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成为恶毒女配是既定的现实》
1. 第一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高世圆怎么也没想到穿书这样的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只是熬了个通宵,看小说看到早上八点多而已啊!高世圆苦闷地想道。一定是书的问题!
她看的这本小说叫《高烛垂泪》,只因被某站的配文视频硬控了三分钟,美好的夜晚就全给毁了。
简单来说,这本小说的剧情就是男主把女主当替身,看她被女配男配各种按在地上摩擦后突然幡然醒悟,开始追妻火葬场。
女主朱乔璐是一朵典型的菟丝小白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出阁前每每被恶毒女配高柿圆欺负的时候,就只会躲在房间里偷偷抹小珍珠,但女主就连哭也是小声地啜泣两声,可怜得不得了,结果引得高柿圆得寸进尺,连女主母亲留给女主的嫁妆都要倾占。
高世圆每次看到这样的剧情都感到火冒三千丈,恨铁不成钢:女主啊!你支棱不起来的话就换我上!老娘对喷吵架从来没输过哈,战绩可查!最后还是男主善心大发替女主整治了高柿圆,女主于是以身相许。
这还不算完,因为男主夏瑛也不是个东西。
明明已经和女主成了婚,却还和同样已婚的白月光不清不楚,家里的妾室能排一个排,外面的外室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女主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一路打不起怪升不起级,硬是从头窝囊到底了。
终于!男主终于脑子搭对弦,打算浪子回头遣散众妾室,拯救女主于水生火热之中的时候,一个发了疯的妾室推翻烛台,整个宅邸付之一炬,徒留男主呆呆地跌坐在原地。
“我*江浙粗话*!作者写这种东西真的不是报复社会的??”
高世圆真的崩溃了,她以为后面会有重大反转、超爽复仇才努力忍耐了七十多章,没想到作者真的端了一坨大的上来!
当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高世圆已经感到心跳加速,呼吸不畅,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本以为是太生气了,没想到这居然是死神为她敲响的丧钟。
是的。她就这样猝死了,在刚考完期末月的那个晚上。
不过好消息是她没真的命丧黄泉,但坏消息是她穿书了!穿得还是这本一言难尽的小说!穿得还是她最烦的一个劲欺负女主的恶毒女配高柿圆!
“我真的觉得有些欲哭无泪了。”高世圆坐在床上无力地喃喃自语。
“圆娘……”何菀卿心疼地看着高世圆——不,此时应该是高世圆版的高柿圆了——想要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没事,我没事。”高世圆还没有习惯和他接触,闪身一下躲过了何菀卿的手。
何菀卿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慢慢地收回了悬空的手,低下了头,苦笑说道:“圆娘……没事的,圆娘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何菀卿容貌端丽,肤色白皙,又着了一袭月白素衫,烛光下简直像个玉做的人偶,又因他自小被当作女孩养,浑身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感;此刻,他微微抬起头,用他那一双带泪的、湿润的眼睛从下往上瞧着高世圆,眉间微蹙,欲语还休,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高世圆哪里见过这架势,一下就看愣住了。
她以前最多也就小地瓜上刷刷那种半分钟都不到的美男视频,然后把复制下来的怪大叔语气的文案发到评论区,面对这张近距离暴击美脸,她根本无计可施。
“你…你……你别这样看着我。”高世圆把床帏扯在他俩之间,以掩盖自己通红的脸颊。
死脑子快转啊!快想想该怎么办!高世圆咬着嘴唇,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圆娘如今……连看我都不愿看了吗?”
高世圆虽然没看到何菀卿的表情,但她绝对能猜出现在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神色该是多么的委屈。
“倒…倒也不是。”
“是不是朱娘子来了,圆娘就不喜欢菀儿了。”
等等,这句台词怎么这么熟悉?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高世圆垂死病中惊坐起:这里是女主朱乔璐刚刚随母亲嫁到朱府的时候!
原书中,何菀卿是赵员外的外甥,因母父早逝而投奔舅家;他自幼体弱,书里写他弱不禁风到只是窗户多开了一隘便要咳嗽三日,充当女孩养也是想要“骗过阎王爷的眼睛,别把他收走”。
高柿圆则和他恰恰相反,她出生时足足有七斤,小脸圆乎乎胖嘟嘟,就像熟透了的柿子;高柿圆的母亲和父亲本是赵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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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部下,后来他们二人替赵老爷而死,赵员外可怜孤女便收高柿圆为义女。
朱乔璐则是她母亲朱慧聆和前夫生的孩子,朱慧聆和赵员外成婚后,朱乔璐就跟着住到赵府来了。
赵员外没有子嗣,阖府上下都把高柿圆当大千金看待,而朱乔璐的到来不仅分走了大家的关注,还分走了她的“独一份”——从此以后她就不是府里唯一的娘子了。
何菀卿很明显也看朱乔璐不太爽,二人一拍即合,动不动就找朱乔璐的不痛快,而书中的长辈和仆人都觉得这只是小打小闹,从来没有制止过他们。
看书的时候,高世圆觉得这样的理由很无厘头,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时候这几个人都是十一二岁的青少年,按现代人的看法来说还算孩子,而孩子的恶意就是最纯粹、最锋利、最不需要理由的。
今天正是朱乔璐正式住进赵府,高柿圆在床上烦得辗转反侧的那一天。
高世圆长舒一口气,顿感如释重负——太好了!高世圆心想。这要是坑嫁妆的那一章,那我真的是什么力气和手段都没有了,真是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我一定要自己守护好自己的乳腺!
何菀卿听那头静默许久,以为是高世圆真生气了,连忙拉开床幔,着急地说道:“圆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没事啊。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何菀卿没看到想象中高世圆怒气冲天的脸,因为此刻高世圆正笑容满面,一双桃花眼眯成两弯新月,双颊红润还带着两个甜甜的酒窝,好像一切的忧愁都离她远去,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令她烦恼。
“以后朱娘子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呀。” 高世圆努力压抑着自己狂喜的心情,尽量轻声细语地说道;如果此刻能够舞蹈,她绝对会从床上蹦起来大跳一曲《雨中曲》。
然后她慢慢地转头面向何菀卿,一字一句地提醒这盏不省油的灯:“菀儿你也是,一、定、不、能、放、肆、哦?”
完了,她绝对生气了。何菀卿幸灾乐祸地想。
朱什么璐的,你以后,就自求多福吧。他甜蜜蜜地回复道:
“没问题!”
2. 第二章 字面意思
何菀卿很明显根本不相信高世圆说的“好好对待”居然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他眼看着高世圆又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堆在了朱乔璐的碟子里,而那碟子里的菜色堪称满汉全席,琳琅满目。
他咬了咬唇,然后挂上纯真的表情,说道:“圆娘,我也想吃那个。”何菀卿眼巴巴地看着高世圆,以前说完这句话,高世圆都会神气地说:“哼哼,真拿你没办法啊,谁叫我是姐姐呢!”然后给他夹一大筷子。
快来吧圆娘,给那个新来的展示一下我们深厚的情谊!何菀卿在心中呐喊。
“啊?”
高世圆搜寻着餐桌上的下一个目标,根本没看何菀卿。“想吃哪个啊?想吃啥自己夹呗。哦这个好,乔儿,你尝尝这个,这个是蟹黄小笼包,吃之前先嘬汁,超级鲜的。”
朱乔璐看到何菀卿震惊受伤的表情,连忙摆手,说道:“谢谢高娘子,但是真的不用了,我吃不下这么多的,我看何娘子也有想吃的,你给何娘子夹吧。”
何菀卿顿时一股无名火,却没想到高世圆又给他一记当头棒喝:“没事啊,他又不是扫地机…又不是那种说一说动一动的人,他看到实在想吃的会自己夹的。还有啊说了很多遍了,你就和菀儿一样叫我‘圆娘’就好呀,‘高娘子’听起来怪生疏的。”
“我吃好了。”何菀卿“嗙”地一下摔筷子离席。
高世圆心里暗骂这小子:不是都交代了要好好相处吗?熊孩子!
“哈哈,”她干笑两声,“菀儿估计是昨天没睡好,还在起床气呢。”
朱乔璐看了看外头正午的阳光和门外偷听的人。
“没事,他就这样,病中多思,晚上我去哄哄他就好了。”
“真的吗…?真的没事吗?”朱乔璐担忧地看着何菀卿掩袖离去的背影。
“哎呀真的没事的。你等下吃好了就告诉我,我领你去街上看看布,做几身新衣服。”高世圆赔笑道。
“这……这太破费了,我跟母亲来,也带了不少衣物的。”
“这有什么破费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一番收拾后,高世圆拉着朱乔璐的手走到大宅门口,却发现大大的“赵府”匾额下站着一个身着云水蓝色圆领袍的人,他正弓着身子轻咳,发丝松松绾在脑后,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
“啥情况?”高世圆想要挠挠头,又想起来自己头上梳得平整的发髻,讪讪地收回了手。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原来是何菀卿。
“圆娘要出门,怎么不带我?咳咳…”没说两句,他又剧烈地咳起来;高世圆见状连忙上前顺他的背,着急地叫道:“都是没长眼睛的死人呐,还不快拿大衣来?!”
虽然高世圆就原书来说没那么喜欢何菀卿,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病人都要虐待,她看何菀卿咳嗽的可怜模样,瘦得连脊椎都一清二楚,心里泛起些许酸楚又觉着有些恼火:明明生着病,为什么还要这样作践身体?
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病成这样就别跟着来了,先回屋休息吧。”何菀卿闻言咳声渐息,说:“没事…就是刚刚有阵风,不打紧的。瞧我,冒冒失失的,连衣服都忘了拿…”
此时侍女拿来披袍,高世圆一把抓来披在何菀卿的身上。
“就算现在是夏天,也不能掉以轻心,‘当风易伤风’的道理懂不懂?还有啊……”高世圆一边整理何菀卿的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却发现何菀卿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别光看着我,听进去了没有啊?”没成想听到何菀卿开心地说:“我就知道,圆娘还是心疼我的。”
高世圆一阵深感无语,她在心里扣了三个流汗黄豆,接着跟了一张双手交叉白脸微笑配八九个句号的表情包——怎么会有这么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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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马嘴的诡异的回答!这不是根本没听进去嘛!
然后,她就看到何菀卿向有些手足无措的朱乔璐投去挑衅的一笑,顿时更觉前路坎坷。
高世圆分别安抚了两人后,一行人终于坐上马车,前往布坊。路上也是尴尬无比:高世圆找的话头,不是被何菀卿抢答,就是被聊死,后面干脆就是一个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得只能听见马车辘辘的声音,走进闹市才再次感受到人的气息。
下车时,高世圆方感再造之幸。
“呼——走吧。”高世圆伸出手想邀请朱乔璐同行,却被何菀卿抢先一步握住,然后又想到些什么,佯装抱歉撒开高世圆的手,并说道:“我又忘了,圆娘定是要牵朱娘子的手的,是我不懂事了。”
高世圆心里已经开始流泪了:这又是搞哪出啊兄弟!
她刚要找补,就听朱乔璐说道:“这…这样啊,没事没事,照你们的规矩来。”表情惶恐得就差把这俩字写在脸上了。
“那请君自便吧。”何菀卿生怕朱乔璐反悔似地赶快回握住高世圆的手,还向高世圆挤了挤眼,以表得逞。
“我们得谈谈了。”高世圆趁朱乔璐试衣时对何菀卿说道。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相处吗?”
“菀儿在与朱娘子‘好好相处’啊。”
“你管这叫好好相处?”
“不是,你知道我说的好好相处是什么意思不。”
“难道不是菀儿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不,我的意思真的就只是字面意思。把朱娘子当作家人一样对待,就像你对待我、对待赵阿耶一样。”
何菀卿闻言大惊。“……我早该知道的。”高世圆扶额苦笑,双手捂脸闭上了双眼。
“……你们,没吵架吧?”试衣归来的朱乔璐,看着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何菀卿和一脸疲惫的高世圆,如是说道。
3. 第三章 各自的泪水
今天是取衣服的日子。
虽然店伙计说可以送货上门,但当时的高世圆为了能再有个机会和朱乔璐一起上街逛逛,就要求到店取货。但经过之前那一出,高世圆和朱乔璐独处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气氛。
朱乔璐羞涩,也不爱说话;高世圆连着献了好几日殷勤,现下也有些累了。
而何菀卿…高世圆知道何菀卿一定是拉不下脸来解释甚至道歉的,所以当她听到何菀卿称病时,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在原书里,虽然说他的确身子骨弱,并且有先天弱症,但那“病”有时也是真假参半。
不过还好他不在,不然更尴尬……高世圆心想。
她百无聊赖地掀开马车的窗帘,看街景如小时候庙会上看到的西洋镜那样滚动,忽然就想起“生前”的日子了。现在想来,简直就和南柯一梦一样恍若隔世。
说没有心有不甘,那是假的。
好歹也是自己千辛万苦考上的大学,又是好不容易复习了不擅长的科目考过了期末月,结果就因为这种事情前功尽弃,仍谁都会感到崩溃的吧。
只不过我比较容易认命而已,而且本来就是我熬夜自作自受……高世圆心想。
本来想着赶快进入角色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这一切,但自己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如果真的“死”了的话,现在估计连葬礼都办完了吧。
高世圆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好想再见一次妈妈和爸爸。
妈妈……爸爸……
“阿娘,你,你吃这个。”馄饨摊中,有一垂髫小童对身边的女人说道。
“阿娘不饿,好孩子,快趁热吃吧。”那女人摸了摸小童的头。
“真的不饿吗?真的不吃吗?”小童急切地问道。
“真的,快吃吧,凉了不好吃了……”小童迟疑地盯着那女人,最终拗不过,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高世圆看着母慈子孝的画面,从来没有这么想哭过,她赶忙抬起头,生怕下一秒眼泪就夺眶而出。
“圆娘,你还好吗?”
朱乔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啊,我没事。”高世圆快速地眨着眼,深呼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朱乔璐,说道:“怎么了吗?”
朱乔璐垂眸,绞着自己的帕子,“总觉得…你好像有些伤心……”话音既落,二人皆不语。
“…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车夫,停一下。”朱乔璐没等高世圆答应,就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她又回到了车里,怀里还揣了个什么东西。再次坐到高世圆身旁后,朱乔璐一下一下解开外层的油纸——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酥饼。
朱乔璐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古楼子’,里头是羊肉,好吃的。你吃的时候也许会觉着咸,但是你既觉得饼咸,就不会觉得眼泪咸了。”
高世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颤抖着嘴唇,从心里的深处感受到一阵悸动和温暖。
她接过饼,饼热腾腾的,稍稍有些烫手,细嗅之下还带着朱乔璐袖子上淡淡的茉莉香;她顺着饼看向朱乔璐的双手,那双手微微有些泛红。
朱乔璐贴心地看向了窗外,给高世圆独属于自己的时间。
高世圆捧着饼咬了一口——“确实…确实有些咸……”她哽咽地说着,然后又吃了几口,直塞得两颊满满当当的。
“不过很好吃……谢谢你。”她佐着泪水咽下肉饼,油纸遮住了她泪流满面的面容。
“你喜欢就好。”看着街景的朱乔璐如是说。
“…有水不?”许久,高世圆吸了吸鼻涕,说道。
“圆娘怎么去这么久!”何菀卿躺在床上愤愤地自语,随即支起身子叫道:“回雪!”
何菀卿的近侍回雪小跑到床榻边,躬身答道:“郎君,有何吩咐。”
“大娘子现在何处?”
“应该还和小娘子在西市。”
“去叫大娘子回府,就说我咳得厉害。”
回雪领了命,又小跑着出去,结果刚出门没多久又跑了回屋里,气喘吁吁地说:“大,大娘子…跟,小娘子…回来了…”
“真的?!快去把大娘子请过来!”何菀卿欣喜,他火速放下床帐,将额前的发丝弄得松散了些,躺下盖好被子,静待高世圆的到来。
“你家郎君怎么样了?”是圆娘的声音!
何菀卿赶紧咳了两下,佯装虚弱地说道:“是圆娘吗?圆娘来了吗?咳咳…回雪,快将大娘子迎进来。”
吱呀一声,高世圆推门进来,坐在了红木八仙桌旁的圆凳上。
她将屋内打量了一番:珍珠帘,紫绡帐,金枝烛台,西域丝毯……高世圆抽了抽嘴角:这何大少爷还真是过得奢靡。
原书中,赵员外是富可敌国的大富豪,何菀卿的父亲生前也是和赵员外旗鼓相当的富商;当年投奔赵员外时,何菀卿带来了价值连城的遗产,然而所托非人,赵员外表面上与外甥相亲相爱,实则偷偷昧下了这份遗产,等何菀卿成年后就把其赶出了赵府。
唉……现在的何菀卿才十一岁,当他享受这一切的时候,会想到以后的身无分文、形影相吊吗?
想到这里,高世圆又生起了恻隐之心。
“今天身子有好些了吗?”高世圆问。
“圆娘一来,菀儿便感觉通身畅快许多了。”何菀卿软绵绵的声音从床帐里传来。“圆娘何不坐近些,我们说些体己话。”
高世圆照他所说的,搬着凳子坐到床帐边。
何菀卿问:“今日圆娘同朱娘子玩得高兴么?”
高世圆答:“我们只是去拿衣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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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我冒…咳咳…是我冒犯了。”何菀卿酸溜溜地说道。
高世圆受不了他这样说话,直言:“别搞了,我知道你是装病。”
何菀卿一愣,找补道:“我…圆娘怎么会这样想呢。”
高世圆解释道:“首先,你若是真的犯病的话,不可能不叫医博士来;其次,你这几天都没煎新的药吃,只是吃了日常的人参养荣丸;再次,你这一招之前已经用过了,我不是傻子。”
何菀卿闻言,慢慢地爬起来,拉开床帘,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圆娘的眼睛。”他眼神幽幽地盯着高世圆。“…圆娘会怪菀儿吗?”
“我只知道,骗人是不好的。”高世圆顾左右而言他。
何菀卿牵起高世圆的手,“圆娘还记得我进赵府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高世圆心底一慌——原书里也没写啊!
且听何菀卿接着说:“你说这宅邸太大,舅舅太忙,自己一个人好害怕。不过还好菀儿来了,以后就再也不用怕了。”他说到这里,轻笑一声,似是很怀念。“可现在朱娘子来了,这偌大的赵府从此不再只有你我二人相拥取暖了。”何菀卿低下头,声音渐弱:“我怕…我只怕圆娘不要我。”
高世圆听了这话再也坐不住了,想起身安慰何菀卿,却被何菀卿会错了意,以为她要转身离去,急忙抱住了高世圆的腰身,连摔下床榻都不顾了。
高世圆有些惶恐一边扶他一边说:“这是作甚啊,起来再说。”何菀卿收紧了臂弯,“圆娘,你别离开我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人…”高世圆感觉腰侧的衣料被洇湿了,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何菀卿落下的泪水。
“哈哈……我怎会不要你呢…”高世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穿书之前,她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
她试着抬手抚摸何菀卿的脑袋,紧张地看着何菀卿,学着以前的高柿圆说:“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
何菀卿不语,于是高世圆接着说:“我们之间虽没有血缘关系,却也相知相伴了许多年月,在我心里你已经是重要的家人了,怎可抛弃呢?”
“当真吗?”何菀卿终于抬起头看高世圆,他眼角还挂着泪珠,双目朦胧,带着怯怯的不安。
“君无戏言。”高世圆给予了他肯定的答案,扶他躺回榻上。
她心底很是没底,又觉得羞愧:明明刚刚还板着脸教育着何菀卿,转眼间自己就说上谎话了。我真不是个物啊!高世圆谴责自己。
半晌,何菀卿说:“圆娘,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呢?”高世圆反问:“那你呢,生我气吗?”
何菀卿看着高世圆,看着她那惴惴不安又蹩脚的笑容,他露出了一副漂亮的、破涕为笑的表情,说道:“只要再次听到圆娘呼唤菀儿的名字,菀儿就什么都忘了。”
4. 第四章 此起彼伏
这几天难得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高世圆感觉与朱乔璐之间的那层轻薄却密不透风的障壁,就像糖果外层包裹的糯米纸一样抿化了,少了些客套,少了些奉承,少了些尴尬。
高世圆再给朱乔璐夹菜的时候,朱乔璐虽然还是会很客气地说:“不用不用,我够吃的。”但这时朱乔璐眉眼弯弯,脸上洋溢的是笑容,不再是初来乍到时的惶恐。
朱乔璐第一次给高世圆夹菜,高世圆差点哭出来,颇有苦尽甘来,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
“圆娘,尝尝这个。”
“哦哦!我正想吃这个呢!谢谢乔儿!”
何菀卿也终于“病愈”,愿意出房间一起吃饭了,虽然还是和朱乔璐没那么亲近,但好歹不拿鼻孔看人、拿腔作调了。
不过有的时候还是会……
“咳咳。”
这场关于“菜”的交接仪式因为他的突然示意而僵持在饭桌上,高世圆伸出的餐碟悬停在朱乔璐的筷子之下,两筷之间还夹着摇摇欲坠的鹌鹑肉丁,二人皆一脸迷茫地看着何菀卿。
何菀卿不语,只是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高世圆,眉间似蹙非蹙,然后又瞥了一眼桌上的兔肉羹。
高世圆了悟:“嗐!想吃直说嘛,还以为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呢。等下乔儿给我夹完我就给你舀了喝。”
何菀卿立刻绽开笑颜,甜甜地说道:“就知道圆娘最疼我了!”
得到想要的兔肉羹后,何菀卿挑了一个蟹黄小花卷夹给朱乔璐,她受宠若惊,杏眼睁得大大的:“何娘子,你这是……”
“圆娘说你好像比较喜欢吃面食……不喜欢的话,就算了。”何菀卿偏过头去,话音吞吞吐吐。
高世圆则疑惑地暗忖:我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句话?
“不,我就是…有点讶异…多谢你!”朱乔璐连忙摆手道谢,然后咬了一口小花卷,细细品味;蟹黄鲜美咸香,吃起来有些沙沙的,花卷蓬松宣软,入口犹带回甘。
她看着何菀卿,莞尔一笑:“……很好吃。”
高世圆猴似地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又看了看外间正盛的日头,不解地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很快她又想通了,心大地大吃了一口饭,“反正不是坏事。”
高世圆穿书快一周了,却还没见过赵员外和朱慧聆。
他俩是一等一的大忙人,朱乔璐进府的第二天凌晨就出门跑商了。
高世圆看书的时候猜想作者应该是套用的唐朝的礼仪规范,但她删掉了唐代商贾为贱的设定,想必是为朱乔璐嫁入王府减少障碍吧。
作者还真给自己省事——不过我自己也不遑多让就是了。如果是我自己写书的话,一定要写一觉醒来世界财务水平下降一百万倍,同学还在苦恼于结绳记帐,我却已经能流利地说出:“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高世圆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心里正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酸楚从心里反上来,让她无端地鼻头一酸,又无厘头地想笑——如果是小琰在的话,这时候肯定会翻个白眼再接一句“别再假惺惺营造这种自我良好感觉的戏码了,你拼好饭吃多了!”
小琰……王琰舒是高世圆最好的朋友,从幼儿园同班到高三,还进了同一所大学,学了一样的专业,甚至连寝室都是相邻的,不管谁听了都会说“有缘”;可是这样的缘分就这样被生生斩断了。
“唉……不知道小琰的高数过没过啊……”
“小琰是谁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高世圆一激灵,差点从秋千上翻下来。
她转身一看,何菀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背后。
何菀卿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满面含春、天真无邪,是不是真的无邪有待商榷,心虚得就像高考作弊被抓了的高世圆已经腾不出脑细胞思考了,原先的伤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她只觉得如芒在背,而他的下一句话更让高世圆不寒而栗:
“‘高数’又是何物啊?”
“呃嗯……”
高世圆的大脑疯狂运作着,“小琰是…是布庄伙计养的猫啦,上回取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它是只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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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高寿宴’过没过,哈哈…”
她支起嘴角,想像平时那样笑着,心里十分没底:他绝对会看出来我在说谎的……
“是吗…”何菀卿说,“下回也带我去看看吧?菀儿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狸奴惹得圆娘如此魂不守舍的。”
高世圆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理解这个道理:果然谎话是需要另一个谎话来圆的。
唉,别管这些了,等他走了先去找只猫再说吧!
“哈哈…我肚子有些饿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先走一步啦。”高世圆没等何菀卿回复就想脚底抹油地开溜,却被何菀卿一把抓住袖子,“圆娘想吃什么,叫青蘋雪菱她们去拿不就好了。”青蘋和雪菱是高世圆的两个侍女,此时她俩因忽然被点名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不用不用,我不想劳动其他人了。再说我多运动运动对身体也好。”
“是吗…”何菀卿松开了拽着袖子的手,不再多说什么。
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住了,万物投在地上的影子变得浅淡、稀薄,最后匿去了踪迹;婆娑的风吹得绿鬟一样的树叶沙沙作响,吹得明镜一般的小池皱了眉眼;电母照亮宝镜,一道闪电劈下,雷公随即催动法器,贯耳迅雷听得人心惶惶;此刻,山雨欲来。
何菀卿仍沉默地站在树下,任由狂风把衣袂扬起。
天色昏暗,高世圆竟看不出他的表情到底如何,战战兢兢地,不知该如何行动。
“娘子郎君快进屋吧!一会儿雨该落下来了!”青蘋叫道。
“对、对,我们先进屋!你也快回去吧,快万一淋到了,你的咳疾又得犯了。我先走啦!”高世圆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挥了挥手,就急切地跟着青蘋向自己的院落跑去。
何菀卿看着高世圆的背影,停驻许久,直到高世圆的身形完全看不清,直到雨珠终于打在了他的肩头。
回雪撑起伞站到何菀卿身边,说道:“大娘子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呢。”回雪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地数着,直到何菀卿转头看他,冷声说道:
“你有些多嘴了。”
5. 第五章 归去来兮
高世圆明显感受到何菀卿的不对劲。
但要说不对劲,其实也不对——毕竟穿书的是自己,何菀卿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何菀卿已经很久没有向高世圆撒娇了,虽然高世圆觉得原来的何菀卿很难缠,但他突然转性,还是让高世圆觉得瘆得慌——难道我已经暴露了?他发现我不是高柿圆了?——高世圆甩了甩头,想要把这样危险的想法扔出脑海。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高世圆就这样忧心忡忡地过到了朱慧聆和赵员外回来的日子。
他们过了一个月才回来,这和原书的进度相吻合,让高世圆放心不少。真希望之后也和原书差不多啊……高世圆在心里这样想着。
“孩儿们!我回来了!”赵员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淌着泪从大门一路冲进大前厅。
“为父深感度日如年呐!在外头没有一刻是不想念你们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深情并茂地叙述起自己的思念,扑过去想要拥抱高世圆。
高世圆根本不想和这个口蜜腹剑的老头接触,但怕穿书的事情败露,还是撑起笑脸接受了“爱的抱抱”。
“哈哈…赵阿耶,你抱得有些太近了……”高世圆的手抵在赵员外的胸口,本想将他推远一些,却没成想触感有些硬邦邦的,赵员外的左胸像是被很多层布料包裹着一样。难道他受伤了?原书也没写啊?
高世圆虽然没有戳穿他,心下已起了疑。
而另外一边相比起来就有些冷淡了。
“孟兰,你来。”孟兰是朱乔璐的字,原书里只有朱乔璐的母亲朱慧聆和老师博士们会这么叫她。“母亲不在的这些天里,你学得如何了?”朱慧聆坐定,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
朱乔璐从容答道:“回母亲的话,这月先生告了病假,女儿就自习了五章《孟子》。”
“才五章?”朱慧聆面上有些愠色,“罢了,先背来看看。”
高世圆一惊,原书里根本没有这段,因为朱慧聆在回来的路上生了头痛的毛病,问完朱乔璐的学习情况就到房间里歇着了。
高世圆不敢轻举妄动,心想:先看看到底咋回事吧。
随即,她打了个冷颤,想到:哇……一回来就查背诵还是太吓人了……‘才五章’?如果是我的话,估计一章也背不下来吧。
高世圆下意识地扫过所有人的表情,寻找着一张能和她相同情绪的脸;看到何菀卿的面孔时,却发现他还是笑着看着自己——高世圆心虚地低下了头。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
这个目前只有十岁的女孩流利地背出了滕文公章句上凡五章,沉稳又带着些许稚嫩的嗓音流淌在整个前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
五章背完,朱慧聆又就背诵内容问了几句相关的问题,看朱乔璐对答如流,终于面色稍霁。
朱慧聆语重心长地说:“看来你并没有荒废学业,这很好,须牢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永远不要觉得满足,努力不会白费。”
朱乔璐点了点头,答道:“女儿省得了。”
朱慧聆露出笑容,冲厅外说了一声:“皓庭,去把我那个红木嵌珍珠的妆奁和梨木雕梅花的宝匣拿来。”
一个身着靛蓝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女使应声而去。
她就是皓庭啊……高世圆心里想道。
在原书中,朱慧聆之后一直都有头痛的毛病,而且愈演愈烈,七年后就病逝了;朱慧聆咽气后,皓庭本想触柱追随主人,却被朱乔璐哭着一把拦下,之后皓庭就常伴朱乔璐身侧,成了朱乔璐的侍从。
高世圆对皓庭寻死这一段印象非常深刻:
一向得体的朱乔璐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举止了,她连忙抱住皓庭的腰部,又被皓庭巨大的力气拖到了地上,昂贵的丝绸衣裳被家具钩住发出响亮的“刺啦”一声,步摇流苏也因剧烈的动作不住地拍打在朱乔璐的脸上,她大喊着:“皓庭!你这是做什么!别做傻事!”
而皓庭充耳不闻,她只是淡淡地说:“乔娘,你撒手吧,我没有什么好留念的了。”
皓庭呆呆地望着前方,晚风吹起的窗幔轻轻摇曳,就好像是彼方的主人在向她招手。
“娘子,莫要心急,皓庭这就……”
“我求求你——我这辈子没怎么求过人——可是我求求你!皓庭,别留我一个人,别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伶伶地活着……我求求你!”
朱乔璐的哭喊在皓庭的耳畔渐渐变得漫漶,皓庭拔步,却好似深陷泥潭一般无法动弹,于是她认命般地站在原地了。
“皓庭,皓庭你看看我吧!如果连你也走了,我就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所以我求你,皓庭,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世界寂静得只剩下了朱乔璐细小的哭声,她漫溢的泪水还停留在双颊上,双臂还紧紧箍在皓庭的腰间,她的手已经酸痛,却仍不想松开,如同洪水中的难民,抱住的不仅仅是可依靠之物,更是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好像时间已经永恒到静止——朱乔璐感受到一滴不属于自己的、被空气掠夺走热意的、冰凉的泪滴落在自己的发间。
皓庭那一双不太大的、带着茧子的手抚上朱乔璐的脸——
然后,她格外轻柔地吻去了她的泪水。
高世圆看到这里,心中的百合之魂在熊熊燃烧,摇旗呐喊:如果这都不算爱!!
相比女主朱乔璐的官配夏瑛,高世圆果然还是更喜欢朱乔璐×皓庭这对拉娘主仆cp。
这才叫势均力敌、互相疼爱的关系啊!夏瑛那种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说“爱”实际上每天都在磋磨女主的男主真的滚远点好不好!
想到夏瑛,高世圆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娘子,是这两个吧?”
清亮的女声打断了高世圆的回忆,皓庭带着东西回来了。
此刻在高世圆的眼中,这个看得见的皓庭的身影,和自己熟悉的书中的渐渐重叠起来:皓庭人如其名,皮肤白皙得宛如当空皓月,她的个子有一米七多,身形是瘦削而有力的,腰后还悬着一长一短两把唐刀,远望去简直像个富贵人家的侍卫。
她的眼睛有些细长,瞳仁是比大部分人都要浅一些的棕色,看起来像是玛瑙一样的宝石,眼尾微微上挑,就像翘起的船舷;淡淡的眉毛被仔细修理过形状,好似两座曲线缓和的山峦,鼻子呢则是秀气的挺立着,像是高耸入云的峭壁。
她的唇瓣薄薄的,却一点也不显得多情,反为她增添了几分冷傲,只消她的一瞥,就足以令心怀不轨之人抱头鼠窜,叫居心叵测之人败兴而归。
朱慧聆点了点头,说:“就是这两个。”
她接过妆奁后又递给了朱乔璐,随即拍了拍自家亲闺女的手:“好孩子,喜欢什么就自己挑去吧。”
然后,朱慧聆笑着对高世圆和何菀卿说道:“叫圆娘和菀娘见笑了,这是我和孟兰的规矩:每次我出远门回来都要检查她的学业。”
朱慧聆接过约有一臂半长、半臂宽、半臂高的宝匣,亲自把它放在高世圆和何菀卿中间的小桌上,说:“这个宝匣是我带给圆娘同菀娘的一些礼物,不过也就只是小女孩小男孩的东西,来翻翻看有没有喜欢的。”
在朱慧聆鼓励的眼神下,高世圆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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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地打开了宝匣,但在看清楚匣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后,高世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一双杏眼。
什么叫“只是小女孩小男孩的东西”?!
这里头的有成色绝佳的玉环,有纯金镶红宝石的发簪,有鹌鹑蛋大的珍珠链,还有其他价值连城的宝物,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要放现代,这匣子里每一件东西的价格都能买帝都二环内一套三百平的房子,全额,不需要贷款。
高世圆再一摸,底下还有一打纸,一看原来是田契和房契。
……富豪就是富豪,出手果然不一样。高世圆心里默念。
她本以为也就是什么绢花、香囊、文房四宝之类的,这着实是开了她的眼界。
高柿圆心想:如果把这个匣子拍个照片再附上朱慧聆说的当标题,绝对会有人在底下讽刺“的确很普通”。
朱慧聆看高世圆愣了许久,问:“怎么了圆娘?可是没有和你心意的东西?你直说,不打紧的,朱姨这里还有…”
高世圆闻言又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东西很好,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贵重。朱姨和赵阿耶挣钱不容易,我怎好…”
“瞧瞧,我们圆娘多么懂事!以后一定也是个勤俭持家的。”朱慧聆笑容和煦,摸了摸高世圆的发髻,说:“好孩子,别担心,你只管挑。钱嘛,赚了就是要花的,再说了,这些都是玩意儿,能供你们一笑就是算有价值了。”
高世圆讪笑了一下,然后偷瞄了一眼何菀卿,看他面色如常,从匣子里摸出来一枚翡翠的玉佩,看了又看,似是很喜欢的样子;于是,高世圆也有样学样,挑了一支牡丹赤金流苏的花丝珠钗,叫雪菱取了铜镜照着簪到发髻上,站起来向朱慧聆说道:“圆娘多谢朱姨。”
“这钗子和娘子很是相衬呢。”夜晚闺房内,青蘋为高世圆梳头时说道。
“是吗,那就好…”高世圆心不在焉地答道。
今天的所有都和原书相差甚远,好像除了晚饭的菜色,没有一件是搭边的。
她抚摸着今天得到的珠钗,回忆着原书接下来的剧情:现在是建德二十五年,朱慧聆和赵员外归府的一旬后,就是永荣公主的十五岁及笄宴。
永荣公主夏纯熙,生母是颇得圣宠的郑丽妃,是郓王世子夏瑛——也就是男主——的堂妹,是夏瑛心目中完美无暇的白月光;律法规定:堂亲不能结婚,所以两个人只能眉目传情,无法媒妁之言。
永荣公主喜欢骄奢淫逸,于是郑丽妃特地为女儿大操大办,请了全都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其中自然包含朱慧聆和赵员外一家。
宴席上,高柿圆买通婢女,让朱乔璐当着众宾客被泼了一身茶水,叫朱乔璐好一阵臊脸,此时小国舅周粼英雄救美,为后面变成痴情男二埋下伏笔。
高世圆郁闷地想着:虽然我记得很清楚,但是鉴于今天的情况,可能及笄宴上也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这是不是就是蝴蝶效应呢?可是…
“娘子也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呀。”青蘋一下一下地梳着高世圆的头发,说道。
“嗯……”
“娘子愿意和青蘋说说吗?”
高世圆沉默了。
青蘋比高柿圆年长五岁,从小看着高柿圆长大,就像高柿圆的亲姐姐一样。
高世圆环顾四周,发现其他的侍从都已退出去了,屋里现在只剩下自己和青蘋两个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听青蘋继续说着:“娘子不想说也没关系,青蘋会等到娘子想说的那天的。娘子放心,不管娘子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青蘋都会追随娘子。所以…”
“到那时候,可以告诉我,我的柿儿去哪里了吗?”
6. 第六章 及笄宴(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高柿圆泄气了,同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青蘋叹了一口气,说:“我从小就照顾柿儿,所以知道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她晚上喜欢蹬被子。”
青蘋望向一侧的床榻,回忆着往昔,明明她擎着嘴角笑着,眼中却总有一抹淡淡的、除不去的忧伤。
“柿儿很小的时候曾生过一场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总是不见好,我就怀疑是她夜里着了凉。”青蘋伸手摸了摸榻上的锦被,继续说:“那也是个夏天,我趁柿儿睡着了去看她,结果就看到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被子踢到地上去了。我给她掖好被子就以为万事大吉,一转身,又听到了‘郭索郭索’踢被子的声音。”
面前的青蘋欲笑还颦,看得高世圆心里很不好受,她绞着袖子,不知道说什么才恰当。
“所以在那之后,我总会半夜起来给柿儿盖被子。最近我照例起夜去看柿儿,却发现她睡姿规矩,睡觉时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我心下就起了疑。再加上最近总是自言自语…”
青蘋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握住高柿圆的手,着急地说道:“我看你行事说话,虽然和柿儿有些许不同,但不像是极有城府的孩子,所以我就想,和你好好说的话,会不会就会有结果…”
青蘋的眼神如此真挚、如此恳切,高世圆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她连忙站起来承认:“…接下来我说的东西,你可能会有些难以理解,但这的确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事,我没有说谎,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话说回来,青蘋姐姐你前两天可是发了两天烧,真的不打紧吗?”雪菱看着青蘋还有些苍白的面孔,如此说道。
“我已经好多了,多谢你呀。”青蘋有些心虚地说,她总不能告诉雪菱,其实是自己听了高世圆那一番惊世骇俗的“真相”,惊得大病一场吧。
不过好在二人已经谈妥,青蘋帮高世圆掩饰,而高世圆则努力寻找真正的高世圆在哪并替原书的高柿圆积德;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雪菱很明显不相信,继续说:“一定不要勉强自己啊,咱们现在可是在永荣公主府上,”然后雪菱瞄了瞄两侧,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永荣公主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前些天,只是没吃够点心,公主就发了好一通火,厨房的人都挨了三十大板…有个老伯就因此残了,儿女却连衙门都不敢上…”
雪菱讲得绘声绘色,简直就和她亲眼见到过一样;青蘋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敢如此碎嘴,叫人听去了怎么办?”
“周小国舅怎么还没来?”
上首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将青蘋雪菱二人都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回公主,小国舅说前阵子下马时崴了脚,行动不便,无法亲自为公主贺生,特献绿琉璃错金盘一件聊表歉意。”永荣公主夏纯熙冷哼了一声,“这脚可崴得真是时候,毕竟谁能想到十二岁就领东宫兵曹参军的周小国舅能阴沟里翻船呢,哼……礼不错,你记得差人去多谢周小国舅的好意。”
东侧下首的永嘉公主夏攸宁翻了个大白眼,对对面的太子夏璇怪腔怪调地模仿夏纯熙刚刚说话的模样,口型貌似是“多谢他好意”,夏璇则对她挤了下眼睛,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永嘉公主夏攸宁和太子夏璇都是皇后周亦哲的孩子,小国舅周粼则是他们的小舅舅。周粼虽然辈分大,今年其实也就十三岁,和夏攸宁、夏璇是同龄人,还没过意气用事的年纪。
皇室宗亲和普通臣子之间放了一道珠帘,高世圆虽然没听得真切,但也知道有些不对劲,她心里有些着急:果然是不同了,周粼没来,女主朱乔璐难堪的时候,谁来解围呢?
不过很快,高世圆就放下心来:还好我特意带了一件斗篷,这回就让我来守护女主吧!
坐在旁边的朱乔璐看高世圆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又眉飞色舞,摇头晃脑的,很是担忧。
不一会儿,一道新菜端了上来,二人的注意力都被它夺走了。
那是一道肉菜。白萝卜片做成的花旁,是四只长得像鹌鹑却比鹌鹑略小一些的炸物。
随即,永荣公主夏纯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是炸柳莺,都是上林苑现打了送过来的。大家尝尝,看看是它的歌喉美还是肉质更美。”
高世圆一听,立刻撒开了手中握紧的筷子。
她是一个现代人,从小就接受着要保护益鸟的教育,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吃柳莺肉这种事情。
高世圆看向朱乔璐的方向,见朱乔璐也有些无所适从,高世圆又去看对面的何菀卿,发现他对此也是淡淡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听着其余众人动筷的声音和时不时的赞赏,感到有些窒息,还有一些无力。
高世圆并不是素食主义者,但也只能接受吃鱼、猪、牛、羊、鸡等养殖的动物,像柳莺、麻雀这样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它们还可以被人类食用。
不过好在过了大概一炷香,夏纯熙要更衣,让大家先移步到花园里等她,高世圆终于可以逃离“柳莺”的魔爪。
高世圆挽着朱乔璐的臂弯,清清爽爽地走到花园,见朱乔璐一直欲语还休地盯着自己,撩了一下珠钗的流苏又耍帅般地将头发别在耳后,而这一别就发现了不对劲——“我耳坠子呢?”
宴厅内,本该去更衣的夏纯熙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本应只有她落座的宝座上,还坐着郓王世子夏瑛;此刻,他们二人正贴得极近,我贴着你的胸口,你摸着我的小手。
夏纯熙抬起头瞧夏瑛,嗔道:“七郎真是好狠的心,我这阵子忙不去见你,你竟然也不来给我递拜帖。”
夏瑛用曲着的食指抚摸夏纯熙的面庞,回复道:“这不是怕你为难么。你这些天都住在丽妃宫里,要是被她发现了,指不定要怎么说你呢,我怎么忍心…”
夏纯熙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努起嘴:“就你心思多。”
嘴上这么说,夏纯熙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她喜欢这种被心爱之人关心的感觉。
可是紧接着,她又想起了那个亘古不变的、横在她心里挥之不去的事情,这让她伤心起来:“我们一定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么…我们真的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么?”
夏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到夏纯熙高高的义髻和满头的珠翠,心底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松开了抱着夏纯熙的手臂,“逸奴,”他叫着夏纯熙的乳名,“你明知道的。我们可是五服都没出的堂兄妹…”
夏瑛想到到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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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又继续亲亲热热地搂着夏纯熙说起好话来:“不过你放心,虽然我们没法结为连理,但我发誓这辈子心悦的人只有你一个…”
高世圆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不当心,一路沿途找起来。
那可是纯金的啊!一对少说也要有六克,更别说上面还有珍珠玛瑙,真丢了自己都想象不到该有多肉痛!
她一路摸索到宴厅,一踏进门,刚抬眼就听见一声怒斥:“谁!”
她吓得当即把头深深低下,急忙叫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没等对方回复,也没敢深进去找耳坠,立刻跑出门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夏纯熙和夏瑛也吓了一大跳,互相安抚起来。
夏纯熙又惊又惧,本来就因为没法成亲的事情有些恼火,现下更是心情差到极点。
夏瑛深谙夏纯熙的脾性,今天这事肯定是不发一次大火就解决不了的,为了这把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他决定祸水东引。
“逸奴,你可记得那女孩的脸没?”
夏纯熙警觉地皱起眉头发问:“怎么,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公主排忧解难了。虽然做不到让她死,但让她出个大丑还是做得到的。”
“你也真是舍得下手,我看她年纪可不大。”
夏瑛轻吻了一下夏纯熙的面颊,说起情话:“小孩子又如何。在臣心里,讨公主一笑才是最重要的。让我再好好想想,她髻上好像有一支带流苏的牡丹金钗…”
回花园的路上,高世圆仍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她一边担心着一边仔细回想着:那上头的好像是一女一男,衣着很是华丽。这时候还敢坐在上座的,应该只有永荣公主夏纯熙本人,而夏纯熙这个时间段只可能和夏瑛有亲密关系……完了,自己肯定是撞破她俩卿卿我我了…
高世圆真的感到心好累,偏偏这还是自己酿的苦果;明明知道剧情有变,却还是这么不小心!
她狠狠拍了拍双颊,心里尖叫道:高世圆,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圆娘,你怎么了?”
何菀卿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高世圆身后,冷不丁地发出声音,吓得高世圆差一点当场跪下。
“哎呦…!姑奶奶呀你可别再吓我了,吓得我差点又猝死了。”
何菀卿明显没听懂高世圆在说什么,一脸的茫然。
高世圆做了几次深呼吸,脉冲的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她严肃地对何菀卿说:“意思就是你不要总是在我背后突然出声,这很吓人的!我倒还好,万一是有心脏疾病的其他人,很容易把人家吓死的,你别不当回事!”
何菀卿拉住高世圆的手,说:“我懂得了…以后再不这么做了,圆娘你别恼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回宴厅做什么。”
见他认错态度诚恳,高世圆也就原谅了他。“我耳坠子丢了,去看看宴厅里有没有…不过什么都没找到,哈哈…”高世圆干笑两声,左看看右看看,叫何菀卿凑近些说话,“那边有人,不管你要干什么,千万别去宴厅,听到没有?我不会害你的。”
高世圆苦口婆心地嘱咐他,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就拍了拍何菀卿的肩膀走开了。
而何菀卿望着高世圆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随即转身向宴厅的方向走去……
7. 第七章 及笄宴(下)
“今日本宫生辰,正巧府上新培的荷花昨日也开了,模样很是娇俏,它不似普通荷花,倒像是水上的桃花呢。本宫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机会难得,大家也一块去讨个吉利。”
寿星夏纯熙一开口,众宾客没有不讨趣的,都三五成群地跟着夏纯熙走到池塘边。
高世圆和朱乔璐两个人并肩而行。
高世圆因为刚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朱乔璐看高世圆面如土色、状态不对劲,担心地问了两句,但听高世圆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耳坠没找到有些难过而已,朱乔璐也只好不再多说什么,只得安慰她说耳坠再打就是了。
二人随着人群去看荷花。
池塘之上,荷花果然与旁的不同,一池望去,粉的、白的、紫的,错落有致,美不胜收。
粉荷花瓣圆润,边缘微微泛着淡淡的红晕,宛若少年含羞,低眉浅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心底的柔情。白荷则如初霁之雪,清冷而皎洁,又似冷夜霜月,漫洒清辉,超尘脱俗,只消一眼,便令人暑气全消,心神俱静。而那紫荷,宛如晚霞浸染,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蕴藏着无尽的诗意与遐想。江南何采莲,莲叶何田田。一片片莲叶如碧玉一般铺展水面,苍翠欲滴,与各色荷花相映成趣。
微风拂过,水波轻漾,花影交错,荷香四溢,沁人心脾。
此情此景,想必没有人会不被这美景所折服,他们心中想着:时间啊,请你停下脚步,让我晚一些再从这如画景色中抽离吧。
“…对了,何娘子呢?他去哪里了?不会是迷路了吧?”
“不会吧,我之前还在路上见到他呢…你跟青蘋雪菱在这等我啊,我去找诶诶啊啊啊啊啊——”
高世圆还没回完朱乔璐的话,就突然感到背后被人大力地推了一把,身体一下失去了中心,半个身子都折到护栏之外,眼看着就要掉进池塘里。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间不容发之时,一双小却有力的手一把拽住了高世圆的胳膊,解救高世圆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过,很快她俩就因强大的惯力一齐摔到地上,各自“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朱乔璐、青蘋和雪菱三人刚刚被一群侍从挤到一边,听到池中有“扑通”一声,吓得五魂七魄都要飞走了,连忙扒开侍从走到人堆的台风眼中,见高世圆通身干燥,才算放下了悬着的心。
正当她们要有所动作时,却被一个身着粉衣、腰系宫绦的侍女一把推开。那侍女大叫道:“您没事吧?!”
说着,她急忙驱步上前,立刻跪在高世圆旁边的那个女孩身侧,心疼地问:“有没有事啊?有没有觉得哪里疼?算了我先叫太医…”
那个女孩摆了摆手,打断了侍女的话:“哎呀没那么夸张,我又不是那种摔一下就驾鹤西去的人。”
那个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皮肤白皙透亮,双眉如剑,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秋水含星,黑白两色分明,平添了几分英气。
她身着鹅黄直领对襟窄袖缂丝衫,配上碧绿织金交窬(yú)裙,外罩一件淡紫色宝相花纹帔子,胸前一枚金镶玉长命锁项圈,腰上系着银制香囊,随着动作还会铃铃作响;她梳着双垂环髻,绑着红色的发带,两边各簪着两支多宝攒珠金钗,一看就知道她绝对身份不凡、非富即贵。
她撑着侍女的手站起来,很没有架子地拍了拍屁股,甩了甩袖子。
高世圆并非养尊处优之人,只是摔了一跤,就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
高世圆开始检查起身上衣服,摔到地上时她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低下头时,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对劲,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时候应该会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到底是什么呢?
高世圆摸了摸发髻,恍然大悟:“我钗子呢?!”青蘋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一过来就听见高世圆的惊呼,连忙问道:“什么钗子?奴帮你找找。”“就是,就是朱姨之前送我的那支带流苏的珠钗呀!”朱乔璐和雪菱相继而至,朱乔璐脑子转得快,立马想到之前听到的入水声,“不会是掉进池塘里了吧…”
老天奶,你敢不敢再对我坏一点。高世圆苦笑一声,虽然面上不显,但内心已经掀起了悲伤的狂风骤雨。
原来出糗的人从朱乔璐变成我了啊,呵呵…
“在水里找东西吗?我倒有有个人选…先和我说说那钗子长什么样子吧。”
高世圆一一描述给那女孩,然后那女孩点着自己的下巴,从旁边拽来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小伙,那小伙真是容貌俊俏:身高七尺,肤如凝脂,眉毛浓密而修长,一双桃花眼和那华服女孩有些相像,炯炯有神好似夜空中的启明星,不过却比她多了几分温柔,鼻梁高挺,两颊各有一处梨涡,唇不染而朱,微笑时露出一颗洁白的虎牙;虽然还尚未脱去稚气,但足见以后的玉树临风。
他穿着一身亮蓝色翻织金领圆领袍,镶金蹀躞(dié xiè)挂在腰间,头戴幞头,脚蹬皂靴,绝对是一个权贵家的公子。
“阿兄,你不是整天说自己上可入天下可入海无所不能吗?现在是你展示的时候了。”
那女孩给那小伙子背后来了好响一巴掌,差点把他一口血拍出来。
“咳!咳咳…你把我当鞑子打啊?!不过,既然你要请我这么一个大能人出山,总得给我些报酬吧?比如…万贯黄金?和氏璧?母后前两天又赏给你不少东西吧,你拿来我仔细挑挑去…哎!疼!疼!别打了!”
没等那少年继续说下去,那女孩又给他几巴掌,然后拔下了头上一支攒珠钗扔给他,并说:“给你这个,差不多的了。记住啊,是长流苏的、牡丹样式的钗子,上头还镶了珍珠。”
那小伙子轻笑一声,不再插科打诨,他把接住的攒珠钗重新插回那女孩的髻间,捏了捏她的耳垂,又揉了揉她的脸,说:“逗你的,阿兄什么时候真要你东西了?等着吧。”
说罢,他向周边的几个侍从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嗵”地一下扎进池子里。那几个侍从吓蒙住了,但又像被下了禁言咒一样闭着嘴巴。
不过一会儿,他从水面上探出身子,将钗子举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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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道:“是这个吗?”
高世圆扑到栏杆处抻长了脖子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那支珠钗,连喊“是、是”。
那小伙攀着栏杆,轻轻一跃就上了岸。他浑身都湿透了,轻薄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肌肤,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结实有力的身形;额前几缕胎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他下巴的弧线滴落。他明明已经是一只落汤鸡,却丝毫不显狼狈,脊背笔挺,犹如一棵青松,好像这一层水只是给他镀的一身银边。
他将钗子递给高世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高世圆就立刻接过钗子,连连鞠躬道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是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钗子,我差点就觉得天要塌了…呜呜……”
高世圆说着,眼中渐渐蓄满晶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落下打湿了脸庞。她额头早被紧张的汗水洇湿,嘴唇轻轻颤着,连声音都跟着抖了起来。
她知道在众人面前落泪是一种有些掉面子的行为,但此刻她无法忍耐汹涌的情绪,担惊受怕、如释重负、惴惴不安……这太复杂了,除了流泪,她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处理排解。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明日一定登门拜谢。”
那个小伙呆住了一般,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他的耳根渐渐染上红晕,心跳如擂鼓般急促,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一样,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她的模样——那微红的眼眶,那轻颤的睫毛,还有那如花瓣般粉嫩的唇。他想上前安慰,却又怕唐突了面前的少女;想转身离开,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就这样,他像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里,目光痴痴地追随着她,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人。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对这个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女孩一见钟情了。
“你……你叫我阿璇就行了,家里兄弟姊妹都这么叫我。”
后面怎么样夏璇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众人散去,而他还定在原地。
直到夏攸宁杵了杵自己,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个顽皮的妹妹照常打趣他:“怎么,看呆啦?这么喜欢浑身湿透的感觉,赶明让父皇在东宫也修个大池塘,你想怎么泡就怎么泡。”
夏璇充耳不闻,并不言语,只是任由水珠沥沥拉拉地打在地上,洇出一片又一片灰痕,他直直地看着高世圆离去的背影,像是要把她牢牢烙印在自己的心里。
目睹了全程的何菀卿此时也站在原地,他看高世圆转悲为喜的灿烂笑容,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立刻变成了担忧和责备,然后听她说道:“你到底去哪里了,叫我们吓一跳!”
方才那幅英雄救美、郎才女貌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很明白那个男的绝对喜欢上高世圆了。那个人身体强健,又会武功,相貌英俊;两相对比,自己很是相形见绌,弗如远甚。
何菀卿将左手向后藏了藏,只有他知道,自己手里握着高世圆那只丢了的耳坠。
他讪笑道:“叫圆娘担心了,菀儿该罚。”
8. 第八章 伴读事宜
阿璇……这个名字,高世圆没有什么印象。
穿越后的种种都表明这个世界是存在自我逻辑的,随意改变因果的话,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难道要就此袖手旁观吗?说心里话,高世圆做不到。未知是可怕的,是令人惶恐犹豫的,然而洞察一切者寡,于未知中踽踽独行者众,自己现在只是回归到以前的状态了而已。
她本来就不是,也没有人逼她做全知全能的神。
既然故事走向已经偏离了原书的轨道,自己熟悉的剧情就只能成为参考,真切的刀光剑影只会接踵而至……想到这里,高世圆浑身打起颤来,她有些害怕,她不禁想起以前学过的高尔基的《海燕》: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这样的人,也能像那海燕一样吗?
转天,高世圆正打算出门打听“阿璇”的事情,还没踏出房门,一道懿旨先来到她的面前。
“什么情况,为什么要我进宫?乔儿呢?菀儿呢?他们怎么不一起去啊?”
宫使走后,高世圆差点没发出尖锐爆鸣,本以为参加当朝公主的宴席已经是见世面的天花板,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的高手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高世圆接过那道承载着旨意的布帛,翻来覆去得看了又看,最终认命地回房间捯饬自己,准备进宫。
进宫觐见总不能穿得太磕碜,青蘋翻出了自己和高世圆的压箱底的衣服,拿去熨了又熨;雪菱摆正妆奁,将头发又梳了一遍,每一缕碎发都用梨花香的头油篦紧了……每个人都是那么忙碌,高世圆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何菀卿走了进来,安静得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就像是充斥吆喝声的闹市中,唯一门可罗雀的那个人。
他从背后抱住了高世圆,说了些什么后,没等高世圆回复,就像蝴蝶一样轻快又无声地离开了。半晌,高世圆终于反应过来,何菀卿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圆娘,不管你以后要和谁成亲,都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你就是高世圆吧,快免礼免礼!真好,我们又见面了。”
坐在上首的是昨日拯救高世圆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救命恩人——永嘉公主夏攸宁。
虽然高世圆有猜到恩人出自朱门绮户,但她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皇家这种重量级的家室,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好是没有架子的人,如果碰上的是夏纯熙那种喜欢通过草芥人命的方式来体现自己权威的人,高世圆八成现在已经安身乱葬岗了……天哪,真是想想都胆寒。
夏攸宁继续喋喋不休道:“你找到昨天是谁要害你了吗?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因为她人品真的一如既往得臭,我从不瞎说……”
眼看夏攸宁的话题跑偏,高世圆立刻接话:“不,不…您看,臣女这不是还整头整尾地站在这嘛,而且珠钗也找到了,总的来说没有损失呀。得饶人处且饶人,臣女也做一回圣贤,不和这幕后黑手多计较了。”
其实,高世圆知道推她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夏纯熙或者夏瑛的爪牙,但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没有大能撑腰的状诉者只有死路一条。
高世圆采访起自己:那么这时候就有人要问了,主播主播,你难道不能向面前这个人求救吗?她也是公主,人也很热心,最重要的是她看夏纯熙不爽,是个不二之选呀!
镜头一转,高世圆又做起被采访的人来:呵呵,你懂什么!夏纯熙和夏攸宁毕竟是皇家姊妹,她俩闹起来,最后让我背锅怎么整?
“哇…你还真是心口窝里能跑马,这都能忍……”
夏攸宁微妙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眉头微皱,单边眉毛上抬,牵动着苹果肌也上移了几分,似笑非笑。
不过很快,她又笑嘻嘻地说:“差点忘了!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说说当伴读的事情。我很喜欢你,你来做我的伴读吧?”
“伴读?!我吗?”高世圆瞪大眼睛指着自己。
“当然了,除了你还会有谁?”
高世圆连连摆手,一瞬间,脑海里如放映机一般播放着中学时代各个老师的话语,没有一个不说她上课和同桌说小话的。
真是惭愧啊……
高世圆想抓抓衣服来表达自己的惶恐,但又想起这是青蘋好不容易熨的,于是放弃。
“禀公主,并非是臣女不情愿,实在是难当此等大任啊!要论伴读,臣女倒是觉得家妹乔璐更适合一些,一来她饱读诗书,二来她勤学自律,三来……”
“停,停。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你难道也和那些一把年纪还讲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一样吗?”夏攸宁嘴巴撅得老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高兴一样。
“非也呀!咱们在一处玩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臣女并非好学之人,想必不能给公主您带来学习上的助益。更何况……”高世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宫里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地方,臣女又是个没有正型的人,万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臣女自己死亦足惜,却不想连累家人。乔璐虽然内向了些,但是个很懂礼数、知进退的好孩子,又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显然比臣女更适合做您的伴读。”
高世圆低下头,心头预演着将至的疾风骤雨,没成想听到了夏攸宁的一声清脆的轻笑。
“你原来是担心这个,那就好办很多了。干脆你们两个一起来做我的伴读好了,后日过了母后的眼,收拾收拾下旬就入宫读书吧!”
…真是雷厉风行的一位公主啊,想必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约摸日哺之时,高世圆回到家中,头一个与朱乔璐说明事宜。朱乔璐听到能去宫里当伴读,简直喜不自胜,说了许多许多话。
朱乔璐时常想,如果世上的学问如波澜壮阔的大海,那自己知道的只能算是茫茫沧海中小到不能再小的水珠;宫里那些学究博士们,轻轻一指点就如同观音娘娘施下的玉露一般,如何叫人不心向神往?
虽然高世圆两辈子都没尝过学霸的滋味,但看到朱乔璐这么开心,高世圆也不禁为朱乔璐感到高兴,又叫雪菱拿了几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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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点心过来。
女孩们这头有说有笑,何菀卿那里就显得有些凄凉了。
好在,他也并不悲伤。
还好、还好不是去见太子…他惯性地望向窗外,烈日炎炎,热气将映射到眼睛里的画面都扭曲了,以往恨到无与伦比的季节,此刻竟没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了。
何菀卿在枕头底下探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摸出一个镶珍珠玛瑙的金耳环;他讲那枚耳环对准万里无云的天空,令珍珠鸠占鹊巢地占据了太阳的光辉,又用手指描摹起耳环的样式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高世圆与朱乔璐穿戴整齐再次入宫去了。
夏攸宁对她俩很是上心,怕她俩行差踏错,特地请了她身边一个得力的教习姑姑,让姑姑带二人火速练习了一番规范礼仪。
面见皇后时,高世圆紧张地额头直冒汗,侧目看看朱乔璐,发现她也是面如土色——看别人紧张,自己的紧张反而会缓解很多,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朱乔璐,但高世圆的确感到好多了。
面前一道薄薄的纱帘,将高朱二人与周皇后隔开。
明明只有一炷香,但高世圆却感觉这段时间就像是被抻长的兰州拉面面团那样长。周皇后问了些“读什么书”“以前的老师是谁”之类的问题,听高世圆与朱乔璐一一答应过后,点了点头以示通过,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高世圆心想:虽然夏攸宁说过只是走个过场,但面见吊儿郎当的公主和面见威严的国母的严肃程度果然还是不同啊。
“不对呀!咱们都去宫里上课了,那菀儿要怎么办呢?咱们俩进宫去了,就没法和他说说话、聊聊天了;他那么个性格,早晚要憋出病来的。”
朱乔璐不知道,原书中,赵员外为了将这个侄儿养坏,特地不请夫子来家中教书,何菀卿能识字,还是因为父母还在世时手把手教他的,自他投奔舅舅以后,就再也没读过书。
每每想到这里,高世圆都想冲着赵员外的脸上狠狠啐上一口,最讨厌这种阻碍别人上学的人渣了!真是其心可诛!
“是呀……何娘子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关系吗?”朱乔璐脸上也浮现出忧色。
两个人如照镜子一般,手撑着脸坐在桌上,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我想到了!”
高世圆拍桌而起,俯身在朱乔璐耳边说了些什么,朱乔璐闻言转忧为喜,不住地点头赞同。
“圆娘,真不愧是你,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朱乔璐一番夸赞,差点没把高世圆哄成婴儿。
“我可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菀儿去!”受到鼓舞的高世圆一路狂奔到何菀卿的卧房,她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何菀卿和回雪两双懵懵的眼睛。
“一会儿我再同你细细讲,菀儿,你先听我说——”
“叩、叩”一道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高世圆的话。转身一看,原来是皓庭来叫大家去吃饭。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晚膳好了。”
“虽然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但事已至此,我们就先吃饭吧!”
9. 第九章 桃李
申时,涤明殿放了课。
夏攸宁想留高世圆和朱乔璐在宫里吃饭,却被二人异口同声地拒绝。
夏攸宁如小鸭子一般扁了扁嘴,不过想到高世圆之前说的那件事,没有再多言语。
夏攸宁撑着脸,说:“哎!我也好想和你们一起回去啊,听着就很好玩……”
“所以都说了啊,我们可不是去玩的,我们是去干正事的。”高世圆在收拾东西时特地抽空戳了一下夏攸宁的脸,赢得对方抗议的叫唤。朱乔璐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不禁笑出了声。
高世圆和朱乔璐手脚麻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了宫门,坐车回家了。
到家后,高世圆和朱乔璐又是一场风卷残云,好像她们刚刚出的不是涤明殿的学宫,而是远在塞北的兵营。
最一反常态的是,平时慢条斯理的何菀卿也抛弃了细嚼慢咽,一向在意仪态端庄的他也狼吞虎咽地吃了饭,离了餐椅就小跑回房,徒留朱慧聆和皓庭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
“怎的急成这样?”朱慧聆调笑着对皓庭说。
“毕竟是孩子嘛。”皓庭望着何菀卿没来得及关上的饭厅门,回复道。
何菀卿到房间时,朱乔璐和高世圆已经坐定了。
他像每一个初次迟到的学生,心底生出浓浓的不安来,但又像每一个初次上学的学生,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和渴望;他整理好情绪,快步走到属于他的位置。
今天是何菀卿第一天上“私塾”,主讲师是朱乔璐,助教是高世圆。
这“私塾”着实简陋。
没有背板,没有讲坛,何菀卿房间里的那张八仙桌权当做书案。教材还是高世圆借课间休息亲手抄的,字迹远不如书斋里卖的手抄本工整。
此刻朱乔璐和高世圆都转过身子看向他,手里拿着准备的教案,向何菀卿招手。
不知怎的,何菀卿竟感到鼻头一酸。
念书什么的怎么样都无所谓,只当做是幼稚的家家酒,陪她们玩玩就好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本该是这样想的。
“会不会有些太赶了?何娘子一向体弱,到时害了胃病就不好了……”朱乔璐有些担忧地说,高世圆也向何菀卿投向询问的目光。
“不。”何菀卿拉开凳子坐下,目光如炬。
“我只怕不够早。”
白天里她俩学了什么,晚上回来就会教给何菀卿。
今天,涤明殿里的学究讲的是《论语》学而篇的五章;朱乔璐很早以前就将《论语》读透了,所以由她主讲。
“……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其实,其实讲的是……”朱乔璐本就是个不爱拿架子的女孩,第一次给人讲课紧张得不行,舌头打起结来,更是徒增焦虑。
高世圆见状,在桌子底下握住朱乔璐的手,希望能给予她支持和力量。
朱乔璐明白高世圆的用心,抬眼又看到何菀卿渴求的眼神……她闭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继续讲解道:“这是说:学习并时常温习,不也是很令人愉悦吗?这就像……”
朱乔璐绘声绘色地讲着,何菀卿也紧跟朱乔璐的节奏,这堂课很快就渐入佳境。
没有哪一刻是比现在更幸福的了,朱乔璐想。
曾经,朱乔璐以为自己习惯了独自面对略显枯燥的书本,习惯了文字寂寥无声的陪伴。
她以为这就是她徜徉学海的船桨,是每个学者都必须要经历的齿痛。
可如今,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她的问答不止存在于“子在川上曰”了。
学习不再是独属于朱乔璐的孤旅,而是与大家作伴同行的远航。
半旬过去了,三人的小课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书写过的宣纸一张一张地堆叠起来,还添置了不少教具。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其他人默默地旁听。
这件事是高世圆发现的。作为助教,她要为所有的后勤工作负责,包括但不限于抄教材、报时、端茶倒水,虽然这些工作可以交给侍从们去做,但高世圆认为只有亲力亲为才能体现出她对这份职责的诚意与重视。
一日高世圆要换茶水,一拉开房门,迎面撞上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手中的茶壶也差点摔到地上。
低头一看,只见那女孩怯生生地拽着衣角,眼中带着几分慌乱。
高世圆蹲下和女孩平视,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现在很晚了,阿娘阿耶找不到你会担心的吧。”
那女孩支支吾吾的,盘问之下才说出:“我……我也想听课……我也想变得有学问……唔……”
高世圆心头一颤,久久没有作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
高世圆将此事告知了朱乔璐和何菀卿,三人认真讨论了一番,最终一致决定,所有对讲学感兴趣的人一同进入房间学习。
人愈来愈多,房间里的屏风撤下了,只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坐进来。
旁听生们来自赵府的各个部门,有出身厨房的,有专门做洒扫的,有莳花弄草的……此时此地,身份的界限变得模糊了,粗使仆役也好,王孙贵胄也罢,每个人都带着各自好奇与恳切的欲望,挤在这一方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天地,愚公移山一般,众志成城,缓慢而坚韧地普就一条通往知识的康庄大道。
“小娘子,这里我还不太明白。什么才算‘异端’呢?……”正是课间休息,一个女人凑到喝水的朱乔璐身边,问起问题来。
这个身材有些丰腴的女人是厨房里一名点心师傅,姓柳,单名一个茵字,今年四十一岁了。
高世圆搭上柳茵的肩膀,开玩笑地说:“瞧瞧,茵嫂子又忘了。好好想想该叫什么?”
柳茵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也玩笑一样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嗳!说错了说错了,该叫朱博士才对。”柳茵连忙起身作揖,说道:“学生不才,还请博士多多海涵——我这回做得没错吧?”
柳茵微微弓起身子,手掌叠在另外一只手的手背上,动作随略显笨拙,却透露出一种憨态可掬的俏皮。
“茵嫂子惯会玩闹的,连作揖拜师都这样风趣,大伙说是不是?”旁听的“学生”中很快有人叫起来,大家笑作一通,整个房间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朱乔璐见状,也无奈地扶额露出笑容。
没过多久,何菀卿的小房间就承载不下那么多学生了。
学生从最开始的七八人增幅到十五六人,天黑之后,烛火根本照不清每一个人;夏至日已过了,天只会黑得越来越早。
虽然古有悬梁刺股、囊萤卧雪的先例,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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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世圆并不想大家走这个极端,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大家一直是这么开开心心地学习。可是这势必要大兴土木,赵员外没准——不,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
“高娘子,晨光熹微,正是读书明理之时。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若此刻便与周公相会,学问何以精进?志向何以成就?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你今日懈怠一分,明日便落后一尺。我见你不是个愚钝的孩子,今日下学后就去好好想一想吧,唉……”学究对高世圆说完,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肇事者低着头,愧疚地不敢出声,很是无地自容。
随着人员的增加,教材的数量也水涨船高,高世圆不光手抄得快抽筋,连自己的睡眠都没法保证。
今日已经是本旬第三次因上课睡觉的事情被学究约谈了,她回想着学究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懊恼不已,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让这件事砸在自己手里!
高世圆很明白组织结构是具有依赖性的,一个环节出错了,后面的工作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很容易出现连环的问题,让错误如时疫一般飞速扩散到整个系统。更何况自己作为助教,更要注意自己的影响,为学生做榜样。
高世圆决心洗心革面、重振旗鼓,自个儿干不过来,就给青蘋和雪菱添工钱叫她们一起抄,三个人肯定比一个人强。
这虽然解决了燃眉之急,但始终不是一个有持久性的办法;在高世圆、朱乔璐和何菀卿的极力鼓舞下,学生会越来越多,教材的需求只增不减,三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工作量面前犹如螳臂当车、杯水车薪。
好在瞌睡有人送枕头,雪中送炭的人很快就登门拜访了。
朱慧聆听说家里出了个“私塾”,主讲师还是女儿朱乔璐,心中是不得了地好奇。
赵员外跑商回来后,整日整日的不着家,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朱慧聆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这场婚姻本就是让合约更稳固而存在的,她倒也乐得清闲。
于公,朱慧聆作为宅邸的女主人,她自然要看看这是什么名堂;于私,朱乔璐是朱慧聆的独女,做母亲的也想为女儿出一份力。
于是,朱慧聆宣布:在本次休沐日,她要亲自观学听课。只要讲得好,学堂的扩建问题就由她承担。
众人听了无不欢喜,何菀卿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对着朱慧聆撒娇:“朱姨莫不是观音娘娘转世来的?您就将心放在肚子里吧,乔儿可一向是大家心目中最好的老师,最是认真负责呢。”
朱慧聆被他这幅模样逗乐了,故意说道:“菀娘这一张甜嘴!那我要是觉得讲得不好,不做这好人了,是不是就成铁面夜叉托生了?”
何菀卿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娇憨和俏皮:“非也,非也。那说明您是北斗母神座下的獬豸(xiè zhì),脑袋翘一翘就知道孰优孰劣了。”
朱慧聆笑着点了点头,“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真是个好孩子。快去准备吧,讲得若是难登大雅,小心我一角将你们顶翻呢。”
然而,主讲师朱乔璐却没有同其他人那样兴奋,反而满脸写着忧心忡忡四个字。
她咬着唇,转头抱着教材跑回房间,任由欢喜的气息与她渐行渐远。
10. 第十章 公开课(上)
不是这篇。
这篇也不行。
这篇尚且太难。
朱乔璐猫在屋里,在书箱中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
这些书自朱慧聆小时候应征入伍,基本上都是启蒙书,有些年头了。旧书的纸张又脆又薄,朱乔璐虽然心急,但还是很爱惜地轻拿轻放。
朱乔璐托拿起一本《千字文》,这是她阅读的第一本书,现在它已泛黄、泛潮,页脚卷翘,淡淡地反着霉味,书页中间凹陷,但一抖就会变得鼓起,封面上甚至还有几个细小的洞——那是白蚁的功劳。
她的手指摩挲着书脊,脑海中浮现出以前的回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老师听她读得流利,眉开眼笑地夸赞她天资聪颖。
可是朱乔璐没想到这份“天资聪颖”竟然会在多年后的如今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朱乔璐开蒙早,读书这么多年,她早就忘了小时候是怎么识字的了。这就像你与一个要好的朋友相处了许多年,某日突然聊起初遇时的情景,竟然发现两个人都已淡忘,想起来的只有一起玩闹的模样,仿佛生来就长在一起一般。
“唉……”朱乔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垂头丧气的?”高世圆坐在一旁的书桌,一边抄写新的教材,趁润笔的功夫瞥了朱乔璐一眼。
青蘋和雪菱分别坐在高世圆的对面和左侧,听到高世圆的话,也抬起头看了一眼朱乔璐;何菀卿则坐在窗前独自复习着前几天的功课。
朱乔璐不好意思说原因,只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高世圆的笔尖一顿,随即搁下笔杆,走到朱乔璐身边蹲下,双手抱膝,眼睛关切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朱乔璐,期盼与她对视:“遇到难处的话就和我们一起说说吧?大家都在呢,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朱乔璐的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高世圆慌张起来:坏了,我不会说错话了吧?“那,那个!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我就是想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朱乔璐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对高世圆露出一个满满当当的笑容,唇边两个梨涡浅浅的,像是盛满了甜甜的梨花酿:“圆娘,谢谢你。我就是有些太高兴了……”
朱乔璐将自己的烦恼倾诉,大家纷纷陷入回忆,只有何菀卿看向窗外。
窗外百卉含英,风和日丽,是个格外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嗯……这的确是个有些棘手的问题呢……”何菀卿支起耳朵听高世圆继续嘟嘟囔囔地说,“当一个人熟练掌握某些知识后,大脑可能会选择性地忘掉最初学习时的具体过程或细节——这就叫‘专家失忆’,看来你我都有这种症状。”
高世圆甫一说完,大家都面面相觑。
“哦哦,简单来说,就是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大家这才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高世圆又打了个哈哈,权当糊弄过去了。
雪菱托着腮帮子,崇拜地说道:“娘子懂得好多呦,简直像拉了五乘车一样,我要是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青蘋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纠正雪菱:“你是想说‘学富五车’吧?傻丫头,闹了这么个笑话,看你还敢不敢不温书了。”
雪菱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青蘋姐总跟着娘子,看来也是学有所成,以后还请姐姐多教教我这个‘车夫’,早日帮我卸下这五乘车呀!”
青蘋被逗得咯咯笑,连带着屋里都多了几分欢乐的气息,凝重的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雪菱、青蘋,做得好!高世圆暗暗在心里给她俩比了个大拇指。
高世圆都不敢说自己是通过九年义务教育,从小学拼音认的字;她偷偷咬了咬唇,又轻咬了一下舌头,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不要说漏嘴。
何菀卿仍望着窗外的景色如许,思绪却被女孩们的讨论牵走,不自觉地也考虑起识字的事情。
自己识字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呢?当时阿娘阿耶还没西去,自己应该还在淮阴老家,蹒跚地走在何宅的庭院中吧。
阿娘一手牵着小小的自己,一手指着:“菀儿,你瞧,这个是你的长寿树。”年幼的何菀卿尚不能理解什么是长寿,长寿为什么又和树有关,只能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阿娘。
阿娘则莞尔一笑,把着何菀卿的小手放在树上,静静地感受树皮粗糙的肌理;然后,阿娘在何菀卿的另一只手上,用手指写着:
横,两个短竖,点,点,横钩,撇,横撇,点,横折钩,竖弯钩——这是“菀”。
横,竖,一撇一点,撇,竖提,撇,横折钩,最后一竖直写到何菀卿的手腕——这是“柳”。
“这树名叫‘菀柳’。孩子,这也是你的名字:菀儿,留在阿娘阿耶身边的菀儿。”
再一眨眼,柳树变成了树桩周长有三庹的槐树,没有万条垂下的绿丝绦,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又一串报团取暖的黄白相间的花骨朵。草坪上的也不再是一朵朵绽放幽香的紫色小花,而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我想我大概找到合适的办法了。”
翌日,赵府的花园里格外热闹。
青蘋有管理经验,指挥着大家进进出出,搬着矮桌和席子。
高世圆抱着垫子,插秧一般地起身又俯下身,将坐垫一个一个发到座位上,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反而越干越有劲。
何菀卿凑过来,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高世圆额角的汗水,关切地说:“圆娘,你别累着了呀。菀儿知道你喜欢事必躬亲,但也要多照顾照顾自己的身体,大热天的,歇一歇,喝点水吧?”
他从回雪手中接过乘着梅子饮的琉璃碗,递到高世圆的面前。
高世圆摆了摆手,将垂下来的袖子再挽了上去,“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暂且顾不上,你拿去自己喝了吧。”
何菀卿脸上闪过一瞬被拒绝的尴尬,然后很快又反应过来,将那琉璃碗还给回雪,说道:“那有什么菀儿能帮忙的吗?”
“嗯?嗯……你……你的话……”高世圆一时间竟想不到一件何菀卿能做的事,他手无缚鸡之力,身体又如弱柳扶风不堪一击,感觉除了静坐在那里当花瓶以外没有任何能干的了——当然,这种话不能说给何菀卿听,他好心好意想帮忙,不能伤了他的心。
高世圆直起身,说:“这样吧,你去帮青蘋监工,看看有没有人捣乱。”她拍了拍何菀卿的肩膀,冲他挤了一下眼,“去吧,相信你哟!”
何菀卿听后兴奋地点了点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高世圆暗自松了口气。
朱乔璐在讲坛上做着最后一遍演练,紧张地来回踱步,明明正值五黄六月,烈日中天,朱乔璐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朱乔璐从不惧怕当众背书抽查,那是因为她真的背了很多很多遍,那些有些晦涩的语句已经顺着自己的笔尖刻进骨头里,足以达到庖丁解牛的程度了。
但这次的公开课仍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朱乔璐害怕有学生问出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总觉得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监工的何菀卿注意到朱乔璐的异常,踟蹰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快得仿佛词烫嘴一样地说道:“我相信你。”
没等朱乔璐回复,就快步跑回自己的位置,装模作样地喝起甜汤来,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此时,高世圆也正好铺完垫子,起来做了做胳膊的拉伸,去查看朱乔璐的情况。高世圆明白朱乔璐的焦虑,较以往更关注朱乔璐一些。
高世圆走到朱乔璐背后,替她捏了捏肩膀,“怎么样啦?别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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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搞砸了也没关系,我高世圆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我会处理好的。所以……只要你学得开心、学得满足就好。‘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而不倦,何有于我哉?’这不正是你教给我们的吗?”
朱乔璐看着高世圆带着善意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她放下教案,给了高世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课堂布置完毕,教具摆放整齐,学生一一入座,燥候嘉宾入场。
朱乔璐坐在最北边主讲的位置,一张又大又厚的木板架在她的背后。
高世圆和何菀卿充当助教,坐在朱乔璐的左手边,桌上铺着毛毡,除笔墨纸砚外,还摆着几十个脑袋一般大的空木牌和几打十六开的宣纸,宣纸上还放着一个两指宽的玉镇纸。
虽然没有人提及,但他们紧绷的情绪还是蔓延开来,没有一个人在聊天,连往日里话最多最密的茵嫂子也默不作声。
雪菱和青蘋一对眼,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
“哎呀!我要是也不识字就好了——”雪菱用大嗓门吓了所有人一跳,她用余光环顾四周,确保大家都看了过来。
“怎么,识字还不好?”青蘋立刻接过话茬。
“不不不,青蘋姐,你不懂。”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可别提了,前两天我出去采买,路上看到一个菜摊写着‘蠶三文’,那可给我高兴坏了,连忙买了一斤,想赶快买回去养着,以后也纺几捆蚕丝线出来。结果你猜怎么着,人摊主给我拿了一兜子,我打开一看里头竟然全是蚂蚱跟蚯蚓!真真是骇死我了!”
“噗……这不是喂鸡用的吗?”
“是呀!我连忙问那摊主,结果那摊主也不识字,这告示牌原是他家半吊子的大郎写的,愣是把‘蟲’写成‘蠶’了!”
两个人,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虽然包袱不够新颖,但缓和气氛还是绰绰有余的。
柳茵听了头一个大笑出声,其他人听到她极具感染力的笑声,也纷纷捂着嘴笑,连朱乔璐也忍不住低下头笑了,总算恢复了一点往常的样子。
青蘋和雪菱在后背偷偷冲高世圆比了个“ok”——这还是高世圆教给她们的——又俏皮地偷偷互相击了个掌。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一声通报打断了这场相声表演:
“朱娘子来了!”
朱慧聆带着皓庭径自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先左顾右眄观察着整个课堂。
说是课堂,其实也就是在槐树荫下铺了一块大席子,摆上几张矮桌,配上坐垫,再将文房四宝供应齐全。
皓庭见状笑着说:“颇具孔孟之风啊。”
虽然知道皓庭在开玩笑,但高世圆还是闹了个红脸,简直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变成饱满的枸杞,她大声地回复道:“以后会越来越规整的!”
朱慧聆莞尔不语,坐定后才开口说话:“大家不用在意我,就像往常那般上课就行。”
话音既落,朱慧聆点头示意朱乔璐可以开始讲课了。
朱乔璐应声,立马起身,结果一下起猛了,头晕目眩地差点跌了一跤,她扶着木板想缓缓,没成想又给木板撞倒了。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大家眼见着朱乔璐的脸从粉白渐渐充红、变紫成猪肝色,又迅速漂成死人一样的青白。
大家什么也没说,朱乔璐此刻耳朵里也只剩下隆隆的耳鸣。
不过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木板扶起摆正,捋了捋自己垂下的碎发,撑起苹果肌,露出一个尴尬到不能再尴尬的笑脸:“那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吧?”
像往常那般……真的能做到吗?
高世圆嘴角抽搐,心里做起虔诚的祈祷:各路神仙,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求求你们一定、一定保佑我们顺利结课啊……
11. 第十一章 公开课(下)
“今天,我们要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
朱乔璐眼神扫过每一个学生,他们基本上都是府中的杂役,黄发垂髫皆有,大的已经四五十岁,小的只有六七岁。
他们大多穿着粗布麻衣,起球开线都不忍更换,一块块补丁就这样间作套种在或泛白或泛黄的衣服上,却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收获的时节。
看看他们,五指粗粗,关节突起,皮肤皲裂;再看看自己,十指尖尖,手如玉笋,细皮嫩肉,朱乔璐不由自主地感到自惭形秽。
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哪怕是为了那一双双手,我也要尽力完成这节课。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讲的是工匠要做好活计,一定要先将工具磨得锐利精良。这句话想必在座的各位明白得比我更深刻。在我看来,做学问也是一样的,一个个文字就是我们的‘器’;想要读好文章,一定要先识字。”
底下的学生听得似懂非懂,大多茫然地看着朱乔璐。
见此情形,朱乔璐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说:“那我现在给大家讲个故事。张三攒够了一笔钱,想要盘下一处店铺做生意,但张三不识字,需要托掮客李四去办理。李四拿来一张契约,张三左看右看,竟然半个字都不识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李四说:‘没事的,只要在这里简单地摁个手印就行了。’张三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奉上有着自己手印的契约,欢天喜地地做起开店准备来。结果没几天,李四突然将张三告上衙门,说张三倾占了他的私产。而知县打开契约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张三自愿将某某街某某号铺面之业权归于李四,自契立之日起,该铺面一切权益悉归李四,张三不得复有异议。”
朱乔璐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有的学生听得连连皱起眉头,好像自己也和张三一样被骗去钱财;有的学生则唉声叹气起来,想必自己就是那个张三。
朱乔璐乘胜追击:“大家想想看,谁愿意做这个张三呢?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挣得血汗钱被这样轻易地骗走呢?为了保护自己的钱财,不再任由奸诈小人随意摆布,大家必须要识起字来。”
底下的学生纷纷点头如捣蒜,不能再赞同。
“我们就先从最简单、最普遍的开始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大家相处时,也会叫别人的名字,这是最容易记的东西。那么现在,请大家依次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朱乔璐的话音刚落,一向最积极主动的柳茵举起手,站起来毫不怯场地介绍道:“我叫柳茵,柳是柳树的柳,茵是绿草如茵的茵。柳嘛,自然是因为我阿耶姓柳,我们那的人都姓柳。茵呢,是因为我阿娘给我起名时,正巧看到屋外头山脚下一片绿草。”
朱乔璐很满意柳茵的答案,很是夸赞了一番,然后向高世圆她们点了点头。
高世圆会意,立刻在木牌上写下“柳”和“茵”这两个字,并让柳茵亲自把写着“柳”的木牌挂在花园中的柳树枝上,把写着“茵”的木牌支在柳树下的草地上。
有柳茵打样,学生们像是被点燃了热情,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讲述起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来历。
每当一个学生说完,朱乔璐便会微笑着颔首,示意他们去花园里寻找与自己名字对应的事物。
有的学生跑到绿树下,有的蹲在花丛旁,还有的站在水池边,写着“花”的字牌紧挨着盛开的粉红牡丹,写着“白”的字牌就立在洁白的晚香玉边……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将写着字的木牌放在合适的位置。
如果找不到对应的事物,高世圆就会迅速在纸上写下字,然后糊在朱乔璐身后的背板上。
课上提到过的所有字都由何菀卿记下来,这些字将被抄写多份,作为学生们今天的背诵作业。
很快,写着不同字的木牌如花瓣一般散落在花园的各个地方,又像因风落根的野花,从泥土中悄然钻出,与万紫千红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放眼望去,木牌简直就像是花园简单又可爱的注解,它们诉说着万籁轻轻的呢喃,仿佛生来就是自然的孩子,而非人造的产物。
到了最后一个学生,原本热热闹闹的课堂突然安静下来,有些人甚至面露难色。
那是一个六岁多的女孩,在府上的洗衣房干粗活,身形矮瘦,身上的衣服宽大如麻袋,头上扎着两个垂髻,有些发黄的脸上干干净净,像是半个时辰前刚洗过一样——她就是之前差点和高世圆撞在一起的小女孩。
她很腼腆,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着:“我叫刘贱,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阿耶以外,也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大家一般都叫我七娘。”
高世圆心里暗叫不好,朱乔璐的脸色也微微一变,皱起眉头。
只听那女孩继续说道:“我阿耶说我命贱,所以特地取了这个名字。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命贱’,大家听后也只问我在家行几,我说行七,所以大家才都叫我七娘。朱博士,您知道什么是‘命贱’吗?”
整个花园中安静地只能听见远处报时的鼓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寂,就连蝉鸣都销声匿迹,风都屏住了呼吸。
槐树还尽职尽责地用枝叶为人们遮盖住太阳火热的舔舐,只有零零星星的光点成为漏网之鱼,透过树叶洒在书桌上,显得格外刺眼。
学生们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的,有的甚至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无声地叹着气。
朱乔璐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气得简直连头发都要竖起来;同时,不解和疑惑也萦绕在她的心头:为什么这名父亲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他难道从不考虑女儿的心情吗?
——不过,不能在这时候怒形于色,七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让她知道。
这时,高世圆扯过一张宣纸,咬牙切齿地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健”字,展示给朱乔璐看后,毅然决然地将它糊在背板上。
朱乔璐了然,努力维持着之前那副平和的模样,尽全力使声音平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的意思是宇宙劲健,运转不停,君子当效法天地,永远向前,永远进步。而单论‘健’字,则是身体强壮、精力旺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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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七娘,你阿耶说得不准确,容易叫人误会。你小小年纪就能干这么多活,这样坚强,这样干练,应该是这个‘健’才是。”
七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兴奋地问道:“真的吗?我的名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朱乔璐点点头,语气坚定:“是的,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天行健’的‘健’。这个字很好,很适合你。”
七娘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平生最洪亮的声音叫道:“谢谢朱博士!我记住了,非常清楚地记在脑袋里了!”
七娘的声音是那么振聋发聩,仿佛连浮动的云彩都被穿透,直达天涯海角。
这个六岁的女孩站在那里,依旧是笔挺地站在那里。
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足以提醒每一个人:谁也别想直接否定她的一生,无论她是什么出身,什么年纪,她都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未来——即使否定她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朱慧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已经没有人关注她这一边了。
事到如今,结果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真老师范儿了吧?高世圆一边抄着讲义,一边想着。
她和何菀卿将所有的讲义抄完、整理,一份一份地递到学生们手里,看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心里充盈着满满当当的成就感和幸福感。
不过,在所有的学生都离开后,她们三个直接累得瘫在桌子上,只有嘴皮子还能上下动一动了。何菀卿手一挥,指使回雪去拿点吃的跟喝的来。
“呵唉——啊——”
高世圆很没架子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而这个哈欠又传递到朱乔璐和何菀卿那里,三人相视,都轻笑出声来。
“还好……”还好我当时没选师范……高世圆揉了揉眼睛,很识相地将剩下的这半句咽回肚子里。
“还好什么?”何菀卿好奇地问道。
“嗯……还好……当时想到给你讲课的这个办法。”
这倒不是一句假话,在听到七娘的回答时,高世圆就想这么说了。
“是么……”何菀卿的两颊渐渐染上晚霞的颜色,他别开眼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子的纹理,轻轻地说。
不久后,回雪带着饮品和点心归来,却发现三个人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着了。
高世圆的头歪倚在左边手臂上,仔细一听还在呢喃些什么;朱乔璐的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均匀;何菀卿则靠在高世圆另一只胳膊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微风习习,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太阳亦步亦趋地没入群山之中,暑气消下去,夜晚的凉意反了上来。
蝉仍趴在树上痴痴地长鸣,这是独属夏夜的独特鼓点,夜来香终于舍得吐露馨香,为夜色平添几分温柔。
一切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悠然自得,似乎今天只是夏日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某一天。
12. 第十二章 书斋
第二天,朱慧聆将一把钥匙握在高世圆的手中。
“朱姨,这是?”高世圆讶异地问道。
朱慧聆浅笑着解释:“孩子,这是你们应得的,快拿着吧。说好要给你们解决扩建事项的,我说到做到。”
朱慧聆指了指南边,又拍了拍高世圆的手,继续说:“我买下了南面相邻的那片园子,以后你们就在那里办学吧。”
工匠开始出入赵府。
他们先是将亘隔在园子和赵府之间的那道墙壁打通,然后再把荒败的园子逐一收拾规整。
打上地基后,两间不大不小的瓦房就像春雨过后的野草一样迅速平地而起,一间做教室,一间做歇脚的宿舍,还把原来的绣楼改成了藏书楼。
教室四面都打了窗户,墙面刷得雪白,竟能比冬天新落下的霜雪还要白上几分。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案整齐划一,上头的毛毡都是新购置的。
最令人惊叹的是,这教室的地下居然还打了地龙,哪怕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也不用为冻手冻脚而发愁。
相比其他的私塾义学,这里的条件简直好得像皇宫,见到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宿舍的陈设很简单,就一张通榻,几床被子,北边摆了一张大书桌,一幅装饰用的字画都没有。
这是给朱乔璐她们和未来的老师用的,如果她们愿意,也可以让学生小住。
藏书楼有三层高,里头现在只有架上空空如也的书架,等高世圆采买归来,里面就会一点一点被各式各样的书籍填满。
教室的旁边是一座大棚亭,天气好时,大家可以出来上课。
园中本来就有一棵大如倾盖的榆树,朱慧聆又请来花匠,栽上松柏苗和桃李苗。
虽然现在只是不到半人高的树苗,但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总有一天会长高、抽条、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成为一棵棵参天大树。
高世圆望着这欣欣向荣的新学堂,脑海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个新名字:“学而…怎么样?”“学而什么……?”
朱乔璐很明显没有听清高世圆的话。
高世圆坏笑着趴在朱乔璐耳边说了些什么,朱乔璐无奈地轻笑出声。这时,何菀卿听到了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好奇地问道——
“你们在聊什么?”
……
半月过后,学堂终于落成,一块大大的匾额正式挂在了学堂大门的上方。
高世圆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矩形的取景框,她将这个取景框对准匾额,眯起一只眼睛,很是满意地看着上面遒劲有力的四个字——“学而时席”。
谐音梗虽扣钱,但着实百玩不厌啊!
“圆娘总是这样有巧法儿,要是菀儿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何菀卿站到高世圆的身边,脸红扑扑地望着她说。
高世圆回过头看他,虽然这是一句夸人的话,但高世圆总是觉得他有言外之意。
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埋在深不可测的水里,他站在岸边说着些什么,但那声音穿过空气,穿入水中,进到耳里后,能听到的只有鲸鱼鸣唱一般的低语,既模糊,又不真切——这让高世圆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哇——”
不远处的惊呼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出声的那人是邻居家的侍女,正站在后门的台阶上,见高世圆和何菀卿回头,脸上立刻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见过娘子郎君,小人、小人不是故意要打搅贵人清净的……”
那侍女解释后就要跪下谢罪,高世圆火速伸出尔康手,大叫道:“且慢!不必行此大礼!”那侍女惊得马上立正,眼睛瞪得圆溜,简直像西市卖的兵陶俑。
高世圆说:“你不要怕,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实话实说告诉我:这个园子是不是很气派?”
那侍女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高世圆一看有戏,小跑过去,像路上拦住学生的创业学长一样推销着:“那要不要进去看看?”
那侍女有些动摇:“真的可以吗?我这种人也可以吗?”
高世圆伸出食指抵在那侍女的唇上,学着以前看过的霸总短剧,说:“没有什么‘我这种人’,只要你想,就都能来。”
何菀卿目睹这一切,突然有点想收回刚才的话。
总之,学而时席就这样初步竣工了。
这样漂亮的学堂很快就吸引了一些邻里的奴仆,其中大多都是女人。
她们有的是府中的丫鬟,有的是街坊的仆妇,平日里忙于生计,又因重男轻女的偏见,难得有机会学习。
听说这里要建一座免费的学堂,她们不仅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帮忙布置,还推荐其他人也来上课。还没开学,学生人数就又增加了许多。
人一多,就需要管理。
高世圆和朱乔璐一番合计,敲定了学堂的制度:识字的为快班,不识字的为慢班,奔着考学来的单列为升学班,制定课表分班上课。
快班和慢班只每月月底有一次小考,升学班则每天都有小考。
至于学堂的日常花销和维修费用……这个还没想好,姑且先从每月的零花钱里抽调。
教材的问题也得重视起来,高世圆和青蘋雪菱已经无法应付那么多的抄写任务了。
尽管夏攸宁偶尔觉得有趣,也会帮她抄一些,但终究是“寡不敌众”。于是,作为学堂主管的高世圆,踏上了寻访抄书员顺便找找新老师的旅程。
休沐日。高世圆一路打听,走遍乡里各坊,找到了好几个愿意帮忙的书生。
这些书生大多家境贫寒,靠抄书来补贴家用,听说有机会能为学堂抄书,赚的银钱还比寻常书肆多,还有契约保障,眉开眼展地答应了。
科举政策推行后,寒门也有机会登上朝堂的玉阶,帮助这些穷书生,也不失为一种投资。
若要论最容易升值的无形资产,除了人情,还能有什么呢?
要是他们屡不中举也没关系,自当是做慈善,也能在文人中博得个好名声。
高世圆心中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又能解决教材问题,又能培养人脉,又能积攒声誉,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马车辘辘走到西市,就在高世圆沾沾自喜的这时,一个急停差点没给她折出去。
还没等她问怎么回事,答案就已昭然若揭:“哼!你这破廉耻的恶贼,真是胆大包天!不光盗抄我的书,如今竟连贵人的车驾都敢冲撞,以后莫不是我大越朝的天下都要被你这狼子野心的贼子窃取了!”
高世圆急忙掀开车帘,车夫为难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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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高世圆,而高世圆摇了摇头,示意车夫先不要轻举妄动。
抬头一看,此处是刘氏书斋的店门口,站在门口台阶上的男人,胡子拉碴却通身珠光宝气,想必就是刚刚骂街的店主。
白马前头,还有一个文文弱弱的男子跌倒在地上。那人穿着黑色圆领窄袖衫,肩膀接缝处有很明显的改动痕迹,下头穿着葛粗麻布裈(kū),棕灰色的起边粗布绳权当腰带,脚上一双麻线草鞋,一看就知道是个穷书生。
他背对着马车,高世圆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只见他撑着地颤悠悠地爬起来,气得浑身发抖,食指指着店主的脑袋骂道:“你……你简直血口喷人,恶人先告状!你……你……我何时盗过你的书?分明是你自己克扣工钱,还诬陷于我!今日我不过是来讨个公道,你却如此颠倒黑白,真是无耻至极!”
店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穷书生,很是不屑地笑了笑,语气中满是轻蔑:“公道?哼,你满西市去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我刘氏书斋最讲公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恶贼拖出去!”
“住手!”高世圆及时出声。
那店主立刻换上满面笑容,笑得连眼睛都挤成一条线,对着高世圆深深一揖,极尽谄媚地说:“贵人莫怪,这穷贼子不知礼数,冲撞了您的车驾,小人这就将他赶走,免得污了您的眼。”
高世圆冷声说道:“既然他惊扰了我的马车,那就该任凭我处置,店主,我说的对吗?”那店主连连点头,将头低得更下了些:“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书生闻言猛地回过头来,眉头紧皱,快将眉心一颗红痣挤没了。
他不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惴惴不安地等待高世圆的下一步动作。高世圆指了指那书生,说:“你,先跟我上车。”
马车继续辘辘地走回赵府,半路上车的那个人起初沉默无言,在高世圆的百般逼问下,他才吐露真相:
六日前,那书生和同窗经人介绍,为刘氏书斋抄书。
他们二人辛辛苦苦抄完稿件,满怀期待地将成果奉上,盘算着能用这笔钱换多少柴米油盐,却没想到店主不仅没有结算工钱,反而倒打一耙,诬陷他们盗书抄,甚至还逼他们赔钱。
由于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这种活计,对流程一窍不通,根本没有签订契约,结果反倒成了店主手中的把柄,让他们百口莫辩。
同窗不想惹是生非,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但那书生不服,无论如何都要争这口气。
那书生义愤填膺,看上去恨不得将刘氏书斋的店主千刀万剐,想必所言非虚。
为了保险,高世圆又派人四处打听刘氏书斋的情况,结果更令人恼火:这居然不是刘氏书斋第一次这么做!
之前也有抄书员报官检举,没成想这刘氏书斋与官府沆瀣一气,将那抄书员打了三十大板丢出了衙门。听到这里,高世圆忽感屁股一紧,好像自己也挨了一顿板子。
高世圆呆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撑着脸冥思苦想。
窗外鸟语花香,雪菱和青蘋在放蝴蝶样式的软翅风筝,但高世圆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整治那个恶霸书斋。
终于,在休沐日的最后一天,她想到了一个不那么正派,但绝对能让那无良店主后悔一生的办法。
转天,高世圆在夏攸宁耳边窃窃私语。
13. 第十三章 关门大吉
一个荆钗布裙的女人,高挑瘦削,未施粉黛,头上只绾着简单的圆髻。
此刻,她正抱着怀中的缃帙瓶,翘首以盼地站在刘氏书斋的门口。
未时一刻正值课间,宗室和伴读们三三两两地聊起天。
高世圆快步走到夏攸宁身边,兴奋地说:“殿下听说了吗?又有阮籍的孤本出世了!”
夏纯熙嗤之以鼻地说道:“果真么?别又是什么鱼目混珠的货色。”
郑韫——夏纯熙的表姐兼伴读——平日里最喜欢收集古籍字画,此时也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声势浩大,保不齐就是真的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不真的,直接叫那人拿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夏攸宁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说。
夏纯熙冷笑一声,讥讽道:“六妹一向不学无术,恐怕是假的也能看成真的了。”
夏攸宁毫不示弱,她嘴角微扬,装作思考的模样,语气轻蔑又带着几分戏谑:“哦?我怎么突然就忘记春测的榜首是谁了呢……难道是三姐你吗?”
听到夏攸宁的话,夏纯熙顿时脸色一沉。
涤明殿会在每一季的末尾进行一次全员大测验,今年春测的榜首是夏攸宁,而夏纯熙以一分的差距屈居第二。这件事一直是夏纯熙的逆鳞,至今都不许任何人提起。
高世圆见两人火药味渐浓,连忙笑着打圆场:“殿下!哈哈……何必在这儿猜来猜去的,就照殿下说的,叫那人拿来看看吧!若真是好东西,咱们也能跟着开开眼界。”
“还是圆娘的话更讨我欢心,”夏攸宁分了高世圆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子以示奖励,看都不看夏纯熙一眼。
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果屑,好整以暇地拿丝帕擦了擦嘴后,对身边的贴身宫使瑞云说:“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让那人来见本宫。”
“草民刘骢,拜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本宫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孤本呢?”
刘骢将孤本双手奉上,腰身弓起,身材肥硕,活像畦田中欲图偷菜的猪獾。
他嘴中喋喋不休:“公主殿下博学,自然慧眼识珠。相传这《幽篁逸稿》*乃是阮步兵与素衣仙子的传奇之作,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寻遍竹林,始终无人得见它的真容。许是祖上有德,嘿……竟能叫草民购得了这真际!”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卖书女人的漂亮模样,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那卖家也是神了,竟和传闻中的素衣仙子长得一模一样,浑身自有……”
“噗……噗哈哈哈哈哈!”
夏攸宁尖锐的笑声突然在殿中炸响,直接打断了刘骢的说明。
刘骢仍照规矩低着头,深感不明所以,只得陪着干笑两声。
夏攸宁和高世圆见他如此反应,爆发出一阵更锐利的大笑,听得刘骢背后直发麻,汗珠一滚一滚地落下,在地毯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豆大的水渍。
“哈哈……殿下,可是这《幽篁逸稿》有何不妥吗?”刘骢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夏攸宁好不容易止住笑,用帕子掩着嘴道:“‘兰庭幽气动,竹室虚白生’,这不是化用前朝杨素的‘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吗?”她忽然板起脸,“难道你要告诉本宫,那般动人心魄的神妃仙子竟是苍髯如戟的杨景武?”
高世圆立刻接过话茬,故作惊讶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原来飘逸超俗的不是仙子的衣裙,而是杨景武的胡子啊!”
高世圆和夏攸宁又是一阵大笑。
她二人在上头笑得前仰后合,刘骢在底下则是汗流浃背,吓得直接“噗通”一声跪下了。
现如今自己上当受骗、颜面扫地还算小事,若是被扣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可是全家的性命都不保了!
他连忙哆哆嗦嗦地磕头,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草、草民……”
夏攸宁将那“孤本”丢给瑞云,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何必怕成这样,本宫难道能砍了你的头不成?”
她想到些什么,又将刘骢的丑态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刘店主,虽然你的眼神不好,逗趣的本领可是无人能及呢,本宫看你还是回去收拾收拾改做评书人吧。”
刘骢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殿下开恩!谢殿下开恩!"
"瑞云,送客。"
刘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直到走出宫门,风吹到身上感到丝丝凉意时,他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衣衫都已经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刘骢扶着车轼,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他想起公主殿下的笑声,想起那本"孤本"被随手丢给宫女的场景,想起自己跪在地上磕头的狼狈模样,只觉得一阵反胃。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早,刘骢的“逸事”就和那本“逸稿”一起传遍了整个都城。
茶坊里,贵族们乐此不疲地讲述着刘骢如何被公主戏弄;酒楼中,文人墨客们争相写诗作文取笑他;就连街边的小贩,都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着这件事。
刘骢躲在家中,听着下人们传来的消息,只觉得眼头晕目眩,前途一片黑暗。
他知道,刘氏书斋的口碑算是彻底毁了。
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达官贵人,现在一个个都避之不及,就连他最看不起的穷书生,都能肆意拿他取乐。
刘骢开始怨恨起来,他怨恨那本假的《幽篁逸稿》,他怨恨拿假孤本骗走他三百贯的妇人,他怨恨凭着假孤本招摇过市、蠢钝如猪的家仆……甚至连刘家十八代前的祖宗都怨恨了个遍,却唯独没有怨恨利欲熏心、坑害书生的自己。
至于京兆府中经历了一次大洗牌,还落网了几个贪污受贿的绯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乔儿你昨天没来可真真是太缺憾了,刘骢那模样我能笑三天呢!”夏攸宁不住地拍手称快。
“嗯……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羞辱人不太好吧?”朱乔璐还是对此有些不认同。
高世圆说:“他无辜,难道受他蒙骗的书生就罪有应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可是最清楚不过,你看看他哪点做到了?不整他一会,只怕他还要祸害更多穷书生呢。”
原来这就是高世圆的计划。
高世圆的第一位主要同伙——夏攸宁,一听有乐子那是一百个同意,还没等高世圆多说就直接一口应下了。
高世圆的第二位主要同伙则是那天“惊驾”的书生。那书生姓宁,高世圆就称呼他为宁君。那日,高世圆请宁生到赵府……
高世圆拿出《幽篁逸稿》的真迹,将它摆在宁书生的面前,说道:“宁君,我开一百字七十文的价格,让你抄一份古籍,还附上契约,这桩生意你做不做?”
宁书生很明显有些心动,他不仅贫寒,家中还有个老母亲等他赡养,这种远超市价的工资,真可谓是过了这家就没这店了。
高世圆继续加码:“抄这本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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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你不仅能得到钱,还能得到你想要的公道——”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宁君难道不想看到那无良店主得到他应有的惩罚吗?”
高世圆此话一出,迎来了将近一刻钟的沉默。
宁书生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沉思。
高世圆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一刻钟过去了。
高世圆轻叹一声,伸手要去收起那本《幽篁逸稿》。
就在这时,宁书生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好像连眉间那一颗红痣也要烧起来:"我抄。"
高世圆的手顿在半空,且听宁书生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我一定好好地抄,叫您挑不出一点错来。”
之后,宁书生和宁母就在赵府小住了一段时间。
宁书生每日卯时不到就爬了起来,去厨房要了几个馒头,就一头钻进藏书楼,疯狂地抄起《幽篁逸稿》来,每次侍从叫他吃中饭都恍若未闻,非得到日落西山才想起吃饭。
宁书生按照高世圆的要求,故意犯了“兰庭幽气动,竹室虚白生”的错误,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这句诗,每一笔都力求完美,只为让这句本不属于原稿的诗句隐匿其中,手腕酸痛都不曾停笔。
宁书生很清楚,这一步决定了整个计划的成败。
抄完后,宁书生比着原本,开始了做旧处理。他取出一壶特制的茶水,用毛笔蘸了,轻轻涂抹在纸张边缘。
茶水渗透进宣纸,原本雪白的纸页渐渐泛起古铜一般的棕黄色。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既要让纸张看起来年代久远,又不能破坏字迹。“这里要再黄一些……”他喃喃自语,又蘸了些茶水,“边缘要更残破……”
做完这一步,他开始小心地扯散书页,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确保每一处破损都恰到好处。
再三确认之后,宁书生才终于宣告完工。
事成之后,高世圆曾提议给宁书生一笔不菲的封口费,但宁书生宁死也不肯收下。
临走前,宁书生对高世圆作了端端正正的一揖,凛然坚定地说道:“娘子侠肝义胆,救宁某于水深火热之中,宁某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拿娘子的银两呢?请娘子放心,宁某一定守口如瓶。娘子的大恩大德,宁某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高世圆不甚在意,安慰他说:“没那么夸张,本来也是帮你也帮我的事。”
宁书生望着高世圆,嘴唇颤抖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涤明殿放得早,刚过中午就下学了;朱乔璐接下来要跟母亲去见远道而来的姨母,所以高世圆难得享受了一段单人时光,惬意得不得了。
高世圆了却一桩心事,还净赚了两百多贯,喜滋滋地穿过宫门。
她脑海中适时响起穿越前最爱听的那一首容○儿的《没关系》,一路唱着“just take it easy”“ just take it easy”,坐着马车回到赵府。
然而,还没等她迈进府门,一个身影就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高世圆踉跄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雪菱。
青蘋正要开口训斥,雪菱却抢先说道:“不好了!……咳!咳……”雪菱弯下腰,平复了一下呼吸,“娘子……不好了!主君要拆了花园!您快去看看吧!”
*《幽篁逸稿》是我编造的,真正历史上是没有的哦!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是真实存在的!这出自隋朝杨素的《山斋独坐赠薛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