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当身自簪缨》 第二百五十三章 芒种4 太平回到公主府中时,已经手握李旦谋反的所谓罪状,只是光有一纸供词还不够,她还得做些别的准备。 杨裕桐在修剪花草,再一一插到花瓶中,这些插花会摆在太平的寝居中,她每插好一瓶,侍女就捧走一瓶,按照她的指示放在各处。 太平回来时,她提前放下剪子,洗手,迎接。 “说起来,我记得你是苏令瑜推荐过来的人。” 太平卧上窗边窄榻,揉了揉额角。 “贵主没有记错,我给苏令瑜做过一阵子的管家。” 杨裕桐轻描淡写地把她跟苏令瑜的关系一言带过了。太平看了她一会儿,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在柔软的窄榻上换了个略微正一点儿的姿势,双手交叠在一侧扶手上,“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却只让你管着家宅琐事,这可不像苏令瑜会干的事情。” 太平会讲这样的话,其实就已经是把杨裕桐的身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杨裕桐没有自作聪明,承认道:“我为罪臣之女,屈居人下,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既有机会为贵主效力,自当肝脑涂地、百死无悔。” 太平在知道杨裕桐的父亲是被谁送上断头台的,就已经觉得这件事有趣了起来。嗯,把一个有可能仇恨自己的聪明人留在身边,压她几年不得出头,再送到太平身边来。 这倒是苏令瑜会做的事情。 别人送到手上的人,总得用一用,才知道她有个什么效果。 太平笑了笑,“苏令瑜这会儿,想必已在岭南忙得不可开交了,不过这个人,太忠于陛下,又不够听话,怕是已经不那么好用了,我想让她死,你有什么办法么?” 杨裕桐悄然攥紧了手心,然而脸色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淡漠,她轻声道:“这个人太聪明,手段又狠辣,如今相隔千里,哪怕是刺杀,也不一定杀得死她。除非我们能制造出一个陷阱,让她明知道是设计,也还是义无反顾往里走。” “说得不错,继续。”太平来了点真兴趣。 “依贵主之意,如今岭南有疫病蔓延,苏令瑜现在最想解决的,一定就是瘟疫。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她解决瘟疫,只是十分凶险,那凭借此人的自负,哪怕这法子有可能让她把命送掉,她也会照做不误。” “贵主是否记得,贞观年间,有位叫王元策的将军,曾经出使天竺,带回来一个叫那罗迩婆寐的摩揭陀国方士?” 这事太平倒确实知道,这个那罗迩婆寐声称自己已有两百岁高龄,修得长生之术,会使用婆罗门秘药畔茶法水,能消解草木金铁,炼制延年益寿的奇药。太宗那时征战伤病复发,身体日渐衰弱,痴迷长生,对那罗迩婆寐深信不疑,让他为自己炼制长生药。 这些方士炼制长生药,噱头各有不同,但有一件事万变不离其宗,就是需要消耗无数奇异珍贵的药石。太宗皇帝那阵子命人四处搜罗那罗迩婆寐要的东西,连当时根本没出生的太平都在幼年时听说过这事。不过这些珍奇宝物到了那罗迩婆寐手里,到底是炼进炉子里了还是干嘛了,也没人知道。 但这场荒谬的求长生,最终的结局毫不新奇,太宗皇帝吃了那罗迩婆寐的丹药以后,不光没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反而好像还死得快了一点。 杨裕桐继续道:“那罗迩婆寐虽然没有炼出长生药,但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尤其是精通天竺药学,听说他在长安收过一个弟子。那位弟子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只知道家中世代行医,被那罗迩婆寐收为弟子后,设法把天竺药学和中原医学融会贯通,配伍治疗之法奇诡,但几乎从不出错,专为达官贵人诊治,后来因为行为不端,以巫蛊惑人,被流放到了岭南。” “这么巧,也在岭南?”太平思索起来。 “不错,而且隐居毒瘴遍布的深山之中,他不仅不怕瘴气,还能以瘴气为保护,显然确有几分高明医术,很可能有此次瘟疫的解决之道。只是此人并无医者之心,从不给平民百姓看诊,官府请他也是请不出来的。但如果我们让苏令瑜知道这个消息,她一定会不择手段逼他出山,届时无论是死在瘴气之中,还是被药死病死,都要比我们自己动手来得方便。” 太平心情颇好,“就这么办,此事全权交给你。” 杨裕桐屈膝下拜,“必不负贵主厚爱。” 岭南。 苏令瑜的偏头疼日益严重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干脆时常放弃睡眠,像少年时一样彻夜办公。 岭南如今已没什么公务需要她去处理,她彻夜考虑的只有瘟疫和清瘴。岭南千里山林,瘴气一时片刻除不干净,而深入山林沼泽之中做清瘴工作的官兵,也有很高的染病的可能,他们的安危也急需考虑。 别说岭南的报疫文书此刻才刚刚传到神都,便是即刻就有朝廷的援助来,也依然很难解决问题。城内的大夫们也渐渐支撑不住,当务之急,必须找到可以治疗瘟疫的人。 苏令瑜一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没有伤及脉管,但血也出得不少,雨似的往下掉,在浑浊的水里化开。 投放疫毒的水渠被挖开来在太阳下暴晒,已经即将干渴,水渠中残余的水仍然含有让人染疫的尸毒,苏令瑜在水渠边半跪下去,把带着伤口的手腕浸了进去,而后简单擦拭一下,用一块巾子把淌血的手腕扎紧,独自往山中去。 她近日将搜捕外逃人员的控鹤卫都收了回来,在岭南境内搜寻未被延请的名医,在杨裕桐设法递出消息之前,她就已经查出了那位神鬼莫测的罪医所居之处。 她也正如杨裕桐预料的一般,决定以身涉险,逼他出山。 苏令瑜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只说自己会离开几天。她带上只够让自己跋涉到那位大夫居所的食水,丝毫不考虑回程。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四章 芒种5 苏令瑜走之前给冯文珺留了一封信,压在房中。冯文珺每五日会亲自打扫一遍苏令瑜的卧房,整理案头文书时,自然就可以看见这封信。 但这时候苏令瑜已经出门三天,在那位神秘的大夫门前也已经等了一整天了。冯文珺从书信内容中知道苏令瑜此行目的为何以后,就知道自己要做好苏令瑜回不来的准备。 苏令瑜通常不会给人交代自己要去做什么,如果交代了,势必是有目的的。她这次的意思就是,她得冒点风险才能做成这件事,而这风险有可能叫她死。现在神都的援助还没到,苏令瑜已然成为岭南唯一主持大局的人。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很容易让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秩序瞬间溃乱,所以冯文珺要提前做好准备,就算苏令瑜回不来,她也要有办法控制住局面。 冯文珺觉得苏令瑜真是疯了。 被她认定已经疯了的苏令瑜,被拒之门外一整天,也没着急。 “神医,我带来的粮食和水,只够让我走到你家门口,嗯,我这次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所以你是耗不走我的。” 她口中的神医在屋子里闭门不出,苏令瑜就在人家的院子里用着人家的茶具烹茶喝。 疫病已使她高热不退,手腕上的伤口也感染了,在烂。跋涉过程中吸入的瘴气让她面色相当不好看,路上她被毒蛇咬了一口脚踝,自己割开伤口放毒,死倒是没死,但是割开的伤口始终也没有要愈合的意思。 身体一旦虚弱,偏头痛也发作了起来。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了一整天。 屋子里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苏令瑜的体力也濒临极限,她保持端正的坐姿,语气淡淡道:“我来之前,给亲信留下了消息,朝中宰相活活病死在你门前,你就算有再高明的医术,也会很不好收场的。” 她先前说的话,都没让屋内的人有任何回应的意愿,偏只这一句话音刚落,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竟然走出一名老妪。 “你明明是个女人,何以说自己是宰相?” “因为我确实是宰相。” 苏令瑜早有准备,把挂在腰间的官印取了下来,放在桌上,道:“官印在此,绝无作虚。我并不需要你下山诊治病患,你只需要治好我,给我一张能治疗瘟疫的药方就可以。我会立下字据,加盖官印,保证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诊金、药钱,我也会一分不少地出了的。” 只要有一个治愈的思路,有一张能参考的药方,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如今城中大夫虽然无法根治瘟疫,却也不是庸材,届时只要将药方配伍因病而异地改动一二就可以。 这要求非常轻易,除非连这位大夫也治不好瘟疫。 老妪把苏令瑜反复打量上几眼,拿起她的官印,问道:“如今朝中怎样天地?” “也就那样吧,跟贞观年间差不了太多,只不过当今陛下是太宗皇帝昔日的才人,姓武。” 虽然苏令瑜也一直以为这位足不出户的神医是个男人,但面对这位老妪,她也没表现出太多惊讶。 毕竟比起一个女人做了大夫,一个女人做了官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苏令瑜注意到这院中桌椅都是胡人制式的高脚桌椅。贞观年间虽然已经有人开始用,但毕竟不似现在这样普遍,这个大夫隐居山林数十载,院中却有这类桌椅板凳,显然在长安时生活得也十分富足,是个见过世面的,辨认出宰相官印的真伪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老妪绕着苏令瑜看了一圈,苏令瑜目不斜视,任由她看。 过了好一阵,她道:“我可以治你,等你有力气说话以后,跟我讲讲现在的朝廷。” 嗯,这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苏令瑜放心了一点。 因为她确实快没力气说话了。 苏令瑜对她伸出手,“一言为定。” 老妪面容粗糙,双手却因常年炮制药材而透着诡异的红润。 她把官印放回苏令瑜的手心。 有几个孩子,最近常在冯府门口踢蹴鞠,踢得很高,有时会滚进门廊,他们就跑进来捡,若没人喝斥,就张望一下,被人赶了再走。 门房初时没注意,毕竟冯府大门紧闭着,让小孩看上两眼似乎也没什么,直到他也渐渐觉得不对劲,才连忙告知冯文珺。 冯府上下风声都很紧张,连带着佣人都被冯文珺反复告诫过,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报,以免出些意料不到的差错。她听门房说过此事,立刻就有了警惕之心。 这种时候,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但凡有长辈管教的,都该乖乖待在家里不出门才是,哪还有跑出来踢蹴鞠的? 冯文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必然是有人让这些孩子来盯着她府上的出入。 因为苏令瑜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出现了。 作为一个来到岭南办差的宰相,苏令瑜别说是几天不见人,就算十天半个月不露面也不奇怪,可偏偏苏令瑜出手管了岭南这摊事,所有人都习惯了苏令瑜三五不时地出面维护城内的秩序,恩威并施地稳定民心,事必躬亲地盯着汤药的煎煮和发放。她忽然一连几日都不露面,自然就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冯文珺想了片刻,叮嘱那门房什么都别做,一切照常。等到次日那群孩童再次来到街对面踢蹴鞠,冯文珺就开了门出来。 孩子们一见有人出现,立刻就要一哄而散。 然而两侧街道都围上了家丁,把这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团团围住。 当即就有胆小的哭了出来。 冯文珺意不在吓唬他们,她上前从随身的荷包里抓出来一把饴糖递过去,“诶,别哭了,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说说,都谁家孩子啊?” 这些孩子衣着褴褛,显然出身贫苦人家,非年非节的都见不到饴糖,此时一个个双眼放光,怕也忘了,光记得馋,都跑来抓冯文珺手里的饴糖。 只是糖都塞嘴里了,也支支吾吾不说话。 冯文珺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狐狸似的笑,两眼眯成月牙,“诶,现在外头都是疫病,你们不怕染病吗?家都住在哪儿,告诉我,我送你们回去。”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五章 芒种6 这些孩子心虚,当然不敢告诉冯文珺自己家住在哪里。冯文珺分完了饴糖,直起身,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笑,“你们一帮小孩子,帮别人来盯着我家,是为了零用钱,为了好吃的,还是为了家里?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有什么困难,现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解决。但要是不肯说呢,我就只好把你们送到衙门里去了。” 一说要把他们送到衙门去,这些孩子显而易见的慌张害怕起来,有年纪偏小一些的当场哭了起来。 由于苏令瑜的雷霆手段,这些孩子现在对衙门的印象就只有恐怖两个字,仿佛里头住着妖魔鬼怪,进去了就要被挨个吃上一口。 毕竟只是些孩子,好利用,同样嘴也不严,冯文珺威逼利诱的,甚至也没用上什么手段,他们就都招了。 原来这几个孩子都是家里大人病倒了的,光凭官府救济的汤药根本治不好,只能另外买补品吊着命,偏偏家里没这么多钱。前些日子,有人找到他们,说要他们来盯着冯文珺府上,看看苏宰相有没有出入。盯一天,就给一钱银子。 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是救命稻草,于是他们就跑到冯文珺府门前兢兢业业地盯起梢来。 冯文珺说到算到,直接取了一包银子给他们分了,各人拿到手都足有三两重,“你们家去,尽管拿这钱给家中大人治病,倘若还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但是,这事不能说出去,要让那人以为你们还在盯着我家,知道吗?” 她这话说得不够明白,但立刻就有孩子反应了过来,道:“你放心,我们嘴一定严,你要我们怎么说?” “嗯——你们就说,从没看见过苏相,但是经常看到我出门。他们若问得细了,你们只说不知道就行。” 毕竟只是些普通的孩子,交代得太多,他们反而容易露馅。 他们一看只是说实话的时候稍微说点谎,料想没问题,立刻都答应了,冯文珺放他们离去前,又问了一句,知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来盯着她的。 组织这些孩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以冯文珺并没有抱太多期望,但有个孩子仔细想了想之后道:“应该是很富贵的人家,我看那衣裳,都是绸缎呢。” 一说绸缎,冯文珺心里就有数了。 这种事,必然都是交代给下属去办的,放眼岭南,连下属都能穿上绸缎的人家,非常有限,又会在此时来盯着冯府,那就几乎只有一个可能了。 冯氏。 冯文珺笑了笑。既然是本家啊,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跟苏令瑜学账的第一天起,就时时刻刻都做着被冯氏发现的准备。她从不害怕直面冯氏的任何人。 冯文珺转身朝着冯氏府邸的方向看了看,笑得越来越灿烂了。 “可千万要快点跟我见面啊,大伯。” 此时的山中,苏令瑜还在发着高热,但她神智十分清醒。 这位身怀高超医术却甘心隐居数十年的大夫,治病救人的方法,看起来非常不靠谱。 这两日又是喝药,又是扎针,但苏令瑜的热根本就没退下去。按照那大夫的说法,这会儿烧着是好事,只要别烧到糊涂就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苏令瑜忍了,任由自己烧得像一口干了的锅,喝水都无济于事。她为了保持清醒,白日里就不肯多睡,干脆提前履约,跟老妪说这几十年间长安乃至于洛阳发生的事情,讲到太宗皇帝的儿子们如何相争,又是如何让原本最没有继位希望的李治做了皇帝,李治又是如何把他父亲的才人变成了自己的皇后,武媚又是如何通过权斗算计,以一个外姓妇人的身份,当上的皇帝。 山中无日月。 她说到后来,行针的老妪忽然打断了她,彼时老妪手中长针正刺穴两寸有余。 “你光说皇帝,你呢?”老妪似乎对苏令瑜如何当上的宰相格外有兴趣,“你是参加了科举,还是怎么的,竟然可以当上官?” 一个后宫妃子要当皇帝,听起来已是登天之难,但毕竟人家一开始就处于权斗的中心,有机会、有地位去接触权力,可苏令瑜不一样。 她原本是连接触权力的机会都没有的。朝廷可以接受一个掌握了极致实权的人当上皇帝,却不会大度到让一个平凡女子有机会接触仕途,哪怕是最低等的仕途。 苏令瑜想了想,道:“我没有参加过科举,最开始,我是顶替了我一个明经及第的朋友的身份,而后因缘际遇而已。不过,现在大周已有女科女学,我刚刚主持了第一届有女学参与的科举,选出了一批跟我一样能在外朝议政的女官,不过她们现在都还没赴任呢。等处理完岭南的事情回到洛阳,我就要开始忙活她们的事情了。” 老妪想了一会儿,道:“现在朝中在任的女官,只有你一个,是不是?” 苏令瑜想了想,点头,“就我一个。” 算得上女官的人,内庭倒有不少,上官婉儿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她们毕竟不涉外朝,即便是上官婉儿这样会在武曌身边听大臣奏议的人,也还是没有手持笏板位列群臣之中的权力。 老妪又问道:“那这些考上了进士的女学生,岂不是要安排到男人手底下做事?” 苏令瑜看了她一眼。 这老妪分明什么也没多说,但那一瞬间,苏令瑜却懂得她想要表达什么。 于是苏令瑜十分坚决地道:“不,我会让她们直隶陛下,没有任何男人会是她们的上级,直到女官体系在朝中稳定为止。” 老妪没继续问话,收了针以后就把苏令瑜喝的水都换成了米汤,竟比清水还要解渴,苏令瑜连喝一日,烧忽然退了。 除了病后的无力外,她身上瘟疫的症状彻底消失,原先感染溃烂的伤口也都干干净净地结了痂。 她连一日休息也没有,拿到药方和针灸图,结清诊金药钱,顺便多给了一些,在老妪家中拿了些食水,留下字据,就准备走。 老妪在她背后叫住她,苏令瑜回身时,看见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上的某个位置,苏令瑜立刻意识到那地方就是她平时偏头痛发作的地方。 “你脑子里还有个病灶,在我这儿多住上一年半载,我有六成的把握帮你治好,否则你可能活不过三年。但如果你现在要走,那你下次再来,我也不见得会再收治你。”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六章 芒种7 苏令瑜养病养了足有七日,加上来程返程,有至少整整十日,是不在城中的。 冯氏在最初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也或许是查到了什么,所以才多番打探。冯文珺干脆就给她们唱了一出空城计。 “…别、别,冯老板,我真不行,我跟苏令瑜一点也不像呀。” 苏细薇被冯文珺套了一身袍子,头发也梳成男子样式。可苏细薇的头发实在是太多又太长,根本无法像男子那样盘起来,要剪短又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冯文珺干脆就给她简单扎了一把,披下来。 然后也不管她慌不慌,就把她推到了府邸中最高的一处眺阁喝茶。 冯文珺感叹自己的自知之明,当初选宅子的时候,人人都劝她别买这间宅子,就是因为这眺阁。这处宅邸的前主人喜欢让歌伎在眺阁上奏乐起舞,还专门在临街的围墙边上修了这么个眺阁,每日丝竹一起,街坊四邻都看得见。最后可能因为露财招人恨,破产了。 有人说这眺阁修得风水不好,也有人说这眺阁容易露富不明智,但冯文珺就是觉得每天在这儿算账非常心旷神怡,拨拨算盘珠子写两笔,一扭头就能看见街景。她也不嫌吵闹风大,偏就买了下来。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苏细薇被她推上来背对着临街那一面,冯文珺让她喝茶,一口一个东家地叫,找机会压低声音道:“像不像都没办法,我现在从哪儿找其它靠谱又不打草惊蛇的人来扮这个角儿?你就忍忍吧,唬个一次拖拖时间就行。” 苏细薇想想也是。冯文珺固然可以找到比她更像苏令瑜的人,但这当口,府中出入稍有不对就会被盯上,哪有让她这个直接住在府中的人出来演上一演方便? 冯誉接连几日听那些孩童带来的消息,知道苏令瑜始终没有出入过冯文珺的宅邸,便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苏令瑜是跑了。至于是出去躲瘟疫了还是做点什么盘算,他却并不清楚,这种事情不在掌控中的感觉让他心慌之中又有点愤怒。 今天他命管家亲自登门,去下个帖,探探虚实。 却不想管家去了不多时,就匆匆回来,名帖还拿在手里。 “怎么回事?”冯誉拧紧了眉头。 “郎君,我还没进得府门去,便看见了人了,那苏相这会儿就在眺阁上喝茶呢!想也是奇了怪了的,这几日城中忙乱得很,她既然就在府里头待着,作何不出门呢?” 管家抹了一把额角的汗。 其实按照常理说,他既然要登门,就是做好了两手准备,就算苏令瑜在,他也是可以去见上一见的。但苏令瑜来头太大,在城中弹压乱象的手段又太骇人,管家不是很想用自己这把老骨头跟一个阎王命的人面对面说话。 冯誉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在府中?你是隔了多远看的,看得真切么?还有什么异样没有?” “那宅子临街就修了高高一个阁楼,看得真切得很,就跟那苏宰相一模一样。”这管家跟苏令瑜碰过几次面,但没一次敢抬头仔细看苏令瑜的脸,就记得个身形和装束,把那被冯文珺装扮过的苏细薇远远一看,就断定是了,冯誉问时,他又不想被斥责不细心,所以反而更加一口咬定。 但冯誉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他必须说出点别的来,以显示自己确实仔细看了,于是他仔细想了想,又道:“若说有什么异样,就是头发,那苏宰相披头散发的,跟平时很不一样。” 人待在家里,形容随意一些是正常的,本不值一提,但苏令瑜对外的形象总是一丝不苟,坐在能被外人窥见的高阁上,还装束得不齐整,便很奇怪。 冯誉捋了捋胡子,道:“我听说这个苏宰相,年纪轻轻,却是有头病的。” 管家立刻接话道:“是了、是了,准是这么着,我找去盯着的人还经常看见府里的人出去买药,一问药铺的方子,都是止头痛的。” “看来这苏令瑜是头疼病犯了,犯得连头发都不好梳,难怪就不出门了。”冯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这样的节骨眼上,她要病倒了呀!” “不过今日见她还端坐喝茶,想必是病势稍缓,毕竟只是个头疼病而已,她又年轻力健,想是不会轻易病倒。”管家想了想,道:“那要么,我去药铺使些法子,让她再病一病?” 管家是冯誉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冯誉忌惮苏令瑜很久了,但既不好在明面上反对她,也暂时没什么机会让她回洛阳去。眼下倒是个好机会,城中这些药铺子,终归是在本地营生,苏令瑜管本地只能管一时,早晚还是要回洛阳去的,这地方终究是冯家说了算,他们不会不识抬举。 只要苏令瑜这病严重点、持续得久一点,冯家自然就可以慢慢拿回城中的控制权。反正这瘟疫眼看是治不好,不如就让那些得病的尽快死了,收拾好局面,苏令瑜没事可做,不就回去了么? 省得留在岭南,总跟一把刀似的悬在冯家头顶上。 冯誉却严肃地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绝对不行!那苏令瑜是个什么人,在长安和洛阳做过什么样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你要给她下毒,要小心她反过来毒死你!我冯家如今已是唇亡齿寒,这关口上如果沾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我冯誉岂不是把这条命送去给那武家的人割?” 管家想想也是,不吭声了。他本就是冯誉从远房亲戚里提拔到身边的人,亲信,得用,但实际上没太多本事,这主意既然冯誉说不行,他也就没辙了。 冯誉仔细想了想,道:“这样,你且先备礼,明日我亲自登门去看看,只说如今城中有要事需得苏相决断,倘使她明说自己病了,我们便放出风声去,让城中各路的人都备礼登门慰问,叫她休息不好,这病也就好得慢了。” 这办法不灵光,但到底是个办法,就算苏令瑜不耐烦了,难道还能把好心上门探病的人处置了不成?王法没这样的道理!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七章 芒种8 冯誉上门时,冯文珺让苏细薇躲到苏令瑜卧房里装睡。她自己出面迎接了冯誉。 冯誉早就已经知道冯文珺的身份,起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见海氏商行越来越发达,不是没动过把冯文珺接回冯家的心思,然而冯氏这样的家族,是有门面规矩的,冯誉觉得她一个当初被赶出去的庶出女儿,又没有个像样的母家,如果现在仅仅因为她生意做大了就轻易把她认回冯家,那显然是有辱家风的。 所以必须得等她自己登门,跟他这个大伯、这个一家之主,恭恭敬敬地认错,再取得她父亲、堂兄弟,以及长辈们一致的谅解,她才可以回到冯氏家族。 做生意这种事在哪里都一样,有靠山和没靠山完全是两码事,一开始小本生意还不显分别,但生意做得越大,没靠山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多。冯誉觉得冯文珺既然离开冯家后还有办法自立门户,那一定已经是个能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冯誉相信她很快就会想方设法来求得冯氏的原谅,也只有背靠冯氏,她的产业才会越做越大。即便她不肯,也没关系,岭南像海氏商行这样的小生意多得很,冯氏也不缺她这一点生意。 但让冯誉没想到的是,冯文珺不仅由始至终都没有登过门传过话,海氏商行还在根本没有冯氏扶持、甚至受到冯氏明里暗里的打压的情况下,一路顺风顺水地把生意做了起来,如今俨然已经成为岭南乃至于洛阳都首屈一指的富商,听说海氏商行运输的西域香料,很快就要成为洛阳的贡物了…… 冯氏这一代年轻子弟中,居然出了一个官商。 而这个备受瞩目的官商,居然是被冯氏扫地出门的人。 冯誉有些接受不了这件事,不光是他,冯氏所有对此事有所耳闻的人都如鲠在喉,并且彼此默契地绝口不提。过去几年,听说有过冯氏的年轻子弟去找海氏的霉头,冯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然而那些年轻子弟无一例外,都被冯文珺以各种方法教训了一顿! 吃的亏有大有小,但都能过明路,连官府都不能说什么! 冯誉不可置信。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事绝对不是冯文珺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身为冯文珺的大伯,他很清楚冯文珺有几斤几两,如果这个黄毛丫头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初怎么会任由自己吃个哑巴亏被逐出家门? 所以,冯文珺背后必然是有一个他不知道的靠山的。 由于这个可能,冯誉多年来没有找过海氏的麻烦,任由这家商行在自己的地盘上越做越大,甚至把盘子动到了洛阳去。 他也一直在设法找出冯文珺背后的那个人,也确实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据说虽然海氏的所有产业都在冯文珺的名下,但真正的经营者其实是个白手起家的琉璃贩子。但冯誉只能查到这一步,更多的消息都已经被人为抹除了。 时至今日,他站在冯文珺宅邸的门前,五味杂陈。 没想到最后,他不光没等到冯文珺登门求和,还自己先一步登了冯文珺的门来说好话。 而且此时,他心中更是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有可能冯文珺背后的那个靠山,就是苏令瑜。 虽然在此之前,他也一直以为冯文珺只是因缘际遇,在洛阳搭上了苏令瑜这股东风,可自从他开始关注苏令瑜这个人以后,就发现她曾经被流放到岭南服役,她和冯文珺很可能就是那时候搭上的线。 算算时间,也合得上。 但冯誉只是这么一想而已,他仍然犹豫着无法确定。 因为苏令瑜被流放到岭南时,可是一穷二白,连贬谪都不是,她当时彻底沦为一介平民。 这样一个人,她能当靠山? 她可以白手起家,建起那么大一个海氏商行? 联想苏令瑜来到岭南以后的所作所为,冯誉又觉得以这个人洞悉人心的能力、狠毒的手段,建立起一番事业似乎是十分正常的事。 冯誉叹口气,摇摇头。 反正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 通传的人去了好一会儿,大门才打开,冯文珺只是点了一个人出来引路,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这态度已经让冯家包括冯誉在内所有人都不满了起来。 在岭南,从来都是别人登冯氏的门,从没有冯氏的大郎君到别人门前还吃冷脸的道理。 可冯誉不吭声,随行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忍了。 冯文珺坐在正厅主座上,跷着二郎腿,冯誉等人被领进来的时候,她还在修自己的指甲,连站起来打声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冯誉脸色阴沉地在厅门口咳了一声。 虽然冯文珺今非昔比了,但他始终是冯文珺的大伯。在冯誉的眼里,冯文珺仍然是得尊敬她的。 可冯文珺挑了挑眉毛,像是不知道有人来了似的。 冯誉的管家恨铁不成钢道:“侄小娘子,晚辈要有个晚辈的样子!” “噢,这里有晚辈吗?” 冯文珺像是才注意到他们似的,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噢、嗯…虽然看起来都挺老的,但也没关系,你们要给我敬茶还是磕头?” 冯家一行人的脸都青了,其中尤以冯誉的脸色最为难看。 身为世家大族出身、如今又成为一家之主的冯誉,他从来就没有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 但想起此行目的,他重重冷哼一声,不打算与冯文珺在其它事上多纠缠。他自行到客座坐下,道:“苏相下榻在你府上,是也不是?” 冯文珺继续低头打理自己的指甲,理都没理他。 冯誉继续忍了,说明来意:“如今城中药不够,官兵清瘴也做不下去,苏相既然一力负责此事,这种时候自然应该出来给大家定定心。可她却一连数日不曾露面,城中官民实在担心,我这才来看一看,苏相是否是也染了疫病,不便出门?” “谁说这是苏相负责的?”冯文珺似笑非笑看过来,“你们岭南官府的人都死完了?”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八章 芒种9 冯文珺这话说得委实太不客气,冯誉的忍耐也顿时到了极限,豁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指着冯文珺,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面对他显而易见的怒火,冯文珺一脸的轻蔑和冷淡,她瞄过去一眼,对冯誉皮笑肉不笑地挤了一下眼睛,“唉,大伯,我生意都做到圣上面前去了,你还把我当个小孩呢?可省省吧。你今天如果真是来谈正事,那没什么好谈的,也没道理岭南谁放了个屁都要我们苏相去给他擦屁股。你要是来给我摆架子的呢,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我这儿啊,闲人免进。” 不要说是在冯家,就是放眼整个岭南,有谁敢这么跟他说话?他正要发作,忽然一道冷淡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 “谁摆架子?” 众人愕然回身,正看见苏令瑜站在厅门前。她显然刚从别的地方赶回来,带着行囊,衣袍头发和靴子上都有明显的污渍,似乎进山跋涉了,气色也不是很好,但一双眼睛仍然十分有神,她淡淡瞥了厅中众人一眼,冯誉霎时间意识到:他被骗了。 管家被骗了,他也被骗了!苏令瑜这些天,根本就不在冯文珺府上!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冯文珺立刻迎上去,径直从冯誉面前略过,简直是把他当个屁给放了。 “苏相,你总算回来了,饭吃过没有?” 苏令瑜摇摇头示意无事,从怀中取出药方和针灸图,叠在一起递给冯文珺,道:“这是治疗疫病的方子,要配合针灸一起,你快些拿去,找做事仔细的人多誊抄几份,分发给城中大夫研读,就照着这个治,不出七日会好。” 冯文珺喜出望外。 原本在看见苏令瑜的第一眼,她心中是划过了一丝细小的失望的。毕竟苏令瑜是一个人回来的,没能带回那个神秘的名医。 冯文珺总是下意识觉得苏令瑜可以解决世上的一切问题,即便她自己都知道某些时候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但当她知道苏令瑜要以身涉险去请医出山时,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苏令瑜这次也可以成功,她不光会安然无虞地回来,还能带回那个大夫。 就在她迅速抹消那点微妙的失望的时候,苏令瑜把药方和针灸图递给了她。 冯文珺诧异地抬起头,正好与苏令瑜的视线对上,她分外惊喜地道:“你先休息,我这就去!” 说罢,迅速出门,先安排好人去烧水让苏令瑜梳洗更衣,而后捏着那两张救命的纸飞奔了出去。 苏令瑜这才转身,跟厅内其余人打了个照面。 冯誉的脸色不可谓不难看。 苏令瑜带回来的那张药方,起初无人敢用。这上头的药,没有一味珍贵的,但却都相当凶险。给本就虚弱的病人用这等虎狼之药,怕是一剂下去,不光治不好病,反而要催命。 “所以才要配合针灸一起。”苏令瑜亲自到那里跟他们解释,“用药以后立刻施针,会麻烦一点,所以要从病情较重的人开始治,以免贻误病情。” 大夫们看看那针灸图谱。 比起药方,这针灸的法子似乎还更加匪夷所思一些,他们从没见过这样扎针的,这简直是奔着把人扎成刺猬去的。 苏令瑜见他们还是有顾虑,便脸色淡淡地把方子拿下来,道:“这药方和针谱我都亲身试过,你们只管照着它辩证配伍地治,出任何问题,由我承担。” 有了她这句话,大夫们才勉为其难开始按照药方和针谱上的方法开始施药施针,这怎么看都无比凶险的法子,却奇迹般地让所有病患的状况都好转了起来。 当远在洛阳的太平公主得知岭南瘟疫已被控制的消息时,苏令瑜已经在专心处置清瘴。 太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淡淡道:“我也料是如此结果,没办法,这苏令瑜不愧是阿娘选中的人,能耐大得不似凡人,又岂是凡人可以制住的。” 杨裕桐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太平虽然不曾发作她,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却是听得出来的。 苏令瑜不是凡人,那自然她杨裕桐就是凡人。 太平是在点她,说她没用。 杨裕桐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紧了。 这瘟疫倘若控制不住,当然遂了她们的意,可如今被控制住了,那解释的先机就落在了苏令瑜手里,到时候天命所归,仍然是武曌,而不是太平。 杨裕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天气和暖,廊前花架铺下瀑布似的花絮来,便在她主仆二人静默的时候,花架底下忽然转过一个人来。太平原本冷淡的脸色,在见到来人之后,忽而笑了一笑,“正等着你呢,快来,尝尝好酒。” 杨裕桐不敢随意转身去看,直到对方到了近前,她才发现来的是白玉蔷。 白玉蔷在太平对面坐下,同样是看都没看侍立一侧的杨裕桐,嘴上说了句“日头这么早就喝酒啊”,说话时却已经给自己斟满了。 太平像是十分满意她,面对她这略显不周全的做派也一副赞赏喜欢的神情。杨裕桐却知道这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的。 白玉蔷先前也来过几次,太平平素对她并没有这样热络。如今不过是刻意在冷落杨裕桐,所以才这么一副熟稔说笑的样子,为的只是让杨裕桐格格不入而已。 杨裕桐这会儿也非常佩服白玉蔷。白玉蔷在太平面前一贯很知道礼数,这一次,她显然是刚进门,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看出太平的意思,于是配合着演上一出。且不论背后对情报的掌控,光是她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这份本事,就够不少人学上一辈子。 杨裕桐只能忍着,不作任何反应。 太平对白玉蔷主动提起岭南的事来,不见分毫生气,满是开玩笑似的嗔怪神色,“我早先问你,你还说岭南那个隐居戴罪的神医是你师父呢,怎的你师父如今也不帮你的忙,竟叫那苏令瑜活着回去了,还真给了她治疗瘟疫的法子,这下好了,岭南有救,她有功啊,光是我在那儿当了笑话了。”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九章 芒种10 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的杨裕桐,在听到这句话后,不自觉地掐了一下手心。 原来白玉蔷也早就知道这件事…而且那个因罪被流放到岭南的神医,居然跟她有如此渊源? 杨裕桐立刻开始回忆起自己获取这份消息的过程,虽然她也用了不少手段,但如今回想起来,她得知岭南山中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是十分偶然而且过于顺利了的,就像是有人找准机会,把这个消息放到了她的眼前一样… 想到这里,杨裕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头到尾,她都是被耍了。 是白玉蔷首先想到了这个计策,跟太平公主商量定了,才把这个消息递到了她手里,如果成功,在太平眼里功劳当然是白玉蔷的,但如果失败,却是杨裕桐出面来做这个跳梁小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裕桐能十分敏锐地察觉出这是一种恶意,可她想不通这种恶意从何而来。太平讨厌她吗?可是如果讨厌她,有得是别的办法折辱她。白玉蔷讨厌她吗?可她在进公主府之前根本就不认识白玉蔷,哪怕是要得罪都无处得罪。而且即便是讨厌,又为什么讨厌呢?因为她曾经跟过苏令瑜? 她现在分明就希望苏令瑜死,这种程度的表忠心,难道还不够吗? 杨裕桐感到一种命运不在掌握的痛苦。 白玉蔷和太平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她似的,仍在热络地攀谈。 在太平说完那句话以后,白玉蔷装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我岂敢戏弄贵主?只不过我那师父,本身就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她单反做事之前愿意先动动脑子,哪里至于在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几十年。想必是苏令瑜做了什么事情,让她高兴了,所以才放了苏令瑜一条活路,不过这事,也并不要紧。” “苏令瑜都要立下大功风光回朝了,还不要紧么?”太平公主笑吟吟的,似乎也并不很在意这件事。 “归根结底,我们不过是要让贵主成为下一个天命所归的君主而已,此行也不过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他李旦做太子,连神明都不满意。我们要对付的,本就不是苏令瑜。是以臣下还有一计。” 白玉蔷把披面的白纱撩起一角,露出白皙的下颌啜饮茶水,太平打量她几眼,道:“说来听听。” “如今苏令瑜在岭南,虽则控制住了瘟疫,可远水难救近火,她能耐再大,难道还管得了千里之外的事么?” 这下,连杨裕桐都把注意力锁定在了她身上。 白玉蔷气定神闲地笑着。 “一模一样的瘟疫,我能在岭南造一次,难道就不能在洛阳也造一次么?” 杨裕桐微微睁大了眼睛,太平脸上的笑色也褪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修饰过的严肃,“你有把握么?” “如果没有把握,岂敢扰贵主清听。” “那先前做的准备,就算了?” 杨裕桐听得懂太平这句话的意思,她们先前做的准备,不就是设计李旦谋反么? “当然不会,两罪相加,麻烦的又不是我们。”白玉蔷笑道:“先让神明示警,再让贵主揭穿他意欲逼宫的图谋,岂不是恰好证明,贵主才是天命所归的大周皇储?” 白玉蔷和太平的图谋,苏令瑜还并不清楚,她正在考虑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是谁纵火,查出来没有?” 她拧紧了眉头。早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岭南的瘟疫终于控制住了,苏令瑜开始集中精神安排清瘴事宜,决心要把岭南的瘴气治理出一个结果来。 然而岭南山林遍布,有山林的地方,天长日久总会有瘴气,相当一部分乡民也依赖山林为生,苏令瑜不可能把树全砍了。 这就是瘴气难以处理的原因之一。苏令瑜知道,非得把瘴气根除是不明智的做法,瘴气危害岭南民生,并不是它真有那样剧毒,成日里像一朵阴云一样笼罩在岭南上空,其实只要民居都和山林保持一定距离,瘴气所造成的瘟疫就会大大减少。 可问题就在此处,大部分的贫民是没有能力把家搬到远离山林的地方的。 一来,城中人多林少的安全地界,无论租赁还是置产,价格都非常高昂,并非贫苦人家可以担负。二来,如果离山林太远,对依赖山林谋生的那一部分贫民而言,非常不便利。 苏令瑜把重心放在怎样让岭南的贫民都能划一块好地安家这件事上。她在岭南毕竟不能逗留太久,是以准备先定下政策来。 然而即便是这样初期的动作,也引起了非常强烈的不满。 冯文珺叹了口气,“跟我们想的一样,是一些小山林主在示威,扬言就算把林子烧光,也不会让官府白占。但这些小山林主,都依靠山林产地为生,不可能如此轻率地烧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本,背后必然是有人挑拨的。” 在岭南,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在官府还什么消息都没确定的时候,就提前得到了风声,还添油加醋地挑拨小山林主与官府为难,为放火烧山的人兜底? “那就只有冯氏了。”苏令瑜皱着眉头,但并没有焦灼之色。 如果只是为了清瘴,冯氏当然会在权衡利弊之后愿意帮助苏令瑜,可现在苏令瑜的想法,显然是准备从以冯氏为首的岭南士族乡绅身上割下肉来解决百姓置地的问题,冯氏当然就不会同意了。 但他们不会明面上跟苏令瑜对着来,只会制造出这样的麻烦,让苏令瑜知难而退。 “不解决掉这件事,我是不会走的。”苏令瑜淡淡抬眼,“山中还有这些居无定所的人,白虎也不能安心放回去。” 瘟疫是意外,她此行目的,一是放白虎归山,二是治理虎患,三是探查铁矿。 这三件事,一件也不能落下。 “纵火的人先羁押起来,问出他们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官府要强占他们的地。如果不说就一直关着,说了,就把幕后主使以谣传罪治。”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章 芒种11 冯文珺点了点头,没说话。她跟苏令瑜心里都明白,这办法只能起一时的威慑效果,长远来看不可能奏效。苏令瑜虽然没想过要白占谁的地用,但让依傍山林居住的乡民搬到安全的地界安家,必然会有人不高兴。 苏令瑜此举意在向外界表示官府强硬的态度,让他们知道,这件事苏令瑜非办不可。 山林的火势并不大,那些小山林主多少还是留了心眼的,不论冯家许诺了怎样的好处,这林子终归是自家的林子,他们下不去狠手烧,火势被发现后很快就被控制了下来,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城中人心惶惶起来。开始有人散布谣言,说苏令瑜是要把这些山地都划到官府名下。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有心人造势,谣言风风火火地走遍了全城,苏令瑜没想着怎样去辩解,只是在谣言和民议都沸反盈天的时候,把真正的政策公布了出来。 一,所有靠近山林居住的乡民,都由官府出资补贴,举家搬迁到不受瘴气和虎患侵扰的地方。 二,山林主向猎户的樵夫收取的资费要减。 她已向洛阳上报了此事。 苏令瑜决意要做这件事,政令一推,无论大小山林主如何反对,都无计可施。 冯誉觉得苏令瑜简直是在找死。 “她不会真以为,凭着一个宰相的官位、一个天子近臣的身份,就可以在岭南横行无忌了吧?” 苏令瑜没觉得自己可以横行无忌,她只是并不在意背后可能出现的代价。 开始有人想要苏令瑜的命了。 乡民在官府的帮助下渐渐从山林中搬了出来,就在安家落户时,城中又传起谣言,说这些常年居住在山中,与瘴气和猛兽为伴的人,身上携带的肮脏足以掀起第二场瘟疫。于是城中原本的居民纷纷排斥起这些新安家落户的乡民来,但势头并不似安排这些谣言的人所设想的那样猛烈。 居民之中,仍然有些冷静的人,在这种显而易见的排挤中站出来为乡民说话。 “大家都是苦出身,何必互相为难呢?” “他们常年住在山里劳累,身体只会比我们更差,要是身上带着什么毒,哪里还能好好活着!” 渐渐的,这种谣言也不攻自破。有大夫专门去给这些安新家的乡民诊治,确保他们身上确实没带着疫病。 乡民渐渐都从山中撤出来以后,大规模的清瘴和驱虎才得以顺利开展,放碧琉璃归山的事也总算可以提上日程。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但苏令瑜知道,这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你说,他们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夜间,苏令瑜拨着烛芯,冯文珺在一边逗萋萋玩,闻言想都不想便道:“那肯定是要你死啊。” 萋萋着急道:“不死、不死!” 冯文珺连忙哄她,“好好好,不死不死——” 苏令瑜抬了抬眼,目光又继续低垂回去,等烛焰的燃烧恢复正常,她放下银剪。 冯文珺却感受到一些不寻常,她转头看向苏令瑜,“东家,你有打算的吧?” 冯文珺固然可以雇请许多人终日保护苏令瑜,但任何形式的保护都是有疏漏的,如果有人铁了心要苏令瑜死,冯文珺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帮苏令瑜免于这场杀身之祸。 只要苏令瑜死了,这政令就推行不下去。岭南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人愿意跟世家大族和乡绅们叫板。 苏令瑜淡淡道:“他们想让我死,那让他们得逞一次不就可以了?” 冯文珺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难不成苏令瑜还真要去死? 但她转念一想,便知不可能。苏令瑜必然是有什么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是没有明说而已。莫非是要假死?也不对啊… 苏令瑜此时心中在想的,却是那个医术高妙似鬼妖的老妪,对她说的话。 她说苏令瑜活不过三年。 苏令瑜当时站在她门前,仔细想了一下这件事,但很快就拒绝了老妪的好意。 三年时间,当然是有些紧促,她还有好些事没干。但如果让她留在山里治疗,她是做不到的。 山下还有那么一堆事等着她,她不能做甩手掌柜。 既然这个先决条件都达不成,那余下的利弊自然就不用考虑了。 她愿意只活三年,虽然非常短,但或许也够用。 苏令瑜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虽然原先她以为自己这只是寻常的偏头痛而已。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苏令瑜开始为自己这条只剩三年的命精打细算起来。她开始考虑,这次的事,是否值得让她冒险。 她也就想了那么片刻,几乎没有犹豫,就对冯文珺道:“你去跟苏细薇商量一下,定个时间放白虎,尽快。” 冯文珺答应下来以后,她又补充道:“届时现场的守卫不必做得太严格。” 冯文珺立刻就知道了苏令瑜要做什么事,她脸色微妙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跟萋萋一起玩一只拨浪鼓。 在苏令瑜的有心运作下,冯誉也很快就得到了关于白虎的某些消息。 “据说这只白虎,就是苏令瑜从山中捉回来献上去的,不光极通人性,还相当记仇,苏令瑜当时杀了大虎掠去小虎,这血海深仇,按白虎可一直记得,生人从它跟前过,它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但一闻着苏令瑜的味,它就发怒,光是听见有人提这三个字,它都暴跳如雷,恨不得把苏令瑜活吃了!” 管家添油加醋地形容着白虎对苏令瑜的仇视,说得倒也大差不差。 冯誉认真考虑起这件事,过了好一阵,他招招手示意管家过来,附耳细说一阵,管家连连点头,出门去办了。 让祥瑞白虎吃了苏令瑜,可比找人刺杀她要聪明太多,也方便太多了。 冯誉冷哼一声,把手里拿着的书卷重重撂到案头。他自认这件事可以被安排得密不透风,于是原先对苏令瑜的恐惧也淡化得彻彻底底。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还敢跟我冯家斗,找死!”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一章 芒种12 放虎那日,苏令瑜把阵仗摆得极大。 她围了一块尚未驱虎的山林,锁着碧琉璃的铁笼就摆在她身后,碧琉璃一看见苏令瑜,就狂躁暴怒,把铁笼撞得哐啷哐啷响。 苏细薇站在铁笼边上,隔着笼子攥住皮绳,那绳索用马皮鞣成,足有孩童手腕粗细,另一端栓在碧琉璃的项圈上。 那项圈也是硕大无比。 唯有如此,才能勉强制住碧琉璃,这绳子的另一端还必须放在苏细薇手里。 看着狂躁的碧琉璃,再看看不远处苏令瑜的背影,苏细薇后颈渗出冷汗来,她想起苏令瑜前几日跟她交代的事,紧张又害怕。 苏令瑜说,会有人设法让碧琉璃出笼伤人,她要跟苏细薇确认一件事,就是碧琉璃失控以后,不会伤害除苏令瑜以外的人。 苏细薇明确告诉她不会。 “只要他们不来保护你,碧琉璃就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是…” 苏细薇眉头紧蹙,“但是碧琉璃一旦出了笼,看见你在它附近,我就不一定控制得住它。” “你不用控制住它。”苏令瑜彼时在烛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甚至不用防备。如果有人要在虎笼之类的地方动手脚,你就算发现了,也不要戳穿。他们想让碧琉璃在放虎那日吃我,那就将计就计好了。” 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将计就计的吗? 其实自从跟苏令瑜一起到了岭南开始,苏细薇心中就在为此事紧张。 她太了解碧琉璃的性子。它不知道苏令瑜在哪里也就罢了,如果放虎时它明知道苏令瑜在岭南,那它重获自由身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重出山林,去找苏令瑜… 所以她原先就想过,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苏令瑜来岭南,或者在放虎之后,苏令瑜尽快返回洛阳。 可放虎这件事,跟陛下关系密切,她信不过其他人…而如今岭南又正是多事之秋,苏令瑜不会走得那么快。 如此想来,竟是两样都不成,苏令瑜非冒这个险不可了。 苏细薇劝她,说这又是何必,拿自己性命去赌。 苏令瑜只说她自有打算。 倒是苏细薇一直担惊受怕。 确实有人在虎笼上动手脚。 由于瘟疫的事耽搁了太长时间,苏细薇不忍心一直把碧琉璃锁在笼子里,所以跟冯文珺商议过后,专门辟了一块地给它活动。笼子是今日才重新用上的。 有苏令瑜的话放在前头,苏细薇仔细检查过笼子,果然有些地方被人锯开了,锁也有些问题,如果没有把整个笼子一寸寸摸过去,很难发现。 这些变化都很小,但连起来,就能导致这口笼子不牢固。 苏细薇想着苏令瑜的话,一咬牙,把碧琉璃牵了进去,只当完全没发现此事。 此时在碧琉璃的猛烈冲撞之下,铁笼从破损处开始崩裂,黄铜浇筑的重锁也有松脱坠落的迹象,周围的人大惊失色哗然后退,苏令瑜恍若未闻,苏细薇左右看了一眼,在笼门彻底被碧琉璃撞断的瞬间,她松开了手中的皮绳! 小山似的虎躯猛冲出去,径直扑向苏令瑜。 苏令瑜倏然回身,袍袖一拂,一股白雾爆出,兜头打在碧琉璃头脸上,一声荡山彻林的虎啸惊飞林鸟无数,碧琉璃竟短暂失去了视觉和嗅觉,痛苦地原地打转。苏令瑜迅速拽过一旁备好的马,翻身上鞍,一骑绝尘地进了山。 她袖中扑出的原是驱兽粉,只有很轻微的毒性,不曾对碧琉璃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它只原地跳叫了一会儿,迅速恢复过来,追着苏令瑜的马也冲进了林子里去。 “琉璃!” 碧琉璃没有丝毫的犹豫,大仇在前,连苏细薇都叫不住她。 苏细薇心惊肉跳之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一把拽住最近一个官兵,怒声道:“这铁笼有问题,有人要暗害苏相,你们还不快给我去查!” 天上雷电一闪,倾盆大雨倏然而落。 苏令瑜算准了天气,知道今天这个时辰会有一场雨,雨水会痛快地冲走山林间一切标志性的气味。 按照她原先的设计,是准备利用这场雨脱身的,虎入山林以后她再出来就是了。她连人的报复都不怕,怎么会怕一只畜牲的报复?苏细薇和冯文珺在外头很快就会把做手脚的人揪出来,拿到以冯家为首的阻碍政令推行的人的把柄,就是她以身涉险的目的。 然而此刻,她在雨中策马狂奔,碧琉璃发疯似的追逐。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选的这匹马,是从洛阳带过来的,性子躁烈,健硕擅奔,苏令瑜始终跟白虎保持着百尺距离,引着它在山里跑了两圈,它果然气力不继了。 等到它的速度明显慢下来,苏令瑜拎起挂在马鞍一侧的长弓,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箭来。她今日做足了准备,箭镞上甚至涂过毒,她不会让自己再吃当年面对毒蛇猛兽却手无寸铁的苦头。 她勒停了马,转身拉弓搭箭对准了碧琉璃。 碧琉璃的体力本就跟不上了,此时忽然见苏令瑜停下来拿箭指着它,顿时警惕地停在原地,往灌木丛中慢慢匍匐,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充满仇恨,那种强烈的、目的极为明确的情绪,苏令瑜只在人的眼睛里看见过。 她一直知道这只白虎非常聪明,聪明得几乎像人一样,但直到此时,她才对这种聪明有了实感。 雨水从森寒的箭镞上往下滴,寒芒瞄准了碧琉璃的额头,苏令瑜忽然笑起来。 “如果我是你,就算下一刻就中箭,我也会毫不犹疑地扑上去,咬断仇人的喉咙。” 碧琉璃匍匐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令瑜微笑道:“他们说你听得懂人话,看来或许是真的。” 她没有放下箭,但已经决定不杀它了。原本,让它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可是一只听得懂人话的虎,已经比世上的人可爱太多。苏令瑜觉得让它死了有点可惜。 “既然听得懂人话,我就跟你分说分说。当年我是无意入山,闯的是狼群的领地,如果不是你父母要来吃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碧琉璃怒视着苏令瑜,身子伏低,喉中发出浑浊的低吼。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二章 芒种13 苏令瑜这一生是非对错,从不屑与人分说。 但此时此刻,面对这种灵智通晓的白虎,她却觉得多说两句无妨。 “掠食者,终为他者所食,它们出来吃人的时候,就该做好有朝一日被杀死的觉悟。这就是禽兽的宿命。它们只是依循命运,死在了我手里,你却在日日夜夜地仇恨我。” 苏令瑜把箭镞缓缓下移,指准碧琉璃的脖颈,她冷笑道:“你确实太像人了,只有人,才会有这么多无用的感情。” 她箭镞上的毒,是浸喂的,空悬太久,毒就已经被雨水带走了大半,苏令瑜估计现在的剂量只够碧琉璃昏迷片刻,便毫不犹豫地放箭。 她胆子太大,跟碧琉璃离得很近,这样的距离,她百发百中。 碧琉璃被她说话的声音激怒、吸引了注意力,反而没有观察到她手指勾弦的微妙动作,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箭扎进了脖颈里。 这一箭很是厉害,穿皮裂肉,箭枝没进一半去。但脉管没有被射断,是以并不致命。碧琉璃剧痛下吼跳起来,苏令瑜策马与之拉开距离,它一跑,毒就随血行得更快,不多时,碧琉璃就明显地脱力,继而晕厥过去。 在它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到苏令瑜冷淡的声音在它头顶响起。 “无论我杀你,还是你杀我,都各凭本事,绝无怨尤。” 碧琉璃只恨自己没有口吐人言的能力。 苏令瑜确认它已短暂失去意识后,拨转马头,朝林外去。一人一虎追逐许久,苏令瑜意识到自己已深入山林腹地,如今天气炎热,等这一场雨停后,林中瘴气势必会浓重起来,不可久留。 然而或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不多时,苏令瑜感到自己的偏头疼隐隐又发作起来。 她从怀中取出药,吞了一丸又一丸,等待它像往常一样慢慢生效,将疼痛和晕眩一并压制下去。然而这次,状况却不大对,苏令瑜还没有离开山林腹地,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和恶心。 她还骑在马上,就忍不住屈下身去,从胃管到咽喉,一阵剧烈的挛缩,她想吐出些东西来缓解那阵强烈到令人晕眩的恶心,可她到底不曾吃下多少东西,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什么。 苏令瑜想起那老妪说的话,说她颅中有病灶,不治就只有三年可活。 可是明明还有三年。她感到困惑。 何至于现在就发作得如此厉害?简直像是已经要不治身亡了一般。 她来不及在这种困惑中思考太久,就彻底脱了力,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摔进林地上吸满了泥水的腐叶里。 她撑着地面努力挣扎了片刻,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像是久睡难醒的梦魇,把她意识节节抽离。 苏令瑜彻底昏了过去。 滂沱大雨依旧不停。 苏细薇在外焦灼地等待着。苏令瑜和冯文珺早有布置,抓人抓得很快,可是林中始终没再传出动静。 苏细薇虽然不知道苏令瑜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她至少可以确定,苏令瑜不会想死在这里。 可她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她没来由地感到慌张。 夏天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头顶乌云渐渐散了,只剩一些细小雨珠还不停歇。冯文珺的下属把捉到的内奸锁了过来,押到苏细薇身侧跪下禀报。苏细薇怒声道:“押来做什么,去审!审不出是谁,就不必活着了!” 冯文珺随后匆匆赶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同样紧张苏令瑜,但为大局起见,仍然表现得十分镇定,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直言道:“若是审得出便审,他们倘使不肯说,供状我也已写好,直接砍下手来画押,死无对证就是。” 她这一番话,却将那几个被临时安插的内奸吓得不轻。他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苏令瑜她们早有防备,冯家原本说过事成之后他们可以得到庇护,却谁也没设想过如今这种状况,现在冯家当真还保得了他们吗? 冯文珺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堵住他们的嘴,硬生生给拖了下去。 云层里透了点太阳出来,日头渐渐移过晌午。 本就不多的一点毒性消解以后,碧琉璃醒了过来。它仍然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乏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趴下,浑身白毛挂了泥水落叶,好不狼狈。又伏地休息一阵,它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在林中逡巡一圈,垂头丧气地依照来时的记忆走出林子。 连它都跋涉了许久,才回到苏细薇面前。 其余人等一见这恐怖的白虎在失控追咬苏令瑜入林之后,又自己走了出来,纷纷吓得作鸟兽散。只有苏细薇呆呆地看着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抱住它。 碧琉璃哀哀地叫了一声,紧靠着苏细薇伏了下来。 苏细薇见它淋得浑身湿透,毛发打绺,心疼得不行,连忙搂紧——她如今实际上已经搂不住碧琉璃了。 她养了碧琉璃十余年,虽然最初是将它作为自己立身的工具,可这么多相依为命的光阴过去,她不可能对它毫无感情。苏细薇真的不愿意看到它遇险,更不想让它死。 可现在碧琉璃出来了,在最初的喜悦消退后,她的一颗心却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碧琉璃跟苏令瑜结仇如此之深,分明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碧琉璃出来了,那是否说明苏令瑜已经… 苏细薇连忙就去掰碧琉璃的嘴,可这一低头,先看见它颈上捅着的箭,把苏细薇吓得不行。她仔细看了一会儿,连忙叫人去拿她早先准备好的剥皮羊肉和羊奶来,又让人拿药拿布拿刀,她把那枝入体五分的箭拔出来,碧琉璃痛得发抖,但是一声不吭,乖顺地任由苏细薇给它拔箭擦药止血。 苏令瑜那一箭准头好得很,伤口虽深,却既没有危及要害,也不曾流太多血,苏细薇抓了一把药泥按住碧琉璃的伤口,才安心下来,抱着碧琉璃哭,又想起来去掰它的嘴,仔细看了牙齿和嘴周的毛发,一丝血迹也无。 苏细薇这才放下心来。这至少说明,碧琉璃并没有吃了苏令瑜。 那苏令瑜会去哪儿了呢?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三章 芒种14 冯文珺一批一批地派人进去找。可是一来林深树密并不安全,二来这片山林委实太大了一点,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苏细薇这才意识到,苏令瑜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没跟任何人合计过,连冯文珺都不知道她的打算! 雨淅淅沥沥的始终不停,苏细薇不肯走,就抱着碧琉璃坐在地上陪它一起淋雨,冯文珺看不下去,撑了把伞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密织防水的衫子,“干着急也没用,别把你自己给淋病了,带着它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她说着,去牵了苏细薇一下,苏细薇避开她的手,紧紧抱着碧琉璃,腮边泪水淌个不停,“我不走。” 冯文珺有点头痛。 她不太明白,一个家出来的姊妹两个,纵使不是一个娘生的,怎生性情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光看苏细薇这副样子,哪里能想到这人比自己还大个好几岁? 苏令瑜就没掉过眼泪,估计眼泪都是叫苏细薇掉去了。 但她想了想自己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兄弟们,却又理解了。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 冯文珺叹气,“那你好歹回去换一身衣服吧,你这样淋着肯定是不行的。虽然这会儿天气热,但城中瘟疫还没除干净,这当口上受寒生病可不是好玩的。” 苏细薇吸了吸鼻子,道:“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冯文珺愣了一下。 她跟苏令瑜一样,都是亲缘淡薄的人,并不觉得“唯一的亲人”这名头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但苏细薇的神色和语气,是实实在在的伤心。 冯文珺到底跟苏令瑜不一样,她感情还算丰沛,不要管是真是假,至少这种时候可以装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来,她劝道:“我也是东家养大的孩子,我会尽全力找她的,你们既是亲姊妹,我就更不能让你有不测了。” 苏细薇这辈子都在给自己寻找依托。 幼年的时候,她痴心以为只要父亲让自己认祖归宗,她一生就可以无忧。长大后却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她又希望找到一个爱护她、又有权有财靠得住的男人,代替父亲成为她依傍的浮木。 可浮木到底是浮木,她到底还是浸在水里。 她这几年看着苏令瑜的样子,自己也终于开了点窍似的,想到要往岸上去了。 在这当口上,她实在不希望苏令瑜也离开自己。 尽管她们并不亲厚。 可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很怕。 她也不哭出声,只是断续地流着眼泪。 这时一直跟她依偎着、伏低身体的碧琉璃,忽然抬起头来,舔了舔苏细薇的脸。 它那舌头一大张,吐出来比苏细薇的脸还阔一点儿,芭蕉叶似的从苏细薇脸上抹擦过去,热乎乎的,带着粗粝的肉刺,舔在面皮上很痒。 苏细薇以为它在逗自己高兴,便安抚地拍了拍碧琉璃的脖子,示意自己没事。 可碧琉璃舔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就忽然站了起来。 苏细薇茫然地看着它。碧琉璃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蹭蹭苏细薇,转身再去往林子里走去。 苏细薇也跟着站起来,踉跄地跟着它走了两步,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冲去再次抱住碧琉璃,跟它额头相抵,一人一虎都浑身湿透,落汤鸡也似。苏细薇哭着道:“琉璃,当年的事情,实在对不住你,但求求你了,把我阿姊带出来吧。她不是故意的。” 如果苏令瑜在这儿,一定会嗤之以鼻。 她不光是故意的,她还是有意的。 弱肉强食,她不觉得自己杀虎有什么不对,也确实是为了制造祥瑞,才把碧琉璃带回了长安。 碧琉璃一母同胞的那几只兄弟,是死是活她也没管。 只为达成目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永远也不会感到歉意。 可碧琉璃还是舔了舔苏细薇的脸,带着浓烈的安抚意味,在苏细薇放开它后,慢慢往林子里去了。 苏细薇不知道它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雨停了。 山林中的气息和踪迹,几乎都被雨水冲刷一空,但是马蹄的印子还在,马的体味也远比人要浓烈。碧琉璃寻着到还没被完全冲刷掉的马蹄印,辨认着空气中残余的马匹的气味,找到了苏令瑜的马。 这种马训练有素,就算看见野兽也不会惊,也没有在这种危难时刻离开主人,只是烦躁不安地在周围踱步。碧琉璃在它不远处找到了苏令瑜。 苏令瑜还没有醒,身上已经发起高热,双目紧闭,浑身浸在泥水雨泊里。碧琉璃靠近她,马匹警惕地凑过来,又不敢做什么。 碧琉璃在苏令瑜身上嗅嗅,又在她头脸上嗅嗅,确认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断气,脑袋便往她身上一拱,叼住苏令瑜腰后的蹀躞和衣物,把她衔了起来。 碧琉璃前边叼着苏令瑜,身后还跟着一匹高头大马,就这么穿过密林和沼泽,在天色渐晚的时候走了出去。 苏细薇和冯文珺同时扑了上来接住苏令瑜,苏细薇留下来搂紧了碧琉璃,冯文珺和另外两个胆子大的官差一起过来,七手八脚把苏令瑜扶到其中一人的背上,让他赶快背着苏令瑜回宅子,找大夫来看。 苏令瑜是在路上活生生被颠醒的。其实碧琉璃找到她的时候,她就依稀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仍然溺在梦中似的,无论如何睁不开眼,使尽力气也只能轻微地动一动手指。这会儿在官差背上,她终于能勉强睁开眼睛,甚至还抬了抬头。 但也就醒了这一下,很快又晕了过去。 冯文珺让全城最好的大夫都来会诊,诊金和赏金高得让算命的都想来碰碰运气。 苏令瑜高热三日,勉强退下热来,她颅中病变的事,也总算让几个大夫诊了出来。 她间歇地醒来几次,都清醒得很短暂,依稀有那么片刻,听见冯文珺在哭。 苏令瑜迷蒙中再度想起那老妪的话来。 三年,三年。 这时间,到底怎么算的?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四章 芒种15 大夫们都说苏令瑜只有三个月可活。 离那老妪说的三年相去甚远。 冯文珺四处奔走,延请名医,搜集药材。 苏细薇在岭南不似冯文珺那样有根基,她就专心留在苏令瑜身边照顾她,苏令瑜入口的水米她要尝,就连药也要试一口,房中是否关窗、被褥何时增减,她都仔细问过大夫一一照做,生怕在这些小事上出什么差错。 冯文珺既要大张旗鼓延医问药,苏令瑜病倒这事便不可能压住。外界仍有不少传闻,说苏令瑜其实并非病倒,而是被祥瑞白虎咬伤。 祥瑞伤人,那祥瑞还是不是祥瑞?如果祥瑞没有问题,那是否就是人有问题? 总之,苏令瑜算准了一切,就是没算准自己会这么快病倒。谣言这种东西,吹一口气就能漫天乱飞,都不必插上翅膀。虽然事情的进展和冯家的设计并不相同,但最终的结果竟是相去不远。 冯文珺一边访求名医名药,一边应对着城中的流言蜚语。然而冯家已经把消息透露到了洛阳去。 冯文珺焦头烂额。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进退两难的时刻,苏令瑜忽然醒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昼夜陪在苏令瑜病榻边的苏细薇都觉得突然得很。 她前一夜喂苏令瑜吃药,苏令瑜喝多少吐多少,牙关比眼睛闭得还紧。几个大夫轮流切了脉,都叹气说三个月的时间可能还是判得长了。 冯文珺昨晚还对他们说,不管苏令瑜到底死是不死,只要她活着一天,就给他们发一天的钱。她要是醒了,更加倍发钱。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面对这种回天乏术的情况,纵使是金山银山在眼前,大夫们也无计可施。 许多人都以为苏令瑜熬不过这几日,冯家的眼线又暗戳戳地凑了近来,被冯文珺一个接一个地赶出去。 然而这日早上苏细薇按着平素的时辰醒来,尚未睡醒,要迷迷瞪瞪地去给苏令瑜煎药。如今天亮得早,外头已由窗纸上透进来不少光,把室内照得亮堂。苏细薇想着把帐子卷起来,散散一夜的浊气。 她才把帐子挂好,一低头,就看见苏令瑜睁着眼睛。 苏细薇一开始没想着高兴,她是先吓了一大跳。且不论看见一个以为昏睡的人竟然睁着眼睛有多惊吓,光是苏令瑜那睁眼躺着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的样子,就让她回过神时也被吓个半死,以为苏令瑜是死不瞑目了。 可苏令瑜在听到苏细薇的动静以后,眼睫还轻轻动了一下,显然还是活着。 苏细薇一颗心高高拎起又重重放下,她那一瞬间有种欲哭无泪之感,连忙伸手去摸苏令瑜的额头,见没再烧起来,又去摸苏令瑜的颈子,看她发汗没有,“你怎么醒了也不说话!真是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苏令瑜听见话音,才确认边上的人是苏细薇,她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转头看向苏细薇的方向,开口时声音不见病人的嘶哑,竟还很清润,只是气力有些不继,“现在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几日?” “睡了有五六日了…”苏细薇连日来头昏脑胀的,哪里记得准确,只道:“这会儿天色还早呢,你且睡着吧,我着厨下给你用鸡汤煨了粥来,你且先吃过,我去通知文珺。” 苏令瑜只嗯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由着苏细薇去折腾。 苏细薇走后,她又转动了一下眼珠,非常迟滞。不曾寻求过任何人的答案地,她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瞎了。 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总之她是看不见了。 苏细薇都已经活络地睡醒收拾起来,甚至出入走动,那屋内不可能是一片漆黑的。即便是深夜,无灯无烛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捕捉不到任何事物的轮廓。 苏令瑜没有设想过这种状况,但她接受自己的病情接受得比谁都快。苏细薇端着热水跟冯文珺一起进来的时候,苏令瑜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只是还没下地。冯文珺连忙给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可别着凉了,你烧才退呢,东家。” 苏令瑜冷不丁道:“我瞎了。” 她对这件事没有半点的避讳,也没想从言语的回避中寻找任何安慰。 她直截了当地吐出来这三个字:我瞎了。 冯文珺和苏细薇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又缓缓裂开。 苏细薇留下照看苏令瑜,冯文珺冲了出去把大夫一个个从睡梦里拖出来。 他们又着急忙慌地会诊了一番,最终给出一个病因: 苏令瑜脑子里那块病灶,这次发作得厉害,压迫到了一些地方,让苏令瑜眼睛看不见了。 苏令瑜没说话,苏细薇上脸了,“病因知道了,怎么治呢?倒是高低给个办法出来!” 她在太平身边久了,对外人说话,总有点趾高气昂。平素会出来打圆场的冯文珺,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催促道:“各位但凡有法子的,不必担心管不管用,尽可说来就是,纵使不成,我也不会追究什么。” 许是冯文珺这段时日以来待客实在太周到,给出的诊金又更加周到,是以这些原本宁可无功不敢有过的地方名医面面相觑一阵,终于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牵头说道:“办法是有的,不过凶险些,要用金针从眼窍刺入颅内上探,将那病灶拨开几分,最好是放出淤血来,便有机会让苏相复明。不过这个中风险,也可以想见,委实不低…” 冯文珺也犹豫起来。 要用金针从眼睛的位置扎进脑子里? 她刚想再说什么,便听苏令瑜自己开口问道:“你们当中,谁会?” 那起头说话的老者便道:“老朽是会的,只是年长,手抖了,但老朽有个徒弟,正是青壮时候,金针探穴的功夫,已然炉火纯青,虽则未曾行过这般凶险的针,但届时有老朽从旁指点,想也有六成的把握。只是期间需要苏相的配合,是以苏相要保持清醒,不能用麻沸散,那金针虽不会伤到目珠,但从眼窍中刺入病灶,需得苏相克服十分的恐惧…” “不必说了。”后头的废话,苏令瑜一句也不想听,“去把你徒弟叫来,尽快。” 喜欢不如当身自簪缨请大家收藏:()不如当身自簪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夏至1 洛阳掀起一场风浪。毫无预兆地,城内瘟疫四起,虽说控制得迅速,但安居已久的洛阳居民还是受到了惊动,一则传言滚油溅水似的爆了开来。“就是因为陛下立了那个没用的八皇子当太子,洛阳才会遭了瘟疫…”“岭南这几年也都好好的,忽然之间出了瘟疫,河东不也干旱了么?这太子真是立不得…”而这一切代表着她将来一定会走的更高、更远,甚至有超越前辈张曼的可能。毕竟,林飞飞有的不只是美貌,她的实力也是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我打算把御司命的残魂都收完全再去考虑雄伯,反正他是个神兽,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的吧。现在他走过去,听见声音从垃圾桶后面传来,绕过去一看后,发现一个体型巨大,浑身长满黑白棕三色的狗趴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像是一条被无人照料的狗,浑身脏兮兮的。安迪被他轻蔑的眼神彻底激怒,她一把将手里的头盔朝班杰砸了过去。然而野猪非常机灵,竟是在韩渡扣动扳机的时刻突然往旁边跳去,成功躲过了子弹。明家现在,对于外界来说。就是一个谜,一个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的谜。宋江奇像极了情窦初开的人的偏执,明明我都已经算好了,也是不可能出错的,可是他却不相信我的话,去选择了自己的感觉??这原本在现代社会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年代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向晴和陈梦躲在保安亭的角落,的确看到了古晓晴与古晓月的互动。而且她都和自己回来了,都当面拒绝了冷津寒,自己还说伤她心的话,一定是自己错了。“这位客官……这么多菜品……您可吃得下?”掌柜有些拿不准萧郎天,害怕他是来迟霸王餐的,那他们客栈可就赔死了。高景夕宠溺地看着陆婉婷,将手中的两盒胭脂都拿到了老板的面前。但他六感灵敏,就算林香雪身上带了别的香包什么的,也瞒不过他的鼻子。“好!”裴衍勾唇一笑,毫不犹豫的在名字的地上按下自己的手印。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是哐当两声,显然是开门与关门的声音。李平江正想睁开双眼,可接下来就是一坨毛茸茸的玩意摔在李平江的右手之上。“这天下,好物众多,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却鲜少有人会考虑到底守不守得住。”那人说过的话在墨霜的脑海里反复回荡,让他觉得生冷而残酷。一记温柔的吻落在额头,苏之境打了个哈欠,顷刻间竟然拥着桂龙琴睡了过去。裴衍话音刚落,医生突然推着推车从她面前飞速而过,差点撞到她。黄红袖哼了声:“还以为真有多少厉害,原来是个脓包,就这么傻乎乎被一个出租车司机给阴了,王家的人都是傻子吧,什么龙骑士,都是垃圾。叶清兰垂着头,却竖长了耳朵,将众人对话一一听进了耳中。沈秋瑜似有若无目光,她也早就察觉到了。心里不由得微微晒然。沈秋瑜该不是对顾熙年依然余情未了吧!不然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留心?妖族兄弟都是直来直去,什么事情都在脸上。李旭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对妖族兄弟姐妹很少有什么防范之心。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换来妖族兄弟们死心塌地的追随。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夏至2 安金藏根本不处于这件事的中心,只要李旦供认得足够快,他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审问。没人想到一个乐工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把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武曌没有说话,来俊臣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安金藏显然也是害怕的,额边沁出汗水,但还是当仁不让地挡在李旦身前,“陛下!八皇子无论是不是储君,他都是“那是!这次如果能狙击国际炒家,我可功不可没!”历楷得瑟的说。剑坪的巨大门扉之外,莫同声等人一也被这惊天的动静惊得呆住,无不骇然。而现在这个风水局布置了千年,在自然环境下,没有任何人维护,通过自然的力量,能够维护阵眼的洁净,这不得不让人惊叹,可见,仅此一项,这个风水局就让人叹为观止了。他替她换上的是一件素白的纱衣,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点缀着凌寒盛开的傲雪红梅,鬓间亦斜插着一支梅花玉簪。猿灵后退一步,看着这两个肉球,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轻雪家里想从简办,所以,也就没有通知大家!”叶子峰只好解释说。闭上眼,她握着金簪的手下移,狠狠的刺向自己的大腿,一股浓稠的液体浸湿了寝裙,那种穿透血肉的感觉很疼,可只有这样钻心的疼痛,才能拉回那被药物控制的理智。“是这里了!”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大约百丈方圆的石台,秦烈眼神微亮,立时身躯一折,向那边疾速游去。长相美艳恍若神仙妃子,再加上性格爽朗,做事干脆,一张嘴哄的老太太笑的嘴都没和上过。那假以时日,朽木可以发芽,那作万物之灵的人,在这龙脉的呵护滋润下,岂不是人才辈出?叶子峰想。立刻有火雷手挥动铜棒,飞火雷盘旋着向攻城梯飞去,非常精准地击中了攻城梯,但飞火雷却没有能缠住梯子,直接落了下去,在地面上轰地爆炸了,攻城梯却完好无损。一旦往左侧背身碾,陆源就必须用他的左手顶住陆渐,用右手去干扰对手的运球,之前陆渐都是按照习惯往右侧碾。因为所剩下的薮犬肉跟鱼肉不多了,大概只够两人这一两天的量。“那你就是同意咯!”李则天笑道,毕竟对方长很漂亮,李则天怕于静秋误会,不过既然对方不喜欢男人,甚至厌恶男儿,连肢体接触都不行,李则天也就不怕于静秋担心。萧峰眉头微皱,避开了这一掌。孙平紧追不舍,再度拍出一掌。眨眼间二人就交手了十几招,萧峰开局落后步步落后,显得有些狼狈。“你继续说,我稍稍离开一下。”莫远,迅速打出一串字,离开了桌子,径直开门去了。“那好,我怎么给你传信?”庄岚询问道,用信灵帖的话,明显超越了距离极限。当然,哈特和队友都认为陆源这是在睡觉,因为靠近了就能听到鼾声。江丹青都要凝结金丹了,而他进入筑基中期已经二十多年,依然没有达到筑基后期。可即便如此,这古长老依然是修行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达克赛德暴怒的喝了一声,这一拳他起码使用了八成的力量,足以打爆星辰,然而却被人用能量凝聚的大手抵挡了下来,令他震惊和暴怒。院长看了一旁的陆修衍一眼,仿佛已经在他头顶上看到绿油油的草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夏至3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白玉蔷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并不理解刘宝伤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意义,她用一种探究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唯一能算作她弟子的人。 刘宝伤道:“头领,你和使君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哪怕表面看来并不亲近,却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可现在你想让她死。” “你以为她没想过让我死吗?”白玉蔷冷冷道:“这与公主有什么干系。” “有,有干系。公主继位,名非正统,所以会和陛下一样受到极大的阻力,所以她才要清除这样多的人,所以才要挑起如此血腥的争斗。是争斗,让你们反目为敌,只要她继位无望,争斗结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白玉蔷怒极反笑,“所以你要让李旦上位?” “对。”刘宝伤一意孤行,“如今天下人才辈出,君王可以软弱,但他至少宅心仁厚,连安金藏那样的乐工都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你昏了头!”白玉蔷拍案而起,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刘宝伤,“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只会成为悬在你头顶上的剑!把你脑子里的水控出来,想想我到底是怎样教的你!你以为只要他上位,就不会再有人互相倾轧彼此残害了吗?不可能!只有一个能延续武周的、精明强干的君主,才可以控制住未来的局面!” “可陛下和公主御下,杀掉的人难道就少了吗?” “每一个皇帝都会杀人!”白玉蔷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出一种让刘宝伤陌生的狠厉,“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人不杀人!谁杀的都不会少!” “所以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所为并非天下。” 刘宝伤眼中的泪光汇聚成滴,淌下来,但她反而提起一个笑容,对白玉蔷举杯,以茶代酒。 “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白玉蔷拂袖而去。 刘宝伤慢慢放下茶盏,静坐许久,颓丧地低下头去。 原本按照太平的计划,等李旦被废后,就让白玉蔷设法中止洛阳的瘟疫。 然而如今计划有变,李旦依然是名义上的太子,她便骑虎难下了。 白玉蔷了解她,清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还是做了表面功夫,主动问太平:“贵主,李旦暂时除不掉,是否让瘟疫先停下来为好?” “不行。”太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冷冷道:“让民意给朝廷施压,我就不信废不掉他!” 白玉蔷什么也没说,没再管瘟疫的事。 洛阳毕竟是天子脚下,瘟疫一经发现,处理得十分及时。但这些疫毒都是白玉蔷多年来寻求长生药过程中制造出的东西,比寻常疫病更加古怪凶险,时间久了,竟也渐渐棘手起来。 洛阳平民人人自危起来。 沈荣枝安居相府之中,日用饮食都有专人检查过才送进府里,玉热多忙着为女学筹措防疫汤药,也时常往府里送上十几副。原本相府中的人只要闭门不出,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然而沈荣枝到底不是独善其身的人,她观望几日,见城中疫病不仅没被治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也无法安心在相府中接受供奉,不顾玉热多的劝阻,带着颖娘出门搭棚施药。 沈荣枝早年交好的辞梅——也就是慧清生母,原是个赤脚郎中的女儿,家中很有些偏方在,跟沈荣枝交好时,曾口授她一则号称能疗愈百种疫疾的偏方,用药既险且奇,沈荣枝托玉热多寻了几个大夫,将这药方仔细看过,稍作改动,煎成汤剂发放,不想竟然真的起效。 眼看这药有用,沈荣枝更是不能甩手不管了,连着七日煎药施药,一边是不曾休息好,一边是成日与病患接触,最终也染了疫病,撑了两日撑不住,病倒家中。 而那偏方虽能把症状减轻,却始终无法根治疫病。 苏令瑜回到洛阳,已是两个月之后。 她那日冒险受针后,运气还算不错,复明了,颅中病灶也暂没有恶化的迹象,只是视力大不如前,每日刚睡醒那会儿几乎看不清人脸,每到阳光高照的时候,才清晰一些,夜间多点灯烛,勉强还能读字。 她在路上就知道洛阳也爆发起瘟疫的消息,苏令瑜明白这件事不简单。 岭南的事,她已在离开之前收拾妥当,照常将碧琉璃放归山林后,苏令瑜从被抓住的人嘴里套出了供状,冯誉彻底被吓破了胆。这份供状,就成为苏令瑜要挟他的筹码,如今冯家只能安安分分在岭南帮苏令瑜开掘铁矿,她得以带着铁矿的消息尽快返回洛阳。 如果说之前苏令瑜对白玉蔷的怀疑还只有七八分,那在得知洛阳发生的桩桩件件之后,她就已经完全肯定两地瘟疫都是白玉蔷的手笔。苏令瑜眉心紧锁,把在岭南施药过程中改良过的药方和针谱取出来,准备到洛阳以后马上着手采买药材。 然而她的马车才到城门口,便有个小姑娘跑上来拦车,差点将她撞倒。车夫连忙勒停了马,气得要用马鞭抽她,“干什么你!找死呀!” 苏令瑜皱着眉头掀起车帘,“什么事?” 外头那小女孩哭起来,“家主,你终于回来了,老夫人不好了。” 苏令瑜定睛一看,见那拦车的竟就是颖娘。她联想起城中的瘟疫,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拉颖娘上车,让车夫快马加鞭往相府去。 颖娘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若说沈荣枝不好了,那情况势必就真的很糟。苏令瑜眉头紧锁,她想不通沈荣枝为什么会染病,洛阳的瘟疫再如何严重,总不会比岭南更棘手,沈荣枝身体又向来康健,洛阳城中还有玉热多照应着,只要不开府门不乱走动,怎么可能染病? 然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 忘了沈荣枝的性格。 沈荣枝是不会在瘟疫肆虐的时候,躲在宽敞清洁的宅邸里的。 她一定会试图做些什么,去帮助无法躲避瘟疫的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夏至4 苏令瑜匆匆回府,见到沈荣枝时,她就知道情况不好。 因为太久没能根治,病状已经耗干了沈荣枝的元气,她几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苏令瑜坐在榻边喊了她两声,她才朦胧地醒了一醒。苏令瑜眼见不能耽搁,立刻就把之前给沈荣枝诊治的大夫叫了回来,先让他看岭南带回来的方子。洛阳的大夫,总归比岭南的好些,他看了那方子两眼,便连连摇头,说方子是好方子,可惜根本不对沈荣枝的症。 这状况苏令瑜心里也有准备,她在得知洛阳也闹起瘟疫的时候,就留意让人打探了洛阳瘟疫的病状,和岭南瘟疫的病状多有出入,她那时就猜测这是两种不同的瘟疫,用岭南的方子怕是行不通了。 但还好,这里是洛阳,还不至于完全没有希望。苏令瑜沉住气,连回宫禀命都顾不上,便让人多请几个大夫来会诊。颖娘刚得了吩咐要出去,一直睡着的沈荣枝忽然醒了,叫住了颖娘,枯瘦的手拍了拍苏令瑜,“我一个人,要那么多大夫干嘛?命中注定的事,一个治不好,十个也治不好,城中正是缺医少药的时候…” 苏令瑜摇摇头,“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能顾你。” 沈荣枝道:“你若这样,又跟那些你厌憎的人有什么区别?冷静一些。” 苏令瑜不说话,颖娘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去。沈荣枝躺着对她摆了摆手,颖娘掉着眼泪出去了。苏细薇见颖娘哭着出来,心知不妙,站在门外看了一看。沈荣枝的瘟疫会传染,苏令瑜叫其他人都不要进门,她方才听到了些争执的内容,便在门口对苏令瑜道:“要么,我去求求公主,请个御医来看?” 御医?御医管什么用? 当年李治的头风,御医治得好吗? 那都是一帮要么靠着荫庇进去混饭吃,要么早年有些成绩得以进去混饭吃的酒囊饭袋,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八个字看得比天还大,连皇帝他们都不会使尽浑身解数诊治,更不要说是诊治一个没有诰命的妇人。 苏令瑜脸色很难看,但旋即,她被苏细薇的话提醒了,立刻转头对苏细薇道:“你有没有法子见着白玉蔷?” “白玉蔷?”苏细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迟疑道:“可以是可以,但叫她来做什么?她跟你,不是政敌吗?” “你别管,去把她叫过来,她会帮忙的。” 苏细薇不知道苏令瑜的笃定源自何处,可她既然这样说了,苏细薇也二话不讲,迅速回了公主府,跟太平禀明状况。她既回了洛阳,就不可以瞒着太平行事,她原本还在紧张,倘若太平因为政局上的缘故,不肯对苏令瑜施以援手,那她就得另外设法去联系白玉蔷。然而太平只是想了一会儿,便允准她拿着公主府的名帖去请白玉蔷。 苏细薇拿着名帖匆匆出府时,杨裕桐经过廊下,对着她离开的背影深深看了一眼。 而后一言不发地折返了回去。 白玉蔷见到公主府的名帖,自然没有不把人请进来的道理,她原以为是太平有什么额外的嘱咐,见进来的人是苏细薇,她挑了挑眉毛,“好久不见。” 苏细薇跟她只潦草见过几面,知道彼此的身份,却属实没有交情。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开门见山道:“苏令瑜的母亲也染了疫病,她让我叫你去看一看,说你会有办法。” 白玉蔷说了一声“好”,便起身取了几样东西纳在袖中,示意苏细薇带路。 她竟然二话不说就同意。苏细薇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半信半疑地一路把人带回去。白玉蔷跟苏令瑜打了个照面后,便让苏令瑜也去外头等着,她独自进去查看沈荣枝的状况。 苏细薇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苏令瑜,“真的没问题吗?” 沈荣枝虽然不是苏令瑜的生身母亲,但份同母女,就连武曌都知道这件事。 如果这当口,沈荣枝死了,白玉蔷再设法强迫苏令瑜认母守孝,苏令瑜就不得不在这朝野变动的关键点上退出政局。 苏令瑜真的放心把人交给白玉蔷诊治? 苏细薇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苏令瑜什么也没说,神色淡淡地注视着房门,唯一说的话是她刚从病人房里出来,带着病气,让苏细薇站远一点。 两人就在门前守着,过了约莫一刻多钟,白玉蔷就出来了,她洗了个手,苏令瑜便迎上前去问道:“如何?” “不如何,”白玉蔷摇摇头,“早些找我,说不定用药还管用,眼下是不行了。” 苏令瑜皱紧眉头,“非死不可?” “倒也不是,还有个办法,但很凶险,我不建议你用。” “说。” 白玉蔷看着苏令瑜好半晌,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不听劝。可以换血,这次的疫毒随血走,将她的病血放出来,再从个健康的人身上取血,和药一同炮制,让她服下,兴许还有那么一两分的生机可捉。不过需要的血非常多,很可能人还没救活,放血的人先被耗死了。” 苏细薇插口问道:“那多让几个人来不就好了?” “不行哦,我说凶险就是凶险在这个地方,这法子由始至终,供血的人都只能有一个。一旦中断了,或者中途换了其他人的血,病患都一定会死。而即便成功了,她也未必可以活下来,而且供血的人,势必会因为失血太多而伤及元气,落些病根也未必。” 苏细薇拧紧了眉头,已经开始思索怎样才能找到这么个人选,难道要买个人来?可这跟买别人一条命有什么区别… 她还不及思索出个结果,便听苏令瑜断然道:“用我的。” “这怎么能行?!”苏细薇惊愕,“你才刚刚…” 她本想说,苏令瑜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脑子里还带着个随时会发作的病灶,怎么能做如此伤元气的事?但想起白玉蔷还在这儿,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苏令瑜淡淡道:“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可信,就用我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夏至5 苏令瑜做了决定的事,旁人再没有插手的余地。苏细薇无计可施,为了观察岭南的状况,冯文珺没有跟她们一起回到洛阳。苏细薇想着,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连让冯文珺见苏令瑜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事不怪她悲观。岭南的大夫,虽然普遍医术不如洛阳的大夫,但也都不是草包,他们说苏令瑜命不久矣,多半是真的。冯文珺起先也坚持要跟着苏令瑜,只是苏令瑜不耐烦得很。她自己似乎并不觉得身患绝症是大事。 苏细薇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帮忙。 既然干预不了,那就帮苏令瑜。 她拿出打理公主府的架势,打理起了相府,尽量让苏令瑜在换血期间不受到任何打扰。 太平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也没来催苏细薇回去,倒是宫中催过苏令瑜觐见,让苏细薇好说歹说地推了几日。 白玉蔷先给沈荣枝放血,每次放血的量,都刚好卡在病体承受的极限之前。而沈荣枝放了多少血,苏令瑜就要放双倍的,入药做引,让沈荣枝一碗一碗地喝下去。这样的所谓换血,每三日就要进行一次,苏令瑜严令不准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但沈荣枝还是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了异样。 或许是因为苏令瑜长久不露面,而汤药里又有着无法忽略的腥锈味。沈荣枝的身体不见起色,但至少病势没再恶化下去,她渐渐积蓄起了一点力气,这日终于提起精神来,在白玉蔷喂她喝药之前,问道:“这药,请问是怎么熬制?血味如此之重。” 她知道有些民间偏方里,是会用血的,尤其是人血。沈荣枝不相信这种邪性的偏方会有用处,更不愿意苏令瑜为了给她治病而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她自从知道苏令瑜手上沾过人命,就在这些事上对苏令瑜缺乏信任。 其实早在她开口之前,白玉蔷就想过要不要告诉她。 沈荣枝先前还能安心喝药,完全是因为她不知道这药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旦知道这汤药是用苏令瑜的血煎的,必然是宁肯死也不会继续治疗。这样下去,或许苏令瑜就要死了。 没有人可以受得了这样长久的、大量的放血。 白玉蔷早就想除掉苏令瑜,如果可以借用这次机会让苏令瑜这么心甘情愿地赴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白玉蔷比谁都清楚,她不想让苏令瑜死。 她可以对苏令瑜用上一切手段,因为她知道苏令瑜总是可以化险为夷。这是一种较量、切磋而已,她并不是真的要苏令瑜的命。 只要她告诉了沈荣枝实情,苏令瑜就可以活下来,死的只是沈荣枝而已。 她固然愿意帮苏令瑜救下沈荣枝,但说到底,沈荣枝在她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白玉蔷笑道:“伯母,你先好好养身体,药方自然是没问题的,你喝了药好好休息,不要太忧虑。” 白玉蔷很聪明,她没有直接告诉沈荣枝,看似是把话头敷衍了过去,可沈荣枝还没有病糊涂,如果药方真的只是正常的药方,毫无特殊之处,又有什么不能说明白的?沈荣枝没喝药,道:“烦请娘子把令瑜叫来,我有些话要与她说。” 白玉蔷放下了药碗,起身去叫苏令瑜。 “她不肯喝药,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执意要见你。你去劝劝吧,那药放凉了就失效,你今天的血就白放了。” 苏令瑜没说什么,默默起身把面巾浸在防疫的药水里,白玉蔷直接递给她一枚丹药,“这个含在舌底,化掉以后进去就行,不用捂口鼻了,效果不好。” 最了解这次瘟疫的人,当然就是白玉蔷,这疫病看似是疫病,实际上是某种能像疫病一样由一传二的毒,只要有解药,当然就不会染上。 苏令瑜不疑有他,含服药丸,便去见沈荣枝。 因为瘟疫的关系,现在连颖娘都不能随意出入沈荣枝的房间,屋里时常只有她一个人。苏令瑜进去的时候,见她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可见是恢复了些力气。那碗药放在边上,满满当当的,红得发黑,动也不曾动过。 苏令瑜坐到榻边,问道:“母亲,怎不喝药。” 沈荣枝直截了当道:“这有什么古怪?我喝着,是有血的。” “鹿血,滋补元气的。”苏令瑜眼也不眨地扯了个谎。然而沈荣枝把她上下打量,道:“你的气色怎么如此不好。” 且不说苏令瑜自己还带着病,就算身体强健,如此频繁大量地放血也是必伤元气无疑。苏令瑜淡淡道:“在岭南时也不小心染了疫病,已经好转了。” 沈荣枝叹了口气,“你要跟我说实话。” 如果只是鹿血,为什么白玉蔷不肯直说? 现在连苏令瑜都刻意瞒着她,可见这药果然是有古怪的。 苏令瑜坐在榻沿,侧脸对着沈荣枝,长久没有正视她。沈荣枝也不急切,给足苏令瑜思考的时间。 苏令瑜微微垂着眼睫,像是十分认真地斟酌过,也不过那么片刻,她便回答了沈荣枝的问题,“是我的血,母亲不必担心。” 这个答案,出乎沈荣枝的意料。苏令瑜知道她恐怕不信,便挽起衣袖,给她看自己手腕上裹伤的布,白布上还渗着血和伤药的颜色,她神色静如湖水,做好一切准备地解释道:“我没有用自己的权势,在这件事上换取什么便利,你喝的药里,每一味药材都来源正当,血引子也没有一滴是从别人身上割下来的,这也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决定,白玉蔷——就是给你看诊的那个人,她说过这方子若用人血,就从头至尾只能用一个人的血,其他人来,也不保险。” 因为要用血,所以苏令瑜在此期间不可服药,饮食也有许多顾忌,难免气色看起来差了一点。沈荣枝生长于缺医少药的乡野,既能接触到民间偏方,又粗通药理,一知道血是来自苏令瑜,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伸手摸了摸苏令瑜手腕上包扎的白布,长叹一声,“我命如此,你不要再自残身体!” 第二百七十章 夏至6 什么叫我命如此? 苏令瑜不能理解,她觉得沈荣枝这样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不光是她,还包括沈青潭。这对亲母女,为什么都擅长把命运变成悬在自己头顶的剑? “什么是命?”苏令瑜困惑,她也就真的问了出来,这才终于把目光移向了沈荣枝,“命就是要让好人都去死?” 沈荣枝沉默下来,她没有料到苏令瑜是这样的反应。 “命就是要让不想害人的人,因为不会保护自己而付出代价?”苏令瑜渐渐的,感受到一股怒气,从她的胸臆里翻涌出来,“为什么你们就不可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知道我从洛阳去岭南之前,我为你做了多少准备?我让你想见谁就可以见谁,让你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没有人能打扰你的清净,也没有人可以看不起你,不会有人克扣你的衣食,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可是你却自己跑出去!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只剩下一口气!我答应过沈青潭,她虽然没有要求过我,可我至少是在心里答应过她这件事,我说我要帮她保护好你,因为她是在我怀里死的,我眼睁睁看她死的,无论你怎样开解我,我忘不掉她临死前看我的那双眼睛!我无论做什么事,我都在想,如果活着的是沈青潭,如果封侯拜相的是沈青潭,她会怎么办?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辖下的百姓,她一定不会惧怕君王和威严,也不会为世家贵族的威逼利诱所屈服,她会拼尽全力,去争取一分一寸的公平,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没有后顾之忧地活下去!”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可你还是要像沈青潭一样,让自己去死。” 苏令瑜觉得自己并不伤心,她确实只是在用一种困惑的、费解的神态,在看着沈荣枝,“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孩子,”沈荣枝冰凉、枯瘦的手心,去搭住苏令瑜同样没有太多温度的手背,她们同样被割伤又包扎好的手就这样搭在一起,“命运不是一笔账,不可以这样算的。”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制造瘟疫的人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你却要死?为什么买卖人口的黑帮可以活着,沈青潭却要死?这笔帐,如果人不去算,难道要指望所谓的报应去算?” 苏令瑜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或许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她意识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浮躁,当即起身拂袖掉了沈荣枝的手,指着那碗还温热着的药,道:“这药凉了没关系,我会让人再煎,无论你喝与不喝,这血我会一直放下去。这事没得商量,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你必须把这病治下去。” “我的病到底怎样了,你的朋友难道没有告诉你?这种生死的事情,不是一意孤行就可以解决的,阎王要人三更死,哪有留人到五更?” 沈荣枝的状况怎样,苏令瑜当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白玉蔷早几日就跟她说过,沈荣枝现在哪怕用上这换血的法子,也不过是勉强吊着命,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身体恢复的能力只会日趋一日地变差,就算解去疫毒,伤掉的底子是好不了的,哪怕耗死一个苏令瑜,她也不过就剩这些时日。 苏令瑜不管。 “我不管是谁要你死,我不管那是人是鬼是神,谁要你死,谁就是跟我作对,我苏令瑜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作对!” 她头也不回地出去,重重关上房门,颖娘在外间低声哭泣起来。 白玉蔷也依然是料到了这个结果。 她在想,要么给沈荣枝制造一个自杀的机会好了,只要沈荣枝死了,苏令瑜总不会再继续给自己放血。 但这念头只在她脑中过了一过,便被压下了。没有必要,人各有命,总之在这件事上,她不会吃亏。 苏令瑜谁也不见,只顾取血。刘宝伤在收到消息后终于找到机会来苏府,此时沈荣枝被吊起来的元气也消耗到了极限,苏令瑜见到刘宝伤的第一眼,说的是:“往长安去个信,把你阿娘叫来吧,她们是好朋友,我母亲如果不行了,至少该让你阿娘再见一面。” 经过长时间的取血,苏令瑜也元气大伤,只是言行如常,似乎只是气色格外难看而已。她说这话时,没有太多额外的情绪,她做过了一切努力,在沈荣枝咽气之前,她固然都不会放弃,但也已经接受了沈荣枝真的救不回来了的事实。刘宝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又离开苏府的。 她当然知道这一切因何而起。 但如果她没有帮李旦摆脱谋反的罪名,如果李旦如太平公主所愿被废为庶民,这场瘟疫早就已经平息了。 白玉蔷为了显示太平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一定会在她被册立为储君后尽快让洛阳瘟疫全面结束。 那沈荣枝或许就不会感染瘟疫。 沈家阿娘心境平和,性格也好,身体一向康健,如果不是瘟疫,她该可以长命百岁的。 刘宝伤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苏令瑜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没问。 刘宝伤派去接刘兰娘的人马刚出发三日,沈荣枝不行了。 从病势加重,到如今性命垂危,仍然有七八日的时间。在白玉蔷的劝解下,这几日里没有继续换血。 因为希望已经不大,何必让病人多受皮肉之苦。 这数日中苏令瑜仍然努力找着能治好沈荣枝的方法,甚至还传信给冯文珺,想让她把岭南山中那个神医找出来。 可是冯文珺几番来信,都说按照苏令瑜的指示,根本就找不到人。 她终于知道无计可施的滋味。 苏令瑜颓然地陪在沈荣枝的身边。沈荣枝还昏沉着,苏令瑜出神了很久,而后强迫自己平定下心绪,当沈荣枝回光返照似的慢慢醒转来的时候,苏令瑜主动握住她的手。 沈荣枝手腕上的伤口,苏令瑜给她涂抹了最好的伤药,但她愈合的能力已经溃不成军,数日过去,伤口只是堪堪结痂。也好,至少不痛。 苏令瑜握紧她的手,道:“母亲,你放心去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夏至7 苏令瑜不想说出这句话,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已经倾其所有。金钱、权势、人脉,甚至于她自己的生命。 可沈荣枝说的是对的,在死亡面前,人拥有的一切都显得分外无力,她用出所有的手段,也不过把沈荣枝油尽灯枯的时间延长了些许。 于是她现在直视着沈荣枝的眼睛,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地平静。 “母亲,你身后一切,我都打点好了,我会送你回家乡,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也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慧清他不会有事的,我在一天,就会保他一天性命无忧。我也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做害人性命的事,我会在其位谋其事,直到朝廷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我会认颖娘做义妹,你走以后,也没有人可以欺负她,她嫁人,我给她择婿,她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母亲,你还有什么嘱咐,现在也可以告诉我。你只管安心地去。” 她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沈荣枝的手。 沈荣枝撑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把另一只手搭在苏令瑜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苏令瑜木着脸,做不出反应。 “即便你不知道,即便很多人不这么以为,但你是个好孩子。”沈荣枝发自内心地、前所未有地坦诚心扉,“青潭从小就很聪明,是非分明,她只会跟好孩子做朋友。” “而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苏令瑜的手又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间。 沈荣枝道:“其实青潭不是我生的,我们家乡那年发了大水,不少穷苦人家,被淹没了庄稼,生了孩子却养不起了,便把孩子放在木盆里,随水抛弃。青潭是我从水里抱上来的,所以给她取个名字,叫青潭。她差点丧生于水,我却想让她记住,哪怕在绝境里,也还是会有希望的。” 回光返照的缘故,沈荣枝说的这几句话,气息尚足,语调和顺,像是很久之前,她还没有生病的时候的声音。苏令瑜恍然间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听沈荣枝说过话,过去是因为难以面对,后来则是不在意。她犯的错误、她毫无必要的回避,总能准确地落在沈荣枝身上。她不懂这是为什么。 只是沈荣枝并不怪她。 “令瑜,你要永远记住,你不是为青潭活着,也不是为我活着的。”沈荣枝轻轻摩挲着苏令瑜的手背,道:“亲情,友情,都该是让人快乐的东西,不要痛苦地背负。你不要自责,以后尽可以去做自己的选择,哪怕做错了也没有关系,哪怕绝境里,也总会有转机的。” 不会有转机的。苏令瑜心中如是想。 转机也好,希望也罢,之所以让人如此喜悦,就在于它只会偶然出现。 就像现在,沈荣枝依然要死,苏令瑜的决定仍然是错。 可她没有这样说,她松开沈荣枝的手,又以合适的力道握住,道:“我记住了,母亲。” 沈荣枝依旧笑着。 笑着笑着,就绝了生息。 眼睛没有阖上,仍然看着苏令瑜,像沈青潭一样。 可她眼中没有沈青潭那样的恐惧、焦灼和愤怒。 苏令瑜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安心地死去,也可以死不瞑目。她深深吸气,去平息自己的心跳,出门叫人准备收敛。颖娘当场就哭了出来。 沈荣枝的后事,早两日就已经准备妥当,操办起来有条不紊。沈荣枝毕竟是病死的,擦身、换寿衣,乃至于装殓这些事,苏令瑜没准备假手他人。她十分平静地把零碎事情一一吩咐下去,颖娘哭着去捧寿衣,苏令瑜出门时,却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 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玉蔷扶住了她,叹气,“我就说救不回来的,白白伤害你的元气,值得吗?” 她说的自然就是换血的事。其实这句话,她只是不吐不快,苏令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她很清楚。 苏令瑜就是不肯跟命运同谋,可这样的人总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白玉蔷也是一样。 苏令瑜没回答她,等热水、寿衣都被捧来,她便去屋里给沈荣枝擦身换衣,白玉蔷不怕瘟疫,跟进去帮了把手。她分明就是这场瘟疫的元凶,可直到现在为止,苏令瑜都没有露出分毫责怪她的意思。 因为她们都清楚,这是争斗的代价。 就像虎吃人,就有可能会被人吃,自己的孩子,也可能被人杀。 意料之外、又必然发生的事情,事先既然没能控制,事后也就没立场怨憎。 苏令瑜无话可说。 刘宝伤跪在苏令瑜的面前。 沈荣枝在洛阳没有任何亲友,来吊唁的人都是看在苏令瑜的面子上,匆匆来往众多,很快又退散干净,并没有人敢冒着感染瘟疫的风险,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守灵到夜里。 上灯的时候,灵堂里就只剩下了苏令瑜和苏细薇,白玉蔷有事回去了,刘宝伤这时过来,苏细薇看了苏令瑜一眼,便起身离开。 苏令瑜默默往火盆里添着冥繦,刘宝伤在她眼前直挺挺地跪下。苏令瑜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刘宝伤将太平如何构陷李旦、自己又如何从中作梗的事,原原整整地向苏令瑜说了一遍。 苏令瑜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但她耐心听完了,并未有分毫打断。等到刘宝伤说完以后,苏令瑜才道:“为何跪我,为这些事?” “若非我一意孤行,瘟疫不会持续这么久,沈家阿娘也不会染病…” “你难道觉得自己做错了?” 刘宝伤哑然。 苏令瑜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她如今依然觉得李旦不应该被废,可沈荣枝的死,她实在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于是她只能道:“此事终究与我脱不开干系,无论想与不想、错与不错,我都对不起使君。” 道理谁都明白,可愧疚两个字,没那么容易逃脱。 苏令瑜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串冥繦添进火盆,起身坐到一旁,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夏至8 刘宝伤在面对白玉蔷时,尚且可以据理力争,然而此时面对苏令瑜,她只觉得心中百般想法都显得可笑,所有的辩驳都将变得无耻。她沉默了很久,在苏令瑜看不到底的耐心里,她终于开口了。 “我不希望大周再出现一个手段强硬的君主,我不希望朝堂上再出现来俊臣这样的人。” “所以,你想让李旦继位?”苏令瑜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刘宝伤缓慢地点点头。 苏令瑜叹气。 “我早该想到,你这个性格,是习惯不了政斗的。你当年问过我,你是该留在白鹤寺还是该回家,我那时候没有替你做选择,我现在可以替你选,宝伤,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就辞官吧,带着你阿娘随便去哪里。趁着局面还没有震荡,还不会有人寻你的仇,离洛阳和长安越远越好。” 刘宝伤摇了摇头,“使君,我不能走。我已经置身局中,此时想要全身而退,就需要有一个人替我处理所有后果。我不能这样做。” 刘宝伤现在比谁都清醒,她知道洛阳这滩浑水已被搅起了风云,苏令瑜是要她急流勇退,保全自身。刘宝伤做不出来这种事。 “使君,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你也觉得公主应该被立为储君吗?”刘宝伤忽然抬头,像是寄托了什么希望,想要从苏令瑜这里问出答案一样,“八皇子虽然软弱无能,可一个软弱的人,至少不会再挑起更血腥的争斗,不是吗?” 苏令瑜看她片刻,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你选李旦,只因为他软弱?” “此番事情,想必使君也已知道了,那安金藏虽是我安排假死的人,可当众剖腹的行径依然凶险无比,他既能出于自愿来帮我演这一出戏,足够证明他确实把李旦当作挚友,连乐工都可以引为知交,难道不能证明他至少宅心仁厚吗?” 苏令瑜叹了口气。 “那个安金藏,是定远将军安菩的儿子,太宗在位时亲封了他祖父世袭将军衔,他父亲顺而继之,到了他这一代,自己要去太常寺做乐工,虽然看着地位是低微了,但他这个人,你会说他是个一般人吗?” 在苏令瑜提出安菩这个名字的时候,刘宝伤就明白了她要说什么。如果安金藏真是个出身平凡、地位低下的人,李旦难道还会引以为知己吗? 苏令瑜揉了揉额角,似有些头痛,还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看事不能只看表面!” 刘宝伤不说话了。苏令瑜想起自己第一次入宫的样子,忽然又觉得她的想法可以理解,于是语气又平顺下来,“你年纪太轻,忽然被架到这个位置上,看不清楚也很正常。我十年前也曾经觉得太平公主会是个求贤若渴的明君。她确实是厉害,论智谋,远比她几个兄弟出众,又足够明白礼贤下士和恩威并施,连陛下那会儿都说,她是最像自己的孩子。” 当时苏令瑜眼里的太平,远比如今刘宝伤眼里的李旦要更像个好君主。 “但很快我就明白,她对我礼贤下士,只是因为当时陛下需要广纳人才,她也继续培植自己的势力。在她发现我不能为她所用以后,她的态度也转变得比谁都快。宝伤,这世上没什么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尤其是那些掌握着你生死的人。” 苏令瑜垂眸看着刘宝伤,她忽然觉得是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才导致刘宝伤走到这样一条既割舍不下又安心不了的痛苦道路上。她分明早就明白刘宝伤的性格只适合江湖浪迹、自在无忧的平民生活,当时为什么还要为自己的喜恶偏向,把她推到了一个只会消磨她的方向上呢? 她到底是刘兰娘的孩子。当初刘兰娘是出于信任,才让刘宝伤跟着苏令瑜到处跑,才让苏令瑜为刘宝伤决断许多大事,可苏令瑜到底没能好好教养她。白玉蔷传授她武功,授予她与本性不符的残忍手段,却也没能教会她如何跟充满争斗的环境相处。 苏令瑜觉得眼下这个局面,她没有办法跟刘兰娘交代。 “使君,我该怎么做?” 刘宝伤彻底放弃了辩解,她膝行到苏令瑜面前,像抓住水中浮木一般握住苏令瑜垂下的衣摆。她依然信任苏令瑜,只要苏令瑜现在告诉她,怎样做能让局面好起来,她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哪怕苏令瑜也觉得太平应该继位。 苏令瑜看了她许久,却说了一句让她希望近乎破灭的话,“无论谁做太子,无论大周存续与否,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朝堂都会充满血雨腥风的。这就是供养一族皇室的筹码,这就是把决定大多数人生死的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苏令瑜摸了摸刘宝伤的头发。她很少做这种事,即便是面对孩子,也是拍抚肩膀为多。刘宝伤低着头让她摸,听到苏令瑜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我活不了多久了。” “使君?” 刘宝伤愕然。 就在沈荣枝病情恶化的那几日,苏令瑜跟白玉蔷讨论过这件事。 白玉蔷主动提起岭南的灾疫,承认那是她的手笔,连那山中神医的布置也和盘托出。苏令瑜那时才知道,白玉蔷竟然跟那神医有如此渊源。 “师父当年被斥逐出长安,曾蒙白玉蔷搭救,后来为她配药,也就是她用在我们身上的那些东西。”她此时说的白玉蔷,自然是指那个收养了许多孩子做替身的人。 “她最初的想法,还没有这么善良,是准备把众多孩子的寿元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我师父说她异想天开她才放弃。折中以后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人以寿数为代价强提武力,那时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孩子,被视为资质最好,常跟在师父身边受教、服药,也就成了她的弟子。我当年摆脱控制,也是求助于她。这次岭南的事,我本是想让师父帮忙除掉你,但我觉得,她是不会听我话的,果不其然,她不光没杀你,还帮了你。” 白玉蔷说到此处,很是笑了一阵,心情很好似的。 苏令瑜却道:“你师父说我还能活三年。”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夏至9 白玉蔷当时表情微妙了一下,她仔细地打量了苏令瑜几次,而后捏起苏令瑜的手腕,给她切脉,足足切了有一刻钟,又换一只手,仍是切了一刻钟。 而后她断然道:“之前有三年,现在估计就一年了。” 这当然是苏令瑜换血大伤元气的后果,但即便是一年,也仍然比岭南大夫所诊断的三个月久了太多。苏令瑜当时因脑中病灶的恶化而短暂失明,岭南大夫有法子让她复明,证明他们在基本的病情诊断上还是靠得住的。苏令瑜皱眉道:“这时间都是怎么算的?” “你觉得我们诊长了是吧。”白玉蔷笑了笑,“我师父这人,诊断的法子跟别的大夫不一样。” 苏令瑜洗耳恭听。 “别的大夫诊断一个人能活多久,是看这病发展的趋势,以及人的身体承受的限度。比如在你身上,你得的这个病,看起来最多让你再活个把月,那他们就会说,你苏令瑜马上就要死了,回家准备准备后事,该吃什么就吃点吧。但实际上,这种诊断经常出错,比如有人因为身患绝症过于恐慌和绝望,大夫说他还嫩活半年,他可能不出一个月就死了。再或者有的老人家是子女陪着看诊的,事后没告诉他结果,老人家以为自己只是风寒感冒呢,吃得好睡得香,相信自己能好,结果大夫说他只能活半年,他可能活上三年五年。” 白玉蔷说到这里为止,苏令瑜就已经懂了,她一言不发,让白玉蔷继续解释下去。 “但我师父诊断一个人能活多久,除了看这些之外,还要看这个人的背景,比如他是有能力给自己用最好的药吊着命,还是穷困潦倒到只能拿米汤当参汤用。接着是要看一个人身处的环境,他生病以后身边的人是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还是会想尽办法给他添堵,巴不得他早死。最后么,就是看这个人的心性,他是会被自己的病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还是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下去。考虑到这一切以后,我师父才会给你下一个诊断,说你大概还能活多久。” 白玉蔷说完以后,转头看苏令瑜,眼中似乎有些怜悯,“所以我师父如果说一个人只能活三年,那就很少有能活到第四年的。你应该早点把这事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你换血给沈青潭的母亲。” “没差别,我自己做的决定。”苏令瑜淡淡道:“一年就一年吧,也行。” 她正好也不想活得太久。 然而刘宝伤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苏令瑜摸了摸她的头发之后,就把手拿开,淡淡道:“早点告诉你,就是让你做好准备。等我死了以后,就没人可以帮你拿主意了,你无论是否退出朝堂,从现在开始都要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我还剩下一些时间,你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会帮你证明。” 沈荣枝的死,让苏令瑜前所未有地疲惫,她不想再为这些事纠缠。剩下这一年的时间,她要为刘宝伤证明一件事。 证明无论是谁当上皇帝,都会有许多人的命运危险地走到尽头。 李旦不可能撑得住皇位的压力的,如果太平和武氏兄弟没能胜出,李显一定会回到洛阳登基。依凭此人对武氏势力的仇恨,朝堂必然迎来血洗。 而如果武周延续下去,太平或是任何一个武氏子弟的继位,都会给纲常伦理带来新一轮的阵痛。 武曌至少是先帝的皇后,太平和武承嗣他们是什么?如果传位于太平,那下一代皇帝,是否也会是女人?如果传位给武承嗣,那李唐江山是否就要彻底让与武氏? 苏令瑜要教会刘宝伤静观其变,教会她不为必然发生的事情所牵动心神,就要先让她死心。 沈荣枝的尸体很快就被送去焚烧。 由于是病死的,如今天气又热着,不适宜停灵太久,洛阳瘟疫还没结束,苏令瑜身为宰相,该做表率。沈荣枝的尸身连带着棺木一起焚化,拣出骨头来碾碎成灰,装坛后先摆在灵堂,受足吊唁,再送去她家乡,跟沈青潭一起安葬。 刘兰娘是后几日才到的,在灵前哭了很久,刘宝伤陪着。 苏令瑜没有什么感觉。 眼看着七日将满,马上就到沈荣枝的安葬之期。但对苏令瑜而言,沈荣枝既然已经死了,那坛中就不过是一把灰而已。 她在岭南期间出了那么多事,回洛阳以后却迟迟没有面圣禀报,武曌已经十分包容,但她不能一直拖着。她准备今日入宫,却在门前见到一个徘徊踌躇的年轻人。 苏令瑜有些认出她来,主动上前问道:“何事?” 那年轻人一见是苏令瑜,立刻转身行礼,一开口还有些磕巴,“学、学生见过老师。” 这是今科探花徐若金,最早入女学的一批学生之一。她在苏令瑜主考的春闱中及第,理所当然拜苏令瑜为座师。只是苏令瑜事多得很,又不想多惹些徇私舞弊的名声,所以从没有跟这些及第的学生单独见过面,也就烧尾宴上远远看过两眼,依稀有个印象。 徐若金穿了一身很素的袍子,像苏令瑜一样把头发剪短,整齐挽起,神容有几分局促。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冯文珺在苏令瑜面前提起过她,徐家哪怕在寒门中都算是极度边缘化的门第,几乎没有背景也没有人脉,更没有复杂的裙带关系,这或许也是武曌看重她的原因。 如今徐若金被点为探花,不论外界对她们这一批女学进士的功名有多少非议,至少徐家已然把徐若金当成了这一代的希望。 徐若金是应该来谢谢苏令瑜的,然而她见得到玉热多,也见得到冯文珺,却总是没机会见到苏令瑜,后来有人点拨,她才知道苏令瑜或许是刻意在避嫌,是以不敢再来。然而如今苏令瑜家中有长辈过世,徐若金苦思冥想良久,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来一趟。 眼下正在相府门前犹豫着,竟被苏令瑜发现了。 她有些紧张。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夏至10 徐若金磕巴了一会儿,先说出来一句老师节哀,再说一句想给老夫人上一炷香。 苏令瑜侧身让她进去了。 刘宝伤也在,跟徐若金打了个照面。 她认得徐若金,点头示意,不曾多说什么,徐若金却有些怕她。控鹤监的人…跟周兴来俊臣之流也没有太大分别,在她面前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跟刘宝伤共处一室,徐若金冷汗都快下来了。 但她来都来了,不可能这时候出去。于是顶着跟一个密探头领共处一室的压力,对沈容枝的灵位拜了拜,虔敬地上了香。 苏令瑜没再跟进来,她走了。 刘兰娘在不久前被刘宝伤劝去休息,此时就只有刘宝伤和徐若金两个人。说起来,她们年纪是相仿的,但刘宝伤已在朝经营多年,徐若金才刚中进士,还没正式到任。 徐若金上完香便准备离开,她正犹豫着,是否要跟刘宝伤打声招呼再出去,刘宝伤便同她搭了话,“你是新科的徐探花吧?” 徐若金一抖,含混地点点头。 “噢,幸会。” 刘宝伤至少在面对外人的时候,知道怎样让自己装得像那么一回事,她看了徐若金几眼,问道:“很快就要安排入仕了吧?” “是的。”徐若金知道刘宝伤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但她连正眼看刘宝伤都不敢,权力足以在人之间拉开差距,徐若金虽然在关键的事上总是非常争气,但平素并非一个胆子很大的人,许多时候,她连不卑不亢都做不到。 殿试的时候倒是做到了,但也就那一下,从宫里出来以后,她又惊喜又害怕地三天没睡着觉。 她感觉今天回家以后,也要被刘宝伤吓得三天睡不着觉。如果她还能活着回去的话。 刘宝伤气定神闲,“虽然新及第的进士,多半会外放做官,但你们这一科女学的去处,徐探花应该是知道的。” 徐若金当然知道。 在过去,即便是已经被家族安排好门路的那些世家子弟,去向也至少要等科考放榜以后才能确定,可她们这一批女学的学生,却是在报名进入女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了。 凤阁女史。 与北门学士相对应,名为御史,实为谋士之用,兼修史册,直隶于皇帝。也就是说她们这些女学的学生,只要进士及第,就一定会留在洛阳。不仅职位定了,连阵营也早就定了。 其实凤阁女史说起来,跟控鹤监是差不多的东西,都听从陛下差遣,只为陛下做事。这么一想,她们其实是某种同僚,徐若金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好歹也算自己人,应当不会这样快就开始残害她… 刘宝伤却在盘算别的事。 苏令瑜很快就又要离开洛阳,她交代了刘宝伤一件事,务必要在她离开洛阳期间做好。就是徐若金这些女学生入仕的事。 虽然如今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但毕竟成体系的女官制度前所未有,难免会有人继续从中作梗,入仕的第一年,就是最容易被动手脚的时候,苏令瑜要刘宝伤保证这些女学生不会被调动到其他官员、尤其是男官的手下做事。 或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 然而刘宝伤的职权,十分有限,要想达到为这些女学生保驾护航的目的,她用不了权势,只能用计谋。 正好,徐若金来了。她正在愁,怎么在来俊臣眼皮子底下找到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这些女学生见一次面,徐若金今天来吊唁沈荣枝,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这灵前没有眼线,徐若金稍微多待一会儿,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徐若金讷讷地应和着,刘宝伤笑起来,道:“只是这入仕的事情,还很有些麻烦不曾解决,正好今日见到徐探花,我们不若就在这里商量一下。” 商量?商量什么? 徐若金花容失色。 她听坊间许多传闻,说控鹤监的人就经常这么有礼貌地跟官员攀谈,谈完第二天就有人被杀头。 她要跟自己商量什么?? 这时候,外头有些风声影动,刘宝伤的人迅速把这附近清场。 这下,徐若金就算是不想听也得听了。 刘宝伤轻声道:“我希望,徐探花在正式到任之前,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积累点为官的经验…” 苏令瑜进宫禀复在岭南发生的事。 首先要说的,自然是此行去岭南的目的有否完成。白虎已然放归山林,虎患治理过了,百越堪舆图中记载的铁矿,也在岭南周边发现了尾端,已由冯家监看着发掘,只等朝廷调令,就可以在矿脉范围内全面采矿。 接着就是突发的瘟疫。 提起这件事,武曌的表情是不太好的,她点了点案头的奏折,“你知不知道,这摞起来的折子里,有一多半是参你的。” 苏令瑜当然知道。 她在岭南做的不少事,是彻头彻尾的以权压人。但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岭南的地方官但凡有一个能担事的,苏令瑜都不至于自找麻烦你。如果她当时选择样样都按规矩来,装模作样帮忙往朝廷报个消息,而后袖手旁观,那也一样会有人参她不知变通、视人命如草芥。 她这个身份,这个性格,就已经注定做什么都会挨骂,所以也无所谓了。 苏令瑜客套地说了几句,向武曌检讨自己的错误,而后话锋一转,道:“既然如今朝中对臣多有意见,陛下不如就让臣出去做点别的事吧。” 武曌看了她一眼,“你要做什么?” “臣自请出使吐蕃,为陛下分忧解难。” 连武曌也没想到,苏令瑜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这个。突厥和吐蕃一直是她的心腹之患不假,但遣使遣谁都遣不到苏令瑜的头上。 出使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不光要克服漫长路途上可能出现的许多困难,还要面临各方势力的侵扰,以及敌国首领所给的压力。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这也不过是一句礼貌话,世上死于非命的使者也不少。 按照苏令瑜的身份,她已经不必要做这种事了。武曌觉得有必要问清楚她的想法。 苏令瑜笑道:“臣已有计策。” 第二百七十五章 若金 苏令瑜要出使吐蕃的事,很快昭告天下,引得朝野间议论纷纷,毕竟先前一度有论调说,陛下要用和亲的办法安抚吐蕃和突厥,正在选公主呢。如今让苏相出使吐蕃,不知是要商量什么事。 出使的时间被安排得很紧,几乎是在旨意下来之后,立刻就要起行。苏令瑜拒绝了许多人相送的请求,唯独一人除外。 玉热多请了整整一支商队,为她们带路。 临行之前,苏令瑜仔细检查了玉热多带来的珠宝首饰。她们这一趟出去,不是跑商的,财宝带太多,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危险。但玉热多在她发出疑问之前就解释了起来,“这都是我父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当年她为了做生意和过日子,把这些财宝零碎地当掉了多半,赚钱以后慢慢又去各处赎了回来。苏令瑜想了想,道:“好吧。” 本来她同意带玉热多一起去,也是为了让她看看故乡,玉热多很可能是吐谷浑的王系,吐谷浑为吐蕃所灭以后,领土都归于吐蕃,玉热多虽然不怎么想起这件事,但知道自己有个记不起来的故乡,总会想回去看看,就算不能解惑,饱饱眼福也好。 是以她知道苏令瑜要出使吐蕃以后,第一时间就来死缠烂打非要苏令瑜带她一起去不可。 苏令瑜想了想,觉得这不过一小箱子珠宝,玉热多想带,带着就是。她们有一整支商队,再加上朝廷的使团,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是真有,也多半是谋财不害命,倒也无所谓了。 她认真叮嘱道:“带着可以,但若是遇到游匪,不能为了财宝不要命,你挑两件重要的贴身保管着就好,别的都跟使团行李放在一起,不要引人耳目。” 玉热多狂点头。 苏令瑜出使之初,徐若金就按照刘宝伤的意思,开始在各个官员门面中走动。对外,她只说是因为还没入仕,想提前挣点花销,避免问家里要钱。 徐家穷困潦倒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今除了一间祖上留下来的破败宅子勉强彰示着门楣的不同以外,几乎已和平民拉不开差别。所以也没什么人去多嘴,触这新科探花的霉头。 间或有些格外看她不起的,到她眼前去谈论女科的水分,徐若金也完全意识不到他们是在阴阳怪气地攻击自己,反而很认真地主动同他们解释,女科为何在春闱以前能够补考、补考又为何不会不公平、春闱和殿试又是怎样的一视同仁…直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自认晦气,再也不来。 徐若金按照刘宝伤指示的那几户官员家中做点账房文书的活计,薪酬渐渐变得丰厚,等到凤阁的章刻了出来,吏部就要着手安排她们这批女科进士赴任的时候,果然,徐若金的一些雇主就拐弯抹角地跟她提起前程的事。 按照他们的说法,凤阁女史到底并非清流正途,跟控鹤监一样,表面看着风光,其实是朝不保夕,上不得台面,连晋升都没什么路子可走。 他们给徐若金开出很丰厚的条件,只要她可以说动她的同窗们放弃进士身份,无论之后是要教书做生意,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他们都会大力支持,给她们买房置地相看婚事大开方便之门。 毕竟以徐若金为首的女科士子们,家中对她们最大的期望,仍然是攀得一门不错的婚事,结一户有底子的亲家,两家扶持着培植子弟,实现家道中兴。 来人自以为自己开出的条件,不会被拒绝。以防万一,他们还加了一条,如果徐若金她们不愿意放弃官身,也好说,只要拒绝进入凤阁,不论陛下怎样不高兴,他们都会让吏部把她们分配入翰林,或者去做地方官,当个真正的清流文官,名声也好听。 毕竟现在的凤阁女史,可是备受攻讦,敏感得很,女孩家家,不如找个讨喜的官职,将来无论晋升还是嫁人,说出去都好听些。 徐若金满口答应,转头就把这谈话内容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刘宝伤,于是隔天这些开条件的人就都被抓了。捕令是武曌亲批,女科士子们上任时,这些声称要给她们指一条明路的人,已经被刘宝伤塞在地牢里抽了。 原本刘宝伤是希望让徐若金将计就计,先听他们的安排,到他们的手底下任职,届时倘若发生什么,一来早有准备,不怕意外,二来能把他们的把柄攥得更紧。可刘宝伤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徐若金直接告密。 毕竟风险再小,也是风险,刘宝伤不想让她们冒险。 “嫁人这件事对你们到底好不好,我尚且说不准,表面看来不过是让苏相和陛下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但你们交了权,如果女学女科之后因此不再开展,那你们就是真没有后路了,今后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跟外人提起苏令瑜时,刘宝伤及时改口。 徐若金点点头,道:“其实苏相坚持不准我们到男官手下做事,个中苦心,我们都是知道的。” 即便刘宝伤没有明说,徐若金也知道那样选择有可能会发生什么。 做了别人的下属,能不能升迁和发展,很大程度上就得看上司的脸色。他们对凤阁有意见,何尝不是对女官有意见?女科进士一旦成为他们的下属,不被打压排挤都是轻的,更别提晋升了。 而且,还有一种她们虽然不愿意、也不屑于提起,却必然会存在的可能——如果上司要求你出卖皮肉,你要怎么办? 徐若金想,自己若是沦落到那种境地,是绝对不会屈从的。这当然不是因为皮肉贞洁有什么重要,她们敢来考女科,早就已经把这些俗世论调置之度外,可用皮肉换取晋升,甚至于只是用皮肉在换取生存的空间,这是有损于为人的尊严的。 真到那时候,她大不了不做官了,回家种地去,家里要她嫁人,她就去外地种地。 可她不能以自己的坚强要求所有人。最好的办法,是要最大可能地避免这种事发生,她希望自己现在的同窗、将来的师妹们,永远遇不到这种事。 “刘掌印放心,我既负有探花之名,只要我在一日,就一日不会让同窗们落入虎口的。” 徐若金认真地同刘宝伤保证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出使 使团翻越了日月山,即将进入昔日吐谷浑的境界。 “再往前,翻过巴颜喀拉山,渡过牦牛河,就是吐蕃了。” 使团在正午时分找了地方歇脚,苏令瑜和玉热多并排坐在山坡上,啃干粮,喝水,看看有些荒芜又有些生机吐露的漠景,玉热多不禁问道:“那还要走多久啊?” “六百多里路,算上山路绕道什么的,十天半个月吧,我们的骆驼都还很健康,不用担心。” 苏令瑜是真的不着急,来都来了,不如多看看,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国域疆土以外的风光了。 这一路上是很辛苦的,连玉热多都有点蔫了。这梦里的故乡,她好像有点水土不服。 “我们在这儿落脚一天,你玩去吧。”苏令瑜催她。玉热多犹犹豫豫的,摸摸自己腰间的玉。苏令瑜给她看过,这块玉无论是质料的产地,还是雕刻的工艺,都是吐谷浑的东西,一定是她父母从家乡带来的,所以玉热多就把它贴身带着了。 只是就连苏令瑜也不确定这块玉到底是吐谷浑哪一部分的物件。 横竖在这里干想也没用,玉热多看着天色还早,啃了两块饼,揣上玉佩,叫了商队里比较熟的两个人,跟她一起到附近探访。走了多半天,傍晚回来时她脸色非常古怪,手里拎着自己那块玉佩。 苏令瑜原本以为她是无功而返,毕竟这么大的地方,要靠一块玉佩找自己的出生地,无异于大海捞针,找不到才是正常的。但她看玉热多这脸色,却不像是失望。 玉热多一屁股在苏令瑜身边坐下,把玉佩丢给苏令瑜。 “怎么了?” 苏令瑜接过玉佩仔细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问过了,这块玉确实是从白兰王城流出来的,这里的人会知道是因为当年吐谷浑被灭国的时候,从白兰王城流出来过无数财宝,很多人都卷着这种玉佩经过这里跑到唐土去。”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之前对你身世的猜测是对的?”苏令瑜抱着某种看热闹的心态,摩挲一下玉佩,不紧不慢地啃了一口烤肉。 “不是!”玉热多猛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虽然这块玉佩是白兰王城流出来的样式,但是其它的不是啊!” “其它的”,自然是指她父母留给她的、除了这块玉佩以外的财物。苏令瑜挑挑眉头,“你怎么知道。” 珠宝首饰这种东西,样式是流通得非常快的,除非是一些特殊的制式,否则很难短时间内通过样式和质地判断出准确的信息。 但苏令瑜忘记了,玉热多虽然看起来傻不愣登的,但已经是个八方来财的大商人了。通过只言片语的调查,判断一批珠宝的区别,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容易的事,更别说那是一批她熟悉得不得了的珠宝。 “噢,那其它的是哪来的?”苏令瑜倒也不意外,但来了点兴趣。 “…反正不是白兰王城流出来的。我父母亲留下来那批珠宝,什么路子的都有。”玉热多干脆掰着手指给苏令瑜细数,“有民间流通的,有白兰王城流出来的,有别国商路贩运的,有宝石矿开采的样品,还有一些贡物!诶你说,能搞到这种八方钱财,住处灯火通明,而且还得骗我说我是贵族出身的,能是个什么情况?” 她这么一讲,苏令瑜就懂了。皇宫里一般是不会有这些三教九流不忌,精细与否不论的东西的。只管值钱不管来路,只要好出手就什么都收,这就更像是… 嗯,土匪的做派。 苏令瑜的表情也微妙了一下,她把那块玉佩拈起来细看。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亲可能不是吐谷浑的贵族,而是在这一带活动的匪头子,你记忆里灯火通明的大房子…其实有可能是匪寨?” 苏令瑜也觉得自己是先入为主了。灯火通明固然是富贵人家才会做的事情,但一个小孩子,她只知道敞亮,哪里分得出这敞亮是不是灯烛带来的,完全有可能是燎炬的火光啊。 玉热多郁闷得很。 苏令瑜开始想笑了。 “算了,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也没个证人,其实都说不准。你也别多想,横竖你父母亲爱护你是真的。” “这倒是…”虽然一下从贵族后代变成土匪余孽,这个落差有点太大,但玉热多本身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些事。她挠头纠结了一会儿,不想了,“算了算了!我多挣钱多做修桥铺路,多散散财,总不能把我也抓起来吧!”她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倒确实是杞人忧天了,吐谷浑自己都没能解决的匪患,没道理亡国以后再有人帮忙追究什么。玉热多有点介意,苏令瑜不以为然,她已经没心思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了。 在有人烟的地方修整一天,补足干粮和水,一行人重新上路,翻山越岭过河,带着国书和使节入境。吐蕃多年来与唐通商,两地风物迥异,但不算非常陌生,然而玉热多还是紧张起来——如今毕竟在交战,她总觉得周围人看使团的眼神是并不友善的。 “咱们是要去见谁啊?”玉热多问了苏令瑜一个很傻的问题。在刚出发那阵,她听人提起过这些,但都左耳进右耳出了,根本没记,现在才想起来要紧。 “吐蕃大论钦陵。” “什么名字啊,真奇怪。”玉热多把这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虽然不知道这些人听不听得懂汉话,但她还是迅速地闭嘴了。 “吐蕃人称宰相为论,称皇帝为赞普,大论钦陵,就是大相钦陵,前两个字是他的官职。”苏令瑜简单解释了两句,玉热多恍然大悟,“宰相见宰相,那倒是刚刚好。” 苏令瑜摇摇头,“他们的宰相,可比我们的宰相权力大多了。” 论钦陵不光是宰相,还是吐蕃名将,多次率军取胜,还攻占过安西四镇。他现在的地位,怕是连吐蕃赞普都要忌惮三分。跟他谈判是一件非常凶险的事情。 但他的权势,也恰是苏令瑜所要利用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论钦陵 此次出使,并非是苏令瑜一个人的事。在她自请出使吐蕃之前,武曌已经安排了另外一个人来影响吐蕃的政局,也就是近几年被提拔为宰相的将军郭元振,武曌提拔他的初衷,就是抵御外敌,所以他不常住洛阳,论年龄,资历,也都比苏令瑜丰厚得多,已是个吐蕃熟知的人物了。 跟朝野揣测的不同,虽然如今大周面临吐蕃和突厥的侵略,并没有展现出明显的优势,但她从来没想过要用和亲这种粉饰太平的手段来换取脆弱的同盟。无论是作为一个君主还是作为一个女人,她都不屑于使用这种低贱的手段。 她同意苏令瑜出使的请求时,跟苏令瑜说过这么一段话: “番邦小民,山贫水恶,是以掠夺为生,本是值得同情,但犯我朝边界,则不可有分毫谅解退让,务必赶尽杀绝,收其国土臣民为我有,治地理民方为后说。” 意思就是,吐蕃也好突厥也罢,本身是因为自己国家所在的地方物产贫瘠,无法用自给自足的方式过上优渥的生活,所以才要不断侵略大周,值得同情,但他们侵略的行为不能原谅。 但这件事并不是完全不能解决,只要把他们打下来,让他们的土地变成大周的土地,他们的臣民变成大周的臣民,那么大周不就有理由有立场去帮助他们解决生存的问题了么? 在离开洛阳时,狄仁杰来见了苏令瑜一面,他尚且不清楚武曌的打算,又并不能见到郭元振,于是把一番话说给了苏令瑜听。究其意思,无非是让苏令瑜这次出使要吃死三个原则: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 狄老宰相的拳拳之心,苏令瑜是知道的,不过他这番话实在是白说了。苏令瑜也好,郭元振也罢,大周出使的目的从来不是讲和。 苏令瑜没有见到郭元振,她的来意已由武曌示令、控鹤监发出,几经辗转交到郭元振的手中。她要跟郭将军打个配合战。 吐蕃如今的赞普,是赤都松赞,苏令瑜这样的使臣入都,理应先见赞普。但她是一步没停,直接去了军队的驻地,见论钦陵。 这决定,且不说赤都松赞是否高兴,光是论钦陵就不见得欢迎她。一个外国使臣,入关后不入皇宫不见皇帝,反而朝着军队的驻地来,不是细作是什么?论钦陵手握军政大权,一力主战,可不会给大周的使臣好脸色。 苏令瑜把使团留在下榻处,自己带着玉热多前往驻地,还没靠近多少,就被吐蕃士兵的弯刀压住了肩颈。 玉热多脸吓白了,但她早就学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得像苏令瑜一样,愣是一声没吭,腿也没软,刷白的脸色在艳阳照耀下也看不太出来。她们连论钦陵的面都没见到,就先被士兵锁到了牢狱里。 等到真正踏足这片土地,苏令瑜才对番邦的贫瘠有了切实的体会——他们连牢房都比大周的脏,地上一层干燥的灰沙。 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他们有健壮的牛羊马匹,还有价值连城的宝石,可是再多的钱也不能让老天一年四季按时给他们下雨下雪。这些人仍然过着一种不掠夺就活不下去的日子,掠夺远比礼教更容易刻入人的本能。 苏令瑜和玉热多被关在了一起。玉热多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乱转,苏令瑜气定神闲,甚至还在喝他们送来的水。一碗水,半碗泥,别说喝了,玉热多连看都看不下去,于是苏令瑜喝了两碗。 她也觉得苏令瑜这事儿干得既没有道理又鲁莽,但她已经习惯信任苏令瑜了,所以就算急得热火煎油,也没对苏令瑜刨根问底。过了许久,估计外头天都黑了,才有人端进来两碗黑黢黢的饭——米粒之中拌了些烧糊的野菜似的东西。玉热多依旧是看都不想看,于是苏令瑜又一个人吃了两碗。 整整一夜,无人问津。 到了第二天,玉热多再不想看,也不得不开始喝他们的水吃他们的饭了。她每吃一口,脸色就变化一下,随时准备好肠穿肚烂,但眼看苏令瑜过了一晚上都没事,最担心的事也就从有毒、不干净,变成了实在难吃…正午时分,外头的光线浓烈,逆光走进来两个卫兵,打开牢门,示意她们出去。 苏令瑜和玉热多被带到驻地中一顶华丽的毡帐前,只看了一眼,苏令瑜就确认这是论钦陵居住的主帐。卫兵把她们带到这里,然而帐前刀兵拱卫,却并没有放她们进去的意思。 玉热多觉得她们应该等一会儿,就像在皇宫外头等通传一样。然而苏令瑜完全没有等待的意思,径直朝着毡帐走了过去。 卫兵纷纷亮出刀枪剑戟。 玉热多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 苏令瑜走在前头,她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 这些卫兵虽然举起兵刃,却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似乎只是一种威慑。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把路让开,兵刃的雪亮锋芒把通往主帐的路挤压成仅供一人勉强出入的窄道。苏令瑜目不斜视地自兵刃丛中穿过,许多次,刀尖几乎蹭过她的颈。 反是跟在后头的玉热多,七躲八避的,道走得还算宽裕。 苏令瑜到了帐前,守门的卫兵看了她一会儿,把帘幕卷了起来,推开薄薄的木门,苏令瑜毫不犹豫地踏入帐内,玉热多再想跟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论钦陵就在帐中,苏令瑜毫无所惧,手持国书,直接坐到了论钦陵的对面。这个位高权重的吐蕃大相跟汉军打了太久的交道,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话,眼前摆着的,竟也是一盘汉人的棋。 苏令瑜虽则入狱一日,但并没有人来搜她的身,国书使节都留在身边,论钦陵显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要杀汉人使节一个下马威而已,却不想苏令瑜半分也没慌张。 “我原本准备吓破你的胆。”他如是道。他知道汉人出了一个女皇帝,又派了个女使节来。他有心羞辱。 苏令瑜笑起来,“要吓破大周使节的胆,这点程度可不够。” 第二百七十八章 离间 论钦陵面前放了一局残棋,他应该是想要自己自己下一盘棋,奈何对棋的了解不深,破局破得非常杂乱。苏令瑜也不客气,把他面前的黑白子分别收回,自顾自地在他面前摆了一排说不上是棋局的棋局。 黑白两子互相纠缠着穿过简陋的棋枰,无论黑子还是白子,都能在每一步中打断对方的棋路,可又无可避免地让对方再次找到生机,于是互相绞缠,却谁也绞不死谁,像两条鏖战到精疲力竭的龙,死死咬着对方的咽喉,拼着看谁先断气。 然而这局面,恰好就是论钦陵刚才那盘残棋的局面。 棋局是一种非常私密的东西,往往能把一个人的思路、策略、心境,都映照得一干二净。苏令瑜看见那盘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来得很是时候。论钦陵显然就是为了从她这里找到一个突破口,才在此时见她。 苏令瑜道:“这种局面,叫无劫无限,相争不下,又不能置敌于死地,往往是和局。不过这种相安无事的和局,到底还是很少见的。” 论钦陵几乎已经明白苏令瑜要说什么,而这也正是苏令瑜游说论钦陵的目的。 与此同时,赤都松赞还并不知道苏令瑜已被论钦陵扣押了一日。军营里口风把得太严,他只知道有个周人使臣直接忽略了他,携国书使节去见了大论钦陵。 这于他而言是十分郁闷的一件事。 一方面,他明确地感到自己身为赞普的威严被挑衅了,可另一方面,他面对这种挑衅,是没有还击的余地的。 大论独揽军政大权,有没有他这个赞普早就已经不重要。赤都松赞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所以他连愤怒都不能外露,只能郁闷了。 郭元振正在他下首处一同喝酒。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以使臣的身份面见赤都松赞了,二人已经十分数落。郭元振见座上没有论钦陵,自然而然地跟赤都松赞提了起来,而后顺势在其他臣子面前,把这位骁勇善战的吐蕃宰相夸赞了一番。 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这种对臣子无限制的赞美,哪怕是放在一个有实权的君王面前,尚且容易激发芥蒂,更不要说是在赤都松赞这样被架空了权力的君王面前。 而且在座众人,没一个人试图顾忌他身为君王的感受和颜面,都在顺着郭元振的话头一个劲地夸赞大论。 他的忍耐也濒临极限。 郭元振再次把美酒一饮而尽时,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赤都松赞。 这位赞普喝了太多的酒,还没有彻底喝醉,但精神已经萎靡下来,在众口一致的赞美声中,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地面。 郭元振从来到这里的第一次,就知道什么样的话会令赤都松赞不快。但他次次都对论钦陵极尽溢美之词。 他出使吐蕃,本身就不是为了跟谁打好关系,激起他们内部的矛盾,才是他的目的。 在最初的时候,面对他这个外国使节的赞美,赤都松赞也好,其他贵族臣子也罢,无论心里想着什么,在表面上,至少会与有荣焉地攀谈起来,但寥寥几次过后,现在就已经变为明显的敷衍和应和了,赤都松赞更是没再说话。 这当然不是因为对话题的厌倦。多年来,论钦陵大权独揽,频频发动对外争战,近乎穷兵黩武。在最初,这些战争确实给吐蕃带来了实际的好处,领土扩大了,物资变得丰饶,战胜的果实似乎惠及了每一个吐蕃百姓,可渐渐的,情况变化了。 论钦陵打的胜仗越来越多,吐蕃的百姓却越来越穷困潦倒,乃至现在,连吐蕃贵族的生活都已经受到了影响。 一个国家一旦陷入长久的战争,无论是赢是输,都势必被愁云惨雾拢照。大论已经不是他们的英雄了,不光是百姓和赞普,连贵族臣子都几乎把论钦陵视为敌人。郭元振的赞美在他们听来已经不是荣誉的象征,而是一种刺耳的提醒。 论钦陵成全了他自己的功业,连敌人的使臣都对他赞誉有加,他已经得到了一切,可其他人呢? 凭什么我们要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凭什么我们要牺牲自己的人生,去成全你的伟业? 疑忌和怨怼的种子像是毒草一样疯长。至此,郭元振的目的便已达成了。 而苏令瑜并没有去破解那盘惨局。她拂去棋子,黑白混杂间,她笑道:“我朝陛下明白大论心中所想,愿意遣公主和亲,以示交好之意,但这公主却未必要嫁给现在的赞普。只要大论愿意,大周的公主嫁给谁,谁就是吐蕃新君,我朝必然鼎力支持。” “条件呢?” “安西四镇。” 苏令瑜直说了。 安西四镇为兵家必争之地,几得几失,如今正为吐蕃所占,这是块非取回来不可的领地。和亲这事当然是假的,武曌根本就没想为他们准备什么公主,要安西四镇是真的,不过苏令瑜也没指望用谈判交换的方式把它拿回来。 她知道论钦陵一定会拒绝。 这种军事要塞,怎么可能为区区的联姻条件让步?论钦陵几乎没有花费任何时间思考,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行!让你们的皇帝另开条件吧,吐蕃可以暂时不对你们开战,只要你们保证商路的通畅,但吐蕃不会把任何土地割让给你们!” 论钦陵的意思,无非是既不愿意割地,也不愿意赔款,但又确实希望得到汉军一定的支持。毕竟虽然他已经大权在握,想要造反自立或者另立新君,都还没有那么容易,能够多一个盟友当然是好的。 可为此割让一块军事要塞,非常不划算。 “我们的意思非常清楚,只要安西四镇,还是大论好好考虑吧。吐蕃与大周,本就是鹬蚌之争,如果大论不配合,那我们就只好换个位置,当渔翁了。” 使臣在己方没有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说出这种威胁的言语,目的往往就只有一个。 激怒对方。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内斗 论钦陵并没有被苏令瑜激怒,他或许以为苏令瑜是想用激将法,刺激他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决定。这位久经沙场的吐蕃宰相只是看了苏令瑜一眼,一言不发,让她离开了自己的军帐。 苏令瑜和玉热多被卫兵带出了军营的范围。时隔一日,她们才得以回到使团。苏令瑜仍然不准备见赤都松赞,却抽空见了郭元振一趟,把在论钦陵处发生的事情,仔细计议一番。 按照论钦陵的脾性,苏令瑜讲出的那些话,足以让他再次把苏令瑜打为阶下囚。无非是再跟大周开战而已。 但他没有这么做,说明他心中也有顾虑,不准备在这个时候跟大周撕破脸。 郭元振把在苏令瑜处得到的消息,经过加工以后,散布给了吐蕃的贵族重臣,又由他们告知了赤都松赞。 当然,这消息的重点被放在了论钦陵把苏令瑜关了一宿上。 苏令瑜不先面见赞普,而先面见大论,这固然是不够周到的。但在外人眼里,这无论怎么说都是她在表示对大论的重视。而论钦陵毫无缘由地、连面都没有见到,就先把一国使节关进牢里,连一点特别关照都没有,就这么关了一晚上。 他们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论钦陵又要开战,而且是要大张旗鼓地开战,所以才会这么羞辱汉人的使节。 吐蕃人已经受够了战争,也受够了论钦陵,郭元振散布出的这条不实讯息立刻在限定的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时在论钦陵的辖制下始终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赤都松赞终于再次成为了贵族们的主心骨,他没有权力,但反对论钦陵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权力。 赤都松赞彻夜与亲信密谋,隔日便以狩猎之名,调集可用的所有人马,包围论钦陵驻扎的营地。 原本这样大的动作,论钦陵不可能半点风声都不知道,身为掌握军政大权的大论,他的营地更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包围。不应该有这么多人马愿意听从赞普的调遣的。 可千不该万不该,论钦陵不该一意孤行地频起兵戈,把士兵当成攻城略地的棋子。如今不仅朝臣怨恨他,百姓怨恨他,军士一样怨恨他。 所有人都厌倦了这无休无止的、只成就一个人的战争。他们都相信,只要杀了论钦陵,这一切就能结束! 论钦陵被诛杀的消息传来时,苏令瑜的使团已经准备离开吐蕃了。她手上那卷国书,从头到尾就只派上了个装样子的用场,打都没打开过,这时被她随手交给玉热多。 玉热多是第一次看见国书,好奇得很,问过苏令瑜,确定可以打开看以后,迫不及待地把卷轴展开,发现上面居然什么也没写! “白纸啊?!”玉热多大失所望的同时又十分惊异。敢拿着一卷空白的国书出使,说明苏令瑜在决定出使那一刻就知道这卷国书绝对不会被打开。这种胆子,真是闻所未闻! 一个将死之人的胆子,大一些倒是非常正常的。面对她的惊异,苏令瑜毫无所动。 接下来吐蕃这边的事,就都交给郭元振了。 论钦陵长期专权,使得吐蕃臣民怨声载道,但当真的杀死了论钦陵,他们就会发现吐蕃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守住吐蕃扩张后的领土和国力。 吐蕃节节败退,昔日吃进去的都不得不吐出来,最后论钦陵无论如何不肯交出的安西四镇不仅被吐蕃双手退还,连青海故地都被割让了回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苏令瑜刚到吐蕃没多久,又得防着他们内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把她也给收拾了,于是使团马不停蹄地又得回去,一直到故吐谷浑境内才停下休整。等回到大周境内的时候,饶是经常跋涉两国之间的商队成员都被折腾得够可以。 自论钦陵死于内斗以后,大周捷报频频,随着吐蕃的妥协,两国进入难得的和平,而洛阳天气又转寒了。 吐蕃的事告一段落之后,苏令瑜才见了刘宝伤一面,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凤阁的事,你做得不错。” 凤阁如今已能运作,所有女科进士都依苏令瑜计划的那样,没有一个在除凤阁以外的地方供职,凤阁也没有出现多余的人。 刘宝伤仍然记得苏令瑜在出使吐蕃之前,跟她说的话,但她仍然没明白苏令瑜要做的是什么。时至今日,她却也没有了刨根究底的想法,她有更加迫切的问题,“使君,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一般,我早就说过你要做好准备,这种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挂怀,没有意义。”苏令瑜抹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如今李旦还是太子,吐蕃不成气候了,突厥那边虽则棘手,也并非不能应对。来俊臣呢,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苏令瑜只提了来俊臣,但她意之所指,针对的显然是如今以来俊臣为首的整个酷吏群体。在不久之前,原本高来俊臣一级的周兴被来俊臣“请君入瓮”了,来俊臣取代周兴的地位,一跃成为刘宝伤在官场上最大的对头,苏令瑜就是来给刘宝伤出主意的。 刘宝伤却并不着急,“酷吏之法,实为倒行逆施,可作君主一时片刻的利刃,却不能长期维持君主的声望和权力,陛下是圣明之人,纵然有一时的迫不得已,她心中到底是明白是非对错的,朝中对来俊臣等人的行径不满已久,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斥逐他的。” 苏令瑜原本就是要让刘宝伤沉住气,没想到她自己早就已经看明白局势而且有了打算,反倒让苏令瑜没想到。 “你这养气功夫算是练出来了,不错。”苏令瑜见她自己有主意,便也不再多说,只道:“论储君废立,现在倒是个好时机。” 刘宝伤沉默了一下,她知道苏令瑜终于要说到那件事了。 “我早先劝过你,不要试图扶持李旦,你如今考虑得怎样?” 第二百八十章 教训 刘宝伤当然是没有考虑的。她对自己的选择,固然有所迟疑,但更多的还是在等待苏令瑜的答案。她想知道苏令瑜的答案到底是否能够说服她。 以控鹤监的立场和权职,刘宝伤是无非在明面上支持李旦并为他做什么的,最多只能像安金藏那一次一样,在暗中破解些关键。这种实际情况,也迫使她在选择阵营这件事上慢了下来。 苏令瑜道:“如果李旦可以现在就接替皇位,你觉得他能把这位置一直坐下去吗?” 刘宝伤明白苏令瑜问这问题的意思。 现在,对内是酷吏权势登顶后开始下滑,对外是刚刚战胜吐蕃,已经形成一个相对简单和安定的局面,李旦仍然是名义上的东宫太子,如果在此时继位,对他控制局势是极为有利的。 可如果李旦连这么好的时机都把握不住,就说明他注定没有能力接任皇位。 但这又哪里是臆测可以推断准确的?刘宝伤想,不妨让李旦试一试。 难道苏令瑜愿意帮她吗? 刘宝伤迟疑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苏令瑜垂着眼睫,神色淡漠,“就算李旦有胆子逼宫,他也不会自己做皇帝的,你忘记当年他是怎样禅位给陛下的了么?当时甚至还没有人对他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他不过是自己感受到了势弱于人,就在公主的怂恿下主动退位了。他也确实从这种乖觉的做法里尝到了甜头,他会退位一次,就会退位第二次,下一次只怕就是让给李显了。毕竟武家的人,都看他不大顺眼。” 苏令瑜这说的也是实话,刘宝伤沉默下来。 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选的会是一条死胡同,可她就是不死心。 万一呢,万一李旦通过上次差点被废黜的事,意识到了苟且偷安也不会有好结果呢? 可如果他能狠得下心肠改变,只怕跟李显也不会有太大差别了。 刘宝伤觉得自己说到底,还是有些自私的。她不能接受自己看着这样的局面却什么也不做,哪怕支持一个不该支持的人,会凭空产生诸多风险。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把人想得太好。”苏令瑜道:“你看看吐蕃,你觉得吐蕃人是蠢么?” “他们不蠢,只是利益使然,做出了自毁长城的决定。”刘宝伤看这件事,倒不糊涂。 “你既然能看得懂吐蕃人,怎么就看不懂自己人?”苏令瑜一想起她的那些话,就觉得好笑,“所有臣子都知道内斗对国家不利,所有贵族也都知道骄奢淫逸会使国力衰弱,所有的皇帝都知道两国交战之时不能斩大将。甚至不需要读书,只需要多听听传说故事,他们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古往今来,为什么那么多王朝会灭亡,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贵族情愿耗死自己的国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皇帝被一次又一次地做些愚蠢至极的决定,直到自己被拖下皇位为止?世上的蠢人难道真有那么多吗?” 刘宝伤明白了,她微微低着头,“不,不是蠢人太多,是聪明人太多了。” 对,聪明人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怎样做是能损人利己的。 就算祸果近在眼前又怎样?至少眼下他们可以享受错误选择带来的好处,并且就算大祸临头,也不见得就是先祸及自身。 聪明人都知道怎样选是对自己最好的,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如果没有这些聪明人,哪来的王朝更迭? 苏令瑜想告诉刘宝伤的答案,不言自明。 李旦不可能像刘宝伤所希望的一样行事,不光他不可能,接下来有机会继位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所有人都明白怎样做于大局、于生民而言是对的,但谁也不会那么选择。 他们关心的是江山,不是天下。 刘宝伤收紧了搭在膝头的手,但在这无意识的动作背后,她内心却十分平静,甚至远比她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平静。 刘宝伤无话可说。 苏令瑜也疲倦了,道:“你回去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其实这一席话原本都不必说,刘宝伤只怕早就想明白了。可她即便入朝局磨砺多年,也还是有种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觉得这些不愿意接受的事,大可以回避着,等待大人来为她解决。 不过她这毛病想必很快就会改正了。 因为唯一能给她拿主意的苏令瑜,已经快要不行了。 从吐蕃回来以后,或许是过度的舟车劳顿,苏令瑜能感觉到自己头痛发作得愈发频繁,视力也差了起来。苏细薇侍候在太平身边,能接触到不少珍奇补物,太平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用不到,便拿来作恩赏,苏细薇每每把这些药材补品拿到手,都第一时间送到相府去,太平也从不问她什么。 只是她不通医术不知道,这些东西多半对苏令瑜没用。 连白玉蔷都开始关心苏令瑜。 洛阳下起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苏令瑜站在太初宫最高的楼阁上,看着番邦属国为感念武曌治国功德,自发为她修建的天坛高塔在洛阳城的中心完成最后的盖顶。这项浩大的工程耗时多年,倾财力无数,哪怕是苏令瑜,也从没见过这样高的建筑。 直指天幕。 只是这加盖过后,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白玉蔷叹气道:“越高的东西越容易塌,不知建和毁哪个更费力。” 苏令瑜没回答她,她自顾自道:“我已给师父去了信,你考不考虑辞官卸任,去安心养病?我跟师父详细说了你的情况了,她说现在开始静养,还是有机会多活几年的。” “多活少活那几年,有什么区别?”苏领瑜嗤笑,“你犯不着这时候还跟我耍心眼,我就算活不了多久,也要死在洛阳,死在宰相的位置上。” 她如果病退,那凤阁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要紧跟着病退了。 “你何必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白玉蔷语气冷淡下来,“我跟你讲的话,有时候是为自己算计,但也不见得就不是为你着想。你给陛下上那折子,你以为她看见会高兴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无用之功 不久前,苏令瑜上过一道折子,仍旧在讲科举的事,让武曌考虑撤除科举中举荐信这一做法,白玉蔷说的也正是这件事。 苏令瑜确信武曌一定是看见了她的折子的,时至今日,还没有人能够压下她的奏疏。但武曌毫无反应,就像没见过这份奏折一样,而现在白玉蔷的话,更是佐证了武曌准备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举荐这种做法用在科举中,有利有弊,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方便家里有门路的学生,苏令瑜那封折子,不光是在讲举荐的事,还列了些细条目,如果照着她说的做,寒门学子和门阀子弟在科举中都会占不到便宜,平民子弟能在考试这个环节得到最大程度的公平。但苏令瑜在写这折子的时候就知道,武曌不会听。 武曌如今最看重的是寒门势力,而不是平民势力。如果苏令瑜肯把她的想法打个折扣,武曌或许还有欣然接受的可能。 苏令瑜道:“无所谓,陛下又不会跟我一个要死的人计较。” 武曌知道苏令瑜的病情,还点过御医给她诊治,当然是没什么用。 白玉蔷道:“明知道做不到,偏偏还要去惹自己的大靠山不痛快,苏令瑜,你脑子里那个东西是不是把你弄傻了?” “先别管成不成,安排个主意出来总是好事,说不定以后有谁看见,就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呢。”苏令瑜不以为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今后有可能看见她这封奏折的,有谁呢,李旦,李显,武氏兄弟,还是太平? 无论谁,都不太可能把这事提上日程,因为他们是皇帝。这世上固然有靠平民起义登上皇位的皇帝,却没有千秋万代靠平民支持的皇帝,权贵永远是王朝的核心,苏令瑜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过是用一批新的权贵,替代了旧的权贵。 如果沈青潭再次降生在这个世界,她想读书做官,或是做别的事,或许都已经比过去要容易,但苏令瑜觉得这还不够。 不够,也没有办法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哪怕是还能有几十年寿命,她也改变不了王朝运行的规则。 像是能听到苏令瑜的心声似的,白玉蔷提起另一个话头,“你现在终于觉得自己时间不够用了吧?听我的,帮我去找长生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如今只是需要重新得到陛下的支持。” “门都没有。”苏令瑜冷冷道,“我不想长生,你也休想。” “我已经长生了,你忘了?”白玉蔷微笑道:“我现在是天下唯一一个长生不老的人,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现在你们不听我的话,没关系,我可以把你们都熬死,等到下一次改朝换代,换一个愿意长生的皇帝就行,我相信不用等多久。苏令瑜,我现在只是要帮你。” “连石头都有被磨蚀的时候,血肉之躯怎么可能长生不死?”苏令瑜有些不耐烦,“你这些忽悠人的话,至少挑点脑子进水的人去说,不用再跟我提了。” 白玉蔷这辈子接触过很多人。他们要么为了长生疯魔,要么胆怯地对长生垂涎,前者如朱钦遂,后者如李治。再不济,也会像武曌一样,对长生之说微有动心。无论微贱还是显贵,面对无穷尽的寿命,人没有道理不想要。 可苏令瑜偏偏就是极少数的那一类人,她不仅根本不相信长生之术的存在,还对长生毫无兴趣。白玉蔷用这一套说辞说服过数以百计的人,苏令瑜是唯一一个油盐不进的。 这场谈话从头至尾,苏令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 白玉蔷今日没有蒙面,苏令瑜但凡有一丝丝的好奇抑或是动摇,都会在白玉蔷说出她已经长生不老那句话的时候,转头看看白玉蔷的脸。 白玉蔷的脸,仍旧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跟苏令瑜当初见她的时候相比,只怕看起来还更年轻了一点。十余年光阴过去了,苏令瑜都早已年过而立,白玉蔷却还长着一张二十上下的少女面容。 这不应该。白玉蔷从没踢到过这样的铁板,这次又轮到她开始困惑了。任何人,哪怕是原本不相信长生的人,在看到她这张脸的时候,都该有些许的动摇。哪怕是为了戳穿她使用易容之术,也该先仔细观察一下才是。苏令瑜却根本没有一探究竟的兴趣,是完全的铁板一块,水泼不入。 这世上真有人那么讨厌活着吗?可在白玉蔷的印象里,苏令瑜是个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会想方设法活下去的人。一个如此爱惜生命的人,她怎么会一点都不想跟病痛抗衡?她为什么会如此蔑视长生?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苏令瑜这才看了她一眼,相当冷淡地回答道:“我不在乎生死,我只在乎输赢,谁想让我死,我如果真的死了,就是输给他了。我不会输。” 接着,她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头,“但脑袋里长个病这种事,就不是谁要害我了,那死了就死了吧。” “我如果早点知道你的想法,说不定就会改变策略,比如让你觉得你是被人暗害了才会生病。” “这事我自己有数。” 从发现自己偏头疼的第一天,苏令瑜就做好了这毛病会致命的准备。因为许昭严八成也是有这个毛病的,不过她发病发得晚,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苏令瑜这么严重,所以最终是自己吊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苏令瑜一直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像她一样,但这种母女血脉相连的命运,到底是没这么容易脱离。她要是再年轻个十岁,说不定会千方百计治好自己,不愿意自己的命运跟许昭严有分毫重叠的地方。可她现在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争胜之心。 她叹了口气。雪又开始下了,鹅毛大雪,从阴蒙蒙的天空飘旋下来的时候,一度看来是灰色的。 白玉蔷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用之人 她走得很是时候,因为苏令瑜约了其他人。过了一刻多钟,她听见后方又响起脚步声,很稳,很轻,而后一件氅衣压在了她肩头。 “刘掌印让我带给你的。” 慧清站到她身侧,神色和语气都清水般淡薄。飞雪天气,他只在僧衣外面添了一件薄薄的夹袄,因为剃度的关系,和尚入冬以后常戴帽子,他也不戴,头皮下匍匐着青筋。 说来,苏令瑜很久没见慧清了,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话要说。如今陛下崇佛,自称弥勒转世,为了肃清李唐宗室留下的道统影响,兴建佛寺,优待僧人,立慧清为国师。无论慧清曾对这份生来就加诸己身的责任有多排斥,他最终还是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位置。 苏令瑜想,世上确实是有慧清这样的人,他们不完全的愚昧无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知道谁在打压自己奴役自己,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果不经遏制会发展出怎样的后果,他们甚至也对普罗大众有着丰沛的怜悯之心,并为之有过微小的抗议。 可到头来,除了微弱地表达不满以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做。 人总是会软弱的。这种软弱出现在平头百姓身上,苏令瑜觉得无可厚非。大家都没有搏命的本钱,只好在大局落定的夹缝中得过且过。可慧清这样的人,他原本是有办法改变这一切的。其他人不满,或许只能诉诸深夜梦呓般的抱怨,可慧清曾无数次有机会真的为他关心的人做些什么。 把沈荣枝接到洛阳以后,苏令瑜曾经给她留出过跟慧清见面的机会。苏令瑜总是出门在外,沈荣枝只要有这个想法,哪怕是同刘宝伤说一声也好,见到慧清都会很方便。 苏令瑜也没准备打探什么。可事后没有半点风声吹到她耳边,就说明沈荣枝根本没见慧清。不光是没见,她估计连一个犹豫的举动都没有。 苏令瑜知道沈荣枝是挂念慧清的,那毕竟是她手帕交的儿子。但她经历一些苏令瑜无法知晓的判断后,决定把这件事深埋心底。 沈荣枝为什么不见慧清,苏令瑜不知道,但今天她见慧清的目的,却绝对分明。 “我母亲去世那天,我原本是想叫你来的。她生前没见到你,她死后,我希望你能来给她上炷香,毕竟她本来算是你的姨母,虽然不是亲的。” 慧清显然也隐晦地知道一些旧事,对苏令瑜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没有过分的怀疑和激动,而是平淡地道:“如果你说的是沈青潭的母亲,我见过她的,很久之前。但她并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又怎么会是我的姨母。” “你俗家的父亲,因为刺杀不成,被当时的皇后、如今的陛下,杀了,你母亲受惊过度,生下你也死了。沈青潭的母亲原本是你生身母亲的手帕交,还一度寻找过你,到底没能找着。” 苏令瑜把她知道的那些事,三言两语地说完,慧清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瞬间,但到底毫无表示。毕竟那对他来说是太遥远的事了,且不说他与那梦中都未曾谋面的父母毫无感情,即便为此仇恨,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再去刺杀皇帝一次? 他的反应,也在苏令瑜意料之中。她以一种讥诮的口吻,同慧清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记不记得十来年前,我们从并州来长安的时候,途中发生过一件事,你的包袱里掉出来一些引人误会的东西。” 慧清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事。当年他留下了一件包裹死婴的罗衫,以及从白玉蔷身上拽下的一截衣袖和一双手镯,因为有谜团未解,他把这三样东西带在身边,却不想差点引火烧身,若非苏令瑜镇住场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只是后来意外迭生,回到长安后,局势又在微妙地变化。他最终没能查明那件罗衫到底来自何处,也至今没能厘清白玉蔷身份的疑点。这些陈年往事,他已经习惯性地抛诸脑后,为了自己着想,再不提起。 苏令瑜却在此时,十分突兀地承认道:“那件罗衫其实是我的。” 慧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似乎不曾有过分毫的反应。 “我过去的身份,你应该还没忘。我那时候还是个逃奴,躲进深山里,又唯恐为虎狼所噬,所以借宿乡民家中。后来出了一桩轰动长安的案子,一对住在长安城外的夫妇,多年间谋害过路旅客近二十人。我当时借宿的,就是他们家。” 苏令瑜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对夫妇势必是没能得手,慧清已隐隐猜出了什么。 “他们想用往常的法子杀我,被我发现了,我把他们打晕,捆起来,问出了事实经过,然后就在他们埋尸的院子里,把他们杀了。” 即便对苏令瑜的性情早有了解,也在听她提起此事后迅速地猜破了些许关窍,但经她亲口承认,慧清还是不免震惊。当年这桩案子是苏令瑜审的,虽然因为证据不足的缘故,结案的部分做得有些模糊,但慧清现在才知道是苏令瑜在为自己逃脱罪责。 那毕竟是杀人。即便她是出于自保,即便她杀死的是恶贯满盈的凶手,但连杀两人也绝对是需要经过大理寺审查的。 慧清并非不能理解苏令瑜。如果她只是个平头百姓,在事发以后第一时间向官府自首,按照当时大理寺体贴民情的程度,即便不判她无罪,至少也会判处得很轻,等到她出狱以后,在民间的名声也不会差。 可她偏偏是苏令瑜,偏偏是当时就站上了风口浪尖的女官。她杀人的事情一旦被公诸于世,势必会受到不同阵营者的口诛笔伐,当官是绝对当不下去了的。 慧清心中隐秘地浮起一丝安慰。 原来苏令瑜,也有不敢让人知道的事,原来苏令瑜也有为自己假公济私的时候。 她也并非无懈可击。 第二百八十三章 罗衫之故 长久以来,慧清让自己忘记跟苏令瑜昔日的交情,不关注外界发生的任何事。因为苏令瑜身上发生的一切,或是称为转机或是称为奇迹的种种,都令他感到刺痛。 他起先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难以接受一个朋友越过越好,后来渐渐意识到了,这种刺痛来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慧清知道自己曾经跟苏令瑜是一路人,他们不满于现世安排给自己的角色,希望用自己的意志,让某些事发生改变。但慧清最终明白自己没有这个心气。 他从小生活在白鹤寺,受到师长无微不至的教导和保护,被同辈师兄弟们簇拥着赞美,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被安排了一条尽管缺乏自由却绝对不会贫苦的道路。 虽有不满,却足够安逸。他当然是缺乏心气的。 可苏令瑜不一样,她够有背水一战的胆魄,她可以在每一局博弈中押上自己的所有。她总可以赢。 曾经慧清把她当作朋友。但当这样的差别产生以后,他或许是自惭形秽了,也或许是有微妙的不忿。 少年时所有的光环似乎化为乌有,即便贵为国师,出入总有人笑脸低头相迎。他却知道自己不如她。 抛却心境,即便是在有目共睹的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如她。 苏令瑜是手握实权的宰相,曾出使吐蕃,离间敌国君臣。 他只是个被高高供起的国师而已。今日所受的万民敬仰,明朝就可能化为乌有。 他拿什么跟苏令瑜相提并论? 当他意识到苏令瑜也有怯懦的、惶惶不安的时刻的时候,他当然会有一闪而过的释然。 可他旋即就困惑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算是彻底被遮掩住,苏令瑜为什么要在尘埃落定的现在,跟他坦白这件事? 苏令瑜并不知道他内心翻涌起的变化,或者说是根本不在意,她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继续解释了下去,“我原本杀了他们以后,就准备离开,岂料那妇人身怀有孕,因身体壮硕而不显怀,我竟也一直不曾发现,直到她死后,腹中胎儿滑出母体,我才知道她腹中还有个已经成型的孩子。死都死了,我也没办法,就用当时换下来的罗衫,包起了那个婴孩,放在了山中荒庙的佛座之下。怎知偶发一点善心,竟阴差阳错被你碰上。我原以为你会查下去的。” 慧清沉默了片刻,道:“要万千人中寻找一个死婴的来历,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听起来很难,所以不做也不要紧,是吗?” 苏令瑜戳穿了他。 慧清却不肯接受,“荒野之中遇到的死婴,我为他超度便是,至于更多…能查清当然最好,查不出又能如何?” 这本就不是他分内的事。即便是交给大理寺,在无证可循的情况下,大理寺不也一样会置之不理吗? 这如何能够成为指责他的理由? “那我现在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加上那个被我误杀的孩子,我手上一共有三条人命,你不准备去陛下面前状告我吗?” “无凭无据,状告当朝宰相,我却也要有那个本事才可以。”慧清的语气渐渐急促。 “因为自己眼下没有那个本事,所以干脆不做。”苏令瑜笑起来,“还好你姨母没想着见你,否则见了也是白见。不过你放心,她生前几次三番同我提过,只希望你日子过得顺遂,她多半也是为了不让你徒添烦恼,才不与你相认。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笑话你的。既然没把握的事情你干不了,我现在交给你一件有把握的事,成了在你,败了在我,怎样?” 慧清蹙眉,“我不参与党争。” “你除了是国师以外,更是左控鹤的另一位掌印,朝堂争斗,你早就身在局中,是如今一句不参与党争就能撇干净的么?”苏令瑜不以为然,“你且先别管这些,听我说完,做不做就是你的事。看见那天坛没有?” 远处,天坛的加盖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工匠们的动作分毫也没有被雪势影响,此刻塔下势必围观百姓无数。苏令瑜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此刻遥遥一指,引慧清视线跟她一同看去。 “什么意思?”慧清不解。 “动用你自己的人手,去把它烧了,烧得越彻底越好。” “什么?!” 慧清大惊失色,下意识环顾左右,确认这里早已被苏令瑜清场以后才松一口气。但他仍然有些提心,如今控鹤监跟来俊臣斗得如火如荼,双方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对方分毫的错处来,身为左控鹤的掌印之一,即便他一直只是挂职,也都对个中刺探的手段通晓八分,在宫中说这种话,无论清场清得多干净,都不见得能绝对安全,更别提苏令瑜还准备去做。 “我知道你觉得这事危险,正因为危险,才要让你去做,而且要做得快。” 苏令瑜可不是脑子一热才选中慧清的,她仔细考量过。 慧清此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从不参与朝堂争斗,即便如今因国师身份备受瞩目,也始终在党争中近乎隐身,没有人把目光一直放在他这个轻飘飘的高僧身上。有刘宝伤的配合,让慧清去做这件事,可以最大程度地掩人耳目,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苏令瑜有把握说服他。 慧清皱眉道:“为修建天坛,不知耗费民力几许,说烧就烧,怎样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 “百姓不靠天坛吃饭,朝廷兴亡成败,也不是一座塔楼决定的。但你帮我烧了它,我就能让来俊臣倒台。” 只这一句话,慧清神色便骤然凝固了。 他还不确定苏令瑜准备做什么,但她对自己人,向来言出必行。自从来俊臣这一批酷吏出现,朝中怨声载道已久,哪怕不提所谓争斗,光是从一个出家人的眼光来看,慧清对他们的行径也是有所不齿的。 如果烧一座天坛,就可以除掉来俊臣,让朝堂的运作重回正轨,那无论于国于民,都显然是一件好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倾塌 白玉蔷回到控鹤监。她如今权势已重,却毫无置产之心,在洛阳连一处自己的宅子都没有,食宿都在控鹤监。田管事照旧算准了她回来的时间,摆好了饭菜和药。药是应该饭后吃的。白玉蔷却先端起了药碗,手微微地发抖。田管事面有不忍,但他已经学会在白玉蔷喝药的时候假装没看见。这世上的一切都“殿下莫非是要公报私仇了不成?他们被修罗族所杀,与我何干?”徐岩一脸的无辜。大光明寺,一间隐秘的禅房内,波斯明教的教主黛尔菲恩与谢无忌相对而坐,黛娜则坐在谢无忌的身侧,神情略显忐忑。长老的面色一惊,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度看清时,只有陆康一张冷咧至极的脸色,映入了眼帘。莫凡将嘴角的鲜血拭去,在这个时候冷笑起来,眼神带着不屑之色。守城的卫兵全都撂挑子不干了,不少的窃贼强盗在城里面那叫一个猖狂。大白天的,都能够闯到店里面抢东西。就算自己鬼匠的身份被识破又能如何?这一天的时间他已经偷了十来户人家的气运,他现在正是鸿运当头,谁也不能耐他何。一般帝王都知道占星师的存在,他们百般戒心,但又不会彻底的将他们剿灭,因为这些占星师在必要时刻还是会对自己有所作用。陈丽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珍玉坊,然而令她郁闷的是,接下来几天秦凡都没有出现在店里,让她白白排了好几天的队。面纱对于她而言可以说是极为重要,曾今的她立下誓言,今后只有她的夫君才能够看到她的容颜。风云变化,八方云动,这一次的魔兽变故让整个天龙皇朝都卷入其中。一顿饭吃的相当尽兴,两兄弟如饕餮一般,最后解了三个皮带扣,才终于算是缓解了腹胀的感觉。艺术往往来源于生活,就算经过了二次加工和渲染,但是它却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的。撒肯疯狂怒吼,将全身的气力都汇聚在了双手,身体不停抖动,一直在强硬支撑。周寻德仍不依不饶的继续下落“赤军”。江川又解开赵羽凡的衣服,看了看他胸口,伸手摸摸他额头,撑开他眼皮,看了看上翻的两个眼珠子。飞车社解散了,那些残留下来的人要处理,那飞车社外围的事情要处理,还有富名山飙车的赌局必须和弥勒交接好。当晚我与三叔便收拾好了行李,火车票是次日早上七点多的,不过旺财这家伙可不愿跟三叔分开,没办法只得带着他了。那几个攻上来的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是纷纷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倒飞了出去,眼中带着惊骇。不过我又看了看巫老接近那血桩的手臂,此刻那一开始微薄的烟雾看上去更大了,如同着火了一般。“不,贪的血腥味永远不会消散,但是大妖只有在使用血煞之力的时候,会产生血腥的味道。”秋浓解释。岳飞在前三天时间,将高墨涵所传授的军队的动静指令、军姿标准等等,全部教会了所有士兵,并且要求日后按照这些指令标准行事。等在外面的病患一看到周医生脱了白大褂走出去,顿时都紧张的站起来,围上前询问。“大概是了,都腊月了,也是该下雪了!”露荷的声音闷闷的,看着许姝的眼神心疼又难过。 第二百八十五章 知交 自那日与慧清定计以来,到真正动手烧毁天坛为止,统共不过三日光景。刘宝伤的动作已然够快,但赶不上苏令瑜病势恶化的速度。天坛倒塌的时候,苏令瑜已经一病不起,无法入眠。 三日前,刚好就是大朝会,这几日不入宫也无妨,她纵使连门都不出,也未曾惊动外人。天坛倒塌时,她便勉强起身,到事先为白玉蔷准备好的牢房 张逸要发财,不是发国难财,而是正儿八经地发财致富,让部队官兵铁了心跟自己抗战。 城主府也在火冥城中心圈,座落在三座城堡的侧边,和三座城堡程四角形,一座黝黑颜色的高大城堡。 “耀祖哥,你脸上怎么弄的?”大辫子姑娘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关切先说话了。 南宫绝等人都顿然大喝,想要叫醒闭眼沉浸在吸收能量当中的戒念。 如他预计一般,两种神力融合完毕后,直接就将力量推到了中位神等级。 “甜筒你们两人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了,希洛你的生命值自己吃药去恢复。”星辰冷静的指挥道。 “是,我主愿与您共分拜占庭,您取君士坦丁、色雷斯和安纳托利亚,我主取希腊诸邦,双方以现有疆界为准,互相和平共处。 “黑桃。”在看到黑桃之后,冰月蹦蹦跳跳的朝着黑桃跑了过去。 要怎么办,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元昊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在辽军的包围之中,要想离开,都有有些问题,很难很难,又多了四万的宋军,那就更加的困难了。 张逸不觉得中国老百姓特别无能,面对专业训练的鬼子,村庄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间你也去看看你张老师,她可惦记着你呢,上次还念着你的名字,对了,还有童童,多亏了你帮他补习,今年考的还不错。我和你张老师都想着,让他报你那所学校呢。”,王校长想起来说道。 苏寅政直接把他忽视,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上车子,直接发动,倒退出了礼堂。 李辰很谦虚的认为永安资历不足,汇丰是香江备用信贷体系的组织者与领导者的不二人选。 王浩明脑海中冒出这么一个名词。这也是今年来十分走俏的一种玉石饰品,指的就是底子偏蓝色的翡翠,但并不是所有蓝色翡翠,都能称得上这个名字的。 “放了?”赵子弦故作吃惊,稍稍沉思后问道:“难道你们已证实他不是杀人凶手?其实我对他并是很了解,他只是我一个堂弟,而且失散多年。”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再设下圈套等着李玉彩往里钻。 记者们发现,今天出来的理事们,一个个表情肃穆,根本没有发现哪一位有胜利者的骄傲,这也太奇怪了些吧。 烟雨并未说话,心依旧揪的紧紧的。只是此时若出门到院中查看,有些不明智,倘若那人正屏住了呼吸,纹丝不动的藏在暗处,她出得门去,不能与自己送上门么? 驱魔弹的冲击力如同助推火箭一般,推着javelin重摔在地上。但后者只是笑了笑,便爬了起来,从嘴里吐出了一颗银色的子弹。 “灾祸?贤弟,我会在冀州预见什么灾祸?可否会有性命之忧?”董卓着急问道。 在这其中,还要充分考虑对整个汽车行业的冲击,以及来自外部的舆论压力和影响。 身体倒飞了十几丈,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宁敦儒立刻弹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自那日与慧清定计以来,到真正动手烧毁天坛为止,统共不过三日光景。刘宝伤的动作已然够快,但赶不上苏令瑜病势恶化的速度。天坛倒塌的时候,苏令瑜已经一病不起,无法入眠。 三日前,刚好就是大朝会,这几日不入宫也无妨,她纵使连门都不出,也未曾惊动外人。天坛倒塌时,她便勉强起身,到事先为白玉蔷准备好的牢房 张逸要发财,不是发国难财,而是正儿八经地发财致富,让部队官兵铁了心跟自己抗战。 城主府也在火冥城中心圈,座落在三座城堡的侧边,和三座城堡程四角形,一座黝黑颜色的高大城堡。 “耀祖哥,你脸上怎么弄的?”大辫子姑娘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关切先说话了。 南宫绝等人都顿然大喝,想要叫醒闭眼沉浸在吸收能量当中的戒念。 如他预计一般,两种神力融合完毕后,直接就将力量推到了中位神等级。 “甜筒你们两人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了,希洛你的生命值自己吃药去恢复。”星辰冷静的指挥道。 “是,我主愿与您共分拜占庭,您取君士坦丁、色雷斯和安纳托利亚,我主取希腊诸邦,双方以现有疆界为准,互相和平共处。 “黑桃。”在看到黑桃之后,冰月蹦蹦跳跳的朝着黑桃跑了过去。 要怎么办,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元昊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在辽军的包围之中,要想离开,都有有些问题,很难很难,又多了四万的宋军,那就更加的困难了。 张逸不觉得中国老百姓特别无能,面对专业训练的鬼子,村庄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间你也去看看你张老师,她可惦记着你呢,上次还念着你的名字,对了,还有童童,多亏了你帮他补习,今年考的还不错。我和你张老师都想着,让他报你那所学校呢。”,王校长想起来说道。 苏寅政直接把他忽视,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上车子,直接发动,倒退出了礼堂。 李辰很谦虚的认为永安资历不足,汇丰是香江备用信贷体系的组织者与领导者的不二人选。 王浩明脑海中冒出这么一个名词。这也是今年来十分走俏的一种玉石饰品,指的就是底子偏蓝色的翡翠,但并不是所有蓝色翡翠,都能称得上这个名字的。 “放了?”赵子弦故作吃惊,稍稍沉思后问道:“难道你们已证实他不是杀人凶手?其实我对他并是很了解,他只是我一个堂弟,而且失散多年。”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再设下圈套等着李玉彩往里钻。 记者们发现,今天出来的理事们,一个个表情肃穆,根本没有发现哪一位有胜利者的骄傲,这也太奇怪了些吧。 烟雨并未说话,心依旧揪的紧紧的。只是此时若出门到院中查看,有些不明智,倘若那人正屏住了呼吸,纹丝不动的藏在暗处,她出得门去,不能与自己送上门么? 驱魔弹的冲击力如同助推火箭一般,推着javelin重摔在地上。但后者只是笑了笑,便爬了起来,从嘴里吐出了一颗银色的子弹。 “灾祸?贤弟,我会在冀州预见什么灾祸?可否会有性命之忧?”董卓着急问道。 在这其中,还要充分考虑对整个汽车行业的冲击,以及来自外部的舆论压力和影响。 身体倒飞了十几丈,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宁敦儒立刻弹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