里的盘子差点掉在水槽里。不用想都能知道,绝对是五条怜在说她的坏话。 还好还好,“坏话”只说了一句,喷嚏也只打了一声,上课铃响起,记者发布会也就结束了。等到下一个课间,问题依然会抛过来,幸好没那么多。 和临近的女同学们一起吃了午饭,一起聊一聊最近热映的韩剧和杰尼斯男团,话题居然一次都没有落到无处可归,看来天天跟着甚尔打游戏看电视也不无作用。 阿——嚏! 午睡刚躺下的甚尔被喷嚏扰了个不安定,心想等五条怜回来一定要好好地盘问她一番。一定得知道她今天到底说了多少自己的坏话不可! 结果,真到她回家的时候,他却把这份质问完全忘光了,顺带着连其他问题也没想起来问,还是五条怜自己按捺不住,主动说:“你就不问问我人生第一天的学校生活怎么样吗?” 甚尔翻着外卖菜单,还没想好今晚吃什么,于是说出的话语也带着一点纠纠结结的感觉了:“所以,怎么样?” 还得靠自己的提示才得到了想要的关心,五条怜完全没觉得有被安慰道,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但没有气恼到非要发火不可,这让她更觉得郁闷了。 把整个人砸在沙发上,软绵绵的坐垫被压出了“砰”一声巨响。她坐下来,目光偷偷瞄着甚尔,却发现他一点都没有没自己刚才那记重重落下影响到,连头发丝都没有随之颤抖半下。更气人了! 五条怜抱着手臂,努力不让自己生闷气。 “还好啦。”虽然努力了,但说出口的话语还是闷闷的,“大家都挺欢迎我的。” 甚尔“哦”了一声,把菜单递过来:“我吃牛肉饭,你吃什么?” 五条怜眨眨眼:“诶,话题这就结束了吗?再和我多聊聊学校的事嘛!我吃咖喱饭。” “学校的事情有什么好聊的?我又没去过学校,也没那么感兴趣。想吃咖喱饭的话,你就打电话点餐吧。” “哦……” 郁闷,果然还是郁闷,可惜无从发泄。 就算是偷摸摸在甚尔的味噌汤里倒入了半瓶七辛粉,也还是没能缓解气闷——主要是因为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没发现汤变味了。 也可能他发现了,只不过忍耐住了。无论如何,计谋没能得逞,就是最大的失败没错。 五条怜满心气闷,吃下了两大碗咖喱饭还没觉得满足。 至于对学校的分享,在过了最初的那段新奇的时间之后,也就没什么好再说的了。正如自己的新奇感正在班级中飞快地消失,她泯然众人,甚至显得有点孤僻了。 班级里已经有了既定的社交圈子,相较之下,中途转学的自己始终像是闯入这个圈层的外来者。 究竟是想要被多多搭理,还是更希望一个人清净?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日程,上学上课然后放学。现实和理想不太一样。 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倒是有问过她要不要参加社团,但无论是体育还是艺术,她都没有什么擅长的,甚至连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如果能有“电子游戏同好会”,说不定她会愿意参加一下,但现实情况是,在校风严谨的这所高中里,游戏可不是什么适合大肆讨论的元素。 于是,五条怜荣登回家部尊贵的社员,每当放课铃响起,便准时地收起背包,穿过充满社团青春梦想的同学们,径直走回家。 是不是到了该打退堂鼓的时候了?她开始琢磨这件事。 “啊,五条同学。” 校门口近在眼前,却和班主任打了个照面。 “要准备回家了吗?” 不然呢,我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看就不像是要参加社团活动吧? 五条怜下意识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当然了,如此冒犯的想法,绝对不可能化作真实的语句。她只抿唇笑了笑,慢吞吞点头。 感觉会有麻烦事要冒出来,说不定还是赶紧溜走比较好吧。 班主任笑眯眯的:“这样的话,方便耽误你一点时间,一起去趟办公室吗?” 果不其然! 说实在的,光是听到这句话,五条怜就已经满心不情愿了。下意识想要说出口的,当然也是拒绝,可话都到了嘴边,却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很违心的“没问题”。 其实,大可以拒绝的嘛。 重新换上室内鞋,走在教学楼长廊时,五条怜如此想着。 放学时间就该是全部属于她的,还要浪费在班主任身上算是怎么回事?最好他能说点正事,否则她真的会很不爽的。 跟着班主任来到熟悉的教职员办公室。 这个时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没多少老师在。班主任替她拖了把旧椅子到桌边,五条怜小声嘀咕了一声谢谢,磨磨蹭蹭坐下,等着班主任率先开启话题。 如果猜得没错,他的第一句话应该是—— “来到新学校,五条同学还觉得习惯吗?” 猜对了。 上周单独对话的时候,他也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 “嗯,已经习惯了。”上周她就是这么说的,这周她决定把相同的话再重复一次,“班级里的大家也都很友好,我很高兴能够来到这里。” 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当事人五条怜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也可能每一个字都是假话。 “这样啊?”班主任笑着点头,“蛮好的。” 这番答复也和之前完全一样,真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困进了为期一周的时间循环里。 还好还好,他的下一句话,就是崭新的询问了。 “为什么不参加社团活动呢?” 崭新的询问,但是老生常谈。 五条怜不自在地挠挠头,小声嘀咕:“准点回家也算是回家部的社团活动。” “啊,确实是这样。” 班主任捧腹大笑,倒让五条怜有点不好意思了。 “老师顺便问问你,今天回家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做吗?” “今天呀?”她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没有。” “那好。” 他坐直了身。看来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他特地把五条怜叫过来的目的。 “老师想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当老师的人都爱用“老师”作为自称吗?这是上了半个月的课后,五条怜经常会冒出来的想法。 真的好怪。她想。 当然了,心思是半点都不能暴露出来的。她点点头:“有什么事?您说。” “你有没有发现教室里总有个位置空着?” “嗯……发现了。” 其实一点都没发现,但五条怜还是很配合地应下了。 “那个位置是天满同学的,他啊……” 班主任叹了口气。 难道有什么秘不可言的故事?她有点兴奋起来了,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他一向身体不好,最近总是在请假。” 原来只是请假啊! “咦,五条同学,你刚才是不是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 “啊,我?没有没有没有——” 应该是搪塞成功了……吧? 第93章 跑腿倒大霉 根据班主任所说,全名天满隼的天满同学是和五条怜一样的转学生。不过他来的更早一点,是第一学期转来的。 保不齐这家伙已经打进了社交圈层之中——听完这番描述的五条怜只冒出了这种阴暗的念头。 但班主任说的却是:“同为转学生,说不定你们能相处得很好。” 同样是转学生就能相处好了,这算是什么歪理?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五条怜当然只在心里想了想,半句都没有说出口——如果老是把心里的念头说出口来,她的形象绝对会从寡言少语的文静高中生变成大逆不道的没礼貌小屁孩的。 “需要为天满同学做点什么吗?”她问。 班主任俯身,从抽屉里抽出了几本册子:“是这样的,老师希望你……” 又拿“老师”作为自称了呢。 五条怜抿了抿嘴角,忍不住要偷笑出来,明明这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能帮忙将这些复习资料送到天满同学的手上。正好能给你们一个认识的机会。和你一样,天满同学也是很友善的孩子。” “唔……” 和她一样?可是她哪里和善了? 迷迷糊糊地,连句像样的应声都还没来记得说过口,复习资料已然来到了手上。五条怜懵懵的。 “可是。”她说了句傻话,“我不知道天满同学在哪里。” “别担心,我会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你的。谢谢你啦,五条同学。” “哪里哪里……” 五条怜笑得尴尬。 实在没想到,连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自己就被迫接下了这麻烦的活计。内心当然是叫苦不迭,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拒绝的话语当然是更加说不出口了。 没办法,就捧起厚厚一沓复习资料把,别忘了拿上写着地址的小纸条。五条怜二度迈过校门,可惜前进的方向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这位倒霉缺课的天满同学的家。 不知该算是巧合,还是老天设下的恶作剧,天满家完全和自家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远在半小时车程之外的吉祥寺——而五条怜连吉祥寺都没去过一回。 说不定应该借着这个机会顺路去逛一逛?嗯……算了算了,还是早点结束麻烦差事,早点回家更好。 跟着电车哐当哐当摇晃,行驶在地下的车厢也来到地上,灰扑扑的楼房从铁轨两侧掠过,天看起来要下雨了。五条怜很忧愁,她今天忘记带伞了。 其实不止今天而已,她的书包里一天都没出现过三折伞的踪迹,因为她每天都会想不起要把伞塞进书包的这件小事,而甚尔也每天都懒得提醒她。真该庆幸这些天来都是晴天,否则她一定会变成可怜的落汤鸡。 还好,列车驶过一段之后,她发现阴沉的天色并非是因为快要下雨,纯粹只是傍晚即将来临。这个季节,天总是黑得很快。 在吉祥寺站下车时,太阳的下缘已经快要碰到地平线了。 照着小纸片上的简易地图,五条怜大约绕了三次远路,才终于找到了挂着“天满”名牌的独栋小屋。她仰起头,忍不住眯着眼眸,总算把这栋房子装进了视野里。 这一片区域几乎都是小型的一户建,外墙都是灰扑扑的颜色。天满家的房子像个例外,设计成了欧式风格,浅米色的外墙是温暖的色泽,占地面积也更大,门前还带了一片小花园和车库,精致到反而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了。 天快暗下去了,天满家却并未开灯,每扇窗户里透出的都是一片黑洞洞的寂静。 五条怜试着按了按门铃,没有反应。等一等,再按一下,叮铃叮铃的声音响了好久,却没有任何回声。 ……没人在家吗? 踮起脚,从铁栅栏门的空隙间打量几眼,果然没见到任何人,也没有哪一盏灯亮起,大概真是没人在家吧。 真该提前让班主任打电话,说一下会有自己这么个倒霉蛋过来的。 她郁闷地想。 可惜事后的机智派不上半点用场,最该想的应当是现在该怎么办才对。 五条怜四下瞄了瞄,倒是很顺利地找到了信箱。 正好,就把复习资料丢进信箱里头算了。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头来,还来不及实现就立刻宣告失败了——信箱的开口又窄又扁,当真是只能容纳信件通过的小箱子。 看看手中A4开本的纸张和练习册,就算是折上四折,肯定也没办法塞进信箱里。 嘶——真麻烦。 要不干脆把复习材料卷一卷,卡进栅栏门的空隙之间算了?如此一来,天满隼这家伙一回来就能看到了。 很可惜,这天才般(其实也没有那么天才)的念头,暂且只停留在了设想的阶段,怎么也没办法付诸实际。五条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下不了决心这么做,大概是她并不存在的良心在偷偷作祟,让她没办法干出这种偷懒的小人行径。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既然如此,就只能苦等着了。 五条怜轻轻叹气,靠在门边,望着夕阳发呆。 日光慢慢吞吞地沉到天际线的边缘,她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中,随即街灯亮起,各个方向打来的光源在脚下投落了好几道影子。她捧着复习资料,约莫变换了八十种站姿,可还是感觉大脑都快凝固住了。 无聊。好无聊。为什么还不回来?实不相瞒。她真的有点想回家了,念家的心情从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强烈的了。 五条怜满不高兴地撇撇嘴,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无趣地晃悠着身子,任由晚饭吹拂发丝。实在无聊透顶了,她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还是玩会儿手机打发时间吧,她想。虽然手机上也只有贪吃蛇和太鼓达人玩就是了。 掏出手机,按量屏幕,电量槽空空如也,已经在可怜巴巴地跳动着催促她快点连接充电线了。 往包里翻翻……哎呀,备用电池也没带! 五条怜头皮发麻,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说不定她应该哭丧着脸,然后哀嚎上几嗓子,可惜叫得再怎么响也没办法改变现状,她干脆收起了这番念头,只好瘪了瘪嘴,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了。 唯一的娱乐手段消失无踪,眼下乏味和无趣成为了她永远的好伙伴。它们手拉着手在五条怜的脑海里跳舞,踩下的每一步都写着无聊。 左右看看,收回目光。再左右看看。看了太久,周遭的一切都快刻进DNA里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无趣得不能再无趣,可她依然只能等待。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甚尔会觉得不对劲吗?要是手机还有电就好了,至少还能联络一下。可是“要是”不是“确实”。 最后十分钟。五条怜暗自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等十分钟,要是还无事发生,她就把复习资料留在门口。 能等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说不定天满家这一整天都没有人在,总不能真把夜晚的时间傻兮兮的全浪费在这里吧。 下定了决心,等待似乎也不那么乏味了,但东张西望还是免不了。五条怜低头,写在笔记本上的“天满隼”这个名字再度撞进视线里。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回过神来才觉得有点牙酸。 天满……隼。 这名字又有“天”又有飞禽,真是酷得要命,不用多想都知道一定是父母用心起的名字,就算愚钝如她,都能多多少少猜出这个名字里寄托了怎样的情感。 真好啊。也真坏。 五条怜知道自己有点嫉妒,而这点阴暗的情感出乎预料地愈演愈烈,鲜明到让她觉得浑身难受。 果然,还是别等了吧——她现在连十分钟都不乐意送给天满隼这家伙。 这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被本人采纳了。她从包里掏出便签纸,贴在笔记本上,简单把情况写一下,不要忘记在落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专程前来的功劳可不能被磨灭。 对了,不如把现在的时间也写下来吧,这样更显得自己辛苦嘛。 暗戳戳地在心里这么盘算着,她立刻付诸实际。才刚停笔,忽然听到有车开过,她习惯性地往门边躲了躲,便签纸也被塞到了不知何处去。直到车灯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才意识到,这辆车是朝着天满家的方向开过来的。 车窗被摇了下来,探出女人的面孔。她随即下了车,朝五条怜走过来。 “你好。”她笑着打招呼,“是阿隼的同学吗?” “唔,是的。” 五条怜点点头,视线却越过了天满家妈妈,落在了跟在她身后的高个子少年的身上。 不用多想,他一定就是天满隼了。 这家伙个子和甚尔差不多,可能稍矮一点,瘦弱的身材衬得他有点不精神。厚厚的棉布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眼睛,不过这双眼睛现在也疲惫地耷拉着。 和甚尔的细长眼不一样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在这么想。 病恹恹的,她想。 真是白瞎了“天满隼”这么有期待的名字。 第94章 他才不会担心自己 嗯,自己好像冒出了很失礼的念头呢。 收回目光,五条怜赶紧中断了不礼貌的想法,赶紧递上复习材料,顺便说明自己身为倒霉蛋搬运工的来意。 “原来是这样,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天满家妈妈一脸抱歉,“我们不知道今天会有同学过来,所以直到现在才刚从医院回来。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啊……没事的没事的,我也没等太久。” 无聊到整个人都快发芽了还算没事吗?自己的谎话真是越来越信手拈来了。 “你一定等得很累吧,来家里休息一下好不好?然后一起吃点草莓蛋糕,怎么样?”一定是愧疚感让天满家妈妈显得格外热情,“是我自己做的哟。” “唔——真的不用了。我得快点回家了,家里人要担心的。” 甚尔真的会担心她吗?不好说,大概是不会的。 不过,她确实还没有汇报过自己的今天的行程,说不定甚尔他真的会担心呢? 这么想着,难免叫人不安起来了。五条怜忍不住又瞄了瞄口袋,里头装着早就没电了的手机。 真该带块备用电池的。她懊恼地继续后悔这件事。 于是,赶着要走的脚步收回来了。 “不过,不好意思……” 五条怜从口袋里收回目光,抱歉地笑了笑。 “可以借用一下您家里的电话吗?” 居然要沦落到借别人家的电话,感觉有点惨。 其实,大可以不打电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家的,但她总觉得甚尔会…… 啊,倒不是甚尔会担心她,而是五条怜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想太多。 以防万一,还是先知会一下吧。 “我还没和家里人说过今天要给同学送东西,手机也没电了,所以——”她拿出早就亮不起来的手机,无奈地挥了挥,“——提出了这么个不情之请,真不好意思。” 天满家妈妈赶紧打开门:“快请进快请进,确实不能让父母着急呢。” “甚尔”和“着急”,这两个词真不搭呢。 五条怜心想着,挠了挠头,笨拙地说了句谢谢,跟在天满家妈妈的身后,一起穿过庭院。 像是有层奇妙的结界,迈过铁栅栏的大门、真正迈入天满家的地界之后,她感到了一股莫名的不自在,仿佛自己正在窥探什么人的秘密,可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看到。 此刻能够看到的,不过是打理得相当精致的花丛,还有落灰的白色秋千,这些在她无趣等待时已经全部看过了。那时并未有任何感觉,为什么现在要觉得别扭了?真怪。 她是说她自己很怪。 “那个……” 走在身旁的天满隼忽然出声,带着沙哑的嗓音。她愣了一下:“嗯?”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哦……说得也是。” 她还没自我介绍呢,得赶紧把漏掉的这个环节补上才行。 “真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等了很久。希望没有耽误你做其他事情。” 又是这种很客套的话,让五条怜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只能不自在地笑了笑,又说了点类似于“没有的事”或是“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之类的违心的话。 通往屋门口的这段碎石小路其实并不那么长,只是沉默将它拉拽得分外遥远,尽头的房门也像是遥不可及。五条怜后悔了——甚尔这种人怎么可能担心她。 后悔也派不上用场了,眼下必须想一想怎么打发掉此刻尴尬到窒息的时间才对。 迟疑了一会儿,她问天满隼,大概什么时候会回到学校上课。 “应该很快了。” 他刚说完,就不受控地咳了两声,真叫人怀疑这话的准确性。 “是嘛。”五条怜还是笑笑,“我也觉得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谢谢。” “没事。” 其实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是生了怎样的病——全怪她的好奇心在作祟。 五条怜心里还是有点数的,知道这话问出口会有多不礼貌,便乖乖地噤声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还好,大门就在眼前了。 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玄关处的电话机,都不用费心去找了。 五条怜小声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感觉自己分外唐突地闯进了别人的家里。她努力让自己只盯着电话机,不往别处去看,可视线还是不自觉在乱瞟。 不过嘛,就算是东张西望,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玄关连接着长廊,能瞥见到的只有蜂蜜色的木地板和同样色泽的温暖灯光,其他房间的门都关着,看不出具体的装修。 电话机上方挂了画,是稚嫩的小学生画作。不用想,当然是来自天满同学的得意之作。 真好呢。五条怜想。 这里的装修风格显然比甚尔家更好。 甚尔家是没有什么装修风格一说的。家具和搭配全都来自宜家现成的样板房,乍一看很精致,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家的温暖”这种东西更是少得可怜。 或许,她也该在家里挂一点禅院惠的画?但这孩子对画画好像没有太多兴趣就是了。 甩甩脑袋,还是别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她拿起电话,依着记忆,拨给甚尔的手机号,“嘟——”声显得好漫长。 没想到又要落入等待的漩涡之中,真是凄惨。 几秒钟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甚尔?是我。”五条怜知道他肯定能听出自己的声音,便懒得说复杂的开场白了,直言道,“我马上回家。” 甚尔嘛,他只“哦”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好冷淡的答复。 五条怜有点不高兴。 “你都不问我去哪儿了吗?” 大概是听出她的心思了,也可能纯粹地只想当个不动脑子的捧哏,甚尔这才说:“你去哪儿了?” “吉祥寺,正在给同学送复习资料。” “哦。” 又是冷淡答复,这下她真的要生气了。 “你一点都不担心女高中生的安危吗?” “对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像,被小瞧了? 五条怜生着闷气,语气也变得硬邦邦的了:“反正我马上就回来了。” “行。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张彩票。” “你又中不了。”她无情地戳穿了甚尔的希望,“再说了,未成年人不能买彩票。” “装作你是成年人不就好了?” “成年人才不会穿高中校服。好了,我挂啦。” “嘁——” 呼……真是恼人又疲惫的对话。 摆好电话机,五条怜准备偷偷溜走,可惜才刚推开门,就被天满家妈妈捕捉到了踪迹。她小跑几步追上来,依旧是带着客气的笑。 “要回去了吗?真不好意思呐,害你在我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家里人是不是很着急?” “嗯——有点吧。” 其实一点也没有。 甚尔这家伙,才不会为了她的事情急切呢。 “收下这个蛋糕吧。”天满家妈妈像变戏法那样,从背后端出一个纸盒,“正好,可以带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吃,就当是我的赔罪了。” “啊。”五条怜有点不知所措,“您太客气了。” “你就收下吧。今天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了!” “唔……谢谢……” 半推半就的,装着蛋糕的纸盒就这么来到了她的手中。天满家妈妈送着她一路走出门外,很热情地邀请她以后有空再来家里玩。其实这样的“以后”大概率不会实现,她也知道对方只是客套而已。 于是,来时是捧着复习资料过来,走的时候却捧着草莓蛋糕回去了,坐在电车上,又是一路晃晃悠悠,五条怜总觉得这一切带着点不真实感。 磨磨蹭蹭回到家,小海胆扑到身边,兴冲冲地说着“欢迎回来”,张开小手想要抱抱,可惜没办法如愿了——五条怜的手里拿着别的东西呢。 “是草莓蛋糕哟。” “蛋糕!” 小海胆振臂欢呼,头顶上的每根尖刺都欣喜到舒展开来了。五条怜把蛋糕盒交到他手上,他一本正经地搬着它跑开了。 “哟。”甚尔趿着拖鞋踱过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懒洋洋的,“回来了?” 他说了句废话,但五条怜也只能回答:“是啊。” “你跑哪里玩去了?” “替同学送复习资料去了。我不是打电话和你说了吗?” “是吗?”他抓抓头顶,“我刚才没认真听。” 这家伙真是……没话说。 看她不服气地撇着嘴,甚尔多少意味到不妙了,走过来搓搓她的脑袋,算是服软了,可惜软和话是一句都没有。 更怪的是,搓着搓着,他忽然低下头,凑近的鼻尖嗅着她身上的气味,吓得五条怜猛地弹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 甚尔完全没被她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吓到,像条狗似的又嗅了嗅。 “你闻*起来有股别人家的味道。”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 五条怜完全没听懂:“别人家的味道是什么味道,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到?” “描述不出来,反正很怪。”他一掌拍在她的后背上,“赶紧去洗澡!” “知道了知道了……” ……这家伙真烦。 第95章 来自“哥哥”的请假需求 又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清晨。坐在空空如也的教室里,五条怜意识到自己来早了。 至于为什么早早地到了学校,大概率和今天醒得特别早的小海胆有点关系。 “陪我玩陪我玩!” 几乎是刚醒过来,禅院惠就开始缠着她撒娇。 “诶?”说实在的,五条怜有点为难,“我上学会迟到哦。” 如果休息日也就算了,偏偏今天是工作日。虽然学校里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做的事情,但要是一不小心玩得忘了时间(或是禅院惠缠着不肯停),那她可就要吃迟到处分了。 对于高中生的担忧,小海胆当然是一丁点都不知道。他只眨了眨眼:“阿怜可以不去上学!我们玩嘛,玩嘛!” 小小海胆,命令起来倒是霸道。五条怜可受不住这种撒娇,赶紧以上学为借口,飞快地溜出家门了。 然后就到得太早,完全无事可做了。 “唉……”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跟禅院惠一起玩过家家或者是公主茶话会了。 距离标准的上学时间还有一小时,这将是独属于她的六十分钟,五条怜索性抛开了被旁观的束缚,直接懒散又自在地岔开腿,架在桌下横杠上的小腿伸得笔直,双手则是揣在百褶裙的口袋里,佝偻着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绝对很像是个不良少女,也有点像是甚尔会有的姿态,但不得不说,这个姿势真的好舒服。 保持着这副自在姿态,五条怜盯着窗外发呆,感觉困意又开始发酵了,眼睛忍不住要眯起来。如果不是忽然被喊了一声,她绝对会这么睡过去的。 “五条同学。” 闷闷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她猛抖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 “怎么怎么?” 从无趣的窗外收回视线,才发现天满隼站在自己的桌边,依旧带着厚重的口罩,不过脸色总算是好一点了。 上回说着马上就能回到学校的他,结果还是连着休假了整整两周。五条怜还以为他这学期都不见踪影了。 话虽如此,在那天之后,班主任就没再叫她去送过复习资料了,大概是把这份苦差事委托给了其他倒霉同学吧。 不管怎么说,不是自己就好。 在冒出了这一堆的想法之后,五条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坐姿好像完全暴露在天满隼面前了。 呃—— 尴尬感后知后觉地探出头来,但很快就填满了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坐端正了,可不得不说,这副混子姿态实在是太过舒服,让她怎么也舍弃不了。 再说了——她转念一想——对方都已经看到自己是什么坐姿了,要是突然变回端正模样,反而会显得自己很心虚吧? 这么想着,她瞬间觉得自己有了百分之百懒散的理由,心安理得地绽开笑容,对他说了一句早上好。 “你也来得很早呢。”她默默地把岔开的腿合拢了。 天满隼把书包放在了她斜后方的空桌子上:“是的,今天家里人顺路送我过来。” “是吗?真不错。” 揣在百褶裙口袋里的双手也拿出来了,装作不经意地捋平百褶裙凌乱的褶皱。 “之前帮忙送复习资料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 又提起这件事了。 五条怜坐正身子,用手托着下巴,勉强地笑了笑:“真的只是很小的事情而已,不用谢我的。” “那天,耽误了你很多时间。” “没事的,我的时间不值钱。” 而且,她的时间还很多——虽然说出这话总有种给自己立了flag的既视感。 天满隼似乎是笑了一下,能看到棉布口罩上压出了一道小小的褶皱,而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就和班里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特别的共同话题。 再等待上一会儿,就有同学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了。他们同天满隼问好,问问他身体是不是好些了,顺便也和五条怜说了句早上好,不过这份“顺便”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够触发的。 果然…… 五条怜忍不住想,天满隼果然已经打入了这个班级的社交圈子里——也就是说,完全和她不一样。 看来班主任所坚信的“你们同为转校生关系一定会很不错”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她可不觉得自己能和他——或是其他的任何人——打好关系。 那就接着发呆吧,窗外的云变得逐渐厚重。昨晚忘记看天气预报了,看起来今天不会是什么好天气。老师讲的那些知识点也从耳朵旁边美滋滋地溜走了。 说实在的,现在到底处在一种怎样的状态呢?五条怜自己也说不好。 一整个上午都在无趣和乏味中度过了,就连午餐也是乏味的炒面面包。其实也大可以不买炒面面包吃的,这依然是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算是怎么一回事的选择。 趴在桌上午休,教室里的声响好像完全与她没有关系,她几乎也要沉入梦境之中了。 不知道是否能算是“还好”,就在她将将要触碰到梦境的边缘时,有人正在呼唤她。 “五条同学。” 一如既往的称呼。 五条怜抬头,发现是教英语的羽田老师站在门口,正向她招招手。 是叫她过去的意思吗?难道她的英语小测验做得很烂吗? 但就算真的做得很烂,也不能全部怪她吧。烂成绩全是因为她在英语方面的基础真的很差。 她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但还是磨蹭着站起来了,一步一步挪到教室门口,说实话,满心都是不自在。 “有什么事吗,老师?”她抢下对话的先机。 羽田老师捧着一摞书,不知道为什么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紧张,煞有介事一般:“刚才你哥哥打电话过来,说是家里出了一点事,想要你快点回家一趟。” “哦——”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也该表现得稍微紧张一点才对,于是立刻换上了一副慌乱的神色,还很做作地抹抹额角,仿佛她光洁的额头上真的存在着多少汗水似的。 “我知道了。”八成是甚尔有工作找她帮忙了,但这个事实可不能说出来,所以她还是维持着那副惴惴不安的神态,“我现在就回去一趟。那下午的课……” “就算作是休假吧。眼下肯定还是家里的事情更加重要一点,不是吗?” “是是是……” 真是让人意外呢,还以为自己会被记缺勤。 五条怜偷摸摸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又退了两步:“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羽田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路上小心呐。” “明白。谢谢老师。” 然后,只花了五秒钟,五条怜就收拾好了书包,毫不犹豫地踏出了教室。坐在前排的七井纪子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要逃课。 “在‘严谨诚实’的成实高中,逃课可是万万不行的哟!”她试着用可爱的圆圆脸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模样,结果完全失败了,“可不能触犯校规呀,五条同学。” “不是啦。”五条怜尴尬地笑笑。 就算是真的要逃课,也不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拾书包走人的吧。 “只是家里有点事而已。” “这样啊……”七井赶紧换回正经的面孔,冲她挥挥手,“那就明天见啦,拜拜——路上小心!” 她也说了路上小心呢。 五条怜不自觉地怔愣了一下,心想大家都太有礼貌了。她可不常说“路上小心”这种话。 在正午时分踏出校园,多么稀奇。但考虑到这是归功于甚尔才得到的“特权”,也就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了。 等到学校的钟塔尖顶消失在楼房之间,她就迫不及待地给甚尔打去了电话。 “你的翘课时间开始了?” 一拨通电话,就是这么句挖苦的话。 怎么连他也这么说,难道对高中生能开的玩笑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吗? 五条怜撇撇嘴。知道电话那头的甚尔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于是更夸张地咧开嘴角,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对,我开始翘课了,感谢哥哥您的倾情帮忙。需要我做什么?” 他顺着她那句报复似的“哥哥”接着说下去:“哥哥我希望你帮忙跟踪一个人,不过在此之前,记得先回趟家,把你的相机拿上。” “需要我拍下目标对象的照片?”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有相机追踪起来会更加方便,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五条怜轻轻叹气,必须说一点重要的事实出来了。 “可是,你不觉得高中生带着这么个夸张的长焦相机很格格不入吗?” 甚尔不以为意:“就说你是摄影社的好了。” 成实高中可没有摄影社这么个社团。 她真想这么提醒甚尔,不过说了好像也没用,五条怜索性不吱声了,继续对他的安排挑刺。 “‘作为高中生为什么在上课的时间跑到街上拍照’,要是被人这么问了,我该怎么回答?” 她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只说:“你是不是在故意挑刺?” 五条怜怎么可能承认:“没有,我只是在向你讨教。” “你自己想答案吧。你又不是什么动不了脑筋的笨蛋。” “哦……” “不过,你啊。” 不知道甚尔这时候正在做点什么,但是听到了吱呀一声,说不定是刚刚从床上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过的嘛,就算是去上高中了也绝对不会耽误我这边的工作。难道,那个时候你只是在说大话吗?” 第96章 净说些了不得的大话 “你之前不是说过的嘛,就算是去上高中了也绝对不会耽误我这边的工作。难道,那个时候你只是在说大话吗?” 说着这话的甚尔,一时听不出到底是再用怎样的语气,但多少能够听出他的不满。五条怜瞬间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了。 “既然只是在说大话的话,那我——” 那他要怎样? 不再替她的高中学费买单了?不再找她进行任何与本职工作(所指的当然是咒术师杀手的工作)的协助?连带着连零花钱都全部取消归零?一切好像皆有可能。 如果是以前,她还会顺便再思考一下“被甚尔从这个家里赶出去”的可能性,不过这种事情她最近想得倒是不太多——确切地说,其实是完全没想过。也不知道这种安全感是从哪里来的。 五条怜等待着甚尔接下去的话语,但是他却没再说下去了,这份沉默也算得上是来自于赞助商的威胁。 “知道啦……” 没办法,还是先服软吧。 “我没有不情愿,也没有在挑刺,你不要想太多。” 干脆把责任推回给甚尔。 “那我现在就回家咯?” “嗯。回来吧。” 五条怜挂断电话,踏上电车,哐当哐当摇晃上两站。回到家时,甚尔却不见踪影,丑宝和惠也不见了。前者肯定是跟在了甚尔的后边,后者嘛,大概率是被送去了托儿所。 还有一部分的小概率是,他已经被带去禅院家卖掉了。当然这只是随意的乱想而已,才刚刚冒出头来,就被五条怜以苦笑掐灭了。 才不会有这种事呢。她想。 从柜子里翻出相机,再装上金贵的长焦镜头。真没想到这个昂贵的机械还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冰箱上贴着便签纸和相片,凌乱的笔迹写着目标对象可能出现的几处地点,她得挨个调查一遍,直到找到目标对象为止。 花了整整五分钟,五条怜才终于分辨出了每个字的意思。把地址誊写到手账本上,她就出门了。 早晨时还挤在一起的层云,此刻已经散开了不少,空气中漾着一点夏日的气息。五条怜走在青空下,手里捧着相机,心里却完全没在想任何和这次任务或是目标对象有关的事情。 她在想的是,再过几周,第二学期就该结束了,时间过得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但这也是因为自己转学的时间节点比较微妙。 第三学期,然后是高二,再然后,高中也会很快结束。之后要做点什么呢,一直当甚尔的万能小助手吗? 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五条怜不由得猛抖了一下,可能是心虚又或者是恐慌的心情钻了进来,瞬间就填满了她的整个思想。 是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不是现在就得思考的问题,但一定是必须思考的事情。 很想问问甚尔,正如每一次她感到未知或是迷惘时会做的那样,但如果是甚尔,他一定也给不出什么好答案,八成还会用一点无聊的废话把话题搪塞过去。毕竟,他是个没有“未来”的男人。 他总是看起来好像很活在当下的样子,可在很多时候,五条怜都觉得,他只是“当下”的囚徒,困在这一刻与过去的每一秒钟。 在时间向前推进之前,他始终是个既定的、不会改进的存在。即便“未来”真的已经到来了,他也依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他依赖在此刻。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五条怜自嘲地心想。 她和甚尔并没有什么区别——丧家犬的身份没有区别,困在过去的这一点没有区别,就连暗淡到一望无前的未来也是如出一辙。 她甚至还不如甚尔,毕竟他还被冠上了咒术师杀手这么个骇人的头衔,而自己仅仅只是蜷缩在杀手影子里的一团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的、渺小的存在罢了。 直到今天,五条怜还在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思考什么未来了。没有意义。 放弃思考的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畅快了好多,整个人都变得无比轻松。她甚至能够轻快地蹦跶在天桥上,先对着遥远的路牌拍下了一张根本不能算作是摄影作品的难看照片。 在目标对象可能出现的地点扑空了三回,直到登上了东京塔瞭望台,她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踪迹。 居高临下地看着变得无比渺小的高楼,其中的一栋写字楼里,走过了和目标对象很相似的女人。五条怜立刻举起相机。 只需要缩短焦距,炮筒般的长焦镜头将数百甚至数千米的距离压缩到根本不存在。目标对象行走在顶层的玻璃窗边,目光的方向似乎是在注视着大楼脚下穿梭而过的人群,一边看着一边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殊不知自己也变成了他人视野中的注视对象。 确定了目标对象所在的大致区域,东京塔瞭望台就没有彻底失去所有的趣味性了——反正她也只是为了目标对象才花钱买下瞭望台的门票的。 立刻下楼,朝着写字楼所在的方向而去。五条怜时不时举起相机,用镜头瞄准着目标对象的动向。 “喂!” 身后传来好不礼貌的呼喊,一个陌生的男人冲着她大吼。 “这里不许拍照!” 相机还举在手中,画着红色大叉的“禁止拍照”的告示牌也终于闯进了视线里。 刚才看得太认真了,完全没有发现还有这么块告示牌立在眼前。 五条怜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幸好,陌生男人又开口了。 “你拍照了对不对?快点把相片删掉!” 好嘛,这一开口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呢。 不只嘴上凶巴巴,他还伸出了手,要去抢她的相机。明明这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执法人员或是正经的工作人员。 再说了,为什么这个路段不允许拍照呢?真搞不懂。 唯一能想明白的是,五条怜一点都不想要被这种家伙触碰自己的相机,更不乐意把相册拿给他看——这可是她的隐私! 于是,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没有多思索半秒钟,五条怜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前一阵狂冲。 显然是被她的果断行动吓到了,陌生男人愣了一小会,这才撒腿追上,而五条怜早就同他拉开好一段距离了。 快跑快跑……怎么每次遇到正经的大事,总免不了要狼狈一番呢? 她自嘲地在心里这么想着,朝右方的小巷拐过去。挂不住脚跟的制服鞋松松垮垮,伴随着迈出的每一步啪嗒啪嗒响个不停,一个不小心,居然从脚上掉了下去,害她一脚踏在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嘶——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事情! 想要回头去捡起来,可身后传来了“别跑!”“给我停下来!”之类的咆哮,而且越来越近了。 听到这种话还会乖乖停住脚步的,除了蠢蛋就只有傻子了。 依旧是毫不犹豫地,五条怜抛弃了自己的鞋子,一脚深一脚浅地接着往前跑。 越过一道围墙,再从公共棒球场穿过去,最后找家便利店,悄无声息地在里头窝上十分钟(顺便吃了一根冰激凌和一小包薯片),陌生男人的身影并未追上来。 所以……安全了吗? 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腿酸脚痛。 要不,还是回去把鞋子找回来了吧? 在这个问题上,五条怜纠结了好一会儿。 虽然这真的不是一个什么值得思索太久的问题,但五条怜也有着自己的苦恼点。 譬如像是,没有了鞋子,明天该穿什么去上学。又比如说,现在折返回去,有没有可能与陌生男人打照面,然后继续被要求交出相机删除照片。 最最糟糕的可能性是,这个男人拿走了她的鞋子,目的当然是作为要挟。 如果真是这样,可就有点太过变态了。 思来想去,没有鞋子这件事好像比被窥探相机中的尊严更加糟糕。况且就算是最变态的可能性实现了,她也一定能有办法抢回鞋子且保护相机……吧? 下定了决心,还没来得及付诸实际,甚尔的一通电话就打过来了。 “确定目标对象了所在位置吗?” “确定了……啊不,等等,我再看看。” 天晓得在她“逃亡”的期间,目标对象有没有移动过。以免被抱怨一顿,还是先确定好结论吧、 “你没有在认真完成工作吗?”甚尔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 “哪有!我只是……反正情况很复杂,我就不在电话里和你解释了!” 有时间纠结她的工作成果,不如再给她一点调查的时间呢。 四下看看,熟悉的写字楼出现在街对面。 正巧,从这个角度也能够看到目标对象的踪影——甚至还更近了一点。 这下五条怜可以放心了,立刻对电话那头的甚尔送去了肯定的答复。但甚尔却只问她在什么地方。 只等了半分钟,他就现身了。 “你……” 他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头看到脚,最后化作一声不知所谓的轻笑。 “你怎么变成灰姑娘了?” 第97章 变成灰姑娘啦! 灰姑娘……这个描述其实还挺贴切的。 至于禅院甚尔先生为什么能够说出如此精准的比喻,全都是因为他最近跟着禅院惠看了不少公主电影。 五条怜心情复杂,本想吐槽一下甚尔与公主故事——尤其是灰姑娘——有多么不搭,但此刻果然还是尴尬感更甚,害得她一时哑口无言,丢了一只鞋子的那只脚也只能尴尬地缩在后头,无所适从。 在甚尔“你快把事情全都说出来”的目光催促下,她把自己的灰姑娘故事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了,说完就忍不住要叹气。 “所以。”可不能忽略了她现在惨淡情状,“待会儿我们能先去买双鞋吗?” 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让你去,但是不行。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你会帮我的,对吧?” “帮忙啊?会是会啦……” 丢了鞋子的右脚更觉得不自在了,不受五条怜控制似的动来动去,像只奇怪的小虫子。 “但我不能就待在这里等你吗?”她故意表现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姿态,“放心,就算是隔着一段距离,我也会努力提供支援的!” 甚尔当然也有他的坚持:“不能。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拉着你个麻烦家伙一起过去?” “唔……”五条怜居然真的很认真地开始思索起来了,“你需要一个人改变你的运气?或者是,你想要一个吉祥物?” 吉祥物…… 他瘪着嘴,有点无奈:“你哪里吉利了?” 论运气,五条怜绝对算是最差的那一档。就算真有些幸运的好事能够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不全是好运作祟,而是她真的有够努力。五条怜本人也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当甚尔这么说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觉得生气或者是难过,反倒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臂。 “哎,负负得正嘛!” 课堂上学到的知识,一下子就能付诸实际了。看来上高中还是挺有作用的嘛。 甚尔懒得搭腔,把话题从吉祥物上拉了回来。 “我今天需要一个有咒力的人来帮忙,所以你得跟在我的身边。至于鞋子的事情嘛……你先忍一忍好了。” 说着,他突然挤出一点笑容,说不上体贴也算不上温柔,只看得人心情微妙。 “就当是返祖了,反正我们都是猴子。” 他说得倒是豁达,实际上他才是那个两只脚都穿着鞋子的猴子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坚持显然也没用。五条怜别过头去,背着甚尔做了个鬼脸——并且完全没有发现店里的玻璃窗把她的这点小秘密彻底暴露了——顺便默默地往购物篮里加购了三个甜甜圈和年轮蛋糕,结账之后就一股脑地吃掉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着目标对象下楼。 感谢并不存在的负负得正的效果,目标对象很快就消失在了顶楼。数分钟后,她的踪影再度出现在了楼下。 搭乘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豪华的跑车,她驰骋而去。甚尔和五条怜也搭上计程车,一路跟到豪华别墅前。 “就是这里了,也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甚尔朝她勾勾手指。 “布下「帐」吧。” 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帐」?” 意料之外的笨蛋答复,他也茫然了那么一秒钟,忍不住回头向她投去目光。 “你不知道「帐」是什么?” “嗯……”她还是一脸茫然的,“对不起。” “没事,不用道歉。” 虽然出乎意料没错,但也还算是情理之中,甚尔其实可以理解。 暂且先解释了一下「帐」的定义,他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教导一个有咒力的家伙关于咒术的事情。 “你只要专心凝结你的咒力,然后念出‘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这句咒语就好了。”他说,“不难吧?” “听起来是挺简单的啦……但甚尔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不是没有……哦,抱歉。”五条怜赶紧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 甚尔依然说“没事”。 他并不很介意五条怜说出他没有咒力这个悲惨的事实,就好像他从来不会嫌弃一个和他一样的赌鬼抱怨柏青哥的机器中奖率越来越低。 “小时候学过。”他坦白说,“那会儿禅院家还对我抱有期待(虽然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或者是灿烂的期待,他想),所以会教给我和咒术师相关的事情。他们不相信世上存在着完全没有咒力的人。” “这样啊……” “结果试了无数次,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被那个家骂成是连「帐」都放不下来的废物。看来你比我还废啊。” “我没被教授过任何和咒术师有关的事情,所以——” 所以,就连被骂“废物”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啊,倒不是说她又多么想被骂啦。毕竟“被无视”和“被骂”是同一种等级的暴力。 五条怜眯起眼,看着甚尔。 果然,他们还挺像的。她忍不住这么想。 甚尔被她这副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发憷:“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赶紧摇头:“没什么。我会努力把「帐」放下来的。” “不是‘努力’,是‘必须’。我要把这次的暗杀任务伪装成是别的家族的寻仇,而咒术师对咒术师的杀戮,肯定少不了「帐」的掩护。” 原来是出于这个理由,才把自己也带过来了呀。 五条怜没觉得有多失望或是怎样。她只觉得很庆幸。 还好,自己至少有咒力,是能够派上用场的存在。 于是更无法想象放不下「帐」的甚尔在那个家里会是怎样。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着五条怜踮起脚尖,伸出手,搭在了甚尔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甚尔猛地站直了身:“拍我脑袋干嘛?” 五条怜决定装傻:“不干什么。” 她装得实在是太蹩脚了,甚尔都懒得戳穿她,甩甩脑袋,想把留在头顶上的那点触感全部甩开。 果然。 甚尔想,果然在被丑宝吃进去之后,她在自己的面前越来越不加掩饰了。 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遭殃的脑袋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轻哼一声:“你这家伙真够没礼貌的。” “我哪有!” 五条怜不太服气,甚尔也懒得多说什么。 既然如此,还是先放下「帐」吧。 该说是孺子可教呢,还是身为老师的甚尔教导成果显著呢,只尝试了一次,透黑色的弧形屏障就笼罩住了整栋别墅。别墅里的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透过窗户,却只看到了独自站在门口的男人。 说是独自,也许并不准确,因为他的脖颈上还缠绕着一只绀紫色的丑陋咒灵。他忽然笑起来,把手伸进了咒灵的口罩。 不妙。大事不妙。 屋里的人眼睁睁看着他掏出了一把特级咒具—— ——怪物猎人联名款限量PSP! ……不对劲! 甚尔愣了愣,丑宝也愣了愣,而最该对此负责的五条怜正惴惴不安地待在外头,生怕自己布下的这道屏障半途破碎。 虽然甚尔说「帐」碎了也没事,但这种事要是真的发生了,未免也太丢人太尴尬了,所以绝对不行! 忧虑感让五条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绕着一颗小树转悠了好几十圈,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破碎声。 回头一看,「帐」已然裂开。从最庞大的那处裂口中,甚尔慢步走出,阴沉的面孔上还沾着血。 看来……圆满完成工作了? 她咽了口紧张的唾沫,默默跟了上去,递上手帕。甚尔也伸出手,递过来的当然是五条怜的怪物猎人联名款限量PSP。 “你干嘛把这种东西塞在丑宝的嘴里?”他好无语,“掏出来的第一把武器就是PSP,真是要笑掉大牙。” “呃——” 其实五条怜也有点想笑,但她绝对不要发出半点不礼貌的动静。 “放在丑宝这里不容易丢嘛!”说着,她又把PSP塞进丑宝的嘴里了,“这台游戏机很贵呢。” 甚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明明以前是那么嫌弃丑宝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能混为一谈啦!” 自知丢人,五条怜一直是笑眯眯的,还推着甚尔往前走,生怕他再提及半点和刚才的尴尬事情有关的话题。 “既然什么都没落下的话我们就快点走啦,正好赶紧接惠惠回家。” 不知道是这句话中的“惠”还是“落下”让甚尔顿住了脚步,他终于开始正视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表情也变得委外僵硬了。 “对了。”一开口,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话语居然听起来如此别扭,“因为今天难得地提到了禅院家的事情,所以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来着。” “哦?”五条怜探身过来,歪过脑袋看他,“什么事情?” 要不要说呢?甚尔迟疑了。 说了能减少心里负担,不说的话,日后暴露了,绝对要被五条怜埋怨一番,他可不乐意。 “其实。” 所以。还是说吧。 反正这件事情也藏不住。 “我还没有和禅院家的老头子说,我要取消对惠的那场交易。” 第98章 感觉耳朵好像出现了问题? 五条怜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否则她不会听到甚尔说出了他还没有取消卖掉惠的那场交易。 所以,她很愚蠢地迟钝了好长一段时间,而这么久的踟蹰带来的反馈也只是一句迟疑的“啊?”而已。 “……啊?”她甚至还“啊”了不只一回,幸好下一秒就转成明确的抱怨了,“你不是答应我了吗,只要我赚到足够的钱就会取消交易的,难道你又想反悔?” “又”……这词说得。 甚尔越听越觉得郁闷,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羞耻柱上,正在被五条怜高高在上地批评。 不得不说,这可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 正想要替自己辩解两句,五条怜忽然又“啊”了一下——这回可是恍然大悟的“啊!”。 “你是想要两头通吃,对吧?”她很认真地瞪着他,一副认真面孔,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你既想要我赚来的五千万,又想要卖掉惠的十亿元,没错吧?你这个贪婪的家伙!” 好嘛,现在甚至被打上“贪婪”的标签了。真是糟透了。 甚尔一度哑口无言,也不知道是无奈到无话可说了还是怎么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来,摁在五条怜的脑袋上,用力压下去,还搓了好几下,害得她险些被埋在土里。 “你干嘛你干嘛!”五条怜当然叫嚷起来了,“现在可不是让你插科打诨的时候!” 说着这话的她像个大人,仿佛他们的立场完全换过来了,听得甚尔不太开心:“什么插科打诨……先不说我是不是个贪婪的家伙,‘贪婪’本身也不是什么糟糕的品格吧?” 人就是要贪婪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嘛,那种豁达的或是舍己为人的家伙都是些笨蛋。 五条怜可不会搭理他的这番悖论。*她板起脸:“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但禅院甚尔,你这家伙一旦贪婪起来,绝对会坏事!” “你——” 好嘛,根本没办法反驳。 既然如此,还是赶紧替自己辩白两句吧。 “我没有两头通吃的打算,毕竟某些人挣来五千万已经费了大劲了,要是还贪心得想要二者兼得的话,某些人绝对会在梦里杀了我吧?” 他说着意味不明的“某些人”,目光却无比明确地注视着五条怜,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五条怜懒得理会他拐弯抹角的定义,也不打算推辞这个“某些人”的身份,直白地举起了拳头:“在梦里杀了你应该不会,但一定会狠狠地揍你。” 甚尔低头,瞄了眼她不如沙包大的拳头,一点都没被吓到:“就用这个揍我啊?” “如果你希望我用更可怕一点的工具——比如像是扫帚或是拖把——也完全没有问题。” “算了吧,你又不是禅院家的那群烦人的老头子。” 只有那种人才会抄起手边一切趁手的东西对他拳脚相加。 “那你干嘛还不取消交易?”五条怜还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甚尔耸肩,表情稍有那么一点不爽:“不想呗。” “这有什么好不想的?” “换句话说,现在让你去联系你亲爱的六眼哥哥,你真的能马上就付诸行动吗?如果你说能,我会说我佩服你的。” “呃——” 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提到五条悟,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思绪几乎要飘散到不知何处去。 幸好幸好,飞散的思维很快就被现实拽回来了——现实情况就是,她的心脏正在无比不安地跳动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决定装傻。 “意思就是,要下定决心做一件麻烦的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 很轻地,甚尔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在想什么,八成是已经被麻烦的思绪填满大脑了吧。 说实在的,五条怜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包括这份倦怠般的厌烦也可以全盘接受,但是她无法认同。 “再晚的话……会来不及吧,不是吗?”她看着甚尔,“你想在失去惠之后再后悔没有尽快去做吗?” 不知道为什么,甚尔很不喜欢她的目光。 可能是因为这双深蓝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类似于蓝洞般的秘密,也可能是其中会倒映出浅浅的他的影子,他不愿意去看。 “……你说话为什么像个老师一样?”他只用这句反问作答。 “是吗?”五条怜耸耸肩膀,“这说明我每天去学校真的有在认真听讲。你对此高兴吗,赞助商大人?” “还行吧,一般般高兴。” 学着她的模样,甚尔也耸起肩膀,垂下时,莫名感到其他所有的心绪也一起掉下去了,拉扯着呼吸一坠、 “既然高兴的话。”趁着这个机会,五条怜抛出正经话题,“那就赶紧去把事情解决掉吧。继续拖着可不好。” 好像被说教了。甚尔故意重重叹气:“知道了。” “今天就去!” “今天?” 这家伙还真会压榨人哩! 甚尔想要反驳,对上的依然是五条怜正经的面孔。 今天的自己好像显得格外窝囊,在她的面前都无法说出什么辩驳的话语,如同小船一样被她推着往前走。 或许,也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再停在原地了。 既然达成共识(勉勉强强算是达成了共识),那就不要浪费时间,赶紧付诸于实际吧。 打车回家,就近找了个电话亭,甚尔钻进了红色的格子间,把五条怜关在了外头。 “我可不想用私人手机给禅院家的家伙打电话。会沾染上烂橘子的臭味的。” 这就是他选择公共电话的理由,但五条怜怎么想都觉得是因为他不想被自己听到对话。 甚至,很有可能,到了这一步他还想接着逃避——这可不行! ‘ 既然自己在这里了,那她当然要监督着甚尔完成使命才可以。 这么想着,五条怜瞬间充满了使命感,连一刻都不想耽误,赶紧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冷冰冰的的玻璃贴在了脸颊上,冻得人打了个机灵,她赶紧后退了一点,和玻璃隔开一小段距离。透过这层透明的屏障,听到了叽叽咕咕的嗡嗡声。 现在能够确定的是,甚尔确实是在打电话没错。至于是打给什么人的,电话里又说了哪些事情,这就无从得知了。 屏住呼吸,继续耐心去听。还没来得及分辨出一个字,玻璃忽然又拍到脸上了,啪的一声,差点把她扇飞。 “啊痛痛痛痛……” 她赶紧揉揉脸,真怀疑自己的脸颊已经肿得不对称了。 甚尔倚在电话亭边,抱着手臂看她,很意外的,居然没有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 “活该。”闹人的话倒是一句都没有少说,“谁叫你非要当扒墙角的小老鼠。” “我——” 真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惜属实没有多少辩解的余地,毕竟她刚才的偷听行径确实是扒墙角的小老鼠能做出来的事情没有错。 再揉一揉脸吧,五条怜直起身,挪到他身边。 “怎么说,交易取消了吗?”这才是眼下的重点,“不会是不顺利吧?你这通电话结束得很快嘛。” “一点也不顺利。”甚尔扯扯嘴角,“老头子根本没耐心听我说了什么,给我丢过来一句‘有空来禅院家我们亲自商量’就挂断了。烦死人。” 当时约定交易时,臭老头倒是愿意屈尊纡贵地离开出禅院家,到了解除交易的时候,却又躲回到那个腐臭的龟壳里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 五条怜眨眨眼——这样的事件展开可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那……”她必须问问,“你要回一趟禅院家吗?” 代入自己的角度,她可不想回到五条家。哪怕是为了禅院惠,她也要在“回家”这件事情上好好地犹豫一下。 “不回去,然后呢?你最喜欢的惠就会被卖掉了。”他的语气好生硬,像是冰块砸在地面上,“解除交易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五条怜不是很高兴:“别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如果不是你真心想要解除交易,那不管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你的决定的。” 她心里很有数,自己可没有本事改变甚尔的想法,正如他也没办法扭曲她的决心一样——所以,一切的变化,全都是源于自己的内心罢了。 对于这一点,甚尔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依然不想承认。 一定是因为五条怜,所以现在才落得这种下场了。他告诉自己。 烟瘾翻滚着涌了上来,摸摸口袋却连烟头都没有摸到,路上也挂着巨大的禁烟标志,他的渴求完全落了空,只好化作一声叹气散在风中。 “行吧。行吧。”他罢休了,“那就去吧,明天就去。” “加油哦,甚尔。”五条怜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甚尔的肩膀,“一定没问题的!” 甚尔干巴巴了笑了两声:“你这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算怎么回事,不会是以为你能从这份苦差事里逃走吧?” “我哪有高高挂起?……不对。”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立刻警觉起来了。 “你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很忽然的,甚尔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伸出手,亲昵地揽住五条怜的肩膀,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有这么好。 “让你跟着我一起去禅院家的意思。” 第99章 并不愉快的拜访 “我?” 五条怜又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问题了——质疑了这么多次,说不定真的已经出问题了。 “你说,要让我和你一起去禅院家?” 甚尔点头。她这副惊讶到极点的反应很符合他的设想,他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了。 “没错。”他给出简洁的回答。 “可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啊。”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没有错,“因为我很没用的。” “我知道你没用。” “你怎么还应下了!” 倒是给她留点面子啊! “但是呢。” 甚尔垂眸,余光的一角还能瞥见到五条怜歪歪扭扭的脚步——差点忘记了,她现在还处在灰姑娘的状态。 “要是你跟着一起去了,说不定能分散那些人对我的注意力。” 她歪过脑袋:“真的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去会害怕吗?” “你觉得我会害怕?” “嗯。” 五条怜抿了抿唇,开口时,心脏跳得有点太快了,几乎要伴随着话语一起吐出来。 “没办法取消交易,没办法阻止惠惠被卖到你讨厌的那个家的命运,这不可怕吗?我觉得很可怕——我会因此害怕。” 她说。 丑陋的恐惧就这么赤。裸裸地剖析在甚尔的面前,他也不由得愣了愣。 “没什么好怕的。”他移开目光,只看着脚下的人行道地砖,“会顺利的。” “这算是你的‘获胜宣言’吗?” “不算。” “行吧……” 搭腔失败了。 难得下定了决心,那当然是说干就干,隔天他们就来到了禅院家门前。 “你们家……还挺大呢。” 看着华丽的门扉,五条怜忍不住发出了这种很庸俗的感叹。 甚尔不高兴地撇着嘴。 “什么叫‘你们家’?” 五条怜装作天真模样,仿佛一点都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不对劲:“就是禅院家的意思呀。” “我家是我家,禅院家是禅院家,别混在一起。”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满的轻哼,“再说了,这有什么好感叹的,御三家不都是一样的豪华做派吗?要我说,你们五条家的大门,一定也很漂亮吧?” 他故意在“你们”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听得五条怜心里憋火,可是也没办法反驳或是否认。 毕竟,五条家的大门真的很豪华。 不愉快的话题到此结束,他们谁都不说话了。甚尔往前走了两步,向门房通报自己的来访,结果却被告知今天老头儿不在。 “啊……”听到这个消息,五条怜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下去了,“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和她哭丧着脸的模样完全不同,甚尔一脸明媚,大可以和今日放晴的天气媲美。 “回家呗!”他轻快地说。 “只能回家了吗,不能再做点别的什么吗?”五条怜还是觉得不太甘心,“我今天可是请假了耶,怎么能浪费这难得一次的缺勤!” “我知道。”她的请假电话还是他打的呢,“就当是休息了。明天再来吧。” “那明天也是接着请假?” “不然呢?难道你就这么想要回去上学吗?” “唔——” 五条怜迟疑了。 说实在的,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去学校,只是这种脱离了既定日常的感觉让她觉得有点微妙罢了。 隔天是个下雨天,以“雨天出门会弄湿鞋子”作为借口,这一天甚尔根本没出门,五条怜也只能郁闷地窝在家里。 雨下了一整周,假当然也休了一整周。现在轮到自己被送作业了,上门的还是坐在她前排的七井纪子。就在她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邀请人家进来坐坐的当口,对方就已经笑眯眯地跑回家了,害得五条怜觉得自己是个超级没礼貌的家伙。 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真的把对方邀请到了家里,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家庭构成呢? 她和哥哥以及哥哥的孩子住在一起吗?好怪的一个家。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开始庆幸自己只是个没礼貌的家伙了。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下之后,也还是没能迎来晴日,不过阴天并不能构成甚尔懒惰的理由,于是他们再度踏上了前往禅院家的路上。 绕过漫长的围墙,从墙内探出枝条的松树泛着一股浓郁的香气,不知道禅院家的庭院会是怎样的。五条怜有点好奇,但也没有那么好奇,不过,如果能有机会看一看,她会觉得高兴的。 围墙走到尽头,右拐,再走到尽头,熟悉的华丽大门再度出现。这次的通报总算是没有落空,老爷子正好在,他们俩被请进了家中。 说是“请”,其实也不贴切,因为根本没有人特地引见他们,看门的老大爷也狗仗人势,翻了翻眼皮就算是给予通行的许可,直到走远之后,还能听到他发出一阵轻哼。 到底有什么好哼的?搞不懂这家伙哪儿的傲气。 五条怜在背后偷偷做鬼脸,却被甚尔提醒说不要分心。 “那家伙一贯就是这样子的。”甚尔告诉她,“不用理他。反正你这辈子只会和他见面一次。” “不只一次。”五条怜认真地眨眨眼,“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还要再见面的。” “……也是。” 有点无奈,不过的确是事实没错。 “对了对了,你知道吗?” 五条怜小跑着凑过来,碰碰他的手臂,刻意用轻快的语气说, “我和大多数陌生人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和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在那短暂的一眼之后,很可能直到死去我们都不会相见了。” “从学校里学到的?”甚尔好扫兴。 还好还好,五条怜的兴致并没有被这么一句话扫走。 “是啊,不然还能在哪里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 她轻快的步伐几乎要蹦跶起来,甚尔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禅院家也能这么高兴。 大概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家里待过吧。 如果是行走在五条家,她一定会像是现在的自己一样,脚步沉重,黏连踟蹰。 “也就是说。” 她忽然停住脚步,竖起一根手指,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了不得是的事情,却害得甚尔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去看她。 “接下来再和看门人见面,就是我们和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了。” 甚尔愣了愣,这才笑出声来。 “你就这么安慰你自己?” “不然就没办法释怀了,不是吗?”她小跑着追上来,“禅院家的格局和五条家很像呢……你以前住在哪里?” “被赶来赶去的,很多地方都住过。最后住在了护卫队的大通铺里。” “护卫队是什么?” “是没有术式的废物的归宿,最后会变成保护咒术师而死的杂兵NPC。” “真不容易……” 甚尔发出一声轻笑:“真变态才对吧?” “是挺变态的。”顿了顿,她接着说,“我住在偏僻的小院里,那里光秃秃的,冬天会很潮湿。” 其实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说起根本不想提及的那个家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在甚尔的面前说起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舔舐伤口了。 “以前我射箭的时候不小心杀死了只小鸟,我把尸体埋葬在了小院的门口,后来那里开出了蓝色的花。” “是什么品种的花?” “我不知道。”她坦白说,“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了。” “行吧。” 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没有答案的答案,而与五条怜话语中所描述得完全不同的、华丽的小院也近在眼前。甚尔对这里还算熟悉,虽然过去不常来,但并非一次都没有来过。 与他许下交易的老爷子就待在里头,或许已经换上了一副嗤笑的面孔等待着他。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麻烦。 “行了。”他停住脚步,“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诶?”五条怜有点意外,“我不跟着你一起去啊?” 甚尔丢过来一句反问:“你跟着我一起去干嘛?” “帮你一起协商呀!” “……你个外人又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忍不住叹气。 “虽然我对这个家来说也是外人没错,但别忘了,姓氏是‘五条’的你更加是外人中的外人。”甚尔甩甩手,“好了好了,就在这里待着吧。我马上就搞定了。” “哦……” 虽然真的很无奈,但除了接受这个安排之外,五条怜也没有别的什么选项可以挑了。 看着甚尔的身影消失在小院里,等待的时间正式开始了。 前不久还为了送作业而苦等半天,真没想到才过了不多久,就要经历同样的事情。 五条怜无聊得在原地打转,满电的手机放在口袋里,根本不想拿出来。她可没心思玩手机。 阴沉的天没有日光,待在白日之下,还是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她随便找了处树荫,在花坛边坐下。 是不是已经过了很久,还是时间根本没有推进太久?又或者是,对于谈判不成又的担忧害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说真的,她已经觉得很难忍耐了。 叹一口气吧,在这口气吐到尽头时,余光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五条怜立刻站起来,才发现那不是甚尔,而是金发的青年。 有短暂的一个瞬间,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发的青年似乎……正在朝她走来? 第100章 彩云猪猪 金发的青年长了一双狐狸眼,明明面容之间和甚尔很是相似,但偏就是这双眼睛把两个人明确地区分了开来,让五条怜很快地意识到,他很可能和甚尔不是一样的人。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居然朝自己走过来了,带着一脸不齿的笑。不用猜也知道,他说出的第一句话,肯定将会是挖苦没错了。 五条怜一点也不想进行苦涩的对话,也不想成为被他人挖苦嘲讽的对象,更加不希望这不愉快的沟通发生在和五条家一样沉闷迂腐的另一个御三家的地界里。 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开始逃跑呢?如果翻围墙的话,说不定很快就能逃走了。 而且,她今天可是穿了一双很适合逃跑的帆布鞋呢——绝对不可能再变成仙蒂瑞拉了! 这么想着,五条怜几乎都要站在起跑线上了,可金发的青年却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的行动那样随性地抱着手臂。 “干嘛?”他发出一声嗤笑般的询问,“觉得我很可怕吗?” 五条怜想了想:“一般吧。只是觉得你不太友好。” “都还没有好好对话过,就觉得我不友好了吗?”禅院直哉慢悠悠靠近过来,让距离在不知不觉之间缩短,“你是和甚尔一起来的?” “是。然后呢?” 她又不会干涉禅院家的任何事情,也没有权利和能力做出这种事。 对方咧开嘴角,一双狐狸眼眯得更加狭长了,真不知道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表情来着:“上次他回来,也是带了个女人来着。那家伙看起来比你还要废物,一看就知道是个普通人。不过你嘛——” 狐狸眼上下一挑,把五条怜看了个遍。 “你也挺废物的样子。他怎么总喜欢找比自己更弱的女人,想要衬托得自己更强吗?没这个必要吧。” “……” 果然,这家伙一开口,吐出来的全都是挖苦的话,而且还挖苦了不止她一个。 五条怜有点不服气,也对话题中涉及到的另一个人感到不甘。想要反驳,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干脆笑了笑。 无视才是最好的回答。 话题就这么掉在了地上,直哉有点不爽,又往前走了两步。 “难道你连话都不会说吗?这么看的话,你连上一个女人都比不过了,至少那家伙还会腆着脸说给我添麻烦了。” 五条怜摆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客套话你也当真呀?你可真是——” 然后就不说了,只露出一副微妙表情,咋舌摇头,把一切都埋进沉默里。 直哉恼了吗?可能有一点。 生气了吗?他可不会承认。 总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了,伸出手来想要去抓她的衣领,探出的手却不成想,触碰到了甚尔的衣袖。于是这只手飞快地缩了回去,突兀的动作像是之间触碰到了什么让她刺痛的东西。 “好了。”抓着五条怜的手臂,甚尔把她从花坛边缘拖了过来,“回家了。” 五条怜眨眨眼:“结束了吗?” “不结束我也不会走出来的。” “也是也是。” 五条怜笑眯眯,跟着甚尔往前走。全程她都没有再理会直哉一下。 所以,直哉会是什么反应或是表情呢?抱歉,五条怜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在走远了之后,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无声地对他说了句“再见”。那时看到的他的表情是气急败坏的狰狞面孔,看得她心情更加畅快,忍不住要蹦跶在小路上了。 “怎么样怎么样?”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对话进行得还算顺利吗?……咦,感觉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抱歉,其实她刚才完全把精力放在直哉的身上了,直到这会儿才发现甚尔阴沉的面孔。 笑眯眯的神情一下子垂下去了,五条怜觉得好不安。 “是不是谈得不顺利?”她问得小心翼翼的。 “还行吧,不算多坏。”嘴上这么说着,甚尔却忍不住叹气,“反正交易是已经取消了……” “好诶!”她已经开始欢呼了! “但是要付违约金。” “还有违约金啊?好抠门……” “禅院家就是这样的。” “那违约金要付多少钱?” 问到点子上了,这就是甚尔忧愁不已的原因。 “二十亿。”没想到,痛苦的事实说出口来倒是挺容易的,“正好是交易额的一倍。” 五条怜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嘶——需要一次性还清吗?” “在惠的术式展露之前还清。” 倒吸的这口凉气总算可以畅快地吐出来了:“还好还好……还有时间……” 自从“亿元”这个单位听多了,五条怜愈发觉得几亿元也不是什么大钱,完全是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努力敲诈就能够攒出来的一笔钱。 再不济,把咒具卖了也能凑到二十亿的嘛。 她可是知道的,甚尔有一把价值五亿的大刀。光是凭借这把刀,就能轻轻松松偿还掉百分之二十五的债务了! 看着五条怜一副自在模样,甚尔又觉得她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难免有点郁闷,一掌拍在她的脑袋上。 “别表现得好像这件事情和你完全没关系一样。”他劝诫着,“我的工作增加了,也意味着你的工作会增加。到时候,你美好的高中人生也就没得享受了。” 五条怜捂着脑袋,就算是挨了一掌也还是觉得心情不错,蹦跶的脚步一点都没有停下:“没事啦没事啦!” 反正她已经逐渐感觉到了高中生的无趣一面,读书这件事在她心中已经变成了一桩可有可无的必选项了。 “重要的是,惠惠回来了呀。”她笑着跳到甚尔面前,“不是吗?” 是吧。甚尔想。 或许从最开始,他就不该动着让惠回到禅院家的决定。 为什么要把惠送回去呢?那时想的是,对自己而言烂透的那个家,总会成为更有天赋的他的孩子的家。 如果幸运地继承了十种影法术,那么他的儿子将会成为禅院家的家主。 多么讽刺?没有咒力的、被禅院家所有人唾弃、在虐待中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他,他的血脉带来了未来会统领这个家得家主,仿佛能够自此将所有自诩有天赋的咒术师踩在脚下。这一定很讽刺,就像是一出完美的复仇。 或许——他是说或许,或许当时的他,怀揣的就是这样的念头。 现在,期待也消失了,但好像没什么好后悔的。 五条怜越走越快,蹦跶在他的前头。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交易撤销了,惠能够留在身边了吗?还是知道了他背上了二十亿元的债务,为他的可悲窃喜着呢?不知道了。 这家伙的心思,他偶尔能够摸透一点,但多数时候,他并不懂她。 但这不也挺好的吗?他想。 她,还有自己,与收纳型咒灵丑宝,以及他的孩子——会被无术式和无咒力的两个废物养大的孩子。 就这么像狗一样聚在一起,不是也挺好的吗? “肚子饿了!” 五条怜转过身来,一边后退着走路,一边对他说,依旧带着那副笑眯眯的面孔。 这么走路会摔跤的。 还来不及这么吐槽一句,甚尔想法就已经成真了。 咚——有个人凄惨地摔在了禅院家的门口! “啊,好痛……”五条怜可怜兮兮地捂着后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散架了,“我其实和禅院家相性不合吧……” 不是遇到不友好人类,就是挨甚尔的打(虽然轻到完全可以忽略),临走了还要摔上一跤,甚至带着自己来这里的甚尔还在狂笑不止,未免也太过分了! 还来不及发火呢,笑到弯腰的甚尔忽然摆摆手:“行了行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五条怜很不争气地竖起了耳朵:“真的呀?” “对。” 十分钟后,他们一起坐在了最近的一间松屋里,店员送上刚刚加热好的两份牛肉咖喱饭套餐,虽然香气扑鼻,但一想到这是从料理包里冒出来的仅仅价值一千块的便宜快餐,她就觉得郁闷。 “为什么只吃松屋啊!”她小声抗议,生怕被隔壁桌的顾客听出自己的不满,“虽然我不觉得松屋有多难吃,但我们今天可是处理了一桩大事情诶!就不能吃点大餐吗?” 甚尔伸手过来,拿走了两人之间的焙煎芝麻酱,一边打着圈浇在沙拉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处理了一桩大事,不是‘我们’。” “是你非要叫我过来的哟!” “行吧行吧,那就是‘我们’了。” 他把芝麻酱放回去,一本正经盯着五条怜。 “我们吃松屋,因为你就是个像松屋一样的家伙。” 五条怜被他看得不自在:“什么意思?我没懂。” “意思就是便宜,好找,且味道勉强还过得去。” “什么嘛!” 五条怜气呼呼地鼓着一张脸,怎么都不愿意苟同这番说法。 “既然我是松屋一样的家伙,那你就是萨莉亚一样的男人——看起来是像模像样的西餐厅,实际上压根就是便宜的日式连锁料理店!” “嘁——” 算了,懒得和她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糟透了 禅院家的麻烦协商解除,就又该回到读书的无趣日常之中了。 慢悠悠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踩在脚下的硬邦邦靴子与地砖挤压出难听的声响,一下子穿透了耳机里的音乐。五条怜关上MP3,又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还是好明显。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放轻脚步一点才好。 不过,这条路上也没什么。她又来早了——她最近总是来得很早。 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嗯,今天应该也不会被说吧。 高中生的校服很可爱,但制服鞋实在是个讨厌的东西,看似小巧精致,实际上是一把柔韧的刀刃。 楦得不够宽松的鞋头挤压脚趾,平平的鞋帮挂不住脚跟,坚硬的鞋底仿佛钢板,哪怕只是走路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鞋子里填满了松垮的空气,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逃亡的路上还能狼狈地把鞋子弄丢。 所以,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制服鞋都不适合五条怜。 意识到了这一点,小巧可爱的制服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魅力,她也懒得再买新的了,干脆地套上了一双笨重的马丁靴,舒坦地走在两点一线的路上。 本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的,直到昨天和同样早来学校的七井纪子在路上遇到了。 “五条同学来得真早!”她打着哈欠,怎么看都提不起精神,“难怪每次一到教室就能看到你坐在里头,好厉害。” 起得早也算厉害吗? 她纯粹只是为了躲避和小海胆的白天娱乐时间(换句话说就是想把育儿责任推给甚尔)才早早来学校的,这可不是什么崇高的值得敬佩的好事。 五条怜笨拙地笑了笑:“嗯,也没有啦……你今天也来得很早呀。” “我是为了社团活动嘛。” “哦——” 完全想不起七井是哪个社团的了,貌似她也没和自己说过来着。 还好还好,这点小事不成问题。七井自顾自抱怨起来,满满的怨念就算不插足也无妨。 “前辈们超折腾人的啊,说什么要在晨练之前把球场收拾干净,可昨晚结束训练的时候,我们不是早就收拾好球场了吗?唉……折磨人。” 五条怜默默听着,对社团的向往程度又降低了几个百分点:“这算是职权压迫吧?” “是啦,肯定是!”七井像模像样地攥着拳头,“总有一天,我要掀翻这种压迫!” “总有一天……今天不行吗?” “今天?唔——”她握紧的拳头一下子掉下去了,“今天就先忍着吧。” 说罢,她低头叹气。但正是这一低头,让她看到了五条怜脚上那双截然不同的厚重靴子。 “五条同学的鞋好酷!”她发出小小的惊叹,“不过,你不怕被教导主任发现吗?” “……诶?” 只是鞋子而已,和教导主任有什么关系? 七井一脸认真:“学生手册里写了,穿着打扮要符合规定,不可奇装异服。” “是嘛——” 只是一双靴子,应该不算是什么奇装异服吧? “我都穿了好几天了,好像没人说我有什么不对的?”五条怜挠挠头。 “真的吗,那太好了!”七井又攥紧拳头了,“从明天起,我也要直接穿运动鞋来上学!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制服鞋,为什么我们学校总是把什么都管得那么严呢?真讨厌。” 也许因为校训是“严谨诚实吧”,虽然穿怎样的鞋子和严谨根本没有关系就是了。 五条怜心里这么想着,但却没说出口,只是这段对话结束之后,她稍稍有点开始担心自己的鞋子会不会太扎眼了。 不过,担心归担心,今天还是照常穿着靴子来上学了,惴惴不安的情绪好像也没有多么强烈,只是脚步略显踟蹰。 今天没在路上见到七井,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前辈们终于厌倦了职权欺压,还是她终于掀翻了职权压迫。等待会儿见到她了再问问看吧。 这么想着,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反光,是日光照在了某个人秃顶的脑门上。不用想,一定是属于教导主任的光芒没错——正如每所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秃头那样,成实高中的教导主任的脑袋上也寸草不生。 起先,教导主任隔得远远的,五条怜没留意到他,他也没有留意到自己,两人相安无事地走着。 很忽然的,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低着脑袋走过来,表情很严肃。 “这位同学。” 用这么个称呼,显然是因为喊不出五条怜的名字,还好她也不知道教导主任姓什么。 “你的鞋子,貌似有点不太对啊。” 也没有什么严厉的指责,说出的话也算得上友好,可还是很让人觉得变扭。她忽然很希望自己穿着的是一条长裙,这样就能够把鞋子藏进裙摆里了。 她尴尬地挠挠头:“我原本的鞋子丢了来着……哈哈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添上两句笑声,听起来实在是太别扭了。 教导主任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这不应该是你不穿制服鞋的理由。” “呃——”怎么就不是了?“我明白了。” 虽然心里满不情愿的,但果然嘴上还是得求饶。五条怜知道自己从成绩到出勤率都不算是顶尖的好学生,也就只能在作风上拉点好感度了。 “虽然很抱歉,但是。”教导主任说,“我得给你一个处分。” “……处分?” 只是因为没有穿合适的鞋子,这就要收到处分了? 五条怜一下子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情愿?这当然了! 很生气?唔……好像也没有到这么夸张的程度。 总而言之,郁闷的心情是一定存在着的。五条怜很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惜也是无从下手。 既然如此,还是乖乖地接受处分吧。毕竟她还是想做明面上的乖孩子的。 耷拉着脑袋,跟着教导主任走进办公室,一边看着对方写下处分书,一边听他强调高中生的穿着打扮应当如何得体,而五条怜只能盯着他油光滑亮的皮鞋,心想到底是他的太太还是他自己把鞋子擦得如此干净。 唠叨持续了二十分钟,最后以一声叹气的“你先回去上课吧”结束。她听得快要缺氧了,艰难地走回教室。 “哎!”一踏进教室,七井就冲她招手,表情好得意,“今天是我来得比较早哦!” 好嘛,在这场早到竞赛中,终于轮到七井摘下桂冠了。 说实在的,五条怜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情,毕竟胜者本该是她。但在度过了一个糟糕的清晨之后,她觉得这点幼稚的小小胜利也挺有趣了,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是啦,恭喜你。”五条怜圈起双手,摆出王冠的手势,往七井头上一放,“册封你为早到王。” 七井得意地仰着下巴:“哼哼——多谢您的册封!不过,你看起来怎么像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昨晚没睡好吗?” 努力挤出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五条怜的表情在一秒钟内迅速垮下去:“不是的……我只是吃了个处分。” “‘只’!?”七井要跳起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没穿制服鞋。” “诶!?” 七井一惊一乍的动静太夸张了,有几个男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更前排的桐原同学也转头过来,搬着椅子凑近了:“怎么怎么?” 姑且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烦人的唠叨则是被压缩成了简短的几句话——五条怜可不要拿自己的痛苦折磨其他的听众。 “诶,怎么这样……”七井捂着嘴,“我今天也没穿制服鞋来上学来着,难怪没被逮住,原来是因为五条同学你被集中火力了。” “哈哈哈……”五条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啦……” “我觉得好对不起五条同学。” “没事啦,没什么好道歉的。是我误导了你才对。你没收到处分是好事” 反正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处分而已。五条怜这么宽慰自己。 “为什么非要穿制服鞋不可啊?”桐原搞不懂。 五条怜回想了一下教导主任口中的那些唠叨:“说是穿上校服就代表了学校,如果日常穿着得不够妥当,会让其他人误认为学校太过松散。还有就是,高中生都是穿制服鞋的。” “什么嘛……” 桐原和七井几乎是同时撇了撇嘴,谁都觉得这番论调很离谱。 “先不说鞋子是不是真的能代表学校,制服鞋本身就很不好穿啊!”七井愤愤地说,“再说了,到了学校就得换成室内鞋了,通勤路上的这点时间,就不能穿些舒服的东西吗?还要为了这点小事处分,太夸张了。” “对了。”桐原转头去问一旁的男同学,“男生要穿制服鞋吗?” “没有这个要求,只说白色运动鞋就好,没有要求款式。” “这就更加不公平了!” 七井的拳头又攥紧了,不过下一秒就放下了,并不是因为她的怒气突然消失无踪,而是她想到了一个很妙的念头。 “你说,我们发动‘制服鞋革命’,怎么样?” 第102章 打响JK反抗第一炮! 制服鞋革命……听起来像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有多了不得呢?几乎是在听到这个词的当下,五条怜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这种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去搞吧——她真想这么说。 当然了,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虽然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直白地说出来。 不直白的下场很明确,当然是她也被卷入了这场革命之中。 说是“革命”,其实也没有那么吓人,毕竟她们的标的仅仅只是制服鞋而已。 由七井对班里班外的女孩子们进行游说,桐原负责搞计划和安排,而没什么擅长的五条怜,则是成为了这场革命的楷模人物——一个活生生的因为不穿制服鞋而遭到处分的例子。 “真的能有人加入我们的小联盟吗?” 帮着桐原写控诉大字报,五条怜忍不住问。 “还有,我们真不会吃处分吗?” “大概会的。”七井坦白说,“但为了自由,吃个处分也没关系!啊,不过五条同学你已经背上一个处分了,要是再吃一个的话……嘶——你要不还是退出吧?” 事到如今才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桐原向七井投去一个白眼:“不是你自己把五条同学拉过来的吗?你呀,说话老是缺根筋。” 七井不服气:“我没有缺根筋!再说了,你能不能别老是冲我翻白眼呀!” 两个人像是要吵起来了,实际上这只是她们之间再常见不过的对话风格而已。 直到小小革命开始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七井和桐原两个人在初中时候就是同班同学了。 更巧合的是,这个班上有不少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初中,难怪形成了身为转学生的自己很不容易融入的环境。 “对了,五条同学。” 两个人的拌嘴稍稍停了一段,七井忽然唤她。她赶紧中断了胡思乱想,抬起头来:“嗯?” “你今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革命事宜可不能在学校时间里完成,她们的计划是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再腾出一点点时间,在学校旁边的这家连锁咖啡店进行。最近是在做大字报,下一步似乎是要定制横幅,总之弄得非常正经。 七井和桐原都是体育系社团的,与回家部的五条怜截然不同,是天没有彻底暗下之前绝对不可能结束部活的超级活力高中生。 既然被拉进了革命小联盟,什么都不做似乎显得不太好,况且回家之后也没什么事好做,五条怜干脆把时间全都丢进了等待之中。 “还好啦。”她说,“我有自己的消遣方式。” 五条怜打发时间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趴在桌上打盹、在图书馆里绕着书架一圈一圈打转,以及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要是真的很无聊,也可以来看我们篮球社的练习赛。”桐原这么提议,“当然了,前提是你得喜欢篮球。” “也可以来我这边!”七井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我们是成实高中女子排球社!” “唔——是个不错的建议。” 虽然她一点都不懂篮球还有排球就是了。 但抛开对球类竞技的匮乏知识面,五条怜说出的这句“不错的建议”绝对不是什么客套的搪塞话。她真心觉得这想法不错。隔天的放课后,她难得地没有腻在教室里,迈步走向体育馆。 说起来,排球社和篮球社都在哪里练习的来着?昨天忘记问了。 五条怜摸索着前进,一不小心又绕回到了教学楼。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乐声,演奏着和这个学校格格不入的摇滚乐,她忍不住驻足,探头往里瞄了一眼,看到了架子鼓和吉他,还有看起来更酷的、她也叫不出名字的乐器。 似乎是乐队,正在排练着。但就在她偷瞄的时候,他们的练习停下了,里头的人也发现了门没关紧,走过来正准备合拢门扉,却正好和五条怜打了个照面。 啊,偷窥行径被抓现行了! 五条怜一时有点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逃走才好。 这会儿,逃跑好像也有点来不及了,开门的同学困惑地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 “是不是想要加入我们的乐队?”看起来像是队长的前辈一脸兴奋,拉着她过来,“来吧来吧,玩乐队很有趣哦!” “啊?不了不了,我只是路过……” 笨拙地笑笑,五条怜已经开始后退了,视线不自觉扫过音乐教室的每个角落,意外的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天满隼正背着吉他呢。 算了,先点头致意一下吧。 在这么尴尬的场合面对面,真是有够怪的。 虽然后退了,但前辈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么个跳进陷阱里的小小猎物。几乎是立刻,前辈就在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又诚挚地说着他们的乐队如今有多么缺人的事实,听得五条怜都动起恻隐之心了。 “可是……” 恻隐之心归恻隐之心,她可没有忘记现实情况。 “可是我不会乐器——一点都不会。” 如果摇滚乐队愿意接受三角铁演奏家的话,或许她可以试一试。毕竟三角铁可不需要什么乐理知识或者专业技巧。 前辈的表情稍微僵了僵,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还有这种情况存在。还好窘迫感没有持续太久,前辈很快就释怀了。 “没事!”前辈大度地摆摆手,“那就来当我们的环节吧!我们急缺听众的反馈意见。” 当个听众?这倒是没问题。正巧她也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于是,搬一把小椅子坐在角落里。乐队好像在排练一首新歌,总是一段一段地练习合奏,却经常合不上。好几轮练习下来,都没有完整地演奏完一遍。 不晓得不顺利的磨合是不是容易带来枯燥感。天还没有彻底暗下,乐队的练习时间就结束了。看着前辈们收拾乐器,五条怜松了口气。 至少逃过了“听众反馈”这个环节。她想。 乐队里没有体育系社团严苛的上下级关系,不过还是要等到前辈们说了再见之后才能告辞。知道高一的自己还处在金字塔最下游,哪怕是挂着“听众”的免死金牌,五条怜还是很耐心地等到了最后。 “谢谢你来听我们今天的练习。”合上最后一条拉链时,天满隼忽然说。 “不用客气,我本来也没什么事要做。” 接下来也无事可做了。 五条怜瞄了一眼窗外,夕阳依旧明亮,不知道七井和桐原的部活什么时候结束。她轻轻叹气。 “怎么了?” “没事。” 天满隼扯了扯口罩:“是在等七井和桐原吗?” 五条怜愣了一下,这才笑起来。 “我们的小联盟被你发现了?” “嗯。我昨天看到你们了。”他似乎也笑了一下,“制服鞋革命,要加油啊。” “谢谢。” 并肩走出音乐教室,长长的走廊汇聚了一段长长的沉默。天满隼推开教学楼的大门,回头问她,觉得今天的演奏怎么样。 “演奏呀?挺好的。”其实没怎么认真听,索性岔开话题吧,“没想到天满同学会弹吉他。说起来,我有一把和你很像的吉他。” 他这回肯定笑了,因为他的圆眼睛已经眯起来了:“我弹的是贝斯。” “这样呀——” 难怪听不到声音呢。 “所以,五条同学有吉他,却不会弹吗?”他说。 五条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的。” 当年可是为了吉他包才买下吉他的。说实话,那把吉他能保留到现在还没弄丢,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了。 “这样的话……”天满隼和上门,很轻地咳了两声,大概这就是他涨红了脸的原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教你弹吉他。” 五条怜眨眨眼: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嗯。是的。”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能让吉他派上用场也不错。 “好。” 她松开了门把手,咔哒一声,整扇门很轻快地合拢了。 “那就,明天见吧。” “明天见。” 五条怜目送着天满隼的背影,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就想起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大事当然是,她有点想不起来吉他放在哪儿了。 上一次见到吉他还是上一次搬家的时候,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七百天前的自己到底把吉他塞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这是个值得好好思考一下的问题。 一回到家,五条怜就钻进每个储物间里开始搜寻了,把家里翻得乱糟糟闹哄哄,连小海胆都觉得奇怪了。 “没事吧,阿怜?” “嗯?没事没事!” 一旁的甚尔被她找东西的动静闹得不得安生,忍不住撇嘴。 “你翻箱倒柜的干嘛?” “在找吉他。” “找吉他干嘛?”甚尔还是搞不懂她。 “嗯——” 五条怜忽然站直身,留下一个直挺挺的背影给甚尔,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干嘛,就是想找出来。”她只这么说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但甚尔懒得理会。 反正,只是一把老旧的吉他而已。 第103章 他的手 “五条同学,最近都没有来看我的社团活动诶。” 坐在咖啡厅,七井哭唧唧,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淌下眼泪了,看得让人好不忍心,也叫当事人五条怜好愧疚。 “抱歉啦。”她别扭地笑笑,“我最近放学后的时间都在学吉他来着,所以没办法来看你们的练习。” 课余时间的吉他课程已经进行了一周有余,学习进度好像没有显著的提升,大概要归功于五条怜不怎么认真的学习态度吧——虽然没本人觉得自己真的有在很认真地对待吉他学习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学着学着,她的注意力就从“吉他”这件事上游走了。 于是,除了吉他以外的一切东西都变得很有意思,譬如像是轻轻一拨就会颤动着发出声响的弦,再比如天满隼按在指板上的手指。 天满隼长得高,手指也细长,骨节分明的,泛着一点病弱的苍白,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满同学身体不好”的这个想法影响到了她对于这双手的看法吧。 这样的一双手,总是轻轻松松就能按住好几个品。五条怜忍不住把他的手和甚尔的放在一起比较。 甚尔当然比天满隼更高,手掌也大,却不是什么细长的十指,而是结实得会让人怀疑他的手指上会不会也长满了肌肉的强壮双手。少有的几次握住他的手,很意外的能感觉到的居然是温暖的触感,明明禅院甚尔这家伙和“温暖”这个概念根本沾不上边。 如果甚尔也会弹奏什么乐器就好了。她很无厘头地想。 “五条同学。” 看的出神了,忽然听到天满隼喊她。她赶紧打起精神:“嗯?” “刚才的和弦,你学会了吗?” “啊——” 其实完全没有哦。但这种事真的能够承认吗? 不过嘛,就算是继续保持沉默,也骗不过对方的眼睛。天满隼已经看出她的不认真了。 批评当然是没有的,恼怒的抱怨自然也不存在,他只是抱歉地笑笑,仿佛那个没有认真听讲的人是他。 最近他总算是摘下口罩了,或许这意味着他的健康程度又变好了一点吧? “我教得太枯燥了吧?”他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会努力让这段时间变得更有意思一点的。” “没有没有没有!”五条怜赶紧摆手,“你说得真的很好,我只是……呃……对不起,我在发呆。” “在想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吗,还是在担忧着期末考试的事情?” “期末?哦对,马上就是期末考试了来着……对,我就是在想这件事情。” 差点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不过眼下还是先拿这个作为幌子吧。她可不想被天满隼知道自己正在盯着他的手思索一大堆没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需要复习的话,我也可以帮忙的。”他不自觉地把调音块转了整整一圈,把某根弦绷得好紧,“因为五条同学你也帮过我。” 他说得好像还是早前给他送作业的那件事情。这点恩情真能记这么久吗? 五条怜真搞不懂他的想法,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的。”她只这么说了。 反正她也不在意期末考试或者是成绩——说句实话,在家里谁都不会在意。 “是嘛……” 天满隼还是笑着,搭在调音块上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光滑的边缘。过了几秒,他才像是猛然想起似的,把那根绷紧的弦重新放散。 “那我们就继续吧,可以吗?” “好。” 结果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全都耗在那一个和弦上了。 “所以说。” 桐原靠过来——她们最近的关系貌似已经好到可以轻松贴贴的程度了?——问五条怜。 “那个和弦,你学会了吗?” “呃……”五条怜挠挠头,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姑且算是,学会了?” 至于明天还能不能记得,就不好说了。 七井猛叹了口气,靠在卡座的椅背上,一下子释怀了:“原来五条同学找到了更有意义的使用时间的方式呀?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不来看我的部活也没关系了。其实我们最近总是在做扣球和接球练习来着,你就算是真的来旁观了,也会很无聊的。” “啊,那我们社团的活动也很无聊来着。”桐原撇撇嘴,“我也想去学吉他……我明天干脆翘了部活算了。” “真的呀,你们的部长不是个魔鬼学姐吗?” “假的,我随便说说。” “什么啦——” 七井气恼地往桐原脸上扇风,两个人的互动看得五条怜忍不住想笑。 “不过。”桐原躲开七井的手,侧身过来,问五条怜,“真没想到天满同学居然也是乐队的成员。” 这话听得五条怜有点疑惑:“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毕竟乐队到现在都还没正经演出过一回,一般也想不到天满同学这样的人会加入摇滚乐队。” “我懂,我懂。”七井像模像样地点着头,“因为天满同学看起来很像是个老好人嘛。” “‘看起来’……” 这个词听起来貌似有点微妙,五条怜一下子警惕起来了。 “难道说,他其实不是什么好人?” 她必须问个清楚! 造成了这番歧义话语的七井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还是很表里如一的——除了喜欢摇滚这一点。” “哦——”那就好。 在记事本上画下最后一笔,横幅的大致设计就完成了。接下来还要联系印刷厂进行制作,他们的革命事宜变得越来越像是这么一回事了。 结了账,一起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新买的制服鞋直到今天还在磨痛着五条怜的脚趾。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是桐原的鞋子太过松垮,以至于每走一步,鞋跟都会打在人行道上。 “这双鞋真讨厌……”听到了桐原的叹息声,“等我们的革命胜利了,我要每天穿着篮球鞋上学。” “美纪你就是没有追求啦!”七井故意拿她打趣,“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会选择每天穿高跟鞋来学校哟!” 桐原也毫不留情:“高跟鞋配小腿袜会很土的。” “那我就不穿小腿袜了呗。” “不穿小腿袜也会不符合校服规定的。到时候我们还要额外发起‘小腿袜革命’哟。” “那就把我们的革命变成‘小腿袜兼制服鞋革命’吧!” “……这也太复杂了吧?” “不复杂的!只要有心,什么都能达成!” 五条怜默默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高跟鞋呀……穿着高跟鞋上学,好像是有点太夸张了? “五条——同学!” 七井一下子蹦到她面前,唤着她的话音特意拖得好长好长。 “等革命成功了,我们就一起穿高跟鞋上学吧!” “啊哈哈——”虽然知道她这话八成是在开玩笑,不过五条怜还是没办法不认真对待,也必须要坦白说,“我没有高跟鞋哦。” “诶?”七井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忍不住把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高跟鞋呀?” “嗯,没有。” “那得赶紧去买啦,这可是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会很喜欢的单品哟。要是和男孩子约会的话,就更加要穿高跟鞋了!”她笑嘻嘻地用手臂轻轻推五条怜,“对了对了,池袋的parco有好多可爱的鞋店,五条同学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去逛逛呀!” 七井的热情诚然真诚,但多少也让人有点无福消受。五条怜笑着点点头,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所有人都会喜欢高跟鞋吗?这个事情,她倒是一次都还没想过。 “呐,甚尔。” 回到家,放下书包,五条怜就跑去找躺在沙发上的甚尔了,用手推推他的肩膀,试图把他从浅眠中唤醒。 “周末去不去池袋?” 甚尔翻了个身。刚从打盹中醒来,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起来像个丑巴巴的外星生物,幸好只过了几秒钟,他就立刻恢复了原状——也就是说,他变回了一贯那副很讨人厌的表情。 “去池袋干嘛,玩柏青哥吗?” “池袋还有柏青哥吗?” “有啊。”他打了个哈欠,“挺多的,但以你的手气估计只会大亏特亏。” 说得好像他的运气就好到在柏青哥上大赚特赚了似的。 五条怜甩甩手,她可不要再继续这个少儿不宜的赌博话题了。 “才不是为了柏青哥啦!我想去买鞋。” “那就自己去咯。”甚尔又窝回沙发的一角了,像个什么角落生物,“我周末还要伺候我的富婆大小姐呢,没时间陪你逛街。” “知道啦!” 对着他的后脑勺,五条怜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 “对了。” 才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甚尔唤她。 “你最近回来得好晚。” “……是吗?没有吧。” 五条怜明知故问,显然是一种莫名的心虚感在悄悄作祟,害她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谎话。 制服鞋革命(可能马上就要变成小腿袜与制服鞋革命了)的事情,好像是一件有点出格的小事,而且那么幼稚那么孩子气,如果被甚尔知道了,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连带着七井和桐原也会变成被他嘲弄的对象。 自己被嘲笑了倒是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可要是自己的同学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讽刺到了,这实在是…… “没有。”她为谎话加固了一层明知故犯的谎言,“我平常都是这个时间回来的。” “没有?那随便你吧。” 看起来,甚尔好像并不在意。 第104章 并不愉快 跟着人群挤出电车,再跟着同样的一群人挤出车站,终于步入到地上了,然而路上依然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五条怜踮起脚尖,短暂地从繁闹的人群中脱身而出,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池袋——周末的、繁闹的池袋。 要说池袋的气味有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好像是没有,只是稍微热闹一点而已。大型电器行正在进行着年中促销,到处都挂满了红色的降价标签纸,人行道也好,街边的商铺也罢,毫不意外地全都挤满了人。有不少和自己同龄的高中女生也走在街头,之所以能看出这一点,完全是因为她们在休假日也穿着校服。 都到了周末了,为什么还不能摆脱工作日的装束呢?五条怜想不明白。 她承认,校服确实是挺可爱的,但也不能一周到头全都是校服穿搭吧? 搞不懂那些女孩子们在想什么,不过也没必要弄明白。五条怜翻着黄页上的黄页地图,一下子就找到了parco商场。 按照七井所说,这里能找到可爱的高跟鞋。 没错,她果然还是来买高跟鞋了——丢下了对逛街一事完全不感兴趣的甚尔,独自一人来的。 当然了,来买高跟鞋,可不是为了应付约会,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人的喜欢,更加不可能是为了履行和七井之间的一起穿高跟鞋上学的承诺(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实现!)。 真实目的貌似不可考,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会喜欢的东西,她也很想得到一份吧。 照着地图上的路线往前走,parco近在眼前。在最后一个红绿灯口,她居然看到了熟悉的两个身影。 “呀,五条同学!哈喽哈喽!” 马路的另一侧,七井和桐原正在很热情地向她招手幅度大到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跳舞了。 现在再想装作没有看到彼此,实在是有点太晚了。 而且,抛开这种像是被抓包了的丢脸感之外,能够遇到关系不错的同学,其实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嘛。 于是,五条怜也向她们笑着挥了挥手。 “真是太巧了,居然能在池袋遇到五条同学。”在马路的另一侧汇合,桐原说。 七井也笑眯眯的,像只得意的小猫:“你看我说的吧!我就说今天很有可能遇到五条同学的。” “诶?”五条怜有点意外,“你已经学会读心术了吗?” “读心术?倒也没有到这种程度啦。”她像模像样地思索了一会儿,“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一种心灵感应?” 心灵感应可比读心术更加离谱吧? 五条怜忍不住想笑,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为什么七井会觉得自己也会来池袋——当然是因为她在前几天回家的时候正好提到了池袋嘛。 “既然遇到了,我们今天就一起玩吧,怎么样?”七井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五条同学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没有。” “那就棒极啦!parco,出发!……哎呀,等一等。” 七井煞有介事般惊呼了一声,突然缩起身子,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完全减少到不存在,可下一秒钟,她忽然又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的,不知道是在打量着什么。 一切疑惑的谜题,不过多久就能解开了。 “美纪,五条,快看!”她把五条怜和桐原都拉到身边,抬手一指前方,“前面有个白发的帅哥!” 白发的……? 五条怜浑身一颤。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就像是过去的每一次,她绝对是又冒出了不恰当的想法。 于是,就像是为了消除自己愚蠢的思维,她顺着七井的手指望去。 就在街的对侧,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她在很多时刻都期盼着见到,也在很多时候无情地咒骂,更在无时无刻的现实之中寻找他存在的影子的人。 五条悟。 他就站在那里。 恰在自己投去视线的瞬间,他也望向了自己,曾经很相似如今、却截然不同的蓝色眼眸交汇在一处,是否会引起一场深蓝色的爆炸呢? 不知道了。 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这也是未知的谜题。 很奇怪的是,在这个瞬间,五条怜想到的是自己曾经对甚尔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东京很大,绝不可能轻易地在街上遇到六眼。 「这种可能性是低到没有下限的。」 如同嘲笑着这句话有多么愚蠢,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第几年了……是离开五条家的第几年,又是与五条悟分开的第几年? 简单的减法,五条怜算不出来,看来高中白上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她真蠢。 在这分开的几年里,她长高了好多,而五条悟长高了更多,远远望去,他在人群中那么显眼。醒目的不只是他的白发或者是蓝色眼眸,倒不如说他的存在就该是瞩目的。 他是不是也在上高中?看到他穿了黑色的立领制服,看起来像是某所学校的校服。所以是什么学校?曾经听说过咒术师的培养机构,叫做咒术高专,如果非要说学校的话,他也只有那里可以去了吧? 咒术师……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为很了不得的咒术师了?一定是的,绝对是这样没错。 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无能,五条悟也是生来就该成为咒术师的。 是了。是了。咒术师。 在五秒钟里冒出的这些念头,也在五秒钟内彻底清零。涌动在他们之间的人流把他们彻底切割开来了,仿佛从最初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存在着这道看不见的屏障。 既然是如此,那就不要再看了吧。 终于回过神来,五条怜这才留意到胀痛的胸腔,指尖因缺氧而轻轻颤动着,真难受。原来是她忘记呼吸了——多蠢。 “五条同学……你没事吧?”七井轻轻捧着她的手,“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看起来不太好呢……怎么了吗?” 她?怎么了? 五条怜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没事。我没事。”还好,一贯的*谎话很快就追上了,“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嗯,只是这样。” 她后退了几步,双手不自然地挥动着。她觉得自己像个奇怪的牵线木偶,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 “对不起,我得先回去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根本不敢听她们的回答,也不敢去看她们的表情,五条怜逃走了。 她是个蹩脚的叛逃者,甚至连逃跑都没办法专心,短短的一段路忍不住频频回头。 第一次回头,看到了表情失落的七井和桐原。 第二次回头,屏障另一侧的五条悟开始迈步。 再度回首……是错觉吗,还是不愿意相信?五条悟似乎离自己更近了。他在向自己走来……果然,不能再看了。 五条怜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让胸腔撕扯发痛的空气,以至于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而已,粗重而沙哑,真难听。 闷头往前走。来时短短的这段路,为什么变得很漫长了?迈出的每一步也好像也压缩得无限短小,她或许已经变成了一只蚂蚁,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走了这么多步,却始终没有迈进一点。 终于,站台入口出现在了眼前。五条怜再度深呼吸了一口气,初夏的空气居然变得比北海道的冬风还要更加刺人。 再迈出一步……而这一步被拉扯在了原地。 五条悟握住他的手腕,自己的喘气声中掺入了他急促的呼吸声。 不想回头,或者是不敢回头。五条怜呆滞地盯着人行道的接缝,觉得大脑几乎要陷入一片空白了,思维却自顾自地开始描绘着五条悟此刻可能的表情。 但不管怎么想,表情总归也就那些,愤怒或是恼怒,也可能是一点点的悲伤,总之一定不会冒出太多的后悔吧——他有什么好后悔的? 想到这,五条怜忍不住扯扯嘴角,发出了一声冷笑。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握得好紧,根本无法脱离这层桎梏。 “阿怜……” 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就好像以前那样。 现在,五条怜有点笑不出来了。其实她本来也没有那么想要笑。 “什么?”她依然压低脑袋,躲避着周遭所有人的视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 是动摇了吗,还是怎样?刻意感觉到的是,他的手稍稍松开了一点。五条怜立刻收回手,逃跑似的往前跑,汇入人群之中,磨蹭过无数个人的肩膀,口袋里的钥匙也被撞掉了,但她没办法停下。 直到乘上电车,她的心跳仍然急促地跳动着。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抬起头来。 列车缓缓启动,月台上的每一幅面孔都从眼前掠过,都是些贫乏的、普通的面孔,而无那个瞩目的存在。 狂跳的心脏似乎沉寂下来了,只是变得有点过分沉寂,几乎要穿透车厢,坠到铁轨上。然后,一定会被急速的车轮碾成碎屑吧。 他没有追上来,正如过去那样。 第105章 如此消沉 傍晚,从托儿所接禅院惠回家时,甚尔收到了老师递上的幼儿园宣传手册。 “等到了明天的春假结束,小惠就该去上幼儿园了。”老师笑眯眯地说,“惠爸爸,从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择校的事情了哟。” 区区一个幼儿园,居然也能说是“择校”了…… 甚尔有点无语,虽然“惠爸爸”的这个称呼对他来说还是挺受用的,但是还要苦恼幼儿园的事情,多少让他觉得很麻烦。 宣传手册暂时先收下了,等到五条怜回家之后再让她去麻烦这个问题好了。甚尔暗自下定了这样的安排。 “好。”他把小海胆抱起来,“走了。” 短短的一段回家路,为了防止被海胆缠着闹腾,甚尔特地把丑宝放出来陪禅院惠玩。 至于会不会被路人看到丑宝的存在?抱歉,这种事情他一点都没有在意的。 乘着电梯来到顶楼,一边从口袋里摸钥匙,一边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廊上的感应灯逐次亮起,一点一点照亮那个坐在家门前的影子。 “喂。”甚尔用脚尖碰了碰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干嘛坐在家门口睡觉?” “啊!” 五条怜猛地惊醒。 其实她也没有睡着,只是在发呆而已,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不知何处去了,根本没有留意到甚尔的脚步声。但要是没有被他这么唤了一声,说不定接下去她真的会直接睡着吧。 用手撑着地板,五条怜艰难地站起来。浑身上下的关节在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一动起来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痛到几乎快要散架了。她“嘶——”地扶着后腰,佝偻的模样真像个小老太婆,甚尔都没眼去看了。 “坐在家门口是你们JK的什么新型潮流吗?”甚尔揶揄了一句。 哪有这种新潮流啊! 五条怜真想抱怨这么一句,但现实情况是,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吐槽他的难听话了,只好说出实话:“我的钥匙弄丢了。” 真是不出甚尔所料。“掉哪儿了?”他问。 “不知道……池袋的车站吧,或者是从池袋回家的路上?反正我已经懒得回去再找了。” “行吧。你等了很久吗?” “唔……可能吧。” 具体的时长,她已经不知道了,能记得的是,坐上回程的电车时还是白天,而现在天都快要彻底黑下去了。 甚尔很无奈:“丢了钥匙的话,打电话给我不就好了?” “要是我打了电话,你就会送钥匙给我了吗?” “不会。” “那不就好了……” 也就是说,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他呢。 五条怜轻轻叹气。虽然有很多想抱怨的,但果然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来,只好默默绕到甚尔身后,等待他打开家门,这才终于步入了熟悉的家。 熟悉的家……家吗? 点亮的灯洒下一层暖暖的灯光,照亮了挂在玄关处的家务分工表,看起来井井有条,但不只是甚尔,就连五条怜自己也不常按照安排做事,最后家务事全都交给定期上门的钟点工阿姨帮忙处理了。 既然如此,家务分工表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最近看的动画片里出现了,真的让她觉得很有趣吧。 小海胆迈过玄关,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然后转身扑进她的怀里:“欢迎回家,阿怜!” 五条怜愣了愣、 我们可是一起回家的哟。真想这么告诉他。 但果然,这句话也难以说出口。 “嗯。”她俯下身,轻轻抱着禅院惠,“我回来了。” 禅院惠蹭蹭她的脸,好像很高兴。 这小子,倒是从来都不会抱抱自己,然后说“欢迎回家”呢。 旁观着两人黏糊糊做派的甚尔如此想着。 嫉妒?呵,怎么可能!吃醋也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事情。最多只是觉得有点不公平而已。 而且…… 甚尔眯起眼,打量着五条怜,看着她走到客厅又绕回到餐桌旁,拉开凳子,独自坐着,没有翻看杂志或是玩手机。 她就这么坐着,发呆般地望着,不知道脑袋里究竟包裹着怎样的思想,幸好他也没那么好奇。 非要说的话,就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很碍眼吧。 “阿怜。”甚尔推了推她,“想想晚饭吃什么。” 五条怜磨蹭了两秒才回过神来:“你还没吃晚饭吗?” “要是吃过了,就不会这么问你了。” “也是哦……” 被这么问了,五条怜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也是空空如也的,但她不觉得有多么饿,真不知道有什么情绪流进了她的胃里,带来一种虚妄的饱腹感。 每次问到“吃什么”的话题,都是一场需要谨慎思考的难题,且每次她都给不出半点贴切的回答。这次也是一样。 被心事占满的大脑,现在更是什么都想不到了。 “我不知道。”她很诚恳地坦白说。 甚尔也推脱着:“随便想一个。” “随便想吗?那就……松屋?” 可真是一个毫无新鲜感的回答呢。 甚尔撇嘴:“既然选松屋的话,还不如萨莉亚。” 五条怜不置可否,反正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那就萨莉亚?” “行。” 姑且算是达成了共识,那就出发吧。 去到最近的萨莉亚,点了一大桌子菜。对于小海胆来说,西餐依然是个新奇的玩意儿,总忍不住高兴地蹬腿,还好没有乐到大吵大叫,否则他们一定会被隔壁桌的顾客白眼的。 五条怜嘛,她全程都很安静,既不聊天,也不说点别的什么,就是悄不做声地吃着,仿佛整个人的存在感都将消失无踪了。 果然,很不对劲。 甚尔真的不想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但没有人对小海胆的童言童语搭腔果然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毕竟他在这方面完全不擅长,只能说点“嗯”或者是“啊”之类的乏味应答,久而久之,整个餐桌上的气氛都冷下来了。 姑且算是好事一桩,恰好实在气氛抵达冰冻的谷底时,这顿饭吃完了。结账回家,接下来的路上又该无聊地度过了。甚尔默默叹气,还是不确定是不是要问出“你怎么了”这句话。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五条怜终于出声了。 “惠……” 被她牵着走的禅院惠抬起头,很可爱地眨巴着眼睛:“嗯?” “我没在叫你。”五条怜摸摸小海胆的脑袋,抬头去看甚尔,问他,“‘惠’,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惠的妈妈吗?” 好突然的话题。 甚尔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还好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消失了。他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感觉这名字很温柔,寓意也好,不像是……呃。”她忽然停下了,猛地甩甩头,“没什么没什么。” 甚尔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像是什么?” 五条怜坦白了:“不像是你这种人会取出来的名字。” …… 预感成真了,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 “就是我取的,怎么样?”甚尔不太高兴的样子。“你有意见?” “意见?没有没有没有。” 她怎么敢有啊! 她只是在想,自己的名字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意思呢? 能知道的是,这个名字并不是她的母亲取的,但事到如今,她也没办法去找到家主了,更不可能直接开口说“为什么给我取名为‘怜’”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所以,她的名字,果然还是基于“可怜的存在”而诞生的吧。 想到名字是因为想起了五条家的事情,能想到五条家,当然是要归功于五条悟。 明明都已经不再见到他的身影了,也已经久久地将他的存在从记忆与脑海中驱逐,没想到还是会想起他……自己可真不争气啊。 五条怜自嘲地扯扯嘴角,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赶走他在脑海中的存在了。 “不过。”正思索着,甚尔忽然出声,“有件事情,你说对了。” 五条怜努力地回过神来:“什么事情?” “惠的妈妈,确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这是第一次提到这样的话题吧? 五条怜有点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所以,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是幸福的?” 这是她在长久的思索之后才给出的的答复。 甚尔点头:“对……可惜有点短。” 这话也是第一次听他说。 五条怜抿了抿唇,努力挤出笑容:“没事,有过就很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微妙,甚尔忍不住侧首。 “你说得好像现在过得不幸福。” 五条怜苦笑:“不是吗?” “对我来说确实没那么幸福——别忘了,我可是负债二十亿的男人。” 当然了,负债也是自找的,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你不是还挺幸福的吗?有钱花,有饭吃,还能像个正常的小姑娘一样去上高中。这不是挺好?” “不好……至少我今天很不好。”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脑袋又耷拉下去了。 “我……我今天遇到阿悟……遇到五条悟了。” 第106章 如此温暖 重重压在心底的烦恼事,在说出口的那个瞬间倒是没有感觉到多么强烈的压力,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五条怜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了,这绝不是说她的整个内心都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现在只觉得更多情绪被吊起来了,就连甚尔投来的目光也像是某种审视,仿佛如任何时刻一般,一眼就能将她的内心完全看穿。 然后是沉默,不知道该算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沉默。 “诶……”还是五条怜先出声的,“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甚尔好像满不在意的:“想要我说什么,说恭喜你终于与你的天才哥哥重逢了?” 真是……好奇怪的说法。 无论是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全都很怪。她莫名觉得,这话一点都不像是甚尔这种人会说出来的。 至于甚尔这样子的人应当给出怎样的答复……抱歉,她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贴切的答案。毕竟她又不懂禅院甚尔。 所以,她只好说:“拜托你,别这么说了。” “那我也给不出更好的回答了。”他耸耸肩,垂眸看她,“见面了,然后呢?高兴吗?说不定能回家了。” “你说的回家是指什么?” “回五条家。” “什么呀……这又不是值得让人高兴的好事。”她顿了顿,“和五条悟见面也一样,全都不是值得让人高兴的好事。” 说罢,五条怜忍不住要叹气,可心口绷得紧紧的,这扫兴的声响最后还是被藏起来了。 “我逃走了。”这件事,虽然很羞耻,但是她必须向甚尔坦白,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从这场丢人的重逢里逃走了。” 听到了甚尔的轻笑声,真不意外:“挺丢人的嘛。” 她的脑袋越来越低:“是啊……” “你们到底是怎么遇上的?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啊,是了。光顾着尽情地输出着自己的郁闷了,连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有好好地解释过呢。 五条怜后知后觉地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到底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想了想,果然还是先从去池袋parco的路上遇到同学的那一秒钟开始讲起来吧。 说一说是如何在街对面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再把那一刻心中泛滥而起的思绪一起统统倒出来,最后向他坦白自己是如何仓皇逃窜的。 “然后,就把钥匙弄掉了。”她小声叹气,“再然后,我就只能在家门口等你了。故事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们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啧——” 听到他咋舌,五条怜这才抬起眼眸看他——这一天来她总是低垂着脑袋,根本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有点意外,但也没有那么意外,甚尔的脸上写着一点失望,而他失望的对象当然是五条怜没错了。 “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她忍不住问。 “看你这么消极,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他像模像样地叹气,“原来半点事情都没有发生啊。” 五条怜觉得好不服气:“可这是完全偶然的重逢啊!他没有想到会见到我,我也一点都没料到还会再见到他。说不定那时候我该对他说点什么的,或者硬气点和他进行对话……” “但是你没这么做。” “是啊……” 现在,五条怜也想叹气了。她忽然觉得好疲惫,连一步都走不了,索性停住了脚步,任性地往花坛边一坐。 小海胆有样学样,哒哒哒跑过来,也在她的身边坐下,两只小手拖着脑袋,像模像样地认真听着她和爸爸之间的对话。 其实嘛,他一点都听不懂。 “我也有点后悔今天去了池袋。”她说,“如果没去池袋,肯定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五条悟了,然后就可以继续让深藏的那点情绪继续被藏着,不会像现在这样喷涌而出。真是……糟透了。” “为什么要设想你没做出的决定会带来更好的结果?” 甚尔站在面前,街灯投下的暖光不经意间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分外高大的形象。他的影子笼罩住五条怜,而她也必须眯起眼才能看着他的模样。 他好像要说出什么很有道理的发言了。 她不由得冒出了这种念头。 “禅院甚尔”和“有道理的发言”,这两者通常是不会同时出现的。五条怜莫名有点期待,很想知道他会说点什么。 但他只是说:“所以我通常不会去想‘不这么做’的可能性。” 灯光有点刺眼,五条怜眯了眯眼:“好……然后呢?” 总觉得这句话还没说完,所以她才忍不住想要追问。 “然后啊——”可能自己都还没有想好,甚尔摸了摸下巴,“你不是想要当我的学人精吗?既然我都不会做这种事,你就也别做了。给自己找不痛快没什么好的。” “学人精……”她不高兴地瘪嘴,“我不喜欢这个词。” “那你要我怎么描述你?” “就不能说是踩着你的脚印往前走的小狼吗?” “和学人精也没什么区别吧?我说你啊,可真喜欢用狗作比喻。” “狗是狗,狼是狼,不一样的!” “是同一个物种。” “什么嘛!” 短暂的拌嘴差点让五条怜气血上头,但也是在这么短暂的几秒钟里,她忘记了那点郁闷的感觉。在话音落下之后,心绪似乎又开始收拢,重新变得紧绷,让人喘不上气。 算了。学人精也好,雪地的小狼也罢,全都是一样的。 她曾经是五条悟虚假的复制品,现在也该是禅院甚尔的廉价版本。 五条怜看着他。他们截然不同,却如此相似。 “为什么像个呆子一样瞪着眼?”甚尔被她看得难受。 “我在想,为什么你对我说话总是这么直白呢?” “直白”这个词都算是温柔的了。非要说的话,甚尔有时候对她的态度都算得上是言语霸凌了。 “你对你的那些女朋友们的态度可不是这么差的吧,不然你还怎么当小白脸?”她也说得直白,“你就不能像对待她们那样,温柔地对待我吗?” 甚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因为那是‘工作’。如果面对你还要摆出那副虚假的模样,我会累死的。” “意思是,在我的面前就可以露出最恶劣的样子?” “差不多吧。毕竟我们才是真正相似的。” “好吧……” 即便抛开家族、过去与能力,他们依然相似。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五条怜问他,“你还会回想禅院家或是以前的事情吗?” 甚尔嘴边的伤口丑陋地狰狞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是学人精。” “你这家伙……” 他重重地叹气,仿佛真有这么无奈。 “偶尔会吧,但这又怎么了?”他似乎不太开心,“你有意见吗?” “我当然没有意见。” 她甚至有点窃喜。 既然甚尔也会想到过去,那么会回想五条家的自己,也不显得那么窝囊了吧? “啊啊——”她习惯性往后倒,差点跌进花坛里,“想把御三家炸了!” “把御三家炸了?真是伟大的理想。”甚尔冲她鼓掌,“既然这样,你就别再保持着这样的低气压了。” “为什么,难道我没有权利消沉吗?” 甚尔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要是消沉起来,我也会觉得很麻烦的。” “怎么就麻烦了?” “因为你的情绪会影响到我。” “知道啦……” 好像被嫌弃了。 五条怜轻轻叹气,努力挣扎着站起身来,可四肢还是好沉重,内心也是一样,止不住地往下坠,她几乎要陷进地里,一步都迈不出去。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有点难过……”她喃喃着,“我想被抱一抱。” 什么奇怪的请求。 甚尔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确定是不是她根深蒂固的孤独在作祟。这请求虽然有点出乎意料,却也不算离谱或是夸张。既然如此,那他就勉为其难地…… “抱抱!” 禅院惠兴奋地蹦跶着,伸直了双臂,向五条怜索求拥抱。 旁听了这么久,其实只有“想被抱一抱”这句话是小海胆能听懂的。 他的一脸真挚看得让人忍俊不禁。五条怜终于能稍稍轻快地笑一下了,伏低身子,紧紧抱住他。 小小海胆,当然是小小的一个,搂在怀中,像在拥抱一只小狗或是小猫,纤细的骨架带着一种不真实感,但同时她又知道,这个怀抱理应是真实的。多么奇妙的落差。 小小的拥抱持续了多久呢?好像失去了概念。五条怜迷迷糊糊地站直了身,又被拽进了另一个怀抱中。 眼下的时间,好像变得更真实了一点,怀抱的温暖如此鲜明,能感觉到他为了迁就自己而弓起的脊背,还有他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猛地抽紧了一下,然后是略带痛楚的跳动。 为什么偏偏是痛楚?她不知道。 一时无言以对。 “那个……” 她小声嘀咕,却被甚尔打断了:“不用谢。” “不是这个事……不过也还是先谢谢你。” 她苦笑了两声。 “但是,那个,我有点喘不上气了,甚尔。” 第107章 终于归还 “五条同学,你还好吗?” 一到学校,七井就挨了过来,询问着她的情况。 五条怜“嗯?”了一声,装傻了几秒钟,这才说下去。 “是在说周末的事情吗?” “是的。”七井点点头,满眼担忧,“因为那天五条同学你的脸色真的很差嘛,而且看到你急匆匆地跑走了,今天也来得这么晚,我和美纪都有点担心你。”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啦。”五条怜笑着摆摆手,“今天来得晚只是因为出门之前在陪侄子玩游戏而已。” 事实证明,如果在上学之前陪小海胆玩耍,确实是有极大概率会触发迟到的结局。得亏她今天紧赶慢赶,这才踏着死线抵达了教室。 七井好奇地眨眨眼:“五条同学和侄子住在一起呀?” “嗯。我和哥哥一起住。” 谎言也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了,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 “哇……”不知道为什么,七井居然发出了很小声的惊叹,“五条同学果然很酷!” “这就算酷了吗?” “算呀——和一般人不一样就是很酷的事情。” 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呢。 “对了,五条同学,我有件事特别特别好奇。”这么说着的七井不自觉涨红了脸,能看出她真的很好奇了,不过她还是说,“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有关系哦。但你要是听了觉得不高兴的话,也不要对我生气呀。” 既然担心自己会生气,其实也可以不问的嘛。 五条怜暗自心想。 当然了,这么想着的她,实际上也没有觉得生气或是被冒犯。她多少能猜出七井会问什么——左不过就是周末发生在池袋的事情呗。 “没事的。”她大度地扬起嘴角,“你问吧。” “你是不是认识池袋的那个帅哥呀?” 看嘛,果然就是这个话题没错! 梗在喉头的感觉好像变得更加强烈了一点,鲜明得有点挥之不去,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继续保持在笑眯眯的状态。 “为什么这么说?”她明知故问。 七井眨眨眼:“因为我和美纪看到帅哥后来朝你跑过去了。” “是嘛……”原来是这样。 “我说啊。”七井又凑近了些,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他不会是……” 五条怜差点又要忘记呼吸了。 “……你的前男友?” 啊,原来只是这么个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太离谱的推测呀! 五条怜猛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浑身都轻快了。 “是的是的。”虽然是百分之一百的谎话没错,但她表现得好像这就是真相,“所以我猜赶紧遁逃了嘛!你知道的,这种见面很尴尬嘛。” 七井一副明察秋毫的表情,像个煞有介事的侦探,立刻高呼起来:“我就知道!” “但不要和别人说哦。” “为什么?” “路上遇到了前男友,结果被吓到临阵脱逃,这很丢人嘛。”五条怜缩起肩膀,装出一副无辜的可怜模样,“所以别告诉别人啦,拜托。” 她眯着眼合拢手掌,诚心诚意地拜托七井,于是七井也诚心诚意地接受了她的请求。 自此之后,这场尴尬的见面是不是就能埋在记忆之中了呢?说不好,但五条怜希望如此。 业余吉他课程和制服鞋革命当然还在继续,从第二学期持续到了寒假。不算漫长的冬季假日过去,她们就很正经地开始行动了。 挑了个街头占卜师钦定的好日子,被游说的女孩子们齐齐穿上了自己心仪的鞋子,还有几个好事的男生也换上了高跟鞋——真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淘到的。 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但果然支持者越多越好。 写满标语的横幅也拉起来了,大早上五条怜就跟着七井还有桐原站在校门口,举起空白的横幅请大家一起签名,果真是像模像样的主张行动。 果不其然,这样的行为会被教导主任们请去喝茶的。但不是骇人的那种狠厉指导,而是很心平气和的沟通。 这样的事件展开算是意料之中,五条怜不觉得多么意外,所以压根没觉得紧张。不过在老师认真地询问她们为什么要为了小小的制服鞋发出抗议时,她的心虚感还是小小的抽紧了一下。 “因为这限制了我们的自由!” 桐原很认真地说。 然后,她居然列出了一大堆的数据,举证东京的高中有多少所学校不会对鞋子有任何约束(五条怜都不知道她们还研究了这种数据),又说男生不受制服鞋的约束,这完全不是平权的表现(她还没听过“平权”这个词哩!)。 又来说了什么,说实在的,五条怜实在想不起来了。她只听得迷迷糊糊,心想自己还真像是个吉祥物。 如果这场小小的革命失败了,其实也无所谓。就算再吃一个处分,也完全没有关系。 看着一脸认真地说着自己主张的七井和桐原,五条怜忍不住这么想。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冒出了这种很不切实际般的念头。 毕竟,再吃一个处分,她就很有可能要退学了嘛。 五条怜等待着自己的处分审判,实际上审判并没有落下。 相反的,得到的消息是,校方愿意更改校规,把关于制服鞋的规定彻底移除。 所以,这是……成功了? 五条怜还有点懵,但七井和桐原已经搂着她的脖子蹦跶个不停了。或许自己也该蹦跶起来,不过呆滞状态下这好像是个高难度的动作。 不再有什么放课后的革命小联盟,倒是挺不错的。但同样应当随之结束的业余吉他课该怎么办呢?或许该想想该怎么结束了。 五条怜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倒是天满隼先开口了。 “果然最近乐队的排练很忙。”他是这么说的,“我可能没办法继续教你弹吉他了,真是非常抱歉。” 明明是自己不愿意继续在这件事上消磨时间了,到了天满隼的口中,却变成了他自己的过错。五条怜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是应该点头应下,还是应当违心地说,自己还想继续学习吉他。 又或者,直接戳穿他的谎言?这么做显然不那么妥当,但也不是绝对不行。 最后她是怎么做的呢?不好意思,其实她什么也没做,除了呆愣愣地瞪着天满隼之外。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更加难过的。”他是笑着这么说的。 唔……所以他现在很难过吗? 虽然五条怜心里没有冒出太多的悲伤,但既然对方怀有这样的情感,那同为当事人的自己,也该说点什么安慰他才比较合适吧? 她连忙摆摆手:“乐队的演出,我还是会来看的呀。” “嗯。而且平时上课也还是可以见面的。”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真可惜,没能教你更多。” “是我学得还不够多……” 这话倒是真的,她一点都没有认真在学。 那就提起吉他,挥挥手道别回家吧。她要完美履行回家部的部活了。但她也没那么着急,于是慢悠悠走在路上。 吉他包提手有几分粗糙,摩挲着指根,微微发痛,即便多么心不在焉,也忽略不了这股沉重下坠的触感。 说不定,应该把吉他背在身后,这样就能轻松一点了。可五条怜还是想要提着它,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本质是个受虐狂。 忍不住开始在大脑中整理学过的和弦,可是能记起来的实在不多。相较之下,更鲜明的回忆反倒是天满隼。 会想起天满隼的白衬衫,带着洗涤剂的清爽气味。想起他垂下的发丝和纤长手指扫过吉他弦。 然后,就像同类类比一样,她得想起甚尔的手了。 再之后,他的存在就会像是病毒一样,疯狂侵占大脑,好的他或是坏的他还有讨人厌的他的模样,一股脑全都冒出来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想到甚尔呢? 一旦他那黑漆漆的身影挤进来,酸涩的校园感不就消失无踪了嘛——而且还会转变成阴暗的淤泥呢。 五条怜甩甩脑袋,干脆把天满隼和甚尔全都从脑海里丢出去,总算是享受了片刻的安宁。只是一回到家,就又要面对黑漆漆的家伙了。 “我回来了。” 她推开门,把吉他放下,发出“咚”的一声响。 “哦。”这声响让甚尔忍不住侧首,“哎,你把吉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说吉他啊?” 其实一直放在音乐教室里,但五条怜下意识地想要遮遮掩掩。 “你要用吉他吗?” 甚尔撇嘴,看起来也像是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也不是。” “之后我都会早点到家的。” “所以你前段时间那么晚都是在干嘛?” “唔——” 五条怜挠挠头。 倒是可以把制服鞋*革命的事情说出来,但还是那句话,他八成会嘲笑自己孩子气。既然如此,还是继续隐瞒吧。 “没什么。” “行吧。也是正好了。” “正好什么?” “正好能拉着你去干新的工作。” 像是想到了什么,甚尔笑了一声。 “这次很轻松,只需要你发挥你的大小姐本性就好了。” 第108章 并不存在的大小姐本性 五条怜既不是什么大小姐,更加不存在大小姐气性。即便如此,还总是被甚尔冠上“大小姐”的称号,怎么想都是他的性格太过恶劣的缘故。 “我说你啊。”五条怜第无数次发出抗议,“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小姐,别再这么喊我了——我会生气哦!” 现在绝对就是她的生气状态没错啦! 如此平白直叙的要挟,真的对甚尔起到作用了吗?抱歉,没有。 说实在的,他也完全不担心五条怜的怒火——一只小狗咬人罢了,就算是有点痛楚,也绝对疼不到哪里去的。 所以他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说:“你就是很适合当大小姐嘛。” “你呀……” 五条怜一下子感觉怒火无处可去了,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索性不再和他争辩了,躲进房间里,赌气似的把门砸上,发出“咚”一声好响的动静,听得甚尔无奈地抓抓耳朵,心想青春期的小姑娘果然脾气暴躁。 至于工作到底是什么,又该为此做些什么准备,他倒是一回都没有主动说起过。 难道又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给她布置任务,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吗?说到底,“最后一刻”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呢?只要甚尔不说,那就是没有概念了。 等了好几天,五条怜实在憋不住了,主动拉下面子,也难得的主动说出了“大小姐”这个词。 “所以,要我扮演大小姐干嘛?”她顿了顿,不忘补充一句,“顺便告诉你,我真的不是大小姐,所以就算让我演大小姐,说不定也会让你失望的。到时候别对我生气啊。” “生气?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小姐。不过嘛……” 甚尔细长的眼眸一挑,把她上下打量了个遍。 “只要你把这副畏畏缩缩的胆小模样收敛一点,再表现得张扬一些——就像华原一样——就很像是五条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了。” 讨厌的词汇接踵而来,从华原夏梨到五条家,像是飞来的石块接连砸在五条怜的脑门上,害得她一下子变得晕晕乎乎的,差点没能喘过气。 “你……你说这些干嘛?”她支支吾吾的,“夏梨姐……华原夏梨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提她做什么?” “谁让她是你人生中少有遇到的大小姐呢?” “唔——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啦,但是……算了算了。” 这个话题光是说起来就不高兴,还是别多提了。 五条怜甩甩脑袋,继续追问:“‘五条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你今天遮遮掩掩的。快点坦白说吧,这次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遮遮掩掩?”甚尔苦笑了一下,伸手指着自己,“你说我啊?” “不然还有谁?难道我在说玩积木的你儿子惠惠吗,或者是被你枕在脑袋下面当做靠垫的丑宝?” 丑宝很适时地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叽”的一声,说不好到底是在发出抱怨,还是被压得很惬意。毕竟咒灵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 甚尔撇嘴:“我没有遮遮掩掩。” “你现在说的这些废话就是在遮遮掩掩。” “唉……”他无奈叹气,“行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需要参加一个咒术师的酒会,顺便暗杀掉酒会上的某个人罢了。” “某个人是哪个人?” “你不用知道。我带上你,只是想要有个入场的通行证罢了。”他摆摆手,笑得很奇怪,“你是五条家的嘛。” 不爱听的词汇又冒出来了。 说实在的,五条怜有点不高兴,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把这点不爽藏进了心里。 “难道你不能独自一个人过去吗?你也是禅院家的。和我一样,都是御三家的血脉哟。” “我可是被除名了的废物。” 五条怜不以为意,或是她故意地说:“那也依然是‘禅院’甚尔。” “你啊……” 果不其然,甚尔的脸上扫过一点不满,显然是生气了。 他的愤怒一贯不是狂风暴雨,也不常伴随着大吼大叫。 非要说的话,甚尔的怒气是有些阴恻恻的,在不经意之间钻进骨髓里,让人忍不住想要发抖——好消息是,五条怜不会对他怕到这种程度。 他做了个很难看的表情,嘴角的疤痕拉扯出难看的弧度:“你,别‘禅院’‘禅院’说个不停。” 她不服气:“你不也老是‘五条’‘五条’的?” 所以呀,这只是以牙还牙。 “如果不想要我总说出你不爱听的字眼,那你应该学着少说一点我不爱听的。”她像模像样地捏紧拳头,举到甚尔面前,“这就是我的以牙还牙理论。” “屁。” 甚尔一下子拍开她的手,背过身去,懒得看她了。不过五条怜还是绕到了他的前面,好奇似的盯着他。 “还没说到重点呢,你别走呀。”明明是挽留的话语,被她说出来,却像是好奇的试探了,“我带着你参加酒会,这就好了,是吗?话说在前头,我还不会跳舞哦。” “比起跳舞,你倒是先学会化妆吧。” “化妆?这很必要吗?” “很必要。” 他忽然伸手过来,捏住她的脸,仿佛她圆滚滚的脸颊是甜到腻人的大福麻糬。 “五条家的大小姐可不会把眼妆画得像是被人打过一样。” 他说得绝对是早前勒索事件中取赎金那天她画的糟糕的妆容了。 五条怜一下子脸红了,真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说一点类似于“这是我第一次化妆没有经验”的借口,或者是“我觉得那天的妆容挺不错的呀你不满意纯粹只是因为你和我之间的审美观有所差异”这种逞强的话。 当然了,借口也好,逞强的话语也罢,最后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她依旧涨红着脸,连耳朵都烧烫了,艰难地才挤出了一句“知道了”。 但化妆技巧该怎么才能提升呢? 一口气买下了五本时尚杂志,顺便把手头的一整套化妆品都换新了,照着当红模特模仿的妆容好像不太成功。五条怜也说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明明她的每一步都是跟着步骤走的,得出的效果却大相径庭。 实在不行,不如等到行动当天再雇个化妆师帮忙算了? 这么做显然没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想都很像是自己对现实罢休了,也绝对会被甚尔嘲笑一通。 前者其实无所谓,毕竟她的尊严一向是一文不值的。但后者就万万不行了——被谁嘲笑都没关系,被甚尔嘲笑就很不行了! 既然如此,那就…… “七井同学,还有桐原同学。” 干脆找外援吧! 五条怜一脸认真:“你们会化妆吗?” “会哦。美纪也会。”七井困惑地眨眨眼,“问这个做什么?” 她很适时地换上谄媚的笑容:“当然是希望你们可以教我啦!” “诶?五条同学居然不会化妆吗?”桐原居然觉得很意外,“不过,怎么突然想到要请教我们这种事呢?” “呃——因为——” 总不能说是因为工作吧。这话要是真说出去了,绝对会被认为是个怪人的。 七井盯着她,忽然敲了一下手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知道了!” “……诶?” 这是知道什么了? 五条怜不由得心虚了一下。 她已经很努力地把握住了扑克脸的精髓,照理说现在一定不会有人(除了甚尔之外)能够轻易看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了。为什么七井会知道呢? 果不其然,七井笑嘻嘻地凑过来,一脸神秘。 “是为了约会,对吧!” “啊哈哈——” 这个答案可真是……毫不意外呢。毕竟七井这孩子,满脑子都是恋爱嘛。 不过,在少女时期还不怀揣着恋爱的心思,那以后也绝对没有机会了,所以五条怜绝对不会批判七井脑袋里装得满满的粉红色恋爱泡泡。 赶紧把虚假的理由应下来,还好七井和桐原都没有追问约会对象的事情,五条怜也完全没想好如果真被追问了该怎么回答才好。 也要感谢“约会”这层滤镜加成,原本七井想要教她化涩谷辣妹妆的,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当。 “毕竟我上学的时候都不敢轻易化辣妹妆嘛。”七井大师本人是这么说的。 总之,寻找外援果然是很有用的。稍稍用了几天的课后时间,糟糕的技艺总算是被打磨得上得了台面了。再搭上在银座买的贵价晚礼服,五条大小姐就该堂堂登场了。 “噔噔!” 她还给自己配上了登场音效,带着一点自以为难以觉察实际却相当明显的得意感。 “还不错吧?” 甚尔只瞄了一眼。 压根懒得多看她的深蓝色披肩或是珍珠白的抹胸裙,更加无视了她捯饬了整一个小时的卷发和特意挑选的和披肩颜色呼应的发饰,只说:“腮红有点重。” “……哦!” “而且大小姐才不会露出你这种小人得志一样的表情。” “知道啦!” 这家伙真是太没意思了! 第109章 浮夸的家伙 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表现得像是个称职的大小姐呢?这是个好问题。 结合甚尔之前(没用)的指导,五条怜立刻昂首挺胸,眯起眼眸,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虽然很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回想起华原夏梨,但夏梨貌似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于是,五条怜也扬起嘴角。 眯眯眼配上微笑,看起来好像是个邪恶分子。——甚尔如此吐槽。 “可我们今天确实是邪恶分子没错啊。” 一开口,五条怜原有的那副带着一点点无所适表情的面孔又露出来了。没办法,甚尔只好说:“等到了现场,你还是少说一点话吧。” “我——” “否则绝对会露馅的。” “……哦。” 居然这么说她,真是有点过分呢。 当然了,这话五条怜是绝对不可能放在明面上去说的。她仅仅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然后趁着甚尔转过身去的时候,在他的背后做了个鬼脸。 “鬼脸也别做。”他一脸无奈,“谁家的大小姐会做鬼脸啊?” “你背后长眼睛了吗?” “反正我就是感觉到了。”甚尔抬手,压在五条怜的脑袋上,“听好了,别做鬼脸。” 他的手压得好沉,绝对会把她好不容易卷好的头发压扁的。五条怜赶紧往旁边躲:“五条悟会呀!他也是正经的大少爷没错。” “被娇宠长大的六眼不在我们现在讨论的范畴里。” “怎么就不是了……” 她今天的人设明明也是被娇宠长大的五条大小姐嘛。 实在搞不懂甚尔在想什么,五条怜索性不想了,转而打量起他,本意是想要找到一点能够供自己吐槽的点,没想到看着看着就好像变成了一种微妙的欣赏心情。 不得不承认,光从背后看过去,甚尔的身材确实很适合穿西装,剪裁得体的外套把他那些夸张的肌肉修饰得很妥帖,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像是几乎快要被撑爆的样子。 他没有系领带,而是选择了一条浅色的领巾,看起来复古又优雅,虽然确实很漂亮没错,但是和甚尔的脸搭配在一起,怎么看都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套装扮绝对花了他大价钱,正如五条怜在银座买的这条贵到叫人心痛的晚礼服。 “在看什么?”甚尔觉得自己被她的视线骚扰了。 “在看你。”五条怜难得的没有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说,“你怎么打扮得像是个执事?” “谁叫今天你才是主角。” 甚尔无奈叹气,架起手臂。五条怜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挽着你,是吗?” “对。” 真怪啊。“……好吧。” 甚尔撇撇嘴:“你不乐意?” “也没有。” 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是没有过在此之上的亲昵举动,但穿着这么一身很紧绷却很优雅的衣服,连甚尔也换上了相似的装束,她几乎真的要以为他们会是很登对的一对了。 ……果然是想太多了。 五条怜甩甩脑袋,终于戴上了真丝的手套,冰冷的丝绸质地没能盖住掌心的燥热。绕过甚尔的臂弯,五条怜勾住他的手臂。 “好了。”甚尔显然已经彻底代入自己的角色之中了,“走吧,五条大小姐。” “好的,禅院先生。” 酒会位于近郊的别墅,听甚尔的说法,这是几个有名家族组织的活动,旨在加强彼此之间的交流。 理论上,御三家当然是不屑于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五条怜的参加就是露出了破绽,大可以将她的出席理解为御三家的俯首,或者是纯粹源于个人的贪玩。 所以,五条怜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酒会上停留足够多的时间,吸引众人的目光。在这期间,甚尔将会完成自己的工作。 等到一切落定,他们会在中途离场,然后快速溜走。计划就是这样。 踏着别墅前的地毯,一步一步步入其中。五条怜的心脏在打鼓,不免有点紧张。 现在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她表现得还算得体吗?会被看出来不对劲吗? 又或者,这里会不会出现真正的五条家的人,他们会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个五条怜只是一个虚妄的存在? “没事。”甚尔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就当做自己是备受宠爱的大小姐吧。大小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哪怕是初次踏入社交场合的紧张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明白了。” 别墅内部富丽堂皇,不晓得是隶属于哪个家族的地产。 踏入的瞬间,本以为会得到众人的瞩目,实际上并没有。既定的社交圈正在进行着既定的交流。 在这里,五条怜很像是个突然闯入的外来者,完全没有大小姐该有的待遇。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吧? 五条怜一下自己就安心了 先是和几个前来打招呼(实际完全不认识)的家伙装作熟稔般寒暄了几句,甚尔就离开了,消失的速度快到让人难以置信,只余下她一个人留在这个社交场合。 拿了一杯香槟,无聊地游荡在华丽的别墅。 这里的一切都让五条怜觉得格格不入,倒不是别墅本身有什么问题。她只是觉得自己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而已。 咪一口香槟……嘶。苦涩的,有酒精的味道。也不意外,这毕竟是酒嘛。 果然还是没人会来主动搭话。之前预计的众星捧月的场合果然只是妄想而已,但也还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找了张软椅,五条怜随性地坐下,摇晃着手里的香槟酒,看着气泡接连不断地浮上来,实在不知道是不是该接着喝了。 因为真的不喜欢这股味道嘛。 远远的,能看到三位青年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目光不自然地朝自己坐在的方向撇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对自己说吗? 果不其然,过了不多久,这三位就过来了。 一在面前站定,他们就立刻昂首挺胸,收拾衣领与发丝的小动作显得略微刻意。其中一位甚至把手中的酒换到了另一只手上,只为了把手腕上金色的手表露出来。 露出来了,然后呢?她能看懂的只有表盘上印着的“ROLEX”,又不知道这只表到底价值多少钱。 五条怜忍不住笑起来,看起来倒是一副很和熙的表情。 在开屏呢,这几个连西装都撑不起来的瘦弱家伙。 “您是五条家的怜小姐,对吗?” 金手表先生很礼貌地如是说。 居然用“怜小姐”作为称呼,倒是很新奇呢。 五条怜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很奇怪,勉强点了点头,向他伸出手:“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金手表握住她的手,居然很做作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五条怜真庆幸自己戴了手套,否则这也太怪了。 “请问——” “抱歉,我们该走了。” 甚尔生硬地打断了这场还没开始的对话。 他也很难得地摆出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弓着身子,揽住五条怜的肩膀,当真像个称职的执事——区别是执事绝对不会随便搂着别人。 五条怜暗自在心里感谢他的及时到场。 “工作完成了?”等走远了,她才小声问。 他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当然。” “那我们该逃得快一点了?” “没错。等过了这扇门,我们就跑起来吧。” “知道了。” 别墅的大门近在咫尺。 就像是迈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跨过大门、将警卫们全都甩在身后的瞬间,他们迈步狂奔,冲进树林。 高跟鞋踏在草地上,每一步都变得歪歪扭扭。还没跑出多远,五条怜的鞋子就扎进石头的缝隙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你果然是仙蒂瑞拉没错吧?”甚尔好无奈。 “这……这也没办法啦!”五条怜涨红了脸,干脆把另一只脚上的鞋子也脱掉了,“快跑啦!” “用不着你提醒。” 甚尔向她伸出手。五条怜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紧握住他的手。 被他拉着往前跑,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甚尔的脚步很快,她几乎像是被拉扯着前进,心脏却跳动得很轻快,为什么呢?完全搞不懂。 林子的出口藏了一辆摩托,是甚尔早先停过来的。 “你居然会开摩托……”五条怜真的觉得很意外。 甚尔也很意外:“都到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惊讶我会开摩托这件事?” 早在规划逃脱路线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要用摩托作为逃脱工具了,那时候她也发出了类似的感叹。 “因为真的很惊人嘛。” 虽然惊人,但是摩托与禅院甚尔,居然得还挺搭的? 甚尔脱下西装,随意丢到灌木丛里——真是巨大的金钱牺牲呢。 马甲的纽扣也被揭开了,领巾更是被扯到不知道何处去。他向五条怜招招手,催她快点跟上来。 登上摩托,全速前进,风吹得脑袋晕乎乎,街灯也飞快地从身旁闪烁而过。五条怜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决定说出来。 “我觉得呀。”她大声说着,努力让话语穿透风声,“这次的行动,就算是不带上我,也没关系吧?” 她能派上的用场无限趋近于零,还不如这身值钱的晚礼服重要呢。 “没关系是没关系,不过……” 他毫不减速,拐过一处弯道,歪斜的车身几乎快要压到地面。 忽然扬起了一阵猛烈的风,从背后吹过来,五条怜扬起的发丝不住地拍打在甚尔的后背上。似乎听到了咔哒一声,一定是发饰被吹飞了。 “不过,还是有你在比较好。” 他是这么说的。 风愈发猛烈,发丝被吹得动荡不停。心跳好像感觉不到了……糟糕,心脏是不是也要被风吹走了? 接下来的整段路程,五条怜都迷迷糊糊的,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她几乎要站不住。她奇怪的模样让甚尔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五条怜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干、干嘛!” “果然……” 果然……然后呢? 她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忍不住想要背过身去,但还是想要知晓他的谜题,只好强硬地梗着脖子,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也在看着自己。 “果然,你的腮红太重了。” “……你好烦!” 第110章 真是孤独 事实证明,曾经从托儿所老师那里得来的幼儿园宣传手册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 到了真正该替禅院惠选择幼儿园的时候,无论是五条怜还是甚尔,谁都没有想到要去翻一翻夹在杂志里的这些宣传手册,况且他们也无暇去烦这种事。 那段时间的五条怜正在忙着期末复习。 感谢甚尔和她本人,她其实落下了不少课程。而那些难得在课堂上的时间,也全都因为她的不认真兼发呆导致知识的吸收率少得可怜,为了顺利升到二年级,她真的得重新拾起自己作为学生的重要职责了。 至于甚尔嘛,他忙碌的事情,不是杀人就是当小白脸。更不巧的是,最近他的金主与他有些不愉快,以至于他不得不耗费一大堆时间来弥补这段布满裂痕的关系。 恰是在这段关系破碎到不能再更加破碎的时候,附近的幼儿园送来了入学时间的通知。 “什么都不做居然都能有幼儿园上的吗?”五条怜好惊讶,“还有这种好事?” 她对幼儿园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全部都是因为之前甚尔忘记把幼儿园的宣传手册拿给她了。 所以,他装出一副很懵的样子:“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他在育儿,甚至是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可不会比五条怜更广。 不管怎么说,能有幼儿园上,绝对是好事一件没有错。虽然不知道上幼儿园需要有什么准备,但五条怜还是先给禅院惠买了一顶黄色的软布帽子。 “我看街上的每个小朋友都会戴这样的帽子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的,甚尔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了。 再说了,这顶黄帽子确实很可爱,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小海胆的尖刺总是会把帽子给顶起来,看起来稍稍有那么一点奇怪吧。 幼儿园入学的那天,樱花已经开得很漂亮的了。甚尔也闲来无事,干脆跟着五条怜他们一起去了。 学校离家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分钟。“完全是惠独自可以上下学的程度嘛,平常根本用不着接送!”甚尔给出了这种很不负责任的发言。 五条怜都无话可说了。 “甚尔先生的育儿方式可真省力呢。” 她阴阳怪气了这么一句,但甚尔没有搭理她,于是阴阳怪气也没有了着落,实在叫人失望。 没办法,五条怜只好把对话的对象转为小海胆了。 “惠惠,你会紧张或者是害怕吗?” 小海胆眨眨眼,一脸懵懂:“紧张?” “就是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感觉。” “唔——”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不紧张!也不害怕!” “……真的呀?” 这孩子的胆子这么大的吗?亏她自己高中入学的第一天还紧张得不行呢。 五条怜感觉有点懊恼,真后悔问了禅院惠这么问题——更后悔的是,她以过来人的身份还早早准备好了一大堆应对紧张的办法呢,比如像是在手心里写个“人”字然后吃进嘴里之类的。 想好的说辞一句都没能说出来,真是太可惜了。 她轻轻叹气,一抬头,才发现甚尔正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嘲笑意味满满。五条怜无话可说,毕竟她也刚刚才嘲笑过甚尔嘛。 走到幼儿园门口,就能听到一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了。 虽然只是少数,但有的孩子竟哭得小脸通红,扑在妈妈的怀里发泄情绪,哭声也变成了奇怪的喘息,真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能喘得上气来。 居然要和哭声这么大的小孩做同学吗…… 现在,倒是五条怜开始紧张起来了。但看看一脸平淡的小海胆,她似乎也稍微能够释怀一点点了? 而小海胆迫不及待,已经拉着她的手想要往里走了。 “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进去哦。”五条怜小声提醒他,努力不去刺伤小孩脆弱的内心,“你知道的,幼儿园是要一个人去上的。” “哦……”小海胆眨眨眼,似乎没有多消沉,很果断地松开了五条怜的手,“拜拜,阿怜!” 然后就跑向老师所在的方向了,途中甚至没有回头过一次,果断到都让人都点心碎了。 掌心中还留着小手的触感,可却已经空空如也了。五条怜愣了两秒才收回手,回头去看甚尔,多少有点难过。 “他走得好迅速哦。” “是啊。”甚尔撇嘴,“都没和我打招呼。” “……是哦!” 这么看来,她也不算倒霉嘛! 五条怜瞬间就释怀了。 看着小海胆的尖刺脑袋消失在校舍里,再继续留在校门口的意义,好像就不存在了。五条怜想了想,问甚尔要不要顺路送自己去学校,没想到他拒绝得好果断。 “反正到了半路你又会把我赶回家的,对吧?”他不爽地撇着嘴,“我不乐意。” “确实是会这样啦……那好吧,我走啦?” 甚尔摆摆手:“走吧走吧。” 结果她也很果断地走了。就和他的气人儿子一样,没说再见也不回头,脚步倒是飞快。 甚尔有点郁闷,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郁闷什么,可能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才好,所以才满心气闷吧。 工作暂时是没有的,金主那边也完全告吹了。随之而来的好消息是他终于有了一大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糟糕的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打发时间才行。 总之,先去打了柏青哥,狠狠输了一大笔。 接着,跑去赛马场,又是大输特输。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适合进行赌博。 恶狠狠吃了三碗天妇罗乌冬面,回到家的时候,才刚刚中午而已。甚尔有点意外,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慢。 也不是没有过一个人消磨时间的时候,但为什么今天的每一刻都被拉扯得格外的长? 空无一人的家里只有他,还有丑宝。丑宝可算不上人,所以家里实际上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错。 这就是时间变得更长的原因吗,因为他很寂寞? 当“寂寞”这个词从脑海中跳出来时,甚尔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他一贯就是寂寞的,怎么可能为了空无一人的家的这个事实而感到更加严重的孤独呢?不可能。 像是为了证明这番孤独只是无稽之谈,他赌气般窝进沙发里,把丑宝往脑袋底下一塞,抄起手柄就开始玩《鬼武士》。 游戏玩了多久呢?好像很久,也可能不多久。他明明已经通关了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未探索的章节似乎更多。 于是,困意在不知不觉之间钻进来了。 起初还只是哈欠,然后就变成了结结实实的倦怠感。甚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在许久之后,迷迷糊糊感觉到两道影子在眼前动来动去,有气息正在迫近。 “惠惠,你爸爸睡着了呢。” “唔,是的。” “老是在这种地方睡觉,你爸爸真怪。” “原来爸爸是个怪人吗?” “怪人?这倒是算不上啦。但他确实有点怪。” 甚尔睁开眼,五条怜与禅院惠的大脑袋一起闯进视野之中,且都在同时转变成了一副惊喜的神情。 “爸爸醒过来啦!” 五条怜在偷笑:“感觉怎么样,空巢老爹?” 甚尔一脸无奈,沉默着板起了面孔。 “你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要被这幅面孔稍稍吓上一下,她就怂了,立马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没说什么!” 他轻哼了一声:“行吧。” 不过,就算是没有把“空巢老爹”的理论说给甚尔听,在五条怜的心中,也已经替他打上了这么个标签。 她如此确信着甚尔就是空巢老爹,以至于后来的某天在学校收到甚尔的短信,也觉得是他寂寞到无以复加的产物。 「Toji:立刻来这里。」 紧接着的另一条短信是地址信息。 真该庆幸这时候正值课间,否则她可就要错过这个“立刻”了。 五条怜等待着老师过来告诉自己,家里出了点事需要她立刻回去一趟——正如之前的每一次。但是没有。 等待了整整五分钟,老师都没有过来。来的反倒是甚尔的又一条短信。 「Toji:还没到?」 且不说现在是不是真的能离开学校,就算是真的立刻赶过来了,也绝对没有办法在五分钟内穿过这么长一段距离吧? 五条怜有点无奈,赶紧躲进无人的厕所里,给甚尔打了一通电话。 “你想让我过去做什么,有新的工作吗?” “没错。过来帮忙。” “那你替我请假了吗?” “请假?没有啊。”甚尔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我很忙的。” 说着很忙的甚尔,背景音里却出现了赛船比赛的动静。所以这就是他在忙碌的事情? 五条怜哑口无言。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抱怨起来才比较好。甚尔干脆把这份沉默当做她没有意见的象征了。 “帮了你这么多次,这回就自己想办法搞定请假的事情吧。好了,就这样。” 连句“拜拜”或者“再见”都没有,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真气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洗手液吨吨吨 请假的方式,居然要让需要请假的本人去想? 五条怜沉默了,在原地站了好久,还是觉得相当难以置信。 她有理由相信,甚尔所说的自己很忙完全只是个借口——她想起来了,电话那头响起的可是赛船的声音! 有空玩赛船,难道没空腾出几分钟时间来拉下面子给老师打个电话吗?真是的……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五条怜对着早就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仿佛看不见的电波当真能把他的心情传递到远在城市另一头的甚尔那边。 收起手机,五条怜不得不开始认真琢磨请假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她一点也不想请假。 且不说拉不下面子装病或者演戏,下午可是有她最喜欢的历史课的。虽然她经常不认真听课——包括“她最喜欢的历史课”,但绝对不想轻易错过。 可问题是,请假这件事,好像不是她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早在入学之前,她就信誓旦旦地对甚尔许下了承诺,说就算是上了高中也绝对不会耽误他这边的工作。*要是真的找什么理由推脱了工作,他绝对会说出一大堆抱怨话语,也肯定会再把早先的这番理论挖出来丢到自己头上的。 不管怎么说,五条怜都不想被过去的回旋镖砸中脑袋——会很疼的。 而且,甚尔一定是需要她,所以才让她过去的。就像几个月前的酒会那样。 因为,有她在更好。 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一拍,转而以一种更奇妙的节奏跳动着。 每次想起甚尔说出的那句话,她的心跳都会变得很奇怪,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也可能是她不愿意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回到正题吧。 五条怜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从脑海中丢出去,开始很认真地思索起翘课的可能性。 最佳方法显然是直接从学校翻墙溜走,简单到不用动脑子就可以立刻付诸实际。 但是,请不要忘记,此处是以严谨诚实而闻名的成实高中,哪有可能让她顺利翻墙逃课且不被惩罚。 比起辜负了甚尔的期待,显然还是吃个处分更加可怕。 那就按照最初的想法,装病休假?但想要演技逼真到躲过医务室老师,这也是个麻烦的事情。 五条怜拧开水龙头,把指尖浸进水柱里,脑补着最为合适的表演方式。摆在洗手台角落里所剩不多的洗手液在不经意间闯进视线里,她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电视剧。 剧中,伪装成警察的女主角为了逃过警局内部对自己的审讯,故意喝下整瓶洗手液,以至于还来不及提供证词就大吐特吐,顺利地以身体不适的借口逃过了审讯。 ……所以一定是要喝下整瓶洗手液才能大吐特吐吗? 从五条怜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这个。 电视剧里总免不了艺术加工,但就算是艺术加工,也绝对是基于现实处理的——也就是说,女主剧的逃脱方式完全可以放在自己的身上! 这么一想,五条怜就不再犹豫了。 彻底无视洗手液瓶子上所写的“禁止食用”的警告,往瓶子里兑了点水,用力摇晃几下,一股草莓味从瓶口涌了出来,可惜化学味实在太重,一点都不诱人,甚至有点叫人反胃。 先深呼吸几口气吧,然后屏住。五条怜惊讶于自己的手居然没有在颤抖,狂跳不止的心脏居然还带着一丁点小小的期待,她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往嘴里灌下去。 兑了水的洗手液依然粘稠,一碰到味蕾就是刺拉拉的苦涩,真像是在酒会上喝到的香槟,但味道绝对比香槟糟糕多了,灼得喉咙都难受。才刚咽下去一口,条件反射的恶心感就让食道恨不得永久闭拢才好。 五条怜皱着脸,恶心得现在就已经想吐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可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用着前所未用的意志力,硬是抵抗住了条件反射的冲动,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充满化学成分的这团水掉进胃里,一下子压得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她的脑袋也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喝饱了酒。 真该庆幸这个时间卫生间里没有人,否则看到她的奇怪行动,绝对会认为她是异食癖的。 就这么晕晕乎乎着,五条怜游荡回了教室,很难得的收获了班里同学一致的目光注视。 “你没事吧?”七井看起来比她还紧张,“脸色好差!” 看来计划奏效了! 五条怜几乎要笑起来,但一开口就会冒出草莓味洗手液的气味。她赶紧佯装不适(其实也不用装了),虚弱地用手捂住嘴,说:“嗯……有点难受。可能是食物中毒了吧。” “诶?要我送你去医务室吗?” “不了不了。”哪能去医务室耽误时间呀,“我打算直接去医院看看……我现在就去找老师。” “唔,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真是热心呢。 五条怜很感动,并且拒绝了她。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五条怜眯起眼,对她笑了笑了,“放心啦。” 说着,她起身出去,径直走到教职员办公室。正好这会儿班主任就在,简单说了下身体不适的状况,假条很轻松地就到手了。 说实在的,看到她这么一副苍白病态的脸色,绝对不会有人怀疑有问题的。 拿着半日的病假条,在班主任满怀担忧的目光下,五条怜登上了通往医院——并且在中途改变目的地为一间小居酒屋——的出租车上。 很奇妙的是,就算在汽油味满满的车里,她居然都没有吐出来,甚至身体好像已经在逐渐分解洗手液的毒素了,那股难受的恶心感也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快要恢复正常了。 果然还是要喝下一整瓶洗手液才能达到立刻呕吐的效果吧?她胡思乱想。 出租车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五条怜想自己绝对算是“立刻”到达了甚尔身边,大概不会再挨他的抱怨了,没想到一走进店里,对上的还是甚尔的一张臭脸。 “干嘛。”她也忍不住抱怨起来,“我来得够快了呀,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甚尔恹恹地抬起眼皮,果然还是一副讨人厌的模样:“我哪里不高兴了?” “你哪儿都写着不愉快。” 五条怜拖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视线撇过店里的电视机,总算是知道甚尔在闹什么别扭了。 “不是吧……”五条怜一脸无奈,“你又陷进‘一举致富’的以小博大陷阱里了?” 甚尔没听明白:“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呢你?” “呶。” 她努努嘴,指着电视机上转播的赛船实况。 不用想都知道,脸黑的甚尔绝对又在这场赌博里丢钱进去了。 “我看你啊。” 五条怜从竹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用力掰开,可惜没有掰好,两只筷子不对称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不耽误用嘛。 “你肯定是孤单到要让我翘课来陪你了,对不对?” “我?孤单?”甚尔听笑了,把赛船券揉成一团,丢在桌上,“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你非要逞强的话,我也没办法。”她摊着手,耸耸肩膀,一副大度模样,“剩下的这两颗章鱼烧你还吃吗?不吃的话,我能吃吗?” “吃吧吃吧吃吧。” “谢谢你。” 这两颗章鱼烧足够让五条怜满心欢喜,只是刚一张开嘴,甚尔忽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不只是表情嫌弃,他甚至还往旁边稍稍地挪了一点,可鼻尖还是凑近在她的身边,像是一条机敏的狗,对着她好好地闻了一通。 “你怎么一股洗手液的味道?” BINGO——甚尔先生猜对啦! 五条怜耷拉着面孔:“……因为我喝了洗手液装病。” “噢哟!”他发出了一声很奇妙的惊呼,听着真叫人脸红,“好喝吗?” “当然不好喝啦。” “也不好闻。” “你好烦哦!” 五条怜气呼呼地想要去打他的脑袋,却被他轻巧地躲过去了。 “你别靠过来。”他捏着鼻子,做作地皱起脸,“这股味道影响我的食欲。” “什么啦,章鱼烧都能吃剩,你肯定本来就不剩多少食欲了!” “反正你别凑过来。” “那我偏要靠过来!” 无聊的对峙都没有持续多久,最后以甚尔一掌推开五条怜的脸最为终结——是她的完全失败没错了! 五条怜整整衣领,再把略微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这才切回正题。 “所以,你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可不能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既然不是因为寂寞,那也肯定不会是叫我来帮你吃章鱼烧吧。” “当然不是。” “那就是,工作?” “嗯,是赚头很足的工作,定金就有三千万。” “哦——” 可我帮你勒索到了五千万呢。 五条怜莫名其妙地想。 “那应该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吧?” “不算是。” “依然是要杀死什么人吗?” “对。” 甚尔侧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们要杀死星浆体。” 第112章 貌似并不很妙 ——我们要杀死星浆体。 甚尔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一贯的“我”。 五条怜是个相当没有出息的家伙,所以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应该为了这句“我们”而小小地高兴一下。但现实情况是,她好像还没办法就这么轻易地高兴起来。此刻盘踞在心中的情绪,仍然是迷惘更多一点。 “星浆体……是什么东西” 真抱歉,除了很没出息之外,她同时还是个很无知的家伙,在听到陌生词语的术后只能呆愣愣瞪大了眼,困惑地看着甚尔。 甚尔被她看得难受,失望地瘪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呀。”五条怜倒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你应该知道的,我对咒术师的知识很少。” 少到她理所应当地不知道星浆体是个什么玩意儿。 甚尔有点无奈,得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才好了:“那你知道天元吗?” “……你说的肯定不是明年开播的《天元突破》吧?” “……当然不是。” “哦……” 他忍不住要叹气,心想着难怪五条怜深蓝色眼睛里总是空洞一片的,原来都是因为她本身就很无知——至少对咒术界的事情无知到几乎有点可怕了。 没办法,那就从头开始解释吧。 从天元的术式与结界开始,说到不死的术式需要如何与星浆体进行同化,再顺便提一嘴星浆体的事情。说了这么多咒术世界的内容,甚尔从没觉得自己比此刻更加像是一个咒术师。 “哦——”五条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甚尔不敢苟同:“你真明白了?” “我真明白了呀!你能不能对我多点信任?” “嗯……挺难的。” 真是的,这家伙果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五条怜又想做鬼脸了,但此刻毕竟是在甚尔的面前,要是真的没能控制住表情,甚尔绝对会发现她的这点小心思的。 她努力板着脸:“所以,如果你杀死星浆体,天元就会同化失败。然后,经由天元的力量强化过的所有结界都将受到影响,最糟糕且最有可能发生的可能**整个世界都面临毁灭的命运、这么说对吧,我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可以这么认为。”虽然稍微夸张了一点就是了。 “啧……那我们要做的事情岂不是很糟糕?” 杀死了星浆体,天元就没有办法与星浆体同化了,坏结局就此到来。虽然她对这个世界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对未来也不存在太多的期待,但世界就这么毁灭了,还是毁在自己的手上,这未免也…… “呐,甚尔。”五条怜轻轻扯他的衣袖,“果然还是别接这笔生意吧。我感觉不太妙。”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世界被毁灭嘛。” “……” 甚尔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放声大笑,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不小心弄乱了她的头发。 “笨蛋。”他先是笑骂了这么一句,才接着说下去,“我的行动已经开始了——事先声明,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你别劝我。其次,你觉得我这种人真的能够做到毁灭世界吗?” 五条怜小声嘀咕:“就是你这种人才更容易把世界毁掉呢……” “又在叽叽咕咕什么?” “没什么。”她故意提高了音量,把章鱼烧塞进嘴里,“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多嘴说一句。 “放心好了。”甚尔眯了一口麦茶,“就算杀死了这个星浆体,世界也不会毁灭的。这个星浆体只是明面上的诱饵,毕竟重要的东西不可能只备有一份,不是吗?” 说着这话的他,很刻意地在“这个”一次上加了重音,也很刻意地看了一眼五条怜。她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吃下所剩的最后一颗章鱼烧。 “那就去做吧。”她说,“反正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 “还有个重要的事情。” 五条怜不耐烦地扯扯嘴角:“你不要老卖关子。” “我正要说了。”被她这么一怼,甚尔也有点不开心,“负责保障星浆体顺利同化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对手,是咒术高专的家伙。” 咒术高专……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胸腔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心跳像是要飘到不知何处去,也可能是将要沉到不知何处去。洗手液的草莓味从胃里翻上来了,真恶心,想吐。 她忍耐着呕吐的冲动,艰难地挤出话语:“是吗?只派了高中生来负责护卫的工作,真是看不起盘星教呢。” “看不起?那也没有。”甚尔笑了一下,“派了两个特级咒术师,算是很看得起我们了。” “两个?”五条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另一个人是谁?” 甚尔更想笑了——她果然一下子就知道了这次的对手会是谁。 “对你来说,另一个人是谁不重要吧?”他抬起手,搭在五条怜的脑袋上,注视着他的双眼,“这次,保不齐会杀死你最喜欢的哥哥。” 像是没有觉察到这句话里藏着的意味,也仿佛没有感觉到的异常,五条怜表情平静,冷淡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波动。 “是吗?”她甚至有点想笑,只是笑不出来,“我明白了。” 甚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明白了?” 五条怜不爽地皱了皱鼻子,总算是可以笑出声来了——可惜是不怎么礼貌的冷笑:“可以别质疑我吗?” “总爱去质疑别人的那个人是你吧?” “也许吧。” 她只轻哼了一声,其实很不情愿去想这些事情。 “现在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还是用繁杂的工作去麻痹思维吧,虽然她现在的干劲已经跌到谷底了。 “去找孔时雨。”甚尔冲她摆摆手,很随意地打发她,“他那边肯定有事情要忙的。你有他的号码的,打电话问问他吧。” “你这边用不着我吗?” “嗯。” “那还急匆匆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让你帮忙来吃章鱼烧咯。” “……” 还不如不问呢。 五条怜恹恹地“哦”了一声,起身要走。甚尔也跟了上来,但并不是和她走同一条路,只是买了新的一张赛船券,准备再度赌上自己的运气。五条怜暗自在心里祈祷他千万别中奖。 像甚尔这种人,亏到死才该是他的命运呢。 联络了孔时雨,得知他在盘星教一处宣讲机构的大楼停车场,五条怜立刻赶过去了。 “哎,小怜,很久没见了吧?” 他一开口就像是个远房亲戚家的叔叔,笑眯眯的模样也与叔叔的形象很搭。 “你长高了挺多嘛。” 好像还没人说过她长高了很多这种话呢——反正甚尔这家伙绝对是不会说的。 他只会嘲笑自己是小矮子,超级过分。 五条怜惊喜地眨眨眼,瞬间觉得远房亲戚家的叔叔也没什么不好的了,赶紧点点头。 “嗯!”她得意地伸出一个拳头,“过去的一年半里长高了十厘米!” “青春期就是好啊。”孔时雨笑起来,“惠也长大了不少吧?” “是的,今年开始上幼儿园了。” “挺好的,你们都好好长大了。”他拍拍五条怜的肩膀,这也像是远房亲戚家的叔叔会做的事情,“刚才问禅院,他都不愿意多说你们的事情。” “……是吗?” 为什么不说呢? 五条怜有点搞不明白。 当然了,甚尔的心思,她一贯都是弄不懂的,索性甩甩脑袋,不再多想了。 在远方亲戚家的叔叔……哦不,应该是孔时雨。 在孔时雨这里要做的事情并不麻烦,只要把一直跟在星浆体身边的女仆(甚至真的穿了女仆装,让五条怜好惊讶)运送到够远的地方就行了。 “够远是多远?”五条怜正在很严谨地思索这个问题。 “送到最远的地方去吧。”孔时雨想了想,“冲绳之类的。” 冲绳……她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如果是冬天的话,送到北海道也不错。毕竟北海道的冬日有够适合藏人的。 “那就,开车过去?”五条怜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连绵不断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了,“开上两天就能到了吧,不过时间会不会来不及?” 毕竟到了后天,星浆体就该同化了嘛。 “没事,用飞机就好了。” “……飞机?” 五条怜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出一句“哪来的飞机”,还好最后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站在飞机跑道的起点,看着小型客机远去的影子,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竟然是盘星教会长的私人客机。 “私人飞机……要多少钱啊?”她的脑海里已经冒出了很多个零。 孔时雨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几十个亿吧。” “小众教会的会长居然这么有钱……” “奥姆真理教也是很有钱的。” “你是说闹出了**毒气事件的那个教派吗?”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阿悟的电视上看到过连日的新闻报道,去年也有播出过**毒气事件十周年的纪念节目。 孔时雨点头:“没错。” “看来,搞宗教才是最赚钱的方式?”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 “唔……” 五条怜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但她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幼稚的念头。 第113章 天才般的念头! 送走了星浆体身边的女仆,远程对冲绳的动态进行长达两天的时刻监督。等到星浆体与她的护卫们回到东京,五条怜与甚尔也走了在通往咒术高专的路上。 在这么正经的时刻,她很不合时宜地再一次想起了前天天她冒出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恐怖的是,不切实际的念头在数十小时的深入思索之后,居然显得很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嗳,甚尔。” 五条怜戳戳他的后背,看到他很烦躁地抖了抖身体。 “干嘛?”就连询问也显得很不耐烦,“有话就直接说,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的好吗?” 什么呀……这是从哪天开始冒出来的歪理?明明她平时说话的时候就是喜欢碰碰他的嘛。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爽,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种小问题的时候——这让她觉得更不爽了。她耷拉着嘴角,不情不愿地切回正题了。 “今天的行动是要杀死星浆体,对吧?”她得确认一下,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甚尔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只用刀劈开几条碍事的树枝,简单应了句:“没错。” “并且,你会杀了途中所有碍事的家伙,对不对。” “对。”啪嚓——又一条树枝,“如果你亲爱的哥哥碍事,我也会杀了他。” “拜托你,不要再说‘亲爱的哥哥’这个词了。” 从很久以前,五条悟就不是什么“亲爱的哥哥”了,更何况是现在。尤其是在知晓五条悟很可能会在今天死去的前提下,这词光是听着就让人发毛,比甚尔常说的“大小姐”还要难听。 五条悟死去?不太能想象得出这种可能性落地会是什么样的。 因为无法想象,所以五条怜认为她必须问清楚,他到底打算用什么方式杀死五条悟。 “放心吧。”说着“放心”的甚尔并不会给人半点安心感,“我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五条怜有点意外,也略微有些恼火,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不友好的意味。 “你是觉得我会说给五条悟听吗?”吐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变得僵硬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和你是怎样的人没有关系。” 快要走到平坦地带了,咒术高专的结界也愈发迫近,甚尔把大刀塞进丑宝的嘴里,转过头来,却没有看她。 “情报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公开。”他终于抬起眼眸了,盯着她的眉心,举起中指,“这是一种技巧,而不是在针对你,学着点。” 啪——中指弹到了眉心上。 “嘶——”五条怜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很痛啦!” “教育就是要伴随着痛苦一起到来才行,否则你可学不会。” “这是什么歪理?” “这是禅院家的道理。” “呜……那就是歪理!” 甚尔忽然笑了。 “你说是就是吧。”他把丑宝丢在地上,“好了,你也是时候该钻进去了。” 他的计划虽然不能全部说出来,但其中至少有一环,五条怜是知道的,那就是把她装进丑宝的里头。 啊,当然不是要依仗她打出什么关键一击(“我也没这种本事啊!”当事人本人会大声地如此宣称),纯粹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大可以当做是负隅顽抗的最后武器。 五条怜磨蹭着不肯进去,扭扭捏捏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充满了不乐意。 难道事到如今还想反悔偷懒吗? 甚尔顿时哑口无言了,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要是不想……” “没有不想。”五条怜赶紧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事情?现在可不是想事情的时候。 他无暇好奇五条怜的心里藏着什么念头,只说:“等工作结束了也来得及想的。” “到时候就来不及了。”她低着头,偷偷撇嘴,“你能听我说吗?” 甚尔意图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无奈地转身:“虽然我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听,但是你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吧?” 五条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 确实不会放过他哟! 没办法,甚尔只能停下脚步了:“那你说吧。” 只要她的发言不要又臭又长耽误时间,那他还是会乐意腾出时间听一下的。 “我在想呐。” 这种开场白就有点拖延时间了。甚尔不太高兴的撇撇嘴。 “在想?”他追问。 “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装杀死星浆体,转头去打劫盘星教?” “……啊?” 她在想的居然是这种事情? 该说是有点意外还是异想天开,甚尔确实没有料到五条怜会说出这种话。 从以前直到现在,他眼中的五条怜都是活在规则与约束之下的奴隶。并不是说她很低贱的意思,只是她从不会主动违背什么,包括自己所说的话。 所以,甚尔有点想笑。倒不是他有多么高兴,倒也没有戏谑的意味,只是觉得很微妙罢了。 “意思是说,让我不要杀死星浆体,对吧?”这一点还是要提前确认好的。 五条怜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别扭地移开了目光,磨蹭着点头:“对,就是这样没错。” “然后就直接冲去盘星教的大本营,说‘我现在要打劫了哟’然后把他们全杀了,抢走所有的钱?”他又笑起来了,“太不切实际了。我不干。” “哪里不切实际了?”莫名其妙被打上了这种标签,五条怜感觉很不服气,“可行度很高啊,而且很有赚头!” “杀死星浆体的差事已经够有赚头了,我可不要节外生枝。” 他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再说了,我是有职业道德的。”他说得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没有完成任务,反水杀死了委托人,还抢走了人家的钱?做出这种事情来,以后我也别想再接到任何工作了。” “可是……” “没有可是。” 甚尔打断了他的话,说着就往前走。五条怜去拉他的手,想让他停住脚步。 “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别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你是负债二十亿的男人。” 可能是真的想要再认真考虑考虑,也可能是“负债二十亿”这个事实鲜明到让人很难不多作留意。甚尔停下来了。 得益于他的懒散与满不上心,欠禅院家的这笔巨款,还债进度还停留在可怜巴巴的零,大概要等到盘星教把尾款汇过来之后,才能得到一点实质性但不太多的进步吧——前提是甚尔别一拿到钱就去挥霍。 “你想说什么?”甚尔依旧抛来疑问,似乎不愿主动去进行“思索”这一步。 “盘星教足够有钱,有着远超过二十亿的资金!” 从会长的私人飞机就足够看出这一点了。 “从盘星教这里捞到的钱不仅可以还掉你的负债,肯定还能保障我们后半生的财富自由。就当是把你的职业操守卖掉了,这么想也没问题吧?” 甚尔笑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是很不错呀。”但五条怜总觉得他在说反话,“不仅可以保证星浆体顺利同化,摆脱世界毁灭的命运,还能捣走讨厌的邪。教,我们又能还债——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达成了!” 她显然已经彻底无视了盘星教徒们的幸福,不过这样不重要。没人会关心狂热的宗教分子幸福与否。 甚尔转头过来,看着她,似笑非笑的:“你好像很在意世界毁灭这件事?” 一语中的,这种感觉真像是被洞悉了内心。 五条怜不自在地用手捂着心口,话语也不自然:“我想继续活下去,不可以吗?” “没说不可以。” 他伸手过来。五条怜还以为他又要弹自己的脑门了,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但他只是轻拍她的肩膀。 “行,我接受了。” 然后指了指丑宝张开的嘴。 “现在,你可以钻进去了吧?”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五条怜简直要以为他刚才的答应只是功利性的低头而已。 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还要去咒术高专吗?”她的话语带着一点难以觉察的急躁,“我们在这儿等着星浆体同化完成不就好了吗?” “演戏要演全套,否则骗不过盘星教的那群家伙。” “唔……”说得还挺有道理,“行吧。一会儿见。” “嗯。” “战斗的时候千万别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出来呀!” “……怎么可能。” 那就钻进丑宝的身体里吧。 此处是个不算多么明亮,也绝不算是昏暗的空间。她悬停其中,能感到时间的定义被拉扯得好长好长。她到底度过了多长时间?没有概念。 说不定,她应该玩一会儿psp打发时间,只是内心有些安定不下来,游戏自然玩不动一点。 等待了很久,但可能也不太久,虚妄的空间出现裂口。她被吐出来了。 这次的登场有点狼狈,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差点撞在甚尔身上。 他的表情很平静,身上却沾着血,红色的与深紫色粘稠的液体混杂在一起,凝成很难闻的味道。 所以,是谁的血? “五条悟死了。” 在想明白答案之前,听到甚尔这么说。 哦。好。 五条悟死了。 第114章 一切都是为了最好的结果 五条悟死了。 这句话很轻易地钻进了耳朵里,稍稍转了半圈,而后便扎根在了深处,仿佛从最初开始这个概念就是根深蒂固的,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地抹去。 五条悟死了……死了? 嗯,死了哟。 真的吗? 真的吧。 真死了? 死了。 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五条怜的思维在自问自答,每一个抛出的问题都能在下一秒钟过分及时地得到来自自己的解答,而她的心似乎就是在这一个又一个的答案中被击沉的。 击沉……意思是,她现在很难过,或者是很惊讶吗? 惊讶是不该有的。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早就知道了,甚尔为了此刻的行动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他也早早地预告了自己很可能会杀死五条悟的这个事实,所以她自然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停留在想象中的某些东西终于化作现实了而已。很正常,所以没必要冒出多余的情绪。 难过?这种情绪更不必存在比。 她有时候——确切地说,是有很多次都觉得,五条悟果然还是死了更好。 至少在她心里,“哥哥”这一存在已经死去了,在他未曾追上自己的那天就死去了。难过也只是不需要存在的情感。 不过…… 真的死了呀?真的,真的死了? 五条怜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在这个明显得不能再更加明显的问题上纠结。或许她应该问问甚尔,可又有种莫名的胆怯感绊住了她,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向甚尔再度问出同样的、愚蠢的问题。她很清楚自己会听到怎样的答案,她恐惧于即将听到的事实。 再次重申,她毫不惊讶,也不难过。 那阿悟是怎么死的? 裂开般大分八块,残忍地割去脑袋?又或者是宁静的、安详的死亡? 她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起来了。 血腥的死亡场面有点难以想象出来,平静的离去也无法在脑海中描绘。五条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与大脑都是空空一片,倘若探头往里望去,什么都见不到。 五条悟死了。 这个事实也很需要再度重申。 “怎么?” 甚尔擦着他的刀,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杀死了现代最强咒术师的那个人不是他。 “果然是在替你亲爱的哥哥哀悼吧?” 这句话在风中滚了三圈,这才后知后觉地钻进五条怜的耳朵里。她又花了很多的时间,才从空洞的心里挖掘出最合适的答案。 “……没有。”她干笑了一声,发出的却是近似乌鸦嚎叫的难听声响,“我有什么好哀悼的?” “是吗?我觉得你有充足的理由,毕竟你还是‘五条’。” 该怎么说呢……意料之中的嘲弄? “那你也还是‘禅院’。”五条怜冷笑了一下,“你要为了你的家主的死亡哀悼吗?” “现在不是狗咬狗的时候。” 刀抹干净了,他抽出手帕,擦去脸上的血迹,很难得的居然没有被她的这句“禅院”惹恼。这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让五条怜觉得很陌生。 一直以来,眼前的男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存在,不是吗? 一定是生活里那点繁琐的小事磨灭了甚尔在自己心中的那副锐利的模样,也让她忘记了,和自己住在一起的这个男人和自己截然不同。 他从来都不是一只无能的丧家犬。 明明与他走得很近,但在这个瞬间,五条怜莫名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远。*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他们的距离长久地存在着,只是自己没有发现吗? 又或者,是怪异却安逸的生活麻痹了她的双眼,害她当真以为自己是甚尔的同类了? 如果上述疑问的答案全部为“是”,那么怀着这些认知的自己,好像,有点愚蠢。 “怎么不说话了?”甚尔已经往前走了,嘲弄的语气显得有些刻意,“哀悼时间还没有结束吗,够久了吧?” 五条怜不自觉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都不愿与他拉开距离,也不愿透明的、却如此显著的屏障存在。于是她加快脚步。 她想向甚尔奔去。 “跑这么急干嘛?” 甚尔又像是在嘲笑她——他甚至真的笑出声来了,只是没说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罢了。 “又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薨星宫就在前方不远处,是个一听名字就能意识到用途为何的、很直白的场所。门口的几个护卫弱得不像话,三两下便不成障碍。朝着薨星宫的深处行去,暗淡的灯光只叫人觉得很不吉利。 一不小心就会死在这里吧。就像阿悟那样。 论七八糟的念头又卷来了五条悟的身影。五条怜有点想笑,她觉得自己好像挺蠢的。 不停地思考着已逝之人,这种事就是愚蠢的象征没错。 还是回到正轨吧。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保证星浆体顺利地同化。照理说这种事用不着亲自前来确认,但甚尔还是过来了。 “收尾要干净利落。” 他是这么说的,但五条怜觉得他只是说了句正确的废话。 只要通过最后一道拱廊,薨星宫的正中心就能出现在视野之中了。 躲在门廊的影子里,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星浆体了。还有另一位穿着咒术高专校服的青年,看来是本次任务中的另一位特级咒术师。 “嗳。”五条怜微微一扬下巴,目光盯着那位青年。 大概是指为了压住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她问了个很无聊的问题。 “他的术式是什么?” 甚尔没直说,反倒抱怨起来:“你没做事前调查吗?” “没有啊,你只叫我去帮孔时雨的忙,又没让我做这种事。” “以后能不能主动点?” “知道啦知道啦。”她怪不耐烦的,“所以,术式是?” “咒灵操使。” “哦——”听不懂。 早知道听不明白,还不如不问了。 五条怜撇撇嘴,重新融入阴影里,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听着少年与星浆体的对话。 果不其然,煽情的话语是有的,“我不愿意死”也是有的,还有听了让人——此处指的五条怜——觉得很不舒服的“我们是最强的”。 尽情高歌爱与和平与希望还有友谊,结果是掬着一把眼泪的星浆体说她不愿意被天元同化,少年也和和乐乐地接受了,两人手拉着手,相视而笑。 ……诶? 五条怜揉揉眼睛,不敢相信happyending就这么在眼前上演了,和和气气的氛围简直让人以为这是一部温情剧。 ……啊? 她的大脑都呆住了。 星浆体的happyending实现了,她那个足以让所有人都幸福的三全其美的计划怎么办? 虽然星浆体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存在着后备没错,但也说不准后备品是不是真能起效,最佳的选择肯定就是让眼前这位星浆体和天元同化。 五条怜向甚尔投去目光。不算意外,他的脸上没有紧张或者是慌乱。他飞快地举起手枪,朝着两人的正中央开了一枪,淡淡的硝烟味散在风中,突然炸开的巨响勾起了她耳朵深处的响声。 “你干嘛不偷袭!”五条怜大叫起来。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他已经把丑宝吐出来了,“快把星浆体带去同化。” “呃。”她额头开始冒汗了。 这种事情居然也要自己来做吗?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带她去同化。” “……笨蛋。”甚尔肯定都无话可说了,“带去薨星宫最深处。我叫你做好事前调查的。” “屁!你根本没说过!”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甚尔到底有没有叮嘱过事先调查的重要性,已经不重要了。一条虹龙狰狞着身躯袭来,一下子冲进拱廊,险些将并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 幸好,赶在被龙彻底压扁之前,五条怜已经跑出来了。 咒灵操使将星浆体护在身后,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但只要稍稍等待上片刻,甚尔持续不断的凌冽攻击就能让两个人拉开距离。 现在,五条怜有点明白咒灵操使的什么意思了,正如字面上的描述,是操纵咒灵的使者呀,也难怪他会留下一只奇形怪状宛若毛毛虫的咒灵守护星浆体了。 抽出藏在腿上的苦无,一连丢出三发。三枚苦无拼成的等边三角形灼烧出一块锐利的痕迹,烧得咒灵嗷嗷直叫。 要祓除这只咒灵,对于五条怜来说多少有点困难,但只要能拖延足够多的时间,就能实现目标了。 五条怜轻松地追上妄图逃跑的星浆体,把苦无刺进她的大腿,在吃痛的尖叫声中,抓起她绑得很漂亮的辫子,拖着她往前走。 咦,意外的很轻松呢。到底是这小姑娘太轻了,还是自己的力气终于变大了?一时倒是也猜不出来。 “放开我……”星浆体——天内理子拼命挣扎,“放开我!” “乖啦,别闹。我们该做安静的好孩子,对不对?”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说我呀?” 五条怜忽然笑起来。这也许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 “我想让你实现我的happyending——我想要你和天元同化。” 第115章 原来你也只是个窝囊废 五条怜的目的很明确,决心也相当明确,并且她暂时不认为自己会为了任何事情而产生动摇,哪怕天内理子几乎以软硬兼施的语气拜托她松开自己,她也还是无动于衷。 “难道你说‘放开我’,我就真的要放开你了吗?你又不是咒言术士。” 她小声吐槽,其实不在乎理子是不是真的能够听到自己的话语。她只不过是把心中乱七八糟的那些念头难得地化作实际罢了。 “就好像说着‘别杀我’就一定会被杀死一样,按照这个道理,你如果想要我放开你,你就应该是‘别放开我!’才对吧?” “……就算我这么说了,你也不会松手的,对不对?” “对哦。” 五条怜又笑起来了,明明她此刻并不处在想笑的心情之中,可她还是笑出声了,跨出一大步,迈向长廊。 “所以你也别挣扎了,就当是让自己轻松一点。快快接受你的命运吧,没必要给自己平添痛苦。” “你到底是谁!是……是天元大人的手下吗?天元大人知道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同化,是吗?” 五条怜的脚步顿了顿:“‘她’?” 原来天元是女性吗?真不错——没用的知识增加了。 她继续迈步向前,故作无奈地一摊手:“你太高估我了。我这种没本事也没有身份的小喽啰,可没机会为天元这种了不得的大人物打杂。如果你非要给我定个身份才觉得满意的话,就当我是……路过的正义使者?” 路过的正义使者……这算什么啦?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称号,倒是被本人吐槽得最过分。 噗嗤一下,五条怜笑出了声,擦玻璃般的“咔吱咔吱”的笑声很快变成了放肆的大笑,笑声直指天空。 现在真的是适合放声大笑的时刻吗?大概不是吧。尽管如此,她还是笑得开心。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错位了,也没有发觉自己总在说不合时宜的话。 笑声也好,举措也罢,五条怜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足够让天内理子头皮发麻。 她逐渐开始确信抓着自己的少女是个疯子,而疯子显然是不能激怒的存在。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种不顾场合的不合宜举措很轻易地让她想起了某个人,于是她说:“五条悟呢?还有黑井!” “你这么关心他的事情干什么?”五条怜收起笑容,此刻理子并不能看到她僵硬冰冷的脸,“你觉得我们是怎么闯进来的?事先剧透一下,你能猜到的那个答案就是正解。” “什……” “好了,别闹。”五条怜硬生生打断她,“我和你说过了,你得乖一点。别像摘掉内脏但还没死透的鱼一样挣扎。” 身后的战场是甚尔与咒灵操使的乱斗,破裂声与冲撞声一度近在咫尺,不知道到底进展如何。五条怜无暇去看,但她莫名想到了拳皇。 说不定会和拳皇一样,充满了花里胡哨的招式,反正咒术师之间的战斗就是这么一回事。 战斗和五条怜没有关系,她只要往前走,拖着理子抵达目的地即可。 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在不停挣扎,但明显能感到力气减弱了不少。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放弃,执着得让人讨厌。 “你到底在反抗什么?”五条怜搞不懂她,虽然刚才已经听过星浆体孤独的人生自白了,“从生来就是特别的,你被赋予了独属于你的使命。早早死去确实是有点倒霉没错,但你不是说了吗,你的一部分会继续活在天元的意识里,听起来不是还挺不错的吗?别任性了,没有你,世界会毁灭的。” “你又不是我,怎么能高高在上地说出这种话?”理子大喊着,“我又不是自愿成为特别的星浆体,也不是自愿接受使命。如果可以,我情愿天元不要选择我成为她同化的对象——我情愿我的使命半途终结才好呢!” 五条怜一脚踏碎了长廊的木板,整条腿几乎都要没入其中。她停住脚步。 “……在说什么呢,你?” 她松开了手,任由理子的脑袋砸在地上。 赶在理子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扑过来,压住理子的整个身体,再次拘束了她的所有行动。 她们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呼吸几乎都要交融在一起。能听到理子凌乱的喘息声,也能看到她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仔细看看,原来她和自己差不多大啊,穿的这身水手服倒是很可爱。 “我的秋季制服不是水手服。” 心门的开关一定是坏掉了,五条怜念叨着,把心事再度袒露。 “是衬衫和西服。或许水手服也挺好的。” 理子喘息着沉重的空气,精神似乎也要随之变得无比沉重。她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其实也用不着去懂,事实是这话不具有任何特别的用意,纯粹只是心事透露到了风中,就此变成了切实的话语而已。 下一句从五条怜口中说出的话语,才是真正具有意义的。 “去和天元同化,或者我把你杀了。” 她很贴心地给出了两个选项。 “你自己挑吧。我比较建议你选择前者,你觉得呢?” “……我哪个都不要选!” 五条怜想叹气:“别任性。” “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和天元大人同化!” “这种事情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吗?” 五条怜忽然很想笑,所以她真的笑起来了。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固执什么。难道和天元同化,是什么苦差事吗?应该不是吧?你到底在排斥什么。” 按在理子肩头的手掌不自觉地收紧着。五条怜能看到她的脸痛到几乎要缩成一团,但还是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导致了这狰狞幅面孔出现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自己。 “你明明不是唯一的那个,却还是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你的意义从始而终,一直鲜明不曾改变,这有什么不好的?我……” 话语停下了。 如果要让她接着说下去,那么她将会说的是,她很嫉妒。 是的,嫉妒。 听起来很可笑,但此刻洋溢在五条怜心中的情绪,的确是嫉妒没有错。 她存在的意义,在很早之前就消失无踪了,直到现在仍然缺位。 她也从来都不是特殊的那个。或是说,没能成为特殊的那个。赋予她的期待也消失了,她从很久以前就成为了不被期待的存在。 在五条怜看来,理子简直像是在挥霍着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还满不在意地将这一切全都抛开。 已经与世界是否毁灭无关了,即便只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想法,也要让她和天元同化。 “不要!我不愿意!”理子也歇斯底里起来,拼命大喊,“我想要活下去,以现在的我、与周围的所有人一起生活下去——世界毁灭什么的,我才管不着!” 啊啊,这可真是……了不得宣言。 愣住了吗?好像有一点。 五条怜看着理子执拗的神情,一时呆住了。 活下去……是了,自己也有冒出过强烈求生欲的时候。 甚至是很多时候,她都会有这样的冲动。 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特别的、万中无一的星浆体,居然与庸俗的早已失去了意义的她怀有同样丑陋的挣扎。这可真是……有点可笑。 “把你的……” 五条怜听到自己在喃喃地说着,她想现在最可笑的只可能是自己。 “把你的校服脱掉,快点。” 好突然的话语,理子显然懵了。 “什么……?” “把你的校服脱掉。”五条怜很平静的,“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尽管满心疑惑,也很想问出一句为什么,理子还是没有这么做。 她颤抖的手解开领巾,睁得浑圆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五条怜,仿佛她真有这么可怖——事实上今天的五条怜确实挺可怕的。 在理子脱去校服的同时,她也脱下了外套和衬衫,把长裤丢到地上,伸手去拿理子的百褶裙,艰难地只把拉链拉上了半截。 “啧……太小了。” 算了,暂且将就一下吧。 五条怜用脚尖把自己的衣服踢过去:“呶,不嫌弃的话就穿吧。” “……为什么?”理子终于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没有什么为什么。” 对。不存在为什么。 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是无聊的同类情谊,或者是想到了备用品的那件事,心想不管是谁去死都无所谓。 那么,眼前的这个星浆体是否要与天元同化,也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既然如此…… “还有闲心换上新衣服吗?” 甚尔慢悠悠走过来,浑身上下沾满脏兮兮恶心的血。 五条怜用余光瞥着他,动手整理不太合身的上衣。 “你在偷看我换衣服吗?”她小声骂他,“变态。” “别自我意识过剩。” 他们的计划是,在星浆体与天元同化之后,由五条怜假扮成假扮成星浆体的尸体,在盘星教教主松懈的那一刻下手。 现在,星浆体还活着,五条怜却已经穿上了她的衣服,甚尔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举起枪。 “果然,还是赚笔小钱更好一点吧?” 第116章 贯穿的伤口 赚笔小钱更好……意思是说,要放弃自己完美的三全其美happyending,转而杀死天内理子,只赚取盘星教的佣金嘛?真是有够没出息的,也像是在嫌弃她的工作进行得不够好,所以才要他来插手介入。 对于甚尔这句暗指自己窝囊的发言,五条怜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不合身的这件校服勒得人难受,让她都没办法去思考别的事情了。 “才不需要你帮忙,而且赚大钱更好。别在这时候打退堂鼓啊!” 五条怜赶紧走过去,推着他往前,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视线。 “快走啦,我们该进行下一个阶段的行动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星浆体现在不是应该和天元同化了吗,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甚尔显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简简单单地揭过去,“不然的话,就只能杀了她了。” 她的脚步顿了顿,但回过神来,还是想要接着往前走。 “没有这么非黑即白吧?”她小声嘀咕,说实话没什么底气,“这个星浆体是个怕死的废物,宁愿世界毁灭也要自己活下去,就别管她了。事后她到底是独自逃跑还是被天元派的人抓回来强制同化,都和我没关系了——我不关心!” “是吗?” 这话说得如此咬牙切齿,还非要宣称自己毫不关心。甚尔知道她在逞强,只是懒得指出这份言不由衷罢了。 而且,很快他自己也受到了来自五条怜的“审判”。 “你不是也没顺利杀死咒灵操使吗?” 她抬起手,一指躺在破碎地面上的夏油杰。 他的手指还在颤动着,顽强的生命力可不是掏空内脏的鱼会有的那种条件反射。 甚尔连瞄都不情愿瞄一眼,轻哼一声,以理所应当的语气说:“百年难得一见的咒灵操使,我怎么舍得杀死?我可是很惜才的。” 五条怜皱着脸,表情复杂:“……说人话,禅院甚尔。” 那就说实话吧:“要是杀死的话,他收服地那些咒灵就会全部变成无主的失控状态。到时候要一个人对付一大堆咒灵,会很苦手。” “苦手?不会吧。”五条怜指了指自己,“我可以帮忙祓除咒灵啊。” 毕竟她以前就成功祓除过嘛,甚至还不止一回。 “别说大话。”甚尔拍她脑袋,顺利把她那点幼稚的骄傲感从心里赶出去了,“那里头可是有特级咒灵的。如果你连这样的对手都能搞定,你就是真正的咒术师了。但你不是。” 她被拍得晕乎乎:“……对你来说,我不是咒术师更好一点吧?” “当然了。” “那就好。” 要是站在了甚尔的对立面,她可不乐意。 这么想着,烂透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藏在心里的一角阴霾也可以继续顺利地隐藏着,只要不可以去看,就一定不会再感受到那种磅礴的难以压制的痛苦吧。 五条怜低下头,戴上理子的发带,将灰白色的发丝尽数拢在掌心里,准备编成辫子。 其实对她如何捯饬头发并不在意,但甚尔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忘了。”他提醒五条怜,“就算是编了和星浆体一样的发型,也能一眼看出你不是她——发色差太多了。” “我知道,但没办法嘛。” 计划是今天才唐突更改的,她也忘记早早做好准备,所以根本没有来得及随身带上假发。她当然也明白自己和理子多么不同,编起长发也纯粹只是谋求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待会儿,你会把我装在丑宝的身体里,送到盘星教本部,对吧?” 甚尔慢悠悠点头,与她一起跨过来时的拱廊,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没错。” “那你要赶在丑宝把我全部吐出来之前动手了,否则会被发现的。” “我知道。倒是你,待会儿从丑宝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记得先把脚钻出来,而不是脑袋先出来。” “哦……”想了想,刚才出来的时候,好像就是脑袋先出来的?“是为了防止对方一看到我的头发就意识到不对劲吗?” “当然是这样。” “我明白了。”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那就是用难产的方式登场。” “……什么东西。” 好奇怪的比喻。甚尔忍不住笑起来,于是五条怜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还非要拍一下他的后背,真恼人。 坐着电梯回到地面,走出薨星宫时,仍是午后的晴天,刺眼的日光让人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于是眼前的那个人影也被挤压得无限渺小,却如此不可忽视。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五条悟。 活着的,五条悟。 地上的那滩血迹尚未干涸,被风吹出粘稠的褶皱,似乎还在诉说着“五条悟已死”的这个事实。而本该死去的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以很平静的表情,好像无事发生。 啊……他还活着,他果然没有死。 心脏不受控地狂跳,昨天喝下的洗手液此刻也剧烈地翻滚起来,一定冒出了很多草莓味的泡泡,多到让她倏地弯下腰,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五条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依然在笑,明明现实不值得发笑,因为甚尔告诉她,她必须后退。 “……诶?” 为什么?为什么要后退? “不要有这么多问题。”甚尔拿出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小刀,“现在,后退。” “我——” 根本来不及说点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推着五条怜朝后而去,她猛地被推到数十米远的薨星宫内部,破碎的门扉和整个身体都被撞进电梯轿厢里。 ……真痛。 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挤压了一遍,从头顶直到脚尖都充满了迟钝的刺痛感。 有那么短暂的几个瞬间,五条怜怀疑自己失去了意识,因为她几乎快要感觉不到疼痛了。还好最后恼人的痛楚总能将她唤醒,没想到疼痛居然也能算是好事一桩了。 用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电梯似乎是感应到了乘客的存在,勤勤勉勉地这就合拢了门,楼层指引也自顾自亮起来,将要送着她回到地底。 挣扎着起身,五条怜疯狂按着操纵面板上的按钮。这台电梯太老旧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操作才比较好,好在进行得还算顺利,电梯倏地改了行进方向,重新回向地面,而沉重的电梯门则是一如既往开得缓慢。她烦躁地恨不得用手扒开电梯门。 冲出电梯。迈过破碎的门,忽然映入视野之中的光线让目之所及一度变成了难以窥见的苍白,而后又是一道刺眼的紫光,伴着狂风一起扑过来。五条怜不自觉地缩起身子,她好像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了预感,就一定会成真吗?倒不一定,至少五条怜不希望预感成真。 可算得上是坏消息的消息是,她的好的预感从来没有灵验过,而糟糕透顶的预感总能像是找到了落脚点似的,轻轻松松地落在她的身上。 正如现在。 最先看到的是五条悟——或许是担心他会再度死去,所以才迫不及待想要注视他——但他就好好地站在那里,带血的衣襟敞开着,依然是那副很平静的表情。 再然后,就能看到甚尔了。他也站着,万里锁垂在地上。 五条怜松了口气,朝他跑过去。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可是话语卡在了喉间,因为她看到了。 看到流淌的鲜血,从甚尔腹部的大洞里渗出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甚至能够听到这种很可怕的声音。 该说是头皮发麻吗,还是被恐惧攫取了心神?五条怜顿住的脚步几乎要害她摔倒在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呆愣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重伤的甚尔,像个窝囊废。 回过神来,她朝甚尔跑过去。 距离拉近了,腹部那个骇人的大洞也变得更加骇人了,能更清晰地听到血液的声音。 一定也听到了胃里的草莓味气泡接连破碎的声音。五条怜颤抖着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甚尔……” 指尖触碰到他肩膀的那个瞬间,就像是坍塌的多米诺骨牌,甚尔倏地倒在地上。她有点慌,得伸出手臂想要去扶住他的身体,却被沉重身躯带动着一起摔在了地上,好狼狈的模样,但她也顾不上了。 他死了吗?他还活着吗? 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奇怪的小人在心里自问自答了,但阴霾似乎依旧存在着,五条怜不愿去想——否则就要掉眼泪了,现在眼泪可派不上用场。 那么,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 五条怜试着捂住他的伤口,但创面太大了,她甚至能看到他的脏器。被血濡湿的双手黏腻潮湿,她忽然很害怕,俯身去听他的心跳。 存在,但很微弱。 能听到五条悟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该怎么办?她不知道。 回过神来,她已经握住了五条悟的手,颤抖的双唇挤出嚅嗫的话语。 “我什么都会做的!所以……所以……” 啊啊,真是丑陋,可怜得不像话。 这甚至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这么哀求了。 上一次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这一次是为了…… “所以,我求你了,救救他吧。” 第117章 血淋淋的手、(或许已经)死去的生命、悟与怜 血淋淋的手、(或许已经)死去的生命、五条悟与五条怜。这样的组合,并非今日才是首次上演。 在许久之前——久到五条怜还在五条家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那已经是自己的意义彻底消失无踪之后的事情了。家主让她跟着家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学习弓道,但并不在意她自己是否真的对此喜欢。 事实是,她真的不喜欢这种演绎性质高于竞技性质的运动。 比起射出的箭是否真的能够命中靶心,更重要的是射出这枚箭矢之前是否已经做完了应该做的所有礼数,譬如是否抬起右脚迈出了三步,又或者是否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恰当地颔首。 五条怜不喜欢这样,穿上了弓道服的自己就像是奇怪的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太不自在了。 所以那天,跪坐在道场,她的思绪正在飞向五条家之外。虽然也想不到什么很特别的事情,但思维还是在分外自由地放飞着,或许已经来到了很久之前曾经造访过、却也没有好好地游览过的京都吧。 不多久,就轮到她的回合了。 起身,颔首,向前迈出三步。我开始变得更加不像是自己了。五条怜忍不住在想。 紧接着起身,把箭矢搭在弦上,把弦拉满,箭的最尖端指向靶子的最中心。她知道自己能够射中的。 振翅声。 一只黑色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箭靶上。 仔细看看,其实并不是一只黑色的鸟。它只有翅膀和背部泛着浓重的漆黑色,腹部却是纯白的,挺起羽毛丰厚的胸膛,像是很得意似的站立在那里,用喙梳理着羽毛,好自在的模样。 真是……美丽的鸟儿。 五条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鸟,但她总觉得在阿悟送给她的百科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小鸟。或许,它的名字是叫做喜鹊吗?又或者她记错了,其实这不是喜鹊? 答案并不明了。 唯独很明了的事情是,她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拉满的弓弦再也承受不住拉满的压力,猛得松垮下去,推着箭矢往前飞。 应当算是意料之中,箭矢落在了她的视线所注视的方向,因为她视线的落点正是箭矢的终点。 像是作弊那样,把咒力同时固定在箭与视线所及之处,最后再将两处的咒力连接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能够精准地把箭矢送到靶心。 此刻,她注视着那只美丽的小鸟,所以箭矢朝小鸟飞去,很轻松的、也很理所应当地,刺穿了那骄傲挺起的胸膛。 没有什么临死的绝叫,也没有挣扎的扑棱声,最多就只是“咚”的一下,也只不过是小鸟落地的声音。 五条怜愣在原地,随后头皮发麻的感觉才追上来,罪恶感则是更晚一步,是直到她撒腿朝靶子跑过去了,才伴随着仓皇的脚步一点一点浮起来的。 老师在后面大声喊她,其他人似乎也在冷眼看着她,昨日雨后泥泞的道场也濡湿了她的袜子,好难受。但这些全都无所谓了。 她冲到箭靶前,小鸟就掉在这里,白色的胸膛此刻完全被血浸透,也很快就染红了五条怜的手。黑羽的脑袋耷拉着,了无生气。 啊啊,是她害的。 她杀死了一只鸟。 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来,只余下额角冒出了难以遏制的冷汗。她的手还在颤抖,就像是放开弓弦那一刻的颤抖。 怎么办?不知道。 老师的呼喊已经停下了,大抵是觉得她劝不回来,索性让后面的人继续接着射箭。一支箭几乎擦着耳朵飞过去,也不知是谁射出来的,但一定充满了恶意。 停在这里是没用的。倒是这一点还算清晰。 她捧起小鸟,跑出道场。 快点,快点,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是无能的,但是五条悟不一样。只要能够见到他—— “已经死了。” 六眼倒映着她与小鸟的模样。 “要是能把死掉的东西重新复活,那才叫奇怪呢。死去的生命无法回来。我可帮不上你。” 这么说着的他,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但看起来更有种漫不经心的意味。 他似乎并不在乎这只小鸟的死亡。 也是,又不是他杀死了这只鸟。犯错的是自己 死去的小鸟被五条怜亲手埋葬在了居住的小院的门前,春天到来后,那处地面发芽了,长出了一株蓝色的小花,然后在某个冬天,蓝色的花瓣被五条怜踩在脚下,破碎的花瓣伴随着她逃跑的路途一起,于平安夜遇到了那个漆黑的男人。 现在,那个男人躺在她的面前,他的血染红了她的手,往日的一幕再度上演,仿佛她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 这次也是她的错。 就像是杀死了小鸟那样,她所注视着的目标就是错误的 是的,目标错了。 从最初开始,想着能够哪方都得利的目的就是错的,所以才会导致现在这样的结果。 就该自私地任由世界毁灭,就该杀死星浆体,反正这场行动就是自私心所锻造的产物。如果把“自私”放在第一位,甚尔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 想得越多,后悔越多。五条怜为那时想到计划而沾沾自喜的自己感到可耻。 但是,与杀死小鸟的那天不同,事情并非全无转机。所以她要紧紧地握住五条悟的手,哪怕他会嫌弃地甩开,她也绝对不松开。 “他还没有彻底死去。我听到他的心跳了!”她急急地说,话语几乎要打结,“你说过的,死去的生命无法回来。但他还没有死!救救他吧,我*求你。” 五条悟很平静的,仿佛什么都不可能搅动他的情绪。他只说:“为什么要救?” “因为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以为我离开五条家之后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任何时刻,他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 五条怜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的。 她甚至还想说出一点要挟的话语,譬如像是,如果你不救他,那我这辈子都会恨你的。但这话,五条怜说不出口。 为什么说不出来,是因为没有办法真正地去憎恨五条悟吗?或许吧。她也说不好。 不知何时吹来的风把脸颊吹得湿漉漉。下雨了吗?明明是晴天。 五条怜哽咽地几乎无法喘息,但她还是紧紧地握着五条悟的手。 “星浆体没有死,也没有被同化,这么说的话你会满意吗?” 明明呼吸如此困难,话语却不受控制地不停吐露,有那么几秒钟,五条怜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是甚尔主动想要杀死你,但这也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立场不同,不是吗?未来……未来我们会站在同一战线呢,你说是不是?对不起,我在说傻话,你是咒术师,而甚尔是咒术师杀手……总之,总之,你听我说,你救救他,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会做的,你要是对我生气到想让我去死也没关系,我会去死的。” 终于,五条悟动了动唇:“我为什么要你去死?” “因为……” 她哽住了,其实答不上来,因为那句话只是她的随口一说,根本不是什么有心的话语。 “因为,我从五条家逃走了?”五条怜呆滞地眨着眼,“在池袋的那天,我也装作不认识你?” 说完,五条怜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不管怎么说,这些好像都不是什么值得去死的事情。 五条悟好像思索了一下她的话语,而后才是一声叹息。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他说,“我也没有什么事是非要你帮我做的。” 五条怜的心轰然下坠:“那……” “我会救他的。” 下坠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原位。五条怜的嘴角抽搐着,拉扯出了很不像是笑容的一个笑容。 “谢谢你。” 虽然很想问怎样才能救甚尔,但这个问题好像并不重要。她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好了。 帮着五条悟把甚尔背去医务室,重伤的咒灵操使也在这里疗伤。看到自己和甚尔,他显得很惊讶,细长的小眼睛几乎要瞪得她的眼睛差不多大了,真是奇妙。 “为什么他们……”他喃喃着。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五条怜想不好。她觉得这种时候或许不该由自己解释。 果然,五条悟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外面等吧。很快就结束了。” “……好。” 这的确不是什么自己应该停留的场合。到处都是咒术师,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真不习惯。 五条怜走出医务室,轻轻阖上门。 医务室门口的长椅距离门内的世界太近了,只坐了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始担心起里头的甚尔会是怎样的情况,也忧虑着不知道五条悟会怎么和咒灵操使解释自己的情况。 那就走远一点吧,远到整个建筑物的门外。 五条怜在花坛的边缘坐下,抱紧自己的双腿,心跳被挤压得如同颤抖。 等待了很久,当真很久很久。 或许。 她想。 或许,应该思考一下,如果甚尔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第118章 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一件事情还没有切实地发生,就开始思考起其最糟糕的结果,做出了这种事情,绝对会被甚尔骂成是晦气的。可现在甚尔也不在,都不会有人在五条怜的耳边说出“晦气”这两个字了,更不可能再听到“没品”这种字眼。 ……真难过。 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怀念挨甚尔骂的时候,真是糟透了。 五条怜已经没力气叹气了,只能把脸埋在臂弯间,嗅到的尽是理子这身校服上的味道。 好像,可以理解甚尔以前所说的“别人家的气味”算是怎么一回事了。理子校服上就充满了不属于她家的陌生气味。 怎么又想起甚尔了? 她止不住地颤抖,明明此刻还是晴天,明明她也并不寒冷,不争气的颤抖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轻易停下来。 还是接着想一想,如果甚尔不在了的这件事吧。虽然想到这件事也是在想起甚尔。 首先,甚尔一定能够顺利度过这场危机,不是吗? 她没有忘记在黑市拍卖场听到的那句话,夺走报丧女妖尖叫的人,未来也可以躲开死亡的追缉。 甚尔杀死了尖叫着的报丧女妖,这一定等同于夺走了报丧女妖的尖叫,这也意味着他一定能够从这场危机中侥幸地全身而退吧? 如果那句话是假的,那她真的只能去想甚尔死亡的可能性了。 到时候,惠该怎么办呢?由自己抚养吗?但她怎么能顾做好一个抚育者的工作呢? 还有,二十亿的债务怎么办?也要让她来偿还吗?如果来不及偿还,惠是不是会被送回到禅院家?尽管甚尔不常提到以前的事情,但能感觉到那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还有那个讨人厌的狐狸眼在……无论如何,她都不要让惠惠回到那儿去。 二十亿……二十亿。好夸张的数字,好沉重的压力。 盘星教的人会不会也来追缉她呢?毕竟,拿了定金却没能完成任务,肯定是要把定金退回去的。高高的债台又填上了新的一笔。 啊。好麻烦,太麻烦了。 比起死亡的悲伤或者是痛苦,此刻居然是忧愁与烦恼更加鲜明一点。 五条怜觉得自己糟透了——如此现实又市侩的自己好糟。 算了,还是想一点好事吧。想一想甚尔安然无恙的可能性。 不知不觉,五条怜已经合拢了手掌。 她想乞求某个神明,可惜她一贯不算虔诚,在这种时候居然连半个神明的名字都想不到,祈愿也不知道流向了何处。 焦躁的等待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她始终把脸埋在臂弯间,双手别扭地合拢着,看起来真是有够奇怪,幸好这副可笑的模样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就在她觉得垂下手时,抬起头,却看到了推门出来的五条悟。 什么叫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感觉五条怜切实地体会到了。她当真感觉自己的心跳卡在喉咙里,咚咚咚跳个不停。要是张开嘴,说不定会呕吐出一连串过分急促的心跳声吧。 所以她抿紧了唇,连脸颊也憋得苍白,像是连呼吸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忘记去做了。 五条悟也不急着说点什么,慢悠悠在她的身边坐下,学着她的动作,也抱住了膝盖。等了几秒。还是没有等到回答,她有点着急了。 “怎么样?”还是由她主动问了。 “一切都好。” 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不过。” 又要提心吊胆了。 五条怜赶紧捂住嘴,否则她真的要吐出来了。 “不过什么?”从指缝里传来闷闷的声响。 五条悟歪了歪头,像是有点不解:“伤是治好了,但人还没醒过来。硝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回复意识。” 硝子……说的是医务室里另一位她不认识的女性吧。 五条怜抿了抿唇:“……好。” 好消息与坏消息并驾齐驱,她大概还不能为此感到高兴吧。 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去看看甚尔了?或者是赶在愤怒的咒术师们前来问责之前把甚尔带走? 决定不好,所以五条怜还坐在这里,而五条悟也陪她坐着,彼此沉默着,只有呼吸的频率听起来如此不同。 等了很久,谁都没有主动出声。 “你要不要说点什么?”还是五条悟先开口了。 五条怜有点抗拒地抱住手臂:“要我说什么?” “说一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五条家之类的?” “这有什么好说的……”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你又不是不知道理由。对你来说,五条家是给予了你爱的、真正的‘家’,对我来说不是。我讨厌那里,所以我走了。就是这样。” 她试图把这一切说得很轻巧,但果然还是轻松不起来,哪怕只是吐露着苍白的事实,都能感觉到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紧。说到最后,她不得不深呼吸一口气,才能让自己觉得舒畅一点。 很可惜,也只是舒服了一丁点而已。 “为什么不和我说?” “如果说了,然后呢?”她喃喃着,“我不觉得你会做什么。毕竟,你都没有来找我。” “所以,你对我生气了?” “对。我很气你。” “真巧,我也在气你,所以我没有来找你。” 五条悟的话有些意外,听得她不由得愣了愣,随后才有点想笑。 “你?”她果然笑了,带着一点讥讽的意味,“你,对我生气?” 五条悟点头:“没错。” “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就独自一人逃走了,我很生气。”他忽然挨过来,用肩膀轻轻撞她,“我不是你最亲爱的哥哥吗?” 能不能把“最亲爱的”这个形容词删掉? 五条怜真想这么说,但果然这种废话还是没能轻松地说出口。 “就是出于这种目的,你没有来找我吗?” “算是吧,也有别的原因。”他耸耸肩,“我觉得你总归会自己回来的。一个人在外面活不下去,回到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对于怀揣着这种念头的自己,我也有点生气。或许,也有点气闷着,明明知晓你在这个家里是被怎么对待的,却完全没有把一切放在心上的我吧。但这种事我才不会承认。” …… 坦诚。 真是坦诚。 明明说着不会承认,但却坦白了。 意料之外的剖白让五条怜有点震惊,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听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这一切话语。她摸摸耳朵,又扯了扯脸颊。 嗯,很好,耳朵还好端端地待在原地,扯扯脸颊也是有反应的。看来她没有在做梦。 五条怜抬起头,看看坐在身边的五条悟。 他果然长大了很多,他们之间也再也不一样了,或许这份不同才是最好的。 她忍不住抬起手,也捏了捏五条悟的脸。 “怎么?”他问。 五条怜收回手:“没怎么……就是有些难以置信。” “有什么难以置信的?” 那么深刻的恨意,只言片语便可瓦解,这还不够难以置信的吗? 五条怜真想这么说,但是没有。 “你这算是向我道歉了吗?”她只这么说了。 “算吧。那你接受吗?” “……算是接受了。” 毕竟,她从来没想到,五条悟也在对自己生气。说到底,他们之间只是在赌气而已。 他们并肩坐着,一度都陷入沉默之中了,直到她主动开口。 “我接受了你到道歉,所以我们和解了吗?” “只要你想要和我和解,我随时都可以接受。” “和解之后,我要回到五条家吗?” “你还是待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吧。虽然我觉得那个男人把你养成了很奇怪的样子。” “很奇怪的样子?” 五条怜没听明白。 直到五条悟指了指她身上的校服,她还是觉得没有听懂。 “你为什么穿着天内的校服?” 五条悟终于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了。 哦,原来是校服的事情。 五条怜挠挠头,姑且把自己和甚尔的计划说给五条悟听了,顺便连负债二十亿的事情也抱怨了一下,仿佛说了这件事,就能让自己的贪婪行径变得合理化了似的。 “所以,在盘星教那边,我们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她无奈地扯扯嘴角,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代替甚尔把盘星教一锅端了,我会把总部的地址发给你的。” “好,告诉我吧。”他掏出手机,“这是我的邮箱地址。” “嗯。” “以后有什么事的话,就联系我吧。” “好……诶?” 这样是不是算是交换联络方式了? 五条怜有点懵,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计划中的一环。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这不是什么坏事,那就随波逐流吧。五条怜希望他真的能够把那个敛财的教会彻底毁灭。 似乎,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等到了夜里,甚尔都没有醒来。没办法,借了辆轮椅,把他笨重的身体抗上去,五条怜艰难地推着他往前走。不经意回头,五条怜还在原地看着她,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脚步顿了顿,她看着五条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举起手,向他挥了挥。 “那……再见了,阿悟。” “嗯。” 五条悟会以一笑。 “下次见。” 第119章 过分漫长的入眠 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在甚尔回到家的三天后,他都没有醒过来。 “爸爸怎么了?” 五条怜总是被禅院惠问到这个问题,而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事实是甚尔重伤未醒,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沉默当然也不行,小孩子的好奇心可不是这么好应付的。 没办法,那就说,爸爸在睡觉吧。 “要睡这么久吗?” 小海胆眨眨眼,很有耐心地一直憋到了第五天才这么说。 五条怜感觉更罪恶了,毕竟也算是她害得甚尔落得这种下场的。 他会不会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痛苦感和罪恶感,还有二十亿零三千万的负债重压一口气地压过来。五条怜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只能用手按着心口,然后努力挤出了一个算不上笑容的笑。 “没事啦。没事。” 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还能——怎么有脸笑出来,可能是因为面对的对象是禅院惠吧。 “爸爸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她这么告诉禅院惠,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算是谎话,说上一百遍,也就能够成为真话了,不是吗? 至少,五条怜愿意这么相信。 大约也是在同一天,收到了来自五条悟的讯息,问她家住在什么地方。 「Ryo:你要来看我吗?」 「Satoru:不是啦,我没这空。只是给你送个礼物。」 「Ryo:礼物?」 「Satoru:你收到就知道了。」 将信将疑,但想着五条悟至少不会害自己,五条怜还是把自己的居住地址发过去了,当天下午就收到了来自搬家公司送过来的两个巨大衣柜。 所谓的礼物就是衣柜吗,但是送柜子做什么,难道有什么很特别的用意吗? 再说了,她好像也不需要衣柜吧? 将信将疑地打开柜门,掉下来的一沓万元钞票一下子砸在五条怜的脑袋上,差点把她砸傻了。 至于紧接着倒下来的一大摊印着福泽谕吉脑袋的钞票,倒是真的把她给弄晕了。 眩晕感持续了总计五秒钟,五条怜才艰难地从钞票的海洋中探出脑袋,一呼吸,能嗅到的都是金钱的铜臭味了。她还是有点懵,但她已经不准备打开第二个衣柜了——不用想,里面肯定也是钱。 继续艰难地在钞票的海洋中摸出手机,五条怜一个电话拨给了五条悟。 “为什么给我送了两柜子的钱?”一开口就是这种质问。 “诶——?”五条悟拖长了声,有点不开心似的,“不先对我说一句谢谢吗?” “谢谢。”她很配合,但疑问半点都又没消失,“所以,送钱的理由是?” “你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这……” 多少好像能够猜到,但五条怜决定在这种时候装傻。 于是她说:“我不知道。” “是从盘星教教主的卧室里找到的哟,发现的时候里面就塞满现金了。说真的我和杰都吓了一跳。”他很适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当真被吓到了,“具体数目我没有清点,预计应该能有二十亿元左右吧。不够的话,你就想办法让那家伙填上好了。有多余的话就最好了,你可以一个人贪掉了。” 那家伙……说的是甚尔吧? 五条悟对甚尔的态度不太好呢,不过这也是挺正常的。将心比心地想,五条怜绝对没办法好心到给想要杀死自己的人送钱。 这么想着,五条悟不知所谓的态度好像也显得不值得一提了。 五条怜低头,用手抚摸着散落一地的钱。她以为自己会很高兴的,事实上她确实也有点高兴,只是并没有那么激动罢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这句感谢是真心的了,“感谢你帮了我。” “小事而已,不用谢的。” 这时候,他倒是说出这种客气的话了。 其实她很想告诉她,甚尔还没有醒过来,但是这话说得似乎会显得很多余,况且就算是说给五条悟听,他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也不是他想要听的事情。既然如此,还是保持沉默吧。 最后再无聊地寒暄几句,五条怜就挂断了电话。看着高大的柜子和满地的钱,忍不住想要叹气,俯身开始收拾起来。 居然在卧室里放了两大柜子的现金,真不知道是怎样性格恶劣的家伙才能做出这么俗气的事情。 她暗戳戳地在心里吐槽着,但更想要抱怨的是,这两个柜子究竟要怎么处理。 要是甚尔还醒着就好了,这样就能差遣他把衣柜搬到别处去,但这件事的前提并没能实现,所以柜子也只能留在这里,很突兀地杵在客厅的正中间。 难道他真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五条怜就觉得难过,鼻子一酸,还好没有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不行。不能这样自怨自艾的。 与其等待甚尔醒过来,不如自己想办法让甚尔醒来更好呢。 从冒出念头到付诸实际,五条怜只花了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转身去从柜子里拿了几叠钞票就冲进卧室里。她把钱举到甚尔耳边,用指尖拨弄着纸钞的边缘,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又把几叠钞票垒在一起,放在他的鼻子前面扇风,试图让金钱的气息唤醒甚尔。 成功了吗?抱歉,没有。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要是只用点钱就能让禅院甚尔醒过来,那当真算得上是好事一桩了。 “唉……我真蠢。” 五条怜自嘲地笑笑,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艰难地往床上一坐,把席梦思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但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反正躺在床上的甚尔也不会在意的。 “你倒是爽快了,能睡这么久。真是的……” 想想有点恼,五条怜伸出手,很没大没小地捏了捏他的脸。这时候倒是要感谢他旷日持久的昏睡状态了,这么离谱的动作居然也没有将他唤醒。 对他的脸发泄完了情绪,她又忍不住撩起了他的上衣,轻轻拂过已然完好无损的腹部。 伤口已经愈合了。她告诉自己。 早前被术式击中腹部的巨大伤口,在家入硝子的治疗之下已经完全愈合,破碎的血肉重新生长,曾经粘在五条怜手上的淋漓鲜血也早已洗净,为什么她还是会觉得指尖滑腻难受,而他又为什么还没有醒来呢? “拜托你……快醒醒吧,别丢下我……” 她喃喃着,把脸埋在了掌心里,不知要将这话说给谁听。 “还有好多好麻烦的事情,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的……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只有她一个人的话,一定不行的。五条怜如此坚信着。 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骨节几乎都要固定在了一起,她才不得不站起来,走回房间,把校服拿出来。 明天就该回学校了。 虽然对学校毫无半点眷恋,也没有一点归属感,但如果错过了期末考试会很麻烦,所以还是去吧。 托了孔时雨的福,五条怜得到了得到了一张有效期一周的请假条——这么看来孔时雨才是真正的万能小帮手——顺利地以“家里人生病需要照顾”作为理由长久地待在家里。 如今请假条的时间到期了,学期也将结束,她带着空荡荡的大脑回到学校,只觉得什么都变得很麻木。 翻开试卷的第一页……果然没有几道题会做的呢。这个学期请假太多了。 五条怜拿着笔,脑海中好像浮现出了一点知识点,但是不多,至少没有充实到可以写在试卷上。她的思绪和专注力也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去,明明她努力地在盯着试卷了,可那些文字却好像在戏弄她一样,调皮地在眼前溜走。她真想把卷子撕掉。 当然了,这种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力所能及的、能够帮助自己快点从这场绝望般的地狱之中拯救的,是尽快地提早交卷。五条怜早早地上交了自己几乎空白的卷子,然后冲回家,满怀期待地说出一句“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一定是听不到的,毕竟这个家里只有小海胆才会这么认真地和她问好。甚尔的话,大概会“哦”或者是说一句“好”。 但是没有。 “我回来了”就像是丢进了深潭里,连一丁点的涟漪都没有漾起来。她甚至不敢走进卧室——虽然她还是不如其中了。 并且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稍微苏醒的甚尔。 探探鼻息,依然平稳。他还活着,只是不曾苏醒。 “为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最鲜明的情绪居然是愤怒。她气得猛锤甚尔的胸膛。 “快点醒醒!快醒过来!醒过来,然后和锤了你的我打上一架吧!” 一如既往,无事发生。愤怒感也很快化作无力的哀戚,再也没办法落在甚尔的胸口了。 为期三天的考试日程,几乎都已白卷收场。五条怜已经做好觉悟了,看来第一学期结束自己就要被勒令退学了吧。 看呐—— “五条同学。” 教英语的羽田老师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方便过来一下吗?” 第120章 一点也没有计划好 ——方便过来一下吗?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一句可供选择的疑问句,实际上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至少五条怜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不方便或是不过去的理由。 “没事啦。” 像是猜出了她的郁闷,七井转头过来,对她笑了笑。 “羽田老师肯定就是和你说一点和未来志愿有关的事情。忘了吗?她最近在替班主任和我们沟通大学的志愿问题。” “是吗……” 是缺席学校太久了吗,她居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或许不知道也挺好的。 不过,未来的志愿啊…… 说实在的,这个话题比让她退学还要麻烦。这么想着,果然还是和羽田老师谈谈退学的话题更加轻松愉快一点呢。 但就算再怎么不情不愿,既然被老师召唤了,还是得过去才行。 五条怜低着头,跟在羽田老师的身后往前走。走到一间教室前,抬头一看,果然是“学生进路相谈室”,羽田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五条同学有没有什么未来的计划”,真是……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更干脆一点呢。 “未来的计划啊……” 她的脑袋越压越低,试着通过复述话语的方式延长自己的反应时间。 事实证明,这样的蹩脚招数是派不上用场的,毕竟话语如此短,很快就来到了尽头,不得不回答的时刻也到来了。 没办法了,她只能坦白:“我没有什么未来的计划。” “这样啊。” 羽田老师了然般点点头,还是很耐心。 “那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工作或者是感兴趣的行业?” “这个嘛……抱歉,没有。” “毕业后打算直接找工作吗?” “唔……我不确定。” “那就是想要上大学吗?” “我还没想好。” 五条怜抱歉地挠挠头,试图露出一点笨蛋的笑容,说不定这样就能让羽田老师对自己彻底失去希望了。 但是失败了。 羽田老师依然是那副很耐心的神情,噙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微笑,真该说不愧是教育事业工作者吗? 被她笑吟吟的模样看了太久,五条怜觉得有点不太自在,于是笨拙的模样也装不下去,冰冷得近乎冷漠的本质露了出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摆出了习惯性的冷漠面孔,低着头只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 “我觉得。”不再是什么疑问句了,这次羽田老师抛来的是一句肯定的话语,“我觉得,对于五条同学来说,考大学不是什么很困恼的事情。” 真是一句好听的话。 五条怜扯扯嘴角,发出一声很不像样的笑:“真的?在我交了这么多白卷之后?” 只是在哄她吧?她知道的。 “真的哦。” 羽田老师笑着。向前微微俯身,向她靠近了一点。 “我知道的,这次五条同学交了白卷,只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太烦心了,不是吗?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五条同学并不愚笨,只不过还没找到自己的目标罢了。如果找到了目标,并且为之努力的话,五条同学一定可以顺利成功的。所以我觉得,就算是考大学,对于五条同学来说也不会太难,不是吗?” 是这样吗? 自己才是最看不清自己的那个人,这个道理五条怜很明白,但她依然并不觉得自己是羽田老师所描述的人——羽田老师描述的那个她太好太好了,真正的踪迹怎么可能是这么好的人? 所以她沉默了,什么都没有说,依旧低着头,不愿意去看对面的人,暗自期待着着难熬的时间可以快点结束。 于是,视野里只剩下了桌子、百褶裙与交叠的手指。忽然又闯进来了一叠彩色的册子,是羽田老师递过来的。 明明没那么感兴趣,五条怜还是多瞄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册子都是大学的招生简章,其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SophiaUniversity,上智大学。 好像想起了明媚的夏天,过分自信的笑声缠绕在耳边。她花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这是夏梨曾经想去,但没有去成的学校——忽然发现“夏梨”这个人早就已经是很久远的存在了。 曾经出现在镰仓的话语中的学校,如今很切实地新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之中。被发丝盖住的耳洞很难受地瘙痒起来,五条怜居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心虚感,总觉得自己的思维像是被看透了。 慌慌张张抬起眼眸,对上的依然是羽田老师笑意满盈的眼眸。 “为自己选择一个未来吧。”她说,“这些都是很棒的大学,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哦。老师相信,五条同学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学校,不是吗?” 又是用“老师”作为自称的口癖。 五条怜这么想着,果然没办法将失礼的话说出口。 不只是失礼的话,就连合适的应答,她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说起来才好了,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点头。 一旦点头,就像是她认同了羽田老师的话似的。 “总之。”绝对是看穿了她的为难,羽田老师把招生简章又推近了些,“这些你先收着吧,好吗?其实也不用着急现在就考虑大学或是未来,毕竟这才只是二年级的第一学期嘛。苦恼的事情,留到第三学期再想,也是完全来得及的。但是……” 羽田老师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定要选好自己的未来哦。” “……好。” 五条怜觉得自己是逃出学生进路相谈室的,凌乱的脚步差点让她被自己绊倒,真是有够丢人。回到教室,又被七井看到了手中的招生简章,一下子就被猜出她和老师的对话内容是什么了。 既然如此,那干脆别遮遮掩掩的,问问其他人的未来吧。 “你说未来呀?我是打算考中央体育大学的哟。”七井是这么说的,“因为我到了大学也想继续打排球嘛。” “可是。”五条怜必须说一个事实,“你的成绩和我差不多烂啊。” “呃——!” 被戳穿的事实显然对七井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暴击,她捂着心口,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好由旁边的桐原帮忙作答。 “她是排球社团的活跃分子,以后肯定会有大学招揽她的,所以文化课的成绩烂一点也没关系。”说着,她拍了拍七井的肩膀,“当然了,只能烂一点点——烂太多可不行。” “不用你说啦美纪!” “哦——” 原来还有这种入学方式,长见识了。五条怜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考上大学,然后呢?在那之后的未来是什么,七井同学你想好了吗?” “然后还是接着打球呀。”七井以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国家队肯定是进不了的,但小联盟肯定没问题。我呀,就是想要一直打排球。” “唔……这样啊。” 目标明确,真叫人羡慕呢。 “桐原同学呢?”五条怜转头问别人,“你想好了以后的计划吗?” “我是完全没想过,也不一定会上大学,对社团更没有这么强烈的眷恋。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满同学,你呢?”她转头去问后排的天满隼。 显然是没有想到对话还能来到自己的身上,天满隼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始思索。 “我的话……应该会上大学。”他摸摸鼻尖,“具体的学校还没有想好,大概要等三年级的成绩稳定下来之后再选择具体的学校了吧。” “啊,好。” 大家的想法原来都有所不同啊。 还以为大家都和七井一样坚定呢。 问了这么多,也听了这么多,心中的疑虑却是一点都没有散开,恼人的阴霾和大学的招生简章一起占据着掌心的空间,却好像不能轻易放下。 大概是真的很高估了她的学习能力,羽田老师拿给她的居然都是些名校的招生简章,公立和私立的都有,她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法政大学,果然是真的很看得起她。 其中最让她在意的,果然是上智。 五条怜并不想承认说时至今日她还在被夏梨影响着,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话语确实是对五条怜产生了一点作用。譬如像是现在,她忍不住盯着上智大学的招生简章。印在封面上的校舍如此美丽,她却迟迟不敢翻开。 大学……她真的能行吗? ——在别人读书学习的时候你却只能当个少女妈妈。 有名的学校,无名的学校,还有自己的未来。 ——尊严和未来全部泡进臭烘烘的尿布里。 羽田老师说,一定要选好自己的未来。 ——你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耳朵又开始痛起来了。 五条怜赶紧摘下耳环。 总以为自己的耳洞又开始流血了,但是没有。她的耳洞好端端的,也早已愈合了。那些话语也一点都不正确,她知道的。 既然如此,还是去大学看看吧。或许是时候想想未来的事情了。 开始想了就恨不得立刻去做。正好明天就是周末,她真想立刻就出发,但这股冲动刚冒出来,就被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揽住了。 不过在甚尔还昏睡不醒的当下,自己却跑去参观大学了,这种事情真的好吗? 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无论她去或是不去,都不会对甚尔的状态造成任何影响的。 五条怜悲哀地扯扯嘴角。 对了,既然这样,干脆让甚尔帮忙选出目的地好了。 她理好招生简章,放进甚尔的手中,用他握不住的拳头捏着。 哪份招生简章最先掉下来,她就选择哪个学校为第一站吧! 想象得很好,事实却进行得不那么顺利。甚尔的拳头没有松开,居然紧紧地握着招生简章。 ……诶? “你在干嘛?” 甚尔盯着她,很无奈地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醒来了! 到底是怎么从迷迷糊糊的一团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如果问到这个问题,禅院甚尔一定会说,全都是因为手里突然多出了硬邦邦的奇怪东西,尖锐的一角抵着掌心,算不上有多痛,但绝对很难受。 就这么难受着难受着,他醒过来了,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呆愣愣盯着自己的五条怜。她的这副表情还真是一如既往,平常也总看到她露出这样呆滞的表情。 但如果仔细看看,倒是可以发现,此刻的她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她的双唇在不自觉地颤动着,眼眶里也蓄着一汪水泽吧。 怎么,看到我没有死,气得都要哭出来了吗? 甚尔很想开这么一句很合时宜的玩笑。 玩笑话没能说出口,五条怜已经自说自话地扑过来了,伏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么把脸埋在他的怀里,肩膀微微颤动着。有什么很温热的东西流到了他的衣襟上,湿漉漉的,像雨水一样。很快就消散的温度几乎要带走他心口那点仅剩不多的暖意。 该说是有点意外吗?甚尔愣了愣。 试着回想苏醒之前的事情,于是想起了六眼与他的那记无人知晓的术式,想到了自己的肚子被意料之外的攻击开了个惨烈的大洞,还有在意识涣散之前朝自己跑过来的五条怜。 再然后的事情,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所以,他还活着吧?没有惨兮兮地死掉吧? 甚尔尝试感知周遭的一切。 能感觉到的是,濡湿了胸口的眼泪很真实,伏在胸前的五条怜的颤栗也很真实,就连呼吸时胸腔深处微微的痛楚也再清晰不过了。 所以,他还活着。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便试着抬起手,但不知道为什么,四肢好像完全脱力了,就连抬手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显得异常艰难。不听话的五指像醉汉那样,在空气中晃悠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才艰难地伴随着重力一起落在五条怜的肩头,“啪”一下拍得好响。 “没事了。”说话声也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我回来了。” 五条怜没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点头,蹭了他一身的眼泪。脏兮兮的。 虽然真的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嫌弃,但这种时候,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 就这么窝了很久,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五条怜猛地抬头。 “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就往门外跑,才刚越过房门就又折返回来了,笨拙的笑意看起来像是有点抱歉的意味。她小跑着过来,飞快地抽走了他手里那一沓硬邦邦的纸片——他几乎都要忘记还有这东西存在了——然后又迈着哒哒哒轻快的脚步走开了。莫名其妙的行动,真搞不懂她这是在搞什么。 甚尔挠挠头。家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对此有点不太习惯。看了一眼时钟,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遭遇五条悟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吧,难道自己睡了一整天? 在冒出了这番错误的想法之后,他才留意到时钟下方挂着的日历,原来距离抹杀星浆体那天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 难怪她会哭了。 罪恶感?不好意思,这种多余的感情,甚尔是不会有的。愧疚心自然也没有。抱歉的感觉倒是有一点,他知道自己肯定多多少少给五条怜添了点麻烦。 等她回来的时候(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跑去干什么了),再对她说句谢谢吧。甚尔在心里这么盘算着。 不多久,五条怜就回来了,怀里抱着小海胆,一路跑过来连脸颊都涨得通红。本人对此似乎毫无自觉,依旧噙着眼泪的可怜模样,把小海胆推到他怀里。 “看!爸爸醒过来了,对吧?”她的语气兴冲冲的,“我没骗你吧?” “嗯!” 小海胆伸手来搂他的脖子,用脸贴着他。甚尔不由得一愣,想要说出口的那句感谢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等这股兴奋劲过了,五条怜才想到,她应该确认一下甚尔浑身上下是不是全都正常才对,想着想着就下意识地动手去掀他的衣服了,毫不意外被骂了一句“变态”。 五条怜大受打击! 打击之余,顺便想到了最近几天好像真的很常掀甚尔的衣服确认他的伤口是不是真的愈合了,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是个变态,害得自我辩白的话语都显得有气无力的了。 “我、我……不是……什么变态。”她支支吾吾,感觉自己像个撒谎的混蛋,“我只是、呃——” “放心,小变态。”甚尔安慰她,“我一切都好。” “变态”和“小变态”,到底是哪种称呼方式更温柔一点,实在是说不好。反正五条怜就是不想被这么叫。 “我情愿你叫我笨蛋!” 什么眼泪都憋回去了,她气呼呼地说。 甚尔撇嘴:“没见过有人想要主动挨骂的。” “我——” 五条怜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支吾了老半天,最后还是罢休了。 难得的死而复生——其实也没这么夸张——对此最适配的美食当然是一顿火锅,去年在商店街抽奖中的电火锅终于排上了用场。美滋滋地大吃了一顿(这次五条怜终于没有再抢他的肉了),洗碗的苦差事还是留给了甚尔。 难道不该怜惜一下他是刚刚苏醒的病号,主动过来帮忙洗碗吗? “诶?不要。” 扒在水槽边看着他忙活的五条怜和禅院惠同时发表了这份不满。 估计是害怕被逮住洗碗,也可能是害怕听到他更多的抱怨,小海胆在表述完自己对于洗碗的百分百不情愿之后就自说自话跑开了,转头和丑宝玩得开心。 好嘛,这下子观众就只剩下五条怜一个人了。 甚尔把沾满泡沫的碗挪到她面前:“来帮忙?” 五条怜不情不愿地梗着脖子:“……我不。” “行吧。” 反正甚尔也不想让她来添乱。 默默地洗掉泡沫,把冲干净的碗碟垒成小山,直到擦手的时候,他发现五条怜还是在盯着自己。 刚才也是一样,她的重点好像从来都不是那些脏兮兮的亟待被洗净的碗。 “盯着我干嘛?”甚尔忍不住问。 被一下子戳穿了,五条怜当然收回了目光,小声嘀咕:“不干嘛……在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呢。” “在想,明天打算出门,要不要提前和你说一下。” 她在想的肯定不只是这一件事而已。 甚尔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但并不打算过多追问了。 “想去就去吧。”他倒是很大度,“不用提前和我说明。” “哦……” “还有呢?”他接着追问,“还有什么要问的?现在不问的话,以后再问我可就不回答你了。” “诶?”五条怜有点意外,“真不回答呀?” “当然。我骗你干嘛?” “行吧……” 真是个小气鬼呢。 其实五条怜也没有在想什么很失礼的或者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她只是在想甚尔罢了。 “你这次也算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了吧,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她忍不住问,“有看到走马灯吗?” “走马灯?”甚尔得回想一下,“说实话,没有。” 没有那种传统的“过去的回忆尽数在眼前展开”的桥段,说不定也没有想到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哦,不对。 其实是想到了的。 “我看到惠了,还有惠的妈妈。”他说,“就在被打中的前一秒。” 五条怜眨眨眼:“还有吗?还看到别人了吗?” 她怎么看起来有点期待? 真抱歉,甚尔得戳穿她的期许了。 “放心。”他拍拍五条怜的肩膀,“我没看到你。” “诶……?” 这真的是让人放心的事情吗? 五条怜忽然感觉自己很蠢,蠢到居然希望在他人濒死的回忆中留下一点痕迹。事实证明,这只是自己的奢望。 原来在甚尔的心里,自己并不是深刻到能够在生命尽头回想起来的存在的……也不算多么意外吧。 自嘲地扯扯嘴角,抬起头,才发现甚尔正在盯着她,细长的眼眸里很难看清自己的倒影。 “虽然在回忆里没有看到你,但是……”他把又一个小碟子垒到碗碟的小山上,“但我看到你跑朝我过来了,也听到你的声音了。为了我,你去拜托了六眼,对吧?” 碗碟碰出了很轻的“叮”一声。 “谢谢你。” 五条怜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很难得才会说出感谢的。 所以,虽然没能出现在什么人濒死的回忆中,却能够存在于活着的感谢中,大概,也很不错吧? 她抿了抿唇,说实话,又想掉眼泪了。但是她努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于是那些感伤和悲戚全部都再度流回到了心底。 “对我来说,甚尔你只要活着就好了。” 她喃喃着说。 “因为我依然很需要你。” “需要我帮你付学费?” “嗯!” 就是这样没错啦! 第122章 还是来参观了 从四谷站下车后,还要再走上五分钟左右,才能抵达今日的目的地。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没见到目的地的全貌呢,倒是先看到了路边满当当的大学入学考试补习班的广告,似乎还有人在发传单。五条怜低下头,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才不想成为被推销的对象呢……说到底她对大学也没那么感兴趣嘛。 嘴上是这么宣称的没错,但事实是,五条怜果然还是来参观大学了,第一站还是自己很不情愿来的上智大学。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这段路上,不经意又想起了夏梨,想起她说出SophiaUnversity时好听又上扬的美式口音。试着自己也念一念这个词,得到的却是特别难听的口音。 五条怜的英文很不怎么样,v永远念成b,说r时也根本没办法漂亮地卷起舌头,一听就是标准的烂口音。虽然很想自我安慰说,这样的口音日本人普遍且特有的,根本没什么好稀奇或者是觉得丢脸的,但果然还是和夏梨之间存在着天壤地别,自卑感也就此冒了出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来到了SophiaUnversity的门口呢?五条怜也搞不懂自己。 估计是脑子坏掉了吧。她给自己暂且先找了这么个借口。 站在夏日的风里,目的地总算是近在眼前了。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明明现在还是夏天——又不是冻到会让人牙齿打颤的冬日。 戴在头顶的鸭舌帽能挡住他人投来的目光,也挡住了自己的大半视线,她费劲地仰起头,才把最高的那栋校舍收入眼中。 现在打退堂鼓,其实也来得及。 她这么想着,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 就这么走进了校园里。 所以,那些不舒心的恼人的感觉消失了吗?完全没有。 五条怜感觉更加格格不入了。 还只是个高中生的自己,会不会一眼就被看出与大学生之间的不同?她莫名地开始担心起这个问题。 说起来,大学真的是可以随便参观的吗,会不会需要提前进行申请之类的?进门的时候没有哪个警卫拦住她,这应该意味着随便什么人都能走进来吧?可恶可恶,这些问题怎么不在出发前确认好,偏偏要等到都已经一脚踏进校园里了再忧愁?她可真是个笨蛋。 这么想着,她总算抬起了眼眸,让大学校园里的一切闯入眼中。 大学的校舍没有什么特别的,看起来似乎和高中也没有太大区别,倒是校园很大。想起招生简章中说起过,这所学校是由传教士创立的,还以为能够看到宗教氛围满满的元素,实际上也没有看到嘛。倒是看到了挂在电线杆上的横幅,宣传着下月即将举办的索菲亚祭,大概是类似于校园祭之类的活动,上面还画了很可爱的小人。一旁的宣传栏上贴着保护地球的手绘海报,排版和画工完全是专业级别的。 不小心与几个外国留学生擦肩而过,闻到了她们头纱上浓重却好闻的香料气味,五条怜慌张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道歉,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金发碧眼的青年撞个满怀,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被对方笑了,可能是善意的轻笑,但落在耳朵里怎么听都有点怪怪的。她涨红了脸,赶紧躲到路边。 真是……手忙脚乱的。 “唉……” 五条怜坐在长椅上,轻轻叹着气。 想着来参观大学,是觉得说不定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结果没想到自己全程都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哆哆嗦嗦地行走其中,生怕别人看出自己只是个愚蠢的高中生。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所以,校舍内部的情况没看到,蹭课这么了不得的事情当然也不敢做,体育馆和图书馆更是连半点踪迹都没见到。到了最后——也就是现在,她只能坐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此处休息角,拿着从投币式自动咖啡机里制作出来的一小杯冰美式,独自发呆。 天阴沉沉的,戴在头上的鸭舌帽一定显得很突兀。五条怜不确定她是不是应该摘下帽子。夏日燥热的风从两栋教学楼的夹缝之间吹拂过来,她却闷得连汗都冒不出来,这感觉实在很糟。 那么,自己看到什么了呢?只看到了陈旧教学楼的外墙,和那栋高高的教学楼上贴着的“上智大学”,其他都是千篇一律的建筑物,看一遍或是看无数遍,都是一样的。 从帆布包的最深处,她又一次摸出了招生简章,写在扉页上的教育精神比起成实高中的“严谨诚实”高出了一个等级,是“为了他人,与他人共生”。 真酷呢……该说不愧是大学吗? 不自觉收紧的指尖揉皱了纸张。赶在招生简章变成一团废纸之前,她又把它重新丢进了包里。 大学什么的,果然不适合自己。这里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但还是好得有点太不真切了,不是她应该选择的未来。 五条怜想,她下定决心了,只是燥热的风把她钉在了原地。她又坐了一会儿——或者也可能是很久——才站起身,把喝空的纸杯丢进垃圾桶,转身走出休息角。 似乎就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阴沉的云终于兜不住过分浓重的水汽,哗啦哗啦地下起雨来。猛得落下的雨拦住了她的脚步,更糟糕的是她今天没有带伞,因为谁也没说今天会下雨,就连忘记看了的天气预报也没有提到这回事。 这下可真是烂到透顶了。 空无一人的休息角很快就出现了更多的学生。说不定里头还有很多和她一样前来参观的高中生呢,五条怜傻兮兮地想。 等了一会儿,雨势还没有变小。 有些等不及的人已经冲出去了,用外套罩着脑袋,不过很快外套就彻底湿透了。依然在休息角等待的几个男生嘲笑着那些人的仓促,安然躲在这个舒适的角落里,甚至摸出一副扑克牌开始玩起来了,发出很欢闹的动静,这声响也让五条怜觉得格格不入。 哪怕继续等待,雨也还是如此猛烈。压低了帽子,她决定闯进雨中。 夏日的雨没有道理,毫不留情地从头顶浇下来,连帽檐都只能随之颤抖不止,空气里也满是漫开的水汽,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很快就让呼吸变得更加沉重。衣服也好鞋子也罢,就连帆布包都在往下渗水,谁能想到她仅仅只是跑出了小几百米远而已,距离车站还有一半的路途。 不行了,果然是不能冲进雨里的。得找个地方躲雨才行。 意识到这一点时,五条怜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冲动的笨蛋。但现实情况就这么湿漉漉地摆在面前,从帽子空隙间漏下的雨水都快让她看不见路了。她匆忙冲进一旁敞开的大门里,用力喘息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走进了学校的某栋教学楼里。 想象之中的格格不入感并没有冒出来。这里也有其他人在躲雨,甚至不乏和她一样浑身湿透的狼狈家伙,难怪也仓皇地逃来这里,寻求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四下望望,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明明也不是那么疲惫,她却真的很想休息一下。 坐下之后才发现,原来此处不是什么教学楼,而是教堂,却不像电视上常看到的那种板正的西洋式建筑物,而是更加摩登些的风格。细长的彩窗镶嵌在墙面上,投下彩色的细碎影子。 那些玻璃上好像画着什么宗教的故事,可惜五条怜并不相信宗教,根本看不明白。之所以直到现在还目不转睛地盯着,纯粹只是因为彩窗看起来真的很美丽。 耶稣受难像就挂在正中央。以为能够在这里看到神职人员,没想到此处只是聚集着躲雨的人而已。或许这也能算是某种神明的庇佑吧。 长久地望着那几扇彩窗,湿漉漉的衣服与发丝几乎要与皮肤黏连在一起。回过神来,转头望去,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雨势不减反增,依然猛烈。躲雨的人也不知去哪儿了,教堂里几乎只剩下了自己。 格格不入的感觉还是没有冒出来,可能是想到能够在此处躲开雨水,就觉得很庆幸了吧。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那她也不确定要在这里等到多久。总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这里吧?车站明明离得那么近,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 再次下定决心,这回倒是没怎么犹豫就冲进了雨幕之中。 硕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人几乎都要晕过去。她踩碎了好几汪水洼,湿度百分百的帆布鞋又被淋得更湿,从背后投来的白色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五条怜愣了愣。 回头看去,是背后的大楼亮起了灯,从窗户中透出的灯光拼成了十字架的形状,正是这道灯光映出了她的身影。 脚步微微一滞,这道由灯光拼凑出来的十字架确实奇妙,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跑。 车站近在眼前,五条怜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迟疑只持续了几秒钟,她转了个方向,跑向别处。 付钱、签名、拿上门禁卡,五条怜穿梭在格子之间,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小隔间。 结果,没有去车站,她来到了附近的过夜网吧。 第123章 似乎想通了一些什么 绕路来到过夜网吧,倒不是真的想要来过夜,也不是为了借用网吧里的淋浴间或者吹风机。 说实话,五条怜根本没怎么想自己的事情。她就这么狼狈且湿漉漉地冲进网吧的小隔间里,盘腿坐在油腻腻并不多么干净的床垫上,动手打开电脑,生疏感害她多少觉得有点不自在。 家里是没有电脑的,大概是因为甚尔对此不感冒,所以一直没买。自己对电脑也没什么多余的爱好,早就亏空的零花钱更加没办法支持这种大宗消费,于是她就这么变成了互联网的弃儿。 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惨呢,当然本人对此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要知道互联网确实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就足够了,想要知道什么都能在这上面找到。 五条怜不想承认自己满怀期待,但总还是免不了又那么一点急躁。可是网吧的电脑稍有点落后了,windows2000的系统在拨号上网这一步就花了很长时间,害她在这期间足足变换了三次坐姿,怎么坐都觉得不太舒服。头顶正好是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冷风从发丝的空隙间钻下来,带着湿漉漉的冷意,她其实也没有觉得那么冷,却忍不住发抖。 再稍稍等上一会儿,湿到发皱的指尖马上就能舒展开了。五条怜稍稍花了点时间回想了一下上网的技巧,这才把冻到僵硬的手搭在拖着长尾巴的鼠标上,磨蹭着点开浏览器。 然后,就又是等待了——这家破网吧的网速相当堪忧。 等待的期间,倒是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譬如像是从彻底被雨水泡透的包里摸出皱巴巴的招生简章之类的。 现在五条怜倒是庆幸自己把招生简章揉成一团了,这些恼人的褶皱在雨天意外的非常有用,折起的部分几乎都没有淋到雨。如果她当时是平平整整地放好招生简章,绝对会让这张彩色纸张褪色到不行的。 更值得庆幸的是,上智大学的官方网址也藏在其中一道褶皱里。 五条怜伸出两根食指,像个从没接触过先进电子设备的老头老太,一下一下戳在键盘上,花了好久才把这一长串字母原封不动地搬进输入框里。从发梢滴落的水珠落进了按键缝隙,还好暂时没有冒出骇人的白烟或是火花,否则她与她的钱包就都要倒大霉了。 确认一下网址确实正确无误,她按下回车,不自觉地把直角形的按键按得啪啪响,接着又是等待,页面慢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加载出来。 空调风是不是变热了一点?她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燥热,伴随着过快的心跳一起传遍了全身。忍不住四下张望一番,总觉得在这小小的格子间也有人在盯着她。 说不定,还会嘲笑她正在悄咪咪偷看上智大学官网的行为呢。 还好还好,嘲笑声没有冒出来,偷窥的目光更加不存在。网页也终于在半分钟后加载出来了。五条怜迫不及待地点开“关于上智”,以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阅读着电脑上的文字。 其实写在官网里的内容,和招生简章大差不差,只是文字从纸面来到了电脑屏幕上,却忽然好像变得更加不同了。 她飞速地看了一遍,又忍不住再看一遍,配在文字下方的是大学的教室与走廊,这些可都是她今天没能看到的,都怪她今天胆怯地根本没敢深入校园探索。 还有教堂的彩窗(这倒是看到了,谢天谢地),很得意地放在了官网的主页,鲜艳多彩的影子透落在红地毯上,分明只是一道不会动的倒影,此刻竟像是水波粼粼,仿佛也具有神性。五条怜盯了很久。 一定是因为看了太久,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报考指南”这个模块。 最先跳进视线范围的是新一年的报考时间及考试安排,往下就能看到学费标准了,居然是个多到有点让人意外的位数。 个、十、百、千……一年居然要一百五十万呢! 虽然在二十亿负债的冲击之下,五条怜对于金钱的购买力已经被狠狠扭曲了,但百万级别果然不算什么小数目。不管怎么想,她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而且,大学要四年呢。 明明在心里怀揣的念头是“我对大学也没那么感兴趣”,大脑却自顾自地在一百五十万这个数字上乘以了大学四年,于是费用来到惊人的六百万,更加想让她打起退堂鼓了。 ……算了吧。 五条怜关掉网页,用力摁住电源键,主机的轰鸣声倏地恢复寂静,于是小小的格子间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干脆躺了下来,倒在油腻腻的床垫上。 大学什么的,果然还是别去了。所谓的未来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看清的。就这样吧。 放弃期待的瞬间,忽然感到浑身轻松,只是起身迈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扯到了小腿的一根筋,疼得她龇牙咧嘴,以一副难看的修罗面孔歪歪扭扭地走出了过夜网吧。 然后,就该安心回家了。 只在网吧里磨蹭了半小时而已,出门居然雨都不再下了,路人手中的伞都消失了踪迹,清爽的模样仿佛今天一直都是美好的大晴天,浑身湿透的五条怜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地面还留有积水,她几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来自异世界的怪人了。 推开门,家里静悄悄,也没有电灯。小海胆从一片漆黑里跑过来,精准地一下子就扑进来了。 “阿怜湿哒哒!”他叫起来。 尽管嘴上似乎带着点嫌弃的意味,但他完全没有撒开手,继续腻乎在五条怜的怀中,她也任由他撒娇:“因为下过雨了嘛。” 她把禅院惠抱起来,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笨拙地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咔哒”一声,洒下的灯光照亮着空空如也的家,还有躺在沙发上打盹的丑宝。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见到。 有点奇怪。 “甚尔?”试着叫唤了一声,“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 五条怜把湿漉漉的发丝捋到耳后,又忍不住摸了好几下,说实话有点紧张。 “甚尔?”她往客厅挪动脚步,用手推了推躺在沙发上的丑宝,“哎,你知道甚尔去哪儿了吗?” “叽——” 当然了,笨蛋咒灵怎么会知道甚尔的下落呢。 五条怜转头去问禅院惠,得到的也是类似的回答。 “不知道爸爸在哪里。” 小海胆一脸茫然。 ……难道发生什么了吗? 五条怜知道她没必要感到紧张的——那可是无耻大人禅院甚尔啊,替他担心做什么! 话虽如此,忧虑感却一点没减。心脏也自顾自跳得急促,根本不讲道理。 冲进卧室看看,凌乱的床铺上空无一人。紧接着推开储藏室的门,还是没见到半点人影。 不见了?消失了?明明他还醒过来了的。 难道,他醒来的这个事实是假的,完全是自己的脑袋所塑造出来的一场梦境? 这个可能性有点可怕,只是思索了一秒钟,思维就不受控制地下坠。她甚至想要冲出家门,虽然她完全没有想好离开家后应该做点什么,但她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 还没有按下去,门把手自顾自地转动起来,发出的吱呀一声吓得五条怜险些叫出声来。整扇门忽得拍过来,扇在她的脸上,一下子把她撞倒了。 “你站在这里干嘛?” 把五条怜掀翻在地的罪魁祸首甚尔先生以一种类似无辜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语调说。 惨兮兮躺在地上的五条怜花了整整三秒钟才重新加载完毕,噌一下弹起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甚尔还是那副漫不关心地表情:“有什么和你好说的?” “当然要和我说了!”她气到几乎要上蹿下跳,“不说的话,我会、我会——” 会担心的。 照理是该这么说,但一想到甚尔这家伙都不主动分享行程,相较之下,自己的担忧简直什么都不是,说出来绝对会被他嘲笑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说呢。 五条怜就这么把关心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继续回到刚才那副上蹿下跳的状态。 “没给我发消息,不也给我打电话,甚至连张字条都没有留,你这家伙超不负责任啊!” “留字条干嘛?我又不是要离家出走了。”甚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说得好像只有离家出走的家伙才会留下欲盖弥彰的字条似的,“只是去楼下买棒冰而已。”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故意在五条怜的耳边晃了好几下,制造出难听的沙拉沙拉噪音。 “吃不吃?” “……吃的。” 恼怒气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她郁闷地探头往塑料袋里看,但好像怎么都没找到自己爱吃的棒冰。甚尔也懒得挑,随便拿了一根就塞进她的手里。 “说真的,你刚才在气什么东西?” 五条怜依然不想承认,只瞄了一眼他的棒冰:“气你拿走了巧克力味的不给我吃。” “啊?行吧,给你给你。” 他无话可说,只想抱怨。 “你这家伙,脾气真臭。” 五条怜不服气:“和你学的!” “那你别学。” “我正在努力呢!” 第124章 炎热不堪 伴随着盛夏的临近,炎热的每一天都变得无比恼人。 虽然庆幸着还有暑假可以躲开繁闹的上学日,但更烦恼的事情还在夏日的末尾等待着五条怜。这么想着,夏天还是继续永永远远地维持下去比较好。 也就是说,五条怜的第一学期以惨惨淡淡根本没眼多看的糟糕成绩收场了。 大概是谅在她确实是缺勤了太多,也可能是考得烂到不行的家伙并不止她*一个人而已,胆战心惊的退学通知书并没有发到手上,到来的只有一个坏消息而已——她得补考。 至于补考如果还没及格的话……抱歉,她暂时还没想过这种糟糕的结局。 “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了呀!” 坐在咖啡厅里吹着冷气,七井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她们的面前都摊开着一字未动的练习卷,等待取餐的小票也还摆在桌上。 没错,和五条怜一样考出了烂到不行成绩的,还有七井纪子。 为什么会考砸呢?本人对此的解释是太过专注于社团活动,以至于一不小心(“真的只是一不小心哟!”七井必须反复着重强调这一点)成绩稍稍滑落了一点点——“稍稍滑落一点点”也是得加粗标黄的关键字之一。 不过嘛,事到如今,再怎么替自己辩白,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补考对七井和五条怜来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且,说实话,她们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突击复习的样子,也难怪她们每个人都挨了桐原的焦躁催促。 “快点快点。”桐原敲着桌子,像十九世纪的农场主一样压迫感十足,“别管餐点什么时候上齐了,快点把题目做完——否则你们怎么对得起我的辅导!” 其实桐原的成绩也没有优秀到哪里去,但不管怎么说,轻轻松松飘过及格线的她学习能力显然比七井和五条怜好多了,也难怪她愿意牺牲暑假的美好时间,向两人传授及格的神之技巧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七井还是趴在桌上,嘴上应得勤快,笔头确实一点都没动。 看她这幅样子,五条怜的懒惰劲也要冒出来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专程进行复习,只要临时报个佛脚,说不定就能成功地考过了。 “绝对不能抱着临时抱佛脚的幻想哟,纪子,还有五条同学。” 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桐原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 “踩着及格线低空飞过,这是要通过经年累月的积累才能习得的本事,可不是简单的突击复习就能实现的!” “啊……好。” 五条怜居然冒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觉得自己愧对了桐原老师的教诲。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认真起来吧!——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品尝一下刚上桌的拿破仑蛋糕好了。 磨磨蹭蹭地吃着蛋糕,磨磨蹭蹭地写着题目,漂浮在蜜瓜汽水上的冰激凌一晃一晃的,正在慢悠悠地融化着香草色的奶油。能听到七井在一旁发出了哀嚎,显然是被题目折磨得痛不欲生了。 “借我抄抄好不好呀怜。”她居然当着桐原的面这么说了。 五条怜愣了片刻。 最初的怔愣来自于七井离谱的发言,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已然从复杂的“五条同学”变成了谁也不常喊的“怜”。然后又想起了她与桐原之间一贯都是直呼其名的,因为她们从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 所以,现在自己与她们之间,也能算是朋友了吗? 有些迟疑着,五条怜眨了眨眼。 “可以的。”她没有怎么想就这么回答了,“给你。” “太好啦,谢谢你!”七井几乎要凑过来搂她的脖子,“对了,我直接用名字叫你,可以吗?” 明明都已经这么做了,事后才征求当事人的同意,这可真是颇有七井风格的做派。五条怜有点想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嗯,可以的。” “好耶!” 七井振臂高呼,像是拿下了排球比赛的冠军,一边欢呼着,一边越过桌子去和桐原击掌。看来他们两个早就在盘算这件事情了。 “因为你的名字很酷呀。”桐原是这么说的,“姓‘五条’就有种很酷的感觉了,名字居然还叫‘怜’,这个字不常用在女孩子的名字里,不是吗?因为想要表达‘爱’的意思,通常就会直接取名为‘爱’了。” 五条怜不想露出太困惑的神情,但果然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头。她有点没明白桐原的意思。 “怜放在名字里,一般都是怜爱和怜惜的意思。”桐原解释说,“说不定给你取名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哟!” 应该不是吧。五条怜暗自心想。 给了她“怜”这个名字的人是家主——一个姑且算是父亲的角色。他大抵没那么希望她被爱,所以为她取名为可怜的怜。 但这个字也可以代表怜爱……倒也不错。 五条怜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于是她笑起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 她把冰激凌球戳进透绿色的蜜瓜汽水里,搅拌融化,而后碳酸气泡从温暖色泽的杯底慢慢浮起。 “以后,就用名字叫我吧。” 似乎得到了比一张练习卷更重要的东西。 比蜜瓜汽水还要甜腻的心情一路维持到了今日份的学习时间结束,直到在车站前挥手道别,五条怜还是觉得心情意外的好。她几乎快要蹦跶起来,恨不得一路跳着回家才好了。 轻快的心情在回到家之后才咚一下落在地上,她看到甚尔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刀。 “回来了?”甚尔抬起眼眸,漫不经心地瞄着她,“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刚才是挺开心没错,现在就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五条怜并不打算承认自己的心事,只咕哝了一句“是吗”,随手把包丢到地上,磨蹭着朝他走过去。 看着他擦完了一把刀,又旁观他清理好一把手枪,多少能猜出这是要做什么了。 “有工作?”她忍不住开口。 短短的一句问话,说出口时心脏却跳得扑通扑通的。五条怜不得不按住心脏,否则她不争气的心跳一定会冒到嗓子眼的。 “嗯。”甚尔还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次不用你来帮忙。” “为什么?” “是很简单的暗杀工作。” “哦……” 真的是因为很简单,才不带她一起去吗? 说到底,很简单是多简单?甚尔到底是怎么对工作的难度划分等级的? 一大堆问题在脑子里盘个不停。回过神来,甚尔已经收拾好了全部的武器,挨个塞回丑宝的嘴巴里,站起身来。五条怜匆忙叫住他。 “还是带上我一起去吧!”她说。 甚尔“啊?”了一声,表情显得不情不愿的:“带上你干嘛?我说了,是很简单的工作。” “唔……”该怎么说才好呢,“因为……我想旁观?总之带上我吧!” 她赶紧跟上来,拽着甚尔的衣袖,努力摆出一副撒娇的态度。 “拜托啦,拜托啦。”显然,这不是什么很成功的撒娇,于是她赶紧加码,“我可以给你放一个「帐」呀!” “我这回不需要「帐」。” “那我求你。” 甚尔蛮不高兴地撇嘴:“你老求别人,信用度太低了。” 说得显然是之前求五条怜帮忙救人的那一回。真没想到这事也能被他拎出来开涮。 五条怜有点无语。 ……算了,被开涮就被开涮,只要能达成目标,丢掉脸皮又算什么! “请带我一起去!”尊称也搬出来了,“求你!” 甚尔被他说得烦了,忍不住叹气:“其实也不用求我的……行吧行吧,去吧去吧。” “好耶!” 今天刚学到的欢呼方式,这就能派上用场了。 新的工作就在隔天,位于葛饰区的艺术中心,暗杀对象貌似是个寂寂无名转行当了画家的咒术师,这种地方果然不适合放下「帐」。 甚尔不打算让五条怜当自己跟得紧紧的小尾巴,让她等在了艺术中心的后门,自己只身前往。 等待总是无趣而漫长。 五条怜蜷缩起身子,坐在空纸盒子上,心跳得好快,是不安吗?忽然咔嚓一下,承受不住体重的纸盒子陷了下去,她可怜地砸在了地上,实在倒霉。 还是站起来吧。 站着也站不定,忍不住在原地打转,柏油路面都被磨薄了一层。 怎么还不出来呢……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说不定自己应该进去看看。 还来不及下定决心,后门打开了。甚尔飞快地从门缝里钻出来,半侧脸颊沾满了血。五条怜一怔,慌乱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你受伤了吗?” “没有。”甚尔这才意识到脸颊上的血迹,“目标对象的血而已,还有一点红色颜料。” “唔,好。” 迟疑了一下,她递上手帕。甚尔接过,拭净了脸上的血迹。 “……算了。”他瞄了一眼沾满鲜血的手帕,稍稍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气,“不还你了。” “哦……好。” 霸占别人东西居然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125章 容易死去的废物 把沾满血污的手帕收进口袋里,搭电车回家吧。 暑托班还没到放学时间,回家路上可以不用顺路去接小海胆,所以一回到家,甚尔就理直气壮地钻进了浴室里。 洗净血迹,冲掉泡沫。走出卫生间时,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五条怜坐在门口,交叠的两条手臂抱着腿,耷拉的脑袋就搁在膝盖上,好可怜的一副模样。 要说被吓到了,那倒不至于,但意外感绝对存在着。 甚尔歪过头,用干毛巾使劲搓搓湿哒哒的脑袋,一开口就是叹气。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呃——”五条怜腾一下站起来,我——”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算了,还是坦白吧。 她一本正经:“我不放心你。” “啊?”甚尔满头问话,“说什么傻话呢?” “我怕你在洗澡的时候淹死。” “……真的有人能够以这么蠢的方法去死吗?” 五条怜一时哽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替自己继续狡辩。 “……反正在浴室里死亡的概率绝对不只是零!” “行吧行吧。” 懒得搭理她的歪理了——再搭腔会显得他也像个笨蛋,甚尔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姑且把这个话题推走了。 “对了。”他把湿漉漉的什么东西丢了过来,“现在可以还给你了。” “啊啊啊好。” 手忙脚乱了一副才接住,落在五条怜掌心里的是刚才借给甚尔擦过血迹的手帕。 血迹和颜料当然已经被洗掉了,恢复了浅蓝色的本貌,只是不管怎么看,都好像多出来了一点紫调。大概是错觉吧。 原来不是想要霸占她的东西呀。五条怜无厘头地想。 低头嗅嗅……啊,有薰衣草的味道。 “干嘛。”甚尔被她的小狗行径弄得有点不太高兴,“我洗干净了的。” “我没有在质疑这种事。”她忽然凑近过来,也闻了闻他,“我发现甚尔你和我的手帕闻起来是一样!” “闻闻自己吧,你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用的是同样的洗涤剂嘛。 虽然搞不懂五条怜为什么非要在这么个小问题上纠结,但他姑且也算是给出了解答,当然也不会对此再作苦恼。 慢慢悠悠,他擦着头发,瘫在沙发上,一回头,小尾巴还紧紧地跟在身后,别扭的模样一看就是要说点什么。甚尔耐心地等着,片刻后,她终于凑了过来。 “呐,甚尔……” 她伏在沙发靠背的上方,紧挨着他,可两人之间好像还是隔着一层微妙的屏障。 有种预感,她会说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吗?” 甚尔不太喜欢她的弯弯绕绕,但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什么事?” “我们不要再做杀手这种危险的工作了,好不好?” 空气好像沉闷了一下,带着湿漉漉的厚重感。沉默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听到他笑了一声,带着些微轻蔑的意味。 “又到你说傻话的时间了?”他把一句玩笑话说得敌意十足,“快点收收你的愚蠢,否则我就要笑你了。” 甚尔完全没有把她的提议放在心上。 说实话,五条怜一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太多的失落,当然也不存在任何消沉。甚尔的反应完全在情理之中,她不意外。 偶尔,五条怜也觉得自己在说不切实际的话语,但她必须继续说下去。 “你想想笑的话就笑吧。”她努力表现出大无畏的态度,“反正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想你继续去做杀人的工作——太危险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的话语就这么掉在了地上,砸成碎片,扎进彼此的心脏深处,自此就连呼吸都要带着令人难耐的尖锐疼痛。 在长久的沉寂之后,甚尔终于愿意说点什么了。 “因为我在星浆体事件上失败了,所以你对我失望了,是这个意思吧?” 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闻到那股湿漉漉的薰衣草的味道,可就连这熟悉的香气也像是被扭曲成了异样的气味。 “你觉得我是随时都会死去的废物了?” “不……” 下意识想要说出否认,但似乎也无法否认,五条怜咬了咬牙,用力点头。 “是!在我心里,你已经变成这样的角色了!” 她几乎是在大吼。 然后话语又掉在了地上。 他生气了吗?好像也没有。至少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愤怒,有的只是近乎戏谑的嘲笑般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说,她怎么可以拥有这种情绪。 “原来你和禅院家的家伙也没什么区别。”他冷笑着,“只是因为我没能‘成功’,就自说自话为我打上了废物的标签。下一步是什么,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从我的家里赶出去?” “我没有在想这种事情。” 话题显然跑偏了,必须立刻纠正过来。 尽管被甚尔曲解了意思真的很让人不爽,但五条怜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甚尔放弃杀手的工作,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这个。 她靠近了一些,甚至换上了很谄媚的笑容,仿佛刚才大吼着说出很不礼貌话语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你不要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时候选择不同的路了。” “不同的路,你说得到底是怎样的路?” 五条怜一时哽住了,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支吾了片刻,才说:“就是……像普通人那样,过普通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有钱,不是吗?大不了就什么都不做,坐吃山空也不错,不是吗?” “普通人?你不要开玩笑了。”他显然无法让一切轻易地随风而逝,所以说出的话语还是尖锐地带着刺,“别忘了,我杀了很多人,你也杀过人。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们全都做了不少。事到如今才说‘普通的日子’,你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 “我……” 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明明挑起话题的是她,怀有对未来的憧憬的人也是她,为什么现在却连只言片语都挤不出来了?五条怜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的手颤抖不止,仿佛紧紧拽着绳索,拽到已然脱力。 很可笑的一件事情是,她确实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而这场发生在自己手中的死亡从来都没有为她带来多么强烈的罪恶感,甚至都不及报丧女妖在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时她所感受到的惊愕。如果不是甚尔在今天提起这件事,她一定不可能在今日想起这场死亡。 至于甚尔呢,他一定也是一样。 他杀死的人比自己多多了,要是每个死亡都能激起愧疚感或是感伤,那么禅院甚尔就将不再是禅院甚尔。 既然如此…… “……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不知不觉,五条怜攥紧了拳头,“那不正意味着,明面上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们做了多么肮脏的事情吗?既然是这样,我们凭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你根本不缺钱,为什么非要把生命悬在危机之上?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是不是?” 甚尔看着她,只在最后一刻才眨了眨眼。五条怜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动了,可抬起眼眸时,他的眼底仍是冰冷的一片。 “所以。”他似乎咬牙切齿的,让人胆寒,“在你眼里,我果然是个有够没用的废物。” “不是这样的。”还是把本心说出来吧,不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 他重复着这个词,居然忍不住笑了,仿佛她的话语真有如此可笑。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怕我死在你面前?” “……对。” 原本是一点也不必担心的。 那可是禅院甚尔啊,无赖得像条鼻涕虫的家伙,怎么可能死去?可这种可能性发生了。 因为发生了,所以恐惧了,所以不愿再次面对。 “为你担忧的感觉我已经体会过了,我也受够了……我不像再体验一次了,你明白吗?” 鼻子有点酸,她想她要掉眼泪了,但在这种时候哭出来一定会显得很窝囊的,所以她只是很固执地扯着嘴角,瞪大了眼眸看着甚尔。 “而且,我有想做的事情……我想考大学,我也希望在大学入学式那天你和惠惠可以和我一起走进校园。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 “说了这么无理取闹的话,你还指望我来为你选择的未来买单吗?” 明明那么知道她会说出什么,给予的回答却如此冷漠。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五条怜一时居然分不清楚了。 震惊吗?这当然了。 困惑吗?自然免不了。 难过吗?抱歉,她说不好。 她只觉得有点难以喘息,费了很大的劲才总算是呼吸到了一口浑浊的空气。 “……不是买单,是投机。”她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愿意放下这样的人生,当个随便的普通人的话,我会保障你未来的人生的。所以,这是投机。” 五条怜攥紧了拳头。 “就当我是你最得意的那匹赛马,把赌注全都压在我身上吧!” 而甚尔依然冷冷地看着她。 “你。” 他几乎没有思考。 “你从来都不让我觉得‘得意’。” 第126章 她消失无踪 你并不是让我得意的赛马。 你也并不让我得意。 甚尔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确而鲜明,很直白地扎进心头,随后这股痛楚便会伴随着心脏的鼓动游走到全身,一刻都不可能停歇。 是否觉得五雷轰顶?啊,倒是不至于。也没有那么那么惊讶。 话虽如此,意外感还是很真实的,甚至有点太过真是了,仿佛甚尔的话语在一瞬之间具象化,变成千斤之中,猛地从头顶上掉了下来,一下子把她压扁,害她变得无比渺小,几乎要化作一滩微小的血污,连自我辩解的余地都不存在。 “我——”连这般简单的辩解都说不出口,声音躲进了不知道何处去。 况且,应该说什么作为自我辩白呢?想不到。 五条怜很可悲地发现,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值得被夸赞的或者是得意的存在。 而这样的自己居然说出了得意洋洋的发言,被嘲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五条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当然也无话可说,只能无力地垂着手,存在感往内心的最深处缩小,小到彻底不见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开始讨厌这种悄无声息的感觉了。 似乎是等了很久,也可能比很久还要更久,甚尔终于说了一点什么,但那也并不是什么温柔的或是礼貌的话语。 “说完了吗?”他只这么说了。 五条怜一时失语,更加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只是很艰难地才点了点头:“说完了……等等。” 她追上早已不耐烦地准备躲回房间里的甚尔。 “再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可以吗?哪怕只是想一想也好。”她几乎是要求他了,“我们不是不能选择不同的道路,不是吗?拜托你了,想一想吧。” 甚尔不说话,甚至连敷衍的一声“嗯”不愿意送给她。 如果这时候五条怜纠缠地握住他的手,说不定他也会很无情地甩开——说到底,禅院甚尔就是这种性格的家伙。 这么想着,五条怜就忍不住开始庆幸自己并没有那么死缠烂打了。 不太愉快的话题结束在不太愉快的夜晚。 甚尔决心不去想她说的话,也不去想什么“因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明面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们做过什么”这种不可理喻的歪理。 但一旦需要控制着自己的思维不去想某些事情,就一定意味着,想法已然深陷进了这滩泥沼之中,被死死固定,无法再往别处挪动了。 不同的未来……将赌注全都压在她的身上。真好笑。 他轻哼一声,翻了个身,闭起眼眸,试着强迫自己快点睡着,但是入睡当然没能成功。 他果然还是在想五条怜。 想到她说出那些话时很固执的表情,还有她赌气般攥紧的拳头。当她说想要去考大学的时候,一定是很认真地说出这话的,因为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一切真挚的诚实的心绪都像是要流淌下来了。 所以,她是认真的。在认真的思考着未来,也在认真地担忧着他的安危,所以今天才像个跟屁虫那样总待在自己的的身边。 …… 可正是真挚的情感最让人觉得束手无措了。 甚尔忍不住叹气,睁开眼,试着把五条怜过分认真的身影从眼前挥走。 成功了吗?不好说。 因为他现在怀揣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 现在他想的是,明明那家伙还是个小鬼头,说出的话倒像是个大人了。 或许他也不该再将她只视作一个小屁孩了吧。 或许真的应该好好想想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可行了吧。 当然了,绝不是今天去想。 甚尔再次闭眼。这次他会强迫自己睡着的。 在这件事上,他也成功了吗?大概算是成功了吧。 在清醒的知觉之中挣扎了三个小时,甚尔顺利地沉入睡眠之中。 但也算得上是不出所料,他睡得一点都不好。 这一晚没有做梦——说不定还做个梦更好一点,这样一来梦中的家伙肯定能为自己的未来给出一点清晰且明确的指示。 不只没有梦,睡得也不深,知觉漂浮在虚妄的水面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真的睡着了,因为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脑胀,难得的充满了负面状态的一个清晨。 在床上又赖了三个钟头,如果不是饿到肚子狂叫的禅院惠推门进来,他说不定会继续躺下去的。 “肚子饿了!” 小海胆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诶?” 甚尔翻了个身,扯过毛毯,把自己藏进这团软绵绵暖呼呼的囚笼里。 “阿怜呢?让她带你出门吃饭。” 小海胆眨眨眼:“阿怜不在家。” “不在家?”甚尔不得不从毛毯里探出脑袋了,“她上学去了?……不对,现在是暑假。那她就是出门了?” “唔——” 小海胆很突兀地梗了梗脖子,目光飘到了不知道何处去,总之一秒钟都没能在甚尔的身上停留过,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嗯。他绝对知道。 海胆的伪装已经彻底被甚尔看穿了,接下来要用什么办法撬开海胆的这层壳呢?这是个好问题,不过甚尔实在是懒得去干了。而且禅院惠和五条怜之间绝对有着奇妙的信任关系,而这层关系可不是扫兴的自己可以轻松地突破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甚尔不情不愿地起床了。绕着家里走了一圈,果不其然,根本没有看到五条怜的身影。 外头的天阴沉沉的,说不定马上就要下雨了。但摆在门口伞桶里的她的雨伞还好端端地待在里头,没有被拿走。她也没有留下便条,毫无踪迹地就这么走了。 她肯定马上就会回来了?甚尔很坚定地这么认为。 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大可以进她的房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做多少有种侵犯个人隐私的意味,要是被本人知道了绝对会不情不愿地嚷嚷上好半天,还是算了吧。 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她一定会回来的。 现在,只有这里才是她的家了。 甚尔怀揣着自诩自信的这番念头,姑且把忧虑全都压了下去,转头就带着禅院惠下楼吃饭了。 吃了一顿早午饭,几个小时之后又一起去吃了晚饭。阴沉的天果然下起了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夏季的暴雨嘈杂到恼人,打湿了窗框,似乎要从玻璃的缝隙之间钻过来,让整个家里都充满了雨水的气味。 禅院惠和丑宝玩累了,一大一小一人一咒灵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睡觉,平稳的呼吸声足够穿透游戏的bgm,落在耳中足够叫人安心,但甚尔还是觉得心跳有点异常。 快到深夜了,五条怜还是没有回来。这家伙不会真的离家出走了吧,或者是遭遇不测了,就像是上次多管闲事结果被抓到拍卖会上变成他人的展品? 或许他应该打个电话,可这一步有点难以迈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是不太想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确定她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吧。 如果她一开口就是埋怨自己的话,那会很让人郁闷的。 眼下,唯一可以确定的,似乎是窗外的雨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停歇。 甚尔继续打游戏,打了一整个通宵,玩到眼眶都发红。小海胆和丑宝也在地上睡了一整晚,禅院惠肉乎乎的小脸都被压出了地毯的纤维痕迹。他叹了口气。 地毯好像不是什么适合小孩子睡觉的地方啊——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把禅院惠搬去房间,再把丑宝挪到随便哪个角落里去,甚尔又回到了沙发上。 恰是在再度拿起游戏手柄的时候,门锁传来转动的声响。 她回来了,连带着没有忘记说一句“我回来了”,可惜这话没有得到回应,明明坐在沙发上的甚尔听到了的。 想问她到底跑去什么地方了,这话也没说出口。他固执地盯着电视屏幕,就算是五条怜坐到身边,也依然一声不吭。 “呀,怎么在玩古惑狼?”她伸手过来,像个没事人,“我也要玩。” 到了现在,甚尔总算舍得说点什么了:“不给。” 说着,还拍了一下她的手,仿佛这记轻打才是赏给她的小小奖品——当然,这种东西实在没办法被纳入到“奖品”的范畴之中。 五条怜龇牙咧嘴,仿佛当真被打得这么痛似的。 既然没得玩,那就看一会儿吧。她抱着腿,把下巴搭在膝盖上,盯着电视屏幕,看着看着眼睛就眯起来了,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坐早班电车过来真是太累人了……本来以为能有座位的,没想到居然被占满了。到底有多少人错过了末班车呀?” 所以你也错过末班车了?甚尔想。 “是吗?”他说得倒是满不在意。 然后又是短暂的几秒钟沉默。 屏幕上古惑狼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条怜的大脑袋。她毫无征兆地靠了过来。 “甚尔。” 她像是在笑。 “你是不是担心我了?” 第127章 达成共识! 五条怜笑眯眯的模样,让甚尔觉得自己很像是被她捏在了掌心里——当然了,这种事也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他怎么可能会被小姑娘拿捏呢?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所以,他轻笑了一声。 “担心你干嘛?”他把五条怜那张烦人的大脸推远,“你老说自己不是小屁孩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五条怜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扫兴的话而感到太受挫,她只当甚尔在嘴硬。所以她很直白地说:“你当然要担心我啦,因为我一整晚都没有回家呀。” 哪只一整晚,明明是一整个白天加上一整个晚上,几乎二十四小时的缺席了。 轻哼一声的甚尔如此想。 但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这么说了,不就显得他超级在意了吗?明明他一点都不在意的。 “你是大人了。”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那副论调,“我担心你干嘛?” ……也就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把自己归类进“大人”的范畴之中了吧——这家伙对自己的评价标准实在是太过弹性了。 五条怜撇撇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为甚尔难得夸她是个大人而感到高兴。总之,她不情愿地撇撇嘴,接着说下去了。 “昨晚,我是在同学家住的。”她慢吞吞解释起来,故意把每个字都拖得好长,“结果下雨了,我没带伞,正好有同学是一个人住的,住得也很近——啊对了,昨天我是和她们一起去复习了来着,你不要以为我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后这个同学就邀请我去家里躲雨。没想到雨越下越大,根本不停,所以就干脆住下来了。” 甚尔听得不太认真:“不买把伞吗,或者借一把伞?” “那时候没想到这种事。” “啊是吗。”他完全不信,“那也不打个电话回家?” “这种事我也没想到。”她显然是在故意装傻,“看,我的手机坏掉了哟。坏得特别彻底,已经变成摆设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没有在说谎,五条怜从口袋里掏出早就黑屏了好几天的手机,在甚尔眼前晃了晃。 其实早在大学参观的那一天,她的手机就坏掉了。很巧,正是被一场大雨给浇透的,她也一直没想着要去换个新手机。 甚尔“哦”了一声,心里却在质疑着她的说法。 她明明能有一百万种办法告诉自己昨晚要住在同学家的,也有一百万种办法可以在暴雨时分回到家,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他甚至怀疑,她就是故意请同学收留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发今天的这场对话。 事到如今,甚尔决定戳穿她。 “不能借同学的手机用吗,或者是电话机也行吧?”他扯扯嘴角*,“公共电话也是可以用的。” 五条怜还是笑眯眯:“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忘记你的号码了。” 真是让人心痛的理由呢。 甚尔撇撇嘴,假装没有看到她嘴角噙着的那点得意的笑意。 “那你出门之前至少应该留一张纸条的。” “留字条干嘛?”她故意眨眨眼,装出一副很天真的模样,“我又不是要离家出走了。” 好熟悉的发言……是了是了,前不久在五条怜质问自己出门怎么不留字条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回答的。 没想到回旋镖又扎到自己的身上了。这感觉可真是—— “所以所以。”五条怜又挨过来了,一脸兴奋的好奇,“你担心我了吗?” 实在是太热情了,甚尔不得不往旁边躲一躲,板起一张脸:“没有。” “你肯定有。” “我没有。” “哼哼——” 不管怎么说,看来都没有办法改变她对于自己的看法了。既然如此,甚尔也不再辩解了,只往边上挪了挪,像是要躲开她一样。 但就算是躲到家里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她还是会靠过来,正如现在。 “昨天的事情,你想过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的不错,看起来还是那副兴冲冲的模样,仿佛昨天不愉快到近乎愤怒的对话根本没存在过。甚尔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落差感,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没怎么想。”他又撒谎了。 今天怎么满口都是谎话? 甚尔暗自在心里唾弃着自己,而五条怜依然看着他,以昨日那般很真挚的目光,让他不由得想要躲开。 “说实话,甚尔。” 她小声说着,像是在对他说着只有他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你只是不想要‘改变’,也不愿意去想未来的事情,不是吗?” “……是吧。” 是这样吧。 五条怜笑了,伸出手来去揉他的脑袋。 “甚尔,你有够不坦诚的呢!” 他被她闹得很烦,拍开她的手:“别闹。” “我没闹呀。” 嬉皮笑脸的她还是在折腾他的脑袋。如果这样任性的行径还算不上是闹腾的话,那世上最活泼的猴子也能算是安静了。 甚尔被她闹得翻了,果断地把她丢到了地毯上,可她还是扑了过来,笑眯眯的。 “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至少我觉得不会太难。”五条怜把他的头发捏出尖尖,看起来真像是禅院惠的发型,“你也可以觉得我的‘觉得’是不正确的,但我至少希望我们可以试一试。 “就像你会担心我一样,我也不想再为你担心了。我让你活下去了,甚尔。我想要你继续活着,一直一直活着。” 并不是以想要以救命恩人之类的角色自居,她的愿望真的很简单,只是活着而已。 她看着甚尔的表情,他的目光仍然躲闪着。带着很明确的不诚实感。五条怜真的很想把他的脑袋掰过来,强迫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眸。 当然了,这么大不敬的事情,最后还是没能做出来。 但他终于愿意说点什么了。 “或许者不难,可是……” 可是?五条怜忽然有点紧张,担心他会说出自己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可是,考大学这件事,对你来说还是有点难的吧?”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 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怜居然松了口气,还有一点想笑。 “放心啦,在这件事上我一定会足够努力的!”她像下定决心一般攥紧了拳头,“相信我!” 甚尔轻哼一声,斜眼睨着她:“对你的笨蛋脑瓜,我没办法太过信任。” “虽然是笨蛋脑瓜,但也还是顺利考上高中了呀!” “明明期末考试全都是红灯。” “呃啊!”真是会心一击!五条怜瞬间脸红了:“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明明从来都不关心成绩的事情的,她也从来都没有主动说起过期末考试的事情啊! “学校寄了成绩单过来。”终于轮到甚尔占据舆论高地的时刻了,“要不要给你看看?” “这还是算了吧……这、这次的成绩也只是意外而已。” 必须赶紧和赞助商澄清一下才行。 但不管怎么说,甚尔的心中都已经有定论了,笑得得意且讨人厌。现在五条怜总算是觉得有点生气了。 “拜托你了,就对我多一点信心吧。”愤怒先摆在一边吧,她几乎要央求他了,“我没怎么让你失望过吧?” “失望?我想想。”摸着下巴,他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了,“那还是有过的。” “……你不能在这种时候哄哄我吗?” “真对不住,我一贯是个诚实的家伙。” 禅院甚尔哪儿算得上诚实啊! 五条怜真想抱怨,可惜现在实在不是吐槽的时候。 没办法,还是接着央求央求吧——不过好像也不需要了? 甚尔忽然开口:“照你之前的说法,在你大学毕业之后,你会养我的,对吧?” “唔——” 她是这么说的吗?有点想不起来了。但意思上好像确实是这样没有错。 于是她点点头。 “对。”她坚定地说,“我会养你的!” “自信满满嘛?” 她很认真:“现在不自信,就来不及了。” “行吧。” “行吧”,指的是“行我会赞助你去上大学”,还是“行吧你现在自信一点也没关系”?说不好。 至少五条怜分不出甚尔这话的意义。她只能茫然地瞪着眼,等待着他的回答。 甚尔也被她盯得难受,很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你想上大学的话,就去吧。想要尝试的未来,我也会去试试看的。但前提是,你不能忘记我的承诺——未来,我会在金钱方面狠狠地缠住你的,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后半句话像是一句很明显的要挟,但是五条怜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她只觉得有点想笑。 “知道啦知道啦!” 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得让人有点生气。 甚尔伸出手,拍在她的脑袋上,好敦实的“咚”一声。 “往前跑吧。”他说。 那时虽然说了很过分的话,其实在甚尔心里,她确实是值得让他得意的人。 第128章 时间如流水 考上大学,需要的不只是努力,还需要分外强大的决心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至于五条怜的决心……强不强大倒是不好说,但至少还是存在着的。 决心表现得最明显的地方,当然是她的出勤率了。 感谢五条怜成功说服甚尔放下了杀手的工作,在那之后什么帮忙的活计再也没有出现过。金盆洗手大概有带来一点麻烦事,不过他也半点都没和五条怜说过,大概是默默地自己处理掉了吧。就此,“因为家里人如何如何”的请假理由再也没有被拿出来,于是五条怜的每一天都不得不泡在学习的海洋之中。 痛苦吗?倒是不好说。放弃的念头倒是也冒出来过几回,不过每次都被五条怜强行压下去了。 她可不只是在为了自己一个人学习,而是在为了养活禅院甚尔的未来而奋斗啊,怎么能半途而废! 在这番强大决心的加持之下,她偷摸摸地把家务分工表上每一项家务的负责人都改成了甚尔。 莫名其妙被安排了一大堆活计的甚尔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照常请着钟点工上门清理,没想到这番举措居然得到了五条怜的不满。 “既然有了家务分工表,就要好好地落实呀!”她摆出一副很正经的模样,“不能把这个只当做摆饰!” “……” 可在今天之前,家务分工表确实只是一个时尚小单品没有错啊。 甚尔真想戳穿五条怜,但考虑到这家伙可是未来会养活自己的金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意思是,以后得由我来负责家务了?”他满不情愿。 五条怜点点头:“就是这样没错。毕竟,你没有工作嘛。” “你不也没工作?” “学生可是一种很正经的职业,你不要小瞧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的,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起来才好了。 甚尔无话可说,只能举手投降,姑且算是接受了她的这番毫无平等可言的安排。 反正我还是会接着找钟点工帮忙做家务的。他暗自心想。 入学考试远在一年后的冬天,听起来好像很遥远。 这段遥远的距离会被每晚下课后的补习班填满,也会被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塞满空隙。 五条怜捧着单词本,在电车上打盹,摇摇晃晃着居然坐过了站,匆匆忙忙跑到学校,成功失去了最早到达教室的宝座。七井的背包已经放在桌肚里了,人却不见踪影,肯定是先去体育馆练习了。 作为排球社的主将,她会一直奋战到春季排球联赛结束。至于学习成绩什么的,倒是不用担心了,已经有心仪的大学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几乎可以确定高中毕业之后就能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早知道体育系社团既然对升学考试这么有用,说不定自己之前也该搞搞体育呢?虽然对球类竞技完全不感兴趣,但至少她弓道学得还算可以,如果那时候没有成为回家部的成员,转而去参加弓道部的话,说不定现在考大学也不会这么费劲了? 当然了,这念头她也仅仅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并不是真心觉得不当回家部会更好——反正她也不喜欢弓道嘛。 她放下背包,转头和身后的天满隼打招呼。他来得也很早。 “对了,天满同学,我有道题目总是搞不明白,可以帮我解答一下吗?”她问。 除了补习班之外,她的另一个知识来源就是天满隼了。 没办法,他是和她关系不错的同学中成绩最好的了。有时候有些拉不下面孔去问老师的笨蛋问题,就只好跑来问他了。 以一贯的耐心,天满隼解答了她的疑问。 “五条同学,决定好要考哪所大学了吗?” 其实大学入学考试都快临近了,事到如今他才询问自己心仪的大学,多少有些晚了呢。 解惑进行了不止一次,自己想上大学的心已然昭然若揭,现在才抛出自己的疑问,五条怜想,他说不定只是不想要给自己平添太多的压力吧。 下意识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柔软的羊绒质地像是在温暖地包裹着她,但教室里的空气有些燥热,可能是空调的温度太高了,捂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上智……” 她喃喃着,苦笑了一下。 “目标学校是上智大学。以我的成绩会比较难考吧?” “没有的事。”几乎是立刻,他否定了五条怜所有的不自信,“五条同学很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啊,谢谢。” 会解答疑问,也会鼓励自己,天满同学果然比甚尔这家伙温柔多了——在说起大学话题的时候,甚尔可是总在泼冷水呢,明明对他来说,自己考上大学也是好事一桩,却偏偏要在这件事情上言不由衷,真气人! 与此同时,远在家里打扫书柜的甚尔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但他怀疑大概只是书架上的灰太多了一点,不疑有他,更加猜不到是五条怜在心里数落了她一大堆不好的事情。 掸掉架子上的最后一团灰尘,冬日走到最冷的时刻。在下雪的日子里,大学的入学考试开始了。 踩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着,看起来很漫长的一段路途踩在脚下,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再度走进那古旧的校园里,五条怜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单词本攥在手心里,却始终不敢翻一下。 就和以前一样,她依然担心着脑海中的知识点会不会只剩下刚刚看过的那一点。 为期两天的考试结束得比想象之中更快,如同射出的箭矢,咻一下就扎到了箭靶上。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她不安地在家里动来动去,像个罹患多动症的烦人家伙。 “你就这么不安吗?”甚尔嗔怪着,说实话真的是被吵得有点心烦,“你再动下去,东京都要地震了。” 五条怜一脸固执:“不会地震的,我又没有撼动东京大地的本事!” “也许是吧。所以你能不能别动了,也别走来走去的?我看不到电视机了。” “……哦。” 自己的不安只是自己的事情,要是扰到了同一屋檐下的住客,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五条怜默默坐下了,把禅院惠抱在怀里。小海胆笑嘻嘻地抬手要去摸她的脸,她也只好低下头,任由他去玩了。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甚尔忽然问他,什么时候放榜。 “明天。”叹气,又是叹气,“就是明天了。时间是不是过得超快的?” 甚尔“哦”了一声,看起来满不在意的。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他忽然问。 五条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激动到抓住甚尔的手:“要的要的!我真的很需要一个人跟我一起分担这种压力!” “顺便分担一下落榜的伤心吧。”甚尔一脸坏笑,“到时候,我会允许你扑到我怀里掉眼泪的——我把怀抱借给你。” “别说这种话呀!”五条怜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才不会有落榜这种事呢!呃……不会有这种事吧?” 上一秒的自信发言,下一秒就变成了灰溜溜的自我质疑,实在窝囊。也难怪甚尔还是笑得那么放肆了。 “说起来。”甚尔还是一件事必须要问一问,“落榜了怎么办,你想过吗?是要明年再战,还是干脆找个次一点的大学读书,或者是直接去当社畜养我?这个世道,高中毕业也是能够找到正经工作的吧?提前说好了,我这人开销很大的。” 他对于五条怜的承诺还是很有执念的。 五条怜挠挠头:“事到如今,再去参加别的学校的入学考试,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吧?”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毕竟她根本没想过考别的学校。 “而且,落榜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想过。” “你总归要想的。” “那就等到落榜之后在想吧!” 甚尔耸肩:“随便你。” 小海胆仰头看着他们,很认真地听完了大人之间的对话,并且很悲伤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赶紧拽拽爸爸的衣袖,再戳戳阿怜的手。“你们在说什么?”他问。 “在说大人之间的话题哦。”五条怜笑了笑,“惠惠以后就能明白了。” 只是这个“以后”有够久的。 这个不算解答的解答听得禅院惠听得似懂非懂。他“哦”了一声,茫然地点了点头,呆呆的模样看起来也好可爱,五条怜忍不住想要抱住他。 “惠惠,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吧。” 禅院惠还是茫然模样:“去干吗?” 五条怜想了想:“去确认我的未来。” “听起来很酷?” “是很酷哦。要去吗?” “要的!” 那就一起去吧! 晚上又开始下雪了,醒来时看到的是银装素裹的东京。放榜时间是午后十二点,五条怜没想到自己居然结结实实地睡到了十一点整,如果不是被甚尔摇醒了,她很有可能睡睡到天昏地暗都不停歇吧。 “好了,快点起床吧。” 早就整装待发的甚尔冲她招手。 “走了。” 第129章 唯一的心理慰藉 现在是放榜日的十一点整,五条怜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呆滞的双眼紧盯着天花板,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确实有点像条死鱼。 是这么睁着眼昏睡过去了吗?怎么可能。 其实她听到甚尔的声音了,也知道他正在催着自己出门,更加知晓今天就是大学的放榜日。 当然也没有忽略掉,距离放榜仅剩区区一小时的这个事实。 知道归知道,但付诸行动似乎就是另一件事了。 她以为自己会蹭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的,但是没有。 她也以为自己会大喊“要迟到了要迟到了!”然后像少女漫的主角那样元气满满地叼着面包冲出家门,但也没有。 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躺着,躺在床上并且盯着天花板发呆,心底不知不觉冒出了一点不情不愿的情绪,让她磨蹭着一点都不想起来。 这会儿看不到站在房门口的甚尔的表情,倒是能听到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又开始了是吧?” 他的无奈显得好刻意。 现在五条怜总算是蹭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脸颊涨得通红:“您在说什么呢!” 好嘛,连敬语都冒出来了,可见其心虚的程度了。 甚尔耸耸肩,还是靠在门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想说的是,你又开始在紧要关头逃避了。” “我我我——没有啊!”五条怜讪笑几声,梗着脖子替自己辩解,“我哪有做出过‘在紧要关头逃避’这种事情?没有没有没有,你不要乱说!” “哪里乱说了?”甚尔细数嘁她的罪过,“考高中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整个人像个缩头乌龟。还有,以前,……” 她急急地插嘴进来:“我才不是缩头乌龟!” “我没说你是啊,我只说你‘像’。” 甚尔秉持着自己的歪理,决定不再挑她的刺,转而着力于提供更加现实主义的打击了。 “你要是再赖在床上,我就要一个人去看放榜情况了。到时候是当场打电话告诉你,还是等我回家了再和你说?”他居然很贴心地主动询问起五条怜的想法了,可惜只贴心了一秒钟而已,“但我得告诉你,这样一来,你就要失去当场扑进我怀里难过大哭的权利了。” “这种权利我才不要嘞!我也不可能在你怀里哭的!” 说着五条怜就起床了,飞快地用灯芯绒大衣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牵起蹦跶的小海胆的手,跟在甚尔身后出门了。 今天也很冷,倒是不意外,毕竟昨天才下过雪。 从路面上清理出来的积雪堆在人行道两边,在晴日的阳光下像是连绵的小型雪山,五条怜又想起了北海道的雪,莫名觉得迎面吹来的风更冷了,于是低下头,把脸迈进了围巾深处,耳边也只余下了被围巾褶皱阻挡的奇怪的呼吸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甚尔问,待会儿吃点什么。 是了,还没吃饭呢。 要是空着肚子去确认放榜的情况,那无论是欣喜的还是失落的情绪,一定都会被饥饿感扭曲得更加鲜明的。 如果是欣喜还好,放大一百倍也无妨。可要是被失落占了大头,她可不乐意。 至于这顿饭是该被定义为早饭还是午饭,这个问题就晚点再考虑吧。 “嗯——”她认真思索,“该吃什么呢……想不好。” 甚尔在一旁叹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每次这么问你,八成概率你都会这么说。” 他好像很嫌弃似的,听得五条怜满不高兴。 “那你可以不问我的嘛。”她赌气地说。 “下次开始就不问你了。” “哼。” 反正她也给不出什么妥帖的回答,确实不如不问了。 没有了靠谱的建议,那就随便找点东西吃吧。干脆选择路边随处可见的家庭餐厅,赶紧解决完赶紧去学校。 毫不意外,这次她选的也是炸猪排饭,想要乞求好运气的心尽在不言之中。甚尔真的很想抱怨说,现在再求好运已经来不及了,毕竟考试结果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与其今天吃炸猪排饭,还不如早些在考试的那天多吃一点。 “诶?”五条怜拆开一次性筷子,一不小心把筷子掰断了,“那天我是吃了炸猪排饭呀。” 果然是这样啊。 关于她对炸猪排饭与好运的执念,甚尔已经不想吐槽了。 恰是在下定这番念头的同时,忽然听到了“啊”的一声,桌对面好一阵手忙脚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灾难。 “猪排掉到围巾上了……” 五条怜蔫蔫地嘀咕着。 好嘛,确实是一场重大灾难没错了——对于猪排或是围巾或是五条怜都是如此。 甚尔无奈叹气:“怎么吃饭还系围巾?” 五条怜总感觉被数落了,不高兴地努着嘴:“忘记摘下来了而已。” 现在可不得不摘了。 不止如此,脏兮兮的围巾接下来也不用再戴了。看着窗外的积雪,她的不敢想象被刀子般的冷风刮过脖颈会有多么痛苦。 大概是被这份忧虑的心情压住了食欲,五条怜吃得慢吞吞的,吃了好半天,炸猪排饭看起来还是毫发无损的状态。 有这磨洋工的功夫,甚尔和禅院惠早就吃完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大一小齐齐盯着她盘子里的饭,看得她压力更大了。 缩成小小一团的胃实在不争气,在两道目光注视之下更是缩得厉害。五条怜一口都吃不下了——她感觉自己好像犯人。 “你们能不能不要盯着我啊……”她很窝囊地低着脑袋,“我知道我是吃得很慢没错啦,但……你们不能因此批评我呀。” 甚尔用手拖着下巴,把脸颊肉挤成奇形怪状的一团:“没批评你啊。” 至于小海胆嘛,他当然也不可能说出什么风凉话的。他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盘子里的炸猪排上,并且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这可是个好迹象! 像是找到了救世主,五条怜慌忙向禅院惠投去求救的目光。 “要吃吗,炸猪排?” “诶!”小海胆一脸惊喜,“能吃吗?” “能吃的能吃的。” 五条怜迫不及待,赶紧把炸猪排推过去。禅院惠高高兴兴地接过,欢快到晃起了小腿。 明明吃完了一整份儿童咖喱套餐,怎么还有胃口吃得下炸猪排?甚尔搞不懂。 当然了,五条怜才不会怀揣和某些扫兴大人一样的念头。看小海胆进食愉快,她也觉得高兴。 一高兴,这点欣喜感就涌进了胃里,很顺利地又把她撑饱了。现在,她可真的是一丁点都吃不下了。 “那我们就快走吧!”她尴尬地笑着,起身披上外套,准备开溜了。 “哎,等等。” 连一步都没迈出去,她就被甚尔按住了肩膀。逃窜行动失败了! 被拦截的理由也很简单,当然是只受了皮肉伤的这炸猪排饭。 “不吃了?”他像是在同她反复确认。 就连小海胆也眼巴巴盯着她:“阿怜,浪费食物。” “啊你们俩怎么——” 五条怜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心虚到有点恼怒。 还好,在这不切实际的怒气完全显露其型之前,更强大的心虚感压了过来,瞬间把她变成了负罪感满满的小老鼠,匆忙推着甚尔和禅院惠往前走。 “就当我已经吃完了,好吗?” 禅院惠茫然眨眼:“这种事也可以‘就当’吗?” “可、可以呀!”五条怜硬着头皮,“怎么不可以了?” “哦——”小海胆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哈哈哈……明白了就好……” 甚尔默默看着五条怜教坏他的儿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掏出信用卡结账,顺便暗自在心里重复了一番她的“就当已经吃完了”的歪理。 在家庭餐厅里积攒的那点热气,一走出大门就被风吹得不剩多少了。如果没有系围巾,冰冷感将会翻倍。 五条怜缩起脖子——现在当真像是一只缩头乌龟了——浑身都在发抖,可能是被冻得,也可能是紧张感在作祟,一时也分不清了。她也不去多想,任由这点小小的颤栗掌控身体的所有权。 “阿怜。” 禅院惠忽然扯扯她的手。 “围巾给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围巾,推到五条怜的手里。她有点意外。 好像,被这孩子狠狠关心了一番呢。 她压不住嘴角,轻轻摇头。 “谢谢你,但是不用啦。”她摸摸他的脑袋,“我不会感冒的。”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 五条怜蹲下来,为他系好围巾,不小心弄得有些凌乱,把禅院惠的脸都盖住了,只露出尖刺的脑袋。 “海胆。”她偷偷笑起来。 站起身,接着往前走吧。 “我想好了。”她忽然说,“就算落榜了,我还是想要去读大学。” “哦?”甚尔满不在意地搭腔,“复读?” “不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只要有大学愿意收我,就算是烂到不行的东京福祉大学,我也会去的!” 第130章 居然一落千丈 从上智大学到东京福祉大学,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巨大落差,称之为一落千丈都没有问题。 所以,这是否代表了五条怜了不得的决心?倒是不好说。 反正甚尔总觉得她像是在逃避现实。 “才没有在逃避现实呢!”她气呼呼地替自己辩解,“我只是在为自己铺设后路而已!” “但东京福祉大学不是很烂的大学吗? “烂到连对教育事业毫不关心的甚尔都有所耳闻。 “你总不可能是因为东京福祉大学也能简称为‘东大’才想把这么烂的学校当做保底吧?你啊,倒是再涨点志气吧。”他发表了自己的抱怨。 尊贵的赞助商大人都这么说了,五条怜的辩解好像也失去了余地。她郁闷地哼唧了两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姑且算是给出了回答。 走着走着,大学已近在眼前。门口聚满了亟待知晓成绩的学生,还有一些急躁的家长。相比之下,一脸闲散的甚尔看起来真像是随便闲逛一不小心走到这儿的。 看看一旁手握着手的母女,再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的甚尔,五条怜真的感觉落差好大。 “唉……”她一边叹气,一边偷瞄着甚尔,“你能不能也表现得紧张一点啊?” 甚尔完全没被周围的氛围感染,相当无动于衷地垂眸瞥着她,有够冷漠:“表现得紧张一点,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不那么紧张了呀。” “这种好事不会发生的,你就一个人紧张着吧。” 他说着,抬起手,把指尖戳进她的发丝里,像打保龄球那样用力晃荡着她的脑袋。要不是周围聚满了人,五条怜真的要发出哀嚎的大叫了。 “你不要闹啦!”她赶紧制止甚尔。 “没大没小。”他像是在抱怨,“你放心好了,‘一起携手共度紧张时刻’这么温情的事情,是一定不可能发生在我们俩身上的。” “哎,知道啦知道啦。” 可你不还是陪我一起过来了吗?五条怜满腹怨念地心想。 甚尔的不坦诚,这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她索性不再辩驳,拉着禅院惠的手往前挤。 中庭处摆了几块白板,通过入学考试的候选人的名单就贴在上面。 白板小小的,字也被印刷得像是蚊子,眼前又是人头攒动,饶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名单上的文字。 五条怜把小海胆抗在肩膀上,把搜索名单这个艰难的工作也交给了他。 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后悔长得不够高的时候了。 就算比旁人高出了小半个脑袋,名单还是显得遥不可及,能看到的只有上半部分,而这里面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前方,或欢欣雀跃或垂头丧气的人群正如潮水般从两侧散开,后方的人又推着她前进。名单越来越近,文字从蚊子变成更显眼但也更恼人的苍蝇,五条怜忽然有些紧张,回头寻找着甚尔的踪影,才发现他就在身边。 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手,很丢脸地抓空了几次才终于紧紧握住——更丢人的是,根本不是五条怜找到了他的手,而是甚尔被她动来动去的指尖蹭得难受,才像是逮住一条调皮的鱼那样捏住了她的手。 甚尔的指尖粗糙却温暖,根本不像是暴露在在冬日的风中,也和她流着冷汗的手截然不同,完全像是处在两个季节,也难怪他很嫌弃地说了句“湿哒哒的”。 “你就忍一下嘛。” 冬风把她的脸吹得很红,现在甚至没有围巾可以遮挡住她的脸庞。 “走散了多不好!” 又不是小孩子了,真的会走散吗?甚尔不敢苟同,但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吞吞,继续前进。文字的存在感终于有独角仙那么大了,五条怜依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现在,好像可以害怕一点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超像《龙樱》最后一集?”她很随便地说。 甚尔思索了两秒钟,觉得自己必须坦白:“我没看过《龙樱》。” “是吗?”五条怜难以置信,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你居然没有看过吗?这部剧很火诶。” “大人气和我没看过并不冲突。” “那你该看看的。”她不遗余力地推荐,“《龙樱》真的特别励志特别有意思!如果能有第二季就好了,真想立刻就看到主角们上了大学之后的人生。” “……不了。” 甚尔果断拒绝了她的热情邀请,并且回应了冷冰冰的“不”。五条怜压根来不及说点什么,忽然感到一只小手搭在了脸上,肩头的小海胆猛得一晃,像是要掉下来了,她匆忙立正,被吓得险些出了一身冷汗。 “惠惠,你不要动来动去……” “五!”他忽然大叫起来,“有“五”字,在名单上!” “什么什么!” 仍是看不清名单的下半部分。五条怜拼命往前挤,一手抓住甚尔,一手扶着海胆,硬是挤到了最前排,视线飞快地扫过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 五……五……五……宫本五郎?不是这个!难道不在这块白板上吗? “不就在这里吗?” 甚尔指着最角落的名字。 「155五条怜合格」 合格…… 合格? 合格!!! 五条怜真的要跳起来了,至少她的心一定已经在轻快地蹦跶着,不过表面看起来,她只像是呆住了,与此同时却还在咧着嘴笑个不停,看着真有点吓人。 甚尔怀疑她乐疯了,顺便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是说某人考试了无数次终于高中之后兴奋到疯掉。虽然他并不认为五*条怜会发疯,但预防一下这种可能性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于是,甚尔戳了戳她的肩膀,又顺手把禅院惠从她的肩头捞了下来,防备之心昭然若揭。 “醒醒。” 戳戳肩膀变成了戳戳脸颊,五条怜的脑袋伴随着他的小动作一动一动的,像个不倒翁娃娃,看得甚尔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好了,我知道你很高兴,但你不会真的……” 不会真的乐疯了吧?他是想这么说的。 质疑的话语尚未说出口,五条怜终于有所举动了。她忽得转过身来,扑进甚尔的怀里,一手搂着小海胆,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距离感倏地缩短。 被这出乎意料的举措惊到了吗?倒不至于。 当然了,甚尔也不可能因为她忽然扑过来的动作而被撞倒在地——请不要小瞧他的吨位。 他只是在想,这家伙估计是真的疯掉了。 “看吧!”她仰起头来看他,一脸很得意的表情,“就说我不会在你怀里哭的!” 如果她是小狗,现在她的尾巴一定如螺旋桨那样轻快地摆动着,产生的力量足够带她上天了。如此想着,甚尔倒是庆幸她只是个人类了。 甚尔推着她慢慢往旁边走,脱离繁杂的人群,终于一点一点挪动到了空旷些的树下。 没想到,直到现在五条怜还是一脸得意的笑,也是搞不懂她的兴奋劲怎么能持续这么久。 就算是将这个喜讯转变为同等级的彩票中奖三千万,他也绝不会乐这么久的。 “呐甚尔,呐惠惠,我很厉害吧?干得还挺漂亮吧?” 甚至还仰着头等待被夸奖呢。 更像小狗了,他想。 禅院惠很配合地伸出手,学着五条怜常做的那样,拍了拍她的脑袋。 “阿怜,厉害!” “哼哼哼——”小狗脑袋朝自己转过来了,带着笑眯眯的表情,“甚尔?” 好嘛,转而等待他的夸奖了。 甚尔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夸夸她才好,只得模仿禅院惠,也拍拍她的脑袋。 “不说点什么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嗯?” 说点什么啊…… 甚尔仰头,盯着晴朗天空的一角,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无云的蓝天一样,空空如也。 明明以前对那些有钱富婆们说起情话来总是信手拈来的,怎么到了五条怜的面前,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论精明,她是绝对比不上那些女人们的——虽然她也存在着精明和狡猾的时刻。对爱与陪伴的贪婪也是一样。只是那些讨厌的、缠人的习性,她全都没有。 甚尔总是能很耐心、很温和地对待那些女人们,面对五条怜却总是缺少点耐性,而这一点连她本人都早就发现了。为什么呢?甚尔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就像是之前自己所说的那样,因为他们太相似了。 甚尔还是沉默着,但捏了捏她的脸。 “别太夸张了。”总算是挤出了这么一句,给五条怜浇了一瓢凉水。 如此一来,什么得意的骄傲的情绪,好像都少了一半,但她还是笑吟吟的,完全没有被甚尔打击到。 “那就回家啦,回家!” 她抱起禅院惠,轻快地蹦跶在前头。 嗯,还是回家吧。 甚尔跟上她的脚步。 “该吃点什么庆祝一下呢……对啦!” 路过商店街,她忽然停下,抛出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话。 “今天我来做饭给你们吃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callback了! 甚尔好像听到了很了不得的两个词汇拼凑在了一起。 “你,五条怜?做饭?” 他合理怀疑,这家伙就是热血上头,所以才说出了这么离谱的话。 “对呀。”五条怜眨眨眼,看起来果然还是一副过分兴奋的模样,“你不信任我呀?” “嗯——” 甚尔不置可否。 要说信任呢,当然是有的,但在做饭这方面,他实在是没办法对五条怜怀有太多的信心,毕竟她平常在家里连家务活都不怎么做,仿佛心安理得一般享受着成为无业游民后的自己所提供的义务劳动,更别说要让她去完成做饭这么高难度的事情了。 再者说,高兴就非得亲自做饭不可吗?他们大可以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嘛——当然最后掏钱的只可能是自己就是了。 甚尔的质疑之心显然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如此不加掩饰,看得五条怜的热情都陡然减半了。她立刻换上一副气呼呼的面孔。 “你果然是不信任我吧!”她高声控诉。 “算是吧。”他也总算是承认了,“我觉得你并不会做饭。” 五条怜攥紧拳头:“别小瞧我哟,我可是上过家政课的!” 不只上了家政课,还成功地完成了小组作业的咖喱牛腩和番茄意面——虽然是小组作业就是了。 并且在那次小组作业里,她承担的任务只是切菜而已,理由无他,完全就是因为她没有半点做菜的本事,但其实班里也没多少人会做菜。 “我家都是妈妈负责做菜的。”一个同学说。 “诶,我家是爸爸掌管厨房呢。”七井插嘴进来,“我有时候也会学着做一点。” 也难怪她会被分配到掌管火候的重大职责了。 “五条同学的家里呢,是不是哥哥做饭呀?”有个人随口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好像都知道自己是和哥哥一起住的了。 那时的五条怜有点茫然,很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在心里好好地措辞了一番,才说:“我家没人做饭。” “诶?”大家表现得很夸张。 这很值得“诶?”吗?五条怜搞不懂。 她只好接着说下去:“我家一般都是外食来着。” 少部分不外食的时间,就是点外卖,家里的厨房除了加工冷冻速食之外绝无其他用处,就连早几年给禅院惠准备的辅食,也基本都是直接从母婴用品专卖店买来的,开火的机会少之又少。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厨房这块空间大可以改造成其他房间,完全没想过别人家居然是顿顿都到用到厨房的。 哇这可真酷——同学们都这么说。 顿顿外食就很酷了吗?搞不懂他们对于“酷”的定义和标准。在五条怜看来,能够有时间和精力亲手做饭,才是真正很酷的事情呢。 所以,她这才决定难得地酷一下。 尽管家政课上只肩负起了切菜的重责,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旁观了菜品的制作,直到今天那些步骤还清晰地停留在脑海中呢,想要复刻一遍绝对是小菜一碟! “你就放心吧,绝对没问题的!”五条怜难得地自信心爆炸,“就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说实在的,甚尔依然不敢苟同,但小海胆已经乐得没边了,“好耶”“好耶”地绕着五条怜打转,简直把她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是把五条怜的自信心吹得更加膨胀了,就算没有系围巾也能昂首挺胸地走在冬日的风里。 先在商店街的蔬果店买了番茄和意面,顺便买了一把趁手的小平底锅——没错,禅院家的厨房正是一处连锅子都没有多少的贫瘠之地。 一回到家,五条怜就钻进了厨房里,一时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只听到砧板被剁得咚咚咚的声响。甚尔努力不让自己太过在意她的情况,但脚步果然还是不知不觉地踱到了厨房门口。 鲜红,满目鲜红——还以为是一砧板的血,仔细一看全是都是剁得碎碎的番茄和流淌出来的汁水。五条怜举着刀,正在盯着锅子里沸腾的水发呆,越看越想是个奇怪的杀人魔,而禅院惠就待在旁边旁观,一副很好奇的模样。 总感觉五条怜又要把他的儿子教坏了。 抛开着没劲的念头,这种场合怎么看都不适合多作停留。甚尔准备溜走了,刚迈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甚尔,我问你。” 这句询问也像是奇怪杀人魔说出来的话。 于是甚尔停住脚步:“干嘛?” “我们家的盐呢?” “家里哪来的盐?” 他以一种理所应当的的口吻说,事实上这件事也确实有有够理所应当的。 在一个从不做饭的厨房里找不到调味品,这不很正常吗? 虽然对此很是理解,五条怜还是忍不住嫌弃地撇嘴。 “我们家好简陋哦。” 住在新宿热门地段塔楼顶层的五条小姐居然只是因为缺少了一点盐就给出了这种气死人的发言,听得甚尔无话可说。 “那把你发配回以前的廉租公寓里去。”他以一种要挟般的口吻说。 被吓到了吗?倒不至于。但清水煮乌冬面的寡淡味道一定在这时候重新浮起来了。 五条怜捂住心口,努力地压下了这股恶心感,用力摇头。 “不了不了不了,我觉得这儿也挺好的……哈哈。” 她挠挠头,很不像样地尬笑了两声。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啦,我现在就去买盐。” 说着就出门去了,回来时提着一堆杂货,包括但不限于各种调味料,还顺手带了把锅铲和漏勺回来——禅院家的厨房,厨具真的很贫瘠。 那就接着开干吧! 把干巴巴的意大利面丢进滚水里,把剁碎的番茄丁也丢进平底锅里,顺手把胡萝卜碎也扔进去,然后…… ……然后该干什么来着? 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五条怜是真的有点想不起来了——明明她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能完美复刻曾经的小组作业呢。 说实在的,她可能只是记住了几个关键的步骤而已,这就自信地认为自己记住一切了。这点缺陷在是实战中轻而易举地暴露了出来。 譬如像是现在,她拿着酱油,纠结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加进这锅红彤彤的酱汁里。 挖掘一下记忆。 毫无疑问的是,家政课教室里是一定有酱油的,至于在烧意面的时候是否用上了,怎么细节的事情,她实在没有印象了。 既然如此,稍微放一点,应该没事吧?……哎呀,加多了。 五条怜手忙脚乱地往锅子里添水,又犹豫不决地往里添了几滴味淋,如同在座一场焦头烂额的实验,早先的自信早就消磨光了。 真是……太麻烦了! 一直在旁观的禅院惠很认真地仰头盯着她。 他个子太小了,就算是站在小矮凳上,也看不清锅子里的动静,但五条怜手忙脚乱的动作和不时流露出来的紧张可是原原本本地落在了他的视野中。 “阿怜。”小海胆伸手,拽拽她的衣角,“没事吧?” “诶?没事没事没事!” 五条怜感觉自己笑得很尴尬。 “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禅院惠眨眨眼问。 真是个好孩子呢。 五条怜有点感动,并且强行忍住了说出“那你来帮我做吧”这种很不负责发言的冲动,用力摇头。 “你就在外面等我吧,好不好?”她轻轻推着禅院惠出去,“我马上就搞定啦!” “唔……好。” 虽然不确定五条怜口中的“马上”大概是多久,但禅院惠还是很配合地退出去了,一走出厨房就看到了瘫在餐桌旁的甚尔,他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你被赶出来了?”。 “没有!”小海胆不太高兴,“我只是……出来巡逻!” “巡逻啊——” 甚尔一副笑眯眯的面孔,但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他没有错。禅院惠气呼呼地坐到餐桌的最角落,离他远远的,心想,难怪自己总是讨厌和爸爸说话。 禅院惠就这么暗戳戳地赌气了一小会儿(另一位当事人甚尔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总算等到五条怜从厨房里出来了,端着两盘意大利面,扬起的下巴足以证明她小时的自信统统回来了。 至于成品嘛…… 按理说,她做的应该是番茄意面没错,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更像是横滨中华街卖的正宗老北京炸酱面。 “可能是酱油加多了……但这不打紧!”五条怜山笑着,“先试试嘛,味道才是最重要的!” 都这么说了,要是不试试看,好像真的很糟。 那就拿起叉子,挑起几根意大利面试试看吧。 嚼嚼嚼,嚼嚼嚼,嚼嚼嚼。 一时之间,家里居然只剩下了咀嚼声而已,不过这声音很快也消失了,变成一片寂静。 “阿怜……”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禅院惠说。 五条怜早就已经满心期待了。 “怎么了?” 小海胆皱着脸,看看盘子里的面,又看看五条怜,表情很为难:“能不能当做我已经把意大利面吃掉了?” “呃啊——!” 第132章 食物中毒了捏 就当做吃完了,言下之意是吃不完眼前的食物了。 再换句话说就是,五条怜做的番茄意面难吃到只能勉强咽下一口的程度……吗? 普普通通的话语,成为了结结实实的会心一击! 五条怜捂着心口,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真的不想再禅院惠的面前表现得太过沮丧的,但嘴角果然不可避免地耷拉下去了。 “是、是不是刚才喝了果汁,所以尝到的味道也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呢?”她正在进行强词夺理,“要不要先喝口水漱漱口?” 小海胆眨眨眼,很认真的表情:“可我刚才没有喝果汁。” “呃!” 没有借口了。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五条怜灰溜溜躲进了厨房里,夹起锅里剩下的几根意面,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细细品尝了起来。 说来也是惭愧,她还没尝过自己做到的菜呢,大概是因为太手忙脚乱了,咸淡调味全凭感觉,可以说是相当随性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碟意面比想象中的难以入口的程度稍好一点,至少是能够吃下去的水平,说不定这是制作者本人自带的一层滤镜。 反正,调味确实淡了一点,番茄的味道几乎没有,味淋也不见踪迹,倒是酱油味儿分外浓厚,吃起来倒像是…… ……清水煮乌冬? “唔——!” 当年的可怜回忆又涌上来了。五条怜赶紧捂住嘴,把糟糕的清水煮乌冬的味道压下去,否则她真的会吐出来的。 总而言之,自己做出来的玩意儿绝对没有难吃到人神共愤的程度。禅院惠不爱吃,说不定只是不符合他的口味吧。 五条怜感觉好挫败——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禅院惠可以说是由她一手带大也不为过,而自己居然连对方的口味都捏不准,真的太失败了,也真叫人不甘心! 事到如今,提升自己的厨艺,貌似是来不及了。于是,她又凑了过去,可怜巴巴地盯着小海胆。 “惠惠,要不要再努力地试试看?”她简直是在哀求了,“我可是在添加了很多很多的爱呢!“” 这番强词夺理显然是在试图为不太好吃的料理增加一点美味滤镜。 甚尔默默地瞥着他们,直到现在才忍不住开口:“那你的爱还挺难吃的。” 这位的发言更是残忍! 现在已经不是会心一击了,而是切切实实的致命打击没错,五条怜整个人都晃了晃,差点要晕过去了。 “很……很难吃吗?”她不死心。 甚尔用叉子卷起一大缕面条,送进嘴里,很认真地品味了一番,并且给出了答复:“难吃。” 五条怜涨红了脸:“那你怎么还在吃?” “我不挑食。”说着,他又吃了一口,“而且我饿了。” 这可真是……心情复杂。 五条怜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了甚尔这位食客感到高兴。 再说了,唯一的食客实际上也并不赏识她的厨艺。她无话可说了,干脆丢下甚尔,带着禅院惠出门去吃罪恶的快餐了。 当晚,五条怜做了一个噩梦。梦境简单而淳朴,就是大坨大坨的意大利面。 梦中的自己似乎是淹没在了意面的海洋之中,一脚踩下去,就是软绵绵面条之间的空隙。她试着前进,但双腿也软绵绵的了。 浑身上下似乎变得分外诡异,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颗圆滚滚的番茄,挺起的肚皮上破了个大洞,哗啦哗啦往外淌着汁水,把意大利面的海洋染出鲜红色的痕迹。 分明谁也没有在追逐着自己,她却不受控制地往前奔跑,半梦半醒之间,腹部的巨大破口疼得厉害,她都怀疑自己要被撕裂了。 这个漫长的梦好像持续了好久好久,也可能并不太久,浑浑噩噩地挣扎着醒来时,才刚过零点,嘴里苦涩得厉害,身为番茄的梦却好像还没有彻底远去,她还是觉得自己圆滚滚的身体破了个大洞。躺在床上愣了好几分钟,她才反应过来,其实是自己的胃在抽痛。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恶心感也迟缓地涌了上来。五条怜猛地弯下腰,脊背肌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拉扯得涩涩发痛。 啊……想吐。好难受。 艰难地抹黑下床,双脚一踩到地上,就立刻软下去了,仿佛坚实的地面也是梦里意大利面的海洋。 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两条腿还是抖得厉害。 哎呀。好像有点不太对? 这个事实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 五条怜艰难地摸出房门,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听到了呕吐的声音,才发现禅院惠好像也很不对劲的样子。 “阿怜……” 禅院惠可怜地苍白着脸,冷冰冰的手攥住她的指尖。 “我难受。” 五条怜的罪恶感爆炸了。 自己和小海胆同时身体不适,绝对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但她现在实在是不愿意——也没什么勇气去深究了,艰难地抹了抹额角的冷汗。 “我们去医院吧……去医院。” 她嘀咕着。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凭她软绵绵的双腿和痛到不行的胃,能不能独自一人撑到医院还不确定呢,更别说要带着禅院惠一起去了。 思来想去,她敲响了甚尔的房门。 “救命……”她气若游丝的声音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你快醒醒。” 甚尔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好像有一只冰冷冷湿漉漉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袖里,怪异的触感让他一下子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了站在床边的两张苍白面孔,他一度以为是不久前看过的香港僵尸老电影成真了。 “……你们怎么回事?”他感觉到不对劲了。 “呃——”五条怜艰难地抬起手,挠了挠头,笑得很尴尬,“我猜,是食物中毒了?” 连夜赶去挂急诊。 事实证明,五条怜和禅院惠的确是食物中毒没错——看来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至于病症的原因,倒是还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吃了没煮透的食物,也可能是餐点不够新鲜。 听起来很吓人,症状也吓人,还好治疗起来还算轻松,吃点药挂挂水就好了。 于是,甚尔坐在了医院难受的椅子上,左边是犯困打盹的禅院惠,右边是可怜巴巴皱着脸一声不吭的五条怜,挂在两旁的四瓶吊水都需要他来留意。 说不定最艰难最忙碌的那个人是自己吧?他满不情愿的想。 “看来你的‘爱’不仅难吃,还有毒。” 他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话语钻进了五条怜的耳朵里。 “你在说什么呐?”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做的意大利面啊。”他说,“肯定是因为那个难吃的面才害得你和惠都进医院的。” “什么嘛……你说得太过分了。” 她不高兴地撇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连说出的控诉话语都显得有力了不少。 “快向我道歉!” “啊?好吧好吧。”可能是开了个过分的玩笑吧,“对不起,这样可以了吗?” 五条怜梗着脖子,故意不去看她,只发出了“哼”的一声。甚尔怀疑她还在同自己置气——这家伙还是挺容易对他生气的,麻烦。 他接着追问:“你不接受?” “……接受了。” “那就好。” 这下倒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五条怜无意识地晃着身子,胃还是抽痛得厉害,甚至比来医院之前更严重了。医生貌似说过这属于正常情况,“疾病的发展总有不同的阶段”,当时似乎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要忍耐疼痛,果然还是很难受。她很不自在地闭起眼,感觉意识又要回到意大利面的海洋之中了。 “要是觉得难受。”很忽然的,甚尔开口说,“就靠过来吧。” “诶?”五条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可以吗?” “我都这么说了,当然可以。” “唔……谢谢。”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客气了。 五条怜歪过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甚尔的手臂肌肉实在太饱满太圆润了,她的脑袋只在上面搁了一秒钟,居然就滑了下去,“啪”的一下,就掉到了他的腿上,闹出了好一番响亮的动静。 哎呀,变成膝枕了? 五条怜偷摸摸打量着甚尔的表情。 对于自己一不小心枕到了他的大腿上,甚尔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就算有也没表现出来。 看来她,可以继续呆在这里? 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安理得还是惴惴不安了,总之她一动不动,就这么枕着他的腿。胃似乎也舒服了一点,不过指尖倒是战栗起来了,心跳也有点快,明明她根本不觉得冷。 沉默地躺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听到甚尔说话。他是不是睡着了? 抬头看看,啊,原来他在盯着盐水瓶发呆,真是好无聊的一个男人。 五条怜暗自偷笑。 “在笑什么?”甚尔一下子就发现了。 “没有。”她收敛起嘴角的弧度,“只是在想事情。”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呀……唔……我觉得食物中毒不应该是我做的番茄意面的问题。” 第133章 一下子就被戳中了 甚尔有理由相信,五条怜现在正在强词夺理,理由是她居然宣称其自制的番茄意面并非是导致她和他儿子食物中毒的罪魁祸首。 “你在逞强吗?”他说。 只凭这一句话,他就很成功地戳中了五条怜的痛脚。 “我没有!”虚弱到刚才还浑身瘫软的她居然来劲了,中气十足地说,“才不是在逞强,我有事实依据的!” 甚尔有点想笑:“什么依据?” 五条怜仰起头来,眨眨眼看他:“就是你呀。” “我?” “嗯。”她很认真地点点头,“你不也吃了我做的意面嘛,而且吃了很多,可你还好好地呆在这里,根本没什么不正常的。” “啊是嘛。” 甚尔应得漫不经心,大概是多少已经猜到她会这么说了。 “那是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他解释起来,“我的消化能力很好,就连酒精都能轻松地消化掉,更不用说你那有毒的‘爱’了。” 五条怜瞬间涨红了脸:“不要再说我的‘爱’是有毒的了!” “哦。好。” 完全忘记这茬了。 甚尔敷衍地连道歉都不说一句,幸好五条怜也没有为此太过生气,做了个鬼脸就当是泄愤完了。 还是回到正题吧——虽说现在正在讨论的事情也不算不上是什么“正题”就是了。 “连酒精都能消化的话……岂不是喝不醉?”她提出合理的猜想。 “是啊,所以我讨厌喝酒。”甚尔瞟了她一眼,“怎么了吗?” 五条怜收回视线,继续窝在他的腿上,磨蹭着摇摇头“没怎么,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刚到甚尔家的时候…… 啊,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候,甚尔还是个躲在被炉里的寄居蟹,整个人阴暗又可怕,是个多瞧上一眼都会觉得可怕的男人,比现在讨人厌一百倍——倒不是说他现在就很讨人喜欢了,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哟! 也不知道是懒惰还是消沉作祟,那段日子里,他家里总是乱糟糟的,被炉的小桌子上堆满了捏扁的啤酒罐和橘子皮,厨房里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就更别说堆满脏衣服的沙发和椅子了,怎么看都像是狗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居然能够在那种环境里住上好几个月,无论是她还是甚尔,好像都相当的了不起呢。 “明明不喜欢,那时却喝了不少酒呢。”五条怜小声嘀咕着。 她是真的有点搞不懂他。 “你刚才不还说自己不喜欢喝酒吗,难道是因为那个时候喝得太多,喝伤了?” 甚尔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纯粹地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输液室的灯光点得不够亮,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所以哪怕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差点忘记了,平常她也摸不透甚尔的想法。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五条怜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说错了话,或许自己应该说声道歉,但在这句对不起说出口之前,甚尔终于开口了。 “因为那时候太难受了。惠的妈妈才刚去世。我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把孩子带大?我很苦恼。” 他说着,没有叹气也没有怎样,无起伏的语调像是平白直叙,苍白地陈述着依然鲜活的过去。 “难受的时候就是会做一点让自己更难受的事情。” “哦……”果然提起了不愉快的话题,看来她应该开点玩笑,“自虐狂的心理?” 甚尔撇撇嘴,并不否认:“差不多。” 痛上加痛,于是原本的疼痛便可被掩盖得几乎不存在。这是他一贯的生存方式。 很难得地想起了往事,但甚尔并未过分地沉浸在过去的痛楚之中——意思是,在刚才短暂的几秒钟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冰河之中,浸泡在丧失的失落感里。 回过神来,才发现五条怜一直在盯着他,不知道正在看些什么。她很忽然地伸出手,甚尔本想躲开的,但还是没有动,任由她微凉的指尖抵在他的脸颊上。 像是爱抚一只小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也很不容易呢……”她喃喃似的说,“但现在的日子总算是好一点了,不是吗?” “是吗?” 甚尔很轻地笑了一声,一时也听不出这笑声中的含义,只见他竖起了中指,啪一下弹在五条怜的脑门上。 真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大半夜睡不了觉要带你和惠来医院看病,这种日子哪里好了?”他毫不留情地抱怨起来,“你倒是再争气一点啊。” “唔唔唔——” 五条怜捂着脑门,缩得像一只虾子,痛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食物中毒才不是我争气就可以避免的事情啊!”她为自己控诉。 大概也是没办法辩驳了,甚尔不再吱声,只轻哼了一下,任由她继续在腿上缩着。 在不知不觉之间之间长得又瘦又高、就此变得像意大利面一样的五条怜,蜷起身来倒变成了小小的一团,很像是刚刚见到时的她了。 五年……是了,都五年过去了。 烦人的小屁孩也终于长大了,问题是她依然很烦人。甚尔暗自叹气,倒是一点都没有去想以后她会不会变得更不烦人一点的可能性,当然也根本没有去想以后的事情。 “你干嘛叹气?”她问。 甚尔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姑且算是给出了回答,可惜五条怜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的。 就这么躺了好久,盐水瓶里的药水却还有一大半。看来今晚都要耗在这里了。 五条怜打了个哈欠,感觉困倦在泛滥,眼皮也越来越重了。她几乎快要睡着了,但总是在沉入梦乡的一秒钟之前猛地浑身一颤,然后就醒来了。 “看来,这次是失败的庆祝呢……”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感觉连考上大学的兴奋感都要减半了。” “是吗?”甚尔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反问。 也不怪他摆出这幅态度,毕竟考上大学的不是他,食物中毒也没他的份,实在是没办法对此刻的五条怜多么感同身受。 “要换个庆祝方式吗?” 他随口一说,没想到五条怜真的认真地思索起来了,摸摸下巴又搓搓脸,小动作一大堆。 “换种庆祝方式……那,”她抬起眼眸,偷摸摸打量着甚尔,看了两秒就收回实现了,好像很心虚,“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吗?我们都没怎么出门玩过,更别说出远门了。” 上一次出门玩还是上一次在迪士尼乐园,出远门更是从没有过的经历——每次离开东京,不是为了工作就是为了工作,无趣到了极点,有趣的事情更是一点都没有经历过,光是想想就有够悲伤的。 对于这番提议,甚尔不置可否,只问:“你想去哪里?” 这是会答应的意思吗?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得好好想想才行了,可不能给出什么草率的回答。 五条怜苦思冥想,下意识想要说出的第一个地点居然是佛罗伦萨,但意大利实在是有点太过遥远了,而且欧洲行一定贵到离谱,想想还是算了。 别的地方嘛,那就…… “想去能看到大海的地方。”这就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答复。 “在东京也能看到大海。”甚尔从她的话里挑刺,“去台场海滨公园就行了。” “……东京湾除外啦——镰仓也除外!”五条怜气鼓着脸,“都说了,想去远一点的地方嘛!” “远一点的地方?唉,行吧行吧。” 甚尔叹着气,无奈地摆着手,像是罢休了。 “那就带你们去夏威夷吧。”他忽然说。 意料之外的话语钻进五条怜的耳朵里,痒痒的,好像蚊子在叫。她挥挥手,想把这股恼人的感觉挥走,但“夏威夷”这几个字果然还是固执地盘踞在了耳边,怎么也赶不走。 于是她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对待了。 “诶……你说夏威夷?真的吗?”她眨眨眼,苍白的脸上好像终于多出一点血色了,“真的去夏威夷?” “你不信我?” “没有没有没有……真去啊?” 甚尔点头:“没错。” “好耶!” 要不是胃还在痛,五条怜真的要跳起来了。 依然还是因为胃痛,否则这时候她肯定已经要抱住甚尔了。 “谢谢你!”她一本正经地握着他的手,晃来又晃去*,“你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甚尔笑而不语,任由她攥紧了自己的手。要是输液室的灯光可以再亮一点,或许五条怜会发现他的笑容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可惜五条怜的脑海里此刻满是跳草裙舞的夏威夷热情女郎,其他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哪怕是为了夏威夷之行,自己也得快快好起来才行! 凭着这腔坚定的意志,只吃了两天药,五条怜就变得生龙活虎了。甚尔也难得的没有再讨价还价,当天就很痛快地把把机票交到了她手上。 定睛一看,目的地是…… “……为什么去的是日本的夏威夷啊!” 是冲绳。 第134章 夏威夷和日本的夏威夷 夏威夷和日本的夏威夷,虽然只是多了个无关紧要的前缀,但想也不用想,这之间的区别当然是天差地别没有错。 而且…… 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其实五条怜对于冲绳怀揣着一点微妙的情感。 星浆体事件时,他们恰好就是把一直跟在星浆体身边的侍女送去了冲绳。在那几十个小时里,自己一直在在和孔时雨一起盯着五条悟他们在冲绳那边的情况,所以理所应当地知道他们快快乐乐地去划船玩海,还去看了水族馆鼎鼎大名的那条鲸鲨,完全没有被追杀的危机感,反倒像是春游那般轻松愉快。 所以,是觉得有点嫉妒了吗?可能吧。 ……不对。 她当时一定是嫉妒了,嫉妒着天内理子能和五条悟亲亲热热地玩在一起,而自己和五条悟之间还隔着一层海上浮沫般虚妄的屏障,所以她那时才会对天内理子格外冰冷。 这爱屋及乌的嫉妒心,连带着让她对冲绳这个地方都充满了一种诡异的抗拒感。 当然了,如果现在她跑去和五条悟说,自己想要跟他一起去冲绳玩,如果他不忙的话,大概也是会同意的,不过这种话五条怜可说不出口。正如放在衣柜里的,早就被撑得不像样的天内理子的那身校服一样,她始终没有还过去——倒是自己给天内理子穿的那套衣服,她早早地就委托五条悟还过来了,真是不对等的一次交易。 现在天内理子究竟怎样了?不清楚。 总之,似乎是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死去也没有被同化,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她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至于缺少了同化的星浆体,世界是不是会就此毁灭,这个问题五条怜也已经不再考虑了,毕竟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像是咒术界需要苦恼的问题,已经身为普通人兼女子大学生的自己可不要去苦恼这种事情。 抛开这些废话,五条怜真正想说的是,她对冲绳心怀芥蒂。哪怕那地方是日本的夏威夷,哪怕那里有漂亮的大海与沙滩,这点芥蒂就是消失不掉,也难怪她不情不愿地瘪着嘴,盯着机票看了好久都不说话。 “干嘛。”甚尔闷闷地问。 他一点也不喜欢五条怜的反应——居然连欢呼或是感谢都没有,垮下去的脸上更是连半点惊喜的意味都不存在,真是有够扫兴的。 五条怜不知道该说什么,恹恹地应了一句:“不干嘛。” 冲绳……冲绳……唉。 光是看着机票上的目的地,她就觉得郁闷。 既然如此,那不如别看了。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才刚把机票拿开,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粘过去了,仿佛墨水印刷的“冲绳”这两个字真有这么强大的吸引力似的。 就这么反复拉扯了三个来回,五条怜终于下定决心收回了目光,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刻意摆出央求的态度,对甚尔说:“我们就不能去真正的夏威夷吗?” “真正的夏威夷也不见得比冲绳好玩。”甚尔把每个借口都说得煞有其事,“坐飞机过去要七个小时,屁股都要坐烂了。而且你的英语真的能好到在美利坚的地盘上畅行无阻吗?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一点英文都不懂的。” “我——” 五条怜梗着脖子,真想踢自己辩解几句,说点类似于“我可是考上了大学呢!”之类的得意话,可惜话都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理由相当简单,自然是因为她的语言水平没有好到足够和当地人沟通的程度。 要承认这个事实,多少有点困难。于是五条怜改变了策略。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扬着下巴,“你要对我有信心!” 甚尔偷偷撇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索性扯开话题:“那就下次再说吧,下次再说。这次只能去冲绳。” 五条怜的脸垮得像个老太太:“诶,不要嘛!我们去真正的夏威夷——美国的夏威夷!” “你不想去冲绳的话就算了。” 他故意重重地一叹气,收回她丢在茶几上的机票,演出了一副很失落的模样。 “我和惠一起去,你就留在东京吧。啊,对了,这两天还会接着下雪,你一个人在家里小心点。” 说得好像她单独出门就会怎么样了似的。 “不过,听说热海的早樱再过两周就要开了,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闲着没事,也可以跑去看樱花。” “……才不要去看樱花或者赏雪呢!” 五条怜气鼓鼓地从他手里抢走机票。 “冲绳就冲绳……哼!” 她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冲甚尔做了个鬼脸,可惜威慑力是可怜巴巴的零。 也就是说,甚尔完全没有被她吓到或是怎样。他甚至还在偷笑,当然是为了自己这进展顺利的激将法。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 位于国境最南端的岛屿,就算在最寒冷的冬天,依旧温暖如春。 飞机驶过浅海上空,即将降落在那霸机场。在这个晴朗的午后,飞机的影子会投在蓝绿色的海面上,像是一只飞鸟从水上掠过,实在是奇迹般的景象,让人怎么也看不够。 甚尔偷瞄着扒在窗边的五条怜和禅院惠,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有些家伙,来之前明明那么不情不愿,对冲绳嫌弃的很,结果刚过安检就开始兴奋起来了,大喇喇地在候机厅的餐厅里点了最贵的套餐,还追加了两份小食,都不知道好胃口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嘛,更是夸张了,一双眼睛恨不得要黏在舷窗上,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可没有从他的耳边溜走。 这家伙,明明很喜欢冲绳嘛。 甚尔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往旁边挪了挪,以免挤到身边好奇的两个小脑袋。 海面越来越近,陆地就在下方。飞机停稳之后,他们就算是真正抵达冲绳了。 该说是海岛的气味与众不同吗?五条怜用力嗅了嗅空气,总觉得这里的风都在诉说着“欢迎来到冲绳岛!”。 “你闻到的只是飞机的尾气吧?”甚尔嘲笑她,“毕竟,我们现在连机场都没出去。” “……才不是尾气!”五条怜涨红了脸,“就是冲绳的味道,就是这样没错!” “随便你了。” 冲绳的气味也好,燃油的废气也罢,只要在岛上待满半个钟头,就什么独特的味道都闻不到了。 早在登上飞机之前,五条怜就已经想好了避免嫉妒心大爆发的办法。 “我们不去划船,不赏绣球花,也不去水族馆!”她说得信誓旦旦,“更加不去看鲸鲨!” 甚尔无奈:“……我们本来也不去。” 确切地说,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出游计划,唯一的计划是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划船也好绣球花也罢,就连鲸鲨都不会游进他们未来几天的安排之中。 “咦,不去水族馆吗?” 小海胆一副哭唧唧的可怜模样,看着真叫人怜爱了。 但没办法,五条怜真的很坚定。 “对,不去!” “呜……”禅院惠失落地耷拉着脑袋,“我都没去过水族馆。” “你去过的。”甚尔插嘴进来,“在你还是小屁孩的时候。” 当时他在婴儿车里呼呼大睡,到了最后逛纪念品商店的时候才悠悠醒转,所以,倒也可以说是“从没去过水族馆”。 五条怜瞥了甚尔一眼,赶紧说:“其实水族馆很没意思的啦!鱼都被关在鱼缸里了,特别不自由特别没意思。”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可比甚尔扫兴多了。 “你要是真的想看的话,我们回家了再看,好不好?” 禅院惠眨眨眼,看起来还是很沮丧,不过点了点头:“好。” 真是个好孩子呢!——五条怜一边这么想着,把他搂在怀里,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往前走。 坐上五十分钟的公交车,直达小岛的另一端,坐落在海边的古旧小木屋就是他们在冲绳的落脚点了。 早先就在管理人那里拿到了钥匙,用不着等待就能进入这个临时的新家。一打开门,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明明家里一尘不染,思来想去肯定还是因为这个房子太旧了。 五条怜放下满当当的背包,偷瞄了甚尔一眼,故作不经意地丢出一句:“我们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住吗?” 甚尔无话可说:“这里是你选的。” “……诶?” 是吗?啊对了,当时是想要找一个能看到海的住宿地点来着…… “啊哈哈哈。”五条怜尬笑起来,把行李箱也推进来了,“其实这里也挺好的,对不对?” 甚尔已经不想理她了。 好在这房子除了旧了一点,也没什么特别的坏处了,而且推开客厅的障子就能看到大海,让小海胆对这里喜欢不已——难怪是海胆呢。 五条怜绕着家里走了一圈,指着浴室里的超老式澡盆给甚尔看。 “看,甚尔。” 她得意的表情里填满了狡黠的意味。 “是五右卫门澡盆!” 好几年前射出的子弹终于正中眉心了。 第135章 大可不必 好几年前,还住在廉租公寓的时候,甚尔和五条怜曾进行过一次很了不得的大扫除,并且相当不道德地把收拾出来的垃圾带去旧澡堂的炉灶里烧掉了。当时五条怜就说过,那里的澡盆是老式的五右卫门澡盆——得用火加热的类型,没想到如今竟然能有机会亲自一试,可真是奇妙的巧合。 甚尔不确定该说点什么才好。 要是搭腔的话,五条怜肯定会得意膨胀,然后说点傻话。要是放任她的这点热情自生自灭,她保不齐还是会说傻话。 非要比较一下的话,貌似还是后者比较麻烦一点。 他轻轻叹气,随口应了句“是啊”,然后说:“到时候烧洗澡水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诶?不要。” 五条怜的脸又垮成老太太了,什么得意或是沾沾自喜的表情全都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很忧虑的表情。 “我肯定会把你煮熟的。”她一本正经说,“到时候你就不是禅院甚尔,而是水煮甚尔了。” ……不好笑的笑话。 “那你到时候就把我吃掉吧。” 他也回敬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姑且算是扯平了。 五右卫门澡盆其实只是这间旧房子里的小问题而已,不用多管也无妨。 回到客厅,看到禅院惠正蹲在角落里,头也低着,不知道在做什么,却颇有种鬼鬼祟祟的既视感。 五条怜走过去。 其实她没打算偷偷摸摸地凑近的,只是铺在木地板上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以至于她迈出的脚步都变得无比静悄悄。就这么悄声来到禅院惠身后,毫不意外地把这孩子吓了一大跳。 “你在做什么呢,惠惠?” “啊!” 他下意识心虚地佝偻起身子,想把怀里的东西藏起来,不过看清是五条怜,他一下子放心下来,笑嘻嘻地把怀里的东西举得高高的。 “阿怜,看!”他显得那么骄傲,“小猫咪!” 一只完全算得上是大猫咪的白猫被他拎在手里,长长的毛茸身躯荡在半空中,几乎有半个禅院惠高了,更不像是一只“小”猫咪。但既然禅院惠这么称呼它,那她也别提出异议了吧。 五条怜看看小猫,小猫也看看她,两双困惑的眼睛碰在一起。 “它是从哪儿来的?”这个问题还是得了解一下的,“你从海滩上捡来的?” 禅院惠甩甩脑袋:“不是的,它自己跑进来的。” “唔……是嘛。” 看来,说不定是管理人养的小猫呢。或者是周围其他谁家散养的猫咪。 不知道禅院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总之他紧紧地抱着小猫,一脸认真地说,他真的很喜欢它。 “那……”五条怜迟疑地摸摸额角,“你想把这只小猫带回家吗?” “嗯!嗯!”点着脑袋的小海胆看起来也很认真。 像是听懂了他们在讨论什么,小白猫从禅院惠的怀里探出脑袋,粉色的三角形小鼻子在周围嗅来嗅去,几乎要碰到五条怜的衣服了,这副做派确实足够可爱,也难怪禅院惠会对它爱不释手了。 可爱归可爱,带回家又是另一件事情了,反正五条怜是拿不定主意。小猫的白色脑袋也在眼前探来探去的,像是在和她打招呼。五条怜一下子没抵住诱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嗯,软乎乎的呢。 小海胆也在这时候乘胜追击 “可以吗,阿怜?”他睁大了一双圆眼睛,央求地看着她,“我喜欢这只猫咪。” 说真的,有那么一秒钟——也可能是很多秒钟,五条怜真的动摇了。 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幸好”,她还没有动摇到连理智都一起缺位的程度。 “这个嘛……”她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摆出了很不像样的笑容,“得问问你爸爸哦。”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这个家里,有权利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确实只有唯一的成年人禅院甚尔而已。 说不定等自己过完成年礼了,也能够有决策权了?她乱七八糟地想。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甚尔找过来吧! “你说什么,小猫?”甚尔皱起脸,一脸嫌弃,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啊……” 禅院惠怀里的小猫都沮丧到往下滑了三厘米。 “为什么不行?”沮丧的小海胆必须问出一个所以然,“它真的很可爱,我很喜欢。爸爸你看,它真的很乖。”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确实没有错,他像个举重选手那样,硬是把白猫举过了头顶,用力到整张脸都涨红了,就此成为了一只很稀有的小红海胆。 正如他所说的,就算是被折腾到了这个地步,小猫还是一动不动的,睁着一双蓝眼睛到处乱瞟,过分灵活的尾巴尖一甩一甩,也不知道它的心里正在琢磨着些什么。 这番杂技般的演出,甚尔只瞄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不行就是不行。”他摆出一家之主的态度,“再说了,要怎么把小猫从冲绳带到东京,这个问题你想过吗?而且我们有丑宝了,不能再养猫。” 原来丑宝真的和小猫是同一个等级的吗? 五条怜暗自在心里感叹着。 说实在的,不管怎么看,丑宝绝对没办法和小狗小猫这种宠物放在同一个等级之上。非要说的话,它甚至有点像是万能工具箱,总是摆在家里很显眼的某个角落,五条怜平时只会在用到它的时候才会想到它的存在。 禅院惠天真地眨眨眼:“和我们一起坐飞机回家呀。” “活体托运很麻烦的,也不是每个航司都愿意接这种生意。” “要是这次带了丑宝过来就好了。”五条怜轻轻叹气,“这样就能用丑宝运输猫咪了。” 可惜这回他们把丑宝留下来看家了——虽然这么一只咒灵在看家方面也没有多大本事就是了。 甚尔的大脑里冒出了“诶?”的一刻停顿。他垂眸看向五条怜,有点意外。 怎么连这家伙都是“想要小猫”派的? 是错觉吗,怎么突然感觉有点,孤立无援? 老父亲的孤单感好像要冒出来了,但甚尔决定不要去在意这种小事情,依旧坚定立场。 “不能把小猫带回去。” “呜……” 小海胆要哭了,就连小猫像是听懂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尖尖的耳朵可怜兮兮地耷拉了下去。 这气氛……貌似有点不妙? 看看甚尔,再看看禅院惠,最后再瞄一眼白猫,五条怜总觉得这场对话的走向不够愉快。 没办法,就由自己提出折中的建议吧! “在冲绳的这段时间,就让小猫待在我们身边好了,这总可以吧?”五条怜用手肘捅了捅甚尔,“别那么小气嘛。” 这话听得甚尔特别不高兴:“我没有小气。” “拜托啦,爸爸。” 就连禅院惠都开始求他了。要是再坚持下去,确实会显得他像是个扫兴的大人。 没办法,那就妥协吧。 小猫幸运地留了下来。虽然只会在冲绳停留短短的几天,但这也足够让禅院惠乐到不行了,就算是被甚尔吐槽说是“脏小孩”,他也非要把小猫带到自己的床上去,不时漏出欢笑声和喵喵叫,看来玩得正高兴呢。 傍晚时,房间里倒是安静下来了,甚尔偷偷瞄了一眼里头的动静,原来禅院惠和小猫都已经睡着了。蜷缩成一团的小猫看起来真像是大福团子。甚尔依然觉得无话可说,扯过薄被子,盖在禅院惠的肩头,顺便把小猫也盖起来了。 真不知道一只小猫有什么好玩的。 甚尔轻哼一声,暗自在心里这么想着。 就像他也搞不懂大海有什么好看的,而五条怜居然能坐在客厅看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停。 “知道吗?” 在五条怜身边坐下的时候,她仰起头来,笑着对他说。 “所有的生命都是从大海中诞生的哟。” “我不知道。” 但他知道人类是一种猴子。按照她的这番说法,猴子也该是从大海里冒出来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五条怜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得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戳穿了他的这点无知,“这是小时候阿悟告诉我的。” “他从哪里知道的?” “百科全书吧。” 她也不确定。 确实在客厅坐得太久了,肩膀和后背都酸痛得难受。五条怜伸了个懒腰,整张脸都惬意地眯了起来,看起来居然很像是那只小白猫。 “冲绳还是挺不错的嘛!”她肆意地躺在地上,实在是过分随性了,“甚尔,谢谢你。” 这份感谢来得莫名奇妙的。甚尔多少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明知故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们来冲绳玩呀。啊,还有谢谢你下个月付我的学费——很贵的哟。” 她笑眯眯地说。 这会儿的她就不像是小猫了,而绝对是狡猾的狐狸没错。甚尔无奈叹气,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吓得她一下子弹了起来,抱着头嗷嗷直叫,好像他真的打得那么重似的。 “别闹。”他一句话就止住了五条怜的吵吵闹闹,“快去开灯。磨蹭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 “知道啦知道啦。”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地挪到昏暗的家的深处,按下开关。 但是无事发生。 “诶……”她困惑地眨眨眼,“停电了吗?” 第136章 手影小课堂 停电大概是不可能的。 旁边的几间度假屋都还好好地亮着灯,街灯也没有熄灭,就算甚尔和五条怜的运气一贯不好,也不可能单单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倒霉地断了电。 既然如此,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绝对是电力系统坏掉了。”甚尔耸肩,“没办法,这房子太久了。” “啧……”五条怜忍不住咋舌,“这破房子。” 甚尔拍拍她的肩膀:“你自己选的。” 看起来像是安抚,实际上绝对是火上浇油的行径没有错,可惜当五条怜回过味来的时候,甚尔已经提着工具箱消失无踪了,只余下她一个待在原地生着闷气。 生闷气也不管用。等了好几分钟,再试着按了按电灯开关,依然无事发生。看来业余电工甚尔先生还没完成自己了不得的维修大业。 太阳沉到海面之下,天就暗得越来越快了。她不喜欢苦等的感觉,总觉得应该在天黑之前做点什么才好。 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翻了遍,居然真的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了几根落灰的蜡烛,然后最要紧的甚尔的打火机却哪儿都没见到,只好退而求其次,用煤气灶把蜡烛点燃了。 烛台也找不到,干脆三根蜡烛并在一起插进杯子里。五条怜觉得自己可真是个随机应变的天才。 进屋看看禅院惠,他还睡得正香,倒是小白猫留意到了她的脚步声,从小海胆的怀里探出脑袋,一双尖尖的耳朵竖得好高。它跳下了床,走过来蹭着她的腿,好一副亲昵的做派。 真不想承认,现在五条怜也开始喜欢这团白色的小东西了。 “唔……” 怀里空空如也的感觉让禅院惠醒过来了。 他揉揉眼睛,站在摇曳烛光里五条怜把他吓得“啊”了一声,这副慌张模样倒是让罪魁祸首本人笑个不停。 “怎么?”她笑着靠过来,“被吓到啦?” 禅院惠不好意思承认,笨拙地笑了两声,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 “阿怜为什么拿着蜡烛?”他很精妙地切过了话题。 “因为停电了哦。”五条怜实在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选了套电力系统有问题的房子,于是也扯开了话题,“你饿吗?” “嗯——” 他仰着小脑袋,很认真地思索了几秒钟,这才摇摇头。 “还不饿。” “好,那就等甚尔回来之后再考虑吃饭的问题吧。” 说起来,甚尔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是个好问题,不过五条怜可不打算在这点小事上纠结太久。 不管怎么说,甚尔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成年人,虽然也不总是很靠谱没错,但修个电路而已,这点小事总不会太麻烦的。 那就拉着小海胆的手,去客厅再看看海吧。 冲绳的冬天依然温暖,海上的风裹挟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热空气。其实这时候能看到的海面已经变成黑漆漆的一团的,但光是能听着潮汐的声音,就足够让五条怜觉得无比心安。 她任性地躺在地毯上,完全不在乎这块毛茸茸的毯子里积攒了多少的灰尘。禅院惠就坐在身边,小白猫夹在他们中间,尾巴一甩一甩的,小脑袋也东张西望。 不知道是望到了什么,小猫忽然转过身,朝着背后的墙面扑过去,撞出“咚”的一声。而后又后退了几步,重新扑到墙上。 “看。”五条怜指着笨兮兮的小猫,忍不住发笑,“它在扑自己的影子呢。” “哇,真的!” 烛火摇曳的光打在墙上,把小白猫的影子映成了一只巨大扭曲的黑猫怪物。大概是警惕心大作,白猫瞬间蜷缩成了一团,爪子在地毯上磨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尾巴也盘到身边了。 这般谨慎的姿态保持了几秒钟,它忽然化身为离弦的箭,蹭一下冲向墙上那只小小的那只“黑猫”,却不成想,“黑猫”倏地就变大了,吓得白猫赶紧停住脚步,连尾巴都炸成松鼠模样了。 禅院惠捧腹大笑,就连五条怜也忍不住捂住了嘴,生怕被小猫发现自己不礼貌的笑意。 不过嘛,就算是挡住笑容,也骗不过小猫的耳朵。 肯定是知道自己被取笑了,小猫瞬间失去了和“黑猫”再战的兴趣——或者说是勇气。它原地绕了三圈,这才慢吞吞坐下来,背对着墙,决心不再去看这只奇怪的敌人了。 小小的战争就此暂停,这可就没意思了。 禅院惠赶紧走过去,抱着小猫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圈,迫使它重新面对着墙,可小猫只是甩甩尾巴,又转回去了。看来,他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哎呀……”他摸摸额角,有点急躁,“我们来玩嘛。” 说着,又把小猫转过去了。 这回小猫似乎稍稍多了一点兴趣——它看到了墙上映出的小海胆的影子。 誓要击倒这个崭新的敌人,它又扑到墙上去了,柔软的爪子搭在墙面上,碰撞出好敦实的“咚”一声。 禅院惠伸出手,让手指的影子也映到墙上,小猫便追逐着手指的影子跳来跳去,爪子把墙面剐蹭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听着真叫人牙酸呢。 五条怜用手托着脑袋,笑看着小海胆与小猫咪之间的无聊小游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声,原来是懒得走正门的甚尔直接从客厅的落地窗翻进来了。 “你怎么像小偷一样进来了?”她忍不住要抱怨。 莫名奇妙就被打上了“小偷”的标签,甚尔怎么听都觉得不乐意,满不高兴地撇嘴:“小偷又不会趁着家里有人的时候偷溜进来。” “所以我只说你是‘像’小偷啊,又没说你真的是小偷。” “什么歪理。” 甚尔气恼地要去抓她的脑袋,不过被预判到这发攻击的五条怜精准地躲过了,让他更加郁闷,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再纠结于这点小郁闷了。 在五条怜身旁坐下,顺便把手电筒也熄灭了,这番动作似乎不是什么很好的预兆。 “你没修好电箱吗?” “嗯,没修好。”这件事坦白起来倒是挺顺畅的,毕竟也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嘛,“保险丝坏掉了,也没有备用的。打电话问管理员,他说明天会带新的过来,然后还说会请我们去玩海上划船——免费的。” 五条怜看起来还是没那么开心:“这算补偿吗?” “算吧。” “哦……” 划船啊…… 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胡思乱想琢磨太多,但五条悟和星浆体来冲绳的时候,貌似也玩了划船?不过他们玩的是独木舟,而不是海上划船。 也就是说……没什么好避讳的? 甚尔看着五条怜的表情就从纠结变成别扭又转到了释怀,虽然一定猜不出她经历了怎样一番思维风暴,但多少能够想到她肯定又在纠结无聊的小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问她在想什么了。他可不要多添麻烦。 转头看看禅院惠,这孩子还在和小猫玩呢。小猫也依然兴冲冲,玩到炸成了三倍大的尾巴直到现在还在蓬松着。甚尔也是无聊,在火光中伸出了手。 一只狗——或是说一匹狼的影子闯到了墙面上,朝着小猫张开大嘴,吓得白猫一下子跳到了角落里去。 “哇——” 现在轮到禅院惠好奇地扑过来了,一下子撞进甚尔的怀里,倒是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干嘛?” 禅院惠看看墙上的狼,又看了看甚尔交叠的手,整张脸都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弄出小狗!” 说着说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学着甚尔的样子合拢双手,可墙上映出的就只是一团奇形怪状的影子而已,压根不是小狗或是恶狼的模样。 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得甚尔想笑。 “不是这样的。”还是演示给这孩子看看吧,“你先把手合拢,然后这样,再这样……” “哎呀!”禅院惠着急地去拉他的手,“慢一点!慢一点!” 那就慢慢来吧,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甚尔一步一步演示过去,惠也一步一步学过去。等到最后一根手指合拢的时候,墙上终于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只狗——或者是狼——的影子。禅院惠像模像样地“嗷呜”了两声,这下总算是有点狼的样子了。 “还能摆出什么样的动物?”小海胆的求知心已经快要爆炸了,扯着甚尔的衣袖,迫不及待,“爸爸,快教教我。” 甚尔被他缠得不行,想了想才说:“那就,教你兔子?” “好!兔子好!” 甚尔松开手,余光瞥见到了抱着膝盖笑吟吟坐在一旁的五条怜,于是这只手总算是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怎么有人在偷懒?”他抱怨着,“快过来学。” 五条怜赶紧摆手:“不了不了不了。我今天是旁听生!” 本日的手影小课堂真的准备了旁听生的席位吗? 甚尔懒得抱怨她的懒惰,转头继续教小海胆了。 和狼的手影一样,想要塑造出兔子的影子,也要先合拢手掌,然后这样那样,相当简单。只尝试了一次,禅院惠就成功了。 “兔子!”惠得意地大喊。 似乎正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一大群的兔子从墙上的影子里跳了出来。 第137章 兔子泛滥成灾 兔子……兔子? 兔子跑出来了! 当真是一大群兔子,接连不断地从黑色的影子中奔涌而出,仿佛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异世界大门,怎么也停不下来。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五条怜赶紧抓起了插着蜡烛的马克杯,而甚尔则是抓起了小海胆。两人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一大群兔子,总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哇,是真的兔子!” 只有脱线的海胆本人高兴地在甚尔的怀里欢腾。 这—— “呃……”被一群兔子包围,五条怜有点紧张,说话声都变轻了,“请问,这是……” “……脱兔。” 甚尔的喃喃声有点听不清。 五条怜很像个笨蛋那样“啊?”了一声:“你说什么兔?” “居然真的是十种影法术。” “你刚才不是在说兔子吗,怎么又变成什么什么法术了?” 没时间和她科普禅院家小知识了,甚尔把惠放到地上,这群兔子便立刻围了上来,竖起柔软的长耳朵,满怀期待似的看着禅院惠,倒是让这孩子乐得不行。他任性地扑进兔子堆里,根本不担心这群忽然冒出来的生物是不是带有危险, 五条怜想把他拉出来,但被甚尔制止了。 “就让他玩吧。”他很难得地大度了一下,“毕竟是他自己召唤出来的。” “……我缺课了吗?” 啊。忘记科普禅院家小知识了。 虽然真的很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回想起禅院家的事情,但相比之下,五条怜的笨蛋表情好像更加麻烦一点。两者取其轻,还是好好和他说明一下吧。 从十种影法术的原理说到禅院家的一贯做派,顺便提一提几百年前拥有十*种影法术的禅院家主和五条家的六眼在对决中双双丧命的事情(说起这件事绝对只是为了吓唬一下五条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觉得烦躁,说到最后干脆丢出一句“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硬生生地结束了话题,听得五条怜云里雾里的。 “就是说……”她试着用最简单的话语解构自己刚才吸收的这些知识点,“我们惠惠是个天才?” 真是有够简单了,不过的确没有办法否认。 甚尔点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而且以后很有可能成为家主?” “嗯。” “……那你要把他送回禅院家吗?” 这才是重点。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甚尔,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眸真像是不让养小猫时禅院惠流露出的那副眼神。 于心不忍了吗?倒是没有。但甚尔还是别开了目光,没有去看她。 “谁知道呢。”他嘀咕着,“禅院家发现了我的孩子是拥有十种影法术的天才之后,会强行带他回去也不一定。” “诶?不要!” “这种事,不是你或者我说句‘不要’就可以避免的。”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呼气声听起来像是叹息,“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所以你也用不着想太多。暂且就先这样吧。” 五条怜不吭声,可能正在偷摸摸地生气吧。 总之,过了好久,才听到她说:“我觉得你在摆烂。” 甚尔没听明白:“什么摆烂?” “就是逃避。” 她轻哼一声:“我没有逃避。” “可你连对策都没有想一下!” 捧着蜡烛,五条怜绕到他面前,一副很气闷的表情。 “好不容易才让惠惠回到我们身边的,怎么能再失去他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乐意!”这就是她的立场没错了。 甚尔总感觉她的任性翻了个倍,光是听着就想叹气:“都说了,这种事情不是你不乐意就能解决的。” 五条怜不依不饶:“说真的,你要不要再去和禅院家协商一下?和他们说,你的孩子会永远待在你的身边,让他们别打你家孩子的主意?硬气一点嘛甚尔!” 他想要假装没听见,满不在意地摆摆手:“以后再说吧。” “看嘛!你又在摆烂了!” “我没摆烂。”唉,头疼,“再说了,当务之急也不是担心禅院家会不会来抢人,而是怎么把这孩子养大才对吧?你总不希望好好一个天才被我们两个废物养成笨蛋吧。” “唔……是哦。” 真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很需要深究的一个问题。 讲道理,天才只能让天才打磨。 而在她认识的人之中,能够被称作是天才的,当然是…… “让五条悟教惠惠吧,怎么样?“五条怜合起手掌,满眼都是惊喜,“正好听他说过,未来的计划是成为老师来着!” 好离谱的论调,也难怪甚尔嫌弃地皱起了鼻子。 “你真的觉得六眼会愿意教仇人的孩子吗?”他不情不愿地嘀咕着。 仇人……是了,他们之间确实是存在着“仇恨”的,虽然仇恨的源头并不那么根深蒂固,只是纯粹的利益冲突而已。 五条怜眨眨眼:“你是说星浆体的事情吗?” 有点明知故问了,也难怪甚尔依然还是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不然还能是什么事?” “既然是星浆体的话,我觉得你们之间的仇恨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五条怜耸耸肩,看起来满不在意的,“毕竟,你把他打了个半死,他又在你肚子上开了个大洞——你们俩已经扯平了嘛。” 甚尔很无奈:“……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该怎么说?哎,你别想那么多嘛。”她像模像样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我绝对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的!” 说着,她就立刻付诸实际了,捧着手机钻进房间里,拨通了五条悟的号码。 算得上相当幸运,电波那头的“嘟”声只持续了五次就接通了。五条怜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没想到得到的答复却是“诶?不要!”,语调和自己刚才说出的同一句话简直没差。她可真不想在这种时候感叹他们之间奇妙的默契。 “为什么不乐意啊?我家孩子真的很厉害诶!” 似乎能想象出五条悟在电话那头不情愿的表情了:“那家伙的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你家孩子了?” 五条怜不服气:“毕竟是我用心养大的,叫一声‘我家孩子’也没什么不行的吧?” “好吧好吧,就当是你家孩子好了。”他暂且罢休了,不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纠结,“可是教小屁孩超级麻烦的啦……就算是一点就通的小天才也很麻烦。我不乐意。” “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吗?” “对不起,不能。”真是果断的话语,“啊,有活要干。挂咯。” “好吧……拜拜。” 信誓旦旦的游说宣告失败了。 失败的沮丧让五条怜在房间里又窝了整整五分钟才有勇气出门,毫不意外一走到客厅就看到了甚尔那副窃笑的表情,明明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笑的。 “六眼没答应吧?”甚尔一眼就看穿她了。 五条怜咬了咬唇,还是不想承认:“下次我会再努力点说服他的,你且放心吧!” “行吧。”他居然很大度地没有选择刁难她,“那就下次再说了。” 反正这也不是现在就得解决的问题。 眼下必须正视的情况,应该是这满地的兔子了。 虽然不再有新的兔子从影子里冒出来,但光是眼前的这几十只兔子就够让人麻烦的了。 始作俑者禅院惠对于麻烦事一概不知,欢欢喜喜地扑进兔子堆里,玩得开心。就连小白猫也挤进了兔子的行列之中,追逐着那些长耳朵。 玩得开心当然不错,但兔子要是永不消逝,那就麻烦了。 甚尔难得耐心地等待着禅院惠玩到没劲——也就是说,他等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久到连五条怜都在一旁打盹,才终于等待这孩子累趴下了。 难道小孩的体力都是无底洞吗?他忍不住想。 “好了好了。”他站起身来,催着禅院惠,“快把兔子送回家吧。” “送回家?”惠困惑地眨眨眼,“可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 “……” 真不该用哄孩子的方式说出自己的需求。 “就是说。”他决定说得直白一点,“你得让兔子们消失。” 惠更想不明白了:“这要怎么做?” “呃……” 甚尔再度哑口无言——他又不会十种影法术。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说:“那你再摆出刚才的手势,大喊一句‘回去吧!’,这么试试看?” “唔。好。” 虽然应了声“好”,但禅院惠还是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磨蹭什么。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是不舍得送兔子离开。 甚尔的头开始痛起来了:“下次想玩的时候再召唤出来就好了。” “下次爸爸你也会陪我一起玩吗?” 他愣了愣:“……会的。快干吧。” “好。” 现在,惠总算是不磨蹭了,笨拙地摆出了兔子的手影,照着甚尔说的,像模像样地大喊了一声“回去吧!”,兔子们立刻竖起耳朵,往墙上的影子奔去。 说实话,一切都进行得挺顺利的——如果不是一只兔子绊倒了插着蜡烛的马克杯的话。 第138章 烦人的小猫 听到耳旁响起的“哐当”一声,五条怜瞬间从浅眠的睡梦中惊醒了,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燃烧的地毯,还有抓起外套努力扑灭火苗的甚尔,以及吓得抱住了小猫的禅院惠。 “……啊!” 而她迟钝了三秒钟才大叫出声,实在是有点反射弧太长了。 “别‘啊’了。”甚尔抓起倒地的马克杯,塞到她手里,“拿好,别再弄掉了。” 五条怜回过味来了:“什么叫‘再’嘛!” 最开始就不是她把插着蜡烛的马克杯弄倒的啊! 但现在实在不是什么适合抱怨的时刻。 五条怜甚至想要吹灭蜡烛了,可想到这是眼下唯一的光源了(燃烧的地毯所摇曳的火光绝对不能算作是正经的光!),想想还是有点不舍得,干脆还是捧着马克杯了,顺便把禅院惠也拉远了一点,紧张得盯着甚尔的一举一动。 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害怕。落在地毯上的只是一点小火苗而已,拿外套用力扑腾两下就灭了,唯一不妙的是地毯上留下了比巴掌还大的烧灼痕迹,黑漆漆的一团,怎么看都觉得好扎眼。 五条怜的心突突狂跳,越想越觉得糟糕——把租借的独家小木屋弄出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吗?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甚尔穿上外套,不以为意。 她的手不争气地抖个不停,于是火光也摇曳得更加厉害了。她嘀嘀咕咕,像个忧心的小老太:“怎么办,我有种该死的负罪感。” “什么负罪感?”他还是不懂,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在装傻。 她惊愕地眨眨眼:“我们把别人家的地毯烧黑了耶!” “这房子本来就很破了,再加上一点焦黑痕迹也没事的。” 果然,甚尔一点都不在乎这点小事。 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禅院惠的小脑袋也耷拉下去了,可怜兮兮地望望甚尔,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五条怜,显得更加不自在了,小声念叨说:“我做错事了吗?” “没事没事,和我们惠惠没关系啦。”五条怜安慰着他,顺便把问题统统往自己身上揽,“怪我怪我,怪我没把马克杯拿走。” 当然,也要怪某些大人毫无安全意识。 这么想着的五条怜偷瞄着甚尔。 绝对是读懂了她眼神中的这点责怪,甚尔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吓得五条怜整个人顿时站直了。 “你干嘛!” “要说我坏话就正大光明地说。”这番发言不知道能不能纳入到“大度”的范畴之中,“别憋在心里,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哦。” 反正说了也得挨打,她知道的。 于是默默地在心里做了个鬼脸,勉强算是忍下去了。 可惜忧虑之心不是这么快就能吞下去的。一想到在小木屋的地毯上烧出了这么醒目的痕迹,五条怜就觉得伤春悲秋,就算禅院惠把小白猫抱过来让她摸摸,她还是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好起来了。 “都把小木屋烧焦了……我们的海上划船还有机会实现吗?” 如果不是因为保险丝有问题,管理人也不会用海上划船作为赔罪,可如今他们彻底把管理人的小木屋弄成这副鬼样子,这点歉意肯定也随之烧没了,海上划船绝对会泡汤吧。 虽然她对划船什么的也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失去了一次玩耍的机会,这未免太可惜了,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受! 甚尔看着她憋屈的表情,忍不住纠正:“只是烧焦了地毯而已。” “四舍五入就是把房子烧掉啦!” “……乱七八糟的。” 懒得理她了。 甚尔甩甩手,决定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转头躲回房里睡觉,只余下五条怜一个人惴惴不安,生怕烧坏了地毯的事情会变成什么人尽皆知的秘密。 事实证明,谁都没有发现这点小小的问题。 隔天管理人先生就来小木屋修保险丝了,进进出出好几趟,只有最后一次才留意到了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的五条怜。 “你这孩子,怎么坐在这种地方?会有潮气从地底冒出来的。” 他用方言味很重的腔调说,五条怜听了好半天都没搞明白。 甚尔像个陈年老友似的揽过管理人的肩膀,硬是让他的视线从坐立不安一看就很不对劲的五条怜身上挪开了:“她在看大海嘛。” “嗯……嗯!”甚尔说话,她还是能听懂的,赶紧附和道,“我在看大海!” 虽然她正面对墙壁坐着,大海远在一百八十度的背后,但她可不能承认,自己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用盘起的腿挡住地毯上烧焦的痕迹。 不太靠谱的论调倒是足够说服管理员。他“哦”了一声,点点头,接着往前走了。 “那个,海上划船的事情啊……”管理员主动说起这个话题了。 好了好了,现在可不用担心了! 从余光里能瞥见到五条怜绷紧的后背瞬间松垮下来了,甚至还露出了一点计划得逞的坏笑。 这家伙,扑克脸的本事又变得不像样了。 甚尔叹着气,总觉得好失望。 还在说着海上划船的事情,小白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绕着管理员的脚边走个不停,还用脸颊蹭蹭门框,看起来好像脸很痒的样子。 原来这只猫只是看起来很干净,实际身上长满了跳蚤痒到要用门框挠痒了吗? 甚尔心情复杂。晚上得把惠按进五右卫门澡盆里好好洗干净才行了。 “小白,怎么又开始闹腾了?” 管理人俯身,拍了拍小猫的后背,把丰厚的绒毛拍得啪啪响,好像很用力,但小猫却自在地竖着尾巴,看来也没那么用力嘛。 问了才知道,原来小白猫真的是管理员养在这里的。听说这孩子很粘人,总爱和租下小木屋的客人们住在一起,管理员索性任由它去,让它尽情地留在屋子里了。 “是这样啊……” 有完美的理由不带猫回家了——这压根就是别人家的猫嘛,怎么能夺人所好! 实不相瞒,甚尔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点轻快的窃喜,只是一想到禅院惠那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又莫名觉得胸口堵堵的了。真是微妙的感觉。 送走了管理人,五条怜也终于从她的地毯上站起来了,猛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彻底脱力了,但就算如此,居然还能有力气把小猫抱起来搓搓脑袋,真搞不懂她所剩的精力到底在哪个水平浮动。 解决了眼前最要紧的问题(其实也没那么要紧),接下来的玩耍时间也能轻松地度过了。 既然不能去水族馆,也不能看绣球花,冲绳的乐趣似乎也就此减半了,但五条怜和禅院惠依然玩得开心,就算是一模一样的大海也足够让两人乐到没有边际。她甚至不知道在哪儿租到了一辆自行车,载着小海胆就去看听说很酷的海岸礁石了,丢下他一个人在家里。 “我载不动你呀!”她说得理所应当的。 而甚尔连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自行车的都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既然她想要去玩,那就去吧,反正他也没那么想去看“很酷的海岸礁石”。 甚尔这么想着,靠在窗边,无聊地抽着烟。 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原来是那只小白猫靠过来了。 甚尔盯着它,它盯着甚尔,谁也不说话——当然了,小猫也说不了话。它忽然靠过来,蹭着他的腿,在黑色的运动裤上留下薄薄的一层白毛。 莫名想起了动物世界(当然是陪禅院惠一起看的),里头说到春天来临时,黑熊就会像这样在树干上蹭来蹭去,以此褪掉冬天时长出的厚厚一层绒毛。现在这只小猫也把自己当成了春天的树吗?真没礼貌。 “去。去。” 甚尔故意板起脸,轻轻用脚把它推开。 本以为这样就能消停些了,没想到小猫又哒哒哒地跑过来了,继续蹭着他,在脚下转个不停,像是要用柔软的爪子踩出“8”字的痕迹。真恼人。 就是这么恼人的一只小猫,怎么惠喜欢,五条怜也喜欢呢?搞不懂。 甚尔弯腰,轻轻揪了揪小猫的胡子,于是笑眯眯的小猫的嘴角也变得像是龇牙咧嘴的模样了。可即便如此,它还是没有逃开,倒是把脑袋扬得高高的,怎么看都透着一丝得意的意味。 怎么,难道是喜欢自己这么做吗?真搞不懂猫在想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嗯,软乎乎的,小猫也更夸张地仰着脑袋,像是要用头顶去撞他的掌心。 啧……好像有点…… 就在搓搓小猫脑袋的当口,身后忽然传来了一身惊讶的“啊!”,吓得他立刻收回了手。 回头看看。果不其然,就是五条怜站在背后。 该说是心虚呢还是怎么的,甚尔感觉后背毛毛的,颇不自然地耸耸肩膀,脱口而出的一句“干嘛?”也显得好僵硬。 至于五条怜嘛,她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大叫起来。 “不喜欢的猫的甚尔正在偷偷摸小猫!” 第139章 barebare 无心的小动作被抓包了……如果是别人还无所谓,偏偏就是被五条怜看到了。 毛茸茸的小猫脑袋在这一刻绝对变成了某种尖锐的刺,扎得甚尔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他匆忙收回手,连脑袋都悻悻地别过去了。 这番欲盖弥彰的动作当然是骗不过五条怜的眼睛的。她坏笑着靠过来,歪过头来打量他的表情,怎么看都透着一丝莫名的邪恶意味。 “你在摸小猫!”她已经自顾自下定结论了。 甚尔才不愿意承认:“我没有。” “明明就有!”五条怜当然也固执,“都成年人了,怎么能骗人呢——会对惠惠产生不良影响的!” “你啊……就没有发现我是个随时随地都得骗人的家伙吗?” 至少当小白脸的时候,谎话绝对是接连不断的,册封他为“骗人大王”都没问题。 五条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并不影响她勒令甚尔在此刻保持诚实。 “喜欢的话就直说嘛。遮遮掩掩可不好哟。”她弯下腰,把白猫抱起来,用毛茸茸的小猫脑袋去撞他的肩膀,“来,现在你可以尽情地摸了。我不会嘲笑你的。” 可她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嘲笑没有错啊。 甚尔扯着嘴角,一动也不动,好像真有这么不情愿。 ……总觉得,被她抓住把柄了。而且未来她也绝对会拿这件事情嘲笑自己吧。 他已经在心里悄然下定了这番定论。 而他的抗拒表现也绝对触发了五条怜的逆反心理。她抱着小猫,挨得更近了,小猫脑袋几乎要贴到他的脸颊上,尖耳朵也抵在了他的耳垂处,不知道为什么猫耳朵忽然开始扇动起来,扫过自己的耳朵,痒痒的,真难受。 现在可没办法无动于衷了。 甚尔故意嫌弃地皱起脸,把小猫脑袋推开,顺便也把五条怜推远了一点。“去。去。”驱赶声照搬了之前的风格。 “咦——”学着他的样子,五条怜也皱起脸了,“你在装!” 他罢休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反正在他心里下定的结论就是,他一点也不喜欢小猫,更加对这颗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不感兴趣——他对任何一颗白色脑袋都不感兴趣,包括在身边动来动去露出了气恼神情的五条怜的脑袋。 “好吧。”她也罢休了,“就当你是真的不喜欢吧。” 罢休了,但好像也没有完全罢休。 啪嗒——小白猫被重新放到了地上。 它似乎完全在状况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度成为了面前两位人类的重要话题,也难怪它能够自在地舔舔爪子洗洗脸蛋了。 五条怜拍拍小猫的脑袋,抬头问甚尔,要不要去划船。 “管理人说的,只要我们乐意的话,今天随便什么时间去划船都可以的,对吧?惠惠已经很期待了哟。”她指了指窗外,“看,他已经在练习划船的动作了。” “还真是。” 站在院子里的小海胆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比他的臂展还要宽的树枝,把它当做了船桨,正在像模像样地拨开空气呢——虽然动作完全算不上标准就是了。 他就这么很勤奋地在陆地上行进了零厘米,一转头才发现站在窗边的甚尔和五条怜都在盯着自己。几乎是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头顶的每根尖刺全都尴尬到竖了起来。赶紧丢掉木棍,他一下子绕到屋子的另一侧,把自己藏起来。 五条怜嬉皮笑脸,指着窗外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根木棍的院子:“这孩子和你一模一样。” 甚尔可笑不出来:“怎办么就一模一样了?” 她也不说破,继续扬起狡黠的笑,看得甚尔真想抓她的脑袋了,只是没想到这次也被她成功预判。 看着她笑嘻嘻跑走的背影,他莫名觉得这家伙比那只小白猫还讨人厌。 不过嘛,划船还是要去的,毕竟禅院惠都如此期待了,辜负小海胆的期待可不好。 那就乘上透明的皮划艇,飘荡在浅蓝色的海面上吧。 教练说的注意事项,说实在的五条怜和禅院惠一定都没有听,对于划船的热情,也很快就在沉重船桨搅动水波的疲劳中消磨无踪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甚尔前面的两位乘客就放下了手里的船桨,将百分百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欣赏大海这件正经事上(其实也没那么正经),顺便分出一点精力对他进行激励,如此一来就能保障小船能够正常行进了。 该怎么说才好呢……其实甚尔并没有在一声声的加油鼓劲中迷失自我,只是接连不断在耳边响起的“爸爸好厉害”和“你划快点呀”当真像是一种无形的鞭策,让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北海道的挽曳马,正在被呵斥着快点干活呢,真是有够惨的。 一口气划出数百米,他真的受不了了。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一动不动的!”他真的要发出抗议了,“不觉得这样子很不公平吗?” 五条怜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我划不动啦——” 比起这家伙不负责任的发言,更加过分的绝对是禅院惠,他居然只是笑了笑,然后扑进他的怀里,真是气人又碍事的小子。不过甚尔还是没有把他推开,只是在想,小海胆刚才的练习这不是完全没能派上用场嘛。 继续以百分百的精力与百分百的鼓励往前划,甚尔牌皮划艇行进得飞快。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呼唤声,但转头一看却没看到谁的身影或者是任何一条皮划艇的影子。不知不觉兼,船下的海水从翡翠般的蓝绿色变成了深蓝色,热带鱼与礁石的鲜艳色彩也被海水盖住。虽然海面依然美丽,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个……”五条怜眯起眼,看着眼前遥远的海平线,莫名感觉太阳好像变得更近了一点?“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划得太远了一点?他本来是想要这么说的。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前方平稳的海面忽然皱了起来,拱起一道高高的浪,朝着小艇所在的方向扑过来了。 不妙! 就算是再怎么不愿意或是疲于划船,这下也得把船桨给拿起来了。 “快快快快点往回划!” 五条怜飞快地搅动海水,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么殷勤的时刻。 可惜殷勤派不上用场,三人难得的齐心协力根本比不过潮汐的速度。只几秒钟功夫,这股浪潮就席卷过来了,瞬间顶起了小小的皮划艇,推着它与坐在其中的三个人飞快地滑向前方。皮划艇猛转了三圈,不安定地左右摇晃。 还没稳定下来,又一波潮汐冲过来了,比起先前更是来势汹汹,瞬间就将皮划艇抛到了了半空之中。 有那么几秒钟,下落的滞空感强烈到让五条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再也稳不住了,猛地被甩进了水里。要不是被甚尔捞起来,她估计还要在海水钟沉浮上三个来回才能探出水面吧。 “啊,好冷!”她瑟瑟发抖,“海水好咸……” 看着她湿漉漉的可怜模样,甚尔很不厚道地大笑起来:“怎么还能掉下去?” 真过分呢! 他的笑声听得五条怜牙痒痒,当即抹了他一脸海水,没想到这样还是没能止住他的狂笑,连带着小海胆也学坏了,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你们两个啊……”她气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太过分了吧!” 显然两位当事人一点都不觉得过分,笑到把皮划艇划回了沙滩,才总算是止住了笑声。 要是他们再笑下去,五条怜的羞耻心绝对会烧烫到把身上的海水全部烘干的。 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可不行,就算是冲绳的冬天再怎么暖和,被风一吹还是会冷得不行。 五条怜从甚尔口袋里抢走钱包,当即就走进了海边的小商场,说是要买身新衣服,却不要他们俩陪着,显然是还在为了刚才那几声笑气恼着的。 没办法,那就等待一会儿吧。 吃了三颗椰子,又听隔壁的年轻情侣说了一大堆的情话,当真是苦等了好久好久,总算等到五条怜出来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甚尔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了——她换上了一身浅粉色的琉球服,华丽的衣摆上绣着夏日的花朵,衬得脸庞分外通透,干透的发起盘在脑后,樱花的发饰垂在发间,倒是和灰白色的发丝很衬。 甚尔一度忘记替自己的钱包哀悼了。 “哇!” 小海胆已经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了,绕着五条怜看了又看。 “像神明大人一样!” “咦——今天的惠惠怎么这么会夸人?” 一脸笑眯眯的五条怜显然已经不再生他们的气了,还亲昵地捏了捏禅院惠的脸颊,握着他的手,走得慢吞吞的,嘴角的笑意也愈发趋近狡黠。 “可爱吗?”她显然是在问甚尔。 他挪开视线,很随便地点点头:“可爱可爱。” 刚刚消下去的气恼,马上又要冒出来了。五条怜不高兴地撇着嘴、 “你好敷衍哦……就不能认真地夸我一下吗?” “我认真地觉得你特别可爱。”甚尔字正腔圆地说,“可以了吗?” “嘁——” 行吧,姑且接受了。 还没想好接下来该玩点什么,就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回去了。 今天还只是旅途的第四天,但他们后天就该回家了——时间过得真快。 甚尔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会发出这种庸俗的感叹。 但至少,眼下的时间还是慢悠悠的。既没有急促到让人扼腕叹息,也没有漫长到令人难以忍耐。 他的孩子嬉笑着跑在前头,五条怜追在后面。她嫌木屐笨重,自顾自地换回了帆布鞋,任由绣着夏日花朵的琉球服盛开在琉球的暖冬,着实不搭,但又很像是她的风格。而自己慢悠悠地走在最尾端。海岸线仿佛没有尽头,他们会走到黄昏才回到小木屋吧。 这段并不漫长的日子,如果能够持续下去…… 想到这里,甚尔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愚蠢,可思绪还是停不下来。 如果能够一直一直持续下去,或许,也很不错吧。 第140章 一起逃走吧! 在冲绳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得回东京了。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五条怜就已经开始唉声叹气的了。等到不得不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她已然换上了一副悲伤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甚尔,却不说话,真叫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是这么喜欢冲绳的话,就自己留下来吧。我和惠惠就先回去了。” 甚尔一本正经说。 当然了,这话不可能是真心的,纯粹只是拿五条怜开涮而已。被取笑的当事人本人自然也知道自己变成了甚尔先生的嘲笑小零食,可惜不确定应该怎么回应才比较好,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姑且算是抒发了自己的情感。 说是舍不得冲绳,其实也没有那么舍不得。想一想久违的新宿顶层公寓,似乎还是那个真正的家更具吸引力。稍微想一想,五条怜的这点不舍好像就被顺利地调理好了。 相比之下,禅院惠的不舍显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克服的。 “我们真的不能把猫猫带回家吗?” 简直像是昨日重现,来到冲绳第一天时就有过的对话在今天再度上演了。 甚尔叹气——他的头已经开始疼起来了。 “不可以,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他很坚定,甚至掰着手指开始同禅院惠讲道理,“首先,你没办法把一只活的猫带去东京;其次,这只猫是管理人养的,不是路边随便就可以见到的小野猫。最后,养猫真的很脏。” 道理一条接着一条摆在面前,也不知道禅院有没有听进去,看起来还是一副很固执的模样。 “真的,真的不可以吗?”他还在这个问题上坚持着。 “不可以。”甚尔当然也固执己见。 这么一说,禅院惠就不吭声了,抱着小白猫躲进房间里面,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估计是生气了吧,也可能是在和小猫进行着最后的道别。甚尔管不着,也无暇去在意小屁孩的心情,就算是为此五条怜瞪了两眼也厚脸皮地无所谓,甚至还能抢占先机,率先问出一句“你干嘛?”。 “不干嘛。”五条怜梗着脖子,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他,“真的不能养那只小猫呀?” 坏了。这只猫身上是带了病毒,怎么连五条怜都开始不依不饶起来了。 “不行。”甚尔都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这个词了,“你怎么也和惠一样固执。” “倒也不是我固执啦……只是不想看他不开心而已。” “你抓紧最后的时间,现在立刻带他出去再玩一圈,他立刻就会高兴起来了。” “什么嘛。” 好不负责的发言! 五条怜不想理他了,轻哼一声,继续窝在客厅一角,看着纸障子外的大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不小心,貌似把两个人都惹到了。 所以什么的心里是否冒出了罪恶感呢?抱歉,这种多余的东西是从来都不会停留在甚尔的心中的。他依然自在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服,不忘检查一下橱柜里有没有落下任何东西,仿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话。 不过嘛,到了傍晚该出门吃饭的时候,他还是主动拍了拍五条怜的肩膀,又走进房间去喊禅院惠,只是这孩子抱着猫睡得真香,借着窗外透入的夕阳隐约能看到他微红的眼眶,看来是为了这只小白*猫好好地流过道别的眼泪了。 既然如此,回去的路上应该就不会再哭了吧? 这么想着的甚尔简直是太天真了。 在回程的飞机上,一声不响的禅院惠一直窝在五条怜的怀里掉眼泪,好在没有像婴儿时期那样撒泼打滚大喊大叫,不过反倒是这种安静更叫人觉得麻烦。 现在甚尔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可是该怎么说呢?没想好? 而且,航程才刚刚过半,哭了太久的小海胆就又睡着了,大概是和猫待了太久,睡眠时间都要向猫靠拢了。 “甚尔。”眼看着即将落地,五条怜忽然唤了他一声。 倒是没觉得不耐烦,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出的应答总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焦躁感:“干什么?” “我腿麻了。” 转头一看,才发现惠正伏在五条怜的腿上,姿势真像是食物中毒那天五条怜伏在自己身旁的样子。 区别大概是,就算待在自己身边,五条怜也爱动来动去,而禅院惠一旦睡着,总是很乖巧的一副模样。 甚尔重重地叹气,仿佛他真有这么无奈。 “真没办法。”这句叹息声也被说得好夸张,他却毫不犹豫地把禅院惠拉到自己的身边,“就让他靠到我这儿来吧。” 五条怜忽然露出一丝很微妙的微笑,但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任由他去了。 于是,小海胆就这么移居到了他的身边,睡得安静又香甜,只在回家的中途醒来了一次,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很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但在看到自己正待在爸爸的怀中时,瞬间停下了所有张望的小动作,倒头接着睡了。 然后,就像是有这么什么奇妙的自动感应,一走进家门,他就又醒过来了——这次可是彻彻底底的苏醒,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精力,从甚尔的怀里跳出来,直蹦着丑宝而去,彻底抛下了一路把他抱过来的亲爱的父亲还是笑眯眯看着自己的五条怜,似乎也暂且忘记了冲绳小木屋里的小白猫,和丑宝玩得高兴。 甚尔轻轻咋舌:“这臭小子……” 身旁的五条怜一脸错愕。 “你突然骂惠惠干嘛?” “我没在骂他啊。” 她脸上的错愕一下子变成了警惕,仿佛甚尔是什么危险分子:“你明明说他是臭小子的,我两只耳朵全都听到了!” “……” 该怎么和她解释,自己的这句“臭小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种褒奖呢……算了,还是不解释了。 一根筋的家伙可不会愿意去好好听他说话。 把冲绳的纪念品摆在家里的柜子上,仿佛记忆也能就此凝结在最醒目的地方。 至于东京冬日最后的寒冷,早在身处冲绳的时候就已经被南风吹走了。春假眼看着就要消失无踪,五条怜貌似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明天去大学,不会也要我陪着你吧?”甚尔显然是在嘲笑着她此刻这副扭捏的做派。 五条怜眨眨眼:“难道入学式那天你不会参加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她急急地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会说出半句不乐意似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乐意的——陪她度过这种恨不得逃不掉才好的时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真的,甚尔都快要习惯了,于是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会去的。”他说,“倒是你,别紧张到又要吃炸猪排饭。” “放心啦,这次我不紧张的!” 五条怜说得信誓旦旦,总叫人担心她是不是会破坏自己的誓言。还好还好,现实情况是,她真的一点也不紧张。 普普通通地带着甚尔出门,普普通通地来到举办入学式的东京国际会议中心,五条怜的脸上居然连半点异样的神色都没有冒出来,看得他真心觉得很意外。 和参加入学式的所有人一样,一起在印着学校名称立牌前合了影,今天的最大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校长致辞环节什么的都是无趣的添头。 对着窗外的日光,五条怜对着照片看了好久。 不得不说,这张照片确实拍得相当不错。无论是她还是甚尔,全都没有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眨眼。他穿着的那身西转很妥帖,自己的领带也打得很端正,就连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很妥帖,比起在迪士尼拍的那张要好上太多了。 非要说又什么可惜的话,大概是小海胆没能出现在这张照片之中吧。 不巧,在入学式的这一天正好是工作日,就算是幼儿园也不能轻易地缺课。 “你们是不是要丢下我去做好玩的事情了?”昨天禅院惠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说。 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不负责任的大人了——对于甚尔来说,他倒确实是一贯不负责任就是了。 于是,解释的工作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去了也会觉得无聊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时说得煞有其事,但没想到真的这么无趣。 才一走进举办入学式的礼堂,他就已经觉得浑身不自在了。等到校长致辞的环节,更是无聊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打盹。周围的家长全都听得认真,只有他一个人像是坐不定似的动来动去。 实在忍不住了,他偷偷掏出了手机。 「Toji:你的入学式什么时候结束?」 早就感觉到手机在西装里震动了,不过五条怜还是忍了很久才敢把手伸进口袋里,飞快地打下回复。 「Ryo:不知道。」 「Toji:我可以撤了吗?」 什么,这家伙居然想要临阵脱逃吗? 五条怜脑子一热,怎么想都觉得不爽,果断地把放好的手机又拿出来了。 「Ryo:带上我!」 「Toji:现在就走?」 「Ryo: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原来是喜欢呀 按下发送键,五条怜回头望了一眼旁听席位。果然,甚尔已经起身了。虽然她也真的很想立刻动身,不过还是耐心地等了几秒钟(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耐心嘛!),也从折叠椅上起来,俯身飞快地穿过席间,奔向出口。 甚尔就站在那里等她,两个人像小偷似的会和,偷偷摸摸走在长廊上。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与他们对上了目光,忽然顿住脚步,像是要对他们说点什么,但在此之前,甚尔已经拉着她往前跑了。 真有逃跑的必要吗?其实没有。但是快快从这个过分正式的场合逃走,倒是也挺不错的呢。 那就继续向前吧,一路跑出会议中心,冲进春日的风中。领带被吹得翻飞不止,迈出的每一步都让发丝轻快地颤动。五条怜抬眸,似乎看到了甚尔在笑。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炽热的温度在掌心中发酵,伴着飞快的心跳游走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啊啊。不想停下,如果能继续奔跑就好了,如果能继续握着他的手就好了。 她果然…… 心中的事实再次得到了确认,于是内心大声呼唤。 呼喊着,她很喜欢禅院甚尔这个事实。 嗯。是的。 五条怜喜欢他。 一路跑到电车站前才停下脚步。五条怜几乎快要喘不上气,连责怪甚尔跑得太快的余力都没有了,只好轻轻锤了一下他的后背,可惜甚尔并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问。 五条怜猛喘了几口气,气恼似的挪开目光,刻意地不去看他。但这股没由来的气恼根本持续不了太久,才过了一秒钟,她就忍不住继续注视着甚尔了。 “肚子饿了!”她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显然是准备让甚尔买单的意思。 甚尔故意装听不懂。 “饿了就自己去吃饭吧。” “想和你一起嘛!”她故意亲昵地揽住他的手臂,心跳还因为刚才那忙不迭的蹦跑而急促着呢,“虽然我还没想好吃什么。” “你每次都想不好。” “是啦是啦——” 再怎么想不好,等到走出几步路,也就能想到了。五条怜任性地说要去原宿吃草莓芭菲,甚尔也就随她去了——反正今天也没别的什么事情要做,就陪着她吧。 现在轮到五条怜拉着甚尔往前走了。 依然是紧握的双手,依然是发酵的温暖,空落落的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不安地捏成了拳头。 这样的举动真的没关系吗?五条怜直到现在才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 对待甚尔,她好像一直都是很亲昵。但会不会有点太亲昵了? 在意识到自己对甚尔的这份喜欢之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行为,怎么看都带着一点不妥帖的暧昧感,不知道甚尔会不会有一样的感觉。 如果他觉得不妥帖,却没有把真心话说出口怎么办?他会觉得自己很缠人很麻烦吗?又或者,他其实已经看穿自己的喜欢了,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五条怜忽然不安起来,落在人行道上的脚步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虚浮。 直到坐在了甜品店的露台,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于是视线不自在地频频向他望去,似乎是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端倪,但是除了一点点乏味的表情以外,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甚尔没有点任何甜品。“我不太想吃甜食。”这么说着的他点了一杯冰美式。 冰美式也很像是甚尔的风格呢。带着香醇气味的苦涩。 看着他灌吓一大口咖啡,玻璃杯中透黑色的液体瞬间少了一大半,他投来视线,带着一点困惑。 “你今天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他肯定是憋了很久才丢出这个问题的。 咔嚓——咬到金属勺子了,好痛! 五条怜捂着嘴,总感觉有种莫名的心虚感。 “有吗?”既然心虚了,当然要好好地掩饰一下才行,“你是不是看错了?” 甚尔毫不留情地冲她白了一眼:“我怎么可能看错?” “唔……也是哦。” 骗不过他的眼睛。 五条怜揉揉脸颊,花了三秒钟,很顺利地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因为你今天难得喘了西装,很帅气嘛!所以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了。嗯,就是这样。” 总不能说,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喜欢他,所以视线都要黏在他的身上了吧。 可甚尔只是瘪了瘪嘴,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五条怜说服。 “又不是第一次看我穿西装。”他又端起咖啡杯了,“不过,这么直白的夸奖还是第一次说。” “没事,不用谢。”她已经替自己脑补好感谢了。 “倒是你……”甚尔的细长眼眸上下一挑,把她打量了个遍,“你这身西装不太好看啊。” “……什么嘛!” 为了应付入学式,她难得的买了一套黑色的西装,整个人都包裹在了正装和一步裙里,虽然很难受没错,但看起来也不至于沦落到“不太好看”的程度吧?甚尔的评价听得真叫人气恼。 “对我的好话你从来不说,难听的话倒是一点都不犹豫呢!” 五条怜气呼呼地冲甚尔吐舌头,挖了一勺奶油冰激凌丢进他的咖啡杯里,好过分的报复。 不过嘛,考虑到是自己先说坏话在前,就算是如此拙劣的报仇手段,他也无话可说,除了无奈接受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了。”他用吸管把奶油冰激凌搅开,抿了一口,嫌弃地蹙起眉头,“别忘记了你的承诺。” 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承诺” 她答应过的事情倒是不太多,但是被甚尔这么突兀地忽然提起来,她实在是想不起来说得究竟是那件事情了。 “就是大学毕业之后养我的承诺啊。”他撇着嘴,“你不会真的忘记了吧?” “唔……”脸颊怎么这么烫?“没忘没忘没忘……” 是是是,还有这么一件事来着呢。她发誓她真的没有忘记自己的约定,只是突然被甚尔这么提起来,多少觉得有点……微妙? “你为什么脸红起来了?”甚尔也在疑惑同一个问题,“不会是现在想要抵赖吧?” “‘抵赖’?我才做不出这种事情呢……哼!” 五条怜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并且又挖了一勺冰激凌丢到甚尔的咖啡杯里。这下他也不乐意了,赶紧把杯子挪到了最远的角落里,发誓绝不会轻易再让她碰到自己的咖啡了。 而对于五条怜来说,到底是该为了眼下的小小报仇再度成功而高兴,还是该为了未来的复仇没有办法再实现而难过呢?这或许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可惜现在的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了。 她只忍不住在想,圈养一只禅院甚尔需要怎样的财力。 考虑到过去圈养了甚尔的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富婆,自己在短时间之内显然是没有办法达到那种阶级的。但看在自己年轻力富的情况下,甚尔对自己的标准应该也可以稍微降低一点点……吧? 但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努力一点了! “请放心,甚尔先生!”五条怜一本正经地握住他的手,“我绝对不会辜负我的承诺!” “哦……好。” 虽然这确实是个很正经的问题没错,但她表现得是不是有点太过正经了? 作为未来的利益即得者,甚尔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上述发言说出口,只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心想阿怜这孩子果然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至于当下的努力该从哪里开始,这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总而言之,高中时期的懒散学习态度是绝对不能再继续了。五条怜重新拾起好学生的态度,尽管没能因此顺利地成为教授眼中的顶级好学生,不过至少是没有愧对自己的心。 “说起来,甚尔。你知道就职冰河期吗?” 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五条怜忽然提起这个话题。 “就是当代适龄青年非常难找工作的一段时期。” 甚尔一脸平静。 “想抵赖了是吗?” 五条怜赶紧替自己辩解:“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先给你打一针预防针。” “什么预防针?” “那就是我能够提供给你的生活水平可能不怎么样。”她一脸认真,“而且有可能养不起你。” 禅院甚尔是一款开销非常惊人的男人,这一点她很早以前有概念了。 至于甚尔本人是否对此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倒是不好说。总之在这一刻,他确实哽住了——他可还没想过这么久远的事情。 “对五条怜下达的投资未来一定能够得到回报”,这才是他能看到的最近的未来。在那之后的事,他一点都没想过。 就连“如果她拥有了自己的人生后承诺是否还能继续履行”这种事情,也仅仅只是短暂地在他的脑海中停留过短暂的一秒钟而已。深思当然也是没有的。他才不要去想那种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说:“到那时候再说吧。” 完全就是享乐主义者会有的想法。 第142章 百分百享乐主义者 不只是甚尔不太太乐意去想未来的事情,有时候五条怜自己也不愿意去想“以后”。 未来太久远了,正如其名,全都是尚未到来的事情——既然还没到来,那想它干嘛?她甚至一度冒出过这种非常歪理的歪理。 所以,她也理所应当地不会去想未来养着甚尔的人生会不会与自己心中这份浅淡的爱恋产生任何关联,又或者是要不要干脆直白地条过分好日子把爱意说出口。 这些全部都是以后的事情。 当下已经足够好了,而这就够了。 如此看来,原来五条怜自己也是和甚尔一样的享乐主义者,但她并不那么想要承认这个事实。承认了,会显得她很没用的——当然,绝没有在暗示甚尔没用的意思。这是仅针对于她自己而言的说辞。 就算是享乐主义者,眼下也有不得不苦恼的事情,那就是小海胆的教育问题。 觉醒了不得了的十种影法术,这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可正如之前所担忧的那样,眼下无论是甚尔还是五条怜,全都没办法好好地教导他。 有咒力没术式的她和连术式都没有的甚尔,两个人拼在一起,连个完整的咒术师都凑不出来,怎么教嘛! 正如之前所考虑的那样,对于教育为题的委托,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拜托五条悟,可惜之前的电话中,她没能成功地说服五条悟接下这个麻烦差事,且软磨硬泡了一整个学期也没能说动他半分。多么丢脸的挫败! ——我才不要当小屁孩的指导者嘞! 他每次都这么说,一副不情不愿的态度,脑袋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说真的,五条怜心中的那点希望都要被他的断然拒绝给磨光了,但一想到小海胆的未来,她又觉得不得不鼓起劲才行。 在这件事上,舍她其谁! 于是,挑一个课最少的周三,早早地在中午她就把小海胆从幼儿园接回家了。怀揣着一副神秘兮兮的态度,五条怜对他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要去见谁?” 小海胆毫不意外的一脸茫然,而五条怜依然笑得神秘,倒是也不和他遮遮掩掩的,直说道:“去见我的哥哥。” “哦——”惠像是明白了什么,了然似的用力点点脑袋,“我知道他,他是阿怜不喜欢的家伙!” “呃!” 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不对……他怎么知道的! 五条怜尴尬到不行,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大脑则是自顾自地进行着复盘,尽力回想过去发表过的一切言论。 太可惜了,她说过的话好像很多,完全记不得其中有多少是关于五条悟的,又有多少是和他相关的坏话。 “反正现在没有不喜欢!”总之,得先更正一下小海胆脑袋里的错误印象才行,“而且,你绝对不能在我哥哥的面前说我不喜欢他哟。” “好。” 禅院惠乖巧地点点他的海胆脑袋,接受得倒是挺快的。五条怜松了口气。 总算是达成了共识,那就快点出发吧。 从家里到咒术高专,需要换乘总计三次地铁,还要再搭乘三十分钟的巴士。禅院惠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在幼儿园里经历的有趣事情,五条怜有时候听得认真,有时候思绪则是飘到了不知何处去,搁在车窗上的脑袋伴随着公交车的摇晃幅度动个不停,思维都要飘到天外去了。 “然后。”也不知道小海胆的话题进行到哪一步了,回过神来便听到他说,“田中和我说,他在和小美谈恋爱。” 五条怜有点想笑:“小美是谁呀,你的同学吗?还是小猫小狗?” “是隔壁班的女孩子。” “啊——这样呀。” 没想到爱情故事已经在幼儿园上演了,听着总叫人觉得有点违和,担心会不会是什么新型的家家酒游戏。但仔细想想,小孩子也该有喜欢别人的权利嘛。 于是她问:“惠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你也不喜欢小美吗?” “我对她没有感觉。”板着面孔的禅院惠像个小大人似的,“阿怜呢?” “嗯?” 她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阿怜有没有喜欢的人?” “……” 很不争气的,五条怜在这时候愣了愣。与甚尔相似的这副面庞说出的这句话语,当真像是甚尔在问她,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翕动的双唇几乎快要漏出事实。 还好还好,理性在最后一刻归位了,她扯着嘴角,努力挤出了一抹笑容。 “惠惠,你好八卦哦。”她笑着戳戳海胆圆滚滚的小脸蛋,“你很好奇吗?” 禅院惠也不遮遮掩掩——这一点当然比甚尔好多了——一本正经点点头:“嗯。因为阿怜已经是大人了。” 是大人就该有喜欢的人吗?这可是歪理哦。 五条怜真想这么说,但毫不意外,这么现实的谎话一点都说不出口。 “假如。”她必须提出假设,“惠惠有喜欢的人,那你会向喜欢的人告白吗?” “唔——” 小海胆陷入了深思。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对于一颗五岁的海胆来说,还是稍微有一点太难了。 他当真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公交车都靠站了,他还在沉吟。 看来她不该把这么深奥的问题交给海胆去处理的。 正想说“还是先不说这个了吧”,一直耷拉着的小海胆脑袋终于抬起来了。 “‘告白’是什么?” 原来他在纠结的是这个问题呀!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五条怜冒出的感受居然是释怀——刚才完全白紧张了嘛!然后才解释了一下告白的含义,总算是填补上了海胆的知识盲区。 然后又是长久的思考。 陷入思索的禅院惠也很像是甚尔。唯一的区别大概是,甚尔很少会思索得这么久,而小海胆现在摆出来的姿态当真像是一个大思想家。 一路走到高专前的长长楼梯,跨越重重鸟居投下的数到影子,思想家大人终于想到合适的答案了。 “如果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的话,我就告白。”他很认真地说。 五条怜想了想,不得不提出疑问:“那就是说,要是人家不喜欢你,你就不告白啦?” “对!” “你怎么知道对方喜欢你?” “唔……” 禅院惠不吭声了,显然是被问倒了。 看来,深奥的问题不适合拿来和小孩子咨询呀。 五条怜瞬间收起了绮丽的心思,无处安放的情感却在无限下坠,伴着她迈出的每一步零落在咒术高专前的这条楼梯上,而她只会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因为久违地来到了咒术高专,所以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在悄然折磨着自己而已。 或许她应该和身边的朋友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她的朋友不多,最适合讨论恋爱话题的显然是七井没有错,只不过她最近总忙于全国大赛的训练,连日常小聚都无暇参与,更不要说花上大把大把时间倾听她的恋爱繁闹了。 而且,五条怜也并不很想和别人说起自己的这份情感。 倘若说出了“爱”,那必定要将爱背后的一切过去还有回忆全盘托出,于是一切好的或者是不好的也全都藏不住了,这种感觉真像是被窥探了隐私。她也太自私了,根本不想分享那些过分私人的感受。 所以呀,还是独自苦恼吧。 “所以,阿怜有喜欢的人吗?”小海胆把问题又抛过来了。 他或许真的很好奇。 五条怜想了想,才终于点头。 “有哦。” “哇,那好棒!”禅院惠替她欢呼起来,“阿怜喜欢的人是谁?” “是个秘密哦。” “不告诉我吗?” “嗯,现在不告诉你。” 禅院惠眨眨眼,倒是不觉得多么失落,眼底漾着的那层好奇也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是很乖的没有再追问了。 “以后会告诉我吗?” “以后呀……”以后该是多久之后呢?五条怜没有概念,“也许会吧。” “那阿怜会告白吗?” “暂时还不会吧。” 五条怜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希望自己的笑意看起来不要太过苦涩。 “因为我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不是喜欢我嘛。” 或许他握住自己的手,完全只是因为那一刻适合这么做;或许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依旧还只是看着一个麻烦的孩子;或许他的心里依然存在着必须哀悼的对象,而自己根本无法走进他的最深处。 有好多的或许,也有好多的理由。她内心深处的不自信在诉说着一切的不可能。 所以,她不会说的——至少现在不会。 “惠,这是我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好吗?”她勾住禅院惠的小拇指,“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可以吗?” 禅院惠不疑有他,乖巧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 “连爸爸都不能说吗?” “不能哦。” 正因为是他,所以更加不能说了。 “这件事情,必须从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 所以,在确定他的内心之前,五条怜一定一定,连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口的。 第143章 成为事实 楼梯只走了一半,小海胆已经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了。 “阿怜,我走不动啦!” 他说得理直气壮的。 五条怜步履不停,决心不要在今天过分惯着这孩子。 “你累了吗?”所以,她决定把既定的事实再重复一遍,“如果累了的话,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吗?” 禅院惠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想让阿怜抱我。” “不可以哦。你得自己走上去才行。” 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可能性。 “我在想呀。”她牵起禅院惠的手,“说不定等你长大之后,也会常常走过这条路呢。” 毕竟咒术高专是成为正经咒术师的前置环节(当然也完全可以跳过这一步)。如果想要让禅院惠好好地发挥才能,那他未来就一定会来到这里。 五条怜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宿命感——这一刻的选择将会决定未来的很多事情。 于是也很顺便地想到了,关于未来的事情,她还从来都没有和禅院惠本人聊过呢。 很多事情,都是她和甚尔自顾自地做出了决定……不对。 绝大多数时候做出决定的人,是甚尔才对,自己只是他身边的小小的应声虫而已,可没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可以作祟。 “应声虫”,想到这个词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悲哀感。于是她甩甩脑袋,不再把思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还是说点正经的事情吧:“惠惠想要成为咒术师吗?” 小海胆一脸茫然,想也不想就说:“咒术师是什么?” “咒术师呀?” 是了,该怎么解释咒术师?五条怜后知后觉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重要的问题。 她当然不知道咒术师是什么——她又没能成为咒术师。 至于身边的咒术师……能想起来的只有家主。 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想起不称职的父亲,于是连带着心目中“咒术师”的这个角色都显得扭曲了一些。但一想到五条悟也是咒术师,这个未知的形象好像又添上了几分正面的、并且幼稚的色彩? 噗嗤——她笑出声来了。 “咒术师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才好。”她必须坦白,“总之,能够成为咒术师的人一般都是天才,你就这么理解吧。” “我也是天才吗?” “是哦。”五条怜搓搓海胆脑袋,“能够从影子里召唤出一大群兔子,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对于她这番很不靠谱的发言,禅院惠认真琢磨了一会儿。 “阿怜和爸爸都不是咒术师吗?” 他这么说,让五条怜有点意外:“不是。我们没能成为咒术师。” “可我觉得阿怜和爸爸都是天才。” 她还是很茫然:“哪方面的天才?” “唔——”禅院惠歪着头,海胆脑袋一颤一颤,“很懂得怎么爱我的天才?” “……什么嘛!” 五条怜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在这方面,只有我才是天才哦。你爸爸不是啦。”她毫不留情地说着甚尔的坏话,“他那么不坦率!” 禅院惠想了想,也笑起来:“是哦!” 远在家里睡午觉的甚尔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结实到他整个人都从沙发上弹起来了。他知道的,绝对是五条怜在说她的坏话。 偷摸摸在心里也骂她一句,翻个身继续睡觉,于是这股酸涩的喷嚏便乘着风钻进了五条怜的鼻子里。 啊——啊————嚏! 五条怜差点没喘上气。 “啊,不好!”禅院惠一脸严肃,“肯定是被爸爸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了!” “诶?哪、哪会有这种事啊!”五条怜心虚地扯扯嘴角,拉着他走到鸟居的影子里躲太阳,“别想这么多啦。” “真的吗?好吧。” 总感觉小海胆的顾虑还是没有被打消,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这点小事了。眼下更麻烦的事情是无趣的等待,她开始后悔没有提前摸清五条悟的日程安排了。 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她要偷摸摸来到咒术高专,趁着五条悟离开学校的当口把他截住,然后正经地和他讨论一下——其实是想要挟一下——让他接手禅院惠的教育问题的大事。 都面对面了,他肯定没办法再拒绝自己的要求了吧!她坚定地如此认为。 设想得还算不错,但现实情况貌似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只知道今天五条悟绝对会在学校,却不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才会跨出校门。倒是也可以直接走进学校去找他,但这种事多少有点别扭,想想还是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实行吧。 耐心等待。耐心等待。耐心等……来啦! 远远地看到白色脑袋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旁边还跟着一位奇怪刘海的家伙,五条怜想起他是很了不得的那位咒灵操使。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才对,但此刻看来,他们俩像是要吵架了,或者是已经吵完了一通,彼此阴沉着脸,脚步也越走越失去了一致的频率,也难怪最后是咒灵操使最先冲到了校门前,与五条怜打了个照面。 不经意间对上视线,他看起来有几分错愕,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见到她——上一次他们面对面,还要追溯到星浆体事件,而那段记忆可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想到甚尔曾经在他的躯干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十字,五条怜就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心虚,在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更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只好沉默着颔首,连礼节性的笑意也忘了添上。 其实也用不着笑的,毕竟夏油杰也不打算和她寒暄。只神色紧绷地看了她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加快脚步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呼——五条怜很怂地松了口气。 还以为要挨骂或是经历什么不愉快的体验了呢。只被无视,可真是太棒了。 她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在为了这种事情而庆幸。 再等上几分钟,五条悟就走出来了,一脸不情不愿,显然是猜透了五条怜的用意。 “我说你怎么突*然很殷勤地问我今天的安排呢。”他撇着嘴,不太高兴的表情却很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原来是要来找我,还带着……呃啊,这小屁孩怎么长得和他爸爸一模一样!” “别问我这种问题啦,我没办法回答你。” 五条怜手动帮他把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合拢,忍不住嗔怪起来。 “谁叫你总是不答应我。没办法,我现在只能来面对面求你了。”她双手合十,一脸真诚且虔诚的模样像是在乞求神明大人,“拜托啦,天才的悟大人,请好好地指导我家孩子吧!” “诶?会很麻烦啦。” “我家孩子很乖的,才不会给你添麻烦呢。” “你肯定会这么说的嘛。” 明明是和小海胆息息相关的话题,小海胆本人却被完全撇除在了话题之外。禅院惠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言,毕竟他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好奇地睁大着眼,一会儿看看五条悟,一会儿又瞧瞧五条怜,发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事实。 “你们一点也不像。” 不太相似却同是深蓝色的两双眸子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双眼眸写着意料之外的欣喜,另一位则当然是大吃一惊。 五条怜一下子搂住了他,满脸都是欣慰:“说得真好呢惠惠!是啦,是啦,就是这样没错啦!” 五条悟忙着捂住自己快要掉下去的下巴:“果然连说话都像他爸爸一样讨人厌……” “你这是爱屋及乌。” “这明明就是事实。” 感觉快要吵起来了,最后还是以五条怜重重的“哼”一声作为收尾。 “所以你真的不想收惠惠当弟子吗?”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她立刻变回了软和的态度,“我家孩子真的很聪明哦,人也很可爱。” 五条悟别开脑袋,刻意不去看那颗圆滚滚的海胆脑袋:“嘁——” “而且继承了十种影法术哦。”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绝对是个天才!” “这个嘛……” “所以拜托你了!” 五条怜攥紧拳头,一本正经。 “需要我跪下来求你吗?”她可是很认真的,“只要你乐意,我放下尊严对你土下座也没关系哦!” 反正她也没多少尊严可说,要是简简单单土下座一下就能搞定,那绝对是最轻松的交易没错了! 五条悟不高兴地皱着脸,琢磨了好久才说:“不用了。” “不用我土下座的意思还是答应我了的意思?” “答应了的意思。” “谢谢你!”五条怜赶紧把禅院惠推过来,“快快,惠惠也快说谢谢。” “谢谢。” 直到听到这句话,五条悟的表情才看起来舒服了一点,大概是他心里的某处角落成功地得到了满足吧。 目标达成,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在荒凉的郊外多做停留了。 蹭着辅助监督的车回到市中心,再搭电车回家,五条怜心情好到哼着歌跨过闸机,带着禅院惠和下班潮的人群一起挤进月台。 说是下班潮,人倒是也没有那么多。远远地,还能看到一个背着吉他的瘦高青年,显然不在社畜的行列之中……哦,不对。 那不是吉他,应该是贝斯才对。 一定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可能是她哼着的小曲响亮到跨越了站台,青年抬起头来,诧异地一愣,喊出了她的名字。 至于五条怜,她在长长的十秒钟过去之后,才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天满同学?” 第144章 真是一对不懂摇滚乐有多好的没品父子 没能想起天满隼的名字,理由很简单,纯粹只是因为五条怜的脑袋卡住了,一时之间没转过弯来。大概也要归咎于他又长高了一点,气色也比病恹恹的高中时期好了不少,以至于她突兀地冒出来了“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五条悟以外再也没有这种身高的人了吧”的错觉。 真对不起他教给自己(但根本没学会)的和弦,也对不起他辅导过(这些倒是成功了)的功课。五条怜笑得很抱歉,但她暗自希望这的笑容千万不要暴露出自己对天满隼的生疏。 幸好幸好,他应该是没看出来。也可能已经发现了彼此之间的僵硬氛围,只是没有说破罢了。五条怜赶紧扯开话题。 “天满同学还在积极地进行着乐队的活动吗?” 她指了指天满隼背后的贝斯,本人也下意识地耸起肩膀,瞄了一眼身后巨大的背包。 “是啊。” “和高中的前辈们一起吗?” “这倒不是。”他摆摆手,“我加入了别的乐队。” “那,天满同学现在就是专职当乐队手了吗?” 记得他之前的志愿是考大学来着,但具体要去哪所学校,五条怜一直都没问过。最初是不想给他平添压力——毕竟要帮忙辅导自己这个没用家伙的功课就已经够让人头大的了——后来则是完全把这点好奇心忘了个精光,就连毕业典礼的那天都没有想起来一点。 放弃大学跑去成为乐队手……这种事情果然还是有点超乎想象。但要是天满隼真的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毕竟她的意见也不重要嘛。 没想到(但也还算情理之中)天满隼笑着摆了摆手,摸着鼻子说,自己还在大学读书,乐队只是业余的爱好。 “就在早稻田,其实离上智还挺近的。有空的话,或许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他说得很轻松,但五条怜心里想的是,他果然考上了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个等级的学校,真是有够厉害的。 至于这礼貌性的“下次一起玩”的邀约,她也只打算听听而已。反正“下次再说”从来都只是一种用来推脱的说辞而已嘛。 姑且一起坐了几站电车,聊着聊着乐队的事情倒也成功打发掉了这段无聊的时间。 临下车的时候,天满隼递上了一张海报,风格简约且帅气,写着乐队最近一场演出的时间。 “如果方便的话……” 他又开始摸鼻子了,很不自在的指尖挪到耳廓,仿佛他的脸上依然戴着那棉布的口罩。 “你可以来看演出,也可以带上小朋友一起。” 他说的小朋友,当然是被五条怜宣称为“我侄子”的禅院惠。 “哦……好。”五条怜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报,心想到底是谁做的排版和设计,意外的简洁好看,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会去的。” 天满隼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垂下了始终不自在的手。 车厢缓缓停下,天满隼该下车了。但他大概是没有留意到开启的车门,与她说着乐队的事情,直到关门的警示音吵闹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急急地冲出车门,却不忘向她挥挥手。 “那就……下次见。”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拜拜。” “嗯。拜拜。”五条怜轻轻推着禅院惠的肩膀,“惠惠也快说再见。” 可是禅院惠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来,手掌晃动的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到。 这是突然闹起脾气来了吗? 五条怜有点搞不懂他,当下也没说什么,直到换了个车厢,找到空位坐下之后,才听到他磨蹭着开口。 “那就是阿怜喜欢的人吗?” 她茫然地眨眨眼:“嗯?” “就是刚才的哥哥……叔叔?”他一时想不好合适的称呼了,干脆老气横秋地说,“刚才的男孩子!” 要是天满隼知道自己在小屁孩禅院惠的口中被称做事“男孩子”,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呢?考虑到天满同学的性格一向很温和,所以就算是听到了,大概也只是会一笑了之,其他多余的话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对于天满隼来说可能是这样没错,但对于五条怜,她大可以放肆地大笑起来,摸摸禅院惠的脑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们两个人看起来说话说得很开心的样子。”小海胆很诚实地说,“而且,他也长得很帅气,我觉得是阿怜你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子?” “唔……”不知不觉,他居然涨红了脸,“就是有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小大人发言呀。 五条怜还是笑眯眯,扬起的嘴角绝对一秒钟都掉不下去了。 “我们没有说得很开心呀,只是正常的社交而已。”她拍拍海胆脑袋,“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安心了吗?不好说。禅院惠仰着脑袋看她,看起来总像是心有余悸的模样:“阿怜喜欢的人真的不是他?” “不是哦。”她难得的在这个话题上很有耐心,“所以不可以在你爸爸面前随便乱说,好不好?” “好是好啦……那阿怜也不会离开家里咯?” 继小大人发言之后,莫名其妙的发言也冒出来了。五条怜一时没听明白,只好困惑地眨眨眼。 “你在说什么呢?” 禅院惠一脸认真:“我在想啊,阿怜既然有喜欢的人,以后就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不会待在家里,和我还有爸爸在一起了。” 五条怜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这趟列车停靠在了他们的目的地,她才像是回过神来。 “……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她攥紧拳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漏跳了几拍,“还是说,是爸爸告诉你的?” “电视剧里说的呀。” “呼——电视剧啊……” 不是甚尔说的就可以了。 她瞬间觉得安心了,淤在胸口的一股闷气也终于吐了出来,于是心脏总算能够轻快地继续跳动。 “不能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啦。”她板起面孔吓唬禅院惠,“你看你,都被电视剧里的价值观带坏了。” “诶?”小海胆耷拉着面孔,看起来好可怜,“不能看了呀?” “对,我要控制你看电视的时间了。回家还是好好地画画吧。” “好吧……” 小海胆垂头丧气,五条怜则心满意足,牵着他的手走回家,一推门就看到了正泡在沙发上看着无聊肥皂剧的甚尔。她总算是知道这孩子是跟着谁学坏的了。 赶紧抢走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在甚尔满不情愿的嚷嚷声中板正面孔坚定自我,绝对不被他的“不把遥控器还过来我就如何如何”的要挟动摇。 “蛮好一个工作日下午,倒是去做一点有价值的事情呀!”她用遥控机轻轻敲打着甚尔的脑袋,把没大没小的做派演绎得淋漓尽致,“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算是怎么回事?” 甚尔瘪着嘴,默默忍受着自己变成木鱼的这个事实,并且总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遥控机砸扁了。 “我能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情,总不可能出门工作去吧?”他仰起头来,笑似的看着五条怜,“啊,我忘记了,有些人说着担心我的安危,还说要养着我,所以我才不能出去工作的,不是吗?” 他故意用戏谑的语调说着他们之间早就已经达成共识的事情,听得五条怜好不自在,估计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羞耻心在作祟吧,也可能是“养着你”这种发言太暧昧了,一旦想到就忍不住要脸红。 早知道会有现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上演,那时候就不要说出这么害臊的话语了……真后悔。 明明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上甚尔了的。 眼下再接着懊恼,显然是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如此,那还是赶紧跳过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说点别的令人愉快——或者也没那么愉快的话题吧。 “反正都要打发时间了,要不要去看乐队演出?”她从口袋里掏出叠成八折的海报,在空中用力甩甩,摊开到甚尔面前,“是我高中同学正在玩的乐队。” “别扯开话题。”甚尔可不打算罢休,“你没忘掉自己的承诺吧?” “当然没有。我已经和你表过忠心了,你忘记了吗?” “没忘记。只是再确认一下而已。” 说到这里,他才终于抬起眼皮,随意地扫过一眼海报,丝毫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摇滚演出就不去了。”他撇着嘴,“不太喜欢和摇滚相关的东西。” “好吧……惠惠要去吗?” 转头看禅院惠,他也满脸抗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透着警惕的感觉。 真是……搞不懂他们父子。 五条怜默默地把海报重新收好。 “那我就一个人去咯?” “去吧。”甚尔摆摆手。 “真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嗯。” ……行吧。 真是一对不懂摇滚乐有多好的没品父子。 第145章 具有升值空间! 得到了甚尔的首肯(其实没有他的肯定也完全没关系吧?),在周六的夜晚,五条怜早早地就来到了位于下北泽的livehouse。 她甚至来得有点太早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周边的古着店里逛了好久,买了一枚戒指和两根项链,又去新开的北海道汤咖喱专卖店吃到肚子好撑,才总算是把时间磨蹭到了演出前夕。 没想到天满隼的乐队还算小有名气,至少livehouse里几乎快被听众们占满。她不太容易地在角落里才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好在她就喜欢角落的氛围。 等待上几分钟,就是开场时间了。 镁光灯从天顶上落下,乐队成员们投落的影子在舞台上汇聚成一处。在主唱握住话筒的那一刻,底下的观众很恰到好处地发出欢呼。五条怜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配合着也发出点欢闹的声音,手机却自顾自地震动起来,一连响了好几下。 说实在的,五条怜真的很想完全沉浸在演出之中,一点也不想去管这一连串的震动到底以为着什么。但想归想,是否真的能够随心所欲,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譬如像是现在,她立刻就被未知的信息攫去了注意力,彻底成为了手机的奴隶,只能很心虚地背过身去翻起了未读信息。 不知道算不算是意料之中,发来一大堆短信的家伙是甚尔。 至于他说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Toji:你不在家?」 「Toji:跑去哪里了?」 「Toji:哦对,你去看摇滚乐队的演出了,我忘记了。忽略到我刚才说的话。」 「Toji:回家记得帮忙带盒牛奶。」 ……什么嘛,这简直比无关紧要还要无关紧要! 为了这么几条消息而错过乐队开场时气氛最好的一刻的自己是笨蛋! 五条怜对着手机龇牙咧嘴,仿佛凶恶的表情当真能够穿透一点八英寸的这块屏幕,传到遥远的甚尔的身边。 难看的鬼脸做完了,郁闷的心情也表述完毕,她终于感觉平和了一点,自然也收起了恐怖的表情,默默敲打键盘。 「Ryo:知道了。」 下次再收到他的消息,她绝对不要立刻查看了——为了气人的家伙不值得! 五条怜气呼呼地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好气的。 一抬头,恰好与同样站在舞台边缘的天满隼对上了目光。 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白的衬衫,虽然和摇滚乐队的现场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但是看起来的确有够清爽,舞台的灯光衬在衣领上,投落下五色的光。 看起来,他好像不怎么专心,总是抬眸不知道看些什么,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低头扫弦。奇妙的是,就算维持着这么心不在焉的状态,他居然都能毫不出错地完成开场曲的演奏。五条怜莫名想起了高中时他和前辈们一起玩的乐队,那时候他们总是没办法好好地排练完几首歌。 看来天满同学也成长了不少呢——冒出这种念头的五条怜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唠叨的老妈子。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搜寻了几个来回,他们的视线终于交汇在了一起。五条怜莫名冒出了一丝尴尬,大概是因为她刚才光顾着回复甚尔的消息了,根本没有在认真观看演出的那点心虚感正在作祟吧,所以她笑了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笑容显得很笨拙很刻意。 一定是出于礼节性的回复,天满隼也回以一笑,腾出按在弦上的一根手指,向她轻轻挥动着,像是在同她问好,于是她也竖起手掌,小幅度地晃晃。 第三曲才刚刚结束,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了,不用想,八成又是甚尔的消息。真麻烦。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说绝对不会再轻易查看甚尔发来的短信了,但果然好奇心还是按捺不住。 啊,绝不是因为她在乎甚尔哦,绝对不会是出于这种原因的! 趁着MC环节刚刚结束,五条怜掏出手机,飞快地瞄了一眼。 「Toji:你什么时候回家?」 居然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真是稀奇! 五条怜努力压住嘴角的弧度,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小人得志的家伙。 「Ryo:怎么,在担心我吗?」 「Toji:惠说想和你玩游戏。他不乐意和我玩。」 行吧…… 就当是甚尔想念她的借口好了。 在自我安慰这一方面,她已经算得上是天才了。 「Ryo:演出一结束,我马上就从下北泽出发。」 所以演出结束到底是什么时候呢?甚尔真想追问她,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把这句话发过去——从五条怜的回复中,他已经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耐烦了,显然有些人已经开始嫌弃他了。 甚尔不爽地皱着鼻子,把手机丢到一边,转头戳破了禅院惠满怀期待的泡泡。 “阿怜暂时回不来。”他说得很直白,“你要么和我玩,要么自己玩。” “哦……” 只嘀咕了这么一句,禅院惠就不说话了,转头把赖在沙发扶手上的丑宝搬下来,看来是绝对采纳甚尔的第二条建议——也就是自己玩的这个选项了。 玩着玩着,似乎听到这孩子在嘀咕着“果然那家伙会把阿怜抢走”之类的话。 “在说什么呢?” 其实甚尔也没那么在意,只是忍不住想要多嘴问一句而已。 抬起头,禅院惠看起来气呼呼的,但完全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见他义愤填膺的,几乎要说点什么了,话都到了最边,却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捂住了嘴。 “没事。”他摇摇头,像是为了要说服自己似的,又一叠声说,“没事没事没事。” “真的没事?” 这孩子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对劲。 虽然真的很想好好地追问一下,但真不想承认,以甚尔他在禅院惠心里的地位,大概是追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的。既然如此,他干脆也不要多费劲了,撇撇嘴就当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小时后,五条怜就回来了,大概是如约地在演出结束后回来了吧,整个人如沐春风,心情好到开始哼起了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大概是在这场演出中听到的什么歌吧。 “甚尔,你看!” 她把手里的海报摊开来给甚尔看,得意地指着写在上面的金色签名。 “天满同学送给了我他们乐队的海报,还签名了!等到以后乐队出名了,说不定这就会成为无价之宝哟!” “是吗?”甚尔看起来不太提得起劲的样子,海报也只瞄了一眼而已,倒是多嘴问了句,“‘天满’是谁?” 五条怜眨眨眼:“我同学呀。就是邀请我去看今天的演出的那位。”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甚尔恹恹地应着。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对这件事这么提不起兴趣。而五条怜还在眯着眼看他,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这副表情当真像是准备张嘴嚎叫的小白猫。 “你呀,一点都不认真听我说话。”她自顾自给甚尔治罪,“不认真!” 莫名其妙就冠上了一个糟糕的评价,他一点都不准备放在心上,往耳边甩甩手,就算是甩开了她的这句“不认真”,话题也被轻巧地扯开了:“那演出呢,有意思吗?” “演出呀?还可以吧。”她又抖了抖手里的海报,“所以我才觉得海报会有收藏的价值嘛!” “……行吧。” 无话可说了。 甚尔看她欢欢喜喜地把海报收进文件夹里,随后文件夹又被藏进了书柜的最深处,看来她确实怀揣着一颗真诚的希望海报快快升值的心。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乐队的演出嘛,好不好?”她还是笑吟吟的,“livehouse真的很有趣哦!” 他也依然固执,像是心头梗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化作一句硬邦邦的:“不感兴趣。” “好吧……” 既然甚尔不感兴趣,那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看乐队的演出了。 哪怕只是为了让签名海报实现价值最大化,顺便为高中同学的伟大乐队事业提供助力,她也必须要好好地支持天满隼的乐队才行了!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甚尔有多么不喜欢摇滚乐队。每次从下北泽回来,他都是一副微妙的表情,阴沉的面孔让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更糟糕的是,露出这番扫兴表情的甚尔本人又从来不说扫兴话语,这份诡异的沉默更叫人觉得心情复杂了。 是不是最好别逆着他的喜好,少看点摇滚乐队比较好呢? 大概是在看了第五次演出之后,五条怜才冒出了这种念头。 念头尚未付诸实际,忽然听到天满隼在唤她。 见面的次数太多,姑且算是混熟了,大概是从第三次演出开始,他就能很直白地称呼她为“五条”,而无需加上累赘的“同学”这一后缀。 “嗯?”五条怜停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冲他一笑,“怎么了?” 可别是要问她对今日演出的感想呀。她最怕这种索求反馈的环节了。 很难得的,天满隼又带上了口罩,可能是最近流感频发——二月份的天气总是这样。 他潮红的脸色藏在口罩下,话语几乎也要被罩住:“稍微有点唐突,但是……想问问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呀?”五条怜在脑海中把日程表过了一遍,“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那么……” 他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口罩。 “我们明天一起出去玩吧,可以吗?” 第146章 明天是——? 五条怜不想做一个扫兴的家伙,但在听到天满隼话语的这一刻,她脑海中跳出的最为鲜明的念头的居然是,他那时候说的“下次”居然不是什么随便说一说的客套发言。 想想也是,天满隼一贯是个还算真诚的家伙,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拉扯的客套话吧。 既然如此,是不是应当为此小小地高兴一下呢?五条怜不确定。 她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想她应该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只是还没有探明这份违和感究竟源于何处,所以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沉默的几秒钟当真难熬,能明显看到口罩下天满隼的面庞一点一点褪去血色,变成很紧张似的苍白。最后也是率先由他开口的,说了一句抱歉。 “我知道,我的邀约来得有点太着急了。怎么有人会提前一个晚上才仓促地邀请别人一起出门玩呢?真不好意思,是不是给你带来压力了?”他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不经意间把凌乱的发丝揉得有点乱糟糟的,“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拒绝也完全没关系。是我欠考虑了。” “啊……没有没有。”忽然就收到了抱歉,五条怜莫名感觉好愧疚,连忙摇头,顺便给自己找了个最为合适的借口,“我刚才只是在……在想明天的日程安排而已。嗯。” 谎话又信手拈来了,说出口来也脸不红心不跳的。五条怜甚至丝毫不觉得说了谎的自己有多么羞耻,仔细想想,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吧。 但她决定先把羞耻感撇到一边,笑着点了点头:“好呀,我们一起去玩吧。” 空调风倏地变得很热,把天满隼的脸颊吹出一点潮红色。五条怜看到他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真的吗?” 他简直像自己一样,总是下意识地发出质疑。她忍不住又笑了——这下倒是很真心的笑。 “我又不会骗你。” 啊,不对,刚刚才骗了人家呢。不过这应该不重要吧? 五条怜垂下手,指尖悄悄抵在一起,发出的摩挲声很快就被话语盖住了:“想好去玩什么了吗,桌游或者别的什么的?不过,桌游的话,人多一点更好玩吧,要叫上乐队的小伙伴一起吗?我也可以叫上我的朋友一起来哦。” 不知道甚尔喜不喜欢桌游。 五条怜已经想好了,就算他像讨厌摇滚那样讨厌桌游,她也一定要把他拽到这个玩乐的场合之中,权当是对于他从来不看乐队演出的报复。 “不是的。”天满隼颤抖的指尖指了指自己,“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可以吗?” 两个人啊……两个人可以玩什么有趣的东西呢?真想好好追问一下,但这么做好像不太礼貌。 没有怎么犹豫,她还是点头了:“好。” 似乎看到他悄悄地攥紧了拳头。是很高兴吗? “我明天来接你,好吗?” “啊……好。” 一说到这个份上,忽然感觉“出去玩”这件事变得格外真实了。明明是自己说出了同意的回复,但在意识到这份真实感的当下,五条怜还是莫名地战栗了一下,无所适从的别扭感很快就攫取了所有的心神。 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大概是跟着天满隼一起走到了小田急线的车站口才分开的,回到家了也还是觉得迷迷糊糊。 明天要和天满隼一起出去玩……这件事该和甚尔说一下吧?省得他多担心——虽然他好像也不太担心自己的样子。 甚尔这家伙呀,只会故意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利用短信轰炸的方式影响自己享乐的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是把自己的行踪好好地汇报一下吧。 “我明天和同学出去玩哦。”顿了顿,她补上一句,“可能会晚点回来,晚上不用等我一起吃饭了。” 刻意的后半句,仿佛“不一起吃饭”才是整段话的重点。 甚尔“哦”了一声,似乎根本不在意。五条怜不太高兴——他倒是快说出点扫兴的话,就像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呀! “你都不问问我和谁一起出去玩吗?” “肯定是那个乐队男呗。”他看起来还是满不在意的,“你最近老是和那个乐队男混在一起玩。” “哪有‘老是’啊,你不要乱说。” 最多就是经常支持乐队的演出而已,他所说的“混在一起玩”,明天才是1回 呢。 甚尔不否认,只是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听起来真像是叹息,忽然问,明天是几号。 “你自己看日历呀。”五条怜故意和他赌气。 “太远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甚尔抱怨这,“你帮我看一眼。” “知道啦。” 五条怜不情不愿地从房间挪到厨房。家里的挂历不知道为什么总摆在厨房里,这个深奥的问题需要和挂上日历的甚尔本人询问。 看一下……哎呀,日期不对。今天已经是周三了。都怪有些懒惰的家伙(其中包括了五条怜自己)忘记在日历上画叉了。 赶紧把已经度过的日子全都划掉,明天应该是十四日。 二月十四日。 日历上的这一天,标注为情人节。 五条怜呆愣愣地看着花体字印刷的“ValentinesDay”,很不争气地呆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真不该怪她迟钝,但她真的没有意识到明天是什么节日——她也从来没过过情人节呀! 高中的时候,有那么两年,班上的同学会送给她义理巧克力,但是她本人却是一次都没有送出过着带着甜蜜意味的糖果,每次也只有在收到巧克力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冒出“啊终于又到恋爱的节日了”的念头。 除此之外,二月十四日就只是二月十四日而已,与一年中剩余的三百六十四天——偶尔是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任何区别。 “你看好了吗?” 久久没等到回复,不耐烦的甚尔开始催起来了。 本来看到“情人节”就烦,被催促就更烦了。 “你自己过来看!” 她没好气地说,也难怪甚尔也会气恼地回复一声“啊?”了。 “啊”归“啊”,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过来了,挤到五条怜的身边,目光与她一样落在了花体字的“ValentinesDay”上。 然后就是沉默了。不算多么漫长,但绝对相当不好受的沉默。 “明天是十四号?” 甚尔率先开口,五条怜则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然后,你要和乐队男出去玩?” “嗯。”又是很苍白的应答。 “行吧。” “干嘛?”五条怜对他的反应很不爽,“你眼红了吗?” 甚尔斜眼睨着她,满不在意似的:“我有什么好眼红的?” 是了,甚尔有什么好眼红的呢?倒是说出这话的自己像是率先方寸大乱了。 五条怜涨红了脸,真后悔自己说出了这种傻话。她干脆不吭声了,转头躲回房间,但“情人节”三个字还是在脑海里盘旋个不停,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如果不知道明天是情人节,那她还能保持着一副清澈的愚蠢前去赴约。可现在知道了,总觉得什么都好像变味了。 而且,自己是不是应该带上巧克力呢?就算是义理巧克力,也比两手空空地前去赴约好一点吧。 瞄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正在诉说着深夜的事实。现在就算是想要再去买巧克力,大概也来不及了,最多只能在便利店买到便宜且工业化的袋装巧克力了吧。 什么都不准备,显得自己像个迟钝且失礼的笨蛋。如果准备了,又会让场合变得过分暧昧吧。五条怜拿不定主意。 “甚尔。”她探头探脑,“你想吃巧克力吗?” “突然说这个干嘛?*” “不干嘛。”五条怜才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呢,“就是随便问问。你想吃的话我下楼去买。” “不吃。” “好吧。” 那就不准备了。反正连甚尔都不想要巧克力。 姑且是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么五条怜是否因此而觉得舒坦一点了呢?抱歉,完全没有。 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准确地说应该是连睡眠时间都短得可怜。一觉醒来,黑眼圈几乎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吓到本人都对此吃了一惊,只好扑上更多的粉底和遮瑕,才总算是变回了人模人样的状态。 “那我出门咯?”走之前,也不能忘例行汇报一下。 甚尔摆摆手,看起来并不在意:“去吧。” “我会早点回来的。” “嗯。” 他依然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状态。真气人。但五条怜可不想怀揣着气呼呼的心情赴约,只好把他的冰冷态度完全撇开,连“再见”也没有说就出门了。 天满隼的车早早地停在了楼下,无需等待就可以出发了。 绝对是错觉,在拉开车门的瞬间,她感觉到了从高处投下的视线,而拿到实现一定在追随着自己。 是甚尔在看她吗?也许吧。 既然他连说都不愿意说的话,那就当做他的视线根本不存在吧。 第147章 一场“约会” 五条怜感觉自己正在和甚尔赌气,尽管赌气的理由和目的全都不明确。可以说,她就是纯粹地气闷着,就算坐上了天满隼的车,她还是觉得满心郁闷。 “怎么了吗?”天满隼总是在打量她的表情,“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诶……是吗?”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一点郁闷没错,但不至于连情绪都浮到表面吧。 五条怜赶紧甩甩脑袋,决定把甚尔烦人的影子从脑海中丢出去。 成功了吗?不好说。至少在这一刻,她确实没有再想到禅院甚尔这个恼人的家伙了。 “只是出门前和家里人稍稍闹了一点不愉快而已。”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没什么要紧的。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个精光!” “是吗?那就好。希望不会影响到今天出游的心情。” “不会不会,天满同学就放心吧。”她笑着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心情也同自己的笑容一样明媚起来,顺便扯开了话题,“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昨天完全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今日的出游计划都成了完全的未知,倒是让人有点期待呢。 “我们去水族馆吧。”他看起来满怀期待,笑着询问她的意见,“好吗?” “水族馆呀——” 面对这样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就算真的不那么喜欢水族馆,五条怜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语了,扯着嘴角,勉强着自己点了点头。 “水族馆蛮好的呀。”甚至连违心的话语也能顺畅地说出口了,“我们出发吧。” “好……对了。” 在扣下安全带的时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也可能是刻意地等到了现在,他探身到后排,摸出了一个扁扁的却很精致的纸盒,递到她的手上。 “是巧克力。”他说,“今天是节日嘛,所以想着要送你一点什么才比较合适。” 五条怜的脸很不争气地一下子红了:“唔……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有准备。我完全忘记今天还是一个节日了。” 谎话又冒出来了——她好像总是在对天满隼撒谎?真是糟透了。 也许是这句谎言说得足够精妙,也可能是他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只是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 “我的心意能够送到你的手上,这就足够了。” 他总是能说出这么绅士的话语。 如此一来,衬得五条怜的感谢都好苍白了。她抓着巧克力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应付过去了吧。 说是要去水族馆,但此行的目的地似乎并非局限在了东京二十三区的范围内。 看着汽车驶上高架,五条怜最初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当写着“镰仓方向”的指示牌出现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冒出什么不妙的预感。 大概是在熟悉的那片蓝色大海与远方的江之岛终于出现在车窗前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来到了镰仓。 既然如此,那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大概就是…… 当车驶进江之岛水族馆的时候,五条怜彻底心死了——原来他们的终点真是这里。 大概算得上值得一提的是,在上次来过这里之后,水族馆进行了一次巨大的翻修,彻底改头换面,连名字也变成了“新江之岛水族馆”,完全可以将这里当做是一个崭新的地方看待。 话虽如此,五条怜果然还是心有芥蒂,车还没停稳就忍不住四下张望了。 不会在这里遇到夏梨姐吧? 在冒出这番愚蠢念头的当下,她就立刻否决了自己。照之前听说的,夏梨应该嫁去了大阪才对,绝不可能再出现在镰仓了。 但是……万一呢。 要是当真再度相见,她要摆出怎样的态度面对夏梨呢?至于那般高傲的大小姐,在时隔多年之后,她又将如此看待自己?一切都是未知,而她此刻最讨厌的就是未知。 五条怜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安,也知道东张西望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也难怪天满隼会主动问他是不是还好。 “我开车技术太差,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 他倒是贴心,连台阶都准备好了,可惜五条怜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顺着他的意思踩下去,只好连忙摆摆手,解释说:“没有的事。只是我以前就住在镰仓,想着会不会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呢。” 可惜在这里认识的人就只有夏梨一个而已,并且五条怜也不想要遇到她。 “对了。”还是先别去想那种扫兴的或是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了吧,她立刻扯开话题,“说起来,为什么要来镰仓的水族馆呢?开车还挺久的呢。” “因为这里引进了一条新的虎鲸,貌似是关东地区的首条大型鲸类。这么特别的事情,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的。” “啊哈哈,是这样呀——” 真不好意思说,其实她对于水族馆这个地点就不感兴趣。 但来都来了,当然不可能违背对方的好意,扫兴的话也是绝对不能说的。买了票,这就入场吧。 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可能是过去的记忆褪色得厉害,走在新江之岛水族馆里,当真像是行走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之中。庞大的鱼缸里装着鲜艳的热带鱼与摇曳的水母。她没有找到海豚的踪迹,或许那只撞向玻璃的海豚已经消失无踪,或是彻底寿终正寝了吧。 绕过三个场馆,虎鲸就露出踪迹了,人群拥挤在玻璃前,举起的相机们迫不及待地捕捉着那光滑黑色的影子。五条怜也带了相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太想要拿出来,看到蜂拥的人群也心生退却,一点都不想挤到前面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远远地欣赏着这头美丽的水中巨兽吧。 虎鲸缓缓浮向水面,隔着厚重的玻璃与人造海水,依然能够听到它喷气时发出的巨大动静。 吸饱了氧气,它再度沉回水中,尾鳍几乎没有摆动,仿佛巨大的身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没入了水底。 游到尽头,转身,再度游到尽头。庞大鱼缸在巨兽的认知中或许也只是一个小房间,而它只能不停在其中踱步,久久无法停下。 “像小狗一样……”五条怜喃喃着。 她知道自己说出了一句很奇怪的傻话,也难怪身旁的天满隼会轻笑出声了。 “虎鲸是自然界最聪明的捕手,几乎可以不用加上‘之一’。”他告诉五条怜,“虎鲸还会成群结队地围猎幼年的座头鲸。” “是吗?”真难想象啊,“它们会咬死小鲸鱼,就像是鬣狗那样?” “差不多吧。虎鲸会轮番将幼年的小鲸鱼压到水底,这样小鲸鱼就没办法来到水面呼吸氧气了,几个回合下来就会窒息而亡。因为虎鲸知道小鲸鱼是自己的同类,也知道自己是没有氧气就无法活下去的动物。” “用自己的弱项推断出了对方的薄弱之处?”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是嘛……” 鱼缸中的虎鲸还在不停不停地绕着圈,藏在黑色皮肤下的眼睛究竟在看着什么呢?五条怜几乎要以为它眼下的两团白色斑纹才是它真正的眼睛了。 “真好呢……确实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呢。”如果此刻站在鱼缸前,那这层浅蓝色的玻璃一定能够淡淡地映出她的笑容,“我想,我要开始喜欢上虎鲸了。” 充满智慧而暴戾的漆黑色生物,她真的很中意。 在虎鲸的鱼缸前真的驻足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意识到有点太久了,而在这段时间里,天满隼一直很耐心地等待着,时而看看游动的巨兽,但更多时候似乎实在看她,只是五条怜并未发现——她的心思全都挂在虎鲸的身上了。 看过虎鲸之后,其他展馆里的小鱼们,也就全都失去了吸引力。快快地扫过那些无趣的鱼缸,出口处果然还是纪念品商店。五条怜买了一条小虎鲸。 “回家送给我家惠惠玩。”她笑眯眯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狡黠的得意,“他肯定会很喜欢的。小时候我带他来过这个水族馆哦——不过那时候这里的名字还是‘江之岛水族馆’。” 天满隼也笑了:“现在,你可以告诉他虎鲸的捕猎方式了。” “当然啦。这么有趣的事情,肯定不能对那孩子藏着掖着。” 在水族馆度过了比想象之中更久一点时间。回到东京时,已经是傍晚了。本来以为晚饭会在随便什么小居酒屋解决的,或者干脆早点各回各家,就此结束今天难得的外出游玩,但没想到,天满隼却带她去了银座的旋转餐厅,多少有点让她意外。 如果知道晚饭会安排在旋转餐厅,她就穿得更人模人样一样了。 倒不是说她打扮得有多么奇怪啦。只是厚重的毛衣配上宽松的牛仔裤,还有旧到被磨破了一大块皮的马丁靴,怎么看都实在和周围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们格格不入。 仔细想想,今天一见到她天满隼就扬起了嘴角……不会是在想自己穿得有够不得体的吧? 第148章 第一次的花束 想到自己可能被天满隼嫌弃了的这个可能性,五条怜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了。当然了,这点顾虑,她肯定是不会说出口的。 就算是穿得不太端庄,自己也是消费者没有错——怎么能对消费者指手画脚呢! 这么想着,她的底气瞬间变厚了,不过在拿起菜单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计算起了账单的总价,暗自想着如果是带禅院惠过来,这孩子会点什么菜。 不如下次带着甚尔和小海胆一起来吧?到时候就让甚尔付钱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用不着去计算账单的费用了,多轻松! 想着甚尔不情不愿付钱的样子,五条怜忍不住要笑。 似乎恰是在扬起嘴角的那个瞬间,一束花突兀地来到了她的怀中。 要说没有被惊讶到,这绝对是假话无疑。五条怜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总觉得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来到了自己身边,直到花粉生涩的气味传入鼻腔,她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束普通的花而已。 或许也没有那么普通。满天星点缀在完美无瑕的浅粉色玫瑰之间,还有更多她说不出名字,但是色泽如此鲜艳,很像是交融得很完美的调色盘。 “送给你。” 拿着花的天满隼这么说。 五条怜很不争气地愣了两秒钟,这才抬手指指自己,像个笨蛋似的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肯定是被她的笨蛋反应逗笑了,天满隼抿着唇,眯起的眼眸中也漏出笑意。 “美丽的花送给美丽的人。” 说完这话他就害羞了,涨红着脸,习惯性的抬起手摸摸脸颊,大概是想要扯一下口罩吧,可惜现在他可没有带着口罩。 说实在的,五条怜也有点不好意思,心中不妙的预感更加强烈,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只好扯了扯嘴角,很小声地道了谢,接过她递来的花。 这还是第一次收到花呢……怎么偏偏是在今天、是在这个场合呢。 五条怜的心脏突突地跳得厉害,比起高兴此刻冒出更多的情绪居然是忧虑,简直是疯掉了。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决定不要再沉浸在负面情绪之中,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 “完全没法发现你是从哪里拿出花来的。”她决定开个小小的玩笑,“难道天满同学你还在简直当魔术师吗?” 他挠挠头,居然不否认:“算是一点小小的魔术吧。也要庆幸你看菜单看得很认真。” “是吗?”五条怜脸红了,抱歉地笑笑,“我太饿啦。” “五条你总是很坦诚呢。” “我嘛?” 难以置信。 她才不坦诚呢,只有天晓得她隐瞒了多少的心思,又说过多少的谎话。 但正因为只有天知道,所以在天满隼的眼里,自己大概真的只是一个很坦诚的形象吧。 “正是因为这样,”他喃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才……” 所以,怎样呢? 五条怜等待着他的后半句话,可他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摇头,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自言自语而已。 心脏又要不安地跳动起来了。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天满隼吃得也不多,结果还被餐厅的经理担心说是不是餐点不合胃口。没办法,只好解释说,是刚才去了很远的地方,路上有些奔波,疲惫感磨损了对美味的感知而已。 “看。”目送着经理走开,五条怜转头对天满隼说,“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很坦诚的。” 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破坏他心中对于自己的印象,但他依然只是笑笑:“我知道的。” 他知道呀…… 五条怜越来越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就算是抱有未知,天满隼依然开车送她回家了。 驶到家楼下,迫不及待地已想要想要回去,他却忽然叫住她。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他说。 五条的手几乎都快要握住门把手了,听到这句话才迟疑着收回。 “你是说帮你带作业的那一次吗?”她不打算装傻,但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机敏,“那次怎么了吗?” “虽然嘴上说没关系,但其实你等得很不耐烦吧?” 要不要撒个谎呢? 五条怜稍稍纠结了一下,选择回以一笑:“事到如今,还想再和我道歉吗?”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会说的。”他也笑了,“就算你和我客气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哟。” “啊是吗……”她感觉好尴尬。 天满隼似乎还沉在回忆里,望着车灯的方向。 “我还记得那天,车灯照亮了家门,也照亮了站在门口的你。你就像是很突然地跳入了我的视野之中。知道吗?其实我有点被吓到了,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你,但我看到你把一张便签纸匆匆地塞进课本里。 “后来我发现了那张便签纸,上面还写着时间。所以我想,你肯定等得很累了,所以才要把时间写下来,暗示着你有多么辛苦。五条同学一定是个很有趣而且很坦率的家伙,我当时这么想。 “可能就是在看到那张便签纸的瞬间,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吧。”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不止。 喜欢——喜欢——喜欢—— 身旁的这个人,很轻松地说出了“喜欢”。 或许他也不那么轻松,因为他整整等待了一天……不,不止一天。 他等待了很久,才将这句本该很简单的话说出了口。 但至少,他说出来了。与缩头乌龟的她截然不同。 该说是有点意外吗,还是震惊,又或者早就已经有了相应的准备?五条怜的心脏并没有跳动得那么快,相反甚至变得有点缓慢,粘稠的血液裹挟着乱七八糟的思绪游走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一刻都不愿意停歇。 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什么能够将“爱”说出口呢?不害怕这份心意弹到冰冷的墙上,就此变成碎片吗? 在道出心声的瞬间,他在想什么,又在渴求什么呢? 既然说出了爱,那所奢求的东西一定也是爱没有错。他如何能够笃信,自己就是可以给予他爱的那个人呢? 到了这一刻,心中最强烈的情绪,竟然是很可笑的困惑。五条怜艰难地抬眸,想要知道答案,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天满隼,只能望向车内后视镜。他们的视线在镜中撞在一起,片刻后又匆忙分开。 很糟糕的是,五条怜无法从他的眼眸中读到答案。 更加糟糕的事情当然是,她根本无法给出回答,就连简单的一个“我”字都说不出口。到底是什么扼住了她的脖颈,害她连呼吸都变得凝滞了呢? 沉默大概足够成为答案,但是否愿意接受事实,这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顾虑了。 五条怜觉得自己沉默了很久,久到车上的空调风都吹暖了冰冷的手指。她恍然意识到,怀里还抱着天满隼送给她的花束,沉重的分量压得手臂酸痛,生涩的花香气更是变得愈发刺鼻。她动了动唇,依然没能说点什么。 最后,是制造了这份沉默了天满隼自己打破了僵局。 “很晚了,你该快点回家了吧?不然家里人会担心你的。”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刚才的沉默根本不存在,也与僵硬着面孔的五条怜格格不入。真佩服他呢。 “我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再把你留到很晚了。” “……好。” 他送她到楼下。 来自头顶的视线还存在着吗?无暇顾及了。内心绝对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没有感觉到天满隼轻轻地捏住了她的手,只听到他说,如果她需要时间思考,他会愿意等待的。 真是……很大方呢。 而不坦诚的五条怜,除了“好”之外,给不出任何答案。 捧着花和巧克力回到家里,依然觉得大脑懵懵的。 家里是黑漆漆一片,她也不太想要开灯,只是远远地看到沙发上有一道更黑的影子。她想她应该说一句“我回来了”,即便影子只给了一声“嗯”作为回答。 果然,这种感觉还是太奇怪了。 捧着花站在玄关,五条怜有点不知所措。是不是该把花藏起来呢,但藏起来是不是更奇怪了?还有巧克力,该怎么处理呢,现在立刻马上吃掉吗? 根本来不及做出决定,沙发上的影子已经投来了目光,也一定穿透了昏暗的视野,看出了她很为难的表情。 “今天去哪里了?”甚尔问她。 五条怜磨蹭着走到客厅,话语也磨磨蹭蹭:“水族馆。新江之岛水族馆。” “跑去镰仓了,这么远?” “是啊。去看虎鲸了。” “你不是不爱去水族馆?” “他想去。而且开车的也是他。” 所以,没办法拒绝嘛。 五条怜相信自己这话说得没有歧义,可甚尔还是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声轻哼。 他生气了吗?或许吧。但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思索着一切有概率实现的可能性,于是她想到了。 她想,甚尔会不会是嫉妒了呢。 第149章 丢掉吧 好像,冒出了什么很了不得的念头? 五条怜在心里嗤笑着自己的幼稚。 甚尔这家伙,才不会为了她而嫉妒呢。 要是他真的冒出了这种多余的情感,只能意味着,他也同样…… 五条怜猛甩脑袋。有点想太多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任由疑惑在心中发酵,她把钥匙随手丢到桌上,巧克力也一起丢了过去,砸出很响亮的“啪”一声。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坐到了甚尔身旁。花香味一下子变得更加浓郁,甚尔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别过头去。 即便如此,玫瑰的气味还是钻入鼻腔,让他几乎想要屏住呼吸才好。 “还收到花了?”他小声嘀咕。 简单的问话被他说得很有种嘲讽的意味。至于内心是否真的满怀嘲弄,他也不知道了。 反正这话落在五条怜的耳朵里,意外得非常不让她喜欢。 “是啊。”她干脆也变得尖锐起来,权当是对他的复仇,“是我第一次收到的花呢,你要看看吗?” “不要。” “看看嘛。”五条怜硬是把花推过去。 “都说了,不要。” 他推开了几乎要怼到脸上的花枝,烦躁感翻了个倍。 话题最好赶紧从这束花或者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上转移走吧,至少他这么期待着,但是事情似乎并不那么顺心如意。只消停了两秒钟,她就又开始说起花的事情了。 “家里没有花瓶呢,怎么办?” 他连“嗯”都懒得说,只有五条怜一个人在自顾自说个不停。 “都怪我们从来都不买花。”她抚弄着花束,把粉色的包装纸碰撞出沙拉沙拉难听的声音,“以后要买一点吗?感觉很有意思。而且也很漂亮” “随便你。” “那,要把花放在哪里?干脆直接不拆来了,摆在桌上,可以吗?” “随便你。” 还是这样的回答。 说实话,五条怜很不高兴。她讨厌甚尔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是自己的事情那么不值得让他侧目一下吗? 沉默了很久,她又说:“……花,真的不看一眼吗?” “不看。” “很漂亮哦。” “就算这样我也不想看。” “巧克力你吃吗?我觉得是他自己做的。” “不吃。” “真的不想吃吗?” “你要我说几回你才信?” 他固执地别开脑袋,正如他说出的很固执的“不”,甚至不去看五条怜,于是她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唯一比较清楚的大概是,他今天态度怎么格外的差。 不会真的嫉妒了吧?但他有什么好嫉妒的——嫉妒自己收到了花和巧克力? 除了花之外,还有别的事情更值得嫉妒吧?她必须说出口。 “我啊,被乐队男告白了。” 不知不觉,她也沾染上了甚尔的口癖。 这个令人苦恼的现实,说出口时倒是意外得很轻松,大概因为倾听的对象是甚尔吧,尽管他并没有听得多认真——或是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认真。 “他说他喜欢我,因为在他看来我是个坦诚的家伙。” 听到甚尔轻哼了一声:“这不是很好吗?” “好在哪里?” “好在乐队男喜欢你。”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五条怜已然涨红了脸。真该感谢此刻昏暗的灯光,谁也看不清她羞耻到潮红的脸色,就连她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按在腿上的双手不知不觉攥得好紧,指甲抵在掌心里,留下难看的月牙形状,痛楚也被消磨得几乎不存在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顿了顿,“即便如此,他还是说出了‘喜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哦。” 依然是很简单的回答,但甚尔其实不想这么说的。 既然他不知道真正的你,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他知道你是怎样的家伙。 ——他是想要这么说的。 为什么没能说出口呢?好像没有特别的理由。 他就是不想说,否则就像是帮忙推了乐队男一把。他讨厌那家伙。 讨厌他很绅士地把车开到楼下去接五条怜出门玩,讨厌他们一起去镰仓的水族馆看了虎鲸,也讨厌他握住了她的手。就连这束花散发出的馥郁芬芳也让他想要作呕。 于是,一切厌恶都凝成冷淡的态度,变成了五条怜所看到的那个仿佛漠不关心的她。 为什么不在意一下呢,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 如果能够钻进甚尔的心里,那她一定能够知道甚尔全部的想法,可惜这种好事并不能轻松地做到。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冰冷得仿佛平安夜那晚立在小巷里的男人,诸多的未知消磨了他身上全部的温度,五条怜只感觉到难过。 倒是再多关心我一点啊。 倒是问问我的想法啊。 倒是不要给我敷衍的回应啊。 真想把这些话丢到他的脸上。 所以,真的这么做了吗?当然没有。 这么尖锐的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只可能将话语全都拢在心里,任由尖刺扎穿所有的心绪,于是情绪也搅和在一起,变成奇形怪状的一大团,最后变成酸唧唧的话语,被她艰难地说出口。 “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回应天满的告白。” 甚尔笑了——这大概是他在这个夜晚做出的最过明显的反应了吧。 “为什么不?”只是说出口的话语比想象得还要更具刻薄,“那家伙不是很好吗?他带你去了水族馆,也送给了你花,甚至连你想要得到的‘爱’也双手奉上了。还不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吗?” “我非要抓住这个机会干什么?” 甚尔没有说话,他的心中一度也没有答案。 或是已经猜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了,只是不愿意把话直白地说出口而已,正如过去的每一次。 这样的沉默却足够惹恼五条怜。 她发出了一声很奇怪的尖笑,惊讶地瞪着他,却根本看出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正如过去的每一次,她根本不懂这个男人。 只能予以质问。 “甚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来,绕到甚尔面前,像是要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倒是说啊。摆着一张脸给我看算怎么回事?” 甚尔依然别开视线,躲避着她尖锐的目光。 他知道的。 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五条怜不可能永远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即便有同类的这份相似维系着,总有一天,她也会从这个家离开吧。 或许今日,或许明日。有朝一日。 想到这个可能性让他烦躁,所以他从来都不去想这种事,仿佛只要不停地逃避,就能够无比顺利地从思维的漩涡中抽身而出,而他现在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乐队男邀请了她,乐队男一定喜欢她。而她也喜欢和乐队男混在一起,其中的意味一定很明了,逃避着不愿意去思考的未来就此迫近,强迫他必须面对事实,这就是为什么他无比烦躁。 最可笑的是,从看到车窗后头的乐队男的那一刻起,他居然已经烦躁了好几个小时。负面情绪累加在一起,变成高塔,最后轻易地被这束花与“他说喜欢我”击坠,变成一堆废墟,扬起肮脏的一片粉尘,他狼狈地压在废墟之下,几乎无法喘息。 “你非要我说吗?”他还是很平静的,“好,那我现在就说。” 说出口的话语真的是心中所想的吗? “你还是赶紧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吧。” 他该这么说吗? 根本来不及想到答案,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了。 “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会离开,就不要再浪费时间,像狗一样赖在我的身边了。” 沉默,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五条怜站在他的面前,难以置信。 她想,绝对是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了。但她无法问出笨蛋般的“你说什么”——同样的话,她才不要听第二遍。 她只是很惊讶,错愕到无法言语,翕动的双唇竟没办法挤出半点话语。不安感促使着她不停后退,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了花束的包装纸,挤压出难听的沙沙声。这恼人的声响彻底点燃了甚尔心中最后的一点愤懑。他猛地站起来,抓起花束,掷到窗外。等五条怜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经听到沙沙声坠往地面了。她慌忙去抓甚尔的手。 “你干什么!怎么能把花丢出去?” 要是砸到人了怎么办?这家伙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吧。 话语在空气中拐了个弯,落进甚尔的耳中,变成了其他的意思。他几乎是在咆哮:“你要为了那家伙送的花而和我生气吗?” 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为什么天满隼的事情要说个不停?真烦人。 传染性的烦躁一定爬到了五条怜的身上。她颤抖不止,连咒骂的话语都在战栗:“禅院甚尔,你这个疯子。” “你也没差。”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行,如你所愿。这就是你最满意的结果。” 五条怜一把抓起桌上的钥匙,冲出家门。沉重的“砰”一声,她合上家门。 然后是死寂。弥漫了一整晚的死寂。 如愿以偿。 她并没有回来。 第150章 自我憎恨 五条怜是冲出家门的,不理智的情绪还在大脑深处冲撞不停,撞得她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已然缺氧。 或许真的已经失去氧气了。在被甚尔这么说过之后,还能怎么好好地喘息呢? 她几乎快要窝囊地掉眼泪了,还好在几次深呼吸之后,情绪终于被重新压抑,只剩下悲戚感一点都没有消失,依旧盘踞在心口,根本消失不掉。 甩甩脑袋。还是别去想甚尔的事情了。反正就算是惦记着他,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也不会领情的。他尽知道说些把人推开的话,真讨厌。 五条怜在心里把甚尔骂了一百遍,这才终于走到了楼下。到处找了一圈,哪儿都没有找到掉落的花去了什么地方。 ……凭空消失了吗?搞不明白。 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空洞感的一部分大概是在为了消失无踪的花束哀悼——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平生第一次收到花。抛开那些情情爱爱的附加值不说,光是这个难得的“第一次”,就很值得珍惜了。 结果就这么被甚尔毫不留情地丢出去,还完全不见踪迹了。这家伙…… 新仇旧恨一起冒出来,气得五条怜牙疼。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把甚尔骂了个遍,甚至抬头瞪着那扇尚且敞开着的窗,仿佛这样她的怨念就能够顺利地传达到顶楼公寓一般。 这么理想主义的事情,当然是没有办法*实现的。但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这一抬头,她终于找到花束在哪里了。 毫不意外,花束并没有消失无踪——这么大一束花,就算是被砸得四分五裂,也不可能不见踪迹的。原来只是掉落在了绿化带的一颗杉树上,不巧还掉在了最顶上,如同圣诞树树顶的金色星星一样,注意到了之后才发现它原来如此瞩目。 是不是该把花束拿下来呢? 在这个问题上,五条怜纠结了五分钟——纠结这么久也真是有够不争气的。 思来又想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花束固然珍贵,但只是为了一束花而付出过多的精力和体力,好像有点不太值得。还是把怨念继续挥洒在甚尔身上吧。 这么想着,五条怜下意识往回走,几乎都要迈过楼下的大门了,才猛然想起了甚尔所说的话。 他说,她还是早点从这个家滚出去吧。 甚至用的措辞还是非常讨人厌的“滚”,还是搞不懂他在发什么疯……明明说了,不会让她走的,不是吗 五条怜久久地在门口停着脚步,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向前。 出门时忘记穿上外套了,冬末或是说初春的阴冷的风吹得她颤抖不止,她却没有感觉到多么冰冷,或许是因为内心的温度更低,以至于整个人都要与此刻的温度同化了吧。 从没有想过,许多年前的担忧会在今天实现,更想不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真是……糟透了。 依然在心里咒骂着甚尔,却有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她忍不住嗤笑自己的无能。 就算是被说成这样了也还是没办法真心实意地讨厌甚尔,她这家伙果然是像狗一样讨人厌吧。 抱着手臂,五条怜转身离开。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逐渐走到了热闹的地段,却花了很多时间才终于找到了空余的酒店房间,大概是因为她实在不专心,走着走着总忍不住回想着刚才的那段对话吧。 哪怕是将自己浸泡在了满池温暖的热水里,她也还在想着甚尔的事情。 想到黑暗里他的表情,似乎是狰狞得难看。果然是嫉妒在作祟吗,嫉妒着她得到了爱,而且收到了花束?应该不只是这样而已吧。 五条怜沉进浴缸底部,把自己的脸没入到暖水之下。心跳忽然变得很急促,脸颊也被捂得滚烫。只待了几秒钟,她就忍受不了了,不得不再次浮出水面,可仓皇的心跳还是停不下来,甚至连懊恼都一起追出来了。 她后悔了。她也该说出口的——应该把她的那份喜欢说出口,而不是像泄愤或是逼迫那样为他制造了很多的压力。 如果说了,甚尔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呢?或者是更加生气?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懊恼也没用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的她,是很无能的她。 她站起来,脱离这池暖水,赤脚走到镜子前,用手抹去镜面上的雾气,倒映出的苍白的人形是自己的模样。 这样的自己被爱着了。 这样的自己正在爱别人。 这样的自己真的值得给予爱,或是得到爱吗? 想到这里,五条怜匆忙呼了一口气,将吐息打在镜子上,于是镜面上的人形又被一团氤氲盖住了。 ……今天,应该不会回家了吧。 等待了三小时之后,家里依然空空荡荡。甚尔在心里下定了这个结论。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地去睡觉吧。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自嘲地在心里想,但还是僵持在原地,而那正是五条怜夺门而出的瞬间他所定住的姿态。 无法挪动脚步,鲜花的香气也锁在家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烦躁感是否还根深蒂固?也许是的。 尽管心跳依然缓慢,尽管呼吸早已平稳,但盘踞在心头的那些污浊的情绪根本没有消失,依旧如同满潮一般鲜明地存在着,所以他根本无法迈步向前,也无法做些别的什么。 真是可笑。 他在心里嗤笑着自己。 嗤笑想了太多的自己,嗤笑被她骂成是疯子的自己。 至于最可笑的部分,大概是,他真的快要变成疯子了。 都怪那个乐队男吧。 甚尔轻易地为自己的愤懑找到了出口。 怪那个不识相的乐队男,怪他多余地存在于自己与五条怜之间。怪他激起了没必要的情绪,怪他送来漂亮的鲜花,怪他导致一切的发生。 乐队男是罪魁祸首,才不可能是自己。 甚尔这么想着,烦躁感却成倍增加了——明明已经把责任推开了,不是吗? 大脑不停地在播放着三小时之前的事情,每一句话都重新在脑海中重新上演。 所以,后悔了吗? 他当然不可能轻易承认,于是看不见的悔恨感在心口发酵。 抬起头,能看到贴在冰箱上的照片,是他们在迪士尼乐园的合影——他们之间少有的相片。 照片上是一脸冷漠的自己和表情僵硬的五条怜。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不是什么擅长拍照的家伙。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却在今天一分为二,真是…… ……命中注定。 就是从那张照片开始,五条怜向未来迈去。高中、大学,她已经为选择好了未来。在他们之中,只有自己尚且停留在当下。 总有一天会被她抛下,不可能共同沉沦。他有这种预感。 因此感到了,所以今天才成为了她口中的“疯子”?也许真是这样没错。 甚尔不愿意再去想了。僵硬的脚步也终于能够迈出。他钻进房间,比起眼睛,决定什么都不再想了。 这一晚当然是没有睡着。好不容易发酵出一丁点的睡意,马上就被禅院惠打乱了。 “阿怜去哪儿了?”一开口就是他不爱听的话。 甚尔挠挠脑袋,烦躁感又回来了:“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这是实话。要是他知道,现在就不会露出一副烦闷的表情了。 小海胆有点失望:“好吧……那谁送我去幼儿园” “你自己不会去的吗?” “阿怜说不安全嘛。” 阿怜……又是阿怜。 在没有五条怜存在的这个清晨,她的存在感倒是意外得很是强烈呢。 甚尔轻哼一声,终于从床上坐起来了:“你是想要我送你去上学,对吧?” “嗯!” “行吧……” 真没办法。 其实完全提不起干劲,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最好还是照着干吧,否则到时候还要多出一只麻烦的小海胆得哄,他的日子就别想消停了。 下定了决心,甚尔总算是磨蹭着从床上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禅院惠忽然笑个不停。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只是自顾自地跑走。 真是……和五条怜一模一样。 这念头一冒出来,昨天的记忆也突兀地回到了心里,那些烦躁也好郁闷也罢居然也齐齐变得鲜活起来,真让人觉得麻烦。 套上外套时,小海胆终于跑回来了,手里拿着折叠式梳妆镜,显然是从五条怜的房间里拿来的。 “看,爸爸!”他踮起脚,努力地举着镜子,“现在我们的发型一样了!” “啊?” 低头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翘,看起来确实是小海胆同款。 换做平时,他大概已经笑出来了。可现在实在不是什么想笑的心情。他用手盖住镜子:“不要乱拿阿怜的东西。” “哦,对。”小海胆还是笑嘻嘻的,“她会生气的。” 生气……是了,昨天的她应该就是很生气的样子吧。 他们两个好像总是很擅长把对方惹毛,像是扭打在一起的野狗,非要把对方狠狠地咬出血不可。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想想还是觉得郁闷得很,甚尔抬手抓抓头发。 “别把头发梳好呀!”小海胆匆匆忙忙制止他的行动,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否则阿怜回家之后就看不到了!” “……” 阿怜可能不回来了哟。 真想这么告诉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缺少的一抹深蓝色 阿怜可能不回来了哟。 甚尔真想这么告诉禅院惠,但这话果然一点都说不出口。 一旦把话出来,就好像事情将要成真。甚尔并不那么愿意她真的不回来,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禅院惠“哦”了一声,倒是没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肯定也没有发现他异样的表情,点点头,把镜子摆回去之后,就拉着他的手出门了。 送小屁孩到幼儿园,然后独自回家,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干脆躲在房间补觉。 即便是在白天的睡眠,依然虚浮得像是根本不存在那样。他到底睡着了吗?说不好。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恍惚之间似乎能够看到五条怜的影子,但并非是她笑着的模样,而是连视线都冰冷得僵硬住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 是在对什么不敢相信吗?对他昨天所说的话吗? 一旦想到“昨天”这个概念,与昨天有关的回忆也统统冒出来了。于是他更加不愿意去想,索性用被子蒙住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够隔绝掉所有的思维了,但还有一个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 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明明对待别人时从来不这样,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以那么愤怒的态度面对五条怜的,理智却很不是时候地崩了线。可惜说出的话没有多少挽回的余地,事到如今再服软似乎也来不及。 既然如此,干脆什么都别做了。 甚尔往被窝的更深处钻进去,又变回了出租屋时期的寄居蟹状态。 睡到下午,去接小海胆放学,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在幼儿园里玩的游戏,连敷衍的回应都给不出来。真想象不出经常接送他的五条怜平时是怎么做到事事都能给出回应的,一定是因为她已经修炼出了很了不得的哄孩子的本领吧。 “所以阿怜回来了吗?”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小海胆又问起这件事了,简直是措手不及。 “还没。”甚尔挠挠头,“你别老问她的事情。” 他的反应当然让小海胆很困惑:“为什么不能问?” 甚尔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更加烦躁了:“反正你别问。” “哦……” ——今天的爸爸很凶呢。 她肯定在惠的小脑瓜里刻下这种印象了。 愧疚感是否因此作祟了?不好说。 回到家之后,甚尔就任由他一个人玩去了,也无所谓他到底是在追着丑宝跑个不停,还是扒在客厅的桌边画画。 漠不关心的状态在禅院惠拽着他的衣袖时才终于消失无踪的,他听到这孩子又开始“爸爸”“爸爸”地叫自己了。 “干嘛?”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足够有耐心。 “我蓝色的油画棒去哪里了?” “啊?” 莫名其妙的问题。 甚尔望向客厅的茶几。上面摆着禅院惠从昨天就开始进行的大作,油画棒散乱在周围,还有几片粉色的玫瑰花瓣,说不定是昨天掉下来的。 昨天……又是“昨天”。 甚尔迫使自己不要想太多,注意力就这么全部来到了禅院惠的这幅画上。 不得不承认,小海胆的画工着实一般,绘画主体也实在不明,大概是某种深海之下的城市吧。城市的主体已经差不多画完了,就差周边的一圈海水,也难怪他急着要蓝色的油画棒了。要是缺少了这一抹蓝色,画面就不再完整了。 “我到处都找过了,偏偏蓝色的油画棒不见了。”小海胆看起来有点着急。 “是嘛。”他还是没那么关心油画棒的事情。 “爸爸,你知道我的油画棒去哪儿了吗?” “我哪里知道……啊。” 粉色的花瓣不经意间闯入视线,虽然恼人,但确实让甚尔想起了一些什么。 想起五条怜昨晚回家的时候,把钥匙和花一起放在了桌上。离开时,又一把扫过桌面,把钥匙摇晃出很刺耳的声音。 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吧——就是在那时候,她把桌上散乱的油画棒也一起拿走了。 破案了。 “是阿怜拿走了。” “哦——”小海胆了然般点点头,轻快地站起身来,“那等阿怜回家之后,我就能接着画了!” 然后就欢欢喜喜地跑走了,根本没有发现甚尔欲言又止的模样。 啧……话题这又不绕回来了吗?又回到五条怜大概不会回家的这件麻烦事情上了。 甚尔轻轻咋舌。 不过嘛,一根油画棒而已,又不是什么必不可少非它不可的东西,大不了明天再买一盒全新的给惠好了。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进了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通话界面,五条怜的名字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真是有点刺目。 比起买盒新油画棒来,更简单的方式就是让五条怜把蓝色油画棒换回来——只要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真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唉……” 叹着气,甚尔又把手机收回去了。 在接下去的三小时中,他拿出手机的次数不计其数,甚至一度编辑好了短信,写的当然是和油画棒有关的事情,可是最后也还是没能发送出去,“草稿”二字看起来比“五条怜”这个名字还要尖锐,他干脆闭起眼,什么都不看了。 说到底,争吵就是这么一回事,总要有一个人率先后退一步,针锋相对可换不来好结果。甚尔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成为那个率先后退的人。但油画棒或许可以成为他的台阶。 第无数次掏出手机。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了,睡意当然是一点也没有。甚尔还在盯着短信的草稿,输入光标一跳一跳的,同样有点过分醒目了。 难得的台阶,要踩下去吗?还是任由事态正常发展下去,然后变成他也无法预见的模样? “无法预见才最麻烦了……” 他可不喜欢“未知”。 似乎下定决心了。 甚尔按下发送键。 「Toji:惠的油画棒被你拿走了,回家的时候记得带过来。」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跳出“发送成功”。恰是在同一个瞬间,玄关处传来了一点动静。 极其细微的声音,几乎要从耳边掠过的动静。 起初是很光滑的声响,一定是钥匙滑进了锁孔里,随后紧跟着缓慢的“咔”,锁芯被转开了。门推动时的声响微弱到根本听不见,脚步声也消失在一片寂静中,回过神来,只剩下门扉合拢的声音了。 甚尔打开灯,与蹑手蹑脚的五条怜一起立在灯光下。可恶的沉默伴随着暖橘色的灯光洒在肩头。五条怜心虚地挪开视线,忽然很想躲进影子里,像是老鼠那样。 真是……太丢人了! 为什么要回来呢?说实在的,五条怜也不知道理由。 大概是因为酒店的床睡得一点也不舒服,也可能是课本和书包全都放在了家里害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办法去学校,更可能是离开了那个住了好久好久的壳之后,其他什么地方都显得像是褪色一般无趣。 所以就偷摸摸地跑回来了。 至于回来之后该说点什么呢?又要如何面对甚尔呢?这些问题,她一点都没有想过。 按照她的计划,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她回到了家。到时候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问题的解法肯定能够出现的——完全是乐观主义者才会有的想法,明明她从来都不是什么乐观主义者。 想得很完美,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玄关处就被甚尔逮了个正着。果然丢人透了。 她压根没脸去看甚尔的表情,也不想知道他会说什么。要是能够逆转时间,她绝对不会再在这一刻踏进家门了——绝对会选择凌晨再回来的嘛! 沉默僵持了很久,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最后还是甚尔打破了僵局。 “来还油画棒?” “……啊?” 居然不是质问她为什么回来吗?……不对,油画棒是什么事情? 五条怜茫然地眨眨眼,总算抬头看他了:“什么油画棒?” 原来她完全不知道油画棒的事情啊! 甚尔有点后悔提到这件事情了,赶紧补上一句“没什么”,不知道算不算是真的挽回成功了。 大概是没成功,因为他们之间又陷入沉默了。 “我、我是过来……”还是得给自己找个理由才行,“我来拿书包。还有课本。” “哦。” 甚尔一动不动,依旧像个讨厌的雕像那样立在眼前。五条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磨蹭着绕过他,走进房间,看也不看就抓起了包。在一片无声的寂静之中,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咚咚咚咚地就回到了玄关处。 “那……”她停住脚步,“我走了。” 说着要走,为什么脚步偏偏迈不出去呢? 五条怜在原地停了好几秒,始终无法向前。 果然,还是不想离开。 在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转过身去。恰是在同时,甚尔也抓住了她的手腕,意料之外的巨大力量让她踉跄了一下,跌进他的怀里。 真是……不像样的拥抱呢。 但没关系。 “别走。” 他会把这句话说出口的。 第152章 裂缝终究会愈合 又是咚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却不是脚步落在木地板上闹出的动静了,而是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鼓动的声响,如此响亮,几乎要让她认为地球都将就此停转,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无法停息了。 ……可恶的心脏,这时候倒是不要这么没骨气地跳这么块啊! 五条怜恨恨地在心里这么想着,满怀不满的念头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她一点不爽。她不情愿地拧着身子,挣扎着想要从甚尔的怀里离开,偏偏他结实的双臂在这时候派上了恼人的用场,居然怎么都挣脱不开,害她只能很窝囊地贴在他的胸前。鼻子也绝对被他的胸膛撞到了,否则怎么可能会变得如此酸涩呢。 “别走。” 他还是重复着这句话,听着这叫人有点……心软了。 不行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心软呢——她,五条怜,可是一贯很有骨气的家伙啊! “是你让我走的,现在又让我留下来吗?” 是生气了吗?她说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连牙根都酸得难受。 她忍不住继续追问:“禅院甚尔,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不满。” “那……就是你讨厌我,讨厌到根本不希望我留下?” 似乎感觉到怀抱收紧了一下:“……怎么可能。” 所以,他真的不讨厌她吗?既然如此,讨厌的反义词又该是什么呢?五条怜觉得自己应该能够知道答案的,只是这个怀抱让她脑袋都变得空空如也的了,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到,只剩下了空洞的茫然,在心中鼓动不息,仿佛连一秒钟的停歇都不愿意赏赐给她。 沉默着,五条怜低下了头:“那就告诉我吧……甚尔,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除非他把心中所想的尽数吐露,否则在她的眼中,他将永远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是无法理解的存在。 但是,她渴望理解他,渴望知晓他。尽管这份“渴望”显得有些不齿,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 “你不该对我说出那种很过分的话。”五条怜垂下眼眸,咬着唇,“我很生气。” “……我知道。” “现在不是你抱一抱我,对我说出‘留下’就能弥补一切了。” “这我也知道。” “那你倒是说点什么呀!” 该说点什么呢?甚尔也不知道。 能感觉到怀里的她战栗不止。她肯定很生气,这也难怪。 “我只是一直觉得,你会离开。想到你会和乐队男离开的可能性,我觉得——怎么说呢——难以接受?所以说得很难听。” “你就是嫉妒了吧?” “是吧。” 或许真是这样。 甚尔依然无法摸透昨天的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唯独有一点他很清楚。 “这不是让我满意的结局。” 五条怜从这个家里离开,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所以他要紧紧地抱住她,仿佛害怕她将要溜走。 其实呀,她根本不会走的。 在甚尔抱住她的那一刻起,五条怜就下定决心了,她一定不会离开这里了。 这番真心话,真的会说出口吗?才不会。 她才不要那么轻易地原谅甚尔。 “既然后悔了的话。”她故意说得慢吞吞,“那你和我说对不起。” 甚尔想也不想:“对不起。” “真心一点!” 居然还要真心一点……再真诚的话,他说不出口啊。 甚尔梗住了,话语卡在喉咙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对不起”说得更加真诚。 要不干脆丢掉脸面,对她进行一个土下座吧?那样会不会太夸张了? 五条怜还在催着他:“你快说呀。” “好吧好吧……”还是卖掉一点尊严吧,“五条大人,请你原谅我。” “五条大人……什么东西。” 她笑了——笑了总归是一个不错的迹象吧? 听着她噗嗤的笑声,甚尔也有点想要扬起嘴角了,但心中依旧沉重的情感压得他没办法露出那般轻快的表情。 他想做的,只有仅仅抱住五条怜,感受她的呼吸和心跳,还要偷笑时耸动的肩膀。 与她有关的一切,他现在全部都想要紧紧抱住。 “阿怜,你是名副其实的‘人’。” 他喃喃着说。 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野狗,当然也不是他最骄傲的赛马,而是他喜欢的…… “嗯。”她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知道了什么呢?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呢。 不过,这样也很不错吧? 他曾奢求过当下的时间不要继续,不止一次,包括现在。 蓝色的油画棒,最后还是回到了客厅的茶几上。禅院惠醒来就发现五条怜回来了,一手抓着丑宝,笑着扑进她的怀里,被她故作嫌弃地说不要把丑宝一起带过来,实际上却还是紧紧的拥抱着他,看来根本不嫌弃丑宝的存在嘛。 至于海底城市的绘画,第二天就顺利地画好了。五条怜举着这幅画看来又看去,怎么看都觉得好满意。 “不如把这幅画裱起来吧,就挂在玄关好了!怎么样?”她转头去问甚尔的意见,“天满家的玄关就挂着他的儿童画哟。” 甚尔冒出了一点小小的不爽,但他决定装傻:“天满?” “就是乐队男啦。” “你还去过他家?” “高中送作业的时候去过嘛。”说着,她的眼眸又狡黠地眯起来了,“咦——甚尔又嫉妒啦!” ……什么呀。 甚尔扯扯嘴角,无话可说,而这份沉默落在五条怜眼里,毫不意外地变成了他心虚的证明(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嫉妒的话就直说哦,不要遮遮掩掩的!” 她挨过来,故意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这么说着,像是个奇怪的警察之类的人物。 “否则你又要对我恶语相向了——我会生气哦!” “才不会嘞。” 甚尔一掌把她推开,没想到下一秒她又缠到禅院惠身边了,一大一小凑在一起,当着他的面说起悄悄话。 “男人的嫉妒心还真可怕呢!”她揽着小海胆的肩膀,故意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千万不要学你爸爸的这幅样子哦!” 小海胆望望他,一脸茫然:“爸爸的这幅样子是什么样子。” “很讨人厌的样子。” “屁。”甚尔不满的抱怨插进来了。 五条怜板起面孔:“这种脏话也千万不可以学哦!” ……懒得理她。 他暗自心想着,顺便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是时候应该扯开话题了。只是话题来来去去,好像还是没有办法从乐队男的身上扯开。 “所以,你回复乐队男了吗?” 对于这件事情,他果然还是特别特别在意。 五条怜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哦,你说天满那边呀?还没有回复呢。”她撇撇嘴,有点无奈,也可能是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打电话呗。” “直接打电话拒绝吗?难度也太高了吧。你这种绝情的家伙也许比较适合这种方法,但我是绝对不行的。”五条怜抬起手,比了个巨大的叉,“所以我拒绝!” “那就发短信。” “这不是更没礼貌了吗?不行不行。我都说了,我又不是你。” “啧——” 总感觉五条怜今天明里暗里都在贬他,就算是个迟钝的笨蛋也该感觉出来她的恶意满满了。要不是想到吵架那天全都是自己理亏,现在甚尔绝对已经抓住她的脑袋晃个不停了,哪儿还能放任她说个不停。 当然了,正如刚才所说的,他理亏嘛。 所以甚尔只是耸了耸肩,什么多余的抱怨都没说了,只余下五条怜一个人絮絮叨叨纠结个不停。 “你说,我要不要干脆不说了?沉默也是一种答案,你说对不对。” “没礼貌。”被他逮到反击的机会了。 “什么嘛……好吧,可能确实有点没礼貌吧。我不否认这一点。” 五条怜轻轻叹气。 虽然在以玩闹的态度讨论着这个问题,但其实她真的很苦恼。她可不是什么擅长拒绝他人的家伙啊。 更何况,需要拒绝的对象还是那位人很好帮了他很多的天满隼……呃啊啊,更麻烦了! “我还是面对面和他说吧!”她下定决心了,“面对面确实会很尴尬很丢人没错,可没有比这更礼貌的办法了!” “是嘛。”看她这副表情,甚尔就想笑,“那你还得专程再约他出去一次?” “这倒是不用。” 明天正好有乐队的演出——频繁的演出频率让五条怜开始相信自己的签字海报马上就能引来升值的那一天了。 等到演出结束之后,就和天满隼说清楚吧。 五条怜暗自下定了决心。 本以为甚尔对这件事会漠不关心的,没想到临到出门的时候,他才迟迟地说,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 “你去干嘛?”五条怜忍不住问,“你不是最讨厌摇滚了吗?” “我只说我不喜欢,没有说‘最讨厌’。” ……强词夺理,可惜无法反驳。 所以,最后甚尔还是跟着一起去livehouse了。 第153章 她的愿望可不要实现 带着甚尔一起来到livehouse,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展开,倒不如说刚迈出大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你真要去呀?”她像个听不懂人话似的笨蛋那样反复确认,“不喜欢摇滚的话,摇滚乐队的演出会显得很难熬哦。” 这么说倒也没有她自己有多么中意摇滚的意思。 “无所谓。无聊的话,我也有办法打发时间。” 甚尔说着,晃晃手机,看来手机里的台球游戏就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最佳利器没错了。 五条怜无话可说。 没办法,就带着他一起去livehouse吧。 到得有点太早了,livehouse里一个人都没有,舞台自然也空空如也。吧台的工作人员和五条怜认识,笑着吐槽她实在是来得太早。 “不会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吧?”对方开起玩笑,“毕竟五条你也算得上是乐队的忠实粉丝了嘛。” 五条怜只能尬笑:“啊哈哈……忠实粉丝什么的……” 要知道,过了今天,她绝对不会踏进这间livehouse——甚至连整个下北泽她都没脸走进来了! 当然了,此刻还只是“今天”,所以还能好好地立足在livehouse里,也只能腆着脸问问对方天满隼在哪里。 “有事要和他说一下来着。”她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当蹩脚的借口,“实不相瞒,还挺着急的。” “是嘛?他应该已经在后台了。要我带你去找他嘛。” “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哈哈哈。” 五条怜发出一连串的尬笑,感觉自己的尊严都快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从没有比此刻更加庆幸自己来了这儿好多回,否则可就真的需要劳烦别人为她带路了。 带着这抹相当不自然的笑容,她一路挪到了后台的入口处,不经意间回头,才发现甚尔紧紧地黏在身后,很像是一只奇怪的大型犬。她吓了一跳——真正实现了物理意义上的原地跳起。 “你跟着我干嘛!” “你态度好差啊。”甚尔看起来不太开心,“不需要我陪着你一起去壮壮胆吗?” “不需要!我才不要带着你一起过去呢!”五条怜瞬间涨红了脸,“多怪呀!” “……” ……居然说他很怪吗? 甚尔丝毫没有意识到,五条怜的这句“怪”所指的其实是即将面对的这整件事,而不是在针对他。 但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他越想越觉得不服气,拽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总不可能是事到如今才开始嫌弃我了吧?”他撇着嘴,“我不是那么拿不出手的男人吧?” 怎么还和那不拿得出手搭上关系了? 五条怜越来越搞不懂甚尔在想什么了,但不需要怎么多想的现实大概是,这家伙绝对又嫉妒心大爆发了。 既然如此,还是顺毛摸摸他吧。 这么想着的五条怜,当真像是摸狗似的抬手压在他的头顶上,用力搓了好几下。 “乖啦乖啦。”好吗,说出口的安抚也像是在哄小狗,“没觉得你拿不出手,只是不想经历糟糕的修罗场事件。就让我一个人来面对狂风暴雨吧,好不好?” 甚尔推开她的手:“在哄小孩吗你?” 五条怜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否认:“没有啦。” 明明就是在哄小狗嘛。 “你就在livehouse里随便玩一会儿好了,我马上就能搞定的。”她甚至冲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像是在鼓励自己,“放心!” “行吧行吧。”甚尔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辩驳的余地了,只好摆摆手,“你去吧。” 五条怜冲她咧嘴一笑,身影消失在了通往后台的大门。空落落的感觉倒是没有,甚尔只觉得莫名得不太自在,耸耸肩膀,无聊地绕着livehouse打起转来,一眼就看到了进门处挂着的白板,很*俗气地写着“留言板”这几个字,还贴了好几张便签纸,密密麻麻地盖住了整块白板。他随意地扫了几眼,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五条怜的留言。 「希望乐队越来越好!——Ryo」 还加上了署名,真的担心别人不会认出她的留言呢——虽然便签纸上的其他人都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大概也只是在有样学样吧。 希望乐队越来越好……什么破心愿嘛。 要是乐队真的变得足够有名了,她说不定会成为“无法得到的爱恋”而被写进歌曲里,或者是成为乐队男上八卦节目时透露的青涩情事吧。但五条怜写下这个愿望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这一层——那时候乐队**本没告白嘛。 甚尔轻哼一声,从下方的小桌子上也抽出一张便签纸,脑子一热,写下了“希望某人的愿望不要实现”。 写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写得好像有点不太妥当。 要是一语成谶,害得她所有愿望都实现不了怎么办?以她的小心眼,绝对会怨死自己的。 想来想去,还是撕掉便签纸,又写了新的一张,愿望也被更正成了“希望某人的某个愿望不要实现”。 写得足够精准了,摇滚之神应该也能听到他的心愿,好好地替他落实了吧? 想了想“摇滚之神”这个概念,甚尔忽然忍不住想笑,动手在便签纸背后滚上了三道点点胶,贴在五条怜的心愿便签纸的正下方。 “你在干嘛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望去,果然是五条怜。 她看起来好像和刚才没什么区别,也见不到太多的落寞或者悲伤——是了,为什么要奢求她看起来不一样呢。 “没干嘛。”甚尔轻巧地否认着自己刚做的坏事,“你那边搞定了?” “嗯……” 一旦开口,她的失落感就冒出头来了,叹气个不停,看起来真是有够扫兴的。甚尔拍拍她的后背,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让她振奋起来。 “天满同学真的是个超级大好人……我感觉超对不起他的。”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因为他根本不怪我,是个超级大好人啊。” “……所以,这有什么好怪你的。” 甚尔果然一点都搞不懂她的想法。 “不喜欢又不需要什么理由。”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反正我们快走快走。”五条怜推着他的后背,“我一秒钟都不好意思待在这里了!” 甚尔故意顿住脚步,变回了烦人的雕塑模样,话语之间也带着一点笑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家伙,绝对又在拿她的痛苦当做小零食了。真是有够过分的。 “……懒得和你说了。”她气恼地梗着脖子,使尽全力努力推着他往前走,“走啦走啦!” “好吧。” 甚尔装出一副罢休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却带着几分得意的既视感。 不管怎么说,总算能顾摆脱不顺遂的恋情,也能够逃离令人无比尴尬的livehouse,绝对算是大好事一桩。直到走到车站,五条怜才猛松了一口气,还是耷拉着面孔。 “这么不高兴干嘛。”甚尔不满地撇着嘴。 五条怜当然是想也不想予以否认:“我有不高兴吗?” “你没有吗?” “没有。”她还是嘴硬,“在想事情呢。” “在想什么?你可别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想点高兴的事情。” “高兴的事情……啊!油画棒!” “和油画棒有什么关系?” 甚尔感觉她的脑子搭错筋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表情确实是在一瞬之间明媚起来了,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度让人搞不懂她怎么会发生如此鲜明的变化。 嗯。有种不妙的预感冒出来了呢。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便听到她发出了得意的窃笑声。 “看起来凶巴巴的甚尔先生也是向我示弱过的呢,对不对?”她笑眯眯地模样看起来更加气人了,“就是油画棒的那一次啦!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在甚尔僵硬的目光中,五条怜相当做作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甚至还翘起了小拇指,咔哒咔哒把按键按得好响亮。 “嗯——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惠的油画棒被你拿走了,回家的时候记得带回来’。甚尔你是这么说的耶!” …… 后悔了,早知道那时候就不服软了。 甚尔可没有想到,自己制造的台阶,会在今天把自己绊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越想越觉得受不了,他干脆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要挟着她快点删掉短信。但五条怜怎么可能会听呢。 “放心吧,我待会儿就找个打印店,把这条短信打印出来,裱进相框里挂在卧室的墙上,每天都看上五百遍——这可是甚尔先生难得的示弱时刻呢!”她晃晃手机,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珍宝,“你说是不是?” 甚尔都懒得搭理她了,但还是得说:“快点删除。” “才不!我可是要……唔!”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甚尔忽然凑近过来。还以为是要抢走她的手机,五条怜慌忙把双手藏到背后,似乎这样就能够抵御这家伙的入侵了,可他根本没有停下,伸出的双手并未探向手机,却捧住了她的脸。 甚尔低下头,吻在了她的唇上。 第154章 firstkiss 很柔软的,带着一点温暖的亲吻,在这个略带寒冷的夜晚落下。 在这一刻,五条怜以为自己会想起高中时期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少女漫画,顺便想起里面的烂俗剧情桥段,但是没有。或者是在心中浮现起一大堆的粉红色泡沫,可这也没有发生。又或者,她会紧张到忘记呼吸?不好意思,她的呼吸意外得非常顺畅,顺畅到可谓与平常无异,甚至有点太过自在了。 也就是说,上述一切她自认为的紧张或是忧虑,全都没有发生。 如果一定要说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的话……她其实只嗅到了甚尔身上的气味,一如既往是和自己很相似的气息,却在此刻很浓烈地朝自己扑过来,好在依然带着柔和的意味。所以,尽管来得突兀,但并不怎么让她觉得害怕。心跳倒是很不争气地在一瞬间之内变快了很多,思绪也紧随其后,跌进一片空白之中。 该做点什么才好呢,又应该注视着什么呢?是该想少女漫画的主角那样闭上眼,还是傻兮兮地瞪着制造出浪漫氛围的甚尔?想不好……不对,她的知觉和意识去哪儿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忽然好紧张,随即才冒出一点咒骂的心情。 可恶,如果她有过接吻的经验就好了,否则现在怎么会手足无措成这样!可恶的甚尔……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很快,五条怜就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甚尔确实是故意亲吻她的,因为当她的理智终于归位时,甚尔已经重新站直了身,而藏在背后的双手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这家伙居然悄无声息地拿走了她的手机。 ……不妙! 五条怜“啊啊啊”地朝他扑过去,脸颊早已涨得通红,但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甚尔这个混蛋把她的手机抢走啦! “快还给我!”什么形象都被抛到脑后了,她跳起来想把手机夺走,“快点!” 甚尔扬着计谋得逞的笑,故意把手举得好高,就连话语的尾音也被扯得好长好长:“才——不——哟——” “是幼稚鬼吗你?快点还给我啦!” 他摁住五条怜的脸颊,硬是把想要凑过来的她推开了,嘴上漫不经心地说::“等等就还给你。” 甚尔所说的“等等”,所指的当然是打开收件箱、点开短信、按下删除的这段时间——貌似比自己宣称的“等等”稍微久了那么一点呢。 等到“删除成功”的提示从屏幕上跳出来,他总算心满意足了,扬起计谋得逞的坏笑,非常贴心地亲自把手机送回到了五条怜的手中,当然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她的惊声尖叫,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仿佛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收件箱收件箱收件箱……短信没有啦! 不得不说,最珍贵最宝贝的短信就这么化成了消失无踪的数据,这件事情确实有够恐怖的。 “你怎么这样!短信被你删了?” 他习惯性地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对啊。” “对你个头啦!”她高声控诉起来,双颊涨得更红了,气到发梢都在发抖了,“居然用这种狡猾的手段,你这个……可恶,你利用我!” 甚尔依然笑得自在,甚至还能轻松地摊开双手呢:“只是使用了一些合法的手段而已。你有意见吗?” “意见……哼。” 五条怜别开脑袋,好像生气了。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是真心的?你就是在利用我没错吧。” 一下子就被戳到了问题的痛点。 这下甚尔好像不太能笑出来了,舒展的姿态瞬间收回壳里,别扭地折起肩膀,就连双手都收进口袋里了。而五条怜似乎还不依不饶,一会儿扯扯他的衣袖,一会儿绕到他面前,板正的目光时刻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像是要以此看穿他的真实想法似的,真是恼人的家伙。 没办法,还是坦白吧。 “……是真心的。” “咦——?”五条怜歪过脑袋,开始装傻,“你说什么是真心的?” 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见好就收。 甚尔无奈叹气,虽然真的还想再接着逃避,可她的目光如此真挚,害得他无处可躲,只能承认了:“刚才的吻是真心的。” 于是她笑了:“那就好!” 看来,她一点都不打算接受他的任何谎言呢。 叹气声瞬间变得更加夸张了,甚尔推推她的肩膀:“得到答案了,还要赖在我面前不走吗?不打算回家了?” “要走了要走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却一点也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噙着一抹微妙的微笑看着他,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反正,肯定是些很无聊的事情。 很忽然的——其实也没有那么忽然。 在天与咒缚给予的绝佳视野中,五条怜的一切行动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那样清晰。所以甚尔能够看到她踮起脚尖,微微前倾着身子,向他靠近过来。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温热的脸庞几乎要擦过他的颧骨,但最后真正落在脸颊上的,是她的双唇。 她也亲吻了自己,但吻在他的脸上。 可能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吧,或者只是纯粹地渴望怀抱,她扑进他的怀里,把脸藏在他的胸前,根本看不到她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否在笑或者怎样。 总不可能掉下眼泪吧,他想。这家伙才刚刚占了自己的便宜呢。 甚尔任由她抱着自己,也任由她说:“我呀,喜欢甚尔。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很久之前吗?那是多久之前? 甚尔很想问她,但在这一刻,他忍不住反思的果然还是自己,思索着自己的爱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有点想不起来了,所以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最糟糕的回应了,没有之一。 但没关系,五条怜没有那么介意。 “那甚尔喜欢我吗?”她只会追问他。 甚尔耸耸肩膀,装出了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算是吧。” 这下就让人有点不高兴了。 五条怜抬起头,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故意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像只河豚。 “‘算是吧’算什么意思?” 河豚板起面孔,实在不像样。甚尔差点笑出声来。 “算‘喜欢你’的意思。” 今日份的脸红额度绝对已经用完了,在听到甚尔这句话的当下,五条怜居然没感觉到害羞或是夸张的信息,盘踞在心中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很纯粹的“释怀感”。 是的,释怀了。 所以甚尔冒出了丑陋的嫉妒,所以甚尔亲吻了她,所以甚尔要欲盖弥彰地删除短信,这全部都是因为甚尔喜欢她呀! 而自己的那份爱意,尽管一度不安地飘飘忽忽,此刻也终于落到了实处。她想松一口气,也想握住甚尔的手,但结果最后什么都没能做出来。 她还窝在甚尔的怀里,一动都不想动呢。 甚尔也耐心地任由她继续在身边赖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拂过她落在背后的长发。 冷冷的,带着一点夜晚的冷意。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还只是一个麻烦的小屁孩,望着自己瑟瑟发抖,头发也短短的,是看起来很乖的妹妹头。他无数次觉得她长大了,又无数次觉得她还只是任性的孩子。 就像现在,他也觉得她很任性。所以要摸摸她的脑袋,以免她得意过了头。 “别忘了。”他也必须提醒她,“我比你年长了很多。” “我知道的。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终于舍得站直身子,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甚尔猜想她一定会说“因为我喜欢你嘛”,不过她却没有这么说,反倒丢出一句“因为你喜欢我啊”。 “知道嘛,甚尔。”她竖起一只食指,在半空中晃来又晃去,像是要把此刻的空气彻底搅乱,“你早就暴露了。” “乱说什么?”懒得理他。 “从你开始嫉妒天满同学的时候就已经破绽百出了哟。” “那你也没差。” “怎么可能——” 她倔强地与他顶嘴,一如既往。 渴望现在的时间不要停下。拥有这种想法的甚尔自己,也是一如既往。 车站早就在上一个街口错过,但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情,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暂时还没想好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可就算是稍稍绕点远路,最后也一定能够回到家吧。 情人节早已过去,风里还是有着花香的气味。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鼻尖都被冻得发冷。 “喂,甚尔。”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唤他。 “干什么?” 五条怜保持着神秘的沉默,松开他的手,往前蹦跶了几步,轻快的步伐像是兔子在跳。就这么跑远了些,她才转身看他,一如既往笑眯眯的表情,不知道在谋划着什么狡猾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那么狡猾啦。 “我们去约会吧,甚尔!” 第155章 少女漫特有情节 如果此刻是在情人节之前,那么五条怜和甚尔大可以凑在情人节这一天好好地进行一次约会,只可惜情人节那天完全在争吵中度过了,更糟糕的事情是,本该象征着浪漫的那个节日实在没有怀念的价值,甚至让人不愿意再多想一下。 既然如此,倒是也可以再稍等一等,等到同样有纪念价值的白色情人节在约会也不错——虽然白色情人节只是为了推动巧克力销量才被商家们创造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节日嘛。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五条怜可等不下去了。 “明天,就明天了!”她握住甚尔的手,说得信誓旦旦,“明天,我们去约会!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对吧?众所周知,现在的你只是个无业游民嘛。” 最后一句话……真是多余加上。 甚尔挠挠耳朵,自动过滤了不爱听的那句话,笑着反问了句:“你这么着急?” “是啊。”她居然也不否认,“我还没约会过呢——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归是很向往的!” 他撇嘴:“和乐队男那次就算约会了。” “你别随时随地把无辜的天满同学拉出来,也不要随时随地散发你的嫉妒心!” 五条怜用手指戳着他的脸,可惜每次都被他躲过去了,害得她更加气恼。 “我就是想和你约会嘛,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吧!”她说得理直气壮,“还是说,其实是你不想要和我去约会呢?” “我没这么说。” “那不就好了。”五条怜拉着他,蹦跶着往前走,“那就去约会啦,约会!” 话虽如此,明天的约会该做点什么呢?完全没有想好。 不过,这并不影响五条怜的好心情,当然也不可能妨碍她隔天早上笑眯眯地叮嘱禅院惠和丑宝在家要小心一点。小海胆了然般点点头,但表情里果然还是带了几分委屈的不满。 “为什么阿怜和爸爸出门玩不带上我?” 他的质疑声听起来可真像是控诉。 换做平时,五条怜的愧疚心肯定已经大爆发了,但现在可不是“平时”。小海胆的疑问让她的得意感大膨胀,甚至忍不住窃笑了好几声。 “因为今天我要和爸爸出门约会呀。” “约会是什么意思?” 小海胆茫然地眨眨眼。他对于“爱情”的概念的还很模糊,这倒是很正常。 五条怜揽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就是相互喜欢的两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意思哟。” “哦——我明白了!” “喂。” 甚尔一把将她揪回来。 “你不要教儿子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五条怜不满:“哪里奇奇怪怪了!你别乱说!” 其实甚尔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反正他就是觉得奇奇怪怪的。 算了,还是不接着辩驳了。 他披上外套,催着笑个不停的五条怜快点出门, “否则我们就只能待在家里约会了。”不忘添上这么一句。 “知道啦知道啦……”她还在不停地摸着头发,“啊。” 一旦她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那一定以意味着什么不好的预感。甚尔都懒得追问了,只消投去目光,就能看到五条怜奇妙的表情,显然是她又开始灵机一动了。 “我在想啊。”五条怜挨过来,“我们就这么一起出门,是不是超没有‘约会’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 完全没听懂。 五条怜一脸失落,摊着手跟他解释:“你还是少女漫画看少了。约会的精髓就在于在约定的地点焦急等待着对方到来的这份心情呀!” 甚尔挑眉:“所以?” “所以,为了让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我们也能体会到约会的精髓……”她抬起手,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请你先出门吧,甚尔先生!我们就在新宿站前广场碰头好了!” “……”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甚尔一下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沉默着连脑袋都不想点一下。 果然是……少女漫画看多了。 现在貌似没空去抨击她的奇怪脑回路了。甚尔真的很想解释说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出去玩居然还要分开出门这件事真的很搞笑也很奇怪,但是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被五条怜真挚的目光堵住了话头。 “拜托啦,甚尔!”她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和你不一样,我完全没有约会过诶!就当是给我的恋爱生涯留下一点值得回味的美好回忆好了,你让让我吧!” “……行吧。” 真是没办法否认她的这份期待呢。 甚尔自认彻底失去了辩驳的余地,无奈地推门出去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叮嘱她快点跟上来。 “我没耐心等你很久的哟。”他故意吓唬她。 吓唬成功了吗?不好说。反正五条怜看起来还是笑嘻嘻的:“知道啦知道啦。”然后挥着手赶他出门。 甚尔踏入初春的风里。今天稍稍有点冷,钻进脖颈里的寒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哈欠冒出来了,明明昨晚睡得挺不错的,真搞不懂此刻的困意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如约来到新宿站前广场。尚且还是清晨,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估摸着都是些勤奋的上班族,还有一些早起的游客。 摆在车站入口前的彩票小摊已经开门了。猜想五条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过来,他索性先买了张彩票,刮开一看,果不其然没有中奖。再抽一张,结果也是一样。甚尔感觉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停手了——今天的运气已经从这两张彩票中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绕着站前广场转了两圈,五条怜还是不见踪影。不是说马上就会跟上来的吗,怎么出门这么晚?真不知道他跑去做什么了。 甚尔索性不转了,在约定好的雕像旁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转移阵地到长椅上,可她还是没有来。 该不会是放他鸽子了吧,作为对那场吵架的复仇?好像不太久可能,但也不无概率,毕竟甚尔本人也觉得那天的自己该被小小地惩罚一下。 现在他确实有点焦躁了。 和少女漫画不太一样,他的焦躁感没有那种惴惴不安的期待感——反正他都已经知道五条怜今天会打扮成什么模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所以对恋人的神秘感就此消失无踪。 也就是说,他现在纯粹地等累了,累到有点不耐烦。可不耐烦实在不是什么优秀的品质,他决定把这点焦躁藏起来,掏出手机,一下子就在通讯里里翻到了她的名字。 打个电话催催好了。总不能在未知之中等待上老半天吧。 恰是在按下通话键的同时,背后响起了微弱却熟悉的电话铃声。回头一看,人群中的五条怜正在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加快脚步朝他小跑过来。 看来她刚才是想要从背后悄悄接近,可惜被他的这通电话打扰了计划。 “知道吗?”等她跑近了,甚尔对她说,“你的偷袭不会成功的。等你差不多走到五米开外的地方,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了。” “我知道的嘛……我也没想着真能吓到你,但试一下总没关系吧?”她咕哝着说,像是在抱怨。 仔细看看,甚尔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要等待这么久了。 和出门时不一样,五条怜换了一身装扮,穿上了难得的连衣裙(但这身衣服我见过啊,甚尔心想),也很认真地烫卷了头发(卷发我也见过,他又想),精致到足够登上时尚杂志。她一只手很神秘地背在身后,可惜甚尔也已经知道她藏起了怎样的秘密,只是很识相地没有说出来罢了。 好在,这难得的小秘密,五条怜本人是一点都藏不住呢。 “噔噔!”伸出手时,她还为自己配好了音效,“送给你!” 她的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的花,是浅白色的铃兰。 她送给了他花。 正如之前所说的,甚尔并没有那么意外,但当那细小的花束来到眼前时,他的心跳果然还是很轻快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依旧不自在地向下压着,但绝不是不开心的意思。相反的,他只是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感到笑容而已。 “花啊……”他笨拙地接过,“怎么突然想到送花给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像是希望得到花的样子呀。”她微微俯着上半身,摇晃摇晃着就靠过来了,“我收到花的时候,你嫉妒得不得了吧?” “倒也没有。” “肯定有的!” 五条怜完全不管她说了点什么,自顾自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也不算坏事,可放在约会的这一天,貌似就算不多好了。 甚尔挠挠头:“一个大男人收到女孩子的花,太怪了。不合常理。” “这有什么怪的,又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谁都有收到花的权利嘛,所以甚尔也可以收到我送的花哟。” 说得,她的指尖就调皮地钻进了他的掌心里,紧紧地扣住手掌,拽着他往前走。 “走啦走啦,和我去约会吧!” 第156章 一场约会 走在新宿的街头,虽然也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总觉得好玩的东西还是那么多,有趣到总让五条怜忍不住频频停下脚步。 这家店想逛,那家店也想进去看看,她还会调皮地把毛茸茸的帽子戴在甚尔的脑袋上,看他这副满不情愿的面孔和可爱帽子搭配在一起,笑到整个人前仰后合,实在缺德。 甚尔无奈地等待着她的笑声稍微停息了些,才总算是顺利地叹了口气——在此之前的叹息绝对会变成她那放肆笑声的助燃剂的。 “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呀。”她还扬着嘴角呢,“特别不搭,所以特别好笑。” “你啊……” 真是无话可说了,搓搓她的脑袋权当是发泄一下吧。不过被搓了脑袋的当事者本人依旧笑得没皮没脸,看来这点小小惩罚对她来说也是根本没用的。 而且她很快就找到了比戴帽子的甚尔更有趣的东西。 “是娃娃机诶!”她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娃娃机那样兴奋,“上次我和同学有一起玩过,结果谁都没能抓上半个娃娃。甚尔,你也去试试看吧!” “你只是想看我出丑吧?” 甚尔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可她满不在意的。 “确实有一点这种想法吧。”甚至还坦白了,“但总觉得你在抓娃娃这件事情上的运气应该会比我好一点?” “真的吗?” 想到刚才抽到的两张没中奖的彩票,他就忍不住要怀疑五条怜这话的可信度。 不管怎么说,在运气这方面,他和五条怜大概是不分高下的程度吧——意思就是说他们的运气一样很烂。 不过,既然她想取笑自己,那就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吧。 换来几枚游戏币,丢进投币口,播放着欢快BGM的这台娃娃机闪烁起活泼的灯光,照得装在里头的娃娃都变得更加可爱了。 想要哪个?甚尔问她,结果被她笑了。 “怎么说得好像你真能抓上来一样呀!”甚至还是取笑。 甚尔开始后悔告白了——现在这家伙对自己真的没大没小极了。 真怀念她还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那个时候,可惜那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从好几年前起,五条怜就已经丢掉了对他的那层名为“尊敬”的滤镜了。 真是……太可惜了。 甚尔叹气,决定不再伤春悲秋,干脆地一把抓住遥控杆:“放心好了,就让你看看大人的实力和运气吧!” 论实力,甚尔一定是有的,但运气大概差了点意思。明明已经对准了娃娃机里的小猫玩偶,张开的三只爪子也精准地掐住了玩偶的脑袋,眼看着就要拖到出口了,爪子却莫名其妙地松了一下。 然后就是听不见的“啪嗒”一声,玩偶掉下去了,娃娃机大声播报着“太可惜啦!”,连灯光都在失落地闪烁着。 “……啊?” 不是……啊? 甚尔没觉得眼前这个事实有多么难以置信,可还是震惊地睁大了眼,歪倒的玩偶也在看着他,浑圆的眼睛里绝对写满了嘲笑没错。 至于五条怜,她已经笑到不得不伏在他的背上了,仿佛他的失利真的是那么值得嘲笑的事情一样。 “你别笑了。”他推推五条怜的肩膀,硬是让她站直了身,“你来试试?” “诶?我才不要。” 居然是如此果断的拒绝,甚尔感觉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好受伤。 更受伤的,大概是她紧接着说:“这种娃娃机就是会在抓到娃娃之后松一下爪子的,超没意思,所以我不要玩。” “……没意思你还让我玩吗?” 她笑眯眯地去搂她的手臂:“因为玩娃娃机的甚尔会很有意思啊!” 果然是把他当做玩物了。 甚尔怨念满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的抱怨话语只剩下了:“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什么样的?” “爪子会从始至终仅仅地抓住娃娃,所以玩起来特别轻松有趣。” “哦……”反正她也想象不出来,只好说,“以前和谁一起去玩了娃娃机?” “怎么,你嫉妒了?” “我又不是你。” 她蹩脚的反击终于让甚尔笑出声来了。 看嘛,想要拿捏住小屁孩的心情,还是很容易的。 可惜娃娃机里的玩偶就没有那么容易拿捏了。 反复试了好几次,松垮垮的爪子居然连玩偶都抓不住了。 难得的一回,爪子尽管松了一下,玩偶却没有掉下来。成功近在眼前,不成想,掉落的玩偶却砸到了挡板,轱辘轱辘滚回了娃娃机的最深处,扬起的嘴角写满了嘲讽的意味。 ……可恶! “啧。有种人生的感觉呢。”五条怜抱着手臂,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就是那种忙碌了很久结果一无所获的感觉!” “好扫兴的发言。” “诶?”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很扫兴吗?” 这可明明就是实话没错啊。 可甚尔还是得说:“特别扫兴。” 但不管怎么说,最扫兴的事情,果然还是玩了抓娃娃机没错。几个回合下来,无论是操作者甚尔还是旁观的五条怜,谁都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心情了,丢进机器里的几枚游戏币也干脆当做送给娃娃机之神(如果当真存在的话)的奉纳钱。 接下来该去哪儿比较合适呢?完全没有想法,五条怜却忍不住在酒吧前顿住了脚步。 “想去吗?” 甚尔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了,可五条怜自己还要再嘴硬一下:“没有啦!” “别忘了,你还没到二十岁。” 也就是说,还不能正大光明地喝酒。 五条怜涨红了脸:“我当然没有忘记这种事情!” 不过,她离二十岁也不差多少了吧?现在都已经是二月了,再等上大半年,待到下一个冬日到来,就可以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大人了。 话虽如此,五条怜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大人好像也没差。虽然今天的表现多少有点太过孩子气就是了,这一点她也不打算否认。 “要是你求我的话。”甚尔清清嗓子,摆出一副靠谱成年人的模样,“我就带你去酒吧。” “真的?” “我会骗你吗?” “你骗我的次数不少哟。”五条怜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搭腔,“难道你有办法可以保证我这个年纪的人也能进酒吧。” 甚尔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丢出一句“没有”、 “但我们可以赌一赌运气,说不定入口的安保人员不会查我们的身份信息。”他说得仿佛他们两人运气有多好,“放心,今天*的怀运气已经被娃娃机(还有彩票)统统吸干净了,我们八成是能成功的。” 都已经走远了些,五条怜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回头去看哪家酒吧的招牌。 还好,只看了几眼,她就收回了目光:“求你就行了?” “对。” “那求求你。” 听起来真敷衍,不过甚尔倒是觉得没关系。 敷衍的央求或是真心的央求,只要能说出那句让人心满意足的“拜托”,他全都可以接受。 “不过现在不去。”他不忘给热情上头的五条怜泼上一票冷水,“大白天喝酒太不像话了,而且酒吧还没营业。” 五条怜真想反驳他,可惜说不出什么很恰当的辩驳,只好抱怨说:“你以前也白天喝酒。” “所以以前的我很不像话。” “好吧……” 在等待夜晚降临的这点时间里,他们看了无聊的美国青少年电影,说的是少女与吸血鬼的恋爱故事,甚尔看得哈欠直连,五条怜却感动得不行。 ——这就是真正的爱啦! 甚至发表了这种高见。甚尔无处反驳,索性任她去了。 看完电影,时间还是太早,干脆跑去横滨看红砖仓库,还搭了港未来的摩天轮,幸运地从两栋大楼的夹缝之间捕捉到了富士山的踪影。 “下次带惠一起去看富士山吧!”她突发奇想,“一定很有意思!” 她这副兴冲冲的模样总会让甚尔非常想笑:“那样就不算是‘约会’了。” “不是约会也没关系,可以当做家庭出游!” 甚尔无奈地扯扯嘴角:“可以这么说吧。” 反正,他们从很早以前,就成为了“一家人”嘛。这一点确实是不可以否认的。 晚上在热门的墨西哥餐厅吃了塔可,难得一品的美味却吃得人很狼狈,大概算得上是难得的美中不足。 再次回到新宿时,也已经深了,行人依然如织,这座城市可还没有歇下来。照着白天走过的路线,再次绕到酒吧前,果不其然,这里已经开始营业了。 “你躲在我背后干什么、”看着缩在身后的白色影子,甚尔忍不住要笑,“现在才感到害怕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我没有在害怕。”五条怜赶紧替自己辩解,一本正经的,“我正在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样入口处的安保人员就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更加不会发现我还没到二十岁的这个事实了!” “再怎么隐匿气息,你这么大一个人,还是躲不过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其实她也只是在寻求一些心理安慰而已。 五条怜耷拉着面孔,从他身后走出来了。 “知道了知道,我不再躲了,这就立刻马上面对现实……啊!” 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不如让丑宝把我吃下去,就这么把我带进酒吧里好了!” 第157章 不好喝的酒 五条怜提出了一个天才的想法,可惜忽略了重要的前提。 甚尔难得好心送上提醒:“丑宝和惠正待在家里。” “……是哦!啊啊啊啊啊啊——”五条怜痛苦地抓着脑袋,“完全忘记了!” “看来年轻鲜活的脑袋也不好使啊。” “‘鲜活’……我又不是食材,你也不是汉尼拔!” 五条怜气呼呼地拍开甚尔的手。他倒是一点也不恼,只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来。她也只好嘀咕着“知道啦”,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惴惴不安地走向酒吧大门,五条怜替自己设想了五百种被质问年龄的方式,也迫不及待地为自己选好了退路——大不了就早点回家嘛,就当是今天的约会早早结束了! 想着想着,她甚至都已经幻想出自己窝在沙发上和惠一起看迪士尼动画电影的模样了,想象得如此真切,以至于跨进酒吧内部时,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进来了呀?”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对啊。”甚尔看着她,依旧带着一点点笑意,“都说了,我们能顺利进来的。事到如今还不信我吗?”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没什么好再‘难以置信’的了。” 甚尔揽着他的肩膀,往吧台的方向走。 和想象之中不太一样,此处并没有那么的昏暗或是阴沉,不过确实足够热闹,一群年轻人聚在驻场乐队的舞台前甩着脑袋,原来此处也是很摇滚的。角落里还有人在玩飞镖,不过她不太感兴趣。 反正,她也不太会玩。唯一让她感兴趣的,也就只有喝酒这一件事而已了。 “我难得能有喝酒的机会,你可千万别管着我!” 在第一杯酒上来之前,她便一本正经地对甚尔这么说了,仿佛他是什么很扫兴的男人。 甚尔撇嘴:“我才懒得管你。倒是你,喝醉了别吐在我身上才好。” “怎么可能。”五条怜难得的自信满满,“我有种预感,我会是个酒量很好的人。” “你的预感是从哪里来的?” “唔……就是,一种预感。” 怎么能去解释预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么做一点也不科学呀。所以五条怜只是冲他做了个鬼脸,可惜毫不意外的并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事已至此,那就放纵地喝吧。 甚尔喝着被五条怜评价为“这也太扫兴了吧!”的冰可乐,告诉她在这种场合下点了牛奶才叫真正的扫兴,无聊地笑话居然博得了她喘不上气的笑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她快要醉了。 他的预感出了错。第一杯莫吉托喝完,五条怜脸不红心不跳,想也不想就追加了第二杯酒,点完了还要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我可以随便喝的,对吧?”她满脸不信任,“可别等酒上桌了才和我说,你不希望我喝太多酒。” 甚尔伸手去抓她的脑袋:“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那就好!” 那就接着安心地喝吧。 第二杯是玛格丽特,点了这杯酒纯粹只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直到酒杯送到面前才开始犯难。 漂亮精致的敞口杯里装着透白色的酒,杯口插了半片青柠。到此为止还算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杯口处还多余地缀了一圈的盐,看得五条怜很茫然,只能偷偷摸摸靠到甚尔身边,和他说起悄悄话。 “所以……该怎么喝呢?” 难得收到来自五条怜的请教,虽然甚尔真的很想摆出点架子,可惜只苍白地张了张嘴,经验之谈是半点都没能说出来。 “我不知道。”还是坦白吧,“我没喝过玛格丽特。” 英文名叫玛格丽特的富婆可能认识那么一两个,可惜这是无用的经验——而且五条怜绝对不会想听的。 其实他的无知回答也够让五条怜失望了。她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整个人仿佛真有这么无精打采。 “甚尔先生,你的生活经验还是不够呢。” “喝酒算什么生活经验?” “算的啦算的啦。” 五条怜秉持着自己的歪理,却依旧浸泡在一片未知之中。 既然连甚尔都没有办法帮上忙,那就真的只能靠自己啦! 这么想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感受到了今天最强烈的紧张感。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五条怜在心里嘲笑自己。 待这口浊气彻底吐出来,她好像也稍微安心了那么一点点。飞快地四下望望,确信周围绝对没有任何一道目光——除了甚尔——正在注视着自己,她拿起酒杯,飞快地舔去杯口的半圈盐,被咸到表情都抽搐了,赶忙灌下一大口酒,可僵硬的面孔却没有被冲淡多少。 手忙脚乱如同做贼般的行径让甚尔笑到要拍桌子。 “好喝吗?”他充满恶意地问她。 “呃——”五条怜甚至不想砸吧嘴,更加不打算再好好品味,只想说,“很微妙的味道。” “好的微妙还是坏的微妙?” “这么好奇的话,你也来尝尝看?” “不了。” 甚尔送上算不上婉拒的拒绝,一点都不打算进行新的尝试。在他看来,充满碳酸气泡的可乐已经足够好了。 可以看出来,这杯酒确实不够美味。五条怜完全没有心思细细品尝,而是很俗气地大口猛灌。 在这杯酒之后,她说话就开始有一点飘忽了,笑声随之提高了八度。“是不是喝得差不多了?”这话也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她又扬手把酒保叫过来了。 “请给我一杯长岛冰茶!” 挑战的级别增加了。 甚尔并没有冒出不妙的预感,但在喝完这一杯后,她就开始非要拉着他去驻唱乐队那儿听歌了,一边听还要一边晃脑袋。难道这是什么很摇滚的事情吗?甚尔是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藏在五条怜胃里的那点酒精都要像碳酸气泡那样浮到头顶上了。 她明显醉了很多,会开始傻兮兮乱笑,说话也卡顿得像是机器人。可不能再喝下去了。 还好还好,五条怜自己也不愿意再多喝一杯了。 “回家吧回家吧!”牵着他的手,五条怜蹦跶在绿化带的边缘,“再不回家,你肯定要说我了。” “我说你干什么?” 就像他不会那么关心她为什么冻得发抖还非要把外套拉链敞开那样——一切都是她的自由嘛,他可不会多事地去干涉。 在外玩闹的一整天,她的卷发早就失去漂亮的弧度了,零散地搭在背后,伴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仿佛也是具有生命力的什么东西。大概是嫌绿化带的台阶不够有趣了,她忽得跳下来,躺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害得甚尔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要在这里睡觉吗?”甚尔拿她取笑。 被打趣的五条怜本人当然是没有露出笑容,只睁大了眼眸,盯着甚尔,又望望今天纤细的月亮,摇摇头:“我不打算在这里睡。” “那就快点起来吧。” “知道啦。” 嘴上说着知道,但她还是一动不动,要不是被甚尔拉着手拽起来,她绝对会在地上躺一整晚的。 而且,就算是站起身来,她还是不安定,不由分说地倒进他的怀里,笑嘻嘻地去蹭他的脸。 “我喜欢甚尔!”然后就开始说这种黏糊糊的话了。 甚尔无话可说,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希望以此来加速酒精的消磨。 “原来你是喝醉酒之后就会发酒疯的类型啊?”他自言自语,“以后得小心点看着你了。” “但我还是很厉害的吧——我喝了三杯酒诶!” “嗯。厉害厉害。”像在哄小孩。 “然后,我啊……” 然后怎样呢?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恼人的电话打过来了。她满不高兴地撇着嘴,不过倒是很痛快地接起来了。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甚尔没怎么听清,但能看到她的表情瞬间僵住了,酒精带来的迷茫感在那个短暂的刹那消失无踪。 并未对来电的人给出任何回应,她沉默着挂断了电话。 而后又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她艰难地动了动唇。 “听说,家主要死了。” 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难怪甚尔的回应是过分简单的“是嘛”。 刚才,是五条悟打来了电话,说家主在祓除事件中遇袭,大概命不久矣。 说了这些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他并没有明说。可能是纯粹地想要知会她一声,又或者是盼着她回去一次吧。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五条怜都不知道了。总之酒醒了大半,只余下玛格丽特难喝的味道还留在舌尖。无言着走回家,依然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依旧可以让自己沉浸在酒精的醉意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昏昏沉沉的感觉攫取所有的意识。如此一来,就能够在跨过玄关的那一刻就抱住甚尔,无所谓地亲吻他,任由他的手探向深处,就连紧张的战栗仿佛也将融化,放任他吻掉自己的眼泪,说她是好孩子。 当潮汐一波接着一波拂过身躯时,她又忍不住想起家主即将传来的死讯了。 那家伙,真的要死了啊……难以置信。 虽然也不觉得他会长命百岁,但居然现在就要死了,好像有点太早了吧,算是活该吗? 在生命最初的起点思索着某人的死亡,怀揣着这些念头的自己也足够叫人难以置信的。 感觉到甚尔拂过脸庞,昏暗中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愉快。他生气了,但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不专心。” 好嘛,这确实是挺让人不爽的。 五条怜无法否认这一点,不过谎话还是很轻巧地说出口了。 “我没有。” “骗子。” 他猛地刺进深处,她几乎无法喘息。 “别去想马上就要死的家伙。你只能想着我。” 五条怜想笑:“又嫉妒啦?” “是为了你好。” “好吧。” 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全心全意地接受他的建议,将自己彻底放逐到潮水之中吧。 第158章 竖起中指 醒来时,甚尔躺在身边,小小的铃兰花束摆在床头柜上,还没有插进花瓶里。 五条怜坐起来,约莫花了五分钟才回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首先,去约会了。虽然不那么少女漫画般青涩的约会,但也足够有趣的。 然后喝了酒,从低度数的莫吉托喝到颇具挑战性的玛格丽特最后到非常夸张的长岛冰茶,喝到整个人飘飘忽忽。 再然后撒酒疯,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接到五条悟的电话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想不起来了。 再之后的事情也有些朦朦胧胧的,但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五条怜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只对甚尔还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件事感到困惑。 虽然是双人床没错,但是枕头只摆了一个。甚尔倒是大方地没有和她抢夺这唯一的一个枕头——当然了,这种行为也没什么好称之为“大方”就是了。 于是,没有了枕头的甚尔先生看起来委屈吧啦地缩在床的另一侧,脑袋歪斜地靠在床垫上,看起来非常像是十九世纪因瘟疫而亡的可怜小孩,要不是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她真的要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了。 就这么盯了一小会儿,甚尔醒过来了,很烦恼地蹙着眉头,伸手过来要搂她,可五条怜一动不动的,害他的亲昵动作也这么僵在了原地。 “干嘛?”他看起来很谨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我很冷淡吗?没有吧。”五条怜用手托着下巴,闷闷地说,“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不可以吗?” “倒不是不可以啦……我只是以为你干完该干的事情之后就会回房间睡觉去的,而不是挤兑我的睡眠空间。” 甚尔板起面孔,一时沉默无言了。 他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不含情义的发言。 “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个不负责任的烂女人一样。” 五条怜笑嘻嘻,完全不觉得害臊:“烂女人不也挺好的?” “不好。” 拽着她的手腕,甚尔硬是把她拉到了怀里,炽热的温度再度贴到耳边,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是很沉稳的声响。 “约会,开心吗?”他问。 “嗯。蛮开心的。”她忍不住笑了,“可以多来几次哦。” “家主死了,这也挺让人开心的吧。” “这个嘛——” ……原来他知道呀。 五条怜完全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透露出来的了,但这毕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就算被他知道了也没关系。 “寿终正寝了吗?如果是这样,会很气人的。” “他还没到寿终正寝的年纪呢。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几岁就是了。” 可能四十多岁,也可能五十多岁。他的形象伴随着自己的年岁增长逐渐在逐渐淡化而非老去,能想到的那个男人始终是很冷漠的样子,唯一清晰的是他们的眼睛长得很像,都是深蓝色的。 就是这样的男人,马上就要死去了,听说是被咒灵一击击穿,已然命不久矣。 到底是怎样的咒灵能够杀死五条家的家主呢?她没有问,其实对这个问题也不那么关心。 家主死去之后,就该由阿悟承担起这个重则了吧?想象不出他身居高位的模样,在她心里他依然是那个有点烦人的哥哥。 死了……真的要死了呀? 那个男人给予了她名字,也决定了她的命运,其中附带了很多的痛苦,而这些没一个是好的。她理所应当地恨他,只是这份恨意走到尽头,不知怎么,扭曲成了一种很诡异的情感,当然无法被称之为爱,也不是扭曲的窃喜。 非要说的话,也许是……感伤? 为了一个制造痛苦的家伙尚未到来的死亡感伤,真有她的。 “要不要去看看他?” 甚尔的话语从头顶落下,听到五条怜脊背发麻,像是藏着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抽出来了,害她浑身不自在。 “你在说什么呢……”五条怜低着头,往他臂弯间钻,像是要把抽离的心绪重新藏起来,“去看他干嘛?” “欣赏一下他的痛苦,顺便对他竖个中指,大喊‘你这老头就是活该,快点去死吧!’怎么样,听起来很不错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呢。 五条怜笑了:“这是你想对你们家的家主做的事情吧?” 甚尔耸肩:“我不否认。” 居然都不替自己辩驳一句,真是有够坦诚的。希望他在其他时候也如此坦率。 回去啊…… 轻快的心绪只持续了一秒钟,现实又将她拽回去了。她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只剩下呼吸纠缠在一起。甚尔很想去吻她,可她怎么也没有抬头,倒也不是掉眼泪了,只是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暂时还不愿意抽身而出罢了。 “所以。”他等待了很久才问,“回去吗?” “唔——”五条怜依然支支吾吾,“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如果当真是问自己的想法,他一定会说“不”。 那个家给他带来了足够多的痛苦,他不会为了短暂一瞬的痛快将自己置身于旧日的烦恼之中。 但他多少能猜出五条怜在想着什么,所以他要说:“我会回去的。” “是吗……” 不知道五条怜是否意识到了这其实是她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在片刻的思索后,她忽然坐起来。 “果然,还是回去吧。”她说。 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能再磨蹭了。那男人只拥有沙漏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她必须快一点,否则中指和“你快去死”的咒骂,统统都来不及丢到他的脸上。 “你陪我一起去吧。”套上毛衣时,她对甚尔说。 早就料到她会这么拜托自己了,甚尔没觉得意外,当然也不存在太多意见,“嗯”了一声,很轻松地答应了。 那就出门吧,怀着不情不愿的心情,毫不意外地被小海胆问“今天也要约会吗?”。 “是去干正事。”甚尔替她回答了,顺便把海胆脑袋搓得哗哗响,“一点都没意思。” “好吧……” 如果是有趣的好事,粘人的海胆绝对会腻乎乎贴过来的。平时倒是无所谓,今天……还是算了吧。 一如既往,送上“一个人在家小心”的叮嘱,五条怜就拉着甚尔出门了。 今日依然不太冷,五条怜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针织帽,卷了好几圈的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眼睛到处乱瞟。 明明看起来如此温暖,她还是抖个不停,也难怪她非要把双手缩进口袋里,而不是握着他的手了。 “你害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五条怜把脸埋进围巾里,话语也变得闷闷的了,“我又不是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但大概是撒谎精吧? 甚尔暗自在心里想,还好没把这念头说出口。 五条家的大宅逐渐逼近,率先迎接他们的是探出墙头的枝条。园丁真的有在认真工作吗?五条怜冒出了这种念头。 宅邸的大门近在眼前,脚步却愈发沉重。可就算是以这样的步调,她还是把甚尔甩在了身后。回头一看,原来他停在了原地。 “我就在这里等你。” “诶?”她眨眨眼,难以置信地大喊起来,“不公平!” 上次她可是陪着他一起走进了禅院家大宅的呢! 甚尔不太高兴地撇撇嘴:“我可不要和你们家的六眼碰到。” “呃——” “见面了会很尴尬的,难道打招呼的时候要说‘不好意思上次拼尽全力也没能杀了你’吗?” “还是别说了……” 没办法反驳了,还是任他去吧。 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独自迈步向前,跨过了那道大门,有人引着她走进不再熟悉的家,多亏来之前和五条悟打过了招呼。 至于五条悟嘛,他倒是不在这里。还好她也不那么关心他的去向。 和甚尔一样,在今天见到他,她也会觉得很尴尬的——就像是把丢脸的一面剖开摆在他的面前那样尴尬。 但再怎么丢脸,最后还是来到了五条家,也来到了家主的面前。房间里充满了热气,闷得人喘不上气。五条怜出了一身薄汗,围巾黏在脖颈上,像是倏地缩水收紧了,卡得她喘息艰难。 手忙脚乱地扯下围巾,沉闷空气与厚重呼吸如旧。她非常努力的喘息着,也非常努力让自己注视着眼前榻榻米上的那个身影。 果然,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记忆中,名为五条明光的男人是过分高大的存在,仰起头也看不清他的面容,而此刻他皱起的面容就倒在脚下,伤痛把他变成了被榨去汁水的果干,从微张双唇间漏出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咝——”,往外吐出生命力。 注释了很久,他干涸的双眸终于睁开,落在五条怜的身上。她不自在地抖了一下,藏在口袋里的中指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伸出来。 在下定决心之前,看到他动了动唇,“咝——”的声响被话语取代。 “你来带我去死了吗?” ……这是什么话? 五条怜感到很别扭。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她,也不用说这种话吧?她又不是什么死亡的使者。 怨念说不出口,就像竖不起来的中指那样窝囊。而他的话语没有停下。 “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作为五条家的女儿活下去,所以你为了那个孩子去死了。最后我并没能实现这个承诺。 “你怨恨我,不是吗……青空?” 第159章 并非是青色的天空 青空……是在说今日的天空吗? 五条怜愣了几秒,这才迟钝地望向窗外。合拢的磨砂玻璃藏起了窗外的风景,当然也包括了天空。而且没有记错的话,今天的天气稍稍有点阴沉,听说午后会放晴,但也不会是那种漂亮的青色天空。所以他说的,一定不是天空的事情吧。 那就是,名字吗?谁的名字? 她的心跳得好快,仿佛将要触碰到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五条怜甚至想要低下头,悄悄地凑近这双皲裂的唇边,听一听“咝——”的吐息声是否还能拼凑出怎样的话语。 说实在的,她几乎真的要付诸实际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到。 阻止她的冲动的并非是迟迟才归位的理智,也不是被闯入房间的什么人打扰了此刻的氛围。屋子里头还是静悄悄的,紧紧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忽然一阵突兀的咳嗽声打破死寂。躺在床上的家主猛得蜷成一团,猛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让他看上去坍缩得如此渺小,几乎连存在感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了。血的气味很快就漫开来了,从被褥的深处倏地传到空气之中,猛烈到让人根本无法忽视。是伤口裂开了吗?她不知道。 她有点害怕,没由来地冒出了罪恶感,好像自己当真做了点什么似的。这股罪恶感强烈到旁人冲进房间时,她下意识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很紧张的“不是我!”。 这句自白没有起到太多作用,因为谁也不关心她——好在谁都不关心她。 那些人就是径直冲了过来,掀开被褥开始处理伤口,五条怜的存在微弱得像是根本不存在。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反正,她也不愿多在乎这个男人。 五条怜不确定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大概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的,难怪她撞开了一扇门,又踢飞了三盆盆栽,碎片的声音咔嚓咔嚓,好像要扎进心里了。目睹到她的那些仆从们交头接耳,嘀咕着“知道吗……”“她就是……”“咦——”之类的话。她也无心去听,闷头冲出大门。 脱离了沉闷的五条家大宅,风倏地冷彻下来,带着刺骨的意味。 也可能并不刺骨,只是她的呼吸太过急促,以至于感受到的一切都添上了夸张的效果吧。 五条怜站定脚步,在原地停留了整整一分钟,才有力气继续向前,朝甚尔走去。 “结束了?”他问,“还挺快的。” “嗯……” 毕竟,和那个男人没什么好说的——最后也确实是半句话都没说。 “竖中指了吗?” “没有。” 五条怜轻轻叹气,从口袋里掏出右手。此刻她的中指倒是倔强地敲着,甚尔看到了,赶紧用手掌裹住她的手。 “不然看起来就像是被你竖中指了一样。”他说,“我可不要平白无故挨骂。” 沉闷的心情被这句玩笑般的话语打动,五条怜总算能够扬起嘴角了。她笑着说了声“知道啦”,握着他的手,很无聊地晃了几下。 当五条家宅邸被甩到身后时,阴沉的天放晴了,日光大抵是染上了天空的颜色,浮着一层很浅的淡蓝。“青空……”五条怜呢喃着。 “在说天气的事?”甚尔也抬头去看天空,却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现在天气是还不错。” “嗯,是……对不起,其实我在想的不是和天气有关的事情。” 她抱歉地笑笑,而甚尔也只说了一句“没事”,并不很在意这点小小的误差。 想了想,果然还是要把家主说的那些话告诉甚尔才行。 “我觉得他把我错认成母亲了,所以说出了那些奇怪的话。‘青空’……说不定就是妈妈的名字。”她自嘲地扯扯嘴角,“看,我连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挺可怜的吧?” “这也没办法。”甚尔捏捏她的手指,“有时候知道了母亲的名字也没什么好的。” 五条怜偷摸摸打量他:“有不愉快的回忆?” “嗯。” 原来如此……那她就不多问了吧。 “我知道的关于母亲的是,她是五条家的下人,是很久以前被家主带回家的。”她歪着头,“多余的……我不知道了。” “问问你家的六眼?现在已经知道名字了,多多少少能找到点别的什么信息吧。” “说的也是。” 于是去问了五条悟,他当然也不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但答应会查一查。午后他就拨来了电话,可惜传达的不是与母亲有关的任何消息,而是家主的死讯。 那家伙死了。 感伤是一点都没有,大概是因为临死前见过了一面,也看到了他很狼狈的弥留模样,五条怜的内心可以说是毫无波动。 葬礼嘛,当然也没有去。“我才不要缅怀那家伙的死亡。”她如此宣称。 青空的事情……抱歉,半点更多的都没有想到。 试着回忆“母亲”这个概念,想到的依然是死去女人的浑浊双眸与剖开的腹部,很血腥的场景。而后自己放声大哭,喘息着人生中的第一缕空气,宣告着“我活下来了!”的事实。 活下来、活下去、依然活着。就是这么回事。 等到整个春日结束,初夏燥热钻进衣领里,关于“青空”的事情仍旧是一无所知。五条怜一度觉得五条悟把自己的请求忘记了。 要说恼怒嘛……倒是也没有。她有种根深蒂固的预感,觉得关于母亲的事情会成为谜团,毕竟二十年是个久远的数字,所以无人铭记自己的那个家里很理所应当地不会有人记住她的母亲。 就在渴求被冲淡到几乎要和夏风一起吹散时,五条悟打来了电话,说是找到了记录着与“青空”这个名字相关的事件记录。 “诶?真的?”明明是好事一桩,她却下意识地不敢相信,“没骗我吧?”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大骗子吗?” “确实和大骗子没差……但这个问题不重要!”五条怜赶紧把话题扯回正轨,“记录上是怎么说的?” “我没仔细看,不过已经把记录寄到你家了。” “我可以直接来找你拿呀!” 虽然今天是满课的工作日没错,但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 “我不在东京嘛。”这可是很无可奈何却也无法忽视的现实,“快递马上就到了,你稍微耐心地等待一下吧。” “知道啦知道啦……” 嘴上说着“知道”,心里却焦急得不行,在校园里踱步不停,走进教室也不情不愿的,教授一贯细弱的念课声更是变成了蚊子叫,轻而易举地从耳边掠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唯一能把五条怜从这种神游天外的状态中唤醒的,也就只有收到新短信的提示音了吧。 「Toji:有你的快递」 她瞬间抖擞起精神了,指尖把手机键盘摁得咔哒咔哒响。 「Ryo:别拆!!!」 「Ryo:我马上回来!!!」 「Toji:……?」 顾不得多解释了,更加没空去听讲台上的教授如何解析线性代数的魅力,五条怜抓起包,偷偷摸摸地溜出教室,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冲回了家,在那条困惑的“……?”发出后的十五分钟内出现在了甚尔面前,毫不意外地让他吃了一惊。 “翘课了?”他明知故问。 五条怜点点头,但懒得多说别的了,直接抓起快递,徒手拆开包装。啪——一本书掉落在地,拾起来,封皮上“诅咒事件调查记录五条家1985年”的字样闯入眼前。 记载着一*整年诅咒事件的记录,厚厚的一沓,让人无处下手,好在书页之间贴了便签纸,或许能派上用场吧。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唯独捧着书的五条怜僵在原地,迟迟没有翻开这充满灰尘气味的厚重记录。 “我……哈哈……”她笑得很别扭,“有点紧张?” 甚尔搞不懂她:“没什么好紧张的吧?要不然就让我翻。” “不要!” 她赶忙把书护在怀里,警惕的模样仿佛他是个恶人。甚尔无话可说,摆摆手算是罢休了。当然五条怜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好像有点太夸张,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总是舍得把书放下了。 既然如此,就翻开看看吧。 …… 「-记录-关于津头村诅咒事件的调查报告 事件时间:1985年9月12日 事件地点:九州地区佐贺县鹿岛市西部津头村 出没诅咒:未命名已祓除 派遣术士:五条明光(准特)」 讨厌的家伙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到视野之中,实在刺眼。五条怜又想把书页合上了,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继续看下去。 病态的求知欲。她暗自嘲讽。 …… 「-记录-关于津头村诅咒事件的调查报告 事件经过:1985年9月12日,抵达津头村,祓除异形咒灵。因现地死亡人数过多,因此产生的咒力恐会失控,已在村庄周围布下「账」,日后如有调查需求,请谨慎前往。 附录:现场幸存者1人——■■青空(同前置调查,确认其术式为■■■■■■)」 第160章 遥远的九州 九州,佐贺,鹿岛市……真遥远啊。 五条怜从没听过这个地名,津头村更是完全陌生的概念。她茫然地眨眨眼,依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上蒙着一层恍惚的雾气。 本以为能够解开困惑的,但为什么却觉得愈发迷茫了? “你不觉得这份记录很怪吗?” 她忍不住问甚尔。 虽然从没有看过任何一份诅咒事件的调查报告,但是眼前的记录未免也太简略了,尤其是事件详情的这一部分,没有起因没有经过,简单到只记载了结果,可就连这个结果也似是而非,意味不明。 再说了,■■算是怎么回事? “恶作剧吗?” 五条怜指着页面上■■■■的痕迹。 看起来,这里似乎是写了些什么的,却被人用记号笔划去了,黑色的墨水盖住字迹,连凹下去的钢笔印记也被难看的漆黑填满。 试着翻到反面,果不其然,记号笔的墨水早就渗透了纸张,连下一页都印着星星点点的黑色痕迹。记录被藏得严严实实,是不希望被旁人看到吗?既然如此,干脆别写下来不就好了吗? 越想越觉得气闷,连不服气的愤懑感也冒出来了。五条怜总觉得不甘心——都到这一步了,总以为能摸透真相,却连概况都一无所知。她讨厌这种感觉。 这份不甘心在短短的几秒钟膨胀到了相当强烈的程度,强烈到让她忍不住动手去抠被记号笔涂抹的难看痕迹,好像这样就能把碍事的墨水全部弄掉了。 抠掉了吗?嗯……从结果来说,是的。 但抠掉的是吸满墨水无比脆弱的纸张。 似乎还听到了很微弱的“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纸张就在五条怜的手底下破了个大洞。 “嘶——”五条怜倒吸了一口凉气,尴尬到头皮发麻。 “嘻!”甚尔毫不留情发出窃笑,果然表现得事不关己。 没事没事没事——五条怜一边在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很心虚地合拢了书,没有忘记把抠破的那点碎片也装进去,仿佛这样就能代表无事发生了一样。 她甚至都想好了,最好要赶在五条悟发现不对劲之前夺下先机,率先抱怨说他送来的书太旧,都破掉了。 当然了,这种恶人先告状的事情,五条怜犹豫了半天都没能做出来,说不定是因为她所剩无几的良心在作祟。 可恶,都这种时候了,倒是别这么有良心啊!她暗自抱怨。 事已至此,抱怨也好气闷也罢,现实就是她弄坏了书,且这里头也根本没有记载什么有用的内容。 最可笑的是,直到现在,连母亲的名字究竟是什么,都依然是对她而言的谜题。 “青空……青色的天空……” 五条怜眨眨眼,在呢喃中抬起头,看到的当然不会是天空——眼前只有家里的天花板。 “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这名字会是谁取的,她的母亲?真好啊,这也是满怀期待的名字。 既然自己有着很棒的名字,倒是也想办法给她取个更具意味的名字啊…… 还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怨念满满,扭曲的郁闷感一下子沾满了心绪。她一点也不想再看了,把合拢的纪录塞回快递信封里,挑个好日子寄回给五条悟吧。 “至少知道了津头村,不是吗?”甚尔忽然说,“而且,你妈大概是咒术师。” “咒术师……?哦,对。” 在涂抹掉的记录里,露出了“术式”的字样。 五条怜也不确定他这话算不算是安慰,毕竟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振奋。不过,视线总算是从天花板上收回来了。她怔怔地盯着信封,在冒出某个冲动念头的瞬间,心跳忽然变得有点急促。 “哎,我说。” 她看向甚尔。一般来说,这么莫名地向他投来目光总不是什么好事。甚尔心里略有预感,不过还是说:“怎么?” “我们去津头村看看吧,怎么样?” 果然如此。 甚尔朝后仰着身子,故意装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嘴上说的也是:“‘我们’吗?” “嗯!”五条怜把脑袋点得夸张,“一个人去总觉得很危险,带上你就安心多了!” 该说是失望呢还是沮丧呢,还以为她叫上自己的理由会是更加让人无法拒绝的“我需要你”或者是“没有你我不安心”之类的,没想到只是纯粹地把他当成了工具人保镖…… ……算了,他忍了。 “可以是可以。”他伸出手,“但雇我得花钱。” 摊开的手掌挑衅似的一晃一晃,看得五条怜莫名冒火,抬起手用力拍了下去。 啪——好响的一声。 “别这么抠门!”她气得鼻子都皱起来了,“小气鬼!” 就算被骂了,还挨了很结实的一掌,甚尔依然厚脸皮笑眯眯,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看她这副模样,五条怜好像也没办法生气了,只能忍住不笑,暗自在心里再次坚定了前往津头村的计划。 当然了,贸贸然出发是不行的,总得先确认一下路线才行,那里可是小城市的乡村地带,称之为另一个世界说不定也不算夸张。 顺便,再谷歌一下津头村的事情好了。 “你不觉得这一步应该放在你高呼‘我们去津头村!’之前去做吗?”甚尔很适时地给出吐槽。 “好啦好啦好啦。”被五条怜敷衍过去了。 即便是万能的互联网,依然没能参透津头村的奥秘——根本没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 将条件放宽到鹿岛市西,跳出的关联信息倒是多了一点,可惜没一个是能派上用场的。 可恶的互联网!五条怜不顾恩情地咒骂起没能在今天派上用场的因特奈特。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津头村出现在了谷歌地图上,可惜最新上线的全景地图功能里并没有捕捉到村庄的图像,多少让人有点失望吧。 “打起精神吧。” 甚尔拍拍她的后背,硬是把她的唉声叹气拍回去了。 “能在地图上找到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你就别怨声载道的了。” “我哪有!” 不过就是多叹了几口气而已嘛! 下定了决心,便一秒钟都不想多等。五条怜连即将到来的考试都能抛到脑后,要不是已经错过了飞往佐贺的航班,她绝对已经踏上九州的土地了。 既然九州还遥远,那就先苦恼苦恼眼下的问题吧。 “你觉得去津头村的这件事能在一天内搞定吗?”她掰着手指头和甚尔算时间,“飞机往返四小时,从机场到鹿岛市也要往返四小时,还要找到津头村……总觉得一天时间很勉强?” 甚尔不太懂她的焦虑:“你在急什么?多花点时间也没问题吧。” “总不能让惠惠一直独自待在家里吧。”她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会很危险。” “他已经是大小孩了。” 年初时就升上了小学,参加入学式时一起在校门前拍下的合影还摆在玄关呢,完全可以作为禅院惠晋升成“大孩子”的证明。 “再说了,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经常被一个人丢在家里了。他应该已经习惯那种自力更生的感觉了。” “……” 说得还挺骄傲呢你这家伙。 五条怜懒得吐槽他了,但也确实没办法予以否认,毕竟除了独自待在家里,禅院惠也没处可去,更找不到谁能帮忙带一下小孩的。“我们的社交圈子实在太小啦!”她痛苦地大喊。 好在禅院惠本人对于看家的安排也是毫无意见,甚至看起来很开心。 “爸爸和阿怜又要去约会了吗!”甚至还能兴致勃勃问出这种话。 五条怜沉默了几秒,觉得还是得纠正错误的想法才对:“只是去干点正事。” “哦……好吧。” 虽然表情看起来并不悲伤,但禅院惠的海胆尖刺绝对耷拉下去了几厘米。五条怜决心相信自己根本没有打击到小海胆,伸手把他搂在怀中。 “那……我出发啦。” “拜拜,阿怜。路上小心。” “嗯。” 然后就迈出了家门。 听说将有台风过境,天色阴沉沉的,并不是什么美丽的青色天空。恼人的风把五条怜的头发吹得很乱,她一次次试着抚顺发丝,可每一次都会被风再度打乱。 她有点烦躁,可这点焦躁的情绪似乎浮在表层,并不那么明晰,像是包裹住了她,让她很不自在。 抬头,再次望向天空,灰暗色的。 如果今天是晴天就好了。 肯定是因为阴天的缘故,她很提不起劲来。 “总感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小声嘀咕。 “放心吧。”甚尔满不在乎的,“你的预感向来不准。” 被否认了。但五条怜并不觉得受到打击,忍不住笑起来。 “说得也是!” 落地佐贺,阴沉的天色丝毫没有变化,让人郁闷——至少五条怜有点郁闷。 她现在对晴空有种莫名的执念,总觉得晴天才是好事。 “下雨天才好吧。”反正甚尔是这么觉得的,“能够冲掉血迹,也能够盖住声音,可以减去不少没必要的麻烦,不是挺好的?” 五条怜听了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可以不要站在前咒术师杀手的立场上分享你的看法吗?没有实操层面的价值。” 甚尔挑眉:“你是想说,我是个没有价值的男人?” “过度解读了哟。” 五条怜踮起脚,顺毛摸了摸甚尔的脑袋,可在假装生气的某个家伙一点也没打算示弱,固执地梗着脖子,也不知道是在较什么劲。于是五条怜也懒得多搭理他了——她自己还在面对很麻烦的事情呢。 话虽如此,还是得一起挤上破旧的电车,以免一转头就见不到对方,也要装作不那么情愿地握住彼此的手,在咣当咣当的声响中顺着铁轨驶向鹿岛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64 第161章 闹鬼的村庄 鹿岛叫做“岛”,却不是四面环海的岛屿,至于为什么被冠上了岛的名字,这或许是个值得深究一下的问题,也着实不是眼下有闲心思考的事情。 当连绵的山脉出现在车窗外时,五条怜心中“鹿岛是个偏僻小地方”的固有印象加深了一层。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空调风显得阴冷,直往发丝间的空隙钻,让人忍不住发抖。她往甚尔身边靠了靠,他揽住她的肩膀,看来无聊的赌气该结束了。 还以为来到鹿岛会冒出那种很感叹的心情,或者是有一点点的怀念,实际上这些感觉五条怜全都没有。 是了。怎么会有呢。这里只是母亲(或许)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又没来过这里。 五条怜在心里笑着自己的愚蠢,在电车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钟才匆匆忙忙跑到月台上。 小城市荒凉,出租车也少少,站在路边像是在碰运气,等了好久也只见到了三辆车。 听起来似乎没那么惨,但真正倒霉的是,其中两辆车以“不知道津头村在哪里”婉拒了,另一位司机则是以“那地方太偏僻”,说什么都不答应。 “那地方很邪乎哩!”大叔用很浓重的南部口音对他们抱怨,“85年的地震,村子里的人全死光了,到现在都空着。政府都不敢重建那里,你们两个小年轻就别去凑热闹啦!” 想说自己并不是要去凑热闹,但解释起来一定很麻烦。五条怜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像脱水的鱼那样挤出了一点看不见的空气而已,辩解的话语是半句都没能说出来。 “对了,我想请问。” 如果只是提问的话,说起来倒是不那么艰难。 “您认识名为‘青空’的女性吗?85年……大概就是地震的那时候吧,她就住在津头村。” “青空?不知道,没听过这名字……哎,我得开走了——交警要看过来哩!” 然后连道别也没有,大叔直接踩下油门了。 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真让人心情微妙。说不定这回她的预感当真派上用场了,一切都太不顺利了。 “不顺利吗?还好吧。” 甚尔从口袋里摸出鹿岛市旅游观光手册——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拿的。 观光手册从何而来,暂时先别深究这个问题了,而且就算问了,他也只能给出一句不那么神秘的“在车站报刊架上随手拿的”。 凭着这本册子,总算找到了最近的租车行。 和出租车司机不一样,租车行可不在意他们要去什么地方玩耍或是探险,哪怕目的地是津头村,工作人员也会笑着附和一句“真是别致的度假地”这种好听话。 从公路驶到乡间小路,根据导航的提示开进窄小山路。繁密的树枝猛得从两侧逼近,愈发阴沉的天色显得像是黑夜。五条怜看了一眼手表,明明现在还只是正午。 这样的昏暗也没有持续太久。狭窄的道路逐渐消失在车轮下,再往前就是人迹罕至的区域了吧。 可能是近乎黑夜的错觉,困意很不合时宜地从五条怜的眼底浮起来了,压得眼皮好沉重,如果不是甚尔猛得踩下了刹车,害得她差点整个人撞到挡风玻璃上,她真的会就这么昏睡过去的。 “啊!”瞌睡虫瞬间消失无踪了,五条怜无比清醒地瞪大了眼,不过脑子好像还没醒过来,“我没睡,我刚才没睡!” “哦,原来你都要睡着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安静。” 谎话果然一秒钟就被揭穿了。 也顾不得尴尬或者是丢脸了,更加没办法丢出理直气壮实则相当理亏的“你不能乱说”。五条怜的双手捂着脸,用力搓了搓,紧接着才深呼吸了一口气。 刚才的刹车太急了,安全带勒得她的气息都不畅快了。 至于急刹车的原因,其实也昭然若揭,所以根本用不着多问甚尔了。 “怎么有颗碍事的树挡在路中间?” 甚尔下意识按着喇叭,等到尖锐刺耳的声响在空气中炸开时,他才反应过来,无生命的树可不会因为听到警示声就乖乖挪开——在奢望着什么呢。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甚尔自己也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下车探明路况。五条怜很殷勤地跟上,虽然她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只会歪着脑袋问他该怎么办才好。 “绕过去吧。”这是他能想到的首选。 四下看看,周围的树木长得茂密,不算纤细的树干之间夹着一层密不透风的昏暗,几乎织成树篱,看着就让人觉得不自在。想要绕过去?貌似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只能走过去了吗?” 五条怜倒是无所谓疲劳一点,反正距离目的地也就只有两公里多的路了,这不是什么无法用双腿丈量的可怕距离。 看着甚尔很郁闷的表情,她又添上了一句:“要不你在车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至于这个“去去就来”要耗时多久,就不好说了。甚尔当然不会同意。 “不是还要我当你的护卫犬吗?”他把车熄了火,咔一下拔出钥匙,丢进口袋里,“我的报酬,别忘了给我。” “什么嘛,小气鬼!” 五条怜气得冲他吐舌头,当然甚尔不可能把她的这点小表情放在心上,招招手叫她快点跟上来。于是闹小脾气的当事人也没办法再维持这番表情了,揉揉脸,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乡间小路有点无趣,好在度过最初疲惫的上扬坡道之后,就都是下坡路了——听起来倒算不上是什么很好的意向呢。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津头村的踪影了。 正如事件记录所说,小小的这座村庄被「帐」包裹着。 半透明的这层屏障,看起来很像是切半的黑珍珠,倒扣在大地上,就连穹顶泛着的一层蓝灰色光泽也相似。 而在这层屏障内侧的村庄……抱歉,无法窥见。 五条怜很不争气地在这时候紧张了起来,好在没有慌乱到浑身发抖——否则就太丢人了。 “要回去吗?” 甚尔的询问来得突然,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他在和空气对话。 “怎么样?”他又问。 五条怜很不自在地缩缩肩膀:“可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 她知道自己说了个很扫兴也很愚蠢的答案,但甚尔并不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 “正因为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所以才要再问问你。就算现在想打退堂鼓,也还是来得及的。”他从被黑暗笼罩的村庄收回目光,“我会带你回家的。” 这话说得太正经了,五条怜想笑。 “这也在保镖的工作范围?” “当然。” “谢谢,不过还是算了。”她伸出一个拳头,“我现在充满了自信哟!” 是吗?也许吧。 还是忍不住想起计程车司机说的,津头村是邪乎的空村,说不定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危险,不过这种事完全在预料之中。 唯独不希望的,是一无所获。 青空……青空…… 天空啊,快点放晴吧。 “甚尔。” 五条怜忽然唤他,甚尔自然是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问这个干什么?” 理所应当的顾左右而言他。 “我好奇。如果不能知道自己母亲的事情,了解一下别人的母亲也挺好的,尤其是你。”她抿了抿唇,“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非要被满足不可的好奇心。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 甚尔陷入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下次再告诉你吧。” 他只这么说了。 甚尔所说的下次是会是哪次? 如果五条怜是个固执的家伙,她一定会揪着这个问题问个不停,像只麻烦的小老鼠。好在现在她也有足够多的事情需要麻烦,所以仅仅只是沉默地“嗯”了一声,没有再问更多的了。 路途消失在脚下,「帐」看起来却没有越来越近,仿佛他们行过的路途全都化作无物。五条怜觉得此刻的很像是在做梦——这种前进了却没有实际前进的感觉很像是梦境中才会有的。 浮在皮肤表层的燥热感也如同在做梦,说不定他们应该在更加秋高气爽的时节拜访此处的。 五条怜知道风又多么沉闷炎热,可她还是抖个不停,像是被丢进了严冬。 “很害怕?”甚尔问他。 平时他大概会用那种带着几分嘲笑意味的口吻对她说出这话,但此刻他的语气却难得的很正经。五条怜有点意外,一度都忘记战栗了。 “还好吧。”谎话脱口而出,事实迟迟地在事后才补上,“可能……稍微有一点?” “怕什么?怕遇到危险?” “是,也不全是。”她耸耸肩膀,像是有点无奈,又像是在试着营造出轻松的氛围,“危不危险的,其实无所谓——闲着没事来恐怖的村庄探险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可怕的了。我只是担心把自己丢进了险境里,结果还是什么都找不到。这种失落感太不好受了。” “是嘛。” 按照常理,这时候甚尔总得说点安慰的好听话才对,没想到在这句过分简单的“是嘛”之后,他就不出声了。五条怜猜他词穷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没关系,她的话语也已经枯竭了,干巴巴地蜷缩在心中,只伴随着心跳一起鼓动。 事实证明,眼下确实是现实没错,而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境。最好的证据是,「帐」终于迫近,如深黑色的帷幕立在眼前。 靠近了些看,珍珠色的光泽消失了。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也不确定里头究竟藏了什么。 在做完了非常充足的心理准备之后,五条怜才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进了帐的内部。 第162章 羊头的怪物 把手伸进去,然后手就这么消失在了「帐」的背侧。 “呀——!” 半只手臂都没进去了,五条怜才很迟钝地开始大叫起来。 “冷冰冰的,像水一样!” 如同将手探入一池死水之中,明显能感觉到阻力,还有荡起的涟漪拍打在自己的指尖。 几乎把整只手臂都伸进去了,五条怜还是没感觉到这层“水”的尽头在何处。 不会没有尽头吧,那岂不是很糟糕? “至少「帐」没有拒绝你的进入。”甚尔这话说得倒是挺像安慰的。 五条怜扯扯嘴角,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硬是要让他先进去。 “你是保镖嘛!”她必须重申这一点。 “我的保镖费?”他也必须提醒这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 五条怜推着他往前走。 由甚尔不情不愿地打了头阵,她厚着脸皮躲在他背后。不得不承认,有了一个大块头家伙走在前面,「帐」带来的阻力确实是少了很多,但依然感觉像是在穿透一层厚重的水幕,五脏六腑都在遭受无形的挤压。 就在怀疑着是不是将会被这层屏障彻底挤压到无法呼吸时,所有的不适感都消失了。四下过分的明亮刺得她眯起了眼,落在肩头的日光则是晒得骨头都暖呼呼的。 ……诶,阳光? 五条怜睁开双眼,青色的天空闯入视野之中,薄薄一层云浮在遥远的天顶,许久都没有挪动分毫。她意识到,天空也许是虚假的。 话虽如此,阳光是炽热的,风也真切,她和甚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明明太阳就挂在头顶。 在并不真实的太阳的照射下,眼前小小的村庄如水洗般洁净,折射出一层奇妙的微光。 这不算是多么美丽的村子,奇怪的是此处空无一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调查报告里说过了,津头村无人生还,除了青空。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村庄各处还留有鲜明的生活痕迹,比如搁置在田野间的农具,和谁家忘记关上的房门。 “人”的踪迹实在临近村口才逐渐出现的——散乱的骨架确实可以被称作是人的踪迹。 风把骨头吹乱了,谁人的头颅与肋骨碰在一起,摇晃的白色脑袋撞出咚咚的清脆声响,黑洞洞的眼眶倒像是在看着五条怜。 害怕吗?好像没有。她也没有冒出很不争气的想要呕吐的冲动。“我说不定来过这里”,这种念头依然还是没有冒出来。 眼前的场景很恐怖,也很陌生。骨头的碰撞声很像在预示着她的失败。“这里可找不到青空的踪迹”,心里倒是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五条怜感到了疲惫,前所未有的乏力让她想要瘫坐在地上,之所以还能维持着直挺挺的站姿,大概是因为她的脊椎骨还没有倒下,也是因为她想起来了,青空曾经在这个村庄居住过。 既然津头村还保持着原状,是不是意味着她能够找到青空存在过的痕迹呢? 欣喜感没有多少,说实在的五条怜只觉得担心。如果什么都没有怎么办?很悲观的想法跳进了她的脑海里。 根本来不及说点什么——她的想法也好,她的感受也罢,全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大地忽然开始颤动。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却像慢动作一样徐徐在眼前展开。 地面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羊头出现在脚下。甚尔向她伸出手,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反应过来了,或许她会握住甚尔的手,或者是做点别的。 但是没有。 脚下的地面已然消失无踪,变成羊头裂开的嘴,无牙的上牙膛萎缩成经络的模样,而这崎岖不平的脉络很快就来到了她的眼前。 坠落感在两秒之后到达,随即才是对现状的理解。 我被吃下去了。 这就是现状。 无法尖叫,也无法挪动。并没有那种被包裹在柔软黑暗之中的感觉,却有一种诡异的束缚感,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攥着。氧气猛得被压缩到丁点不剩,五条怜试着呼吸,胸腔却连鼓动都显得艰难,知觉如同熄灭的灯,只扑朔了短暂的一个瞬间,然后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要死了吗?好草率。 虽然每个人都会死没错(会无数次与星浆体同化的天元除外),但不管怎么说,被咒灵吃掉也不算是怎么美好的死法啊——甚至有点窝囊不是吗?她可不要就这么死掉。 现在似乎是蜷着的姿态,四肢折叠在一起。五条怜试着冲破束缚,尽力睁开双眼,光线是在数秒钟之后才到达的,撕裂了周遭的黑暗,刺得她睁不开眼。 花了一些时间,也可能是很多时间,终于适应了这样的光亮,于是看到了深红色的桌面,日记本摊开在桌上,连日期都没有写下。她的双手自由地搭在书桌边沿。束缚感消失了。 ……所以,她逃出来了?但这是什么地方? 有限的视野注视着日记本与摆在纸上的钢笔,她的手指很不安似的敲打着桌面,发出的哒哒声更让人心烦。五条怜试着停下着无聊的小动作,可是手指像是着了魔,不听使唤地动个不停。 啊。好像有点怪呢。 恰是在冒出困惑的同时,身后响起了很苍老的一声“姐姐”,像是在呼唤着她。 新奇的称呼,她想。 五条怜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身体已经动起来了。双足踏在地面,曲起的双腿慢慢伸直,她的双手合拢日记本,陌生的房间伴随着迈出的步伐一点一点在视野中补齐全貌。 而她根本不想起身,也不想迈步。试着停下,可躯体根本不听她的指示,自顾自地向前,停在镜子前。 镜面倒映出房间里硕大得如同黑箱子的电视机,天线几乎要碰触到天花板,盖着一层噪点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第四届女排世界杯的预选赛。她的手自顾自抬了起来,她的眼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五条怜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寂静无声。 镜子里映出的……并不是她的脸。 全然陌生的脸,从未见过的女性面庞,深蓝色的眼眸在注视着自己。 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抚平了耳边一缕凌乱的黑发。内心的深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就可以了吧?”。 这并非是“话语”,而是“心声”。 五条怜正在这具陌生身体的里面,她听到了身体发出的思想……真的假的?不是在做梦吧? 她真想捏一捏脸,或者干脆点扇自己一个巴掌算了,可双手根本无法挪动。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不在她的手里。她只能无奈地任由这副身体走出房间,连半点留给自己的喘息时间都没有,她必须接受事实。 所以,事实大概是,她没有在做梦,她确实变成了装在某人体内的“摄像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 被禁锢在这个躯体中,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难道她真的要死了,这一切都是临终时刻大脑拼凑出的幻觉?可恶……她得逃出去才行。 依然无法挪动身体,也理所应当地没办法脱离现状。她近乎无奈地被这个身体带到了大门口,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门前的藤椅上晒太阳,几乎是一看到她就开始笑起来了。 “有点磨蹭啊,姐姐。” 他比她老了这么多,却称呼她为“姐姐”,多怪,而身体只是点点头。 “嗯。”很迟疑的回答,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熟悉,“在做点事。” 你根本没在做事吧,刚才只是在桌子旁边发呆不是吗?五条怜很愤懑地想。 随即她的身体坐下来……都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干脆称之为“她”算了,五条怜绝望地想。 她就这么坐下来,席地而坐,并不在意尘土弄脏衣衫。抬头看看天空,蔚蓝色的,她的心里一定冒出了很多念头,只是都太缥缈了,所以一个想法都不真切,反而让五条怜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日记……如果能看到日记的话,说不定此刻的茫然都能消减大半了。这是五条怜自己的想法。 所以,也是她可耻的窥私欲在作祟,其中一定还带着一点微弱的不安。 真想看到日记。她想。 身体收回目光,转而盯着地上的杂草,纤细的指尖缠住草叶,用力地拽了一下。 “呐,俊夫。”五条怜听到她说。 “怎么了,姐姐?” 五条怜感觉到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被什么包裹住那样,很不自在的感觉。 “我说啊……你是不是应该少叫我‘姐姐’?我已经有新名字了。” “可姐姐依然是姐姐,不是吗?” 长久的沉默才换来苍白的一声“嗯”,能明显察觉到她的不情愿,也难怪她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被村子里的人听到了,他们会觉得很*奇怪的。说不定会把你当做老年痴呆。俊夫,我知道你年龄很大没错,但脑袋还灵活着呢。莫名其妙被扣上不好听的名号,你不会觉得不服气吗?” 俊夫沉吟着,陷入思索。他摸了摸花白的脑袋,把头发搓得沙沙响。 “我知道了。”在沙沙声中,他小声嘀咕,“就算在家里,我也会用名字叫你的……青空。” “谢谢你。” 感谢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唇齿之间溜出,她释怀似的松了口气,而五条怜却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好在她本来就发不出什么声音,因为她被困在了某人的身体里……被意识清醒地困在了母亲的体内。 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里显然是过去,而这幅身躯有着很熟悉的模样,也有着和她一样的嗓音。现状让她无暇去思考太多,但就算是真的投入思考,她也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正栖身在母亲的体内。 所以,这是回到过去了吗,还是纯粹的记忆?她又为什么能够以第一视角看到母亲的记忆、就仿佛自己才是此刻的主人公呢? 一切都像是未知,她漂浮在其中,混混沌沌,不知所措。而青空已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转头对俊夫说,自己出门买些吃的。 就像所有老人那样,俊夫耗费了五秒钟才理解了这句话,点头也慢吞吞的,说着路上小心之类的话。 “我知道。” 出门前,青空翻过日历。今天是9月2日,1985年。 五条怜觉得她应该在这时候想起些什么,可事实是她的大脑还处在迟钝状态。她甚至听不到青空的心声,因为青空也大脑空白地走在田间小路上,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脑海中终于跳出了什么念头,是在走到村口时,她看到了一个很怪的东西——一只……羊? 羊头人身的怪物伏在村口,横着的矩形瞳孔似乎能够扫过眼前的一切。它巨大的双角比岩石更崎岖,盘旋着向里收拢,灰色绒毛遍布整个身躯。 它就站着,嘴角天生的弧度仿佛扬起的笑容。 这家伙,在嘲笑我吗? 甚尔很不爽地想。 眼前的诡异生物显然是咒灵无误。从吃下五条怜开始,它就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行动,只伏在远处。但凡他挪动分毫,它就会立刻逃走,转眼之间消失到更远处。真不妄它长着一双猎物的眼睛,帐内的空间对他来说也有点太过游刃有余了。 嘶……真麻烦。 如果可以无视这只咒灵的存在就好了,可是不行。五条怜被它吞下去了,所以此刻它的肚子像袋鼠那样丑陋地垂下去了。 刚才还能看到肚子在蠕动,希望那是她在挣扎,而不是它在消化。 无论如何,必须抓紧时间。 甚尔躲进一旁的空房,短短数米的距离,已迫使它移动到了帐的最边缘。甚尔依然很着急,但不急躁,把镜子伸到窗外,通过镜面反射确定了前进路线。 必须躲开这双眼睛前进。 穿过杂草,钻进空无一人的房屋。或许屋子里能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惜实际情况是,半点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他都没有找到。 唯一有些用的,大概是摆在某间小木屋中的日记。 甚尔没有窥私欲,只是日记的第一页写着“角隐青空的日记本”。夹在其中的两张照片掉了出来。 一张是陈旧泛黄的黑白照片,穿着和服的女人站在河边,照片背后用铅字写着“铃木青子1925年在广岛”。另一张照片也很旧了,几乎要褪色,是同一个女人在津头村前,照片的背后依然写着铅字,是“角隐青空1984年在鹿岛”。 是……相似的母女吗?深蓝色眼睛让甚尔很轻易地想起就想起了某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把日记本揣进了口袋里。 阿怜会想看的。他想。 第163章 第一页 1984年12月7日周五晴 亲爱的日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日记本,是俊夫帮我去高岛屋买的。 你为什么需要日记本呢,姐姐?你以前从来不写日记。 俊夫说了这种很扫兴的话。 人老了就是爱打击年轻人的热情。我其实挺不高兴的,不过也没说什么,就敷衍地说了句“想要写点什么”。他倒是没问别的什么了。 所以,我为什么需要一本日记呢?理由挺简单的,因为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太多可以说话的对象。 俊夫太老了,他眯起的眼睛老是在看以前的事情。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看到的从来都是身为他的姐姐的那个人,而不是名为青空的我。他也总说起很久以前住在广岛时的事情,完全忘记了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那个曾经和他在广岛相依为命的人。 不,不是忘记。虽然他确实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他只是无视了我是“我”的这个事实而已。 说实话,我有点难过吧,但也还好。如果俊夫说的是真的,那我曾经确实是他的姐姐。 说回正题,我没有朋友,而我迫切地需要倾诉。村子里的大家只是邻居,俊夫他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我想要说的也是不该告诉他的。所以我写下来。 日记本,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你。说不定未来还会告诉别人,但现在只有你、我和俊夫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是由“那个人”诞下的她自己。 …… 是不是听糊涂了?没事,我也觉得自己写得很糊涂。 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我叫角隐青空,十九岁,有明确的记忆以来,我一直住在津头村。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俊夫抚养我长大,他是生下我的那个人的弟弟,所以他也是我的弟弟。 “角隐”的姓氏是那个人选的,说是来自于新娘婚礼时所佩戴的帽子,意思是“隐藏起你的犄角”。“青空”,名字也是她取的,好像是因为她很喜欢蓝色的天空,生下我的那天也是晴日。 就是说,差一点我就要叫做阳子了,这个大众的名字也很适合晴天出生的女孩。 在法律意义上,我,角隐青空,是不存在的。那个人也是第一次诞下自己,忘记了还有出生证明这种很重要的东西,俊夫可能也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太晚了,于是我只能没名没姓地活着。 总之,现状就是,我是个不存在的国民。多亏了那个人的疏忽,我连学校都去不了,还好俊夫教了我一点知识,否则我会变得很悲哀的。 姐姐,下次再诞下自己的时候,千万要记得准备好所有该准备的东西。 所以俊夫老这么和我说。 我也能诞下自己吗?我不知道。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俊夫是在骗我,我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小孩,因为我根本没有除了这段人生以外的记忆。可当他把那个人的照片给我看时,我又莫名地能够相信他了。 我和那个人完全一样,从眼眸到长相,甚至是嘴角拉扯时扬起的弧度。我就是她,她是曾经的我。 那个人自己的名字叫铃木青子——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青子是在广岛长大的。俊夫说他们祖上老和奇奇怪怪的灵异事件扯上关系,说不定这就是一切会发生的根本原因。不过青子和俊夫倒是没遇到过什么怪事。 然后,原子弹掉下来了,就落在广岛。 俊夫说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期,尤其是原子弹触地的瞬间,庞大的蘑菇云倏地炸开,冲击波压垮了近乎整座城市,高温也蒸发了生者的存在,逃难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出广岛,恐惧着会不会有第二颗原子弹落下,简直是如同地狱的景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青子没能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更没办法写下这篇日记。 青子和俊夫就在逃难的人群里,她惊恐地想着“我要活下去”,这份执念强烈到化作现实。 于是,原子弹落下的二十年后,她在即将死去之前生下了自己——所以我出生了。 俊夫说美洲的蜥蜴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DNA复制后再度分裂,在子宫里凝聚成新的生命,而后“自我”就能再度诞生。 非常的……怪。 我没去过美洲,青子也不是蜥蜴。俊夫说一定是强烈的生存本能让青子拥有了孤雌生殖的能力,但我更觉得是核辐射变异。 我看过村子的影院看过关于核辐射的纪录片,广岛那些活下来的家伙变得虚弱又奇怪,很像是古怪的生物。 美洲的蜥蜴在有限的生命力可以重复地实现孤雌生殖,但青子只生下了我。 我对她的印象是出生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双眼,深蓝色的,像清晨还未亮起日光的天空。后来,我也能在镜子里看到这双眼睛——我的眼睛。 我诞生之后,青子几乎是立刻就死去了。然后俊夫带我来到津头村,就是这样。 很怪,对吧?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说。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我说起青子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这么说俊夫一定会生气,但在我心里,铃木青子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我更情愿将她定义为“母亲”,而不是“自己”。 你是不是要说我很自私?我可是青子的生命的延续,怎么能够忽略她的存在,自顾自地成为“自己”呢?也许吧。 还是青子时候的事情,我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广岛的一切,那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扯着年幼的俊夫长大的,只知道俊夫抚养着我长大。当然,我更加想不起原子弹落下的那一天会拥有的惊恐的求生意志。 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块被洗干净的布,只沾染了津头村的气味。即便如此,俊夫还是把我当做姐姐那样爱我。这让我变得不那么像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是角隐青空,而不是铃木青子。 在你老去之后,你会再度诞下自己。 俊夫也总这么说。 这样的循环一定会一直一直传递下去,“我”将永远活着。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全部都汇聚在这副身躯里。 真怪。 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是说了太多的“怪”?但真的……很怪。 或许我该把这本日记留给下一个“我”。那个“我”看到之后,就能理解这一切了吧。 但在此之前,我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吧,我果然是铃木青子。 因为我也那么地渴望“活着”。 第164章 成为了玩物 羊头人身的怪物就伏在青空下,一动不动的,如同按下了静止键。 五条怜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吃掉自己的怪物,一股不自然的恐惧随之爬上了脊骨,如果她依然对这幅身躯有着掌控权,那么此刻她一定会很不争气地颤抖不止。 好在(其实也没那么好)这并不是她的身体,而是青空的。青空也并未感到恐怖,从她的心底涌出的情感只有困惑,正如村子里所有见到这只羊头怪物的人那样。 是妖怪吧? 不不不,说不定是神明大人! 是谁在玩恶作剧吗? 各种各样的猜测不绝于耳。 青空是怎么想的呢?她想到的概念是“恶魔”。 在俊夫和她说过的西方传说里,恶魔通常以羊的形象出现。她多少有些害怕,不敢贸然靠近,村子里的人也是一样。 一整个白天过去,羊头的怪物一动不动。于是恐惧就此减淡成平淡,大家以惊人的速度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 只要它不作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好了。估计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为青空也在这么想。 她在傍晚就回了家,合拢的日记本再也没打开过,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五条怜正在空着急。 难道要一直被困在母亲的身体里了吗?虽然能以这种形式知晓关于母亲的事情确实不错,但一直失去“自我”,貌似不好吧? 无法挪动,没有掌控力,除了能看到的一切与听到的心声之外,一切都显得平面且苍白,根本不真切。 唯独真切的时刻是深夜,一只手砸开了大门,硕大的羊头挤进来,横着的矩形瞳孔只一眼就把青空和俊夫全部扫进了视野中。 果然动起来了啊,这个怪胎。五条怜想。 窒息感让她好难受——青空被吓得忘记呼吸了。要死了吗?她甚至冒出了很绝望的念头。 羊头的怪物没有吃了他们或是怎样,也没有动手,只是伏在门口,朝他们勾勾手指,像是在邀请他们一起出来。 青空的身体都僵住了,根本无法挪动分毫。羊头怪物又勾勾手指,明明用意已如此明了,她还是无法挪动分毫。 而后,像是有点恼了,羊头怪物冲进屋里,巨大的手掌一下子就攥住了她和俊夫的衣领,拖着他们来到村口的空地。 啊……可怕。真可怕。 内心几乎要被惊恐感填满了,连五条怜也无法喘息。 村口聚满了人,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呆滞却惊慌的神色。看来他们也是被迫聚到此处的。 当然了,不会没有人想逃的,可一旦谁挪出了多余的脚步,羊头怪物就会迅速追上,长着尖锐利爪的指尖刺进逃跑者的后背,在痛苦的尖叫声中将他硬生生地拽回来。 所以,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在这里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已经有人开始哭起来了。说实话青空也想哭,满脑子都是“我会死”或是“该怎么办”,慌乱的重重思绪压得五条怜也无法喘息。她想她也应该害怕一点才好,但却没有。 因为她想起来了,想起这个村庄的所有人都死去了,除了青空。 该怎么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青空呢?……不对,她真的有办法把消息传递给青空吗? 试着抬起手,可是根本无法挪动分毫——不出所料。试着尖叫,也发不出声音,倒是脑袋不受控地向后转去。羊头怪物已经抓来了最后一户村民,“咚”一下跳到所有人的背后,扬起的三瓣唇如同在笑。 夜晚的寒冷爬上脊背,五条怜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于是身体也战栗不停。是她终于得到身体的控制权了吗?当然不是。 只是青空也害怕到停不下来了。 矩形的瞳孔扫过每一张僵硬的面孔,停在最为强壮的那个青年的身上。它勾勾手指,胁迫感便如无形的手那样,抓着青年的影子,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了。 青年苍白着一张脸,颤抖的双唇并不能漏出任何话语。他看到羊头怪物指了指一旁二层小屋的屋顶,而后手指像跳水那样直直地划破空气,坠到地上,他苍白的脸随之变得更加苍白。 他已经看懂了羊头怪物的意思。青空和五条怜也懂了,所以她移开了目光,不去看青年是怎样不情愿地被逼上房顶,也不愿去见他直挺挺的身体是怎么扎进地面的,但她听到了过分响亮的“咚”一声,而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与羊头怪物诡异的笑声。 像个欣喜若狂的孩子,它绕着人群蹦跳,几乎要将大地震裂。地面的颤动刺激着麻木的五感,青空抱住脑袋,已经不想再面对了。所以她并未看到羊头怪物又对着那个青年做了同样的手势,只听到他几乎是痛哭着蠕动到了房顶,然后又是“咚”与尖叫。 这个循环重复了很多次……很多次是多少次?抱歉,她也不知道了。 她太窝囊了,始终把头埋在掌心里,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想看。就连被迫钻进耳朵中的尖叫,也变成了连绵不断的痛哭,在某一次坠地后倏地降低成微弱的哼唧。最后哼唧也消失了。 天亮了。 羊头怪物伏回到村口,低下头,横着的瞳孔依然在注视他们。 只在这时候,她才瞥见到了那位青年——变成了奇形怪状。 是被无数根白色木刺贯穿了身体吗?啊……不对…… 从他身体里戳出来的,分明是断裂的骨头。 晴日的阳光倏地变得好像很猛烈,晒得青空一阵眩晕。她几乎坐不住了,却也无处可倒,脱水的身体左摇右晃,分明此刻无风。 “疯了……疯了……” 俊夫不停嘀咕着,疯了的更像是他。 “广岛都没有这么可怕……疯了……” 整个白天在刺眼的日光下度过,在矩形瞳孔的注视下,谁也没有勇气挪动分毫。 太阳晒伤了脸颊,脱水几乎要让人产生幻觉,所见所感中唯一真切的,大概是太阳落山后,羊头怪物起身的那一刻,一瞬之间出现的恐惧感如此真切,扼得人无法喘息。 今晚也是理所应当的屠戮,它强迫一个孩子杀死了一个老者,又炫耀似的把那孩子挂在角上。鲜血啪嗒啪嗒地从他被贯穿的身体里淌下来。羊头怪物骄傲的高高仰着他的头颅,巨大的脑袋扫过每个人的眼前,当然也来到了青空的面前。麻木的恐惧感死灰复燃,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于是心跳就此变成了怯懦的战栗。 我一定会死在这里的。她不停不停地想。 不,你活下来了。五条怜的话语并不能传达到她的心中。 可怕的屠戮持续了十个夜晚,痛苦彻底坠入麻木。到了白天,所有人依然怯懦地停在原地,任由紫外线榨干皮肤深层的每一丝水分。 像在圈养着可爱的宠物或是家畜,羊头怪物搬来了足够的食物,还从井里打了五桶水,而后便睁着眼守在村口,一动不动。 食物,水分,与被监视的恐惧。他们活过了十天。 “我们逃走吧。” 第十一天,有人这么说。 其实幸存者已经所剩无几了,能维持着青子活下去的念头是“我要活着”,能支撑五条怜不崩溃的想法是“只有你会活下去”。 “我们逃走吧!”那人大声说。 羊头怪物一动不动,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注视着前方……它到底在看什么呢?没人知道。 唯独知道的是,在白日里它是不会动弹的。 它会任由他们用双手仓皇地抓起食物,也会倾听他们窝囊的微弱啜泣声。它的存在足够可怕,却什么也没有做……说不定它在白日里根本无法行动呢。 被恐惧感碾压了太久,连反抗意识都被压榨得不存在了,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逃走”也是可供选择的选项。 青空下意识回头:“俊夫……” 没有回应。 啊,忘记了,俊夫已经不在了——忘记了,他在第三个夜晚就死去了,即将彻底腐烂的尸体就悬挂在不远处的房檐下,像是一只剥了皮的羊, 已经哭不出来了。浑身上下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她掉不出眼泪。双腿更是绵软得可怕,像是失去了骨头,绵软地瘫在地上。但她必须迈步了。 “快走呀,青空!”其他人催着她,“快点!” 青空也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但好像总有一份沉重的不安压在心口。她知道自己不该回头的,却还是转过了视线…… ……错觉吗? 好像,看到那矩形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可能是看错了。 一定是看错了。 青空告诉自己。 没关系的。五条怜在心里说。 你活下来了。无论如何,你都活下来了。 青空迈出一步,大地开始颤抖。秤砣般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猛得砸乱了所有脚步,压扁了三个逃跑的人。 当碎裂的肚肠飞溅到青空的脸上时,她再次看到了那双矩形的瞳孔。 被玩弄了。 羊头怪物到底等待了多久才终于等到村子里的人涌起逃亡之心的呢?难道这整整十个白天,它的巍然不动都只是伪装吗? 正如夜晚它的暴戾,就连沉寂也只是玩弄他们的手段之一? 青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的自我急速缩小,小到让五条怜一度也觉得自己的存在要被磨灭了。 不要绝望啊! 她真想大喊。 你活下来了,只有你活下来了,所以不要绝望,千万不要…… 她的呐喊被一股猛烈的洪流冲散,水流中漾起的每一层涟漪都是“我想活着”的呼喊所碰撞出的回声。 绝望的青空,依然在乞求着“活下去”。 自己已经彻底沦落为求生欲的奴隶了,毫不意外。青空想。正如深处核爆之日的青子,强大的求生欲已经碾压了一切。 ……青子是谁? 五条怜有点茫然。 但青空没有再思考任何与“青子”有关的事情了。她无视了周遭所有濒死的尖叫,笔直往前冲,直到地面的颤动猛烈到根本无法落足。羊头怪物落在眼前,横着的矩形瞳孔望着她。 啊。完蛋了,完蛋了。 怎么办? 无数句“怎么办?”在心中尖叫,还掺杂着绝望的“我要死了”和“我不要死”,与“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立刻诞下自己”——这又是什么东西? 五条怜很茫然。她觉得自己应该理解的,因为她就在青空的身体里,而在耳边响起的也是青空的想法,可她依然觉得无知。 什么叫诞下自己……啊? 她的茫然很快又被席卷而来的恐惧压倒。羊头怪物歪过脑袋,饶有兴致地凝视她,扬起的嘴角依然像是在笑。 很突兀地,它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柏油路,又用手背轻轻推她的后背,像在催着她前进。青空呆住了,僵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直到羊头怪物粗暴地一推,惯性才拉扯着她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向前。 这是……好心地要放过自己吗? 怎么可能。 但就算不可能,她也要试一试。 她要活下去。 青空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狂奔。柏油马路在视野中摇摇晃晃地迫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及——如果不是巨大的疼痛迫使她停住脚步。 羊头怪物伸出的利爪嵌进后背,几乎要碰到心脏。 就像勾住一个布娃娃,她轻而易举地就被拽回了原地。怪物笑着看她,仿佛得到了莫大了满足。它蹦跳着再次一指,示意她继续逃跑。 啊,变成玩物了。 正如过去十个夜晚死去的所有人,她变成了怪物的崭新玩具。 会被它玩到死的……但也必须逃跑。 痛楚钻进呼吸里,伴随着心跳传遍全身。青空挣扎着起身,再度迈步。 然后,再度被拽回来。 忽近忽远,忽近忽远。她伸出手,听到了怪物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 还有,三米。 距离羊头怪物,还有三米。 甚尔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似乎好像还是稍晚了一点。 就在五分钟之前,羊头怪物的腹部还在鼓动着,肯定是五条怜在里面挣扎。到了现在,它难看的胃依然垂着,却不见任何动静了。已经开始消化了吗?最好不是。 甚尔握紧了手中的刀,用力斩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ND】 第165章 被期待的降生 银色的刀刃很轻巧地穿透了难看的羊头,与人类相似的鲜红色的血滴答滴答,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当羊头怪物倒下时,青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说他叫五条,正在寻找她,而五条怜反胃到几乎要吐出来。 啊啊,所以你们就是这么相遇的?然后过了几年,就轮到自己的诞生了?真是…… 五条怜说不出这究竟该被称之为恶心还是烂俗。回过神来,他已经握着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能力。”彼时他还像是个正人君子,“我希望,未来你可以帮助我。” 五条怜想要发出嗤笑,但劫后余生的庆幸淹没了她的所有的不满。 又变成求生欲的奴隶了呢——这念头是她的,还是青空的?不知道了。 从那天起,角隐青空来到了五条家,成为了那个家的女仆。 日复一日的时间是被风吹动的日历。五条怜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1989年11月30日的日历已被撕去。 已经是十二月了。 已经当上了家主的那个男人难得地来见了青空。 “我需要你。”他说。 就像是将她拯救的那天所说的那样。 然后,他说起了那桩往事——五条怜已经听了无数遍,但对于青空而言还是非常陌生的,前代六眼在襁褓中不幸被杀死的往事。五条家如此害怕重蹈覆辙,以至于都不敢将那位六眼的存在记录到任何一处,生怕写下的字句会变成有形的诅咒。 深秋的风带着一点寒冷,与家主的话语一起拂过耳旁,能听到他说,他有一种预感。 “六眼将会在这一代诞生。” 他说的一定是旁系那位即将诞下新生儿的亲眷。 “我知道你的能力,我需要一个能够转嫁风险的孩子。” 啊。好现实的话语。 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怜感到浑身乏力——分明这具身体都不是她的,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还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好像能够知道真相了,只是大脑还乱糟糟的一片,瞬间被涌上心头的青空的感激之情冲散,以至于她茫然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空哭了,她几乎是很感激地说自己一定会这么做的。 她的眼泪有迹可循,如果不是家主的帮忙,在四年前羊头怪物袭击村庄的时候,她就该死去了。在那之后的生命全部都是值得珍惜的,为了那个男人奉上这条生命也没关系。 疯了。 几乎是在一夕之间,青空的腹部迅速地隆起,里面藏着小小的生命。 疯了。 这个生命将很快诞生,新生命的啼哭意味着青空的死去。 疯了。 你疯了吧? 五条怜想要尖叫,但她依然无法尖叫。 视野扭曲了一瞬,五条怜看着青空的背影一点一点出现视野之中,而后走远,在缘廊的边沿坐下,垂眸看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她仍旧能够感知到青空所感知的,也能听到她的心声,仿佛她们仍是一体。只是,视角变了。 从直观的第一视角变成了旁观者的第三视角,角隐青空此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能看到她垂散在肩头的黑发,与自己很相似的深蓝色眼睛也眯着。她在喃喃自语,说着的悄悄话也全部落在了五条怜的耳朵里。 “等你出生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一定不会了吧。”她如此呢喃,“我其实也不记得青子的事情了……但没事。你要帮上明光大人的忙,好吗?如果不是他,你就无法诞生了。我也会死的。” 青空在对她——对尚未成为五条怜的五条怜说话。 她似乎把这个即将诞生的自己当成了一个崭新的生命,而非“自己”。 “唉,我在说什么呢……你一定会成为和我不一样的存在,不是吗?我不该再强迫你做更多了。明光大人答应我了,会让你作为五条家的女儿长大,你的未来会比我更好一点……对不起,我好像已经决定了你的未来。” 急速隆起的腹部让整块皮肉都涨得难受,光洁的皮肤下裂开了无数道紫红色的裂纹。青空心里很清楚,在六眼诞生之后,这段短暂的孕育即将就会走到终点。 如果六眼没有诞生……那这个崭新的孩子,也会再次诞下自己。 不停地循环,在被五条家拯救的那一刻,她的性命就注定拴在这个家里了吧。 后悔了吗?青空不知道,她也说不好。求生欲直到安全的此刻依然在作祟,大概会诉说着“待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之类的话。于是她决定不去想这些糟糕的事情。 想些别的吧——想些有趣的事情。 “我为你取个名字吧,好吗?” 她仍然在自言自语。 该取个怎样的名字才好呢? 千万不要取名为“怜”哟。五条怜在心里想。 这名字绝对是最糟糕的。 一如既往,她的心声传不到任何人的心中。 青子为她取的名字是青空,或许她也该想一个和“青”有关的名字——有点传承感嘛。可与她没有任何与“青”字有关的灵感。或许应该退而求其次,取名为“蓝”,可与“蓝”有关的名字,她一时也想不好。 那么,就想一想,她将对腹中的这孩子给予怎样的期待吧。 这么说一定很蠢,但青空一直不觉得腹中的生命是未来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即将带来的是一个崭新的孩子。 “就叫‘丽’吧,好吗?我希望你能美丽地活下去。” “丽”……有点土气呢。 五条怜有点想笑,但如果此刻她仍在自己的身体中,她一定会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 五条丽,这个难听的、却真正带着寓意的名字曾一度可能成为她人生的代号,这件事情难道不直到笑吗? 1989年的冬天来得很快,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初冬的寒意便悄然降临。 青空搓搓双手。明天会下雪吗?大概不会吧。 到了最后,连一场雪都没能看到,有点可惜。 但诚如家主所说,六眼当真在这个冬天诞生了,沉闷的五条家迎来了暌违数百年的喜讯。她也去看了那个孩子。 很意外,六眼有着和自己很像的眼睛。 太好了。她想。 既然六眼真的诞生了,那么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有了意义。 她几乎是心甘情愿地随家主找来的诅咒师步入狭小的暗室。这个脏兮兮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很邋遢,不过能用术式改变人的相貌,凭着这番能力,足够让她腹中的生命拥有与六眼一样的脸。 术式存在时限,或许能够维持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答案。 做完该做的一切,诅咒师立刻就被赶走了,不晓得这家伙未来会去什么地方落脚,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存在“未来”——说不定刚踏出大宅就会被抹杀。 唯独知道的是,青空自己的未来马上就要结束了。 腹中的孩子需要赶在六眼诞生的这一天诞生,新生儿初生的啼哭将成为她最后的吐息。 自己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 恐惧吗?没有多少,至少*五条怜没有感觉到,反而她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她好像能够逐渐意识到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了——为什么自己会身处此处,又为什么能够看到这一切。莫名强烈的悲戚开始井喷,她真的很想做点什么,或是说出半句话也好,但是做不到, 她无助地看着青空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颤抖的手拂过凹陷的眼窝,鼻梁骨干巴巴地挺立着。青空在想,这幅面孔的一切。全都与照片上那个在广岛笑得高兴的女人相像。 而她的丽……那个再度诞生的自己,不会拥有这幅面孔了吗? 那么,当她的丽照着镜子时,是否还会想到哪个名为“青空”的女人吗——她的孩子,还会想起她吗? 心跳忽然变得好快,是恐惧还是不安在作祟?跳得实在太快了,快到青空猛地跌坐在地,只能用手按着心脏。 有些后悔了,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也许她不该答应明光大人的请求。那时满怀感激的眼泪,当真是真心的吗,还是她无比强烈的求生欲在作祟?她依然是求生欲的奴隶吗,从诞生的那一刻知道现在? 心跳越来越快,简直要破体而出。 这就是尽头了吗?不要啊。不要。 急速的心跳让五条怜也想尖叫。 她后悔了。 还不想死…… 青空,你不要死。 还想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内心的尖叫伴随着最后的心跳消失无踪。 死了。 切实地死了,但是腹中还藏着生命。 甚尔在咒灵的肚子上划了一刀。 稳婆剖开了那死去女人的腹部。 滑腻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是被吞吃入腹、已然停止了呼吸的人形。 是浑身泛着青紫、没有发出哭声的婴儿。 一、二、三、四、五——挤压心脏。 遥远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呼唤着她的名字。 “醒醒,阿怜!” 五条怜睁开双眼。 涌进肺部的空气刺痛着每一根神经,而后是尖叫与抽搐。依然是不受控制的身体,好在痛楚的潮水褪去之后,战栗也会停止。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过分真实的梦。但那不是梦。 “走马灯……” 她像个溺水的人,猛喘了好几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 “看到,走马灯了。” 过去的人生在眼前铺展开来,青空的回忆真切而漫长,就像「帐」内部的这层天空。 如果是平时,甚尔一定会笑她是笨蛋,或是说些“你能有什么走马灯”之类的话,不过现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抹去了她脸颊上沾着的肮脏东西。 顺便,再把日记本拿给了她。 “我猜你会想看这个的。” “哦……谢谢。” 说着谢谢,五条怜却没有翻开日记本。 现在,就算是没有这本日记,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这就是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她又躺了很久,忽然侧过身,扑进甚尔的怀里,沾了他一身恶心的胃液。虽然有点嫌弃,但他还是抱住了五条怜。 “怎么了?” 五条怜摇头,很想说“没怎么”,一开口嗓子却哑了,于是沙哑的嗓音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语。 她说:“我并不是不被期待的降生……我是被期待的。” 讨厌的家主也好,为她取了名字的青空也罢,无论目的如何,至少他们曾经予以过哪怕一刻的期待。当然家主一定食言了,因为自己并没能像五条家的女儿那样好好地长大,可能要怪自己辜负了他的期待,只成为了没有术式、无法再度诞下自己的残次品的棋子吧。 不过,没关系。 在野狗的身边,像只野狗地长大了,这也不赖。 恍恍惚惚,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五条怜回头看去,似乎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大概是一只狗——戴着蓝色项圈的狗。 也许是流浪犬,也可能是家养狗。分不清了。 它钻进断壁残垣,飞快地消失无踪了。一定是回到了自己心爱的住所吧。 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怜忽然很想笑,于是她当真放声大笑起来,被甚尔抱怨了一句“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嗯,说不定真的坏掉了。 被顶着山羊脑袋的咒灵吃进肚子里、一度停止了呼吸、还在濒死的走马灯中再度看到了“母亲”的回忆,经历了这一切,是值得好好地把脑子烧坏的,不过她才不要承认这一点呢。 拍拍身上的草叶,快站起来吧。五条怜向甚尔伸出手。 “回家吧。回我们的家。”- END-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