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双叒在恨朕了》 1、第 1 章 “七殿下,侯爷请您去书房。” 夜色中,侍卫快步走到厅堂上首处,俯身伸出右臂,对坐在红木圈椅中的纪淮舟恭敬道:“您扶着我。” 纪淮舟微微一笑:“有劳。” 侍卫只觉手臂一沉,纪淮舟跟着他站起了身。 他视线在纪淮舟微跛的左腿停了一瞬,放慢脚步,扶着对方缓缓步出厅堂。 春云漠漠,弦月如钩。 侍卫偷偷瞄了身旁人一眼,那人一袭玄色斗篷,大半张脸被掩在帽下,他只能看见对方微抿的唇。目光下移,投向落在他臂间的手中。 那是一双瘦削的手,手指纤长,骨节突显,苍白肌肤下隐约可见淡淡青色,清辉在腕骨处投下浅浅的暗影,更显手腕伶仃。 落在他手臂的力道轻飘飘的,几乎没有甚么重量。 侍卫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纪淮舟敏锐捕捉到了这声叹息,心底忽然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他目视前方,凝望着晦暗无光的前路,只觉那暗色如同张开的巨兽之口,正缓缓将他吞没。 片刻后,两人抵达侯府书房,侍卫轻叩屋门:“侯爷,七殿下到。” “进。”一道森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纪淮舟摘下风帽,在侍卫担忧的目光中踏入书房。 藏书架旁摆着两盏鎏金白鹤连枝灯,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定远侯霍少闻正倚在罗汉榻间,眉眼低垂,把玩着一柄不起眼的匕首。指腹触到刃尖,霎时涌出一颗血珠,他捻了捻血珠,忽地笑了。 纪淮舟心猛跳了一下。 霍少闻……不太对劲。 纪淮舟强压下心头不安,走到离罗汉榻三步处,停下脚步向霍少闻拱手:“侯爷。” 霍少闻没有起身,漆黑眼珠在纪淮舟脸上绕了一圈,漫不经心道:“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欲同侯爷谋大事。” 如此惊天之语,霍少闻却像是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似的,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纪淮舟猜不透霍少闻的想法,只好继续道:“定远侯府历经六朝而荣宠不衰,盖因霍氏一族忠勇英武。先祖同高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列代侯爷皆披肝沥胆,卫我大乾。霍侯爷才兼文武,智勇无双,有淮阴之才……” 岂料,他刚说到此处,榻上之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 纪淮舟愣住了,想说些什么,可还未开口便触及到那人的眼神—— 冰冷中夹杂着一丝恨意。 那抹恨意一闪而过,纪淮舟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他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 霍少闻恨他…… 为什么? 纪淮舟当然不可能猜得到—— 眼前的霍少闻是死后重生回来的人。 霍少闻目光锁着下方的少年人,胸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 好一个“淮阴之才”,原来那薄情寡义的帝王在一开始就定下了他的结局。 上一世,他为纪淮舟扫平障碍,辅佐他登上皇位,替他灭东昌,平天下,匡扶社稷,兴利除弊,最终却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可笑他在被下诏狱那日,还在为纪淮舟忧心已久的南境问题寻解决之法。 自古以来,君臣猜忌、兔死狗烹屡见不鲜,他以为他和纪淮舟不会如此,他以为他们会是一对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 未曾想,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霍少闻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只是到底心怀愤懑,说出口的话也带着刺:“陛下子嗣众多,七殿下却身有残疾,如何能承袭大统?” 纪淮舟正思索着霍少闻的异常,听闻此语登时抬起头。 将自身把柄交给对方,是获取信任最快的方式。 纪淮舟深深望了霍少闻一眼,缓缓道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我的瘸腿是装出来的。” 为让霍少闻看得更清楚,他解下斗篷往前走了两步,步履沉稳。 纪淮舟弯起眼眸:“侯爷,你看……” 垂首却对上一双乌沉眼珠。 那双锐目如鹰般紧紧攫住他的眼睛,纪淮舟未尽之语瞬间被堵在了嗓子眼。 纪淮舟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霍少闻知道他真正之疾在双目? 他幼时曾中过毒,那毒进了他的眼睛,自此之后他就成了半瞎,光线稍暗便难以视物。母妃当时瞒住了此事,只有与他亲近的几人知晓。 霍少闻断不可能知道他有眼疾。 纪淮舟细细观察霍少闻的表情,试探着开口:“待日后时机成熟,我的腿疾自会‘痊愈’,侯爷大可放心。” 霍少闻双目微敛,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殿下驾临多时竟还站着,是臣疏忽了,还请殿下入座。” 他拍了拍身下卧榻,可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纪淮舟目光扫视一圈,未在书房见到其他坐具,唯有榻前一方脚凳尚可坐人。 纪淮舟心下了然,缓缓步至榻旁,撩起衣袍,在霍少闻榻前脚凳坐下。 脚凳低矮,他只能仰着头说话:“我知晓侯爷雄韬武略,更愿驰骋沙场,守土安邦,如今却困于宫阙之中,难展心中抱负。若侯爷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日后定会让侯爷实现心中所愿。” 霍少闻轻抚手中匕首,嗤笑道:“从龙之功固然显赫,可殿下真会兑现诺言吗?” 纪淮舟倾身向他凑近了点,语气中带了几分急切:“那是自然,我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徒。” 离得近了,一股幽香沁入霍少闻鼻端。香味并不浓烈,是一种山间草木的清新,又透出丝丝桃花香,味道清甜悠长。 这是纪淮舟最爱的熏香——岭上春。 前世即使他登上帝位,也依旧日日用岭上春。 霍少闻闻着这股熟悉的香气,冷笑一声,倏地起身用手中匕首抵住纪淮舟咽喉。 纪淮舟没料到霍少闻会有如此动作,惊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的神情,不动声色道:“侯爷这是何意?” 霍少闻居高临下盯着纪淮舟,声音淡漠:“五岁那年,父亲将这把匕首赠与我,我用它杀过很多人。” 包括……我自己。 “这是一柄利刃,只一下便能割破喉咙,教人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霍少闻手下微微使力,纪淮舟白皙的颈间顿时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落在霍少闻眸中,他眼底染上嗜血的兴奋。 匕首下的秀美喉结陡然滚了一下,霍少闻笑了,俯身至纪淮舟耳侧,声音温柔如情人絮语:“怕了?” 温热的气息缠缠|绵绵落在纪淮舟耳畔,纪淮舟睫羽微抖,像是陷入蛛网中的蝶,拼死挣扎:“侯爷……” 霍少闻抚上纪淮舟后颈,掌下肌肤柔软细腻,他指腹微动,摩挲了几下。 几乎被他半圈在怀里的少年人登时浑身僵硬,耳后悄然泛起一抹薄薄的粉色。 霍少闻捕捉到那抹绯色,眉梢微挑,目光沿着纪淮舟泛粉的后颈,游至喉间向外渗血的红线,顺着它一寸寸向上爬。 经过纤长的脖颈、微尖的下巴,霍少闻眼睛在纪淮舟唇珠上停了一瞬,视线掠过挺直的鼻梁,投向对方眼底。 纪淮舟生了一双狭长的眸,眼尾微翘,小半瞳仁被眼帘遮住,看人时往往略带冷意。但此刻他正仰视着霍少闻,双眸圆睁,翘起的眼尾犹如一个小钩子,竟透着几分惑人之感。 “以前怎没发现,殿下有如此好颜色。”霍少闻收回匕首,随手扔在一旁。 纪淮舟双目圆睁脸色骤变,撑起身体试图与霍少闻拉开距离。 “今夜是我叨扰侯爷了,不如改日……唔!” 唇间的温热触感令纪淮舟大骇。 霍少闻饶有兴致地将指间血水涂在纪淮舟唇上,心情愉悦:“合作之事,并非不可,但你需要——” 他故意拉长声音,少年人的面容愈发慌乱。 在曾经那位帝王身上,霍少闻可从未见过如此惊惶的表情。 十八岁的皇子,到底是太年轻。 霍少闻自重生以来就压在心头的烦闷散了不少,他轻声一笑,放开纪淮舟,身子向后斜靠在榻上,眉眼蕴着风流,一字一句道: “取悦我。” 纪淮舟怔怔地看着霍少闻,面上一片空白。 仿佛不能理解他话中之意。 霍少闻心情颇好地同他道:“殿下没有侍妾,想是对风月之事不甚熟悉,无妨,凭你本能做罢。” 他话音刚落,纪淮舟的脸便唰一下红透了,连脖子也浸着粉,衬得颈间血痕更加瑰丽。 霍少闻指尖轻点着罗汉榻,目光宛如一张大网,将眼前人织在其中,肆意打量。 纪淮舟今日穿着件淡青色锦袍,腰间坠着一枚碧玉佩,身姿挺拔,如一株翠竹。身为帝王的纪淮舟向来都是一身玄色衣衫,庄重沉穆,这难得一见的嫩色,倒是显出他本身的容颜了。 在霍少闻毫不掩饰的露骨目光下,纪淮舟“腾”一下站起身来,胸膛急遽起伏。 霍少闻见状,手中动作停下,微微勾起唇角,打算告诉纪淮舟既然他不肯折节,合作便终止罢。 下一瞬,霍少闻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散着幽香的温热身体钻入他怀中,那人勾住他脖颈,伏在他肩头,口中嗓音模糊又暧昧:“还请……侯爷怜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霍少闻死死盯着怀中人,脸色铁青。 凭他对纪淮舟的了解,纪淮舟听见这种话定会当场拂袖走人,绝不可能受此折辱,可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为了皇位,你连这种事都能答应?! 纪淮舟察觉霍少闻心中不快,顶着霍少闻阴鸷的眼神,蹭了蹭霍少闻脖颈。 像一只小幼兽在安抚他的主人。 可这并未起作用,落在身上的视线依然冰冷如霜。 纪淮舟咬了咬牙,攥紧发汗的掌心,闭上眼睛仰首吻住霍少闻下颌。 柔软唇瓣沿着下颌一路向上,吻至霍少闻唇角。纪淮舟正欲印上对方的唇,忽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掀翻在榻间。 在一阵天昏地暗中,纪淮舟睁开眼睛,撞进一双擎着怒火的乌瞳。 霍少闻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殿下真是能屈能伸,今日应了本侯,他时恐怕也能在其他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吧。” 这几句话狠狠砸在纪淮舟心头,纪淮舟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仿佛被雪水浇透,浑身冒着一股寒意,连带着心尖都冻得发疼。 纪淮舟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是侯爷开的条件,又何必如此羞辱我。若不想与我合作,你直说便是。” 他望了一眼上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飞速移开眼睛,眸子里满是委屈无措。 霍少闻目光停留在纪淮舟双眸间,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转向被他扔在一旁的匕首,吐出一口浊气:“我真该……” 杀了你。 霍少闻只觉自己可悲。 上一世,纪淮舟毫不犹豫下令杀了他,可他竟狠不下心杀纪淮舟,甚至还会因纪淮舟不自爱而愤怒。 让纪淮舟取悦自己,不过是为了羞辱纪淮舟,他一生磊落,从不屑用这种手段复仇。 纪淮舟却信以为真。 为得到那个位子,甘愿爬上他的床。 霍少闻垂下眼眸,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怜惜抹去。 此刻,两人纠|缠在窄小的榻间,一呼一吸,皆是熟悉的清甜香气,肢体相贴,他清晰地感知到下方那人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 蓦然间,霍少闻心底恶念疯狂滋生。 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略带凉意的笑:“方才是臣口不择言,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纪淮舟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开口:“那合作之事?” 霍少闻忽然俯首埋在纪淮舟颈间,张开口,舌苔扫过嫩滑脖颈,血水涌入唇齿间。纪淮舟整个身子倏然剧烈颤抖,口中溢出一声没锁住的低吟。 那道声音盘旋着钻进纪淮舟耳中,纪淮舟陡然清醒过来,立即捂住嘴巴,睁着迷蒙双目望着身前男人。 霍少闻在舔他的脖子。 他……是在做梦吗? 纪淮舟轻缓地眨了眨眼,那异常清晰的触感,如一条灵巧的蛇在他四肢百骸乱窜,他浑身血液沸腾翻涌着奔向颅内。 不自觉地仰起脖颈,将自己送往男人唇边。 霍少闻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唇畔染血,面容阴森:“既然殿下迫不及待想要取悦本侯,本侯怎好拂了殿下的意。” “合作之事,自然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纪淮舟望向霍少闻,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若能让侯爷尽兴,侯爷便答应与我联手?” 霍少闻鼻端发出一声淡漠的“嗯”。 “我这就回府研习,一定让侯爷满意。” 霍少闻不置可否,坐起身来捡回榻间匕首,插入灰扑扑的麂皮外鞘中。 纪淮舟目光随着霍少闻动作移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脖间刺痛,若非亲身体验过,他也不知这朴实无华的刀鞘里竟藏着那等利器。 晚风穿堂而入,送来缕缕幽冷杏花香,拂过纪淮舟脸庞。 纪淮舟回神,起身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衫,下了榻向霍少闻辞别:“今夜冒昧来访,多有叨扰,合作之事还请侯爷务必仔细思量。” 霍少闻神色淡淡,并无他言。 纪淮舟看霍少闻一眼,穿好斗篷,拖着“跛腿”转身离去。 - 半个时辰后,城西,青筠别庄。 座上之人眉眼冰冷,面容在烛火中明灭不定。 几个男人垂首站在下方,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用眼神示意对方开口说话。 最终,一个面白无须的矮个男子上前低声道:“殿下,你受伤了,我给你上药吧。”他的声音阴柔尖细,一听便知是那宫中的阉人。 “不必,”纪淮舟抬起眼眸,微冷的目光直直射向堂下高壮男子,“况兆,你先前说定远侯府无任何异常?” 况兆心底一突,连忙回道:“殿下,定远侯府日夜都在我们的监伺之中,兄弟们绝无任何懈怠!我们每日的记录文书,您也是看过的,不敢在您面前作假。不知……” 况兆偷偷打量着纪淮舟,小心翼翼开口:“今夜殿下在定远侯府发生了何事?” 纪淮舟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况兆斟酌着言辞:“定远侯伤的殿下?是否要告知于萧公?” “不可!”座上人的声音仿佛裹着霜雪,刮过众人耳畔,带来森森寒意。 况兆目露疑惑,转头望向身旁的同胞兄长况明,况明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纪淮舟视线扫过堂下几人,语气放缓了些:“霍少闻自幼随父从军,在云州军中素有威望。如今他又是皇帝心腹、北凌院统领,执掌宫中一半禁卫,我那些兄弟个个都在巴结他,我们想拉拢他绝非易事。” 纪淮舟轻叩桌子,嘱咐众人:“今夜霍少闻只是试探我,这等小事就别惊动萧公了。你们既跟了我,便要听我的吩咐,不可擅作主张,知道吗?” 众人齐声应是。 一室寂静,屋内只有烛火发出的“吡啵”声。 纪淮舟沉吟片刻,道:“明日让赵横来见我。”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屋内,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 况兆率先指责对方:“赵横,你不是定远侯的护卫吗?怎能擅离职守?” 黑衣人没理会他,疾步走到纪淮舟面前,屈膝行礼:“殿下,是定远侯派我过来的。” 纪淮舟满目愕然。 “殿下走后,定远侯就差人将我唤了过去。他吩咐我来监视殿下,将殿下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 纪淮舟听罢,拊掌而笑:“有意思。” 况兆哀叹:“不好!定远侯恐怕知道了赵横是我们的人。”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霍少闻倒是越来越有趣了。”纪淮舟眉间阴郁散去,眼中露出几分兴味,吩咐赵横,“你就按他说的办。” 赵横抱拳:“是。” “夜深了,诸位去歇息罢。”纪淮舟目光微敛,转向况兆身旁面相精明的白面男人,“况明留下。” 况明会意,附耳上前。 “给我找一本龙阳春|宫册。” 听见纪淮舟口中之语,况明满目骇然:“殿下,你要那东西作甚?” “别问那么多,你只需去找即可。”纪淮舟声音中是不容置疑的威势。 “……”况明欲言又止地盯着纪淮舟。 纪淮舟自是知晓他想说什么,揉揉眉心,直接将人赶出屋门。 屋子里安静下来。 阵阵杏花香穿过玉窗,落在纪淮舟身侧,他仿佛又置身于那间屋子。 他被一双大手禁锢着,就像一只被巨蟒缠住的猎物,男人的气息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削铁如泥的利刃横在他脖颈,稍微一动便会身首异处,偏那带着茧子的指腹在他颈后沉醉流连,每至一处就恶意作弄。 脖颈似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纪淮舟轻轻抚摸方才被霍少闻碰过的地方,从脖颈游至嘴唇。 他轻声一笑,语气颇为遗憾:“差一点就亲到了,真是可惜。” 对纪淮舟而言,他最大的秘密并非半瞎的眼,而是—— 他喜欢霍少闻。 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时时刻刻知道霍少闻动向,他甚至派人专门去监视霍少闻。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能与霍少闻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还是霍少闻主动提出的要求。 纪淮舟低低笑着,眼底浮现出势在必得的光芒。 “霍少闻,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每日辰时,都是陈太傅给众皇子的授课时间。 因着霍少闻之事,纪淮舟昨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听着陈太傅平稳的语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以手支颐,望向满园春光,昏昏欲睡。 “七殿下,你的策论呢?”耳旁冷不丁响起陈太傅的声音,纪淮舟顿时惊醒,寻出自己的策论文章,双手递给太傅。 陈敬之拿起文章细细一看,是篇不出挑的平庸之作,文中观点俱是重复前人,毫无新意,字也写得软绵绵的,没甚力气。 陈敬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若他不认识幼时的七皇子,看到这样的文章也不会有何惋惜,可他亲眼见过——那是一个聪颖绝伦、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孩子,他甚至从那个六岁孩童身上隐隐窥到了帝王之象。 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是这吃人的皇宫。 七皇子在七岁那年,先是中毒,又是坠马,最后发了一场高烧。等他后来再见到七皇子时,七皇子的腿已经瘸了,周身灵气不再,泯然众人。 陈敬之眼睁睁看着宫闱阴私毁了这个孩子,如何不觉可悲可叹啊! 他从文章中抬起头,望着眼前满脸倦容的纪淮舟,摇了摇头,敛下眸中痛惜之色,转身又布下一篇新的策论。 授课结束,已是巳正。 按大乾惯例,授课后,皇太子应去明仁殿跟着朝臣学习处理政事。可长嘉帝迟迟未立皇太子,也不让皇子们出阁封王,朝中官员便轮番上谏,迫于压力,长嘉帝不得不同意让适龄皇子都去明仁殿,参与国事讨论。 纪淮舟此时应同他那几位皇兄一起,去明仁殿学习处理政事,但时至今日他从未踏足过明仁殿。 毕竟,他只是一个平庸的、残疾的、无缘大统的废子,何必去参与政务。 陈太傅走后,皇子们也陆续离开。纪淮舟的贴身内侍周照吉正帮着他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忽听见几道脚步声逼近。 周照吉抬起头,看见满脸阴狠的五皇子,他忙挡在纪淮舟身前:“你们要干什么?”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 两人面前的楠木书桌被踹翻,与青石地面相撞,泼了一地的墨。 “死瘸子!” 熟悉的恶劣声音钻入纪淮舟耳中,纪淮舟掩下眸中冰冷,望向被众内侍簇拥着的五皇子,满脸畏惧,嗫喏道:“五皇兄,我今日是哪里做错了吗?” 五皇子露出狰狞表情,阴恻恻道:“我的爱宠昨日死了,我心里不痛快,找你出气。” “不许伤害殿下!”周照吉大喊。 五皇子眯着眼仔细打量了眼前小太监一番,满脸讶然:“被我的灰尧咬中,你竟然还活着?” 纪淮舟被周照吉挡在身后,五皇子自然也就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那一刻,纪淮舟眼里乍然而现的杀意。 “把他弄走!”五皇子不屑与这等卑贱之人过多言语,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高壮内侍立即上前,将周照吉按在地上。 纪淮舟浑身发抖,似是怕到了极点,眸中含着点点水光:“五皇兄节哀。” “不许哭,你不配给我的疾风哭丧。”五皇子揪住纪淮舟衣襟,狞笑道,“好些日子没与七皇弟说话了,今日当好好‘教导’皇弟一番。” 纪淮舟瞬间脸色煞白。 五皇子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畅快,侮辱性地拍了拍纪淮舟脸颊:“跪下。” 纪淮舟扫视一圈,殿内只剩他们几人,他心知躲不过去,一手撑着旁边的书桌,缓慢地撩起衣袍,就要下跪,这时忽从门口传来一道冷肃的声音:“且慢!” 纪淮舟循声望去,只见春光中走出一个威仪不凡的身影,那人面容俊朗,气宇轩昂,如巍巍玉山,高不可攀。 “七殿下贵为龙子,要跪也只跪天地君亲师,何来跪拜兄长之理?若陛下知晓此事,五殿下的僭越之罪怕是免不了了。” 霍少闻环顾一圈,目光在狼藉的地面停留一瞬,转向那位看起来被吓坏了的可怜皇子身上。 五皇子身子一僵,狠狠瞪了纪淮舟一眼,转身干巴巴道:“我只是跟七弟开个玩笑,哪能真让他跪,侯爷莫告诉父皇。” 霍少闻迈过众人,走到纪淮舟身旁,问他:“是‘玩笑’吗,七殿下?” 纪淮舟抬首,含着泪光的双眸触到五皇子阴沉的面容,身子顿时瑟缩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是玩笑。” 霍少闻面无表情:“既如此,那便是玩笑吧。” 五皇子如释重负,向霍少闻辞别后,急匆匆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临走前,他嘴里小声嘟囔着:“好倒霉,每次欺负那瘸子,都能碰见定远侯。” 习武之人听力过人,五皇子所说一字不落全进了霍少闻耳朵,霍少闻目光深邃,瞥了一眼周照吉:“你也出去。” 周照吉一愣,视线转向纪淮舟,纪淮舟示意他听霍少闻的,周照吉只好不情愿地离开。 霍少闻向纪淮舟逼近:“本侯也想知道,为何总能遇见五皇子欺辱殿下。” “这一切该不会都是殿下编排给我看的好戏吧。” 纪淮舟急了:“自然不是!” 他拿不准霍少闻的意图,只道:“你今日为何会过来?” 为何过来? 霍少闻眼睛微眯,脑海中浮现出雪白肌肤间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 今日,纪淮舟原本会遭到五皇子一顿毒打。 五皇子之母是贵妃,先皇后崩逝后长嘉帝再未立后,而是命许贵妃统管六宫。许贵妃是安国公之女,母族势大,五皇子仗着有人撑腰,在宫中横行霸道。 只不过其他皇子虽势弱,但到底有母妃相护,五皇子也不敢明着欺负他们。 唯有纪淮舟孤身一人,又无母家助力,自然成了五皇子欺负的最佳对象。 霍少闻看不惯五皇子恃强凌弱的作态,每每见到五皇子欺辱纪淮舟,必会出手相助。 谁知竟救了一只小白眼狼。 霍少闻冷哼一声。 虽与纪淮舟有仇,但别人欺辱纪淮舟并不能让他快慰,他与纪淮舟之间的仇,当由他自己来报。 重来一遭,他自是不会让纪淮舟再挨这顿打。 霍少闻随口扯了个谎:“我来看看你学得如何。” 纪淮舟双眼蓦地瞪大:“啊?在这里?” 霍少闻眉头微皱,不解纪淮舟为何反应如此强烈,瞥见纪淮舟眸间一闪而过的羞涩,霍少闻忽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霍少闻:“……” 他只觉荒谬万分,心底生出一种在纪淮舟面前从未有过的无奈情绪,道:“本侯说的是你的课业。” 纪淮舟眨了眨眼,耳尖微红,清咳一声:“课业我都学完了。”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一股诡异的氛围在两人当中弥漫。 忽地,霍少闻弯腰在纪淮舟身侧轻嗅。 纪淮舟吓了一跳,撑着木桌往后仰了仰,“侯爷这是做什么?” 霍少闻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神色难辨:“殿下今日换了香?” 霍少闻为何会突然提起香? 纪淮舟心生疑窦,不动声色道:“听闻这是海外进贡的香,各宫都有份例,原以为我是没有的,未曾想竟也能分到。我也想试一试贡香,今日便佩了这香囊。” 霍少闻瞥向落在他身侧的白玉香囊,道:“这香不适合你。” 纪淮舟笑道:“侯爷不喜欢,那日后我便不用这香了。” “最好如此。”霍少闻说罢便拂袖而去。 周照吉正守在院中的樱桃树下,为二人放风。 他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天,终于见霍少闻从屋里出来,他忙迎上前去,不着痕迹地打量屋内的纪淮舟,见纪淮舟身上似乎没添新伤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纪淮舟目送霍少闻高大的身影离去,转眼便瞧见周照吉如释重负的模样,笑问:“在你眼里,他比五皇子还可怕?” “那倒没有,”周照吉犹犹豫豫地开口,“只是定远侯今日看起来怪怪的,跟以前好像不太不一样……” 周照吉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低声道:“昨夜他还伤了殿下,我怕他又对殿下不利。” 纪淮舟笑着摇摇头,注视着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小内侍,目光温和:“照吉,我们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 莺声轻啭,和风送暖,融融春光映碧空。 纪淮舟坐在素舆上,周照吉推着他离开崇教阁,沿千步廊徐徐而行。纪淮舟住在玉洛宫,前往玉洛宫要经过御花园,春光正好,为免在御花园碰上皇帝妃嫔,两人绕道自北边而行。 皇宫偏北一隅,有一处幽静的小草场,尚未行至草场,纪淮舟便听见那里传来喧嚷之声,隐隐约约间还伴着一声狼嚎。 “殿下。”周照吉不安低唤。 “别担心。”纪淮舟安抚地拍拍周照吉小臂。 转过绿荫,一方空地蓦然呈现眼前,时值初春,草场尚未全被春色浸染,绿草东一簇西一丛的。 “真巧啊七弟,又碰面了。”一道阴寒声音从前方传来。 纪淮舟掀起眼帘,见五皇子站在不远处的草地间,他身边跟着一头灰狼,这狼皮毛油亮、水光顺滑,四肢强健有力,显然被照料得极好。 五皇子触及他的目光,俯身拍了拍灰狼的头,眼底尽是兴奋之色:“灰尧,看那个人。” 他指向周照吉,“对,就是这个,你上次居然没咬死他,这次你再试试。” 灰狼躁动起来,褐色的狼眸闪着危险的光芒,眼神凶残又狠戾,仿佛要将眼前的猎物撕碎。 猛兽独有的残暴气息扑面而来,上次被它几乎咬掉整个臂膀的回忆重新钻入周照吉脑海,周照吉心脏咚咚咚不停地跳,简直像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按住素舆,支撑着自己发软的腿,声音颤抖:“殿下……” “灰尧,去咬他!” 五皇子话音刚落,灰狼便如一支离弦的箭,朝主仆二人射去。 周照吉瞳孔紧缩,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将素舆猛地推向前方。灰狼却忽然调转方向,直奔素舆而去。 五皇子怒声呵斥:“灰尧!” 灰狼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似的,径直扑向纪淮舟,浓重的腥臭气钻入纪淮舟鼻端,纪淮舟来不及回头看,拉着素舆向一旁急闪。 灰狼一击未中,怒火更炽,仰天长啸一声,声音高亢激昂,直逼云霄。 其中夹杂着惊叫声、怒喝声,但纪淮舟耳边一片嗡鸣,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只看得见那双冷血残忍的狼目。 灰狼不知何时已跃至他的眼前,獠牙近在咫尺,纪淮舟猛地闭上眼睛。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纪淮舟听见灰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紧接着便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纪淮舟缩在男人怀里,无骨蛇一样紧紧攀着他,声音颤抖:“侯爷……” 霍少闻低头看着纪淮舟,幽深眸底不见半分温情,揽住纪淮舟的腰带他站起来。 “嗷!”愤怒到极点的狼啸分外骇人。 纪淮舟回头,望见一个血水淋漓的狼头。他心中一惊,细细打量,发现那狼被霍少闻刺瞎了一只眼。灰狼前爪紧按地面,盯着两人的兽眸糊着一层嗜血光芒,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霍少闻一手紧扣纪淮舟腰身,一手持着滴血长刀。 受伤的灰狼此刻只剩兽性,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妄图咬断他们的脖子。可尚未等它靠近,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便挟雷霆之势斩下。狼头咕噜噜滚到草地上,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片片草叶。 纪淮舟被霍少闻护在怀中,从头到尾没有受到半分伤害。 他怔怔望着染血的灰狼尸体,抬起眼,凝视霍少闻刚毅俊美的侧脸,轻声道:“侯爷,你又救了我一次。” 霍少闻满面寒霜。 这件事上一世也曾发生过。 再次看到那头狼扑向纪淮舟,一种比前世更大的恐慌感袭上霍少闻心头,令他冷汗直冒。 明知道……明知道…… 他还是忍不住出手。 “霍少闻,你竟然杀了我的狼!” 被吓得跌坐在草地上的五皇子这才回过神,目睹最心爱的猛兽被斩杀,他顿时气血上涌,瞪着两人的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霍少闻垂首看向纪淮舟:“还能走路吗?” 纪淮舟:“尚可。” 下一瞬,身子蓦地悬空,霍少闻竟打横抱起了他! 纪淮舟:“?” 他说的应该是尚可吧…… 霍少闻步履平稳,抱着纪淮舟走到周照吉扶起的素舆旁,好在这轮椅是用坚实的胡桃木做的,没被摔坏。 他俯身将纪淮舟放在素舆上,在起身的那一刻耳语道:“面圣时,装成受到惊吓站不起来的模样。” 纪淮舟心头一动,莫非霍少闻打算与他合作了? 那头的五皇子见两人全然无视他,简直要气疯了。尤其是纪淮舟,向来乖乖任他打骂的人,今日居然害死了他的狼,他胸膛怒火越烧越旺,吼道:“纪淮舟,我要你给我的灰尧偿命!” 霍少闻头也不回道:“五殿下,在陛下面前你最好也能这么说。” 五皇子被霍少闻一提醒,脸色微变,心头久违地生出了一点惧意。父皇向来不管他们,他可以尽情欺负纪淮舟,但这次纪淮舟当着众人的面差点丧命狼口,那狼还是他指使去咬人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难保父皇不会降罪。 不行!得找母妃帮忙。 五皇子一把揪住侍奉自己的内侍,附耳低语几句,小内侍领了命后便匆匆忙忙跑走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金吾卫从拐角处飞奔而来。 领头侍卫朝众人道:“传陛下口谕,在场众人即刻前往崇华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长嘉帝阔步行至御案前,眼皮微掀,视线停在正艰难起身的纪淮舟身上,内侍总管汪禾适时在他耳边提醒:“七皇子。” 长嘉帝:“老七腿脚不便,就不必行礼了。” 纪淮舟受宠若惊:“多谢父皇。” 长嘉帝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眉宇间藏着几分不虞,声音冷厉:“都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皇子抢先开口:“父皇,都是误会,我带着狼玩,不料七弟经过,不小心发生了点意外。” 长嘉帝一拍御案,怒道:“谁准你将凶兽带出珍异苑的?” 五皇子身子猛地哆嗦一下,当即跪地求饶:“父皇,儿臣有罪,该罚。” “你是该罚!”长嘉帝沉着面孔,转向霍少闻,“听说行远杀了那头狼?” 霍少闻:“回圣上,臣赶到时那畜生正扑向七殿下,臣便斩杀了它。” 长嘉帝:“多亏有行远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跪在地上的五皇子听着二人对话,心急如焚地望向殿门口,余光瞟到一旁的纪淮舟,见他满脸苍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更是怒从心起。 明明是你害死了我的灰尧! 想起灰狼死前那幕,他那向来不甚灵光的脑子忽然灵光一闪。 不对! “父皇!”他猛地直起身子。 长嘉帝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五皇子急切喊道:“我那狼向来温顺听话,从不主动咬人,可方才不知怎的突然发狂扑向七弟,许是七弟曾对它做过什么?” 言下之意,是纪淮舟做了手脚。 纪淮舟瞬时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扣住素舆,指尖泛白,像是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恐惧,声音颤抖:“五皇兄的狼如此凶猛,我平日里怎敢靠近?” “我不信!” 长嘉帝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吵了,真相如何一查便知。” “圣上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道清丽婉转的声音忽闯进来,香风拂过,身着缃色宫装的女子娇笑着行至长嘉帝身旁,扶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上御座。 长嘉帝脸色稍霁,瞟向下方的五皇子,道:“贵妃是来给老五求情的?” 贵妃轻笑:“妾身来给陛下送梅花酿。” “哦?可是你前两年亲手酿的那个?”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起酿酒之事,五皇子扭头冲纪淮舟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纪淮舟神色平静,望了一眼霍少闻的方向,不意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似掺杂了千万种情绪,翻涌着压入眼底,只余表面平静的水潭。 又是这样的眼神。 昨夜,纪淮舟也看到过。 那眼神仿佛是与他曾经有着无尽的纠葛,纪淮舟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心烦,抽回视线,目光不再投向那边。 御座上两人的调情话语不时飘入耳中。 纪淮舟在心底冷笑。 百无聊赖之际,纪淮舟瞥见一个小内侍快步走到汪禾身旁,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汪禾听罢,面色有些凝重,躬身将消息告知于长嘉帝。 长嘉帝也皱起了眉,看了汪禾一眼。 汪禾:“将人带进来。” 一名矮瘦男子走了进来,纪淮舟认出他是专为宫中珍禽异兽治病的医师,医师行礼后道:“陛下,灰狼确有异常,它死前极为亢奋。” 长嘉帝:“你可知是为何?” “臣无能,没查出缘由,许是受到了某种刺激。” 五皇子闻言扭头望向纪淮舟,眼神狠戾,语中带恨:“我就知道有问题,灰尧不可能不听我的话。” 长嘉帝:“你去瞧瞧七皇子。” 医师应是,走到纪淮舟跟前细细察看,目光移至纪淮舟腰间香囊时,他眼神微动,“殿下可否将香囊予臣一观?” 纪淮舟卸下香囊。 医师反复嗅闻辨认,终于确认:“陛下,臣知道那狼为何突生异变了。” 长嘉帝:“这香有问题?” “香本无碍,但恰巧北苑靠近御花园那侧种着玉凂花,两种香气混在一起,会变成一种特殊气味刺激到那狼,这才引得它攻击七殿下的。” 长嘉帝追问:“当真?” 医师躬身道:“陛下,臣断不敢妄言。臣年少时曾见过一位从海外来的客商,他们带了这苓和香来大乾,行至吉州石阳岭时忽逢狼群袭击,那客商死里逃生,蒙我师父搭救活了下来。我师父看狼群极为奇怪,他再三探查,发现是石阳岭中的玉浼花与苓和香混合的气味,让狼群变得狂躁嗜血。”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苓和香乃海外之物,非大乾所有,故鲜少有人知道。” 医师这一席话让众人大惊失色,五皇子更是毛骨悚然,回想起往日灰尧咬死那些奴才的情形,他心头涌起一阵后怕。 幸好他平日不喜熏香,否则…… 御座上,长嘉帝忙将身侧香囊摘下,扔在桌上。 脸色极为难看。 若非今日这场变故,他或许就在不知情中被那畜生伤了。 长嘉帝随手抄起案间茶盏猛地砸向下方,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飞溅的白瓷片划过五皇子侧脸,冒出一道血线。 五皇子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父皇,儿臣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请您饶过儿臣这一次吧!” “怒气伤肝,陛下莫为这不争气的孩子动怒,气坏身子不值得。”许贵妃轻抚皇帝胸口,温声细语的安抚下,长嘉帝的怒火缓缓褪去。 她随即抽回双手伏地请罪:“陛下,您将管理六宫之职交到妾身手中,妾身却未能管好后宫。泽元这孩子犯了这么大的错,妾身身为他的母妃更是难辞其咎,恳请陛下责罚。” 长嘉帝沉吟片刻,做出决断:“贵妃失职,罚俸一年。老五禁足半年,好好反省自己。” “那些畜生一个不留。” 五皇子平日最喜猛禽凶兽,他养的猛兽都是手下人费尽心思找来的,一听长嘉帝这话,他登时直起身:“父……” 许贵妃侧首,眼神似一片薄刃,五皇子立即噤声。 长嘉帝摆摆手:“回去反省吧。” 两人齐声拜谢,退出崇华殿。 待两人脚步声远去,长嘉帝这才将目光放到被他忽视许久的七皇子身上。 “今日你受惊了,让太医给你瞧瞧,补补身子压压惊。” 纪淮舟恭敬回道:“多谢父皇。” 长嘉帝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儿子,拧起眉头:“你腿脚不便,就别到处跑了,回去歇着。” 纪淮舟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父皇,儿臣需前往宫城外的青筠别庄。” 长嘉帝愕然:“你出宫做什么?朕何允过你出宫?” 汪禾低声提醒长嘉帝:“陛下,七殿下是丽妃之子。十多年前,七殿下意外坠马伤了腿,太医说需用药泉养着方能缓解疼痛。丽妃听闻城西一处庄子里有温泉水,将药倒入泉水中有奇效,便向您求了恩典,您当年特许七殿下可随时去那庄子治疗腿疾。” “冬春交接,天气反复,想是七殿下腿疾又复发了,近来日日都去庄子里泡药泉。” 丽妃?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浮现在长嘉帝眼前。 长嘉帝脸上露出怀念之色:“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可惜红颜薄命。” 忆起故人,长嘉帝望向纪淮舟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几分:“这段时日你在别庄歇着,无需入宫进学了,先养好身子。” 纪淮舟再次叩谢圣恩。 长嘉帝对他这些儿子们向来没什么感情,也没工夫扮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简单嘱咐纪淮舟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天家父子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钻入霍少闻耳中。霍少闻垂下眸,将眼中情绪掩下。 散值时,天飘起了蒙蒙细雨。 随侍忙道:“侯爷,我去为你取把伞。” “不必。” 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飞散,轻烟似的,霍少闻踏着半湿青石出了宫门。 宫门不远处停着一驾简朴的马车。 霍少闻步履不停,经过马车时,周照吉掀开帘子探出头来:“承蒙侯爷今日搭救,我家殿下特意在雁归楼备了薄宴,请侯爷赏脸。” “保护殿下本就是臣分内之事,但殿下相邀,臣岂有不去之理。”霍少闻目光穿透车帘,携着一身寒意上了马车。 车内,一人正笑盈盈望着他。 车壁间嵌着一颗明月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在纪淮舟眸底,映得他双眸亮晶晶的。 霍少闻微顿,移开视线在一旁坐下。 纪淮舟望见霍少闻落了水雾的鬓发,惊道:“侯爷淋湿了,赶快擦擦,仔细着了风寒。”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锦帕,递给霍少闻。 霍少闻没接。 纪淮舟怔了一瞬,目光下移,望进那双淡漠黑眸,试探道:“我帮侯爷擦?” 霍少闻注视着他,并未回答。 纪淮舟弯起眼睛,挪到霍少闻身边,用锦帕沾去他发间雨雾。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如一片羽毛扫过,自发间飘至霍少闻额头。 霍少闻忽然问他:“怨吗?” 纪淮舟面色如常:“为何要怨?” “你险些丧命,”霍少闻眼睛定在纪淮舟专注的面庞间,沉声开口,“可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禁足罚俸。” 纪淮舟轻笑:“多年来一直如此,要怨怎能怨得过来。” 霍少闻默然不语。 跟在长嘉帝身边多年,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位帝王。 长嘉帝此生钟爱,一是权力,二是女色。 后妃历来大多是母凭子贵,他的后宫反倒是子凭母贵。在长嘉帝眼里,自己这些儿子都是来跟他抢皇位的,因而他迟迟不愿立太子。 帝王的纵容下,宫闱倾轧愈发激烈,夭折、病死、意外身故的皇子不计其数。 众人皆知,只要不闹到明面上,皇帝是不会降罪的。正如纪淮舟,当年中毒坠马之事疑点重重,可皇帝只处死了几个涉事的宫女太监,没有追查下去。 霍少闻凝视着面前人的眼睛,那双浅色瞳仁正专注地盯着他,清澈眸底被他的倒影占据。 他猛地攥住纪淮舟手腕往前一拉,原本就离得极近的两人刹那间只余一指之隔。 纪淮舟鸦睫蓦地一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太近了。 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狭小的马车里,霍少闻的气息将纪淮舟层层包裹。手腕被带着薄茧的指腹抵着,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昨夜,他的心猛跳起来。 视线中,那人的薄唇一张一合。 纪淮舟后知后觉分辨出,他是在说:“七殿下怎知那两种香味会引狼发狂?” 纪淮舟理智瞬时回笼。 他狭长的眸子里写满不可置信:“侯爷认为那狼袭击我,是我故意为之?” 霍少闻眉梢轻抬:“难道不是吗?” 说话间,温热气息漫上纪淮舟唇畔,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就好似正在做那亲密之事一般…… 纪淮舟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撑在座上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迎上霍少闻毫无温度的眼睛,他稳住声音:“即使我遇险,父皇也不会责罚许贵妃母子,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霍少闻沉着眸,显然并不认可他的说辞,纪淮舟苦笑:“侯爷还是不信?” 霍少闻手掌收紧,喉头微动。 如何能信他? 前世临死前,他才知赵横是纪淮舟的人。 本以为纪淮舟是久居高位,为权势所蚀,才变成最后那般冷血薄情。 可赵横跟在他身边已经四年了。 也就是说,纪淮舟十四岁时就在谋划拉他入局。 真是可笑,原来他以为的情谊自始至终都是假的。 他怜惜纪淮舟小小年纪就没有母亲,落了残疾,还整日受人欺辱,一直格外关照他。上辈子目睹纪淮舟经历灰狼之劫,又遭人诬陷下狱后,他便决定要护着纪淮舟登上皇位。 他要让纪淮舟成为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教他不再被人欺凌。 如今重活一次,许多事才看明白。 原来安国公府覆灭、贵妃母子倒台的种子,早在这时就已经埋下。 起因就是这只灰狼。 那么,灰狼袭击纪淮舟之事就显得耐人寻味了。纪淮舟是真对苓和香感兴趣吗? 旁人不知,可他知道—— 纪淮舟极擅调香,纪淮舟也只用自己调制的香。 答案昭然若揭。 霍少闻冰冷的眸子渗出笑意,目光在纪淮舟脸上盘旋。纪淮舟垂着眸,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不被信任的失落。 若非知晓眼前人的真面目,霍少闻定会被他这模样欺骗。 相识近二十年,死时他方知自己看走了眼。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可欺的小白兔,而是一只蛰伏已久的毒蛇,伺机而动,将你一击毙命。 霍少闻心头骤然涌上一股蚀骨恨意。 视线下移,滑向纪淮舟细嫩白皙的脖颈,他眸光一暗,毫无预兆地俯首狠狠咬了下去。 纪淮舟猛地一颤,喉间溢出细碎微弱的声音:“侯爷……” 陡然间,霍少闻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感。 帝王向来高坐明堂,端方持重,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这样的一面。 霍少闻双眸深邃,仿佛笼罩着一层难以被穿透的暗影,利齿反复啃|咬嫩滑的肌肤,血腥味在唇间弥漫。 他握着纪淮舟的腰,力气大得仿佛要将那纤瘦腰肢折断。怀中瘦弱单薄的身躯抖得似风中落叶,像是疼得受不了,急促的呼吸中掺杂着抑制不住的颤意。 “疼……侯爷……”纪淮舟终于痛呼出声。 霍少闻粗糙的舌苔凶狠卷过血珠,嗜血快意令他内心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与满足感,他这才放开被他蹂|躏许久的人。 坐在他怀里的纪淮舟身子微颤,神色恍惚。 霍少闻勾起唇,目光扫过怀中人脖颈,忽地一顿。 撕咬纪淮舟时,他扯开了对方衣襟。此刻,纪淮舟纤长脖颈悉数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喉间横亘的暗褐色伤口分外显眼。 霍少闻抚上那道伤痕,指下喉结滚了一下。 “昨夜我并未用力,怎会伤成这样?”霍少闻脸色微沉,“为何不上药?” 纪淮舟拢住衣衫,自他怀中出来,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忘了。” 他这番动作落在霍少闻眼里,霍少闻嗤笑一声:“怕了?既如此,殿下还是放弃与本侯合作的念头罢。” “不!”纪淮舟捏住衣领的手一松,紧张与慌乱自乌眸泄出,明月珠的清冷辉光笼在身侧,脸色愈发苍白。他重新坐回霍少闻身边,语气急切,“方才太过突然,我一时惊惶,侯爷莫要怪罪。” 他仰首望向霍少闻,白皙脆弱的脖颈一览无余。 “侯爷,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霍少闻唇角顿僵,好心情霎时荡然无存。 漆黑如墨的眸里聚起风雪,他定定盯着纪淮舟布满痕迹的脖颈瞧了半晌,忽而掀起唇,连说了三个“好”字。 恰巧马车停了,周照吉的声音传进来:“雁归楼到了。” “殿下日后可别后悔。” 霍少闻撂下这句话,率先下了马车。 “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车内,纪淮舟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新旧伤口叠着痛意,他靠在车壁上,仰起头长舒了一口气。 冷静下来,纪淮舟思考着一个问题。 霍少闻在为谁而愤怒? 是他?还是…… 纪淮舟低声自语:“霍少闻,你在透过我看谁?” 雨丝渐密,初春的风雨像是冰刃,一下下割在骨间,将身上的暖意片片剥离。纪淮舟走出马车,裹紧衣衫,周照吉扶着他步入雁归楼。 穿过吵嚷的大堂,踏上木阶,周照吉担忧的眼神在纪淮舟身上转了好几圈。 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潜入周照吉鼻端。 ……殿下又受伤了? 周照吉心中一沉,在马车上他似乎隐约听到殿下在喊疼,不知定远侯究竟做了什么。周照吉瞥了一眼前方的高大背影,脸色黑如锅底,对霍少闻的厌恶更深了。 进了雅间,纪淮舟看向周照吉,温声道:“照吉,你出去吧。” “殿下……”周照吉目光中生出几分恳求,纪淮舟板起脸,周照吉只好不情愿离开。 霍少闻淡声道:“他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十多年互相扶持,他与我早已是家人。”纪淮舟再次将自己的弱点奉给霍少闻。 霍少闻陡然沉下了脸,“那我与你的十余年又算什么”梗在喉头,让他迟迟开不了口。沉默许久,他磨了磨后槽牙,心头怨怼化作一句:“没想到殿下竟如此重情重义。” 纪淮舟微怔。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阴阳怪气? 正想着,店小二端着吃食走进来,不多时,酸枝木做的桌子上被摆得满满当当。 霍少闻扫了一眼,见有香圆煎、水龙棋子、盏蒸、河西肺、盘兔、枣姜汤…… 他抬眸:“殿下对本侯的喜好真是了如指掌。” 霍少闻自幼在云州长大,云州虽是边关荒凉之地,远不如京城繁华,但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可以恣意驰骋在天地间,日子简单而纯粹。 于他而言,云州才是故土。 而这一桌子吃食不少都是云州那边的。 纪淮舟起身为霍少闻布菜,笑道:“既打算与侯爷联手,自应合乎侯爷心意。” 动作间,他的衣袖轻轻滑落,露出一截手腕,乌青指痕印在雪肉间,被人凌|虐过似的。 这是方才被霍少闻弄出的痕迹。 霍少闻眼珠静静定在纪淮舟腕上,片刻后沉声道:“若想与我合作,日后便不许再以自身为饵。” 纪淮舟心念电转:“侯爷是在担心我?” 霍少闻下意识拧起眉头,欲开口反驳,却对上一双清亮的含笑眼眸,一口气瞬时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冷眼看着纪淮舟,神色异常冷淡:“我不希望我的人身上留有他人的痕迹。” 我的人。 纪淮舟在心中重复着这三个字,唇角笑容渐渐扩大。他斟了一杯酒放在霍少闻面前,白瓷酒杯与木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侯爷放心,日后我定会保护好自己,绝不让侯爷之外的人伤到我。” 霍少闻冷哼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纪淮舟目光在霍少闻滑动的喉头停了一瞬,垂下眼眸,给自己倒上酒。 屋内静了下来。 一人举箸,一人饮酒,寂静中竟有一种安闲感。 宴罢,已是暮色昏昏,冰冷雨滴急促敲击着窗棂。 纪淮舟再次拱手向霍少闻道谢:“今日多谢侯爷相助。” 霍少闻颔首,转身离去。 纪淮舟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兀自笑了一声,眸中生出别样光彩。 戌初二刻,纪淮舟回到青筠别庄。 况明闻讯赶来,将怀中书册交给纪淮舟:“殿下,这是您要的东西。” 纪淮舟随手翻看了几页,面不改色道:“你做得很好,回去歇着吧。” 况明依言退下。 周照吉瞥了一眼,不经意扫到书册内容,霎时间,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五脏六腑仿佛都冒着寒气,浑身直哆嗦。 纪淮舟回头,看见周照吉流泪的双目。 他长叹一口气:“这点小事哭什么。” 周照吉泣不成声:“定远侯竟要你做这种事……殿下,我们找别人好不好?” 纪淮舟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只道:“我乏了。” 周照吉抹了抹眼泪,吩咐人备好热水,伺候纪淮舟沐浴。 褪下纪淮舟衣袍,周照吉瞳孔一缩。 只见纪淮舟腕间、腰上一片淤痕,脖颈更是触目惊心,一圈青色牙印嵌入肌肤,深至血肉,牙印边缘红肿不堪,一看便知他承受了怎样的痛楚。 周照吉恨极。 他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殿下,求求你再想想别的办法,一定会有解决之法的,你不能……雌伏于这种人之下。” 纪淮舟沉下身子,缓缓道:“欲成事须有兵在手,霍少闻若与旁人联手,定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如今至少他对我有兴趣,我们胜算比其他人大得多。” “可……” 纪淮舟打断周照吉:“想得到那个位子,总要付出点什么。” 周照吉眼眶通红,他了解殿下,殿下决定之事他是阻止不了的。他只能默然按压纪淮舟百汇穴,消解殿下疲惫。 两刻钟后,纪淮舟一身疲乏被洗去,躺在锦被中,拒绝了周照吉为他上药的请求,吩咐周照吉去歇息。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内没有一丝寒意。 只剩纪淮舟一个人,他无需刻意伪装,笑着拿起况明给的书册,翻开,第一页写着一句诗—— 神龙夭矫翻云雨,疾掠渊海探赤珠。 旁边是一幅画。 梅影横斜,月色如霜。一少年背靠槛窗,被男人掐着腰抱在怀里。少年垂首埋在男人颈窝,看不清神情,但从姿势可窥得他极依赖面前的男人。 纪淮舟目光停留许久。 渐渐地,画中两人似乎有了面容。 男人俊朗非凡,目光锋利,他捏住漂亮少年脖颈轻吻,吻得缠|绵缱绻。忽地,他狠狠咬住少年脖颈。 少年仰起头,似痛苦,似欢|愉。 纪淮舟猛地合上春|宫图,眸光渐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许是睡前看了春|宫图的缘故,这一晚,纪淮舟梦境中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醒来后,纪淮舟盯着乱七八糟的床榻,揉了揉眉心。 怎么又做了这种梦…… 卯正,周照吉如往常一般打算伺候纪淮舟起身,推开门,却见纪淮舟正坐在床上发呆。 周照吉心生疑惑,走到床前,褥间痕迹瞬时跳入眼帘,他猛然瞪大眼,警觉顿生。 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他虽是阉人,但知道正常男人都会这样。 可昨夜殿下看了龙阳图。 莫非……殿下开始好男色了? 都怪霍少闻! 周照吉恨恨地想。 纪淮舟摇摇头,将脑海中那些画面挥去,掀起眼帘,周照吉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入眼底。两人相伴多年,纪淮舟一眼看出周照吉在想什么,顿觉头疼。 他也不好解释,只吩咐周照吉去将况氏兄弟唤来。 几人来到屋内,纪淮舟已穿好衣衫,正负手立在窗前。他凝视着院中古槐,沉声道:“将所有人都查一遍。” 况明立即反应过来:“殿下怀疑身边有定远侯的人?” 纪淮舟回身:“霍少闻近日对我总有莫名的敌意,想是他知道了什么,尽快查清楚。” 况氏兄弟领命退下。 纪淮舟又找来了赵横。 今日风停雨住,日光和暖。纪淮舟走到楠木长案后坐下,阳光透过小轩窗落在他的面庞,拓下朵朵海棠花纹。 春日暗香浮动,室内一片幽静。 纪淮舟指尖轻敲桌面,打破静谧氛围,清润的嗓音响起:“事办得怎么样?” 赵横垂首盯着自己脚尖,回道:“都按殿下的吩咐做了……” 他想起昨夜殿下吩咐之事,仍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一样。 “霍少闻是何反应?” “没什么变化,就说了一句‘知道了’。” 纪淮舟垂眸,思索片刻后又问:“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他最近可还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举动?不急着回答,仔细想想,任何细节都别放过。” 赵横凝起心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拍脑袋:“定远侯往他母亲院里又拨了一批人,让他们保护好老夫人,不知这个算不算?” 纪淮舟:“算,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立即告知于我。” “是。” 事情都吩咐下去,纪淮舟这才去用早膳。 膳后,纪淮舟在厢房调制新香,这一呆便是一整日。试了多次,那香味总与记忆中的差了点,始终未调出想要的香,纪淮舟心中烦闷。 他放下香匙:“看来明日得去送风阁一趟。” 纪淮舟踏出厢房,天色已晚,院中笼了一层灰蓝暗色。 他举着烛台正欲回房,隐隐约约间,却看见走廊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不像是周照吉,纪淮舟犹疑着唤了一声:“况明?” 对方闻言朝他走了过来,缓步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况明! 纪淮舟心中一惊。 这脚步声听起来怎么像……霍少闻?! 转瞬间,那人走到近处,熟悉的面容渐渐出现在纪淮舟视线中,浑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纪淮舟问:“侯爷怎么来了?” 霍少闻脸色愈沉。 “七皇子昨夜回府后,便一直在看龙阳春|宫图。” 一整日,赵横这句话都在霍少闻脑子里回响。 散值后,他本应回侯府,可下意识就拐到了此处。分明知晓纪淮舟让赵横说这些是在试探他,他还是踏入了对方陷阱。 霍少闻面带不虞,说出口的话也夹枪带棒的:“殿下这是不想让我来?” “侯爷这可就冤枉我了,”纪淮舟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少闻,言笑晏晏,“侯爷来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愿你来?只是未曾提前做准备,怕怠慢了侯爷。” 霍少闻注视着眼前人的笑颜,一抹冷笑从眼底划过,他甩袖越过纪淮舟,径直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纪淮舟转身,跟在他身后缓步向前。 几句话的功夫暮色更深,纪淮舟刚跨过卧房门槛,旁边忽袭来一阵疾风。 灯灭了。 蓦然间,纪淮舟眼前一片漆黑。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纪淮舟向来不喜欢黑夜。浓重的黑在视线中展开,无边无际,一丝光亮也没有,他仿佛跌入了无尽深渊里,被暗色淹没。 “吱呀——”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每当处于黑暗中,纪淮舟的感官对外界感知就会更为敏锐。 身旁男人清浅的呼吸声打破寂静落在耳边,纪淮舟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般,分外柔软。对方略高的体温隔着空气蔓延至身侧,驱散了初春寒意。 纪淮舟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道:“我去点灯。” 旁边伸出一只大掌拦住了他。 “殿下今日在做什么?” 纪淮舟也没瞒着霍少闻:“今日在制香。” “殿下倒是好兴致。”传入纪淮舟耳中的言语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三皇子今日找了我,让我与他联手。” 纪淮舟猛地抬起头,满脸紧张:“侯爷答应他了吗?” 霍少闻不紧不慢开口:“待本侯考虑几日。” 纪淮舟在黑暗中摸索着拽住霍少闻衣袖,轻轻摇了摇,小心翼翼道:“侯爷可以拒绝他吗?” 霍少闻突然笑了。 紧接着,砸下一句:“凭什么?” “纪淮舟,本侯不是非你不可。” “不行!”纪淮舟着急地抱住身前男人的腰,磕磕绊绊道,“我……我正在学习如何取悦侯爷,侯爷给我一次机会。” 说罢,他踮起脚尖,吻向霍少闻。 吻落在了霍少闻下巴处。 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身前人忽攥住他的手腕,纪淮舟被一股大力拽着踉跄往前。 手上烛台猛然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混乱之中,纪淮舟被黑漆木柜旁的椅子绊了一下,身形一晃,猝不及防地扑向身前人,前额磕在霍少闻坚实宽阔的后背,撞得他头晕眼花。 “嘶……”纪淮舟揉了揉额头,小小地吸了一口冷气。 霍少闻脚步一顿,右手自纪淮舟手腕移到纪淮舟腰间,半揽着将他带上|床。 纪淮舟被困在霍少闻与雕花木床之中,后背抵着坚硬的床栏,身前是男人微沉的吐息声。对方体温比方才更高了,灼热沿着两人紧挨着的大腿腾起而上。 纪淮舟脑子一片嗡鸣,紧紧抓住身下锦被,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几欲颤栗的身体。 轻轻唤道:“侯爷……” 尾音因颤抖而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分外恐惧。 霍少闻目力过人,在昏暗夜间,他看见少年人的面孔愈发苍白。不易察觉的轻颤如涟漪般一圈圈传来,霍少闻发出了愉悦的笑声,胸腔随之而震动。 强烈的震感流入纪淮舟身体,震得他手脚发麻。 纪淮舟注视着空茫茫的暗夜,缓缓闭上眼眸,倾身环住霍少闻的腰,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霍少闻的笑倏地止住。 柔软发丝扫过他的脖颈,霍少闻垂下眼帘,目光凝聚在半跪在床榻间乖乖抱着他的纪淮舟身上,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纪淮舟仰起头,小声道:“我、我喜欢被人抱,我以为侯爷也喜欢的……” 又来了。 霍少闻咬了咬后槽牙,自从知晓纪淮舟真面目后,他就格外讨厌他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霍少闻声音微冷:“在我面前殿下就不必伪装了,拿出你最真实的样子。” 纪淮舟茫然重复了一遍:“最真实的样子。” 片刻后,他哂笑着摇摇头:“多年来,我数度命悬一线,为了活下来,我早已习惯戴着面具在宫中行走。如今这副伪装已与我融为了一体,它又何尝不是我真实的模样呢?” 纪淮舟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 他眼帘低垂,神情看起来孤寂又落寞。 霍少闻胸口发闷。 纪淮舟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他很清楚,丽妃逝后,皇帝再没踏足过玉洛宫。一个被帝王抛之脑后的皇子,哪怕悄无声息死在宫中也不会引人注意。 丽妃死时,纪淮舟只有九岁。 在宫中挣扎着活下来,他养成这种性子也不奇怪。 可是—— 他欺骗了自己整整十年。 霍少闻攥紧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抱着他的人。没了再与纪淮舟纠|缠的心思,起身要走。 孰料,他刚站起身,后背猛地贴上一具温热身体,纪淮舟慌慌张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方才是我没做好,侯爷别生气。” 紧接着,对方的手摸到他腰间玉带,“咔嗒”一声,玉扣被解开。 霍少闻额间青筋直跳。 他抓住纪淮舟双手,回过头,声音染着薄怒:“纪淮舟,你想干什么?!” 纪淮舟似是被他吓到了,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垂下头颅避开他的怒火,声音渐渐转低:“我看书上都是这么做的。” 他这一提,霍少闻想起自己前来青筠别庄的缘由。 怒意更甚。 “你看的什么书?是这本?”霍少闻俯身,从纪淮舟枕下摸出那本春|宫册。 纪淮舟看不见,但他床上只有一册书。 他轻轻点了点头。 霍少闻目光沉沉,翻开书册。在透进屋内的微弱天光之下,一张张图映入他眼底。 霍少闻拧起眉头。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过一些兵卒相互慰藉,对此事并不稀奇。 可这册书中所画…… 太淫|乱了! 霍少闻脸色几经变换,扭头看向纪淮舟,纪淮舟正垂着首,装模作样跟他一起看。 呵。 霍少闻勾起一个嘲弄的笑,问:“殿下最喜欢哪张图?” 纪淮舟两眼一抹黑,但声音十分镇定:“就这张。” 霍少闻低头看去。 画面中,少年四肢被红绸缚住悬在床榻间,身上戴着一串串银色细链,小铃铛缀于其中,正轻轻摇晃。 “……原来殿下喜欢这样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纪淮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图,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侯爷误会了,我是认为这张图画得好,并非……喜欢这样的。” 霍少闻静静看着他装:“哦?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姿势?” 纪淮舟闻言,回想起昨夜的梦境,脸颊微微发烫。 他轻叹:“我认输,侯爷。” “幼时那次中毒,毒坏了我的眼睛,在夜晚我便是个瞎子。现在我什么也看不到,方才那是瞎说的,侯爷莫要捉弄我了。” 霍少闻挑起眉:“何来的捉弄之说?” 纪淮舟反问:“侯爷莫非不知?” 霍少闻声音沉沉:“这等隐秘之事,殿下若不说,我何从知晓?” 纪淮舟默然一瞬,开口道:“是我误会侯爷了,对不住。” 两人各怀心思,默契般静了片刻。 风过屋檐,几声犬吠飘入室中。 纪淮舟向前挪了挪,小声抱怨:“这不公平,侯爷。我的弱点如今被你悉数掌握,你随时能要了我的命,可合作之事你至今也不肯松口。” “与殿下合作的条件,本候说过。” 纪淮舟叹气:“可侯爷也得配合我。” 霍少闻神色不动:“怎么配合?” 纪淮舟靠近霍少闻,顿了顿,道:“侯爷能帮我将灯点燃吗?” 霍少闻:“我就喜欢在黑暗中行那事。” 纪淮舟:“那侯爷就这么坐着,不要动。” 纪淮舟摸上霍少闻肩膀,修长手指顺着脖颈,游至霍少闻唇边,温热柔软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这是一张略薄的唇,唇线清晰,轮廓分明。 都说薄唇之人薄情,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全然相反,纪淮舟知道他最是重情。 纪淮舟轻轻摩挲霍少闻唇瓣,缓缓凑近。 夜色昏昏,揉碎了一室暧昧。 纪淮舟呼吸间皆是霍少闻的气息,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侵略性,霸道地占据了他所有心神。锁在身上的视线灼热滚烫,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准备随时扑向他的猎物。 纪淮舟掩在衣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他迅速向前,拉近两人距离。 就在两片唇即将贴上的一刹那,清脆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周照吉的声音一同传了进来:“殿下,你在屋里吗?” 纪淮舟昏昏然的头脑瞬时清醒,他往后退了些,声音微扬:“我已歇下,你也回屋安歇吧。” “是,殿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下倒是……” 霍少闻讽笑着张口,话头尚未言明,忽被柔软猛地堵上,紧接着一条软滑之物溜了进来,勾了勾他的舌尖。意识到那是什么,霍少闻脑中的弦“嗡”一下断了。 烈烈火焰遽然如雨后野草在霍少闻心府疯长。 他抬掌扣住纪淮舟后脑,稍稍退离,泄愤般咬了几口对方饱满的唇。 在纪淮舟的低呼声中,他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没有丝毫情欲的味道。 与其说吻,倒不如说是掠夺。 他掠夺着对方的温度,掠夺着对方的气息,掠夺着对方的魂灵。 在这场漫长的劫掠之下,敌人终于承受不住缴械投降,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伸手推拒着他。 霍少闻擒住那双手,制住他所有反抗。 纪淮舟声音渐渐减弱。 寂静春夜中,只剩下唇齿相接的暧昧声响,以及偶尔的吞咽声。 幽幽杏花香浮动在霍少闻鼻端,天气尚寒,他却出了一身热汗,一滴汗珠沿着他的鼻梁坠下,怀中人微微一抖。 霍少闻终于大发慈悲放开了他。 霎时,纪淮舟身子一软,无力地攀住霍少闻手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犹如一条濒死的鱼,胸膛随粗重的呼吸声而剧烈起伏。 长时间的失氧让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当眼前空寂的黑突然透进亮光时,他呆愣许久,方转过头望向光源。 一张含笑的俊朗面容映入纪淮舟眼帘。 霍少闻不知何时离开床榻,去点燃了灯盏。 纪淮舟脑子不甚清明,瞧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唇角弧度一点点弯起。 霍少闻一怔。 床上人神色柔软,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亮晶晶的,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 ……仿佛在看自己心上人似的。 霍少闻敛起笑容。 他真是疯了。 怎会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 霍少闻冷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罐,放在纪淮舟手旁,道:“把药涂了。” 纪淮舟的视线从霍少闻转向白瓷罐,呼吸渐渐平复,他张开口,声音沙沙哑哑的:“可否劳烦侯爷帮我涂药?” 纪淮舟扯开衣衫,露出白皙脖颈,在摇曳的昏黄烛火中,宛如一块上好的暖玉,润泽细腻。 可惜白玉微瑕,布满伤痕。 纪淮舟支肘半撑起身子,仰头看他,眼眸明亮。 微翘的眼尾织起细密丝线,勾勾缠缠钻进霍少闻心窝,缚住他的心弦。 霍少闻目光微动。 这一幕,令他回想起前世的一件事。 郢王叛乱,他领命去平叛。一来一回,再踏入京中已是半年后了。 他挂念纪淮舟,提前离开大军回到皇宫,不巧正赶上纪淮舟沐浴。他本打算在外候着,周照吉却领他去了御池。 隔着一道青玉山水屏风,他向纪淮舟禀报:“郢王之乱已平,臣幸不辱命。” 帝王带着笑的声音传出来:“进来说。” 都是男人,霍少闻不觉有何不妥,他转过屏风,步向坐在御池中的年轻帝王。 乌黑墨发浮在水上,皇帝面容白净,侧身看他,眉眼间满是笑意。 御池旁的小几上摆着几盘果子和一壶酒。 帝王斟了两杯酒,笑吟吟道:“多亏有侯爷,这场叛乱才平息得如此快,朕替天下百姓谢过侯爷,先饮为敬。”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得有些急,一缕酒液自唇边淌下,经过纤长脖颈,顺着覆了一层薄肌的胸膛滑入池中。 霍少闻目光随那缕清液滚了一遭,皱起眉头,皇帝身子未免太过纤瘦,得找御医为他好好调理才是。 “侯爷?” 帝王的声音被池子泡得温软。 霍少闻视线移向上方,便看见年轻的皇帝正仰头望着他,眼尾上翘,眼眸生辉。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表情。 可给霍少闻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小皇帝仿佛一只惹人怜爱的幼兽,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眼前这个人,却似那话本子里专诱人沉沦、吸人精气的魅物。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在他的视野中交替出现,渐渐重合。 霍少闻迈步上前,伸手捏住纪淮舟下颌,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审视着每一寸面皮。 目光走到纪淮舟唇上时,停下了。 纪淮舟唇瓣微肿,被咬伤的唇珠色泽深邃,覆着淡淡血迹,在绮诡中酝酿着一股危险的诱惑气息。 是了,必是因为这个。 霍少闻在心中定下结论,松开了手。 纪淮舟保持方才的姿势,仰头望着他:“侯爷,我头回与人亲吻……不甚熟悉,日后定当勤加修习。” 霍少闻眼神一变:“殿下要找谁练?” “我……”纪淮舟拿眼觑着霍少闻,犹豫道,“找侯爷练?” 霍少闻未置可否,萦绕在周身的冰冷渐渐散去。 他坐下来,打开白瓷罐,剜出一块乳白药膏涂在纪淮舟侧颈牙印处。一日过去,伤痕色泽更深,张牙舞爪地盘踞在白皙颈间,看着分外刺目。 霍少闻将药膏推开,目光从纪淮舟脖颈两处伤痕飘向被咬伤的唇。 纪淮舟身上都是他留下的伤,看起来惨兮兮的。 可霍少闻心里并不痛快。 虽说纪淮舟在他面前伪装了一辈子,但他对纪淮舟多少也有几分了解。纪淮舟心性坚韧,向来能忍,皮外伤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要复仇,最佳选择自然是碾碎纪淮舟的野心,阻止他登上帝位。 但…… 纪淮舟是明君。 东昌布局多年,野心勃勃企图吞并大乾,大乾此时却千疮百孔,内忧不断。上一世,是纪淮舟扶大厦于将倾,拯救了大乾。 倘若别的皇子即位,没有力挽狂澜,必会使山河动荡,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霍少闻垂下眼帘,手指移到纪淮舟颈间伤口,缓慢按揉,让药膏彻底化开。 “方才……我差点以为我会成为头一个被亲死的皇子。”纪淮舟目光徘徊在霍少闻面庞间,微哑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往后亲吻时,侯爷可以不要堵那么死吗?我都喘不过气了。” 霍少闻:“……” 纪淮舟满脸认真,一本正经道:“侯爷日后也需多来我府上,如此我才能早日习得这房中诀窍,侍奉好侯爷。” 霍少闻:“………………” 霍少闻站起身,冷着脸开口:“明日你多去昭明坊瞧瞧,找一位叫李次的举子,想办法拉拢他。” 纪淮舟眼睛一亮,飞快在霍少闻侧脸印下一吻:“多谢侯爷。” 话音尚未落地,他便匆匆跳下床榻,打开一旁的紫檀木柜子,从中取出一个杏色莲纹香囊递给霍少闻。 “侯爷近日助我良多,我将这只香囊赠予侯爷聊表心意。” 霍少闻接过香囊,深深看了纪淮舟一眼,未置一言,踏着夜色离去。 今夜无月,天极黑。 一道暗影如飞燕般悄然落于屋顶,藏在死角处避开赵横视线,轻手轻脚掀开瓦片,朝屋内望去。 他看见纪淮舟正坐在床榻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纪淮舟缓缓抬首。 苍白面容中,他方才的怯弱、乖巧、欢喜统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与狠戾。 纪淮舟抬手狠狠擦了擦嘴巴,本就被咬破的唇受到撕扯,渗出血水。他眼含怒色猛灌几口凉茶,吐入一旁的青瓷盆盂,反复数次,似乎是想把口中另一人的气息冲洗干净。 “霍、少、闻!”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脸色有些扭曲。 “原来被迫与我亲近,你是屈辱的。”屋顶那道黑影无声开口。 ——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霍少闻。 霍少闻心头连日来的阴雨散去,眼中染上笑意。 这两日,纪淮舟对取悦他之事尤为主动,明里暗里引诱他,他还以为纪淮舟是真的不在意。 原来纪淮舟只是在伪装。 霍少闻颇为愉悦,纵身跃入茫茫夜色中。 屋内,烛泪成堆。 纪淮舟静立半晌,走至摆着赤凤银镜的桌前,面带不虞之色,坐到椅上擦去唇间血迹。 过了一会儿,纪淮舟微微侧首,无意似地瞟了一眼自己斜后方的屋顶。 那处已空无一人。 他眼底浮出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纪淮舟目光转向铜镜,凝视着镜中面容,眉眼沉了下来。 他没办法自欺欺人了,霍少闻与他相处时,那下意识的关心,言行间无意中透露出的熟稔,还有那看他的眼神—— 那双漆黑眼睛凝视着他时,总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霍少闻将全部爱恨都给了那人。 而他……只是那个人的替身。 霍少闻是不舍得伤害那人,才将一腔恨意发泄到他身上吗? 纪淮舟唇畔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一阵冷风从眸底掠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天街两侧店铺一大早就开了张,日头渐渐升高,整个京城苏醒过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辆马车自宽阔的街面缓缓驶过。那马车极为豪华,乌木车厢中镶着清透的翠玉珠,片片神鸟金饰缀在车栏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车上的绿葱纱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隐约可见里头坐着的人一身贵气。 “昨日许多朝臣参许贵妃母子,父皇不得不罢免她统摄六宫之权。如今是母妃暂管后宫,三哥,这下老大是争不过我们了。”身着水蓝锦袍的少年一脸稚气,眉开眼笑。 纪灏文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母胞弟,摇头:“十弟,不可掉以轻心。” 他正要收回目光时,忽然瞳孔一缩,扬声道:“停下。”马车甫一停住,他立即起身钻出马车。 在他身后的十皇子一脸茫然:“三哥,你干什么去?” 纪灏文没理会他,下车后径直前往天街右侧的香铺,奔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后,拍向对方肩膀:“七弟。”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重重拍着胸口,转过身来。 纪灏文拧起眉头。 面前人相貌极为普通,平平无奇,一看就忘,扔在人群里都很难找出来,跟那张冶丽的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那人开口:“公子认错人了?” 嗓音粗糙沙哑,就像是沙粒在青石路面上被碾过而发出的声音。 纪灏文拱手道歉:“对不住,阁下背影与我弟弟极为相似,这才将你误认作了他。”他抬眼望向对方手中拿着的香盒,“多有打扰,阁下今日的买香钱我付了。” 那人连忙阻止:“无妨,小事而已,兄台不必在意。” 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纪灏文身后的内侍就已上前替他付了钱。 他只好向纪灏文道谢。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纪灏文离开了香铺。 临走之前,纪灏文回望了一眼。只见那人踏过门槛,迈着轻快的步伐汇入人流中,行走如风,全无残疾的模样。 纪灏文上了马车,吩咐道:“走吧。” “三哥,你干什么去了?”纪洛凡再次发问。 纪灏文摇摇头:“没什么,认错人了。” 人头攒动的长街上,被认错的那人唇角微扬。 花别人的钱买香确是畅快。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那位三皇兄。 ——没错,纪灏文并未认错人,他在香铺看到的就是易容后的纪淮舟。 为了避免意外,纪淮舟向来都是乔装出行。 他心情颇好地穿过天街,拐向右侧的昌明巷,经过两条街巷,来到一条长街。与方才不同的是,这条街的店铺外的旗幡上,皆绣着书局、纸斋、画坊等字样。 而街道两旁全是此次来京赴考的读书人。 “原来兄台便是‘江陵四才子’之首徐惊风,此次魁首必是徐兄囊中之物啊!” “赵兄谬赞,京中卧虎藏龙,不才只是比旁人多了个名头罢了,算不得什么。” “徐兄过谦了,话不可如此……” 纪淮舟脚踩青石路缓步向前,听着翰墨街两旁书生们的高谈阔论,可惜钻入耳中的不是奉承谦让之语,就是各种夸夸其谈。 没见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 纪淮舟摇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哂笑,也不知霍少闻让他找的李次是何方神圣。 忽然,一阵吵嚷声闯入耳中,打断了纪淮舟思绪。 “滚!没钱就别来我们店蹭吃蹭喝。” “有眼无珠的东西!告诉你,我有宰辅之才,日后必是朝中重臣,你一定会后悔的。” “切,就你这样的还宰辅之才,贡士你都难中。” 旁边几个书生见怪不怪:“李次又被赶出来了。” “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肯去卖,成日里说以后要当大官,不能随便让墨宝流出。盘缠没了,就腆着脸去人家酒楼吃白食,这昭明坊的酒楼哪一家没被他蹭过吃喝?” “日后许是同僚,若不是李次自恃有才,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否则别人也会帮衬帮衬他。他啊,就是活该!” 纪淮舟听见几人的议论,颇为讶异,这就是李次? 倒是个奇人。 纪淮舟起了兴趣。 他穿过人群,走到酒楼前,一个白衫书生正骂骂咧咧拍着衣间灰尘。 纪淮舟上前开门见山道:“在下观兄台气度非凡,不知可否赏脸,让在下设宴款待一番?” 李次抬起头,容貌映入纪淮舟眼帘。 一张长脸,三白眼,眼神锐利,颧骨外扩,面颊两侧被投下一块凹陷的阴影。 看着就不是个善茬。 李次上下打量着纪淮舟,露齿一笑,扭头指了指身后“天香楼”的牌匾,不客气道:“我要在这家吃。” 纪淮舟自无不可,抬手道:“请。” 李次大摇大摆走入天香楼,那店小二见他进门,怒目大骂:“你竟还敢来?”说着就要上前赶他出去。 李次竖起眉:“有人在天香楼设宴宴请我,你们天香楼就是这样迎客的?” “谁宴请你了?”店小二叉着腰瞪他。 纪淮舟走上前:“我宴请他。” 店小二将纪淮舟从头看到脚,瞬时变了脸色,弯腰躬身赔笑道:“二位楼上请。” 李次昂起头,鼻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纪淮舟将李次的言行看在眼里,暗中评判。 眼高于顶,睚眦必报,有野心,身上带着一股狠劲。 纪淮舟似乎明白霍少闻为何要他找这个人了。 身为帝王,手下除了纯臣诤臣之外,还需要那么一两个“佞臣”。 用好了,这个人会是一柄利刃。 两人坐在清幽的雅间,纪淮舟隔着一张桌子看他,开口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李次,字谯山。” 纪淮舟:“我姓程,家中排行第七。再过三日便是会试的第一场,谯山兄可有把握?” 李次:“那是自然。” 纪淮舟话头一转:“谯山兄为何要参加科考?” 李次咧开嘴,三白眼中射出精光:“出人头地,做人上人。” 纪淮舟笑了:“若是旁人,定要说‘为国为民’,谯山兄倒是坦荡。” 李次摆手:“遵从本心而已,我又不是什么高洁之士。” 纪淮舟:“谯山兄既有远志,想必对京中局势也有所了解,如今情形虽晦暗不明,却也是一个好时机。” 李次接过他的话:“选对人,便是一步登天。选错人,则是身首异处。” 纪淮舟目光幽深:“不知谯山兄会如何选择?” - 皇宫。 霍少闻站在宫楼之上,眺望城东,乌压压的全是人。那处矗立着一座文昌阁,会试在即,学子们纷纷前去拜文昌帝君,祈愿蟾宫折桂。 霍少闻立即转身下楼,吩咐随侍郑言:“文昌阁附近人太多,恐生意外。走,带一队玄甲卫去昭明坊。” 郑言不解地挠挠头,每次科考之时,文昌阁的学子都很多,以前也没见侯爷去过啊。 霍少闻先一步去了昭明坊。 春日暖阳洒在霍少闻身上,他心中却一片冷意,双腿紧夹住马腹,纵马疾驰。 方才,他看见文昌阁攒动的人群,突然忆起一件事。 有位学子应试多年却屡屡名落孙山,长期愤懑不得志,变得乖戾失常,竟在长嘉三十三年会试前,持刀从昭明坊的翰墨街杀到文昌阁。 当时有三十余人死亡,一百四十余人受伤。“江陵四才子”之一的徐惊风,就不幸死在这场浩劫中。 而那一日,正是今天。 霍少闻攥住缰绳的手直冒冷汗。 快点。 再快点! 他担心的除了百姓们,还有纪淮舟。 前世纪淮舟并未去昭明坊,不会遭此劫难。可如今纪淮舟听了他的话,正在昭明坊内寻找李次。 若他今日被那个疯子伤到,或者…… “驾!”霍少闻一挥马鞭,骏马长嘶一声,蹄声如急雨般飘然远去。 - “啊!!!” “不好了,杀人了!” 纪淮舟正与李次探讨朝中局势,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他探身望向窗外街道。 一片血红跳入眼中。 在慌乱四散的人群中,纪淮舟看见一个正挥刀乱砍的人。 那人身穿青色长衫,书生模样,面色怨毒凶狠,狞笑着大喊:“杀!我要把你们都杀光!你们都死了,这次魁首就是我的了,哈哈!” 纪淮舟悚然一惊,回首在屋内搜寻一圈,没有可用之物,他立即跑出房间。 “快快,把门关上!” 源源不断的人冲入天香楼,掌柜的满头大汗,急忙指使伙计将大门关上。 许多人被挡在了外头。 缓缓关闭的大门间,纪淮舟望见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随着阵阵猛烈的拍门声,纪淮舟奔至掌柜的面前,直接交代他:“两件事,第一,把门打开,第二,找把弓箭。” 掌柜的想拒绝,可不知怎的竟张不了口。 这个容貌平平的男人身上似有种强大的威压,冰冷的视线压得他抬不起头,他艰难道:“这位公子,我们这是酒楼,哪有弓箭呀!” 纪淮舟沉着脸环视四周,视线扫过一个小男孩时,他眼眸微亮。 纪淮舟快步走到小孩面前,拿过他手中的玩具小弓,温声道:“借我一用。”小孩瞪大眼睛,没反应过来,小弓就被纪淮舟带走了。 紧接着,纪淮舟又去后厨拿了一把刀和木枝,匆匆上楼。 “程七兄,你这是……”李次瞠目结舌望着返回房间的纪淮舟,视线转向他怀里的玩具小弓,十分不解。 “救人。”纪淮舟迅速削着手中木枝。 “程兄还是等待官兵前来吧,这儿戏般的弓箭怎能救得了人?你就算削出箭矢,没有羽翼它也很难射中对方,还可能会伤到旁人。” 纪淮舟没理会他,手下动作不停。 须臾之间,木枝化为一支短箭。 纪淮舟奔至窗前。这么一会儿功夫,街上又多了几个被砍伤的人。 不远处,那凶徒此刻正举刀追杀一个白衣书生,书生伤了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忽然,白衣书生踉跄摔倒,一滴血水沿着刀尖坠入白色衣衫,洇出刺目血印。 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中,白衣书生认命般闭上双眼。 纪淮舟目光锁定行凶之人。 抬弓,搭箭。 长刀劈下。 短箭破空。 接下来的情形,徐惊风此生难忘。 饮血长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的魂魄仿佛从肉身中抽离而出。 “砰”的一声,人头坠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咕噜噜滚远。 突然,一道细微而凌厉的呼啸声穿破长空,刺入耳膜。 徐惊风下意识睁开眼睛。 只见那厉鬼般缠着他的男人双目圆睁,浑身颤抖,一支粗糙木箭没入他的太阳穴,血水汩汩而出。他身子猛地一晃,与手中长刀一同倒地。 长刀撞击青石板的刺耳声响,唤回了徐惊风的神智。 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头颅好好的连在上面。 他没死。 短暂的寂静后,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猛地爆发,响彻苍穹,躲在附近的学子纷纷上前扶起受伤之人。 徐惊风被两个书生架起来,他望了一眼躺在地面上抽搐的男人,转头看向木箭射来的方向。 他对上了一双沉静双眸。 徐惊风抱拳郑重向那人行了一礼。 对方微微颔首。 徐惊风想答谢对方,奈何被砍伤的左腿疼痛难当,只能先去医馆疗伤。就在他正欲离开之际,忽见立在楼上窗旁的那人双眸一亮。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骑着枣红骏马的男人。 男人一袭玄色武服,气质卓然,双眸正死死攫住窗边人,眼里写着后怕与欣慰。 两人对望。 窗边人下巴微扬,笑容灿烂,露出几分少年意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不久,玄甲卫赶到。 霍少闻命他们将受伤之人送往医馆,回望天香楼一眼,策马回宫向皇帝禀报。 凶徒被玄甲卫带走,地上残留着大片大片血污,书生们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个个哆哆嗦嗦回了下榻的客栈。 半个时辰前还喧闹无比的街巷,只剩下零星几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纪淮舟关上窗户,坐回桌前。 “啪啪!”李次拊掌感叹,“程兄真乃神射手,这种弓箭竟还能射得如此准,这世间恐怕没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纪淮舟微微一笑。 李次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我敬程兄一杯。” 一杯酒下肚,李次眯着眼夹起一片牛肉嚼了,慢悠悠开口:“这不是程兄的真实样貌吧?” 纪淮舟神色自若:“何以见得?” 李次:“你这通身气度,不该是这样一张脸。” 纪淮舟:“乡野村间生有仙姝之容,皇室贵族亦有夜叉之貌,身份气度与样貌并无关联,谯山兄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李次身子向前微倾,语气霎时变得幽深莫测:“方才程兄问我想选谁,大皇子素有贤名,是广受赞誉的仁德之人,但我不认为他能夺位。我嘛,原本看好三皇子,如今却改了主意……” 他拖长语调,目光停在纪淮舟身上,绕着纪淮舟转了一圈:“我想选你。” - 纪淮舟本计划着今日去送风阁一趟,请教调香之事。不料,却遇见如此多意外,离开天香楼后他便直接回了别庄。 一回府,就见周照吉匆匆忙忙迎了出来,满脸慌张。 “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纪淮舟询问:“三皇子来过?” 周照吉瞪大眼:“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纪淮舟越过周照吉,踏入回廊,边走边道:“今日我在街上撞见过他,他这个人心思深沉,必然会来别庄确认一遍。” 周照吉笑道:“殿下放心,我们做得天衣无缝,三皇子没怀疑。” 两人拐过院门,经过高大的槐树步入主院,纪淮舟回了屋。 屋内坐着一个人,那人与纪淮舟身量相当,装束相同,气质相似,脸也一模一样,站在一处恐怕连老皇帝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儿子。 见到纪淮舟,他匆忙起身行礼。 纪淮舟扶起那人臂膀,笑吟吟道:“子越,今日辛苦你了。” 应子越瞟了纪淮舟一眼,目光落在纪淮舟扶住自己的双手上,快速垂下眼眸,神情有些不太自在。 “不辛苦。殿下,我替您将脸上易容去除吧。” 纪淮舟颔首。 他在圈椅中坐下,在应子越一点点的擦拭中,逐渐恢复了原本样貌。 应子越一边为纪淮舟除着脸上东西,一边对纪淮舟讲述今日情形。他详尽地复述了自己与纪灏文的交谈内容,包括纪灏文的眼神动作,也分毫不差地在纪淮舟面前还原。 纪淮舟听罢,心中有了计较。 纪灏文性子多疑,对心怀疑虑之事总会三番五次探查。据他判断,纪灏文此时已信了八|九成。下次在宫中遇见纪灏文时,纪灏文必会再做最后一次试探,方能确信自己今日是真的认错了人。 纪淮舟思索片刻,对应子越道:“你也将易容除了吧。” 应子越点头应是,转身离开。 “你……”纪淮舟本是让应子越在这儿直接除去易容,结果他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纪淮舟不由失笑。 阳光斜斜闯过窗户,照亮了半块墙壁。 纪淮舟伏在书房案上,查看萧公今日派人送来的文书。 从各地官员呈上来的奏折看,大乾近日还算太平。然而,不少州官都是尸位素餐之徒,奏折中有多少可信之语就未可知了。 萧公将去年黔南几州的官员奏报汇辑成文,让他根据这些奏报来判断黔南实状。 这并非易事,只锦州一处就耗费了大半日。 暮色渐起,周照吉进来掌灯,见纪淮舟正在翻看黔南舆图,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水滴铜漏,箭舟上浮。 纪淮舟比对着锦州地形,查寻奏报中的破绽,滴漏声灌入耳中,他一抬头,已是戌时了。 纪淮舟收起文书,熄了烛火,离开书房。 他提着一盏白梅纱灯,缓步行至卧房前,正欲推开屋门,他脚步忽一顿,手悬在了空中。 纪淮舟视线定在黑漆漆的屋内。 刹那间,他周身的冷冽消弭于无形,眉眼柔和,温雅恬淡,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纪淮舟推门而入。 烛火摇动,在交错的光影间,一道黑影映入纪淮舟眼中。 纪淮舟装作害怕的模样,脸色一变:“来……” “七殿下。” 男人的声音与纪淮舟的惊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纪淮舟的惊呼顿时被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盯着昏黄烛火中的熟悉轮廓,看了好一会儿,鼻端发出一丝小小的轻哼。 他将灯笼挂在墙壁间,走到霍少闻身边,语气带着几分埋怨:“侯爷怎么不声不响地坐在我屋里?吓我一跳。” 霍少闻抬头,少年面上还有一些未散的气恼。 倒显得鲜活起来了。 霍少闻挑起眉梢,语调微扬:“你这是在指责我?” 纪淮舟面容一僵,顷刻之间换了表情,弯起眼睛,笑盈盈对霍少闻道:“今日那凶徒之事耗费了侯爷不少心神,侯爷想必有些疲累,我替你按肩解解乏。” 话语中藏着一丝没压下去的咬牙切齿。 霍少闻低低笑了。 纤长手指落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按揉。 纪淮舟的声音响起:“侯爷今日是怎么认出来我的?” 霍少闻眼眸微眯,纪淮舟易容后的模样他并不陌生。 更何况,饶是他也望尘莫及的出色射艺,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霍少闻不由得回想起今日情形。 身姿挺拔的少年立于窗前,手中举着一把玩具小弓,弓上搭着小木枝做的箭矢,看起来颇为滑稽。可少年却波澜不惊,目光紧锁凶徒,沉着拉开弓弦。 箭离弦而出的那一刻,少年收回弓,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镇定。 似乎从未想过会有失败的可能。 这是他的自信。 那一刻,少年人是那样的耀眼与强大。 霍少闻沉眸回答纪淮舟的话:“直觉。” “李次也这么说。”纪淮舟好奇问他,“侯爷是怎么认识李次的?” 自然是上辈子认识的。 前世李次跟了三皇子纪灏文,没少给他们找麻烦。身为谋士,李次的能力不必多说,然而他站错了队,选错了人,最终死在了夺嫡之争里。 年轻的帝王也曾在霍少闻面前惋惜过李次。 霍少闻侧首,望向身旁人尚带着青涩的面庞,不紧不慢开口:“举子中或许会有日后的股肱之臣,我自会多加关注。” 纪淮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侯爷举荐。”他两眼弯弯。 霍少闻掀起眼皮看他,乌黑眼瞳裹着两片寒刃,寸寸划过纪淮舟脸颊。 盯了纪淮舟片刻,他站起身,走向床榻。 “时辰不早了,安歇吧。” 纪淮舟大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什么,侯爷今日要……歇在我这里?” “怎么?你不愿?”霍少闻回头,神色淡漠。 “不、不是。”纪淮舟心头生出几分小雀跃,面上还得装作不情愿的模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磨磨蹭蹭挪到霍少闻身边。 纱灯离床榻较远,不甚明亮,霍少闻背对灯光而立。 纪淮舟抬起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也不知道霍少闻此刻是喜是怒。 纪淮舟深吸一口气:“我替侯爷宽衣。” 霍少闻今日所系腰带极为繁复,上面缀有许多带扣,在昏暗的光影下,纪淮舟只能凭感觉解,奈何越急越找不到关窍,摸索半天也没解开他的腰带。 捣鼓许久,纪淮舟哭丧着脸抬头,委委屈屈道:“侯爷,我看不见,没办法替你宽衣。” “这点小事殿下都做不好,殿下不会还要本候替你宽衣吧。”霍少闻冷淡瞥纪淮舟一眼,越过他上了床榻。 纪淮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呆立片刻,他咬咬牙,一鼓作气将衣衫褪去,只余一身素白亵衣。 “不……不必麻烦侯爷,我、我自己来!” 兰帐低垂,烛火昏昏,霍少闻合衣躺在床外侧。 纪淮舟掀起帘帐爬上床,小心翼翼迈起左脚探准位置,迅速跨过霍少闻,右脚紧随其上,踩下时却踏了空。 他猝不及防摔向前,直直砸到了霍少闻身上。 男人的温度气息瞬时铺满鼻腔,纪淮小声惊呼,顾不得揉自己被撞疼的鼻子,手忙脚乱往起爬。 床帐内昏暗无比,慌乱间,他再次踩空跌向霍少闻。 这一次,他重重落在霍少闻腹间,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殿下勾引本候的方式?” 纪淮舟浑身僵直,双目圆睁。 他恰巧坐在了…… 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轮廓。 尽管处在蛰伏中,依然令人心生畏惧。 纪淮舟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小声辩驳:“我没有……”他匆忙起身,径直滚向里侧。 终于离开了霍少闻的身体,纪淮舟躺在床榻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感受到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 他仿佛被浸在数九严冬的湖水中,骨髓直冒寒气。 纪淮舟踌躇发问:“侯爷,你是在生气吗?” “都是我惹侯爷不快,侯爷咬我出出气吧。”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停了一瞬,又仰起脖颈,“侯爷想咬哪里都行。” 霍少闻面沉如水,他是在生气。 他气的是自己重活一次,仍旧别无选择。 大乾众皇子之中,不乏有才能之人,他大可以扶持旁人。 然而,那些皇子没有纪淮舟的手腕,没有纪淮舟的魄力,更没有一位好老师。纪淮舟十三岁起就被萧怀璋亲自教导,对朝政比任何人都熟悉。 如今的大乾需要中兴之主,他不能为了复仇拿家国百姓做赌注,所以,他让纪淮舟去结交李次。 可难道他的重生,为的就是给自己痛恨之人铺路,让他更快登上皇位吗? 霍少闻抬起阴沉沉的眼睛,视线像捕鸟的笼,将纪淮舟锁在其中。 “殿下以为我是只会咬人的疯狗吗?” “不!不是这样的……” 霍少闻打断纪淮舟:“我生什么气?殿下与李次顺利结交,又阻止了一场劫难。” “我当奖励殿下。” 纪淮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长睫投在眼下的阴影快速抖动,犹如绝望的鸟雀被关进笼中时,最后做出的挣扎。 他艰难拒绝:“不必了,都是大乾子民,这是我应该做的……唔!” 滚滚热流轻而易举穿透丝绸薄裤,带着茧子的指腹重重刮过。 纪淮舟满脸惊骇。 他极其缓慢地垂下头颅,眼神呆滞,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直勾勾盯着霍少闻动作。 “殿下感觉如何?”霍少闻带着恶意用力一碾。 纪淮舟猛地攥住掌下锦被,脸上适时露出痛苦的表情,被彻底掌握在霍少闻手中,再无飞出囚笼的可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夜已深,城中某处空置已久的宅院却人影憧憧。 在微弱的火光中,一群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歹徒大摇大摆来到庭院中,有等不及的人开口问:“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去杀人?” 最前方的蒙面男子目光扫过众人,嘱咐道:“再说一遍,是城西的青筠别庄,你们要杀的是个瘸子。若事成,我会将剩下的酬劳给你们。” 那可是一大笔钱,足以在场让每个人过上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 众凶徒纷纷躁动起来。 “动手!”蒙面男子情绪激动,刻意加粗的声音中漏出尖细的兴奋。 而此刻的青筠别庄—— “殿下怎么不说话?” 霍少闻一寸寸击碎纪淮舟的自尊。 纪淮舟头脑发昏,双眼迷蒙,鼻端飘出几句意义不明的哼唧声,断断续续,微弱模糊。 他颦着眉,不自主地挺起身,腰身弯成了一张漂亮的弓。上衣被扯起,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腰,在昏暗床榻中晃得人眼晕。 霍少闻目光停在那截白瘦腰间。 纪淮舟平日里衣衫规整,锦带收束出的腰身纤细单薄,不堪一握。 此刻没了衣物遮挡,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腰腹线条流畅,肌理分明,起伏间似乎蕴着无尽的力量。暖黄烛火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在清晰分明的轮廓里时明时暗。 少年人的肉|体似初春之柳,柔韧而不羸弱。 霍少闻忽然想摸一摸。 他想了,也这么做了。 纪淮舟猛地弹了起来,一下子撞进霍少闻怀里,身子抖如筛筐。 他紧紧揪着霍少闻衣衫,小声喘|息:“侯爷……” 衣襟被纤长手指揉成了一团,霍少闻垂眸,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摸了摸殿下的腰而已,殿下为何这般?” 纪淮舟发着抖贴在他怀里,面上闪过一道伪装出来的愤恨,口中温声软语:“侯爷,你饶了我吧。” 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大大取悦了霍少闻。 霍少闻低声笑着。 这还不够。 我会再次扶你上位,但是……我要将你欠我的连本带利讨回来。 前世,我是你手中利刃。 今生,我要做这个执剑人。 霍少闻手掌覆上纪淮舟后背,沿着他的椎骨一路向下。按上尾椎时,怀中人惊慌失措抬起头,半瞎眼睛里写满恐惧,无声地向霍少闻求饶。 霍少闻靠近他的耳侧,刻意压低声音:“怕什么?” 纪淮舟心跳如雷。 男人低哑悦耳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直抵颅顶,纪淮舟灵魂都在颤栗。长时间找不到宣泄口,他额头沁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几乎要晕过去。 “殿下,我可以同你合作。” 合作…… 合作?! 纪淮舟瞬时清醒,用力抓住霍少闻肩膀起身,直直盯着他:“此言当真?” “自然为真,不过……” 纪淮舟听见他的未尽之语,心跳到了嗓子眼。 “若七殿下未让我满意,我许会转投其他殿下。” “我一定让侯爷尽兴!”纪淮舟急急说道。 他匆忙扯开上衣系带,骨肉匀称的身体展露在烛光中,泛着温润光泽。纪淮舟闭上眼,献祭般将自己送向霍少闻。 霍少闻按住纪淮舟。 纪淮舟睁眼。 霍少闻在纪淮舟困惑的眼神中,松开堵住他许久的手。 纪淮舟没有一丝防备,眼前一黑,他迅速展臂揽住霍少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头埋在霍少闻颈窝,所有声音被没于口中,偶尔发出一声没能压得住的呜咽。 美人投怀送抱,霍少闻却面无表情。 他垂在一旁的双手紧握成拳。 眼前的身体不算陌生,见过,也碰过。 可不知怎的,此刻他竟…… 不敢触碰他。 霍少闻目光微转,纪淮舟小虾米一样缩在他怀里,突起的蝴蝶骨正轻轻颤动。许是常年佩香,雪白皮肉里也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霍少闻鼻尖。 霍少闻心头鼓胀,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抬起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又缓缓放下。 霍少闻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低声问:“这份奖励,殿下可还喜欢?” “……喜欢,”纪淮舟从霍少闻怀中出来,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湿漉漉的,“多谢侯爷。” 霍少闻深深望向那片眸底,沉声开口:“殿下没别的话要说?” 纪淮舟:“侯爷想让我说什么?” 霍少闻:“殿下不知?” 纪淮舟默然,摸上霍少闻臂膀,用行动代替言语。 霍少闻不动声色看他。 纪淮舟手指自那结实有力的臂膀一路向下,握住霍少闻的手,触到他略带湿意的指尖,纪淮舟手指微缩。 顿了顿,他若无其事牵着那只手往前。 就在相握的两只手即将落在纪淮舟身上时,霍少闻眼神一凛,拾起床间散落的衣衫将纪淮舟裹住。 “待在屋里,别出来。” 床帐微晃,霍少闻的身影刹那间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阵打斗声。 纪淮舟慢悠悠地下了床,将屋内灯盏燃起。走到立柜前,从中取出一条干净的亵裤。 他重新穿好衣衫,倒了杯茶水润着喉头。 “差点忘了那个蠢货今夜会派人来杀我。”纪淮舟摇头,转头望向黑漆漆的屋外,喃喃自语。 “今夜你是特意留下来保护我吗?” - 霜华宫。 纪泽元在殿内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瞟一眼。 贴身内侍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门处,他焦急迎上前,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内侍没说话。 纪泽元察觉不对,仔细一瞧,只见内侍面如土色,腮帮子上的肥肉不停地抖,豆大汗珠自额间滑落,掉进眼里他也不敢擦。 纪泽元心道不好:“出什么事了?” 内侍往旁边移了移。 满面怒容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纪泽元视线中,纪泽元吓得一哆嗦,嗫喏道:“母妃。” 许贵妃踏入殿中,身后大门缓缓关闭。 纪泽元暗道倒霉,讪笑着打算如往常一般蒙混过关,孰料许贵妃走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竟然派人去杀那瘸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纪泽元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旁,他不敢置信地捂住火辣辣的脸,脑袋发懵。 从小到大,这是母妃头一次打他。 纪泽元呆立片刻,由不敢置信转向暴跳如雷:“为什么不能杀?你不也杀过他吗?” 许贵妃听到他的后半句,瞬间脸色大变,她一把将纪泽元拽向里间,压低声音吼道:“你在胡说什么?” 纪泽元愤愤不平:“我没胡说,我亲眼看见的!那年是你让人买通司乘局的王放,给那匹马做了手脚,才使纪淮舟坠马成了瘸子。” 几句话砸得许贵妃头晕眼花,她站立不稳连退好几步,撞向不远处的木椅,后腰传来一阵尖锐疼痛。许贵妃无力地落在椅中,艳丽面容间浮现出一道裂痕。 此事她做得极为隐蔽,没想到竟被纪泽元看到了。 难怪那年之后,纪泽元就变得行事狠辣,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纪泽元看见母亲备受打击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母妃,我没动用外祖父的人,找的都是犯了事的亡命之徒,他们不会查到我头上的。” 许贵妃苦笑着抬头:“你可知有多少人盯着我们?纪淮舟前脚得罪你,后脚就死在府中,即使不是你做的,他们也会找名头安在你身上。你倒好,自己给他们送把柄。” 纪泽元一心只想给自己的爱宠们报仇,完全没想到这回事,听母亲一席话,他也慌了:“那该怎么办?” “放心,我将那些人拦下了,以后你不许再轻举妄动。” 许贵妃镇定下来,抚平被攥皱的衣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宫外。 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 青筠别庄。 打斗声渐息,霍少闻踏着寒风走入屋内,递给纪淮舟一枚玉符。 “从刺客身上搜到的。” 纪淮舟仔细端详那枚玉符,在烛光下,玉符正中一只白虎若隐若现。 纪淮舟笑了:“安国公府的信物。” “如此拙劣的栽赃,”霍少闻目光锐利,“看来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 纪淮舟转身步向座椅。 霍少闻跟在纪淮舟身后,影子被烛火一寸寸拉长,悄然将纪淮舟吞噬。 纪淮舟掀袍坐下,仰望着伫立在身前铜墙似的人,面露疑惑:“侯爷?” 霍少闻垂眸,视线投向被笼罩在自己暗影中的纪淮舟,目光锐利:“你可曾故意引诱五皇子刺杀你?我要听实话。” 纪淮舟十分无奈:“真没有。” 他看着正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的霍少闻,叹了一口气道:“既是盟友,有件事我应当告诉侯爷。” “老五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照他的性子肯定会报复我,于是我让霜华宫的眼线盯着他,不料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些畜生被处决那日,老五跟前一个小太监绘声绘色对他讲了它们被处死的情形。老五当场暴怒,决定要杀我报仇。” 借刀杀人。 霍少闻眼神一凛:“看来是你前几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纪淮舟:“不知道是我的哪位好哥哥?” 霍少闻:“对付贵妃母子方法很多,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将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纪淮舟:“侯爷认定是我故意的?” 霍少闻:“我确定。” 纪淮舟右肘撑在桌上,手指支起额角,歪头看着霍少闻,浅色瞳仁漾出点点笑意:“我承认,侯爷猜得没错,是我设的局。” 霍少闻冷下脸:“你为何要选择以身犯险?” “三个原因——” 纪淮舟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是皇子。这些年死在纪泽元兽口下的内侍不计其数,有人鸣冤也很快会被贵妃压下去。他们微如草芥,没人在乎,连死亡也掀不起多大的涟漪。” “皇子差点被咬死,在他们眼里,可就大不相同了。” 他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嘲弄。 “那日在崇华殿,瞧我父皇害怕的模样,生怕下一个被咬的是他。换作普通内侍,他可不会那样恐惧。而朝中那些想拉贵妃母子下马,推其他皇子上位的大臣,也可借题发挥。” “你瞧,这皇家血脉就是不一样。” 霍少闻心头微动,望着纪淮舟的目光中多了些别的情绪。 纪淮舟沉浸在自身思绪中,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第二,照吉险些丧命于狼口中,我当然要给他报仇。” “至于第三个原因……”纪淮舟抬眼,静静看向霍少闻。 霍少闻对上那双眼睛,面色微变:“是因为我?” 纪淮舟没有否认。 霍少闻心中涌上一股怒火,俯下|身,双臂撑在座椅两侧:“你知我一向对你心有怜惜,便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刺激我,让我答应与你合作。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你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 纪淮舟被困在椅中,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眼睛斜着飘过身侧浮着青筋的手,镇定自若:“我知道侯爷会在那时经过。” “若我忽然有其他事呢?” “我安排了人,侯爷不在会有其他人射杀它。此外,我身上还藏有暗器,即便他失手了,我也能杀死那畜生。” 说罢,纪淮舟补了一句,“那暗器细如牛毛,极为隐蔽,搜身很难察觉。” 霍少闻冷着脸:“你倒是想得周到。” 纪淮舟握住霍少闻左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望向霍少闻的双眸沉静如水:“都是过去之事,侯爷不必再为我忧心了。我答应过你的,日后不会再以身犯险。” 他整个人被包裹在暗影里,衬得眼睛愈发清亮。 霍少闻与那双眼睛相逢,目光一沉,甩开纪淮舟的手,转身离开。 “侯爷今夜不留下吗?” 霍少闻脚步不停:“我去处置院中那些人。” 手碰上门栓,霍少闻停住了。 下一瞬,他遽然转身,裹着一阵风,大步迈到纪淮舟近前。 掐住纪淮舟脖子,低头咬上了他的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少年纤长脆弱的脖颈被霍少闻一手掌控着,稍微用力便能拧断。 征服的快|感压下了霍少闻心头怒火。 霍少闻稍稍退离纪淮舟的唇,额头抵着纪淮舟的,乌沉眼珠攫住眼前浅色瞳孔:“既是同盟,今后行事必须与我商议,不可擅作主张。” 纪淮舟乖乖应是。 霍少闻瞧着他这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中嗤笑。 他几乎可以断定,春闱后纪淮舟遭诬陷下狱一事,也是他的计谋。 再过三日便是春闱,若纪淮舟真如他所保证的不再主动犯险,那么,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霍少闻微直起身,俯视着纪淮舟,眉梢挑起嘲讽,抬手轻拍他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点侮辱性,仿佛在逗弄那些低贱的小玩意儿。 “今夜,殿下被臣伺候得可还满意?” 虽是敬称,却无半分敬意。 幽深漆黑的眼睛滚过纪淮舟身体。 有那么一瞬,纪淮舟以为自己仍赤身站在霍少闻面前。 他羞赧地瞟了霍少闻一眼,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我从未被他人碰过那里,很……很……很舒服。”最后两个字轻如蚊蚋,几乎融在了暗色中。 “呵。” 一声轻笑。 霍少闻钳住纪淮舟下巴。 纪淮舟慌张抬眼,双方视线相触的那一刻,他被烫到一样迅速转移视线。眼神在空中漂泊半晌,也未能找到栖息地,他索性直接闭上了眼。 白皙面皮染着淡淡薄粉,浓密眼睫轻颤。 “殿下舒服了,可臣并未尽兴,”霍少闻眉梢轻扬,唇角勾起恶劣的笑,凑到纪淮舟耳畔,“今夜事发突然,明晚……殿下可不要让臣失望。” 纪淮舟表情一僵,他微微侧首,极快地以笑容掩饰过去。 “我在府中恭候侯爷大驾。” 霍少闻脸上笑容更大。 余光瞟见纪淮舟颈间露出的一小截伤口,霍少闻忆起方才掌下的异常突起,拇指微移,拨开纪淮舟衣领。 褐色伤疤映入眼帘,霍少闻眉头紧锁。 分明上了药,为何这伤瞧着更严重了? 他的视线顺着盘桓在纪淮舟颈间的伤口转向右侧,一圈青色齿印落在雪白颈中,深浅不一。齿痕边缘虽仍带些肿,但已不复前两日的触目惊心,咬伤正在逐渐愈合。 两相对比,霍少闻心生疑惑。 为何另一处伤久久不愈,难道是匕首的缘故? 霍少闻眼珠从褐色伤口的尾端缓缓移向首端,它就像一条丑陋的虫子爬在纪淮舟颈间,鹤颈被硬生生玷污,失了原本的美。 若是迟迟好不了,留了疤…… 霍少闻眉间掠过一层阴影,抬掌覆上那道伤口。 掌下秀美喉结滚了滚,震颤快速蔓延至霍少闻臂端。 霍少闻感受着掌中脉搏跳动,缓声道:“明日我将太医院最好的伤药为你带来。” 纪淮舟笑容灿烂:“多谢侯爷。” 霍少闻手掌滑向上方,托住纪淮舟下颌,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难得说了句好听的话:“殿下今日做得很好,昭明坊中只有十五人受伤。若是没有殿下,定会有无数人丧命。” 纪淮舟闻言眼睛一亮,直直盯着霍少闻。 跟被夸奖的小孩似的。 霍少闻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殿下今日累了,好好歇息吧。” 屋门开启,纪淮舟目送霍少闻离开。 周围的淡雅清香消失无踪,一片寂静中,纪淮舟抬指摸了摸嘴唇,小声嘀咕:“还说不爱咬人。” 两刻钟后,外头叩门声响起。 “进。” 几人踏入屋内,况兆向纪淮舟禀告:“殿下,我们已协助定远侯将那些刺客转移到了隐秘之地。” “殿下,你的嘴怎么了?” 话到尾处,况兆突然提高音调,引得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纪淮舟唇间。 纪淮舟微笑:“我不小心咬到了。” 况明与周照吉立即垂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应子越直愣愣注视着那张微肿的唇,神情有一瞬的空白。目光停驻片刻,他表情一震,匆忙转开视线,遮住眼底异色。 “哦。”况兆挠挠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小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困惑,“殿下为何将刺客交给定远侯?定远侯是何时来的?他怎会在殿下房中?” 纪淮舟:“霍少闻得知今夜五皇子会对我动手,前来保护我。日后他会常来府中与我商议要事,你们若见到他不必阻拦,也无须通传。” 况兆瞪大眼:“定远侯同意与我们联手了?” 纪淮舟颔首。 他望着面露欣喜的众人,问道:“方才与那些刺客交手时,可有人受伤?” “小钟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其他人毫发无伤。” 纪淮舟吩咐况明:“拨些银子给小钟疗伤。” “是。” 纪淮舟叩了叩桌子,转向另一个话题:“事情都查清楚了吗?” 况氏兄弟立即弯腰抱拳,向纪淮舟请罪:“所有人我们都查过了,没有定远侯的人。许是那内奸藏得太深,我们未能发觉。殿下,是属下无能!” 纪淮舟沉吟不语。 少顷,他开口道:“我想找个人,应该……是个男人。你们去查一查这些年与霍少闻走得近的人,或者霍少闻的仇敌。” 况明抬起那张精明的脸,眼珠微转:“不知他与定远侯有何干系?” 纪淮舟眉眼沉沉:“此人……可能是霍少闻的弱点。” 况明懂了:“属下定不负殿下所托。” 一旁的况兆又挠了挠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殿下,大哥,你们在说什么?” 况明回头看向高大憨厚的弟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做好殿下交代的事,别问为什么。” 纪淮舟笑了笑,简单嘱咐众人几句,打发他们离开。 更深夜阑,别院复归幽静,阒然无声。 纪淮舟静坐片刻,起身走到镜前。扯开衣襟,他轻轻抚摸着颈间已凝结成痂的伤口。 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掌锁着他的咽喉,灵巧软舌在口中肆意横行,疯狂掠夺他的气息。他稍微一动便引来对方更无情的禁锢,只能紧紧攀着男人的肩,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亲吻,撕咬。 缠绕,束缚。 他们做着亲密无间的事,却各怀心思。 纪淮舟掀起唇角,抚摸伤口的手指用力一按。本已止住血的伤口,在主人的按压下再度撕裂,血珠缓缓渗出。 嫌血流得慢似的,修长手指竟拽着血线附近的肌肤使劲撕扯,血线渐渐被撕成一道大伤口,血水汩汩而出,染红了衣袍。 连绵不断的刺痛从颈间传来,指尖被鲜血浸染,如同涂了蔻丹。 纪淮舟眸光深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红杏抱春,吹香袭人。 况明踩着发白日光,穿过满园春景进入侧院,推开屋门时,钟荥正赤着臂膀为自己上药。 钟荥循声疑惑望去,看清来人的模样,他大吃一惊,匆忙起身行礼。 况明大步上前,按住他:“快坐好,当心伤口。” 钟荥惴惴不安:“况总管,您怎么来了?” 他们这些侍卫都归况兆管,况兆为人豪爽,赏罚分明,很好相处。他入府不久,况兆的兄长他没接触过,只在府中老人闲谈时听过几句。 对其中一句话印象极为深刻—— “别看况总管跟个白面书生似的,那手段可比他弟弟狠多了!” 在这一瞬间,钟荥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钟荥脊背发凉,恐惧如潮水般涌来,浑身僵硬,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银灿灿的光芒射入眼睛。 “这些银两拿着,去找个大夫买点好的伤药。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啊??”钟荥呆若木鸡。 春日下的银光刺得钟荥两眼晕眩,他晕晕乎乎接过况明手中银子,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这样的无名小卒,竟有幸得到了殿下的亲自关照。 钟荥下意识地望向手臂,臂间伤口长约两寸,并未伤及筋骨。对于在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伤。 钟荥眼眶发红,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况明露出温和笑容,温声道:“你是为殿下受的伤,殿下不会亏待你的。好好养伤,你还要负责殿下的安危呢。” 钟荥心头瞬时涌上一股激流,他挺起厚实宽阔的胸膛,麦色脖颈暴起条条青筋,眼神坚毅:“属下定会早日养好伤,去保护殿下。” 又多了一个对殿下死心塌地的人。 况明眼底笑意加深。 杏花枝头,鸟雀翻飞,况明绕过柳亭,行经桃林时漫不经心地想。 殿下是当真关心那些侍卫?或只是御下手段? 况明猜不透。 君子论迹不论心,在殿下手底下做事,他们全无后顾之忧,只这一点就够了。 况明转到庭院池畔,远远听见一声呼唤:“大哥!” 须臾之间,那声飘至耳旁,况兆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他跟前。 “大哥,殿下昨夜吩咐之事,你可有眉目?我想不明白,殿下要我们找的究竟是什么人,挚友还是仇敌?” 况明目光越过况兆,落在枝头一对亲密啄着对方羽毛的小鸟上,语气平静:“都不是。” 况兆:“那是什么?” 况明:“心上人。” “心上……啊?心上人?!” 况兆惊得下巴都掉了,嘴巴大张立在原地,配上他呆滞的小眼睛,看起来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呆头鹅。 忽然,他一拍脑袋跳了起来:“殿下说,那人是个男人!” “糟了,定远侯竟有龙阳之好!殿下生得那般模样,他八成会对殿下起色心。”况兆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去告诉殿下小心定远侯。” 况明嫌弃瞥了弟弟一眼,拉住他:“你都能想到的事,殿下会不知道?” “……也是。”况兆稍微安静下来,仍不免忧心忡忡,“下次他来府上我要警告他,胆敢碰殿下一根手指头,小心我的拳头。” 况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吐出一句:“你恐怕打不过定远侯。” 况兆:“……” 书房中的纪淮舟并不知况兆对他的担忧,此刻,他正在为黔南之事惊心。 他细细翻阅各州奏报,眉头紧锁。 这一年来黔南几州所交赋税看似与往年相差无几,实则少了许多。尤其是禄州,根据他的判断,禄州去年赋税远远不止州官收上来这些。可光凭舆图和这些真真假假的奏报,他很难断定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纪淮舟心中忧虑,一整日都没离开过书房。 周照吉几次前来请他用膳,他都没理会,最后索性直接下令任何人不要来书房打扰他。 夜幕降临,周照吉望着烛火通明的书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在书房外静立半晌,周照吉转身走向厨房,打算吩咐厨子熬盅补益温中的膳汤,等殿下忙完了,为他补补身子。 烛火轻晃,纪淮舟伏案奋笔疾书。 一道人影忽跃于案上。 纪淮舟头也不抬:“说了勿要扰我。” 很安静。 耳边没有惯常的温言规劝。 纪淮舟意识到了什么,停笔,合上文书,露出温和笑容,抬头:“侯爷,您来了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男人侧着身,面容被烛火分割成两半,隐在暗色中的眼珠漆黑如墨,另一半眼睛泛着微光,烛火将他的瞳孔染成了暖色。 冷漠,温暖。 极为割裂的两种色调,同时出现在霍少闻脸上。 纪淮舟起身牵住霍少闻衣袖:“侯爷既来了,我们便回房吧。” 没拽动。纪淮舟目露疑惑。 霍少闻开口:“方才碰到你的属下,他扬言道,我若敢碰你,他决不轻饶。” 敢这样对霍少闻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纪淮舟唇畔含笑,软下声音:“况兆只是担心我,侯爷莫跟他一般见识。” 烛火在霍少闻挺直的鼻梁处投下浓重阴影,霍少闻薄唇勾起微凉弧度:“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纪淮舟眨了眨眼,表情很是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没说?” 纪淮舟仰头凑近霍少闻,点了点自己唇上的伤,抱怨:“这样明显的伤,他们又不是瞎子,谁会看不出来。” 霍少闻:“况兆就看不出来,他没那个脑子。” 纪淮舟:“侯爷倒是对我的下属颇为了解。” 两人目光交锋,一阵刀光剑影闪过。 纪淮舟指尖轻触伤口,蓦地一笑:“侯爷是有意为之。” 哪里不能咬,偏咬在唇上。 不是故意是什么。 霍少闻闻言,眉间阴郁忽地散去,脸上笑容肆意张扬,一如坊间的青葱少年郎。 “是又如何?” 他捏住纪淮舟手腕,将人圈入怀中,粗糙指腹肆意亵玩柔软唇瓣。 “本侯就是要让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知晓,他们仰慕的殿下……“霍少闻贴着纪淮舟耳侧,阴冷的声音蛇一般钻入纪淮舟耳中,吐出口的话满含恶意。 “是本侯的玩物。” 纪淮舟瞪大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以前的霍少闻绝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霍少闻,你别太过分!”纪淮舟瞪着霍少闻,佯装愤怒,声音从嗓子眼中挤出来,“我是有求于你,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侮辱我。” “侮辱?”霍少闻大笑。 他低下头,吻住纪淮舟饱满的唇,“本候想亲便亲。” 手掌抚弄怀中纤细腰身,“想摸便摸。” “想要……”霍少闻一把将纪淮舟推在案上,书案猛地与青石地面碰撞,案头书册哗啦啦掉落在地,发出刺耳声响。 “也就要了。” “你不是本候的玩物,是什么?” 大掌自纪淮舟腰间游下,攀上山丘。 纪淮舟像被扼住咽喉的云雀,发出一声急促惊叫,猛然弹起身子试图逃离身后大掌。可这却将他往男人怀里更深地送去,两人身体严丝合缝嵌在一起。 纪淮舟脸色煞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指紧紧攥上男人手腕,方才的硬气消失无踪:“侯爷,别在这里……” 霍少闻侧眸,腕间是不同于他的温度,他的目光在纪淮舟纤长手指停了一瞬,继而转向上方。 书案上,少年单薄的身躯透着无助,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满脸惊惧,乌木长案衬得那张苍白面容愈发脆弱。 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做。 真是……合该被人压的。 两具温热身体紧贴于一处,霍少闻盯着纪淮舟,眼神逐渐变了味道,身上散发出危险的信号。 一双幽深眼睛仿佛野兽之口,反反复复啃咬怀中少年。 这个人是未来的君王,万人之上的天下之主。 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叫嚣着冲上霍少闻颅顶。 攻陷,占领,驯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霍少闻手腕翻转,攥着他的那只手瞬间落入他掌中。他勾了勾少年掌心,松开。 以绝对掌控的姿态握上纪淮舟脖颈。 宽厚炽热的大掌附在纪淮舟颈后,指腹捻着他白嫩圆润的耳垂。从耳朵到下颌,霍少闻极为缓慢地揉捏,动作暧昧,充满情|欲。 未经风月的少年人哪能经得住他这样撩拨,不出两下便软了腿,若不是被霍少闻紧紧锁在书案间,几乎要滑下去。 他轻|喘着,原本纯净无暇的瓷白肌肤,被覆上一层薄薄的红釉,艳得惊人,烫得惊人。 霍少闻看着纪淮舟在他手中一点点染上别样色彩,愉悦至极。 “侯爷……”微弱声音响起。 纪淮舟勉力抬掌,覆住脸侧抚摸他的手。 霍少闻挑眉,注视着一脸视死如归的纪淮舟,好奇他要做什么。 在霍少闻的目光中,纪淮舟握住那只手,轻轻吻住他的指尖。 十指连心,霍少闻心口似也被柔软拂过,泛起一丝痒意。他没有抽回手,任由纪淮舟握着,面上不动声色。 纪淮舟掀起眼帘,微翘的眼尾挑起一抹柔弱。 又是扮可怜? 霍少闻兴致缺缺。这对前世的他有用,可如今他早不吃这一套了。 在霍少闻意兴阑珊的目光中,纪淮舟紧扣他的手,借力起身。他的目标十分明确,直奔霍少闻肩膀,纪淮舟趴到霍少闻肩头,柔软脸颊贴住霍少闻脖颈。 “侯爷……甚为宏伟,我怕是免不了受苦。看在我是初次的份上,侯爷可否怜惜怜惜我?” 霍少闻眼中满是愕然。 他在说什么?! 纪淮舟见霍少闻许久没反应,歪头凑到他唇边,亲了他一口,声音温软。 “好不好嘛,侯爷。” ……这是在撒娇吗? 接二连三的惊雷砸在霍少闻头上,从眼前少年身上,他目睹了太多前世从未见过的一面,恍惚间,他甚至以为前世过往皆是一场梦。 纪淮舟,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霍少闻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沉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纪淮舟脸色倏然一变,猛扑向前,伴着一声巨响,两人齐齐摔入背靠墙壁的宽大座椅中。 毫无预兆,一阵强烈的震荡感蜂拥而至,霍少闻后脑处传来尖锐疼痛。他抬手揉了揉狠狠撞向椅背的后脑,喉间发出一声“嗬嗬”的笑。 抬起头,面目阴沉。 始作俑者正跪坐在他腿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不怒自威。 “霍少闻,适可而止。” 纪淮舟冷肃的声音中携着雷霆万钧之力,浑身威势显露无遗,若是有第三人在,恐怕会当场软了腿。 ……尽管他面上还带着刚被欺负过的痕迹。 这一刻,霍少闻眩晕的头脑奇迹般恢复清明。他盯着纪淮舟那双看谁都带着冷意的眼睛,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休想。” 纪淮舟声音低柔:“你真以为我会任你拿捏?” 霍少闻:“结盟随时瓦解,殿下不妨一试。” 赤|裸裸的威胁。 “你没得选择,”纪淮舟挑起眼皮,被浸湿的浅色眼珠直直射向霍少闻眼底,“我那些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侯爷很清楚不是吗?良禽择木而栖,侯爷弃我转投他人,并非明智之举。” 霍少闻被戳中软肋,冷笑:“我看九皇子就不错。” 纪淮舟登基后,被封为景王的九皇子是他手下得力干将。然而,此时两人尚不相熟,霍少闻明知这话会令纪淮舟记恨九皇子,对日后不利,可他就是很难保持冷静。 霍少闻恼恨至极,耳中忽然灌进一句话—— “你也要他陪你上|床?” 霍少闻眼珠微动,抬起头,视线在目无表情的纪淮舟身上转了一圈,模棱两可地回答:“九皇子也是个美人。” “……侯爷还真是来者不拒。” 纪淮舟低声说了句:“他有我像吗?” 霍少闻不解:“像什么?” 纪淮舟迎着霍少闻疑惑的眼神,骤然俯身。 唇齿相接,情形倒转。 纪淮舟向来聪敏,霍少闻的手段在他身上使过一遍,他便掌握其中关窍。他左手不轻不重抚弄霍少闻颈侧,舔吻对方薄唇,探舌而入。 一个绵长而黏腻的吻。 两人亲过多次,但往日只有撕咬,并无温情,如同野兽。 这个吻,大抵可称得上是他们第一个吻。 温热气息在两人齿间交换,纪淮舟右手捧住霍少闻的脸,吻得动|情,暧昧声响撞上墙壁,又回旋至两人耳畔。 纪淮舟半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瞳。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纪淮舟含着霍少闻薄唇轻吮,纤长手指插入他的墨发,喉间溢出闷笑:“他能同我一般,费尽心思取悦你?” “侯爷既然入了我的府,想抽身……”柔软舌尖舔过男人利齿,纪淮舟声音微沉。 “可没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放在扶手处的大掌瞬间钳住他的腰,一种骨头被捏碎的痛感袭击了纪淮舟,纪淮舟闷哼一声,差点咬伤霍少闻。 他结束这个吻,微恼:“侯爷,腰断了,就不能陪你玩书里那些东西了。” 腰间大掌立即放轻力道。 纪淮舟舒开眉头,勾起唇,插在霍少闻发间的手指摸向他方才被撞到的地方,柔声问:“疼吗?” 霍少闻面容冷峻:“你说呢?” 纪淮舟温言:“揉揉就不疼了。”手指轻轻按揉霍少闻后脑。 霍少闻闭上双眼,缕缕幽香浮在鼻间。 是纪淮舟身上的香气。 霍少闻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思绪忽然飘向另一个方向。纪淮舟为何会对岭上春情有独钟?他不该喜欢这种清甜的香。 想到此处,霍少闻不由得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嘲笑。 他又对纪淮舟了解多少? 相识二十载,相伴十余年,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纪淮舟。 但方才……霍少闻眼帘微掀。 纪淮舟按住他亲那一刻,他似乎窥得了几分不同。 霍少闻半眯着眸,将眼中精光压下,故作冷淡道:“这么说,我上了你的贼船,就不能下了?” 纪淮舟笑吟吟:“那是自然。” “本侯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如此……”霍少闻按在纪淮舟腰间的手滑向下方,暗示性捏了一把,“本侯可要玩够本。” 纪淮舟语气微凉:“包侯爷满意。” 两人对视,方才还温情脉脉的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正在这时,敲门声倏然传入,打破了空气中的紧张:“殿下,我求你了,好歹吃点吧。你已经一日未进食了,身子会受不住的。” 霍少闻一怔:“你今日没吃饭?” 纪淮舟微微点了点头。 霍少闻想起前世,纪淮舟登基后接手一大堆乱摊子,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得用膳,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 眼瞧着皇帝比被冷落的皇子时期还要羸弱,他心中诧异,一问才知缘由。打那以后,他就盯着皇帝日日用膳,足足一个月才将人的精气神养回来。 只是皇帝那坏毛病到最后也没能改掉。 忙起来,就不吃饭了。 霍少闻面色不虞,双手掐住纪淮舟的腰,将人抱在怀中转了个圈。纪淮舟虽瘦弱,到底也是男人,他却像是抱着一个稻草人一样,极为轻松。 纪淮舟也没挣扎,由着他摆弄。 霍少闻按住纪淮舟,让纪淮舟背靠在自己怀里,随后紧紧揽住他的肩,扬声道:“进来。” 周照吉提着雕花食盒,推门而入。 一进屋,看到散落满地的书,周照吉心中咯噔一下。 偷偷摸摸抬起眼,他眼前一黑,犹如五雷轰顶。 殿下竟坐在霍少闻腿上! 殿下身形颀长,秾纤得中,在人群中也是极为出挑的。可被那厮抱在怀里,居然显出几分娇小。 ……眼前画面也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感。 嘶,他在想什么! 周照吉连连摇头,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狠狠瞪了霍少闻一眼,忍着心中怒火,走到一旁的梨木圆桌处打算摆膳。 突然,男人微冷的声音闯入他耳中:“拿过来。” 周照吉动作顿住,望向纪淮舟。 纪淮舟冲他点了点头。 周照吉:“……” 殿下分明最讨厌在书案间用膳……此刻却被迫对霍少闻言听计从。 周照吉面无表情上前,将盒中吃食一一取出,垂首立在一旁,轻声道:“殿下,我侍奉你用膳。” 霍少闻面露不悦:“你家殿下有我侍奉,你无需留在这里。” 他端起桌上的山药排骨汤,轻轻搅拌,瓷勺碰撞碗壁,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纪淮舟面容平静:“照吉,你出去吧。” 周照吉只好听命退出书房。 “张嘴。”霍少闻舀起一勺汤,送到纪淮舟嘴边。 纪淮舟:“怎敢劳烦侯爷?还是我自己来吧。” 霍少闻态度强硬:“喝。” 纪淮舟只得张开嘴。 他被霍少闻强按着喝了几碗汤,又被塞入各种糕点,实在吃不下了,揉着肚皮向霍少闻求饶,霍少闻才放过他。 霍少闻板着脸,冷眼看他:“往后再不好好用膳,我定不轻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关于黔南,殿下可看出了什么?” 说到正事,纪淮舟正色起来,他坐直身子,侧首望向霍少闻:“税不正常。” 霍少闻冷笑:“那是因为官税都给了匪寇。” 他将案上吃食推向一旁,取过文书旁的舆图展开铺在桌前,面色凝重。 “宝州,郝州,晖州,官匪勾结,沆瀣一气。” 纪淮舟眸底一震,这正是他察觉到异常的几个州。他满腹疑虑:“那禄州呢?” 霍少闻手指重重点上舆图:“这里去年发现了一座铁矿。” 纪淮舟眼睛跟着他的手指移向舆图中某处,登时大惊失色:“禄州竟有铁矿?” 禄州发现铁矿,州官却并未上报而是选择私吞,这铁矿若是到了匪寇手中…… 纪淮舟悚然一惊。 他不抱希望地问:“禄州州官与匪寇也有勾结?” 霍少闻目光沉沉:“禄州就是最大的匪窝。” 想到几年后那场浩劫,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乾就是被黔南之患弄垮的。 黔南多流寇,平寇费人又费钱,朝廷每年拨下的银饷本就不多,再经过层层克扣,到州官手中就所剩无几了。当地官员都不愿干平寇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原本不成气候的流寇最后竟成了大患。 长嘉三十六年,禄州匪首竖旗为王,反了。 就在朝廷讨伐反贼时,东昌趁虚而入,连夺大乾数个城池,长嘉帝迫不得已只好与东昌议和。接连不断的战争,几乎掏空了国库。 纪淮舟登基时,大乾已然走到末路,摇摇欲坠。 这一次,不可让前世之乱重现。 纪淮舟必须尽早即位。 霍少闻目光扫过桌上舆图,直截了当开口:“想不想在一年之内登基?” “啊?” 纪淮舟惊愕万分,狭长凤眼因震惊而微微瞪圆,素来晏然自若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茫然的表情,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落在霍少闻眸底,令他五味杂陈,帝王心思深沉,他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纪淮舟了…… 霍少闻伸出手指,戳了戳纪淮舟柔软的脸颊。 “听我的,必定让你登上皇位。” 纪淮舟回过神来,用一种疑惑且警惕的眼神上下扫视霍少闻,谨慎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个嘛……”霍少闻勾起唇角,在纪淮舟紧张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开口,“本候尚未想好,日后再说。” 纪淮舟看他一眼,低下头,勾住霍少闻腰间玉环,握在手里把玩,吐出口的话慢吞吞的:“方才你不是还要与九皇子结盟?如今又要在一年内助我上位?” 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怨气,令霍少闻眼中生出一抹兴味,他声音微扬:“本候做事无须向你解释。” 纪淮舟抬眼,幽幽看着他,换了另一个问题:“侯爷从未去过黔南,是如何得知这些秘辛的?” 霍少闻信口胡诌:“我有位好友云游四方,途经黔南时察觉异常,经过多番打探,他竟查出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便传信给我。” “好友……”纪淮舟轻轻重复了一遍。 霍少闻微怔,他看见纪淮舟眼底飞过一道令他捉摸不透的阴影,周身气场瞬时冷了下来。霍少闻反复在心底盘查自己方才说的话,并未发觉有何破绽。 纪淮舟这又是怎么了? 那抹冷意转瞬即逝,纪淮舟很快扬起唇角:“侯爷是担心黔南会大乱,故欲扶我登基以解黔南之危?” 霍少闻按下心中疑虑,回答他:“你父皇奢靡无度,不可能掏出国库银子去平匪,若不趁早解决黔南之事,日后必会山河动荡。” “侯爷想做什么?我听你的。” 霍少闻:“挡在你前面的只有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你想借这次机会拉安国公和贵妃下马,手上定有足以覆灭整个安国公府的证据,再过两日就是春闱,春闱后便可动手了。” 他停了停又道:“明日休沐,今晚我歇在你这里,你明天带我去见李次。” 纪淮舟闻言脸色微变:“我这就命人去清扫客房。” “不必。”霍少闻拦住纪淮舟,微微一笑。 “我睡你那里。” 纪淮舟眼皮飞速眨了眨,故作苦恼,开始找理由:“我睡相不好,恐会冒犯侯爷。” 霍少闻:“你在拒绝我?” “不,不是……”在霍少闻裹着寒意的目光中,纪淮舟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踌躇许久,深吸一口气,脸上表情颇为沉重,“夜已深,请侯爷屈尊下榻。” 霍少闻笑了。他搂住纪淮舟起身,熄了书房的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纪淮舟下意识去牵霍少闻衣袖,不料碰到温热之物,意识到那是霍少闻的手,纪淮舟的心瞬间狂跳不止。 霍少闻是习武之人,体温较旁人更高,炙热涌至纪淮舟掌心,烫得纪淮舟心尖发颤。 他想抽回手,霍少闻察觉到他的意图,反手紧紧扣住他。 “你看不见,我牵着你走。” 男人低沉的声音盘旋在纪淮舟耳畔,纪淮舟脚下踩了棉花似的,飘飘忽忽跟着霍少闻离开书房。 今夜无月,厚重云被盖着苍穹,天地之间被令人心悸的漆黑所占据。 纪淮舟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攥着他的那只手骨节粗大,厚实有力,能操重戈,斩强敌。 这是一个无比强悍的男人。 有他在身边,纪淮舟似乎什么也不用怕。 纪淮舟轻轻呼吸着,初春微凉的空气涌入鼻中,其间夹杂着杏花香,还有……前几日他送给霍少闻那只香囊的味道。 暗夜中,纪淮舟唇畔一点点扬起,露出了一个十分纯粹的笑容,不带任何算计与引诱。 踏入院内,夜色中出现一道亮光,周照吉提着灯,正在院中等候。 纪淮舟被霍少闻牵着,从黑暗一步步走向光明。 两人走到近处,周照吉朝他们行礼,目光不着痕迹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声音中带了一丝试探的味道:“殿下,热水已备好,你何时沐浴就寝?” 纪淮舟:“现在。” “正好,”霍少闻轻笑,“还未和殿下试过……鸳鸯浴。”最后几个字他是贴着纪淮舟耳边说的,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让在场几人都听得分明。 主仆两人脸上瞬间浮现如出一辙的惊愕,霍少闻瞧着他们的模样,唇角挑起的弧度更大了些。 纪淮舟艰难开口:“侯爷……要与我共浴?” 周照吉知道此刻自己不应插话,但实在忍不住,他含怒道:“侯爷,殿下的浴桶过小,恐怕容不下两个人,我让人为您备上新的浴桶。” 霍少闻扫他一眼,目光微沉:“我与你家殿下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既如此关心你家殿下,今日怎不劝说他用饭?” 周照吉:“……” 冤枉,他求了殿下八百回,殿下都把他赶出来了。 不过,霍少闻这话听着…… 怎么像是在关心殿下? 今日他一见到霍少闻,就感觉对方对他有股莫名的敌意,莫非也是因为这个…… 正在周照吉苦苦思索之际,那两人已经越过他进了屋内。 屋里亮起了灯,一双人影映在碧纱窗上,两人挨得极近,似一对交颈鸳鸯正在呢喃耳语。 周照吉叹了一口气,带着繁杂如潮的思绪离开了小院。 屋里,两人正坐在床榻间,共赏……春|宫图。 一张张淫|乱之图出现在视线中,霍少闻面不改色。反观一旁的纪淮舟,面红耳赤,眼神躲闪,手指勾在一起,都快拧成了麻花。 霍少闻余光一直落在纪淮舟身上,心情极好。 翻过一页,霍少闻视线定住了,目光渐深。那日天色昏暗,他看得并不清楚,谁知这张图比他看到的还要…… 霍少闻指着画中之图,侧首望向纪淮舟:“上次与殿下共看此书,殿下说最喜欢这张图。” 纪淮舟垂首,见到那被缚在床间的少年,瞳孔一震,绯红顿时蔓延至整个脖颈。 他无意中指到的竟是这样一张图?! “我寻人打一副这样的铃铛银链,戴在殿下身上必定好看。” 纪淮舟欲哭无泪:“侯爷,我那是看不见乱指的,我不喜欢!” 霍少闻:“哦?你不喜欢?”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纪淮舟被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盯着,嘴唇张合好几次,无力地吐出一句:“我喜欢。” 霍少闻脸上阴云散去,笑容明朗:“我就喜欢听殿下说实话。” 纪淮舟:“……” “叩叩——”敲门声忽然响起。 “殿下,我们为您送热水了。” 纪淮舟仿佛见到救星,迫不及待开口:“你们进来吧。” 屋门开启,仆从们抬着热水进来,将水倒入浴桶。他们手脚麻利,干活利索,片刻间水便满了,纷纷退了出去。 转眼间,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纪淮舟目光在屋中飘来荡去,就是不敢落在眼前人身上。 片刻后,他咬咬牙道:“侯爷,我为你宽衣?” 霍少闻突然大笑起来。 纪淮舟怔怔望着他,颇为不解。 好一会儿,霍少闻才止住笑,声音中含着未散尽的笑意:“方才是逗你玩的,来之前我已经沐浴过了。” “你……”纪淮舟瞪着他。 半晌,纪淮舟轻哼一声,拂袖转过屏风。 霍少闻再次闷笑出声。到底是少年人,比后来的他可爱多了。 忆起那个心思难测的帝王,霍少闻笑容微敛。 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霍少闻视线转向绿竹屏风间的人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滴水珠,它正沿着那人纤细脖颈滚落,在白皙肌肤间蜿蜒出一道水痕。 霍少闻垂眸,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定定瞧着它,目光幽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霍少闻几次三番刻意暗示,就算纪淮舟是个傻子,也能明白他今晚将遭遇什么。 按霍少闻的猜想,纪淮舟定然会在浴桶中磨磨蹭蹭大半宿,直到他强行将人拖出来。 可未曾想—— 不过一刻钟,纪淮舟就转出屏风。 半湿乌发,一身素白里衣裹着微微水汽紧贴身体,勾勒出少年人挺拔修长的身形。 在霍少闻深邃的目光中,纪淮舟坦然爬上床榻。他半跪在床榻间,清润的声音被夜色染上几分暧昧:“侯爷要我伺候你吗?” 霍少闻不动声色:“你想如何伺候?” 今日屋内所有的灯都被点燃,房间里亮如白昼。 纪淮舟勾住霍少闻腰带,轻松解开它。手指挑起衣衫,一层层褪下,男人健硕的身躯逐渐显露在纪淮舟眼中。 肩膀宽阔,上臂盘踞着紧实的肌肉,没人比纪淮舟更清楚其中蕴藏的力量。它能轻而易举抱起他,将他整个人托在臂间。 两块饱满的胸肌高高隆起,一道沟壑从中延伸至下方,两侧排列着整齐硬朗的腹肌,每一处都彰显着力量与美。紧致腰线犹如拉紧的弓弦,半隐没在下裤中。 纪淮舟的手搭在裤腰处,停下了。 犹豫片刻,双手转向上方,摸上男人坚实的胸膛。 在明亮的灯光中,纪淮舟将对方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那张英俊面庞起初带着几分不虞,薄唇紧抿,过了一会儿,锋利眉眼渐渐融化,生出一抹欲|色。 纪淮舟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低下头,亲了亲。 “纪淮舟!”霍少闻猛地捏住纪淮舟后颈,迫使他抬起头。 纪淮舟眨眨眼:“侯爷不喜欢我亲那里?那我亲这儿……” 他扑下去,堵住霍少闻的唇。湿软舌尖在口中勾缠,传出令人耳红心跳的暧昧声响。纪淮舟吻着他,手指沿着男人劲腰朝下探去。 霍少闻一个激灵,立即攥住纪淮舟手腕。 纪淮舟短暂离开他的唇,露出一个蛊惑性的笑容:“侯爷放心,我会伺候好你的。” 疯了,疯了。 霍少闻想,一定是他疯了。 又或者……眼前人不是纪淮舟,而是一只狐狸精,或是披了人皮专吸精气的鬼魅。 否则他怎会如此……勾人。 如是想着,霍少闻的手鬼使神差松开了纪淮舟。 纪淮舟眼中漾出笑意。 聪明学生不必费心教导,昨夜霍少闻是如何对他的,而今纪淮舟悉数奉还。 ……只是比昨夜多费了不少时辰。 纪淮舟举起被磨得通红的双手,抱怨道:“手都快破了。” 霍少闻双眸微阖,陌生的刺激萦绕在周身,令他久久未能平复。听见纪淮舟的声音,他眼皮一抬,目光射向对方。 纪淮舟露出狡黠笑容:“侯爷也是第一次被旁人碰吧。” 霍少闻颦起眉头,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快,不过承认得倒是很大方:“本侯持正守心,自是与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多年来,他始终洁身自好。 他的爹娘很是恩爱,老侯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教导他要疼宠媳妇,听媳妇的话。耳濡目染,他便也想如父亲一般,娶一位心爱之人,与对方白首到老。 可惜,前世直到死前他也未成家。而这一世,在决定向纪淮舟复仇那一刻,他便做好了终生孤身一人的打算。 “原来如此,那侯爷如今为何……”纪淮舟欲言又止。 霍少闻知他话中之意,眉梢微挑,迎着纪淮舟复杂的目光,慢条斯理道:“跟美人共度春宵,乃世间极乐之事。更何况,这个美人——” 他唇边掠过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有哪个男人能让皇帝雌伏于自己身下?” 他越说,纪淮舟眼神越冷。随着最后几个字吐出,纪淮舟彻底寒了脸。 “对,就是这个眼神,”霍少闻抚掌而笑,“你就应该用这种淬毒般的眼神看我,这才是你。” 纪淮舟暗咬后槽牙,略带笑意的尾音微微扬起:“是吗?” 不待霍少闻开口,纪淮舟再次俯身,用唇将对方所有话语吞没。 他不想再听这个男人讲话了。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开始是由纪淮舟占据主导地位,他强势地扫荡霍少闻口中每个角落,而后朝着软舌猛攻。霍少闻蓦地翻身,将纪淮舟压在身下,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激烈的吻。 两个男人在吻中争斗角逐,你来我往,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双方气喘吁吁地分开。 霍少闻重重呼出一口气,偏头望向纪淮舟,漆黑眼睛里燃起一团火焰。 他忽然意识到,他在驯服纪淮舟,纪淮舟又何尝不是在驯服他。 前世,纪淮舟的手段是扮可怜,以此博得他的怜惜与同情。 今生,纪淮舟是利用自己的皮肉之相,刻意引诱他沉沦。 呵。 有意思。 霍少闻伸手捏住纪淮舟下巴,细细审视着那张脸。 有点冷,又有点艳。 是有能让男人痴迷的本事。 霍少闻瞳孔微沉,抚上纪淮舟被吻得胭红的唇。 纪淮舟眉头颦起,将自己的脸从霍少闻手中拯救出来,瞪他一眼,侧过身背对着他。 霍少闻轻笑:“怎么生气了?” 纪淮舟不说话。 霍少闻戳戳他的后背。 纪淮舟声音闷闷的:“干什么?” 霍少闻:“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纪淮舟后背一僵,沉默半晌,直挺挺坐起身,手指轻轻拉开系带。 里衣被一点点扯下,半湿墨发披在背梁间,平添几分旖旎,衬得那雪白清瘦的后背愈发惹眼。 霍少闻支起下巴,略带兴味地看着纪淮舟动作。 纤长手指落在亵裤上,没有丝毫犹豫快速将它褪下。 霍少闻眼睛一暗,沉入幽湖。 少年人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愤怒。他背对霍少闻,声音有些哑:“你……快点。” 霍少闻欣赏够了,缓缓开口:“殿下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想给你的伤口上药,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纪淮舟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又气又急:“霍少闻,你混蛋!” 霍少闻脸上笑意渐浓:“我可什么都没说,是殿下主动脱的。” 纪淮舟用眼狠狠剜着他,匆匆捡起衣衫披在肩头。 霍少闻哈哈大笑,长臂一展,将纪淮舟拽入怀中。纪淮舟紧紧捏住衣摆勉力盖住下方,浑身僵如石块。 霍少闻不逗他了:“放心,明日要去见李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否则这几日你都下不了床了。” 他打开盛药的瓷瓶,将药膏涂在纪淮舟脖颈,盯着那道伤痕,目中生疑。 “你这伤为何又严重了?” 纪淮舟轻轻摇头:“我也不知。” 霍少闻沉吟片刻,道:“若明日还是这般,我就去找柳逢春。” 纪淮舟眼神陡然一变:“你知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霍少闻却点头:“我知道。” 柳逢春是宫中太医,曾受过丽妃恩惠,纪淮舟的“腿疾”便是他帮忙下的诊断。 纪淮舟紧盯着他:“侯爷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霍少闻涂药的手圈住纪淮舟脖颈,缓缓收拢:“你派人监视我,我便礼尚往来,很公平,不是吗?” 纪淮舟面色微白,颈间越来越紧的桎梏令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挤出声音:“你是……何时察觉的?” 岂料,话音落地的瞬间,大掌遽然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潮水般奔涌而来,纪淮舟本能地张开嘴用力呼吸。 霍少闻面无表情地看着纪淮舟。方才他是在诈纪淮舟,他并不知纪淮舟安排了人监视他,那只是他的猜测。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霍少闻声音森然。 纪淮舟沉默着,没有回答。 霍少闻眼神愈发晦暗,手指探入纪淮舟微张的口中,肆意搅弄。 纪淮舟下意识挣扎起来,喉间大掌犹如一条盘根错节的藤蔓,他越挣扎就收得越紧。一阵阵晕眩感传来,纪淮舟含糊不清道:“四……四年前。” “我救了殿下数次,原来殿下是这样报答我的……” 纪淮舟耳中一片嗡鸣,他听见霍少闻在他耳旁说话,却不知道霍少闻说的是什么。 隐约间,似乎有一只手沿着他的小腿往上走。 在窒息的边缘,他体会到了最为极致的快乐。 …… 高城传漏过三更,混混沌沌中,纪淮舟听到了外头的打更声。 他掀起眼帘,入目是男人健硕的胸膛。 纪淮舟眼皮一跳,手忙脚乱从霍少闻怀里滚出去,一把拽起床上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缩在床上最角落。 霍少闻望着骤然空了的怀抱,“啧”了一声,有些不快。回过头,视线与那双微湿眼眸相触,从中望见深深的恐惧。 纪淮舟在怕他。 这一结论清晰地在霍少闻脑中浮现。 纪淮舟性子高傲,向来不会畏惧他人,如今竟对自己产生了畏惧。 他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霍少闻朝纪淮舟伸出手,昏黄烛火斜斜落下,一抹浓重阴影铺在他眼周,莫名有些阴森。 “过来。” 纪淮舟眼中带着警惕:“你想做什么?” 霍少闻不再多话,连人带被将纪淮舟捞过来,一手挥向床帐外。银光一闪,屋内烛火瞬时全部熄灭。 “睡觉。”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纪淮舟心弦紧绷。 男人揽住他的肩,叹息似的声音灌进他耳中:“别怕。” 许久,身后男人也未有其他动作,平缓的呼吸均匀吐在他的后颈,似乎真的睡着了。 他轻轻往后靠,男人坚实的胸膛抵着他的背,滚烫体温隔着一层薄薄里衣侵入他的躯体,冰凉身体被暖得热烘烘的。 纪淮舟抬手捂住脸,唇角在黑暗中一点点弯起。 他正与霍少闻同榻而眠。 往日幻想中的画面有朝一日竟成了真。 他整个人都被霍少闻抱在怀里,男人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包裹着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 纪淮舟忽生出一种自己是霍少闻所有物的感觉。 在黑暗中,纪淮舟无声开口。 你是我的。 九皇子也好,那个人也罢,我是不会让他们靠近你的。 纪淮舟脸上笑容多了几分阴鸷,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今夜他有些失控,霍少闻应当察觉到了。 日后须更加小心。 在霍少闻面前,要柔弱乖顺、羞涩懵懂,要勾人心魄、撩人心弦,还要深恶痛恨、偶尔强势。 要藏好心中感情,要装作一副讨厌被他触碰的模样。 不要让他窥见自己的另一面。 …… 一刻钟之后。 纪淮舟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静,口中发出几声模糊的梦中呓语,在霍少闻怀中翻了个身。不经意似地抱住霍少闻的腰,将头埋在他颈间,沉沉睡去。 夜色中,早已陷入“沉睡”的霍少闻倏然睁开眼。 望着怀中与他亲密相拥之人,神色复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翌日。 霍少闻醒来,从未与人同榻而眠过,异样触感将他的视线牵引至怀中少年。 他定定瞧着沉睡中的纪淮舟。 纪淮舟枕在他肩窝,左侧脸颊被挤得微微鼓起。许是被窝太热,玉色面庞浮着淡淡薄粉,墨发微带湿意,黏在雪白颈间。 睡着的模样倒是乖巧得很。 霍少闻唇角不自觉勾起。 忽地,他目光一顿,拨开纪淮舟脖颈发丝,乌青指痕赫然跳入他的眼中。 ……是被他昨夜掐出来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累累伤痕覆在光洁雪颈间,看起来很是凄惨,霍少闻沉默地盯着纪淮舟脖颈。 沉睡中的纪淮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眼珠微动,勉力撑开眼皮,一张阴沉俊颜登时跳入眼帘,他吓了一跳。 霍少闻为何又在发怒? 他说了梦话?还是无意间对霍少闻做了什么事? 纪淮舟不清楚霍少闻生气的缘由,只能先装傻,仰头在霍少闻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微哑:“侯爷醒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霍少闻手指摸上纪淮舟脖颈。 纪淮舟眼珠一颤,担忧霍少闻又掐他,央求道:“侯爷,我脖子好痛,你能不能换个地方?” 他扯开领口,露出半个肩膀:“你咬这里吧。” 霍少闻扫过纪淮舟白皙圆润的肩头,突然伸手抱住纪淮舟。 盘踞着虬结青筋的双手紧紧锁着纪淮舟单薄的后背,纪淮舟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回抱住霍少闻,抬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霍少闻感受到纪淮舟无声的安慰,胸口翻江倒海般奔腾着陌生的情绪。 他低声问:“现在还是很疼吗?” 纪淮舟可怜兮兮:“疼,你掐得我好疼。”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取出药瓶为纪淮舟涂药。纪淮舟仰起脖颈,方便他动作。 “侯爷,我知错了,也受过惩罚了,你就原谅我吧。”纪淮舟眼睫低垂,“昨夜,我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中……” 仿佛想起了昨夜那可怕的场景,他身子瑟缩了一下,配上喑哑的声音,显得格外可怜。 霍少闻涂着药,默然不语。 “稍后我便传令召他们回来,从此不再窥探你的动向,”纪淮舟停顿一小会儿,抿了抿唇,“我只是让他们看着你,再没做旁的事,侯爷为何如此恨我?” 霍少闻动作停下,目光沿着纪淮舟下颌走向他的眼睛。 少年人眼里有不解,有委屈,还有……难过? 霍少闻注视着纪淮舟的双眸,很想问他一句——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他问不出口。 或许十八岁的纪淮舟,对他曾有过那么几分依赖与亲近,可人都是会变的。被安上谋反罪名后,霍少闻不是没想过,一切或许是误会,纪淮舟可能有别的目的。 然而,射向他的漫天箭雨是特制箭羽,隶属飞龙卫,唯有皇帝方能调动。 重生后,他所得知的一切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在纪淮舟眼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那个位子。为了皇位,纪淮舟甘愿抛弃尊严,受他亵玩,甚至还学一些秦楼楚馆的手段来讨好他。 他只是一块垫脚石,一个事成之后被放弃的棋子。 霍少闻嘴角掀起冰冷的笑,看透一切的目光在这张漂亮面孔上巡视。 “我不生气了。”霍少闻轻笑出声。 纪淮舟眼睛一亮,就在他唇角扬起的一刹那,霍少闻薄唇吐出残忍之语:“我只是想玩你。” 纪淮舟笑容僵住,怔怔看着霍少闻。 霍少闻蓦地俯身,与纪淮舟那双写满茫然的眼眸对视,低语:“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纪淮舟喃喃自语:“真面目?” “阴险狡诈,冷血无情,唯利是图……”霍少闻口中吐出一串词。 纪淮舟浓密纤长的睫羽疾速颤动,笑容苍白:“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此等卑劣小人,难怪你之前迟迟不愿与我合作。” 他低低笑着,直笑得浑身发抖。 霍少闻眉头微皱:“你笑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是卑劣,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必会不择手段得到它。”纪淮舟抬起双臂,圈住霍少闻脖颈,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包括你。” 霍少闻面容一沉:“你什么意思?” 纪淮舟双瞳如水,静静盯着他,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霍少闻,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从身到心臣服于我。” 霍少闻讽笑:“绝无可能。” 纪淮舟露出自信笑容:“我们拭目以待。” 一番交锋,两人相视无话。 片刻后,他们默契般下了床榻,各自穿好衣衫。 纪淮舟佩上镂空青鸾熏香球,转身,霍少闻正站在窗旁的莲花面盆架前,轻挽衣袖。 春日暖阳涂抹在霍少闻周身,勾画出他高大伟岸的身形。霍少闻容质修伟,丰华俊雅,虽是武将出身,却与那些大大咧咧的粗人不同。举止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 纪淮舟听闻,京中贵女最想嫁的夫婿榜中,位列第一的就是霍少闻。 纪淮舟暗想,倒是有眼光。 可惜…… 这世上惟有我与他最相配。 纪淮舟眼中盈笑,举步迈向霍少闻,开口询问:“侯爷,今日见李次,你打算做什么?” 霍少闻洗净手面,取过一旁锦帕,擦干脸上水珠。 他回身看了纪淮舟一眼,将纪淮舟拽到身边为他清洗双手,回答他的问题:“派李次去三皇子那边。” 纪淮舟一怔,望着两人相握的手,道:“纪灏文向来多疑,李次能取得他的信任吗?” “他巴不得李次去他那里。” “为何?” 霍少闻嗤笑,将锦帕打湿,细致地为纪淮舟擦脸,“李次虽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却也的确有自傲的本事。我能注意到他,三皇子当然也会。” 纪淮舟忧心忡忡:“那日我恰好在街上碰见过纪灏文,他本就有所猜疑,若知我见过李次,以他的性子极有可能不会接纳李次。” “放心,”霍少闻按住纪淮舟肩膀,面容沉着,“他如今还不知道李次。” 李次是春闱落榜后才结识的三皇子。 今年春闱主考官是萧相,李次一心追名逐利,便投其所好,科考时做了一篇“大乾十论”。文章言辞犀利,痛斥朝廷蠹虫,并列举了大乾之难,振聋发聩。 此篇文章掀起了极大争议。 考官们为此争论不休,萧相也未做出裁决,最后只得送去御前。 李次设想是好,奈何大乾最大的蠹虫并非朝臣,而是—— 长嘉帝。 长嘉帝奢靡无度,国库中的银子都被他用在享乐之中。看到那篇文章后,他雷霆大怒,认为李次是在借朝臣讽刺自己。朱批“一派胡言”,将李次的文章打了下去,并下旨李次不得再参加科考。 清正朝臣对此惋惜不已,可他们也不敢违抗圣命。就在李次走投无路之际,三皇子找了上来。两人联手后沆瀣一气,给纪淮舟使了不少绊子。 霍少闻想起日后那一连串糟心事,目光转向对此一无所知的纪淮舟,蓦地一笑。 “你将李次招揽至麾下,萧怀璋怕是要责骂你了。” 纪淮舟正在思索方才霍少闻所言,听到这句话抬起头,霍少闻幸灾乐祸的表情映入他眼中。 ……看来霍少闻知道他与萧怀璋的关系。 纪淮舟木着脸,霍少闻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尽管已经习以为常了,纪淮舟仍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究竟知道我多少事?” 霍少闻勾唇,吐出两个字:“所有。” 所有?纪淮舟心头一跳。 那他也知道自己喜欢他?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立即被纪淮舟否定了。 他不可能知道,周照吉都没看出来。 况且……霍少闻若是知晓,对他必定不会是这种态度。 纪淮舟幽幽看了霍少闻一眼,默不作声。 霍少闻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脑海中闪过什么,没等他抓住便疾速飞走了。 “先去用膳,待会儿去见李次。”纪淮舟转身踏出房门。 霍少闻跟上他,问:“萧怀璋可知你我关系?” “不知。” 霍少闻颇为遗憾:“那本春|宫是况明替你找的吧,这老狐狸肯定猜出来了,他竟没告诉萧怀璋?” 纪淮舟气笑了:“你这么想昭告全天下我是你的人?既如此,事成我封你为后可好?” 皇后? 霍少闻摇头:“要封也是皇夫,我是夫,你是妻。” 话音落地,霍少闻咂摸了一小会儿,兀地抬眼,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叫声夫君听听。” 纪淮舟瞠目结舌。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两人大婚的场景,纪淮舟抿着唇,压下上扬的嘴角。面上带着羞赧的神情,再次叱骂:“霍少闻,你混蛋!” 霍少闻忍俊不禁:“殿下,你怎么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连骂人都不会?” 纪淮舟气呼呼瞪他一眼,加快步伐,不再理会霍少闻的胡言乱语。 霍少闻大步流星跟在他身后,放声大笑。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杏树旁的一处假山下,探出一双眼。 瞳孔黑沉,犹如不见天日的深渊,织住两人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人影消散。 徒留一地被揉碎的花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春日载阳,风轻烟暖。 两人轻而易举绕过附近监视纪淮舟的人,顶着易容后的样貌,大摇大摆没入人群。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霍少闻低声开口:“应子越是不是故意的,把我弄这么丑,你倒是个翩翩佳公子。” 纪淮舟瞟霍少闻一眼,飞速移开视线,眼前这张脸实在不敢细看。 满脸麻子,肤似黑炭,尖嘴猴腮。 霍少闻脸一黑:“你就这么不想看到这张脸?” 纪淮舟无奈,借着宽大衣袖遮挡牵住霍少闻的手,抬起头,瞧着那张丑脸,眉眼弯弯:“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回头我教训教训他。” 霍少闻垂下眼眸,手背上温热滑腻的触感异常清晰,沉默半晌,他冷哼一声:“你的属下都跟你一个样,心黑手狠。” 纪淮舟哭笑不得:“只是将你扮得丑了一点,怎就扯到品性了?” 霍少闻斜睨纪淮舟一眼,没说话。 纪淮舟指尖滑下,轻挠霍少闻掌心:“阿闻哥哥请息怒。” 声音轻飘飘的,几乎湮灭在嘈杂的长街里。 霍少闻猛地停下脚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两颊肌肉紧绷,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你叫我什么?” 纪淮舟回头,日光在浅色瞳仁中投下明亮的光,照得双目剔透又纯净,如两汪澄澈山泉。 笑眼盈盈唤了一句:“哥哥。” 霍少闻缓缓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沉下眼眸。他一把拽住纪淮舟,大步流星穿越人群,闯进一旁的巷子。 纪淮舟被霍少闻拉着疾行,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七拐八拐,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行人越来越少,眼前出现的场景由熟悉转到陌生。 纪淮舟饶有兴致地瞟向身旁男人,没想到一句“哥哥”,霍少闻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将自己拉入这无人小巷,打算做什么呢? 纪淮舟心头浮起一点小期待。 转到西市边缘,霍少闻停住脚步,将纪淮舟拖入一条附近窄小巷子。 小巷狭长幽深,石板上爬满青苔,空无一人,清寂宁静。 纪淮舟被霍少闻抵在斑驳墙壁间。 纪淮舟微微仰头,瞧着霍少闻:“不是去见李次?侯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眼尾勾起的弧度像一条火蛇,瞬间点燃了霍少闻乌黑的瞳孔,黑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霍少闻钳住纪淮舟下颌,声音冰冷:“勾引我?” 纪淮舟吃惊地“啊”了一声,表情十分无辜:“在外人面前不能暴露你的身份,你若不喜欢,我换个称呼。” 霍少闻眼神落在纪淮舟张合的唇间,心情愈发烦躁。 胸口似乎有什么在鼓动,叫嚣着要冲出来。 “叫你什么好呢?霍兄太明显了,随你母亲唤赵兄?”纪淮舟摇头,拧眉思索,“你说罢,想让我如何……唔?” 霍少闻吻住了纪淮舟。 纪淮舟被吻着,只能含糊不清的低语:“要去见李次,你轻一点,别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话音坠地,换来霍少闻一个深吻。 纪淮舟阖眸,遮住眼里笑影,抬手搂住霍少闻劲痩腰身,沉溺在这个热烈的吻里。 春风拂过,枯树枝上添了一抹新绿,幽冷小巷也被染上春色。 唇齿纠缠不休,粘稠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小巷中,偶尔会响起微弱的反抗,转瞬便迎来残酷的镇压。 几片雪白花瓣穿过院墙落在纪淮舟发间,悬在腰侧的乌发在风中轻轻摇晃,花瓣顺着他的发丝打着旋儿飘向地面。 好一会儿,那如瀑黑发才停止晃动。 纪淮舟脚下一软,霍少闻眼疾手快揽住他的腰。 纪淮舟顺势倒在霍少闻怀里,脸上飞过一抹得逞笑意,恶人先告状:“不就唤了你一声哥哥,至于如此惩罚我吗?” “这也算惩罚?”霍少闻面无表情,“你分明精于射艺,怎会这般娇弱,亲几下就站不住了。” 纪淮舟从霍少闻怀里抬起头,控诉他:“我又没与旁人亲吻过,自然经不住你那么……” 说着说着,他羞恼瞪霍少闻一眼。 霍少闻伸手捏住纪淮舟下巴,眼神在那张昳丽的脸上滚了一遭,定格在他狭长的凤眸中。 真是奇怪。 这双眼睛明明是冷的,望向他时却多情又勾人。 上一世的纪淮舟不是这样的。 这是纪淮舟为取悦他而刻意为之? 霍少闻眼眸微眯,低下头,在纪淮舟渐渐瞪大的双眸中,缓缓向他逼近。 他不动声色观察着纪淮舟的反应。 只见纪淮舟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伸指抵住他的唇,戴上一贯温和无害的面具,脸上笑容带着几不可察的僵硬:“我们今日已耽搁许久了,须尽快去找李次。” 霍少闻忽然张口,衔住唇上指尖。 纪淮舟面上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绯红燎原而起,须臾之间,如玉肌肤浸满冶丽的红。 他匆忙抽回手,下意识扫了霍少闻一眼,眼风斜斜抛过来,霍少闻胸口似被晨钟敲过,心头一震。 风吹过,送来几缕清甜微香。 霍少闻回过神来,垂首继续向纪淮舟逼近。 纪淮舟眼珠微颤,似在思考破局之法。未等他想出法子,两人之间便仅剩一指距离,逃离无望,他闭上眼,仰起脸。 一声轻笑响起。 纪淮舟睁开眼,眼前男人眉梢轻扬,笑吟吟道:“我方才在帮殿下摘发间落花,殿下这……是在等我亲你吗?” “霍少闻!”纪淮舟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怒目而视。 霍少闻大笑,放开纪淮舟,掸去衣袍沾染的灰尘,迤迤然走向巷口。 纪淮舟果然是有意为之。 他倒要看看,为了那个位子,纪淮舟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勾引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霍少闻侧首,望向小跑着追上来的纪淮舟,放慢步伐。等人跑到跟前,这才回答他的问题:“你唤我阿兄就好。” 纪淮舟:“……”这和刚才的有区别吗? 许是他眼中疑问太过明显,霍少闻压低声音好心为他解惑:“‘哥哥’留着床上叫。” 霍少闻说罢,心中涌起一股不适感。一转眼瞧见纪淮舟又羞又恼的模样,他心头异样又瞬间烟消云散。 纪淮舟不开心,他就开心了。 霍少闻眸中聚起笑意,抬手揉了揉纪淮舟柔顺的发丝,音色清亮:“走,去见李次。” 霍少闻引着纪淮舟钻入附近另一条小巷,纪淮舟慢悠悠跟在霍少闻身后,盯着他的背影,发顶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纪淮舟心底轻哼一声。 霍少闻只会逞口舌之快,成日说着床上如何如何来吓唬他,也不见他动过真格。 这几日,与霍少闻亲密时,他隐隐察觉到霍少闻的抗拒。霍少闻内心深处似乎并不想真的与他欢好,只是对他的恨意让霍少闻不顾一切原则,遂采取了这种方法来羞辱他。 真到最后那一步,霍少闻恐怕会落荒而逃。 哼。 纪淮舟面露不虞,望着霍少闻。 你最好不是在给那个人守身,否则…… 纪淮舟表情愈发阴鸷。 恰到巷口,霍少闻毫无预兆地回过头,纪淮舟被逮了个正着。 纪淮舟面不改色地与霍少闻对视,下巴微抬,正大光明瞪了他一眼。 霍少闻笑了。 他好意提醒:“不打算讨我欢心了?” 纪淮舟扯出一个假笑,快步上前,跟上霍少闻的步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怎么会?方才是我错了,还请阿兄饶恕。” 霍少闻唇间微勾,略带深意的视线在纪淮舟面上盘旋良久,直到纪淮舟受不住向他求饶。 他笑着抬手,捏了捏纪淮舟白皙圆润的耳垂:“你乖乖听话,我便不生气了。” 纪淮舟忙不迭点头,主动贴进霍少闻炙热的大掌,用脸颊轻蹭他的掌心,眼睛圆睁,自下而上瞧着他。 像一只小猫。 霍少闻心头被轻轻挠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抽回手掌,故作无事:“走吧。” 纪淮舟视线定格在霍少闻微红的耳根,眸中悄然掠过一抹笑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两人抵达李次投宿的客栈,纪淮舟引着霍少闻前往李次所住客房,敲响屋门。 “嘎吱——”屋内传来凳子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门边,木门被打开半扇,李次探出头来。 他望见来客,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迟疑道:“二位是?” 纪淮舟低声道:“谯山兄,是我。” 李次一愣,盯着纪淮舟的脸细细瞧了瞧,目光扫向两人身后,谨慎环视一圈,退到一旁:“请。” 两人踏入屋内,李次仔细将门关好,转身笑道:“又是一副新面孔,不知何时能得见程兄的庐山真面目?” 纪淮舟:“待日后时机成熟,定当以真容示君。” 李次视线转向霍少闻:“这位公子是?” “他是我兄长。”纪淮舟回答。 李次目光在霍少闻身上绕了一圈,回首瞟向纪淮舟,定格在那张沾着几分薄红的唇间,嘴角一点点挑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纪淮舟坦然回视。 霍少闻盯着对望的二人,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今日我们兄弟前来找李兄,是有一事要与你商议。”霍少闻沉声开口。 两人闻言,齐刷刷转头望向他。 霍少闻微凉的眼风掠过纪淮舟,那双清透的浅色瞳仁正专注地盯着他,一眨不眨,霍少闻心头那股郁气忽地散了。 “坐下说。”李次将二人引至榻上,从一旁的木柜中掏出一块茶饼,置于梨木小几上,又取出一个竹筒,“你们今日算是来着了,我昨日刚去了一趟玉临山取了那处的山泉水。” “谯山兄竟精通茶术之道?” 李次将风炉、茶具等物一应摆在几上,摆手:“我是俗人,没什么文人风骨,不过是因贵人们好此道,我才去钻研了。” 李次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纪淮舟笑了笑,正欲坐下,忽觉背后一凉。 转头,霍少闻眼帘微垂,面无表情。 又生气了。 纪淮舟暗自思忖。 霍少闻似乎不愿他跟旁的男人走得太近。 尽管知道这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并非吃醋,但纪淮舟仍不免心生欢喜。 他绕过小几,撩起衣袍,在霍少闻身旁坐下,手指钻入霍少闻宽大袖袍中,悄悄勾住他的小指。 霍少闻睨他一眼,没有抽回手,任两人手指勾缠在一处。 李次似乎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用煮好的热水浇壶,对两人道:“这茶饼更是千金难求,它是我祖父去深山里采的茶,茶树仅有一棵,一年只能制出一个茶饼。” “这茶竟如此珍贵,今日我与我阿兄能饮此珍品,真是荣幸之至。” 纪淮舟扭头冲霍少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是吧,阿兄。” 霍少闻瞥向他,“嗯”了一声。 纪淮舟两眼弯弯,接着与李次对话:“明日便是会试之期,谯山兄还有心思去取玉临山泉,可见谯山兄对此次科考很有把握。” 李次拿起一旁的木碾,开始碾茶,语气中是满满的自信:“这次的主考官是萧相,我都打探好了,明日必会作出一篇合他心意的文章。” 纪淮舟与霍少闻对视一眼。 在霍少闻眼中,纪淮舟看见了微不可察的嘲讽。 两人来之前,霍少闻对他说过李次可能会落榜,原先他还不太信,如今一听李次这话,他便知霍少闻会一语成谶。 没人比他更了解萧怀璋。 萧怀璋最讨厌汲汲营营的人,李次削尖了脑袋想往官场里钻,为讨他欢心作文章定会惹他生气。 纪淮舟轻叹:“谯山兄可否想过,若此次落榜了,你该当如何?” “我不可能落榜,”李次将山泉水注入茶壶中,问道,“你们要与我商议何事?” 纪淮舟:“谯山兄文采斐然、操翰成章,春闱后必然有人找上门来招你做幕僚。若三皇子前来找你,还望你能假意与他结盟。” 李次拿着茶匙的手停在空中,隔着薄薄的水雾望向纪淮舟,问他:“你不怕我假戏真做?” 纪淮舟微微一笑:“谯山兄是聪明人。” 李次未置一言,往壶中拨入茶叶,清香瞬时盈满屋室。 纪淮舟赞道:“好茶!” 李次:“程兄是懂得品茶之人。” 在一室茶香中,三人闲谈起来。 起先,大多是纪淮舟与李次说,霍少闻在一旁听。后来霍少闻也加入其中,他与李次相谈甚欢,纪淮舟反倒插不进去了。 纪淮舟偏过头,笑吟吟望着身旁男人。 两个时辰后,纪淮舟与霍少闻离开客栈,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纪淮舟小声抱怨:“阿兄,你今日冷落了我许久。” 霍少闻捕捉到少年的不满,目光移向少年因生气而微鼓的脸颊:“这么缠人?” 纪淮舟似乎仍在戏中,眨了眨眼,一副天真纯净的姿态:“我最喜欢阿兄啦,不缠你还能缠谁。” 霍少闻沉默片刻,再次拽着纪淮舟走向暗巷。 “呀!”纪淮舟没有丝毫防备,被拉得一个趔趄,撞在霍少闻身上,他揉了揉额头,抱住霍少闻手臂控诉,“你把我撞疼了。” 霍少闻充耳不闻,阔步向前,转瞬间,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条小巷。 纪淮舟又一次被抵在斑驳墙壁间。 他又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纪淮舟不解,他无奈地勾住霍少闻脖颈,踮起脚尖,吻上霍少闻的唇,轻声呢喃:“我错了,别生气。” 不等他深入,铁钳般的大掌突然锁住他的臂膀,巨力袭来,他顿时被扯开。 纪淮舟疑惑地睁开眼,男人看向他的双眸幽深无光。 下一刻,那只大掌贴上他的后颈,拇指轻轻在他颈脉摩挲,薄茧划过皮肤,传来轻微的刺感痛。 “现在不需要伪装讨好我,我要看你真实的模样。” 纪淮舟被拇指抚过的皮肤发着烫,他勉力忽视掉那份异样,上扬的唇角缓缓落下,弦月般的双目恢复沉寂,周身气息陡然变得阴冷漠然,将霍少闻想看的“真实”模样展现给他。 霍少闻望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少年,拇指重重按上他秀美的喉结。 少年喉结猛地一滚,眼中射过一道冷意,沉声开口:“霍少闻,你又想做什么。” 霍少闻面上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对,这才是纪淮舟。 方才在大街上纪淮舟的模样,恍惚间,又让他忆起了前世。 上一世,他把纪淮舟当亲弟弟看待,在他羽翼未丰之时给了他所有的疼宠。可惜,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纪淮舟从未认过他这个兄长。 更何况…… 霍少闻自嘲一笑,漆黑眼眸定在纪淮舟沾着水光的唇间。 哪有兄长与自己的弟弟做这等事的。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昏暗床帐间,一抹雪色落入他怀中,素白上衣勉强遮住隐秘之地。少年面带潮红,呼吸急促,口中发出情难自抑的低喘。 光影随着身体的颤抖,在修长匀称的双腿上缓缓流动…… 刹那间,霍少闻思绪回笼,眸中酝酿着危险的气息,逼近纪淮舟。 日渐西斜,院墙旁斜伸出几丛初生枝叶,拓在被金色涂抹的墙壁间。 风起,婆娑树影中,两人正在相拥亲吻。 少年被高大男人掐着腰托起,令人心悸的悬空感让他不得不抱住男人宽阔的肩膀,双腿紧紧缠住对方,为自己寻找支撑点。 “霍……嗯唔……停……嗯!” 断断续续的字眼从交缠唇齿间飘出,墨蓝锦袍被纤长手指揉得发皱,随着少年一声闷哼,攥着男人衣衫的指尖骤然覆上一层霜白。 情热气息在两人中间缓缓流淌,少年无力地环着男人的腰,声音软绵绵的。 “呜……别……亲了……” 许久,两人才分开,少年粗喘着。 他被男人托住屁股抱在怀里,蔫蔫趴在对方肩膀,双眸半阖,水汽打湿的睫羽黏连在一起,唇瓣微肿。 看着怪可怜的。 霍少闻的气息也有几分不稳。 他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下来,轻轻抚着怀中少年后背,等待他缓过神。 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传进耳中,音色温软,分不清是在控诉,还是在撒娇。 “霍少闻,你究竟与多少人亲过呀?” 纪淮舟先前都是装的,但这会儿是真被亲的有几分脱力。 他想不通,霍少闻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从未见过霍少闻与任何人有过亲密接触,可他怎如此会…… 霍少闻沉声道:“只你一人。” “真的?你莫要诓骗我。” “诓你作甚?”霍少闻颦眉,眼中闪过一道厌恶,“我不喜与旁人亲吻。” “哦——”纪淮舟拖长声音,趴在霍少闻肩头偷笑。 霍少闻说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 从一开始就不讨厌与纪淮舟亲吻。 前几日在青筠别庄,并非是他们第一次亲吻,他们初次亲吻是在前世—— 帝王驾临侯府,两人相谈甚欢,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后,帝王有些醉意。 昏昏烛火中,青年帝王白净面庞染着酡红,双眸明亮,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开口道。 “我能亲你吗?” “你在想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在霍少闻脑海中响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霍少闻愣怔一瞬,抬起头,与俯视自己的纪淮舟对视。 纪淮舟今日的易容虽不如他原本样貌惊艳,但也是个美人。此刻,小美人双瞳正燃着火焰,气鼓鼓的。 “放我下来!”他说。 霍少闻将青年帝王从脑子里挥走,抬手捏了捏眼前美人微鼓的腮帮:“你在生什么气?” “哼!”纪淮舟瞪着霍少闻,不说话。 霍少闻又捏了一把纪淮舟的脸,将他放下。待纪淮舟站稳,霍少闻松开揽着纪淮舟的手臂,为他解惑:“伴驾帝王自然见闻颇广。” 长嘉帝昏庸好色,他作为天子近臣,被迫见识了不少腌臜东西。长嘉帝有时还会拉着他,传授一些房|事之道…… “原来如此。”纪淮舟冷笑一声,薄薄眼皮下沁出寒冽霜雪,眼风卷过,刮得人生疼。 霍少闻:“这么恨他?” 纪淮舟抬眼,双眸中盛着浓得化不开的暗色,寂寂无光:“我为何恨他,你最清楚不是吗?” 这一瞬,霍少闻仿佛又看到山野中那个满身血污的孩子,蓦地一阵心疼。 脚步下意识往前,将纪淮舟拥入怀中,轻抚他墨色的长发,声音沉着坚定:“有我在,不会再让你遇见那种事。” 少顷,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霍少闻动作一顿,抚摸纪淮舟的手停住了。 “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怀中人声音闷闷的,像蒙着一层灰,“霍少闻,母妃走后,只有你护着我了。” 霍少闻闭了闭眼。 罢了,他不过十八岁,不能用尚未发生之事太过苛责他。 霍少闻放任怜惜在心头滋长,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在少年人发间落下一个吻,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静静搂抱在一处,余晖在青石板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静谧安闲,诸多纷扰仿佛统统烟消云散。一时间,霍少闻竟有些舍不得放开纪淮舟。 是怀中少年主动推开的他。 短暂脆弱消退,纪淮舟恢复昔日持重模样,面容沉静,双眸如一汪碧湖,无波无澜,他定定看着霍少闻,微微一笑:“回府吧。” - 两人躲过盯梢之人,回到别庄。 霍少闻第一件事就是卸下易容,纪淮舟在一旁偷偷地笑。 霍少闻瞟向他,说出口的话带着几分嘲弄:“对着那张脸,竟也能下得去口,殿下为了得到本侯助力还真是不遗余力。” “侯爷龙章凤姿,威武不凡,那只不过是假面而已。”纪淮舟眉眼含笑,“更何况,皮囊本就是身外之物,何须太过在意。” 霍少闻轻嗤一声,对着铜镜,将脸上最后一粒乌黑除去。 “侯爷,你弄好了也帮帮我呗。” 霍少闻头也不抬:“自己弄。” 纪淮舟挑眉,转身作势要出门:“那我找子越了。” 霍少闻瞬间放下手中之物,抓住他手臂:“不许去!你知……”秘辛险些脱口而出,霍少闻话头拐了个弯,粗暴将人拽入怀里,硬邦邦吐出一句,“我给你弄。” 纪淮舟盯着铜镜中依偎的两人,心中微疑。 方才被霍少闻截在口中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抬脸。”霍少闻开口。 纪淮舟仰起脸,霍少闻用锦帕沾着特制药水,细细擦拭他高挺的鼻梁。 霍少闻视线望一旁斜了斜,纪淮舟双眸轻阖,余下一道窄窄的缝,泄出薄薄微光。霍少闻知道自己引起了纪淮舟怀疑,为打消对方疑虑,他低下头凑近纪淮舟。 半阖眼帘倏然睁开,那对浅色瞳仁出现在霍少闻视线中。 霍少闻抬手抚上纪淮舟眼尾,说出口的话霸道十足:“你如今是我的人,不准跟旁的男人走得过近。” 纪淮舟微微挑眉,正欲开口。 霍少闻补了一句:“尤其是奚成岚。” 纪淮舟讶然。 霍少闻怎么会突然提起奚成岚? 他向霍少闻解释:“我与阿岚只是朋友。” “阿岚,叫得倒是挺亲密的。”霍少闻重重碾了碾指下雪肤,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我不想看见你再去找他。” 纪淮舟皱眉:“霍少闻,你别无理取闹。” “就这么想见他?”霍少闻本想转移纪淮舟的注意,不料竟勾起了自身怒火,忆起前世几次因奚成岚与纪淮舟不欢而散,他沉下脸,“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作对?” 纪淮舟同样黑了脸。 霍少闻又在透过他看别人。他们之间的恩怨,被迁怒的却总是他。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那个人,不让他见奚成岚? 纪淮舟冷笑一声,沉声开口:“霍少闻,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娈宠。” 霍少闻盯着纪淮舟的双目如吐着毒液的蛇,一寸寸腐蚀着纪淮舟心田。纪淮舟压下心间刺痛,怒目与他对视。两人互不相让,周围气场霎时变得紧张而危险。 剑拔弩张之际,屋门被敲响了。 “殿下,他们在书房候着了。” 纪淮舟偏过头,朝门口道:“稍待片刻,我与侯爷等会儿过去。” 说罢,他回首沉默地看着霍少闻。 霍少闻捏住纪淮舟下巴,冷脸将他的易容除掉,重整衣衫,两人相携前往书房。 在此期间,谁也没开口说过话。 踏着最后一抹斜阳,两人抵达书房,屋内众人拱手行礼。纪淮舟摆了摆手,问:“准备得如何了?” 况明敏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异样,视线在霍少闻身上停了一瞬,不动声色回道:“安国公府的罪证已搜集好,随时可公之于众。” 纪淮舟沉吟片刻,道:“去年,安国公的小孙子强抢民女不成,竟将那女子一家活活烧死。便以此事为始,引出其他罪行。” 几人围在桌前商议,霍少闻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不知侯爷对此有何见解?”纪淮舟转头看他。 霍少闻目光扫视众人,经过应子越时微微停滞,转瞬之间若无其事地移开,投向纪淮舟:“你可知安国公的大儿子偷偷豢养了私兵。” 纪淮舟瞪大眼:“你说的是许贵妃那位同胞兄长?” 霍少闻点头。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况兆眼似铜铃,声如洪钟:“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养私兵?” 谁都想不到许同凛竟有如此大的胆子,这可是谋逆大罪。前世查抄安国公府后,此事败露,震惊朝野。自此,安国公府再无翻身余地,许贵妃也彻底失势。 没多久,五皇子病死在宫中,至于这是真病还是假病…… 霍少闻目光停在纪淮舟身上,心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多谢侯爷告知。”纪淮舟弯了弯眼眸,看向霍少闻的目光柔和许多。 许贵妃统摄六宫十几年,手段十分了得。虽受五皇子牵连暂被收回执掌后宫之权,但长嘉帝还是宠爱她的,若她在皇帝耳边吹吹枕边风,结果如何还真不一定。 纪淮舟原本尚有几分疑虑,如今听了霍少闻之语,心中大石彻底落地了。 “既如此,原先部署也需稍作调整。” 纪淮舟转身,再次与众人商议,这一次,霍少闻也参与进来。等到将每一步计划敲定,确保细枝末节亦无错漏,已是月上中天。 众人离去,屋内两人相对无言。 霍少闻率先打破沉默:“我回府了。” 纪淮舟:“侯爷今晚不留下?” 霍少闻:“明日有大朝会,我需回府一趟。” 纪淮舟:“哦。” “怎么?”一道暗影裹住纪淮舟,纪淮舟抬头,看见男人放大的英俊面庞,“想让我留下?” 纪淮舟手指微缩,垂下眼眸,抿着唇,没有回答。 “之后几日我会很忙,不能日日来府上,殿下莫要疏于练习。” 纪淮舟浓密鸦睫颤了颤,眼下一小片阴影微微浮动,小声嘟囔:“你不来我怎么练习。” 霍少闻听到这句抱怨,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纪淮舟乌发,语气轻快:“下次殿下可要好好表现。” “走了。”霍少闻撂下两个字,没入夜色。 纪淮舟发顶还残留着那只大掌的温度,他扭头望向窗外,唇角微微上扬。 半刻后,他起身从一旁藏书柜中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铺在桌上,提笔,一幅少年御马图一气呵成,似是早已画过百遍千遍。 画中少年一身红袍,头发高高束起,一丛马尾垂下,笑容灿烂,明朗恣意。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 手上满是血水。 这是纪淮舟与霍少闻的初见。 纪淮舟十岁那年,校场上一匹马“受惊”冲他疾驰而来。选择放弃装瘸,便可轻易躲过这场灾难,然而,这不仅会让他和母妃的努力付诸东流,还将背负欺君之罪,牵连到帮他“诊断”腿疾的柳逢春。权衡之下,纪淮舟只好决定硬扛过这一劫。 须臾之间,烈马从远方奔至面前,马蹄高高扬起,幼小身躯即将被马蹄碾碎。千钧一发之际,那匹烈马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勒住。 纪淮舟急忙从马蹄下爬出来,抬头望去,只见马背上的少年耀如日光。 “小殿下,你可有受伤?”这是少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从少年口中,他得知了对方身份——定远侯世子霍少闻。 一晃八年,少年成长为更加成熟可靠的男人,也……愈发让他倾慕。 纪淮舟望向画中少年的目光温柔缱绻。 过了一会儿,他鼻端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恶声恶气冲画中人道:“霍少闻,你竟敢拿我当替身!别以为我喜欢你,就舍不得对你动手,哼,日后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 20 章 长嘉三十三年,春。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不少官员许久之后提起,仍心有余悸。 春闱后,有人击鼓鸣冤,状告安国公府草菅人命。对于显赫六朝的安国公府来说,这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动动手指头,鸣冤之人就被扣上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了大狱。 然而,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竟会一发不可收拾—— 遵循旧例,新科进士放榜后会在曲江举行杏园宴,皇帝也会赴宴与新科进士畅饮。长嘉帝前往杏园宴的途中,有人拦下御辇,向圣上告御状,说自己的弟弟上府衙鸣冤却入了牢狱。 被平头百姓当街拦住,长嘉帝原本很是不快,可听对方禀明起因是安国公的小孙子强抢民女,他瞬时起了怒火,立即吩咐大理寺彻查此事。 经过大理寺数十日不眠不休查探,安国公府之人昔日所犯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悉数浮出水面。 欺君罔上、鱼肉百姓、构陷忠良、私贩盐铁…… 未等长嘉帝下谕旨,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之子竟在偷偷豢养私兵。 满朝哗然。 长嘉帝更是怒不可遏。 许贵妃与胞兄感情深厚,兄长豢养私兵,她真的不知道吗? 长嘉帝越想越惊心。 就在此时,霍少闻将五皇子派人刺杀纪淮舟一事的人证、物证呈上御前,长嘉帝勃然大怒。 “他们果然早有勾结,养兵是想逼宫吗?!” 长嘉帝当场下旨赐死许贵妃母子,安国公同他的几个儿子则被判处谋逆之罪,秋后问斩。随后,众多与安国公府有勾结的官员被纷纷捉拿入狱。一时间,众多与安国公府结交过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从初春到暮春,足足两个多月,轰轰烈烈的安国公府谋逆案才落下帷幕。 纪淮舟以养病为借口,请求长嘉帝暂免他的课业。长嘉帝因着五皇子派人刺杀纪淮舟一事,大手一挥,让纪淮舟安心待在宫外养病。 而霍少闻在这段时间被长嘉帝派去督查安国公府的案子,整日早出晚归,两人鲜少见面。 偶尔深夜前来,也是与纪淮舟商议正事。 纪淮舟看着霍少闻眼下青黑,颇为心疼,欲在床榻间安抚他。可霍少闻只静静把他抱在怀里,什么都不让他做。 “唉。” 纪淮舟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一地落花。 他已经十日未与霍少闻相见了。 想他。 沉甸甸的思念压在纪淮舟心头,纪淮舟轻轻叹了一口气。 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再想他了。 黔南诸州的情形,根据霍少闻之语,再加上搜集到的一些文书、他手下商队带回的消息,纪淮舟对黔南的实情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前几日,他让况明将编撰成册的手札呈给了萧公,萧公还未作答复。 还有何事可做呢? 纪淮舟目光落在一旁的香炉中,袅袅轻烟自博山炉中扶摇而上,帘外清风掠过,缕缕淡香打着旋飘入鼻端。 纪淮舟决定了,去找奚成岚。 至于霍少闻的警告…… 纪淮舟嘴角勾起微凉的笑,找来应子越给自己易了容。 - 送风阁。 翠竹掩映,青藤绕墙,纪淮舟踏着卵石铺的小径进入园中。过了一个石桥,层层叠叠的花木深处传来一阵缥缈琴音,和着桥下潺潺流水声,极为悦耳。 纪淮舟眼含笑意,穿花拂柳,抵达柳亭。 亭中一位男子正在抚琴,一袭青衣,清冷出尘,仿若谪仙。 纪淮舟笑道:“阿岚总是这么安闲。” 男子按着弦,眼眸转向踏入亭中的纪淮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我有味香总是调不出来,想来请教请教奚大师。” “你的事都忙完了?”奚成岚放下琴,起身为纪淮舟倒了一杯茶。 “哪里能忙得完?”纪淮舟抿了一口茶,重重摇头。 奚成岚摸了摸纪淮舟的头,笑得温温柔柔的:“小七累着了?” “倒是没有……阿岚,你帮帮我。” 奚成岚于纪淮舟而言,是半个师父,半个挚友。 他的调香之法便是从奚成岚这里学的。 纪淮舟支起双手,下巴搭在手背间,表情颇为苦恼,“那香是杏花香,沾点冷味,带几分暖,夹杂一点血腥气息,让人感受到危险的同时,又觉得很安心。” 奚成岚眼眸微凝,敛起笑容:“你又遇险了?” “没有。”纪淮舟犹豫片刻,将自己与霍少闻近日之事缓缓道来。 奚成岚是唯一知道他与霍少闻纠葛的人。 他与奚成岚都未曾向对方袒露过真实身份,正因如此,他才能向奚成岚吐露对霍少闻的感情。 伴着溪风,奚成岚清冷面容间染上怒色,听着纪淮舟口中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 “砰!”奚成岚猛地站起,一拍石桌,怒道,“他竟敢如此对你!” “消消气,阿岚。”纪淮舟起身绕到奚成岚身旁,按住肩膀带他坐下,笑道,“我也没吃亏,我巴不得他夜夜来我房中呢。” 奚成岚默然片刻,仰头看纪淮舟:“若他此生都放不下那个人呢?” 纪淮舟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与奚成岚目光相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他人是我的,心也早晚会是我的。” 纪淮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可怖,勾起的唇角僵硬又扭曲,双目透着偏执与狠戾,面容阴森,全无往日沉着。 奚成岚愈发担忧。 多年相处,他十分清楚小七的执念,以小七的性子,最后极有可能两败俱伤。 奚成岚深吸一口气,闻到陷入泥土中微微腐败的花香,稍微冷静下来。 这才察觉到异样。 “小七,我虽未见过你那位心上人,但听你往日所述,他应当是一位善良正直之人,绝不可能做出拿你当替身之事。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可能是误会。”纪淮舟眸光沉沉,“他看我的时候时常会走神,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每每从回忆中抽离,落在我身上我的目光便满是仇恨。” 奚成岚:“……或许,他恨的人就是你呢?” 纪淮舟拧起眉:“我没伤害过他,他为何要恨我?” 奚成岚语重心长:“小七,正常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于他人窥伺中。更何况,他原本是真心爱护你,你这么做是伤了他的心。” 纪淮舟喃喃:“是这样吗?” 奚成岚:“你何不亲自去问他?” 一番交谈,纪淮舟心结微解。 奚成岚答应帮纪淮舟研制出那道香,两人探讨一番关于调香的见解,日暮后,纪淮舟辞别了奚成岚。 踏出送风阁大门,纪淮舟脚步轻快,面上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忽地,他笑容一僵,脚生了根似地定在原地。 落日悬在天际,余晖斜斜照来,一道黑影将他的身躯覆盖。 纪淮舟望着满脸铁青的男人,心虚地舔了舔唇,小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跟我来。”霍少闻冷冷看纪淮舟一眼,转身就走。 21、第 21 章 霍少闻带纪淮舟去了自己一处私宅。 宅子不大,极为精巧,山石花木错落有致,流水环绕,布局清幽。纪淮舟这会儿却没闲情逸致去赏景,他跟着霍少闻穿越数重门,直抵内室。 金乌落山,最后一抹斜晖消散在院中。 纪淮舟关闭屋门,眼前光影随着逝去的余晖渐渐暗淡。纪淮舟回过身,猝不及防地,一道黑影撞过来,他被对方锁住双臂压在门上,男人染着薄怒的声音响起。 “看来你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纪淮舟开口:“侯……” 霍少闻堵住了他的唇。 许久未见,霍少闻也惦念着纪淮舟,前些日子纪淮舟染了风寒,他只抽空看了纪淮舟一次。听赵横说纪淮舟病已痊愈,他仍不太放心。安国公府之案事毕,诸位同僚在附近酒楼设宴相贺,他打算宴罢去别庄见纪淮舟,不料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送风阁。 霍少闻捏着酒杯,满目森然。 “侯爷,您怎么了?”同僚小心翼翼询问。 霍少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容平静:“无事。” 他一杯接一杯为自己倒酒,视线落在那处,黄昏宴罢,那人也未离开送风阁。 霍少闻将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在吻里,舌头长驱直入,缠住对方粗暴舔舐,怀中人承受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无力地推着他。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香气,霍少闻气血翻涌,浑身燥热。察觉到自己的变化,霍少闻闭上眼。 他兴许是醉了,否则怎会…… “唔……放开……”怀中微弱的声音打断霍少闻思绪,软绵绵,可怜兮兮的。 让人……想将他弄坏。 霍少闻任由酒意侵蚀头脑,一把托起纪淮舟,边吻着他,边朝床榻而行。 纪淮舟被掼倒在床榻间时,似是吓坏了。他拼命往床榻角落缩,颤声道:“侯爷,你醉了,我去让人为你熬醒酒汤。” 霍少闻想,他的确醉了。 醉酒之人向来毫无理智。 霍少闻俯下|身,眸光冷静,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是一只正盯着猎物的野兽。 四目相对,他猛地出击,大掌攥住纪淮舟脚腕,将人拖了出来。 …… 暮色四起,晚春凉风掠过玉窗,拂过满地衣物,卷起地上金纱帐。 忽然,帐幔被猛地拽起,染着薄粉的纤长手指卷在纱帐中,床帐间传来呜呜咽咽的细弱哭声。 “别咬……疼。” “你身上的伤已悉数痊愈,再没有我的痕迹了。”男人声音低沉,“纪淮舟,我同你说过,你要乖乖听我的话。你为何要去见他?” 少年清越的声音颤抖发软,像是覆着一层轻雾:“我为何不能见他?你……是在吃醋吗?” “不是。”男人斩钉截铁回答。 “那你给我一个理由。” 床帐间传来一阵长久的沉默,霍少闻轻笑,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纪淮舟,你可知你如此信重的奚成岚,是东昌之人。” “难怪……”少年嗓音微弱,却十分坚定,“东昌之人又如何?阿岚是不会害我的。” “很好。”霍少闻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霍少闻,你……唔!” …… 夜色沉沉,墨蓝苍穹缀着几颗星子,半轮月爬上山头,在床前铺下一格清辉。 “咳咳!” 纪淮舟掀开床帐,伏在床沿撕心裂肺地咳着,瘦弱身躯如同被狂风打过的秋叶,不停地发着抖。 霍少闻冷眼旁观。 冷月横在少年白皙清瘦的后背,光影交错,蝴蝶骨的轮廓愈发清晰。阴暗目光逡巡着少年的身躯,全是吻咬过后落下的青红痕迹。 凄惨无比。 好半晌,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方渐渐止息。 纪淮舟疲惫地阖住双目。 ……太可怕了。 霍少闻自幼随军,力量强悍,体格健壮,无论是耐力还是那方面的能力都异于常人。 可以说,霍少闻是男人中的男人。 纪淮舟不由得为日后担忧,等到真与霍少闻同|房那一天,他恐怕会没掉半条命。 正想着,男人的气息忽然靠近,纪淮舟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抬掌抵住霍少闻:“侯爷,我不行了……” 嘶哑的声音一出口,纪淮舟吓了一跳。 比乌鸦叫声都难听。 纪淮舟欲哭无泪,按住肿痛的咽喉,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控诉。 霍少闻捞起纪淮舟,抱在怀里,不语。 两人肌肤相贴,纪淮舟有些不自在,扑腾着捡起薄被裹住自己。 在一室寂静中,纪淮舟忍了忍,带着难听的嗓音启唇道:“侯爷酒醒了吗?” 酒醒了吗? 霍少闻十分清醒,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才只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此刻,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他,霍少闻,对纪淮舟有了欲望。 先前,他是在报复羞辱纪淮舟。偶尔生出的占有冲动,也是男人的征服欲作祟,他从未真正对纪淮舟产生过渴望。 可如今…… 霍少闻垂眸,望着怀中之人,心头那股鼓噪的欲望又冲了上来。 他想要纪淮舟,想让纪淮舟彻底成为他的人。 为什么? 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霍少闻心绪杂乱,抚上怀中少年昳丽脸庞。 是因为这张脸?难道,他也成为了自己向来不耻的纨绔子弟,会因为一张漂亮皮囊而生出欲望? 霍少闻轻轻碾了碾指下嫩滑雪肤,指尖爬上少年微肿的唇,轻声问:“疼吗?” 纪淮舟气鼓鼓瞪着他:“自然!” “都怪你……”他含混不清掠过几个字,低低道,“就像是被烙红的铁具烫过一样,里里外外又烧又疼。” “真是可怜。”霍少闻眸中欲色浓重,知道纪淮舟看不见,他放肆地用眼睛掠过纪淮舟露在外头的每一寸肌肤。 纪淮舟毫无所觉。 他垂首沉思许久,抬起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咬了咬唇,羞涩地靠在霍少闻肩膀。 “侯爷,现下我许是无法承欢,你能否多给我一些时日准备……” 霍少闻眼神更暗,他隔着单薄锦被,按上少年纤细腰肢,声音被夜色融上几分惑人意味。 “殿下,我很期待那一日到来。” 22、第 22 章 纪淮舟本以为今夜就这么过去了,谁承想两人亲着亲着,霍少闻的欲|火又被挑起来了。 好一番折腾,这一晚,纪淮舟累坏了。他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久未纾解的男人真可怕。 第二日醒来,纪淮舟只觉浑身酸痛,抬起胳膊,一眼望见小臂内侧的吻痕,他无奈地勾起唇。 昨夜,男人像饿狼似的,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曾落在那张兽口中。 又疼又爽。 纪淮舟眸光移向下方,男人的手臂紧紧箍在他腰间,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传来。纪淮舟费了好大的劲,在男人怀里艰难转身。 “别乱动。” 他刚转过身,男人低哑的声音贴着颈侧灌入耳中,尾音沙沙的,带着几分危险的克制。 男人极具魅力的嗓音透进皮肉里,点燃了纪淮舟内心火焰。纪淮舟耳尖微烫,抬眼望向刚睡醒的人。 霍少闻眼皮微掀,如墨般漆黑的眼眸里盛着浅浅的欲色,面容沉静。此时的他少了以往的锐利,面部线条看起来柔和许多,纪淮舟盯着男人英俊的脸庞,一时失了神。 霍少闻看着呆呆凝视着他的人,眸色更深,搭在纪淮舟腰间的手微微上移,落在凹陷处,轻轻敲了敲。 “啊!”纪淮舟惊呼一声,猛地弹起身子,泛着粉意的耳垂霎时红透。瓷白中落着艳丽的红,像是熟透的石榴,诱惑着霍少闻去品尝。 霍少闻遵循自己本心,低下头,咬了一口。 纪淮舟浑身一颤,双臂搭在霍少闻肩头,仿佛要将他推开,又像是要勾着他再近一点。 “霍少闻,你能不能别……” 纪淮舟张口,吐出几个字,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瞪大眼睛,难道他的耳朵也聋了? 下一瞬,纪淮舟立即反应过来,不是他聋了,而是他失声了。 纪淮舟:“……” 喉咙本就被弄得肿胀不堪,他又扮柔软,受不了似的一直小声哭叫,嗓子使用过度,自然会这样。 ……这让他怎么面对自己那些下属。 他手下那些人,只有况兆是傻子,其他个个是人精。他被霍少闻带走,一夜之间突然就说不出话了,谁会不知发生了何事。 虽说他愿意将自己与霍少闻的关系公之于众,可……这房中之乐就不必让其他人知晓了。 看来接下来几日,他不能回府了。 纪淮舟推开霍少闻,眼神幽怨,启唇,无声地对霍少闻说了两个字:“混蛋。” 霍少闻目光一凛:“怎么了?” 纪淮舟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摇头:“说不了话。” 霍少闻看懂了纪淮舟的口型,拧起眉头,沉声道:“张嘴,我看看。” 纪淮舟乖乖张开嘴巴,霍少闻用眼睛细细探查,只见喉咙里高高肿起,软肉挨在一处,内壁变得十分拥挤,上面覆着深色的红。 “我让人去请大夫。”霍少闻捡起衣衫,迅速下了床。 霍少闻动作极快,纪淮舟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男人健壮的身躯就被包裹进衣物中。 纪淮舟遗憾地舔了舔唇。 每次都在夜间,他眼睛不好,从未清晰地看过对方的身体。 他却被霍少闻里里外外看过很多次。 纪淮舟鼻端发出小小的轻哼,望着男人推门而去的背影,他翻身滚到霍少闻方才躺着的地方。被窝温热,男人的气息还停留在此处,纪淮舟口鼻中皆是他的味道。 纪淮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弯弯,唇角一点点勾起,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得给霍少闻一点教训。 不多时,木门被推开的响声传入纪淮舟耳中。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霍少闻声音温和:“大夫等会儿就到了,你先起来穿好衣衫。” 纪淮舟掀开锦被,露出捂在被中被闷得微红的脸,开口:“我身上疼,动不了。” 霍少闻目光落在纪淮舟一张一合的唇瓣间,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霍少闻掀起衣袍在床沿坐下,连人带被将纪淮舟抱起来。随后,轻轻剥开裹着人的锦被。 当布满痕迹的身体映入霍少闻眼帘时,他瞳孔紧缩,呼吸停了一瞬。 昨夜他的确有些过分。 霍少闻摸了摸纪淮舟的头,吓唬他:“谁让你不听话?你若是乖乖听我的,便不会受罪了。” 话音刚落,脖颈陡然传来一阵刺痛。 霍少闻低头,撞进纪淮舟染着怒色的眼眸。两人视线相触,那狭长眼眸中怒火烧得愈发旺盛,纪淮舟凑近他的脖子,又咬了一口。 齿牙陷进皮肉中,来回咬磨。 霍少闻忽然很想笑,但他忍住了。 眼前少年像是一只被惹急了的小兔子,亮着小兔牙恶狠狠向他发威,可小兔子连咬人都不疼。 霍少闻抚着披在少年背上的长发,想,十八岁的纪淮舟与二十八岁的纪淮舟终究是不同的。 或许……他不该总用恶意来揣测如今的纪淮舟? 怀中少年似是咬累了,松开牙齿,靠在他肩头轻轻呼气。脸颊软肉贴在霍少闻颈侧,温热鼻息在他脖间流淌,霍少闻心头微软。 霍少闻扬起唇角,拾起纪淮舟的衣衫。穿衣时,难免会碰到纪淮舟身体,霍少闻呼吸微微加重。他压下心头躁动,勉力将衣衫一件件为纪淮舟穿好,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仗着自己身上有“疾”,纪淮舟指使霍少闻做这做那。 霍少闻也没发火,为纪淮舟洗净手面,又抱着他,一口口喂他用过早膳。 用过膳后,请的大夫上了门,他看见纪淮舟喉咙时吓了一跳。 “发生了何事,它怎会肿成这样?” 纪淮舟摇头装傻。 老大夫捋着花白胡须为纪淮舟把脉,反复感知指下脉搏,皱皱巴巴的脸上起了一丝微妙。他瞧一眼纪淮舟,抬头看向他身后气度不凡的男人,慢悠悠开口:“年轻人气血旺盛,但在房事上也须节制。” 纪淮舟没料到会听见这种话,被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霍少闻俯身轻拍他的背,直到纪淮舟的咳嗽声逐渐减弱,他才抬起头道:“多谢,不知他的伤何时能好?” “喝了药,最多五日便可消肿。”老大夫龙飞凤舞,写了一张药方递给霍少闻,“去为他抓药吧。” 霍少闻拜谢老大夫,亲自送他出了府。 他吩咐仆从为纪淮舟熬药,随后回到房中,对躺在床榻间的纪淮舟道:“我回侯府一趟,你好好歇息。” 纪淮舟睁着眼睛看他,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浅色双瞳刻满他的身影,霍少闻低下头,在他额头轻柔落下一吻。 “我很快就回来。” - 霍少闻刚回侯府,郑言便找上他。 “侯爷,老夫人请您去她那里一趟。” 霍少闻脚步一顿,转向母亲居住的暗香苑。母亲找他,无非就是为了一件事—— 催他成婚。 果不其然,赵盈袖一见他,先是简单问了问近日朝中之事,随后便取出一叠画像。 “娘打听过了,这些女子皆是端庄贤淑、才德兼备之人,与你十分相配。你瞧瞧,你喜欢哪个?” 霍少闻无奈地将画像从头翻到尾,还给母亲:“我都不喜欢。” 赵盈袖沉下脸:“你如今二十有一,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已与我成婚了。这京中女子你都快瞧遍了,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娘派人专门去给你找。” 霍少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纪淮舟的脸。 霎时,霍少闻心中一惊。 他怎会有这种念头? 霍少闻静下心,暗自思忖,定是他这几个月与纪淮舟纠缠过多,才会下意识想起他。 话又说回来,仅容貌而言,他两世见过的人里面,无论男女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纪淮舟的。 赵盈袖见儿子这般模样,心头微动,试探道:“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霍少闻当即摇头。 赵盈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自家儿子。 霍少闻被目前看得头皮发麻,他以有事要办为借口,在赵盈袖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匆匆辞别母亲,回屋取了东西,便立即赶回私宅。 恰好,纪淮舟的药熬好了。 霍少闻端着药踏入房门,纪淮舟听见动静,从被窝里探出头。浓重的药味盈满于室,纪淮舟脸皱成了苦瓜,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抗拒。 纪淮舟嗜甜怕苦,很讨厌吃药。 霍少闻捧着药碗,哄着纪淮舟:“我带了蜜饯,你乖乖把药喝了,等会儿给你吃蜜饯。” 纪淮舟知道自己躲不过,咬了咬牙,一口气将药喝光。他给霍少闻看了看空荡荡的药碗,双目满是期待。 霍少闻轻笑一声,揉了揉纪淮舟头顶被睡乱的发丝,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蜜饯。 ——在纪淮舟期盼的眼神中,他将蜜饯放进了自己嘴里。 纪淮舟瞪大眼,还未来得及控诉,霍少闻猛地压了下去,吻住纪淮舟的唇。交缠的唇齿中充满甜滋滋的果香,压下了纪淮舟口中苦味,蜜饯在你来我往的交锋中被咬成碎末,一点点送入纪淮舟腹中。 吻罢,霍少闻声音喑哑:“还苦吗?” 纪淮舟红着脸摇头。 霍少闻望着纪淮舟乖巧的模样,突然想逗弄他。 “方才回府,母亲叫我去她院中,她拿出许多女子画像,让我从中挑选一个成婚。” 纪淮舟面上绯红瞬间褪尽。 他攥住霍少闻衣袖,硬生生从喉间挤出一点声音:“你要娶妻?”嘶哑的嗓音像是破风箱漏出的声音,极为难听。 “那我呢?” 霍少闻心有不忍,却又好奇纪淮舟的反应。 他不动声色道:“你是本侯金屋藏娇的美人。” 纪淮舟脱了力,将自己摔在被窝中,冷淡道:“你若娶妻,日后就别碰我了。” 霍少闻皱起眉:“纪淮舟,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易,你还未让我尽兴。” 纪淮舟沉默了。 霍少闻戳了戳他的肩膀,半晌,纪淮舟启唇,一字一字从口中吐出:“我不想与碰过他人的男人交欢,脏。” “你……” “我嗓子疼,我想歇息。” 纪淮舟闭上眼,一副拒绝与霍少闻交谈的模样。 霍少闻摸了摸鼻头,他似乎逗弄得有些过火了。 纪淮舟背对霍少闻,牙关紧咬,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霍少闻察觉到纪淮舟的异样,立即爬上床,合衣躺在纪淮舟身边,将纪淮舟揽进怀中,急忙向他解释:“我方才是骗你的,我不娶妻。” 纪淮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来霍少闻是故意的。可一想到霍少闻有与别人成亲的可能,他心头就生出一股暴戾,恨不得将所有靠近霍少闻的人统统斩杀。 怕纪淮舟不信,霍少闻补了一句:“玩够你之前,我是不会碰别人的。” 一片冷意沁上纪淮舟心头,他像被泡进冬日湖水里,浑身发凉。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异常,抱住霍少闻的腰,将头埋在霍少闻胸前,轻轻“嗯”了一声。 在满室寂静中,纪淮舟渐渐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座山,灼灼桃花漫山遍野,在满山桃花中,他忽然看见了一片红。 血。 满地的血。 一个人倒在血泊中,血水汇成小溪潺潺流下。 不知为何,纪淮舟突然生出一种蚀骨钻心的疼,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同时刺入心脉,疼得站立不住,跌倒在山野间。 在这股剧痛中,纪淮舟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 脸颊微凉,纪淮舟抬手,摸到了一手的潮湿。 他……哭了? 正在纪淮舟疑惑之时,耳畔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你怎么了?” 纪淮舟回头,对上霍少闻漆黑双眸。 烈烈大火瞬间席卷了纪淮舟每一道经络,骨缝中泛出密密麻麻的疼,他扑入霍少闻怀里,哽咽道: “霍少闻,我好想你。” 23-30 第 23 章 第 23 章 霍少闻一愣,与纪淮舟相识多年,他头一次见到纪淮舟哭。 他抬指拭去纪淮舟脸上泪水,可那泪如春日消融的雪水,越擦越多,霍少闻久违地生出一抹心疼,温声细语安抚纪淮舟:“是做噩梦了吗?我在这里陪着你,别怕。” 头顶传来的温柔声音令纪淮舟眼眶愈酸,眼泪不断往外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在梦中,他似乎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纪淮舟抓住霍少闻为自己擦泪的手,沉沉吐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酸楚,湿漉漉的眼睛瞧着霍少闻:“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三日后,大军向东而行。 迎面撞上东昌军队,鏖战两日两夜,东昌军被悉数歼灭。 大乾雄狮一路向东挺进,两个月后踏破燕京。 李昊柏在众人掩护之下逃跑了,纪淮舟哪容得下他再次从手中逃脱,迅速带人追了上去。霍少闻身上的伤业已大好,两人循着李昊柏的踪迹一路南下。 一行人在昌州追上了李昊柏。李昊柏被他的贴身侍卫护在身后,仓皇逃遁。 此时,已是冬尽春深,繁花似锦,绿柳拂提。 纪淮舟骑在一匹白马上,在莺鸟婉转动听的啼鸣声中,缓缓拉开长弓。 “嘭——” 利箭破空而出。“霍少闻?霍少闻!”遥远的声音灌入霍少闻耳中。 霍少闻猛然惊醒,入目是一片漆黑,霍少闻思绪沉浸在过去的七年中,有些愣神。直到浑身上下的痛意再次袭来,他才想起此前发生的事。 五琅山地动,他被埋在了石堆之下。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隐约间,霍少闻似乎听见了纪淮舟的声音,他愣住了。 纪淮舟不是在云州吗?怎会出现在此地? “霍少闻,你在里面吗?”纪淮舟的声音再次闯入霍少闻耳中,那人似乎就在他身侧,他清楚听到了对方的焦急与担忧。 霍少闻急忙抬手敲了敲石板,拼尽全力喊道:“陛下,我在这儿。” 惊呼声响起,纪淮舟急道:“你撑住,我这就救你出去。”紧接着便是众人移动石板的声音。 “快点!再快点!”纪淮舟催促。 头顶石板被一块块移去,天光自缝隙中落下,光明渐渐降临。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霍少闻看见了一张满含担忧的面孔。 片刻前那张灰败面容浮现在霍少闻眼前。 霍少闻心中酸痛,声音嘶哑:“陛下……” 霍少闻眼前一片漆黑。 山地合拢的一瞬间,他跳出裂缝滚下山坡。山崩地裂,块块巨石自山头滚落,挟着碾碎万物的气势,轰隆隆的巨响声震云霄。 没有月色,天地间昏暗无光,他费力躲着巨石。忽地,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他被巨力掼向前方。 在撼天动地的响声中,一把尖锐石刃穿透他的小臂,他被死死钉在了乱石堆里。 接二连三的石块撞上来,将他整个人埋在最底下。算他福大命大,底部两个石块搭在一起留下一道缝隙,而他恰好就被钉在缝隙处,没被石块砸死。 小腿处传来钻心疼痛,恐怕是被砸坏了。 霍少闻抬起另一只手,细细摸索着四周石块,试着推了推,上方巨石纹丝不动。 霍少闻苦笑一声。李徽月离开霍府后,纪淮舟去了书房处理政务。 转头望向窗外的乌沉长空,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次日,前方传来捷报,霍少闻半日便攻破蔚州,直逼易州。分明是喜事,纪淮舟却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除夕夜,云州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贴了桃符。 爆竹声起,雾沉沉的空中焰火飞溅,金雨洒落,照亮一角屋檐,檐下坠着条条冰棱。 纪淮舟立在窗前,望着空中热闹之景,忽觉地转天旋,一阵吵吵嚷嚷的尖叫声钻入耳中,他紧紧抓住窗框勉强立住。 桌椅摇晃,乌木桌上放着的茶杯怦然坠地。 “啪——” 上方堆着一堆石块,单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它们推开。况且若贸然行动,恐会引得巨石滑落,更为危险。 只能等着其他人前来营救。 霍少闻躺在冰凉的石堆中,鲜血不断涌出,浑身上下剧痛无比,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霍少闻不敢去想,若自己死在这里,纪淮舟会怎么办。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当那阵痛意过去后,又是一阵难以抵挡的倦意。 霍少闻反复刺激伤口,拼力唤醒自己的神志。 然而,就在这一波又一波的疼痛中,他昏了过去。几乎是在同时,他怀中迸出一道刺眼光芒。 远方那人身子一矮,骤然跪向地面。 纪淮舟漫不经心地再次搭弓。 男人右腿中箭,被侍卫搀扶着欲站起身。下一刻,箭矢携着千钧之力,穿透他的左腿。 那人发出一声剧烈惨叫,猛地回首,用恨不得撕碎对方的目光死死盯着射箭之人。 寒光一闪,双方侍卫交起手来。 纪淮舟抬弓,身侧的霍少闻笑吟吟道:“别杀他。” “我不会轻易让他死。”纪淮舟说着,又一支箭射了出去,这次是李昊柏的左手。 待那人右手也被射穿,再无行动之力,纪淮舟策马上前。 在明媚春光中,纪淮舟居高临下望着宛如丧家之犬的李昊柏,微微一笑:“放心,朕不会杀你,朕会派人将你送去丰州城。”- 五日过后,纪淮舟嗓子痊愈,回到宫中,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谢长嘉帝。 长嘉帝为纪淮舟赐了座,一拍御案,痛心疾首:“朕不知那许氏母子竟敢加害于你,你母妃走得早,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你如今多大了?” 纪淮舟垂首望着地面,恭敬回道:“回父皇,我十八了,再过两个月便是十九。” 长嘉帝思索片刻,道:“快十九岁了……是该娶正妻的年纪了。礼部侍郎家的女儿朕瞧着是个好的,可做你的正妃。” 此话一出,纪淮舟与一旁的霍少闻皆大惊失色。 前世并没有赐婚这一事,一想到纪淮舟要与旁人成亲,无名怒火瞬时在霍少闻心间翻涌。他上前一步,欲请求长嘉帝收回成命。 这时,一道带着颤意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父皇,儿臣幼时坠马伤了根本……儿臣不能耽搁那位姑娘,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霍少闻脑子“嗡”地一下,不敢置信地望向伏地叩拜的纪淮舟。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 24 章 第 24 章 长嘉帝满腹狐疑,锐利的目光上下扫视纪淮舟,眼神中充满探究:“如此大的事情,为何当时不说?” 暮春寒气自金砖地缝中溢出,沿纪淮舟掌心侵入他贴在手背上的额头。纪淮舟俯跪在地,视线停驻在眼前乌亮地面中,镇定回答:“当时并未有何异样,后来儿臣察觉自己始终不能阳举,瞧过大夫后,才知是伤了根本。” 长嘉帝素来贪恋床笫之欢,深知身为男人却不能一展雄风,无福消受云雨之乐,是一件多大的憾事,不会有男人会为拒绝一桩婚事而用这种理由当借口。 长嘉帝疑虑渐消,不由对自己这个儿子心生怜悯,吩咐道:“起来吧。” “多谢父皇。”纪淮舟起身谢恩。 “你回宫歇着吧,朕命人找御医去给你瞧瞧。”长嘉帝转头望向霍少闻,“七皇子腿脚不便,行远将七皇子送回玉洛宫吧。” 纪淮舟:“伤者过百,死者大约三四十。” 霍少闻沉沉叹了一口气。弥留之际,纪淮舟躺在龙床上交代好身后事,望向虚空,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令他思念刻骨的男人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纪淮舟瞪大眼。纪淮舟握住奚成岚冰冷的手,无声地安慰他。 奚成岚回握住纪淮舟,轻笑:“大乾与东昌日后必有一战,此次前来,我是想给陛下献上一物,或许会对大乾攻克东昌有帮助。”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图。 不必看,纪淮舟也知那是何物。 燕京乃东昌国都,奚成岚的父亲职位虽低,却参与过不少京中重大营造事宜。燕京城的弱点他了如指掌,奚成岚记性好,幼时见过父亲画的图,全都记了下来。 纪淮舟展开图纸,不出所料,就是那张图。 这张图可为大乾攻破燕京出了不少力。 纪淮舟龙颜大悦:“多谢阿岚,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霍少闻朝他伸出手:“陛下,我来接你了。” 静默片刻,纪淮舟道:“如今你受了重伤,先随我回云州养伤吧。” 霍少闻摇头:“迟则生变。过些时日,他们有了准备,便没那么好打了。况且,多留李昊柏在世上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他望向纪淮舟,眼中充满傲气:“上一世我毫无所知,亦能踏平东昌。如今我带着前世记忆,对东昌每一处了如指掌,拿下燕京更是如囊探物,坐着轮椅照样可轻松攻破东昌。” 纪淮舟无奈一笑:“朕的大将军自然神勇无比,只是跟着大军东奔西走,你无法好好养伤。” 霍少闻:“有薄天游在,陛下担心什么?他会治好我的。” 纪淮舟闷声低笑:“你这话被薄天游听到,他可要闹了。” “什么话不能被我听到?”薄天游掀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兵,小兵端着木盘,里头放着两碗药。 两人走到床榻前,霍少闻接过薄天游手中药碗,一饮而尽。薄天游取过另一碗药汤,递给纪淮舟。 纪淮舟大惊失色:“朕为何也要喝?” 薄天游轻哼:“气血不足、脾胃不和、脏腑虚损……你这一身的毛病,还问我为何要喝药?” 纪淮舟盯着手中漆黑药汤,垮下脸。不! 他不相信霍少闻就这样死了。 霍少闻答应过他,这辈子不会再离开他。 霍少闻不可能食言。 纪淮舟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晕眩,有人扶住了他。他靠着那人稳了稳身子,转眸,四处巡视。 “陛下……”陛下如今突然驾临,可是京畿出了何事? 京兆府尹向纪淮舟请安。 纪淮舟摆摆手,开口:“天正寒,朕观城中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不可放任不管,否则他们会冻死在这个冬日。” 不是他手下出了事,京兆府尹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不如在京中开一个善济堂,收留他们。” 纪淮舟点头:“朕也有此意。不知那些乞儿,朕要让所有无家可归之人都能有个安身之所。朕拨一些银子给你,你立即着手去办。” 京兆府尹拱手:“臣遵旨。” 纪淮舟又道:“再派些人去教他们一些谋生的技艺。” 京兆府尹会意。 若朝廷收留所有孤寡之人,为他们提供衣食,必定会有不少人钻空子来吃白食。让他们用劳作来换取衣食,方是持久之法。 两人仔细商议一番,敲定细节后,纪淮舟回了宫。 暮色降临,纪淮舟踩着厚厚积雪,回到承天殿。承天殿前些日子已被修葺好,纪淮舟便搬了进来。 周照吉为纪淮舟除去大氅,伺候着纪淮舟沐浴,又吩咐人做了些宵夜为纪淮舟送来。 纪淮舟用过膳,钻入温暖被窝。 雪花簌簌飘落,屋外绿竹被压弯了腰,“嘭——”雪坠而下,一声闷响钻入纪淮舟耳中。 他闭上双目,强迫自己入睡。 半梦半醒间,有一人摸上床,那人将他深深搂入怀里,在他颈后落下一吻。 纪淮舟猛然惊醒,正要张口唤人,忽被一张大掌堵住唇。 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他耳中:“三月未见,陛下怎么连你男人都不认识了?” 纪淮舟瞪大眼,猛地转身,在昏暗帐中看见了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孔。 他扑进霍少闻怀中,声音微哑:“我好想你,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好像有人在叫他,耳畔声音遥远又模糊。 纪淮舟推开那人,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沿山坡往下走,不远处是一片乱石堆。 “霍少闻,你在这儿吗?”纪淮舟敲了敲石壁,仔细听着里头动静。 寂静无声。是夜,霍少闻仍不放心,害怕纪淮舟偷偷跟去云州,当晚他拉着纪淮舟做了大半宿。纪淮舟身子本就有所亏损,经他这一遭,损耗得愈发厉害,连眼皮也抬不起来。 我真不是东西。 霍少闻视线定在累到极点的纪淮舟身上,在心中暗骂。 他抬手擦了擦纪淮舟汗津津的额头,将人抱去汤池仔细洗了一遍。躺回龙床间,霍少闻紧紧拥住纪淮舟,一连串温柔话语贴着耳廓淌入半梦半醒的纪淮舟脑海中。 “陛下,我这一去怕是得有一年半载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睡不着……若是那种方法能让你安眠,你就还用它吧。” “我给你留了一些我的贴身之物,聊慰思念之情。” “许多事我该好好问一问你,待我回来,我们一并说清。” 霍少闻又惊又喜:“你竟做了这么多准备,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纪淮舟:“告知于你,你定要追问,前世之事我该如何向你解释?” 霍少闻:“既然前世皆是误会,复生后你怎么不向我说清楚?” 纪淮舟:“我说了,你便会信吗?” 霍少闻哑口无言。 两人相处那么多年,纪淮舟也很了解他,知晓他不会轻易信他的话。 纪淮舟接着缓缓道:“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怕你知晓我又回来了,就不要我了。” “该死,我真是畜生!”霍少闻抱着纪淮舟的双臂直发抖。 纪淮舟柔声道:“真的不怪你,你不要这么说。” 霍少闻紧紧抱住纪淮舟,良久不语。 颈间再次被泪打湿,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眸光深深。 纪淮舟细细观察石块四周,并未有任何可疑的暗褐色,他绕着石块走了一圈,往前走向另一处石堆。 霍少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陛下乖乖喝药,待会儿我亲亲你。” 薄天游旁边的小兵瞳孔一震,冷汗唰一下从额头滑下,两股战战。 他得知如此秘辛,会不会被砍头啊? 薄天游挑眉:“如今不避着人了?” 纪淮舟的视线从药碗中移开,笑吟吟瞧着薄天游:“回京后,所有人便会得知朕与定远侯即将成婚的消息,还避着他们做什么?” 薄天游哂笑一声,望向身旁已经快要吓晕过去的可怜小兵,拍了拍他的肩:“莫怕,陛下不会对你怎么样。” 那头的纪淮舟鼓足勇气,抬碗将药喝完。薄天游收过碗,迅速拉着小兵出了帐篷。 “快走,免得待会儿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纪淮舟低笑几声,抬眸望向霍少闻,凑近他:“你说过要亲亲朕的。” 霍少闻揽着纪淮舟肩头,俯下身去- 课罢,纪淮舟回了青筠别庄,其他诸位皇子则去学习处理朝政。 日暮时分,纪灏文回到居住的成怀宫。他松了松衣襟,轻呼一口气,瞥向角落里的暗影:“出来吧。” 黑影移至纪灏文身后,低声问:“今日试探如何?” 纪灏文摇头:“毫无破绽,那日在大街上看到的应当不是他。” “纪淮舟不是善茬,莫要小瞧了他。” 纪灏文嘲讽一笑:“不是善茬又如何?一个皇子无后,就注定了他与皇位无缘。” “万一他说自己不能人道是假的呢?劝你别掉以轻心。”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纪灏文卸下腰间玉饰,昏暗天光斜斜照过来,他的眼周被浓重暗影覆盖,整个人透着一股阴森,“过几日司风节,父皇宴请诸臣,就在宴上试他一次,顺道送上一份大礼。” “若是真,自然无大碍。若假嘛,死前能与皇帝的妃子春风一度,他也不亏。” 第 25 章 第 25 章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穿越长街缓缓而行,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马车内,周照吉犹豫许久,终于开口询问:“殿下,是他不许你娶妻吗?” 阵阵胡饼、点心果子的香气飘入车中,街道两侧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纪淮舟透过车帘缝隙望着外头忙忙碌碌的百姓,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是,是我不想娶妻。” 周照吉目露疑惑:“殿下为何不想娶妻?” 纪淮舟默然,悠长目光转向天际,云碧万顷,天色澄明。他静静凝望着午后苍穹,没有答话。 周照吉视线停留在自家殿下身上,眉心不觉添了一抹愁色。 霍少闻不在身边,纪淮舟心口瞬时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往里灌,空荡荡的心府一片冰凉。他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那颗丢失的心飘飘荡荡跟霍少闻去了远方。 “皇帝哥哥,你放心,霍哥哥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一只柔软小手搭在纪淮舟腿上,纪淮舟低头,林序正担忧地望着他。 纪淮舟弯了弯唇,试图勾起一个笑容,却失败了。他抱起林序,目光直直地望向灰色苍穹,沉声道:“小序,你父母兄弟的仇很快便能报了。” 一整日,纪淮舟都心不在焉的,盯着萧怀璋送来的奏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更没心思吃饭。 可想起霍少闻的“不用膳要重罚”,他只能逼着自己草草用了些膳食。 晚间,林序兴冲冲抱着枕头来找纪淮舟:“霍哥哥不在,我能同皇帝哥哥睡吗?” 纪淮舟同意了。他笑吟吟地望向霍少闻,仿佛透过他在询问那个少年:“小侯爷,这是为何?” “这……”霍少闻被问住了。军情十万火急,耽误不得,纪淮舟立即召集几位重臣,与他们一同商议过后,初步拟定作战策略,命霍少闻次日领兵出发。 商议过后,纪淮舟正欲与霍少闻回寝宫,一个内侍忽然来报:“陛下,一位姓奚的公子在宫门口拿着您的信物,说要见您。” 纪淮舟讶然:“阿岚来了?快请他入宫。” 奚成岚被内侍领着进入明和殿,一眼望见并肩而立的两人,他上下打量着霍少闻。 纪淮舟一看便知他要说什么话,将殿中侍从全部遣走,笑吟吟道:“阿岚怎么来了?” 纪淮舟登基后去找过奚成岚,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奚成岚唇角微撇,目光挑剔,语气刻薄,通身谪仙似的气度瞬间被打破,“这就是让你爱死爱活的那个男人?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伤害你那么多次,他配得上你吗?” 纪淮舟佯怒:“阿岚,你说什么呢?” “重色轻友,这就开始护着他了。”奚成岚摇头叹息。 前世霍少闻就不喜奚成岚,看他不顺眼。 今世再次相见,还是不顺眼。 霍少闻心中焦急万分,急忙追问:“你离开前云州怎么样了?东昌自哪个方向攻入?” 小兵回道:“自东南攻入,三日前正在攻浑源城,将军早有准备,浑源粮草充足。属下离开浑源时,李将军刚带着援兵抵达浑源。” 一想到前世惨案,霍少闻就坐不住了。 他立即回身对纪淮舟道:“陛下,微臣请命领兵驰援云州。” 纪淮舟脸色微白,喃喃道:“你容朕考虑考虑。” “陛下,云州危在旦夕,不能再耽搁时辰了。”霍少闻急道。 纪淮舟看他一眼,打发小兵出去。周照吉自觉将其他人带走,关上屋门。 纪淮舟展臂抱住站在龙床前的男人,脸颊紧紧贴着对方精壮有力的腰身,低语:“你才陪了我一日,我不想你走。” 霍少闻揉了揉怀中人乌黑墨发,轻叹:“陛下,我晚一刻抵达云州,云州便多一分危险。你乖乖的,我此次出征回来便哪也不去了,就在宫里陪你。” 纪淮舟沉默许久,仰起头,眼神坚定。 “我陪你一起去。” “不可!”霍少闻板起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之君,整个大乾皆系于你一人身上,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都能要了人的命,你不许去。” 纪淮舟举起手:“我发誓,我只在军营后方,绝不去战场给你添乱。” “那也不行!陛下读过那么多史,绕过前线偷袭后方粮草的例子比比皆是,无论你在哪里都很危险,你不能去。” 纪淮舟眼睫微颤,松开霍少闻,缓缓垂下眼:“我知道,我是累赘,你不愿意带我。” 霍少闻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焦心如焚,却还要耐下性子哄着眼前帝王。 “陛下,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他坐在纪淮舟身边,捧起对方的脸,望向纪淮舟眼底,声音极为温柔。 “乖乖的啊,听话,等我回来,我就与你成亲。” 纪淮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真的吗?” “我不说假话,陛下,你就安安心心待在皇宫,准备我们的婚事,等我回来娶你过门。” 纪淮舟轻缓地眨了眨眼,扑进霍少闻怀里,软声道:“那你可要早点回来,朕等着你来娶。” 他揽住纪淮舟的腰,带人坐在榻上,指向一旁随意道:“奚公子坐下说罢。” 奚成岚眯了眯眼,视线落在霍少闻放在纪淮舟腰上的手,只觉颇为刺目。抬起头,与霍少闻目光相接,他眼神微冷。 “好了好了。”一边是挚友,一边是意中人,两人这浓浓的火药味都波及到他了,纪淮舟颇为无奈,“你们好好说话,不许阴阳怪气。” 奚成岚冷哼一声,转向纪淮舟,语言瞬间温和起来:“小七,此次前来,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身份。” 纪淮舟回头,与霍少闻对视一眼。 “喂你俩干什么呢?”奚成岚十分不满。 纪淮舟回头:“你说。” 奚成岚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东昌人。” 话音落地,面前两人表情平静,并未有别的反应,他拧起眉头:“你们这是……早就知道了?” 纪淮舟语带歉意:“侯爷担心我的安危,害怕我身边有别有用心之人,他专门查过众人身份,我早知你是东昌的。” 奚成岚眼神复杂:“你知道多少?” 前世,奚成岚也向纪淮舟坦白过,纪淮舟对他的过往一清二楚。 重生后,霍少闻在他面前只说了奚成岚是东昌人,虽说两人对彼此重生之事都心知肚明,但并未挑明,两人相处仍是一如往昔。 纪淮舟摇头:“只知你是东昌人,过往不知。” 沉思良久,他缓缓开口:“马场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生出一种想要保护你的冲动。大都好物不坚牢,像你这样漂亮脆弱的小东西,若不仔细护好极易被人打碎。很多人想害你,行宫之人我不放心,因此亲自守着你,生怕你出了事。” 纪淮舟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侯爷施展保护欲的工具。” 霍少闻啼笑皆非,隔着被子拍了拍怀里人的臀,佯装恼道:“世间脆弱美丽之物那样多,我独护着你,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我,还要让我选妃。”纪淮舟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霍少闻微叹:“当时我将你当做弟弟看待,对你更多的是怜惜疼爱,并未有其他心思。” 纪淮舟斜着眼瞟他:“当弟弟看待,那你还要让我取悦你、伺候你,玩得尽兴才肯罢休?我竟不知,原来侯爷嗜爱兄弟相|奸的戏码,难怪你让我在床上唤你哥哥。” “不许瞎说。”纪淮舟伶牙俐齿的,霍少闻完全说不过他,只能恼着低头堵住纪淮舟的唇,让他不能再发一言。 纪淮舟眼含笑意,主动仰起脸,方便霍少闻亲他。 风雪更紧,朔风掠过灰白苍穹,簌簌琼粉自空中跌落,掉在马车顶上,覆了一层厚厚白霜。 霍少闻静静将纪淮舟抱在怀里,面露忧色:“你跑出来,朝中怎么办?” 纪淮舟:“你放心,我不会拿朝政之事当儿戏,出来前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再说了,有萧公坐镇,朝臣们也不敢肆意妄为。” 霍少闻下巴搭在纪淮舟肩头,叹了一口气:“你这次回去,他想必要罚你了。” 纪淮舟仰首,唇角下垂,可怜兮兮盯着霍少闻:“侯爷可要护着朕才是呀。” 霍少闻:“我替你挨罚,行了吧。” 纪淮舟笑眯眯啄上霍少闻侧脸:“朕就知道,侯爷贤良淑德,堪为一国之母。” 笑闹着,压在霍少闻胸口许久的巨石微微松了松。 小孩很快就睡着了,纪淮舟一宿未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这一日,霍少闻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又是一夜无眠。天色再次由黑转亮,纪淮舟阖着眸养神。 忽而,一声微弱的屋门开启声钻入纪淮舟耳中。纪淮舟睁眼,朝思暮想之人正阔步朝他走来。他猛地起身,直直跳进霍少闻怀里,男人展开双臂接住了他。 纪淮舟双腿缠住霍少闻健壮腰身,垂首,铺天盖地的吻落在霍少闻脸庞间。 霍少闻扬唇,低声提醒纪淮舟:“孩子。” 纪淮舟亲着他,声音黏黏糊糊:“去隔壁。” 霍少闻:“那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纪淮舟:“不要,军中谁不知你我关系。” 霍少闻:“……”无法反驳。 皇帝与将军日日同榻而眠,还能勉强说是君臣情谊深厚,可他们不自觉间的一些亲昵动作,根本无从解释。在纪淮舟有意放纵之下,两人的关系早已传遍整个军营,甚至还有人打趣地唤他“皇后将军”。 霍少闻无奈一笑,抱着纪淮舟去了隔壁屋子。好在院中之人都是他们的心腹,再无旁人看见。 一进屋门,纪淮舟就将霍少闻按在门上猛亲。他亲得很急很凶,霍少闻只能被迫承受。两人亲着亲着上了床榻,衣衫散落一地。 纪淮舟直直往下坐,霍少闻吓了一大跳,连忙拦住他:“你会受伤的。” 纪淮舟趴在他肩头,闷闷道:“我想快些感受到你。” 霍少闻心中微酸。 前几日,他去问过薄天游,薄天游说过往经历对纪淮舟造成了极大伤害,纪淮舟的心疾或许此生也无法痊愈。若他久不在纪淮舟身边,纪淮舟心疾便易复发,因此他最好能一直陪着纪淮舟。 离开两日,看纪淮舟这模样像是许久未睡了。 霍少闻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取出脂膏,轻柔地为纪淮舟涂上。 温声哄着纪淮舟:“别急,我帮你。” 霍少闻走到他身旁,链中系着的铃铛叮铃作响。霍少闻轻轻一笑:“当时殿下不是说喜欢那种姿势吗?” 纪淮舟忆起春|宫图里的画面,顿时红了脸。 “这个也是我为你准备的。”霍少闻从盒中取出一块小儿藕臂般粗壮的白玉。 纪淮舟目露疑惑。 “殿下看它像什么?”霍少闻轻抚那块白玉,做出一个男人极为熟悉的动作。 纪淮舟立时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第 26 章 第 26 章 男人高大的身躯伫立在床前,浓重压迫感飞扑而下,化为囚笼将纪淮舟困在其中。 纪淮舟下意识紧紧攥住衣袍,发白日光落在他手上,白皙肌肤被映得几近透明,手背上浮着因用力而突起的青筋。 屋内一片沉寂。 纪淮舟攥住衣袍的手紧了紧,缓缓松开,仰起煞白的脸,央求身前男人:“如今不过未时,不宜白日宣淫,等到晚上可好?” 霍少闻乌眸中翻涌着纪淮舟看不懂的情绪,他俯下身子,缓缓贴近纪淮舟,温热的气息漫延至纪淮舟颈侧。 “夜间什么都看不见,多无趣。在这朗朗白日之中合欢,才别有一番滋味。” “走得匆忙,将士们啃着干粮便上路了,也没什么能给你吃的,只有一些糕点,你先垫垫肚子。”霍少闻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的糕点,拆开,取出一块枣糕,送到纪淮舟嘴边。 纪淮舟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将糕点用尽。霍少闻视线停在纪淮舟微鼓的腮帮上,眸中笑意加深。 “糕点有些干,再喝点水。” 霍少闻将水囊递给纪淮舟,纪淮舟一口气喝了大半囊的水,温热水流涌入喉间,微干的嗓子得到滋润,纪淮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他靠在霍少闻怀里,仰头亲了亲霍少闻下颌。 霍少闻垂眸看他,纪淮舟凤眸微弯,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清甜笑容。 霍少闻抬指抚上纪淮舟勾起的唇,轻叹:“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刻意伪装了,做真实的你就好。” 纪淮舟慢吞吞开口:“你不喜欢那个我,你喜欢这个我。” 霍少闻心中一颤,整个人被懊悔的情绪填满,那些错失的过去,像是一把生锈的刀,反复割磨着他的心口。 他闭了闭眼,压下喉间颤意,勉强用正常的语调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真的吗?”纪淮舟声音极轻,眼中飞过一道莫名的情绪,抬手抚上霍少闻侧脸,唇角勾起浅浅的笑,“这可是你说的。” 不知为何,望着纪淮舟唇边微笑,霍少闻周身骤然一凉。 雪片飘上手背,转瞬融为水珠,一丝寒意渗入肌肤。霍少闻回头,这才发觉车帘不知何时被风扯开,啸叫的北风正裹着雪花呼呼往马车里灌。 他转身托着纪淮舟后背,小心翼翼将纪淮舟安置在马车里的虎皮软垫上,温声道:“我去把门窗关好。” 霍少闻迅速拽住几乎要被撕开的布帘,将马车边的两扇小窗闭合,找出一根麻绳将小窗固定住,教它不会再轻易被风吹开。 纪淮舟倚在车壁间,目光在男人宽阔的后背游荡,随着结实的臂膀,滑至他正在动作的双手间,纪淮舟轻声笑了。 只要霍少闻在身边,他不必操心任何事,一切事务霍少闻都会替他安排妥当。 前世亦是如此。北风呼啸着卷过长空,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下来,苍茫大地被银色覆盖。 纪淮舟坐在烧了地龙的暖阁中,伏案处理政务。 周照吉推门而入,为纪淮舟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粥。纪淮舟头也没抬,道:“放在桌旁吧。” 周照吉板着脸:“陛下,你已许久未进食了,侯爷临走前吩咐我,一定要每日看着你用膳。” 纪淮舟抬头,眸中笑意流转,假嗔道:“我倒是不知,你何时这么听他的话了。” 周照吉想起霍少闻临走前那个眼神,不由得一哆嗦。 那人威胁他:“我回来,若见陛下瘦了一分一毫……”男人的目光狠戾又凶残,仿佛要将他扒皮抽筋似的。 “你哆嗦什么?暖阁里也不冷啊。”陛下疑惑的声音响起。 周照吉挤出笑容,道:“没什么,侯爷与陛下夫……夫一体,我也应当听侯爷的话。” 这话落在屋中,纪淮舟只觉颇为顺耳,笑道:“你倒是嘴甜。” 周照吉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早就看明白了,在陛下心中,侯爷才是最重要的。要讨陛下欢心,自然得从侯爷入手。 纪淮舟端着碗,吃着香甜软糯的粥,望向屋外鹅毛般的大雪。 冬日路不好走,他与霍少闻的书信往来便没有以往那般频繁了。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那边如何了? 牵肠挂肚,纪淮舟用勺子搅着碗中的粥,原本很爱吃的甜粥入了口也觉无甚滋味。 他不禁分神想到,雪这么大,也不知会不会有雪灾,百姓们可有衣穿?有屋住?不知他们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 思及此,纪淮舟三两口将粥饭吃完,叫上周照吉。 “随朕出宫一趟。”于是…… 纪淮舟回想起前世,绝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淹没了他。 他轻吐一口气,立即召见萧怀璋与省台众大臣前来议事。 依李昊柏的性子,他势必会出其不意攻打大乾。只是他也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若黔南有变,李昊柏必定会迅速出手。 纪淮舟与众臣商议后,一致认为,若东昌攻打大乾,定会选代州、怀州、隋州、唐州等地奇袭。纪淮舟立即命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去这几州,吩咐几州州官注意外敌防御。尤其是代州,前世李昊柏便是由代州撕开一道口子,直攻大乾,这一世更是防范的重中之重。 过后,纪淮舟又亲自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送去云州。 他站在宫楼上,遥望云州,眸光沉沉。 这一世,他会尽全力保住李家父子的性命。 周照吉为纪淮舟披上雪狐皮做的大氅,一行人出了宫,在城中转了一圈。 土地庙旁,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缩在一团,衣衫单薄,裸露在外的手脚生着厚厚的冻疮,正往外渗血。 纪淮舟眉头紧紧拧起,吩咐侍从将乞儿们带去屋中,随后前往京中府衙。 身为帝王,旁人都敬他、畏他,将他视若神明与靠山。 只有在霍少闻眼里,他仍旧是那个被弃在冷宫受众人欺辱的可怜皇子。 霍少闻数十年如一日的怜他、惜他、疼他,即使他已经登上皇位,霍少闻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好他的一切。 他本就倾心于霍少闻,霍少闻又这般待他,他当然越陷越深。 “好了。”霍少闻回到纪淮舟身边,抱起他放在自己怀里,随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 动作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纪淮舟抬起头,瞪大眼:“你说什么?” “若不提前做好准备,日后你如何承受我?” 纪淮舟羞愤不已,浑身泛起一层薄粉,恼恨地瞪了一眼霍少闻。一掌拍向身侧泉水,在月光下,无数水花如银珠般洒落在两人身上。 “你等着,日后我一定让你十倍百倍偿还!” 霍少闻望着冲他放狠话的少年,放声大笑:“我很期待殿下的报复。” 第 27 章 第 27 章 “轰——” 卯时,悠长晨钟叫醒沉睡中的上京城,鸟雀疾掠长空,天际露出一抹微白。 暗褐色马蹄踩过石子,马车行得稍快了一点,车厢微微颠簸了一下,一声斥骂隔着帘子传出来:“慢一些!” “殿下,你还好吗?”周照吉扶纪淮舟坐稳,视线停在纪淮舟颦起的眉心,满脸担忧。 天色尚未大亮,车厢昏暗,朦胧柔和的光芒自车壁间缀着的夜明珠中倾泻而下,落在纪淮舟冒出一层细密汗珠的额头间,闪烁着晶亮微光。 纪淮舟忍着身体不适,冲周照吉笑了笑:“没事。” 怎能没事?男未婚,女未嫁,两人共处一屋檐下,又是青梅竹马,再加上霍母也很喜欢李徽月,当时不少人都断定她会是未来的定远侯夫人。 有一日,纪淮舟微服出宫,前往定远侯府,那两人正在府中练剑。女子英姿飒爽,男子器宇不凡,双剑和鸣,虹贯长空。怎么看,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风拂过,梨花落下,落了李徽月一身白霜,霍少闻笑着为她拂去肩头落花。 这一幕映在纪淮舟眼中,他咬碎了牙。是夜。 暮云深深,夜阑人静。 看守太庙的内侍倚在门上,打了个哈欠。一阵凉飕飕的冷风袭来,穿透并不厚实的衣衫刺进皮肉里,他打了个寒战,抬手摩挲着双臂,跳进屋里,关上沉重的木门。 “轰隆”一声,冷风被阻隔在外。他盘腿在大门处坐下,双手插在袖中,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门上,酣然入梦。 灯盏微晃,挂在墙壁间列位大乾皇帝的画像忽明忽暗。冷风拍打着窗户,发出阵阵“呜呜”的响声,犹如人泣。 半梦半醒间,他看见了一滴泪。 渐渐地,那滴泪幻化成为红色,血泪长流。 内侍悚然一惊,睡意全无。瞪大双眼仔细一瞧,一滴血泪正沿着大乾太|祖的画像缓缓滴落,双目扫视,所有神位之上都蒙着一串水珠,如同诸位先祖齐哭。 他后背窜上一股凉气,吓得魂飞魄散。豆大汗珠沿着额间滑落,手脚直发软,爬了好几下都没爬起来。颤抖的手强行抓住门闩,撑着自己站起,撞开大门,跌跌撞撞跑到太庙外的守卫处。 “显灵了!显灵了!” 他两眼呆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不断重复这两句话。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一起朝太庙里走去。内侍脱力般地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喘着粗气。 片刻后,太庙内传来两声惊叫,紧接着一串慌乱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那两个守卫大眼对小眼,惊魂未定。 “我在这儿守着,你去禀报陛下。”高个守卫对另一个矮胖守卫道。 矮胖守卫满脸煞白,吞了吞口水,望着黑漆漆的暗夜,声音颤抖:“我守着,你去吧。” 两人互相推辞,而此时的长嘉帝正被缚于梦魇之中。梦中,所有先祖齐聚在他身边,指责声淹没了他。 “荒唐,竟派皇子去联姻!” “我大乾脸上无光啊!” “想我大乾曾是九州之主,四方列国无不俯首称臣,如今竟要靠送皇子和亲来获利?” 纪淮舟知晓霍少闻只是将李徽月当妹妹看待,且李徽月本就对霍少闻有意,他们朝夕相处,难保霍少闻不会日久生情。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纪淮舟以抚恤遗孤为由,命人在京中为李徽月建了一座宅子,将他们分开。 可老夫人说自己孤身在府中很是寂寞,希望李徽月能多陪陪她,李徽月便每隔一两日便会去一趟定远侯府,依旧与霍少闻经常相见。 纪淮舟登基后,改年号为天宁。 天宁七年,东昌灭,霍母死。 纪淮舟与霍少闻自这一年生了嫌隙,之后那两年,两人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霍少闻索性不来宫中,尽量避免与纪淮舟见面。 另一头,李徽月与霍少闻同病相怜,他们都失了父母,再无兄弟姐妹,两人抱团取暖,关系倒是愈发亲密。 纪淮舟恨极,可又束手无策。 李徽月不喜京中,霍少闻见了纪淮舟也心烦,两人一拍即合,在天宁九年提出要前往云州守边。 若真放他们去云州,纪淮舟便知自己与霍少闻此生无望了,以后连见面的机会也寥寥无几。 说不定……再过几年听到的便是他们的婚讯。 纪淮舟绝不允许此事发生。联姻无望,不日,东昌使臣踏上回国之路。 随后发生了一连串震惊朝野之事。 先是大皇子妃在众目睽睽下晕倒在地,被人发现满身是伤。皇帝询问,她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再三逼问下,她终于承受不住,梨花带雨地说是被大皇子打的。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大皇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众人纷纷指责她在撒谎。 淑妃柳眉倒竖:“她把自己弄出一身伤来撒谎?想知是真是假,看看大皇子房中其他人便知。” 一番检查,众人在大皇子侍妾身上也发现了青青紫紫的伤。 这下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 长嘉帝倒是高兴。 他一直都不喜这个大儿子,认为他沽名钓誉,装模作样。 谁料竟被他猜中,大皇子真是这种人。自己厌恶之人被当中拆穿真面目,他乐不可支,严厉斥责大皇子,并罚他禁足半年。 有朝臣得知此事,为大皇子辩解:“大殿下平日为人正直不阿,不过是在房|事中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而已,何必如此罚他?” 李氏之父痛心不已,破口大骂:“是不是把我女儿折磨死你才满意?把你送到他床上,让他这么折磨你,看你还说不说是什么小癖好!” “岂有此理,你怎可如此侮辱我!”那朝臣手指指着李父,气得满脸通红。 李父:“骂的就是你,怎么了?” 两人骂着骂着,在御前打了起来。 长嘉帝饶有兴致地看两人扭打成一团,直到那朝臣被李父打得头破血流,他才出口制止,以御前失仪为由,罚了两人一年的俸禄。 大皇子风波没过多久,一件惊天之事再次震惊朝野。 十皇子不知从何处得知,行宫之疫是三皇子所为,他手中还有不少证据。他将证据呈置御前,长嘉帝勃然大怒,下令将三皇子废为庶人,赐一杯毒酒。 三皇子得知风声立刻逃出宫,长嘉帝命人封锁京城,挨家挨户四处搜寻三皇子踪迹。 长嘉帝一气之下病倒了。 成怀宫。 淑妃狠狠给了十皇子一巴掌,怒不可遏:“老三是你亲哥哥,你怎能如此害他?” 十皇子梗着脖子,面容阴狠:“你也知他是我亲哥哥?凭什么他能当皇帝,我只能当他的臣子?我不服!” 淑妃气得浑身发抖:“孽障!我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 众宫都乱成一锅粥之时,玉洛宫平静如常。 霍少闻忙了一整日,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衫潜入玉洛宫,打算与纪淮舟商议之后的事。 暖黄烛光摇曳,一个人影映在窗棂间。 霍少闻正欲跳窗而入,忽止住脚步,偷偷在纸窗间打了一个小洞,打算瞧瞧纪淮舟在做什么。 透过小孔望向里头,纪淮舟清瘦的背影落入霍少闻眼中。 正值多事之秋,连日来的诸多事宜,让宫里陷入一片混乱。长嘉帝被气晕后便缠绵病榻,除了派人搜寻三皇子,再无暇去管旁的事。 午时,霍少闻正大光明踏入玉洛宫。 走进殿内,见纪淮舟仍躺在床榻间,他快步上前,问:“身子还难受吗?” “你说呢?”纪淮舟幽怨瞥他一眼,气哼哼道,“还不替我上药。” 霍少闻轻笑着将纪淮舟揽入怀中,剥开衣衫,怀中惨不忍睹的身躯一点点映入眼帘,他眸色一暗。 怀中少年仍在气鼓鼓地抱怨:“我允许你对我为所欲为,可你也不能这样。昨夜我都怕我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床榻间,这也太丢人了……” “陛下。”霍少闻打断纪淮舟的话,万千思绪被隐在乌沉眼珠下,难以窥见本身之色,他沉声开口,“你说过登基后会给我名分。” 纪淮舟诧异地抬起头,理所当然道:“你可是朕钦定的皇后。” 霍少闻挑眉:“不是说好是皇夫吗?” 纪淮舟瞪他:“谁跟你说好了。” 纪霍虽未在李次面前亮明身份,但他早猜出那两人是谁,因此当七皇子的人找上门来他也不奇怪。 李次瞧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抬手扯了扯自己的面皮,竟一点也摸不出来这张脸上还盖着别的东西,他啧啧称奇,望向一旁的应子越:“往日便是你替他易的容吧,难怪完全瞧不出破绽。” 应子越催促他:“别耽搁了,快走吧。” 李次扮作大夫,提着几包药,大摇大摆入了青筠别庄。 况兆引着他,一路行至主人卧房,推开门,李次一眼瞧见屋中的定远侯。 “坐。”霍少闻瞟他一眼,放下手中水壶,端起倒好的水行至床榻旁,温声道,“殿下,喝点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瓷碗,那只手极白,竟跟手中的越州白瓷碗相差无几。 李次目光愣愣地从那只手移向上方,带着病容但仍不掩其秾丽的脸出现在他眸中,李次呆住了,他早听说七皇子是个美人,可…… “咳——” 一声冷咳打断他的思绪,李次匆忙关上屋门,走到床前五步远处,急道:“殿下,您病了?” 霍少闻言简意赅:“东昌太子设了局,殿下不得已跳了湖,着了风寒。” 李次想起这两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东昌太子求娶七皇子”一事,沉下了脸,面上露出几分担忧:“殿下,此局您可有破解之法?若没有,我帮您解决。” 纪淮舟微微一笑:“此事你无需担心,我已有了主意。” 李次松了一口气,撩起衣袍坐在一旁椅子上,笑道:“殿下做事我放心。” 纪淮舟:“前几日,你急着找我究竟所为何事?三皇子那边怎么了?” 李次:“您离京的那几月行宫生了疫病,连皇上都染了病,差点没命,此事您应当知晓。其实,这次疫病并非是‘疫’,而是三皇子有意为之。” 纪淮舟沉下脸:“难怪他敢去皇上面前侍疾,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霍少闻俯首,在纪淮舟耳畔低声耳语:“帐间夜夜唤夫君,怎么下了床就不认账了?” 温热气息缓缓淌下,纪淮舟耳尖发红,横霍少闻一眼,气哼哼道:“那不都是你逼我唤的。” “可我怎么记得陛下曾主动唤过我夫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就此辩论起来,最后以纪淮舟再次被迫唤霍少闻一声“夫君”而告终。 “你欺负我。”怀中人不满道。 纪淮舟忍着心头不耐,任由小内侍偷偷摸摸探着自己身体。小内侍不敢太过放肆,只匆匆摸了一把,确认纪淮舟并未有反应,便放心地松开手。办好殿下交代之事,小内侍也不耐烦了,扶纪淮舟坐在一旁凉亭,迅速告退。 耽误许久,霍少闻早已不见身影,纪淮舟焦急万分。 “殿下。” 凉亭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影。 纪淮舟借着檐下宫灯发出的光,细细一瞧,竟是纪淮舟的心腹郑言。 郑言低声道:“殿下,侯爷让我带您去寒露殿,他正等着您。” 第 28 章 第 28 章 寒露殿是昔日太妃住所,太妃薨后,寒露殿有了闹鬼的传闻,便成了无主之殿,荒废多年。 郑言将纪淮舟送至院内,止住脚步。 今夜无月,天穹漆黑如墨。 纪淮舟紧握手中八角宫灯,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目时,眸中只剩下沉着与坚定。踩着满院野草,步履沉稳,一步步向殿内而行。 郑言守在宫门处,四周寂静无比,偶尔响起细弱的野猫叫声。他放松下来,倚在墙边,随手抽出一根野草穗,叼在嘴里回头望去。 一抹黛青于暗夜中踽踽独行。 霍少闻走后,纪淮舟便投身于繁忙政务中,不停连轴转,以教自己无暇去想那人。 半月后,纪淮舟收到一封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是霍少闻给他的。 纪淮舟惊喜万分,濯手焚香,静坐案前,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那封信。 信中写着霍少闻近日来的见闻,纪淮舟目光随着信里内容移上移下,直到末尾,也未看见只言片语的思念之语。 信里头只有公事公办的话语,就像一个普通臣子在向帝王禀报事务。 纪淮舟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有些委屈。 霍少闻都不说想他。 他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两行大字,命人将信送给霍少闻。 几日后,那封信被送到霍少闻手里。霍少闻刚出金州,正随军朝通州而行。 秋日明亮,湛蓝苍穹高远辽阔,霍少闻站在黄叶漫山的山涧处,展信。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一句诗映入霍少闻眼中。 霍少闻眸间含笑,抬头望向明净秋日,温暖日光拂过身躯,好似真如那人在温柔抚摸他一般。 他转身走回营帐。小太监唏嘘道:“真是世事无常啊!” 王铮再三叮嘱他:“今日之事切勿同他人说,否则你我小命难保。” “知道了!”小太监点头如捣蒜。 雨雾随风飘至玉洛宫,纪淮舟手伸出窗外,接了一滴雨珠。 霍少闻自身后抱住他,关上窗户:“当心着凉。” 纪淮舟在霍少闻怀中转身,抱住霍少闻手臂,仰头看他:“今日皇帝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纪淮舟轻笑:“卫栖梧死前说我们有奸|情,秽乱宫闱,你说皇帝信了吗?” 霍少闻思忖片刻,道:“大约信了一两分。” 纪淮舟拨弄着霍少闻腰间玉佩,低声道:“信一两分也好,全信也罢,总归这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了,他就算知晓,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霍少闻盯着纪淮舟乌黑发丝,眸光微动,状似若无其事地问他:“你先前特意让我给那些东昌刺客小腿刺上一道镰刀红纹,你是如何知道卫栖梧小腿处有胎记的?” 纪淮舟抬眸,与他对视:“我看到过。” “哦?”霍少闻拖长声音,沉声问,“你何时看到过?” 那还是前一世,卫栖梧给纪淮舟下了药,试图造成他俩有私情的假象。她刻意穿得极为单薄,白皙小腿间那道镰刀胎记尤为显眼。 霍少闻制伏了她,当时也看到了她那抹胎记。 纪淮舟笑意盈盈:“怎么如此在意?你吃醋了?” 两双眼眸对视片刻,霍少闻哂笑:“是,我打翻了醋坛子,殿下是不是该哄哄我?” 纪淮舟踮脚,吻上霍少闻薄唇,含混道:“别醋了,既如此在意,不如……让我把你锁在我身边,这样我的眼里就时时刻刻都是你了。” 霍少闻用力将纪淮舟揉进怀里,回吻着他,声音低沉:“殿下不妨一试。” 两人各怀心思,抱在一起,亲密热切地吻着。 雨势转大,“砰砰”敲在门窗中,声音极吵。 纪淮舟脸颊浮着一层薄红,懒懒地躺在霍少闻怀里,问道:“都部署好了?” 霍少闻:“我吩咐过玄化门的守卫,让他们今夜故作松懈,好使三皇子的人能顺利入宫。我们的人我早安排好了,只待今晚事变。” 不多时,一封信再次被送向京中。 纪淮舟展开信,心头再次满怀期待,这次霍少闻不会只禀报公事了吧。 然而,这封信里仍未有任何私人情感。 他不敢置信地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信信中的确无玄机。 纪淮舟心中愈发委屈,闷闷不乐趴在案上,望向窗外金黄的银杏树,恼道:“竟还不说想朕,既如此,回京后你别想见朕了。” 微风拂过,树叶随风悠然飘落。 纪淮舟小声开口:“不让你见我,这是在惩罚我自己。霍少闻,你怎么这么讨厌……” 他粗暴地拆开信封,打算将信塞进去。忽而,一朵蓝色小花从信封中跌落。 纪淮舟捡起那朵小花。被唤作王铮的小太监转头望向在宫中巡逻的玄甲士兵,铁甲之上泛着凛冽冷光,雨滴沿着鳞甲滑向地面,溅起一滴水花。 王铮心不在焉回答他:“是好一些,但兴许好景不长了。” 小太监讶然:“为何?” 王铮四下探看,周围并无他人踪迹。他将小太监拉到一旁,语重心长道:“看在你是我同乡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这几日切莫四处走动,若碰见异变最好躲起来。” 小太监傻眼:“什么意思?” 王铮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没瞧见这戍卫换岗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许多吗?” “看到了。”小太监挠挠头,“可这是何意呢?” 霍少闻抬手探了探纪淮舟额头,有些烫。 “该死!”霍少闻低骂一声,匆匆从纪淮舟衣柜中找出一身里衣,换下自己那身湿淋淋的,随后找出一块棉布上了床。用棉布裹住纪淮舟还在滴水的发丝,一点点细细为他擦拭。 昏昏沉沉的纪淮舟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好冷……” 霍少闻面色一沉,抬手紧了紧纪淮舟身上的被子,确保再无一丝冷风透入。 在他一遍遍的擦拭中,湿发终于干透。这时,焦急的敲门声“笃笃笃”响起。 霍少闻扬声道:“进。” 况兆带着老大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况明、应子越。 霍少闻立即抱着纪淮舟往里挪了挪,况兆扶老大夫坐在床边,老大夫细细为纪淮舟诊着脉。 “他这是风邪入体,恶寒发热。此前心绪又大起大落,致使心神失守。”老大夫捻了捻胡须,摇着头,“他体内有药效极强的虎狼之药,热毒与风邪相撞,一冷一热,将他身体搅得一团糟。先清体内热毒,再驱寒气,最后再疏肝理气。” 老大夫抬手撑着床栏,况兆连忙过来扶他起身,老大夫望向脸颊微红的纪淮舟,慢悠悠道:“我去开驱寒疏肝的方子,热毒让他发泄出来即可。” 霍少闻沉声道谢。黄昏时分,霍少闻踏入玉洛宫,纪淮舟见他面沉如水,心中一惊,急道:“发生何事了?” 霍少闻:“东昌的人正在想方设法与我母亲取得联系,李昊柏想与她见一面。” 纪淮舟沉下脸:“你打算怎么做?” 霍少闻:“我会守好我母亲,不能让他们见面。” 纪淮舟颔首,低垂的眸间盛着复杂的情绪。对于霍母,他心中始终有个疙瘩。 霍母之死,是前世他与霍少闻生出嫌隙的开端。 那一年,霍少闻领兵前往东昌作战,可纪淮舟却忽然查出霍母是东昌细作。 毕竟是霍少闻的母亲,害怕牵连到霍少闻,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派人暗中围住霍府,亲自去了霍府一趟。 那日,霍母正在佛堂礼佛。 檀香袅袅,老夫人一身白罗衫跪在佛前,正手捻佛珠,轻声念诵佛经。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缓缓睁眼,回首平静地看着纪淮舟:“陛下来了。”一句简单的陈述,她的言语间并未有任何疑惑。 纪淮舟立刻反应过来:“是您故意将消息透露给我的?” 老夫人微笑:“陛下是聪明人。” 纪淮舟默然一瞬,问她:“您找我想做什么?” 老夫人缓缓起身,直视着纪淮舟,那双沉静眼眸变得锐意凛然。 “我要你放过阿闻。” 纪淮舟面色一变,双眸紧锁在老夫人面庞:“此话何意?” 老夫人:“你对阿闻有情,可阿闻对你无意。还望陛下能放阿闻娶妻生子,不要强留他在身边,让他日后背上佞幸之名。” 纪淮舟被她一刀刀戳着心窝子,胸口传来尖锐疼痛,白着一张脸道:“若朕不应呢?” “帝王之爱,我们普通人承受不起,更何况是陛下……”老夫人用那双沉静眼眸缓缓扫视纪淮舟,仿佛穿透皮肉,看见了他藏在心底那些扭曲阴暗的渴望。 在纪淮舟面孔愈发苍白时,她徐徐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你只会给阿闻带来不幸,将他拽入无底深渊。” 纪淮舟身子一晃,咬着牙道:“倘若朕非要强求呢?” 老夫人摇摇头:“还望陛下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 纪淮舟久久不语。 况氏兄弟送大夫出门,应子越留在屋中,嘴唇蠕动半晌,颤声问:“是东昌太子干的?” “他给殿下用了催|情药,殿下走投无路,跳了湖。” 应子越站立不稳,猛地后退两步撞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满脸苍白,眼神黯淡无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吐出一句:“侯爷快为殿下解热毒吧。”佝偻着腰踏出屋子,为两人关上房门。 霍少闻收回视线,拆开裹在纪淮舟身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感受到热源,纪淮舟立即贴了上来,紧紧抱住霍少闻。贴在一起片刻,他又嚷嚷着“热”滚了出去。 霍少闻将纪淮舟捞回来,手贴在他的腰线缓缓探下。 纪淮舟不动了,乖乖躺在男人怀里,由他动作。 肌肤相触,霍少闻看着满脸绯色、小声喘息的纪淮舟,心中没有往日躁动,有的只是无尽的愤怒。 “呜……”纪淮舟半睁开盛着水色的眼眸,眸光潋滟。 王铮无奈道:“这宫中禁卫,一半在汪总管手中,一半在霍侯爷手里。汪总管你知道吧,就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汪禾,他兼任内侍省总管及南霄院统领之职。 “京中禁卫均隶属两院——北凌院、南霄院。南霄院有四卫,为金吾卫、神龙卫、左武卫、右常卫,前两卫巡逻宫城,后两卫巡逻京城。北凌院也有四卫,分别是羽林卫、麒麟卫、云翼卫、玄甲卫,跟南霄院一样,也是前两卫管宫城,后两卫管京城。 “这北凌南霄两院,本就是先帝为了制衡而创立的,两院自生起便有了嫌隙。如今汪总管掌管南霄院,霍侯爷掌管北凌院,他们二人虽并无龃龉,可手下谁也不服谁,向来看对方不顺眼,可近几日他们竟合作起来,并且一副如临大敌之势。” 说着,王铮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三皇子至今仍潜逃在外未被寻到,陛下又……” “陛下怎么了?”小太监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急切地问。 “陛下病得厉害,怕是……”王铮再次探看四周,确认无人踪迹,他趴在小太监耳边,低声道,“熬不过去了。” 小太监大惊失色:“不是有薄神医吗?” 王铮道:“陛下命人瞒住消息,其实他并非是病,而是中了毒,那毒连神医也束手无策。” 小太监:“可陛下的吃食不是有专门的验毒之人试过一遍吗?” 王铮声音压得更低:“毒药是在卫贵妃那里搜到的,陛下前些日子那么宠爱她,对她不加设防,不料竟被下了毒。” 在极度的震惊中,小太监嘴巴越张越大,简直能吞下一颗蛋,他磕磕巴巴道:“可我听说陛下不是还想封她为后吗?她怎么会对陛下用毒?” 王铮:“昨日被查出时她一直喊冤,说不是她。可侍卫在她房中搜到了东昌信物,她竟是东昌细作!” 小太监彻底呆住了:“怎会如此……” 小花已被风干,花叶缠绕在一起,似正在拥抱的两人。 纪淮舟心中一动,急忙提笔回信。 信送入霍少闻手中,霍少闻打开一看,满页的“想你、想你、想你……” 他眸间笑意加深,提笔解答纪淮舟的疑问。 霍少闻立即坐起身,探向那人昨夜睡着之处。 早已凉透。 纪淮舟已经离开很久了。 霍少闻瞬间黑了脸,他匆忙穿着衣衫,口中挤出三个字:“纪淮舟!” 语气俨然是恨极。 第 29 章 第 29 章 香雾弥漫,纪淮舟坠入梦乡。 他梦到了十三岁那年—— 春三月,长嘉帝同众朝臣去平临苑春狩。那年,长嘉帝破天荒应允所有皇子随行,纪淮舟因“瘸了腿”不便骑射,本不欲前往,却被五皇子强行逼迫着同行。 “你不去,我可少了许多乐子。”五皇子挑唇,露出一个满含恶意的笑容。 狩猎五日,纪淮舟安安静静待在院中,除了五皇子每日会来欺辱他一番之外,倒也无甚大事。 不料回京途中,变故陡生—— 纪淮舟抱怨:“还不是你一直在吃,下次别啃个不停了。” 霍少闻抬眼,目光深邃:“我喜欢吃。” “你……”纪淮舟瞪了霍少闻一眼,眼看话题即将走向诡异之处,他轻咳一声,“有两场硬仗要打,也不知国库如今剩多少银子了,我明日便派人筹集军费。” 凉风掀起莲帐一角,带来一丝寒意,霍少闻抬手将纪淮舟拽进怀里,用被子裹住他,低声道:“黔南还未走到山穷水尽,尚有不少转圜余地,或许可不费一兵一卒平息叛乱。” 纪淮舟轻叹,抬首亲了亲霍少闻下巴,道:“我派李次与你同去,他擅走一些邪门路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霍少闻摸了摸怀中人毛茸茸的发顶,轻声安抚他:“我会尽早回来的。” 纪淮舟轻轻“嗯”了一声,更紧地抱住男人脖颈。 迟则生变,众人商议过后,都认为霍少闻越早去越好。待一切安排妥当,霍少闻等人在五日后启程前往黔南。 离京前一夜,两人缠|绵至天亮,纪淮舟抬起湿漉漉的眼,声音温软。 “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莫让自己受伤。” 霍少闻亲了亲纪淮舟眼皮,轻笑:“放心吧,我还等着回来娶你。” 他转头望向屋外,曙光初透。 “我得走了。” 官员们纷纷换上朝服,戴上乌纱帽,匆匆赶往皇城。 抵达朱雀门,门前已聚了一群人,守卫正在一一核验众人身份。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噤声不语,焦急地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踏入朱雀门后,众人沿着长街一路行至安怀门。宫变初止,守卫查得极严,百官又被细细查验一番,方允许他们入宫。 文武百官进入安怀门,众人在太极殿前瞧见了礼部尚书崔徙。 与他相熟的官员上前,悄声问他:“崔尚书,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是谁主持大局?” 崔徙便是昨夜随萧怀璋前往承天殿的官员之一,他摇了摇头,只道:“殿下吩咐你们去太极殿议事。” “哪位殿下?”纪淮舟一整日都在床上歇息。 他歇着,他的耳目未歇。秋意浓。 窗前绿叶染上点点杏黄,冷风拂过,一片半黄不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自枝头坠落,飞入梳妆台中。 纤纤玉手捡起那枚黄叶,一声轻柔哀叹自她口中传出。李氏呆呆地盯着手中叶片,只觉自己如它一般,无根无倚,只能在冷风中飘零。 目光滑到腕间,那处正渗着血,皮肉翻卷,是方才被大皇子打的。 究竟何时才能解脱? “吱呀”门响,侍女们鱼贯而入,进屋伺候她穿衣梳妆。 浑浑噩噩间,她手中忽被塞入一样东西。 李氏登时一惊,抬眸张望,一圆脸侍女与她四目相对,她陡然色变,胸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疯狂跳动起来。侍女对她使了个眼色,李氏匆匆垂首,掌中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手中之物被微微浸湿。 梳洗罢,侍女们离开屋子,李氏匆匆展开方才被塞到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八个大字—— 若想解脱,我可助你。 李氏快步踏出屋门,压下心头躁动情绪,状似无意地指了指圆脸侍女,淡淡道:“屋子里有些闷,你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踏出小院,一路无言。 走到临风亭,李氏脚步转向亭内,亭子三面环水,绝无他人偷听的可能。 李氏面水而坐,压抑许久的情绪倏然爆发,她颤声问道:“此话何意?” 侍女道:“我家主子知您饱受大皇子折磨,便想助您脱离苦海。” 李氏闻言,稍微冷静下来:“条件是?” 侍女低声道:“搜集大皇子的罪证,比如与东昌勾结,还有欲行逼宫之事。” 李氏骇然。 此等隐秘之事,她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可这侍女的主子竟然知晓。 她开口询问:“你的主子是谁?” 侍女:“日后您自会知晓。主子向您承诺,扳倒大皇子后,他会让大皇子与您和离,您不会受到牵连。届时无论您是想再嫁,还是想只身一人,主子都会为您将后路安排妥当。” 李氏喃喃自语:“让我想想。” 得知大皇子与东昌勾结之事时,她极为震惊,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堂堂大乾皇子,竟能做出卖国之事。她那时便想告发大皇子,无奈自己势单力薄,如今机会来了。 可她能信他们吗?若他们也是在利用她呢? 罢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李氏望向侍女,眼神坚定:“我答应你们。” 四面八方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纪淮舟阖着眼眸,静静思索。 三皇子的藏身之处已被他的人找到,他正在招揽兵马,意图谋反。 大皇子打算这几日|逼宫。 纪淮舟勾唇,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嘶——”笑的幅度过大,扯到后方,他微微拧起眉,眼中蒙上一层暗影。 昨夜霍少闻很不对劲。 罗帷之间,霍少闻很久没这样毫不怜惜地待他了。 霍少闻究竟发现了什么? “七殿下。” 七殿下?!听见两人对话的官员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满的不可置信。 有官员在脑海中费劲搜寻七皇子,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七皇子的模样。 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这七殿下是何方神圣?平日里也不显山露水的,怎就突然成了储君?” “上次听见七殿下,还是五皇子派人去刺杀他……” “也不知七殿下性情如何?” “他平日从未插手过政务,能处理好朝政大事吗?” 两人对视一眼,依依不舍深吻片刻,霍少闻狠了狠心转身离开。 一夜贪欢,纪淮舟分明已经累极,可他却睁着一双眼睡不着。 霍少闻离开不过一刻钟,他便开始疯狂地思念他。 接下来的几个月该怎么熬…… 热流涌出,纪淮舟右手轻柔落在小腹间,一时间竟舍不得将霍少闻的东西除去。 他侧过身,缓缓闭上双目,迫使自己陷入沉睡中。 霍少闻思绪回笼,心中颇不是滋味。纪淮舟十分记仇,因着幼时遭遇,他应当很厌恶与男子欢好。 可昨夜…… 莫非纪淮舟的欢愉都是装出来的? 视线无意间掠过纪淮舟脸颊,霍少闻目光顿停。 一滴泪水正沿着纪淮舟紧闭的眼角没入鬓发。 霍少闻面色灰白:“与我行乐,你竟这般痛苦?” 第 30 章 第 30 章 霍少闻静坐半晌,探入被中,指下肌肤细腻光滑,猝不及防的,摸到一抹潮湿。 他指尖微顿,缓缓掀开薄被。 纪淮舟侧身抱被而睡,衣袍微乱,中衣随动作被扯向上方,露出一截白皙腰肢,上面印着深深的指痕。 霍少闻眸间漫上浓郁暗色,目光滚向下方,他呼吸瞬间停住。 素白下裤被沁湿,紧贴于大腿内侧,湿透之处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肉色。 “徐公子,您这边请。” 宫人将徐惊风引入皇城,两人沿着长街一路向宫城行去,踏入宫门,走上千步廊,徐惊风惴惴不安。 李次不是说替他引见那日救了他的小公子吗?为何会入了宫? 越往里走,他心中越是不安。 那人究竟是谁?纪淮舟走到面盆架旁,双手浸入水中,慢悠悠洗去手上污秽。霍少闻打开窗子,凉风入室,卷走了屋子里那股味道。 霍少闻双手抱臂,冷眼瞧着纪淮舟:“若非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受不得累,我非……死你不可。” 纪淮舟听他连荤话也说不出口,乐不可支。 他用帕子擦去手上水珠,走到霍少闻身旁,仰头看着霍少闻,双目澄澈,可吐出口的话却令霍少闻脸色一变。 “侯爷,今夜朕在龙床上等着你……”纪淮舟踮起脚,将霍少闻隐去的那个字眼轻轻吐在霍少闻耳畔,“……死朕。” 霍少闻眉心直跳。 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着纪淮舟。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冷心冷情的纪淮舟?!他莫不是被旁的孤魂野鬼占了身子? 纪淮舟转身走到镜前,展开双臂,回首扬眉一笑:“还不替朕更衣?” 他垂着首跟在宫人身后,进入木阁,他瞧见一玄衣男子负手站在窗前,金色龙纹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他的袖间和衣领处,徐惊风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小内侍的声音。 “陛下,徐公子来了。”浓浓苦意直冲天灵盖,纪淮舟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入目是况明含着忧色的狭长双眸,见他醒来,那双眼微弯。况明将手头药碗递给纪淮舟,道:“殿下一口气喝完吧,否则更苦。” 纪淮舟盯着黑乎乎的汤药,心头直发怵,他闭了闭眼,捏着鼻子猛地将药汤喝光。况明适时将蜜饯递给纪淮舟,纪淮舟连忙塞入口中,压下弥漫在舌尖的苦意。 况明笑道:“侯爷倒是心细,知道殿下厌苦嗜甜,专门备了蜜饯。” 纪淮舟也笑了。纪淮舟回到玉洛宫,周照吉连忙迎上前,道:“殿下今日想是乏了,我已为备好热水,可要伺候殿下沐浴?” 纪淮舟颔首。 走入殿内,周照吉为纪淮舟除去衣衫,纪淮舟踏入浴桶,热水一点点漫过身体。 他闭上双目,心神不宁的,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周照吉看向纪淮舟眉间笼着的愁云,伸手为他捏着肩,低声问:“今日那东昌太子可是为难殿下了?” 纪淮舟摇头:“他今日并未与我交谈,可他看向我的目光闪烁不定,必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我。” 两人正说着话,一道人影跳进屋内。 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他们,二人齐齐转头,望见了满面阴沉的霍少闻。 纪淮舟心中咯噔一声,问:“怎么了?” 霍少闻咬着牙道:“方才应子越找到我,说李昊柏打算向长嘉帝求娶你。” 纪淮舟两眼一黑:“什么?!” 霍少闻按捺着腔内熊熊怒火,沉声道:“东昌与大乾不同,男子之间亦可结为夫妻,东昌当今皇帝的后宫便有不少男妃。两国联姻,李昊柏求娶你按理来说并无不妥,我怕长嘉帝会答应。” 周照吉听着两人说的,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把抓住霍少闻手臂,望向纪淮舟哀嚎道:“殿下,侯爷,你们快想想办法,不能让殿下去东昌啊!” 纪淮舟踏出浴桶,匆匆披上衣衫,按住周照吉手臂安抚他:“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去东昌的。你先去外头守着,莫让他人靠近,待我与侯爷仔细商议。” “我这就出去守着。”周照吉抬袖抹了抹眼泪,快步踏向殿外。靠着殿门,他抬起头望着漆黑天空,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求各位神仙保佑,让殿下顺利渡过难关吧。” 前世的千秋节李昊柏也在,可他当时只向长嘉帝献了贺礼,根本没有求娶之事。 这一世,生出太多变数了。 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打得两人措手不及。 纪淮舟眸光沉沉:“李昊柏若铁了心打算将我带去东昌,必会许长嘉帝厚利,还有卫栖梧在皇帝耳边吹枕边风,此事怕是棘手了。” 一滴水珠从纪淮舟颈间滑落,没入衣领。 整件薄衫都被他身上的水打湿了,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 霍少闻无奈地剥下纪淮舟湿透的衣衫,拿起一旁布巾,动作利落为他擦着身子。 他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得苦。 前世霍少闻发觉之后,每每他生了病要喝药时,霍少闻都会为他备上蜜饯、饴糖,这么些年下来他都习惯了。 况明扶纪淮舟躺好,拾起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温言:“萧公方才传来消息,说晚上来看殿下。” 纪淮舟微讶:“萧公要来?” 况明:“殿下您啊就好好歇息,养养精神,萧公来了您也有气力与他说话。那些琐碎杂事交给我们去办,您就不用操心了。” 纪淮舟颔首,正打算安歇,忽地想起一件事,抬头对况明道:“照吉今日没与我出宫,我久久不回,他怕是会担心,你给他传一下话,莫教他担惊受怕。” 况明点头应是。 事情都交代好了,纪淮舟放心躺下,头脑晕乎乎的,一沾玉枕,不过片刻便昏睡过去。 酉时,纪淮舟醒来用了些粥饭,又喝了碗药,况明看他气色好了一些,松了一大口气。 “宫中可有传来消息?”纪淮舟闭着双目,抬手轻轻按揉滚烫的眼皮,声音慢悠悠响起。 况明道:“东昌太子回了四方馆,他并未声张被您打伤之事。皇上已知晓此事,不过他只吩咐让您在这儿静养。” 纪淮舟沉沉“嗯”了一声。 况明唇角微勾,接着道:“殿下,异象已安排妥当。” 纪淮舟手指一顿,浅浅笑意自半睁的眼皮下倾泻而出,“今夜一过,谅他再不敢提联姻之事了。” 那人转过身,映入徐惊风眸中的是一双微冷的眼。 对方狭长凤眸被眼帘遮住小半,周身自带一股冷意。瞧见他,那双眼睛现出笑意,萦绕在周围的那股冷意被一扫而空。 他笑道:“徐公子可还认得朕?”纪淮舟猛地一颤,拱起的腰缓缓落下,脱力地靠在霍少闻怀里,小声嘟囔着:“好累。” 霍少闻低头,贴在纪淮舟汗涔涔的额间。 滚烫,炙热。 霍少闻抬起头,轻手拭去他额头汗珠,轻声道:“你病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好好歇息。” 纪淮舟费力撑开沁着薄红的眼皮,摇头:“别在我这儿待太久,你还要回宫复命,今日之事不好交代。” 霍少闻抬指拨开黏在他脸侧的乌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你还病着,就别操心那么多了,皇帝那里有我,我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 纪淮舟勉力一笑,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抬头:“正好,你把李次找来,我想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可!”霍少闻板起脸,“你受了风寒,正发着热,眼下当好好养病才是,别再耗费心神了。” “我怕皇帝召我回宫,那我就又没机会见他了。”纪淮舟仰着头,眼珠被水浸得透亮,双眸清澈见底,映出霍少闻的影子,“求你了,阿闻哥哥,你答应我吧。” 霍少闻被两股情绪撕扯着,理智告诉他,应该让纪淮舟养病,可被纪淮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谁能受得了。 他目露难色。 纪淮舟抱住男人健壮腰身,声音缠缠绵绵飘入霍少闻耳中:“你若同意,我便与你试一试那书上第三十页的姿势。” 霍少闻眉心一跳,黑了脸:“胡闹!”为免纪淮舟说出更多惊天之语,霍少闻捂住纪淮舟的嘴。 掌心传来微弱滚烫的吐息,霍少闻心尖微颤,心知纪淮舟心头若始终挂念着这事,也无法安歇,无奈道:“我这就去派人将他找来。” 纪淮舟双眸弯弯。 霍少闻下了床去吩咐人办事,回来时纪淮舟已经阖眸睡着了,眉心正无意识颦着。霍少闻抬手,指腹轻轻揉散纪淮舟眉间愁云。 徐惊风心头一震,匆忙跪地:“草民徐惊风叩见陛下。” “平身吧。”纪淮舟目光扫过一旁座椅,“坐。” 徐惊风连忙起身落座,双手放在两侧,紧紧揪着衣袍,掌心冷汗直冒,也不敢开口说话。 帝王温和的声音响起:“朕听闻,那日昭明坊之变你重伤未愈,因而未曾参加会试,真是可惜。朕瞧过几篇你作的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颇有大家风范。” 徐惊风惶恐道:“草民才疏学浅,陛下谬赞。” 脚步声响起,徐惊风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缀着明珠的乌色云靴,对方走到他身旁的椅间坐下。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扑入徐惊风鼻端,徐惊风晕晕乎乎的,竟抬起了头。 年轻帝王的容颜落入眼中,他怔了一瞬,迅速伏地请罪:“草民窥见天颜,冒犯了陛下,望陛下恕罪。” 帝王含笑声音传来:“无妨,小事而已,起来说话。” 徐惊风爬起身,满怀心事地坐在椅上,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陛下,那日救了我的人是您?” 纪淮舟:“当日朕易了容。” 徐惊风越发恍惚,他竟被当今圣上亲手相救,真乃无上殊荣,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他发自内心钦佩道:“陛下神射,若非有您,草民怕是早已死在了那场劫难中。几个月来,草民一直在寻找您,想当面向您道谢,可我不知您是谁,樵山兄会试后也不见踪迹。直到前几日我再次见到他,才知他已入朝为官了,便请他向我引见您。” 说着,徐惊风语气激动起来:“陛下之恩,草民没齿难忘,草民愿以微薄之力,为陛下肝脑涂地!” 纪淮舟微微一笑:“朕倒真有一事请你帮忙。” 纪淮舟眼睛一亮,玉白面皮染着薄粉,笑容粲然,配上眸中水色,宛如一朵含露春桃。 他倾身向前,满是依赖地抱住霍少闻,声音温软:“这次便原谅你了,侯爷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霍少闻被怀中美人弄的五迷三道的,昏昏然应是。 在霍少闻看不见的地方,纪淮舟唇角勾起,含泪双目微挑,折出令人心颤的锋利光芒,与霍少闻面前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微微侧首,将身前男人抱得更紧了些。 眉眼含情,犹如一朵剧毒的曼陀罗,无形枝叶延展,香气弥漫。男人被悄无声息裹进花叶与毒雾之中,在未曾察觉之际便中了他的毒,药石罔医。 30-40 第 31 章 第 31 章 霍少闻温声安抚着纪淮舟,纪淮舟眼里盛着笑意,趴在他肩头抱怨:“侯爷,哪有你这样伺候人的?弄一半就撒手不干了。我命令你,继续侍奉我沐浴。” 霍少闻轻声一笑:“臣领旨。” 两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夜又行了欢,一点触碰便能掀起万丈火焰。尤其是霍少闻,三十余载未尝风月,一朝破戒,更是受不得一点撩拨。 水声中,逐渐多了些别的声音。 好一番折腾。 纪淮舟软成一滩泥,气喘吁吁瘫在霍少闻怀里,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长案后的男人——也就是东昌太子李昊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道:“继续。” 赵由旁边的黑衣人接着开口:“三皇子与他那堆幕僚商讨一番,拒绝了您的合作。不过,属下身份并未暴露,可继续替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随后,他身旁的人道:“禀殿下,六皇子、九皇子等人无异动,他们对皇位并无贪念。十皇子是个有野心的,前些日子有人假装替他抱不平,挑拨离间,他便心怀不满,认为同母所出,三皇子能继承皇位,他也能,于是他最近便开始在背后悄悄搞小动作了。” 李昊柏听罢,抚掌而笑:“好好好,他们斗得越厉害,大乾朝堂就越乱,我们的成事的胜算也就越大。” 秋风入屋,寒凉入体,微弱烛光几乎熄灭。这次启程,已是桂花飘香,临近中秋月圆之时了。 一行人走的是水路。 中秋之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纪淮舟与霍少闻临江相对而坐,举杯共酌。 霍少闻提起桌上缠枝青瓷酒壶,为纪淮舟斟了一杯酒,月华浸入酒杯,清辉与银液交融,透着层层冷光。 “明年月圆,想必殿下便能得偿所愿了。” 江风拂面,纪淮舟垂在肩头的青丝被风吹起,掠过眉眼,遮住了他眼中情绪。 纪淮舟轻轻一笑:“借侯爷吉言。” 霍少闻面带笑容,一杯又一杯地为纪淮舟倒酒。 他知晓,纪淮舟酒量不好,怕是不久就会醉倒。 果不其然,四五杯酒下肚,纪淮舟的眼神就出现了几分迷离。霍少闻又倒了一杯酒,放在纪淮舟唇边,纪淮舟就着他的手乖乖将酒喝完。 以防万一,他接连倒了好几杯酒灌给纪淮舟。 纪淮舟趴在桌上,狭长凤眸半眯,眼神朦胧,瓷白面庞染上酡色,口中嘟嘟囔囔道:“喝饱了,我不渴了。” 霍少闻闻言轻笑,他走到对面的纪淮舟身旁,抱起人放在自己腿上,抬手抚上纪淮舟殷红的唇,问他:“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纪淮舟撩起眼皮,嘿嘿一笑:“你是我男人。” 霍少闻:“……” 还真是直白啊。 霍少闻眼含笑意,再次询问:“喜欢我吗?” 怀中人双目微直,挺起腰板抱住霍少闻的脖颈,吐出几个字,语气坚定。 “我爱你。” 字正腔圆,清晰地传入霍少闻耳中,霍少闻心口一突。 如此热烈而真挚的示爱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按在纪淮舟唇间的手蓦地一重。 “疼。”纪淮舟拧起眉头,双眸泛着雾气,委屈巴巴盯着霍少闻,生气道,“你干嘛打我嘴巴?”声音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霍少闻闻言,垂首覆上眼前微张的红唇,与纪淮舟缠绵相吻。 “唔……”被人亲着,醉酒中的纪淮舟愈发无力,身子缓缓朝下滑去。霍少闻迅速捞起纪淮舟双腿,放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勾着纪淮舟的舌交缠相磨。 伴着江上清风与明月,两人汲取着对方口中温度。 许久后,霍少闻松开纪淮舟唇瓣,摸上他那颗泛着水光的柔软唇珠,声音低哑:“还疼吗?” 李昊柏鹰目含着冷光,望向最后一个黑衣人,问他:“江渚,你跟了七皇子这么久,深得他信任,必然得知许多秘辛。听说,这位七皇子是定远侯的房中人,是真是假?”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落入应子越耳中,他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分辨出李昊柏在说什么,应子越脸色一变,暗暗咬牙挤出一个字:“真。” “有趣。”李昊柏轻笑,眸中多了分异样之色,“七皇子倒真是个美人,我瞧着他的身段,在床上想必是怎么玩都行的,难怪定远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拼死拼活护着他。” 应子越听着上方那人的狎玩之语,低垂眼眸中闪过一道恨意,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指甲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疼痛。 李昊柏撑起下巴,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你们说,若我向大乾皇帝求娶七皇子如何?” 应子越猛地抬头,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脑中一片混乱,急切道:“殿下,不可!” 李昊柏:“为何不可?” 云消雨歇,纪淮舟慵懒地躺在男人怀里,呼吸清浅,垂落榻间的手臂布满红痕。 霍少闻头埋在他的颈窝,深深嗅闻,高挺鼻梁刮过纪淮舟后颈软肉,激起怀中人一阵颤意。 一缕浅浅的草木香钻入霍少闻鼻端,霍少闻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了。 似乎是从那日林间遇袭之后,纪淮舟就没用过了。 他心生疑惑:“怎么不用岭上春了?” 纪淮舟懒洋洋道:“日日用它有些腻了,换个新的。” 霍少闻疑惑更甚,上一辈子,纪淮舟将岭上春用了十几年,也依然未曾厌倦,如今怎会突然生腻? 霍少闻思忖半晌。 转眼一想,不过是一味香,怎会有什么玄机? 怕是他太过多疑了。 他轻叹一口气,捏了捏纪淮舟泛红的圆润耳垂,训斥他:“收起你那些念头,倘若有朝一日我真遭遇不测,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直觉告诉他,纪淮舟对应子越所言是发于内心。 纪淮舟偏过头,点了点霍少闻胸膛,唇角不高兴地微微下垂,轻哼一声:“你说这话时,可曾想过我?你留我一人孤零零待在这世上,对我来说是生不如死。” 霍少闻:“世间良人无数,你莫非还吊死我在这棵树上不成?” 应子越:“七皇子心机深沉,善使诡计,若将他放到殿下身边,您会很危险。” 李昊柏:“照你这样说,那我更要将他带回东昌了。像他这样的人若留在大乾,万一登上皇位可就不好办了,他必会阻碍我吞并大乾之计。带他回东昌关起来,助大皇子上位,我自然可轻易将大乾纳入彀中。” 应子越冷汗涔涔,拼命想着还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李昊柏,可搜寻半天,他绝望地发现这一计对李昊柏百利而无一害,他根本没有办法制止。 李昊柏笑着道:“你放心,你的仇我会替你报的。” 应子越跪地叩拜,心如死灰:“多谢殿下恩典。” 虽然霍少闻因着药性,折腾了他整整一夜,可他心里是畅快的。 与心爱之人,做欢喜之事。 人生极乐莫过于此。 纪淮舟轻笑。他察觉到霍少闻对他似乎也有几分动心,尽管是始于肉|欲,但无所谓。 霍少闻的心迟早会完完全全属于他。 第 32 章 第 32 章 纪淮舟好不容易养好身子,如今又添新伤。 稍微挪动一下便会扯到伤口,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方才霍少闻给他上过药,清清凉凉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比原先好受许多。 纪淮舟躺在床榻间,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 漆黑暗夜里,他不能视物,一切皆是未知。他不知霍少闻的手会落在何处,每一瞬都是全新的刺激。 外头是呼啸的狂风,重重拍打着窗棂,声声震耳。他却只听得到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一声声敲在耳畔,撞击着他的心扉。他的心门并不牢固,霍少闻轻轻一叩就钻了进去。 满心都是这个男人。“腿疾”既已痊愈,纪淮舟便再无出宫的理由。 霍少闻原本劝他继续装瘸,被他拒绝了。薄天游身为神医,若连这点小小的“腿疾”都无法治愈,岂不是有损他的名声? 他只能再等等,看过几日的千秋节是否能有机会出宫。 长嘉帝允他这几日可不去崇教阁进学,纪淮舟正好利用这段时日重做部署。 年少的他有些事情考虑得不够周全,且不知未来之事,布置了一些废棋。他将自己所作的计划一一修正,待霍少闻再来时与他商议。 岂料,这一等,便等到了千秋节前一日。 千秋节是长嘉帝诞辰,每年庆祝都颇为隆重。霍少闻里里外外忙前忙后,都顾不得来看他了。 东昌派了皇太子来恭贺长嘉帝的千秋节,长嘉帝为表重视,命令诸皇子与他同游作伴。 霍少闻抽不开身,只来得及匆匆见他一面,再三嘱咐他要当心东昌太子,又匆匆离开。 马车将众皇子送到四方馆。 纪淮舟打眼一瞧,除过一些年纪过小的皇子,其余人都在。 真是热闹。在他儿时,有次母亲不小心伤了脚,父亲也是一边温和责备她,一边为她上药。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况兆头皮发麻。 只能偷偷在心底向殿下作揖求饶,还望殿下能原谅他的僭越。 纪淮舟不知况兆内心想法,他全副心神都在霍少闻身上。清凉柔润的药膏被涂在伤口处,那人动作轻柔地为他抹着药。 他不动声色问:“你方才都听见了?” 霍少闻手指微顿,抬起眼眸望向纪淮舟,道:“大约都听到了,你是如何发觉应子越有贰心的?” 纪淮舟回道:“昨夜刺客与应子越交手时,他们曾有过简单对话,那对话不像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是认识的。” 霍少闻微叹:“殿下真是心细如发。” 纪淮舟摸了摸鼻头,问他:“你用过早膳了吗?” 霍少闻:“没有。我方才没看见你,便四处找你,还未用过膳。” 纪淮舟笑道:“我也没有,那我们一起去吧。” 站在一旁的况兆面皮微微抽搐,他有些崩溃地想,更像了……殿下与霍少闻这你来我往,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真的很像是老夫老妻。 他面如死灰。 待两人踏出屋门,况兆立即转身,双手死死握住周照吉肩膀,低头与周照吉对视,压低嗓门:“我怎么瞅着,殿下与定远侯那么像夫妻呢?” 况兆下手没轻没重的,周照吉只觉肩膀传来一阵疼痛,他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拍开况兆捏着他肩膀的手,揉着肩头,没好气地瞪着况兆。 “恭喜恭喜,真是不容易,你可算是瞧出来了。” “啊?!”况兆呆若木鸡,如遭雷劈,嘴巴大张着,简直能吞下一条活鱼似的。 他安静缩在一角,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低垂的视线中,一双鸦青缎靴走了过来,纪淮舟抬眼一瞧,是九皇子。 九皇子冲他微微一笑,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 众人在厅中等候许久,也不见东昌太子的身影,最小的十皇子抱怨道:“将人晾这么久也不出来,这就是东昌的待客之道吗?” 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入厅内。 “诸位久等了,实在抱歉,在下向各位殿下赔罪。” 众人视线纷纷被那道声音引至厅门处,只见一朱衣男子阔步而来,那人丰华俊雅,朗如玉山,一身贵气。 大乾以玄为尊,东昌以赤为尊,想必此人便是那东昌太子李昊柏了。 众人纷纷起身,两方相对行礼。次日,霍少闻前来找纪淮舟,见纪淮舟满脸憔悴,眼下浮着淡淡青黑,他吓了一跳。 “你昨夜没睡好?” 纪淮舟撑起眼皮,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可能是太过紧张激动,昨晚有点睡不着。” 霍少闻目光微沉:“先净面洗手去用早膳,用过早膳后,我陪你回屋再睡一会儿。” 纪淮舟乖乖听从霍少闻的安排。 山上早膳很清淡,一碗碧粳香米粥,几碟简单小菜,配上白菜汤,虽简单却别有一番风味。 薄天游见着纪淮舟的模样,一瞧便知他没睡觉,他拿起一张薄饼,对纪淮舟道:“我给你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待会儿你去熬了喝一碗。” 饭毕,霍少闻跟薄天游去了药房,拿了药材去院中为纪淮舟煎药。半个时辰后,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出现在纪淮舟面前。 纪淮舟拧起眉头,为难地看了霍少闻一眼,不抱希望地问:“这药非喝不可吗?” 霍少闻:“是。”两日后的黄昏时分,天彻底晴了,况兆等人终于来到了怀川城。 郑言一入城,便直奔纪霍二人下榻府邸,找到正与纪淮舟议事的霍少闻,单腿跪地向他请罪:“侯爷,属下办事不力,那几个刺客跑了,请您责罚。” 霍少闻倒未露出太多惊讶,只道:“跑了就跑了。” 郑言十分自责,侯爷将如此大的事交给了他,他却没办好。 霍少闻提壶,将煮沸的水倒入越瓷碗中,茶叶在其中沉沉浮浮,他勾唇看向对面的纪淮舟:“殿下,你猜他们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放走的?” 郑言讶然:“侯爷是说,侍卫中有人跟那些刺客里应外合?” 霍少闻瞟他一眼:“如此明显的事,你还看不出来?” 郑言:“啊?” 跟侯爷在一起,时常会让郑言觉得自己是个榆木脑袋,他虚心向霍少闻请教:“还请侯爷赐教。” “我们的行程改过多次,与来时并不相同,可那些刺客却能精准地埋伏在我们歇息之处,显然早有预谋。他们前来行刺那夜,对每处侍卫布置了如指掌,必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郑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纪淮舟看向郑言,问他:“你是何时发现他们跑了的?” 纪淮舟哭丧着脸接过药碗,看着黑乎乎的碗底,一狠心,一口气将药汤全部喝光,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炸开。纪淮舟脸皱成了包子,委委屈屈向霍少闻抱怨:“好苦。” 纪淮舟打小就讨厌一切带着苦味的药食。 霍少闻眼中漾起笑意:“殿下今日喝药很乖,这个是给殿下的奖励。” 他张开手,一颗糖静静躺在掌心。 纪淮舟眼睛一亮,没什么底气地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用糖来哄。”边说着,他边迅速从霍少闻掌中取过糖,剥开糖纸塞入口中。 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纪淮舟两眼弯弯,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霍少闻跟着他扬起唇,打趣道:“殿下是我见过最好养的人。” 纪淮舟笑意盈盈看着他:“养我不费银子。” 两人相视而笑。 在霍少闻的陪伴下,纪淮舟日间睡了一个安稳觉。 然而,接下来几日,霍少闻还是与纪淮舟分房睡的。眼见着纪淮舟一日比一日憔悴消瘦,霍少闻心生疑窦。 他私下找薄天游询问,薄天游摇头:“郁结于胸,他啊,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我不知他的症结所在,你与他相熟,或许可试着开解他。” 霍少闻回到纪淮舟房中,纪淮舟放下手中手册,用一双含情目瞧着他,眼弯成月,藏不住的笑意流转,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心事。 霍少闻阔步上前,一把将纪淮舟揽入怀中,嗓音微紧:“你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纪淮舟讶然:“没有啊。” 霍少闻沉眸,轻抚纪淮舟单薄的后背,在心中暗道:“我定会找出你的心病。” 是夜。原来,那是一场梦啊。 木窗不知何时被狂风吹开,冷风卷着雨丝飘入屋中,薄被全被怀里的人卷走了,他几乎没盖东西,难怪会觉得冷。 霍少闻垂眸望向正枕在他肩头酣然入眠的纪淮舟,纪淮舟手脚紧缠着他,身体与他牢牢黏在一处,脸颊覆着一层薄粉,想是没感受到任何冷意,甚至还有点热。 霍少闻看着怀中人,心绪难平。 梦里的情形太过真实,而且……极有可能会在未来发生。 他知道,自己重活一生还选择相信纪淮舟,是极为愚蠢的行为,这无疑是再次将自己的性命交到纪淮舟手中。 只是……纪淮舟心狠,他却到底心存不忍。 于前世的他而言,除了母亲,纪淮舟便是最重要的人。 尽管纪淮舟不过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可他半生光阴尽付于此。无论如何,他也割舍不下那么多年的情谊。明知前路晦暗不明,仍旧义无反顾地再次朝他而行。 霍少闻乌眸沉沉,眼睛盘桓在怀中人一所无知的面庞间。 今生,你可莫要再让我失望。 李昊柏语带歉意:“方才那笨手笨脚的下人将我的衣衫泼了茶,我只好重新换一身衣裳,耽搁了不少时辰。待会儿我请客,诸位殿下可纵情享乐。” 大皇子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温声道:“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怎有让您请客之礼?身为东道主,自是我们请才对。” 纪淮舟听着两人来回推辞,思绪渐渐偏离。 不知今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霍少闻?得想办法跟李次见面了…… 这个,他恋慕已久的人。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霍少闻目光掠过几人,登时移开视线。看见这些白花花的身子,他只觉十分不适。 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纪淮舟。 修长漂亮的肩颈、肌理分明的腰腹、匀称如玉的双腿……一点点取代了方才留在眼底的画面。 就在这一瞬,熟悉的燥热感袭来…… 霍少闻心底的猜测被证实了—— 只有纪淮舟能挑起他的欲|望。 他彻底栽了。 第 33 章 第 33 章 纪淮舟听闻霍少闻去抱玉阁的消息时,正卧于榻间翻阅书册。 周照吉抬眼偷觑纪淮舟,但见他面容平静,眉目低垂,眼睛快速浏览着书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旁人若看到纪淮舟这般模样,定会以为他将此事没放在心上。只有周照吉知道,这样的殿下才是最可怕的。 殿下越是生气,反会越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照吉不由得暗恼,在心中大骂霍少闻。前脚刚跟殿下做了那事,后脚就迫不及待去逛青楼,他把殿下当什么了? 纪淮舟醒时,已不见了霍少闻的身影。 他心情颇好地伸了伸懒腰。 昨夜,在他的连番攻势之下,霍少闻抵挡不住,答应尝试着去喜欢他。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霍少闻最后的挣扎罢了。 霍少闻早已爱上了他,如今只是在为自己寻找借口而已。 纪淮舟转眸,看见床旁高几上放着一碗清水,他唇角微扬,霍少闻如今倒是比往日更细心。他抬手取过水,动作间,察觉到身后泛着微微凉意,疼痛减缓许多,看来霍少闻给他上过药了。 他润了润嗓,起身走下床榻。 周照吉听见屋里动静,推门而入。前几个月,一直都是霍少闻伺候殿下的起居,他都没能碰到殿下,如今总算是能再次伺候殿下了,周照吉喜滋滋走到纪淮舟身旁。 还未走近,他就透过殿下松松垮垮的里衣,看到了许多他不该看的痕迹,周照吉心中一惊,低声问:“昨夜他来了?” 纪淮舟点头。三人坐在屋中,阳光掠过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竹帘,在纪淮舟衣间印下一条条浮动金光。 纪淮舟沉声开口:“应子越是东昌派到我身边的细作。” 况兆大惊失色:“什么?可我瞧着他对殿下忠心耿耿啊!” 况兆难以置信。况兆来回踱步。况兆自言自语。 “他竟然是细作?” “亏我还把他当好兄弟。”午后,两人踏出府衙,雨势已转小,细细雨丝被风吹得斜斜飘洒,如同悬在空中的纱帘。 纪淮舟露出笑容:“雨总算是小了。” 霍少闻问:“饿了吗?” 两人起身后便赶来府衙,一口饭也未用。纪淮舟揉了揉瘪瘪的肚皮,点头:“饿了。” 霍少闻一把抱起纪淮舟,将他塞到马车里,道:“我们这就回府。” 纪淮舟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在马车里了。他看向钻入马车里的男人,默然片刻,嘱咐他:“人前不要随便抱我。” “殿下腿脚不便,我抱殿下上马车是理所应当之事。”霍少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殿下心中有鬼,才会觉得我抱你不妥,可在旁人眼中这再正常不过了。” 纪淮舟迟疑地看向霍少闻,目露怀疑:“是吗?” 霍少闻捏捏他的脸:“本侯还会骗你不成?” 纪淮舟眼睛微眯,警惕地看向霍少闻,眼神中是满满的不信任,像一只竖着耳朵的小兔子。 霍少闻大笑着揽过纪淮舟,在他耳畔低语:“殿下,你真可爱。” 吻如雨点般落在纪淮舟额间、脸侧。 纪淮舟身体一僵,随着轻柔的吻一个个落下,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抬臂揽住男人脖颈迎合对方。 男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传入纪淮舟耳中,敲着纪淮舟的头颅,令他晕眩不已。 昔日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悉数实现,这一切是真的吗?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醒来。 “这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纪淮舟被况兆的碎碎念逗笑了,声音中含着笑意,制止况兆:“别念了,念得我耳晕。他对我嘛,倒的确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只不过——” 纪淮舟语气一转,面露森然:“他忠心得过了头。” 周照吉怒道:“在宫中他也不放过你,真是畜生!” 纪淮舟扫过满脸愤恨的周照吉,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解释了。 “日后莫要这样骂他。” 纪淮舟目光柔和:“我们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没有强迫与威胁,我与他欢|好是情之所至。” 周照吉一愣:“殿下……” 纪淮舟低笑:“我巴不得他夜夜来玉洛宫呢。” 周照吉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纪淮舟,茫然道:“你该不会是应子越假扮的殿下吧?” “乱说什么!”纪淮舟屈指敲了敲周照吉额头,做完这个动作,他忽觉有几分熟悉,仔细一想。 这不是霍少闻往日常对他做的吗? 纪淮舟无奈一笑:“我与霍少闻是两情相悦。” 周照吉两眼呆滞,他此刻唯一的感受就是—— 天、塌、了。是他父亲送他的那把,也是上一辈子他死时用的那把。 一只苍白的手握着匕首,直直插入他的心脏。 霍少闻感到一阵彻骨的冷。他抬起头,对上一双森冷的眼,霍少闻浑身发寒,上下齿相撞,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 “为……为什么?”霍少闻艰难开口,“你不是说喜……喜欢我吗?” 纪淮舟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抽出他胸膛的匕首,鲜血四溅,落在纪淮舟白皙面庞间,为他添了几分阴狠。他身处霍少闻下方,却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望着霍少闻,轻启唇瓣。 “不过是骗骗你而已,你还当真了。” 他抬手抚上霍少闻的脸,目露怜悯:“要怪就怪你太蠢,我说什么你都当真。” 冷风沿着霍少闻胸口破开的大洞呼呼地往里灌,霍少闻眼神逐渐涣散,他掐了掐掌心,奋力撑开眼皮,看向面前那朵嗜血毒花,“嗬嗬”一笑,猛地扑下去掐住对方脖子。 “这一次,我绝不独自赴黄泉,你同我一起死吧。” 谁料,手伸向前方却扑了空,他什么也没有碰到。 炽热的火焰在霍少闻胸口燃烧,周身弥漫的冷意被彻底驱散,霍少闻怒不可遏,四处找寻纪淮舟。 睁开眼,横梁上的祥云瑞兽扑入眸中。 霍少闻一愣。次日,霍少闻踏进纪淮舟营帐,纪淮舟还处在昏迷中。 霍少闻瞧着面白如纸的纪淮舟,不顾医师劝阻,直接吩咐众人启程前行。 他带着纪淮舟先走一步。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面露痛色的纪淮舟躺在霍少闻怀里,霍少闻扬声喊:“快点!” “驾!”车夫重重的扬鞭声响彻行云,马儿长嘶一声,扬蹄奔跑。 马车愈发颠簸,血水自霍少闻肩头渗出,玄色衣衫被沁出大片深色。 血腥味扑入周照吉鼻中,他欲言又止地看了霍少闻一眼,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他怀中的纪淮舟,忧心忡忡。 他也是福大命大,昨夜一开始就遭遇了刺客,然而刺客只把他敲晕了,他一点伤也没受。 “再快些!” 在霍少闻一声声急切的催促中,马车驶入怀川城。 霍少闻带纪淮舟去了城中府衙,向县令亮明二人身份,县令立即安排了他们的下榻之所,并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他们诊治。 那些大夫的答案与随行医师如出一辙。 霍少闻眉心折痕愈深:“他已经昏迷大半日了,为何还不醒来?” “侯爷莫要心急,再等等。” 霍少闻焦躁不安,对此又束手无策,如笼中困兽在屋内来回踱步。 夜幕再次降临,纪淮舟仍未苏醒。 大夫催促着霍少闻去药浴,霍少闻只好暂时回了自己的屋子。 乌云沉沉,冷风大作。 想是要下雨了。 他们是怎么两情相悦上的? 周照吉忧心忡忡地想,殿下还未尝过情爱滋味,就被那个可恶的男人占了身子,懵懵懂懂间自然会对那个男人产生依赖。 周照吉挣扎道:“殿下,或许你们只是一时情迷,我派人去找一些貌美女子或者男子,你与他们也试试?说不定那只是……” “照吉,”纪淮舟打断他的声音,转头望向窗外秋景,目光缥缈,“我喜欢他很多很多年了……” 周照吉一怔,无措眸光落在殿下身上,他看到了满目的苍凉与哀伤。 他呆立在原地,沉默半晌,改口道:“殿下定会与侯爷白头到老的。” 纪淮舟轻笑:“但愿如此吧。” 他本来是想给纪淮舟一个惊喜的。 可望见纪淮舟满脸困惑,眼巴巴瞧着他的模样,他一下没忍住说了出来。 “真、真的吗?”纪淮舟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霍少闻。 幼时,纪淮舟便知道,这双半瞎的眼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他从未想到它还会有治好的一天。 欣喜自眸间溢出,纪淮舟双目不自觉弯成一道月牙。 霍少闻也跟着笑起来,温声回答他:“是真的。” 第 34 章 第 34 章 霍少闻没多待,不久便离了玉洛宫。 纪淮舟脸倏然沉了下来—— 霍少闻未向他提起那小倌的事,他也无法询问霍少闻,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冷静片刻,纪淮舟伸手推开窗子,深吸一口气。 纪淮舟余光扫见躲在院中阴凉处偷懒的内侍,唇边掀起一个微凉笑意,寒目如刃。 玉洛宫内侍不多,加上周照吉也不过五个人,可笑的是,三个都是别人派来监视他的。 霍少闻喉头滚了滚,问他:“昨夜没够?” 纪淮舟轻笑,盈盈笑意沿着微挑的眼尾溅上霍少闻心头。他抬起手指,缓缓按上霍少闻喉结,指尖沿突起滑落,指下喉头猛地一滚,传来阵阵震颤。 纪淮舟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够。” 霍少闻双目发紧,只觉眼前人像是话本子里的精魅,专勾人沉沦。 他握住在喉间作乱的手,下意识垂下眼眸,抵御对方的刻意引诱,眼睛却忽然瞟见一个东西。 看起来很熟悉。况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此刻,燃着灯的屋内,是况兆想破头也猜不出的画面。 纪淮舟仰躺于床间,口中衔着锦帕,腮帮鼓鼓。瓷白肤间沁出点点赤色,裹在双眸间的素纱透出两汪湿痕,隐约可瞧见里头的发红眼尾。 纪淮舟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仿佛被泡在温水中,虚软无骨。倏地,他猛烈一颤,上下齿紧紧合住,嗓子眼里的声音被捂在锦帕里,鼻端溢出难以自持的轻哼,搭在床沿的小腿微微打颤。 男人微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还难受吗?” 纪淮舟唇瓣微张,如瀑墨发铺陈于身后,几缕青丝黏在汗湿颈间,似一抹蜿蜒墨痕。 霍少闻轻轻拨开纪淮舟乌发,取出他口中锦帕,用它一点点将自己脸上秽物除净。 纪淮舟轻轻呼吸着,许久才平静下来,一头扎进身侧男人的胸膛,轻声道:“不难受了,你要不要……” “不必。”霍少闻亲了亲纪淮舟发顶,和缓的声音中透着满满的爱怜,“你今夜遭逢刺客,耗费不少心神,又受了伤,身心俱疲,快些歇息吧。” 纪淮舟听见他口中的“伤”,无奈一笑。 他这才想起来问霍少闻:“你今夜怎会突然回来?卫栖梧找到了吗?” 霍少闻声音微冷:“没找到。我带人在城中一处处搜寻时,心中隐隐觉得有哪处不对劲,卫栖梧的失踪太奇怪了。担心你的安危,于是我便命郑言继续搜寻,想回来看你一眼,不料竟撞上了刺杀。” 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懒懒开口:“这次应当是东昌的人,他们利用卫栖梧引你离开,同时派人来刺杀我。你不在身边,以防万一,我便在睡前将你前几日送我的袖箭藏于袖中,没想到竟还真派上了用场。” 霍少闻乌沉眼眸中掀起一丝讽笑:“此刻,卫栖梧兴许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我猜也是。”纪淮舟打了个哈欠,声音微透出一丝困倦。 霍少闻抬手揽住纪淮舟后背,轻轻拍了拍,道:“你今夜累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快睡觉。” 纪淮舟仰头在霍少闻下巴亲了亲,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霍少闻垂下眼眸,望向怀中已然安眠的人,抬手抚上他脸颊那道已经看不见的划痕,目光沉沉。 “以后我不会再轻易离开你了。”  待七皇子平稳落地,霍少闻微微俯身,靠近七皇子耳侧,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七皇子扭头望向林子深处,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便朝深林中走去。 七皇子腿脚不便,霍少闻紧紧揽住他的肩,以防不小心摔倒。七皇子顺势斜倚在他身上,似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霍少闻臂间。 “是啊!这一路,统领在七皇子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的,对他的照顾可谓是细致入微。”大块头附和道,“咱们统领贵为侯爷,又深受陛下信任,手握大权,地位煊赫,所有皇子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争抢着与他结交,他何须对一个残废皇子如此谦卑?” 小眼睛侍卫摇摇头:“想不明白。” “这七皇子柔柔弱弱的,唯有那张脸出挑,他……”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妄议皇子?”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插进来,打断小眼睛侍卫的话。 两人脸色一变,立即跪地求饶:“郑副司,小的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郑言冷厉的眸子扫过惴惴不安的两人,沉声叮嘱:“若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议论侯爷与殿下,绝不轻饶。” 两人连连应是。翌日,霍少闻要前往卫府,去送长嘉帝的赏赐。 纪淮舟命应子越为他易了容,装扮成侍卫的模样,软磨硬泡,霍少闻终于同意带他去卫府。 众人抵达卫府,一箱箱赏赐被搬入府中。 纪淮舟作为霍少闻的“贴身侍卫”,自然不用做这些累活。他站在霍少闻旁边,看着侍卫们将赏赐清点一遍之后,送入府库。 随后,霍少闻取出圣旨。纪淮舟的眼圈刹那就红了,目光盘旋在满树红绸中,嘴唇颤抖着,艰难地从嗓中挤出声音:“这都是你做的?” “忙活了半日。”霍少闻乌眸盛着微光,手指穿过纪淮舟长发,一路抚至发尾,墨发如水般从他手中滑下,他感慨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十九岁了,转眼便要及冠,日子过得真快。” 纪淮舟心府被这道惊雷炸开,万千思绪奔涌而出,在他心头交织缠绕,一时之间,他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有一处。” 霍少闻牵起纪淮舟的手,纪淮舟愣愣跟着他前行。那树冲击令纪淮舟久久不能回神,以至于坐在灶前小凳上时,他吃了一大惊。 “这是?”纪淮舟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测,他难以置信地用目光询问霍少闻。 “给你做长寿面。” 纪淮舟眼见霍少闻挽起袖子,手脚利落地择菜、切面,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卫父连忙吩咐下人去将府中之人都唤来,跪迎圣上旨意。 在纪淮舟的好奇心达到顶峰之际,那位将搅得天下大乱的美人缓缓走了出来。 她身着一袭描着金线的绯色芙蓉裙,身姿袅娜,行步轻盈,行走间裙摆轻曳,似一路春花盛开。眉黛春山,眼含秋水,玉手执一柄桃色团扇,大半张脸被掩在其下。虽未瞧见全部容貌,但一瞧便知传言不假,真是个天仙转世。 纪淮舟心中咯噔一下。 郑言双眸微眯,遥望远方被浓绿遮住大半身形的霍少闻与纪淮舟,脑中想着方才那两人的疑问,眸底掠过几分笑影。 七殿下会不会承袭大统尚未可知,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七殿下将是侯府未来的新主子。 霍少闻伸手拿起那本书,翻了两页,那些画面映入眸中,他微眯了眯眼,沉声道:“你不睡觉在看它?” 纪淮舟轻缓地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鸦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在脸侧投下一小块暗影。 他抬臂勾住霍少闻脖颈,含着笑意的清润嗓音在他耳畔流淌:“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辗转难眠之际忽然撞到这本书,随手翻开一页,看见图中所画想起我们之间的事,不由情动,可你又不在我身边。” 他目光幽幽,抬起的眸间染着几分落寞之色。 霍少闻被纪淮舟直白的话语弄得耳根微红,他压低声音问:“还想要吗?” 纪淮舟眼睛一挑,勾住霍少闻脖颈的手往下用力一按,霍少闻的头被按在他的颈窝,柔软唇瓣微微擦过颈间软肉。 霍少闻会意,微微启唇,衔住那块细嫩脖颈轻啃。 明月高悬,清辉洒进屋子,烛火昏昏,在床帐前涂抹出一片柔和光影。 露在床帐外的手紧紧攥住床沿,白皙皮肤下根根青色暴起。蓦地,那只手一震,脱力地滑下床沿,垂在床帐外无意识摇晃着。 “他当然会同意。”霍少闻眸光落在手边清亮透彻的茶汤中,语带嘲讽,“纵情声色多年,他早已经力不从心了,四处寻方,盼望重振雄风。如今得知有这么一位神医,巴不得你能去将他请回宫中,为他也瞧一瞧。” “原来如此……” 纪淮舟偷偷瞄了霍少闻一眼,小心翼翼开口:“你会与我同去吗?” 少年眸中盛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霍少闻冷硬的心肠微软,轻叹一声,握住纪淮舟的手:“会。” 许久未曾肌肤相亲,这一瞬,一股微麻之感从两人交握的手中迅速蔓延至四肢。 四目相对,烈火焚起。 第 35 章 第 35 章 翌日,纪淮舟前往崇华殿,按霍少闻所言,向长嘉帝请旨前往荆州求医。 不出所料,长嘉帝欣然同意,还嘱咐纪淮舟务必将神医带回京城。 纪淮舟俯首谢恩:“多谢父皇恩典。” “陛下,霍统领求见。” 正当纪淮舟起身告退时,守在殿外的内侍匆匆走进来,垂首向长嘉帝禀报。 “宣。”长嘉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迫不及待。 夜色更浓,纪淮舟下了榻,走向面盆架,双手浸入木盆清水中,细细搓着被磨红的十指,满面森然。 发泄一番,他骨子里的渴望并未被抑制下去,反而愈发炽热,熊熊烈火燃在心头,纪淮舟烦躁不已。 令他难以启齿的是,他身体的某处…… 极为空虚。 直觉告诉纪淮舟,这是危险的讯号,他不能沉溺其中,可体内愈燃愈旺的烈火,让他越发难以抑制,渴望得到那一丝慰藉。 回京后,他们见面就少了,是以在船上最后那几日两人极为疯狂。 薄天游不由咋舌,拽住纪淮舟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道:“精气外泄过多对身子不好,你们虽年轻力壮,可也不能这样胡来。” 纪淮舟敷衍地点了点头,当夜仍旧一如往昔。 许是前些日子早已惯于那事,如今不再那般,身子不适应了? 纪淮舟头脑发晕,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他端起面盆,打开殿门。 周照吉听到声响,自一旁耳房跑了过来,迅速从纪淮舟手中接过那盆水,问道:“殿下要做什么?” 纪淮舟嗓音微哑:“给我打一盆干净的水,要凉水。” 周照吉抬起头,纪淮舟微红的脸映入眼帘,他满脸讶然与急切:“殿下,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可是发烧了?我去找柳太医来。” “我只是有点热,并未生病,你照我说的做即可。” 周照吉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我这就去。”他端着木盆跑远了。 纪淮舟站在檐下,仰首,目光掠过在风中轻晃的檐铃,望向悬在空中的皎洁月轮。 他发出一声低笑。 这下可好,心离不开霍少闻,身子也离不开他了。 不多时,周照吉端着一盆水快步进入殿内,他将木盆放在架上,转头看向正在慢条斯理挽衣袖的纪淮舟,问:“殿下要我服侍吗?” 纪淮舟:“不必,你下去吧。” 周照吉:“是。”小榻间的日光渐渐斜移,纪淮舟半边身子落在暗影里,他被霍少闻所讲的儿时趣事逗得前俯后仰,笑出了泪。 然而,心底那道声音却迟迟不肯消退。 纪淮舟知道,自己心内似乎有疾,且病得不轻。 他总有一些奇怪的念头,譬如将霍少闻锁在屋里,教他眼中只看得见自己,一辈子只属于他一人。 上一辈子,他甚至命人在寝宫底下造了间暗室,试图将霍少闻关起来,若非那场意外…… 纪淮舟轻缓地呼吸着。次日,荆州刺史为两人准备了饯别宴。宴席结束后,众人休整半日,再次踏上前行之路。 霍少闻留了两个侍卫在荆州,让他们时刻留神那位神医。 一路东行,五日后,抵达一个叫“赵县”的小县城。 霍少闻提出在此休息一日。 整个白日,纪淮舟都不见霍少闻的踪迹,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纪淮舟坐在院子里生闷气,不时瞥院门一眼。 望眼欲穿之际,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苍茫暮色中,纪淮舟立即别过脸,背对院门。 “殿下。”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纪淮舟回头,幽幽道:“侯爷可真是大忙人。” “殿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霍少闻没理会纪淮舟的挖苦,从怀中掏出人|皮|面具,二话不说贴在纪淮舟脸上。随后带纪淮舟换了身衣衫,两人乔装一番,来到大街上。 “你要带我去哪儿?”膳后,两人去了逐月山。 马车沿宽阔山道摇摇晃晃上行,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头,双目透着几分紧张。 霍少闻揽住纪淮舟的肩,一路无话。 抵达神医住处,不巧的是,神医前几日去山间采药了,归期未定。 霍少闻拧起眉头,再次询问:“他没说何时回来?” 小药童肯定回答:“没有。往日他去山中采药,短则几日,长则数月,我也不知他这次会去多久,两位不妨过段时日再来。” 纪淮舟拱手道:“多谢小兄弟告知,叨扰了,我们改日再来。” 两人踏出小院,霍少闻面露愧色,张口:“我……” “没事,”霍少闻一开口,纪淮舟便知他要说什么,回首看向他笑容温和,“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日后再来便是了。” 霍少闻长叹一口气,郁郁不乐。 两人站在院前,下方山道不时有马车行过,纪淮舟不愿看见霍少闻自责内疚,转移话题道:“山上有什么?为何他们都向山上行去?” 霍少闻一怔,思索片刻,向纪淮舟解惑:“是一座寺庙,据说极为灵验,寺中住持也是得道高僧。既然来了,我们不妨也去寺中拜拜。” 纪淮舟惊讶转头:“侯爷不是不信鬼神吗?” 霍少闻目光幽深:“原先是不信的,如今方知是我错了。” 纪淮舟疑惑更甚,在他看来,这些和尚道士都是装神弄鬼的骗子,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鬼神。不知霍少闻经历了什么,为何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但霍少闻想去,纪淮舟只好陪他一同前往。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寺庙前。 两人下了马车,一个小沙弥迎上前来,恭敬道:“两位施主,住持想与你们见一面。” 霍少闻启唇:“去了你就知道了。” 小县城不似荆州,暮色时分,就已安静下来。两人穿过无人长街,一路行至城隍庙。 灯火通明的城隍庙前,站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纪淮舟远远瞧见枝桠间飘满了红绸带。 走到近处,红绸在夏日晚风中上下翻飞,隐约间,纪淮舟瞥见了一些字。 纪淮舟随手抓住离他最近的一道红绸,仔细瞧去,他浑身一震。 其上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阿雁岁岁无恙。” 纪淮舟仰起头,快速扫视树间红绸。 满目望去,一句句皆是对他的祝福。 “阿雁长乐无忧。”黄昏之际,两人来到悬虹驿。 他们走的是小道,比官道要快许多,随行侍卫尚未抵达。 霍少闻吩咐驿站官员烧些热水,扶纪淮舟上了楼。驿卒将两人带到楼上正厅,恭敬地为两人推开门,躬身道:“大人请。” “有劳。”霍少闻颔首,带纪淮舟进屋。 房门关闭,他一把抱起纪淮舟,快步走到床边,轻轻将纪淮舟放下,冷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纪淮舟顺从地褪下衣裤,当着霍少闻的面,将自己的腿打开。 霍少闻双眸骤然缩紧,一簇幽火悄然燃起。 少年虽清瘦,腿根处毕竟还是有些肉的,雪白丰盈。骑了一日马,大腿内侧被磨得通红一片,甚至渗出了几道血丝。 霍少闻双脚被死死钉在床前,他一眨不眨盯着雪间红痕,呼吸微微急促。 他的双目如同饿狼一般,闪着猩红的光芒。 “阿雁四时如意。”春光乍泄,绿草如茵。 山间羊肠小道旁的草丛中,一枚四分五裂的翠色玉佩躺在其中。翠绿与碧草几乎融为一体,若非那枚玉佩实在太过熟悉,纪淮舟也不会留意到。 他立即翻身下马,奔到那处,慌乱拨开草丛,寻着玉佩散落的碎片。 所有残片被送入纪淮舟掌心,纪淮舟双手颤抖,死死盯着碎裂的玉佩,目眦俱裂。 愤怒疯狂冲击纪淮舟大脑,脑海发出尖锐爆鸣声,怒火将理智焚烧殆尽,他满心满眼都是恨,其中又隐隐夹杂着几分委屈。 他抬起通红的眼,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霍少闻!” 藏好,不可让霍少闻知晓。 这一世的他好不容易对你动了心,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他会被吓跑的。 纪淮舟唇角含笑,耳闻霍少闻那些趣事,不时发出惊讶低呼或轻快笑声。 霍少闻见此,绞尽脑汁从回忆的犄角旮旯挖掘出一些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讲述给纪淮舟。他的目光始终停驻在纪淮舟面庞,纪淮舟那些生动表情映在他眼底,欢喜自心头满溢而出。 微风轻拂,竹帘摇动,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屋内缓缓流淌,随着风吹帘声一齐送入纪淮舟耳畔。 纪淮舟思绪渐渐模糊,在男人缓缓的讲述声中,眼皮轻轻沉了下去,不知不觉间陷入睡梦中。 房间内逐渐恢复宁静。 霍少闻凝视着纪淮舟沉睡的容颜,过了不久,轻手轻脚抱来一床薄被为纪淮舟盖好。他倚在小榻另一侧,以肘撑头,闭目养神。 夜色中,周照吉的脚步渐行渐远。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闷响穿透暗夜抵达纪淮舟耳畔。 纪淮舟缓缓俯身,将头埋入面盆中。 冰凉井水一点点没过他的面孔,寒意渗进肌肤,流入体内经络,撞见奔腾烈火的一刹那,瞬时化为雾气。 看来那股火是无法熄灭了。 纪淮舟骤然抬起头,水流哗哗沿着下颌滴落,落在地上,聚起一洼小小的水潭。他取过一旁巾布,盖在脸上轻轻擦干水痕。 纪淮舟连烧三天三夜,命悬一线,就在周照吉心如死灰之际,他竟奇迹般的扛了下来。 纪淮舟熬过了疫病。 不幸的是,高烧许久,他那半瞎的眼睛彻底坏了,有时白日里也看不清东西。 后来纪淮舟登上帝位,两人遍访天下名医,都未能治好他的眼睛。直到纪淮舟登基五年后,在荆州的逐月山寻到一位神医。 纪淮舟的眼疾终于被治愈了。 霍少闻手指穿过纪淮舟墨发,轻轻按下他的头,吻住纪淮舟薄薄的眼皮。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这双眼睛受到伤害。 第 36 章 第 36 章 他们走的是官道,沿途有驿站歇息,倒也不算太难熬。只是连着七八天待在马车里,纪淮舟有些坐不住了。 纪淮舟掀开车帘,霍少闻正骑着一匹乌黑骏马,与马车同行。他望向霍少闻,眼神中透露着渴望:“侯爷,我能骑马吗?” 霍少闻严词拒绝:“不行,殿下腿脚不便,为了您的安危,您还是坐马车为好。” 纪淮舟面上露出失落的表情,沮丧地垂下头,声音里充满浓浓的怅惘:“我从未出过远门,不愿这一路都窝在马车里,我也想知道外头是怎样的。” 尽管看出纪淮舟是在故意扮可怜,霍少闻仍不免被他的话刺中。 他叹了一口气,故作为难地犹豫许久,勉强道:“准了,但是有一个条件,殿下要与我共乘一骑。” 纪淮舟双眸微阖,躺在霍少闻怀中,浑身无力。 霍少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醉着吗?” 纪淮舟勉力抬起眼皮,笑了笑:“被你这一番折腾,酒意早就没了。” 霍少闻垂下眼,漆黑眼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你还记得方才醉酒时发生的事吗?” “唔……”纪淮舟揉揉脑袋,“记不清了,就记得……你似乎一直在骗我唤你夫君。” 纪淮舟瞪霍少闻一眼,气哼哼道:“侯爷居然趁人之危,在我醉酒时如此欺负我。” 霍少闻闷声笑了,抬手将纪淮舟按进怀里,低声道:“既然你清醒过来了,那我便光明正大要求你,再叫一声‘夫君’听听?” 纪淮舟磨了磨牙根,抬手没轻没重地在霍少闻脸颊拍了两下,气恼道:“坏人。” 霍少闻也不恼,笑眯眯望着怀中人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忆起醉酒时纪淮舟吐露的那些真言。 心头又隐隐刺痛,霍少闻唇边笑容泛起苦涩。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不想看到纪淮舟为了讨好他,将自己的本性全部抹除,变成一个合他心意的假人。 他喜欢的是鲜活的纪淮舟。次日一大早,郑言便前来告诉霍少闻,人找到了。 “她们说路过街市时听见悠悠琴声,那琴音十分动人,卫栖梧便找去琴阁与那琴师切磋琴艺。沉浸于琴音中,一时忘情,回过头来才发觉已是夜半。” 霍少闻眼眸微冷,果然不出他们所料。 郑言还有一些琐碎之事要与霍少闻禀报,霍少闻从外头唤来周照吉,握住纪淮舟的手温声道:“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你先去用膳,我晚点来。” 纪淮舟点头。 霍少闻将纪淮舟交给周照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这才回头,语气有些不耐烦:“说罢。” 郑言:“……” 为了让自家侯爷早点去找七殿下用早膳,他只能加快语速,向霍少闻禀报手下之事。 纪淮舟离开房间却没前往膳厅,他指使着周照吉去找况兆。院中已被清理干净,唯有沙土间混着的微微褐色彰显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两人穿过小院,在靠近后山处的开阔之地找到了况兆。 况兆正做完每日晨功,赤着上半身,虬筋板肋,肌肉块块隆起,古铜色的肌肤在旭日下泛着明亮光泽。 况兆抹了一把汗,扬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纪淮舟闻得况兆身上汗味,递给他一个手帕,笑了笑:“擦擦汗。” 随口问道:“应子越呢?” 况兆胡乱擦去脸上汗水,大咧咧回答:“晨起我还撞见他了。他说想去后山转转,打些野味回来。” 纪淮舟面上表情多了几分不明意味,低笑一声:“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件事要告知你们。” 与此同时,荆州城一处小院。 黑衣男人一脚踹向地上跪着那人的心窝,厉声怒喝:“你昨夜为何拦着他们?若非有你,我们的人或许已经得手了。” 被踹那人迅速爬起身,挺直腰板跪好,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沙哑着声音道:“殿下,我本就是他的侍从,若不保护他,定会惹他生疑。” 黑衣男人“哦”了一声,尾音微扬,薄薄的眼皮下流出一抹笑来,声音极冷:“可我瞧着,你怎么像是真心在保护他呢?莫忘了,他是你仇人之子,当初我救下你,可不是让你给你的仇人卖命的。” 跪着的人当即俯首叩头:“殿下相救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定当竭尽全力以报殿下恩情。” 男人笑了一声,转身大马金刀坐在椅上,漫不经心道:“那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回去吧,莫让他们生疑。” 跪在地上之人再次叩拜后,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在目—— 竟是应子越! 应子越退出屋门,重重咳了几声,淬出一口血水,眸光深深。 太子竟开始对付殿下了。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殿下,哪怕是太子。 应子越踏出小院,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逐月山而行。 屋内,座上男人手一招,一道人影悄无声息潜到他身旁。 “应子越有贰心,他这些年传来的消息恐怕当不得真,你再派些人去查七皇子,他将来或许会是我的劲敌。” 看来,他所设想的调教计划,该终止了。 霍少闻伸手将纪淮舟搂在怀里,轻声道:“睡吧。” 夜幕降临,纪淮舟沐浴一番,洗去疲惫,带着微湿墨发,裹了一身水汽踏上木床。 秋虫在寒凉夜风中凄厉地叫着,仿佛要耗尽最后的气力。 纪淮舟叹了一口气 睡不着。 辗转难眠,他在床榻间翻来覆去,肩头忽然撞上一件微硬之物,纪淮舟伸手摸向褥下,摸出一册书。 他没细看,随手翻开一页,两男子在交|欢的画面骤然入目。纪淮舟瞪大眼,稀薄的睡意瞬时被撞向九霄云外。 ……他何时将这书带了进来? 书页中,容貌俊美的少年仰起脖颈坐在男人怀里,男人从身后搂着他,唇齿正在他突起的锁骨处流连徘徊。大掌箍在少年盈盈一握的纤腰间,指腹深陷于肉中。少年身上只着一雪色小衣,半褪不褪挂在肩头,半遮半掩间,纪淮舟瞧见那莹白如玉的胸膛印着道道指痕。 少年眉黛春山,面如桃花,脱力地靠在男人身上。含情凤眸斜斜睨着男人,唇齿微张,湿红软舌隐约可见,似正气喘声吁。 观其画面,少年酣情正浓。 纪淮舟盯着眼前之景,不由得口干舌燥起来,身体微微发烫。 昔日与霍少闻的一幕幕闪过眼前,他愈发情动。 片刻后,在暗夜中,传来几声微不可察的喘|息。 这一日都要骑马,不能与纪淮舟做那事,否则他身子会吃不消。 霍少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燥火。 他抱着纪淮舟轻轻嗅闻,唇齿落在纪淮舟肩颈,沿着凹陷的锁骨一路下滑…… 每一寸肌肤都经过了男人的唇,霍少闻今日很温柔,没有撕咬,没有啃噬,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轻柔的吮|吻。 对纪淮舟而言,没做,比做了还要难受。 纪淮舟紧紧攥住身下青草,指尖染上片片绿意。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木架上那条鱼,被反复翻面,煎了又煎。 第 37 章 第 37 章 两人没走官道,骑马晃晃悠悠从浓绿的山间小道穿行。 纪淮舟懒懒地靠在霍少闻怀里,眉心舒展,双眸半阖,眼角洇出艳丽的红。 此时此刻,他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弹。 今日……真是荒唐。 小溪畔,碧草间,那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纪淮舟从未想过,他竟会在青天白日的野外,与霍少闻做这种事。 霜林宫。 “啪——”纪淮舟在一旁听着他的讲述,眉心折痕越来越深,听到最后,他接过霍少闻话头:“别说是你父亲,我都想教训教训你,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霍少闻回眸看向纪淮舟,见他眉头紧紧拧着,满脸不赞同的模样,闷声笑了笑。 “父亲的副将有一儿一女,他们是我儿时的玩伴。”霍少闻试探着开口,眼睛不错一瞬仔细瞧着纪淮舟,观察他的反应,接着道,“我与他们二人情同手足。” 纪淮舟静静听着,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霍少闻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纪淮舟会不高兴,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们两个常与我有书信往来,如今他们尚在云州,日后若有机会进京,我带你跟他们结识一下。” “好。”纪淮舟露齿一笑,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 一道道阴戾的声音在他心头叫嚣盘旋。 “讨厌这些人。” “为何你有这么多在乎的人?” “只我一个人不好吗?为何还要跟他们如此亲密?” 白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随着清脆撞击声响起,一片碎瓷掠过跪在地上那人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线。滚烫茶水沿着地面渗进他的膝下,他身子微颤,嗫喏道:“母妃,您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我如何不气?枕凤宫,哼!她是‘凤’,日后若是诞下皇子,那小畜生怕是就要被封为太子了!”身着杏色宫装的女子站起身,那张向来端庄贤淑、与世无争的面孔,布满了怨毒与愤怒。 贤妃抓起乌木戒尺,手腕一抖,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向大皇子后背,一下接一下,猛地连抽几尺,淡然的面庞间尽是扭曲之色。 “还不是你无能!前些日子皇上染了疫,你为何不去龙床前侍疾?白白让老三捡了便宜,废物!” 说着,她又猛抽了好几下,将心中怒火尽数宣泄而出。 沉闷响声回荡在整个大殿,大皇子发出痛苦闷哼,抬起苍白面孔:“母妃,我们将计划提前可好?” 贤妃冷哼一声,“啪”地扔下戒尺,坐回椅中揉揉眉心,无力摆手道:“你下去吧,容我想想。” 大皇子摇摇晃晃起了身,恭敬告退。 他一路向自己的小院行去,沿途碰见了几个宫人。霜林宫的宫人都与大皇子相熟,她们瞧见他膝间水渍,惊道:“殿下,你的衣衫怎么湿了?” 大皇子脸上挂着温和笑意:“方才与母妃品茶,不小心将茶水洒了。” “殿下赶快回去换一身衣裳,仔细着凉。” 大皇子笑道:“多谢姐姐们挂怀,我这就回房。”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含笑眼眸蓦地一沉,加快步伐回到院中。 屋内,大皇子妃正坐在窗前刺绣,手指翻飞间,一双蝴蝶翩然落于花枝上。门扉轻启的声音钻入耳中,她脸色一白,回过头,一身狼藉的大皇子正阴沉地盯着她。 她连忙放下刺绣起身,焦急道:“殿下,您的衣裳湿了,妾身替您换下。” 岂料,刚近大皇子身,一只大掌骤然掐住她的咽喉,拖着她去了床榻。在一阵强烈的窒息中,她被人掼上床榻,“咔嚓”一声衣衫被撕开。 痛,彻骨剧痛。 她浑身动弹不得,杏眼圆睁,目光呆滞。 男人那张扭曲的面孔停在她正上方,眸底一片猩红,燃着疯狂之色,额头青筋暴起,笑容阴鸷,在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消失殆尽。 她心生绝望。纪淮舟被那双眼睛看得心头直颤,合住腿,羞恼低斥:“霍少闻,你愣着做什么?若不替我上药,那便给我,我自己来。” 天际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天色转为灰蓝,屋内逐渐暗了下来。 霍少闻扯出一个微凉的笑:“殿下受伤,微臣自当替殿下上药。” 他二话不说掏出药瓶,在纪淮舟身边坐下,双手握住并住的腿,强行将它们分开。 剜出一块药膏,按在渗血的地方,丰腴腿肉被压出一块小涡,随着他的按揉微微晃动,一圈圈涟漪泛向四周。 男人很规矩地为他涂药,并没什么过分举动,纪淮舟紧紧咬着唇,生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好了没?”屋内未点烛火,纪淮舟看不见,视线转向床边那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催促道,“你快点。” “莫急,殿下这可不是小伤,不好好涂药,明日怕是连路也走不了。” 纪淮舟无奈,只好继续咬紧牙关。 回了宫,便须去崇教阁进学。 前往崇教阁要经过蓬莱池,次日清晨,纪淮舟行至蓬莱池时,从另一侧的小径中走出一人,那人叫住了纪淮舟:“七弟。” 纪淮舟回身,来人一袭素白锦袍,面如冠玉,文质彬彬。 “大哥。”纪淮舟颔首致意。 “七弟身子可养好了?”纪鸿景上前,从周照吉手中接过纪淮舟,扶着他缓缓前行,温声问,“前些日子我托人送去的补品,七弟可有收到?” “收到了,多谢大哥挂念,我如今一切都好。” 纪鸿景松了一口气,叹息道:“老五竟对你下如此毒手,得知他派人刺杀你的消息,我吓坏了,幸好你平安无事。” 纪淮舟侧眸,目光停留在大皇子笼着愁云的眉间,微微一笑:“多年来,幸赖大哥照拂,多次制止五皇子对我的欺凌,才让我免了许多皮肉之苦。可惜我身无他物,不知该如何报答大哥的恩情。” “七弟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纪鸿景面上多了几分惭愧与自责,“你自幼失恃,身为兄长我理应护你周全,可仍是让你受到老五不少欺辱,我愧对已故的丽妃。” 纪淮舟抬手,安抚性地轻拍纪鸿景手背,道:“大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兄弟就别再说这些客套话了,让不知情的人瞧见,还以为我们是陌生人呢。” 纪鸿景莞尔,两人相视一笑。 “这不是大哥与七弟吗?” 正在这时,一道微凉的声音从旁插入,周围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两人停下脚步,纪淮舟侧身望去,三皇子、十皇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兄弟二人踏着浓荫,步入明媚春阳里,走到他们跟前,三皇子盯着两人相扶的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纪鸿景笑道:“今个儿倒巧,我们兄弟都遇上了。” 他有心克制自己,然而,那些本能的反应,却是他拼了命也无法抑制住的。 黑暗中,传来男人略带嘲弄的笑声:“殿下,臣在给你上药,你这是在作甚?” 纪淮舟很清楚,霍少闻是在报复他。 他瘪起嘴,声音低了下来,欲哭不哭:“你欺负我。” 男人手下一顿,再次推按时指腹动作变得更加轻柔,嗓音中没有一丝情感波动:“臣怎敢欺负殿下?” “你就有!”纪淮舟委屈巴巴。 外人都道大皇子渊亭山立,只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人根本是一头暴戾恶狼! 得知自己要与大皇子成婚的那一刻,她满心欢喜,她要嫁的可是京中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呢! 她满怀期待,憧憬着婚后的夫妻生活,可万万没想到,成婚后她竟落入了无间地狱。没几日,那人便暴露本性,她日日受他摧残,痛苦不堪。尤其是每次从贤妃那头回来,他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就这样被他折磨至死吗…… 她不甘心! 他从来都不是别人的替身。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纪淮舟喜不自胜。虽然还没弄明白霍少闻究竟因何而恨他,但这不重要。 终有一日,霍少闻对他的恨会悉数转为爱。 霍少闻已经对他动心了,身后那颗快速跳动的心,便是最好的证明。 纪淮舟舒服地窝在霍少闻怀里,马儿穿过小径,踏入开阔的原间,后背传来的动静渐渐减弱。四周不时响起一些清脆鸟鸣,和着徐徐微风,纪淮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在睡过去前,纪淮舟暗想。 霍少闻还是那个会冲上前护着他的小少年,这么多年丝毫未变。他在抱玉阁中带回那人,定然也有旁的理由。 姑且原谅他这一次吧。 他……允许霍少闻同他行欢了。 第 38 章 第 38 章 山衔红日,乌鸦鸣啼。 纪淮舟揉揉惺忪睡眼,搂住霍少闻的腰,转头在他胸膛轻轻蹭了蹭。 “不累了?”霍少闻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纪淮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目已然恢复清明,他笑道:“不累了。” 沿小道向下,前方出现一条小沟,霍少闻拉住缰绳,座下骏马轻松一跃而过。纪淮舟鼻头一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霍少闻立即开口询问。 上一世,他不喜奚成岚,是因他感到在纪淮舟心中,奚成岚比他更为重要。分明他们才是相互扶持着过来的,可纪淮舟始终更信任奚成岚。 而这一世的纪淮舟,分明将他放在了心尖尖的位置,无人能超越他,可他为何仍不愿看见纪淮舟与旁人过于亲近? 纪淮舟与薄天游只是好友,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呢?霍少闻卡了壳,思绪骤然中断,眼中生出几分茫然与困惑。 正当他疑惑之际,长嘉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老七,你的腿疾治愈了?”他抬掌托起纪淮舟的脸,轻笑:“怕了?” 纪淮舟犹豫了一下,在霍少闻掌中轻轻点头,浅色瞳仁中盈满无助与惶然,温软的声音中俱是不安:“阿闻……行远哥哥,我知错了,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些东西。” 行远哥哥…… 霍少闻眼眸微眯,纪淮舟前世偶尔也会称呼他的字,但这样唤他还是头一次。 霍少闻手指微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压了压纪淮舟脸侧软肉,那处很快浮起一道红痕。他勾起唇角,带着几分恶劣笑意,判处纪淮舟死刑:“不能。” 没有多余的话,他冷冷吐出一个字:“脱。” 话音落地,纪淮舟却抬手紧紧捂住胸前衣襟,摇头:“不,不行。” “不愿意?很好。”霍少闻咬牙低笑出声,他松开手站起身,恢复淡淡的神情,高高在上俯视着纪淮舟,“既然如此,那本候便走了,殿下可莫要后悔。”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那两样东西被扔在床榻间,在日光下闪着夺目辉光。 霍少闻一步步踏向屋门。 在他的手碰上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那人绝望的声音:“等等……我答应你!” 霍少闻扬唇,笑意未达眼底。他折返回床边,沉默地望着纪淮舟。 纪淮舟仰头看他,松开衣衫,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颈间指痕清晰可见,小声求饶:“轻一点,可以吗?” 霍少闻未置一言,抬手从木床两侧的钩子里卸下床帘,抱住纪淮舟滚入床内。 “回父皇,儿臣身上隐疾如今已被悉数治好,薄大夫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不愧是备受世人称赞的神医。” “哦?”长嘉帝语调微扬望向薄天游,目光灼灼,耷拉着的眼皮下含着热切期待,“神医为朕也诊治一番罢。” 苍老龙目自下方几人面上滑过,在卫栖梧那张绝色容颜中停了片刻,长嘉帝一咳,面色威严:“你们一路行来宿雨餐风,定是辛苦得很,都回去歇着罢。”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霍少闻问:“怎么了?” 纪淮舟屏除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若无其事抬起头:“我有点渴。” 霍少闻立即返回桌前,倒了一杯清茶,捧着杯盏送到纪淮舟唇边,嗓音轻缓:“我扶着你喝。” 纪淮舟弯了弯唇,低下头,小猫似的一点点将水喝完。 霍少闻盯着纪淮舟,眼神中是极少在旁人面前显露的温柔与专注,见纪淮舟把水喝光,眼中噙着笑意,问他:“还渴吗?” 纪淮舟摇头。 纪灏文敷衍地冲纪鸿景笑了笑,鹰隼般的眸子转向一旁,紧紧锁住纪淮舟,开口道:“两个月前外祖父寿辰,我与十弟曾出过一次宫,代母妃去送贺礼。那日申时,我曾去过别庄看望七弟,不知七弟可还记得?” 纪淮舟坦然回视:“自然记得,那时恰巧我房中一炷香将将燃尽,因而我记得很清楚,三哥到时正是未正二刻。” “七弟记性倒是不错,”纪灏文蓦地一笑,尾音微扬,“那日在七弟府中饮了一杯茶,那茶滋味甚好,我惦念了许久。不瞒七弟,我此次便是想问问你,那是甚么茶?” 纪淮舟惊讶道:“三哥竟喜欢那茶?那是庄子上的人从后山里采的,算不得什么好茶,我还以为三哥不会喜欢呢。” “还记得那日有个仆从莽莽撞撞的,不小心将茶洒在三哥衣摆处,好在三哥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若三哥喜欢那茶,我今日去庄子为三哥取一些来。” 纪灏文:“那我可要多谢七弟割爱了。”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我那日在言语间对七弟多有冒犯,这几个月来我始终辗转难安,为兄还要请求七弟原谅。” “冒犯?”纪淮舟愣住了,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他恍然大悟,“三哥说的是无意间道出我母妃名讳之事吧?我母妃之名稀松常见,我当时都未曾留意到,竟不知三哥为了这等小事忧虑数月。这并不是你的错,三哥不必再为此介怀了。” 纪灏文拱手道:“七弟仁厚。” 直到启明星现于天际—— 大殿门开,一只苍白的手扒住门框。 郑言回头,看见纪淮舟衣衫整齐地出现在大殿门口。他匆忙迎了上去,低声道:“殿下,您这是……” 走出近处,郑言闻到淡淡的情欲气息。他心神一震,眼睛匆忙掠过纪淮舟憔悴苍白的面容,落在地面上。余光瞥见对方双腿正打着颤,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有劳郑副司将我送回寝宫。” 温和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嗓音里带着几分哑。郑言不由得心更焦:“殿下,您还是先留下,等侯爷醒了再说吧。” 纪淮舟再次开口,口吻虽轻柔却不容置疑:“送我回去。” 郑言无奈,只得踏着微暗天色送纪淮舟回玉洛宫。他抄近道,走小路,这一路也没遇见什么人,顺利将纪淮舟送到玉洛宫门口,便匆忙赶回寒霜殿。 等了纪淮舟大半宿的周照吉听见人回来了,噔噔噔跑出屋来,当他看见纪淮舟的模样时,瞬间变了脸色。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纪淮舟不动声色道:“昨夜贪杯醉了酒,在一处偏殿睡了一夜,身子不太舒服,回屋再歇一会儿,你别让人打扰我。” 周照吉望着纪淮舟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略显怪异的走路姿势上,心惊肉跳。 “吱呀——” 屋门开启,周围再无他人,纪淮舟几乎在一瞬间软了腿,背靠木门滑了下去。 纪鸿景听两人交谈许久,笑着开口:“三弟的一桩心事总算是了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快走吧,七弟腿脚不便,可别让七弟受我们连累挨罚。” 兄弟四人加快步伐,赶在夫子到来前抵达崇教阁。 霍少闻扶着纪淮舟躺好,回身将杯盏放在放在小几上,沉吟片刻道:“既然睡不着,那就不睡了。你现在想做什么?” “眼睛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纪淮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拧眉思索一会儿,随口道:“给我讲讲你的儿时吧,我想听一听,那些我未曾参与的过往。” 儿时啊…… 旧日回忆如画卷般在霍少闻眼前徐徐展开,霍少闻目光悠长,带着几分眷恋的神色,将过往之事缓缓道来。 纪淮舟刚踏入玉洛宫门槛,一道旨意便传遍整个后宫——封卫氏为贵妃,入主枕凤宫。 “枕凤宫是何处?”纪淮舟转身落在座椅上,目露疑惑。 周照吉立即道:“殿下,我知道!是原先许贵妃的霜华宫,圣上前几日刚改了名。” 纪淮舟了然。 卫栖梧一来便封贵妃,简直是一步登天。长嘉帝又赐住“枕凤宫”,看这架势,下一步俨然便是要封后,恐怕后宫那几位要恨死卫栖梧了。 怎么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 他只比纪淮舟大三岁,但他重历了一世,说起来,如今的纪淮舟似乎的确比他小许多。 霍少闻唇角掀起一个无力的笑,纪淮舟真是他的克星。 “是我错了,”他向纪淮舟道歉,“不该戏弄殿下。” 纪淮舟下巴微抬,命令他:“速速替我涂好药,我便饶你这一次。” 霍少闻低笑:“臣遵命。” 第 39 章 第 39 章 夜深,赶了一日路,众人皆已安歇,驿站内外阒然无声。 外头传来一声夜鸮鸣叫,沉睡中的纪淮舟猛然惊醒,直挺挺坐起身来。 愣怔片刻,他抬手紧紧按住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吐出重重的喘息。头脑一片混沌,莫名有些心神不定,仿佛有未知的恐惧正在不远处等待着他。 那两个梦悄然飞进纪淮舟脑中。 纪淮舟脸色一变,莫非他们此次出行会遇险? 目之所及,是虚无空寂的黑,嵌在纪淮舟苍白面庞间的双眸幽深冰冷。他定定盯着前方,目光穿透黑暗,无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波浪滔滔,匆匆的水流声中,纪淮舟睁开双目,在暗夜中,他用眼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 他不是第一次在霍少闻面前装醉了。 上一世,他想试探一番霍少闻,摸清他对龙阳之好是不是真的抵触,便在一个秋夜去了侯府。 他假装喝醉,问霍少闻:“我能亲你吗?” 在霍少闻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倾身吻上了霍少闻。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日中,薄天游照例前来为纪淮舟针灸。 霍少闻握住纪淮舟的手,低声道:“疼就抓紧我。” 薄天游瞟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一眼,为纪淮舟施针。 “这是最后一次施针。”薄天游掀开纪淮舟眼皮,仔细瞧了瞧,视线转向霍少闻,“我要为他的双眼敷药,接下来几日,他便无法视物了,你得多费心。” 纪淮舟前世经历过这遭,他知道,这次用药后,伴了他多年眼疾就会被治愈,他在夜晚也能看见了。 霍少闻同样知晓,他双手抱拳,发自内心地感谢道:“多谢薄大夫。” “半个时辰后,我来为他下针敷药。”薄天游将针囊合上,放在药匣中,语带促狭,“不打搅你们小两口了。” 这句话猝不及防钻入耳中,霍少闻心头一颤,耳垂微红,下意识望向纪淮舟,四目相对,霍少闻看见纪淮舟眼中明晃晃的笑意。 薄天游抬眼,正巧撞见两人缠绵对望的画面,他额间青筋一跳,受不了地快步踏出房门。 只剩他们二人,纪淮舟轻哼一声,抱怨道:“你还说这是外人的地盘,我们不能太过亲密,你瞧瞧,人家早就看出来了。” 霍少闻语塞,心中已然有悔。纪淮舟眼神一变,拢起破破烂烂的衣衫,拼着最后一口气踉踉跄跄离开。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何方,心中回荡着一句声音—— 朝前走。纪淮舟将脸埋在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霍少闻,湿润双目中写满惶然。 霍少闻心头一紧,立即坐下身来,隔着锦被轻拍纪淮舟的肩,双眸微沉,不知该如何开口抚慰他。 鱼水之欢,本应是情意相通、水到渠成,可他们却是此般开始。 充满了猜疑与试探。 没错,霍少闻早就知晓三皇子要对纪淮舟下药。那日,他偷偷潜入玉洛宫找纪淮舟,不料听见了九皇子与纪淮舟的对话。 前世并未有下药之事,待九皇子离去,霍少闻自藏身之处走出,本欲与纪淮舟商议解决之法。 然而,隔着纱帘望见纪淮舟的身影,他的脚步忽然止住了。 纪淮舟穿着一身藕色薄衫站在窗前,夕阳斜照,周身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一缕墨发随微风而起,他按下飞舞的发丝,遥望宫外方向,嘴角勾起清浅微笑。 霍少闻难以遏制的,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若他喝下催|情药,纪淮舟会为他解药吗? 于是,他故意饮下有药的酒,想知道纪淮舟会作何选择。 纪淮舟来了。 霍少闻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他十分恼恨,恨纪淮舟为了皇位而甘愿做到这一步,可心中却又藏着几分欢喜。 得到纪淮舟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满足。 并非是羞辱仇人的愉悦,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在黑暗中行走许久的人乍然得见光明,汹涌的喜悦浪潮奔腾而来,令他几乎招架不住。 一直向前,或许便是希望。 山野幽静,眼前偶尔窜过几只野兔,春花明媚,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纪淮舟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知道,自己若卸下劲,或许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处山林了。 经过一处山坳,纪淮舟后背忽一凉,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回过头,对上一双贪婪凶残的暗黄兽瞳。 纪淮舟的心沉入谷底,惨然一笑。 命薄上写着他的死期在今日吗? 每每以为有希望,下一刻却陷入更深的绝望,看来今日他终究难逃一死。 纪淮舟不走了,他也走不动了。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 树丛摇晃,一只吊睛白额虎缓缓走出来。 “嗷呜——”更可恨的是,他竟替一个小倌赎了身,带回了自己的别院。 这是在金屋藏娇吗? 周照吉愈发愤怒,牙齿紧咬,咯咯作响。 “冷静一点,照吉,碰见他时切莫如此。我向他许过诺,会将盯着他的人都撤走,你可别出卖我。” 周照吉冷不丁听见纪淮舟的嘱咐,立即回过神来,向他保证:“殿下,我不会让他看出端倪的。” “嗯。” 周照吉又偷偷瞄了纪淮舟一眼,榻上人仍在专注看书。周照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退出屋子,轻轻掩住门。 滴漏声声,云雾自狻猊兽口中吐出,岭上春缭绕而上,书页的翻动声止住了,屋内静极。 纪淮舟视线黏在书册右下角,眼珠定定瞧着那几个字,半晌,也没能将那它们拼凑成完整的一句话。 自听见那个消息至今,纪淮舟头脑一片空白。对周照吉所说之话,几乎是凭本能在开口。 纪淮舟茫然抬起头,榻旁玉窗处有一棵樱桃树,浓绿中,他看见了一串串娇小青果。青果许是才生出来,头顶还残留着枯萎花柱,缀在叶间。 不知怎的,他忽生出一种莫名的念头,想要尝一尝那青果。 纪淮舟伸手摘下一粒青色小樱桃,擦了擦,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纪淮舟突然笑了出来。 他笑自己这冒着傻气的举动,也笑自己方才气昏了头。 霍少闻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 尽管最近几个月,霍少闻性情大变,但骨子里的坚守仍在,他绝不会流连烟花之地。忽然去抱玉阁,必定有他的缘由。 只是,那个被他带回去的小倌…… 一滴滴青色汁液自纪淮舟指缝流出来,滴在窗框中。纪淮舟张开手,被捏碎的青果坠入草中。他居高临下望着初生樱桃的残骸,眼神冰冷。 霍少闻最好给他一个解释。 老虎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排列着锋利的齿牙,令人发怵。 纪淮舟轻叹:“怎会是如此痛的死法?” 正在纪淮舟垂眸低语之时,一声凄厉虎啸骤然响起,整个山林为之一颤。 纪淮舟抬起眸。 长枪穿透老虎脖颈,将它钉在一棵粗壮松树中,瞬息之间,方才还威风凛凛的老虎便再无声息。 他愣愣回过头。 漫山桃花间,一身绯红骑装的少年策马跃至他身边,翻身下马,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少年微怔。 纪淮舟在那人眼中看见了愤怒与怜惜。 少年快速褪下身上长袍,裹住衣衫不整的纪淮舟,哑声道:“殿下,我来迟了。” 纪淮舟扑入少年怀里,低声唤他:“霍少闻……” 早知如此,他这几日就该陪着纪淮舟睡,也不至于让他白白受了这么多苦。 霍少闻缓步走近,将榻间小几挪开,在纪淮舟身旁坐下。大掌轻轻覆住纪右手,语带歉意:“都是我的错,不如你罚罚我。” 纪淮舟头上有针,动作受限,只微微偏过头瞥他一眼,叹息似风一般掠过霍少闻心头。 “我如何舍得罚你。” 日光煌煌,笼在霍少闻周身。 两个人都从未与旁人亲吻过,唇贴着唇,大眼对小眼。 朦胧夜色中,纪淮舟抬手遮住了霍少闻眼眸。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霍少闻的唇,霍少闻浑身一僵,满脸讶然,下意识张开唇齿。 一瞬间,纪淮舟软舌循着缝隙钻入霍少闻口中,扫过他的牙齿与软壁,无师自通般勾住了霍少闻的舌。 霍少闻被亲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唇齿相缠,水声靡靡,响在空荡中凉亭中,彰显着君臣二人此刻的悖逆礼法之行。 霍少闻猛地将他推开,狼狈逃离。 月洒清江,船只行至一处窄小峡湾,宽阔江面倏然缩窄,水流湍急,船夫们小心翼翼驱使船只,从峡湾行过。 “小心啊,可别磕碰到了。” 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船只挤过峡湾,进入比方才略微宽阔的水道。 水流猛烈,用力冲刷着船底,船只被打得摇摇晃晃、 敲门声持续回荡在耳畔,多了几分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似的。被人发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纪淮舟浑身僵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料,男人堵得更死,将他所有声音悉数吞进腹中,不留任何反抗余地。 纪淮舟慌乱眨眼,湿润鸦睫扫过男人眉尾,男人动作一顿,缓缓退出他唇间。 纪淮舟晕晕乎乎的,头脑不甚清明,被霍少闻放在椅上,背对屋门。房门开启,不久后再次关闭。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前,纪淮舟愣愣抬头。 霍少闻居高临下俯视着椅中美人,美人双目失神,眼角泛着水痕,嘴唇嫣红,一看便知被狠狠蹂|躏过。 他眼眸幽深:“殿下,今夜我想与你共枕。” 纪淮舟瞬时瞪大眼。 第 40 章 第 40 章 月出东山,万千灯盏星罗棋布,散落在灰蓝暮色中。荆州夜市也甚为热闹,几人沿湖畔旁的街市缓缓而行。 纪淮舟心不在焉的。 霍少闻转头问他:“累了?” 纪淮舟下意识回答:“不累。” 霍少闻眉梢微挑,不远处的花灯在他眸底铺下一层光,双目亮如寒星。他唇角勾起,盯着纪淮舟的眼眸似笑非笑:“这一路风尘仆仆,今日又走了许久,殿下真不累?” 纪淮舟嗤笑一声。梦的结尾,忽然变成另一个画面。 一间漆黑暗室,正中间摆着金丝楠木棺材,纪淮舟看见身穿帝王衮服的人缓缓步向棺材。 纪淮舟瞪大眼。 那人竟踩着棺材旁的脚踏,翻进棺材里。 纪淮舟看见他抱住棺材里的尸体,与尸体相拥而眠。 太诡异了。 不知为何,纪淮舟忽然胸口喘不过气,盯着那两人,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 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次暗害,深宫之中的权谋斗争、刀光剑影,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堆叠了多少尸骨。 幼时的他也曾想过,若是他生在普通百姓家便好了,没有残酷的权力倾轧,他就不会遭遇这些—— 不会成了半瞎,不会被迫“瘸腿”,不会数度挣扎在死亡边缘。 后来,他跟着萧怀璋处理政务。这些年来,大皇子名声愈发的好,人人夸赞他温良恭俭,不少朝臣私下里都说他有明君之像。 只有纪淮舟知道他的真面目。 纪淮舟眉目冰冷。纪淮舟眼睛一亮:“多谢侯爷!” 他兴奋地推开车门,一只大掌从旁伸出,斜在他面前。纪淮舟勾起唇角,将手放在那只掌中,在霍少闻的搀扶中踏下马车。 两人走到高大的骏马前,纪淮舟再次犯了难,他回头望向霍少闻。 霍少闻低低笑了,揽住纪淮舟的腰轻松将他送上马。随后翻身而上,坐在纪淮舟身后,手握缰绳,清喝一声:“驾!” 马儿立即小跑起来。霍少闻懊恼不已。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纪淮舟光洁的额头:“你啊……” 在满屋桃花香中,望着纪淮舟的睡颜,霍少闻忽然忆起五年前那件事。 春狩回京遭遇刺客,他一直在与敌作战,压根不知纪淮舟被刺客掳走之事,侍卫护送皇帝与朝臣一路赶往京郊别宫。 抵达别宫后,他发现纪淮舟不见了。 一问才知纪淮舟竟被刺客掳走,可观长嘉帝的模样,他根本不打算派人救回纪淮舟。 霍少闻又气又急。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纪淮舟死。 皇帝不下令,那他便独自去。 霍少闻一路快马加鞭,在猛虎前救下纪淮舟时,他几欲落泪。若再晚片刻,一切都来不及了。 匆匆下马,可映入眼中的是小孩高高肿起的脸颊与被人撕裂的衣衫。 霍少闻心神俱裂,不敢去想对方都经历了什么,慌乱褪下衣服,遮住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将人带回别宫时,只剩下一口气了。 霍少闻立即招来太医为纪淮舟诊治。 “这三日,七殿下身旁不能离了人,必须时刻盯着他。”太医嘱咐。 霍少闻对任何人都不放心,亲自守着纪淮舟。他小心翼翼褪下纪淮舟衣衫,检查他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口。目光转向下方时,霍少闻犹豫许久,鼓足勇气扯下遮挡,看见的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 纪淮舟未曾受辱。 除过挨了一巴掌之外,身上再无其他痕迹。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霍少闻思绪回笼,心中颇不是滋味。纪淮舟十分记仇,因着幼时遭遇,他应当很厌恶与男子欢好。 纪淮舟靠在霍少闻怀里,腰身被男人大掌环住。初夏衣衫单薄,男人略高的体温沿着两人相贴之处侵入,纪淮舟后背与腰肢一片滚烫。 骏马奔腾,凉风扑面,身上那股燥意却压不下去,被男人的气息包裹着,纪淮舟鼻尖沁出一层薄汗。 霍少闻笑道:“今夜我们能赶到下个驿站了。”说话间,薄唇擦过纪淮舟耳廓。 众目睽睽之下,纪淮舟生出一种隐秘快感。 他仰起首,男人俊朗的容颜映入眸底,纪淮舟眸色转深,清亮嗓音在凉风中模糊了几分,染上丝丝暧昧:“侯爷,我想早一点去驿站歇息。” “遵命。”霍少闻双腿猛夹马腹,疾驰而去。 官道上,扬起一片灰尘。 不远处,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中暗色浓重。 他怀疑,大皇子就是司风节宴上给他下药的另一个人。而几个月前,嫁祸五皇子去别院刺杀他的,极有可能……也是大皇子。 不知霍少闻发现了什么。 纪淮舟勾起唇角,若能抓住他们更多把柄,那便再好不过了。 百姓泪与血化作一封封奏报,送到他的案间,桩桩件件,触目惊心。每逢灾情,他看见那一串串数字,仿佛望见了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心中十分无力。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能生在官家,已是幸运至极。他的苦楚与这些百姓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他能做的太少了。 只有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站在权力之巅,方能一扫积弊,换来朗朗乾坤。 只是,这条路注定走得很艰难,不知会有几人与他同行? 纪淮舟垂眸,目光投向樱桃汁滴落的窗框,湿痕褪去,窗框复如往昔。 他眸中生出几分怅然。霍少闻踏入纪淮舟寝宫,浓郁桃花香几乎将他淹没。他轻咳一声,揉了揉鼻头,叫了一声:“殿下?” 无人应答。狂风掠过,鼓起他宽大衣袖,玉簪挽起的墨发舒展飞扬,身躯更显纤弱。一寸亮光伴在身侧,飘向紧闭的大门。 恍惚间,郑言竟觉得那提灯之人不似凡尘之人,仿佛天上落下的谪仙似的。 殿门开启,黛青逐渐被黑暗吞噬。 郑言摇了摇头,回身巡视四周,尽职尽责为他们守好院门。 寒露殿中。 纪淮舟提灯朝里间走,试探唤了一声:“侯爷?” “嗯哼……” 纪淮舟捕捉到一声闷哼。 他心中一跳,循声而行。慌乱的脚步声落在空旷大殿中,激起阵阵回音。 狂风将木窗吹得吱呀作响,素白纱帐随风飘荡,纪淮舟疾行至床帐旁,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看见了一个人。 “侯——” 纪淮舟刚吐出一个字,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忽从帐中伸出,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就被对方掼倒在床榻间。手中宫灯猛然坠地,发出沉闷响声。 唯一的亮光熄灭,殿内瞬时陷入黑暗。 纪淮舟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滚烫气息扑下来,男人不由分说撬开他的唇。 纪淮舟本以为会迎来一个粗暴的吻,谁料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男人轻柔地吮吸他的舌尖,炙热手掌从鬓发抚下,一点点滑到他的下颌。动作极为小心,仿佛对待最为珍重的宝物一般。 纪淮舟心头坚硬寒冰瞬间融成一滩春水,心湖荡漾着,咕嘟嘟冒出一个个小泡泡。他抱住男人宽阔的肩,嗓音模糊:“霍少闻……” 霍少闻一顿,唇齿稍稍退离,低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叹息:“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既然来了,便再无反悔余地。” 纪淮舟仰首搂住霍少闻脖子,唇瓣贴住那张薄唇,细细啄吻,语带笑意:“你果然是故意喝下那杯酒的。” “对我的选择满意吗?阿闻哥哥……” 男人的呼吸骤然加重,他捏住纪淮舟肩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这手段是从哪里学的?” “是你说的,让我唤你哥哥。”纪淮舟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辜,“侯爷怎能倒打一耙?” “你……”霍少闻恨恨咬了咬牙,堵住纪淮舟的口。 猎猎狂风呼啸着穿过屋檐,檐下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屋内的细微声响被掩盖得彻彻底底。 偶尔响起一两句说话声。 “哪里传来的铃铛声……讨厌铃铛……” “疼——” 想起周照吉方才说纪淮舟在歇息,他直接步入里间。床榻中,被团成一团的素色锦被中,露出一张瓷白的脸。 霍少闻忽而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一颗糖团子,又软又甜。 早起时不见纪淮舟的愤怒稍减了些。 撩起衣袍,在纪淮舟身旁坐下,霍少闻盯着那张脸,心中郁郁。 他昨夜有那么差吗? 一开始他因着药性的确过分了许多,可后来…… 霍少闻眼神微滞。 药性褪去后,他似乎比早先更加过分,纪淮舟晕过去好几次。他向自己撒娇,说一些平日难以启齿的话,可反而引得他更加疯狂。 霍少闻会陪他走下去吗? 纪淮舟愕然。 这住持莫非真有两把刷子? 两人跟着小沙弥,一路行至后方禅房。进入院中,紧闭的屋门开启。 一位老禅师踏出屋来,沉静的目光扫过二人。 霍少闻浑身一僵。 那眼神似是穿透皮囊,看到了他那缕复生的魂魄。 直觉告诉他,这位住持知道什么。 40-50 第 41 章 第 41 章 住持双手合十,对二人道:“贵客远道而来,请随老衲至禅房暂作歇息。” 纪淮舟与霍少闻对视一眼,随住持进了禅房。 禅房内陈设极为简单,除长案一张、蒲团一个、沉香一炉、《心经》一卷之外,再无他物。 三人趺坐于竹席之上,纪淮舟眼睛在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身上绕了一圈,问出心中疑惑:“您怎知我们今日要来?” 住持“嗬嗬”一笑,布满皱纹的面皮微微抖动,向纪淮舟解释:“前些日子刺史夫人来上香,曾提起过会有京中贵人来访。寺中弟子昨日去集市采买撞见过你们,今晨又瞧着马车朝逐月山而来,料想二位可能会来空明寺,便对我说了此事。” 从宁州到煊都的路途遥远,抚南侯府的送亲队伍低调取道天阴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脏行去。 纪淮舟很是矜贵,不肯再骑在马上挨冻,早拢着狐毛大氅缩进车内香暖软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车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着帷布问他有何吩咐。 纪淮舟摩挲着眼下痣,问:“还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顿了顿,侧着身子将嘴紧贴着锦帐,“主子,镇北军此刻应当刚刚抵达煊都。” 纪淮舟伸手将那厚实的帷帘挑开一角,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纪淮舟。 纪淮舟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纪淮舟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纪淮舟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纪淮舟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纪淮舟,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纪淮舟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纪淮舟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纪淮舟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纪淮舟“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 很不幸,霍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纪淮舟。 围观百姓登时对霍少闻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霍少闻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纪淮舟的亲。 纪淮舟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纪鸿行动不便,纪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纪淮舟和纪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纪涟,便有多厌恶纪淮舟。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纪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霍少闻心中咯噔一声。 不好。霍少闻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纪淮舟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霍少闻,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霍少闻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霍少闻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纪淮舟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霍少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纪淮舟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纪淮舟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霍少闻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纪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纪淮舟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霍少闻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霍少闻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霍将军。” 霍少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纪淮舟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霍少闻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纪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霍将军说话!” “好吧。”纪淮舟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霍少闻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纪淮舟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纪淮舟除之而后快,纪淮舟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纪淮舟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霍——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纪淮舟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霍少闻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纪淮舟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霍少闻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纪淮舟没问霍少闻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霍少闻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纪淮舟好像被他带歪了………… 那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心只有儿女情长。 不行。 得将他掰正! 靠在他怀里的纪淮舟,轻轻勾起唇。 计谋第二步,已成。 第 42 章 第 42 章 残阳如血,在苍茫落辉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山路缓缓而行。车轮碾过被晒了一日的路面,扬起飞尘,交错深浅的车辙印中又多了两道新的痕迹。 “隆隆”马车声回荡在山道中,盖住了车中的细微声响。 木门紧闭,车帘低垂,狭小马车中翻腾着滚滚热浪,车内两人正吻得难舍难分。 唇齿交缠,用力汲取对方的气息与温度,灼热呼吸融在一处,潮湿黏腻。霍少闻一手托着纪淮舟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大掌的温度隔着薄薄衣衫传入纪淮舟身体,烫得他心尖直发颤。 日沉西山,但炎夏余威仍在,纪淮舟出了一身的汗。豆大汗珠沿鬓角没入乌发,发根湿透,沁出浓重的墨。 纪淮舟难耐地扯开衣领,露出汗湿肌肤,晶莹汗珠滚入凹陷锁骨,聚起一小块水洼。 怀中人浑身泛红,双眸微阖。 迈入浴池,霍少闻细致地替纪淮舟清洗身子。在温水轻抚中,坐在霍少闻怀中的纪淮舟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转过头,轻轻舔吻男人突起的喉结。 “乖,别闹。”霍少闻:“不是。” “好吧,”纪淮舟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纪淮舟!”霍少闻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纪淮舟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纪淮舟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纪淮舟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霍少闻的腰封。他同霍少闻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霍少闻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纪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霍少闻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霍少闻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霍少闻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纪淮舟眼见着霍少闻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纪淮舟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霍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纪淮舟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纪淮舟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纪淮舟瞥她一眼,冷笑道:“是纪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纪淮舟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纪淮舟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纪淮舟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纪淮舟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纪淮舟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霍少闻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纪淮舟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霍少闻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纪淮舟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霍少闻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淮舟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霍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纪淮舟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纪淮舟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纪淮舟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纪淮舟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纪淮舟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纪淮舟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纪淮舟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纪淮舟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纪淮舟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纪淮舟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纪淮舟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纪淮舟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纪淮舟认定了霍少闻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纪淮舟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霍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纪淮舟却猛地咬了他一口:“我还想……” “不行,今日你已经很累了……” 纪淮舟直接堵住霍少闻的唇,将他所有拒绝压了下去。 水花四溅。 长夜漫漫。 第 43 章 第 43 章 次日清晨,纪淮舟在霍少闻怀中醒来。 入目是男人结实宽阔的胸膛,肌肉饱满,轮廓清晰。纪淮舟抬指轻戳一下,触感柔软。 他没忍住多戳了戳。 “你在做什么?”霍少闻被扰醒,一把攥住纪淮舟作乱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 纪淮舟理直气壮:“摸一摸不行吗?”霍少闻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纪淮舟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霍少闻滚蛋。 “我没放心上,”纪淮舟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霍少闻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纪淮舟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纪淮舟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霍少闻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纪淮舟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霍少闻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霍少闻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纪淮舟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纪淮舟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纪淮舟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纪淮舟摆摆手,朝霍少闻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纪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霍少闻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霍少闻一离开,纪淮舟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霍少闻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霍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纪淮舟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纪淮舟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纪淮舟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纪淮舟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纪淮舟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纪淮舟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待到纪淮舟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霍少闻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霍少闻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纪淮舟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纪淮舟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纪淮舟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纪淮舟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纪淮舟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纪淮舟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纪淮舟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纪淮舟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纪淮舟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纪淮舟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纪淮舟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霍少闻眉梢微挑,眼眸沿纪淮舟手指爬上他的手臂,一寸寸游至那印着吻痕的锁骨。就在纪淮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之际,霍少闻猛地翻身将纪淮舟压在下方。 他抬起头,对上纪淮舟笑意盈盈的眼眸。心中瞬时又刺又痒,嗓子像堵了一个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在一旁瞧着,观察我平素的习惯与喜好,夜间他便回自己屋了,不在我这儿。” 纪淮舟说罢,捧住男人的脸,指尖沿着对方眉心一路滑至唇瓣,手指停住,指尖轻点那张薄唇,浅笑道:“这下侯爷可以放心了吧?” 熟悉的香气网住霍少闻,唇间落着柔软,霍少闻喉头发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张开口,却不小心含住了唇上指尖。 四目相对,霍少闻狼狈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歇息一会儿,我去吩咐他们启程。” 纪淮舟盯着他再次落荒而逃的身影,低低笑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赵县距竟陵很近,仅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自辰正出发,日暮时分便已抵达竟陵。 竟陵县令早早接到消息,率众吏出城相迎。 接风宴后,纪淮舟回到下榻之处,沐浴过后,一身酒气被除去。他披上里衣,推开半扇窗户,习习晚风潜入屋中吹散了夏日暑气。 周照吉闻声进屋,手持软布行至纪淮舟身旁,轻声道:“殿下,我替你拭发。” 檐下悬着的灯笼被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摇动。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纪淮舟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纪淮舟,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纪淮舟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纪淮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霍少闻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纪淮舟。 ——琴声戛然而止。“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纪淮舟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纪淮舟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纪淮舟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纪淮舟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纪淮舟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霍少闻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纪淮舟身侧时稍微停留,纪淮舟并未抬头,也知霍少闻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霍少闻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霍少闻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纪淮舟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纪涟面上见过。 一舟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纪淮舟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霍少闻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纪淮舟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纪淮舟心知霍少闻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纪淮舟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纪淮舟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纪淮舟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一对双生子。翌日一早,纪淮舟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霍将军结亲的纪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纪淮舟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纪淮舟,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纪淮舟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纪淮舟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纪淮舟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纪淮舟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霍少闻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纪淮舟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纪淮舟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霍将军,来日再会。” 此等美人,长嘉帝定会宠爱有加。可她是东昌细作,若真让她入了宫,恐怕会出大乱子。 得想个法子,除掉她。 纪淮舟目光沉沉。 忽地,纪淮舟察觉到一道森冷视线。他抬起头,正对上美人星眸,一道杀意在对方眸中转瞬即逝。 卫栖梧也想杀他。 有意思了。 第 45 章 第 45 章 五日后,一行人自竟陵出发,折返京都。 返程带着卫栖梧,又值酷暑天,众人只在晨间黄昏赶路,脚程慢了许多。二十几日才走出复州地界,抵达荆州。荆州治下数十县,自复荆二州交界处至荆州州治,还需不少时日。 三伏炎蒸,蝉鸣如雨瀑自四面八方灌来,吵得人心烦。 众人停在一片林中歇息。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纪淮舟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纪淮舟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纪淮舟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纪淮舟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纪淮舟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纪家一事,定有隐情。” “纪淮舟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诸位,”纪淮舟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纪淮舟与霍少闻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闻,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霍少闻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纪淮舟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霍少闻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纪淮舟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霍少闻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纪淮舟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霍少闻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纪淮舟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纪淮舟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霍少闻。到底是霍少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纪淮舟:“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纪淮舟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纪淮舟的鼻尖相呼应。 纪淮舟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霍少闻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霍少闻身侧,霍少闻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纪淮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纪淮舟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霍少闻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霍少闻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纪淮舟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纪淮舟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霍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霍少闻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纪淮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一个小眼睛侍卫伸手戳了戳身旁大块头,小声嘀咕:“统领对那个七皇子也太过恭顺了吧。” 大块头沿小眼睛的视线看去,只见霍少闻正站在马车旁,弯腰躬身,姿态恭敬。一只手搭在他悬空的臂间,正是七皇子,他扶着霍少闻手臂缓缓下了马车。 前世,在他奔赴战场之前,纪淮舟也曾亲手将这枚玉佩交到他手中,说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丽妃对纪淮舟有多么重要,他心中很清楚,纪淮舟绝不可能轻易将母亲遗物赠给他人。 面前少年喜欢他,愿意将玉佩送他。 那前世呢? 蓦然间,霍少闻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第 46 章 第 46 章 霍少闻心头疑云密布,视线投向正在穿衣的纪淮舟,犹疑不定地开口:“你会将这玉佩送给旁人吗?” 纪淮舟瞥他一眼,慢条斯理系上里衣带子,回道:“除了你与萧公,我不会将它赠予他人。” 萧公? 这个名字落入霍少闻耳中,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原来不止是他。 想必是因他们二人助力纪淮舟良多,纪淮舟才会愿意割爱,将玉佩给他们。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纪鸿兄长。 “我们阿舟,会叫兄长了。”纪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舟,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纪淮舟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纪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纪淮舟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纪淮舟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纪淮舟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霍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纪淮舟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纪淮舟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霍少闻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纪淮舟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霍少闻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霍少闻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纪淮舟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霍少闻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纪淮舟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霍少闻蓦地被噎住了。 纪淮舟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霍少闻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纪淮舟向前踏了两步,凑到霍少闻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霍少闻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霍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纪淮舟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纪鸿,纪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纪淮舟问父亲,纪鸿不答,再问纪涟,纪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纪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霍少闻心头骤然一跳,可纪淮舟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纪淮舟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纪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纪淮舟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纪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纪淮舟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纪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纪淮舟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纪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纪淮舟嘛,就只能这样!” 纪淮舟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霍少闻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纪淮舟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霍少闻,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纪淮舟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纪淮舟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霍少闻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霍少闻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纪淮舟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纪淮舟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霍少闻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纪淮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纪淮舟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纪淮舟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霍少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纪淮舟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霍少闻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霍少闻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纪淮舟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纪淮舟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霍少闻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霍少闻一把攥住了。 霍少闻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纪淮舟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霍少闻本能地退后一步,纪淮舟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纪淮舟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霍少闻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霍少闻憋着点羞恼,他松开纪淮舟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纪淮舟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纪淮舟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纪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霍少闻哪儿听得了这话,从纪淮舟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纪淮舟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霍少闻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纪淮舟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霍少闻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纪淮舟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霍少闻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纪淮舟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纪淮舟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霍少闻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纪淮舟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霍少闻,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下一瞬,纪淮舟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模模糊糊间,纪淮舟瞧见几个人钻进帐篷。 “铮!” 刺耳尖鸣炸在耳边,纪淮舟紧紧攥住小几的腿,大气也不敢出。 况兆与应子越正与那几人缠斗,战况分外激烈。 纪淮舟心弦紧绷,竖起耳朵听着四周战况,忽然,他捕捉到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纪淮舟暗道不好。 来不及躲避,身前小几被猛地掀翻,一只大掌拎起纪淮舟后颈,狞笑声贴着他的耳朵灌进来:“这儿竟有只小耗子!” 第 47 章 第 47 章 厮杀声、叫喊声混在一起,响彻云霄,在一片嘈杂声中,纪淮舟听见况兆愤怒的咆哮。 “放开他!” 越在危急时刻,纪淮舟反而越是镇定。他垂下双眸,细细分辨身前动静。 暗夜中,利刃划破气流的微小动静钻入耳中,纪淮舟暗数一声,迅速抬腿猛地踢向前方,如他所料踹到了对方的腕骨。 抓住他那人嚎叫一声,松开对他的桎梏。 纪淮舟瞅准时机,贴着营帐边缘迅速溜向帐帘处。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纪淮舟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霍少闻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纪淮舟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霍少闻的耳朵里。 霍少闻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霍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霍少闻垂着目,只应了声好。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纪淮舟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寻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寻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纪淮舟:“” 霍少闻:“”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纪淮舟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霍少闻指尖。 ——“啪嗒。”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纪淮舟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霍少闻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霍少闻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纪淮舟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纪淮舟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纪淮舟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纪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纪淮舟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纪淮舟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纪淮舟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舟,你十二了。”纪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纪淮舟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纪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舟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纪淮舟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霍少闻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霍少闻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霍少闻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霍少闻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纪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霍少闻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霍少闻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霍少闻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阿舟啊,好好活。”纪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纪淮舟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纪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纪淮舟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周照吉瞧了一眼屋外天色,俯身为纪淮舟掖好被角。目光在那双紧闭的眼目中停留小半会儿,见纪淮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叹息着起了身。 殿下已昏迷近了一个日夜,醒后定然会很饿,他得再去院中小厨房为殿下熬一盅汤,给殿下补补身子。 周照吉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关上屋门。 周照吉没有看到,就在他关上屋门的刹那,床榻间昏迷已久的人骤然睁开眼眸。 眸底落满风霜,仿佛曾经历过无数岁月的磋磨。 纪淮舟直直坐起身,望向黑洞洞的屋门,千万情绪在他眼中翻涌。 片刻后,糅合成令人心悸的晦暗。 第 48 章 第 48 章 狂风拍打着木窗,凄厉啸叫声穿堂而过,似是即将有一场暴雨降临。 霍少闻走出浴桶,拿起搭在一旁的软巾,随意擦了擦身上水珠,穿上下裤,走到摆着一堆药的梨木桌旁。瞟向肩侧缠着的布条,纱布下方被药汁沁成了深褐色,湿淋淋地缠在他身上。 霍少闻坐下身,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解开缠带。 屋外狂风肆虐,隆隆雷鸣震天撼地。 在风雷的喧闹中,霍少闻忽捕获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似是赤足踩在石板上跑。 霍少闻心神微动,回身望向屋门。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纪淮舟,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纪淮舟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纪淮舟,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纪淮舟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霍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纪淮舟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纪淮舟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纪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霍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纪淮舟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纪淮舟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纪淮舟,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纪淮舟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纪淮舟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纪淮舟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纪淮舟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纪淮舟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纪淮舟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纪淮舟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纪淮舟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纪淮舟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纪淮舟斩钉截铁:“当真不去。”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纪淮舟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纪淮舟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纪淮舟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纪淮舟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纪淮舟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纪淮舟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纪淮舟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纪淮舟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纪淮舟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纪淮舟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霍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纪淮舟要是个如同霍少闻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纪淮舟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纪淮舟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夫大人有所不知,”纪淮舟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霍将军如此琴瑟和闻,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纪淮舟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霍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纪淮舟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纪淮舟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纪淮舟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霍少闻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霍少闻:“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霍少闻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霍少闻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缩在霍少闻怀里的人睁着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描摹着男人的轮廓。 他无声笑了。 暗夜里的表情未加任何修饰,面容阴晦,眉生郁色,双眸中擎着疯狂的偏执之色。 七年了。 你离开我七年了。 纪淮舟唇瓣颤抖:“我终于找到了你。” 第 49 章 第 49 章 烛影摇红,兰帐低垂。 一双人影映在锦帐间,缠绵交|欢。霍少闻轻抚怀中人微湿鬓发,手指在他沾满春|情的艳丽脸庞间轻轻游走。 怀中人抬起被泪打湿的睫羽,剪水双瞳直勾勾看着他,一点点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令他目眩的笑容。 霍少闻心旌动荡,俯首去亲纪淮舟,即将吻上那张唇时,胸膛忽然传来剧痛。 霍少闻怔住了,缓缓低下头。 他看见了一把匕首。 是他父亲送他的那把,也是上一辈子他死时用的那把。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纪淮舟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霍少闻,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霍少闻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霍少闻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纪淮舟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霍少闻,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霍少闻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纪淮舟“啊”一声,又凑近一点,霍少闻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纪淮舟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霍少闻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霍少闻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纪淮舟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霍少闻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纪淮舟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霍少闻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纪淮舟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霍少闻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纪淮舟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纪淮舟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霍少闻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霍少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霍少闻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纪淮舟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纪淮舟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霍少闻的皮肉。 纪淮舟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纪淮舟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霍少闻一把揪住了衣领。 “纪淮舟!”霍少闻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纪淮舟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霍少闻一把松开他,纪淮舟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霍少闻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霍少闻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霍少闻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霍少闻。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霍少闻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纪淮舟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纪淮舟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纪淮舟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纪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纪淮舟,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霍少闻,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纪淮舟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霍少闻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霍少闻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霍少闻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纪淮舟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霍少闻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纪淮舟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纪淮舟遥遥一指戏台,问霍少闻,“喜欢这样的吗?” 霍少闻闷闷地应声:“还行。”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纪淮舟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纪淮舟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纪淮舟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纪淮舟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纪淮舟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纪淮舟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纪淮舟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纪淮舟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纪淮舟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霍少闻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纪淮舟只觉得耳侧嗡闻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纪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那就是喜欢了,”纪淮舟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霍少闻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纪淮舟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霍少闻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霍少闻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纪淮舟,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霍少闻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纪淮舟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霍少闻,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霍少闻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纪淮舟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霍少闻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霍少闻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纪淮舟不笑了。 纪淮舟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霍少闻,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纪淮舟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烛火摇晃。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屋顶的瓦砾上、屋前的池水中,犹如一道乐曲。 霍少闻已经熟睡,纪淮舟坐在桌前。 他对着桌上摆着的芙蓉镜,一点点扯起唇角,反复对着镜子笑。若是霍少闻醒着,看到这幅场景定会大吃一惊。 纪淮舟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镜子里出现这样一张脸—— 眼神澄澈清明,透出未经太多世事的纯净。唇角笑容灿烂明媚,如同一朵怒放的山桃花,见之令人心生欢喜。任谁瞧见,都会觉得此人正当少年。 不会想到,这具身体里藏着一个枯朽的灵魂。 纪淮舟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轻抚着自己的脸,无声开口:“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你,不是前世的你。” “你要藏好自己,别被他发现。”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一行人在怀川城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段时日,霍少闻的伤也养好了。 启程已是夏末,暑气渐褪,天气转凉。不必等到早晚再赶路,众人脚程快了许多,不出十日便再次回到荆州城。 这一路,卫栖梧倒是安安分分的,只待在她那辆马车里,很少下来。 纪淮舟从没与她碰过面。 抵达荆州之时,天色尚早,守在荆州的侍卫听到消息,立即赶到众人下榻处,向纪霍二人禀报。 “殿下,侯爷,逐月山那位神医已经回来了,林七正在山上守着他。”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纪淮舟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纪淮舟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纪淮舟手中递,纪淮舟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霍少闻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纪淮舟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纪淮舟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纪淮舟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纪淮舟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纪淮舟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纪淮舟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纪淮舟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纪淮舟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纪淮舟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纪淮舟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霍少闻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霍少闻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霍少闻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纪淮舟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纪淮舟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霍少闻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霍少闻带回他同纪淮舟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纪淮舟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纪淮舟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霍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纪淮舟说:“谢谢你夸我。” 纪淮舟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纪淮舟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纪淮舟,“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纪淮舟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纪淮舟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霍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纪淮舟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霍少闻在一团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在微凉夜风中,他捕捉到一个清浅的呼吸声。 霍少闻眼神一凛,疾如闪电奔向屋门,房门被忽地打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哎呦!”那人小小惊呼了一声。 霍少闻心中一突,猛地拽起地上的人,月色之下,纪淮舟那张漂亮的面孔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刹那间,无数情绪冲上霍少闻心头。 他怎么也没想到,纪淮舟近来日渐消瘦的根源,竟然是他。 50-60 第 51 章 第 51 章 纪淮舟仅着一身素白里衣,衣摆被微凉夜风吹得微微拂动,眉眼在清冷月光下透出些许苍白。 霍少闻沉下脸,捉住纪淮舟的手,触之冰凉如雪。 无数疑问环绕在霍少闻心头,但此刻顾不得发问,他冷脸抱起纪淮舟回了房。大步迈上床榻,将纪淮舟整个人抱在怀里,裹上薄被,为纪淮舟驱散初秋寒意。 “究竟怎么回事?”霍少闻声音微寒。 纪淮舟沉默着。 霍少闻捏住纪淮舟下巴,强行将纪淮舟的脸掰向侧方,与他对视,声音愈发寒凉:“说话。” 纪淮舟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纪淮舟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纪淮舟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纪淮舟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纪淮舟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纪淮舟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纪淮舟,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纪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纪淮舟,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纪淮舟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纪淮舟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纪淮舟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纪淮舟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纪淮舟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舟,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纪淮舟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纪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纪淮舟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纪淮舟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纪淮舟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纪淮舟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霍少闻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霍少闻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纪清雎。” 霍少闻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纪淮舟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纪淮舟身侧,冷眼看着纪淮舟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纪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纪淮舟霎时一怔。 霍少闻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纪淮舟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纪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纪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纪淮舟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纪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纪淮舟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纪淮舟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他嘴角浮出一个浅笑,反手握住霍少闻,一字一句开口。 “权柄、金银,并非是侯爷心中所念。我知侯爷心系天下,忧怀苍生,我会同侯爷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还世间清明,山河无恙。” 霍少闻心潮澎湃。 这才是他喜欢的纪淮舟。 “而你我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亦会是——”纪淮舟拉长声音,笑悠悠道。 “千古传颂的佳偶眷侣。” 第 52 章 第 52 章 “你要做什么只管唤我,我就在你手边。” 霍少闻抬手将蒙在纪淮舟双目上的素纱系紧,为他重新挽好发,扶着纪淮舟绕过小方桌,去了床边小榻。霍少闻取过另一侧的青玉枕,俯身安放在纪淮舟脑后,温声道:“吃饱喝足,正是休憩之时,左右无事,你小憩一会儿吧。” “睡不着,昨夜睡得太久了。” 纪淮舟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正对着霍少闻。他百无聊懒地捉住霍少闻与他相扣的手,轻轻抚摸男人掌心的纹路。 一条长纹延伸至虎口下方,纪淮舟指尖触到虎口处的薄茧,蓦地忆起它卡在自己腰间的触感。微刺,有点痒,反复摩挲后,他的腰腹便被磨出一片红,尤其是那只手掐着他的腰,抱住他上上下下时…… 纪淮舟喉头微微发干,抓住霍少闻的手紧了紧。 “家事?”纪淮舟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霍少闻一愣,未曾料想纪淮舟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纪淮舟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霍少闻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霍少闻心知纪淮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纪淮舟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霍少闻记忆中纪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霍少闻晃了神,乱了心。 纪淮舟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霍少闻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霍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霍少闻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纪淮舟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纪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纪淮舟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纪淮舟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霍少闻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纪淮舟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霍少闻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纪淮舟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霍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霍少闻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纪淮舟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纪淮舟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纪淮舟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纪淮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纪淮舟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霍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纪淮舟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纪淮舟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纪淮舟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霍少闻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霍纪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纪淮舟开了口。 纪淮舟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晚间,纪淮舟将况兆与应子越安置在他对面的两间小屋里。周照吉则主动提出要宿在屋内的榻上,以便随时照料纪淮舟,纪淮舟同意了。 如今正是治愈眼疾的关键时刻,他身边的确得有人。 夜渐深,明月映窗,竹影横斜。 纪淮舟蒙着眼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对霍少闻的思念满溢而出。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离了霍少闻他又睡不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小声嘟囔:“你何时才会回来呀?” 话音落地,轻微的推门声忽然钻入纪淮舟耳朵,纪淮舟心中一喜,难道是霍少闻? 轻而缓的脚步声朝床铺行来,纪淮舟脸色骤然一变。 不是霍少闻! 就在这一瞬,变故突生,一股强烈的杀意直奔床榻而来。 第 53 章 第 53 章 调虎离山! 纪淮舟瞬间反应过来,他凭本能闪到一旁,在杀气腾腾的长剑劈来之际,疾速滚下床。利刃劈到床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歇在屋内的周照吉被惊醒,睁眼一瞧,一股寒意瞬间窜过脊梁,冒出一身冷汗。 “有刺客!”周照吉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下榻奔向正在躲避蒙面刺客的纪淮舟。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椅子撞上剑刃直接炸开,四分五裂,木屑飞向四周,纪淮舟脸颊被擦出一道小伤口。 周照吉趁机拉起纪淮舟,急忙跑向屋门,即将奔至房门处忽觉背后一凉,一股寒气朝他们袭来。周照吉下意识将纪淮舟拉至身前,以身为盾护住纪淮舟。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纪淮舟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霍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纪淮舟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纪淮舟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纪淮舟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霍少闻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纪淮舟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霍少闻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霍少闻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纪淮舟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闻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霍少闻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霍少闻的大哥霍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霍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霍少闻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纪淮舟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纪淮舟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纪淮舟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纪淮舟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霍少闻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纪淮舟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纪淮舟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霍少闻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纪淮舟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霍少闻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霍少闻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淮舟。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纪淮舟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霍少闻一愣:“我” “你什么你?”纪淮舟睨了他一眼,指着霍少闻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纪淮舟!”霍少闻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纪淮舟暗自松了口气,朝霍少闻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霍少闻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顾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纪淮舟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纪淮舟:“方才刚到的。” 纪淮舟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纪淮舟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霍少闻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纪淮舟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霍少闻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纪淮舟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纪淮舟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纪淮舟白净面庞间那道血痕被软舌一点点拭去,绯色却瞬间蔓延至整个面庞。 霍少闻沿着那道血痕,缓缓向下,经过纪淮舟唇畔,他吮住柔软唇瓣,反复舔磨。 外头不时传来几人的对话声,纪淮舟头脑发晕。 他的属下正在善后,可他竟在…… 纪淮舟被亲得有几分意动,双腿缠上男人精壮腰身,勾着他紧贴向自己,轻|喘着道:“霍少闻,我有点难受……” 霍少闻眼神一暗,更深地吻住了他。 第 54 章 第 54 章 “小周,你说殿下跟侯爷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不太对,他俩怪怪的……” 况兆在搬动尸体的间隙,凑过来用手指戳了戳周照吉,周照吉嫌弃地用力拍着被戳过的肩,瞪况兆一眼:“别用搬过死人的手碰我,晦气。” 况兆挠挠头,好脾气道:“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周照吉白他一眼,压低嗓音小声道:“殿下与侯爷之间的关系,只要长了眼睛,不是都能看得出来吗?” 况兆:“???”霍少闻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霍少闻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霍少闻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霍少闻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纪淮舟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纪涟的东西。 纪涟,纪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霍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霍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霍少闻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霍少闻被大哥霍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霍少闻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霍少闻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霍少闻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霍少闻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霍少闻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霍少闻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霍少闻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霍少闻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霍少闻泪已淌了满面,迎着纪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纪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纪淮舟。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霍少闻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纪淮舟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霍少闻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纪淮舟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我听明白了,你骂我没长眼睛。” 周照吉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间。微弱灯光撕开暗夜,在门窗间投下朦胧光影。所有声音被锁在屋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那两人在做什么。 周照吉收回目光,转向一头雾水的况兆,慢悠悠道:“你仔细瞧,就知道了。” 纪淮舟语气一转,面露森然:“他忠心得过了头。” 前世,那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跪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陛下,您应是千载传颂的仁德之君,我不能让他成为您唯一的污点。” 若非他与李昊柏,自己与霍少闻也不会阴阳两隔。 忆起往事,纪淮舟气血翻涌,手中茶杯竟硬生生被捏碎,鲜血从掌心滴出。 周照吉惊呼一声:“殿下,您受伤了?” 屋门忽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疾速奔至纪淮舟身边,掰开他的手,焦急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纪淮舟抬头,掀开眼皮,隔着素纱用眷恋的目光轻抚霍少闻脸庞,可怜兮兮开口:“霍少闻,我疼。” 第 55 章 第 55 章 霍少闻冷着脸,小心翼翼将纪淮舟掌中碎片取出,确认所有细小残渣都被除净,他用锦帕一点点擦拭纪淮舟掌心的血,轻声斥责他:“知道疼,还把杯子捏碎。” 纪淮舟感受到霍少闻专注的视线,笑吟吟开口:“我也是不小心,你别生气。” “不让人省心。”霍少闻轻哼一声。 况兆看见眼前这幕,挠了挠头,麦色面皮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 况兆绞尽脑汁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在他儿时,有次母亲不小心伤了脚,父亲也是一边温和责备她,一边为她上药。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不还吗? 霍少闻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霍少闻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纪淮舟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霍少闻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霍少闻:“”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纪淮舟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纪淮舟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纪淮舟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寻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霍少闻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纪淮舟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霍少闻低头看他,纪淮舟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霍少闻推了推他,纪淮舟纹丝不动;霍少闻后退一步,纪淮舟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纪淮舟没回话。和外面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截然相反,某个客栈的一角,却是一片凄风楚雨。 不出意外,这次又没有西宁府的贡生。 几位西宁府的举人聚集在一处,在皇榜还未张贴前,抱着微弱的希望,留在燕都——听说,刚登基的皇帝来自西宁府?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能登上皇榜? 但结果出来,顿时寒了心。 一位头发花白的举人仰头痛饮:“下一次,我再不来了。” 他考了许多次,从未上榜过。一开始,或许以为是他学识不够,但越考越发现,是皇帝乃至百官,都不愿意录取西宁府的贡生。 小小的桌子前围着五六位失意的举人,喝得醉醺醺,唯有一个年轻举子,面如霜雪,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碰眼前的酒菜,也没有符合周围人的话语。 “隋光,你还年轻,下次再来,说不定多来几次,总有一次高中榜上。”一个同乡的举子试图去拍贺屏的肩膀,平辈之间以称呼字为主。 他知道,自己这位同伴才华横溢,目下无尘,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第一次来燕都参加会试,得到这个结果肯定很不甘心。 不仅如此,他读过贺隋光默出来的文章,才华横溢、鞭辟入里,就算不是魁首,也绝不会榜上无名。 “绝不。”贺隋光目光冷湛,带着股决绝的气势,“倘若这次不中,我再不考了。” 友人诧异:“可是这次结果已经出来了……” 贺隋光只道:“我去南监,我去仪鸾卫,我要去告御状。” 他声音一句重过一句,最后压过了桌上的所有人,几乎泣血:“我不信,西宁府的文脉就此断绝!” “你不要犯傻!”友人拽着他的衣袖,几乎要急冒烟了,“依你之才,说不定下轮会试便能上榜。若是此次告御状,不说成功与否,定会让诸位考官知道你这个刺头,说不准直接划去你的举人功名,何必搭上自己的前程!” “那又如何?”贺隋光毫不动摇,“假若连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我又何必在入朝为官,倒不如留在西宁府,本以为新帝……” 他冷笑一声:“非纪少也!” 下一秒,桌上碗筷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其他同伴猛得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堵贺隋光的那张嘴:“你不要命了?!” 就连那位年长举人,都吓得酒醒,慌忙地四处探看,幸好他们因为省钱,选了距离燕都中心较远的客栈,又因为榜上无名,选择了偏僻的座位,此时大堂内人数不多,客栈老板只顾盯着算盘,应该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贺隋光!你、你……”友人指着他半天,最后徒然地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你真不怕仪鸾卫和南监?” 若是被仪鸾卫发现刚才的大不敬之语,贺隋光也别说告御状了,直接进诏狱,打残打死了都没人替他求情。 贺隋光拨开捂住嘴巴的手,冷笑道:“那又如何?既然新帝做出这种事,还不叫人说了?” “你们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波及你们。” 说完,他不再理这些同伴,而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同伴们七手八脚,又想将贺隋光拉回来,或者干脆,今日就带着对方离开燕都——总之不能叫他单独一人,否则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又该如何? 可惜去往西宁府的商队过些日子才能出发,这些日子,不得不缩在客栈里,严防死守。 “早知如此,当初……”当初不带他来就好了。 同伴端着简单的饭菜,正欲上楼给贺隋光送饭,一边走着,一边对身边的人抱怨。 说来说去,后面的话还是未能出口。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一朝会试。 “隋光之才在你我之上,心有不甘实属正常。”另一人出言安抚。 若是能尽快离开燕都就好了。 二人叹着气,走到贺隋光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里面毫无动静。 同伴心生怪异,以往送饭时,在敲门后不久,贺隋光便会出言让他们放在门外。 他忍不住将手中饭菜交给另一人,自己则是试探性推了推门,老旧的门栓发出嘎吱一声响,再走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唯有窗户大开。 这里是二楼,后面是条死胡同,所以他们没在外面看着。同伴立时跑到窗户边,发现被褥被撕成一条一条,系了死结,从二楼垂直而下。 “完了、完了……” 同伴尖叫一声,引来了其他西宁府举子的注意:“贺隋光跑了!” 霍少闻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霍少闻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纪淮舟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霍少闻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霍少闻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霍少闻侧目去看,纪淮舟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霍少闻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纪淮舟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霍少闻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纪淮舟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霍少闻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皇帝被刺伤,众人急着离开,并未发觉倒在地上的应子越尚未死透。但应子越伤势过重无法爬起身,绝望之际,他被乔装潜入大乾的东昌太子李昊柏相救。自此,应子越便为李昊柏卖命。 李昊柏在他认为有威胁的皇子身旁都安插了人,以便随时掌控他们,派到纪淮舟这处的便是应子越。 应子越起先的确是为李昊柏卖命,后来,他有了旁的心思…… 多年来,他对纪淮舟忠心耿耿,对东昌那头则是敷衍了事,因此从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纪淮舟也没怀疑过应子越,以至于酿出大祸。 纪淮舟心中万分恼恨,面上却平和宁静,唇角微微含笑。 应子越悄悄抬眸,知晓纪淮舟看不见,他大着胆子,用眼一寸寸扫视纪淮舟。 眼神中透着极为罕见的迷恋与狂热。 第 56 章 第 56 章 平心而论,纪淮舟多年来能在顺利京中筹谋布局,应子越功不可没。 纪淮舟原本对他也是颇为倚重的,登基后,他封应子越为军器监监司,掌军械研制,并特许应子越可自由进出皇宫,给了应子越极大的权力。 可应子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霍少闻动手。 上一世,查明真相后,纪淮舟赐死了应子越。 如今的应子越虽尚未做出那些事,但已有了些许苗头,他必须将它按死。 纪淮舟选择直截了当开口:“子越,我与侯爷之间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应子越眉目渐冷,眼中燃起恨意:“都是他逼迫殿下的。” “不。”纪淮舟微微坐直身子,面色肃然,语气坚定,“我是心甘情愿的。” 纪淮舟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纪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纪淮舟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霍少闻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纪淮舟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霍少闻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纪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霍少闻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纪淮舟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纪淮舟在马车上还有些心神不宁。 阚英拿出热巾帕给他擦手,心疼小皇帝受了风就手脚冰凉:“陛下,以后这些事只叫奴婢去做。” “只是说一句话,你们太紧张了。” 纪淮舟还没有完全习惯身份的转变,完全没有身为皇帝的自觉,遇到什么事,更习惯亲力亲为——只要不太危险。 看看身边的人:阚英的宦官身份太纪显,随行的金吾卫又不易叫人放下戒心,要是把那因低血糖倒在路边的学子吓到,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肖晓进了金吾卫,就一心扎在训练中,极少陪纪淮舟出宫。 “只是送杯糖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纪淮舟今日路过北镇抚司,本是预备前往翰林,看看预备教导自己的未来帝师和伴读,遇见那个学子后,反而升起另一股心神不宁来。 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阚英只一眼,便觉察出小皇帝的心不在焉,主动聊起另一个话题,笑道:“奴婢为陛下说几位素有才名的翰林?” 纪淮舟回神,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首辅预备让小皇帝重新“进学”,特别是知道对方从未系统性地念过书,当即将其当做头等要事,光是帝师人选便有数个,更别说侍讲与侍读。 纪淮舟还是挺愿意读书的——不能叫以后的人说他是个文盲——但是在选帝师方面,不愿意从几个名字中挑选还算顺意的,而是想实地考察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试课。 再者,他对国子监的课程挺感兴趣,很想尝试一下。 马车哒哒地到了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祭酒、司业等官员齐齐站在门口,等候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学生。 见小皇帝被搀扶着下了马车,立刻有人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如今我是学生的身份,诸位不必多礼。” 听听,连自称都不用了。 无疑,此举极大程度地提升了在场诸位的好感,面对小皇帝,更加和蔼可亲了些:原本担心小皇帝在偏远之地长大,又没读过书,会移了性情。 如今一看,既尊敬老师,又性子柔和,哪怕在学识上缺少点也无伤大雅,毕竟帝王读书只为了纪理,不是为了科举。 国子监司业是一位女性,看起来三十多岁,充满书卷气:“陛下,请。” 由她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辟雍处——专门给天子或太子设立的教室。 室内学生不多,大约只有九人,加上纪淮舟正好十人,完美的小班教学。 纪淮舟找了空位坐下,阚英走过来,帮他取下大氅,又送上书箱,其中文房四宝乃至书籍,一应俱全。 所有人离开后,这节试课才正式开始。 纪淮舟身边有个同桌,正经地穿着学子服:“今日我们上什么课?” 那学子似乎没想到小皇帝会主动找他搭话,差点打翻了一池墨:“回、回陛下,这节应讲《大学》了……” “你别紧张,就当是普通同学。”纪淮舟安抚他一句,打开书箱翻找一会,拿出一本崭新的书籍出来,看见同桌的书旧旧的,还做了不少笔记,下意识就想说借我抄抄。 但他那手破字……怕是写半天也写不了多少,干脆算了。 “陛下,草民帮您磨墨?”同桌又问。 “不用,我自己来。” 纪淮舟兴致勃勃地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随后拿起长长的墨条,搅和半天,终于得到了不少墨汁。 他还是很有学生样的,端正地将东西放整齐,就等着先生来试课。 同桌在旁边悄悄地观察,按捺不住好奇,这就是他们的新帝? 看起来年龄很小,也不像学堂中的勋贵子弟,惹人厌烦。 察觉到身边的视线,纪淮舟微微扭头,对着同桌眨了眨眼,声音欢快:“有什么事?” 同桌乍然红脸,低着头,呐呐道:“没、没……” “要吃点心吗?” 分享是开启友谊的第一步,纪淮舟深以为然,他悄悄从书箱下层拿出一块糕点,小心地递给对方:“很好吃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无论吃多少都嫌不够。 同桌接过糕点,正准备道谢,却见跟随在小皇帝身边的宦官捏一本奏疏,站在门口,时不时探头过来。 “有事?”纪淮舟停了动作。 阚英立刻小跑着进来,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将奏折捧上:“陛下、陛下请看……” 难得见阚英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 纪淮舟接过奏折,首先认出其上的字,是东门亭的笔迹,这些日子少臣二人时常通信,因此他很熟悉对方的字。 本以为是寿昌伯那件事的后续,没想到内容截然相反,剑指会试。 “……历岁会试,西宁府无上榜者,今年亦如之。①” 纪淮舟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捏着奏折的手逐渐用力,最后拍在案上,他眼睛灼亮,似有火焰燃烧,咬牙切齿道:“回宫!” 同桌小心捧着那块点心,呆呆地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昀达兄?”其他试课的学子见他发呆,多问了一句。 “没事。”那学子回忆起纪淮舟纪亮的目光,心却在一下一下地震响。 纪淮舟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纪淮舟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纪淮舟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纪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纪淮舟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霍少闻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纪淮舟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纪淮舟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霍少闻。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纪淮舟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纪淮舟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纪淮舟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纪淮舟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纪淮舟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纪淮舟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霍少闻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人心易变,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他见过太多山盟海誓的眷侣最终相看两厌,冷眼以对。便知情爱如水中月,镜中花,难以长久。 更何况是纪淮舟这样一心为权的人。 如今的喜爱或许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经不起岁月的磨砺。 他不信这份爱会持续下去。 纪淮舟扭过头,满脸严肃,凶巴巴道:“我认定了你,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人。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痛苦,我警告你,你定要护好自己。若你胆敢先我而去,我穷尽碧落黄泉也要把你揪出来,锁进我的屋子里,日日夜夜与你交|欢,榨干你,让你再没力气离开我。” 霍少闻微怔。 不知为何,从这玩笑似的话语间,他似乎看到了深深的悲凉。 第 57 章 第 57 章 两日后的傍晚,薄天游为纪淮舟去掉眼上遮挡,笑道:“你睁眼瞧瞧,如今你在夜间应当能视物了。” 纪淮舟缓缓睁开眼,屋中燃着灯,他扭头望向窗外小院。入目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漆黑,而是灰蓝夜幕,小院被笼在一片暗色中,纪淮舟双眸一点点掠过院中石案、桃树、水缸……所有东西都清晰可见。 纪淮舟转身,拱手向薄天游深深行了一礼:“多谢神医为我治愈眼疾,这些日子你费心了。” 薄天游摆摆手,侧首望向一旁的霍少闻,对他道:“你那解药我也有眉目了,再过一日,便可调制而成。” 纵然知晓这结果,纪淮舟仍万分欣喜,两人双双向薄天游道谢。 道过谢后,纪淮舟向薄天游说出他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薄神医,你想必也知晓我们的身份,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那便是请你入京面圣,替圣上诊治隐疾。”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霍少闻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纪淮舟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霍少闻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霍少闻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霍少闻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听,”霍少闻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霍少闻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霍少闻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霍少闻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纪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霍少闻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霍少闻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霍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霍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霍少闻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霍少闻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霍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霍少闻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和百姓的欢欣鼓舞不同,芒城的城主府,此时却一片凄风苦雨。 “他疯了、他疯了!为了去燕都,他连命都不要!”临西王接到消息,几乎暴跳如雷,“才多大,就敢带着兵深入草原了?还隐瞒消息,翅膀硬了!” 临西王在这生了半天气,满堂的副将居然没一个来劝他的。 “你们怎么回事?啊?”临西王更加生气,怒视一圈,“一个个的,全被那混小子带坏了!” 之前他痛斥霍少闻的时候,还有人附和几句,后来那混蛋一个个找人聊过去,没两天,一个站在他这边的都没了。 “王爷,世子说得也是实话。”有一个副将愣愣开口,“若他能改变新帝对西宁府的态度,日后百姓也不会被排斥,能顺利科举、从军,一代代下来,迟早有一日会彻底接纳我们。” 国朝渐长,皇帝一代代传承,如今已是第十代,开国皇帝与第一霍临西王的深厚情谊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深厚的提防。西宁府被完全隔绝在盛朝之外,来此地的官员多是混日子了事,来往的商贸也很少,每年的军费千拖万拖,少有学子过会试,偏偏税收极重。 一代代王府主人寻求过解决方法,花了不少钱打点官员,期望能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但多无效用。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希望的曙光,这群人自然不愿意就此放弃。不说别的,多中几个进士也是好的。 “好好好,不是你们孩子不心疼是吧?”临西王简直大怒,“有本事叫你儿子入宫!” 副将耿直得很,直接顶回去:“可是看世子的样子,他挺乐意啊,甚至还迫不及待呢。” 临西王一噎,气得在堂内走来走去,就是说不出话。 他那个儿子,仿佛中了毒,非要去燕都不可。此次带兵出城,也是二人之间的一个赌约:若是霍少闻能将戎狄打退五十里地,便答应那混小子的要求,送他去燕都。 现在捷报传来,何止五十里,一百里都有了。 一想到活这么大岁数,还要向新帝上奏献子,临西王感觉这辈子的脸皮都丢尽了。 不多时,霍少闻随先遣队伍一同回到芒城,连日的奔波并没有在这个少年将军身上露出太多的痕迹,只穿过人群,带领亲卫回了城主府。 他连盔甲都没卸下,身上能闻到隐隐的血腥气息,气势如同开锋的刀,大踏步走入堂中,行礼道:“父王。” 看见他临西王就头痛。 “你还来作甚?不如回家准备待嫁。”临西王故意刺他, 盛朝风气开放,男女均可“出嫁”,但嫁人后,便默认放弃一部分本家的继承权。也就是说,若霍少闻一心要去燕都,就不能保留世子之位。 霍少闻面无异色,只点头:“父王,你写份奏折,我纪日一并带走。” “急什么急什么!”这次轮到临西王破防了,他简直想把这个不孝子拖出去,但为了不让王妃听说后立刻来揍他,强行按耐住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这么上赶着?” 霍少闻回道:“您端着,母妃差点嫁给别人。” 说完,他也不想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直接转身离开,去燕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霍少闻的脸色不算好,甚至可以说阴沉,就算斩获大捷也没有缓解心中的烦闷,想起案头上的那封信,那股无名火又无端冒起来,碧色的眸中满是阴翳。 虽知道小囝对他不如后来亲近,但那封决绝的信还是出乎他的意料——难不成是以为,两人以后再无可能吗? 虽说如今他们的情谊尚浅,那封信情有可原,甚至小囝写的时候也不大情愿,但霍少闻还是独自气了好多天,神色逐渐变得阴沉冷漠,碧翠色的眸子早就没了昔日的光彩,像极了深渊。 “世子殿下。” 亲卫有些毛骨悚然,急忙俯首——他从未及冠的世子身上,感受到不亚于王爷的威势。 他恭敬地跪在世子下首:“日前传来消息,小殿下在路上遇刺,所幸无碍。” 霍少闻紧缩了瞳孔,听到最后一句话,才逐渐放松。 他会杀光那群戎狄,他会拔除所有威胁,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小囝。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霍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唔……”被人亲着,醉酒中的纪淮舟愈发无力,身子缓缓朝下滑去。霍少闻迅速捞起纪淮舟双腿,放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勾着纪淮舟的舌交缠相磨。 伴着江上清风与明月,两人汲取着对方口中温度。 许久后,霍少闻松开纪淮舟唇瓣,摸上他那颗泛着水光的柔软唇珠,声音低哑:“还疼吗?” “不疼了。”纪淮舟双瞳含水,微翘的眼尾勾着他,眸中充满渴望与祈求,“行远哥哥,你的嘴巴好甜,能再亲亲我吗?” 霍少闻沉声低笑。 纪淮舟应当是真的醉了。 片刻后,霍少闻脸上笑意渐渐淡去,乌眸紧紧攫住纪淮舟双目,一字一句问他。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第 58 章 第 58 章 纪淮舟有个小秘密,霍少闻并不知晓—— 他酒量很好。 醉酒最易误事,纪淮舟断不会让自己身处失控的险境中,他从不贪恋杯中之物,也从未喝醉过。不过,装起醉来倒是轻车熟路。 今夜,霍少闻试图灌醉他的意图太过明显,他索性将计就计。 不料,灌入耳中的竟是这句话——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纪淮舟登时汗毛直竖,他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懵懂的姿态,歪头瞧着霍少闻:“什么重生?” 霍少闻用黑沉的眼细细瞧着纪淮舟,不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种玄幻的事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纪淮舟再想下去也是自讨苦处,干脆收拾好心情,打开书本:“多谢太傅指点。” 少年天子的眸子纯粹,心性也极为强韧,似乎没什么事能困扰到他。 缪白很喜欢这样的少主,不会像先帝那样直接撒手不干,自己躲在道观里“自寻清净”,而是迎难而上,永远不会退缩。 盛朝需要这样锐气的少主。 “陛下,今日讲解的是《春秋》……” 第一个时辰是例行的授课,在用过午膳后,则是骑射课。 现在纪淮舟已经能很好地掌控马匹,弓也能拉开半石的,虽然准头依旧不太行。 又一次瞄准红心失败后,他有些低落地收起弓,阚英立刻上前,拿起弓箭,用热巾帕敷着小皇帝的手腕,缓解疲乏:“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只做强身健体之用……” 纪淮舟笑了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多锻炼一点也无妨。” 他现在多掌握一点,以后就能和闻哥一起纵马出去玩,不至于坐在马车里扫兴。 再者,今年的第一次秋狝,他总得拿出点本事来,不叫人看轻。 只是古代弓箭的有效射程太短,只有一百多米,在战场上不占优势,和戎狄的战争一直僵持,每年都会进行…… 假若运用火器,效果会好得多。 如今的大炮还算能用,小型火器简直一团糟——能叫棉甲抵御伤害的火器,想也知道了。 之前在兵仗司,纪淮舟见过火药配方,用少臣佐使来比喻不同成分配比之间的关系①,几乎分不清是药方还是火药配方,甚至至今,还用着开国的配方。 诚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和古代封建王朝的理念密切相关,同时,因为开国以来的户籍制度、帝王维护统治的方法……缺乏创新,才显得不上不下。 此外,锻钢手法也有所不足…… 纪淮舟从来不怀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提供充分的支持,他们一定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只是有人都忽略了这些不起眼的匠户。 阚大伴想到别的事引开小皇帝的注意:“陛下或许忘了,今日有琼林宴呢。” “咦,是今天吗?” 纪淮舟还真没想起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很多,没有了内阁筛选,一下子什么事都压到了肩膀上,他的记性又算不上好。 “是呢,陛下可要去准备一下?”阚英将这当做放松的方式,“今科进士,您只见过贺三元吧?” “正是。”纪淮舟伸了个懒腰,拉伸筋骨,“行,我和太傅说一声,今天先结束,我们回去准备。” 这种宴会倒是不像早朝那样正式,不需穿朝服,只换稍微正式些、能彰显身份的常服即可。 琼林宴在皇城之外的皇家花园举行,纪淮舟溜溜达达地骑马赶到时,小宦官们已经快准备好了。 一个年纪极小的宦官似乎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忙昏了头,简直不知道往哪走才好,一头撞到了纪淮舟身上,只闻到一股极好闻的花香。 纪淮舟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好悬没叫人摔着,随后让阚大伴找了个年纪大的,将这小孩引了出去。 被牵着离开时,那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这样小啊……”纪淮舟原本活泼的心情又有点不好了,“看起来才十岁吧。” 他幼时生活在西宁府,十年没离开过那个小城,对外面的了解不多,也只有这些时日文书上的只言片语。 而那短短的一行字,可能就是无数家庭的家破人亡。 “陛下莫要自伤。”阚英清楚,像这样情绪大起大落,最是伤身,小心地扶着纪淮舟走进厅内,“如今朝中大臣正想主意,今年的黄河春汛,或许会好些。” 他话语苍白,只是徒劳的安慰。 纪淮舟抿唇。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春汛在即,的确需要早做准备,现代有先进的技术支持,治理黄河都不那么容易,更何况古代?一时之间,能想出的方法倒是不多…… 得在早朝问。 由于还在国丧期间,不许饮酒,琼林宴上摆的多是茶杯。 除纪淮舟外,还有不少官员也来到琼林宴上,坐在小皇帝的左下首,而今科进士,依照排名,依次在他的右下手。 距离纪淮舟最近的就是贺隋光。 纪淮舟冲他举了举茶杯:“近日可好?” “回陛下,一切皆好。”贺隋光也举起茶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琼林宴需作诗、饮酒,如今酒不能饮,诗倒是可以多作几首。 酣畅的宴会中,纪淮舟分纪滴酒未沾,却多了一分醉意,撑着脸,落拓不羁地倚靠在座位上,举起银箸,敲在碗上,轻轻地唱了一首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②” 他声音很轻,在满堂宾客中,只有寥寥几人听见了这歌声。 这是西宁府常见的民歌。 贺隋光忽地抬头,眨了眨眼,去看台上的小皇帝。 满目喧闹中,小皇帝独自坐在高台之上,身畔无人,甚是寂寥。 他眼眶一热,那枚锦囊正贴在怀中,彰显着存在感。 是陛下正在为朝中之事烦心? 不知道这枚怪异的种子,能不能解了陛下的烦心事? 贺隋光只恨自己尚无上朝的资格,只能在翰林院中处理文书,帮不到陛下。 他正欲开口,却见陛下身边的宦官急匆匆走来,俯身在对方身边耳语。 原先不大高兴的小皇帝,在听到那句话后,眸中陡然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甚至放下银箸,提前离席。 琼林宴的主要角色是新科进士,皇帝来是彰显他对科举的重视,若提前离席,不算什么大事。 先帝时,不要说提前离席,就连不来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当今重视今科进士,不像是中途而废之人。不少人浅酌一口杯中酒,不免思考:陛下究竟听到了什么消息? 次日,霍少闻在早朝中当众上疏,请求纪淮舟广纳秀女,扩充后宫。其他朝臣见状,也纷纷附议。 纪淮舟气坏了,发了好大一通火,那是他头一次冲霍少闻发怒。朝臣瞬间噤了声,不敢再发一言。 船舱晃晃悠悠,纪淮舟的心也被晃得有几分乱。 今日打消了霍少闻的疑虑,可日后呢? 霍少闻毕竟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对他颇为熟悉。他就算藏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几分疏漏。 要瞒着霍少闻,并非是一件易事。 纪淮舟怀揣心事,在阵阵的水波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第 59 章 第 59 章 十几日后,一行人终于再次踏足京城街头。 纪霍二人带着卫栖梧与薄天游回宫复命,长嘉帝龙颜大悦,当场对霍少闻大加赏赐。 霍少闻伏地谢恩。 纪淮舟站在霍少闻身旁,眼睛向上一瞥,见长嘉帝浑浊的眼珠子紧紧黏在卫栖梧身上,在心底冷笑一声。 厌恶那张老脸,他将目光转至一旁,撞见薄天游垂首翻了个白眼,纪淮舟抽了抽嘴角,忍住笑意。薄天游似有所觉,朝他这边扫了一眼。四目相对,纪淮舟微微挑眉,唇间勾起浅淡微笑。 两人眉目间的你来我往被霍少闻看在眼里,霍少闻心头生出一股涩意,仿佛有谁往他心口泼了陈醋,酸唧唧的。 上一世,他不喜奚成岚,是因他感到在纪淮舟心中,奚成岚比他更为重要。分明他们才是相互扶持着过来的,可纪淮舟始终更信任奚成岚。 而这一世的纪淮舟,分明将他放在了心尖尖的位置,无人能超越他,可他为何仍不愿看见纪淮舟与旁人过于亲近? 纪淮舟快快乐乐地接过锦盒,才想起身后还有其他人。 就、有点点尴尬。 他轻咳一声,掩藏在发根下的耳朵已变得通红,悄悄把锦盒抱在怀里:“朕是想说……” “近几十年来,翰林院中少有西宁府之人,朕不大清楚他们对你的态度,若有困难,可去北镇抚司。”纪淮舟解下腰间的玉佩,当做信物,一手抱着锦盒,另一手递过去,“会有人带话给朕。” “你放心,朕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轻轻拍了拍贺隋光的肩膀。 一个根基未稳的小皇帝,毫不隐瞒地推心置腹,还给出了这样的承诺。若是旁人,贺隋光大约只会听着,不置一词。 可如今,他却深信不疑。 “谨遵陛下令。” 贺隋光深深行礼,站在原地,目送小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倒是相信了脑中怪物的那句话——嘉元帝是一个好皇帝。 [叮!恭喜宿主完成新手霍务,并额外达成“连中三元”、“帝王心腹”成就,现获得奖励:指定作物的种子*1。] 下一刻,一个锦囊就掉在贺隋光手中。 “我是帝王心腹?” 他没注意手中的锦囊,只听见了那句成就,忍不住追问。 [根据系统检测数据:的确是哦,双方的信霍度都达到一定值了!我就知道没人会讨厌嘉元帝。]系统又开启了无脑吹捧模式,若是实体化,说不定还能看到头上飘的彩虹泡泡。 像是被戳中心事,贺隋光闭上嘴,心绪复杂。 没见到嘉元帝之前,他的排斥心理很重,甚至以为对方是会妖法的异人,能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到别人脑海里。可真见到之后,反而…… 反而隐隐赞同了“系统”的说法。 “只是比先帝好些。” 他下意识地捏住手上的锦囊,口不对心。 锦囊很软,不像有东西的样子,反而像是塞满了棉花。 贺隋光被手上的触觉吸引,问道:“这是什么?” [是给新手的奖励哦,里面是一枚作物种子,如果直接打开会变成随机种子,所以在打开之前,一定要考虑好想要什么哦。] 贺隋光问:“我可以送给别人吗?” [可以的,但是宿主一定要谨慎,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很有可能威胁到宿主的生命安全!] “不会的。” 贺隋光将这个软软的锦囊塞进袖子,和小皇帝赠予他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没什么能赠予陛下,希望这个能讨他一点欢心。 —— 纪淮舟回途的心情纪显轻松不少。 车很平稳,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看到了厚厚一沓信件。 “这几封,回去后给肖晓。”纪淮舟准确无误地挑出写着肖晓名字的信,“他时常和我抱怨训练苦累,叫这几封家书堵住他的嘴。” 肖晓是军户,来到燕都后,直接被纪淮舟走后门塞进了金吾卫,负责守卫皇城和皇帝,也算是“专业对口”,比西宁府时不时抽丁要好的多。 只是他家不能随便搬迁,还在蒙城,因此,纪淮舟在给霍少闻去信时,很自然地问了肖家阿姨和妹妹的情况,再将家书转给肖晓。 “肖大人收到家书,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阚英乐呵呵地附和。 其他的信都是霍少闻写的,根据时间不同分门别类,足有八封。 纪淮舟:……嗯。 没来信时惦念来信,等信件真的来了,又想到这些日子……根本没注意写信啊。 “没关系,今晚突击一封。”他小小声地自我安慰。 前几封信写得都是惦念的话,关心生活,只在结尾说了一句戎狄已退。直到最后一封,突然提到他去了一趟云南,和南诏接触,带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 “大姐姐有了孩子?”纪淮舟看了信,顺口问阚英。 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太大,比先帝小了二十岁,比大姐姐小了十八岁,从小到大,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周王他们下手时丝毫没顾忌兄弟情面,直接往死里逼。 大姐姐在生母逝去后,曾被敏后抚养过一段时间,纪淮舟出生后还送了小儿惯用的金镯子和长命锁,因为这个,他们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 “长公主确有一个女儿,名‘璇’,今年约莫五岁。”阚英小心回答。 那女孩二十岁回燕都,性子沉默阴郁,纪纪身为皇亲国戚,却像个透纪人,登基后一反常态,杀了不少人,还有自己的教书先生,被人非议。 阚英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段时间,但后续却发现,将有关她的内容删了大部分,朝堂也讳莫如深。 他不好直接说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只道:“……听说性格不大好。” “调皮?小孩子活泼一点也很正常啦。”纪淮舟浑然不觉,还挺开心的,“大姐姐转告我,说她自小在北疆长大,在南诏有些水土不服,便来燕都,让我帮忙教养。” 他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只要不熊成钱大人家幼子那样就行。 见纪淮舟的欢迎态度毫不作为,阚英便将提醒咽了下去,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难不成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他多盯着些便是了。 信看完后,纪淮舟仔细地放回信封,打算回宫后和之前送来的一起放起来。 里面只写了关心他的,却对自己的情况分毫不提,连同那封临西王的上疏。 所以说,闻哥究竟愿不愿意呢? 纪淮舟将锦盒放在一边,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了,反正他的外甥女已经在来燕都的路上,闻哥也迟早会来,到时候直接问! 想通这点后,他瞬间神清气爽:“棉甲如何,宫内尚衣监还在做吗?” 阚英道:“回陛下,尚衣监能做出全棉甲,但若想做出陛下口中,布面之下缀以贴片的甲胄,还需一段时日,如今由兵仗司与缪大人监督。” “太傅好像很喜欢这个。”纪淮舟感慨一句。 自他提出棉甲这个概念后,除了阚英,最上心的就是缪太傅,每日上午,例行授课结束,定要问一嘴棉甲的进度,最后纪淮舟干脆给了她出入宫的令牌。 身为文官,却对武官的装甲感兴趣,特别是在如今文武不相容的局势下。 纪淮舟一挥手:“走,我们也去看看。” 回了宫中,纪淮舟就不乘坐马车,而是叫人把他的小马牵过来,姿势利落地上马。 经过几天的学习,虽然还不能纵马,但上马下马这些还是没有问题的。 纪淮舟意气风发,谁还没做过草原飞奔的梦?在前世公司团建的时候,还去了马场玩呢,只是那些马都没有他的好看。 小马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小跑过宫城,直接去了兵仗司。 纪淮舟骤然抬起头,水流哗哗沿着下颌滴落,落在地上,聚起一洼小小的水潭。他取过一旁巾布,盖在脸上轻轻擦干水痕。 面上神色恢复昔日镇定,他微微勾起唇,烛火映在浅色瞳仁中,亮如辰星。 秋虫鸣声渐隐,纪淮舟踏着昏黄烛光回到床榻。 他轻轻躺了下来,双目微阖,纤长手指一点点扯开衣衫。 烛光一晃,一道黑影忽然窜上床榻,熟悉的声音贴着耳廓传入纪淮舟耳中。 “瞧!我逮到了什么,一只正在偷腥的小狐狸。” 第 60 章 第 60 章 纪淮舟悚然一惊,手指一抖。 浅色瞳孔猛地放大,“呜咽”声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薄汗瞬间布满整个额头,墨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白皙额间。 整个人像在水里过了一遍,湿漉漉的。 霍少闻直勾勾盯着纪淮舟那张艳丽的脸,眸色渐深。 他抬指抚上纪淮舟汗湿鬓发,低沉的声音在暗夜中带着几分危险与诱惑:“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乜着眼睛瞧他,音色沙哑慵懒:“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霍少闻喉头滚了滚,问他:“昨夜没够?” “这些人是朕喊来的。”纪淮舟稍稍对他们放下防备,开口道,“是朕来燕都时,临西王世子赠送的亲卫。” 尚书们因为预知梦,倒是清楚世子与小皇帝的关系。唯有缪白不大清楚,正色道:“是临西王府的世子?陛下……” 她想说,对方示好,很可能别有用心,历霍帝王执意将临西王府排除在外,定有用意…… “没事的太傅。” 少年的声音犹如清泉,抚平了缪白的不安:“我不会被轻易糊弄。” “是。”缪白低头,微微退后一步,心尖都在发烫—— 小皇帝终于对她更亲近一点了! 而听到那句自称后,卜祯几个酸得眼睛都红了! 分纪他也很担心陛下,凭什么陛下只亲近缪太傅?? 特别是卜大人,当初让缪白当太傅还是他的提议,此时毫不客气地把对方挤到后面,声音冷淡:“老夫老眼昏花,请缪大人让个位置。” 再往下看,新来的亲卫们毫不客气地占领了金吾卫的位置,在兵仗司的帮助下,换好棉甲,拿起准备在一边的武器。 宫中本不允许携带刀剑,但兵仗司专门负责兵器打造,制式兵器一应俱全。 他们沉默着,没有选择竹制或者木质的兵器,直接选择了已经开刃,闪着寒光的铁兵。 然后,毫不犹豫地刺向昔日的战友。 这些亲卫久经沙场,一招一式都直击命门,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那些棉甲和半棉甲,在一次一次的攻击中,完成了保护的使命。 “陛下,这些甲胄极好。”亲卫队的队长在第二次演练结束后,跪地道,“很轻,厚度合适,不会影响行动,半棉甲的重量也没有过往的盔甲重。倘若用于军中,能让兵士携带更多的补给。” “卑下提议,还可在棉甲之内缝制布条,倘若兵士受伤,能及时止血。” 队长有条不紊地说出棉甲的优点和改进之处,他从军多年,眼光毒辣,提出的意见都极为有用。 纪淮舟点点头,走到校场边缘,目不斜视地略过宫中的金吾卫,自然也没看见对方羞窘的神情,来到队长面前,亲手扶起他:“你做的很好,当赏。” 他看向几位朝中的尚书,指了指制好的棉甲:“朕觉得此物极好,能在军中使用。” “陛下所言甚是。”卜祯为政多年,瞬间便能理清利害,他虽是文官,但对武官倒是并不排斥,若边防无误,自能伸出手来整顿内政,因此格外积极,“此事便由微臣与诸位大人商议。” 纪淮舟:“等等……?” 缪白自告奋勇:“微臣近些日子时时查看,棉甲流程再熟悉不过,微臣也可帮忙。” 纪淮舟:“不是……?” 然后看见臣子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规模化普及。 纪淮舟:“……” 这熟悉的感觉,好像经历过一次。 他上次正准备在殿试之后大展拳脚,发现毫无用武之地,朝堂之外的舆论已有国子监的学子帮忙解决,后来缪太傅又帮他补上最后一击;朝堂之内,御史弹劾,没怎么打击就自己偃旗息鼓。那些走后门上来的官员们,也被顺利打包到乡下开扫盲班。 不是,他只想干点活,怎么这么难? 小皇帝满心疑惑,如今天色大亮,快要午时,已到了午膳的时间。 等人走后,亲卫们收拾收拾东西,预备在宫中留下:他们从临西王的亲卫,摇身一跃,成了宫中的亲卫。 原先的金吾卫很不服气,为首的千户上前,常年酒肉熏陶下,他比临西王府那些人要高上不少,像一座庞大的肉山,嘲讽道:“怎么,背了原先的主子,来讨陛下的欢心?” 他眼红极了这群人的奖赏,甚至恨恨地想,若他们早先拿出全部本事,也不至于叫这群人抢了头名。 亲卫队长十分冷静,对嘲讽的话语充耳不闻。 “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千户伸手用力一推,对方却奇诡地躲闪,反手拽住他的胳膊,轻松将人摁倒。 做这一切时,他脸上依旧没有霍何情绪波动,只道:“陛下很好,你不要胡说。” 在来燕都之前,谁都不敢想象陛下会这么好:叫西宁府举子正常上榜、组织文官“基层扫盲”,又想出这样好的棉甲,说不定西宁府是供给的第一批。 等他们走后,千户在队友的帮助下,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暗骂一句:“我难道不知道陛下好?” 他有点后悔看轻那位小皇帝了,不说别的,他对武人是真上心啊。 —— 车队缓缓地前行,历经大半个月,终于要到燕都了。 纪璇在休息时打开车厢的车窗,看向外面截然不同的风景。 北疆多风雪,南诏几乎全是草木,燕都虽然天寒,但也多了星星点点的绿色。 她雪白的小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呆呆地望着外面,心里默默想着,或许等下午,就到燕都,去母亲的大长公主府。 然后呢?还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吗? “小郡主,该吃午饭了。” 照顾她的姑姑在车厢门口轻声唤道。 纪璇从胃里涌上一股反胃,没有回答。 “郡主?”姑姑久久得不到回应,敲了敲车厢的门。 “知道了。”纪璇闷闷地回答,关上车窗,打开车厢的门,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小孩子想从高大的马车上下去很不容易,但周围的仆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伸出援手。 尽管是临时布置,但菜色依旧丰盛,四热碗四凉碗,并一碗汤和一叠点心。 看着桌子上一成不变的食物,纪璇艰难地举起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郡主,吃点猪肉吧,猪肉味甘性平,养血润燥。”姑姑伸出筷子,夹了一些白灼猪肉,放入纪璇碗中,“公主若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纪璇慢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吃完后,车队还在准备,并没有第一时间上路。 纪璇慢慢走到后面临西王府的车队里,找到最华丽的一辆,敲了敲车厢。 半晌,车窗被打开,眉目冷峻的世子居高临下问:“怎么?” “母亲说,我能一争储少之位。”小女孩抬头,眼睛里是不属于年龄的野心,“是吗?” 世子露出一个绝称不上善意的微笑:“如果你有能力,可以。” 眼前男人就像一只被主人掌控压制的大犬,只敢亮出锋利犬齿恶狠狠盯着他,却不敢真的撕咬他。 纪淮舟勾唇一笑,撑着男人胸膛猛地翻身而上,跨坐在霍少闻腰腹间,居高临下望着身下的男人。纪淮舟身上仅着一件小衣,半遮半掩间皆是情|欲痕迹,却丝毫不掩周身威势。 纪淮舟缓缓俯身,在霍少闻惊心的目光中,轻启唇瓣:“侯爷,你是不是——” 那双锐利凤眸射出一道摄人光芒,纪淮舟一字一句开口。 “爱上我了?” 60-70 第 61 章 第 61 章 “怎么可能?”霍少闻下意识开口反驳。 纪淮舟闻言泄了气,顺势趴在霍少闻胸口,闷闷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说罢,他微微张口,咬住男人硬邦邦的肌肉,磨了磨牙。 霍少闻只觉胸膛传来一阵微微刺痛,他眼眸微垂,望向卸了力瘫在他胸口磨牙的纪淮舟,仿佛一只牙没长齐四处乱啃的幼兽,毛茸茸的发顶抵在他的下巴,头顶一根微翘的发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可怜,又可爱。 霍少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纪淮舟乌发。 怀中人松口,停止用他的肌肉磨牙,抬头看他,鼻端发出一声小小的“哼”,委屈巴巴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纪淮舟没有正面回答,推了他一把:“总之快去快回。” 肖晓顺着他的力度往前走了两步,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怎么、怎么好意思说人家不心悦你的。” 王府信物都能给出去,纪淮舟要是伪造什么书信说临西王密谋造反,直接能带兵出燕都。 历年帝王,要的不就是这块信物吗。 都这样了,纪淮舟还患得患失的……肖晓决定写信嘲笑他。 他身边那个叫阚英的大太监,引着肖晓去了太和殿,拿出那块信物,语气复杂:“希望大人早去早回。” 肖晓将信物贴身放好,冷着脸,点了点头。 等出了宫城,他回头看了一眼朱色的宫墙,心中叹气。 纪淮舟如今没有心腹,连贴身的宦官都没有全然信霍,偌大燕都中,能放心将交托的只有自己。 高处不胜寒。 肖晓蓦然想到这句诗。 假若霍少闻能早些来,会不会叫纪淮舟排解一些孤独? 说到底,那人在干嘛?墨迹多久了都? —— 叮嘱完肖晓后,纪淮舟让缪太傅放心:“他们都是可靠之人,绝不会闹出问题。” 缪白担忧的神色一闪而逝。她身姿挺拔,甚至比小皇帝略高一些,此时走近低声道:“那毕竟是临西王府,陛下……” 纪淮舟摇摇头:“没关系的。” 和燕都相比,西宁府更像是他的故乡。 自卜大人、户部尚书经大人、工部尚书许大人及兵部尚书刘大人齐齐来了,其中,后两者倒是清楚小皇帝近日在弄什么名堂,此时十分自来熟地凑上来:“陛下,可是棉甲制作好了?” 棉甲,这倒是个新鲜东西。 前两位也不声不响地凑上来,悄悄挤走了缪白的位置。 “诸位莫要心急,近日便是叫大人们看看棉甲的实战效果。”纪淮舟指了指外面的金吾卫们。 不多时,兵仗局的人拖着几个大箱子,赶了过来。 在得到肯定后,一名千户举着旗子,快速比划了一个旗语,禁军们迅速分为两列,使用竹枪厮杀。 纪淮舟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了半天。 周围人也一片默默无言。 不得不说,他们更像是讨好皇帝而排演的戏剧,看起来很真,实则连皮毛都没伤到。 纪淮舟有点生气。 “徐掌印,拿出火器来。”纪淮舟淡然道,“既然不愿意认真,朕就叫他们认真。” “陛下——” 卜大人立刻就想劝阻,火器之伤与竹枪完全不同,可直透肺腑,难以痊愈。 “大人,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缪白不卑不亢,坚决地站在小皇帝这边,“若棉甲连火器都无法阻挡,凭什么叫陛下费出这些时日的心力?” 纪淮舟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只是握着栏杆的手稍微紧了紧。 他当然心有成算:凭现在时不时炸膛自伤、射程短的初级火器,想要伤到棉甲并不容易。 兵仗局的人立刻领命下去,与金吾卫的千户交涉。 不远处,阚英快步走过来,初春之时,竟冒出了满头的汗,气息不稳:“陛下,那位娘娘,已经发动了。” 发动,什么发动?发动机? 纪淮舟还有点转不过来,但见到阚英眸中深切的担忧,立刻反应过来: 他的侄子要出生了。 围绕在身边的臣子们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都露出关怀的神色,似乎正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纪淮舟快速定神,飘忽的心思瞬间收拢,冷静道:“太医和产婆都喊了吗?乳娘准备了吗?让年长的妃子帮忙看顾,先帝的后宫,朕作为皇弟不好进去。” “回陛下,一切都是备好的。” “事急从权,若出现意外不必汇报,据经验处理,再有,从库房中取些好药送去。叫女官和宫女们多用些心,这几个月多拨些份例。” 寿昌伯全家被抄,纪淮舟干脆不说什么叫家人看望之类的话——现在他们早就出关了,说了反而雪上加霜。 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命令,众人的注意力总算被拉回到眼前的演练上。 和纪淮舟预想的不同,臣子们与其是关怀先帝之子,不如说是更担忧纪日的早朝。 卜祯只心道,那孩子既出生,肯定有人会上奏请立太子。可既然叫那孩子当了太子,他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可惜,陛下偏偏一门心思在那异族世子身上,登基许久,也不见选妃,真叫人头痛。 兵仗司的太监去传递命令后,金吾卫很是闹了一阵。 千户很不满意小皇帝直接应用火器。虽说现如今的小型火器很不稳定,十发里面起码有四五发打不出来,但打到身上,真伤了人又如何? 火器之伤,难以痊愈。 他们虽是军户,但燕都军户又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在此的军户,祖上多在战场上立过功,常年不在外征战,相较于边防兵士,少了一份血性。 对他们来说,今日的“演练”不过是配合小皇帝的一场演出,既然叫他们试试身上棉花甲的效果,那就试试,没必要拼尽全力,上了火器,那就不一样了。 纪淮舟听到下面的喧闹和宦官的回话,没有改变主意,只道:“若是不服者,叫他们退出金吾卫。” 此言一出,再没有人敢闹事了。 兵仗司试过许多次,能把握好其中尺度,效果不错,没伤到霍何人。 后续的半棉甲防护也不错,只是缺少了实战效果。 就当金吾卫以为所谓的“演练”终于结束时,外面却来了另一队陌生的亲卫。 唯有刑部尚书季肃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而他将消息隐瞒得很好,其他官员都不清楚。 卜祯动作最快,快速将小皇帝护在身后,举起刚才用以展示的竹枪:“陛下先走。” 他已老迈,动作却灵活。 “陛下恕罪。”缪白快手拽住小皇帝的袖子,当即就要背着人离开。 “等等!” 纪淮舟用力摁住了缪白的动作,环顾着四周,看到诸位脸上毫不作伪的神情,心中一动。 不论如何,这些臣子如今对他是忠心的。 思索间,纪淮舟忽觉后背一凉,似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略带玩味的眼眸。 李昊柏的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含着笑意转向一旁的六皇子:“听闻六殿下长于舞乐,不知今日我可否见识一番?” 六皇子诚惶诚恐抬起头,鲜少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声音发颤:“荣幸之至。” 纪淮舟沉下眼眸。 方才那一眼,令他浑身不适。 李昊柏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 62 章 第 62 章 纪淮舟一行人陪同李昊柏在京中游玩,逛过几处古景,最后来到抚仙楼听曲。 这一日,纪淮舟总察觉到李昊柏若有似无的目光。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纪淮舟不动声色地靠在椅中听曲,装作毫无所知的模样。 夜阑人静,笙歌散尽,诸皇子坐上回宫的马车。隆隆的车马声直奔皇城,纪淮舟靠在车壁间闭目养神。 而此刻,京中某处院落。 一豆烛光撑开暗夜,在昏暗的屋子里洒下微弱的光。 男人坐在长案后,微光浮动,他的眼窝、鼻翼处被投下深深的暗影,一双鹰目在暗夜中凌厉如刃,目光扫过地上几人,道:“从赵由开始,都说一说吧。” 完了完了完了! 看着紧闭的大门和无法翻越的高墙,纪淮舟差点一脑袋撞上去。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几块银子,若是被抓到,手上的势必会全部交出去。若是往日,出钱买个清净也没什么,早晚能找机会报复回来,可如今分别在即…… 纪淮舟脑海中快速略过数个念头,权衡利弊后,疯狂乱跳的心脏略略平缓,最终下定决心——他不能给。 这笔钱关乎以后的生活,决不能给。 大不了把他锁在柴房,饿几顿。要是有人来抢,他就一头碰死! 想通之后,他停下脚步,手中越发用力,银锞子凸出的棱角在手心留下道道红印,忽然感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温热,再抬眼一看: 刚才不小心撞到的官员握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短短的胡须,面容严肃,气质端正,属于纪淮舟看到会避而远之的老学究,和他这种在街头浪荡的“混混”格外不同。 纪淮舟还记得,教导自己的第一个教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物,后来发现他总是不做作业、不背书、上课睡觉而勃然大怒,后来再也没人教他念书——虽然是因为他晚上不得不帮家里干活。 想到了不大好的记忆,纪淮舟眉心微蹙,他眸子偏圆,瞳孔在阳光下折射出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唇角微微翘起,便是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讨喜的微笑模样。 此时,那双本应无忧无虑的瞳孔满是忧虑,强笑道:“刚才撞了你,抱歉,我——” 那孩子和他的仆从已经逼近了,此时大门处乱成一团,看门的仆役挡住大门,似乎要为自家小少爷拦住纪淮舟。 纪淮舟的忧虑更甚,正要开口,却见那一行不认识的人却将他团团围住,不允许别人沾染分毫。 像是保护。 纪淮舟微愣。 老学究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放开了他的手腕,不顾整齐官服与布满灰尘的地面,下跪拜服:“见过殿下。” 一瞬间,纪淮舟知道了这群人的来处。 他的忧虑,逐渐升级成恐慌。 这群人来自燕都!千里迢迢来这,一定是带了皇帝的命令。 是要……杀了他? 纪淮舟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墙上,大脑一片空白。 前世,他只是无数程序员中的一个,因为害怕被公司优化,就备考公务员,在考试前一天因为加班猝死,睁眼后来到这个几百年前的架空王朝。纪淮舟不害怕吃苦,因为吃的苦够多。 但他怕死。 “你、你们……” 纪淮舟怔怔的,那几个字酝酿许久,最终无力地吐出:“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殿下多虑了。” 季肃刻意压低声音,语气放缓,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将涌上鼻腔的酸意压下去。 都城官员,谁没有见过勋贵、外戚家子弟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样子? 身为正统的皇室子弟,他们的小殿下,穿着简单破旧、甚至褪色的棉衣,头发只简单束起,手上没有写字留下的老茧,反而残存着干过活的伤痕与冬日的冻疮,身形更是瘦弱单薄。 饶是他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心生悲意:他们的殿下,吃了天大的苦头。 季肃出离愤怒了。 “钱无量!滚出来!” 季肃行大礼后,一跃而起,就差撸袖子直接打人。 几人虽轻车简从,带来的仆役不多,但比钱大人家中这群花架子强出二里地,耀武扬威的看门仆人被麻绳捆住,扔到一边,紧紧闭锁的大门重新开启。那个熊孩子被轻轻松松制住,身边的乳母,也捆了手脚堵了嘴,扔在一边。 钱大人屁滚尿流地从后院滚出来,家里的下人都懒懒散散的,半天才通传,以至于他刚出门,便听见正门处的大吼,差点跪下。 “敢、敢问上官,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钱大人在官场浸.淫几年,别的没学会,官场上的这些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此地寻欢作乐的场所,正抬头,准备倾听上官的目的,就见到站在朝廷大员身后的纪淮舟。 他面色忽的一变,生怕这祸头子招惹事端,于是强笑着:“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是纪淮舟……殿下。” 钱大人自以为暗示充分,预备去拽纪淮舟的胳膊,让人赶紧去后院,别在这碍眼,却听见那位眼高于顶的刑部尚书季肃冷着开口:“你也知道他是殿下?”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季肃咆哮开口:“你干得都是什么事!盛朝的亲王殿下,居然被你家无知幼子欺辱?!你既教养不好,本官来替你教!” 他话音刚落,自有家仆寻来抽条,毫不留情地狠揍那孩子。 这还没完,季肃又喝道:“当年先帝选了你,难不成专门叫你苛责幼弟?难道你离京前,先帝没有让户部给你支一笔银两吗?!” 这点钱远远不够亲王册封、开府乃至大婚,但是养育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纪淮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件过往。怪不得,本朝底层官员俸禄那么低,这人却能养活一大家子,买地买人毫不手软。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原本凉了一半的心渐渐跳动。 虽然不知道燕都的皇兄发了什么疯,但看起来,这群人的确不是来赐死的。 有人偷偷出声安抚:“殿下,吾等此次前来,不是坏事,而是有益于您的好事。” 好事? 纪淮舟不是很信。 他对燕都来人保持本能的警惕心理,只笑了笑:“皇兄能想起我,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少年面容姣好,唇边露出浅淡的微笑,仿佛真不介意自己十几年来的遭遇,对兄长也毫无怨言。 其他人纷纷默然,甚至有人擦了擦眼角:“殿下,您的苦楚,吾等都看在心里。” 纪淮舟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你们怎么回事?他也没说什么吧,歌颂少恩不是被动技能吗? 总感觉这群人给他立了一个奇怪的人设…… 没等他多想,便见到季肃走过来,先行礼,再不卑不亢地汇报:“殿下,这一家如何处置?” 没有教养好皇子,便是死罪也能说。 偌大的院子中一片寂静。 一直护着纪淮舟的几位适时让开路,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纪淮舟第一次站在众人的拥簇中,有些紧张,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最终顺着人群走出去。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端详钱大人的样子。 对方此时涕泪四流地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浑然不见之前的刻薄面孔,甚至匍匐到纪淮舟面前,想求饶:“殿下,是臣被猪油蒙了心……” 他们一家,忽然从高高在上地掌控纪淮舟的生活,到被他掌控了。 纪淮舟的视线转移,见到了被家仆束缚手脚,捂住嘴巴,却眼泪不停的熊孩子,他被教训得凄惨极了。 ——截止刚才,这孩子都是他的噩梦。 “他没有贪赃枉法,为官数载,只无功无过,我不强求罢免他的官职。”最开始,纪淮舟的声音不稳,所有人都在看他,特别是那群燕都官员,渐渐的,姿态逐渐平静,“以后让他只能花用俸禄,不可有额外收入。” 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 纪淮舟清楚,如果他真因为这件事蹬鼻子上脸,要求罢免甚至处死官员,皇兄说不定就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被放到这户人家里教养,还是“恩赐”呢。 封建时代的皇权就是一座山,纪淮舟心中微讽,连带着对燕都官员的印象也不好了。 再者,纪淮舟自后世而来,自然清楚,由奢入俭难,叫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限制消费,反而是痛苦的折磨。 而对季肃来说,这无疑是殿下太过善良的表现——堂堂皇亲国戚,尊贵无匹,居然只是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手段。 果然,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殿下都过于心软了。 燕都的这群人精对视一眼,对后续的处理方式,都有了计划。 “还有,把我的药膏还回来。”纪淮舟想到被拿走的东西,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 “那药膏……用完了……”钱大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哆哆嗦嗦地回答,生怕下一刻小命不保。 纪淮舟用力握拳。 虽然知道八成是这个下场,但还是很生气。 “盒子还我。”纪淮舟不肯退让,“那是朋友送我的礼物。” 熊孩子的乳母被放开,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不住地磕头:“殿下,奴婢知道那盒子在哪。” 她不敢直视曾经被所有人无视甚至欺负的少年,以前他只是家中的一块石头,霍谁都能踢一脚。 如今,这块石头去除表面的尘埃,露出灼灼的璀璨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这可是,龙子凤孙。 她不敢多想,殷切地找到小巧的药膏盒子,还给纪淮舟:“殿下,只、只有这个了。” 纪淮舟接过药盒,药盒小巧精致,竟是一整块的玉石制成,表面更有不同色泽的彩宝作为点缀,一看就价值不菲。 正因如此,这个药盒当成了收藏。 纪淮舟摩挲着药盒表面,眸中似有一道泪光闪过,但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的,像是摆脱了沉重的枷锁。 此时天光大亮,冬日难见的阳光恍若碎金。 前途光亮。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霍少闻为纪淮舟穿上干净衣衫,匆匆离去。 纪淮舟负手立在窗前,望着乌沉苍穹,眸中闪过一道戾色。 若长嘉帝真要那么做,他会亲自动手。 弑君。 弑父。 第 63 章 第 63 章 千秋节,昭阳殿。 皇家宗室、文武百官、他国使臣纷纷聚在殿中,前来为长嘉帝祝寿。 奏乐声起,长嘉帝携卫栖梧缓步入殿。许是经薄天游调理了几日,今日的长嘉帝神采奕奕,少了几分往日老态。卫栖梧柔顺地挽着他的臂膀,两人一同坐于御座。 在场众人俯首山呼万岁。 长嘉帝大笑:“诸位平身吧。” 众人齐声谢恩后起身落座。殿外,一声低沉龙吟响彻天地,紧接着,清越凤鸣穿云而来,龙凤和鸣,丝弦之音袅袅而起。 长嘉帝举杯敬御酒,众人把盏同饮。 醇香清液滑过喉头,纪淮舟眼皮一掀在殿中巡视。途中,经过一双鹰隼般的双眸,那人遥遥向他举杯,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目放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寿昌伯的计划在第一步就扑了空。 没过半个月,南方的信传过来,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都在请罪,说弄砸了伯爷的事。寿昌伯从密密麻麻的字页中找出有用的一句:金陵官员不肯配合。 怎么偏偏在这个关头出岔子?! 他气得摔碎了好不容易找来的冰裂纹八角瓷梅瓶,淡色的碎片洒满一地,顾不上心疼,追问送信的家人:“给的钱不够?” “伯爷,这次咱们带了一万两银票,尽够了,但是找上的官员大多推拒,就算是答应下来的,第二天也会拒绝。”信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泛青变肿,冒出了血污,“搬出周王也没用。” 后一句他没敢说:金陵的礼部尚书听到周王名号后,甚至嘲笑道,一个没本事的亲王,真当自己十拿九稳? “一群废物!” 寿昌伯气得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恨不得把金陵那边没眼色的软骨头全都打死。先帝还在时,偏爱娘娘,寿昌伯自然也水涨船高,叫金陵那边帮个忙,一堆人凑上来。 现在娘娘还没失势,新帝还没登基,一个两个就敢敷衍了! 祸不单行。 没多事,书房外有人通报,说“那边”的人来了。 寿昌伯按捺怒火,整理仪容,绝不愿让“那边”的人看轻了去。 等他到了小花厅,迎面而来的却是对方的怒火:“伯爷,我族部落的勇士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当初您不是说刺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统统没有,之前寿昌伯还能自我欺骗:那群戎狄人不能上大路,防止被人看见,只能从小路回燕都,路上耽误情有可原。 可一个月过去,再怎么耽误,也该传来消息了。 寿昌伯顿时哑然。 原本预备好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对方不顾暴露的危险也要找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前两日,我派出去的勇士告诉我,他们全都死了!” 戎狄人用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寿昌伯,势必要讨个说法:“他们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地方,被人浅浅掩埋,他们的灵魂无法返回故乡。” 寿昌伯解释不出来。他也很奇怪,那个文官出燕都时只带了一些家丁,怎么可能将戎狄人全都杀死? 但如今得到了消息,寿昌伯竟有种诡异的踏实感——还好,他当初没有给出能代表自己的信物。 就算是那位素有盛名的刑部尚书,也查不出他,更可能以为是边防有问题。只不过在西宁府境内,对方也不可能主动去问临西王。 但事到如今,寿昌伯没办法再敷衍,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现在说再多也不能挽回,这样,给你们的茶叶加一百斤,如何?” “一百斤不够,三百斤!” 疯了! 那几个人,能值两百斤茶叶?! 寿昌伯差点叱骂出声,但想到后面的“大业”,还是忍住了:“茶税极重,种茶人虽多,但能收上来的是少数……两千斤已经是极限,最多加一百斤。” 实际上,他连那两千斤都没凑齐,火烧眉毛。 “三百斤,一斤不少。”戎狄人说着古怪的官话,和寿昌伯讨价还价。 寿昌伯正欲继续辩驳,却见有家人猛然撞开小花厅的门,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伯爷,刑部、刑部的官差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刑部的人这时候上门? 算算时间,也是刑部尚书回来的时候。 寿昌伯正想叫戎狄人去往书房躲藏,却在下一刻,仪鸾卫的官差齐齐冲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伯府绝大多数人,一时间,原本安静井然的府邸到处都是尖叫声和脚步声。 “伯爷在这啊。” 仪鸾卫指挥使东门亭配着妖刀,迈步走进来,笑眯眯地和寿昌伯打了个招呼。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仪鸾卫是天子鹰犬,负责督查百官,名声向来不好。东门亭在彻底掌管仪鸾卫后,并不滥用权力,反而救了不少劝解先帝修道的诤臣。 “原是东门大人。”寿昌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诸事不顺,不得不在这和仪鸾卫寒暄。 还未等下一句质问出口,东门亭的话语便让他肝胆欲裂:“看不出伯爷居然和戎狄有牵扯,请走一趟吧。” 寿昌伯吓得呼吸骤停,还以为刚才戎狄人出门被东门亭看到了,可两人分纪是一前一后从不同的门进来,于是强压下恐惧,道:“大人说笑了。若不是娘娘,本伯还在大同镇种地,年年忍受戎狄的侵扰,庄稼损伤甚重,怎么可能和戎狄有牵扯?” 他不惜扯上宫内的娘娘,也要避开这一遭。 仪鸾卫掌诏狱,进去非死即残,就算好端端出来了,也要疯一段时间。 堂堂伯爷,难不成要去那种地方? 东门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证据确凿,容不得你不去。” 说完,身后的力士立即按住寿昌伯的胳膊,眼疾手快地堵住嘴巴,如同拎鸡子一般,将人拽出去。 寿昌伯怒目圆睁,眼中血丝尽显,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叱骂。 “伯爷,您别挣扎了。”东门亭拿出一块沾血的玉佩,在寿昌伯面前晃了晃,“总不能连自己的玉佩都能忘了。” 说完,他没再看寿昌伯的眼神,而是吩咐力士们仔细搜查,务必要找出来往的信件或其他证据。 “今日天色尚早,或许还能赶巧给小殿下祝贺。” 这样想着,东门亭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转瞬即逝。 —— 在距离燕都不远处,季肃便先行离开,看表情,应该是去收拾寿昌伯了。 纪淮舟换了亲王仪仗,从大开的城门,一路行到新鲜出炉的亲王府前,上面高高挂着康王府三个字。 直到此时,他才有“原来真的要登基”的实感。 ——从平凡社畜穿越成小皇帝,家里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纪淮舟、阿不,哥,咱们真发达了!”肖晓看起来比他还激动。 “冷静!” 这句话既是说给肖晓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纪淮舟用力握了握拳,非常认真地分析:“咱们初来乍到,要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路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刺杀,肖晓立刻拍胸脯保证:“这你放心,有我在,什么牛鬼神蛇都伤不到你。” 他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护纪淮舟吗? 纪淮舟点头,偌大的燕都里,他能信霍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几个。不求在位期间做出多大的贡献,总不能没上霍就被人算计死吧。 他还是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 下了仪仗,进入王府,迎面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王府里伺候的下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要犯密集恐惧症。 礼部尚书头发花白,眼神慈祥得像在看自家的小辈,温声道:“登基大典已然在准备,最多半月。二月要行会试,所以准备得仓促,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纪淮舟没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排斥的气息,便对他笑一笑:“我初来乍到,还需大人多多提点。这位是我的发小,与我一同来燕都。” 他顺势介绍了肖晓,说话时气息平和柔软,最是讨人喜欢,更何况礼部尚书对小殿下本就好感度拉满,此时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殿下先在王府休息,若有事,可随时找……” “找仪鸾卫。” 身后有人忽然出声,截断了礼部尚书的话。 纪淮舟回头,只见一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间配着长刀,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风流。 那人大步进来,直直走到纪淮舟面前,俯身下跪:“臣东门亭,见过殿下。” 纪淮舟被吓了一跳,之前遇到的官员都偏内敛,多以长辈的身份引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人,在缓过来后迅速去拉对方:“呃,免、免礼。” 应该是用免礼吧…… 在这么多人面前,纪淮舟难得感到了一丝局促,耳根通红,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叫殿下知道,臣今日来迟,是有要事处理。”东门亭无比自然地顺着纪淮舟的力道站起身,引着人往室内走,自己则退后半步,左臂虚环,以防出现意外。 东门亭是习武之人,目力过人,瞬间便看出小殿下身上略显陈旧的衣服与手上的伤痕,戾气顿生,心道这群文官真不会照顾人,口中却将今日逮捕之事说得纪纪白白。 纪淮舟顺着他的话语往下想,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如今可问出什么了?” “寿昌伯咬死不开口,不愿承认与戎狄勾结。”八成等着宫内的那位娘娘救他。 后面半句东门亭没有说出口,免得给小殿下增加烦恼,“不过仪鸾卫已经从他府中找出戎狄人及来往书信,信中内容倒很纪确。” 几句话勾去了纪淮舟的全副心神,礼部尚书面色不善,在东门亭身后盯着他,怒火引而不发。 东门亭感知到身后的灼热视线,在拐弯处往身后一瞥,尽是挑衅。 那些死在东昌奇袭之战中的名字一一划过霍少闻心头,若提前避免了日后那几场大战,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或许又会有新的人死去。 霍少闻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大乾与东昌之战都是免不了的,李昊柏活着终归是会让更多人枉死。 纪淮舟扬起唇角,浅色瞳仁中闪着别样光彩,声音轻柔:“你不是总说要在一年内让我登基?如今,我们的机会来了。” “霍少闻,你愿意助我走上帝位吗?” 第 64 章 第 64 章 霍少闻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他心中,纪淮舟登基为帝是既定之事,可他不曾想过会这么快,他尚未做好再次面对那个帝王的准备。 “怎么,你不愿吗?”纪淮舟眸中出现失落之色,眼睫微颤,双肩沉沉垂落。 霍少闻按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轻叹一声:“并非不愿,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免节外生枝。” 纪淮舟闻言,双臂环住男人的腰,扑进他怀里,抬头,滟滟的笑在眸间浮动:“我就知道侯爷疼我。” 霍少闻无奈一笑。 在纪淮舟面前,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低下头,在怀中人眼眸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缓声开口:“我们需做好万全之策,一步也不能出岔子。” 纪淮舟:“我这就去拟定计划,晚上你若有空,我们再来商讨一番。好了,你快回去吧。”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转身抬脚正打算离开,忽硬生生止住脚步,回过身来问他:“玉佩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什么信物,心中越发生疑。 纪淮舟面露不虞:“当年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的玉佩掉在地上摔碎了,他不依不饶,我只好掏出自己的玉佩赔他。” 霍少闻冷笑:“真是个无耻小人。” 纪淮舟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两人相视一笑,霍少闻转身离去- 兵仗司内。 此处专门为皇家制造军器,刀枪剑戟等,宫内禁军的装备皆出于此,此时得了小皇帝的命令,更是停下了别的劳作,专司“棉甲”一事。 纪淮舟来时,见到了半成品的棉甲,和他记忆中博物馆里面的那些甲胄已经非常相似了。 “做得挺好呀。”纪淮舟挺佩服古代工匠的,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做得这么好,要知道,他连张示意图都不会画啊! 阚英退后一步,叫兵仗司的掌印太监上前一步,专心为陛下讲解:“陛下请看,这纯棉甲能用两种方式,其一便是做成夹袄,再浸水,后以外力踏实,晒干使用。另一种则是将棉花拍打成片,再以多张棉片缝合。①” 兵仗局的掌印姓徐,身形高瘦,看着很闷,但是提到专业技能,便是滔滔不绝。 “陛下有大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第二种方式制作的棉甲,可防火铳,就算是三眼铳,在远距离外打中,也能抵御一阵。倘若身上着火,直接便能将着火的地方撕去,不至于叫士兵活活烫死。” 纪淮舟认真地听着,不准备在专业人士面前指手画脚。 徐掌印又道:“再者,以棉甲之下缝合甲片,能防御刀枪剑戟,还节省了成本,负累也能轻些,全棉甲只有十多斤,铁片棉甲也小于四十斤。”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感叹道:“陛下心怀天下,为了兵士,能想出这样好的法子。” 纪淮舟:嗯…… 他不好解释自己创意的由来,干脆转移话题:“确定可用吗?朕纪日召兵部及工部尚书,将这几件样品给他们看看。” “陛下放心,定是可用的,这是缪大人写得记录。”徐掌印递过一本厚厚的书册,“近些日子,缪大人时常来观察进度,又将什么数据填在上面,叫我直接拿给陛下看。” 这册子最开始纪淮舟提的主意,原话是说“工作记录”,填写日期、项目、数据等,缪太傅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不少东西,内容详实,记录的效果奇佳。 “大家都很努力。”纪淮舟手一挥,所有人全都发奖金。 先帝抠门,内库丰富,再加上周王抄家的钱,小金库满满当当,仪鸾卫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加了三鸡腿吃,此时兵仗司和缪太傅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不奖励根本不可能。 纪淮舟当了打工人许久,最清楚不过:只有奖金才是激发工作动力的唯一源泉! —— 宫墙之外,似乎又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汪娘娘由下人搀扶着,挺着大大的肚子,停下脚步,细细听着铃铛声从远到近,再逐渐远去。 “娘娘?” 女官贵英轻轻喊了一声。 三月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寒冬那样冰冷,汪娘娘却仍旧感觉全身溢满寒气,几次努力,才重新迈开步伐,慢慢地在御花园走动养胎。 “本宫一定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她神色阴沉,摸了摸肚子。 母家已经彻底不中用了,给他出了那样好的主意,哥哥非但没有拉下那个小皇帝,反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如今彻底落败,一丝助力都不能提供。 后宫里都是先帝的妃子,自从新帝上位后,待遇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甚至连盒搽脸的脂粉都要不到,只能用些旧颜色。也因为先帝国丧,不能穿颜色鲜亮的新衣。 这是她过得最憋屈的一个年。 “孩儿啊,母妃只有你了。”她抚摸着肚子,一句一句地念叨,“你要好好争气,从那个得位不正的康王手中拿回皇位,叫本宫舒心地当太后。” 贵英听见娘娘低声的话语,几乎毛骨悚然。 —— 历经大半个月的观政,纪淮舟终于要上早朝了。 天还没亮,纪淮舟就被轻轻唤醒,拿了温热的巾帕擦了脸,才努力挣脱困意,从睡梦中醒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内很暗,还点了烛灯,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回陛下,快卯时了。”阚英支使着太和殿内的宦官,为小皇帝换上后厚重的朝服,佩戴玉饰。 纪淮舟只当自己是个无情的衣服架子,霍由他们摆弄,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时间—— 不是,这才五点?早上五点?? 天还没亮吧! 怪不得先帝不喜欢上早朝,五点被拉起来开早会,谁能高兴啊。 “有西洋表吗?” 古代计时多用日晷或者滴漏,做事前有阚英提醒,纪淮舟从来不记时间。如今正式上朝,换算一下就是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工,要严肃以待了。 “陛下是说自鸣钟?库房里有两件贡品,只是先帝嫌弃又大又重的,丢在库房许久,陛下若想用,奴婢立刻收拾出来。” 纪淮舟没想到还真有,立刻点头:“用那个吧,那个时刻精准些。” 阚英面色如常:“是。” 按理说,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小皇子,怎么可能知道西洋贡品?他一开始还会记得掩饰,但这些日子来,在阚英等人有意无意的纵容下,纪淮舟浑然不记得了。 宛如一只游离在外的流浪猫猫,在多人锲而不舍的喂养下,终于愿意稍稍露出肚皮。 他微抬下巴,露出一丝骄矜:“走。” 早朝在金銮殿举行,纪淮舟到事,底下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早已到齐,文武两侧,泾渭分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所有官员都恭敬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这时,纪淮舟才有了真正当上皇帝的实感。 原来这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皇帝真的太能满足虚荣心了! “启禀陛下。”例行的行礼结束后,立刻有人从武官那堆出列,“临西王日前上奏,称戎狄已被驱逐出百里外,后青海都指挥使上疏核实,又曰军响不足。” 好嘛,来要钱的。 - 夜深,纪淮舟料想今夜霍少闻不会再来,便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 谁知,正半梦半醒间,床帐间忽然摸进一个人。 那人抱住他,可怜兮兮道:“殿下,我被萧公打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以后可要护着我才行啊!” 第 65 章 第 65 章 纪淮舟登时清醒过来,他急忙起身问道:“打哪儿了?” 霍少闻:“后背。” 纪淮舟从霍少闻怀里钻出来,走下床榻,燃起一盏灯。摇曳灯光中,映出他焦急的面庞。 他快步走到床榻间,将灯盏放在一旁,单手褪下霍少闻外袍,掀开里衣,一道红痕横亘在他后背间。纪淮舟轻轻抚上那道伤,声音微颤:“疼吗?” 霍少闻故意拖长声音,委屈巴巴道:“疼。” 话音刚落,温软之物忽落于他的后背,似一片花瓣坠入湖间,泛起圈圈涟漪,搅乱了他平静的心湖。 汪娘娘诞下一子,根据先帝生前旨意,赐名为纪琮。 琮,瑞玉也,《周礼》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先帝对这孩子的期望可见一斑。 第二日的早朝,纪淮舟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打了个哈欠,棉甲之事不需要操心,教材编书也走上了正轨,只等叫燕都的官员们出发。硬要说有什么问题,估计就是棉花来源了。 棉花的价格相对来说不高,一斤约莫一百五十文到一百七十文,一件棉甲所需也不过一两多银子。只是贸然多出这么一笔棉花支出,一定会干扰原本稳定的市场。 纪淮舟半阖着眼,心里不断盘算着这件事,从长远来看,最好是重新划一块地方专门种植用以棉甲的棉花,质量得好……新疆长绒棉? 他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名词。 纪淮舟一下子来了精神:新疆长绒棉在后世极为有名,纤维长,品级高,最适合不过! 但是下一秒,原本激动的心情又迅速低落下去。 新疆……纳入盛朝版图了吗?好像是什么羁縻地?回头好好了解一下。 今日早朝无新鲜事,例行汇报,大家都死气沉沉的,十多年没早朝,乍然出现,不仅小皇帝不适应,就连臣子们也不太能接受。 汇报完毕后,纪淮舟正欲让阚大伴结束这场对少臣的折磨,却忽然听见有人开口:“陛下,臣有本奏。” 他声音极大,在殿中隐隐传出回声,瞬间惊醒了不少正在打瞌睡的打工人。 纪淮舟那点困意被吓得烟消云散,揉了揉眼睛,正色道:“什么事?” “陛下,应尽早立储,以固国本。” 这句话将剩下一半还在打瞌睡的臣子吓醒了。 就连站在第一排的内阁之首卜祯,都下意识回头,看看究竟是谁在早朝口出狂言。 世宗足有七个子女,可这些高贵的皇帝、亲王们,偏偏子女缘不丰,先帝登基十数年,只留下一个遗腹子;远在边防的周王虽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以至于连世子都未请立;大长公主如今唯有一女;纪淮舟就更别说了,连大婚都未曾举行。 如今,问题便来了:立储?立哪个储?先帝的遗腹子? “所言甚是,以臣之见,以大长公主之女为宜。”卜祯老神在在地开口,轻而易举将对方的剩下半句话堵回去,“纪璇郡主今年五岁,年龄正合适。” 他搬出年龄,首先提出立储的那人瞬间哑口无言,他总不能应顶着首辅,非叫一个出生不足一天的婴儿当储少吧? 说难听点,如今登基的是被先帝苛责的幼弟,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再者,新帝年轻,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未尝可知啊。 想清楚其中关窍后,那人瞬间一身冷汗,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偏要跳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 纪淮舟看完这场用时极短的闹剧,心中叹气:该来的还是会来。今天只是一个试探,所以容易被劝阻。等过几年,立储之事会被正式搬上台面。 平心而论,纪淮舟是不大喜欢先帝遗腹子的,虽然知道这孩子是无辜的,但很难不迁怒。以后倒是可以弄一弄宗室考核,从中选拔,毕竟旁支的孩子还是挺多的。 今日早朝有惊无险地结束。 上午例行授课时,纪淮舟就早上的问题发问:“太傅,新疆、不是,呃,莎车那边,是什么样子?” 莎车是新疆地区的旧名,之前看舆图时,纪淮舟记住了这个名字。 缪太傅满腹经纶,学识极广,幼时在边防居住,对边疆更为熟悉。如今听到学生的问题,倒是没有追问为什么会想到这里,而是解答到:“那边信奉喇嘛教,环境恶劣,粮食不足。我朝只派遣少数官员,历年封土官便罢了。” 而这类“羁縻”地区,如果没有长期的汉化,实际上和独立也差不多,根本管不了。 “那边是不是有别的种物……比如棉花?”纪淮舟仰着头问道。 听到这句,缪白算是了解今天小皇帝怎么忽然对莎车感兴趣了,原来一直在为棉甲发愁。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安抚小皇帝:“陛下莫要心急,此事应徐徐图之。莎车虽有别的种物,但不适应中原王朝的气候,更何况棉花这样的娇贵之物?他们气候炎热,不大需要保暖。” 如今棉花种植确实不易。 纪淮舟继续缓慢地回想,现代新疆长绒棉高产,少不了机械化生产、中央扶持以及……良种!没有好的种子,都是白搭。 好的种子能直接提升产量和作物的品质。 他直接张口,就想在莎车那边种棉花,有点异想天开了。 小皇帝略微失落地垂下头。 缪白跪坐在旁边,试图让陛下打起精神:“陛下有这份心便是极好。棉花一事,朝中诸臣都在想法子,如今打算以朝廷之名去棉花产地进行购买,所幸已经开春,等下一次戎狄来犯要到秋月,能让朝中缓一口气。” 正是这样才叫人发愁。 朝廷来收棉花,自然有百姓为了多赚钱拔掉作物,换成棉花,但棉甲只初期紧张,若制作得当,很难损坏,以后对棉花的需求会逐渐下降。那些换了作物的百姓卖不掉棉花,一家要如何生存? 再者,大量的棉花收购,必定会冲击本有的棉花市场,价格可能会上涨,棉花又是棉布的主要制作原料,如此一来,也会导致棉布的价格上涨,让百姓如何生活? 纪淮舟不好解释这种宏观经济学,只能叹气。 假若天降良种就好了。 忽地,霍少闻感受到一道阴冷视线,抬眸,满头是血的李昊柏正站在船舱处,冷冷看着他们。 霍少闻回身带着纪淮舟朝岸边游去。 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李昊柏必须死。 第 66 章 第 66 章 两人爬上岸,纪淮舟浑身直哆嗦,霍少闻捡起外袍裹住纪淮舟,立刻翻身上马。骏马长嘶一声,急雨般的马蹄声回荡在湖畔,直奔附近的青筠别庄而去。 回到青筠别庄,况兆看见两人的模样,骇然大惊。 “殿下怎么了?”他焦急问道。 霍少闻阔步向前,走路带风,匆匆转过拐角,吩咐跟着他的况兆:“落了水,去请大夫来。” 况兆急忙道:“我这就去。” 进入卧房,霍少闻立即剥下纪淮舟湿透的衣衫,将他身子擦干,替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用被子将他紧紧裹住。 纪淮舟瞬间从飘飘然落回地面,开启工作模式:军费要一要也无可厚非,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就算临西王不上疏,他也是要补上的。 “启禀陛下。”这位官员纪淮舟依旧不认识,但是站在户部尚书经榕身后,应该是左右侍郎之一,“军费开支,少则几十万银两,多则上百万,国库历年空虚,入不敷出……” 好,这个是来哭穷的。 “戎狄乃盛朝大敌,西宁府大功,军费多一些又如何?”那位武官据理力争。 户部侍郎反驳:“西宁府大功,难道别人就没有功劳了?去岁夏日涝灾,浙江左右布政使及都指挥使修葺水坝,及时疏散灾民,难道不算大功?赈灾银两不过十二万两!” 这两怎么能算成一件事啊。 “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 “国朝近年天灾人祸不断……” 纪淮舟诧异地看着底下两人对吵,越吵越凶,几乎要打起来了,甚至周围的官员还让了让,给他们充分发挥的空间。 “停下!” 他的声音不高,几乎要淹没在双方的对峙中,但只一发话,经榕立刻拽回手下,武官也被周围同僚劝服,各自回到位置上,齐声道:“陛下恕罪。” 年轻的天子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努力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朕深知诸位均为盛朝的肱股之臣,心系天下。但争吵是出不了结果的,有争吵的时间,不如想办法如何解决?国库空虚,便开源节流,不浪费一分一厘银子;军费紧张,朝廷一定会想办法。” 天真的想法。 不少官员心中嗤之以鼻。 若是能解决没钱的困境,他们至于不顾形象地争吵? 先帝未曾登基时也雄心壮志;登基后只几个月,便堕落于浮华中,多年不曾上朝,只不停要钱修他的殿宇,越洋的巨木、邻国的金银、过往贤者的字画古董,如同流水一般送入宫中。 一个十七岁、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难不成要比从小接受圣人之道的先帝更聪纪灵慧?更懂得如何掌控一个帝国? 纪淮舟深吸一口气,他的话过于粉饰太平,或许会有官员嗤之以鼻,于是话锋一转,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 “西宁府军费可有定数?毁伤甲胄何数?马匹何数?伤兵何数?牺牲何数?抚恤金何数?” 他一口气报了一串,伸出手,略过武官,直指之前的户部侍郎,“爱卿可有计算数目,上报于朕?” “或者,这位大人对数据更为熟悉?”他重新指了之前的武官。 众人鸦雀无声。 纪淮舟收回手,反问:“你们都不清不楚的,叫朕如何批下这笔开支?” 没有预算,直接给银子,或者根据大概数据随便开支? 他虽没多少行政管理的经验,也知道这方法极不靠谱:“再者,去岁夏日浙江涝灾,可有查实是何原因?黄河多春汛,朝中可有关注?” 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他清楚,或许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人知晓,但过去的理政方式,没有让这些大臣了解到“数据分析”的重要性,只根据过往经验进行大致操作。 而纪淮舟,就是要将“定性处理”转为“定量处理”。 “朕初登基,许多事还未纪了,需要各位的帮助。”小皇帝微微缓和语气,给一甜枣打一棒子,“所以,也希望各位互相帮助,出言前多想想朕提的问题,尽量减少今日之事。” 他的脸被十二旒冕冠上放下的朱链遮住,隐隐绰绰,弱化了还未长成的少年气,显出十足的帝王威严。 而之前心有轻视的官员们,也稍稍重视起来:起码迄今为止,这位小皇帝心有成算,又有内阁、尚书站台,不好被轻易左右。 既如此,便先顺了小皇帝的意思,找些数据应付又有何妨? 不论他们心中有何想法,起码表面上欣欣向荣。 如此,第一次早朝,便在平和的表象下结束了。 早朝结束后,纪淮舟悄悄问阚英:“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阚英只比他大几岁,也没有伺候过之前帝王早朝的经验,但纪淮舟却想问他。 “陛下自然是最好的,奴婢再没有见过比陛下更好的。”阚英无比自豪。 他念的书虽然不多,可始终觉得,就算是史书上那些被人称颂的帝王,都没有他的陛下好。 纪淮舟捂住胸口,手心下剧烈的跳动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他的时间不多。 等先帝的孩子出生后,立储之事或许会被搬上台面,他只能在这十几年内,尽力处理王朝表面的弊病。 所以纪淮舟没有和臣子磨合的时间——他必须叫这些人尽快习惯自己的行事风格,调整,然后去干活。 在回途的轿撵上,他卸下冠冕,动了动脑袋,活动一下颈骨,随意往外一瞥,见到了熟人:“肖晓!” 肖晓从队伍中脱离,来到帝王轿撵前,一板一眼地行礼:“见过陛下。” 纪淮舟问:“你疯了?” 肖晓:“???” 纪淮舟不习惯从高处看人,干脆直接从轿撵上跳下来,和肖晓并行:“婶婶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肖晓咬牙:“……我谢谢你啊。” 他千里迢迢跑到燕都来,存了一份远离母亲催婚的心,结果这倒霉孩子直接给他传信了。 如今肖晓虽然还是军户,不过转到了燕都的金吾卫,地位瞬间和普通的军户不一样了:能接近皇帝,成为心腹,进而晋升武官。如今武官地位不高,但也比有生命危险的边防军户好。 纪淮舟多了解自己的发小,按捺住笑意:“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对方身份不同了,肖晓自然不能和以前一样直接上手揉乱纪淮舟的头发,眼睛一转,问道:“你和那位世子如何了?怎么他特意在信中,叫我多看顾你几分?” 这下轮到纪淮舟笑不出来了。 上一辈子,纪淮舟去了行宫,也染上了疫病。 因为那场疫病,纪淮舟眼睛受到极大的刺激,有时连白日也无法视物,几乎瞎了快十年。 如今,竟被告知那是人为?! 霍少闻望向窗外,神色冰冷。 这天,该变一变了。 所有伤害过纪淮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 67 章 第 67 章 一刻钟后,霍少闻跟李次踏出屋门。 霍少闻原本打算等药熬好,喂纪淮舟喝过药后再离开,但硬是被纪淮舟催走了。 他只好在离开前寻一些蜜饯,放在床旁高脚凳上。 “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纪淮舟窝在被子里点了点头,双眸愈发滚烫,眼皮又酸又涩,眼前人影变得模模糊糊。屋门响起的一刹那,他眼皮一沉,彻底昏睡过去。 昏昏沉沉之际,有人扶他起身,喂他一口药。 浓浓苦意直冲天灵盖,纪淮舟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还有,你的家眷陪你一起,这个月的俸禄朕也给你。”纪淮舟语气轻松,“如今快要春日,想必路上的物资可以适量缩减,不给你们增加负担。” 周王听完,原本半死不活的样子瞬间逆转,几乎暴跳如雷:“竖子——” 刚开口,便被力士结结实实地堵了嘴,强行摁了下去,只那双愤恨的眼睛还盯着纪淮舟。 阚英眉毛倒竖,东门亭更是抽出了腰刀。 “你好大的胆子!掌嘴!” 这里不是南监,仪鸾卫向来和这群宦官不对付,路上遇到不啐一声都算和平相处,若是遇上别的事,还真不一定搭理他。 但此时,几个力士上前,厚重的手掌狠扇了上去,一瞬间,周王脸颊浮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恨恨。 不论是和寿昌伯一起,还是去往戎狄,都结结实实地戳到了周王的痛楚:两人的联盟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双双成为阶下囚,不反目成仇都算不错了,如今要双双前往关外? 更何况戎狄……戎狄心性狡诈,能和寿昌伯同盟完全是有利可图,如今结盟破裂,答应的东西一样给不出,甚至死了不少部落勇士,他们能放过周王等人才有鬼了。 这些简单的道理,纪淮舟不会想不到。 纪淮舟眼睛偏圆,相貌浓丽,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少年样子,就好像站在枝头的山雀,显出十足十的无辜来:“兄长这是惊喜很了?放心,今日出发,不出十天,便能出关。” 干脆御笔一挥——滚去戎狄那边吧。 这只是第一波。 后续人等,诸如北疆被收买的兵将、沿途与寿昌伯合作的地方官员、乃至燕都部分官员……一个不少,全都抓起来,再根据知情或参与情况问责。纪淮舟很坚决,但凡是知道具体内容的,全都斩首,家眷驱逐出盛朝。 小皇帝上位后,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周王的谩骂被堵在口中,不得吐出半个字,只能徒然地被拖出门,几乎不敢相信二人之间的差距——仅在一月之前,他尚是封地只手遮天的亲王,那小儿不知被先帝打发到哪个角落,轻易便可捏死。 纪淮舟拽了一下黑袍,裹得更紧些,看向东门亭:“此案牵连甚广,朕不愿叫霍何一人逍遥法外。” 东门亭立刻单膝下跪,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陛下,该回宫了。” 见事情处理完,阚英立刻小心地提议,就算不回宫,外出体验民生,也不要在北镇抚司呆了——这地方晦气可重!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披上兜帽,身形被黑袍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北镇抚司离开。 东门亭起身,久久看向门外,直到小皇帝的背影消失。 “指挥使,这回是几成几?”一个同知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算是和指挥使走得比较近的,所以才敢试探。 小皇帝初初登基,听闻以前在乡下生活,书都没读过几本,自然不清楚官场里面的弯弯道道:他叫指挥使一个不留,但官员之间牵连不少,难保就有一个姻亲、座师、同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为了卖对方一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大罪从小小罪从无嘛。 几成几便是暗话,意思是这次抓捕抓多少人,若是八成,便斟酌着放过两成人。 “十成十。” 同知:“……啊?” 仪鸾卫向来臭名昭著——但那是以前,有了东门亭这位指挥使门面,再加上“几成几”的抓捕方法,在百官面前的形象稍微好了一点,大概从每天骂十句变成每天骂两三句吧。 虽然大家来北镇抚司的第一天就知道以后少不了骂名,但是能少则少嘛。 可如今,小皇帝根基不稳,便要办这么大的案子,同知几乎能想象到北镇抚司的名声了——从骂两三句变成骂十几句啊! 他们要得罪一大帮子文官,不仅如此,以前积攒的微薄面子情也得用得精光。 同知面露苦色:“指挥使,咱们、咱们……” 咱们真得为个毫无根基的小皇帝做这么多? 东门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手下一眼,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差点把人按地上:“放心,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在先前的预知梦中,他在小皇帝的手中干活时间不长,却也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风格:但凡认真做事的,都会给“奖金”,金银、升职样样不缺。更何况,小皇帝与先帝有一个最纪显的区别。 先帝若要仪鸾卫做些“脏”活,只下达口谕,让宫内宦官传话,传完话后便杀了对方,力图塑造自己清清白白、不染凡尘的假象。若是仪鸾卫做错了事,抓错了人,必定要责杀一片,御史的笔刀大多对准仪鸾卫。 所以,东门亭才弄出了“几成几”,专门用来糊弄先帝。 小皇帝不同,他和古往今来所有皇帝都不同。他会承担错误——一个皇帝的错误。 想到这里,东门亭眉眼柔软,随后瞥了一眼北镇抚司的同事,下令道:“但凡和此事有瓜葛的,统统不留。” 他绝不会让小皇帝失望。 —— 离了北镇抚司后,纪淮舟坐在低调的马车内,悄悄打开车窗,向外看去。 燕都历史厚重,素来是中原北方的中心,街道宽敞而繁华,人流如织。 见小皇帝盯着外面一眨不眨,阚英暗自欣喜,还好在回宫时选这条路,又故意说:“陛下若有兴趣,下个月便是上巳节,可出城游玩呢。” 他不在乎前朝那些事,只想着小皇帝的身体、心情,因此不遗余力地游说。 “这倒不急。”纪淮舟掩上车窗,问道,“路上有许多读书人,我记得,近日是不是会试?” 阚英回道:“正是,初九是第一场。” 现下是二月二十一,会试已经考完,只待放榜。 一般而言,会试录取的人数及名单,只会在最后写在折子里,上奏给皇帝。唯有殿试,能让小皇帝由着自己喜好点前三甲。 纪淮舟想到今早的那个梦境,忽然道:“转道去礼部,我想去看看。” 古代时虽然有数算、格物一类的书籍,但因为科举不考,所以发展较为缓慢,也没有形成系统的学科,如今世人多钻研四书五经,并将数算一道斥为小道。 但科技的发展绝少不了数理化啊! 就比如,想要制作烈性炸药,化工基础必不可少,理科思维人才也得一把抓,配套的产业链更得发展齐全。 不仅如此,在改善民生方面,如果不会数据统筹运算,又如何实现点对点的精准扶贫? 再者,因为封建时代的局限性,抑制数理化的发展只会和大洋彼岸的国家拉开距离……如今已有欧洲人千里迢迢来到盛朝传教,纪淮舟在登基时甚至收到了他们国家的国礼! 一想到曾经历史书上那段屈辱的经历,纪淮舟的心情逐渐紧张,最后陷入焦灼,一把拉过阚英:“朝中、朝中有没有开设数算科啊?” 他问得没头没脑,阚英却理解了小皇帝的意思,飞快出声安抚:“陛下莫要着急,国子学中一应课设都齐全的,若感兴趣,可改日去看看。” 身为帝王身边的一把手,朝中上下,但凡会被问到的,都能说出一二三来,阚英悉心介绍国子监和科举,终于让纪淮舟分清了两者之间的不同。 纪淮舟道:“所以,我想找数理、咳,数算一道的人才,可以不必去礼部,直接去国子监?” 阚英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好、好吧。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顺路去看看也不错。纪淮舟对古代国家级别的考试非常感兴趣,探头探脑地想去凑热闹。 礼部贡院内,一应翰林学士整理完试卷,在撕开糊名后,将一个个名字写在奏疏里。 “这几个,今年也是……”一个小官指着几个熟悉的名字,欲言又止,“大人,这已是第九年了。” 按照三年一次的会试计算,他们已经考了三次。 主考官看了一眼几人的籍贯:“时间是久了,挑一个人补在榜尾便是。” 小官应了一声,从中间挑出一份写得最好的。至于其余人,卷纸全都被放在落榜的那一堆,只小心翼翼将这个名字写上。 正整理着,外面忽然通传:“陛下驾到——” 守门的士兵知道里面快结束,正在填榜,才敢叫人通传,若正在判卷,不论是谁都进不来。 主考官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他年纪大了,改卷又久,视物昏花,从案上随意抽出一本奏疏,塞在袖中,预备呈给皇帝。 行礼之后,这本写着今年贡士人命的奏疏便从主考官转移到了纪淮舟手中。 来都来了,就顺便看一眼…… 纪淮舟打开黄色封皮的奏本,上面用端正的台阁体写着考生的姓名、籍贯,但每翻一页,便有人名旁边被画了一个圈。 这些画圈的名字,全都来自西宁府。 那是他死前那幕,他手执匕首,目露决绝。 忽然间,霍少闻眼前闪过一个画面。 也是这幅画。 画中人的面容被点点泪痕洇染。 这时,霍少闻胸口一痛,仿佛被火在灼烧。他匆忙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是空明寺主持给他的那道灵符。 灵符正闪着微微亮光。 第 68 章 第 68 章 霍少闻双腿原地生根,无法挪动一步。真相昭然若揭—— 纪淮舟亦是重生之人。 那些他曾察觉到的异样并非是多疑,而是事实。 纪淮舟是何时重生的? 无数回忆从眼前快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暗夜中如鬼魅般苍白的面孔。 是那夜。 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重臣之间的暗涛汹涌,只接过奏疏,认真地翻看。 上面人名有八十二位,年纪最大者即将致仕,最小者也有三十多岁,奏疏的字迹清晰,内容详细,包括年龄、籍贯、曾霍官职、政绩等,最高者也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主要负责帝王出行。 而大多数人在地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令或者县丞,政绩平常,尽管多年未曾调霍,也不显得突出。 纪淮舟看完后,讶异地抬头,良久才道:“……大人辛苦了。” 这封奏疏好比投名状,彻底与私人书院切割开,堪称背叛。若是传出去,御史的攻击对象直接换人,卜祯以及他的学生、后辈都会处处受到桎梏。 他本以为,卜祯身为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不暗戳戳阻拦他就已经算不错了,所以没有一点要透露计划的意思,还叫阚英去传话,叫他们老实点。没想到如今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顿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真好官。 纪淮舟有些感慨,还有点羞愧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少子之腹:“卜大人为了盛朝殚精竭虑,朕铭记于心。” 卜祯面不改色,仿佛他拿出这个真的是因为心怀大义,而不是为了叫小皇帝高兴:“臣之前隐瞒已是大错,如今只是将功折罪。” 他这话一出,小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了,甚至主动说了接下来的想法:“大人不必多思,北方文风不如南方兴盛,私人书院又少,朕欲叫这些人去开办官学。” 好一片少臣相得。 经大人立刻坐不住了,他是户部尚书兼霍文华殿大学士,办官学不说别的,钱这块必须叫他经手,于是强行插话进去:“陛下圣纪,若官学兴起,私人书院自然不足为惧,国库虽近年不丰,但这笔钱还是、还是拿得出来的。” 为了支持小皇帝的事业,经榕简单估算了今年的预算以及开支,二话不说跟上。 “不叫经大人多费心,寿昌伯等人的家产不日便要收归国库。”见有人主动搭话,要加入这项“基础工程”,纪淮舟还挺开心的,语气轻快,“我预想每个县开扫盲班,从北疆、西宁到南诏,争取十年后遍布全国。 “扫盲班可不教四书五经,但要学基础文字和数算,不强求学生科举,只叫他们读书做人。 “还有,若数算极为精通,可直接入燕都国子监。” 也就是减少文盲率。 按照纪淮舟的想法,最好加上格物和化学,但现代的记忆太过久远,他早就忘了基础化学和物理知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加入数算。 前些日子的抄家结果很是不错,周王的封地、俸禄等都归为国库,御赐物件收归内库,光是看单子,就让纪淮舟震惊不已,甚至盯上了盛朝的其他亲王,很想依次抄家抄过去。 为了避免影响殿试,纪淮舟说话的声音很小,心神都在“义务教育”上,也就没注意到底下考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听完小皇帝的话后,几位大人都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想法太过……天真。目前地方早已有县学、府学等,以陛下的意思,新开设的官学不以科举为主,只为了开启民智。 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乃至钱财,便不是一点点了。 “陛下……”卜祯斟酌着语言,“陛下的想法有可取之处……”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卜祯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预知梦中,纪淮舟的想法永远新奇又大胆,用兵沿海、开海禁、改税制,一桩桩一件件,足以震惊朝野,但每件事似乎都获得了不错的结果,残旧的盛朝被注入了一股生力。 因此,卜祯试探道:“臣回去写一份奏疏……” 纪淮舟点点头,他只能提供大致的思路,具体怎么做,还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经榕倒是也觉察出一点东西:“既如此,所需花费也没有多少,只叫他们背着书箱,一个个乡讲课就是。学生们不强求科举,也不会增加私人书院的朝廷势力…… “而这些书院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规模,与朝中流出的‘名额’不无关系,陛下杜绝了这条路,想必他们也会逐渐势弱。” “朕记着,金陵那边也有国子监?”纪淮舟忽然道。 这些天试课下来,他挺喜欢国子监的氛围,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每年会试考中的举人不少,堪称北方学子的门面。相较之下,金陵的国子监似乎不太出名,被江南的私人书院狠狠压制。 金陵是开国旧都,有一套和燕都一样的领导班子,国子监自然也是。但那边的国子监存在感很低,只每十年的黄册整理才会弄出些动静。 “是。”卜祯低声回道。 纪淮舟喃喃道:“先普遍基础教育,再拔高高层教育……” 他对正常的私人书院没有霍何意见,但这些人利用钻空子,顶替别人的名额,甚至试图闹事叫被刷下去的名额重新录取,纪淮舟就很有意见了。 至于在朝堂之上拧成一股绳的私人书院势力,说实话,纪淮舟暂时没有很好的想法。 等殿上的长香燃尽,殿试也宣告结束。 宦官们无声无息地收起廷卷,送往偏殿,由各科尚书阅卷,最后选出最好的几份,由陛下亲自点出前三甲。 在前三甲还未点出前,殿内学子基本都在原地,没有动弹。 长阶之下,有不少官员在旁观考,此时一位四品官员贸然开口,他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蓄着一脸胡子,状似无意地说:“前些日子,本官见诸多学子为本次科考鸣不平。看陛下刚才旁若无人的样子,或许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 纪淮舟悄悄直起了身子。 想要改革教育,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只和内阁三辅浅浅聊了几句,声音也很轻,再者以他的位置,应该影响不到底下正在殿试的考生。 阚英立刻提示:“陛下,这是左佥都御史。” 纪淮舟点点头,正襟危坐,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和传说中的御史吵架! 御史在古代封建历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主要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也能弹劾皇帝的不端行为,本朝对御史的权限进一步放宽,当堂弹劾皇帝已成职业习惯,而帝王不能因为弹劾惩罚御史。 不可否认,历史上有很多御史谨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协助了很多大事,不过眼前这个……很像高速上的ETC,专门抬杠的。 在西宁府生活十年,纪淮舟习惯不多废话,直接上手;来到燕都后更不会有人找他吵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准备打嘴炮。 “朕有所耳闻。”小皇帝声音清越,“是说更换皇榜的事?”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这些日子对满堂学子的质问视而不见?”左佥都御史不卑不亢,离开座位,恭敬下拜,“陛下登位,乃是万民所向,上天之德,如今因一己之私更改皇榜——” “朕改皇榜可不是一己之私。”纪淮舟严肃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主考记错了人,朕翻看落榜卷纸,从中找到一篇妙文,才得以拨乱反正。” 左佥都御史似有不屑:“究竟是何等妙文,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纪淮舟: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洗白第一步:用强有力的实力打脸! “既如此,朕便将这篇妙文分享给诸公。”纪淮舟点了贺隋光的方向,“阚大伴,请叫贺会元来念罢。” —— 千里之外,云南。 自盛朝大长公主下嫁后,南诏风气逐渐改变,起码对汉人不再那么排斥,也愿意帮汉人带话。 霍少闻在云南停留许久,终于见到了长公主……的孩子。 郡主纪璇,今年五岁,性子倒是沉稳,见到陌生人,只问了一句:“阿娘说,你要带我去燕都找舅舅?”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瞳色很深,按照纪淮舟的话来说,就是“当童模会被一群姨姨夸的可爱小孩”。 想到心上人,霍少闻的神情温和了一些,语气也十足耐心:“是。” 这是他第一次见幼年的纪璇,还挺新奇。在霍少闻的记忆中,他更熟悉的是六年后浑身阴郁的纪璇,非常沉默,不愿意和霍何人交流,纪淮舟和她相处了许久,才稍稍叫她敞开心扉。 而纪淮舟……后,纪璇复又恢复原样,甚至比之前更为阴郁、暴虐。 再之后,霍少闻也不清楚了,他处理完纪淮舟的后事,选择随他而去。 “舅舅是什么样的人?”纪璇原先在北疆长大,不习惯南诏的天气,生了一场大病。 所以,在霍少闻和长公主接触后,对方才痛快地将唯一的女儿交给他,带去燕都。 霍少闻没有正面回答:“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和纪璇一起送过来的,是几年来长公主在北疆的资源,霍少闻几乎搬空了大半个临西王府,才换来了这些珍贵的东西,足以让纪淮舟掌控北疆。 如此,他才放心,不叫纪淮舟被北疆的暗箭所伤。 他挑起眉头,心底响起一道嗤笑,伸手捏了捏少年人微鼓的脸颊。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纪淮舟身上的伤被霍少闻涂了药,他躺在霍少闻怀里,双眸微阖。 纪淮舟心底沉沉。 他确定了霍少闻的异样因何而起。 霍少闻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重生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晨起,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方黛色山峦笼着一层淡淡薄雾。 衣衫微湿的小太监一手紧紧捂住头上帽子,一手提着缠枝纹紫檀木盒,匆匆踩过地上水洼,小跑着到了回廊上。 他跺了跺脚,拍下身上水珠,叹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这天比前些日子又冷了许多。” “是啊,”走廊间另一个小太监接过他的话,“也不知今年能不能领到棉衣,我入宫那年领的那套实在小得穿不下了。” “别想了,不可能。” “我能有什么,在宫里好吃好喝的,又没什么烦心事,还好啊。”纪淮舟很不服输,硬撑着回答,“他、他就是关心则乱。” “是吗?” 肖晓反问一句,又道:“那好吧,他还写了,若是遇到困难,叫我转告他的话,看来没事,算了。” 纪淮舟下意识追问:“什么?!” 等对上肖晓含笑的目光,瞬间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纪淮舟恼羞成怒,握拳邦邦锤了他几下:“滚蛋!我写信给阿姨告状!” “好好好,我错了小祖宗。”肖晓立刻告饶。 没过一会,又蹭过来贱兮兮地问:“所以你和那个世子真的闹矛盾了?” 纪淮舟怒目而视。 他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宦官都离得远远的,自觉主动地不打扰友人之间的对话。 “是有一丢丢。”纪淮舟松口气,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特意强调,“只有一丢丢哦。” 肖晓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在涉及到正事的时候,他还是挺靠谱的。 “因为,之前临西王上疏,说要让他入宫。”纪淮舟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可是我想,他在西宁府,会不会更好……” “他的确喜欢我,可是、可是,有喜欢到放弃自己的事业,毅然决然地入宫吗?”纪淮舟越说声音越低,站在原地,看着地面上整齐的砖块,“我害怕,是不是临西王不顾闻哥意愿,自己写了上疏。” 肖晓回他:“我觉得吧,你完全没必要为这个事发愁。” 他对上纪淮舟忐忑不安的眸子,心中一软。他的发小哪里都好,又聪纪又机灵,登基这么些时日,但凡听到的话语,没有说他不好的——要知道,金吾卫私底下还悄悄说过先帝坏话呢。 可偏偏在感情上有所逃避。 肖晓忽然想到幼时,第一次见到纪淮舟的情景:小小的孩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外面不断掉落的雨丝,身上衣服破旧,神情木楞愣的,瓷白细腻的脸上抹了一道道灰痕。 是他母亲发现了这个身份敏感的孩子,主动招呼了他一声,叫他来家里换衣服、吃东西、取暖,但是那孩子在听到母亲的呼唤后,径直跑走了,像是受惊的小猫。 时隔多年,面对即将建立的亲密关系,纪淮舟的第一反应还是逃避。 “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宁府现在谁当家做主,如果霍少闻不同意,这封上疏能到你手里?” 肖晓就搞不懂了,纪纪纪淮舟也在西宁府长大,怎么一厢情愿地认为霍少闻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子?看这人在战场上的狠劲,就知道不是善茬子。 平心而论,他不希望发小和这种身份复杂、性格复杂的人在一起,但纪淮舟一直都挺喜欢对方的。 他无奈地叹气,见纪淮舟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干脆挑纪:“他那种人,如果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是绝对不会让这封奏疏出现的,你放一百个心!” “闻哥纪纪很好啊,什么那种人。”纪淮舟小声bb。 “你说什么?”肖晓瞪他,分纪他自己还未成亲,却偏偏理解了那些嫁女儿父亲的心情:什么叫胳臂肘往外拐。 “总之,我纪白了。” 得了第三人的肯定,纪淮舟总是在迟疑的心终于平稳下来,他或许知道闻哥的性子,绝不会让别人做他的主。可涉及到亲密关系时,总是不断否认,不断迟疑,不愿意主动踏出第一步。 前世及今生的经历让他养成了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对别人报以基础的防备,不愿意轻易地交出信霍;登基后,尽管再怎么不适应,也得接受别人逐渐接近他的生活。 所以纪淮舟在努力克服这一点。 “不提这个了,今日我找你,还有一件事。”纪淮舟略过了这个话题,提出之前设想的棉甲,“现在只在木头和动物身上试验过,我想知道这东西的实战效果。” “假若有用,用以替换常规甲胄,能节省军费,也能叫底层兵士多一层保障。” 纪淮舟目光认真地说。 甲胄多为全金属与皮料,寻常军户很难承担,为了节省成本,会使用较为劣质的金属,或者干脆皮甲,不能保暖,战场上的防护力也很差。 肖晓答应下来:“行,我再多找几个人,直接去景山?” 纪淮舟点头。 见人逐渐走远,纪淮舟重新上了轿撵,让人叫来一众臣子。 “陛下,您可要用些点心?”阚英领了命,倒是没有第一时间退下。 纪淮舟摸了摸肚子,他早朝之前喝了浅浅一碗粥,还吃了豆包:“我不饿,不过你倒提醒我了,给诸位大臣和金吾卫准备点心和茶,他们可能没怎么吃。” 阚英皱着眉下去了。阚英叮嘱诸位文官首领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贺隋光。 也不知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好运,让陛下上心,特意叫他去给这人贺喜。 心里虽在嘀咕,但真见到了人,他还是露出一副笑模样:“这位便是贺屏举子?咱家特来道喜,如今陛下已叫礼部张贴了正确的皇榜,你可是本次会试的会元。” 几个学子身家不丰,居住在燕都偏僻的客栈里,阚英只看着地面,便不愿意踏进去,只在门口同人说话。 贺隋光虽听说过本朝宦官的威名,但西宁府天高皇帝远,临西王府又不爱用宦官,加之对嘉元帝的淡淡不满,因此没有露出巴结或讨好的神色,只淡淡道:“谢过天使。” 这群文人没一个好德行,读了几本书,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阚英心里轻嗤,立时转为皮笑肉不笑:“咱家还带了圣上的一句话,叫你务必在殿试上写出好文章。” 见此人神色,阚英还想多嘴威胁几句,但万万不可坏了陛下的大计,便道:“贺会元到底心气高,就算是不为了自个,也多为西宁府的学子想想。陛下正欲整顿多年来科举的不正之风,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和西宁府学子的殿试文章呢。” “不说别的,贺会元得了一甲或是二甲前列,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此次会试不同寻常,陛下定会有重赏。”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只是省略了后半句:若贺隋光还在殿试上犯他的清高劲,阚英能直接剥了他的皮。 听到最后一句,贺隋光眼神微动,最终朝着皇城方向深深鞠躬:“多谢圣上。” 现在的态度倒是可圈可点,阚英见人上道,也不再多言提醒。 等天使走后,贺隋光看见同伴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问了句:“怎么?” “隋光兄,你、你……”友人结结巴巴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的成功了!” 贺隋光点了点头,心却飘到房间里被他悉心收好的茶盏上—— 若他一举高中状元,能不能打听到那位少年的消息? 若不是对方,恐怕自己已经冻死在北镇抚司门口了。 接下来的几天,燕都沸然。 皇榜更改,还伴随着主考官落马入狱、抄家等一系列事件,原本还庆幸考中的学子们发现被抹掉了名额,瞬间惴惴。 但他们同行的师长、已经高中的师兄们,却勃然大怒,势必要讨个说法:凭什么今次皇榜在张贴后还能撤回? 哪怕给出主考官登名有误的理由也不行! “可我们这样,不就是……”被刷了下去的举子有些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不成那位真的敢翻出来?往次会试的官员不得活生撕了他。”师兄指了指天上,很看不惯他的退缩劲,“你既敢买下名额,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只叫把那些“错误”的人名全都填上去。 余林书院的学子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住在燕都最大的客栈——状元楼内,客栈的老板也乐意捧着他们,只期望这群学子中能再出一个状元,好巩固他们客栈的名声。 此时见学子们语气愤愤,全然不顾及燕都的仪鸾卫,几乎将老板吓得肝胆欲裂。 不多时,仪鸾卫果然来人了,却没有大张旗鼓,只拨来几个力士,叫人紧盯着学子,不让他们闹大。 或者说,不要闹太大。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弹劾奏疏也如雪花一般,不断飞往内阁。 私人书院的学子沸反盈天,反观国子监,却一片悄然,学子们都安静读书。 国子监中也有考中的举子,但问到对此事的反应时,观点却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陛下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一定是有苦衷。” “新皇榜之上增加的名字都来自西宁府,若不是有猫腻,谁都不信。” “那些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议论陛下!” 若是之前,这些学子说不定也会将信将疑,但外面风波不断,小皇帝依旧每日试课,丝毫不被动摇。 光是这点,便让不少学子对小皇帝有极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尊重会试,不尊重科举呢? 况且,还有不少试课学子和他结下善缘。不说别的,接过小皇帝给的点心,不会被斋长训斥,上课的内容还更深入浅出。 国子监的推崇日益兴盛。 因此,两方自然少不了唇枪舌战。文人学子不会直接动手,但写文章传播还是绰绰有余,不论外地学子写出怎样的锦绣文章,都能被国子监学子一一驳斥。 一时间,竟成燕都一景。 至景山时,已是辰时初,天色大亮。 此处在宫城之后,是御用猎场,地方极大,足以让守卫舒展开。 纪淮舟到时,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选来的一队二十人的禁卫换上了兵仗局准备好的全棉甲,拿起了竹制或者木质的武器。 “见过陛下。”缪太傅拿着纸和笔,头发简单地束起来,面色倒是不大好看。 纪淮舟嫌弃朝服不方便,换了一身浅青色常服,袖子较窄,不叫他影响活动:“太傅,是觉得哪里不好?” 缪太傅道:“宫中禁卫没上过战场,可能无法发挥棉甲的效果。” 这倒是容易。 纪淮舟想到之前送他来燕都的临西王府亲卫。各地藩王在燕都都有府邸,只是制式如同公府,面积也没有藩地那么大,当做入燕都的暂时落脚点。 那队亲卫在来到燕都后,就自觉去了燕都中的临西王府,一应物品均由纪淮舟叫人按时送上门,没有掀起霍何波闻。更有可能,朝堂大部分人不清楚,早已有临西王府的亲卫来了这里。 “阚大伴,你带肖晓去拿那块令牌,让他出宫去临西王府,带来那队亲卫。”纪淮舟叫来肖晓与阚英,认真地嘱托,末了,又对肖晓道,“那块令牌很重要,你可不能弄丢了。” 肖晓只笑:“什么令牌?难不成是王府信物?”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看见纪淮舟的脸色,悚然一惊:“还真是???” 纪淮舟脸颊浮着一层薄红,懒懒地躺在霍少闻怀里,问道:“都部署好了?” 霍少闻:“我吩咐过玄化门的守卫,让他们今夜故作松懈,好使三皇子的人能顺利入宫。我们的人我早安排好了,只待今晚事变。” 霍少闻顺带将今夜之事仔细推演一番:“三皇子入宫后,大皇子必会借机以‘平叛’之名掌兵镇压三皇子。大皇子买通了汪禾的徒弟,有南霄院相助,三皇子不是他的对手。待大皇子前往承天殿,逼迫老皇帝退位时,我们便可登场‘救驾’了。” 纪淮舟喃喃自语:“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霍少闻垂眸,怀中人面容平静,他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今夜一过,纪淮舟又是皇帝了…… 他的前路会通向何处呢?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入夜,雨停。 厚重云层盖在夜空之上,天地间一片昏暗,幽暗铁甲在暗夜中黑沉沉压过。 不知是谁先抽出了刀,蓦然间,兵戈相接之声响彻天地。汩汩血水汇入地上水洼,聚成一片片水潭。 整个皇宫沦为战场。 冲天叫喊声传入玉洛宫,纪淮舟坐在小几前,手执一枚白玉棋子,气定神闲地盯着眼前棋局,正在思索该往何处摆放。 更漏声重,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方才渐渐止息。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纪淮舟!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纪淮舟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纪淮舟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纪淮舟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纪淮舟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舟,你不要凶他。”纪鸿连忙摸摸纪淮舟的额发,“是我想阿舟了!阿舟,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纪淮舟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纪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舟,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纪淮舟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纪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纪淮舟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纪淮舟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纪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纪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纪淮舟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纪淮舟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纪淮舟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纪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纪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纪鸿,就是去了纪淮舟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纪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纪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纪淮舟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纪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舟,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纪淮舟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纪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纪淮舟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纪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纪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舟,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纪淮舟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纪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纪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纪淮舟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纪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纪鸿应了声,纪淮舟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纪淮舟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纪淮舟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纪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萧怀璋举起手中圣旨,缓声道:“陛下有旨,命七皇子纪淮舟继承大统。” 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道:“陛下驾崩,新帝继位,昨夜又逢宫变,诸事繁杂,还请诸位勿要过于沉浸于悲痛之中,随我一同去处理政事。” 两位大臣抬袖擦了擦硬挤出来的眼泪,连声应是,跟着萧怀璋一齐匆匆步向宫城。 天边勾起一缎金色绸光,纪淮舟走出承天殿的那一刻,金乌破霞而出,万千光明同巍峨宫阙一齐映在他眼底。 这天下,终究又是他的了。 霍少闻跟在他身后,望着被金光灿照的纪淮舟,一时有些失神。 70-80 第 71 章 第 71 章 昨夜宫里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苍穹,京中百姓心惊胆战,紧闭大门,不敢踏出一步。 宫变太过突然,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一些官员,其他朝臣皆惴惴不安,遥望兵火交接的宫城,心急如焚。 后半夜兵戈渐止,可不知赢家究竟是谁,他们的心更悬得更紧了,仿佛踩着刀尖火海,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捱了一宿,好不容易天亮了,“嗡——”悠长钟鸣骤然飘向宫城内外。 众人都知道,这道钟声意味着什么—— 皇帝驾崩了。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纪淮舟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纪淮舟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纪淮舟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纪淮舟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纪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纪淮舟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纪淮舟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纪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纪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纪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纪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纪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纪淮舟。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纪淮舟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纪淮舟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纪淮舟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纪淮舟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纪淮舟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纪淮舟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纪淮舟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纪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纪淮舟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纪淮舟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纪淮舟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纪淮舟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纪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纪淮舟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纪淮舟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纪淮舟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纪鸿的声音:“阿舟阿舟!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纪淮舟没回头,他背对着纪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纪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纪淮舟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舟啦!” 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回想。 纪淮舟垂下眼眸,倾身在霍少闻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望向霍少闻的双目充满深情与偏执。 这一世,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没有再次逃跑的机会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依大乾旧例,新皇通常是在先皇驾崩后第三日即位登基。尚衣局量过纪淮舟身量后,连夜赶制出新衮服,送到玉洛宫。 登基那日,一大早纪淮舟便起了身。 内侍捧着衮冕,周照吉从他手中接过,正打算为纪淮舟更衣,一道声音忽然传进来—— “且慢。” 周照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知替殿下穿衣的活定是又要被抢走了,他叹了一口气,退至一旁。 纪淮舟只着一件中衣站在镜前,屋外凉风灌入,衣袖微微拂动。霍少闻快步走到他身边,吩咐宫人将衮冕等物放至旁侧。 “你们退下吧。” 霍少闻发话。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纪淮舟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霍家那边只回来霍少闻一个,他大哥霍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霍泓宇的幼弟霍少闻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霍少闻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霍少闻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纪淮舟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霍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纪淮舟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霍少闻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纪淮舟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纪淮舟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纪淮舟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霍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霍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纪淮舟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纪淮舟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闻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霍少闻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霍少闻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少闻,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霍少闻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霍少闻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纪淮舟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霍少闻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霍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霍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霍少闻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霍少闻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霍少闻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霍少闻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霍少闻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霍少闻将那团雪捏碎了,纪纪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霍少闻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霍少闻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纪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纪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两人对视一眼,纪淮舟扬声道:“进。” 一道暗影推窗翻身而入,隔着莲帐朝纪淮舟禀报。 “陛下,是我们无能,辜负了您的信任,东昌太子重伤逃跑了。” 纪淮舟脸色一变,与霍少闻对视。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第 73 章 第 73 章 纪淮舟爬起身,担忧道:“此次没能杀得了李昊柏,他在大乾栽了一个大跟头,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有黔南之乱,后有东昌之祸……” 他叹了一口气。 霍少闻掀开眼帘,纪淮舟双手正撑在他胸膛间,俯身看着他,眉目含愁。 纪淮舟身上是一件玄色中衣,墨色浓郁,衬的肌肤愈发白皙。玄色中衣松松垮垮,里头景象一览无余。霍少闻目光在雪中两株红梅处停留一瞬,见那花瓣似有损伤,他伸手拨了拨。 纪淮舟低哼一声,攥住霍少闻手腕,表情颇为无奈:“说正事呢,你干什么?” “你伤着了。” 纪淮舟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霍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纪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霍小将军” 纪淮舟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霍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纪淮舟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纪淮舟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纪淮舟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纪淮舟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霍小将军闻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纪淮舟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纪淮舟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纪淮舟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霍少闻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纪淮舟:“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纪淮舟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霍少闻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霍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霍少闻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霍少闻,把霍少闻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霍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信正安安静静躺在桌上,只见其中写着一段令人面热的话。 “你可还记得我曾送你的那枚白玉?它是仿照我的尺寸做的,你若实在想我,可用它一解相思之苦。待为夫回京,再好好疼爱阿雁。” 虽十分羞恼,纪淮舟晚间回到寝殿,却不由自主地从床边木盒里掏出那枚玉|势。 盯着它,心头微微发热。 纪淮舟落下床帐,褪下衣袍。将那死物想象成霍少闻,他逐渐兴奋起来。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轻哼从帐内传来。 “霍少闻,你快些回来吧……” 第 74 章 第 74 章 几日后,东昌传来消息,东昌的老皇帝让位给了李昊柏。 纪淮舟放下手中奏折,敛眸沉思。 前世,李昊柏是两年后登基的,如今他也提前登上皇位了。 李昊柏登基后,曾挑起过两次战争。一次是长嘉帝在位时,爆发黔南之乱,东昌趁机攻打大乾,连夺大乾数个城池。一次是纪淮舟在位时,东昌奇袭代州,老侯爷的副将李先炽与他的儿子双双战死。 纪淮舟眸间凝起一抹寒霜。 李先炽的一双儿女与霍少闻有青梅竹马之谊,父兄战死,只留下李徽月一人。霍少闻怜惜她孤苦无依,战后将人带回京,还让她住在了自己府邸。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纪淮舟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霍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霍少闻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纪淮舟没好气地想:姓霍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霍少闻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霍少闻微微一怔,囿于霍围的诸多人,只好任纪淮舟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纪淮舟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霍少闻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霍少闻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纪淮舟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霍少闻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霍少闻又惊又恼,可纪淮舟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霍少闻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纪淮舟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霍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霍少闻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纪淮舟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霍少闻被迫娶了他,心下纪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纪淮舟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纪淮舟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霍少闻。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纪淮舟,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纪淮舟逮个正着。 纪淮舟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霍少闻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纪淮舟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霍少闻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纪淮舟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霍少闻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纪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纪淮舟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纪淮舟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霍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霍少闻目光深深:“陛下经常用?” 纪淮舟抿了抿唇,小声回答:“每晚都用。你不在我无法安眠,只能将它当成你,想象是你在我体内,我方能睡着。” 蓦然间,霍少闻生出浓浓的心疼。 他走后这些日子,纪淮舟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前世……他死后呢? 第 75 章 第 75 章 这一瞬间,霍少闻脑海中闪过许多可能,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怀中帝王已黏黏糊糊吻上来,声音清软:“你怎么不亲亲我?” 夜色昏暗,看不清怀中人的神情。但霍少闻知道,他必定是半睁着眼,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眼尾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在外人面前是冷淡、高不可攀的帝王。 在他面前是秾艳、诱惑与欲望的化身。 纪淮舟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霍少闻回话。 可是霍少闻开口了。 霍少闻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纪淮舟,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纪淮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霍少闻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纪淮舟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霍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霍少闻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纪淮舟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纪淮舟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霍少闻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霍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霍少闻,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纪淮舟凑上去,霍少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霍少闻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霍少闻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纪淮舟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纪淮舟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霍少闻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霍少闻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他伸手轻抚纪淮舟柔和的眉眼。 对着面前不安的睡颜,他轻声开口:“无论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既然你使我爱上了你,我便不会再放开你。” 霍少闻眉眼沉沉。 如今,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早就爱上了这个小骗子。 第 76 章 第 76 章 一觉醒来,已是夜幕降临。 自霍少闻走后,纪淮舟许久未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身边坐着一个人,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纪淮舟弯了弯唇,转身抱住男人的腰,趴在对方大腿间,抬起眼眸,笑意盈盈。 与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对视,霍少闻心头发软。 今日被他这般折腾,纪淮舟竟一点也不记仇。 霍少闻抬手轻轻拨开散在纪淮舟面旁的发丝,指节轻触纪淮舟柔软脸颊,温声道:“睡了一日,你定是饿了,我这就吩咐人为你送膳。” 他拍了拍手,周照吉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瞧见纪淮舟已醒,他喜笑颜开:“陛下,你可算是醒了。” 纪淮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趴在霍少闻腿上,问周照吉:“今日可有急奏?” 那头霍少闻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霍少闻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霍少闻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纪淮舟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霍少闻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霍少闻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霍少闻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纪淮舟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纪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霍少闻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纪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霍少闻成亲的不是纪涟,而是他纪淮舟。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纪淮舟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霍少闻的手到床榻边,明知霍少闻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霍少闻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纪淮舟就又笑了,霍少闻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纪淮舟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霍少闻脖颈间,激得霍少闻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纪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纪淮舟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霍少闻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霍少闻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霍少闻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纪淮舟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霍少闻:“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霍少闻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纪淮舟手心摩挲着霍少闻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霍少闻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纪淮舟,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霍少闻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纪涟。 纪淮舟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霍少闻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霍少闻不吭声,他急于推开纪淮舟,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纪淮舟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纪淮舟定定看着霍少闻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霍少闻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纪淮舟。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纪淮舟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霍少闻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他知道霍少闻对他动了心,可这是霍少闻头一次如此明确地亲口说出,他喜欢他。 纪淮舟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藏起湿润眼角,倾身搂住霍少闻脖颈,低声开口。 “我也喜欢侯爷,很喜欢,很喜欢。” 第 77 章 第 77 章 次日,一个惊天消息传入纪淮舟耳中—— 东昌起兵了。 纪淮舟猛地起身,扯到被使用过度的身子,他冷嘶一声,急道:“东昌何时起兵的?攻的哪里?” 传信小兵恭敬道:“三日前,云州。” “云州?”霍少闻大惊失色。 已经三日了,不知云州战况如何,李家父子是否平安?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纪淮舟方才快步贴近霍少闻。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霍少闻和纪淮舟二人带进了后殿。 纪淮舟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霍少闻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纪淮舟。 纪淮舟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少闻,你同阿舟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纪淮舟,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纪淮舟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舟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霍少闻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纪淮舟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纪淮舟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纪淮舟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纪淮舟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霍少闻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霍少闻立刻抬眼看纪淮舟,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霍少闻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纪淮舟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霍少闻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霍少闻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霍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纪淮舟。 霍少闻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将士们心头激愤难当,纷纷举旗大呼,发白日光照在兵甲上,映出一双双仇恨之眼。 霍少闻回望一眼宫城,走下高台,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发出行军之令。 萧怀璋站在城楼上,望着黑压压的大军,心头沉甸甸的。 一个内侍忽然匆匆跑上城楼,俯身在萧怀璋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后交给他一封信。 萧怀璋大惊,匆忙拆开信封,看完里头内容,他的脸色由白转青,长髯被气得一抖一抖,勃然大怒:“真是胡闹!他还记得自己是一国之君吗?!” 此时此刻,大军押送的粮草车中,一人正蜷缩在重重遮掩的粮食袋旁,靠着它歇息。 豆大汗珠沿着白皙额头滑落,一只手拿着锦帕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汗珠,那人勉力抬起眼皮。 薄天游重重叹了一口气:“千里随军伴情郎,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痴情的皇帝。” 第 78 章 第 78 章 厚实绵软的大氅铺在纪淮舟身下,薄天游尽量将纪淮舟坐卧之处弄得舒舒服服的,奈何路不平稳,再加上积雪未消,时不时就有一阵颠簸,扯到纪淮舟身上的伤,纪淮舟冷汗直冒。 衣衫被汗湿透,沉沉压在身上,冰冷如铅。身上盖着厚厚斗篷,可浑身却愈发地冷。 纪淮舟缩成一团,牙关紧咬,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薄天游望着面露痛苦之色的纪淮舟,拧起眉头数落他:“你这是何苦来哉?待在皇宫不好吗?” 纪淮舟缓缓掀开眼帘,纤长浓密的鸦睫被冷汗打湿,缕缕粘在一起。他摇摇头,艰难开口:“此次大战事关重大,朕必须去。” 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纪淮舟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纪淮舟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纪淮舟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纪淮舟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纪淮舟摇着扇子,笑而不答。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纪淮舟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纪淮舟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纪淮舟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没记错的话,这便是那镇北中护军徐家的小儿子。 徐逸之几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为自家小将军闻不平,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对纪淮舟发,但又不知从何发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红了脸。 在这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里,纪淮舟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一把揽过徐逸之的腰,对着目瞪口呆的鸨母点点头道:“劳驾,他脾气不大好。” 老鸨登时喜笑颜开起来,知道眼前这位是遇着了旧相好——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个小倌她瞧着面生,指不定是从何处刚收来的,同纪淮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流债。 她思及此,麻溜地带着一众小倌关门离开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内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窝。 纪淮舟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寻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纪淮舟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霍少闻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纪淮舟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纪淮舟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纪淮舟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霍少闻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纪淮舟。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纪淮舟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纪淮舟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寻,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霍少闻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霍少闻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纪淮舟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纪淮舟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纪淮舟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霍少闻:“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霍少闻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纪淮舟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霍少闻。 霍少闻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纪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纪淮舟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霍少闻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纪淮舟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霍少闻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纪淮舟坦然应声,“我是来此寻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纪淮舟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霍少闻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纪淮舟,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纪淮舟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纪淮舟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霍少闻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霍少闻这才朝纪淮舟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寻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纪淮舟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霍少闻:“” “我错了,向陛下赔不是。”霍少闻亲了亲纪淮舟发丝,温声道,“还饿吗?渴不渴?困不困?要歇息吗?我让薄天游给你熬点药。” 纪淮舟被他这一连串的问话逗笑了,他回身抱住霍少闻脖颈,轻声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你陪陪我。” 霍少闻搂着纪淮舟躺下,哄小孩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柔声细语道:“陛下好好歇息,早日养好身子,方能手刃仇敌。” 纪淮舟累了许久,早已支撑不住,窝在霍少闻肩头沉沉睡去。 第 79 章 第 79 章 身边人呼吸渐渐平稳,霍少闻轻轻将纪淮舟靠在他肩上的头移至枕上,半撑起身细细瞧着纪淮舟。 纪淮舟眼下一片青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一瞧便知是累坏了。男人的肩换成了木枕,他颦起眉,本能地循着热源去找霍少闻,表情惶惶不安,清润的嗓音里满是恐惧。 “霍少闻,你在哪儿……” 霍少闻连忙抱住纪淮舟,大掌盖在纪淮舟后背,一下下安抚着他:“我就在你身边。” 纪淮舟缓缓展开眉,在睡梦中搂住霍少闻脖子,呢喃低语:“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纪淮舟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霍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另一边,刑部尚书季肃一路从燕都,来到这偏僻的西北边镇,下车后,看见荒凉的街道、面色愁苦的百姓,一时间相顾无言。 先帝崩逝了,只留下宫中还未出生的遗腹子。 日前,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做了一个极为悠长的梦,梦中与现实相连,先帝年初去世,年中,遗腹子降世,请内阁三辅监国,新少出世后好生教养。 新少满十六岁,三辅还政,却发现对方无心朝政,如同先帝一般求仙问道,服用仙丹,大兴土木,民不聊生。 而后扶持长公主之女登基,可她性情偏执,行事暴戾,想要恢复太祖之法,却因病早亡。 最后,好不容易从宗室中找到血缘关系最近的纪淮舟殿下,当时殿下并不符合登基要求,满朝文武在王府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打动对方。 那时的陛下的居所附近,比燕都繁荣百倍,百姓安乐、官吏清正,与苟延残喘的盛朝形成强烈的反差。纪淮舟殿下登基后,确实想做出一番成绩,出新政、改税制、开海贸,但积重难返。最后戎狄兵临城下,陛下为国牺牲。 悠悠数载,如同南柯一梦。 醒来后,他不大想再培育宫中那个未出世的皇子,才有了今日的出行。 原本季肃想,将一场梦奉为圭臬,自己与那些迷信鬼神之说的百姓有何不同?但见到西北荒凉,殿下又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忍不住心酸—— 纪淮舟殿下在偏僻之地蹉跎十年!本应是盛朝的中兴之少! 不多时,县官的府邸近在眼前,在例行的通报后,季肃整理了一番官服,确保一丝褶皱也无,这才领着同僚进入府中,准备先去见见抚养殿下的那名官员。 刚入大门,还未走几步,从侧方冲出的少年猛然撞到季肃怀中,还好他勤习武艺,下盘够稳,才没有被带翻。 他低头一看,那少年相貌极好,细看竟有一丝熟悉之处,还未多问,便听少年说:“抱歉抱歉,我有急事,改天请你喝酒!” 说完,少年如同滑溜的鱼,直接绕过这一行看似不凡的陌生人,直接冲向大门。 “纪淮舟!你给我站住!” 不一会,同一个方向传来小孩子尖锐的喊声,看守大门的小厮听到自家少爷的声音,立刻将大门关上,正好把纪淮舟关在门内。 季肃不可置信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那位少年,居然是纪淮舟殿下? 纪淮舟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纪淮舟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纪淮舟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纪淮舟:“” 纪淮舟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霍少闻这才硬着头皮朝纪淮舟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纪淮舟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霍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看向他眼底,沉声开口:“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纪淮舟预感到了什么,抬起眼眸,面容平静。 “当年我在虎口之下救你时,正是三月,山林中桃花开得正盛,岭上春就是那时周围的气味,对吗?” 纪淮舟微怔,他没想到霍少闻开口居然是这个问题。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今你不喜岭上春,是因为上一辈子,我也是死在漫山桃花中,你闻到桃花香就会想起我的死,对吗?” 纪淮舟眼睫一颤,没有回答。 第 80 章 第 80 章 “我想听实话,别再骗我了。” 霍少闻定定望着纪淮舟,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纪淮舟手指微缩,隔着朦胧光影与霍少闻对视,微弱烛火将他浅色瞳仁染得发亮,他缓缓开口:“没错,我也死而复生了。” 死而复生…… 这个刺耳的词闯入霍少闻耳道,他呼吸微滞:“你……是何时死的?” 纪淮舟:“你走后的第七年。” 三十八。 ……不,前途黑暗。 纪淮舟东西很少,连行李都不用收拾,直接离开了钱大人的家,来到此地唯一一处客栈暂住。 当季肃掏出金黄色的册封诏书时,他还挺开心的——是不是说纪,那个死皇帝终于愿意封他当亲王、准备封地了?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纪淮舟微愣,似乎没想到外面的人是季肃。 出于谨慎,纪淮舟对肖晓摇摇头,从安全的地方钻出来,轻轻推开一点门扉:“我还好,季大人如何?” “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纪淮舟将门完全打开,见到头发散乱、衣袍脏乱的季大人,心中讶异——同行半月,他自然了解对方的执着,不将自己收拾齐整,是绝对不愿意见他的。 现在这样子,能称得上狼狈了。 “大人要不要先上来,收拾齐整?”想到对方因为担心他才如此不顾形象,甚至可能在未结束战斗前便下了马车,纪淮舟的语气软了些,少了往日的距离感,“车厢很结实,又有亲卫保护,我没事。” “不、臣,臣去车厢内收拾便可,不叨扰殿下。”季肃在确定纪淮舟安全无虞后,才放下悬着的心。 见到外面的敌人都一副戎狄装扮,季肃不可避免地想到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戎狄攻破都城,殿下以身殉国,血染满地。 所以,季肃格外害怕戎狄直面殿下。 前面不远处的车厢扎得和刺猬一般,纪淮舟看了一眼,或许季大人此时的形象是在下车时被流矢挂到,实在不忍心叫他再跑回去,真诚道:“季大人先进来吧,一会亲卫队的队长收拾完战场,便要同我禀报。我年少不更事,大人在身边要放心些。” 说完,纪淮舟伸出手,想拉季大人一把。 ——开玩笑,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最多是对不认识的人抱有距离感,再加上对方还有燕都的debuff,最开始才冷淡了些。 “好、好。”季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知道殿下对他抱有隐隐的排斥,如今像是被打动,终于有了接纳他的意思。 “他们是戎狄伪装的山匪。”从日中等到日落,亲卫统领终于收拾好冲突的战场,手上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走过来,恭敬献上,仔细一看,是一枚沾满鲜血的玉佩,“殿下,我等无能,这些人都吞毒自尽了,只搜到这个。” 纪淮舟没接,而是问:“此处仍在西宁府境内,怎么会有戎狄入境?” 闻哥之前说的话都是糊弄官员的,实际上,很少会出现入境的意外。 “他们不是边防入境,而是早已在中原腹地。”统领很了解在前线的戎狄,清楚他们在战场上真实的样子,“他们在中原磨灭了野性,不然,刚才不至于那么简单将他们杀灭。” “殿下,可否将玉佩借臣一观?”季肃简单地收拾好发髻,忽地开口。 纪淮舟示意统领将玉佩递过去。 他面容严肃,眉心皱出深深的沟壑,简单擦了擦表面的血液,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很快得出结论:“回殿下,是寿昌伯。” 季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着怒火:“去岁朝鲜上供了一块玉髓,触之细腻温润,在光下如水波流动,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先帝预备制成三清神像,但宫内汪娘娘央求,便分了一块给寿昌伯。” “中间的珠子,便是那块玉髓的边角。” 纪淮舟听了半天,一段话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直接问:“汪娘娘和寿昌伯是谁?” “汪娘娘怀有先帝遗腹子。”知道纪淮舟不清楚,季肃细细为他讲解,“寿昌伯则是她的娘家兄长,虽说未曾封后,但她腹中是先帝长子,因此格外抬举了娘家。” 哦,外戚! 这么一说,纪淮舟就纪白了。 外戚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朝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外戚影响,皇妃王妃等均从民间选秀,家人封虚衔,寿昌伯便是如此。 “先帝崩逝,这群旧人不夹着尾巴,还敢招摇。”季肃近乎咬牙切齿,他对先帝遗腹子及党羽都没什么好感,“真当汪娘娘怀着的是免死金牌?!” 纪淮舟听完,居然能理解——换位思考,正做着从妃子娘家一跃成为皇帝舅家的美梦,结果发现朝中大臣一力推崇亲王入燕都,要是他,估计也很想找人杀一杀。 但是这个被杀的目标居然是他……纪淮舟心情急转直下,甚至愤怒了:要是没有闻哥送来的亲卫,估计真得噶。 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他怎么甘心莫名其妙地失去? “殿下莫要害怕,待臣回燕都,一定将这件事查清楚。”季肃语气发狠。他本就是刑部尚书,掌司法与刑狱,寿昌伯勾结戎狄,刺杀亲王,能直接斩立决。 “季大人,先冷静。”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季肃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鼻腔的血腥气还未消散干净,车厢内部的箭头还直愣愣地插在原处,纪淮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徐徐道:“我们要尽快回到燕都,荒郊野岭越拖越不安全。再者,统领说这些戎狄在中原有段时间,他们是从哪边南下的?” 越至困境,纪淮舟的思维反而越清晰。 他声音轻柔缓和,不仅平稳了自己杂乱的心跳,也让别人缓解焦灼,能顺着他的话语思考。 “西北绝不可能。”统领立刻补充,“王府防线严密,绝不可能让霍何一个戎狄过来。” 纪淮舟没见过舆图,不知道此世与华夏正史有无区别,便看向了季肃:“大人有何高见?” “或许是北疆。”季肃略回忆了一会,给出这个答案。 纪淮舟点头,和他预想得一致:“如今有小股戎狄南下,难保不会有大肆入侵……” 北疆苦寒,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防线已经是人力到达的极限,冬日难免有所懈怠。且防线距离燕都较近,若是北疆有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燕都。 季肃立刻想到梦中戎狄直接从北疆南下,当时局势混乱,只以为北疆无将,兵士士气不足,梦醒后,还想过要不要将沿海的胡将军调去北疆。 如今看来,是有内应啊。 他斟酌开口:“殿下,北疆苦寒,士气不振,若自上而下地整改,恐怕……” 这还不容易? 在信息大爆炸的后世,什么样的资讯找不到?纪淮舟就算不怎么关注历史,也刷到过不少类似帖子,答道:“分化戎狄、整肃军纪、足粮足饷。” 但是回想一下古代生产力,要做到也挺困难的。于是纪淮舟改口:“一气呵成不大行,季大人,还是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吧。” 他扭头看向季肃,却发现对方的眼睛格外发亮,脱口而出:“殿下果然大才!” 纪淮舟:…… 不是,你们对大才的标准是不是太低了点? 本朝藩王自由度极高,不仅拥有数不清的田产,还能享有封地的一半赋税,配以一定数量的王府护军,只要不作妖,当地官员也不会过多管束。去了封地后,可以一辈子不用回燕都,只需在三节两寿送礼,表表忠心。 纪淮舟不敢相信如果他当了亲王会有多快乐。 这点快乐截止到听完诏书后。 纪淮舟茫然的目光对上季肃,原本的笑容转移到对方脸上:“……您再说一遍?” “殿下,如今先帝崩逝,国本不稳,朝中大臣商议,请您登基。”季肃语调放缓,声音轻柔,浑然看不出刚才怒喝的狰狞模样,像是在哄自家的子侄,严肃刻板的面容都温和了不少。 要是让燕都的同僚见到,说不定以为曾经刚正不阿、严肃端正的刑部尚书疯了。 纪淮舟完全没感受到对方抑制本性后的好意,反而以为这群人是故意来折磨他——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霍少闻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纪淮舟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霍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霍少闻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霍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霍少闻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他复转向霍少闻:“霍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霍将军亲自品鉴。” 霍少闻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霍少闻拱手道,“何况霍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霍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霍少闻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霍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霍将军不敬事大。” 霍少闻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霍少闻解释说:“霍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霍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霍少闻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霍少闻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霍少闻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霍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蓬莱池。 回想起一切,霍少闻真想再次狠狠给自己几巴掌。 明明纪淮舟向他求过救,他为何要视而不见,为何那样对纪淮舟? 他们未来本该有无数个日夜,却因他的误会戛然而止。 霍少闻定定望着怀中沉睡的人,在夜色中,用眼描摹着怀中人的轮廓。片刻后,他垂下首,深深地、深深地吻住了纪淮舟的额头。 今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分毫伤害。 80-90 第 81 章 第 81 章 纪淮舟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最先进入视线的就是霍少闻那张英俊的脸。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在马车里。 朔风卷帘,一阵迷眼雪雾灌入车内,霍少闻紧了紧裹着纪淮舟的棉被,低头看他:“一大早便落了雪,我怕待会儿雪势转大,路更不好走,于是下令拔营行军。你身子如何了?方才那阵颠簸,有没有刺激到身上的伤?” 纪淮舟摇头:“昨日涂了药,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不妨事。” “走得匆忙,将士们啃着干粮便上路了,也没什么能给你吃的,只有一些糕点,你先垫垫肚子。”霍少闻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的糕点,拆开,取出一块枣糕,送到纪淮舟嘴边。 纪淮舟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将糕点用尽。霍少闻视线停在纪淮舟微鼓的腮帮上,眸中笑意加深。 “糕点有些干,再喝点水。”西宁州,临西王府。 如今是腊月二十八,即将新年,王府内却半点没有欢庆的意思。 三日前,世子殿下意外落水,高烧三日,如今终于退烧,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府医摸着胡子:“世子日前肝气上升,落水后寒邪入侵,邪伤肺卫,而见发热。如今世子脉象从容缓和,已然大好了。①” “我想今日出门,可否?” 纪纪是白日,房间却紧闭窗户,显得昏暗,于是点燃了灯。 坐在床沿的霍少闻收回手,声音低沉。 长久的病痛折磨,让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原本温柔稳重的姿态不再,反而变得阴郁,配上遗传自藏人母亲的碧绿瞳孔,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宛如雪原中的孤狼,择人欲噬。 “这……恐怕有些难度。”府医声音略惊,随即宽慰道,“殿下是担心王爷与王妃?不必心急,缓些日子再上路不迟。” 天气越冷,戎狄犯边的频率越高,十几年来,临西王府从没过过一个像样的新年,都在边镇守关,不让戎狄入侵。 府医说完,留下一个方子,叮嘱世子多休息几日,才带着药箱离开。 自他走后,霍少闻立刻吩咐亲卫:“准备一下,我们去蒙城。” 亲卫刚想劝说世子殿下多休息一段时日,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爷与王妃在芒城,不在蒙城啊,两边隔着几百里呢。 “殿下是想去见纪淮舟少爷?”亲卫劝告道,“不如修养好再去,您这样,纪淮舟少爷一定会担心的——” 霍少闻没有回答,只拿起床头的弯刀,配在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要快些。 外面天气阴沉,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风声呼啸,卷过地上的枯枝与树叶。 他步伐极快,身后的人追赶不及。 要快些。 霍少闻直奔后院,牵出自己的马,上马的姿势干净利落,浑然看不出已缠绵病榻许久。 要快些。 他骑在马上,再也看不清周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蒙城。 他要快些见到纪淮舟,快些确定对方完好无损,快些将他拥入怀中。 才能缓解那个梦之后的……痛彻心扉。 纪淮舟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霍少闻,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霍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纪淮舟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纪淮舟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纪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纪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霍少闻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纪淮舟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纪淮舟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霍少闻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纪淮舟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闻,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霍少闻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纪淮舟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纪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纪淮舟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纪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纪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纪淮舟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纪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纪淮舟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纪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纪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纪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纪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纪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纪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纪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纪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纪淮舟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霍少闻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纪淮舟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纪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纪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纪淮舟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纪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纪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霍少闻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纪淮舟的赌注呢?是什么?” 纪淮舟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霍少闻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纪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霍少闻教他苦了那么久,他自然也要让霍少闻陪他痛苦才是。 他要让霍少闻痛到极致,悔到极致。 如此,霍少闻方能一辈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听他的话,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人。 纪淮舟眸中笑意更深。 他艰难从被中掏出手,回身搂住霍少闻,声音中染着几分颤意,哽咽道:“侯爷,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就是了。” 霍少闻声音嘶哑:“我们回去就成亲,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三日后,大军抵达岚州蔚汾关一带,收到云州来信。信中说,东昌铁骑已被赶出大乾,仓皇东去。 纪淮舟将信递给霍少闻:“你怎么看?” 霍少闻读罢,沉吟片刻,道:“东昌此次领兵的是赵还,他极为奸诈,往往会出其不意阴我们一下。他或许并未逃回东昌,而是躲在暗处伺机再攻云州,又或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转向其他州城。” 纪淮舟沉声开口:“与东昌相邻的所有州城,我前些日子下过旨,命他们严防死守,当心东昌入侵,若赵还派人探查过就定会发现。在众州城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他决不会贸然出兵。那么,他会去哪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异常凝重:“丰州。”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紧接着,又对上霍少闻期待的样子:“小囝是有信给我?” “……不许叫我小名。”纪淮舟先是锤了他一拳,接着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对方,“那封信,你真的想要?” 霍少闻用力点头:“我有很多话想对小囝说,纪日便给你回信。” 纪淮舟默然。 可是,那是分手信啊。 总而言之,信是给出去了。 纪淮舟跑得很快,有点害怕闻哥在看完信后追过来骂他是负心汉。 后面几天都没来信,也没人追上来,这让纪淮舟大松一口气。 “怎么了这几天,你提心吊胆的。”肖晓浑然不知,拿着干粮饼艰难地啃着。 纪淮舟幽幽地看他一眼,猛地上手把人的饼子抢过来:“你害苦我了!” 肖晓:“???” 他不好说自己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唉声叹气,凄凉道:“完蛋了,我得——” 失恋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车厢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一看声音源头,车厢上竟被扎上一根铁质箭头。 箭头锋锐,隐隐泛着蓝光,似乎淬了毒。 纪淮舟和肖晓对视一眼,顿时察觉到不妙。 为了不拖后腿,纪淮舟快速地躲在车厢中安全的地方,所幸这是亲王仪仗,厢体又做过加固,一时半会间,敌人打不进来。 肖晓则是抽出隐藏在暗格的刀,警惕地盯着车厢门。 外面很静,听不见厮杀声,只能听到时不时的兵器碰撞。 除了最开始的那柄箭,便再也没有武器袭来。 过了片刻,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门,声音颤抖:“殿下,可曾吓着?” 声音很熟悉,但不是亲卫队的队长,而是季肃。 肖晓下意识地去看纪淮舟。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纪淮舟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纪淮舟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纪淮舟,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霍将军。” 霍少闻要起身,纪淮舟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霍少闻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霍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霍少闻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霍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纪淮舟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霍少闻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霍少闻不答纪淮舟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霍少闻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纪淮舟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纪淮舟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纪淮舟轻笑一声,朝霍少闻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霍少闻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三人躺在床上,林序睡在最里侧,纪淮舟轻轻拍着林序的背,温声哄他入睡。小孩今日哭了许久,又陪他们赶了半日路,早就累坏了,很快便沉入睡梦。 纪淮舟回身搂住霍少闻,亲了亲他的嘴角:“明日我便寻人带他睡,先将就一晚。” 霍少闻含住纪淮舟欲离开的唇瓣,厮磨片刻,深深吻了进去。纪淮舟迎上前,探舌与他勾缠。 缠吻许久,两人才分开。 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头,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不多时,纪淮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霍少闻目光扫过床间一大一小睡得正沉的两人,抱住纪淮舟的腰,也阖上了眼眸。 第 83 章 第 83 章 三日后,斥候来报,东昌军正沿着狼山至贺兰山一带往南而行。 霍少闻并未与他们走同一条道,他率领大军穿行宥州,随后西行灵州,打算在贺兰山截断东昌军。 七日后,霍少闻等人抵达灵州下辖的怀远县,东昌军尚未攻过来。怀远军对贺兰山极为熟悉,霍少闻与怀远军将领商议过后,拟定好作战计划。大军被分作两队,一队埋伏在贺兰山,一队悄悄绕向后方,截断东昌军退路。 战场凶险,纪淮舟被留在了怀远县。 霍少闻捧着纪淮舟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满含眷恋与柔情的吻,哑声道:“等我回来。” 纪淮舟扬唇:“朕等着朕的大将军凯旋。”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霍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霍少闻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霍少闻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纪淮舟。纪淮舟不清楚身边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认真地听东门亭的叙说。 从买凶杀人,到和戎狄的勾结。 越听心头越鬼火冒——买凶杀人也就算了,还预备叫戎狄从北疆南下? “他有病啊?!”纪淮舟忍不住骂人,刚才的不自在转眼忘了,脸气得通红,愤愤不平道,“没事做就去村口挑大粪!还放戎狄南下直入燕都?他当开火车啊这么轻易——” 骂着骂着,顺口秃噜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纪淮舟顿时住口,心虚地往后看一眼。 还好,没人对刚才那个词提出异议,让他顺利糊弄过去。 这次纪淮舟开口就谨慎多了:“从北疆防线到燕都,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地方,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他既然这么喜欢戎狄,干脆滚去和戎狄作伴好了!” “我那个皇兄……!他、他怎么答应那个荒谬的计划?” 纪淮舟之前还抱着微小的希冀,希望这群人在比较过他和皇兄后,能放弃让他登基的念头——他既没有接受过古代正统的四书五经教育,也没有在皇宫中陶冶情操,对宫城的唯一的印象只有幼时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天空发呆。 再者,在前世纪淮舟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趁着年轻卷生卷死预备多攒点钱,最大的理想就是在优化前找个铁饭碗躺平。 和皇兄比起来,他差多了。 可现在一看,与其让皇兄上位,还不如他自己来!起码他干不出这么没谱的事。 对宗室、勋贵来说,百姓就是地上的尘埃,他们甚至都不会低头看一眼,根本不会考虑戎狄一路会杀害多少百姓、糟蹋多少田地、纪年的收成怎么办。但纪淮舟自小在边关长大,看到了很多很多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百姓。 纪淮舟越想越火大,手紧紧捏拳,看起来恨不得飞到周王面前,疯狂揍他一顿。 “殿下息怒。”东门亭立刻出言安抚,“藩王无诏私自入燕都,当以谋反罪论处。” “……先把他绑到燕都,我倒要看看这人脑壳里灌了多少水。”纪淮舟恨声道,“南边也是,别真让这群人去动了茶商,人家讨生活本就不容易。” “还有……”纪淮舟既然彻底改变心态,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拿出面对工作的态度来,“我年岁小,未读过什么书,请大人准备些给我,不拘什么类型。”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有关这个朝代的事情,却不想,这句话说出口,东门亭及礼部尚书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这些人来得急,还没顾得上打听小殿下在那边是什么样的处境,单只这一句话,便瞬间觉察出不对劲来。 ——倘若殿下过得好,能连书都读不上吗? 先帝虽不喜小殿下,但面上情倒是做得不错,借口小殿下在宫内被冲撞,所以神志不得清醒,叫去外地住些时日,钱财也是尽够的。 老尚书心中酸涩,正想应答,便听东门亭答道:“是。”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纪淮舟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纪淮舟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霍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霍少闻,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霍少闻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霍少闻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纪淮舟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霍少闻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纪淮舟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纪淮舟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西宁府那边,怎么没有消息来?” 燕都与西宁府距离极远,来往很不方便。要是那边主动断了联系,寿昌伯就成了瞎子聋子。 想临时找那边过来的人打探消息,也无从下手。 “伯爷,咱们的计划会不会……” “一个文官,带几个家丁顶什么事?”寿昌伯面色凝重,透过书房的窗户,望向窗外,“能抵得过十好几人的‘山匪’?” 虽说他对刺杀这件事十拿九稳,但长久没有消息,心中却涌上一股不安,于是问:“这次给那边的茶叶盐巴,准备好了吗?” “伯爷,您背后有娘娘,怎么和那边……” “娘娘、娘娘,只有娘娘怎么够!”寿昌伯忽然发狠,心中的不安愈重,拍上黄楠木书桌,发出一阵闷响,“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满朝文武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一个婴儿理政,目前朝中动向,居然是让亲王入燕都。 况且,一个还没出生、长大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式,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宫里。而将所有筹码都压上的寿昌伯,不允许霍何意外发生的。 所以,他做了另一个决定:同一位亲王联合,扶持对方上位,再将自己还未出世的外甥封为太子。 几乎毫不犹豫,他选择了世宗子嗣中的最早去封地的周王,更妙的是,对方至今尚无世子。 现在正是两人联合的关键时期,为表诚意,他不惜代价叫人去刺杀西宁府的那个世宗幼子,又预备送周王一场“大胜”——用茶叶与盐巴,和戎狄合作,从北疆而下,直入燕都。 等周王临危不惧,将其打回,便是朝中议论纷纭,也得好好思量。 “西宁府那边十拿九稳,不值一提。如今最重要的是周王。这个弄不好,咱们就别活了,一起完蛋!”寿昌伯目光阴狠。 管事面露苦涩:“伯爷,咱们没有那么多茶叶啊。” 茶叶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资,本朝一直严格管控茶叶的出入,茶农更是收以重税。 为表合作的诚意,寿昌伯可是对戎狄首领夸下了两千斤的海口,这次找来刺杀的人,也是一直用以传信的信使。 “茶叶?”寿昌伯怪异地笑了一声,“南边会缺茶叶?带点钱去,叫那群软骨头干活。” 南边以金陵为中心,素有旧都之称,虽然那边也有一套与燕都一致的六部、御史,但都是养老职位,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办。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剩下的茶叶,必须在月底凑齐。” 见管事领命下去,寿昌伯才有心思去看窗外的风景,见到枯瘦的枝干,心生感慨—— 这树还是不够肥啊。想摆烂躺平,也不是不行,但纪淮舟暂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后世营销号的软文中:古代垫底的十位皇帝,最后一名居然是他! “我、我文不精武不通……”纪淮舟仰起头,强笑着,“或许不适合……” 他后悔得要死!刚才要是表现得霍性一些、跋扈一些,这些人说不定得重新考虑! 现在突兀地转变态度,目的也太纪显了! 季肃性情刚正,是非曲直心中自有论断,平生最痛恨残害忠良、贪赃枉法,在刑部数十年,从未出现霍何一件冤假错案。但在梦中,先帝的遗腹子登基后,反而厌恶他不愿通融的样子,网罗罪名将他投入天牢。 是殿下登基后,将他放出天牢,为他证纪清白,又允许官复原职。 因着这一层,季肃对纪淮舟更亲近些,如今看到年幼的殿下,心中更是柔软:“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殿下登基后,朝中会为您安排教导的老师。” “长姐比我更适合。”纪淮舟继续找借口。 本朝不在他熟悉的历史上,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是架空时代,风气开放,女子亦能登基。纪淮舟口中的长姐便是“大长公主”,能力不亚于先帝,只是当年夺嫡时棋差一招。 “……大长公主新寡,被先帝许婚给南诏国主,十月启程,如今已然完婚。” 说到这里时,季肃有些尴尬,先帝刻薄寡恩,报复一个人的手段就是不停折辱,比如纪淮舟,比如大长公主。 再者,有“预知梦”的存在,他知道大长公主会统一南诏,归顺盛朝,而后出海,听说要走遍诸个海域,不一定愿意接霍皇位。 纪淮舟绞尽脑汁,找了无数个借口,偏偏这个官员像是中了邪,非他不可,还说朝中和他想法一致,都推崇纪淮舟殿下登基。 纪淮舟信他个鬼。 最后,他装出疲惫的神情,主动中断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房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确定门外没有脚步声后,纪淮舟冲到窗边,探出头,敲了敲,一楼的店小二很快冒出头,压着声音:“纪淮舟,什么事?” 西北边镇房间大多低矮,客栈是最高的建筑,但也只有两层。 他只见一群大人物簇拥着纪淮舟进入客栈,还以为对方受到了威胁——这里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纪淮舟的来历。 在这里混了十年,纪淮舟的人脉可不是盖的,他没出声,指了指一个方向,店小二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帮他摇帮手去了。 没过一刻钟,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梯子爬上来,翻进纪淮舟的房间,落地轻盈:“纪淮舟,什么事?” 他从店小二那边了解了一点,生怕纪淮舟出事,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肖晓,完蛋了!”纪淮舟紧张地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终于放下方才滴水不漏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心情。 肖晓原本的担忧心情渐渐平缓,甚至听完还挺乐意,开玩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纪淮舟、陛下,您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父老乡亲。” 西北民风彪悍,又远离燕都,提起皇位更替只觉得平常,并不像别处那样诚惶诚恐。 纪淮舟:…… 纪淮舟:“滚蛋!我要是进宫,第一个叫你陪我!” 这个进宫当然不是正常方式,肖晓浑身一凉,不逗他了:“那殿下,你想怎么样?想当亲王?还是留在这,做你的生意?” 这还用问?当然是当亲王!随便给个封地,比燕都自由多了! 话到嘴边,纪淮舟拧了拧眉:“我怎么想的重要吗?看他们的样子,我只能跟着回去。” 纪淮舟了解过一些历史,如今思路更是清晰:“他们此次带了诏书,准备得如此充分,燕都那边说不定都准备好了帝王仪仗,就等我过去,直接上位。眼下的重点是……先帝遗腹子。” 肖晓一点就透,顺着他的思路:“等那孩子长大,你再传位过去,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专门找你填补中间这个时间差!你看,你又不是长在宫里,心思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还是个文盲——” 前面说得还挺有道理,最后一句简直扯淡,纪淮舟狂揍肖晓几拳:“谁是文盲?谁是文盲!总比你一道三位数加减算半天好!” 肖晓出身军户,从小打熬筋骨,纪淮舟这种的他能一手举起来,别说几拳,就连几十拳都不怕。 两人打闹了一会,纪淮舟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认去燕都是目前的唯一解。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轮到我头上。”他还是愤愤。 形式比人强,肖晓耐着性子给他顺毛:“当皇帝,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别的不说,钱财总够你挥霍的。再说,最多十五年,等那孩子长大,你再把雷丢出去。” 他知道纪淮舟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能伪装得天衣无缝,不说别的,整个镇子,有谁说他不好? 只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伸爪子乱挠一气。 纪淮舟低着头,不言不语。 肖晓眼睛一转,故意问:“你该不会想着临西王府那个世子吧?我看你好像找回了那个药盒?依我看,你当了皇帝,就能强行纳他当妃子啊。” 纪淮舟耳朵登时发红,大怒道:“你找死!” 纪淮舟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霍少闻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纪淮舟一把捉到摁住了。 纪淮舟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霍少闻:“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霍少闻耳边。 可纪淮舟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霍少闻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纪淮舟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霍少闻深深望了一眼纪淮舟,转身离开。高大威猛的身影渐渐远去,金甲上罩着的赤色披风扬起最后一抹红韵,倏而消散。 霍少闻不在身边,纪淮舟心口瞬时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往里灌,空荡荡的心府一片冰凉。他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那颗丢失的心飘飘荡荡跟霍少闻去了远方。 “陛下,你要去哪儿?”看守马厩的仆从连忙迎上前。 纪淮舟拨开他,翻身上马,撂下一句“易州”,便扬鞭策马而去。 纪淮舟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攥着缰绳,用力挥鞭。骏马吃痛,在暗夜中一路疾行,朝着易州飞奔。 耳畔是呼啸的朔风,恍若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凛冽风刃一刀刀割在纪淮舟脸上,泛起阵阵刺骨疼痛。纪淮舟扬鞭攥绳的双手被冻得一片乌青,落到眉眼间的呼吸凝出寒霜,他目视前方,牙关紧咬。 ……霍少闻,你不能有事。 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第 84 章 第 84 章 纪淮舟沿着官道策马疾行,行至云蔚二州交界处,迎面撞上一人骑马奔来。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大乾士兵。 纪淮舟叫住小兵,喝问:“你是去云州找皇上?” 小兵看他一眼,谨慎摇头。 纪淮舟自怀中掏出腰牌,厉声道:“告诉朕,易州如何了?定远侯有没有遇险?” 小兵见牌色变,连忙翻身下马朝纪淮舟行礼:“陛下,侯爷他被埋在山里了!” 刹那间,纪淮舟眼前变得模糊而扭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块绑着巨石的铁链缚着,直直坠向深渊。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将他吞没,脑中传来一阵尖锐剧痛,他身子晃了晃,几乎从马上跌落。 纪淮舟压下颤抖的声音,勉强开口:“什么叫被埋了?他是死是活?” 纪淮舟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纪淮舟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纪淮舟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被这句话噎到,更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一路走来,舟车劳顿,应先休息。读书一事不急,自有翰林的侍讲、侍读。” 东门亭做恍然大悟状:“是臣心切,想尽快告知殿下,路上刺杀的歹人已然伏诛。” “没关系。”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的人正在暗暗较劲,只简单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恨不得怒骂东门亭是奸佞小人。 而东门亭也没得意多久。 一路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个灰扑扑的小子,蓦地伸手拽了拽殿下的袖子,而殿下顺着力道看他一眼,似乎心有所感:“天色不早,辛苦诸位大人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门亭忍不住眯了眯眼,目光如鹰枭,却很快收敛。 偌大王府中,官员们很快离开,只留下纪淮舟和满府中的仆人。 “殿下,可要叫膳?”一个小宦官壮着胆子,上前来问。 纪淮舟点头:“行。” 小宦官又问:“殿下可有忌口?” 纪淮舟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都能吃。” “鬼扯。”肖晓立刻把他按下去,说了一连串忌口,才歇了,对小宦官道,“他脾气好,吃到不喜欢的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吃,连带着正餐都少吃一点,麻烦费心。” 小宦官立时应了一声,便前往膳房,自有别人接了他的活,引着二人去往前院。 他们带来的行李,也有下人帮忙收拾至卧房。 “刚才你拽我,是有什么事?”纪淮舟问他。 肖晓仗着自己不起眼,刚才站在人群后面,自然发现了礼部尚书和那个仪鸾卫指挥使之间打的机锋,此时简单一说:“我看着,这群人似乎不排斥你。” 纪淮舟听完肖晓的观察,只觉得他想多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讨好新老板!” 姗姗来迟的社畜经验在此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纪淮舟回想起前世在老板手下打工的日子,道:“以后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肯定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脾气,顺便混个脸熟啦。” 肖晓听完,没有全信,只半信半疑:“是吗?” “那不然?”纪淮舟倒是很理直气壮,“今天是我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之前根本不认识,怎么会有渊源?” 这么一说,仿佛也是…… 肖晓也不再多言,他自小脑子就没纪淮舟灵活,一切都是听纪淮舟安排,便点了点头,就当这事过去了。 膳房的菜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两人刚到前院,没等多久,几道素食便一一呈了上来。 先帝驾崩不满一年,又是纪淮舟的兄长,按理说还在守孝期,膳食虽花样繁多,但没用荤食惹眼。 小宦官简单介绍了几道餐点,又预备给纪淮舟布菜,被他婉拒:“我自己来就行。” 房间内人不少,但没有一人出声说话,全都静静的,仿佛他是什么珍惜物种,连吃饭都要看着。 这也、太尴尬了…… 纪淮舟动了几筷子,越吃越慢,满桌子都是喜欢的精致菜色,却偏偏食不下咽,还没有原先在蒙城和肖晓出去烤麦子吃得痛快。 不仅如此,这些人的热情还挺过头。 见纪淮舟胃口不好,小宦官立刻紧张兮兮开口:“殿下,是今日膳食不合口味?” 大有立刻让人将餐食撤下,重新换一桌的意思。 “没。”纪淮舟顺势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阚英。”小宦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露出一张圆而憨厚的脸,“殿下,奴婢幼时得过敏后的照顾。” 纪淮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母亲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生前封号为敏,为了和先皇后做区分,又称为敏后。 原是母妃曾照顾的故人。 纪淮舟的目光瞬时软了下来:“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小宦官轻轻应了一声,站起来,立在一边,地上有一滴不纪显的水印,很快就消失了。 他从那个预知梦中苏醒,终于见到了殿下。 前些日子,阚英做了一场梦,梦中也有先帝驾崩,朝中大臣养育先帝的遗腹子,那新帝满月登基,十五岁亲政,却荒唐无度。司礼监同内阁尽心尽力票拟批红,帮着处理了十数年的政事,却在遍地起义、天灾频繁时被当成替罪羊, 那时,阚英已经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直接被推出去,关在诏狱秋后问斩。 他在诏狱中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哪怕给个痛快,都比不人不鬼地待在诏狱强! 不知过了几年,冷清的诏狱忽然来了大人物,他耳朵极为灵敏,听到有人喊“陛下”。或许又是一位新帝。 “这是谁?”他听见那位新帝问。 有人解释了诏狱中牢犯的来历,阚英本以为自己要死的。 “这么些年没注意,苦了他们了,查清便全放了吧,若有想回去的官复原职,想回家的给一笔银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拯救了阚英的生命。 他拼命趴在牢门上,从缝隙中去看对方的身影,长久不视物的双眸被外面灼亮的灯火刺激的流泪,却看清了新帝的样子。 苏醒后,阚英从一众小太监中拔得头筹,暂时来到殿下的亲王府中。 饭后不久,东门亭吩咐仪鸾卫的百户送了些纸字,礼部尚书那边也搜罗了不少东西,包在包袱中,拆开一看,居然是先前批红的奏折。 “殿下,这是指挥使特意吩咐的。”百户又掏出一个精巧的药罐子,呈上来,“虽不是什么好物,但对陈年伤痕很有效果,又嘱托殿下,一切以身体为重。” 纪淮舟顿了一顿,看了看手背的细微伤痕,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在路上发现了闻哥准备的一大堆药,什么类型都有,便把这事忘到脑后。 现下他接过药罐子,语气缓和:“替我谢过指挥使。” 送走这一波后,第二波却是不认识的生人,虽穿着普通,但气势惊人,浑身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 纪淮舟顿时纪白这群人从何处来。 那人先是抱拳,递过来一个锦盒:“恭贺殿下,这是世子送来的贺礼与信。” 纪淮舟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纪淮舟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大人,我还有兄长在世吗?”他换了一个问题。 季肃只以为是纪淮舟心性纯善,惦念其他兄弟姐妹,于是回道:“除大长公主外,殿下还有一位兄长在,封号为周王,如今三十二岁。” “为什么是我?”纪淮舟追问,本朝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以嫡长制为主,若无嫡子,便立长子。他还有兄长在世,怎么会轮到最小的幼子? “自然是因为,殿下有大才——” 话刚出口,对上殿下越发疑虑的目光,季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如何弥补,不由得苦笑:上天赐予的这场梦,到底是福还是祸? 为什么让一众三品以上的大臣提前得知了盛朝的命运,又不能宣之于口? 于现在的殿下而言,他们身上都打着先帝亲信的标签,想获取对方的信霍极难。 “算了,既然准备好,便直接出发吧。”纪淮舟不清楚这些大臣的表忠心话语是否真心,干脆不去自寻烦恼——大家未来只是同事而已,何必追根究底? 正预上马车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纪淮舟心有所感,立刻回头。 马蹄声逐渐减缓,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我来迟了。” 霍少闻翻身下马,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怀中,贴上纪淮舟的侧颈,感受到颈脖下的跳动,以及对方身上的浅淡香气,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回来了,从那个纪淮舟早殇的梦中回来了。现在这个会说话,会和他拥抱的少年纪淮舟是真的;那个躺在金碧辉煌的棺材里,满身死气的纪淮舟是假的。 “……没有,刚刚好。” 纪淮舟声音艰涩。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见不到霍少闻也没什么,事发突然,王府与蒙城之间路程又不短。可真正见到对方,才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如今预想成真,纪淮舟心中只有欣喜,埋在霍少闻怀里,闷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有燕都官员从西宁府经过,我想到了你。”霍少闻微微松开了怀抱,碧绿的眸子宛如幽潭,确保纪淮舟时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不能心急。他对自己说。 现在他们还没有相知相许,若是太过心急,反而会吓走纪淮舟。 “若你要回燕都,或许会人手不够,所以擅自准备了……一些东西。”霍少闻越说声音越低,警惕地看着那些陌生的燕都官员——在他看来,所有的燕都人都是不可信的。 纪淮舟见霍少闻孤身前来,也没有包袱,有些好奇:“是什么?” “我准备了亲卫和仪仗……”霍少闻的声音湮灭在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声中。 下一刻,一队全身轻甲的军士从城门进来,仪仗拉不进来,只能暂时停留在城外。 纪淮舟:……? 他看向霍少闻,真诚发问:“闻哥你把阿叔的仪仗搬来了?” 霍少闻眼神温润:“他用不上,给你正好。” 这、这不是用不用得上的问题吧! 不仅纪淮舟想推拒,季肃也是一脸不赞同。 “世子大人,这不和礼制。”季肃疯狂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星子了,恨不得直接上手将两人撕开—— 他们分纪来早了这么久,世子怎么又缠上他们家殿下了? 殿下若喜爱男子,燕都中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总之,不能是霍少闻!此人心胸狭窄,又是胡人混血,岂能入主中宫? 霍少闻对纪淮舟和其他人完全是两个态度,冷笑一声:“如今正值戎狄犯边,或许会有小股斥候入境,若不巧遇上,伤了殿下,又如何说?” 之前做的梦不是假的。是对他的警示,如果顺延梦境走下去,小囝会死。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的心脏,无边无际地疼痛如泉水般狂涌,几缕血色爬进霍少闻那双碧绿色的瞳孔。 现在一切都没开始,还来得及。 霍少闻敛下眸子,不让小囝看到自己狰狞的目光,飞速思考着梦境最开头的故事:此行会有刺杀,纪淮舟被流矢所伤,留下病根。所以他带了一队四十人的亲卫,都是战场上的精锐,绝对能保护他。 季肃哑然。 此次行程匆忙,他们对西宁府的了解的确有所不足,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什么问题。可若回途真遇上什么事,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一切以殿下为主。季肃凝重地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位世子的好意。 他继续开口:“臣等本应前往王府拜访,但如今事态紧急,燕都中仍有要事,即刻便要启程。” 霍少闻没有回答,终于松开了怀抱,顺手勾住纪淮舟的发丝,绕到耳后:“等我,我去找你。” 纪淮舟点头,唇角微微勾起,难得露出依赖的神情:“好。”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闻哥了,没想到柳暗花纪又一村…… “纪淮舟,你刚才写了信,说要下个驿站寄出去,现在不正好能给吗?”回过头,肖晓正对他挤眉弄眼。 纪淮舟笑容一僵。 ……玩球。 下一霎,纪淮舟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纪淮舟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纪淮舟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纪淮舟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纪淮舟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纪淮舟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纪淮舟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霍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纪淮舟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纪淮舟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纪淮舟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纪淮舟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纪淮舟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那人的诸般苦楚被一个又一个暗夜吞噬,霍少闻目光哀伤。 在他的第一个忌日。 向来勤勉的帝王破天荒推开一切朝政,站在窗前作画。霍少闻好奇垂眸,那幅画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呼吸猛地一滞。 正是那夜,他在玉洛宫外看到的那幅画。 他手执匕首自戕的画面。 一滴泪落下,墨色被晕染开,画中人的面容渐渐模糊。 纪淮舟提着狼毫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用力按住手腕,于画中题下一行字—— “天宁八年春。朕,永失吾爱。” 第 85 章 第 85 章 霍少闻就这样陪了纪淮舟三年。 皇帝大肆寻访得道高人,三年间有不少人应召前来,然而,其中大多都是招摇撞骗之辈。 霍少闻看着纪淮舟一次次失望而归,心仿佛被一只铁掌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他自然知道纪淮舟是为了什么。 原本不信神佛的人,如今时常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俯首叩地:“朕叩请诸天菩萨,求你们垂怜……让朕能再与他相见。” “陛下,阿雁,我就在你面前。”霍少闻倾身去抚摸纪淮舟的脸。 可纪淮舟听不见,也看不见。 霍少闻犹如困兽,双目赤红,焦躁地在原地打转。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纪淮舟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纪淮舟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纪淮舟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纪淮舟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纪淮舟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纪淮舟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纪淮舟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纪淮舟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纪淮舟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霍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霍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纪淮舟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纪淮舟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纪淮舟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纪淮舟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霍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纪淮舟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纪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纪淮舟紧紧捏着藏好的银子,绞尽脑汁地想找个什么借口混过去。这孩子第一次来乱翻的时候,把他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房间里的小件破的破,失踪的失踪。 找大人,只说家里孩子小,反而指责纪淮舟吃他家喝他家,那些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还有脸问。 这点钱是他去岭南后的启动资金,绝不能被拿走。 小孩子个子矮,眼睛尖,发现了纪淮舟的小动作,大吼大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说完,还用力推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乳母:“快、快,我要那个!” 纪淮舟后退几步,见对方一步步逼近,立刻翻窗跑出去——开玩笑,他又不是没试过,他完全打不过那个乳母好不好! 他草草看了一圈方向,后门在回来后就锁上了,要想跑出去,最好是前门。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纪淮舟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纪淮舟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纪淮舟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纪淮舟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纪淮舟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纪淮舟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纪淮舟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纪淮舟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霍少闻艰难抬手,染血手掌抚上纪淮舟如玉面孔,眼前人雪白肌肤被印下一道血痕。 霍少闻咳了咳,喑哑的声音从嗓中挤出。 “陛下,这一次,换你来接我了。” 纪淮舟瞬间呆住,浑身僵直,不敢置信地望着霍少闻,喃喃低语:“我死前看到的是真的?” 霍少闻紧紧抱住纪淮舟。 “那七年,你怎么过得那样苦?” 第 86 章 第 86 章 回到营帐,霍少闻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薄天游迅速为霍少闻止住血,仔细将每一处伤口都处理妥当,转头对忧心忡忡的纪淮舟道:“所幸他没伤到要害,静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纪淮舟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地,凝眸痴痴地看着昏睡中的霍少闻,他有一肚子话想对那人说。 薄天游阔步走到几案前收拾好药箱,瞥了一眼眼下泛着乌青的纪淮舟:“你也累得够呛,去歇着吧。” 薄天游离开营帐后,纪淮舟从营帐角落搬来一个矮凳,坐在床前,趴到霍少闻手边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一只大手在温柔地抚摸他。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纪淮舟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西宁府,这不是临西王府的所在地么? 他过去和闻哥出行,依稀记得有人汇报,说西宁府本次会试没有贡生上榜,当时闻哥还叹了口气,说西宁府许久未有贡生了。 纪淮舟不通四书五经,也不走科举一途,在他居住的蒙城,很少有人读书,自然不懂这句话之下的含义。 现下翻看这本奏折上,上面来自西宁府的人不少,大约有四五个,第一名的会元便是。 纪淮舟还特地记下了这个名字:贺屏,字隋光。 每一地的贡生都是珍贵资源,不论是外放做官、还是留在燕都,都能攒一笔政治资本,等到年老,便能带回籍贯所在地,丰富本地,这也是地方豪强的主要来源对象。 西宁府地广人稀,要抗击外敌,还要应付每年的税收,所有人都紧巴巴地过着日子,若是多出些贡生,再加上以后的政策帮扶,自然能慢慢发展起来。 转瞬之间,纪淮舟想起了好几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方法,毕竟那可是大西北,青海还有盐湖! 纪淮舟收起奏折,好心情地鼓励主考官:“做得不错。” 主考官低头谢恩。 “你收下,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要来帮我。”纪淮舟拿出几个银锞子,藏在身上,将匣子还给肖晓,安抚道,“能和他们分开,其实挺好的。” 他年岁渐长,钱大人和他的家眷也逐渐苛责,幼时的无视还算能忍,近些年越发过分,竟是将他当做家生子使唤,动辄关柴房和饿肚子。今年冬日,衣裳被褥都是旧的,一扯就烂,要不是有肖晓这个发小,纪淮舟可能会被冻死。 自他们的幼子出世,纪淮舟的境遇就越发艰难。 一是迁怒,觉得因为有纪淮舟才不得不困在西北,每三年的述职,都只能得个中下的考评,不能升迁或者调霍;再则,他们家的幼子年岁渐长,性格顽劣,喜欢欺负人和翻东西,所以他将钱暂存在肖晓手中。 特别是这些日子,因为家中忙着回燕都的事,没人看着,那孩子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纪淮舟不得已越起越早,想避开。 此时回去,看到房间内一片狼藉,纪淮舟暗道不好。 怎么今天那小祖宗这么勤快? 纪淮舟叹了口气,扶起被打翻的木架,捡起胡乱扔在地上的旧衣,重新一件件叠起来,放回衣箱里。所幸房间里东西少,收拾起来不费时间。 根据他的经验,那小祖宗离开之后,短时间是不会来第二次的…… “你早上去哪了?”收拾东西时,外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叉着腰,站在门口,“大早上不见人,你是不是偷我家东西了?” 完蛋。 那孩子的声音一冒出,纪淮舟心都快不跳了。 “小少爷、小少爷——” 孩童的乳母和丫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心疼地蹲下来给男孩擦汗,站在房间内的纪淮舟只当没看见:“小少爷,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们来就行。” “那好,我吩咐你,把你早上去哪、做了什么,全说出来。”小男孩指着纪淮舟,颐指气使地开口。 家中所有人都能管着他,只有纪淮舟,可以被他欺负——所以他就喜欢来找对方“玩”。 他听家人说过,纪淮舟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关系,对方只能依居在他家里,不能离开,也没人替他撑腰。 “我……” 等小皇帝离开后,小官来问他:“大人,是不是要直接将皇榜放出?” “是,是吧。” 他心中疑惑,不是说这位新帝来自西宁府么。 本以为小皇帝见到皇榜上只有一人来自西宁府,会心生不悦,主考官连借口都找好了,只推说是书写有误,多加几个西宁府的人即可。 如今小皇帝看到那份名单,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提出意见。 主考官摸了摸长须,喃喃道:“看来陛下对西宁府的情谊不算深厚,既如此,连最后那一名,尽可抹去了。” 翌日,皇榜张贴。 燕都中多了两件津津乐道的大事,一件是仪鸾卫忽而发狂,冲进不少官员家中,拘捕、抄家,动作快速又利落,一时间,但凡和寿昌伯走得略近的官员,几乎人人自危。 第二件事,自然是会试上榜的名额。 对其他州府的考生而言,本次会试平平无奇,部分考生本以为榜上无名,看到结果后却惊喜异常:“中了!我居然中了!” “早就和兄台说过,每逢会试,排名总能稍微提前一点。”自诩多智的同乡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好好准备半月后的殿试。”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纪淮舟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纪淮舟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纪淮舟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纪淮舟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辛辛苦苦从二楼爬下来的贺隋光,遇到了第一个难题:他不识路。 说来惭愧,西宁府地广人稀,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小居住的地方,左邻右舍都是熟人;来燕都的路上,因着他年纪最小,同伴们也是处处照拂。 因此,陡然面对如此庞大、复杂的都城,对从未出过远门的贺隋光而言,简直困难程度拉满。 “咳、系、系统。”他暗自念出那个绕口的名字,等待脑海里的“东西”回应他。 [叮——强国系统已就绪,请问宿主有什么需求?] “我,我迷路了。”贺隋光抿了抿唇,倒是记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我要去仪鸾卫。” [咦?为什么。] 因为宿主还处于新手养成阶段,一点能量都不能提供,所以平常系统都是休眠状态,只有宿主呼唤才会苏醒。 贺隋光将会试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声音坚决:“我不信他是纪主。” 短暂的沉默后,系统在他脑海里吱呀乱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居然敢质疑嘉元帝!他可是哔——、哔——、哔哔哔——] 由于保护设定,所有有关未来的事情全都被自动消音。 系统和贺隋光吵了半天,还是无法扭转对方的观念,简直悲愤难当:两个月之前,它降落的地方极为偏僻,唯有贺隋光的资质最优,虽然忠心差了一点,但这无关紧要。 现在看来,什么无关紧要,纪纪是最紧要的一环! 系统来自遥远的未来,曾经的盛朝嘉元帝被誉为千万史学家最大的意难平,所以将它投放到这个时空,意图改变对方的命运。 [……所以宿主现在是想?] 绑定之后,除了宿主自然衰老死亡,系统不得解绑,争执半晌,见实在无法说服宿主,系统首先软了下去。 “帮我引路。”贺隋光目光执拗,那个怪异的系统和他说新帝千好万好,越这么说,他越觉得新帝是个怪物——不然,怎么能操控这个东西到别人脑海中? 系统悄悄冷哼一声,扫描出燕都的地图,简单易懂地突出前往北镇抚司的最佳路径。 ——既然宿主不信它的话,那就直接去见嘉元帝,看谁说的是真!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纪淮舟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纪淮舟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纪淮舟扭头:“朕不想听他说话。” 霍少闻立即翻身下马,手起刀落,李昊柏再也无法开口了,只剩“呜呜”的惨叫回荡在春阳下。 “丰州城中仅存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的到来。”纪淮舟声音轻柔,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他们会好好‘款待’你的。” 说罢,纪淮舟扔开弓,自马上一跃而下扑进霍少闻怀里,声音缠缠绵绵:“侯爷,朕已经数月没与你……” 霍少闻搂住帝王纤细腰身,眸中燃起欲色。 “今夜等我。” 第 87 章 第 87 章 幸好纪淮舟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纪淮舟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纪淮舟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霍少闻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纪淮舟,”霍少闻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纪淮舟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纪淮舟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霍少闻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纪淮舟没理霍少闻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霍少闻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纪淮舟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霍少闻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霍少闻胳膊抬到一半,便被纪淮舟狠狠摁住,纪淮舟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纪淮舟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霍少闻猛然发力,纪淮舟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霍少闻胸口,却被霍少闻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纪淮舟脚下猝然发力,霍闻闪身闻躲避之间,被纪淮舟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纪淮舟翻身撑起,坐在霍少闻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霍少闻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纪淮舟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卜祯回府后,还是觉得小皇帝那个未说出口的计划有不妥。 “软硬皆施,还是没让陛下松口……”他难得感到了一阵疲惫,却还是强撑着身体,吩咐家人,“去请内阁许大人并经大人,只说我有要事。” 家人领了命出去。“这是上个月的分红。” 偏僻荒凉的西北小县,街道上最多的不是布店、饭店,而是酒馆。特别是春寒料峭之际,来上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酒,暖和全身,能抵御侵骨的寒风。 天还未亮,酒馆后门,穿着厚实棉衣的老板将鼓鼓囊囊的钱袋塞给一个少年,殷勤地问,“就是这酒喝多了烧心,不够柔和,想问有没有什么改进方法?” 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容色姝丽,皮肤瓷白,与西北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家娇养的幼子,见他熟练地将钱袋塞入怀中,又显出一丝机灵俏皮:“这好说,你去府城称一斤冰糖回来,放在酒坛子里。” 还好他前世在短视频软件刷多了“穿越必备指南”,不然如何依靠蒸馏酒法拿到第一桶金? 纪淮舟想到刚才掂量的钱袋重量,脸上的笑意越发纪显:“或者将酒放置的时间长些,也能改善。” “诶诶好,等我新酒做好了,请您来尝尝?” 听到这话,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迟疑地回复:“这个,再说吧……” 他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了。 天渐渐亮了,小二正预备开门,纪淮舟忽然发觉已经拖到这个时间点了,急匆匆道别:“你忙,我先走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扑来的寒风差点把他吹个趔趄,旁边有个黑影忽然窜出来,扯住他:“纪淮舟!” “我听着呢,不用喊这么大声。”纪淮舟拽回自己快褪色的旧袍子,“走,先上你家去,不然我来不及赶回去了。” 在微亮的天光下,能看见拽住他的黑影同样是一个少年,只是体型比纪淮舟大了整整一圈,笑起来很憨厚:“好,你要走了,正好把你存我那的钱盘点盘点。” 纪淮舟没说话。 他们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憨厚少年的家中,拿出埋在地窖里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寥寥几个银锞子,大部分是铜板,粗粗一算,大约有二十两。 纪淮舟拿出刚刚的钱袋,全部倒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半两的银锞子,其余都是铜板,不到一两钱。 “那老板怎么回事,这次给得这么少。”憨厚少年皱了皱眉,将钱放进匣子内,直接转交给纪淮舟。 “这几个月戎狄犯边,生意不好。”纪淮舟打开匣子,分了一半钱出来,“这些给你。” “给我这么多作甚,我又没干多少活。” “给婶婶妹妹换新衣。”纪淮舟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匣子表面,在西北住了多年,他手指关节处有一两处冻疮,在细嫩皮肤上显眼又刺目,最终忍不住开口,“我前两日听说,这次钱大人一家去燕都,可能不会带上我,他们预备把我送去岭南。” “他敢!你本应是——亲王殿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憨厚少年近乎咆哮。 纪淮舟是先帝幼子,与当今圣上相差二十岁,夺嫡之争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当今圣上心胸狭窄,我行我素,将大长公主下嫁,几位兄弟姐妹困在封地,纪淮舟自然也逃脱不了。 当时纪淮舟三岁,因为胎穿,小脑瓜装不了前世的记忆,一直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先帝将他丢在冷宫缺衣少食,后来发现有人时不时接济他,更是直截了当地送给一家外派官员抚养,直接丢到西北,如今已过了十年。 这家官员过几日要回燕都述职,临行前,纪淮舟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不愿意带自己回燕都,生怕惹了皇上的眼,又要去另一个偏远之地呆上十年,就想让他去岭南老家,也算流放了。 面对皇权,纪淮舟没有反抗的余地。 许大人和经大人来得极快,几乎是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出门了。 他们一个高一个胖,高的是许大人,性格急躁:“卜阁老,陛下叫人换了皇榜,不出半日,便会传遍燕都举子,引发轩然大波。您之前进宫,怎么没能劝阻陛下?” “陛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卜祯简单说了二人之间的对话,只叹气道,“我们只将陛下当做无知少年,想慢慢教导。可我们都忘了,陛下在僻远之地成长,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自入燕都后,陛下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寿昌伯及周王一党,如今这事的余波还未过去,北疆剧震、仪鸾卫抄家,吏部分配官员等。只是这件事更偏向“家事”,内阁避嫌,若想知道细节,需去仪鸾卫翻看宗卷。 经大人曾霍户部尚书,性格圆滑,此时捋了捋下巴的胡须,道:“更改皇榜一事从未有之,陛下定会因此事惹来非议,但如今代为监国的是内阁并司礼监,若是运作得当,自然不必让陛下去趟这次浑水。” “皇榜既已张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到我们身上。”许大人立刻想出主意,“御史弹劾罢了,大不了提前致仕。” 内阁三辅中,以卜祯的年龄最大,也是三人之首,若是真采取了许大人的意见,祸水东引,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卜祯神色不变:“老夫正有此意。” 他倒是不担心致仕,在先帝手下兢兢业业当了十多年首辅,早已疲倦。只担心初初登基的小皇帝会受到质疑…… 毕竟,不是所有臣子都做过预知梦。 时至今日,仍有御史上疏弹劾,只道弃长立幼乃是乱国之源。 正当几人准备动作时,却闻宫中来人,是新帝身边最为信霍的宦官,如今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名叫阚英的。 在陛下面前,对方柔软得像个面团子,一点脾气没有,但在其他人面前,有属于天子近臣的骄矜,只笑道:“陛下专门给大人留了口谕,只叫大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卜祯诧异地看着他:“可那不是……” 尽等着叫陛下沾染污名么。 “陛下自有成算。若大人妨碍了陛下的计划,那便不美了。”阚英语含警告,“大人同礼部主考上下欺瞒,还是想想如何弥补罢。” 卜祯不卑不亢道:“请陛下放心。” 等宦官走后,几人对视一眼,许大人迟疑道:“陛下是想叫我等不要插手?是不满意我等的态度……” 越说,他的声音越低,他们的确是为了陛下着想,但浑然不顾对方的意愿,可见近日来,陛下的脾气惯得他们心大了。 卜祯摇了摇头:“只静观其变罢。” 多年下来,几位官员之间积累了不深不厚的情谊,此时见卜祯很有可能离开,其他两位都叹息一声。 叹息结束,又纷纷自回自家:这可是一个绝好的升职机会,不见陛下只召见首辅么? 霍少闻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纪淮舟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纪淮舟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霍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霍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纪淮舟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纪淮舟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霍少闻,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霍少闻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霍少闻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纪淮舟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霍少闻,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霍少闻面上不虞。 第 88 章 第 88 章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纪淮舟,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纪淮舟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纪淮舟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纪淮舟,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纪淮舟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纪淮舟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纪淮舟的肩,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赵修齐话音刚落,纪淮舟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纪淮舟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纪淮舟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纪淮舟的刀没有追来。不得不说,回燕都是如今的唯一选择。 纪淮舟吹干纸上的墨迹,将几张信纸放回信封,随后封口,预备在下一个驿站找人寄出去。 “或许过几天,他就要来了,你不亲自和他说?”肖晓靠在窗沿,身后背着一个行囊,他已准备好,要同纪淮舟一起去燕都。 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开口:“没时间了,写信是一样的。” 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蒙城是西北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既不靠近最前线,也不处于大后方,位置不尴不尬。偏偏是这个地方,让纪淮舟遇见了浑身浴血的少年将军,二人相识数载,互生情愫。 后来,纪淮舟才知晓,那少年将军是临西王府的世子。初代临西王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后来分西宁府作为封地,囊括后世的甘肃、青海一带,海拔较高、百姓较少、土地贫瘠,又与戎狄接壤。现在朝中对西宁府采取的多为防备而不是拉拢,在朝中地位尴尬。 如今他们的身份更是天差地别,以后不一定能相见。 肖晓觉得挺可惜的:“若是那群大臣晚来几年……” 纪淮舟干脆利落得多,他同霍少闻相识已久,未曾互诉心意,最多是互相暗恋。虽有不舍……难道他还真如肖晓所说,将人强行召去燕都吗? 那是折辱。 二人随意说了几句,下楼后,见到一楼等待的官员们,默契地停止了对话。 外面的车马都已准备好,路上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只等上路。 车队里,最后那辆马车显得格格不入,较普通马车更大一圈,需六匹马,不仅如此,车厢、缰绳连同拉车的马匹,都是崭新干净的,和旁边几辆灰扑扑的马车格外不同。 不用说,这是专门给纪淮舟准备的。 季肃引着人到马车前,还有些惭愧:“按理说,本应让殿下使用亲王仪仗,但来时匆忙,只能请殿下将就。” 这还叫将就? 纪淮舟都有点不太敢上车了,微微退了一步,礼貌推拒:“只是赶路,用不着这样,我同诸位大人挤一挤。” 季肃已至不惑,家中子侄向来害怕他,不论是谁都不容情面。此时,他却像那种偏惯家中小孩的慈爱长辈,深锁的眉心都舒展开,语气缓和,似乎还带着一丝诱哄:“从蒙城至燕都需一月呢,自然要以舒适为主,车厢大些,殿下也能舒展开。” 纪淮舟疑惑地看向他,黑白分纪的眸子中满是不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不受宠皇子,值得朝中重臣如此真情实意吗?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纪淮舟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纪淮舟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纪淮舟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纪淮舟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纪淮舟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纪淮舟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纪淮舟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纪淮舟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纪淮舟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纪淮舟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纪淮舟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纪淮舟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89 章 第 89 章 纪淮舟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纪淮舟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纪淮舟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纪淮舟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闻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纪淮舟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纪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皇帝不是那么好见的。、 甚至,贺隋光连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都见不到。 他徘徊在北镇抚司的门口,被守门的力士驱逐了好几次,还是不愿放弃。 [宿主,您……]系统有心想说这么傻呆呆地在门口等待没什么用,还很有可能被当做可疑人士抓起来,但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它有点了解宿主的性子:执拗,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 所以,它如果出言劝阻,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不过这么下去也不行啊,万一宿主真的被抓起来关在诏狱,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放出来…… 再者,宿主自昨日离开客栈后,便马不停蹄来到北镇抚司门口,水米未进,本来就清瘦的身材更显单薄……系统真的有点害怕他倒在燕都。 为此,系统只能耗费本就不多的能量,陪着贺隋光等在门口,期待可能出现的“大官”。 二月底的燕都,天气乍暖还寒,贺隋光只穿着一件厚袍子,脸冻得苍白,蜷缩在胡同的一角。 靠近墙壁,能纪显听到不远处马车骨碌碌的声音,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 最后,马蹄声在他面前停下。 “你还好吗?” 清脆的声音忽而响起,贺隋光努力睁眼,看见了马车上的少年。 他趴在车窗上,姿容秀丽,眉目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眸子黑白分纪,此时披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氅,叫下人给他端来了一杯温水。 “多、多谢。”贺隋光接过杯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里面的温水,口中泛出丝丝甜味,或许里面撒了些糖。 一杯热水下肚,手脚都温热起来,贺隋光的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恩人。” “没关系。”少年关切问他,“看你打扮,应该是读书人,为什么呆在这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北镇抚司:“很少有百姓路过这里,下次若是想抄近路,可以选另一条路。” “我、我是故意来这的。”或许是少年无害的外表,又或许是苦读数年一朝落榜的痛苦,以及不被同伴理解的困扰……贺隋光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有要事……”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近于无。说到底,不想让自己的事牵连到无辜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冲他摆摆手:“那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贺隋光捏着手中光滑细腻的瓷杯,看见少年放下车窗,马车复又咕噜噜动起,不自觉往前挪动了一步,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哇,宿主,你遇到好人了!]系统在他脑海里喋喋不休,[他长得真好看。] “你知道他是谁吗?”贺隋光问。 他脑中这个东西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没有不清楚的事。 少年理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摩挲着手中的瓷杯,瓷壁极薄,隐约透光,不似凡品,倒像是传闻中的薄胎瓷。 系统急速在数据库里面检索一番,奈何古代留下的影像资料都是画像,盛朝末期戎狄入侵,丢失了很多珍贵资料。 搜索半天后无果,系统只能遗憾回复:[好可惜,宿主要是能问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来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可思议:看到北镇抚司门口有人出入时,贺隋光再一次主动上前,这回,终于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 等到他说完本次会试的疑点,有穿着官服的仪鸾卫专门将他的话记下,还说定会上奏。门口的力士也主动将他送回最开始的客栈。 一切尘埃落定,贺隋光站在客栈的大门前,听见同伴们大呼小叫的关心以及斥责,竟仿若隔世。 “隋光,你总算想通了。”同伴在附近找了他许久,如今见到人完好无损地回来,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拘的迹象,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简直喜极而泣,“咱们下回再来,定有一次能高中的!” 贺隋光只茫然摇头:“……不,我报给了仪鸾卫。” 同伴:“啊???” 纪淮舟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纪淮舟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霍少闻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纪淮舟面上,最后落眼至被纪淮舟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纪淮舟掀翻下去。 纪淮舟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霍少闻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纪淮舟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霍少闻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霍少闻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纪淮舟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霍少闻,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霍少闻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纪淮舟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霍少闻后颈上,却被霍少闻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霍少闻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纪淮舟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霍少闻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霍少闻,待霍少闻自怔愣中回神时,纪淮舟已经将反圈着霍少闻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纪淮舟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霍少闻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纪淮舟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闻,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霍少闻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纪淮舟,纪淮舟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霍少闻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纪淮舟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纪淮舟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纪淮舟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纪淮舟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纪淮舟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纪淮舟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纪淮舟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纪淮舟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完结】 第 90 章 第 90 章 婚后,霍少闻日日陪在纪淮舟身边。 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了,他自然不能像以往一样,时时巡视宫墙内外。于是,北凌院统领之职,他与纪淮舟商议过后交给了郑言。 北有郑言,南有况兆。 两人是熟识,常带着手下之人切磋。自建立之初就水火不容的北凌院与南霄院,竟渐渐地打成一片,化了干戈。 纪淮舟与霍少闻日子过得倒是悠闲起来。 霍少闻为纪淮舟分担了许多政事。有前世经历,两人对各地灾祸了如指掌,在灾情尚未发生前便立即派人前去处理,避免了很多家破人亡。 前世未能实现的那些变革设想,两人逐渐一一尝试。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霍少闻唯一不满的是,总有人试图干涉他与纪淮舟的事。 今日在朝堂上,又有朝臣出列:“皇后夜夜宿在承天殿,于礼不合。” 纪淮舟皮笑肉不笑:“林少监对朕床笫之事倒是关心。” 林少监被皇帝眼睛一扫,登时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皇后独霸后宫,不许陛下纳妃,太过专横跋扈,有失国母风范。” 纪淮舟手指轻点龙椅:“是谁告诉你,皇后不许朕纳妃的?朕心甘情愿独宠皇后一人,不想纳妃,此事与你何干?” 立在朝堂之上的霍少闻笑吟吟的,目光得意地扫过众朝臣,神气十足,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 纪淮舟看着他,唇角微勾。 霍少闻余光瞥了林少监一眼,不紧不慢开口:“林少监如此关心旁人家事,怎不管管自己家?你的两位侍妾争风吃醋,竟害得无辜仆婢枉死。治家不严,如何治国?依本王看,你这少监也莫做了罢。” 林少监脸色大变。 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竟被皇后知晓了? 他连连叩首:“臣御内无方,以至于发生此等惨案,臣愧对陛下,请陛下降罪。” 龙椅上的皇帝缓缓开口:“那便依宁王所言罢。” 朝中大臣们也算是看明白了。 皇后是陛下不可触碰的逆鳞,谁妄图招惹他,都得蜕层皮。 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去置喙皇帝家事。 纪淮舟耳边落了个清静。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霍少闻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霍少闻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霍少闻。 霍少闻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霍少闻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霍少闻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霍少闻小腿,霍少闻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霍少闻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霍少闻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霍少闻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霍少闻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霍少闻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霍少闻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三月初,殿试始。 纪淮舟前一夜还在复习温书,今晨起晚了,等到谨身殿时,所有贡生都已经端坐在位置上,已经开考。 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很快,东门亭悄悄过来,有事禀报。 他悄悄打了一个哈欠,呆愣愣地揉了揉眼睛,长而卷曲的睫毛上沾染了生理性泪水,眼角留下一丝红痕,声音还残留着睡意:“怎么?” “一切如陛下所想。”东门亭声音很轻,怕惊扰到小皇帝,“舆论多集中在学子中,以江南为主,有国子监学子的辩论,好坏参半。” “等殿试结束,便开始下一步。” 他面上倒是很矜持地点头,却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一声,整个人被厚重的天子衮服及冠冕笼罩,像是缩小版的帝王手办,完全看不出肚子里的坏水—— 终于黑完了,效果还很不错,接下来开始走洗白流程,直接一个轻松拿捏! 内阁三辅纷纷求见,首辅卜祯先上前一步,递上奏疏:“陛下,这是臣整理的的折子。” 许大人:??? 经大人:??? 实不相瞒,他们也准备了同样的东西:都打算好好表现,等卜祯致仕后自己上位。 结果这人装出一副无所谓致仕的样子,背后搞手段想吸引陛下注意?! 卜祯获得了其他两位大人愤怒的一瞥。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霍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霍少闻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霍少闻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霍少闻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霍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霍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霍少闻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霍少闻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霍少闻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霍少闻乌眸幽暗:“再找人来建一间暗室,将我锁在里面。” 纪淮舟脸色大变,眸光震颤。 霍少闻指腹轻轻揉着纪淮舟的耳垂,低沉的声音中是满盈的爱意。 “我心甘情愿走入你的囚笼。” 纪淮舟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病态的笑绽在唇边,他痴痴地盯着霍少闻。他抬手搂住霍少闻脖颈,无形暗影渐渐将男人吞噬。 次日,纪淮舟召来工匠。 费了月余时日,一间暗室悄然出现在承天殿下方。这间暗室是两人共筑的,里间陈设与前世大不相同。 霍少闻主动踏进暗室,纪淮舟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床榻间,霍少闻将手中锁链递给纪淮舟,用蛊惑的语气道:“陛下,锁住我吧。” 纪淮舟抿起唇,目光幽暗。 他抬手锁住霍少闻。 霍少闻勾唇微笑,奖励似的亲了亲纪淮舟:“陛下做得很好。” 纪淮舟眸间生出几分雀跃。 他轻轻将霍少闻推倒在床榻间,四目相对,霍少闻猛地翻身,在一阵锁链碰撞声中,将纪淮舟压在身下。 密集的吻如急雨落下。 “陛下,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他抓住纪淮舟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纪淮舟感受到自己剧烈心跳中的爱意。 跳动沿着掌心抵达纪淮舟心口。 纪淮舟的唇一点点弯起,一滴泪从眼角没入鬓发,清软的声音中带着哑意:“你是我的。” 唇角传来点点湿意,霍少闻稍稍退离,撞见纪淮舟湿润的眼睛,他捧起纪淮舟脸颊,在纪淮舟眸间印下轻柔的吻:“阿雁,你将我锁起来了。这辈子,我再也无法离开你了。” 前世所有苦楚,仿佛在这一刻尽数消弭。 他们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还有无数个春夏秋冬。 这一世,他会陪自己一直走下去。 纪淮舟钻进霍少闻怀里,勾住对方脖颈,伏在霍少闻肩头。嗓音模糊又暧昧,再次吐出令这一世两人纠葛而起的那句话,只不过口中称呼变了。 “还请……夫君怜惜。” 霍少闻眼眸一暗,压下身来。 无人窥见的暗室里,浮起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