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汉史gl]》
1. 梦魇(重修)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呲啦——”
漫天狂舞的火舌淹没了朱红色的大门,摧枯拉朽地吞没了她藏身的殿宇。
火光中立着一人,白衣翩飞,看不清面容:“小姐,殿下已把卖身契还予奴婢,奴婢自此恢复自由身……”
那人温柔的声音愈发模糊,逐渐散在房梁倾塌的巨响之中。
“小姐……皇后娘娘,奴婢身份低微,只能愿帝后同心,鸾凤和鸣……”
“我以后会化作红蝶来看你的,小姐。”
不,别再说了。
无论多少次,在梦里她都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
太监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却愈发猛烈地击打耳膜:“楚服……在宫中……巫蛊……火刑……废陈阿娇皇后之位,迁居长门宫,永不得……”
在楚服最后一片衣摆消失在火光中时,她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一只厉鬼在哭嚎:“楚服!”
可眼眶却干涩至极,极尽冷漠,落不下来泪水,也无法张口,整个人像是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跟随烈火被卷入炼狱,另一半却钉死在地板上,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无法逃出生天。
面前的大梁轰然倒塌,恍然间已是天人永隔。
巨大的疼痛和恐惧、委屈、悲伤合力把她淹没,坠入了另一种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一只红蝶从火光中飞来,如同涅槃的凤凰,落在她唇上。
*
“啊——”
陈阿娇葱梦里猛地惊醒,看到那绣着牡丹的红色床维被风吹起一角,正在春风中摇动。
那精致的布料被烛火燎过,娇弱的绣线被烧焦了,蜷曲黏连在一起,像是一只死于火难的蝴蝶。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她已经无暇顾及自己为什么在惦记一个少女时期跟在自己身边的奴婢了,重视的人在她面前被一把火烧尽、而自己束手无策的滋味太痛,迷惑了神志,攫取了身体,混乱中只能掐着自己的腿根,勉强抑制住不停颤抖着的身体。
这里是皇宫,没有楚服,没有小姐,更没有大火。
楚服早已恢复了自由身,往后不会再和自己产生任何瓜葛。
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宫里。
对,既然不在后宫,就不会被刘彻杀死……
“娘娘,娘娘。”门外一阵响动,进来了一名宫女,“皇后娘娘,您又做噩梦了。我端来了热水,您洗洗脸吧。”
阿娇急忙躺下,没有回头,依旧是一只手垫在头下,脸朝着床里:“没事,你先出去。”
宫女应了一声,临走前,把窗户支开一条缝。
转过头去的瞬间,阿娇才感觉到自己身上潮热的粘腻,羞耻又甜美异常。
每次在梦里见到楚服,就会这样。
被风一吹,整个人都止不住得战栗起来。
她在铺天盖地的火光中窥见了春天,却没能得到春雨封赏,只能把自己藏进柔软的床榻中间,寻找近乎于耳鬓厮磨的感觉。
直到额角碰到一只小小的埙,那是楚服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她说,如果小姐还需要自己,以埙为号,自己定将继续为小姐效劳。
阿娇分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身子,心想,永远不要回来。
甘泉宫,方丈地,陈阿娇终究和世世代代的宫女后妃一般,囚禁在此。
我想见她。
可是楚服,何时才能再见呢?
还是永远都别见了。
我不想你死。
*
和楚服的初遇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陈阿娇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夏季酷热,看管她的阿嬷们也备懒,总是被她偷逃了琴棋书画的功课,跑到后院的小溪边去玩水消暑。她喜欢看水从假山上不疾不徐地流下来,在水面上掀起碎玉珍珠。青石被打磨的圆润,又长了茸茸的青苔,滑溜溜地站不住。
假山石上有凉水漫过,又有树荫遮蔽,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爬上去,看着水欢快的俯冲下面的蒹葭池,然后再分成两股流入不同的溪道,两边种着层层叠叠的浅碧深红。
“你见过真的瀑布吗。”
阿娇以为是阿娘派丫鬟出来抓她回去做功课,吓得在青苔上滑了几下,险些跌进那小溪里头。
那丫鬟动作出奇的快,阿娇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下,就稳稳被人抱住放在了地上。
头晕目眩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原来是个比自己长了几岁的丫鬟。她蹲在地上,低眉顺首:“奴婢不是有意打扰小姐雅兴的,请小姐责罚。”
原来不是阿娘派来抓她的人。
阿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你就是管家前几日买下来的巫族人?你叫什么名字?阿娘把你许给我了吗?听说你是被人牙子拐到这里的,真的假的?”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人了,一直被迫收敛心性,日日困在后宅中,被迫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的小姐。
这下忽然见到一个外面来的异族人,阿娇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一连串问了四个问题才停下来。
那丫头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条一条答道:“是,我是巫族人,名唤楚服。殿下要我来侍奉小姐。”
“哎呀,阿娘又不在,你别这么拘束,站起来和我说说话儿。一日日困在这后宅之中,我实在是无聊。”
阿娇伸手就要去拉楚服,被她慌忙避开。
楚服年岁长一些,也比阿娇的个子高,哪怕低着头弓着身子,阿娇也依然要微微仰着头看她。
兴许因为是巫族,她的面容也比中原人要硬朗许多,眉眼深邃,和阿娇常见的那些清一色的出水芙蓉不同。
阿娇看得愣神,不自觉歪了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句话听得楚服胆战心惊。
小时候听族里的老人说,中原后宅后宫里的女人嫉妒心都很强,绝不允许身边的人长的比自己好看。
要是碰到个比自己长的漂亮的是要把她的脸毁了的,遇上个唱歌好听的是要把她的舌头拔了的。
这小姐要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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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会是——
她急忙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就要往脸上划:“奴婢知罪,这就把脸划烂,还望小姐不要责罚。”
“哎!”阿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夸不得漂亮,竟然还要主动破相,急忙伸手拦了下来,“你要是不喜欢我夸你漂亮,我下次不夸就是了,可别破了相啊。”
原来不是讨厌她。
楚服被人贱卖,颠沛流离到此,人生地不熟,只想把自己的身份踩的足够低了,好苟活下去。没想到在这儿真能遇到一位真心对待自己的主子。
她鼻子一酸,险些在小姐面前哭出来:“谢小姐。”
阿娇伸出手挑起楚服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你没比我大几岁,阿娘既然买你回来,一定是和我作陪的,并不是为了让你服侍我。不必这样担惊受怕,畏手畏脚,我们就当是外面寻常百姓家的姐妹就是了。”
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这勾心斗角的侯府待的久了,无比向往府外的自由日子,也想有个知心姐妹。
“好。”楚服看着她天真的笑靥,心里忽而泛起无限酸楚和宠爱。
楚服大概真的会一点巫术。
阿娇只记得,每次她在小院那棵大树下吹埙,小院里都会起风。
落花纷似坠楼人。
花携露湿了她的鬓角,楚服就在那片花雨里,独立,合眼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是从那本摔落在书桌前的的楚辞里,跌下来的人。
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阿娇晃着楚服的袖子:“我也想学。”
楚服看着阿娇晶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毕竟是买来给未来的小皇后解闷的,这会儿阿娇反倒窝在她的怀里撒娇。
楚服心神纷扰,乱了阵脚。
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有板有眼地回答:“小姐学琴棋书画,不该沾这粗鄙的东西。这埙不过是我们打猎时候用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这么古板做什么。”阿娇嘟起嘴,显露出一点大小姐的跋扈来,“我就要。”
说完,抬手竟然直接把那埙抢了过来,一闪身就跑到了屋檐下,把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娇转过身来,朝她吐舌头:“借我玩一会儿嘛,楚服是小气鬼。”
说完,学着她的样子仰起头吹奏起来。
房檐间漏下来细细密密的光,落在阿娇的脸上。她笨拙的一个一个音阶摸索,吹出不成曲调的声响。
如果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楚服好像得了失心疯。
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日后如果进了宫,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又何必分心来担心王公贵族们的生活。
她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把这养尊处优的小姐保护起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被困在宫墙中,不声不响的死去。
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这样强烈的夙愿像是狠狠刺入她的心底,像是要为了这句话而奋斗终生。
2. 酣春
建元三年,春季来得比往年要迟。
刚刚封后那会儿,传闻这位陈皇后受的是金屋藏娇的荣宠,百姓臣子赞颂武帝和皇后的情义深重,甚至于青梅竹马之情。
举国上下都期待着皇后诞下皇嗣给皇家绵延后代。
可惜直到皇上对她厌倦,失宠,她都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她封后至今,仍旧是完璧之身,从未任何所谓的“宠爱”。
“来人。”
秋枣战战兢兢进来,帮皇后娘娘重新画了眉,也就看到了还挂在脸上的泪渍。
“娘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梦魇不绝,心病沉积,恐伤肺水。”
像是为了应和她说的话,陈阿娇猛咳了两声,觉得喉间泛起来一丝带着苦味的猩甜。
“我有心病?”陈阿娇抬了抬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满面愁容,叹道,“心病难医,还是别麻烦太医院的大人们了。”
说完,她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在这站着我心烦。”
秋枣却没动:“我帮娘娘蓖头发吧,再把前几日,少府送来翡翠簪子给娘娘簪上。方才娘娘睡下的时候,赵公公来通报了,晚些时候陛下会来甘泉宫,和娘娘一起用晚膳。”
阿娇觉得方才缓解了一些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秋枣,陛下好美人,我人老珠黄了,再怎么收拾也不会得宠的……甘泉宫的俸禄委屈你了吗?”
谁都知道皇帝宠幸妃子,高兴了就会给全宫封赏。
但是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说的只有她一个人,十分大不敬的——居然有后妃听到皇帝临幸第一反应说封赏!而且不高高兴兴去迎接,反倒愁容满面!
秋枣没反应过来这话哪里不对,只知道皇后不让她干活,和她一起愁容满面起来:“可是宫里教习嬷嬷说了,后妃见皇上都要梳洗化妆……”
“秋枣,”陈阿娇不耐烦道,“你的饭是谁给的?衣服是谁做的?俸禄是谁发的?难道是教习嬷嬷?”
秋枣歪头开始思考,皇后娘娘为什么把这件事和俸禄扯上关系了呢?
陈阿娇总算被她逗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秋枣以前在东宫服侍,是个铁打的实心眼,谁对她好,她也对谁好,是个大喇喇的粗人性格。
刘彻为抵防陈阿娇在后宫和母族牵线搭桥,助长侯国实力,她身边的宫女们全都是刘彻身边人亲自安排、时刻监管着,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悄悄换走几个。
一年下来,宫里的人就换了好几批,只有秋枣是她求着留下来的。
秋枣刚被分配到陈皇后身边的时候,要半个月去皇帝身前述职一次。
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担负重任的暗卫,以为陈阿娇如传闻所言,骄横跋扈,穷奢极欲,对这为新皇后很是严苛。
可是秋枣足足在阿娇身边待了三年,发现这“跋扈”且“受到盛宠”的陈皇后比传闻里温和的多,而且十分不受宠,发现自己见皇帝的次数比这位陈皇后还要多。
她每次去皇帝面前都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不高兴了自己要掉脑袋。
而陈皇后对待她就温柔得多,她只会指使秋枣去御花园捞一网蝌蚪回来,放在瓷缸里养着,长腿了就丢掉。
因为阿娇怕会呱呱叫的东西。
迟钝的宫女总算回过味过来:封后前那些所谓的青梅竹马、金屋藏娇都是男人的空话,当年用来笼络馆陶公主,编出来的市井之言而已。
金屋藏娇的传言尚且如此,穷奢极欲更是无稽之谈。
陈阿娇可是馆陶公主的亲生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秋枣一颗人心肉长的,不敢违逆天子,但心还是忍不住偏向了皇后娘娘。
毕竟皇后娘娘从来不让她去干掉脑袋的事!
陈阿娇知道她是刘彻心腹,可做事十分妥帖,她也就不在乎了。
谁伺候都一样,刘彻防她像是防贼一样。
可是她能贪图他的什么呢?
图他花心,图他滥情,图他杀伐果断不讲情面?
她能偷什么?难道窃国不成。
秋枣嗫嚅道:“可是,今儿个是十五,皇上定要来咱们宫里头的。您不好好收拾,受罚的就是我了。”
她舍不得唠叨阿娇,只能皱着一张苦瓜脸求她,试图无声地引起她的怜惜。
果然,陈阿娇重重叹了口气:“按你说的。”
秋枣得令,苦瓜脸上裂开半个要笑不笑的笑来,话到嘴边又变了一句:“娘娘可别忘了,今儿是十五,长公主殿下会来看望娘娘,娘娘要好好打扮一下。”
一口一个娘娘地说完,秋枣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拿翡翠簪子了。
在空荡的宫殿里留下了一串欢快的“哒哒哒”。
那双鞋子也是阿娇要她穿的。
毕竟一个下人,用不着端庄优雅。每天在宫里哒哒哒地跑,活像是一只小马驹。还能给宫里添一点活人的动静。
也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一具行尸走肉,尚且像个活人。
刘彻会说什么呢?陈阿娇,你都当了皇后了,还有何不满?你还想得到什么?
阿娘看到她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会不会后悔把她送到这皇后的宝座上呢?还是会继续到处搜罗补品,盼着她干瘪的肚子里能孕育孩子?
北方匈奴族怎样了呢?还虎视眈眈着汉朝的领土吗?
远在江南的父兄们如何了,大哥还喜欢耍花枪吗?二哥还贪恋女色吗?
她没意识到自己近日有多嗜睡,居然又长长打了个盹,支在桌上,一手撑着脑袋,陷入了昏黑的梦乡。
*
陈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刘嫖是窦太后的亲生女儿,当朝皇帝的同胞姐姐,身份极其尊贵,荣宠无数。
当年的时局动荡不安,可汉室的风谲云诡,刘嫖的明争暗斗,全都吹不进未央宫北阙的深宅大院。
现在的阿娇,总是会梦到那个她回不去的宅子。
而那时生长在母亲庇护之下的阿娇,却总是时时刻刻做着马上要离开这一方天地的梦。
宫城好大啊!
远比她们长公主府大得多。
蹒跚学步的阿娇捏着刘嫖的手,盯着上面鲜红的蔻丹左看右看,又抬头望向那朱红色的宫墙,只觉得娘亲指甲上的颜色远比这宫城鲜艳的多。
宫中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阿娇踮着脚,怎么也望不到头。
“阿娇,你看,你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头,要做皇后,做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没有人能阻断你的前路,没有人能夺走你的荣华。”
刘嫖抱起刚刚记事的阿娇,望着重重关闭的宫门,喃喃自语。
“你要记得,生活在这世上,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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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
阿娇扎眨着眼睛,努力瞪着面前的大门看,好像想从中看出点什么门道来。
可惜,除了斑驳掉漆的门,她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娘亲,门关了,这条路不就不能走了吗?
——这条路已经死了。
回去的路上,她咿咿呀呀,想跟阿娘说,如果前路已死,应该回头还是翻墙呢?
可惜阿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还抓着她的手,强硬地问她,宫里的列为皇子你最喜欢谁?喜不喜欢刘荣哥哥?
阿娇不知道刘荣是谁,可是手又被阿娘鲜红的指甲捏痛,只能泪眼汪汪地说喜欢,才总算把自己娇嫩的手腕救了下来。
这一问像是开闸的天河水,以后她每逢入宫,都要有人问她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太后,喜不喜欢皇上,喜不喜欢刘荣,喜不喜欢……
喜欢的,都喜欢的。
这两个字如同那天重重关闭的门,把她一个人围困在其中,又如同救命的咒语,次次救她于水火。最后,无可避免的,在唇齿间泛滥成灾。
所以,见到楚服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她应该感谢阿娘的赏赐。
所以在刘嫖第一次问起楚服这个伴读丫头是否贴心的时候,阿娇甜甜地笑了起来:“喜欢,喜欢的。”
喜欢,她都喜欢。
阿娇现在长大了一些,显露出和娘亲一样美丽的容貌来。
肌肤如雪、明眸善睐,就算不施粉黛,也依旧是出尘绝世的美艳。
她那么聪明,娘亲教的东西一学就会,渐渐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还为了多年来积攒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于是志得意满,坚信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争抢”中,只要喜欢宫里那些人,再讨好他们,让宫里所有的人喜欢自己,就一定能做下一任皇后。
可是楚服和宫里的人不一样。
和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样。
阿娇身边并不是没有贴心的丫头,更有许多从小服侍她的嬷嬷们。
她坚韧、快乐,生生不息,高高的眉骨显得整个人都忧郁异常。明明穿着和别的丫头一样,可是阿娇却能在她身上闻到一种草木开花一样的温热香味。
这样的不同催着阿娇的心里开出来一个小小的嫩芽,和以往都不相同,她想,如果楚服也喜欢我就好了。
“楚服,你长的真好看,我好喜欢。”女孩眉眼弯弯,随时随地都颠倒着这一句话,“就像……就像刘荣哥哥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刘荣哥哥喜欢她长得好看,她也喜欢楚服长的好看,因此这个词是理所应当的。
“……奴婢不敢。”楚服给她研墨的手微微颤抖,有些惶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又重又快,磨的墨汁四溅。
这很明显不是喜欢,也不是因为喜欢而过于欢喜。
“啊,你不喜欢我吗?”阿娇抬笔蘸墨,心不在焉地抄写着《诗经》。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阿娇有点苦恼,从她的表情里品出来一点词不达意的味道,遗憾像是泡过了头的茶一样,带着苦味涌到了她的喉口。
她觉得委屈。
她读过了太多诗词歌赋,空泛辞藻翻涌在她的舌尖,却拼不出一句区别于平常她最常说的“喜欢”,却又萌生于喜欢、高过于喜欢的话。
3. 七王
阿娇渐渐长大以后,馆陶公主忙碌起来,不再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小尾巴。
陈阿娇在京城有了单独的院子,公主还给她请了宫里的教引嬷嬷和大学士,督促她日日苦读。
教引嬷嬷很不赞成公主的做法,背地里偷偷嘟哝,一个以后要进宫的小丫头片子,不学琴棋书画,学什么诗词歌赋、君臣之道呢?
大学士不常在府上久待,上完了课就走,嬷嬷们从不逼着她念书,巴不得她赶紧去后院玩耍,自己也能跟着轻松轻松。
于是大学士留下来的作业,便全落到了楚服的手上。
幸亏她日日在阿娇身边,伴读听课,也仿得她那一手狗爬的破字。
阿娇是个毛孩子,和所有孩子一样都不爱学习。
两只手挂在她的脖子上,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像是荡秋千的猴子。
扭着扭着,她鼻尖缠上一股奇异的花香,于是凑近了去闻楚服头发上隐约的香气,明明是普通的桂花味,却闻的她心如火煎,总觉得和别处的不一样。
阿娇的碎发挠在楚服敞开的衣襟里,楚服瑟缩了一下,伸出手闻闻扶住了她的腰。
她只当是孩子顽皮,把小姐小小的身子往自己大腿根推了推。
阿娇如善从流觉得又去揉她结实的胳膊:“楚服,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也喜欢我?”
楚服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稳稳地落笔,精致的脸微微绷起,严肃里又透出几分温柔:“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就算是打出来了,也是又臭又长没滋没味的套路话。
阿娇不喜欢,宁可楚服当个哑巴。
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只能停步于主仆,没法顺着她的心意再进一步。
“你能不能换一句话?换一句不一样的?”
楚服眨眨眼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迷茫。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阿娇黔驴技穷,可是楚服是挂在她驴脑袋前面的胡萝卜,让她不由自主,围着磨盘打转。
她在楚服怀里转了个圈,把她手里的毛笔一丢,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而后福至心灵,十指相扣。
然后阿娇转过头来,表情相当无辜:“写字好无聊啊,这作业不急着做。你陪我出去晒太阳,好不好?我想让你教我吹那首曲子。”
……作业又不是你在做。
可是她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嫩白的双颊因为害羞而泛粉,眼皮还有淡淡的红,咬着唇,像是委屈至极,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阿娇无不清楚,楚服抵不住她的撒娇。
果不其然,她们仅仅对视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楚服原本绷紧的脸松动了。
她迅速站起来,甚至是有些慌乱地把她抱到了旁边的藤椅上,去拿来了几件外袍给她挑选,嘴上还是耐心劝道:“要是回头长公主问起书来,可怎么办?”
“娘亲才不会问书呢。”阿娇伸了个懒腰,两滴困倦的眼泪从眼睛里挤出来,“也就只有刘荣哥哥不知道同我说些什么,才会念叨那些老学究的诗词歌赋。”
“反正以后都是要嫁给皇帝当妻子,我是去做皇后的,又不是去当文官的。”
她的娘亲向来是最疼她的,又怎么会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刘嫖是这整个朝堂中权势滔天、享尽荣华富贵的长公主。而她是个被长公主宠坏了的小姐,就连那些不受宠的皇子们,过得都不如她滋润。
地位如此,怎么可能有人嫌弃她不够知书达理?
她的眉眼和刘嫖很像,带着一种自己不曾茶觉得、养尊处优的娇蛮。
阿娇随手披上一件外袍,似笑非笑地揽住了楚服的胳膊:“好了,别说那扫兴的话了。阿娘都说了,你不过是个玩伴,就算学不好也不会罚到你头上的。再提那些东西,我可要生气了。”
楚服低眉顺眼地帮她拢好领口:“是,以后你说一句我跟一句,绝不会顶嘴。”
这话听着顺耳,可是总觉得有些阴阳怪气的。
阿娇挠了挠耳朵,又对上楚服温柔看着她的眼睛,心尖像是被不轻不重挠了一下。
娘亲、爹爹、刘荣哥哥甚至从小把她带大的嬷嬷都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可没有一个人眼神这样干净,不掺杂一点心思。
娘亲和爹爹的眼神里全是望女成凤,刘荣哥哥的眼神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位忠心的臣子,而嬷嬷们每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都是希望能从她钱袋子里掏点金银财宝。
他们每个人都很“会说话”,善言辞,可说不出一句让她开心的话。
面前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不善言辞,眼睛却比谁都会说话,像是深种情苗,玷染眉边唇上。【1】
不会说话的话,那就用对视代替吧。
可她实在不习惯这样没有所图的温柔,只能仓皇着继续端起凶巴巴的神情:“以后我说东你不可往西,我说一你不可说二。”
楚服低头看着刚刚长到自己胸口,却气势汹汹的小孩,笑着弯下腰刮了刮阿娇的鼻子:“奴婢要是往南往北,说零二三四,小姐要怎么办呢。”
阿娇听了先是微恼,可是仔细一想又被逗笑了,脸上的气恼几乎挂不住了。
她又羞又气的胡乱推搡楚服的肚子:“贫嘴!”
就在这时候,院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丫头,说道今日大学士全都被皇上诏去了,恐怕有些时日不能来给小姐上课。
阿娇欢呼一声,又抱住了楚服的腰,嚷道:“看,这下可没人逼我们念书了,你陪我蹴鞠。”
楚服把她搂进怀里,柔声说道:“我去看看新的蹴鞠做没做好,拿回来陪你玩。”
“好。”
于是阿娇坐在屋檐下,跟楚服说快去快回。
楚服刚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等等!”
楚服回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我想吃龙须酥,”阿娇跳起来,三步两步跑到她身边,对了对手指,眼里满是心虚,“阿娘嘱咐过厨房,不让我多吃的,说怕我发胖破了相,你去帮我抓一把来,我们偷偷的。”
像一个被抢了松果的小松鼠。
楚服就被她的表情逗笑:“好。”
阿娇看着她,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又一次牵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去。”
那时候阿娇也只有十四岁,她不懂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不懂什么叫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只是长久以来,绿槐高柳咽新蝉,整个小院都安静的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声伴着回声。忽然天降一个长她几岁的姐姐,和她相依偎着,愿意顺着她的心意,分享人世间的热闹烟火,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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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心动。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
阿娇一路都硬要牵着楚服的手,腕上的铃铛清脆地摇晃。
两人走过垂花长廊,忽地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
“内史晁错冒险削藩,现在诸侯国人人自危,京城也动荡不安,这样的关头,你不和侯爷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跑到京城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刘嫖身边的一名婢女,灵犀。
她原是宫里的女官,后来被刘嫖赏识,陪嫁出来,现在做了管家。
少年冷笑,恶声恶气道:“狗仗人势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主子!我娘到底在哪?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你好好待在长公主府中,不得擅自行动,这就是长公主的命令!”灵犀不卑不亢,依旧维持着刚才的语气,“现在外头时局动荡,小侯爷还是在府里安安静静待着。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过了这几日,任由你享乐。”
“她人呢!为什么不来见我!”
“长公主是为了保护侯爷!”
“她保护什么了!陈家封地苍蝇大小,刀子照样要架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的投名状都没处投,”少年冷笑,“现在还要低三下气的来求自己的亲娘!”
少年的语气却越发尖利和刻薄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她不是长公主吗?让她出来救救我们啊!她为什么不见我,不见她的亲生儿子!”
他像是在骤雨中失去雌鸟庇护的幼鸟,声音稚嫩又哀怨:“她不能这么对我们……”
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宅院上空,被高高的围墙拦住,是无法跃出龙门的锦鲤。
阿娇面色凝滞,往后退了几步。
她其实不太明白其中的利益关系,但直觉自己的二哥句句含沙射影,是在骂她,手心冒出冷汗来。
楚服像是并不觉得惧怕:“小姐在这儿等着,奴婢去取蹴鞠。”
阿娇下意识抓紧了楚服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别,别去了……二哥在生气呢。”
“龙须糖呢,也不要了吗?”
“那,要吧……”
嘴馋战胜了恐惧,阿娇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点心虚的微笑。
“我是儿子!儿子!难道不比那个女孩儿高贵吗!陈阿娇真是好命,生下来就是要做皇帝身边的人……”
小侯爷还在对着灵犀一个管家撒气。
楚服目不斜视,沿着墙根慢慢走过去,行了个礼:“见过小侯爷。”又看向站在门口的灵犀:“奴婢来给小姐取龙须糖。”
小侯爷停止了嚎叫,把头转向她,双目赤红充血,神情越发癫狂:“西域来的小丫头?还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她的院子里送。”
他忽然凑过去,把楚服的下巴抬起来:“长得这么标志,不如我的侯府里当个同房丫头,日日宠爱,如何呢?等七王大业成了……”
灵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七王起义,哈哈哈哈!”他脸上的怒意顷刻全消,清秀的脸上露出不相称的疯狂和愉悦,“她不救我们,可有人救。七王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小妹。”
小侯爷回过头,对着藏在暗处的阿娇露出一个狞笑,声音嘶哑却又轻柔:“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学士没来给你上课吗?因为皇宫要变天啦,小妹。”
“就算变天,与你何干!”
4. 葵水
“与我当然没关系啦……可你就不一样了。”
他那疯狂的红目中居然掺杂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可怜,松开楚服的下巴,一步一步向着阿娇挪了过来。
“红颜而薄命,色衰而爱驰。无子,囚禁,冷宫,赐死。阿娇,古往今来,后宫那么多夭折的孩子,那么多绝望的后妃,你觉得自己最像哪个?我且期待着。”
“所以啊,在我们家,你才是又笨又可怜的那个,连反叛都学不会。”
他的指尖在阿娇的额前悬着,却终究没有落下,忽然笑起来,苍白又欠打,像是病入膏肓了。
阿娇用看病人的眼神看着他:“二哥,你是不是病得说胡话了?”
下一秒,阿娇眼前的阴影轰然消失,求锤得锤的小侯爷在她眼前直挺挺地晕倒了。
下人们慌忙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这说胡话的皇子扛起来,抬回了他自己的卧房。
他彻底昏过去前,尚且抓着她的脚踝,手心的温度炽热到吓人,像是拼命想要留下一句遗言:“不要进宫……”
那双忧郁又热切的眼睛刻在她眼底,粘连在睫毛上,像是一种可怖至极的诅咒,她想忘却忘不掉,只能仰起头来,看着宅子里那四四方方的天,昼景清和,不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朱红色的宫墙里发生了很危险的事情,但是这里看不到。
但是不要进去,不要好奇,不要走入无法通行的死路。
快躲起来。
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泪来,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发了疯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跑着跑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
整个人被楚服拦腰抱起。
“我的小姐啊。”楚服颇为无奈,“你要去哪儿啊,下次等等奴婢吧。”
阿娇抓着楚服的衣襟,抖如筛糠,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亲昵地蹭着楚服的下巴,平日里碎嘴子的女孩这时候意外的沉默。
秋风紧了,吹的地上的落叶簌簌地响,又钻进楚服的领口,钻心的凉。
楚服竟然觉得莫名的心慌,不由得紧了紧手臂,把人牢牢地拥在怀里。
阿娇人如其名,身子骨娇软,躺在怀里像是一片轻飘的柳絮,像是要随着风飞走了。
*
回了卧房,楚服只说小姐玩累了要歇息,把人都驱了出去,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
这一片柳絮被小心翼翼放进床铺里,掖好被子。
楚服松了口气,一抬手,就惊见满手血色。
阿娇扯动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她:“记得给我保密呀。”
阿娘说过,来了葵水就可以嫁人了,就可以伺候新皇了。
宫里那条路宽敞又明亮,可是好像走不到头,又不能回头,如果走到了死路上,她应该怎么办?
不能进宫。
半柱香后,楚服从外间进来,把屋内早就备上的棉布放在桌上,然后就快步走近阿娇身边来,弯下腰瞧她。
她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小姐方才让我好生担心,还以为受了小侯爷什么刺激呢。”
怕她月事期间会受寒,旁边的暖炉已经暖融融地烧起来了,还烧着一壶热水,备好了新的衣服,真可谓是面面俱到。
只是这暖炉好像有些太热了,烘得人有些口干舌燥。
陈阿娇偏过头去不看她,咬着牙根儿说:“干嘛一回来就盯着我看,难不成还能变了个人吗?”
楚服却低低笑起来:“只有我一人服侍小姐,怕的就是伺候的不周到,所以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好。”
不知怎的,楚服像是突然开了窍,阿娇缠着她“多说一点”的祈求不合时宜地奏效。
偏偏她还说不过她,总是被莫名其妙得弄得抓心挠肝。
阿娇别过头去,高声叫嚷:“去去去,忙你的去,别盯着我看。”
楚服如善从流,依她所言去忙活自己的,转身去叠棉布,手上动作麻利的很。
她从前做过粗活,手指细长却附着厚茧,指节略粗,为了不在干活时刮到小姐细嫩的皮肤、弄坏昂贵的丝绸,才慢慢把手指软化下来,透出来一点练剑人的文雅。
这手拿笔、练剑、绣花,无一不能,不过当属翻书的时候最好看。
楚服身上有种说不出文雅俊秀,合着她眉目深邃的脸和肩宽腰细的骨相,似乎超脱了男女性别,遗世而独立。
她真好看。
陈阿娇发现自己的确不学无术,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形容楚服的词。
她只能心里默默地长吁短叹一阵,发现自己流氓似的盯着人看了半天,简直要把她每一根头发丝都记住。于是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乱成一团。
陈阿娇相识一个误入毛线团堆的猫,疯玩后发现自己被困得死死地,只能伸着不发达的两只前爪把自己扒拉出来。
可惜没等她扒拉一阵子,楚服就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盯着她看还不够,还要探身过来,掀开被子摸她的手——掌心捂着一把心虚的热汗呢。
“哎哎哎,你干什么。”
陈阿娇裹着一身毛线,炸毛了——她想翻身躲开楚服的触碰,轻轻一动,身下就血流如注,只能咬牙忍着,猫爪再空中乱挥。
“我看看姑娘冷不冷,月事里可不能着凉,肚子要疼的。”
楚服理直气壮,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干了汗,拿来了叠好的棉布,又从炉子上拿下刚烧好的热水,兑了一盆温水,端到床边,不卑不亢:“现在该更衣净身,垫上棉布了,小姐。”
陈阿娇盯着她忙来忙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大概是色令智昏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道:“不用你,我,我自己……自己来。”
话还没说完,不觉竟然已经红了脸。
还没到春节的时令,就活生生把自己刷成了一幅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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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子,喜气洋洋。
想她陈大小姐从小洗脸梳头到沐浴更衣,哪一个不是要人伺候着?
可一想到楚服要脱了她衣衫再给她擦拭,她就燥得不行。这下不只是口干舌燥了,就连眼眶都不忍有些发酸,浑身热血好似都奔腾了起来。
楚服显然不把这小姐的威严当回事,一只手轻易就把她推三阻四的两只手握住,力道又恰好不会弄疼她,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小姐头一回来,不知道怎么弄,还得奴婢帮忙。一回生二回熟,小姐下次让我帮你,可也没了。”
她不是那外地人吗,这都是哪里学的说辞!这样熟练!
陈阿娇又羞又恼,一时间竟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拿乔:“我可是你主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谁知楚服胆大包天,居然把她两只手按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奴才照顾主子,天经地义。”
她头发在拉扯间居然散了一半,居然衬得眉眼多了几分风流。
陈阿娇不由得呆了一瞬。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愣神的功夫,被楚服抢先一步,强脱了衣衫,擦拭干净血迹,又垫上了棉布,换上干净又暖和——被她从屋外拿进来以后,用炉子专门暖热了的——衣衫,再重新塞进被子里。
两人一阵唇枪舌战加上手上作乱,搞得有些气喘吁吁。
楚服身上有一股西域的异香,被这屋子里的暖风一带,全都随着汗蒸腾了起来。
那不像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倒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花香和来自皮肉的香气,明明不浓烈,可是灌进鼻息却又分外甜腻。
“过来我闻闻。”
陈阿娇怎么想的就这么说出来了。
可楚服居然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就把脖颈送了过来。
陈阿娇颤着双唇低下头凑近,感受到一阵分外剧烈的心跳。
这是什么,她茫然地想。
恍惚间竟然有些耳鬓厮磨的错觉。
“小姐该休息了。”
楚服的声音蹭过她的耳朵,陈阿娇像是忽然没了脾气,顺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就躺进了枕头里,紧紧闭上了眼。
她退后两步,重新梳好了发髻,端着水盆和脏衣服们,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跪在床边,轻声说道:“你让我去拿的糖,我拿回来了。就是有些化了。”
陈阿娇背着身,抬起手来去勾。
预想中黏糊糊的糖没出现,她把绸帕子包着的糖拿到眼前,呆呆地盯着看。
楚服重新端起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门还没关上,陈阿娇忽然叫住她:“你,别走。”
楚服愣住:“我去把——”
“我说了别走。”
陈阿娇平日的骄横似乎全部散去,她一个人窝在软榻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声音居然很是委屈:“你等下……要回来陪我。”
5. 木簪
再回来的时候,陈阿娇依旧是方才的姿势躺着,只是刚刚还红润的一张脸又惨白了下来,抿着嘴,好像唇瓣也失去了血色。
楚服瞧着她心情不好,于是走到她床边干巴巴地哄:“往后我们阿娇也是大姑娘了,不开心吗。”
“大姑娘?”她颤着声音,又像笑,又像是在哭,“可是我不想长大,怎么办呢?”
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看她何时成人,何时出嫁。
她是母亲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不由自己。十几年享用的清福,也都垒在棋桌之上,暗中待价而沽。
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声音极尽温柔:“往后余生全都有母亲安排。我的阿娇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不用你自己在朝堂上风刀霜剑半分。”
是不用,还是不许?
不允许她有城府,不允许她处心积虑,不允许她有任何自己的心腹,不允许她身强力壮也不许允许她风华绝代。
所以她不学无术、蛮横娇纵、蠢钝愚笨,按着所有人的心愿长成大,堂而皇之接受了所有的锦衣玉食,和未来的凤冠霞帔。
可是陈阿娇,你也读了万行诗书,百页辞赋。
你心里明明也有家国天下、刀光剑影。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改变吗?
陈阿娇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服,忽然改了话题:“往后我入了宫,论理来说你不许跟着的。”
楚服点头。
“楚服,你可能——”她忽然被自己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从牙冠挤出来几个字,“可能会被派去服侍我的哥哥们,出不得院门。”
楚服继续点头:“楚服知道。”
“若我要你从今往后的人生里,无论何时何处,无论是否还在我身边服侍我,都要说一不二的听我的话,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她就这么跪在床边看着小姐,目光里万分深情。
“你长得好看,出去以后说不定还能混个夫人当当。我拦了你的路,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陈阿娇抬起手来,放到楚服的头顶。
手看似绵软无力,却隐隐带着威胁。
“你要是以后负了我,我就会把你抽筋剥皮,生不如死。你悔也不悔?”
楚服刚要张嘴,却又见她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想好再说。三个不悔,你人可就永远归我了。”
说完,陈阿娇的手指半是威胁半是戏弄地,轻轻掐进了她的唇齿间。
楚服张了嘴任她抚弄,而后在她抽手离去后,才抿了抿唇,带着些许意犹未尽说道:“不悔,楚服愿意。”
“我愿意为小姐效忠,肝脑涂地,犬马之劳。”
“这京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和刘荣订婚的事。你要切记出了院门少言语,免得落人口实。”
“娇字太软,还是用这个字做契吧,更像我的人。”
夜里灯火幽微,那一点亮光又被屋内金玉珠帘来回推搡戏弄,晃得人眼花。
楚服跪在床边,居然都有些看不清陈阿娇的眼神。
她像是过分虚弱,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呼吸也很缓慢。
靠近些,再靠近些。
她贴在陈阿娇身边,这姿势显得有些过于亲昵:“那你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陈阿娇挑眉,含混不清地说:“多嘴。”
然后她抬手把发间的簪子拔下来,递给楚服。
陈阿娇挽着的青丝披散开,像是将军卸甲,卸下了所有杀意。
她懒懒散散地歪在床铺里面,却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里面有机关,能拔出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来。算不上削铁如泥,只说防身,倒也够用了。”
楚服依着她说的话打开簪子,果然看见了那把闪着幽幽蓝光的、细细的匕首,拿出来握在手心。
这匕首放在她手里显得有些小。
“知道给你这个做什么吗?”
“护小姐周全。”
陈阿娇捏着她的手腕看了看,叹了口气:“它放在你手里,显得有些太小了。委屈你了,做丫鬟不方便佩剑。往后找到机会了,我找人给你再做一把好剑。”
“好。”楚服点头,慢慢把匕首收进簪子里。
啪地一声。
伤人的利器重新变为无害而美丽的首饰。
陈阿娇看着楚服小心握着木簪的模样,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会使么?不会把自己给割伤了吧。这可是剧毒,没有解药。”
楚服又点点头,神情十分认真:“幼年学过几招。”
说完,她就在屋子里比划起来。
刀光剑影,出手狠辣。
别人耍起刀枪,带起来的风呼呼的刮,可楚服不会。
她像是融入了周围的空气,一招一式都化解在了风中。
不花拳绣腿,刀刀入骨,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道,让人看着便觉胆寒。
“被买过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西北老家,打猎。”
打猎两个字,言简意赅。
可这猎物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就难说了。
这样好的身手,又会些巫蛊之术,为什么会被人牙子卖到这里?
“爹娘是做什么的?”
“跟着族里的阿爹,打猎。从小就这样。我祖上原本是江南人,当年修长城的时候逃了徭役,跑去了河西,也就是漠北。我和我爹娘都生在那边,从没回来过。”
楚服抬手蹭了蹭鼻尖,擦掉上面的汗珠。
那是一个有些血气的动作。
“奴婢七岁那年,阿娘生下了小弟,营养不好,要用中原的药。阿爹没钱,就把奴卖给了一个药商,没过多久他被老爷们捕了,因而回到中原,把我丢进军中洗衣做饭,奴跟着学过一些招式。后来缩减军费,奴就又被卖到了牙花子(人贩子)手上,辗转了几手才到了长公主府上。”
这是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烛火像是给她鼓掌,忽而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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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
“撒谎。”陈阿娇的声音淡淡的,“你这样的身手,还会被人卖进来?”
她依旧是上位者的姿态,哪怕面对着拿着毒刃、身体明显强壮百倍的楚服。
楚服忽然笑了。
她手里的匕首入了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双手举起那木簪,放到陈阿娇眼前。
楚服抬起头来,双目如炬,亮的可怕:“他们是男人,我是女人,打不过的。小姐要是不信,任凭处置。”
陈阿娇忽然态度不明地哼笑一声。
她抬手,极快地夺过木簪,几乎是眨眼地功夫,那刀尖就停在了楚服额前。
“你以为我不敢吗?”
刚才那点旖旎气氛瞬间全部散尽。
捉都捉不住。
这身手分明不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娇蛮小姐。
刀剑无眼,就算陈阿娇没想杀了她,一旦被划伤破了皮也是死路一条。
楚服瞬间冒出冷汗。
“哦,”陈阿娇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语气玩味,“我还以为你不怕这种东西呢。”
“人生在世,谁能不怕死。”
兴许感觉到这只是来自她的试探,楚服尽力伸长了脖子,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在她手里,肩颈的肌肉也随着不自然的抽动着,似乎在尽力展示着自己的人畜无害:“楚服做不了死士,只能做个普通的——”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到陈阿娇手里的刀尖轻轻蹭过了自己的喉结。
楚服的瞳孔不可抑制地紧缩起来,盯着眼前的少女。
下午那个柔弱不堪的阿娇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恍若蛇蝎一般狠厉。
“普通的什么?”
“忠犬。”
“那,小狗知道我要留你做什么用吗?”
楚服艰难地摇了摇头,而后忽然福至心灵:“能死在小姐手上,楚服心甘情愿。”
“油嘴滑舌。”
这句话总算取悦了陈阿娇,于是楚服再接再厉:“您可以用任何方式来驯服我,小姐。”
眼下她接触不到其他人,也不会再有人把这样能打的人放进她的院子里。
现而今能依仗方寸的,只剩下这一个背景有些不清不楚的漏网之鱼,楚服。
她把刀放回了刀鞘里,重新丟回楚服手中。
而后陈阿娇重新软回塌里,像是撑着她身子的那一口气断裂,被倦倦地呵出:“走吧,我要睡了。”
*
第二日清晨,楚服是被冻醒的,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精巧的簪子。
簪尖紧紧抵在胸口正中,抬起来以后,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身上是冷的,可是那木簪居然还带着她的体温。
楚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然后借着模糊的天光,盯着那簪子上嵌着一块玉。
里头写了个“陈”字。
她的脑子还不清楚,只是下意识的把冻的发白的唇贴在了玉上,烙下一个冰凉的吻,感觉自己的舌尖烫的吓人。
6. 太子
烧糊涂了的小侯爷说的没错,七王联合起义,喊着“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一路杀了上来。
娘亲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外奔波,阿娇伏在她膝上,听她和二哥说话,实在不清楚这些人究竟都是谁,觉得有些困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十分压抑的味道,让人喘不上气,昏昏欲睡。
来长公主府拜访的人少了很多,刘荣也不来了,清净非常。
反倒是刘彻,三天两头往长公主府跑,混了个脸熟。
既然是皇子,就都有机会成为未来皇帝,成为阿娇将服侍的人。
她没有招惹任何人,也不想服侍什么人,可是这未来的夫君很会讨人嫌,非要站在她面前唯一一条路上。
三个月后,这场叛乱总算被压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只有阿娇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忧伤。
刘彻快把长公主府的门槛都踏破了,刘荣方才想起来和这位“未来的皇后”联络感情,要来公主府拜访蹭饭。
大学士们又来给她上课了,可最后一个给她布置作业的老师,阿娇左等右等都没有来。
她只好皱着鼻子小声问:“老师,晁错老师去哪啦?”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那句话——“诛晁错,清君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位中年的老师愣住了,一时间好像苍老了数十岁,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皇帝派中尉到晁错家,骗他去宫中议事。两人走到长安东市,忽向晁错宣读诏书,当场腰斩。
那时晁错,尚身穿朝服,可脸上却并没有一点惊讶,十分平静地留下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臣领旨。”
最后,他混浊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难为你还记得他这个罪臣。”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阿娇小声说道。
为君执刃者,终将为刃所伤。
其实三个月过去,那位老师讲过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能隐约想起他坚毅的深情。
可是小女孩特有的温柔性格,促使她多安慰两句面前这个悲伤的大人。
那天她几乎什么都没学,陪着自己的老师在书房里谈天说地了,递帕子给他拭泪。
她说,哪怕我一个深闺的小姐,都知道晁错先生是心有大任的人。后世人定能为他洗脱冤屈,还他清白身。
把一个大男人聊到眼眶红红。
最后他掏出一卷《太子知术数疏》,放在了阿娇的掌心。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心,将来定也能成一分大业。你是他的学生,也该有一份。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份手稿,就送给你罢。”
阿娇接过那份带有灼热体温的书卷,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笑了起来:“阿娇谢过老师。”
大学士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喉头滑动几下,最后低声说道:“得此良妻者,能成大业。鼠目寸光、荣华富贵者,恐怕难以相配。”
阿娇猝然变了脸色,可面前的男人像是花光了力气,颓然转身,慢慢消失在院门外。
*
“方才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灵犀姐姐来传的信儿,太子殿下来看望小姐了,还特意带了些水粉盒子,胭脂膏子,还有一盒上好的青黛呢。长公主让小姐好好打扮一番。”
阿娇刚读完那份手稿,对丫头们端上来的东西东西兴致缺缺。
她随便沾了一点胭脂抹好,又抬手借着楚服的衣袖,狠狠擦了擦。
刘嫖派来的丫头十分不长眼,像是看不到阿娇的神色一样:“小姐化了妆可真漂亮,肯定能讨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和小姐青梅竹马,一定喜欢小姐进入的打扮……”
刘荣,又是刘荣,荣华富贵的太子刘荣。
“啪!”
阿娇的手猛地抽搐一下,手边茶盏被掷到丫头身上,在膝下的裙子处留下一大片茶渍。丫头手一抖,手里端着的胭脂膏子向地上扑过去,落地前被楚服捞住,沾了满手粘腻。
阿娇的神色依旧倦倦:“没规没矩,敢在主子面前嚼舌根。”
丫头浑身抖如筛糠:“奴婢……奴婢不敢。”
她抬了抬眼皮,又无力地把眼皮垂了下去:“碍眼。”
楚服使了个眼色,丫头春枣和季蓝急忙扑过来,把那丫头架出去了。
她则蹲下来,把地上的水渍和瓷碎悉数收拾好。
甫一抬起身子,她感到身后贴上来一个个软乎乎的怀抱。
阿娇居然爬到她后背上。
女孩贴着她耳际,游戏似的玩她耳边的碎发,呼吸吹得她背脊都僵直:“什么青梅竹马,要真论起来,恐怕你与我更像是青梅呢。”
栗姬恨刘嫖给皇帝送美人,分走自己的宠爱,恨他们家恨得要发疯。
而今她反倒要装成狐媚子,来勾引刘荣了。
春枣收拾完那丫头进来,阿娇已经从楚服背上跳下来,“她嘴巴不干净的,我教训过了。原是她问了那太子身边的近卫,说太子想你想的心切,茶饭不想,京城一安定就来看小姐,才多嘴了两句。”
阿娇心里冷笑,但是面上不显,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回应该把和太子相关的原话一一告诉我,别自己曲解了意思。”
风渐渐萧瑟起来,灌进脖颈钻心的凉。
阿娇站在院门前,裹着厚斗篷,用脚尖踩着地上干枯的叶子玩。
她化了妆,也染了猩红的胭脂,衬在斗篷白色的容貌里面,艳丽异常,却又显得明眸皓齿,一双眼睛越发晶亮,铜镜一般照着天下万象。
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懵懂小孩。
楚服抬手抱起阿娇的腰,把她放进轿子。
她的的头靠在缓慢摇晃的轿上,手扶着轿子里的一小节木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心里纷乱如麻。
日出东方,把楚服的身影印在了轿子的帘上。
楚服肩宽,只是瞧着她背影就让人觉得安心。
她刚刚被买入府中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脏污进府以后梳洗过,可是身子十分瘦削,两腮凹陷,甚至连眉毛都掉的稀稀拉拉的了,能看出平日里在牙花子手上的确食不果腹,就算身上有本事也很难翻得起风浪。
在阿娇院里这半年,她好歹得了半个算得上家的地方,能吃饱穿暖,身量似乎也拔了一节,加上日日劳作,身上还长了结实的肉,居然显出来一点英姿挺拔、剑眉星目的少年气。
这样好的人,跟着她在深宅里,只能当个描眉擦脂的大丫鬟,实在是可惜。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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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服立即回过头来:“小姐怎么了?”
她那张脸转过来,惹得一众轿夫忍不住偷笑。
临出门前,阿娇拿起脂粉盒子给她乱抹了一通,把她变成了个大花脸丫头,把身上那点锋芒全都遮蔽了。
岂止是遮蔽,简直是完全变了样子。
眉毛被描成了短粗的八字眉,嘴画的嫣红,乍一看,像是刚刚偷吃了生肉,愁眉苦脸的斑点狗。
斑点还正好戳在它眉头上。
这狗昨晚没睡好,现在双眼迷离地跟着队伍前行,狗耳朵倒是竖的很高。
“我昨天赏你的簪子戴了吗。”隔着帘子,阿娇想到她现在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只能随便抓了一句搪塞。
楚服点点头,也不顾她看不见:“戴了。”
她要是有尾巴,估计竖的高高的,左右晃。
阿娇笑着靠在轿子上,没再说话,让这斑点狗的尾巴一直晃到了正厅附近,忽然夹紧了。
路两侧立着配剑的太子近卫,身上穿着甲胄,寒光森森,好大的阵仗。
楚服把她扶下车,听见陈阿娇在她耳朵边嘀咕道:“这儿是又不是侯府,在这儿耀武扬威什么呢。”
陈家的侯国名为棠邑侯国,在江南淮水一带,离京城远。长公主嫁给侯爷后,本是随着他去了侯国,可为了常来京照看皇上太后,总住在宫中,饮食起居都不便利,就在皇城附近置办下这处宅院。
阿娇六七岁就跟着长公主到了京城,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年。因路途遥远舍不得孩子辛苦,鲜少随着母亲一并回乡,也就长留在京城里。
这自然还有另一种意思,让她逢年过节,去博后宫中寂寞的窦太后欢心,还能和皇子们一同做伴,培养感情,为将来立后一事早作打算。
这不是正经的侯府,又挨着皇城,有其中的侍卫把手,自然十分低调,没什么排场可言。
可真不是太子殿下来彰显恩宠的好地方。
*
进了门,阿娇先扑进长公主的怀里,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馆陶公主刘嫖把女儿抱入怀里,笑着打趣几句,眼睛就瞥到了楚服身上。
这孩子似乎太魁梧了些,欣长挺拔,腰肢劲瘦,哪怕是去当太子的护卫都说的过去了。
楚服被人看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阿娇忽地猛咳一声,把视线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后,笑着对刘嫖说道:“一个丫头而已,阿娘关心她做什么。”
被冷落了半晌的太子看着这母女其乐融融地场景,笑道:“姑母和妹妹日日都能团聚,可苦了远在侯国的姑父和两位弟弟,独守空房,难免孤寂。”
七王之乱刚过,皇上恐怕不愿意京城里有任何一个“王爷”。
他说这话完全不留情面,像是要把馆陶公主一家全都赶回江南一样,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京城的主子,下起逐客令来了。
好大的脸。
阿娇从刘嫖怀里钻出来,拎着一壶暖酒走到了太子刘荣面前斟了一杯,笑意盈盈地端起来:“太子哥哥这话说的可真是醋溜溜的,原是想见我大哥了。不如过几日朝中清闲了,阿娇陪着哥哥。”
说完,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刘荣。
他没有伸手去接。
7. 虚情
“阿娇,你长大了。”刘荣看着她的目光分外赤裸,“也……变漂亮了。”
那乌发间明晃晃的蝴蝶簪很快抢走男人的视线。
某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后宫里源源不断的美人,其中许多都是馆陶公主刘嫖进献的。
母亲憎恶她们,日日在后宫中咒骂,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刘嫖是个想要分走他宠爱的贱人。
刘嫖养出来的女孩和那些美人一样漂亮,却衬得她毫不掩饰的欲望越发伶俐。如果他娶了这样锋芒毕露的太子妃,岂不是娶回来一个仇人,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添堵吗?
“阿娇年岁还小,比不得太子哥哥成熟。”
说完,又把手里的酒往前递了一递,轻声道:“这是特意温的酒,太子哥哥还是热着喝了吧。放的凉了,来日练字习武的时候手颤,要拿不稳剑的。”
这是关心吗?
还是命令呢?
那些宠妃都是这么争宠的吗?都是这样下作地分走了母妃的宠爱?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没挪开视线。
外人看着如胶似漆,实则针锋相对。
一个虚情,一个假意。
屋里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竟然没人能从中,品出来一点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的暧昧气息来。
直到有人来报,王夫人派人来给长公主送礼了,这僵局似乎才总算裂开一条缝。
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刘荣拿过她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的确还是温的。
那刘彻送来的礼物虽都不稀奇,可里头有一匹皮毛光滑的漂亮小马很得她的心。
马身上还配着精致的鹿皮马鞍,还填满了毛绒绒的鹿毛。
两月前,阿娇在门边放纸鸢,看到刘彻骑马来拜访。那马通体纯黑,遒劲肌肉上覆了一层薄汗,毛发在空中扬起,十分自由肆意,看得她眼都直了。
刘彻看到她的眼神,于是笑笑,伸手邀请道:“阿娇姐姐要骑马吗?”
阿娇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会骑马。”
“那回头我送姐姐一匹马,给姐姐玩。”
那孩子随口一说,阿娇也随便一听,并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他还记得。
只是这马太过漂亮,不像是能跑远路的。
阿娇不在意,她知道自己的路算不得长,算不得远,不需要过多的劳累这匹小马,只要能骑着它去太阳底下转转就好了。
那马十分温顺,第一次见面就由着楚服给她套上辔,载着阿娇在院里转了一圈。;
“没想到你还会骑马。”阿娇趁着马儿载着她们跑远,小声对着楚服说道。
楚服迎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她笑:“这样性子温顺的马好骑,没什么可怕的。”
“你会驯马,那是不是也会训别的?猫啊狗啊,还有老虎和鸟儿,是不是都会啊。”
“是,还会驯虫子呢。到了夏天我就告诉虫子,不要咬我的阿娇。”
阿娇笑骂道:“你又哄我!到底是在和谁学的这么些油嘴滑舌?”
说着,扬起马鞭,作势要打人。
楚服急忙伸手握住鞭稍,也不顾在手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小心伤了自己,惊着马儿。”
而后小心环视了一圈四周,才小声对阿娇说:“巫族会吹驯马哨子,不过人耳听不见。”
喔,还有这一茬。
如果能聚集很多巫族人的话……
她脑子里还没想出一个成型的想法,身下的马儿不知被什么吓到,忽然嘶鸣起来,抬起了前蹄。
而后忽然开始狂奔。
陈阿娇终究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惊叫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被这马甩到了嗓子眼,蹦蹦跳跳地飞到了半空里。
虽然手下意识死死牵住了缰绳,可使劲了全身力气,依然控制不住身下这匹马,带着她狂奔起来。
周围一群婆子丫鬟小厮全都惊叫起来。
刘荣刚刚抬脚,就见呼吸之间,那画着大花脸的高个儿丫头已经拔腿追了上去,翻身坐到了阿娇身后。
冒着热气的身体从陈阿娇的背后拢了上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落回了胸口里,发出了咚一声闷响。
楚服握住陈阿娇的手,朝后狠狠一拽,抱着她和那受了惊的马角力。
“楚服!”
阿娇的声音都在抖,只觉得喉间泛起一点腥味来。
楚服没吭声,只是低下头,下巴正好碰在她后脑上,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蹭了一下。
而后她手扬起来,在马上狠拍了一掌,低头呵斥了一句什么。
马儿居然很快安静下来,又开始乖顺地踱步。
阿娇的脑子像是一锅煮开了的猪食浆糊,七荤八素地冒着泡泡。
她脸色原本被吓得惨白,停下来以后,血倒灌到脑子里,憋得通红。
气儿还没喘匀,就感觉身后那个热乎乎软塌塌的抱枕抽身而去,又回到了马下面站着,话语不容置喙:“小姐先下马吧。”
说完,又抬手去扶她。
她哆哆嗦嗦抬起手,被人半扶半抱地放到了地上,外袍的腰带又被紧了一下,总算喘匀了气。
一抬头,刘荣又凑到了她眼前。
“怎么样,吓着没。”
原本是一句平常的问话,阿娇居然被激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斗志,压着颤抖的喉咙,回复得体又客气:“多谢太子殿下关心不至于吓着,倒是很新奇。”
刘荣原以为王夫人和刘彻这下拍马屁没拍对地方,嬉皮笑脸等着阿娇恼怒呢。
现在看来,她居然还挺满意?
“阿娇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匹漂亮的马,你得空去我府上随便挑。”
还没等她编出来一个推拒的理由,太子带着的一条猎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了上来,对着阿娇狂吠。
刚刚的马似乎的确没吓到她,但这条疯狗确实吓到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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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玉食的小姐。
阿娇“啊呀”一声,倒到了匆匆赶来的刘嫖身上,像是没骨头似的软了。
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抬起眼皮,对着楚服挑了下眉毛。
楚服立马扬起了刚刚的马鞭,对着那狗呵斥起来。
“方才就是这狗对着马儿挑衅,才吓到了那马,引起失控,险些伤了小姐。太子殿下还是离这狗远一些,免得着疯狗不长眼伤了人,可就是我们长公主府的不是了,不如趁早了结了他!”
她那点油嘴滑舌也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处决一个疯狗的功夫,居然也能演出一场戏来,对着那狗就是指桑骂槐。
刘荣听了,面上都有点挂不住笑。
好端端的一顿放,怎么成了这么一副景象?
都怪刘彻非要今天来送什么礼物!
抢了他的风头和关注还不够吗。
而他只是想让那条狗吓一吓刘彻送来的马,吓一吓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让她厌恶刘彻那些礼物而已。
可是显然这点小心思也落了空,他便没了招数。
自觉将成九五之尊的少年拉不下脸来,去做讨好的事情。
这一幕到了刚刚知道“我手下的人会和小动物说话”的阿娇眼里,反倒成了楚服像只大狗似的,和那狗吵起来了,居然觉得有趣。
总之楚服骂了半晌,把那狗拖到了后院,又重新赔给了太子殿下一只软萌可爱的小奶狗,让他带回去养。
原本心怀不轨的刘荣牵着猎狗过来,抱着半大的奶狗回去。
*
回了正厅,两人相对无言,刘荣只能把那奶狗放在桌上大眼瞪小眼,心不在焉。
刘嫖倒很是高兴,嘴里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糊弄着,话题又绕回了阿娇那两位不争气的哥哥身上。
她随口提起来:“你哥哥昨儿来我房里用晚饭的时候,还撒娇说看上了你身边的那个丫头,想要纳了做通房,带回家去。只是那丫头不愿意,居然跑了。”
“还有这事?”
阿娇正把玩着王夫人送来的其他礼物盒子们,顺嘴应和一句,才咂摸出不对来,低声道:“我那儿近日可没有什么美貌的新丫头,哥哥也没向我讨过。他还未娶妻,房里放这么多美人,也不怕有人闲言碎语。往后谁家的小姐愿意嫁给他。”
“自古以来,公子王孙,谁不风流?哪怕是圣上都爱美人,更何况你哥哥,”刘嫖不以为意,“怎么,舍不得那丫头?”
皇上喜欢美人,更喜欢这些尸位素餐的王侯们喜欢美人。
阿娇瞥了一眼这“斑点狗美女”,脸上忽而露出一抹笑来,转过头正对上刘荣的视线。
“娘亲说的对,男儿爱风流乃天经地义。只是哥哥的主意,不该打到我的头上来,讨我的东西。若是喜欢,外头那么些人随他挑去,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他的?”
她说话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喝下去的动作可真是有些许豪迈。
8. 马蹄
送走了刘荣,吃饱喝足也玩耍够了的二哥总算收拾行李准备返乡。
阿娇去门口送行的时候,楚服还在研究刘荣的那条疯狗。
临行前,小侯爷死性不改,凑到阿娇的耳边啧啧称奇:“阿娇,你一个人在京城若是缺少奴婢,就同二哥说,二哥去江南再给你物色几个说话柔软的小丫头送过来。这西域来的你要是用的不习惯,不用硬撑着。”
阿娇这一天连着被两个男人拢去说悄悄话,简直烦不胜烦:“二哥说笑了,我这儿的丫头们都挺好的,不劳您费心,也不劳您记挂。”
可惜这男人没有一点眼力见,完全不知什么是善罢甘休,反倒又把头往前凑了凑:“我说,那婢子那样凶残的性格,你如何驾驭的住。倒是我自从上次见到她,就觉得跟她一见如故,不如你送了给我?就是那个,叫什么,楚服的。”
竟然还没忘!
阿娇皱起眉,难得的在家里这些“大人”面前露出一点歪鼻子斜眼的表情,分外嫌弃。
她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漂亮丫头,我这儿可没有,我调教的这些人也都不是服侍男人的那块料子。二哥想要美人在怀,出了这门什么人没有?我这就让人去帮二哥订个逍遥快活的地方,临行前好好玩玩。”
说这话的时候刘嫖正站在前头,帮他清点要带走的行李。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入刘嫖的耳朵。
二哥虽然玩世不恭,在京许多天也没少去“逍遥快活”,可被刘嫖知道他没日没夜的花天酒地也是要挨骂的,当即被她吓到,忙央道:“好妹妹,我错了,仔细着点别让娘听见。我不讨了还不成吗。”
求完,又低头嘟哝道:“你也是越发小气了,一个丫头而已,至于对我置气,伤了兄妹和气么?”
阿娇叉起了腰,昂首挺胸:“明明是你先抢小妹的东西,你不知羞!”
二哥被气笑,抬起手把她精致的发揉乱:“好好好,她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二哥不开玩笑了还不成吗。小孩子丫丫,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
后院里,楚服正和那条猎狗大眼瞪小眼。
她生怕自己脸上那些油彩一样的妆吓到狗,加上脂粉糊在脸上实在是痒的抓心挠肝,早就卸了妆。
不愧是当朝长子养出来的猎犬。这狗到了陌生的环境也不怕生,甚至还很亲人。它先是讨好地对着楚服蹭了两下,尾巴摇出了残影,把“狗腿子”这三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后兀自走到了马厩下面的水槽喝水。
被比自己体型大了许多的马踹了一脚,居然也不怕,反倒对着马群狂吠起来。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楚服心想。
她生怕这疯狗再吓着马,呵斥它安静。
兴许是感受到她身上的威压,那狗立即夹着尾巴回头看了她一眼,咧开嘴露出一个“笑”来,然后小心的摇着尾巴走到了她脚边,状似无辜地抬头看看她,又低下头闻她的鞋。
“狗腿子。”
她嘟哝了一句,就蹲下身去,当了个半吊子兽医,在那狗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忽然面色一滞,俯下身凑近了狗的鼻子。
结果被狗摇着尾巴舔了满脸口水。
楚服被舔的一脑门子官司,皱着眉站了起来,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只是刘荣没安好心,想坑害一下王夫人和刘彻?这手段也太不入流了些。
还是说想要这狗吓到小姐,趁机抱她,揩一把油呢?
刘荣虽然尚且未娶妻,可是他母妃受宠,自己成家的也早,身边少不了美妾和丫鬟侍奉,这么少得了鸳鸯交颈,锦被红浪,怎么可能如此急色近利?
楚服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这狗虽然不怕生,性子却实在太急躁。
她走到马厩旁边的水池想要洗干净那些狗口水,忽然看到马夫正牵着那新来的小马驹,往阿娇的院子里赶。
太漂亮了。
漂亮到像是断定了阿娇看到它,第一反应一定是上马瞧瞧一样。
“等等!”
那马夫被惊了一惊,回过神来,忙拱手道:“楚服姑娘。”
“这马要牵到哪里去?”
“哦,我见这马儿马蹄修的不太漂亮,准备修下马蹄,然后再牵回马厩,小姐喜欢了就牵出来骑着玩儿。”
楚服盯着那马在地上磨蹄子的动作,丢下一句“牵住马在这等等”,就转身把那猎犬抱了过来,放到了马旁边,那狗果然又开始狂吠。
“这马是从前门牵进来的吗?”
“是。”
她蹲下身,扯起马蹄,果然看见马蹄上的蹄铁里嵌着一块浸满了鲜血的布。
把四块蹄铁解下来,楚服端详片刻,又凑近闻了闻。
对上马夫惊恐的眼神,楚服顿感失态,于是故作严肃,神神秘秘道:“这是河西的布,我只是觉得亲近熟悉,拿来瞧瞧,就先带走了。刚刚你也瞧见了,小姐很喜欢这匹马,你好生照顾着,往后有你得赏的时候。”
*
“你是说,马蹄铁上有新鲜血迹、柑橘皮磨的粉,还有薄荷和艾草?可以刺激刘荣的马?”
“刘荣好骑射,身边总是喜欢带着猎犬,也喜欢骑马。他今天早上那样大摇大摆地出门,走过了半个长安市,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来了长公主府。”
“有心之人抓了动物来现杀,塞入马蹄,在刘荣走之前,正好来得及把马送进来。”
楚服汇报完,赶紧把那味道有些熏眼睛的布条收了起来,放在一边,体贴地倒来一杯浓茶放在陈阿娇的桌前。
陈阿娇按了按额角,脸色铁青:“我就说他怎么非选择今日来送……是在和刘荣争宠吗?”
她故意地,甚至是带了一点恶意,用了“争宠”这样被这些男人讨厌的词汇。
后妃使手段,是争宠。
那这些男人在她面前献殷勤,凭什么被美化成谋略?
刘彻“争宠”远比刘荣的高明,也比刘荣的精细。他会记得刘嫖和陈阿娇的喜好,不遗余力地讨好,想来在皇帝和窦皇后面前也是如此。
他是个很会“争宠”的孩子。
“刘彻是皇子里学识最好、也最有帝王之相的人,就连一味宠爱栗姬的皇帝都喜欢他。甚至左右逢源,太后也喜欢,只可惜母妃并不够得宠,而且他自己年岁还——哈欠——”
她起得太早,话说了一半就开始打呵欠,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桌上放着的竹简,愣是被上面的倒刺划破了一条口子。
这一下十分不巧,那倒刺大约扎进了什么经脉里面,居然井喷似得往外冒血。
她茫然的想,要是朝堂上的事,有这血花一半坦率就好了。
什么阴谋阳谋,不如血雨腥风来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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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楚服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声来,比阿娇的反应还大。
她着急忙慌去找了止血药来,给她包扎。
只能算她幸亏学的机灵了一些,没有大呼小叫,再把外面那群丫头招进来围观。
陈阿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半跪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眼神在她和那冒血的手指上来回逡巡,直到那些血全都被楚服用白布条捆上:“在晚一会儿,伤口可就要结痂了。”
“嗯,”楚服半眯着眼睛看她,带着一点笑低下头,用牙齿叼住布条的一端,扯远,打结,“只不过奴婢的心可就要流血了。”
这一套动作枯燥得很,本应该没什么看头,却平白生出一点漫长又勾人的滋味。
阿娇微笑着看她,目光似有些烧灼,不知是盯着那些色泽艳丽的血还是楚服的脸,嘴里没由来地念了一句:“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楚服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不明所以:“小姐说什么?”
“夸你漂亮,”陈阿娇重复了一句,顶着手上那个布馒头,又转过头去念了几句《道德经》,轻轻叹了口气,“楚服,二哥说得对。长安城真的变天了。”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真的在讨论天气一样。
“哪有什么变不变天,年年如此罢了。小姐只要记得冬冷加衣,没什么难捱的。”
“我听人说,穷人家开春就把棉服典当,等到了冬日再赎买回来。加不起衣裳的,就成了路边冻死骨。”
楚服没想到阿娇的话题忽然扭转了,眉心一跳。
她语气如旧,可这一番话让她想起了旧年在外流浪之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胸口居然疼痛难忍。
在长公主府上吃饱穿暖,不过短短不到半年的光景。
“阿娘叫我和她一同去用晚饭,你留在这练功,不必去了。”陈阿娇合上竹简起身要走,楚服急忙取来厚袄给她披上。
陈阿娇走了两步,忽然转回头来冲着阿娇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我给你带宵夜,好不好?”
她说的宵夜大多是些汤饺、或者猪油烙饼一类的吃食,楚服半夜饿了经常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啃干巴巴的死面饼,下意识点头。
阿娇转过头去,蹦蹦跳跳地走了。
和刘嫖共用晚饭的次数并不少,但是屏退了下人,只留着灵犀一个大丫头在身边还是十分少见。
阿娇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加菜,只是小口小口喝着羹汤。
“阿娇,你今天说的,埋怨你哥哥爱美人的话可都是真的?往后你是要做皇后的,嫁得是太子,是皇上。怎么能因为他们后宅后宫里养了几个女人就心生妒忌?这可不是成大业的人该有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娇闭着嘴看着她,眼里满是明晃晃的倔强。
像是写了几个大字: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刘嫖好气又好笑,伸手弹了一下阿娇的额头:“跟你说话呢。”
而后随口说道:“难不成是为你哥哥抢你新欢小丫头,吃醋了?”
无心之举总能戳人肺腑,阿娇本想装疯卖傻搪塞过去,却被这一句话正中坏心思,一肚子坏水哗啦啦顺着脊背流下去了,额头冒汗,被汤羹呛了个正着。
“都说了多吃菜别一直喝汤,看看,呛着了吧。”
和喝汤有什么关系!
9. 刘嫖
阿娇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咬了一口白面馍馍:“服侍的下人而已,这些年哥哥们从我那讨走的漂亮丫头难道还少?你情我愿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这是……?”
“你说的,在这宫里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
“阿娘不是要你争这个。”刘嫖无奈,敲了敲阿娇的额头,“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争男人的宠爱了?”
阿娇不做声。
刘嫖对这个女儿向来是耐心至极,看她陷入思索,也不催她给出回答。
屋外秋风紧,把蛐蛐儿的声音破碎的卷进屋里,零零星星不止共有几只,却十分有韵律得一声挨着一声,数着寿命,像是汤里密密匝匝黏在一起的油花。
听得人心烦,却又叫人惶惶不安。
屋里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母女情深好像都随着这油花般的蛐蛐声晃荡,又慢慢地散开了。
屋里两颗肉长的心已然难以贴近。
半晌,阿娇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皇上要得是个给他下崽子的女人,而非贤妻。女人不妒忌,反倒心胸宽广,那便不是妻子,而是良臣。男人会觉得你不够爱他。”
刘嫖没想到阿娇想的是这些,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抬起头,和阿娇对视,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无限坚决。
看着阿娇已经显出几分成熟的眉眼,忽然有了一种平常人家父母“孩子一晃就长大了”的唏嘘感。
她自以为给自己的女儿铺了一条最好的路,阿娇应该如她所想,心思单纯,无拘无束,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女孩不该想这些,就该锦衣玉食,烈火烹茶。
“你也是长大了,会说些这样的话。”
阿娇懵懂地眨了眨眼:“哦,最近听几位妈妈聊市井闲谈有感。”
刘嫖点头,对着灵犀吩咐道:“找几个驯马女来,教阿娇骑马。若是喜欢石井烟火气,九月九我带你去京郊踏秋便是。”
灵犀应了一声。
阿娇果然高兴起来:“我还记得呢,前几年的九月九,娘亲带我去宫里头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是欢喜。”
刘嫖看着她高兴,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今年恐怕不能在太后宫里多待。我要带你去王夫人处拜见。”
“会见到太子哥哥吗?”阿娇眨眨眼,有些淘气地问,“他也会去拜见太后娘娘吧。”
黑色的夜从陈阿娇背后淹过来,像是有团看不清楚的鬼,伏在女孩儿的耳边,喃喃说着诱哄的话语。
阿娇无知无觉,依旧翻搅着那碗浓浓的鸡汤。
说到马,她思绪没忍住又飘到了刘彻送来的马儿的马蹄上,而后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楚服的脸。
“你喜欢太子吗?”刘嫖闻到。
“阿娇不知道。婆婆们都说,男人都喜欢小家子气一点,才会放松了对女子的警惕,未来才更有出路。”
“出路?什么出路。”
刘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慌了神,抓住阿娇的手腕,涂了蔻丹的指甲陷入肉中,阿娇碗里的汤晃出来半碗,油汪汪地淌到了桌上。
“娘!疼……”
刘嫖疾言厉色:“那你说说,你还想要什么出路。当皇后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你吗!”
阿娇这才反应过来失言,瞳孔收缩,一眨不眨盯着刘嫖的手,说不出话。
屋里最后一点温存也散了。
幸好刘嫖并没多刁难她,很快放开了阿娇泛红的手腕。
她深吸口气:“阿娘失态了。”
而后转向灵犀,目光狠厉:“那些婆婆们都是唬你的……灵犀,把阿娇房里那些岁数大的妇人全都捡出来一个个搜过,嘴巴和手脚不干净的,都打发了。”
“至于院里的丫头们,”她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阿娇缩回座位上,颤颤巍巍,也等着发落。
这院里人来来往往,谁都可以离开,楚服不行。
“既然阿娇喜欢,就多挑几个干活麻利,长得好看的,身材高挑的,送去她院里。平日里多帮阿娇梳洗梳洗,我那存的脂粉眉黛,多挑几个给她送去。”
说着,刘嫖尖利的指甲就又落在了阿娇的身上,轻轻擦过她脸颊和额发,柔声道:“囡囡打扮一下,就是窈窕佳人,定有君子好逑,对不对?”
阿娇勉强扬起一个笑,讨好的蹭了下她的手心:“阿娘说的对。”
刘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记得,你是珍宝。谁都想巴结我,得到你,和你一起享荣华富贵。做我的女儿,我会为你铺好前路。你不用为自己谋划什么。”
阿娇走后,刘嫖靠在美人榻上,让灵犀温酒。
灵犀从刘嫖还是个千娇万宠的小公主都时候就跟着她,殿下皱一下眉头她就能猜到公主在为了什么事烦心,出言劝慰:“小姐长大了,殿下应当高兴才是。”
“阿娇是我剜下来的一瓣心,是我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殿下爱女之心,天下人皆知。爱之则为之计深远,小姐不会不明白。”
女儿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那就应当有她掌控大局,全权豢养。
不得逃出生天。
刘嫖:“灵犀,你说她会不会生出谋逆我的心思。”
“小姐不会。”
小姐不会。
小姐也的确不会。
她那么单纯,怎么会懂男人的心思,怎么会懂如何为自己谋划前程呢。
第二日醒来,就有丫头来报,说灵犀一大早起来,还没点卯,就赶着来院里了。
她也没把阿娇惊醒,直接把做事的婆婆们都赶出去,把厢房搜了个遍,打发走了一大半。干净的不干净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一箱箱堆在院子里。
剩下的丫头们战战兢兢,也都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唯独楚服的箱子塞在阿娇床下,躲过一劫。
箱子里的东西说来也乏善可陈,只是阿娇送她的那把藏了毒剑的簪子被她小心包起来,压在箱底。
若是被发现了,大概要判一个有心害主的罪名。
“以后在小姐面前做长舌妇的,说了不该说的,去伙房用烧红了的碳把你们的舌头都烫掉。”
训完了院里剩下的丫头们,灵犀拧着帕子,像是送给谁的白绫,手上十分用力。
而后,她意味深长打量了她们一圈,走到楚服跟前。
“听说现在是你在小姐身边,近身伺候?”
“是。”
“小姐器重你是你的福气,长公主也欢喜。只不过能留在小姐身边的都是体面人,你虽然在长公主府的时间不长,也该动我们这儿的规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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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外头野的时间长了,心也野,知道的事情也多。可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传到了小姐的心里,长公主要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了你。”
昨晚阿娇回来后兴致不高,草草梳洗后就睡下了,随便留了个闷葫芦丫头守夜,什么话也没跟楚服说。
楚服并不知这是怎么了。
她想问,又觉得自己是个下人,问了是僭越,不问又是不关心,只能闷闷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爬起来打了整宿的坐。
现在整个人困的恹恹,还要挨莫名其妙的骂。
她自觉问心无愧,但还是被那一句“心野”骂得有些做贼心虚,感觉胸口有只心猿,骑着马在心里来回乱撞。
往前细数她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大约总是被这样的训斥和嫌恶填充。
没人告诉她要如何油嘴滑舌,绝处逢生,她只知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佝偻着肩膀,闷头装鹌鹑。
于是骂了有小半个时辰,灵犀都没见到这“小姐侯爷都争着要”的鹌鹑长什么样。
“奴婢对小姐绝无二心。”
“人都哪去了,一大早的怠工,造反了不成!楚服,春枣!”
屋内传来阿娇脆生生一声叫嚷。
小姐醒了。
楚服猛地抬头,对上灵犀的眼神,居然在对方眼里也看到了一点惊慌。
“站着。”灵犀抬手把她按住,“不用你去。”
说着,就指挥刚带来的两个丫头去屋里伺候。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走到门前,手放到了门上,作势要推开:“小姐……”
门忽地从里朝外猛地推开,陈阿娇已然穿戴齐整,手上拎着一条长鞭:“我说怎么今天叫天天不应,原来是有人拦着啊。”
她今天抹了胭脂,穿着一条浅红色的裙子,没有搭厚重的外袍,两个袖子被穿堂风鼓起来,整个人像是开在门框中的牡丹,凿石见火一样绽放。
灵犀和一种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冲着她行礼,哭丧一样:“小姐。”
陈阿娇就抬起鞭子,在空中狠狠一甩。
啪!
院里登时安静下来,楚服觉得身侧忽然多出来许多鹌鹑来,陪着她一起缩脖子。
陈阿娇的眼神掠过旁人,直直盯在楚服身上,慢条斯理开口:“你骗我。”
“你说过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这话的尾音很软,简直像是在撒娇。
但是楚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敢细想。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动了两步,手腕被陈阿娇的鞭子尖缠住了,而后猛地一勾。
鞭子上有伤人的尖刺,她被迫往前俯冲了一下,仰起头对上陈阿娇闪着危险的眼睛,有些怕却不敢挪开视线。
陈阿娇绷着脸俯下身,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领子里,却撩人得很:“你不乖。等人都走了,来我屋子里领鞭子。”
灵犀眼睛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还能说上一句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小姐,殿下安排我来把您院里的婆子打发了。”
“阿娘让你来的,我当然知道。只是楚服和春枣这几个人都是在我屋里的。你把她们也叫出去训,谁服侍我?本末倒置。”
最后几个字刻意拖长了尾音。
灵犀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背后爬了上来。
10. 小姐
小姐果然是长大了,这眼神和语气和长公主简直如出一辙。
有她当年的风姿。
“是我考虑不周。”
陈阿娇依旧保持着附在楚服耳边的姿势,眼神却缓缓从她脸上挪开。
她的胭脂抹的并不浓,还在眼尾轻轻带了一笔,可衬得眼睛里像是也有跃动的火。
环视一圈,在那两个小丫鬟身上停驻片刻,最后落到灵犀的身上:“是么。一大早在我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活像是我这儿不干净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却压得有些低,像是动了怒。
说完,陈阿娇松开了缠在楚服手腕上的鞭子,在袍袖的掩盖下,冰凉的手指小心攀附上留下的红痕。
而后满意地听到一声闷哼。
被抚摸伤痕的人像是被碰到了碰不得的地方,浑身一颤,犹疑不定地偏过头打量她,眼睛像是在乞怜。
“殿下说了,那婢女野路子来的,一身是胆,心也是野的,服侍不好小姐。加之院内婆子们嘴碎,担心烦了小姐的耳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灵犀汇报的同时,陈阿娇侧过脸来,像是什么小动物一般亲昵的往楚服的脸上蹭了两下,轻声问道:“疼不疼?”
也不等楚服回答,她又重新直起身。
“既然没查出什么,那就回去让阿娘放心,下回少做这样大张旗鼓的事。还有,这院子里人可已经够多的了,再多送来几个人,要比皇上的后宫还热闹了,灵犀姑姑请都带回去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看着春枣:“愣着干什么,把东西都搬进去。”
春枣得令,赶紧招呼姐妹们把过了检的箱子搬回屋里。
灵犀刚排好的队形被全都打散,院子里的丫头们在春枣的带领下又变得闹哄哄了,拥到了阿娇和灵犀中间,像是可以把她们分隔开来。
阿娇喜欢她们平时吵闹一些,显得这院子里不冷清。
没了众人的簇拥,灵犀身上居然显现出几分形单影只来。她只能捏着方才训丫头用的水红手帕,像是色厉内荏的将军剩下的一块血色披风,猎猎作响。
“灵犀姑姑可还有别的事情么?”
陈阿娇离开楚服身边,向着灵犀缓步靠近。
秋风吹过灵犀的手,淘气地把她手上的手帕卷走,那点“气势”飘飘悠悠落了地。
灵犀带来的丫头瞥见了,急忙弯下腰要去捡。
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帕一角被阿娇轻轻踩住了:“既然脏了,还是丢掉吧。楚服,从我屋里拿一盒新帕子来,让姑姑仔细挑选。”
这还没出阁的半大孩子居然真给她一种压迫感,像是当年她还在宫里做事的时候,路上遇到的那些不好惹的娘娘妃子。
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并不是纯粹为了找她的麻烦,居然好像是为了给什么人出气一样。
灵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看见楚服端着一个精致的漆盒走过来了。
阿娇打开盒子,随手挑了一块织锦帕子,笑着递给她:“我这儿帕子多的是,你可不必在我这拘着。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楚服,送客。”
灵犀巴巴地早起做工,结果不光任务没完成,还被小姐使了下人轰了出来,自诩是长公主管家的面子被驳得狗屁不是,气得又开始绞手绢。
她想回头再看一眼,结果发现楚服跟在她后面,把小姐的身形挡了个严实,还低着头盯着她:“灵犀姑姑还有事吗。”
一个买来的、呆头呆脑、还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到底凭什么得到小姐的青睐!
这么想着,她居然就说出来了:“真不知你一个没根的野丫头片子,又不机灵,到底给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贴身伺候,居然比我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还亲。”
“灵犀姑姑是长公主府的管家,每日早起就要忙活,不像我天天跟在小姐身边,情感总是有些不同。”
灵犀没有和这丫头谈天说地的兴趣,可也发觉这孩子兴许并没有她想象中一事无成。
“刚才怎么不见嘴皮子这么利索。”她哼笑道。
楚服抬起头,神情认真:“方才灵犀姑姑教训的是,奴婢入府时间没有姑姑长,心境也不如姑姑磨砺多年,难免浮躁。”
灵犀愣住,不想这丫头居然还有阿谀奉承的功夫。
可紧接着楚服压低了声音,坠上了一句:“恐怕以后丫头们进府,要多培训几年,等性子磨平了,再来服侍小姐和长公主殿下才好。”
“什么?”
楚服却不继续言语,只是盈盈一拜:“奴婢就先送到这儿了。”
*
被闹了一早上,陈阿娇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满身疲倦。
灵犀一行人前脚刚踏出院门,她身子晃了晃,像是一片失了力气的枯叶蝶,满身嫣红全都黯淡下来,黑亮的鞭子被抱在怀里,像是洪水中抓住的一块浮木。
春枣和季蓝看她脸色有些白,忙把人搀扶到外屋的热炕上,把餐食都摆到炕桌上来。
她被满脸担心的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群人大概感刚才小姐的救命之恩,这个喂小姐一口粥,那个喂小姐一口火腿,十分殷勤。
居然有种左拥右抱的感觉。
方才虽然饿的有些没力气,可饭到了嘴边又有点食不知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阿娇还记得刚才楚服看她的眼神,游移不定,恐慌地摇尾乞怜,好生生疏。
她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其实也不用扫视,那丫头高的很,一眼就能从人群里看到她——楚服还在送那灵犀姑姑!
一个管家而已,这么好送吗。
方才明明是自己救了她,不然谁知道那管家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别人都知道来讨好自己,怎么偏偏这个楚服就这么例外?
她可真是耳聪目明啊,去讨好管家了!
阿娇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干脆延续了方才娇蛮的模样,把筷子一甩,嚷道:“不吃了,都撤下去,你们走。”
丫头们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再吃一口吧。”
“不吃了不吃了,都出去。”她伸手去搡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丫头的时候,听得门帘一声响动。
一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到楚服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阿娇的架势,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好像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唇抿成一条线,
春枣最机灵,把桌上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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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点心端起来塞进楚服的怀里,说了句你来喂,转身便跑出去了。
丫头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鹌鹑一样鱼贯而出,作鸟兽散。
楚服端着那一盘桃花形状的点心,看着面前迅速钻进自己披风里避不见人的小姐,失了主心骨:“小姐没好好吃饭吗。”
阿娇:“就不吃就不吃就不吃。”
说完,两人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同时愣住。
楚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阿娇把自己彻底裹成了一个圆溜溜的蛋,滚到炕里面不肯动了。
这下可真是色令智昏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阿娇在心里唾弃自己,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方才褪去血色的脸此时飞满了红晕,简直比胭脂还胜三分。
她为什么不回话,为什么不理我,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让她不喜欢了。
不对,什么欢喜喜欢的,她是我的人,怎么能不欢喜。
她怎么还不来看我!
兴许是闷的久了,阿娇又一把把斗篷掀开,正准备抬头呵斥楚服一顿,抬头就对上她含着笑的眼睛。
楚服正半跪在炕上,伸手把她身上的斗篷揭下来。
她明明整个人都撑在阿娇的身上,整个身子压过来,阿娇就会避无可避。可她姿态却是低的,低到阿娇伸手一推就能推开,兴许还会溅起地上不起眼的尘埃。
楚服,你乞怜又害羞的眼神里,难道就真没有一丁点别的情绪了吗?
你君君臣臣,忠心耿耿的外皮下面,是不是讳莫如深,藏着别的心思呢?
阿娇试探性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胸口,好像想撕开那片衣领,扒开那层皮肉,掏出她的心把玩一番。
而后那微凉又修长的指尖一路攀上肩膀,她就在阿娇掌心下一颤,乖顺地低下头直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等!”阿娇抬手抓住她肩膀处的布料,迫使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像是不经意似的抵住她的额头。
“小姐。”
阿娇不知道小姐这两个字原来能叫的这么非比寻常,像是露珠坠在干枯的花瓣上,明明又轻又润地滑过,濡湿的地方却更加心痒难耐。
模模糊糊,居然有种食髓知味的快乐。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叫我阿娇好不好。”
“小姐,这不合规矩。”楚服嘴上推拒,可是语气愈发宠溺。
像是为了惩罚她的推拒,阿娇捏到了刚才楚服手腕上留下来的红痕,而后毫不怜惜地按了下去。
楚服吃痛,却依然不松嘴,甚至语气里还带上了点委屈:“小姐,你做什么啊。”
阿娇无意识舔了下干裂的唇瓣。
干枯的花瓣被风一吹,丢盔弃甲地随风散开,落在楚服唇齿间的一汪粘腻的池水中。
涟漪阵阵。
说着,她就借着阿娇用力捏着她手腕的动作,用那受了伤的腕子发力把人生生带了起来。
阿娇忽地失重,身子恍恍惚惚地一轻,不知道她这到底是要惩罚谁,只能无助地挺了下腰,帮她省了半分力。
楚服把她半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小姐好好吃饭,好不好。”
她手软脚也软,不得不依了她,被人哄着张开了嘴。
11. 鞭子
楚服捏起桃花酥放在她唇边。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唇珠,又时不时碾过嘴角。
总算把那盘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一半,阿娇身上有了点力气,把人从炕上推下去,取出鞭子重新抵在了楚服的肩膀上:“我还没训你呢!去那边跪下。”
楚服弓着身子,被她用鞭子顶着,嘴角却挂着一点浅笑,伸出手来,轻轻勾走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指尖要抽离时,被阿娇忽然吮住,叼在了虎牙上,狠狠咬下去。
口腔里太过湿热,尖锐的刺痛被包裹在里面,一时间竟然有点流连忘返。
“这是我的惩罚吗?”楚服笑问道。
这话像是戳到了阿娇的逆鳞,她把楚服的手指啐出来,抵开她的身子,甩开鞭子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楚服嘶了一声,这次在阿娇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怒火,于是顺势单膝跪到地上去了。
“灵犀姑姑有一点说的不错,你人是个野丫头,心也是野的。不好好治治,还不知道有什么歪门邪道等着我呢。”
话落,又在她大腿上甩了一鞭。
这次不再是调戏般的训诫,反而用了力气,钻心的痛从大腿根猛窜入胸口,大概已经肿起来了。
鞭子用料好,十分轻巧,陈阿娇用起来毫不费力,轻易就能隔着衣服,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全府上下,都知道该巴结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刘荣,是那一大群乌泱泱的皇子和后妃,总归不是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对不对?”
阿娇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其实没生气,更也没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灵犀一个大管家,过来收拾下人是很合理的事情,她犯不着。
因而,她不过是想耍小姐脾气,内心真正所求,连自己都难以剖析。
于是她又抬起手来,想要再抽一鞭子。
“小姐妄自菲薄了。”
楚服斟酌字句,缓缓开口。
“全府上下的人的都敬爱疼爱小姐。”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的比剥声响,缓慢地挠着耳朵。
最终,阿娇的手一软,扬起的最后一鞭吧嗒掉在了地上。
她做不了像刘嫖那样优秀的谋士,杀伐果断,纸醉金迷只为利益而活。
陈阿娇,胆小软弱,不过是个只懂娇蛮的软弱小姐罢了。
我大概再也拿不起鞭子了。她茫然地想。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小声在心里问自己。
“最讨厌你说这些酸话了,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漠北来的人呢?为什么漠北的人来了,也要像那些穷酸书生一样,油嘴滑舌。”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要哭,熟悉的无助感把她淹没,可这次她就像其他任性的孩子一样放声嚎哭,像是过年过节,讨不到灶糖吃的小孩。
她是个娇气的小姐,从小在江南水乡里,像是那里名贵的莲花一样,被静心呵护着养大。哪怕是北上到京城,也是
可阿娇年仅十四,见过的世面还远没有楚服一个奴婢多。
如果真要她自己做主,她却又恍惚不知自己要得到什么。
是阿娘说的,永远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吗?是那些人宣扬的,她和刘荣青梅竹马的爱情吗?
最后,她期待中的温暖怀抱并没有如期而至。
楚服不知站在何处,语气温柔又无奈,声音像漠北的风一样卷着粗粝的黄沙,有些艰涩:“小姐,我不一样的……”
抽噎声没停。
阿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自己,狠狠唾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
她糊涂异常,就在思考用左手还是右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楚服居然把鞭子捡起来了,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十分温柔地说:“我爱你。”
没有小姐,也没有奴婢。
阿娇想问为什么,可是嘴巴却又张不开。
楚服帮她把鞭子重新握紧,蹲下来和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再解释刚刚那句十分逾矩的话,声音很是平稳:“既然小姐喜欢,那我就多给小姐讲讲漠北,还有军营,还有……匈奴。小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我就给小姐讲什么,给小姐奉上什么。”
阿娇后来有仔细琢磨过这句话。
其实是楚服得寸进尺,趁虚而入,把她十四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扒开一角,安安稳稳的人生里灌满了来自漠北的黄沙风,又装作无事发生。
魂魄在一瞬间重新归位,眼中凝聚的泪花终于绽开,从脸颊滑落。
“我想……要什么?”
可是你想要什么呢?
吕雉当政之后,汉朝的皇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吕后。就算陈家的两位小侯爷,你要如何在这世上到找一处容身之所?
你想要的,到底是万寿无疆,还是纵横四海?到底是,到底是……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阿娘送她的鞭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你什么都选不了,只能螳臂当车和命运抗衡。
“其实……楚服,我想你能建功立业,而不是在我闺房里磋磨一生。”
“那你呢?嗯?”楚服的手总算伸了出来,带有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难道你不想吗?刘荣并不适合做皇帝,您和长公主一样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陈阿娇为之一振,抬手自己把眼泪胡乱抹干了,注视着楚服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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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答案,马蹄铁。
“楚服,我喜欢你。”
阿娇总算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楚服是否理解,这种喜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剖白。
可楚服眼睛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好像这就是她应得的一样。
傻子。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也不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继承侯位,我有时候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你可以的,阿娇,做你想做的。”楚服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声音坚决异常,“你要活的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嗯!”她坚定地点头。
*
“世人爱淡妆,官家小姐和后妃大多喜好施小朱。女孩子家初试红妆,总是喜欢颜色艳丽的……”
“都说世事多艰,就连女人身上多半点鲜活颜色,也是原罪。”刘嫖摇摇头,“她是我刘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着我给她的刘家血脉。不过是多用了两块胭脂罢了,不足为奇。”
她桌前摊着几封信件,全都是为了巴结陈家,推荐自己女儿入宫做秀女的,写的尽是些温良恭俭让。
刘嫖粗粗扫了几眼,只留下一封。其余的,全都拿起来,在蜡烛上尽数烧了。
逃过一劫的那一封只有草草几个字,大抵是夸耀自家闺女相貌出众,街坊邻里无不称奇。
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指着桌上剩下那封信,笑道:“看吧,这都是些糊涂蛋子,没人知道那老皇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宝马香车美人。阿娇果然留着的是我的血,性格还是随我,一点便通。”
“过几日就让这聪明人带着他闺女来吧,打扮得漂亮些,我可看不惯那棺材妆。到了宫里什么样式的胭脂眉粉没有。”
灵犀应了一声,看着刘嫖涂的鲜红的蔻丹,还是犹豫着开口:“可,小姐现在不磨砺性格,将来离开了您的庇护,何处容身?如何自处?”
“因而我要她漂漂亮亮地做皇后!以后便是太后,以后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约束她?”刘嫖冷笑道,“虽说推崇淡妆和节俭。你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见到哪个妃子真的喜好淡妆?不过都是人前装一下。”
"便是天生丽质,也少不了化些胭脂。刘姓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恐怕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她烧净了信,便就着蜡烛暖黄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语气又恢复了淡然:“下次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听得人烦闷……阿娇身边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灵犀低眉顺眼,想到那满院子欢腾的丫头,只觉得头昏,含糊道:“小姐只是有些顽皮了。”
“嗯,”刘嫖点了点头,“对嘛,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要顽皮些……”
12. 手帕
其实那天之后,阿娇又恢复了原先和楚服打打闹闹的日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了到处惹是生非、沾花惹草的二哥,后宅的日子清静又安宁。
只是他留下一封信,三日之后送到阿娇手中,只寥寥数语,写伴君如伴虎,未来难保永世长乐。若她愿意回江南来,两个哥哥就算没有侯位,养她一个小丫头也不是难事。
陈阿娇知道,这不过是哥哥宽慰她的话而已,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放她离开。
送她《太子知术数疏》的那位大学士已经告老还乡,阿娇先前见到的大学士们陆续不声不响离开,除了他一人,没人记得和她告别。
长公主府上不会缺了巴结的人,走了一批自然还有一批,像是开春后堂前的燕子。
院里娇气的花开过一轮,先生们就全换了新面孔。
只可惜这些人似乎越来越知道何为“巴结”,全都对诸子百家、黄老之学不屑一顾,更不可能同她谈论朝堂上的情况,于是讲着讲着,居然不约而同地,谈起三从四德来。
最甚一次,她誊抄在一张丝帕上的《郑风-风雨》夹在一卷书里,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发现了。
那丝帕的颜色是藕粉色的,一看便是闺房女孩的东西。
一手漂亮的好字,居然写着这种“楚人遗风”,简直是不学无术。那老头勃然大怒,居然对着她骂起来“淫词艳曲”“不堪入目”“骄奢淫逸”,说这世道不公,失德的女子不配为人妇、更不配做未来天子枕边人来。
阿娇从来没见到这样侮辱人的词汇,“娇横”的少女抓着毛笔,被骂的浑身颤栗。
这位白胡子老头是家中次子。哥哥家财万贯,好吃好喝供着他,努力了半辈子,最后才勉勉强强,靠着上下打点,混了个名头。
考官看他有趣,才留在身边,让他去长公主府好好教书,好讨几分赏赐。谁知道这人哪怕自己家财万贯,依然倨傲,自以为是什么清高不入流的清官,骂起世家小姐豪绅毫不收敛。
最后是灵犀和楚服合力把人轰了出去。
楚服握着阿娇的手,挥起鞭子。
阿娇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这个人都还在颤栗,不知是因为被骂得恐惧,还是因为他所说的“世道不公”。
鞭子落在的时候她闭上了眼,感受到楚服的手轻柔而平稳,却又十分有力地在空中发出清脆巨响,划破了这位两袖清风的清官的两侧袖子,汩汩鲜血冒出,顺着他的手淌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的地上。
第二日,他以冲撞了长公主的缘由,流放岭南。
刘嫖说,这些人为了讨好我们,大约是讲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而今你自己认字,这就够了。
说完,便不再为她请先生了。
这虽然是好的,可是没人再告诉她朝堂上的事情了。
于是陈阿娇在下一次来葵水之时,特意跑去告诉娘亲自己已经来了葵水,以为自己做了“成人”,便也能左右自己的言语和耳朵,想让阿娘告诉自己外面的事情。
可是刘嫖如临大敌,给她准备了许多补气血的药物,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给她拿来了许多女人才能戴的珠钗,却对朝堂风云只字不提。
——明明长大了,但她还是跳不出长公主府高高的围墙。
也没再有人教她那一套珍贵的手稿。只能靠她自己研读。
为了读懂那几位老臣的“遗书”,阿娇越发勤奋好学起来,也不让楚服给她代笔作业了,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就连灵犀都忍不住调侃,小姐这是打算去朝堂上做公卿,来日加官进爵吗?
她走了后,陈阿娇和楚服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阿娇黯淡笑笑,把怀里那团成一团的手帕抽出来,塞进了楚服手中:“加官进爵,可就写不了这些‘艳曲’了。”
楚服把手帕展开抚平,又仔细叠好,一双眸子闪着星光:“赏我的吗?”说完,不待阿娇点头,已经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那小姐可不许反悔了,这是我的宝贝了。”
阿娇:“……”
她居然……有点高兴?
阿娇轻咳一声,居然有些理解了自己那喜欢拈花惹草的两位哥哥。
随手送出去的东西被人宝贝地收藏起来,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些流连青楼的男人们,那些追求所谓一见钟情的男人们,也是为了这样的心动吗?
就在她愣神之际,楚服已经把毛笔洗好,重新塞进她的手里。
“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可以替小姐去外头打听,不过真假参半,可要小姐自己分辨了。”
说完,楚服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他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婴孩,长了花白的头发,装作个大人的模样而已。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思考。就像……”
两人在对方的眼里读出来两个词,刘彻,还有马蹄。
把马蹄的事情,两个人不约而同闭口不提,被当做了一场隐秘又盛大的成人礼。
*
日子一天一天凉下来,长安城里的树一个个全都掉光了叶子,像是缺门牙又没头发的老太太。
可惜宫里头那位老太太并不安分,没了门牙,依然想啃朝廷这块大骨头,膝下儿子女儿哪怕是侄子都恨不得分上一块肉。
要从“没门牙的老太太”嘴里抢下来一块肉的刘荣站在太后宫门口,几次抬手又咬着牙放下来,不知该敲还是不敲。
娘亲强势,儿子必然懦弱——这就是刘荣的写照。
就连拜访他亲奶奶窦太后,他都十分不愿意,纯属赶鸭子上架。
十月风凉了,太后身子不好,早早地就烧上煤炭了,还炖着滋补的中药。为了驱散中药的味道,边用烤橘子来掩耳盗铃。
屋里总不通风,把整个太后宫闷成了一个陈皮药炉子,又热又难闻,简直睁不开眼睛。
太后偏还喜欢擦些香喷喷的东西,他在床边一坐,便是头昏脑胀,口不择言。
七国之乱后,汉廷终于重回安定,臣子们纷纷上书,说长子刘荣已经长成,又博学多才,请皇帝册封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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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把那些请立太子的折子全都扣下了,回回都说明日再议,折子都摞得小山般高了。
加上阿娇的舅舅梁王刘武来朝。他有平定七王之乱的功德在身,加上是皇帝的亲手足,皇帝很是高兴,直说过几日要在宫里头办家宴,一家子团聚一下。
皇帝开过死后让刘武继位的玩笑,栗姬听到了心里去,十万火急,拿着宫里头的各类财宝,把前朝全都打点了一通。
除此之外,栗姬无人可求,和刘嫖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能又扭着刘荣的耳朵把他拎去太后宫里求情,要他好好说说软话。
刘荣在外面徘徊了许久,依然绷着一张小脸,不肯敲门进去。
一旁的近侍看不下去了,小声催促道:“太子殿下,娘娘的吩咐是让你来看看太后,可不是只要你看看门呀。”
“用你说?”刘荣眉毛一挑,骂道,“胳膊肘往外拐,我这不是在看吗?”
说完,他咬着牙敲了敲门,做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
开门的居然是许多日未见的阿娇。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喝凉水都塞牙。
陈阿娇看到他就觉得头疼,这次几乎都有些笑不出来了,只能挤出一个有点牙疼的笑:“见过刘荣哥哥。”
刘荣也奇道:“你怎么在这。”
两人一齐在对方的身上飞快打量一番,同时认定了一件事情——这人就是来干正事的。
窦太后眼神不好人尽皆知,因而在穿上也并没有太大的讲究,
但老太太看不见人,可闻得见味道。阿娇身上带着个很是甜腻的鹅黄色香包,刘荣身上也挂这个黑绸红线的香囊,一看便不是俗物。
阿娇笑道:“梁王来朝,太后娘娘高兴,特意唤我来宫里侍奉到宫中家宴之后。”
又问道:“哥哥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侍奉太后的吗?”
刘荣想到太后宫里的味道就酸牙根:“不,不……我就是来,看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太后宫门前。
阿娇似乎看出了刘荣的心思,原本稍稍快他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偏偏就站到了刘荣后面。
刘荣诧异转身,阿娇呲牙一笑:“请。太后在宫里等着呢。”
刘荣:“……”
他转过头来,又一次对着太后殿门口长叹一声,踌躇起来。
可惜阿娇不是他身边不敢说话的近卫,奇道:“殿下,太后在宫里头等您呢,您怎么不开门啊?是推不动吗?”
他身边的近卫摇了摇头,对着阿娇露出谄媚的、又有点色眯眯地笑:“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殿下最近兴趣和旁人都不相同,爱好赏门。方才在宫门前……”
刘荣:“吃里扒外的东西!”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对门没有特殊癖好,更不可能连个门都推不开,他转回头去咬紧牙关,伸手狠狠一推,猛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闭气。
噗嗤。
阿娇刚用帕子捂住嘴里的笑声,刘荣就十分气愤地转过头来:“是谁在笑!”
13. 耳骨(捉虫)
兴许是瞎子的缘故,太后宫中很是节俭,金玉装潢许久不添新,就连白发的宫女也都是陪她从年少时期熬过来的。时间在太后宫里静止不动,像是一张华美却已经死去多时的蛛网,把这座宫殿牢牢困住,任小蜘蛛们在它身上,贪婪汲取着脂膏。
刘荣进门才看到,太后身边坐着刘彻。少年细嫩的小手被老人的手紧紧攥着,像是一副陈旧的镣铐。
窦太后的手虽然养尊处优,能看出从未劳作过,可也没有一点血色,嶙峋到可怖。
刘彻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站起身来,朝他行礼,唤他皇兄。
既然刘荣来了,阿娇原本的位置也就做不得了。楚服默不作声把座位上的软垫收了,重新搬来椅子让阿娇坐下。
手里忽然一暖,阿娇回过神来,楚服把一个朱漆描金的小手炉放到了她的掌心。
除了里面小碳灼烧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楚服手心里那一点余温。
阿娇的两只手把手炉拢住,把温度全都捂在了自己手下。
那边刘荣皱着鼻子,很不情愿地在窦太后身边坐下,声音装得十分甜蜜:“祖母太后近来身子可还好?孙儿怕皇祖母一人在宫中无聊,特来请安,没想到皇弟也在,真是巧啊哈哈。”
最后那一声笑很是勉强,干巴巴地掉在地上,烂果子一般的闷响。
窦太后不答话,伸出一只空着的手,缓缓地伸过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了几下,被刘荣伸手抓住。
太后捏住了他的手,摩挲几下,像是在确认刘荣的身份。
刘荣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敷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太后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动了动,嘴角笑意更甚:“好,哀家身子骨好着呢。你们孙儿几个多来瞧瞧我,就更好了……皇帝有福气,生了你们这几个好皇儿,哀家心里自然高兴。”
太后说到底也是宫里寂寞的老人罢了,和天下的祖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这两个皇孙聊起家长里短来。
阿娇对宫里头的事情并不熟悉,更不敢插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暗暗听着,被楚服伸了手扶住脑袋。
楚服的袖子里像是塞着一个大香囊,明明似乎只是用皂角沐浴过,偏偏有种沉心静气的清香,居然能盖住太后宫里头十几种味道。
她的掌心紧紧贴着阿娇的耳朵,是个有些逾矩的触碰,可阿娇当时并没在意,只是被熏的昏昏欲睡。
就在她迷迷糊糊准备幽会周公的时候,只听太后话锋一转,问道:“哀家听说,最近东宫可是要翻新一遍,可是有什么人要住进去了?”
老太太像是高兴过了头,忘记面前两个孙儿都是太子之位的争夺人,旁边还有阿娇这么个“外人”,居然直接问起来了。
阿娇的瞌睡虫一下被卷走,警觉地支起了耳朵。
太后像是无知无觉,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东宫搬进去一个人,哀家也是要送件宝贝才是。可惜哀家老眼昏花,看不出什么宝物是好的。不如你们自己个儿在宫里头转转,挑一样好东西,替我送人。”
太后老眼昏花了,可惜还没老糊涂。
她并非当朝皇帝的亲生母亲,而是“嫡母”。手里头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留给自己亲生的小儿子梁王,不可能赏给他们两个“外人”。
两人这一趟本身就是讨并不喜欢他们的太后欢心,可太后反倒把这这问题抛给他们,无疑是让两人互相猜疑,自己和对方在太后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刘荣的眼珠在太后宫里来回打量,入眼并没有见到什么自己没有的“好东西”。
皇子皇孙出声就是锦衣玉食,只爱稀奇玩物和绝世美人。若是假惺惺地装上一装,便道是“失传典籍”“名师贤士”,这太后宫里恐怕找不出来一个,宅邸封地更是免谈——太后她老人家自己都没有这些东西!
刘荣的母妃栗姬可是当今后宫里头最受宠的妃子,他对太后宫里的什么都兴致缺缺,看不上眼。
于是笑道:“我眼拙,看太后宫里的东西是个顶个儿的好,真挑不出来。更何况,儿孙该当孝敬祖母太后,送的东西是对晚辈们的挂念,送什么都是好的,让人时时刻刻想着祖母的好。”
他话音未落,阿娇已经用帕子捂住半张脸,压不住唇角了。
他这话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子了,志得意满,觉得被封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觉得太后垂垂老矣,死了是早晚的事情。
死人才要时时挂念,活人要常常探望才是!
难道他是盼着太后去死吗?
太后“唔”了一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转向刘彻,柔声问道:“你呢,你选什么?”
刘彻闻言松开了手,哒哒哒在屋里转了一圈,从太后那落灰的书架上取出来一本书来,放到桌上,拉着太后的手去摸,乖巧道:“孙儿以为这本《论语》最好,上面还有皇祖父的批注,句句真言,不可多得。赐给东宫太子,必定能祝他学习治国之道,将来也能成一代明君。”
刘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嫌弃,嘴也朝两边撇下去,脸上明晃晃写了三个大字:拍马屁。
刘彻对着刘荣天真地笑笑:“皇兄有所不知,这宫里头可还有一件真宝物呢。”
太后问道:“还有什么?”
刘彻忽然转头,紧盯着阿娇的眼睛。
像是真的看到了这世间的制胜秘诀、无价之宝,像是头狼看到猎物,却完全不像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一般。
凶残至极,不带一丝情感的疯狂欲望从他眼底生出,如同参天巨藤,刺入胸膛把她牢牢钉在了椅子上,从后心穿出,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血腥味从她身下轰然炸开。
利用她,然后彻底毁灭。
少年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万分无邪,童言无畏:“那当然是阿娇姐姐了——”
一阵恶寒顺着尾骨窜上来,把陈阿娇重新解救。
她不明显地颤栗一下,脸上露出一些适时的茫然,起身屈膝行礼:“殿下说笑了。”
啊呸,好恶心,还要忍着。
窦太后却仿佛十分高兴一般,重新拉住刘彻的手:“我这个外孙女儿啊,可是长得最好的,就是被我和她母亲惯的有些脾气了,待人却也是极好的。谁要是娶了她啊,福气才大着呢。”
刘彻笑着,眼睛却转向了刘荣,一眨不眨:“等姐姐大婚那日,我必定送上重金贺礼,好沾一沾祖母太后说的福气才是。”
窦太后笑道:“嗨呦,你这孩子,机灵着呢。既然如此,我做主把这福气给你了可好?”
刘荣轻咳一声,笑道:“祖母玩笑了,也不问问阿娇的意思。”
窦太后像是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不借着追问,头僵硬地转了转,转向了阿娇:“阿娇呢?怎么不说话。”
……刚刚不是才说过。
阿娇只能又站起来,走到太后身后去立侍:“太后娘娘,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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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说完,门外走进来一个宫女,说太后要的晚膳都备齐了。
“这几个孩子年岁小,恐怕已经饿了,你且传菜罢。”
说完,又笑道:“哀家这儿饮食清淡,恐怕不合你们的胃口,特意让御膳房加了些有油水的荤菜。不如你们平日里吃得那么精致,也算换换口味。明儿晚上家宴,哀家特意喊来阿娇,在我宫里睡着。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不如就在我宫里头住一晚上,好陪哀家说说话儿。”
说话间,宫女们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头一道是一只符离贡鸡,用刀背敲断了大腿骨,把两只腿塞进腹内,翅膀从开口塞入,只留后半部分在外,形如“贵妃醉卧”。先是用热油炸的金黄酥脆,又用百年老汤、多为香辛料,焖煮入味,是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后面都是些上林苑种的一类青菜烧肉,的确如太后所言,十分清淡。
祖孙几人落座,阿娇站到窦太后的身后布菜。
窦太后似乎短暂地遗忘了方才的暗潮汹涌,又开始和两人调笑起来,一顿饭有惊无险。
饭后,吃饱喝足的刘荣起身推辞去帮太后煎药,出了正殿,总算呼出一口完整的气来,把肺里积压的浊气排了出去,抬脚走向偏殿。
大概是想到刘彻和刘荣都已成年,太后让身边的大宫女收拾了偏殿,请他们入住。
阿娇来给太后解闷,睡在碧纱橱外头的隔间内,也已经烧上了暖炉。
那药是滋补气血的,窦太后身子骨毕竟衰竭,再补的药喝下去也不见得多么有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三个孙辈各怀鬼胎,被窦太后安排睡下。
阿娇在床边陪到了半夜,才拨开太后的手,起身要走,腿却麻了,踉跄两步,向前扑过去。
她闭上眼,整个人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中,皂角的清香扑鼻而来,感觉自己的头脑不甚清明,往楚服的怀里钻了钻,找到何时的姿势以后,轻轻嘤咛了一声。
楚服把她放到床上。
温暖身躯抽身而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别样的寒冷,钻进骨头缝里却变成了痒意,抬手就抓住了一块布料,下意识往身侧拽了过来,喉咙里滚出来几个混沌的音节,恍恍惚惚。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东西凑了过来,可用鼻尖和脸颊都无法判断面前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实在困极了,睁不开眼,只能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尖来,轻轻碰了一下。
哦,是耳朵上的软骨。
滚烫的耳廓口感绝佳,她忍不住轻吮,唇舌却在下一秒失了方向,扑了个空,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啵”。
“小姐,你说什么?”
腿侧贴过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黏糊糊的。
“命令你……不许走!”
“我一直在,小姐,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阿娇轻轻哼了一声,断断续续补充道:“太后那边……还有。”
“我看着呢,睡吧。”
夜色的掩映下,楚服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灼热又缠绵。
青天白日里被遮掩的欲望如藤缠树。她全无睡意,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全身上下都包裹起来,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最后却只在衣袖的最末端,留下一个无痕的轻吻。
她过足了瘾,餍足地舔着唇瓣,想要把衣料留在唇齿上的印记也全都卷入身体。
而后总算大发慈悲,给阿娇盖上了厚实的被子。
14. 餍足
厚实的被子像是一层温暖又坚固的堡垒,阿娇往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下,却仍然觉得不安。
直到眼前也落下一片滚烫。
她翻了个身用脸压住楚服的手掌,贪婪地蹭了两下,才跌入混乱而又炽热的梦境。
梦里,那片滚烫如同一汪温水,在她耳边颈侧缠绵,又在腰间流连,最后又向下没入,涟漪阵阵。
它发现了一汪温泉。
“楚服,切记在宫中谨小慎微,不要闯祸。在这宫里头,我可只有你一个人。”
午后的一句吩咐,明明是玩笑口吻,却在夜深人静中被楚服从心底拿出来反复琢磨。
她在阿娇的床板枯跪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确认了方才那出格的举动、难以控制的妄念究竟是什么。
——是应当被唾弃、谴责的,寡廉鲜耻的心动,是她掩藏已久的非分之想。
早在初见时种下、相处中萌生,终于在今日破土而出,贯穿胸膛。
楚服就这样安静地看了阿娇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来,把中指放在唇边轻轻嗦了一口,转身出了门。
今夜她要和太后宫的宫女们一同守夜。
长夜漫漫,宫中只燃着零星的寒灯,分外难熬。细瘦如针的竹影扎在地上,像是野兽尖锐的爪牙,要刺穿心怀不轨之人的胸膛。
楚服提着宫灯走过,踏在那竹影之上,半个身子被吞噬。
阿娇方才作乱的唇舌仿佛没有离开,残留的潮湿太过温热,附着在她的耳廓上,□□冷的风吹散一点,就更黏糊地蔓延在她的皮肤上,一寸寸划开了她谨小慎微的外壳。
逼出了更加肆无忌惮的欲望。
楚服是个懂得节制的人,可伟大的长生天曾经把猎人的本能赐予她的血肉。
“叼住她的喉咙,牙齿从最脆弱柔软的地方刺破。”
“已经咬住的东西……死也不要松口。”
她闭上眼,脑子里满是阿娇漏出来一小截的细嫩脖颈。
早上梳头的时候还偷偷磨蹭过一下。
心底那颗名为心动的嫩芽被巨大的满足和越发强烈的不甘抽芽疯长。
逾矩的奴婢站在深宫中央,伸出一双细长的手,像是要做困兽之斗。
那双手已经习惯了拿刀,可是面对这座沉默的宫城,依然会克制不住颤抖。
“长生天……保佑我吧。”
小姐……我是个不知魇足、不听话的坏狗,你不该给我甜头的。
她厌恶着自己,深恶痛绝,却还想更进一步,吻她的唇,脖颈,胸膛。
吻你的心脏,看它会不会为了我而颤抖。
入侵你身上所有和我完全相同的部位。
把它们变成我的,你也变成我的。
*
刘彻和刘荣的偏殿在太后宫的一左一右,两人比赛似的亮着灯,时不时还让自己身边的近卫来看一眼对面有没有睡下,一味如痴如醉地诵书——区别是刘彻拿着下午讨来的那一本《论语》。
跟到后宫中的近卫都不能佩刀,但腰带还是硬质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楚服和守夜的宫女一同站在太后的寝殿门外。
太后宫内响着太后断断续续的鼾声,一位年轻的宫女有些犯瞌睡,小声和楚服聊起天来:“你是长公主府上的丫头么?先前没见过你,还是头一次见那位小姐同人如此亲密。”
楚服点了点头,问道:“姐姐这么说,可是在太后宫里侍奉许久了。”
宫女叹道:“不过六年。我明年就二十六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才分到了这边的好活计。”
说完,她撩起袖子,手上密密匝匝的冻疮和疤痕,看得人心惊肉跳:“原先我在冷宫里做工,后来冷宫里死空了,被调到了这儿来,便不能被放出宫去了。”
她痴痴地盯着楚服那尚带着稚嫩的脸。
这女孩的眼睛有些细长,像是一把沾了露水的长刀,显得整个人又冷又钝,像一把厚背刀一样坚实又凶险。
“我可真羡慕你们啊,等岁数够了被发配出了府,说不定还能沾一沾长公主殿下的光,配个侍卫小厮,好好过日子去呢……你可曾想过,离开了长公主府,你要去哪讨生活呢?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对了,离开了小姐,她就要去讨生活了。
楚服仰起头来看着空中挂着一弯银钩,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想做什么?
我也想掌握高无上的权柄,突破主仆之间的牢笼把小姐占为私有。
楚服咬紧了还残存着一点柔软触觉的唇,视线在空中来来回转了转,落回了宫女身上:“还不知道呢……可能回老家吧。”
世间何人不是幕天席地?活在从以苍穹之下,便是当做同寝。
小姐入了宫,她就去皇陵死——便当做同穴。
她说的含含糊糊,可是宫女又唉声叹气起来:“我的老家在北边儿,早就被匈奴杀干净了,没处儿可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刘荣败下阵来,熄灯睡下。
*
偏殿虽然不如自己寝宫舒服,但是也少不了漂亮的宫女温床。
刘荣在自己宫里被母妃管束,战战兢兢,加上早就被那些君子之言和圣人之语哄得心浮气躁,不免看着偏殿侍候的宫女口干舌燥,不管不顾吹灯钻进热乎被窝。
可惜他脑袋刚刚沾枕,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刘荣耳朵里是黄鹂娇啼,身上缠得是温香软玉:“殿下,不来玩了吗?”
他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就要继续,偏偏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殿下,殿下……”
这狗东西喊殿下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呢?
他后面说了什么,刘荣都没听到,咬着后槽牙不予理会,就抱着那宫女往褥子里头滚,结果外头的近卫一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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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声:“殿下,殿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四个字像是晨钟暮鼓,敲得他惊醒过来,忙问宫女:“太后晚上常闹觉不成?”
宫女嘤嘤:“奴新来的,只知道太后娘娘肺热炽盛,痰液积聚,一夜少说要起来两回。”
刘荣胡乱听了个“痰液”,以为没什么大事,抱着宫女又滚回了温柔乡里头。
*
楚服第一个听到异响,回隔间把阿娇抱坐起来,靠在床上,给她套衣服。
阿娇也还没睡醒,居然像个孩子,张手要抱。
而后得偿所愿。
她被放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还裹上温暖的斗篷。
隔间算不上大,放上一张拔步床后就显得十分狭小,居然有些隐秘的温暖。
……仿佛能轻易被人攻城掠地,承受她一切隐而不发的欲望。楚服的神志被这狭小挤压着,推搡着,刚刚已经强行压制住的火气却重新从心口处烧起来,越演越烈。
她像逗弄小孩一样,恶趣味地把小姐抱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晃了晃:“小姐,该醒醒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可眼睛却紧盯着她睡到微微张开的湿润唇瓣,隐秘而疯狂。
阿娇重心不稳,在楚服的腿上晃来晃去,发出一声轻哼。
而后,她十分不满的翻了个身,胡乱撑着面前人柔软的胸口跨坐在她的大腿上,睁开一双毫无睡意的眸子,笑吟吟看着目光十分专注的楚服:“你又不听话了。”
楚服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娇,被抓包后也不慌,欲盖弥彰地扯了下她的腰带:“奴在按照小姐的吩咐,帮小姐穿衣服。”
“我竟然不知道,皇宫里伺候穿衣,和在长公主府里的礼数不同,”阿娇的手点在她滚烫的锁骨上,慢慢下滑,扯开她规矩束紧的衣襟,“还要人抱着才能换衣服。”
她俯下身来,又一次凑近楚服的耳朵:“刘荣那边……?”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像是甜蜜的毒药,楚服身子一僵,牙关里挤出一句:“全都安排好了。”
楚服隐隐期盼、又恐惧着着这奖励再次落下。
……再来一次,可就要受不住了,小姐。
陈阿娇像是读懂了她身体轻微的抗拒,只是直起身很满意地拍拍她的脑袋。而后双腿夹住她的腰,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她身上,理直气壮:“抱我过去。”
前路亮着灯,楚服不敢一直抱着她,在距离灯火一步之遥的时候,把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
阿娇忽然张开手揽住她的脖子,像个得了灶糖的小孩,满意地蹭了蹭面前人的下颌:“我的被窝你没盖上,里面的热气会跑的。”
楚服的声音又快又轻:“我去帮小姐暖着。”
阿娇迷糊地抬头去听,楚服却已经把她往前推了推,自己彻底淹进了夜色,从后门出去了。
黑暗里,她还有别的任务。
15. 心眼
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闹夜,外头这样不安宁,窦太后早就半梦半醒了。
今天的饭菜油水比平日翻了几番,她一高兴又多吃了些。饭后喝了中药又喝浓茶,一来一去闹起腹痛,平躺着就干呕起来。
阿娇到的时候,都爱后正伏在宫女的膝上,吐个不停。
“给我吧。”
宫女闻言起身。
阿娇把太后的背捋顺,听见老人口中喃喃着母亲的名字。
“女儿……嫖……呕。”
她拍着老人的后背,轻声应着:“太后娘娘,我们在呢。”
“嫖儿……陈午……芝麻大小,靠女儿。”
陈阿娇这才听明白,有些好笑。太后是在说,自己亲爹的封地芝麻大小,以后的荣华富贵还要靠她女儿,陈阿娇自己去挣。
皇帝紧紧握着权柄,看谁都如同杯中蛇影。世家大族不能仰仗打得出功勋的儿子,只能寄托于往后宫里塞美貌的女人。
窦太后给自己的亲闺女谋划了大好前程,可却不顾她一个外孙女儿的意愿。
“外祖母,”她有些恶劣地俯下身,对着太后的耳朵:“我是阿娇啊,外祖——”
她话音没落,殿门哐啷一声响,殿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影。
他两只眼圈黑得很是纯净,却闪着熠熠光辉,像是在说着“可算没白熬终于等到了!”
陈阿娇看的一愣,话到了嘴边,顺着嘴角掉到地上去了:“殿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刘彻摆了摆手,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握住了窦太后的手。
然后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太后奶奶!你怎么样了!”
窦太后就算是没醒,估计也要被吓醒了。
阿娇有心说她是瞎子,可还没聋。
没想到大约是有所谓“祖孙连心”——哪怕他俩压根没血缘——窦太后还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刘彻赶忙倒了一杯热水,把着太后坐起来,大声说道:“喝点水吧,太后奶奶!”
阿娇生怕太后再突然咳嗽呛到,赶紧伸手去扶着。
两个人像是抢玩具的小孩,一拉一扯,谁也不放手。
窦太后可算彻底醒了,喝下了刘彻倒的水,靠在阿娇怀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亏了你们两个好孩子记挂着我。哀家不碍事。”
说完,她眯起眼睛,用瞎眼打量起面前这两个孩子,不知道她是从哪品出来的郎才女貌之感,越看越高兴:“我看你们两个人啊,郎才女——”
她话还没说完,殿门又咣啷一声打开。
殿门口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是刚刚办完事的刘荣。
他从来没给太后侍过疾,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来,扑通一下滑跪到了窦太后床前,声泪俱下:“太后——您没事吧。”
窦太后被吓了一跳:“嗨呦,是不是摔倒了?快起来快起来。绿梅,给他瞧瞧腿,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刘荣这才想起来,太后已经瞎了,根本看不见他急切的动作和焦急的脸。
他进来的时候并没看清面前的情况,闭着眼就往下扑,此时抬起头,才和这便宜妹妹、倒霉弟弟对上视线。
窦太后的衣冠瞧着比他的还整齐,哪里像需要侍疾的人。
太后身边的白发宫女绿梅见怪不怪,干脆请刘荣也坐到床上去,帮他上跌打损伤药。
*
殿内明争暗斗,殿外却坦率得有些吓人。
楚服倚在门边,手臂随意交叠在一起,中指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太后宫里不缺宫女。长公主殿下特意把你留在宫中,可不是要你专心侍奉太后的。”
她抬眼望去,眼前正是偏殿那貌美如花的宫娥。
宫娥身上还有些暧昧红痕,零零星星,十分显眼。
她对着楚服盈盈一拜:“奴家听殿下差遣,已经完成了任务。”
楚服蹙眉:“可我不是让你多拖一会儿吗?什么香囊脂粉一类的好东西不也都给你了吗?怎么那么快就放他出来了?”
她小声嘤嘤:“我就是哼唧了两声,谁知道殿下如此神速。”
楚服:“……”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宫女小心翼翼凑到楚服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嘤嘤:“今晚他回来,我缠着他多来几次还不行吗。”
楚服不着痕迹躲开她的手。
她从袋子掏出来一把金瓜子,随意掂量了几下,塞给宫女:“咱都是奴才,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这样的好差事难得一见,多长些眼色,殿下年轻力壮,把你讨去做妾室,可就翻身当主子了。来日还得妹妹仰仗你呢。”
宫女急忙把金瓜子揣进了袖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
抹完了跌打损伤药,刘荣也不肯挪窝,非要挨着自己的太后奶奶坐着。
原本宽敞大床硬塞下三个少年,变得格外拥挤。居然有一点民间老太太四世同堂,儿女承欢膝下的感觉。
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欢喜的不得了:“都是些好孩子,快去睡吧,哀家不碍事。”
三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也都不懂得适可而止。没一个肯先行离开。
团团围坐,像是等着方才那卡了半句的“郎才女貌”会落在什么人的头上。
阿娇说:“两位殿下在偏殿住着,不便走动。太后娘娘现在身体也乏了,请殿下先去歇息。”
刘彻和刘荣对视一眼,谁也不肯让步。
刘荣敞着衣襟,大喇喇坐着,努力夹着嗓子,端得是一副委屈巴巴:“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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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也想留在太后奶奶宫里头。”
刘彻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借口,只能捏了捏窦太后的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窦太后捏紧了阿娇的手,又咳了起来。
阿娇抬手用自己的帕子去捂,浓痰滑腻腻地透着帕子漏过来,慌神到口不择言:“姥姥!”
窦太后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垂到被子上:“阿娇说得对……哀家身子骨不打紧的,有她一个外孙女儿陪着就是了,你们两个明儿还要用功念书,还是快去休息才是。”
直到殿门被关上,陈阿娇扶着太后,在她身后垫上两个垫子慢慢把人放倒。
窦太后像是甚至忽然清明起来,歪过头来,头下意识朝着不远处烛光的光源,声音嘶哑:“外人都走了,也和该你我祖孙两人聊聊天了。”
“儿在。”
“阿娇,他们两个你今儿也算一同见了……你更心悦于哪个?”
阿娇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太后问这个是闹什么,只能挑出来几个成语,含混答道:“大皇子殿下文武双全,十皇子殿下德才兼备。”
“若让你挑选一人作为夫君,你会选谁?”
陈阿娇有些错愕。
她心想直说哪个也不想选,可也知道由不得自己。
若没有变数,未来的天子一定在他们二人中间产生,且大概率是长子刘荣继位,窦太后也一直试图拉拢刘荣之母栗姬。
她掐着掌心斟酌字句:“……儿以为,十殿下更有经纬之才。”
“唔。”窦太后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而后,她居然轻轻笑了一声:“即便是德才兼备,也不是我们女子能够依赖仰仗的。刘彻是个聪明的孩子,明面上夸你,不过也是图你母亲支持,也顺道能拉上我这个老婆子而已。”
“儿清楚,只是觉得栗姬心高气傲,刘荣从小又骄又纵,就算能被立为太子,也难做出一副成绩。”
“好……好。这也是你母亲授意吗?”
“不……母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窦太后喘了两口粗气,伸手握住阿娇的手腕。
她没用力气,很是轻柔:“是啊,你母亲拿你当个孩子,舍不得让你接触这些。我还在一日,自然能庇佑自己的孩子一日。只是我时日不多了,以后凡事要靠你们两个人自行决断,你须得锻炼出一些手段才是。”
阿娇仿佛听出来了什么,拼命地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却被窦太后制住:“别这么说……外祖母长命百岁。”
“傻孩子,现在可不是说什么长命百岁的时候,我又不是大王八,怎么可能不死呢?从我们放话出来要你做皇后那一刻,你便已经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窦太后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怜惜。
16. 好梦
“你若不能继位皇后,诞下子嗣,延续母族的荣耀,到时候成了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势必被铲除!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你父亲侯国芝麻大小,已经不管事了,存亡仰仗你母亲,唇亡齿寒。你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是好的,可是他们两个究竟谁做皇帝到底不是我们能决断的。你这两头押注的做法并不可取,更不能顾此失彼。”
在这昏黄的室内,阿娇恍然觉得面前的老人精神矍铄,无神的眼睛也在烛火和月色掩映中,显现出别样的色彩。
“你再不喜欢刘荣,哪怕是厌恶他,他也是皇子……不是弃子。皇帝那边有我和你母亲打点,这两位皇子如何平衡,外祖母和你母亲可都要仰仗你了。”
这话并不像是平日里对一个小女儿,更像是对一个信赖的臣子托孤。
阿娇眼前那条朦胧的路似乎散开晨雾,露出了原本荆棘丛生的形貌。
“……儿,遵旨。”
窦太后忽然轻轻笑了,抬手精准地摸着阿娇的额发:“孩子,我相信你。你和嫖儿身上都流着我的血,留着他们刘家人的血,你不会差的。”
*
楚服守在阿娇的隔间门口等她回家。
窦太后不知道要和阿娇聊些什么,她等到有些困倦了还没回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在附近转了转,摸着黑去看屏风上的画。
大多是花鸟鱼虫,远山溪流。她行走人间,见过许多名山大川,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直走到最后一扇,居然是一幅女将的工笔画,她手中拿着一柄巨大的虎纹铜钺,仅是看画便能感受到她异于常人的力量。
画的左小角写着名字,却又被人刻意抹去了。
楚服拎起手里快要熄灭的蜡烛,凑近了看,才依稀辨认出“妇好”“图”几个字。
她仰起头,忽然有种莫名的心安,像是胸膛亏空的一块被人细细密密填满,魂魄也在刹那间变得完整。
……我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也想要这样一把铜钺。
她从出生起,几乎就一刻不停地和刀枪剑戟打交道。买走她的那些人大多身上都配着剑,路遇的劫匪们大多提着刀,军营里的人喜欢耍花枪,将军们手里拿着画戟。
楚服每一个都摸过,可最后没有一个留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短暂地兴奋过后,她困得像一条搁浅的鱼,胡乱把刚回来的小姐卷成了花卷就塞到床里面,自己倒在外间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幸而宫宴是在夜里,早起的太后并没为难阿娇,让她睡饱了再起来,还送来了一套朱红和金黄色的印花彩纱丝棉直裾袍,要阿娇试试合不合身。
楚服想,阿娇穿上了以后,肯定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服把叠好的新衣服放在桌上,站在床侧,看着小姐两颊泛红的睡颜,思及昨晚,脸居然慢慢红起来了。
敢默不作声的回味,她的胆子也是越发大起来了。
阿娇睡得香,无知无觉的往被子里躲,不知是要逃到梦境边,还是去往更深处。
那滚烫的梦境十分锲而不舍,有着甩不掉的粘腻。
她被梦追着,渡过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翻过一重又一重的惊涛骇浪,神魂颠倒,怎么都逃不开。
毁在这儿……也不错。
她的唇角被磨蹭到发热,正要放任自己被淹没,主动交出掌控权的时候,被人晃醒了。
水淹的感觉好像还留在身上,阿娇如坠深渊,睁眼就看到水源站在她床边上,十分的道貌岸然:“小姐,该起床了。”
声音无波无澜,哪有什么跑了调的惊涛骇浪。
分明就是一条搁了浅的死鱼。
她一张嘴,不知到该说什么,心底里那点讳莫如深的悸动却激动起来,没个把门地从嘴里逃逸了,抓都抓不住。
阿娇:“……楚服。”
楚服:“小姐,你该更衣了。”
见过名山大川的眼睛明明如此多情,可看向她的时候却只有一坛死水,任凭阿娇如何翻搅都无法掀起涟漪。
昨晚的亲密和那场春梦一起了无痕。
青天白日里的楚服又恢复了一个下人该有的模样,毕恭毕敬。好像昨晚那个把人抱在怀里穿衣服的人不是她,好像夜色掩映下那个疯狂出格的人不是她。
伺候更衣的时候,阿娇连她的手都感受不到,像是刻意回避着肌肤相触,衣服就已经乖乖套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楚服,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了。”
楚服转到她面前来,帮她理好腰带和香囊:“夜长梦多,奴婢要是在梦里搅得小姐睡不安稳,就去帮小姐调配一些安神香来。”
阿娇很想说,你就是闹的我睡不好。
闹得我恨不能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永远抱着你沉沦。
可一句话,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想到楚服袖子里那股醉人心脾的皂角香,阿娇忽然觉得有些眼馋,于是随口应了一声:“那你去帮我配一份吧。”
楚服应了一声好。
然后她松开手,往后退开几步:“太后娘娘要小姐换了衣服,去给她瞧瞧呢。”
窗外明明是让人心情舒大好的天光,却好像是一道禁忌,压得面前人动弹不得。
“你就没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问问你在梦里究竟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也问问我……愿不愿意啊。
可是楚服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小姐,别让太后娘娘等着急了。”
死鱼,木头,坏狗。
她在心里用尽了自以为恶毒的话术,转过头恶狠狠瞪着她,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楚服抱着她换下来的中衣,不知道小姐生了什么气。
梦里梦到她,是个这么烦的事情吗?需要用安神香来驱赶。
她把心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压了下去,像往常一样叠好了换下的中衣中裤,却忽然感觉这衣服手感不对,翻动两下居然沾了一手的粘腻。
出于猎人的本能,她把指尖抬起来闻了闻,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姐她?
她比阿娇年长,加上先前在军营里厮混,什么荤段子都听过,瞬间明白了过来。
楚服表情十分镇定,也不叠了,取出来一套新的放好。
又把这衣服一股脑抱起来,宝贝似的都装进了自己床下的木盆里,还盖上了盖子,盘算好浣洗的时间,才收拾好余下的东西,随着一群宫女到前厅伺候着。
浣衣房洗的不一定有她手洗的干净。
楚服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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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娇穿着新裙子,无聊得在太后宫里头转圈。
第一圈,窦太后被皇帝派来的轿子带去叙旧了。
梁王来朝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讨平叛七王之乱的赏。
梁国居于中原要塞,土地肥沃,几乎是富可敌国。在七王叛乱之时,他率军抵御数月之久,为汉军争取了时间,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英雄人物,能看得上什么赏赐呢?
要许他绝世美女,还是权势滔天?
第二圈,阿娘也跑去和栗姬“叙旧”了。
阿娘和栗姬向来不和睦。
她送给皇帝那么些美人儿填充后宫,分走了栗姬的宠爱,害得她不能早日封后,简直很透了这位长公主,又有什么旧可以叙?
刘荣将来要是做了皇帝,那栗姬就是太后。谁要做刘荣的皇帝,可不就是倒大霉了。
第三圈的时候,太后派人来传信,说今日天气晴朗,要宫女们带着阿娇去御花园转转,也好解闷。
凛冬将至,即便御花园有这世上最好的花匠,也奈何不了一片凋敝的景象。
假山上没了苔藓和鸟鸣,那一汪湖水也想是死水般平静无澜,并不像夏日那般清透。
兴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阿娇许久不曾踏足御花园,兴奋不已,捏着地上干枯的花瓣蹦蹦跳跳。
宫女们大多三四十岁,自然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叫苦连天:“小姐,您跑慢点。”
阿娇不听,跑得浑身起了一层薄汗,把宫女们都远远地甩开了,才渐渐慢下脚步。
楚服紧跟在她身侧,趁宫女还没追上来,拉过她的肩膀,把人半箍在怀里,拿起帕子给她擦脸上的细汗。
可是阿娇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别扭什么,像是那只蹭在自己脸颊的食指也有些不同寻常。
“小姐为什么要跑?”
“花园里头太冷,我想,跑起来就好了。”
御花园里头,明明是这样好的阳光照在身上,晒的人脸都烫了起来,可阿娇却没感觉到半点温暖。
这条火红的新裙子看着热闹,实则轻薄得很,裹上白狐裘依然觉得冷。
楚服把她的汗擦干了,松开手去叠帕子。
阿娇便又要跑起来,却被一个温暖的身子环抱住了。
“小姐要去哪?”楚服的脸颊蹭在她的发际,“前面可全是花泥,你的新鞋子会脏的。”
昨夜那追着她的海浪仿佛又把阿娇紧紧桎梏。
她慌乱地想要逃开自己越演越烈的心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转身跳上了楚服的后背:“那你背着我,我要去那边的亭子,就从这走。”
楚服任命地叹口气,拔腿往那片泥泞里面走。
阿娇在她背上趴着,把手里的干花一点一点插进她用一根红绳束起的长发中间。
“小姐喜欢这儿么?”
“这儿可是御花园,难道你敢说半分不是?”
“可是小姐不是觉得冷么。”
楚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踏过了那一片花泥,抬起头却忽然愣住了。
那亭子原本在枯枝败叶的掩映下,看不出全貌。
走进了一抬头,里面居然站着一个双眼哭得通红、脸色惨白、穿着一身藕粉色衣衫的女子站在亭子上,怔怔地看着她们。
17. 绵阳
大冷的天,她也不穿斗篷,就穿着一件单衣,抖着唇看向她们,满眼羡慕。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阿娇几乎以为白日撞鬼,正要尖叫,就听见身后追上来的宫女们无奈叹气道:“绵阳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呐?”
那“绵羊公主”被吓了一跳,咩咩地说道:“我……我来这儿……晒太阳。宫里头没,没有,没……”
大宫女蹙眉,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绵羊公主更害怕了,浑身抖如筛糠,泪如雨下:“煤……”
阿娇是个外人,不好对皇帝的家事说什么,只能往楚服的脖颈里钻了钻,当缩头乌龟。
她的动作像是撒娇,可却一点也不含糊,唇直接贴上了楚服的后颈。
楚服的后背几乎立即僵直了,拖着她的手也不自觉用力,力道像是要把人生生掐出青紫的痕迹。
阿娇有些吃痛地哼了一声,楚服像是想起了自己奴才的身份,立即松了力道,甚至还把人往上抬了抬,任劳任怨。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几个十分壮实的嬷嬷,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绵羊公主:“殿下,你明日边要去和亲了,现在和我们置什么气呢?皇上吩咐的事情我们还没交代完,你也不穿外套就这样跑出来了……”
绵阳公主是七王叛乱中,胶东国的嫡长女。
七国之乱被平定,她们这一干“罪人子女”,也全都进了宗人府,听凭发落。
就在汉军主力被七王的联军绊住之时,匈奴趁京城动荡,毁和亲盟约,再度来犯。
皇帝坚信攘外必先安内,又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
于是等平定七王之后,立即命人从宗人府挑出和亲人选。
“身体最皮实”、也“最会说话”的胶东女儿就这样当选,被封为绵阳公主。
她没有下宗人府,反倒一到京城,就以“公主”的身份立即接来宫里,住在最好的公主殿,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接下赴漠北和亲的圣旨。
在她之前,前去和亲的汉室宗室女不计其数。人们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生为宗室女,享受皇恩浩荡,是福气。
不被折辱,而是被封了个公主,送去和亲,为汉室与汉朝子民挣得安宁,这也是福气。
这些她全都知道。
可是接下圣旨那一晚,她还是抬头看着残缺不全的月亮,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绵羊公主也知道以后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本来已经准备坦荡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皇帝派来了教匈奴语的嬷嬷,还要她们好好照顾。
心高气傲,不是求和的做派,更不是一个和亲公主该有的做派。
于是宫里的嬷嬷们专戳她“马上就要见不到父母”“去了匈奴可就要一女侍多夫”的痛处。
再灌上“以后也是对汉朝有所贡献,不是白白死了,陛下念着你的功劳,不会苛待你父母”的迷魂汤,把原本还有些心气的公主的傲骨踩碎了,搅和成稀泥让她自己喝。
公主实在忍不了了,加上屋里没有燃着炉子,冷的要命,就站在亭子上想要往下跳。
可又怕自己死了,自己的娘亲更没法活了,只能站在这里发呆。
嬷嬷们生怕她真的想不开了,要轻生,给她裹上厚斗篷,好说歹说,让她坐下来了,还给她塞了个手炉,让她在亭子里好生坐着。
绵阳公主一边哭,还不忘了一边招手朝着阿娇咩咩:“那边的妹妹也别站着了,来这边坐着,陪我说说话儿吧。”
嬷嬷们不敢言语,看着这没规没矩的“外人”从一个丫头后背上一跃而下,哒哒哒跑到绵阳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姐姐,漠北离长安,是不是很远。”
周围一圈宫女大骇,生怕她又勾起了这个公主的苦痛。
可绵阳公主渐渐收住了哭声,稳下自己的声音,答道:“很远。”
“那你往后还回来吗?”
“回不来的,往后就在那边住着了。”
“哦——”阿娇拖长了嗓音,忽然伸手一指楚服,笑道:“她是我们家从漠北买回来的,等我们放她出府了,就叫她回家去看你,跟你说说话儿。”
公主看着她,嘴角抽动几下,最后居然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
她说。
有人还在家乡惦念着,是不是死后也能魂归故土?
往后即便无法归骨,羁魂兴许也能幸复乡里。
半晌,有太后宫的宫女出来寻,要小姐回去准备晚宴。
阿娇站起来拍了拍灰:“姐姐,我要走啦。”
“等等,”绵羊公主期期艾艾拉住她,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荷包,咩咩地递到她的手上,“等个三四十年,帮我把这荷包埋在长安好吗?或者现在埋了也可以……埋在开了花的地方。”
当做我的遗物冢。
阿娇有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我不回来啦,”她扬起一个笑脸,“所以只能拜托你帮我找个家了。”
*
回去的路上,阿娇喊起累来,加上为了保住陈阿娇这金贵万分的鞋子,又是楚服任劳任怨把人背回去的。
阿娇把玩着那绵阳公主自己修的兰花荷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楚服,楚服。”她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这宫里头也没这么好了。”
来时只觉得此为一年好景,橙黄红绿时。
走时却觉得空廊落叶,深砌苍台。
被一群宫女围着,阿娇不便细想,只能把绵羊公主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关起来,不忍细看,塞进了楚服的手里。
“明年春沐带着,找个朝北的花圃埋了吧。”
“要写什么吗?”
阿娇端详着铜镜里,自己被画的娇艳欲滴的脸,回神愣在原地。
……对哦,她忘记问绵阳公主本名叫什么了。
*
华灯初上,琵琶弦动。
大殿中飘着香麝,高烧银烛。
烛光照得阿娇红妆艳丽非常。她挨着母亲坐在宫宴上,却感觉有些如芒在背。
这次宫宴,皇帝带了栗姬在身边侍奉,王夫人并几位夫人也都坐在座下。
只是几位女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好。
按照往常刘嫖和栗姬剑拔弩张的关系,一个高兴,另一个定然是要不悦的,很少有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怨气的时候。
反观坐在皇帝下首的梁王,一脸春风得意。
如果他有个尾巴,估计现在已经高高举起来了。
宫宴还未开始,皇帝和身边几位夫人谈论着几位皇子和公主,眉眼间俱是慈祥。
像是察觉到了探究的目光,梁王蹙眉回过头来。
而后眉心舒展,混不吝地笑了一下,朝着阿娇走了过来,对着刘嫖随意地一拱手:“皇姐许久未见,还是风华如旧。”
阿娇行礼:“见过梁王殿下。”
“这是你女儿?”梁王刘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和你长的真像啊……陈午那么个粗人,也能有这么标志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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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长得越发出挑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阿娇的发,又十分自然地落到她的脸侧,被她偏头躲开。
几乎是同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穿着一席绿衣的高个儿,刚进门就对着皇帝扑通跪下了,颤颤巍巍行了个大礼。
梁王的手也堵住了,满殿里的人都回头看过去,只见门口那人行了礼,被嬷嬷们扶着站了起来,居然是上午刚碰上的绵阳公主。
她也画了淡妆,瞧不出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了,反倒面容沉静,有些“誓为汉室争得荣光”的气势在。
大约是殿内烛火晃动地有些厉害,迷了皇帝老儿的眼。他眯着眼睛愣愣看了一阵子,才笑着同殿内人说道:“这是胶东王女,绵阳公主。过几日前去匈奴和亲,特来与我们再聚一回。”
皇帝话音落下,他身边机灵的小太监立即跑到绵阳公主身边,带人坐下。
人都齐了,梁王便也不好来回走动,重新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京城动荡多日,多亏祖宗神灵护持、阿武忠勇果敢,才得以平复,朕不免也有些伤怀。今日家宴,朕只愿骨肉同欢,永享太平。和阿武、阿姊叙叙旧情,宽慰祖先。”
梁王起身敬酒:“臣弟先敬皇兄一杯,愿皇兄和母后身体安康,寿比南山。”
说罢,也不等皇帝说话,自行饮了坐下。
皇帝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笑着转头看向刘嫖:“太医说,朕近日不便多饮,不如就让阿姊陪你。阿姊为人向来豪爽,醉了就在母后宫里睡下,明早再打道回府。”
“皇帝金口玉言,那臣便也不再心疼宫中佳酿了。”刘嫖笑答道。
“佳酿”——指的是些存放多年、辛辣的烈酒。
刘嫖不能违抗皇帝老儿的安排,起身对着太后和梁王各敬一杯,兀自喝了。
在宫里喝醉了并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说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有砍头的风险的。只是皇帝老儿似乎就是想要看梁王吐出点“真心话”来,看着梁王和刘嫖对饮,还时不时激将几句。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就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18. 和亲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
却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抬手,把那酒盏掀翻在地。
张公公看出她想要做什么,肥腻的手伸出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的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从腰间抽出长鞭之时,听见这太监不怀好意地低下头,精明的眼珠子转着圈:“陈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梁王像是看不到母女两人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皇姐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匈奴使臣来见,曾经求娶的可不是什么公主,而是阿娇这位……小郡主呢。”
阿娇虽然是郡主,可豪门世家讲究的就是女子闺名深藏闺中,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讳!
下午,那个侍奉绵阳公主的嬷嬷奇怪的笑容,忽然就说得通了。
原来匈奴打了胜仗,要求娶皇帝的亲外甥女儿呢。恐怕那些嬷嬷们也见过她的画像了。
张公公很会见色行事,梁王开口的瞬间就松开了对阿娇的桎梏,退回了皇帝的身边,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转眼间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殿中,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视。
该怎么做?
阿娇一只手按在长鞭上,另一只手像是被那些目光所操控着,抬起手伸向酒杯。
她早已习惯了对母亲、对皇室的上位者言听计从。
现而今,几乎无法反抗。
刘嫖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抬起醉眼,死死盯着皇帝身边的栗姬。
栗姬的唇边挂着端庄的笑,一眨不眨地回望过来。
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
梁王像是不满意当前的现状,拱火道:“皇兄爱惜自己的外甥女,分外心善,没有让你远嫁他乡,你说,你该不该敬皇兄一杯呀。”
阿娇咬着后槽牙,拿起了酒杯。
“我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刘嫖惊愕回头,看到绵阳公主居然站了起来,笑道:“臣女以罪臣女之身,被陛下封为公主,臣还没向陛下谢恩。”
说完,她大踏步走向阿娇面前,抬手夺走那杯匈奴来的琉璃盏。
那里面的酒猛的晃动,撒到了阿娇的手背上。
绵阳公主对着她笑,眼睛还是那样温柔、那样水汪汪,像是一只无害又纯良的绵羊:“若以梁王之言,臣女也当感谢阿娇让出和亲之位,我才能将功补过了。”
她转过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臣女一拜,祝愿天子与太后日月同辉,圣寿无疆。”
抬头一饮而尽。
皇帝被如梦似幻的烛光簇拥着,整个人如同要立地成佛一般漠然。
他兴许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绵阳公主的动作中失了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她并没有停下,而是抢过张公公手上的小酒壶,给自己再次满上,再次对着皇帝拜下:“愿以臣女血肉之身,永绝兵戈,百姓安居乐业。”
说完,她续上了第三杯:“祝我大汉海晏河清,山河永固。”
“臣女定不负陛下嘱托,维护大汉和匈奴的和平,造福汉朝百姓……”
那样柔软的人,灵魂原来这样坚毅。
满座寂静。
没人能想到,绵阳公主居然在宫宴上如此慷慨激昂,也无人不知她这三个愿望一个也成不了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就能抵挡住匈奴的千万铁骑来犯不成?
她那一席绿衣,在融金一般的大殿中、草木凋零的秋天里那么生机勃勃,最后在阿娇的眼睛里化成了晃动的影壁。
阿娇来不及擦拭滚落的眼泪,吮吸虎口上留下的那一点酒液,用力到嘴里出现了血腥味,才堪堪藏住了喉咙里稀碎的呜咽。
最后变成如同失去母亲的幼兽一般的哭声。
醉醺醺的梁王像是有些被触动,手中的酒杯滚落到地上。
他有些不自然地直起了身,身边的侍从已经给他换了个新的杯子放到桌上,一抬头,居然对上了皇帝有些阴沉的视线。
今日早朝之时,皇帝曾与众卿讨论给梁王的封赏。
有一位言官直言匈奴来犯,汉朝边境民众苦不堪言,梁王何不封为大将军,乘胜追击,披挂征战边疆?
皇帝不是不想安定边疆,只是他自己不精通骑射兵法,又难以信任手下的权臣名将。
梁王若是能结果了虎符,真的平定了西北,两次军功傍身,岂不是要被他一个皇帝还要得民心?
得人心者得天下,到那时候,窦太后和梁王想要“兄死弟及”,可就不是他能拒绝的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了太子首选人,刘荣。
刘荣依旧是那么一副木讷的模样,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几成,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太后宫里的美妾。
刘彻像是察觉了他们的目光,站起身对着绵阳公主敬道:“皇姐此番前行,功在千秋万代。”
见这两人的视线同时被揽到自己身上,他才接着往下说:“皇弟虽人微言轻,也妄想为皇姐尽绵薄之力。听闻匈奴单于好中原乐曲,皇弟求琴匠重金打造了一副好琴,来日送去皇姐宫中。”
这是赤裸裸的献殷勤。
栗姬把头“啪”一下转过去,先是恶狠狠地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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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刘彻,几乎简直恨不得在他身上挖出几个洞来。
紧接着,她又“啪”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刘荣,神情万分恨铁不成钢。
绵阳公主虽为胶东人,酒量过人,可这几杯酒下肚,也有些醉意了。
她喝尽杯中酒,请求回宫歇息。
阿娇追到她身边,小心搀扶着。
走出殿门几步远,她才小声问道:“方才多谢姐姐相助。”
“算不上相助,清醒着离开家太苦了,我只是想大醉一场,”绵阳公主轻轻抚上她的脸,把她脸上粘连泪水的碎发拂开,“也只可能是,有些心疼你吧……”
“对不起……”阿娇有些艰涩地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代替你的。”
“谁来不都一样吗?”绵阳歪了歪头,忽然笑出了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过都是要嫁去匈奴的女儿罢了。兴许匈奴真的不再来犯,我的爹娘手足也能被皇帝开恩放出来,女孩们也不必再去和亲了,应该是我感谢你。”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还是断断续续组出不成调的字句。
“我不是伟光正的人,舍不得离开……宁可死在长安。”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一人若是能做这么多,那即便远在西北,我也能寻得心安处。”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我心安处即故乡。
嫁出去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难道就能安定匈奴想要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吗?
难道能像褒姒和妲己一样吗?美女能消磨了中原男人的斗志,一个外帮美人,也能迷惑匈奴单于的心不成。
绵阳公主不相信。
可她还是抱有一些不成文的幻想,幻想着若是真的能从此安定,汉朝的女孩儿们便不用再去和亲受辱了。
世上大部分决心的开始,都始于顿悟自己究竟在守护着什么。
绵阳的眼睛里有阿娇看不懂的母性和慈爱——那是女性决心要守护自己子民的源头。
她缓了缓,又问道:“我还没正式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娇,陈阿娇。”
“陈阿娇……我叫刘笙,生生不息的意思。”绵阳公主被嬷嬷们扶着,依然有些站不稳,抬起手来拍了拍阿娇的肩膀。
“好。”阿娇泣不成声。
绵阳公主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泪:“好孩子,有什么好哭的呢……”
“刘笙……若我以后有幸封后,定会好好关照你的父母,汉朝的军队也一定会把你好好接回来的,你要好好的,等我们……大汉一定会强大起来,一定不再需要和亲公主了……”
绵阳公主把她捂着半张脸的手拉下来,脸上的宠溺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
她沉声说道:“我相信你们。”
最后,她送着那一袭绿衣被嬷嬷搀扶着走远。
绵阳公主回过身,对着阿娇挥了两次手,动作和举着旌旗的将士们居然有几分相似,像是个大义凌然的女将军。
宫宴还在继续,阿娇却像是被虎口那几滴酒液灌醉,又像是哭到昏聩,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
闹剧并不像阿娇盼望的那样结束。
她被刘嫖半拖半拽地带回了太后宫的侧殿,按在了座位上,依然气得浑身颤抖。
19. 醉酒
刘嫖喝得双目赤红,脸上依旧维持着冷静。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了一壶冷酒来,掷在桌上。
“陛下的默许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不可能真正让梁王继位……你看出来了吗,阿娇?”
“……女儿没有。”
“没有,”刘嫖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酒壶,忽然提起酒壶,怼到她面前来,“你都忙着别的事情了,是吧!”
她眼睛里的恐惧和愤怒让阿娇毛骨悚然,紧接着伸手掐住阿娇的下颌,轻轻一扣。
阿娇的嘴被迫张开,一壶烈酒猛然灌下,呛得她眼角都泛出泪花。
“朝堂上瞬息万变!他这一个变数难道还不够吗!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继位,你还能做皇后吗!你为什么没有想过?”
“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和亲公主扯上关系?生怕皇帝不知道你关心朝政吗!他忌讳后宫干政……你这样怎么能让他愿意封你为皇后?”
“可是阿娘……”陈阿娇狼狈地咽下了酒,几乎顾不上自己被掐痛的脸颊,面对盛怒的母亲只能发出呜咽的低吼。
“我只是今天和绵阳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梁王殿下说本来该去和亲的人……”
刘嫖的眼睛里居然滚下泪水来,比她更先一步:“你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啊?为什么要担心和亲?难道我对你十几年的教导,比不上刘武(梁王)那个混蛋的一句你要去和亲了?”
陈阿娇拼命地抬起手来,想要推开刘嫖:“要是皇后,连结识朋友都不能,那我宁可不封……”
女孩的力量完全不敌一个成年女子,她的肩膀被刘嫖用酒壶重重一砸,整个人向后栽去。
后脑磕在石阶上,痛呼被卡在喉咙里。她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无法呼救。
大腿根被母亲踩住,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做皇后就是身为女人最好的选择!明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了,你为什么要违逆我!”
刘嫖歇斯底里,手从脸颊挪到了阿娇的脖颈间,用力掐住,提了起来。
她的前额紧紧地贴在母亲的额头上,这样亲密无间的互动却没有半分温情。
陈阿娇极力反抗着,气音里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居然挤出来一声短促的嗤笑:“狗屁......皇后。”
“现在不做皇后,未来有多少人会踏在你的头上!和亲,早死!你现在的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一场空!等我死了,天下可就没有人能庇佑你!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说啊!你说啊!”
肺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阿娇几乎已经忘记如何呼吸,只讨好地、拼尽全力地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完全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仰旁人鼻息而活?
难道她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吗?
这天下没有比皇后更好的选择了吗?要是皇后真的这么好,怎么不让男人去当当皇后,她去坐坐皇帝的龙椅呢?
可濒死的恐惧把她完全掌控,可是刘嫖压制着她反抗的动作,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黑纱,耳朵里被灌满了嗡鸣声。
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幻觉浮现。
她甚至在渐渐变黑的视线里,看到了楚服的脸。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减轻,几乎是被人生拉硬拽开的。
“殿下……这里是太后宫中,您不能冲动,回了公主府您要怎么罚都可以。”
殿门似乎是开了,穿堂风把阿娇轻柔的裹起来。
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全都灌入她的耳朵里,像是人声鼎沸,又像是鬼影重重。
色彩慢慢回到她的眼中,可楚服的脸依旧印在阿娇的眼睛里。
……救救我。
她嘴唇无声的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
陈阿娇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小的隔间里的。
她只记得那条路好长,记得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明明用尽全力尖叫,却也发不出响亮的啼哭。
楚服……你说,有人生来就一定要做皇后,没有其他的选择么?
你为什么不肯多和我说几句话,我命令你,你要多跟我说话……
她哭闹起来,楚服,我不要嫁给太子,当什么皇后……我们逃跑吧。
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润玉石,正巧卡在她的齿缝间,让她发不出声音。
玉石上带着熟稔的体温,她下意识舔了一口,感觉到苦涩。
被人控制住口舌,阿娇很不满,拼命地挣-扎想要把那块玉石吐-出去,却只换来了那人一句低低的耳语。
“小姐,不要再说话了。口石上面有药,你要乖乖叼着,不能吐-出来。”
明明没有一句威胁、一句惩罚。
明明她才是那个被骂的。
可楚服黑沉沉的眼眸和喑哑的声音里,侵略意味实在太明显,太过势在必得。
像是只要她不听话,下一秒就要承受铺天盖地的摧折。
阿娇忽然想看看,平日里这样老实的人到底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万分乖巧地安静下来。
楚服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前烙下一吻,而后抱着她继续赶路。
把阿娇重新放下的时候,玉石上的药已经全都化在阿娇的嘴里了,于是伸出手指缓缓把那块玉石取出来。
阿娇的牙齿忍不住作乱,追着她的手指不遗余力地咬。
可惜入侵者过分灵活,不仅带着玉石全身而退,甚至再次用那粗糙的手指侵入了她的口腔。
这次是两根。
“咬吧。”
她的语气过于缱绻,不知究竟是在讨赏还是谢罪。
阿娇用力把她的手指咬在嘴里,舌尖顶上她的指缝,从指根包裹到指尖,很是急迫。
酒意上涌,她的眼尾全都被烧红了,甚至还泛上来一些可怜的生理性眼泪,像个捕猎成功的狐狸一样得意洋洋。
阿娇盯着她的眼睛,发狠地咬住嘴里的手指,直到出现了血腥味才吐出来:“学会讨罚了……?好听话啊。”
气势虽足,可惜整个人都是软的,几乎连好好坐着都做不到。
她只能栽倒进楚服的怀里,仍然撑着小姐的威严命令道:“不许走……扶着我。”
楚服十分听话地伸手把人接住,把女孩横抱起来,坐在床上。
她身上只有着很淡很淡的酒香,更多的是在大殿中沾染上的麝香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楚服搓洗衣服的时候,留在她中衣上那一丁点皂角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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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被驱散了。
可女孩无知无觉,一味的向着楚服的怀里蹭。
她当然不可能舍得走,只是闻得心头有些火大。
她把人团成一团抱在自己的怀里,手却不偏不倚,正好轻轻拍着阿娇被灼烧着的尾骨:“我不会走的。”
灼热的酒液在女孩的身子里留下一道绵延的豁口,楚服的手明明带着安抚意味,却恰到好处的挤压那豁口的边缘。
体温就从那里开始攀升,像是冻雨来临前夕一壶烧开的热水。
滚水迫不及待地要倾轧而出,发出细密水声的求救。
渴水的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礼节,残忍地观望。
那温度并不受阿娇的掌控,在体内横冲直撞,越来越猛烈地聚集、逸散、聚集。
阿娇难耐的扭动了一下,尾骨处的手就带了些力道,惩罚似的轻轻一拍。
“小姐……你是要我做什么吗?”
阿娇原本还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可是抬头却看到楚服全然赤|裸的目光,发觉自己一切犹豫和沉沦都被此人尽收眼底。
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开始,她就开始,萌生选择眼前的人度过余生的想法,却被皇后之位束缚,被规训,被伦理纲常和父母教诲压制。
楚服眼中,同样流出来爱意,昭然若揭。
只不过一个不敢做,一个不敢说。
那就就从现在开始,飞蛾扑火吧。
“要做什么?”
楚服听到她喉咙里玩世不恭的闷笑:“我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到底谁是主子?”
阿娇每个字都咬得缓慢,忽然抬起手来,翻身把楚服按倒。
动作十分利落。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动作却不见半分生涩,轻车熟路撩开了楚服的粗布衣服,露出线条分明的腹肌,冰凉的手指沿着纹路,一寸一寸用力碾磨。
像是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千百回。
大约巫族人的体质实在特殊,明明是这样一层漂亮又紧实的肌肉,皮肤却依然很容易留下红痕。
楚服方才闯入太后宫从长公主手里抢人的时候,都还很冷静,此时却激动到无法抑制。
明明刚才还能轻易单手抱起女孩,现在却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任人摆布,诚惶诚恐。
春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现在真正出现在现实里,她却不敢细看,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狐狸褪下自己火红的皮毛。
像是甩开了所有伦理纲常的,里面的肌理雪白如玉。
两具相同的身体交叠在一起,
楚服看到她肩膀处一大块淤青,眼瞳猛地缩紧了。
“小姐,你的伤……”
“没关系的,楚服……”阿娇像是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势,把巫女的两只手腕握在手心,猛地压在了软枕上,俯下身来看她,满意地在楚服的顽固眼神里看到了慌张。
原来你不是一潭死水。
你也会怕,你也会慌张和欢喜。
你为什么不能把情绪让我看到?
楚服像是一块还没被人开凿的璞玉,里面隐藏着华美的光泽,外壳却黯淡无光,分外坚硬。
——绝对暗藏着某种热烈的心思。阿娇分明能看到。
20. 唇舌
“刚刚是你闯进太后宫里,把我救出来的?”
“是。”被阿娇过于热切的目光烫到,楚服不自觉地偏过头逃避,“我见你迟迟未归……唔。”
像是不满与楚服过于沉着冷静的语气,阿娇听着听着,居然把一根食指伸进了她的唇齿间,拨弄起她的舌头来。
巫女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快离开这儿,不可以再继续……
不知何时,红罗帐垂落下来,又被夜风吹得波澜迭生,像不安的湖面。
屋内的那一对明灭不住的红烛借势穿透了帐幔,充盈了这小小一方天地。
红烛,红衣,红帐,红酥手。
像是大婚。
流淌阿娇瓷白的肌肤上,即便是冰肌玉骨,要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清的颜色。
楚服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唇舌都焦渴。
身上的女孩太过于美好,让人蓄不起离开的决心。
阿娇用手掐住她的下巴,把人的脸重新掰正:“你都敢从长公主的手里抢人了,还不敢正眼瞧我?”
她的手指仍旧没从楚服的嘴里拔出来,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翻搅着,涎水被翻腾,顺着唇边漫出来。
楚服的喉头滚动一下。
她几乎快要被羞耻感和一些隐秘的激动淹没。
像是为了安抚身上的女孩,她追着那根细白的手指轻轻吮吸了几口,总算等到了她大发慈悲的收了手,终于说出话来:“小姐,我们这样不合礼数……”
她们为女子,为主仆,为青梅,却不能堂而皇之迈入更加深入的关系之中。
“礼数?”阿娇有些恶劣地对着她的敏感处下了狠手,“我是你的主子,我就是你的礼法戒律!要什么礼数!”
“不,别!”楚服想要哀求,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分甜腻和可怜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像是有多么坐怀不乱一样。
“我还以为你刚刚那样勾我,是想讨赏呢。”阿娇被她气笑,手下却完全没有卸力,“刚刚勾我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反倒想起来讨饶了?”
楚服垂下眼帘,长睫遮住了眼睛里的神色,低声说道:“奴婢不敢讨赏。”
如果一定要讨,她可以求小姐开恩,让自己一直留在他身边吗?
小姐她是未来的皇后,终究不会属于她。
除此之外,她烂命一条,大概也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阿娇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说无用,这块璞玉用最坚硬的壳对着自己呢,口是心非得狠:“看来,还得我主动赏你点……合你心意的好东西了?”
面前的巫女避而不答,却是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既然不会说话,那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吧。
我就当你是邀请了。
于是她阿娇下去一个带着酒气的吻。
简单的浅尝辄止,带着过分生涩的主动,能品出来浅浅的甜味。
阿娇并没有闭上眼睛,像是生怕漏掉楚服的一丁点反应,又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诱引。
炙人的温度从阿娇的身上迅速传递到楚服的身上,把她的血液也烧沸。
楚服敞着衣领,被困在女孩身躯和床铺中间,肌肤相贴的部分在急速升温。她滴酒未沾,却好像也醉了,抬起手来扶住她劲瘦的腰肢,承接着女孩所有生涩又疯狂的渴|望。
她的主子明明在毫不留情的逼迫,可却又小心翼翼,不敢更进一步。
楚服终于无法忍耐,伸出一点点舌舔上了她的唇瓣。
然后是唇缝,齿列,舌尖。
像是教学一样,一点点诱敌深入,抵死缠绵。
楚服发觉自己是个监守自盗的人。
明明说着要保护她,可是现在动心的是她,忍不住非分之想的也是她。
她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放任着自己的防线溃不成军,腰腹用力,把女孩顶入怀中,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则拢在她细瘦的腰间。
然后,几乎带着强制意味地,十指不受控的收紧。
把这春宵一刻当成短暂的占有。
混乱的升温让醉酒的阿娇如坠云端。
唇齿相交,明明都是没有经验的人,可楚服比她急切很多,像是一个渴水的人看到了泉眼,拼命地索取滚热的水流。
原本十分克制的两只手开始作乱,蹭过颈肩又滑进腰侧。
她整个人都软了被楚服吻得呼吸不过来,眼睛里也渐渐泛起了泪水,忘了挣扎,只能含混不清地说道:“停……停下。”
她觉得身体里控制不住的滚水找到了落处,挣脱开楚服的桎梏,抬头轻咬了一下巫女的下唇,伸手在她的脖颈上摩挲:“真好,你也疯了……”
疯?
楚服一早就疯了。
早在她被小姐驯服、小姐赐予簪子的那一日,她就疯了。
那玉簪曾经一次又一次碾过楚服的舌尖和皮肉。
所以她才想让小姐也尝尝玉石的味道……
也想尝尝,玉石方才尝过的味道。
楚服盯着阿娇一张一合的唇,理智全然崩塌,被亲的欲|火乱窜,几乎听不见她后面的话,只想再亲下去。
初次偷欢,加上身体刚刚受了伤,阿娇很快就感觉到困倦。
她哼哼唧唧蜷缩到她的怀里呜咽,像是哭又像是在笑:“这次赏你的东西还满意吗?”
酒烧着她的神智,直到干涸。
于是她沉沉睡过去,又在不久之后忽然惊醒过来。
身上干燥又舒服,就连差点被掐断的脖子都是舒爽的,被人仔细照料过。
肩膀处的大片淤青已经被人揉开了,贴着冰凉的药膏。
楚服依然大敞衣襟,神情专注地抱着她。
阿娇迷糊地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好,扶着宿醉的额,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到太后宫里找到我的,难道就没人拦着你吗?”
“我见你迟迟未归,于是去秉明了太后娘娘。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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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前不过是长公主身边几个婢子在外面守着,拦不住我。”
楚服垂下眼睛,克制地在她的下颌落下一个吻,声音有些低哑。
“小姐有危险,我不得不擅闯。小姐说过,我留在你身边就是护你周全。我只听你的话,赴汤蹈火……”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阿娇伸出两指捏住唇。
“什么赴汤蹈火的,不吉利,不许提。”阿娇拧起眉。
楚服顺从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没了意识。听说今天是个大吉的日子,我不敢叫太医来惊动了什么人,就把你带回来吃药了。”
阿娇这才想起来刚刚放在嘴里那药石,混着清苦的药味,也顺带想起了那两根作乱的手指,磨了磨牙根,羞恼道:“你下次可不许放……那种东西进来了!”
两个人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依靠着,阿娇的意识在清醒和迷离之间游移,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绵阳公主赠与她的,那枚小小的荷包,不肯松开。
宫宴结束,陈阿娇回到长公主府,高烧几日不退。
刘嫖害怕她真的病弱缠身、无法生育,愧疚不已,亲自跑去向皇上讨人参。
梁王留在宫中,和皇帝同吃同住,愈发雄赳赳、气昂昂。皇帝派他来长公主府送人参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只刚打完鸣的红腹大公鸡,仿佛人参是他赏的。
哦,那鸡是前几日后厨阿婶抓的野鸡,放在小菜圃里养了几日,就拔秃了毛,上了餐桌,说是要给阿娇补补身体。
人参汤自然没有鸡汤好喝,更何况野鸡的味道的确比家养的好很多,她甚至能从它炖不烂的骨头里吃出几分“倔强”的感觉。
梁王在京城,日子过的越来越奢靡。
不过是来“蹭个饭”的功夫,一副仪仗浩浩荡荡拉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简直是示威。他穿着黑金花萝提花缎,袖边领口都拼着金色香云纱印花,简直比皇帝穿的还要招摇。
到了门口,他大手一挥,让人把几箱高丽参送进府上,说要给小侄女补补身体。
满城的风言风语渐起,说原本匈奴求娶的人,就是陈阿娇,刘嫖拼死反抗,这才没去成,所以这几年连年送和亲公主,陪嫁数不胜数,这才让百姓生活愈发艰辛。
“看,她这没由来的病就是遭报应啦。听说身上还有青紫的伤疤,估计是拒和亲的时候被罚的呢。”
好像汉匈不和,都是因为她这个小姐不愿意和亲而已。
这些流言蜚语无孔不入,从那高高的围墙外面翻出来。
威严能管得了人的行为举止,可是管不住人的口舌。
刘嫖气得在府里又摔又砸,什么话脏就用什么话骂着栗姬。
“都是栗姬!嫌弃我送去的美人分宠,不想让你和她的宝贝儿子联姻,才想出来这么恶毒的招数,败坏你的名声!”
“啪!”御赐的瓷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以为满紫禁城只有她有这个能耐吗?”
21. 蛇信
阿娇站在一旁,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起来,牙关都在打战,挤不出来一个字。
她颤抖的动作太过于明显,盛怒中的刘嫖疑惑地看过来,示意人在她身边加一个火炉。
像是想起来身为母亲的身份,又像是觉得栗姬并没有再多的能耐了。
刘嫖忽然又从盛怒转为温柔,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汗湿的脖子:“药食这样补着,还常吃人参,你的身子怎么反倒这样越来越娇弱了呢?”
母亲那双干燥的手又放到了阿娇的手背上,眼神分外慈祥,像是刚刚那个摔东西的人不是她一样。
人参、燕窝、阿胶。
大补的东西灌下去,烧得肝火旺盛,阿娇的身子是滚烫的,脸却一日比一日白了,心也像是烧到尽头的炭火。
刘嫖请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有些体虚之症,诊不出什么毛病。
诊不出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了,刘嫖每天胆战心惊,甚至忘了诊不出毛病也有可能是真的没病。
——她确实是装得。
“冬日里不常走动,身子自然也就懒了。”阿娇随便扯着有的没的,不着痕迹躲开了刘嫖的手,“来年开春去河边转转,兴许就——”
她话没说完,腿一软,轻飘飘栽进了楚服的怀里。
她们像是演习了许多遍,楚服变戏法似的掏出斗篷,三下五除二把阿娇包成了个大粽子。
那斗篷是天水碧色的绒毛斗篷,绒毛把阿娇的脸衬得又小了一圈,白净了一圈,几乎到了惨白如纸的地步。
“走动?”刘嫖收回了手,像是听不懂她语气里的敷衍,“你要是想多走动,过几日我带你去后宫里玩一圈就是了,去看看太后娘娘,何必非要去外头呢。”
去宫里?
再去被你掐一次脖子吗?
还是去讨栗姬的嫌?
她还朦胧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年轻貌美的栗姬尚且拉着她稚嫩的小手逗弄,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将来肯定有福气。
在很早之前,宫里皇嗣还很少,刘嫖和栗姬也还没交恶,都是深宫里的闲人,常常围坐一起,谈笑风生,相互“指腹为婚”。
栗姬的态度转变,大概起于刘嫖第一次送美人到皇帝床上的时候。
美丽的妃子已经独守空房多日了,大把的无用的闲暇时间都陪着自己膝下的孩子们。
她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喃喃着:“这样好的人儿,以后还是莫要像我一样,在这宫里头耗着了。”
说完话,她视线下移,落到她手上御赐的玉环。
栗姬捏住阿娇细嫩的手腕抬到自己的眼前,忽视了阿娇凄厉的尖叫,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可凭什么你入宫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不需要像我一样,日日夜夜胆战心惊,哈哈哈哈哈……”
她病了吗?为什么变脸可以这么快。
栗姬的语气又变得甜腻而轻柔:“阿娇,你去和亲好不好,去嫁给那群匈奴人,再也不用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阿娇几乎要被吓哭,抽回手来跑回刘嫖的身边。
红墙里是吃人的宫城。
宫城会把里面正常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吃掉。
再生出来一群白白胖胖的皇子们。
等她渐渐长开一点,她忽然发现栗姬有些老了,容色不如从前。
年老色衰的栗姬好像忽然开始很厌恶她,也不再牵她的手,总是推搡她,还故意给她喝很烫的茶,给她吃难吃的糕点。
她脾气忽然变得十分诡异,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又泼辣蛮横。
也是因为这些,陈阿娇不再喜欢栗姬,也说不上厌恶她,只是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后背发凉。
我以后也要入宫,也会变成这样吗?
思绪回笼,阿娇有些不自在地回道:“不必了,我在家里静养着就是了。”
刘嫖如善从流:“那就再过几日,小年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宫里头,去瞧瞧太后娘娘和……栗姬。”
“栗姬?”阿娇蹙眉,“你自己都不愿意见的人,要我去做什么?”
刘嫖的表情纹丝不动,保持着面具一般的慈祥:“娇娇,不管外人说什么,你都不必往心里去。你只需要知道,往后风风光光做你的皇后,别的都不要去想。”
雄鸡梁王前脚刚走,后脚紧跟着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刘彻。
他姑姑长姑姑短的哄刘嫖开心。像只来讨粟米的鸽子,每天咕咕咕咕的叫。
刘荣则是一只缩头的鹌鹑,入主东宫之后就没了什么消息,只听说太后宫那个宫女被刘荣封了妾室,已经怀上了孩子。
可黄鼠狼皇帝的态度总是这样暧昧不明,把这一群鸟耍的团团转。
他一边抓着皇子们的功课,给刘荣送谋士——尽管送去了东宫也就没了水花——还时常亲自问功课,一边又就这样在宫里头养着梁王。
坊间“兄死弟及”的“谣言”越传越真,都说刘荣是个懦弱的性格,就算当了皇帝也会被自己的亲叔叔夺位。
涉及国本,朝上的大臣们都不满起来。
皇帝又不是断子绝孙,生不出儿子来,哪里需要梁王这一个“旁支”来继位?
偏偏梁王大兴土木,居然推脱说宫室还在装修,求“借住”在皇宫!同一天,窦太后一病不起,滴米不进,梁王也就顺理成章请求“留在宫中服侍太后”。
皇帝草木皆兵,觉得所有人全都在觊觎自己尊臀底下的皇位,急忙让刘嫖把尚在养病的阿娇接去宫里头侍疾,看阿娇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感激。
阿娇本就是装病,其实日日跟着楚服修行,肌肉都练出来了。
只是这几天精神不是很好,总是嗜睡,又常常在梦里啼哭。只说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像是有人压着胸膛。
楚服不让人惊扰她,斗篷一裹,把人打横抱起,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马车。
两个人就这么咣当咣当,乘着腥风血雨,踏着狼子野心,大摇大摆进了宫。
阿娇很是通情达理,一落地就在装病的太后面前咳了个昏天暗地,差点连皇帝都惊动了。
窦太后面前大概女儿的前程更岌岌可危。见到,哦不,遇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病也不装了,儿子也不管了。
幸而这次太医院查出了病根,其实只是吃补药过了头,肝火旺盛,夜里惊厥,才引得失眠惊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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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肺气郁结”大概一早就有了,只是阿娇觉得自己尚且年轻,随便糊弄了几句,就把太医打发走了。
宫里病成一团,梁王被顺理成章送回梁国。
大臣们得了栗姬的好,再加上国中的确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固朝纲,那不争气的长子刘荣,终于被时势送上了太子之位。
栗姬得意洋洋,像刚刚下了蛋的母鸡,恨不得在宫里引吭咯咯。
阿娇也很高兴,总算不用天天被阿娘盯着,吃人参汤了,而是换成了和太后一般无二的清汤寡水。
头两日换了口味,她还津津有味,只是后面就变得也清心寡欲,只能从楚服的嘴角上捞一点滋味。
窦太后把自己宫里头有些姿色的宫女全都遣散了,整个太后宫空荡荡的,滋生了太多隐秘角落。
太后这清心寡欲的宫殿,而今却成了小辈们干柴烈火的避风塘。
陈阿娇把人按在宫墙上亲吻。
阳光照不进逼仄的巷子深处,高贵的小贵人对着自己的奴婢索吻,几近于忘乎所以。
楚服隐约觉得这不是个该亲近的地方。
她不敢看阿娇的眼,只能盯着她身后满是灰尘、看起来并不体面的墙。
太后宫里流动着浅浅的草药香气,甚至把整片红墙全都染透,冲淡了耳鬓厮磨的暧昧气氛。
她想把自己的目光从那斑驳掉漆的红墙上挪开,又被女孩发间流光溢彩的簪子晃了眼。
这可是……宫里啊。
心里天人交战,楚服只能闭上双眼,感受着唇上温热的触感。
她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
所有得天独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们,对所有东西都会兴致缺缺,又因为第一次偷腥迎来短暂的兴奋。
可后面大约都是家常便饭,不会再对第一个动心的人产生更多留恋,甚至反而更快的厌倦。
她不想让小姐厌倦自己,哪怕是欲擒故纵,让厌恶她也好。
可阿娇不管不顾,踮起脚来,把楚服压在大红色的宫墙上啃噬。
像是蛇信一样细细密密的撕咬。
楚服比她还要像蛇,舌是滚烫的,可又染不上一点情热。
麦色的肌肤被按在墙上,强烈的色彩冲击着女孩的视线。她知道楚服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话,于是用舌头把她的声音全都堵了回去。
也把一切表白的话都吞进肚里。
她几乎是有些哀求地想,哪怕不表达爱意,也别说出让我难过的话了,楚服。
阿娇也并不往里继续深入,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讨要自己的“滋味”,亲密却又带着点疏离。
楚服想要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停下对小姐的“纵容”。
这次她们都没有醉,两个人都异常清醒。
一个局促不安,一个却在肆意妄为。
楚服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用尽全力隐忍着想要做乱的手,指节都略微发白。
好想逼迫她再疯狂一点……
忍耐到濒临崩溃的边缘,阿娇忽然偏过头,小声说道:“嘘,有人来了。”
而后,居然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亲密无间的抱住。
22. 醒梦
楚服舔了舔唇瓣,得令一般伸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把人提到了自己的腰上,手拖住抱牢,又粘腻地凑过去讨吻。
算了,宫里就宫里吧。
“芳姑姑,我家娘娘派我来悄悄问问,这几日陈小姐的病可好些了么……”
“你们王爷想要什么打听不到,还要派你一个小丫头来问我?”
说话的年轻宫女压着声音:“这不是怕惊动了太后娘娘吗。前几日我家娘娘送来的可是一两千金的补药,让我来瞧瞧有效用没有。若是好用,她命人再送点过来。”
“太后吩咐过,小姐一切饮食起居都是按公主的份利将养着。我又不是太医,指看得出她是又能跑又能跳的,昨儿个一顿饭吃了两碗大米饭呢……”
阿娇两腿夹在楚服的腰上,眼睛里兴奋的光一点点转为极为深沉的颜色。
她晃了晃手腕,轻巧地跳回地上,顺手抹了一把并没留下痕迹的唇瓣,转眼换了一副病殃殃的神情,板着脸走到了巷口。
楚服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些晦涩。
像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阿娇回过头来,对着她粲然一笑。
转了个角的功夫,她像是刚从御花园赏雪回来,脸上虽不见病气,可见身子依然不好。
那边两个宫女急忙转过身来问好,阿娇并不理会,只是走到那年轻宫女身前的时候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几眼,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花香。
此时尚未开春,宫里日日放着新鲜花朵的恐怕只有王美人的宫中。
王美人,就是刘彻的生母。
她走到进前,亲自伸手把两人拉起来,对着那个年轻宫女露出来一点凄惨的笑容:“我一个人在太后宫里,过得实在是无趣。我住的偏殿备着茶点,不知能不能请这位妹妹陪我说说话儿?”
陈阿娇在太后宫里时常打赏这些奴婢们,这些奴婢只当她是未来皇后,宫城往后的主子,不敢怠慢。
只她一个眼色,芳姑姑立即垂下眼退下了。
那个小宫女只觉得天高地远,眼前只剩下这么一个病弱美人牵着自己的手,带她到温暖的宫殿里,还赏给她一个软软的蒲团坐着。
太后宫似乎连烛台都和别的地方有万分不同,几个铜制的烛台中燃着十分柔软的火苗,绚丽却不喧嚣,散开的光晕都仿佛是微笑着的。
宫女只觉得像是躺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戒备心全无。
美人言笑晏晏地问她近况,她居然不知不觉中,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眼前的美人,好像没有最初看到的那么病弱,反倒是娇软的。身上有些许奇香,闻得她心情舒畅,简直恨不得能贴在她身上闻。
只可惜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身后有极其锐利的目光死死瞪着她。
等她从太后宫里走出百步远,才渐渐从那种恍惚中缓过来,居然想不起来王美人吩咐自己要问的,自己可是都问过没有。
她自己想了想那些问题,沿着墙根往前走,很快就对着记忆里美人的脸,编出来一套好说辞,高高兴兴回去复命了。
阿娇盘问完,塞给她些碎银子,就打发人走了。
偏殿的门刚刚关上,背后便悄无声息地附上来一个人,把她圈在了椅子和自己的身子中间。
楚服把她面前的火光全都遮挡住,如同天狼食月,用自己的影子完全把女孩的身子覆盖住后,才俯下身来看着她:“这就是你和我要巫蛊术的原因?”
阿娇笑着点点她微微鼓起来的腮,仍旧沉浸在刚刚打探来的消息里面。
“不好玩吗?陛下生了足足十三个孩子,可依然觉得膝下空荡,没有可用之人。刘荣懦弱,其余人,不是骄奢淫逸,就是穷兵黩武。他们若是有自己母妃争宠时候的半分聪明,刘彻的野心都没那么好实现。”
不知是不是刘家血脉好美人,景帝手下十三王,一个比一个淫逸。
好男色的,好乱|伦的,好生养的,甚至于口吃的,比比皆是。
最可笑的是六皇子,封为长沙王以后,知道自己和皇位无缘,也没有什么美女可以进贡,居然在皇帝寿宴之时,装疯卖傻地跳舞,还说地方太小,伸展不开。
就这样,皇帝居然也十分高兴,又赏了他三个郡。
可见圣心有多么容易讨好。
刘彻分到的胶东国,更是无人不垂涎三尺。
“胶东农田千顷,多产鱼盐,平民富足安康。他不过刚刚当上胶东王,王美人宫中的东西可就都不输栗姬宫里的了,连他们这些丫头的月银,都涨起来了。这样的好地方,谁不想得到呢?”
就连我都想。
刘笙对她的评价很精准。
阿娇善良,或许也有些合纵连横的手段,有些过人的美色,可她活得太过顺风顺水,缺乏肩负起“黎明百姓,海晏河清”这八个大字的勇气,甚至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反抗。
若将来国将不国,她能不能像刘笙那样,说出“遣妾一身安社稷”的话呢?
她需要的是底气,不是所谓封后的金口玉言,而是情报,金银,一步步握住权柄。
楚服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这些消息,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能打探到了么?”
“王美人宫里的人,话术大抵都是从他们母子口中听来的。他们既然如此看不起其他皇子,想必总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哄皇帝老儿的开心咯。”
反正都逃不过联姻的安排,不如随波逐流,浪兴则撒网,从中多捞些油水,也好过坐以待毙。
陈阿娇把手腕上的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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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解下来,丢在桌上:“刘彻既然敢这么说,就有想要夺太子之位的决心。”
巫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是认可了她的解释,可以依然没挪动身子,一字一顿缓慢地说道:“原来你要我教你媚术,是为了这个。”
阿娇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被“媚术”所蛊惑的巫女撑在她面前,眼睛里满是狂热的痴迷,像是天上地下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阿娇忽视了她直白的掌控欲,在楚服的臂弯里伸了个懒腰。
腰线劲瘦,诱哄着人一手掌握。
可她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是楚服精心练过的,比谁都知道这看似羸弱的身子蕴含着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楚服克制地伸出手来,碰着她腰际顺滑的绸缎,任由它从自己手心流走,才憋出一句:“想打探消息,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可以帮我做。”
——原来是吃醋了。
“让你喜欢上我,还需要媚术吗。”她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娇的肩不受控制地耸起,有些宽大的绸缎从她肩头跑开,瓷白的皮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如果能在这里留下一片红痕,一个牙印……
楚服用手抚上她的后心,哀求道:“你刚刚用哪只手牵她了……告诉我,好不好?”
面前的女孩把手放到了她的脸颊上,带了些力道,像是抚摸又像是巴掌,在楚服眼里却如同柳絮拂过。
她轻声发问:“就算是这只手——你要做什么?”
楚服低下头,埋进她的掌心,神情专注的舔了几口,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女孩留下来的印记全部舐去。
虔诚到不像是引诱。
温热的触感沿着滑腻的肌肤落入身体深处,她的腰背瞬间顶出好看的弧度。
原来只是吃醋了。
她盯着楚服晃动的发顶,眼前像是起了薄雾。
眨了眨眼,她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是一层泪。
她把手缩回来,抓着巫女的发顶把人拎起来和自己对视,饶有兴味地看到这人唇角带着的潋滟水光。
“楚服,你听好了,我要你清醒的爱上我,不要浑浑噩噩的沉沦于我。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楚服舔了下唇角,忽然很想刨根问底,让阿娇再说出来几句话,好让她今夜有梦可做。
“小姐……”
“笃笃。”
“陈小姐,太后娘娘唤您去正殿。”
旖旎氛围被打破,楚服不等吩咐,就十分有眼力地退到一边,低头不敢看她,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知道了。”阿娇从座椅上站起身,拿斗篷的时候,细细端详了一下楚服明显隐忍的神情,居然有些吃味。
23. 奈何
“皇兄治世以后,已经连着嫁出去三个公主了,甚至第一个嫁出去的是他亲生的女儿。若是刘荣继位,再遣人来求娶阿娇,我|干脆也随着她去了……”
窦太后紧闭着双眼,和刘嫖的手紧紧交握着:“你说的是,我们的阿娇不能嫁出去……”
陈阿娇进门的时候,就见屋里的外祖母和母亲抱头痛哭,还都喊着自己的名字。居然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感觉。
她们在哭什么呢?
王美人为了讨好皇帝,能把自己的女儿眼巴巴送去和亲。
那刘嫖把她眼巴巴地送到龙床上,就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情吗?
不过都是一种煎熬罢了。
钩沉史籍,她翻不出自己能认领什么别样的结局。
陈阿娇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示意宫女给自己看茶。
听到人通传,这母女俩才抹着眼泪,重新坐回原位。窦太后抬手把阿娇唤到身边:“听说,方才王美人宫里的宫女来了一趟,和你撞见了?”
“是。”
“看来王美人还是很关照你的。”窦太后喃喃道。
接过了宫女递来的帕子,陈阿娇走上前,小心整理了太后的仪容,又转过头来对着母亲。
刘嫖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开口时候,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这几日在太后宫里,过得还习惯么。”
说完,她连忙补充道:“你愿意在哪里住着,就在哪里住着。这儿是你外祖家,不必拘束。阿娘知道对不起你,只是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她眼里的关切和疼爱不是假的,整个人好像也很瘦削。
陈阿娇不自觉地想,若是这次再在偏殿中被掐了脖子,大概自己也是能反抗得了。
连日来的赌气在一瞬间散去一半,陈阿娇别扭地扭过头去:“还行。”
说完,她也低下头来给母亲拭去泪水,坐回了原位。
刘嫖有些期期艾艾地探了下身子:“阿娇……你就没什么想跟阿娘说的么?”
陈阿娇下意识往窦太后身边缩了一下,感觉到窦太后摸索着黑暗,把自己抱紧。
“我一直不来看你,是回了侯国。过年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兄长们日日在祠堂前祈祷,还找了人做法事,求我们的阿娇有个好归宿。”刘嫖絮絮叨叨。
先前那样不可一世的女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会选择求神拜佛吗?
她外祖文帝,死前召回贾谊,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当今皇帝被手足亲人觊觎皇位,被迫杀了陪伴自己半生的老臣,所立太子却又烂泥扶不上墙,连羽翼都长得半死不活。
可见就算是“身有龙脉”的皇帝,求问鬼神,也只能保佑他们黄泉路上多吃两碗饭。
“王美人既然有心打探我,想必也是愿意和我们结盟。阿娘不如现在早作打算。”
刘嫖的絮叨戛然而止:“你是说——”
“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阿娘教给我的。”
她一句话就把刘嫖剩下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长公主眼睛里的深情从惊愕到狐疑,胸口起伏几下,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你说的倒是轻巧……”
“”
————
今年的春季来的比平时都要早。
冰河开化的那一日,陈阿娇总算宣告身体康健,出了宫,带着几个丫头,直奔京郊踏春。
她要出宫的消息比马车跑得还快,转眼间就传到了各位在京王爷的耳朵里。
陈阿娇撑在马车里,手上翻着长公主府的账本。
那只手细嫩,在春光下显得白净柔弱,分外纤长。
这是楚服在阿娇身边的第三个年头,头一次知道小姐还会看账本。
她笑笑,只说当年请老师来府,总有几个说她将来要做给人管账本的正房,要提前学学。
楚服转回头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一指:“你看,柳絮。”
这是阿娇第一次听见她讲起在漠北的生活,也给她讲所谓的“蒹葭苍苍”。
野外的蒹葭长得很茁壮,可其中并不会有诗歌里的“伊人”。
巫族人把它塞进鞣制的动物皮毛里面,做冬服。走起路来会有绒毛飘落,和白毛风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春天即将来到,于是四处都是柳絮的错觉。
它一直纷飞到三月,和春天的柳絮接壤。
阿娇托着腮,手指在账本上“盐酒”一页来回摩挲,眼神里充满了憧憬。
楚服:“走着走着,柳絮就成了埋骨的坟包,后面的族人却还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接着赶路……”
巫族只能是逃难过去的一小群汉人,既不想拜入匈奴的脚下,又不肯回到中原。
前去漠北的和亲公主们大约都惦记着他们是手足同胞,在这片土地上,如同母神一般默默庇佑着汉人,也算能给他们一□□路。
她的楚服,就是从这样的地方来的。
而她的姐妹们,甚至险些也包括了她,就要嫁到那样的地方。
阿娇知道,楚服的眼里一直写着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她心疼,可知道再多甜言蜜语也没用。
她有耐心,一定能等来她功勋加身,黄金万两的一日。
“我们一定能把所有流离在外的人都接回来。”女孩神情专注,像是在对着什么人发誓。
她拉起了楚服,轻快跃下马车,像是跌入和煦的春天。
阿娇深吸一口气,和楚服对视一眼,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忽然开始狂奔,把马夫和丫头们的尖叫声远远甩在身后。
暖风吹在脸上。
要是能这样跑到世界尽头,不需要回去就好了。
她对着北方极目远眺,只见满眼郁郁葱葱,像是绵阳公主那一袭高挑的绿衣铺展在大地上。
楚服从怀里掏出了绵阳公主那个锦囊。
里面刘彻的字条已经被抽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阿娇写下的一个新字条。
——中元三年,绵阳公主刘笙赴漠北和亲。
——好友,陈阿娇。
两人按照约定,找到朝北的土坡,把锦囊细心埋好,有在上面插了三炷香。
“这个地方最好啦,”阿娇摸着坟周围的小花小草,小声说道,“每年都有人在这儿踏春,你还能和她们一起玩。”
愿春风解我意,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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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漠北。
刘彻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的身后。
少年王爷的身量算不上高,细看和阿娇几乎一般无二,发冠倒是高高束起,一声华服裁剪得体,配上他鼓囊囊的包子脸,显得有些故作老成。
堂堂胶东王出行,居然像她一样,身边只带着一个暗卫,低调得很。
阿娇保持着拜别绵阳公主的姿势没动,像是老僧入定一般,缓缓开口:“你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念一个旧友罢了。”
刘彻看出这是个小小的坟包,像是没话找话地说道:“这是生坟?”
——生坟,不埋骨,埋信物。
“嗯,不瞎。”阿娇淡淡回道。
满京城敢这样对皇子说话的,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刘彻也不恼,走到她身边,也像模像样地对着那坟包拜了几下。
阿娇偏过头看他,眼睛里是不解。
“能被你看上的人,应该都不简单吧,比如我。”刘彻神情自若,又有些不自然地补充道,“我开玩笑的。”
“哦,”阿娇转过头,面无表情,“不好笑。”
刘彻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像是在掩饰什么,最后轻咳了一声:“我找你不是来开玩笑的,你知道的。”
阿娇心想,现在好笑了。
“这是给绵阳公主的么?”刘彻把头转回去看那没有立碑的坟包,转移话题。
“你跟她很熟么?”阿娇不解,“绵阳公主不过是在宫里住了月余。”
刘彻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样偌大的宫里,只有我和绵阳公主在有杀破匈奴的决心和手段,自然更加容易相遇,也就更加亲近一点。”
“……她很像我的姐姐,南宫公主。”
“你应该没见过她吧?其实我也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五年前,皇帝的亲女儿嫁去匈奴和亲了。天朝上国,居然要靠着把亲女儿送给邻国来谋求安定,难道不算一种羞辱么?”
他从腰间拿出一壶早就准备好的女儿红,在坟前泼下。
“你和我,不也正是因此在这里相遇的么?”
国内子民,无论男女,都不受外敌折辱,才叫真正的“天朝上国”。
可——
“我凭什么相信你可以?”
刘彻的表情颇为惋惜:“你不相信我,可就无人能相信了。难道你盼着刘荣那个凡事都要问自己娘亲的,能派兵反击匈奴不成?”
陈阿娇被他噎住。
她低头看天又看地,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且等着王爷上门来——”
“提亲”两个字极不情愿地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后还是被她吞回了肚子里,胡乱哼唧了两声。
陈阿娇所期盼的大破匈奴,并不全是高尚的梦想。
或许只是生死一线之间,飞蛾扑火式的卑劣自救,被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而后这种愿望越来明晰和响亮。
可惜她没得选,身陷囹圄的世家小姐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像是只剩下联姻一条路,期盼着选择的男人履行自己的誓言。
……真的吗?
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24. 进退
大约是想到订婚总要有个什么信物,刘彻在身上摸索两下,干脆取下佩剑,抬手想要递给她:“空口无凭,此剑为据。”
那剑是封王之时,皇帝赏给他的,上面镶嵌着珍宝,并不是什么锋利的凶器,只是个彰显身份的东西,足以证明他身份的尊贵。
要是阿娇收了他的剑,平日里佩在身上,也就证明他们二人结为同盟,相互心悦。
可就在他手握上剑柄的瞬间,阿娇的鞭子已然甩出,如同游蛇一般盘上女孩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陈阿娇拼着香云纱的袖口往下掉了一截,里面居然是一对铁丝做的护腕。
闪着银寒的铁护腕柔顺地盘在女孩的手腕上,并不会影响她行动自如,但能保护小臂肌肉不被震痛,是军营里惯用的东西。
刘彻没想到传闻柔弱的女孩居然还有能耐甩马鞭。
他下意识做了个起手式,居然就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比起武来。
哪知手轻轻一动,剑柄都被她用鞭子捆住,整个人都被迫对着她弯下了腰,像是个做小伏低的姿态。
她的力道并不小,技巧上甚至略胜一筹,轻而易举占了上风。
刘彻身后的侍卫刚要动作,就见陈阿娇身边,一直沉默着的丫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柄淬着毒的剑簪出鞘无身无息顶在了侍卫的脖颈处。
“主子说话,不关你的事。”
陈阿娇像是看不到刘彻眼里的杀意,伸出一直食指点了点他送出来的剑,笑得明艳:“王爷可真会开玩笑啊……只是我惊厥之症还没好,可就不陪着王爷玩了。东宫事关重大,王爷就只能送来这点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作为筹码么?”
刘彻心里一跳,听出她言下之意。
镶着翡翠的剑跌入尘泥之中,像只是丢掉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就算是封后,胶东享鱼盐之利,丰饶富庶,就连高粱酒也是天下一绝。”
“上次宫宴你也见到了,我娘亲好喝酒。听闻胶东地带高粱酒可是最好的,上百年的酒家不计其数,我想亲自去挑选几家。”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很多士大夫一生粗布麻衣,清贫如洗,都不愿意去沾商。
这小姐从小就不缺衣少食,怎么会起经商的心思?
更何况胶东的情况复杂,游侠势力大行其道,商人世家相互结亲,早成了复杂的姻亲关系。盐铁酒三业虽然看似不搭边,其实内里有更加紧密的联系,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讨伐匈奴,必须要强悍的军队,也就要许多白花花的银子养着。
刘彻也有心一个刚到封地的王爷,威信和权柄都难以撼动他们,陈阿娇一个女孩子,能去做什么?
陈阿娇看着他沉默不语,轻嗤一声,就要再动鞭子。
刘彻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给你特许就是。只不过胶东民风剽悍,我有些担心你的安危。且等到先帝忌日之后,我安排一队护卫,一路护佑。”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都行,都行。陈姐在胶东玩的尽兴就好。”他的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手上的鞭子总算松开,却听阿娇说道:“等我赚了钱,二八分账,等到你真正登基那日,我取来给你充作军晌。”
刘彻抬眼看她,调笑道:“嫁妆?”
“是给朝廷的嫁妆,”陈阿娇也笑起来,眼里没有半分波澜。
楚服把佩剑捡起来,重新双手呈上。
刘彻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被绑得红肿的手腕,对着楚服道了一声谢,脸上居然还能挂着一点笑,实在是体面极了。
身后暗卫瞥了一眼自家王爷有些僵硬的手腕,急忙抬手接过,把佩剑上的泥土全都清理干净,重新放回了刘彻的身上。
刘彻偏过头去看了那侍卫一眼,抬手把他身上的刀扯了下来,递给了阿娇:“这是我从胶东带回来的银雀山刀,不输御林军的佩剑,削铁如泥。既然陈姐不需要我这无用的佩剑,不如收下这把,也算我一点心意。”
陈阿娇想到先前答应楚服,送她一把佩剑的事情,也就欣然收下了。
这主仆二人走远后,阿娇把那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抬手递给楚服。
楚服瞥了一眼,转过头去:“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陈阿娇失笑:“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拿着,总比没有好。回头我给你找了更好的再换下来好不好?”
面前的人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拿起来那把刀背在背上。
陈阿娇收好了自己的鞭子,转过头,看见她又拿着那根藏了剑的玉簪摩挲着,上面原本的纹路几乎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这是干什么?”
楚服别扭地转过脸:“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东西保护你。”
“哪来的这么多心思。”陈阿娇伸手戳戳她的胸口,拉着她走到不远处席地并肩而坐。
这春日的阳光太好,让人忍不住流连。
一早上奔波让人精疲力尽,她打了个呵欠,把肩头靠在了楚服的肩上,昏昏欲睡。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麻雀惊叫,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隼如离弦之箭,将一只麻雀叼进了嘴里,直直向着东方飞了过去。
那雀惊叫如啼哭,仅仅爆发了一瞬,就无声无息地垂下头去,垂落下几根羽毛来。
两人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吼声,气震山河。
一个红衣如血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她黑纱蒙面,看不出年纪,背挺得笔直。
仔细看去,她红衣斑驳,不知染过多少血渍,可背上却背着一把纯白棉布包裹的弯刀,不染纤尘。
像是浑身上下,只剩这一点纯净颜色。
她手臂上缠绕着数圈血色布条,方才那只隼饱餐一顿,落到了她的手臂布条上。
来人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但楚服还是瞬间捏紧了手中的长刀,侧身护住阿娇,又留给她足够的正脸。
女人上下打量阿娇一番,对着她一拱手,像是作揖,又像是江湖人打招呼的动作:“在下童昇,受人所托,送陈小姐一封信。”
那信打开,看到最后,赫然是刘笙的,里面记录的正是胶东国内,各盐铁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针砭时弊,干练简洁。
“这信是刘笙一早编撰好,交给了她门内的谋士童吕。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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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战起,胶东易主,童吕把信交给我,要我在来年春天交给未来的皇后,是还刘笙最后一份恩情。”
童吕?难道是当年吕雉的后人?
“你的旧主与我有交情,不如来我公主府上做游士。”
童昇并未回头,远去的背影坚定,仿佛一人足以抵千军万马的气势:“我是游侠,没有固守一地得积习,更不受嗟来之食。”
她扶正背后的刀,深深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楚服,转身要走。
那个眼神太过复杂,像是扼腕叹息,又像是参透一切的调笑——像是某种祝福。
“等等,”楚服往前追了一步,“我和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豢养门客的关系。”
陈阿娇诧异地偏头去看她。
楚服攥紧拳,咬牙在青天白日下剖白自己:“我和小姐,情投意合。”
童昇饶有兴味打量她一圈,在看到:“我为你送信,是因刘笙的救命之恩,而并非豢养之情。”
阿娇摇了摇头:“我没有广阔门庭,不能赠你香车宝马,更不是要你为我卖命。只是有一屋檐,想要供天下女子避雨。”
“天下”二字掷地有声,童昇眼神微变:“我竟不知,大家闺秀也会谈论天下吗。”
“你我皆为天下人,为何不能谈?”陈阿娇摊手,“你既已说我是未来皇后,皇帝之‘妻’,与天子‘齐’,那我就要谈得天下人皆知,谈得众人称服。”
“所谓大家闺秀,皆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教导有方,因而成小姐。我从小疏于管教,所以没什么小姐样子。”陈阿娇耸肩笑道,“阿娘经常说,我是散养的野丫头,只不过偶尔被身子拴住了脚,装做个正经人的模样罢了。”
我想让世上所有人知道我的名讳,不论是盛名,还是骂名。
陈阿娇整个人沐着春光,每一缕发丝都张扬,每一个眼神都斗志昂扬。
童昇眼神从原先的坚毅逐渐开裂,从中生长出一些久违的柔软。
她并没回头,而是站在原地对着陈阿娇摆了摆手,喊道:“在下感谢陈小姐盛情邀请。天亦有涯,童昇等多年之后,和二位重逢之日,必将烈火烹茶,一醉方休!”
手上的隼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语,仰天长啸起来,如泣如诉。
她转身走几步,又重新回过头来,笑道:“也祝你们——百年好合——”
楚服偏头和阿娇对望。
视线相触的瞬间,她红着脸移开视线,目送童昇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东方那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过来给我靠一会儿。”
陈阿娇身子一歪,软进了楚服的怀里。
她的身体并不能支撑长时间的打斗,楚服教给她的都是些一击致命的招数,不成功便成仁。
刚刚甩鞭几乎耗空了她的力气。
她伏在楚服的怀里,手指漫不经心划过她胸口,像是灵巧的蛇尾:“刚刚有人指摘我,你就说出‘情投意合’四个字了?下次是不是得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能说出爱我?”
陈阿娇躺在她怀中,能清晰地看到她下颌慢慢绷紧,最后只能别扭地说出一句:“小姐想听,我下回在接着说。”
25. 惊蛰
楚服在自己的怀里摸索一阵,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纸包的风干牛肉递给她:“可能会有点塞牙。”
自从她成了阿娇的贴身侍卫,开始领长公主府的俸禄,就经常买些牛肉,悬在房梁下风干。
楚服虽然杀过人,可惜分|尸不是一把好手。
早市上买回来的新鲜牛肉被她切得歪歪扭扭,像是过度使用的破抹布条。
楚服浑不在意,把那牛肉腌制好,风干后,抹了些猪油,在火上烤过一遍,晾凉,就包进了纸里,出门就取一小包,揣在怀里。
油渗透了外面的一层纸,在寻常人家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贵族家中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第一次见这种东西的阿娇笑她是个糙人,嘴还馋,长公主府的厨房也算是出了名的精致,难道喂不饱她吗?还要带着这些东西做零嘴。
现在总算理解了楚服觉得那些清粥小菜实在清淡。
楚服抱着她,盘腿坐在地上。
陈阿娇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把头凑到了楚服手边,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块牛肉来。
厚重的香气滚进喉中,是她没尝过的味道。
她平时吃饭也算是细嚼慢咽,这一口牛肉越嚼越香,嚼了半天,最后还是伸长脖子生咽下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楚服干脆把刀拿起来,把牛肉干分成整齐的小块,放在阿娇的手心里。
阿娇笑出声来,叫嚷道:“你这也太大题小做了,我能咬动的。”
“我不过是试试他的刀剁骨切肉好不好用而已。”
阿娇叼着牛肉舒展起肩膀来:“这样好的天,好肉应该再配上好酒。可惜了刘彻刚刚浇在地上那壶酒,绵阳公主又喝不到,还不如便宜了我。”
楚服凑到她耳边呢喃:“小姐酒量不好。回去我们好好练练,好不好?”
她说的话在理,可是阿娇直觉面前这个人是个假正经。
可眼前人眼神认真,直直望过来的时候,竟然让阿娇觉得心虚。
阿娇看得呆住,直到那隼消失在万里浮云之中,才抓住了楚服的手:“我们,我们该走了......”
楚服这时候居然不依不饶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小姐还没答应我。”
阿娇惊呼一声,手里的牛肉险些被碰掉。
抬头时,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能察觉到此人隐忍克制皮囊下的春心萌动。
巫女手心滚烫的温度穿透轻薄的布料传进来,像是直接抚摸在阿娇的腰上,却远比直接探进来还要直白,让她浑身不争气地一软,抬手撑在楚服的胸口。
大约是觉得手感不错,阿娇在慌乱中下意识捏了捏——的确不错,很有弹性。
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想着耍流氓,楚服失笑,低头把前额顶在她的额前,央求道:“我救驾有功,小姐可还有一个赏没有给我呢。小姐答应我这件,好不好?”
“我不是给过你了吗!”她惩罚似得又捏了一把。
楚服装作吃痛,“嘶”了一声,眼睛耷拉下来,“那是小姐赏给我的,不是我亲自讨得。”
“那你怎么不给自己讨点东西?”
“我讨赏,原来还得说出缘由,让小姐把关不成?”
她演得可怜巴巴,眼神却黏在了阿娇唇瓣上。
小姐今日不知道染了什么胭脂,算不上艳丽,也并不羞涩。好像有桃胶酥酪的味道,能把整个春天都浓缩成一滴红。
具体是什么颜色,大概要在舌尖滚过一圈才知道。
“那……我加一条,我喂小姐喝,好不好?”
她挑眉。
小姐喂我喝的话……也可以。
阿娇看出她在想什么,笑问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楚服此人,太懂得如何讨好了,嘴上说着是讨赏,其实是讨得还是她的欢心。
“小姐不答应,我就天天求。”
楚服说的语气十分小心,手臂却使了力气,不加克制,很不客气,像是阿娇不答应她,就不放人。
“我是小姐的奴,天天侍奉小姐,我就天天求,求到你烦了,倦了,要把我赶走了。”
“是么?”阿娇怒极反笑,“难不成你你要给我当一辈子的奴?你就……只给我当一辈子的奴?”
“这难道……不是当初小姐要我做的吗?”
楚服的手指忽然蹭过她眉心,顺着往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瞬间把她脾气刮没了一半。
阿娇抬手愤愤捶了她两下,却没用什么力:“好!你说的!我偏不答应!你求我吧,求到地老天荒,我倒要看看是你有耐性,还是我有耐心!”
说完,泥鳅似得从她手臂里挣脱,窜到两步开外,回头,视线落到楚服随风纷飞的发间,笑道:“不走吗?我跟后厨说了,中午做你爱吃的烙饼,加了羊肉的。”
刘彻送来的那把刀过于招摇,不像一个跟在豪车后面的丫头应该背的。
回长公主府要穿过长安的闹市,这样回家,不知道要引来多少人的目光,恐怕连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两人想尽办法,最后只能用楚服的外套一包,再折几根柳枝花枝夹在一起,只说是要带回去插花,塞在了马车的座椅下。
陈阿娇生怕马车颠簸,把刀从外袍里颠出来,只能用脚踩着刀背。
这下账本也看不进去了,她靠在车内,又一次盯着楚服挺直的背脊,投影在薄纱的车窗上拉的很长。
忽然觉得她背上空荡荡的,少了把长刀。
她从认识楚服到如今,从没想过为何她不是男子,戒律清规对她母亲来说都是满纸荒唐言,她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而今却不能让心爱之人背上一把长刀。
陈阿娇伸出手来,覆上纱帘上的影子,看着楚服的身影晃动,像是水上一片浮萍,让她抓不住根系。
母亲,成为皇后以后真的可以享受盛名,为所欲为吗?
那时候,我可以让天下的女子,都能毫无顾忌地背起一把防身的长刀,而不被人频频侧目吗?
当皇后真的有你说的这样自由吗?难道能比皇帝还自由吗?那为什么男人不争着做皇后,反倒要去做皇帝呢?
车走进了长安的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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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不为谁而停留。
这样鼎盛的热闹,像是转瞬即逝的春风,绕过她们的灵魂。(①)
那刀终究还是被楚服压进了箱底。
她虽然有练武的时间,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要像个普通丫头那样做工,又担心吓到了院子里的丫头们,晨练继续一根沉重的铁棍,只偶尔把刀拿出来把|玩一阵。
虽然这长刀是二手的,但也是第一把属于她的武器。
小姐送给她的。
可惜,它也像她第一次动心的女孩一样,被藏进了这深宅之中,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
二月初六,惊蛰时节。
春雷阵阵,在一个深夜乍响,昭示着漫长的寒冬腊月彻底结束。
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开在宗庙大祭的前几日,后又在在一场细密春雨中纷纷垂落屋檐,在青石板上,落成一条缤纷的河,蜿蜒途径千家万户门前,停在了一双厚底攒珠的缎面鞋前,打起了旋。
陈阿娇一袭长裙被有些猛烈的春风唤醒,如同战旗摇动。
她抬脚跨过这条小河,和对街的童昇对上视线。
童昇当日走得虽然潇洒,可是来京一次,总是要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点,当日晚间时分,还是带着一名女子,并一篮子土鸡蛋,叩响了长公主府的侧门。
那女子是她
坐上了前去东宫的马车。
先帝诞辰前日,长公主携大病初愈的独女,迟来东宫祝贺刘荣封为太子。
刘荣入主东宫后,奢靡无度,风流成性,却唯独纳妾娶妻一事,被栗姬严加看管。至今为止,也只有一个宫女出身的妾在身侧侍奉,且还迟迟未生育子嗣。
栗姬大约是宫中伴君多年,而今失宠,只和刘荣相依为命。担心刘荣这样的性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没人日日陪在身侧。于是栗姬严令禁止他娶妻,就连房事也要常常过问,也不允许他再宠幸宫女,宫里服侍的,一应换成歪瓜裂枣的老太监,连小太监都不敢放进来,生怕其中有一个没阉干净。
想到她听“长公主”三字如闻洪水猛兽,刘嫖只是在东宫中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前去王美人宫中了。
她前脚刚走,栗姬果然后脚就来了东宫,见只有阿娇一人,诧异道:“你母亲怎么没和你一起。”
“阿娘方才来坐了一坐,听说有位王爷带着膝下一儿一女拜会太后娘娘,连皇上都吸引去了,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陈阿娇说完,命人把贺礼一样一样呈上来。
她带来的大多都是些江南特产的绫罗绸缎,还有几箱滋补气血的红枣阿胶之类的,命人直接拿去了东宫的小厨房。
最为贵重之物,当属一块精致小巧的翡翠玉雕,是个花生的样式。
此玉雕独具匠心,微微漏出的花生仁正巧是通透的白色,雕刻的饱满圆胖,栩栩如生,几乎像是个开口笑着的小孩子。
——象征着“多子多福”。
栗姬拿出玉雕放在手里把玩着,笑道:“这玉寓意好,生生不息,多子多福,难为你母亲有心了。”
26. 太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样好的东西,居然不是她亲手给我送过来的。”
栗姬像是在和阿娇说话,又像是再喃喃自语,并不期待着一个回答。
礼物呈到最后一件,陈阿娇上前亲手拿过,送到了刘荣的面前。
“这是家父私藏的酒,名为江南女儿红,并不算什么好酒,只是名字好听,拿来贺殿下封太子之喜,是为助兴。”
这许多礼物,像是只有这一样是给刘荣的。
这江南清酒看着十分诱人,可刘荣也听出“女儿红”这个和酒名的弦外之音,想着母亲不喜欢她做皇后,犹犹豫豫不敢抬手去接。
又听陈阿娇笑道:“我与太子哥哥幼年相识,是为青梅竹马之情,知道太子哥哥文武双全,有治国之相,分外崇拜,此生只求有幸侍奉身侧,不求名利。还望太子哥哥笑纳这瓶酒,也是女儿家一点心意。”
她这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在嘴里滚着,在心里给自己鼓励:快说,现在说完了,往后就不用再遭罪了,嘴巴就干净了。
她说完话,刘荣眼睛果然一亮:“阿娇,你当真......真心愿意吗?”
这太子殿下是个死心眼,看不出她眼睛里的小九九,被那几个太子哥哥砸昏了头,只盯着陈阿娇的眼睛,觉得今日女孩分外摄人心魄,不由得眼冒绿光。
她这话的意思,是不必把她封为皇后,可以收作后妃?
后宫佳丽三千,他想要让谁当妃子,谁就得当妃子,不会被娘亲训斥。
他小心觑了栗姬一眼,见她似乎也有所动容,于是急急地伸出手去抓:“是是是,我不能驳了妹妹的面子,这酒我就收下了。”
说完,也不等栗姬反应,已经把酒瓶开了,深深嗅了一口。
陈阿娇笑着把手收了回来,又像是避嫌又像是真的嫌弃,收回手来,掏了个帕子擦了擦手,随手丟在了桌上。
不能要了。
如果一瓶引人遐思的酒就能引得某些人为之飞蛾扑火,那她愿意把这幻觉编造得再华丽一些。
一阵金玉声响由远及近,她抬头去看,见一个妆容寡淡的女子撩开帘子,对着自己拜了一拜。她容色倦倦,整个人像是香炉中余下的一缕青灰,被一阵风吹了进来,整个人都是苦的。
想来就是太子唯一的妾室,是为赵良娣。
陈阿娇起身回礼。
像是辨认出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赵良娣的眼睛中划过一丝了然,而后又埋下头去,走到了栗姬身边,畏畏缩缩地帮她看茶。
也就自然而然地,见到了栗姬手心中,那块玉雕的花生。
赵良娣探头打量:“母妃这次可是得了好宝贝。手中这花生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栗姬睨她一眼:“怎么,东宫现在都满足不了你了,上赶着来巴结长公主来了?她这花生又不是送你的,再送你几个花生,你怕是也生不出了。”
说完,护食似得,把花生揣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赵良娣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猛然缩回手去,白着一张脸,对栗姬干笑了两下。
——当年窦太后并不愿意放这胆大包天的宫女出宫,认为她狐媚皇子,致其玩物丧志,寡廉鲜耻,德行不配做刘荣纳的第一个妾室,有辱皇家体面。
刘荣对这“初恋情人”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跑到太后宫中跪求赏赐,这才让窦太后松口,命杖责十板子逐出宫去,还了自由身再纳入东宫。
太后她老人家见不得血腥,杖责一事由栗姬负责。
宫女被押到烈日下杖刑,刘荣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打完板子我带你回去养伤,往后东宫你的待遇就是最好的,马上就接她回去云云。
说完,就缩到了绿荫之中。
宫女咬牙撑了两板子,只觉两腿中血流如注,栗姬被满眼的血色晃得慌了神,打板子的嬷嬷意识到她已经怀有身孕,吓得板子都掉了,慌忙把她抬到一旁。
原来是她的肚子太争气,不过幽会了几次就怀上了孩子。
刘荣头一次当爹,又是高兴又是慌张,急忙把太医叫来保胎,并当场下旨,封宫女为赵良娣,免了她宫刑。
嬷嬷是赵良娣一早提前用金瓜子买通的,可她也没料到自己怀上了,还是险些流产。
栗姬险些成了打掉皇孙的罪人,只能将此事匆匆揭过。
太后为保住所谓的皇家颜面,对外界宣称是她淑慎性成,容貌出众,在太后偏殿能执掌大事,特许为太子良娣,为的是“辅佐东宫”。
有了妻妾但不能行房,刘荣开始不满现状,时不时就要借外出求学或狩猎的名义出去花天酒地。
栗姬不疑有他,但赵良娣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行踪,劝学无果,肝火郁结,动了胎气,孩子不久前刚刚流掉了,并且一段时日内难以怀孕。
眼下,生龙活虎的陈阿娇和“生生不息”的花生放在她面前,像是对她赤裸裸的嘲讽。
阿娇道:“当年姐姐在太后宫中当差,被赞有逸群之才,特封为良娣,今日一见,果然风姿雅悦。”
栗姬立即转过头来,把矛头又对准了她:“天下哪有人比得过你陈阿娇。你们两个不愧都是太后娘娘宫中养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水葱嫩藕一般的人物,摸样俊俏做事麻利。阿娇若是想同她作陪,明儿就让长公主殿下向皇上请个旨,也早来东宫,和你的好姐妹作陪才是!”
“母妃,”沉默多时的刘荣忽然开口道,“阿娇只是随口一提。”
陈阿娇赶紧赔起笑来:“瞧我这嘴,真不会说。满宫上下,谁不知道是娘娘手底下的人最是出色,宫里大半女官可都是娘娘提拔起来的。”
没等栗姬再开口,刘荣把头转向一旁的宫女们道:“良娣身子骨不好,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也不知道把那垫着软垫的藤椅搬来给人坐着。”
“都不许动!”栗姬气急。
宫女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一时间乱了阵脚。
拿凳子的,喊着娘娘消消气的,整个东宫鸡飞狗跳,像是菜市场。
栗姬抄起桌上的热茶,对着刘荣狠砸了过去,气到声音都压不住了:“我瞧也不必搬什么新凳子来了,让她坐我这儿算了!我回宫去!”
说完,狠狠一拂袖,朝着太后宫起驾去了。
陈阿娇饶有兴味地喝完了东宫中几壶好茶,陪着他把那坛女儿红喝了大半,才施施然起身告辞,随着太后宫派来的几个姑姑出宫去了。
宫城内的路经年不变,依旧是那样又长又枯燥。
阿娇几乎觉得自己在车里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梦到自己成了皇后,和楚服在宫中偷偷厮混,几近疯狂。
一觉惊醒,这路才刚刚走了一半。
想到梦里的人大约现在已经忙完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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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的事情,正眼巴巴地在宫门外等她,她心情绝佳地伸了个懒腰,居然觉得这路也不算那么难熬。
四下无人,她轻咳了一声,轿子靠在了路边。
两位随行的姑姑开口道:“方才长公主殿下在王美人处用了午饭,胶东王也在。听王爷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藏之。’长公主殿下分外欢喜,说要做主,把小姐赏给他做妻子。”
“长公主殿下回太后宫的路上,被栗姬又请去了昭阳宫小坐。”
“其间栗姬说要小姐只配给太子殿下做妾,不能做正妻。长公主大怒,两人当时就吵了起来。方才我们两人过来的时候,长公主还没回太后宫中。”
“我阿娘可骂栗姬娘娘什么了吗?”
“这——”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不定地开口,“长公主殿下大约是气急了,说了几句重话,说太子殿下尚未孕育子嗣,是为不孝。”
以她对自己阿娘的理解,大约还嘲笑了刘荣这么久还没有后代,是断子绝孙,都是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活该的。
“嗯。”
轿子里伸出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里面攥着一小袋碎银子:“麻烦两位姑姑了。”
两位姑姑急忙接过来,对着阿娇连连道谢:“前面的路,奴才们就去不得了。既然小姐没有旁的要吩咐我们的,奴才先行告退。”
“去吧。”
陈阿娇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些娇憨的笑意。
一切都和她设想的一样。
皇后之位,她势在必得。
到那时候,她就把宫外等着她的人接进来,日日陪在身边。
两个姑姑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回头向着深宫走去。
轿子重新起步,宫门在她的背后被一重一重地合上。
“金屋藏娇”四个字就像是一句含着陈阿娇名字的咒语,被初归的春燕衔到了千家万户。
鸟儿飞得自由自在,比轿夫的脚程还要快。
这咒语在主角尚未粉墨登场的时候,就已经被编排成最为的传奇逸闻,播撒得四海八荒。
————
门口守候多时的人有些急不可耐地凑近,又在轿子前止步,直勾勾地盯着那虚掩着的轿帘。
街上的人照旧是来去匆匆,楚服手上撑着一把伞,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阿娇打起帘子,一眼就能看到她。
刚刚还沉重得的心忽然就放空了,生机勃勃地狂跳了起来。
她抬起手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渍,像是想要把自己身上那些肮脏又丑陋的谋划,全都从身上抖落下来,换上一副天真的笑脸。
楚服要是知道她用尽肮脏的手段,极尽谋划,会怎么想她?
楚服抬起手,把她从轿子上接下来:“小姐吩咐我去做的,我已经都做完了。”
“你半日没见过,就没点别的跟我说吗?”阿娇亲热地挨到她的伞下。
楚服警铃大作,瞬间退开一个手掌的距离,给她撑着伞,自己却站进了雨里。
后脑勺的发瞬间被打湿,楚服恍若未觉,只是垂下眉眼温柔地看着阿娇:“外面冷,等下恐怕还有一场大雨,小姐快点上车吧。”
陈阿娇撑着她的手上了回府的马车,看见她的视线远远地凝在远方:“怎么了吗?”
她跟着看过去,只觉得前方有一片黑色的人影,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27. 欲湿
暴雨浇不灭逼仄小巷内升腾的热气。
鲜血淌过青石板,和路上那些缤纷的花瓣汇聚在一起,像蛇吐出信子,又像是一味致命的药引。
楚服就站在那血色小溪的尽头,像是刚刚结束了捕猎的一条蛇,感觉自己的眼前昏花一片,像是雾也像是烟。
小姐所说的江南烟雨,就是这样暴雨倾盆的天气吗?
她摇了摇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到满手的鲜血。
————
陈阿娇前脚回到了长公主府,后脚果然下起了暴雨,洗刷着京城每个逼仄窄巷的脏污。
今年春季来得实在太猛烈了,像是有什么恨不得立刻破土而出。花圃已经冒了绿油油的尖,像是小孩子缺了牙巴的嘴。
急着说话。
楚服洗了澡,把身上沾着的血腥味全都洗刷了个干净,又换上熏得香喷喷的衣服,才散着湿发走出来,和她并排站在檐下等雨停。
“你这样要得风寒的。”
“不会。”楚服摇头。
湿漉漉的长发把楚服浑身外放的锋芒冲散。
如果说平日里像放浪不羁的写意,能看清没有梳剪的笔锋上的刺。
那现在就是柔软笔锋画出的一幅未干的工笔画,整个人都被渲染得温吞起来。
楚服蹲下身,伸出刚刚沾过热血的手指,和一只避雨的喜鹊聊天。
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鸟语花香,聊得有来有回。
“它告诉你什么了?”
“哦,”楚服一本正经,“她说烤乳燕味道应该还不错。”
陈阿娇:“?”
楚服举着喜鹊转过身来,试图解释自己的冷笑话:“它是喜鹊。”
陈阿娇被气笑了:“我说真的!”
“她说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去京郊挖野菜……听说现在荠菜已经长出来了,正是鲜嫩的好时候,可以挖回来包饺子吃。”
“......?”
陈阿娇面露菜色,满脸写着,你看我像不像野菜饺子。
喜鹊跟着楚服一起歪头打量她,一双绿豆似得小眼睛眨巴眨巴,跳到地上去了。
一低头,才看见楚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只破碗,装着谷糠和粟米,那喜鹊就是来找食吃得。
雨水从房檐上倾斜而下,而檐下的两人一鸟浑身干燥。
我和童昇一样,不过就是长公主府檐下,暂受庇护的一只鸟儿,只能享受片刻的温存。
不能贪图更多,也不能和阿娇靠得再近一点。
“你就不好奇我今天在宫里都做了什么吗?”
“我一个舞枪弄棒的粗人,只能帮小姐扫清一些虫豸,不能帮助小姐谋划未来。”
楚服抬起手来,那把小小的藏剑簪从她的袖口中滑出,簪尖的白玉像是她献给阿娇的一朵白花。
“好吧,也就是在东宫吃了顿饭,听了场吵架而已,”陈阿娇把簪子重新推回她的袖口,“知道你不想听了,那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说说吧,今天在暗处观察我们的,是什么人?”
楚服的目光短暂的闪烁了几下:“他自称是游行一方的侠客,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伯乐’杀我。”
“没跟你说自己的主子?”
“没有。”
“侠客不是都说说自己有高远的追求的吗?原来也有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是啊,他们把刺杀的目标定为我们是什么意思呢?”楚服对着陈阿娇微微欠身,臣服在她的眼前,“但是我最起码帮他做了一件事情,不是吗?抛头颅洒热血,这两样我都帮他做到了。小姐,我们做得很对。任何威胁到你的人,都该死。”
明明是杀了人,可她语气那么漫不经心。
她们同时想到:我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她会害怕吗?还是觉得恶心、恐惧、难以接近呢?
可谁也没有说出口。
最后,楚服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帮了他,他应该感谢我们。”
陈阿娇看着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落下来一只散发着热气和血腥味的手掌。
“小姐,别这样看着我,”
楚服的叹气近在咫尺。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今天做了什么吗?坑害储君,挑拨离间,争取后位,还有‘金屋藏娇’?我全都知道。我也在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我的主人。”
“可是您这样看着我,要我怎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主子,送到长秋宫的龙床上去?”
“然后我在后宫,继续受您的恩惠,当您的玩意儿吗?求您别再折磨我了。”
陈阿娇的眼睛乖乖在她的掌心下合拢着,努力想象着现在楚服的神情,心里居然隐秘地生出几分兴奋。
你不顾一切的偏执,是因为在爱我吗?
“可你明明自己也说了,我们是两情相悦。”
楚服的气息从耳边转移到阿娇的脸上,再慢慢游移到鼻尖,轻轻相触。
她感觉到女孩的眼皮在疯狂颤抖着,像一对蝴蝶一样挠着自己的掌心,甚至于她的眼睛里好像泛起一点潮湿,黏腻地粘在掌心。
“可是小姐,我受着您的豢养,明明要把你送到后位上,却还妄图把您拉入深渊,是我罪该万死……别哭。”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像是要把眼前人也全都拆吃入腹,却小心翼翼地,不让陈阿娇从动作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那么温柔。
拉入深渊吗?
陈阿娇舔了舔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我是个从泥里爬出来的人,我见过的肮脏东西数不胜数,我的心,远比皇宫里的人还要……”她的语气停顿了一瞬间,末了终于搜寻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下流。”
楚服说完,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下一个亲吻。
陈阿娇缓缓咬住了自己的唇瓣,留下来一个不算轻的齿痕。
“您最好别放任我继续,别引诱我,别害怕我。”
“哦,”陈阿娇握住她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腕,拉到脸侧,轻轻蹭了两下,像是只挠痒痒的猫,“这就没了吗?这几句就是你全部的呈堂证供了吗?”
楚服这才看清女孩根本就没哭。
那分明因为是兴奋过头而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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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看着她,如同照镜子一般,看到了同样疯狂的偏执。
可眼前的巫女还是卑微地祈求道:“也别厌恶我。”
杀人时候的胆子都去哪了?
陈阿娇恨她们之间主仆的身份,却又明知没了这样身份的压制和牵引,她也不会遇到楚服。
你就不能再果断一点,越界一点吗?
女孩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暴怒一般,冷笑着吼道:“推开你?厌恶你?你是我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觉得逾越了吗!”
她露出尖尖的虎牙,叼着她的两根手指,让它们被迫长驱直入口腔中。
“嗯,没洗干净啊,你手上有血腥味。”陈阿娇松开了她的手腕,猛然把她按到了墙上,笑着评价道,“一点点血味而已,这就是你所谓的下流和肮脏了?”
笑得纯良的女孩一步步凑近。
一只手从楚服后腰一路摸上了后颈,用力捏住:“看着我。”
“你很久没有吻过我了。”
“让我看看,你能有多下流。”
“您是未来的皇后……”楚服别开脸,神情痛苦,像是隐忍。
尚湿的后发滴下冰凉的水滴,顺着她脖颈间的肌肉线条滑进衣领中。
“皇后又如何!凡是我想要的,挡我路的人都杀得!”
背后靠着的门被陈阿娇一只手胡乱拍开,不堪重负的木板吱呀一声,惊飞乐门边吃食的喜鹊。
她拎着楚服的后颈把人推进屋里。
巫女急促的吐息缠在她的脖颈间,仅存的清醒意识被彻底丢到了屋外。神魂颠倒中,女孩腿一软,被人放在了摊着书卷的桌子上。
技巧和温柔全都被抛之脑后,楚服追着她的唇,猛烈到要把她吃掉。
屋外的雷雨声越来越猛烈,带动着树木敲打在窗上。泥泞的土被暴雨泡透了,蒸腾起来,空气都猩甜。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陈阿娇好像又在哭。
她眼角泛红,像用朱砂笔写了个情字,瑰丽莫名。
这次胸膛里好像也下了雨,从里到外被淋湿,染透。
她哆嗦着,像是推拒,又像是,最后无措地按住楚服搁在她颈间的脑袋,又抓住了她发间那把藏剑簪。
三千青丝尽数散开,楚服抬眼看她,像失了控发了疯的鬼。
“主人?”
她呼吸急促,声音甜得发颤。
如果说最初楚服还克制着不留下红痕,在那一瞬之后,阿娇感觉到她唇舌开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恶劣。
“啪!”
混乱间,鎏金的灯台被推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灯油流了满地。
屋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姐怎么了?”
楚服的眼睛被满地的红色刺痛,像是猛然醒神把阿娇的衣服胡乱整理好,蹲下来用手去碰滚烫的灯芯。
方才在窄巷中和人血拼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样巨大的恐惧。
“不许进来!”
阿娇的衣襟仍旧凌乱,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服,靠在桌上朝外面沉声喊道。
“小老鼠偷灯台呢。”
28. 迟到
春雨贵如油,现而今连着三日春雨,可谓是天上下黄金了。
大雨彻底唤醒了楚服心心念念多日的野菜,馋的她在长公主府里望眼欲穿,晨起帮陈阿娇梳妆的时候,还在不断念叨,说要给她包饺子吃。
这场雨,也彻底滋润了千万顷农田。
北方今年难得的没有大旱,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国泰民安。
万物竞发,可惜唯独漏下了陈阿娇无痕的春梦难填。
楚服所期盼的那种“下流”,最后还是没能落到她的身上。
从那天开始,楚服就经常被灵犀喊去做事,让她几次三番抓不住人,气得牙根痒痒。
也不知道谁才是胆子小,又还要偷腥的小老鼠。
大臣们瞅准时机溜须拍马,盛赞是皇帝即位以来,治国有道,平定战乱,安定天下,边疆也和睦,这春雨是上天恩赐。
皇帝一高兴,就要趁着先帝诞辰大办祭典,要皇室宗亲、并几个亲信大臣,全都一同前往。
只是宗庙路远,从皇宫过去,一路湿滑泥泞,分外难行。
陈阿娇和刘嫖同坐一辆马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爽滑弹牙的红烧狮子头,被掌勺的师傅又翻又炒,时不时还得颠一下勺来彰显自己的技术。
这一路上,居然真有几个马车阴沟里翻车,把车里的大人们摔了个狗啃泥,车队的队形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实在是有辱斯文。
一群红烧狮子头就这么被赶到了祭典处,换了衣服收拾了形容,三三两两落座,却不见太子刘荣。
皇帝一路与刘彻同车,父子二人讨论了一路黄老之道,又说到儒家经典,心情正好,只当是太子也翻了车,让身边的人去找找太子在何处。
一群太监们吊着嗓子出的门,叫魂似的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就哑了火,说大约是还在更衣,奴才几个没找到太子的人影。
刘彻似有所查,惊愕地低头,看向隐匿在人群中的陈阿娇。
她站在汉白玉广场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只雏燕一般,依偎在母亲的身边。
被胭脂描摹得殷红的唇紧抿着,像是对周围的事物欣喜又好奇。不经意般,她抬头看向刘彻,偷吃糖果的孩童般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边。
嘘。
空气中水汽弥漫,她的容貌如同熟宣作工笔,被人用蘸了水的笔抹开。
只剩下那精巧的朱砂唇,远远扎进他的眼睛里。
“钦天监监正何在?距离吉时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只是禘祭五年一行,向来是早做准备,不可耽搁。”
禘祭不敬,山川失时,祭祀乃是国之大事。而今皇后之位空缺,宗庙祭祀,理应太子同天子一同前去。
然而左等右等,太子刘荣迟迟未到,是为大不敬之事,藐视祖宗律法。
圣上大怒,栗姬急忙请罪,只求皇帝再多等些时候,刘荣定马上赶到。
眼见吉时已到,皇帝也不再多等,下旨让御林军死手外门,没有命令不得容人员进出,带着刘彻便进了庙堂。
他金口玉言刚下,就听门外一阵骚动,御林军立即行动,将迟来的刘荣死死拦在了门外。
虽然迟到了,他来得还是轰轰烈烈,排场十足。玄色的朝服被他穿的很是板正,只是下摆沾着一团尚未干涸的污水,还在往下滴答腥臭的泥污。
见典仪开始,御林军把守,禁止任何人进出,刘荣急了,居然想要硬闯。
离得太远,他看不见父皇的神色,只觉得男人面无表情地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刘彻那个小毛孩走近了太庙中。
典仪开始,他喊得再大声,也都无事于补。
陈阿娇随着母亲回过头来,隔着人山人海,看到刘荣面色煞白,眼下乌青一片,一副肾虚体亏的模样。
无神的双眼只是在她脸上稍作停留,就移开了视线,望眼欲穿地看着太庙的大门。
也就忽略了她唇边,一点模糊的笑意。
典仪很快结束,一个太监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小跑着穿过人群,到御林军面前说了几句话,把刘荣犯人似得押了进来,掼进庙里去了。
栗姬不敢发一言,走到了庙前,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春寒料峭,黑云从四面八方卷来,压在了长安城的上方。
大殿内灯光晦暗,只有供桌前几点香火,晃着不明显的光,和高处的长明灯汇成一片波动的光海,描着供台前的皇帝,整个人如同香火投射出的天神傀儡。
“刘荣,你身为太子,朕的长子!宗庙祭祀之日也毫无敬畏之心!全无身为一国储君的担当!”
刘荣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反反复复,只有“儿臣愧对八方神明,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父皇栽培。”这一句话。
他那颗平日里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木鱼一样敲在太庙的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想来很快就可以变成一颗彻头彻尾的榆木脑袋。
“好,你倒是说说,早上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忘了今天是祭祀之日!”
“我——”
刘荣磨着后槽牙,挤不出一个字来。
那自然是温香软玉,流连榻间。
刘荣说不出的口,全被一旁看着的刘彻纳入眼中——他袖口,有一道浅浅的胭脂印子。
太子殿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皇帝气不过,就要打他三十板子来逼他说。
罚他的太监几步上前,剥去了他的太子蟒袍,三两下就露出了他腰上,几道极其暧昧的红痕。
眼见着那带刺的板子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刘荣总算惊叫起来:“儿臣,儿臣只是依照母亲说的话,想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绝不是想要对列祖列宗们不敬啊。”
“你母亲说什么?”皇帝简直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太监们的板子也就停在了半空中。
刘荣以为有戏,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哀求到:“母妃说了,父,父皇老了,喜爱子嗣,让我也早日为父皇开枝散叶,延续嫡子的血脉......”
“啪!”
板子随着皇帝的手挥动落下,冲着太子殿下的尊臀就是一板子。
刘荣怕痛,嗷一嗓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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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出来:“儿臣自幼被母妃督学,夙夜苦读,悬梁刺股,为的就是成为和父皇一样的人啊。而今儿臣年岁已长,到了父皇当年做太子、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母妃说,我也该学着父皇当年那样膝下多子,为父皇分忧了……”
哪天他父皇宠幸不动妃子,生不出孩子了,难道也是他来分忧吗?
皇帝生的是不少,可现在看来是傻瓜抱窝,只能矬子里拔高个,还不如不生,少生优生。
现在,这蠢儿子是要把他气死了,好继承皇位吗?
“你,你......唉!”
皇帝英明一世,居然一时间拿不准主意他到底是来谋权篡位的,还是真的傻。
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教出这么个笨蛋玩意儿的,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教了他什么东西,只能归咎于栗姬带坏了他,挥挥手,让人好好管教管教刘荣。
刘彻在一旁贴心出声:“公公仔细着点,伤到了根可就不好了。”
其实伤到了根那可就更好了!让他所谓的嫡系血脉全都段在这根板子底下!
吩咐完了公公,刘荣的屁股上又挨了两板子,他才扑通跪下,求情道:“父皇,皇兄一时糊涂,您可不能为了一时之快重罚皇兄啊。若是伤及根本,给皇兄烙下了病根,有损皇家颜面啊。”
“打!就是有这样的儿子,皇家的脸面才会全都被他丢尽了!”
殿门未关,众人虽不能直接看到皇上训子这一难得一见的场景,但这一顿竹板炒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陈阿娇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嘴角的一点笑意几乎要压抑不住。
昨天的“女儿红”里加了□□,红枣粥里混了肉豆蔻。
刘荣隐忍不得,又想到自己早夭的儿子,良娣本就长久未侍寝,急着再要一个孩子,两人就这么天雷勾动地火。
栗姬大约是被陈阿娇昨日的一番言语刺激,当晚就又送来了自己宫里掌事的宫女。
她向来凡事争第一,又是靠着肚子走到了现在的地位,在子嗣的方面,大约是想要以量取胜,直接抱上两个孙子。
——她实在太久没得过皇帝的临幸了。
第二日,刘荣因此晚起了些时间。
前一日,东宫的两位管事全都被他折腾得够呛,居然没人发现备下的马车松了个轮子,像是被老鼠一类的东西啃食坏了,一时间来不及抢修。
他罚了几个马夫,可也不济事,急忙派人去换辆新车来。
因着全宫都要前去祭祀,寻不到空闲的好车。刘荣又因自己是太子,端着架子,坚决不肯坐破车,最后总算拖出来一架退休的旧车,赶上了路。
旧马车大约很不愿意拉这位太子,叮叮咣咣走了一路,终于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被一群不知从哪而来的乌鸦惊到了。
领队的,居然是一只喜鹊。
这一群乌合之众把马惊到,撒丫子狂奔起来。
刘荣扯着马车的门帘,探头出去看情况,居然把那旧帘扯了下去,中心失衡,被直接颠出了马车,就这么滴沥咣当,总算被送到了庙门口。
29. 栗姬
眼见着雨又要下起来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介公公陪着笑,带人去殿前的檐下避雨。
只有栗姬仍旧跪在雨里,长发被细雨淋湿,一身华服狼狈地黏在地上,颓态尽显。
她的衣服像是凤凰打湿的羽毛,大雨冲刷了她的脂粉,也浇灭了她身上的火光,露出已然衰老的面孔,再不复平日里半分雍容华贵。
栗姬成了断了翼的凤凰,再也不能飞了。
———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在房檐下站定后,陈阿娇回过头来,看见了王美人。
陈阿娇对这位刘彻的生母并没有太多印象,只道当年王氏姐妹二人一起被送入太子的宫中,也生了四个儿子,却不如自己的姐姐得宠。
而现在,这位美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眉眼远比栗姬要柔和,抬手对着阿娇招了招:“来。”
她的笑和刘彻如出一辙,天真里带着点柔和,不漏锋芒。
可见后宫皇子能长成什么样,并不关皇帝什么事——他只是给孩子留了个龙脉,冠了个姓名——最后能否成大业,还是要看他母妃的教诲和支持。
刘嫖抬手把她往王美人的身前推了推:“快去啊。”
几人中间忽然落下来一只喜鹊。
喜鹊嘴里衔着一根刚刚结了花苞的桃花枝,眨着绿豆似得小眼睛看看阿娇,又看看王美人,把那桃花枝放在了阿娇的脚边。
陈阿娇对着王美人行了礼,弯腰拾起那桃枝,就见喜鹊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阿娇果然是人比花娇,就连喜鹊都倾倒。”
王美人抬手,轻轻摸着阿娇的脸颊。
陈阿娇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香气,大概是刘彻命人从胶东带回来的珍贵香料。
那味道初闻分明是温吞的,可一旦靠近了,就觉得那味道要把人整个吞没了,恨不得把陈阿娇周身的空气全都掠夺一般。
她屏住了呼吸,勉强笑道:“多谢娘娘夸奖。”
“王爷可说,往后娶阿娇做妻子。往后啊,金屋藏娇,白头偕老,可好?”
可见王美人夸奖人也是明码标价的。
受了她的夸,就要做她家的媳妇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阿娇皱着脸说不出一个好字,就听得关了门的太庙外一阵哭天抢地,皇帝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天子盛怒,殿外一群人不明所以,双膝下意识便软了,居然以栗姬为首,就着湿漉漉的地面跪了满地。
皇帝看着跪了满地的人,视线停留在狼狈的栗姬身上。
年少时那样娇贵而容貌倾城的恋人,而今这样颓然倾倒雨中。
他第一反应是愣住,曾经相知相伴的桩桩件件都在眼前流水样划过,最终被大雨和岁月冲刷到,只剩下面前这张绝望而苍老的脸上。
容色不再。
像是在心上挖了个孔,年少时候的情爱在瞬间倾泻,最后只剩下绵长的无奈,空落落的好干净。
再不见半分,当年盛宠,鸳鸯被,红酥手,高烧龙凤双喜烛,郡王苦短春宵。
皇帝无奈的摆了摆手,像是在对着栗姬说话,也像是对着众人,压着声音道:“地上尽是水,都别跪了。张介,让人传了午膳来。
陈阿娇满了半拍,起身以后,手里还抱着那枝桃花。
皇帝的视线不知怎么居然被她吸引了去,朝着她走了几步,垂头对着阿娇温声说道:“京郊的桃花还没开,倒是刘嫖你这丫头先知春。不愧是……人如其名,貌比花娇,宜室宜家。”
难为他刚刚把纵欲过度的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过头来,还能若无其事地品评外甥女有多貌美如花。
陈阿娇恭敬答道:“臣女谢陛下抬爱。”
“看来,阿娇是个有大志向的姑娘。当皇后,恐怕有些限制你的前程了。倒不如我赏你黄金万两,去游山玩水,饱览江河湖海,可好啊?”
“方才有喜鹊经过堂前,以桃枝赠我,并非臣女所折。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又是喜鹊所赠,臣女以为是个吉兆,今年一定粮食丰收,五谷满仓。”
阿娇心道好是好,可此情此景,她说不出一个好字。
江河湖海,还是她主动去看的最动人。
旁人逼你看的,都是过眼云烟。
皇帝和王美人不愧是夫妻,就连文化都是如出一辙,非要人说个好字。
怪不得生了二女一男,要巴巴地送出去一个呢——凑好字呢?
面前的九五之尊对着她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刘嫖:“看来咱们阿娇也长大了,不是小孩后那个贪玩的性子,也到了该嫁人的岁数了。京城中皇宫内,要是有她看上的,姐姐尽可说与我听。”
王美人从后面走出来,对着皇帝深深一福:“我瞧着彻儿和阿娇年岁相仿,又是青梅竹马。不知长公主可有意向,选彻儿做良婿?”
像是安排好了一样,刘彻走上前来,对着刘嫖深鞠一躬。
就在不远处,太监扶起乐跪在地上的栗姬,搀着她走到一旁更衣。
栗姬远远地看着这一副其乐融融地景象,眼神眷恋而痴迷,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也想撒泼打滚。
去质问皇帝,去求他原谅。
可她是太子的母亲,她还记得,身为后妃,要时时刻刻为皇家保持着体面。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太监们生怕她头脑一热,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了疯,小声劝道:“娘娘,皇上吩咐,要您先随奴才几个去更衣。您有什么要说的,还是让奴才们去传吧。”
栗姬僵硬地摇了摇头,不留一点眷恋地转过头来,整个人僵硬如木雕。
像戴着一副名为“母亲”,也名为“后妃”的枷锁。
————
“方才,那栗姬娘娘要我传话给殿下。她说,‘那就帮我问问长公主殿下,她可当真这么恨我?’”
太监把话说完,趁着刘嫖还没来得及骂出声来,赶紧喊了一声奴才告退,转头就跑。
其实这番话还有后半句,太监没敢传出来。
“你问问她,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囚笼里,拿骨肉的血供养自己,她真就这么狠得下心吗?”
刘嫖脸色未变,手按在陈阿娇的肩膀上,用了不小的力道,像是泄愤般辗转,连声音都带着恨意:“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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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阳宫里,好大的威风,说我们阿娇不配做皇后,只配做妾!”
“我的阿娇,天生下来就是比别人要高贵,什么都要最好的,嫁人就是要嫁天子,要当正妻!绝不在别人脚下乞讨。就连夏日消暑的冰块,都比人少分两块。”
她开口的语气太过愤恨,可这样激烈的言辞又在说到冰块的时候变得柔软。
母亲牵着陈阿娇的手走得很急,嘴上还不忘絮絮叨叨:“阿娇,你要记得,要做就要做最好的,哪怕是嫁人也一样,要嫁,就要嫁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要做他唯一的正妻,要抢最好的。”
“你以后做后妃,可不能像她那样不争气,又傻!前朝没人为她撑腰,皇帝想要废她,比摘掉一片叶子还要容易……”
陈阿娇听着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唠叨,耳朵都要起茧子,心里却升起来另一个疑问。
“所以阿娘,”女孩疑惑地问道,“你是真的恨她吗?”
阿娘,你是真的恨她入骨,想要她从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要卑微地祈求你高抬贵手吗?
“是啊,我恨她。”刘嫖的神色十分平静,“她不让你做皇后,她就该死。”
凡是挡路之人,一律格杀勿论,不要心慈手软。
————
当日回宫,栗姬和太子刘荣并未受罚。
太子被丢回东宫禁闭,手抄歌赋以谢罪。而栗姬也被禁足昭阳殿,代掌凤印被夺,交女官管理。
无诏不得出。
陈阿娇中午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素菜,回到家中,屋里已经放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这才想起来,这是楚服念叨好几天的野菜饺子。
她换下衣服,低头闻了闻盘子里的荠菜饺子,果然有种不一样的香气。
蘸醋吃一口,饺子馅松而不散,不老不生,像是吃了一口春天,很是新奇。
就着桌上凉拌的香椿芽,胃口大开,居然一吃就是小半碗。
春天被她咬进嘴里,蘸着醋咽下去。
陈阿娇说味道比外面酒楼的大厨做的还要好吃。
楚服笑说这又不是素馅的饺子,半斤的野菜,兑了里脊肉馅,味道当然不会差。
两个人吃完了饭,剩下的趁着热乎,拿去给院里的丫头们瓜分了。
丫头们一窝蜂扑上来抢。
春枣说楚服做的时候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擀皮都不用她们,一个人扛着锄头回来,忙活半下午,连香味都不让她们偷一点,也不让她们尝一尝,简直比厨房杨妈的大黄狗还要护食。
“吃你的吧,就你嘴贫。”陈阿娇曲起手指,敲了敲春枣的脑袋。
春枣叼着饺子吱哇乱叫起来:“我说的是真的嘛,她看我们的眼神比大黄都吓人!这院子要是进来了歹人啊,楚服肯定是第一个冲上去咬的,比谁看门都好用!”
“好啊你,在这儿蛐蛐我是吧。”楚服笑着扑过来掐她。
春枣端着碗跑远,一边跑,一边还能用嘴去接饺子:“小姐你看她,反了天了!”
“哎,你别踩着我的肉!”
“知道啦——你那些肉这么贵,我赔不起的——”
30. 鸳鸯
春雨过后,天气回暖,开始放晴。
楚服又拜托后厨的杨妈买回来了一筐牛羊肉,准备多做点风干肉干。
和丫头们打闹完,她搬了个破石磨盘来,扔在地上当菜板,然后半蹲在石板前面切菜。
脑后几缕调皮的发丝垂到手腕上,楚服没有手去拂,只能被头发追着转了半圈,看见阿娇弯下腰,伸手来把那一缕头发牵住,缠绕在了自己的指尖。
两人没说话,阿娇扶着那一缕头发,把她的发带扯下来,放在嘴里叼着,再把她的头发一圈一圈重新绑好。
楚服仰着头任由她在自己的头上作乱。
她漫无目的地想,这时候的我们多么像一对平凡人家,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夫妻,不用张嘴就有足够的默契,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没有刘彻,也没有刘彻,更也没有该死的皇帝。
一院两人,三餐四季,就和她这样过一辈子。
阿娇绑好了头发松开手,又在她后颈按了按:“脖子酸吗?”
楚服尚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之中:“我让喜鹊送你的桃花枝,你收到了吗?”
“还说呢,被皇帝那老头看到了,跑过来刁难我。”阿娇气鼓鼓道,“还好你家小姐我机敏,才逃过这一劫!下回送花可别假以他手了,我还是喜欢你当面送给我的。”
“漠北有种花,名为马兰。等你跟我去漠北,我带你去看。”
“我等汉军踏平匈奴那一天。”
“小姐理想这样高尚,怎么和我一个烂人混在一起?”
楚服忽然近乎轻佻地勾住她的下颌,让她以一个算不上舒服的姿势抬起头来,撞进自己的目光:“你就没有后悔过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呦。”阿娇挑了下眉,下颌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半圈,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把下唇凑到了她的指尖,“那如果是——我吃完了不认账呢。”
像是同时想到了几日前的缠绵,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分。
最后,楚服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的鼻子:“现在还不行,去睡一会儿。长公主殿下有事情跟你说,要我下午带你过去。”
“好吧。”
阿娇往后退了一步,恋恋不舍地看着阳光在楚服的发间穿行而过。
————
支开的花窗洒下斑驳的竹影,和书桌上摊开的两幅美人画像相得益彰,像是得到了阳光的偏爱。
刘嫖掠过那树影,径直取来了桌上的一盒胭脂,用指尖取出来一点,轻轻点在了那美人画像的唇瓣上。
她把那胭脂轻柔地抹开,像是在给什么人上妆:“你觉不觉得,右边这个,和栗姬年轻的时候有三分像?”
一个妃子,年轻时候也左不过是个眼神明亮的少女而已。
未经世事的少女,没什么心眼,容貌大多都是相似的。
刘嫖这话很是含糊,像是在讨论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语气却又是像在怀念什么人。
灵犀恭敬答道:“栗姬娘娘年轻时艳压群芳。这两位姑娘小家碧玉,算不上相像,殿下若是担心皇上睹物思人——”
刘嫖放下胭脂盒子仔细端详:“倒不是担心这个,和你闲扯几句胡话罢了。我看这画像,就和栗姬入东宫时候的画像有些相似,大约是画师师出同门而已。”
“殿下的记性,奴婢比不得。”灵犀笑起来,“奴婢在后宫侍奉,哪儿能记得每个娘娘小主的容貌呢?”
“难为你了,”刘嫖点点头,示意灵犀把画卷全收起来,“栗姬经过了这一遭,怕是要失宠了,皇上后宫空虚,也该给他送几个没人过去。”
“那奴婢这就去安排人传话,让秦家二小姐、三小姐来在汀雨院里住下,等您的吩咐。”
“让人按照宫女的模样打扮起来,择日,随我一同入宫就是。”
“都做了,不过还要殿下赐一个花名,才好送到后宫去,服侍皇上。”
后宫佳丽三千,皇上难以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更很难记得每个人的脸。
有时候,偏偏是有趣儿的名字,能让这薄情的男人有片刻驻足。
因此刘嫖送去的女孩们,大多都是她重新赐一遍名字再送进去的。
幸运的得了宠,就能把自己的名字拿回来。
不幸的,一辈子都找不回自己的名字,甚至就连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也就和宫里的猫儿狗儿,并没有什么分别。
“那就,一个叫板儿,一个叫盼儿吧。”刘嫖想也不想,提笔写下,递给灵犀。
灵犀伸手去接,刘嫖却又陷入了思绪,迟迟没有松手:“阿娇现在在做什么呢?”
“大约是和那些个丫头们,准备去胶东玩的行囊呢。”
见刘嫖不吭声,灵犀继续说道:“殿下,有句话奴婢不得不讲。小姐她真的长大了。”
“孩子大了,玩心都重,去胶东玩一圈也没什么的。”
“殿下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灵犀少有的固执起来。
她从及笄开始就在太后宫里头服侍,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刘嫖不是不信她,而是不肯信她:“两个女孩子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是——”
“好了,别吵。”刘嫖忽然不耐烦起来。
她转身抓起桌上的胭脂把玩两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它一把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什么东西!熏得我头疼,拿去丢了。”
灵犀急忙蹲下身去捡:“是,奴婢让人回去换侯国带回来的南红胭脂,再换上殿下最喜欢的那份熏香来。”
那盒子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造价不菲,还十分精致。
皇帝很少亲自赏赐自己的姐姐这些东西,太后更不可能有这些东西。这胭脂大概是不知道是哪个妃子送的,刘嫖一直舍不得用,但是经常在手里把玩。
现在,那印着一对鸳鸯的盒子已经被摔碎了。
胭脂膏糊了一地,两只鸳鸯大灾临头各自飞,已经各自粉身碎骨了。
刘嫖看着她收拾,把那些碎片全都拢在手心,看着扎得很痛——像是已经离心、死了还要并骨的夫妻。
胭脂站在灵犀粗糙的掌心上,把上面纵横的纹路都描画清楚。
“拿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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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布拢了,一起丢出去就是。”
她皱着眉,觉得一阵一阵得气短。
“你说我是不是太久没和其他的人打交道了?没有栗姬和我斗嘴,我这几天,总是有点不是滋味。”
灵犀快速收拾好了地面,恭敬答道:“殿下莫要胡思乱想。兴许是前几日下雨,身体湿气重,回头我让厨房煮了清热祛湿的粥来就是了。”
刘嫖撑着头,挥手让他退下。
明明已经赢了一局,可刘嫖的容貌看着却要比之前还要衰老。
合上眼,像是总能看到栗姬在雨中长跪不起,整个人都被淋湿以后,定定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斗转星移,忽然日月轮替,那眼睛被月光一寸一寸照亮,和年轻时候的栗姬重叠,笑着朝她喊:“馆陶公主——今晚你留下来陪我睡,好不好。”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滚了一下,居然说出来一个“好”字。
栗姬拉着她,两个女孩子头挨着头,躺在了东宫那张很大的床上。
她的嘴唇殷红,涂着御赐的胭脂,衬得单纯笑容明艳又怪异。那唇瓣凑近了刘嫖的耳边,声音又小又轻:“公主殿下,你知道吗——”
“你是个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任人圈养起来,然后享受她血肉供养的恶人。”
“百年以后身死,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
“你!”
不知道浑浑噩噩了多久,她忽然又听到女儿喊自己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从太庙回来就这样精神不济,不知是不是该让太医或者钦天监的大人们来瞧一瞧,这样,唯恐伤了身子。”
陈阿娇用力的晃了晃刘嫖的手,才把她从昏睡中惊醒。
看到她担忧的神情,刘嫖瞬间从梦里抽身,重新回到了大汉长公主的躯壳里。
刘嫖摆了摆手,把阿娇推开:“我没事,只不过吃了午饭,小憩一会儿,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阿娇奇道:“不是你找我来的吗?”
刘嫖干咳两声:“哦,胶东王今儿个派人来,说你想去胶东玩玩,还让他帮你备了车马?”
“女儿年岁大了,想趁着还没结婚,出去见见世面。”
“出去”这两个字,针一样,扎在刘嫖敏感的神经上。
她看向陈阿娇身后站着的楚服。
是这个女孩,每天陪阿娇的时间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久,她有什么理由怀疑她们?
哪怕她们之间真的有点灵犀说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愫——
那应该也是正常的吧?
陈阿娇在母亲身边总是神经大条,根本没发现长公主落在楚服身上的眼神有些过于锐利。
她身上有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娇羞,看向楚服的时候,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毫不掩饰的含羞带怯。
是刘嫖从不在陈午那个窝囊废身上所感受到的。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刘嫖把那种眼神认作最朴素的友情。
如果这么热烈的眼神才算爱的话,那她和陈午算什么?
她和栗姬......又算什么?
31. 热烈
如果这么热烈的眼神才算爱的话,那她和陈午算什么?
她和栗姬......又算什么?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楚服的神情变得不自然,刘嫖挪开目光。
她握着阿娇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脑子从“栗姬”这两个字中脱身。
“皇上听说你要去胶东游学,赞你有胆识,特给你批了几个御林军陪着去胶东,还赏了些金银细软,说给你做盘缠。”
“胶东王派人来说了,那边的宫室已经被清理了。虽然算不上多么豪华,你过去也有个睡下的地方。”
“出去游山玩水是好的,可第一要紧的是安全,第二才是玩的尽兴。胶东民风剽悍,胶东王不守国,各路豪绅又好豢养侠客。”
“路途遥远,我打算让你这名叫楚服的丫头和胶东王的人一起,提前去胶东,帮你打点好下榻的地方,今晚就出发。”
陈阿娇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没骨头似得,挨到刘嫖的身边:“都听阿娘的,阿娘最好了。”
“想要什么就和阿娘说,阿娘不会亏待了你。”
母女两个就此拉了一会儿家常。
灵犀不久就带着刘彻的门客回了堂前,说是已经备好了车马,请楚服即刻收拾行囊出发。
楚服只来得及和阿娇用眼神做了个告别,就和灵犀一同去了内院。
陈阿娇这才想起来她说的那个“今晚”并非玩笑,直了直身子:“有什么急事不能吃了个饭再走,现在去,是不是着急了一些。”
“后宫动荡会引起前朝不安,刘彻怕胶东的世家们借势投机,引起胶东第二次动荡,所以急着现在启程,是为了安邦。”
阿娇“唔”了一声,忽然有点后悔那饺子全都给丫头们吃了,早知道放到晚上热一热,还能对付一口。
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实现的吻。
刘嫖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没有吭声。
她把阿娇带到书桌边,要她磨墨写信给棠邑侯。
“等长安城的风波一过,我就把你二哥接到京城来小住一下,你也可以去胶东玩了。”
只字不提那个“守空房”的侯爷——家里自然有美妾帮她侍奉丈夫。
砚在陈阿娇手中发出沙沙声响:“那要是皇帝不肯惩戒太子和栗姬,娘亲打算怎么办?”
“不肯?”刘嫖的笔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渍,“阿娇在这连环计中做的难道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做就是了,”
“我做了什么,阿娘全都知道了吗?”
“你是我的女儿,身上流着的都是我的血,手段也都是我教的,我当然一眼便知。”刘嫖笑着,提笔继续,“瞒天过海,巧用了美人计,欲擒故纵,借刀杀人。我全都很满意,这才是我刘嫖的女儿。”
我们想要的,都定会得到。
不谈旧情,只讲利益,这是母亲赋予她的、至高无上的野心。
和母亲吃完了晚饭,她多陪了母亲一会儿,等她睡下了,才回到自己的院中。
外间,楚服平日睡得那张小床空荡荡的。
她已经走了。
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一句。
檐下的风干牛肉风铃似得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小鸟偷吃。
床下那塞得满满的箱子还有她的气味。
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点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像是这个人从没来过。
这一晚上似乎比平时要辗转难眠得多,总是觉得自己的胸口少了点什么东西。
阿娇醒了又睡,折腾到了天蒙蒙亮。
她迷蒙中抓住了床里面的一只陶埙,呼吸逐渐绵长。
那只埙紧紧烙在胸口的位置,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
皇上念着昔日旧情,当时并没有严惩栗姬和她的蠢儿子,只是把人关了起来,甚至还不允许朝中人议论纷纷。
“旧情”说到底还是个漂亮的空壳子,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长公主往后宫里送了足足三次美女,皇上的大太监才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笑意来。
没了栗姬管束,皇上夜夜笙歌,总算是被哄高兴了,也管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泡在温柔乡中,任由谣言发酵。
关于太子和栗姬的消息被刘嫖刻意编排,最后变成了“栗王宫斗,互扯头花”的版本,传到朝廷中。
曾经用来攻伐阿娇的手段,被栗姬自己分毫不差地吃下,不知算不算另一种自食恶果。
百官以为女人善妒,后宫宫斗向来如此,不疑有他。
王美人王娡和刘嫖借机一起怂恿百官进言立后。
果然不多时,大行令进言,称太子年长,根基稳固,又有门客若干,羽翼已丰。
而后位高悬,应立栗姬为皇后,为太子做打算,减少后宫纷争。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出来反驳,说太医院已经看过了,刘荣不能生育,不能做太子了!现在已经满城皆知!
百官齐齐跪了一地,请求皇上废刘荣,另立太子。
家丑被扬,皇上震怒。
诛杀大行令,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逐出京城。
——没了“龙根”,哪怕是栗太子,原来也会失去光宗耀祖的资格。‘
’不知道立太子,立得是究竟是“龙”,还是龙根。
栗姬搬离昭阳宫,迁居掖庭。
求见不得,郁郁成疾。
当日,王娡因教导皇子有方,封为皇后。
三日后,刘彻被封为太子,赐住东宫。
太子妃,陈阿娇。
圣旨还没下,京中贵女已经听到了消息,纷纷活动起来。
她们请阿娇去赏花或是打马球,忽然表现得十分热络,为此还把赋闲在家的那匹小白马牵了出来。
陈阿娇还记得当初是楚服教她骑马。
*
最开始是楚服牵着马,认认真真地教。
一会儿马小跑起来,楚服就翻身上来挨在她的身后,呼吸很是急促,胸腔剧烈起伏着。
浅草才能没马蹄。
马在她的掌控下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在疾驰。
身边的景色飞速地退后,风把她的脸吹到痛,把她胸膛里一点星星的火烧到燎原,烧成一片焦渴的荒原。
她觉得很欢喜,大概是因为靠着楚服的身子就安心。
忽然很想放声大喊。
——喊什么呢?
大概是“我爱你”?或者只是单纯的楚服的名字。
陈阿娇看着远处渐渐变成蚂蚁大小的侍从们,忽然觉得这是个接吻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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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开缰绳去抓楚服肌肉绷紧的小臂,撩开她的袖口就要长驱直入,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专心。”
*
现在身后已经没了那具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
阿娇换上了骑马的装束,春枣把她的长发挽成高高的髻子,又戴上一个小巧的发冠。
“这发冠这么素,看着倒是很像楚服喜欢的样式。”
春枣在那发冠上敲了敲:“这个确实是土了点,小姐要是喜欢华丽些的,我就叫季蓝再去取。”
“不必麻烦了,同她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陈阿娇把铜镜举起来照了照,看到季蓝和春枣急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
她放下手中的铜镜,果然不多时季蓝又拿了一盒子发冠回来,从中挑出来一个太后赐的点翠发冠,双手捧上来:“小姐,你瞧这个怎么样。”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两个反应那么大做什么?”陈阿娇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丫头,“既然骑马,和马术师傅戴相同的发冠也是常事。”
楚服走后,春枣和季蓝两个丫头又恢复了从前一直近身侍候的习惯,像是从前楚服没有来过一样。
起先陈阿娇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她们从小学习怎么伺候小姐和夫人们,侍奉得远比楚服这个半路学徒要好。
只是好到她几乎要忘了,自己的生命中本该有这样一个人。
这两个丫头平日里和楚服玩的最好,偶尔见不到了还会互相念叨。
这次楚服走了许多日,却一次没提起她来,甚至还把那张小床上的褥子收了,堆上杂七杂八的人送来的杂七杂八的礼,只说再过几日一起收拾了,却一直没动,还用罩子罩起来了。
好一手掩耳盗铃。
像是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楚服整个人似得。
春枣的反应最快:“奴婢不敢说小姐的不是,用这个,只是想着小姐想来不喜欢排场,出行总是一切从简。只是京中贵女今儿个都去玩马球,怕这样朴素的装扮伤了小姐的面子,没有旁的意思。”
季蓝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头冠一直搁在外间的,小姐要是不喜欢,奴婢再放回去就是了。”
这俩丫头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嘴倒是闭的很严。
陈阿娇深谙不能打草惊蛇:“没有生你们气的意思。你们就算是高门大户的丫头,也不应该随便品评马夫。”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来,呆呆傻傻地看着小姐。
“那就用那你们手上这个......点翠的吧。再拿个璎珞来,我要好好打扮一番。”
两个丫头同时呼出来一口气,自己都没发现声音有多大。
“得嘞,奴婢们这就去。”
这院里的丫头们,除了阿娇,还能听是谁的,简直不需要细究就能想出来。
这大约都是灵犀特意安排的,不要他们总是念楚服的名字。
毕竟小姐生来就是让人伺候的,少她一个丫头算不上什么,更不应该过分“依赖”其中一个,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陈阿娇用手指挑起发冠在指尖,觉得好笑。
她想要什么,明谋暗算都要得到。
现在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即便是要做皇后又如何。
陈阿娇想要的,都要得到。
32. 东宫
春枣被灵犀找上的时候苦不堪言,觉得自己背叛了小姐,是对小姐的不忠,十分纠结。
季蓝反应却很快,只是略一思索就答应了下来。
灵犀只说这都是殿下的吩咐,不可能害了小姐,要她们两人机灵点,每月的月银都翻上一翻。
春枣还想说什么,被季蓝狠狠拧了一把大腿,这才没有吭声。
灵犀一走,春枣就喊起来,说季蓝见钱眼开,不讲姐妹义气,要去告诉小姐。
被季蓝对着另一条大腿拧了一把,憋着眼泪不吭声了。
季蓝却罕见地没有训春枣,而是铁青着一张脸趴到她耳边。
小姐的衣领里藏着一枚很浅很浅、基本消退了的红色吻痕。小姐没接触过外男,更不可能是你我干的,那还有谁?
春枣不说话了。
她们从小就是主家的丫头,并没有什么主意,只知道要么听这个主子的,就是听那个主子的。
既然现在的主子做了错事,那她们就只能听另一个主子的了。
————
陈阿娇去宫中领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像拿到了已然注定的命薄。
刘嫖“养育太子妃有功”,还没等人过门,皇帝就已经下旨为长公主府扩建,号称是为了让太子妃更加风光的出嫁。
长公主嫁女,嫡太子娶妻,原来还不算足够风光吗?
母女两个一同拜谢,皇上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好啦,起来吧。皇姐既然来了宫里,就去太后宫里坐坐吧。后宫稳固,太后的精气神儿都好了。”
说完,他就端起茶碗,猛咳起来。
茶碗几乎端不稳,茶水晃出来,撒了自己一身。
她这位亲舅舅看起来比以前要沧桑许多,像一棵枯树,插在了金丝楠木的龙椅上面。
这样的身子,居然还能找刘嫖讨美人,夜夜笙歌,真不怕油尽灯枯么?
咳嗽完的皇上像个没事人一样,让太监收拾着桌面,对阿娇也笑笑:“这几日太子也在后宫中,阿娇不如在太后宫中小住几日。”
“臣女和京中的几位姐妹们约好了,一起赏花吃茶呢。得闲了一定去陪陪太后。”
张太监在一旁笑道:“小姐这么说,可就是会错意了。奴才看今天太阳好,不如随奴才,来尚书房转转。”
尚书房是皇帝平日里读书批折子的地方,现在太子已经搬入东宫,里面坐着谁不言而喻。
陈阿娇听到这话,觉得自己简直老了二十岁。人没到中年,就提前知道什么是相看两厌的滋味了。
要说她以前,还能和刘荣装一下虚情假意。
现在对着刘彻,她一点也演不下去。
但皇上居然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还笑说刘彻带了些胶东的特产给阿娇,要她自己去御书房看看。
陈阿娇不好意思推脱皇上的好意,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张太监走了。
————
后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陈阿娇跟着那小脚太监七拐八拐,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到了一处亭台水榭,太监疾步走到了桥上,忽然停下了脚步。
陈阿娇疑惑地驻足,就听见有人抚琴高歌,如痴如醉: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哦,原来是刘彻在把妹。
凡是男人,不管所谓的好看与否,她几乎都看不出什么“风流”,只能看出“浪荡”。
刘彻远远看着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看着自己,像是眼神不太好的样子。
陈阿娇左瞧瞧右看看,周围目之所及只有三个人,自己,太监,还有刘彻。
她最后只能盯着张介公公堆满了皱纹和谄媚笑容的脸,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刘彻的方向,又把手转回来指着自己。
“......我吗?”
张介公公果然见识过大风大浪,面不改色地笑道:“小姐,太子殿下在观玉亭等你呢。”
陈阿娇:“哦,我瞎吗?”
这里三个人,一个眼神不好的眯眯眼,一个瞎子,看来只有她一个人身体健康。
她远远地对着刘彻行了个礼,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瞥了一眼张介:“公公还不走,是想与本小姐,一同和太子殿下谈天说地不成。”
张介公公赔笑道:“是,奴才不在这儿待着打扰小姐,这就让敬事房拿些瓜果点心来。”
她吞了口口水压下心里的不适,抬步缓缓地走进那观玉亭。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你我将做夫妻,不必如此拘束,”刘彻示意身边人赐座,自己并不动作,唇角挂上得体的微笑,“之前许多事情,我还没去长公主府,谢你帮衬。”
“太子殿下德才兼备,阿娇望尘莫及。能够为太子殿下分忧,有幸赐婚给太子殿下,就是民女的福气了。”
陈阿娇端起笑,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中倒映出她发簪的形状,像极了杯弓蛇影。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天前,刘荣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她在东宫对着刘荣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很是亲密。
而现在东宫易主,她还要是坐在下首,和东宫的主人说话。
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陈阿娇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这一杯,刚刚放下,刘彻让人另去倒一壶胶东的白茶来。
“让陈小姐也尝尝我们侯国的茶叶。我喝着虽然苦了点,却有精心凝神之效。”
侍从端来茶壶,给陈阿娇续上。
那茶不知是不是煮得过了头,倒在白瓷的茶碗里,居然是黑色的茶汤。
陈阿娇抿了一口就放下。
“快到夏天,这样苦的茶倒是下火。就算再躁动不安的人,喝完恐怕也都能静下心了。”
刘彻双眸黑沉沉得,看不出神情:“是么?我和母后倒都很喜欢喝。这茶有滋阴补阳之效,皇后宫每天早上的请安,可都用的是这份茶。”
宫中唯一一个能制衡王皇后的棋子被废,王皇后一家独大。
现在皇后宫中就算泡的是马尿和牛粪,来请安的妃子都得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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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喝了,还得夸这马身体健康,这牛长命百岁。
陈阿娇依旧端着得体又天真的笑:“兴许臣女身子太好,这样的茶,我实在是喝不来。还是觉得张公公送来的这酸梅汤解暑。”
——我不夸,你能拿我怎么样?
刚刚准备撅着屁股溜走的张介被人点了名,赶紧转过头来赔笑:“小姐要是喜欢,我让御膳房再送来。”
刘彻轻咳一声:“拿些下酒菜来吧。我从胶东带回来几瓶酒,和陈小姐一同品尝。”
张介不敢耽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十几样下酒菜,放到了阿娇面前的桌上。
从荤到素,烤鲤鱼脯到牛肉片,不一而足,看来是早有准备。
刘彻这人,对饮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鲜”,所以这鲤鱼大约是清晨刚捞出来的,牛大概也是早上刚刚杀得。
陈阿娇送了两块到嘴里,感觉这牛肉新鲜到自己也参与了一下对这头牛的屠杀。
刘彻灌酒比现在的皇上还要猛。
他给人倒上,细细解说一番,也不管陈阿娇听懂没有,末了只说一句:“喝酒!”
就自己喝尽了。
陈阿娇心里苦,又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两个人只见没什么话说,干脆就这么对着喝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诡异的拉力战。
她的酒量算不上好,但是喝多了也只是心绪大起大落一些,并没有到了对着不熟的人说胡话的地步,偷偷在心里变成了一个碎嘴子。
这是黄酒,这是烧酒,那是都酒。
这是我和楚服天长地久。
这是这些男人怎么活的这么久?
酒过三巡,话匣子被打开。
刘彻双眼迷离起来:“想不到陈小姐的酒量这么好。”
陈阿娇双手捧着酒杯傻笑:“我当然和我娘亲一样。”
他默了默,眼神虽然涣散了,神台倒是尚有几分清明:“胶东那几个世家大族,甚至就连我派去当地的县令都被他们勾结,沆瀣一气。他们有些积习,每逢吃饭必喝酒,而后才好谈事。知道你会喝酒,恐怕要为难你。”
她一个太子妃,有什么艰巨的任务,需要“谈事”?
“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们世代相传,家产逐渐扩大,也到了该充公的时候了。”
刘彻抬手倒酒,酒液漫出了酒杯也无知无觉。
“往后他们倒台,朝廷收回盐铁经营权,我们就有足够的钱充军,就能打到漠北,把匈奴赶回他们的老巢。”
“我派去了我东宫中的几位幕僚,都是有识之士,可以辅佐你。他能力很强,可惜我没来得及给他什么好官,并没有什么官职。需要一个有面子的人牵头,才好一步步推进。”
陈阿娇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把自己神游四海的神志全都抓了回来,对着刘彻举杯示意。
刘彻举杯,和她隔空相撞,笑道:“那就,谢谢陈姐了。”
他说完,转头对着身后的侍从说道:“陈小姐有些醉了,去请张介公公拿两碗醒酒汤来。”
33. 奔赴
侍从前脚刚走,他就又满上一杯,仰头对天,喃喃道:“要是能踏平了匈奴,我就是汉朝做得最好的皇帝,甚至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荡平匈奴,守卫中原的皇帝,当与始皇帝齐名,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越来越疯狂。
最后,“咚”一声趴在桌上,磕的头昏脑涨,好像彻底醉了。
陈阿娇心惊肉跳,她打了个哆嗦,酒像是突然醒了。
结果,刘彻诈尸一样,忽然猛地又坐了起来,阴恻恻地看着陈阿娇,仿佛她是解酒的汤,囊中之物。
“那个被你派去胶东的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那是我——”
爱人。
那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被陈阿娇一个酒嗝打得灰飞烟灭。
“培养的女官。往后也算能尽心尽力辅佐皇后娘娘治理六宫。”
刘彻摇头,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治理六宫,也不过就是做些核算脂粉账本的活计而已。你给她备下得,可游学四方的细软。本宫可看出来了,你,你对她和旁人都不一样。”
陈阿娇看着这个醉鬼,心里忽然升腾起酸软,又被无端的甜蜜淹没。
楚服你看啊,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的不同。
只要这种特别被人注意到,是不是就相当于我们在外人眼中大婚?
“一群蠢鸭子里出了一只鹅,想必太子殿下也会关爱有加吧?人心都是肉长的,《礼记》说‘凡人皆有所偏’,太子殿下难道不知?”
刘彻:“我原不知你对她是这种,赏识之情。”
阿娇觉得自己果然是醉了。
她震惊地看着刘彻,演的天衣无缝,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瞎吗?”
刘彻:“......”
阿娇疑惑地歪了下头,看他不说话,嘴也没了把门,追问道:“还是说,你没看过书,没见过这句话吗?”
太子殿下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最后撑在了她的桌上,蹙眉紧盯着她:“我一个太子,难道不配知道自己妻子身边人,到底是什么货色吗?”
他的眉眼几乎可以用森寒来形容。
可惜落在陈阿娇的眼里,却像是刘荣留在长公主府那只猎犬,看到了生肉的眼神。
陈阿娇愉悦地抿起唇角,在他的施压下片刻不让,就这样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太子殿下娶妻,原来盘问犯人一般事无巨细吗?”
“臣女尚未过门,还是长公主之长女。”
她的脸上掺杂进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长公主是您的亲姑姑啊,殿下这样逼问长公主府的家事,是不是,有些逾越了呢?”
或许是觉得刘彻吃瘪的表情很适合下酒,陈阿娇侧过头,拿起桌上的酒杯就要喝。
刘彻脸上的表情几乎挂不住,抬手就要去抓她的手腕。
“啊!”陈阿娇尖叫起来。
方才被派去拿醒酒汤的两个侍从跟着张介公公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太子殿下身着蟒袍撑在了桌上,随风鼓起的外袍几乎将陈小姐瘦削的身子完全挡住,是个十分冒犯的姿势,甚至一手还紧紧攥着小姐细瘦——但是藏着铁护腕——的手腕。
只一瞬,众人就看到陈阿娇手中的酒杯猛然一斜,冰凉的酒液对着刘彻的脸就泼了过去。
那酒杯力道极大,居然从刘彻的肩头飞出来,“咕咚”一声掉进湖里了。
紧接着传来的是陈小姐我见犹怜的哭声:“太子殿下,您要毁了臣女的清白吗?”
刘彻头上青筋直跳,不知是不是胶东的烈酒上了头,感觉自己头痛欲裂:“陈阿娇!”
他松开手,不自觉退了几步,气得攥紧了手,青筋毕现。
陈阿娇缓缓低了低头,是个众人看来弱柳扶风的模样,还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我虽然是蒲柳之姿,朽木难雕,太子殿下也不应该这样,这样折辱我啊!”
她眉毛一挑,像是就要哭出来,额前碎发被酒气熏红的眼尾,千般柔弱,万分天真。
张介公公如梦方醒,急忙带着一群人上来,又是送醒酒汤,又是百般哄劝刘彻,总算把陈阿娇扶到了轿子上带去休息。
没想到陈阿娇一个瘦弱的姑娘,居然腿还很长。
她被丫头们扶走的时候,一个不察,意外踹倒了刘彻的琴桌,连连抱歉。
一张五弦琴就这么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目眦欲裂。
刘彻看着一群人忙前忙后,居然就站在原地,仔细思考起她说的话来。
最后没思考出来,只又一次发出了“咚”一声巨响,拍在地上,睡着了。
————
陈小姐和太子殿下喝醉了酒,是被太后宫的姑姑们送上轿子,一路护送回府上的。
迷蒙中她被晃起来喝了一碗醒酒汤,可总觉得自己还在轿子上颠簸。
她一直没等到在路的末尾接她的人,于是那段宫路被无限延伸,漫长到看不到尽头。
陈阿娇蜷缩成一团,绵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大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阿娇在梦里看到了比现在成熟许多倍的楚服。
巫女穿着一袭男装,长身玉立。
她背后燃起毁天灭地的火光,烟雾模糊了她的面容,侵蚀了她的肌肤,把整个人吞没。
可是大约她的身子实在是挺拔,挥手告别的姿势又太过坚决,看起来不像是个即将被毁尸灭迹的刑犯,倒像是个浴血重生的凤凰。
浓烟中,她的眼睛亮如北斗,唤她阿娇。
不是小姐,是阿娇。
楚服好像还说了什么话。
她听不清楚,拼了命地想要凑近,最后听见了一声震天响的:“小姐你快醒醒太子殿下来府上送茶叶啦!!!”
陈阿娇:“……”
她睁开眼,看见季蓝、春枣并几个丫头,端着洗脸的水盆、新衣服,十分担忧的围在床边。
春枣:“快快快小姐醒了给她换衣服不能让太子殿下等久了!”
这小丫头不是一般的活泼,陈阿娇一直知道。但今天才发现,她的嗓门也是不一般的响亮。
陈阿娇刚想发怒,宿醉的头才昏昏沉沉想起来,是她说的,太子殿下的话一定要第一个传过来,不能怠慢。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了楚服的安抚,她只能压着火气换好衣服,梳洗完毕走向前厅,才发现这天刚蒙蒙亮,是皇宫早朝的时辰。
陈阿娇从架子上取下来长鞭缠在手上:“这么早,太子殿下不去上早朝,来送什么茶叶。”
身后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太子殿下来放下了茶叶就走了,让手下的人在这儿候着小姐起床。听灵犀姐姐说,这是后宫早上请安的……时辰。”
“是么。”陈阿娇攥紧了手中的鞭,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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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踏步走向前厅,“我倒看看,刘彻派了个什么人来给我请安。”
*
“这茶是现在皇后宫里用的,算是贡茶,就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太子殿下特地送来一箱,谁是滋阴补阳,最适合小姐这样年岁的女子喝。”
“……”
陈阿娇坐在主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加了蜂蜜的藕粉,神情倦倦,并不想搭话。
幕僚神情自然,依旧滔滔不绝:“小姐要是喜欢,回头太子殿下再送些过来。”
“那还真是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了。”陈阿娇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有点手痒,“我没什么东西回礼。春枣,拿几盒糖藕糕给这位大人带回去吧。”
“小姐不打算现在泡上么?”幕僚淡淡一笑,“一日之计在于晨,听说这茶就是清晨起来泡了才好。往后去了皇宫,自然也更加习惯。”
陈阿娇反问道:“太子殿下送礼,既不问问我的喜好,又要管我怎么喝么?”
分明就是要训诫、磋磨她的心性。
擦过胭脂的唇此时气到微微发白起来。
“小姐言重了。”那人寸步不让,“不过是一盅茶而已。”
说完,他拿起了茶壶,就自顾自的当场泡起茶来。
“既然不过是一盒茶,也就不劳烦日理万机的殿下分神......”
那人把茶叶用热水一烫,也不顾是否泡好,就火急火燎地倒进了茶碗里,抬手递上:“话虽如此,也是太子一片赤诚心意,小姐不尝尝吗?”
“难道你来长公主府,为的只是敬这一盅茶叶吗?”
“属下是太子的人,不会”
陈阿娇伸手接过,也不管他用的是滚水,低头就抿了一口,脸像是被烫白了:“那就多谢大人为我奉茶了。春枣,送客!”
幕僚像完成了什么任务,长舒一口气,笑道:“就不麻烦陈小姐了,属下自己出去就行。”
这人分明就是刘彻派来给她立规矩的!
春枣追出去以后,陈阿娇瘫回椅子上,合住眼,指节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不能让他这么顺风顺水下去……
刘彻热衷于出演权柄平分,认可未婚妻的戏码,那她就让他演到底。
可惜陈阿娇的太子妃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如何虚与委蛇,也都是她自己的事。
长公主殿下一时间风头无两,也放任她自己决断。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深春悄然而过,已是楚服走的第十日。陈阿娇在御林军的陪同下,带着几个小丫头,坐上了前去胶东的车。
————
“你来胶东已经第三日,我却今日才得见你,”
“今日和景夫人一见如故,晚辈与夫人相见恨晚。天色不早,先行告辞。来日必将带着小姐和许大人上门拜访。”
景夫人笑着应下:“老爷们回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你若是想要去其余几家拜访,我可都帮你知会一声。”
来胶东之后,各大家族的老爷们忽然要一起下江南,采买货物,说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家中只有女眷,闭门不见外男。
就连铸铁的景家的小县令都告病,只派了手下的人来接待。
刘彻在此地没什么根基,派来的人是光杆司令,束手无策。
最后是楚服出面,和这几家夫人打好了关系,才终于得了个见面的机会。
34. 小别
胶东的初夏,槐花开了满城,随着风飘得满城甜香。
王府里的槐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槐花落到桌上,就被一只夹着笔的手放走,送进嘴里嚼着。
像是在磋磨什么人的嘴唇。
楚服把请柬推到许诵面前:“景夫人方才送信来,说后天老爷才回来,你与我一同上门去拜访。”
这位京城有名的探花郎泄气地拿过信件:“这次多谢你。”
楚服冒出来一句不相干的话:“小姐还有四五天可就要到了。”
“嗯。”许诵点点头,“嗯?陈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么?”
楚服从桌上又拿起一朵花放进嘴里:“探花郎大人熟读兵法,难道就没有点自己的见解吗?”
许诵绞尽脑汁:“难道是,暗度陈仓?”
楚服高深莫测地摇头。
“以逸待劳。”
摇头。
“笑里藏刀?”
摇头。
大约看他实在猜不出来,楚服阴恻恻笑了一下:“就不能是——借尸还魂吗?”
天气晴朗,初夏阳光正好,许诵却被她吓得打了个哆嗦,感觉身上凉飕飕得。
————
胶东物产丰沛,盛产鱼盐,十分富庶。
而今正是捕鱼的好时候。
景家是做铸铁生意的,家风森严,府中子女皆勤奋求学,得人赏识。严小公子最争气,已经是一方县令了。
——说是争气,其实一半是他们家花了大钱送礼,
府邸格局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赏玩的地方。
大片的地都拿来晒了鱼干,有长工拿着网,一遍遍走来走去,撒一些粉料,是下酒的好东西,到时可以拿去卖给城里的酒家。
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在长公主府晾的牛肉干。
正厅中,许诵还在和景家的老爷们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老爷们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许诵这个长安城里长大、刘彻府中念书的探花郎,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兄弟,干了这杯我的兄弟。
景家的小县令依旧称病,没有出席。
楚服和许诵交换了个眼神,就说自己要去如厕,退了出来。
她趁人不注意,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
这小路比别的地方都要难走,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可她却像是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一处分叉口。
楚服见四下无人,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随后扎在一旁的树上,退后,俯冲起跳,手利落地抓住刀柄,一个翻身。
“嘎——”
楚服轻松跳到了一条隐蔽的路中间,抬头就能看到景家库房,周围一排排用于警戒的铃铛沉默地晃动着,像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她伸出手,神情颇为惋惜地刮了刮一只铃铛:“还是这么没用。”
说完,她缓步走向严防死守的库房大门。
*
原本僻静的小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紧接着是剧烈的铃铛晃动声,淹没在两人
许诵带人赶到的时候,只见楚服一手拎小鸡仔一样,扯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公子,另一只手中攥着一把兵器图纸。
身后的库房门户大开,两扇门摇摇欲坠,像是经历了一场摧枯拉朽的搏斗。
满地都是白纸,满地都是短箭,满地都是破碎的箱子。
许诵眼尖地注意到库房中一扇已经破了的后窗,距离门边有一段距离,像是有人翻窗逃跑,硬生生撞开的。
他和楚服对视上,坚定点了点头。
她环视一圈下面的人,高声道:“景家小公子,身为一方县令,私藏兵器的图纸,该当何罪!严家赚盐铁之利还不够,难不成是要拥兵自重吗!”
那称病的小县令嘴唇乌黑,在她的手里有进气没出气地喘着,好像真的是得了重病。
景夫人拨开人群,厉声呵斥:“把我儿放下!你们这是冤枉他,那不是他私藏的!你们凭什么私闯我府内院!”
她没了往日的清冷自持,疯了一般扑上来,想要解救自己的儿子。
头上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长发散开,像是索命的厉鬼。
许诵伸手制住她的两条手臂,低声劝说道:“夫人,我们王爷向来明察秋毫,我们自然也不会随便冤枉好官,您稍安勿躁。”
“证据确凿,有什么冤枉你了!”
楚服走出门口,把那一沓纸放到了景夫人面前,又在她扑上来抢的时候灵巧避开,转身把小县令推开:“带回王府,收押。等陈小姐来了亲自审问。”
许诵松开了景夫人,接话道:“陈小姐来之前,王府肯定好吃好喝,不会亏待了景大人。”
景夫人听到以后,居然缓缓平静了下来。
旁边的丫头赶紧上来扶住她,给她顺气。
她拨开头发,神情复杂地看着楚服。
楚服凑到她身边,却并不看她,而是弯腰紧盯着她身后一个身着华丽的小姐,低声耳语道:“多谢夫人配合,我回头会向阿娇小姐多替景二小姐美言几句的。”
————
被人反复提起的阿娇小姐打了个喷嚏,心想肯定是楚服在想我。
那边领了赏的刘嫖没了重重心事,花天酒地起来,连着三日带回来三个男宠。
她娘亲心分了八瓣,每一个尖尖上都站满了人,陈阿娇都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的份。
她毕竟是个小姐,不能日夜兼程,更要兼顾“拜访”路上的世家们,于是走走停停,在沿途的几家知府门下下榻。
虽然尚未大婚,可举国上下,谁不知道她陈阿娇是未来的侯国夫人、是太子妃,也注定是将来的皇后娘娘。
路上许多门客、分庭抗礼一方的世家大族都对她十分敬重,纷纷来知府县衙门中提礼来见。
陈阿娇偶尔能见到他们身边带着的游侠,背后背着一把弯刀或者长剑,头发不羁的拢起来,很是洒脱。
更多时候她不常亲自出面,都指使春枣出去接待。
所过之处,门庭若市,繁花似锦。
一路上平安无事。
春枣从小在长安城长大,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路上比陈阿娇激动得多。
没了在府里的拘束,她也学着楚服的样子,越发没大没小来。
虽然吵闹,但是有她陪着,一路上也不至于无聊。
“小姐,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外头也这么受欢迎。”春枣趴在窗边,半个屁股离开座位,朝外面张望。
陈阿娇挑眉。
“好多人没见到你,都可失望了。你没见到今天来的一对侠客,身高腿长,比——比楚服姐姐都要高一个头!长得好生俊——哎呦!小姐,打我脑袋干什么。”
她趴在床边,吱哇乱叫起来。
“楚服姐姐也是你叫的。”陈阿娇收回了敲她脑门的折扇,“没大没小。等会儿见到楚服了,让她收拾你。”
她靠在窗边,看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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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外一步一步走得更深,在香云纱的帘子上投下碎玉似得树影,细碎的填满了每一处空隙。
却总觉得被风掀起的纱帘后面,缺了一个高挑又风流的人影。
春枣没坐稳,往前一颠,差点直接滚出车去。
陈阿娇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
香云纱上印下来一个人,和她盼望多日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小姐,”窗外的人声音含笑,“我给你带了一朵.....兰花。”
站在槐树下,风一过,就扬起纷纷扬扬的槐花如雪,却衬得她一袭白衣更加不染纤尘。
陈阿娇跳下车来,忽觉这半个月仿佛隔了百年之久,居然有些久别重逢的错觉。
楚服先是拿出长公主府的灵牌亮了一亮,等随行的御林军和马夫全都卸下戒备,才向前一步,对着陈阿娇伸出一只手来,有点像是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她穿着一身红衣,背上背着一把白色长刀。伸出的那只手里捧着一把十分新鲜的兰花,整个人都被阳光描摹的透亮。
“我来接你回家。”
陈阿娇接过她手里的花,也不顾身后马夫探究的眼神,想着天高皇帝远,就扑进楚服的怀里,却被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为什么不是桃花?”她轻声问道。
“这是答应你的马兰花,小姐。”
“一路舟车劳顿,阿娇不想换换口味,和我一起骑马回去么?”楚服侧过身,给她看自己的身后。
不远处拴着两匹白色的骏马。
它们的眼睛那么亮,像是楚服还在京城的时候无数次提到的,那种自由的马。
陈阿娇想到关在长公主府那个不曾骑过的小马,兴奋地点了点头。
她拉住马的缰绳,看见马乖顺地低下头来,任由她摸。
“你这马好温顺,跑起来能快吗?”
“他啊,看到美人的时候最听话了。我今天是得了阿娇的光。”
“你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了!”陈阿娇嚷道。
楚服居然还认真地想了一下:“可能是鲁菜油水比较大。”
她把马从栓马柱上牵了下来,示意阿娇上去坐坐。
陈阿娇正想展示自己骑术的进步,毫不客气地翻身上马,才想起来还没问楚服怎么回去。
刚要开口,楚服便坐到了她身后,和她一起握住了缰绳。
像是把她空缺的身体补全了一块。
她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阿娇的腰,把女孩精瘦的腰掌握住后,转头对着领头的人说了句:“从后门回宫,不要惊动。小姐需要休息。”
然后就一夹马肚子,带着阿娇飞驰起来,很快把车队甩在了身后。
春枣扒在窗边喊道:“小姐,你去哪啊,不带着我了吗?”
身边的景色飞快地掠过,楚服带着陈阿娇穿过了一丛芦苇荡,向着胶东王府的后门去了。
一匹白马入芦花。
女孩的笑声随着风散开,最后尽数吞没在巫女的唇齿之间。
楚服握着陈阿娇的腰,抓着缰绳那只手居然松开,转而掐着陈阿娇的下颌,像是抓住一只轻飘飘的风筝,像是害怕人从怀里飞走。
她逼女孩转过头来和自己亲吻,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急切和用力,整个人烫得吓人,像一条将要在大旱年间渴死的鱼,从她舌上讨一点相濡以沫的温存。
直到阿娇在她的掠夺下发出可怜的呜咽声也不肯松口。
35. 芦花
“你别——”
楚服已经松开了缰绳,像是全心全意地把姓名交到了阿娇的手中,只是一味地缠着她亲吻。
来不及交换的涎水顺着两人唇齿相贴处滴落。
女孩窝在巫女的怀里,手无助地攥紧缰绳,指节发白颤抖。
不,似乎是整个人都在为了这个亲吻而颤抖。
“阿娇,”楚服的声音喑哑,“叫我的名字。”
“楚服。”阿娇总算得以喘息,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用自以为足够冷静和克制的眼神瞥着她,“坏狗。”
楚服顶了顶腮,伸出舌尖,顶开她还想要说什么的唇齿。
“呜……”
压抑多日的欲-望在此刻被完全释放,愤怒和无助的嘶吼也全都被灌回喉咙。
她追着这只不听话的坏狗啃噬,缰绳和神志一起被丢到九霄云外,手也摸到了楚服绷紧的大腿和小腹,被人更加疯狂地搂住了腰,贴近彼此。
陈阿娇像是在这一瞬间才理解了灵犀所说的“野性难驯”——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索吻,她完全比不过。
失了控制的马地沿着小路快跑着,说不上多么可怖,却分外刺激。
楚服太过于强有力的心跳隔着一层皮肉贴在陈阿娇的身上,一路敲打着她的骨头,分毫不差地阿娇传进耳朵里,让她的胸膛也跟着剧烈起伏。
是活着的。
陈阿娇几乎无法安抚她,又不能伸手去拥抱。
整个人说不出是恐惧、兴奋、安心、还是.....欢乐。
生疏的亲吻让阿娇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楚服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了她。
马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在芦苇荡中慢慢往前走。
陈阿娇靠在她的怀里,感受心跳慢慢平复,总算找回来一点理智。
她忽然想起来,楚服之前一直喊小姐,从不肯叫她阿娇。
怎么现在开始主动了?
阳光有些晃眼,唇被人摩挲得发烫。
阿娇两只手一起覆到楚服的左手手腕上,心底的怪异却愈发强烈:“你这衣服是跟童昇一起做的吗?怎么一模一样的。就连刀的包法都一样。”
“谁?”楚服脸上的茫然不似作假。
“童昇啊?就是那个给我们送信的人,你的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楚服眼睛转了转,一拍脑袋:“这附近出名的裁缝铺子就那么几家,布料够结实的也就这一家,大多侠客都在这儿买衣服,用的都是同一个布料,手艺也都一样。”
“那这把刀……”
“他们会把刀背下山来卖,便宜、耐造,附近的侠士人手一把。”
陈阿娇还想说什么,就听楚服又说道:“忘记跟你说了,等会儿我们要去下榻的,是绵阳公主在登州时候住的宫室,不过只剩下了一个漂亮的空壳子,里面已经被人搜刮了一遍了。
“不过还是留下来一点东西,等下我拿给你看看。”
话题成功被她翻了篇,陈阿娇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别处。
楚服暗暗松了口气,快到后门的时候,她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带阿娇回宫,才想起来有正事没说:
“这些世家大族掌着胶东的鱼盐之利,家财万贯,沆瀣一气。现在整个胶东的人都知道太子妃游行至此,明儿可能有好几个世家上门来拜访。”
阿娇无视了不远处探头张望的几个侍卫,俯下身凑到了楚服的耳边:“是么,那他们知不知道,侯国夫人现在在和自己的丫头同乘一匹马?”
“他们不会知道。”楚服伸出一只手指,贪-婪地摩挲着阿娇被亲肿的唇,像是回味。
“为什么?”
“我会把他们的眼睛都挖掉。”
这话说的很是果决。
陈阿娇掐住她的脸:“在胶东不过待了几天,你怎么就变了一副样子?”
楚服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这次没有躲:“楚服在世,进可攻退可守,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小姐。第二件事,就是帮小姐开拓疆土。”
“胶东都是刘彻的眼线,你想死吗?”陈阿娇想起来那盒下马威的茶,又气恼起来,“他养了一堆不会叫、很爱咬人的狗,变着法子要脏我的眼睛。”
楚服摇头:“不,刘彻在这里没有根基,他们继承了许多年的家业,已经到了族中年轻人不好好读书,一味享用家业,青黄不接、没有人才的时候了,甚至还搞出了乱子,等‘太子妃’决断呢。反倒是这里世家大族的女儿饱读诗书,值得您的赏识。”
陈阿娇抓住她话里的意思:“什么乱子?胶东人向来尊崇儒家,遵纪守法,能出什么乱子?”
“即便再谨慎的人,稍有不慎,也会出乱子的。”楚服笑着摇摇头,“更何况是内忧外患,自乱阵脚呢?”
“你真的变了很多。”
“是小姐教得好,”楚服颔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县令在宫中,等待小姐随时发落。属下楚服并胶东王宫所有人,万事听凭小姐差遣。”
她说完,就牵着马在后门处停下,扶着陈阿娇落了地。
守门人虽然是刘彻派来的人,现在全都听凭楚服的差遣,齐刷刷跪了一地,喊“恭迎陈小姐”而不是“太子妃”。
众人恭恭敬敬把陈阿娇迎进殿内,准备好了餐食和浴桶,方便她自行休息就离开了。
陈阿娇带着一个背上背着刀的侍女,大摇大摆走进宫里,头一次感受以“小姐”的身份做主,还住在正殿,欢喜到几乎忘了舟车劳顿的疲惫。
她把宫里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听人喊自己陈小姐方才罢休。
回到正厅,陈阿娇干脆也不沐浴,反而先坐到了侯爷的书房中,看楚服呈上来的一盒信纸。
这一盒零零散散的纸和布条,大约是绵阳公主所寄之信的完整版,拼凑成这几个世家大族的兴衰。
*
话说胶东有两大盐商,分别是严家和夏家,而铁商则是景家一家独大。
起初夏家的家业更大一些,也看不上严家,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景家,是为景家夫人,也就是夏夫人。
可后来七王之乱,夏家将金银细软送了胶东王,望他功成名就,自己也能飞升。七王之乱被镇压后,夏家也被官服打压,日渐式微,严家乘势而上,将其吞并。
夏夫人掌握大权,识字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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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因当时怀了双胎,没能及时出手保住自己的娘家,加上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夏家为保住命脉,做起青楼生意。
景老爷不再宠爱发妻,转头以“支持生意”“和小舅子们喝酒”的名义,留流连夏家的青楼里。
夏夫人知书达理,写得一手好字,更是擅长教书育人。不光儿子教成了小县令,女儿教的更是十分出色。
她想像自己的大哥一样做官。可惜幼年帮母亲倒热水的时候被烫伤,破了相,在民间采女官秀女的官员不肯举荐,又不肯嫁人,现在依然待字闺中。
*
这后面夹着的,就是楚服当时找出来小县令“私藏”图纸的证据,陈阿娇随便翻看了一下,在其中找到了几个王爷盖的戳。
——其实这大约是当年讨伐匈奴的时候,有几个王爷为了立功,私下里曾经找他们造过一批兵器。
但也应该并没有这么多,其中几张都是楚服和许诵伪造的,为的不过是把人骗进宫里来,以“拥兵自重”的名义嫁祸,杀鸡儆猴。
*
东西说多不多,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楚服敲门进来,手上端着刚切好的李子:“你来的那辆车太过招摇,刚停在门口,就被景家拦下了,跪了一片,说要她做主。小姑娘差点被吓哭,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呢。”
“我还以为她胆子很大呢,路上都敢盯着那些背着刀剑的侠客看,”陈阿娇闻见一股甜水果的味道,看着她走近,把那盘水果放在自己面前,“这是什么水果?”
“李子。你垫垫肚子洗个澡,等下许诵几人大约要为你接风洗尘。”
陈阿娇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刘彻的人,你去应付一下就好了,何必来找我。”
“不过就是一顿饭而已。他和胶东同样并不受刘彻的重视,急于证明自己,可以为小姐所用。”
女孩咬牙切齿,用力到险些把手里的笔折断:“什么臭男人,我才不用。不过就是用得到你的时候演一出楚楚可怜,用完了,就是狡兔死,走狗烹。”
这点她和楚服差得很大。
楚服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能填饱肚子的机会,八方来财。
很像路边的野狗,街上随便捡到的东西都不肯撒手,哪怕是没了肉的骨头,也都要咬在嘴里,把最后一点骨髓吸出来。
但是陈阿娇不一样,她奉行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吃过一次亏,不肯让自己身上再沾上一点脏污。
不光自己不能脏,她还要让楚服也干干净净得。
说着,陈阿娇想起了刘彻那色眯眯的眼神,气得把手里的纸团起来想丢,又想起这上面写了重要的东西,又重新拿回来压在手边:“现在我来了,你也不许和他接触了。”
“听令。”楚服夹了一块李子放到陈阿娇唇边,“可小姐舟车劳顿,也该休息一下。”
陈阿娇摇着头,张嘴去咬那块李子。
好酸!
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趁她脑子酸得懵住,楚服把人抱起来就跑,三下五除二剥下衣服,熟练地放进飘着花瓣的浴池里。
楚服把外袍也脱了,和陈阿娇的一起搭在屏风上,看着很是亲密。
36. 戏水
“你怎么这么熟练!”的叫声淹没在了水声和调笑声中。
“奴婢从小服侍小姐。”
陈阿娇不管不顾,拉着楚服的胳膊要把人扯进浴池里,能看到她手臂上正在用力的流畅线条。
再往上是沾了花瓣和水珠的锁骨,随着她的动作而起伏,像是一口浅浅的井,把周围一切全都吞没了,只剩下一对对称的、干枯的水潭,落满了花瓣。
没人满足于这种浅尝辄止的视线交错,像是琴弓在琴弦上例行公事的磨擦。
阿娇松开了楚服的胳膊,往前行了几步露出大半个上身,朝着她泼了两下水,把她淋了半透以后才再次伸手拽住她的手腕。
这浴池是白玉色的石砖砌成,边缘沾了水就有些滑腻,楚服就在这一瞬间的晃神中,脚底一滑。
楚服毫无防备,倒栽进池子。
头朝下。
她水性并不是特别好,花瓣在她眼前晃动着。
水潭之下原来是开满了花的重峦叠嶂。
楚服有一两秒感觉自己要在水里枯死,甚至忘了自己那一句“这样能更好地服侍小姐”的说辞,脑子里只剩下本能在翻腾。
那沾满花瓣的身躯在水下显得更加勾-魂摄魄,像是讨人性命的水鬼,在她的耳朵上嘟嘟地敲。
陈阿娇贴近后,楚服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直到她扣着自己的下巴从水中捞起来,呛的水灌进她的口中。
眼前鬼魅的花瓣忽然都凋零了,只剩下阿娇一朵花,对着她盛开待撷。
枯木逢春。
她的朦胧回应带给陈阿娇更强烈的兴奋。
陈阿娇尝到了放纵的滋味,伸手在楚服光裸的背脊上游走,后背上凹下去的一条像是牵引着两个琴弦,让阿娇忍不住去弹奏。
于是从高音到低音,轻拢慢捻抹复挑,一直弹到最低的音节后,她听到了两重声音敲击在自己的耳边,一种来自于她,另一种来自于楚服。
太动听太诱惑。
她们缠在水里。
楚服的衣服还穿在身上,沾水以后像是蛇麟一样紧紧贴着皮肉。
蛇蜕的时候像是脱掉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枷锁,骨头都痛苦又欢愉,声音很快嘶哑。楚服感觉自己和阿娇是一对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分开过的蛇。
清醒克制只不过万年中的一瞬。
她是一条好普通的黄花蛇,而陈阿娇是白玉一样的白蛇。
她们身躯过分相似,隔着漫天的水雾,不需要想象,不需要探索,自然而然地知道对方的秘密,顺理成章的颠倒。
肌肉都在水中绷紧了,毫无缝隙的相贴。
像是刚刚找回作为蛇交尾的记忆。
这记忆把她们吞没了,把她们的身体摊开,把她们的灵魂全都煮沸。
陈阿娇泡的久了,整个人像一朵吸饱了春雨以后,开烂的花,整个人透着一股靡丽。
楚服像是刚适应了人形的蛇,求而不得的梦魇此时都成了真,完全得不到餍足。
两个人跌跌撞撞回到池边。
陈阿娇被抱到台子上,几乎是本能的恶劣,按住了楚服的头,背后绷紧像一直鹤,却被人握住了腰,被一把风筝线控制住,无法飞行。
她祈求带着自己上天的风筝线飞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接近浴池顶那印着飞花的天空。
楚服的左手在摸她的腹肌和腰侧的软肉,像是在丈量长度,又或者是别的,把她肌肉的起起伏伏全都更加清晰地传进阿娇的脑子里,无比清晰地告诉她自己现在正在经历什么。
阿娇的脑子白茫茫的一片。
直到那天穹一寸寸变暗,在她眼睛里晃动成了深色的海。
她感觉自己被流放回太后宫中的那晚春梦,却又从那春梦中穿行而出,不知道该祈求那风筝线再快一点,还是祈求她放过自己,最后在这种迷乱中合上了眼。
——深色的海面上炸开繁盛的烟火,被吸到无力支撑才松了手,喉咙里是一声哀婉的尖叫。
轻盈。
像是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脸被热气蒸红,眼尾比嘴唇都艳丽。
楚服凑上来,一路亲到了她的眼角和耳侧,整个人小狗一样虔诚又纯良,升到半空的魂魄被她重新叼进嘴里。
“小姐,”她小声地喊。
阿娇想起那个被人吵醒的清晨,楚服也是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唇瓣,叫她小姐,那时候她的唇齿也是这么黏腻的样子。
陈阿娇摸到她腰侧一条短小丑陋的疤,能分辨出是被一柄匕首深深刺入过。血液结成了深红色的块状。
“这是哪家干的。”
她的眼眶热了起来,不知道是被刺-激的还是心疼。
楚服亲吻她的锁骨,填补那汪干枯的池塘:“严家的小少爷派的。”
她在颤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猛烈的升温。
阿娇沉默不语,只是小心摩挲着,学着她的动作丈量那块伤疤,
楚服抵住她的额头:“不疼的,小姐。”
阿娇于是凑过去亲吻。
咸腥,像是松散到随风抖动的琴弦。阿娇想。
然后那味道缠绕在她的鼻子上。
外面的天色好像渐渐黑了下来,把世界淹没,她们像蛇一样,从水里逃到干燥丝绸缠成的茧中。
记忆重新被沉没进海底,时间流动的快慢全凭楚服的唇舌决定,后来换成了阿娇的。
楚服觉得,陈阿娇像是被自己玷污的谪仙,一切温良恭俭让都被这恼人的暗吞没了。
平日里最清澈的眼睛被水、花和蛇蜕重新结构又重组。
混乱中她瞥见一对红色的烛火,如同龙凤喜烛一般伫立在床边,好像一直绊在她心中那名为“媒妁之言”、高不可攀的门槛,而今却沉默地侍奉在她们的身侧。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
日晷的指针变成了手指,不再仰仗日升月落而行。(大人们手指不是脖子以下啊)
“楚老师教的好,再教教我好不好?”
可惜她的好老师已然没了力气,吐不出一个字,教不下去了。
阿娇不满起来,动作变慢,却更加折磨。
“楚服,我真的好欢喜。”陈阿娇在呢喃,“你不欢喜吗?”
楚服弓着身子想逃却被人变本加厉地按住,声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异常沙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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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什么?”
“好喜欢你。”
阿娇忽然像是又想起了那道疤,睁开眼伸手去摸:“到底是哪家做的,我要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眼睛却被人捂住。
“别看。”她的声音里也晃着春水,听得阿娇心尖都在颤抖,“这可是鸿门宴,你不怕么?”
“世人常说,相思也做鸿门,”陈阿娇仰头一根一根地亲她的手指,亲到中指和无名指的时候被楚服躲开了,“我连这最大的鸿门都闯过了,还怕什么?”
“没闯过去,栽在我这儿了。”楚服把自己的手指缩回来,阿娇就又要睁眼,被她重新捂住。
“那不是更好吗......让我看看。”
“别看。”楚服在哀求,“别看。”
她越哀求,陈阿娇就越起劲:“我为什么不能看。”
“别......”
“听话。”陈阿娇的指尖用力。
楚服哆嗦了一下,松开手,环住她的脖子,埋头想要去找阿娇的唇,发出不知道是羞耻还是临界的哭腔:“我给你看,别,不要这样。阿娇,小姐,求你,求求你。”
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油嘴滑舌全部被抛之脑后。
好可爱。
阿娇用脸颊蹭着她的皮肉,感觉到了驯服野兽的快乐,想要细嚼慢咽她的一切反应。
真的像小狗一样哎。她感觉自己又变得兴奋起来。
好乖。
像是奖励一般,深海上的烟花原原本本地,也刻在了楚服的脊椎上,甚至要更加羞耻和靡丽。
————
她们错过了午饭又紧接着错过了晚饭,楚服进来的时候拴上了门,无人敢闯。
两个丫头被小姐整过了一次,现在彻底不敢硬闯,更不可能让其他下人打扰小姐,只能守在门口硬说小姐舟车劳顿,大约已经睡下了,把人全都遣散。
楚服安排的十分妥当,她们回了自己的卧房,一夜无事。
*
等两个人跌跌撞撞回了卧房,阿娇才后知后觉地饿。
楚服狼狈地穿上衣服,终于找回来一点做人的感觉,绷紧了双腿去给她把饭拿回来热,阿娇卷着被子坐在太妃椅上轻晃:“不吃面条。”
“上车饺子下车面。”
“可是我刚刚已经灌了个水饱。”阿娇张开嘴,吐出一截舌头给她看,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谢谢你,我不渴。”
几乎是直白的话语把楚服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住不动,就连下面的手都颤抖起来,犹豫不前。
阿娇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感觉,你应该,也喝饱了。”
到了关键时候就哑火的楚服又一次瞠目结舌。
她吞了口口水,感觉海浪的味道和触感还残存在舌尖。
楚服看了看那一锅准备下面条的老母鸡-鸡汤,毅然决然地关了火,掏了两个白面馍馍,刷上油烤了起来,又跑去旁边翻炒已经热上的菜:“你有什么想吃的回头让我告诉后厨让她们给你做,明儿就算那些老爷们上门拜访也都要看你的喜好。”
看起来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说了一堆但是好像什么都没说。
37. 掌控
她手上忙着,脑子里却又想到了方才在浴池的场景,楚服端着铲子转过头来,目光坚定地把话题拉回来:“那下次渴了,还可以请小姐赏赐么?”
阿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想了半天,铺垫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楚服:“......”
她换了个姿势,饶有兴味地把手边一串菩提拿起来盘了盘,让串子蛇一样在自己的手指尖滑过。
阿娇缓缓抬眼看向楚服:“那你可记得,要是渴了,就自己来找我讨啊。”
被逗得面红耳赤的人“啪”一下把头转回去,充耳不闻地热饭。
阿娇笑得乱滚,穿好的衣服散开领子,被楚服正人君子地拉好,腰带也被结结实实打了个扣:“起来吃饭。”
阿娇不挑食,饭又大多都是鲁菜,除了咸,并没有什么吃不惯的。
折腾一晚上,两人都饥肠辘辘,没用多长时间就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的两人挨着头躺在正房的大床里,陈阿娇趴在楚服的胸口,让她给自己揉自己酸胀的腰。
楚服用手捂热了油,一点点给她推开。
她没有把散开的头发重新梳起来,而是任它们散落着,被陈阿娇伸出两只手指绞动,放进了嘴巴里轻轻抿着。
“我还有件事忘了问你,为什么宫里的人都听你的话?”
楚服摸了摸鼻子,像是有点心虚:“宫里的人不过都是拿钱办事,其实是我找到了胶东王的小金库,给他们每个人都分了点。他们把我当成了散财童子,觉得陈小姐远比太子大方些,所以叛变了。”
“你倒是挺会借花献佛。”陈阿娇挪动了一下身子,让楚服按得更用力一点,“你可还没说严家小少爷伤你做什么。他们家把夏家吞并了,春风得意......”
“只可惜生的三个儿子,各有各的蠢。这个力道可以吗?”
“轻点,嗯......然后呢?”
“严家小儿子备受宠爱,不学无术,独好兵法。想娶景家的小姐,一直追求无果,于是一同投奔了一位随军征战匈奴的王爷,得了几张刀枪剑戟的图纸,宝贝的不行。”
“当日听说我出手查封了景家小县令的图纸,还把自己未来的小舅子软禁起来,对我怀恨在心,带着人就闯进王府来,说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要把我这个贪官污吏杀了为民除害,讨好景家。”
“来的人功夫算不上好,我伤的不深,他已经被送到了大牢里。现在严家送过来几箱黄金,求我们放人,现在还都用铁箱锁了放在正殿内,等你决断呢。”
——严家的小儿子,既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又怎么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
当日他带着四五个三脚猫功夫的下人,就闯进了胶东王府中。
他们蒙着面,穿着夜行服,却举着火把,把自己照得明明白白,高喊着“为民除害”,提着刀从后墙翻了进来,引起王府养的狗狂吠起来。
这几个大摇大摆的杀手见狗就杀,冲进了丫头们住着的内院,像是采花大盗一般劈开了门,让里面的丫头们“交出楚服!”
楚服人在正殿旁边,听到响动也提着刀起床。
她没急着去救人,而是集合了王府中的侍卫、许诵一干文官,到了后院,果然看到那几个人正在和王府的女眷们对峙。
是王府中几个做粗活的婆婆,带着两三名膀大腰圆的丫头拎着打狗棍站在门口。
婆婆们用当地俚语厉声咒骂,泼辣难听,居然把小少爷骂得脸红脖子粗,梗着头和婆婆们争执起来。
骂不过,他居然气急败坏,把面罩一把扯了下来,要身后的人上去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后面的丫头们立即拎着打狗棍迎了上去,一挑,一绊,一戳,外加婆婆们成筐扔过来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们,把几个歹徒架住了。
火把落在地上,还没烧起来,就被屋里冲出来的小丫头们浇灭。
就在这菜市场斗殴一般的混乱关头,楚服带着侍卫们冲入了后院,把几个人抓了现行,连夜关入牢中。
第二日才“发现”,这烧杀抢掠的采花大盗是严家的小少爷。
“打狗棍这东西蛮不错的,回头也给春枣和季蓝配两根。”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那一缕头发,听到后面,脸上露出些满意的笑意来。
她力气有些大,拽的楚服吃痛,松开以后却又觉得头皮有些麻痒,低头把享受完按摩的阿娇翻过来放好放进被窝里,凑近了亲一亲。
习惯于享受她伺候的阿娇任人摆布,最后抱着她的腰,把人一并按进身边,不由分说地摩挲着她的脖子:“去哪?”
变冷的语调和后颈的触感顺着她的后脊窜上来,把她方才的回忆全部唤醒。
楚服哆嗦了一下,感觉那毁天灭地的烟花重新回到了她的脊柱中,不合时宜的幻觉把她重新包围。
不,不全是幻觉,陈阿娇的半个身子都压了过来,毒蛇一般的眼神又冷峻又缠绵:“不许跑。”
楚服绝望地发现,自己给人当狗好像是全方面的,从身到心,再到身,甚至有些过火。
陈阿娇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好像刚刚“你说的这些,可都是他自己说的?”
“他被抓了个现形,在牢里的时候,我带人亲自审问过,并没有用酷刑逼问,都是他自己招的。”
楚服把脸挪开,盯着她身后的一对玉兔绣花枕头,好像能把那只兔子盯活了。
“我是个粗人,也就只能把事情的原委全都记下来,给小姐看了。”
“有呈堂证供,那就好办了。”陈阿娇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凑了过去贴着她的脸,“既然这就是他自己想要的真相,那过几日就按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
“我说过了,严小少爷言之凿凿,说自己想和景家联姻,因此才冲冠一怒为红颜。本小姐也略通四书五经,汉国律法,自然是要按照规矩办事。难道严老爷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哈哈,不敢不敢,陈小姐言重了。早就听闻陈小姐办事狠厉,今儿个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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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陈阿娇挑眉,看着台下那身形臃肿,眼眶乌黑的严老爷,笑道:“此话不假,严老爷不必心急。我今儿个,把你们三家老爷夫人全都请到王府上来,却不请在一个屋子里,就是为了办事儿的。”
女孩一身玄色,端坐主位,一左一右是背着白布弯刀的两个丫头,满头御赐的珠翠显得晃眼。
陈阿娇不知道下面的、手无寸铁的严老爷看她什么感觉,她自己只有一个感觉。
——主位果然是谁坐谁精神。
她端着手中的盖碗茶,碗盖戏法一般在碗沿儿上转了半圈,停在她的指尖,居然一滴没有漏出来。
“来胶东之前,我听太子殿下说,胶东盛产一种茶,滋补阴阳,对身体很好。就是苦了一点。季蓝,你带人去泡了呈上来,给几位老爷们一人一壶。景家和夏家也都关照着,别怠慢了。”
季蓝领命出去了。
严老爷面露为难,起身就要凑过来:“这是——”
起身同时,楚服背后的白布长刀架到了他的肩膀前一寸的位置。
严老爷低下头,就能看见其中寒光闪闪的刀刃。他方才要是行动再快一点,就会直接撞到这锋利的刀口上。
他偏过头,看到女孩压低的眉眼,像是……在看砧板上的一块生猪肉:“严老爷还是莫要乱动,伤了陈小姐玉体,可不是几句话说的清了。”
“哈哈,那个,我——”
陈阿娇把他打断:“严老爷慈父心肠,本小姐心有戚戚焉。只是时候不早,严小少爷当采花大盗一事算不上一等重要,想要揭过,并非难事。可要是景家的少爷小姐犯了大罪,牵连到了严家,就不好说了,您说是不是。”
面前的中年男人果然咧出来一个笑:“小姐说太是了,红颜祸水,是他时运不济。可他从小是我们家长工看着长大的,要是盐的产量下滑,您说是不是。”
陈阿娇回以一个“懂的都懂”的笑容,起身:“我还要去景夏两家看看,就先不陪同了。”
说完,由两个背着刀的丫环护着,她轻飘飘留下了一句:“太子殿下派来的探花郎等下会来拜见。请严老爷有什么冤屈,就去找他吧。”
刚想拉着老脸抱着这位小姐的腿讨饶的男人坐回了位子上,决定和真正的官家人来一场堂堂正正、巧舌如簧的谈判,擦着汗等这位“探花郎”救命。
*
“你别说,当家做主的感觉真爽!”
出门后,两人相视一笑,楚服瞬间没了方才那副要杀人的架势,低下头来,认真的看着她。
陈阿娇仰头伸懒腰,她就顺势把头凑到了她正在的手里,蹭了蹭。
成功被讨好的女孩眼睛弯弯:“我做主做,你坐我腿上。”
季蓝端着苦茶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对她俩的亲密举动视而不见:“小姐,苦茶来了。”
“好了,”陈阿娇收了动作,对着季蓝点了点头,“守住门口,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进出。他要是急了,就放许诵进去陪他聊天。”
38. 贪图
苦茶被摆在桌上,小县令被陈阿娇赐了一个屋子正中央的座,正在饱受父母亲人注视的煎熬。
他仍旧白白净净,看着的确没在王府受苦,可还是让母亲心疼地红了眼眶。
——楚服抓他回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敢现在就得罪了景家,用前胶东王的小金库给他喂得白白胖胖的。
主座上的女孩依旧不慌不忙地转着手中的茶碗:“夏夫人不如尝尝我从江南带回来的藕粉,兑了蜂蜜和酥酪,好吃得紧。”
夏夫人面色惨白,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就慌忙低下头去:“多谢小姐赏赐。”
景老爷腰板挺得笔直:“陈小姐不妨有话直说。关了我儿这许多日,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陈阿娇把茶碗放下,行动中露出袖口缠着的一卷鞭子,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把他抽的皮开肉绽,笑容却依然清澈:“景老爷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现在告诉我,可就不算欺瞒朝廷了。”
“我儿是县令!是朝廷命官,堂堂正正两袖清风,没什么可对陈小姐交代!”
“是么?”
“不会有假!”
“我们可查出来,从景家搜出来的图纸都是最新的,城郊山洞内有大量兵器,印着你们景家锻造的印子,也都是时新的!洞内还有你儿的亲笔书信!”
“那都是七王爷请我们做的!”
“空口无凭,还敢抵赖!”陈阿娇一拍桌子,“王爷怎么会把这种机密图纸随便示人!泄露军中机密!你们自己作恶多端还不够,难道还要诬陷王爷吗!”
王爷私自来找世家铸造兵器,虽然是为了讨伐匈奴的理由,可是王爷自己都没有得到皇上的支持,算起来肯定要算作私自浇筑,乃是重罪,因此也并没有留下什么文书,是为给自己开脱。
建国以后,景家横行霸道惯了,自以为能分庭抗礼,也不把那什么文书放在眼里,拿钱办事,居然也就胡乱做出来一批兵器,藏着山洞里等着王爷来取呢。
景帝要“休养生息”,不肯让手下的儿子去冒险建功立业。
那批兵器只能一直藏着,没想到那位王爷和刘彻的关系不错,醉酒之后居然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旁边伺候的许诵听了个全乎,居然一直惦记到了现在。
“景国豪,你在大汉的土地上享铸铁之利,却不供养这里的子民,还私藏武器,搜刮民脂民膏,意图谋反!你还有什么狡辩的!”
陈阿娇走到桌前,手中的鞭子一扬,勒住了景小县令的脖子:“这样的官,我看也没有什么流着的必要了!”
景小县令“嗷”地一嗓子哭起来:“娘!!!”
景老爷咬着后槽牙道:“我景家问心无愧!小姐如果只是因为那些武器,非要罚我,撤了我儿的官职就是!”
夏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命悬一线,慌慌张张站起身,对着陈阿娇行礼:“小姐息怒!我儿,我儿是被人哄骗!都是严家的小公子迷了他的神志啊!”
“君子论迹不论心,夏夫人不会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吧?”
“我儿一心为击退匈奴,都是为了大汉啊!”
夏夫人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一干谋士侠客面面相觑,拿不准这是什么话术。
没想到陈小姐十分开心,居然举着鞭子叹起气来,像是被锁喉的那个是她:“大汉一心要击退匈奴,只可惜军费不足,将军们难以完成鸿鹄之志啊!”
夏夫人一唱一和:“若是小姐为此烦恼,景家愿意为朝廷效力,多交一些税赋,以纾解朝廷燃眉之急!”
景老爷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欲言又止几次,最后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儿子,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陛下-体恤民众,要休养生息,减免税赋呢。”
陈阿娇捂着胸口哎呦了起来。
“是我们为国效力!愿意拿出银两来!愿意以景家的铸铁炉个数为准,向朝廷缴纳银两!以备粮草之需!”
“夏夫人果然是胶东人,爽快!”陈阿娇眉心舒展,收了鞭子,“景老爷,您看怎么样?”
这是已经排练好了,演戏呢。
戏词还是楚服亲手写的,陈阿娇特意早起背了几遍。
景老爷此人外强中干,优柔寡断,在家大权旁落,平时都是听自家夫人的决断。
夏夫人很会拿捏他的性子,这一处戏演的肝肠寸断。
他看完,居然也硬气不起来了,只能干巴巴地补充道:“这,还是请小姐请了人来,我们从长计议。”
还想挣扎。
“景老爷愿意开口和我们详谈,就是阿娇的荣幸了。”
陈阿娇假装擦了擦眼泪,紧接着得寸进尺,热切地盯着夏夫人:“我听说景家小姐年方二八好年华,尚未婚配,不知可否愿意随我回京城去,做个女官女商,都是好的。”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
景老爷膝下并非只有这一个女儿,但下意识开口拒绝,在妻子的眼睛中看到热络后,又犹豫起来:“小女只是略识得几个字,还破了相,恐怕没有入后宫的福气。后院里还有几个正值青春的,小姐不妨去看看。”
陈阿娇有心想要当庭怼回去。
可是她想在胶东多玩几天,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可就没有理由继续玩了,于是也就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
*
过了半个时辰,严老爷面前的苦茶已经放凉了。
这屋子里陈设的都很华丽,只是门窗紧闭,很不通风。
严老爷终于坐不住了,大汗淋漓,硬着头皮把那平时不会喝的热苦茶喝了个底朝天,还没见到那位探花郎的身影。
他有些急了,走到门边想看看情况,却看见门上了锁,门边站着俩持枪而立的侍卫。
自诩精明的商人哆哆嗦嗦后退两步,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被软禁了!
他拍着门板吱哇乱叫,最后开门的却仍然是面色不善的楚服,身后跟着许诵。
楚服把许诵推进门,一个眼刀把严老爷逼退,坐回了椅子上。
许诵拿出已经写好的文书,递到严老爷面前:“景家向官府让了利,并承诺以铸铁炉的数量为准,主动上交一部分‘民生费’。小姐大悦,决定更改往后胶东的地税,都按照各家煮盐铸铁酿酒器具的地皮,收取‘民生费’。”
严老爷擦着头上的汗,感觉自己沾了一脑门官司,嗡嗡地响:“小姐决定的是,严家也交税、交税!”
他接过那文书细细翻阅,看到收税的数额后瞪大了眼,小心翼翼觑着许诵的表情:“这数额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
“啧。”
楚服在他背后站着,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柄匕首,满脸不耐烦地把玩。
严老爷三魂掉了两魄,赶紧抓了笔,哆哆嗦嗦签字画押。
许诵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小姐给朝廷收到了民生费,很高兴,决定其余的事情都不追究了,等下就随在下去牢中接严小公子回家去吧。下回可警醒着点公子,少做这些舞枪弄棒的危险事情,不是读书人的做派。”
严老爷的眼睛转了转,又盘算起来。
严家前几年吞了夏家的煮盐厂,收回来许多地皮。
那些地皮荒废了几年,不能使用,重新捡起来本来就需要花银子。而今这些地皮被算进了收税的范围内,他要是用起来,还要亏钱。
严老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干脆地把那些地皮挑挑拣拣地,又卖回给了夏家这次大权攥进了夏夫人的手中。
阿娇从收回来的税中分了钱出来,助力夏家修复煮盐厂,朝廷拿利六成,算作合营,由许诵接洽。
她会一点一点扼住这些富商的脖子。
商人没死就还能贪,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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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刮他的皮,削他的骨头,才能把油水全部榨-干。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天边的云把自己卷成一只流油的烤鸭,也到了送客的时候。
带着空空的钱包、领着孩子回家的夫人老爷们慢慢走向烤鸭之下。
陈阿娇忙碌一日,不愿意应付饭局,也就随她的意思往后推了,只点了一道甜食,剩下的让楚服随便安排。
点菜的小丫头一愣:“楚服姑娘去更衣了,尚未回来。”
陈阿娇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朝着小丫头笑了笑:“那就随你安排,什么都好。有鸭子就做一只来,其余的你们后厨随便做做就是了。”
楚服穿了一日不太合身的玄色衣服,又一直背着刀,后背酸痛无比。
她把那把刀摘下来,随意扔在桌上,脱下外袍,听着屏风外春枣若无其事地调笑:“我们在路上见到了好多胶东的侠客!长的好高!我跟小姐说,他们长得比楚服姐姐还高,小姐还很不乐意呢,不要我叫你楚服姐姐。”
楚服拿捏不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阿娇的关系,面对她从别人身上展现出的占有欲,只能闪烁其词:“是么,有多高?”
“比你还高一个头那么高!不过,比起长相,还是楚服你更,更,好看。”春枣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小姐好小姐奴婢退下了!”
最后几个字被她关在了门外。
玄色的衣服从她身上剥落,楚服后背的肌肉绷紧,忽然有种被蛇盯上的错觉。
怕什么,你也是蛇。
殿里一时间寂静,不知究竟谁是猎物,谁才是主宰一切的蛇王。
只剩下衣料的摩挲声响,像是蛇在地面上蜿蜒着前行。
陈阿娇不知走到了哪里,楚服有些惴惴不安地把自己剥开,又重新套上中衣的时候,被人从后背伸手抓住了手。
楚服的手腕上常年缠着布条,总是在受伤、脱臼、再重新愈合,经年累月,习以为常。
女孩的身体也靠了上来,鼻尖一点点在她的光洁的肩颈上游走着,声音很低:“要是我能做皇帝,就封你为我的宰相、大将军。你前几日为我奔波那么辛苦,可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
楚服的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水分全都被夺走,难以喘息:“能给小姐做点什么就够了。我身份低贱,本来就封不了什么官职。”
“你从我身上贪图一点东西好不好?”阿娇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她的力道松了一点,被楚服抓住了时机挣脱开,脸颊被按到楚服的胸口处,听着她心若擂鼓声:“楚服在长公主府不过是讨一条活路,小姐真心待我,已经是赏赐我的了。”
陈阿娇听着她的心跳,却不敢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的真心归你又如何,我的人却不能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甚至不需要疾病和死亡,一句皇恩浩荡,就可以将她们分离。
“我不要你图活路!贪图一点别的东西好不好?什么都可以的。”
只要不是我。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除了我。
“尘归尘,土归土。小姐。世间万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
楚服在吻她的脸颊,她的眼角。
陈阿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也不知道楚服是什么时候撬开她紧咬的牙关。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像是暴雨中一朵花,再风雨里摇晃。
她抓着楚服的手哭得越来越厉害,想要去掰她的脸:“我命令你现在想一个,什么都好,多么贪心都可以。”
楚服把自己的手举起来,亲她泛粉的指尖,收敛了昨日的疯狂,显得格外亲昵又温柔,却始终没有露出自己的神情:“小姐,我已经很贪心了。我只要你一个人,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奸商都要贪心。”
39. 妻子
楚服是一个耐心十足的奸商,多日铺垫种下的因,终于在这一日暗流破土,一日之间,胶东几乎天翻地覆,结成了果。
其中最丰硕的一棵,就是阿娇。
“我死也不会松嘴的。”
情话在阿娇耳朵里听起来像是一场甜蜜的酷刑,一遍遍把她的理智放在凌迟台上处死。
她一时间难以评判到底谁更胆大包天、更贪心不足一些,又或者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人就是贪婪的赌徒,赌桌上的一切都想要得到。
“我们这样会遭报应的。”
阿娇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推拒什么。
她想要给楚服封一个女官,可是做官并不能算最好的出路,狡兔死、走狗烹的案例她见过太多,她害怕楚服最后连活着都不能。
——那才是楚服最开始的愿望。
这是她养的狗,为她鞍前马后机关算尽。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让楚服学会了和自己坦诚相见,不愿让她和别人说话,不甘心把她交到朝堂上给皇帝卖力。
*
楚服感觉自己的五感在燃烧。
她不允许任何人抢夺、任何人采撷自己唯一的珍宝,哪怕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种时候总是比平时都要能感受到自己还在活着,在被全心全意地需要着。
陈阿娇像是一只盛满了水的傀儡,被大旱年间渴水的傀儡师所捕获,对她有着致命的技巧。
高山、流水、遇知音,在琴弦的颤抖中找寻共鸣。
楚服笑得断断续续,气流拍打在阿娇的皮肤上,刺激得她想要蜷缩。
“遭什么报应?”
声音好黏腻。
“嗯……”阿娇顾不上回答,组不出完整的字句,最后对着她的后颈狠狠拍了一巴掌,“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甚至就连灵魂都要被人放在唇齿之间吸吮。
可是楚服回答却让她后悔。
下一秒,阿娇忽然感觉自己靠着的身体退开了。
冷风拂过她的后背,她下意识想要回到楚服的怀抱,却被人拒绝。
“可是小姐,狗狗好渴。”楚服俯下身亲吻她的鬓角,叼着她的耳朵耳语,“你说了我可以向你讨水喝的,难道不算数了吗?小姐怎么,骗、人、啊。”
阿娇的腿在空中胡乱扑腾着:“我骗狗!”
“狗也不能骗。”
阿娇于是垂下眼睛看她,整张脸从眼下红到了耳根,像是喝醉了酒。
她凑下来讨好自己的狗:“那你快点。”
于是楚服继续去讨水。
巫山倒错,红尘颠倒。
细密的吻落在了后背,那里有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骨。
陈阿娇感觉整个人被分裂成两半,却被楚服按在怀里,用一根名为爱欲的针,一针一线地缝在一起。
“疯狗!”她稳不住声音,甚至就连哭腔都咽不回喉咙。
可是楚服所求的实在太多,太漫长。
陈阿娇预感到不妙,面前却没有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只能咬着自己的手腕:“这不对的。”
“是对的,你可以的。”楚服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和她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极端。
阿娇将要从巫山云雨中,直直跌落到江水轮回之中,魂魄为之感觉到恐惧。
可凡胎却食髓知味,没有一点力气。
楚服像是偏执地觉得这样的方式,才像是脱身泥胎的人,像是才能让那远坐莲池、独自吞下一切苦楚的的仙人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肯她逃跑。
“小姐,不要离开狗狗。”
“不会离开,”阿娇已经,几乎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完全被楚服所掌控的感觉说不上坏,可是——
她可是不出来了。
————
阿娇软着身子,稍稍回过神来,就见楚服把两个人都擦干净穿戴整齐了,好整以暇地退到一边:“小姐,该用晚饭了。”
不对。
她定睛一看,楚服的衣服下摆还有大片可疑的水渍。
楚服居然就这样挂着一身的水渍,系上腰带,大摇大摆走到了屏风外,和外面的丫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了!
“今天晚上吃什么?嗯,这一看就是小姐点的,下次少放点糖,这样摆好就好。你俩留下来布菜,就这样。小姐,出来吃饭了哦。”
阿娇摊开自己的手心,楚服留下来的水渍还没干涸,正顺着腕骨往袖子里流。
她怎么能!
*
内间久久没有动静,楚服却看起来心情很好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小姐出来吃饭。
几个丫头不知道怎么了,最后还是春枣担心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需要我进来服侍吗?”
话音刚落,就看见阿娇咬牙切齿地走出门来,手里还攥着一个纯白色的帕子,像是刚刚擦过了什么东西。
小姐看着满面红光,精神好得不得了,只是表情有些狰狞。
她把帕子甩到了楚服的脸上,对春枣说到:“没事,吃饭吧。”
春枣还以为她们两是闹了别扭,不敢打听。
只等阿娇吃饱了饭,丫头们吃剩下的饭食,才对楚服语重心长说道:“小姐有时候脾气娇气了一点,你凡事多哄着她,她大多时候不会。”
楚服皱了皱鼻子,一脸苦瓜相:“哄了,不管用。”
春枣目瞪口呆:“你这是犯了什么大事,赶紧去求小姐原谅吧。”
见楚服一知半解,春枣举起筷子指点江山:“之前我和季蓝按灵犀姑姑的命令,把你的床拿去放了一阵子的杂物。小姐生过一阵气,是我撒泼打滚求原谅,小姐就放过我们了。”
季蓝无奈道:“那明明是我解释的。”
“那有一次,我洗坏了小姐的衣服——”
“那次是我做了一晚上针线活,补好的。”季蓝忍无可忍地敲了敲春枣的碗,“食不言!”
春枣下意识接话道:“寝不语。”
然后嘴里就被季蓝塞进来一块鸡肉。
春枣忙不迭去嚼鸡肉,不吭声了。
楚服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狗当得很不称职。
她的确差了点低眉顺眼的讨好。
陈阿娇原本看着棋谱对弈,听到外面的人聊天,神情仍旧严肃,像是入定,指尖却捻得飞快。
*
于是第二天,楚服腰酸背痛地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错愣的。
她忽然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直到呼吸到鼻腔和喉咙都因为过度呼吸而剧痛,才缓缓止住。
是昨晚折腾得太过火了。她想。
阿娇把她使得手段全都变本加厉地还给她。
开始的时候阿娇还知识学习,后面却惩罚起她的老师来,给她安上罪名,再让她一个一个偿还。
讨饶和撒娇都试过了,甚至逼出了楚服的眼泪。
每次阿娇哭,楚服都会心软的。
可是阿娇却觉得她哭得太好看,于是惩罚更上一层楼。
“我是什么人?”阿娇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呢喃,和动作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主人,小姐。”
“不对哦,惩罚你。”女孩的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
楚服像是被流放到了不知名的极乐之地,呜呜咽咽,涎水从嘴角低落,泪水从眼角滑落,可是身体像是脱水一般难耐。
贪水的人遭到了报应,阿娇的气息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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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了皮肉,渗透入骨髓。
她每次只有听见“惩罚”两个字,才能勉强聚焦地看向阿娇,然后在对视中迎来有一次的流放。
“妻子,你是我的妻子。”楚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
声音控制不住地从她的喉咙里逃逸,显得过分高亢。
而后才被放过。
*
楚服现在翻个身都费劲。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这种难受并不全都来自于昨晚,但确实都来自旁边的女孩。
阿娇无知无觉,在她旁边睡得香甜,整个人摆了一个“大”。
头枕在楚服的胳膊上,一条腿大喇喇压在她的大腿上,导致楚服整条胳膊都麻了。
楚服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头,呼吸滞住。
她借着熹微看着阿娇熟睡的睡颜,看着她往自己的怀里蹭,嘴里还在喃喃呓语,像是在做好梦。
就这样看了好久。
甚至忘了最开始,心里明明蠢蠢欲动着,想要讨一个亲吻。
——
夏家煮盐厂重新落成之日,阿娇前去庆贺,也如愿以偿,见到了景家的那位小姐。
只是她刚随阿娇在乘凉的亭中坐下,就听外面忽然吵嚷起来,是有人截了夏家庆贺开业用的头彩。
楚服背上刀,对阿娇说了句“我去瞧瞧”,就出了门。
陈阿娇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大约是她不在身边总有些不安。
她按下心里的不适,转头打量起面前的人。
阳光有些刺眼,明晃晃照着景小姐脸上的疤。
那道疤痕在眉尾处,并没用头发或者布条遮遮掩掩,大大方方漏着,也就显得没有多么丑陋。
疤痕颜色最淡的地方,画着一朵墨色的花,并不显得狰狞,像是春天从她的身体里探出来。
夏夫人是个聪明人,她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阿娇试探了几句她愿不愿意随自己回京城,去宫里做女官,景小姐立即跪下来谢了恩,只额外提了一个要求:“陈小姐,我想要更名为夏书禾,而非延续景姓……”
“好。”陈阿娇取来长公主府的令牌来递给她,笑说,“回头我让人拿了文书来,你愿意填什么名字都成。”
“可是我族中长辈……”
她抬起食指压在自己的唇上:“你以后就是我长公主府的人,自然也就随我的规矩。你我母亲都是伶俐的人,随母姓不是做坏事,自然也不需要理由,你不必向我解释。”
夏书禾被阿娇扶起来,直到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文书上写着,夏书禾,明察秋毫,遇事果断,是为良佐。今长公主府聘为管事,主司文书会计,
五月廿一,陈阿娇,夏书禾(画押)。
陈阿娇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胸口的烦闷不减反增。
阳光好像变得更加明媚了,把她扔在了明火之中,血肉焚烧,燃起把自己吞没的光亮。
那光亮就是阳光。
头上的那一团,先是留下明晃晃又假惺惺地的金泪来,紧接着当做个轿子,朝她压了过来,还张开一张空洞洞的嘴,慈悲为怀地笑。
——“你身边没人,所以我来接你了。”
那毛笔尖明明写的是她所期盼的东西,像是一个钩子,把她的心脏划得血肉模糊。
奇异地刺痛带起了剧烈的耳鸣。
不对,楚服,楚服不应该在外面,应该在她的身边……
她转身撑着桌子直接翻出了亭子,朝着门外跑了过去。
外面的尖叫声穿透了耳鸣,所有人都在尖叫,所有人都在乱跑,所有人手上好像都沾了血。
血的中间是楚服。
“楚小姐方才受伤了!”
40. “殿下”
好多血。
“楚服,你怎么,好多血。”她口不择言,看着春枣哭,看着季蓝打湿手绢给楚服擦身子,看着她们把楚服抬进屋子里,包扎她腹部的伤口。
不,楚服不应该受伤。
陈阿娇的头忽然很,忽然执拗地认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现实和记忆在眼前扭打成一团。
当时出去的明明不应该是楚服!
她明明是站在自己的身边,明明也被自己封了女官,不可能受伤!
早上还对着她笑,帮她梳头的巫女此时面色苍白地躺着,整个人都好单薄,像是被人画在床-上的,有进气没出气。
她伸手去够楚服冰凉的手,却从她手里剥下来一支尚未出鞘的簪子,是那支她送她的藏剑簪。
上面的玉断了一截,切面坑坑洼洼。
平时总是喜欢流泪的女孩此时眼角干涩,完全流不下一滴眼泪。
她不相信。
“小姐!小姐!京城信使……”春枣忽然大力着门,她还在哭,可是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她话还没说完,就淹没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
“陈阿娇接旨!”
拿着金黄色圣旨的人闯了进来。不顾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人,张开圣旨就读。
“窦太后病重垂危,急诏陈阿娇回宫伺疾,即刻出发,不可耽误!”
陈阿娇的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陈阿娇接旨。”
——我认识那个金色的卷轴,那是我头上慈悲的圆在人间滚过去,留下的痕迹。
一口气宣读完两个人死讯的使者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就请小姐速速随我们动身,胶东一切事物由许诵大人暂为掌管。您的行李,由许诵大人收拾,择日送回府中。”
在众人的注视中,陈阿娇接下圣旨,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身后不知死活的人,绝望把整个人淹没。
为什么每次分离都不能好好道别。
为什么圣旨要现在下?
为什么楚服会受伤。
无数个问题盘旋,诘问,无解。
陈阿娇走出门,又忽然回过头跑回楚服的床边。
她感觉楚服睁开一点眼睛在看自己,把自己的发簪取下来放在楚服的手心,然后是香囊,是腰带。
求你知道我在告别。
————
夏夫人一早就闻出不对,朝廷不可能放任工商经营下去,于是一个劲地想巴结官府,想找靠山。
只奈何丈夫儿子都不争气,只有一个破了相的女儿,有志却无门。
她不信太子殿下的谋士愿意和自己合作,反倒是在楚服来的第一时间就敞开了心扉,隐晦透露了几句自己想要女儿做女官的事情。
为此,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儿子,甚至是银两。
王爷的确只给了景家几张图纸,至于那厚厚一沓,涵盖了朝廷机密的图纸,都是楚服暗中命人送给严小少爷的。
小少爷拿到宝贝,兴奋地睡不着觉,爬窗跑来给县令来看,被楚服抓个正着,还没收了宝贝。
气不过,去喝花酒,被夏家的人撺掇着,才做了那日的盗贼,又被楚服抓个正着,算是百口莫辩,关了几日才放出来。
家里丢了地盘,严老爷气不过,削减了他出去玩的零花钱。
他去喝花酒,不能像从前那样挥霍,在花楼被卖唱女嘲讽,又听说自己看上的联姻对象被太子妃看重,要去京城做官了。
小少爷不服。
于是恶向胆边生,想和夏家同归于尽。
嘲讽他的卖唱女,花名叫做童谣。
————
封太子后,梁王刘武算是彻底失去了争夺皇位的可能性,设计坑害了请求立太子的官员后,和自己的兄长也生了间隙,回了侯国花天酒地。
窦太后也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计谋,一病不起。灵犀作为太后宫中,曾经负责调药做羹汤的宫女,被重新诏回宫中服侍。
陈阿娇被急诏回宫中,和王皇后一同服侍窦太后,给太后送终。
王皇后不愧是刚坐上皇后的宝座,万事都做的周全。
她没让陈阿娇继续睡太后宫的偏殿和隔间,而是收拾了一处新的公主殿,就在绵阳公主当时的住处旁边。
当年太后宫中的隔间虽然小,身边却有楚服一直作陪,两个人的心就能把房间填满。
而今的住处大却空旷,再没一个人守在她的床边,偷亲她的衣角。
心没了住所,游魂一般在偌大的紫禁城飘荡。
王皇后还提出了要和阿娇轮流侍奉太后,要她提前熟悉宫里的情况,让她在后宫忙得头昏脑涨,几乎分不出精力来询问长公主府的近况。
陈阿娇听到蝉鸣,却记不起现在距离胶东已经过去了多少日。
终于在一日睡前,模模糊糊听闻夏书禾已经出发,由楚服护送回京,刘嫖过几日要带着她来宫中,请王皇后册封女官。
她听到了“楚服”两个字,大约知道了她还好好活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倏然落地了,就沉沉的睡了去。
*
窦太后现在几乎是日日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偶尔醒来,攥着阿娇的手,含混地低语:“以后没了我,你和你母亲一定要万事小心。”
“女儿知道。”
窦太后原本就看不清楚,现在整个人更是昏昏沉沉,不知时候,只知道自己的身边一直坐着阿娇,絮絮叨叨着一些临终的嘱托。
直到三天后,油尽灯枯。
阿娇坐在太后的床边给她擦脸,窦太后忽然抬起枯瘦的手,捏住了阿娇的小臂,力气之大,在她的小臂上留下来一个紫色的淤青。
“你以后,万万不能和那个巫女厮混在一起!”
陈阿娇瞳孔骤缩紧了,她想挣脱,可回光返照的老人力气惊人的大,扼住她的手腕不松手。
“你是未来的皇后!你是刘彻的妻子!阿娇……嫖儿……”
窦太后吃力的念着女儿们的名字,声嘶力竭,直到皇帝丢掉手上的政务,闻询赶来,她跌跌撞撞走出了太后宫,看到太监和宫女们哭嚎着跪了一地。
正中间跪着的是灵犀姑姑。
她跪倒灵犀身边,想要摸索手上的鞭子,才想起来自己在宫里,已经很久没有拿到鞭子了:“是你告诉太后娘娘的。”
灵犀已经换上了太后宫女官的官服,显然已经不打算回长公主府做她的管家了。
往后,她就是太后遗志的代言。
灵犀两颊上挂着泪,声音却很是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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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长公主殿下太像了,你的情感终将害人害己。”
“……我娘?”
“你做小姐的时候,长公主殿下从来不约束你,要怎么惯着你都是可以的。但是以后你要做皇后,你就是,也只是皇上的妻子,应该守皇宫的规矩。”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
“小姐,”灵犀看着她的眼神很是悲悯,“我名窦灵犀,原本就是太后的亲侄女啊。”
陈阿娇如遭雷击,瘫在了地上。
灵犀的眼泪还在汩汩而下,看向她的眼神却好像带着笑。
那样诡异又割裂的神情,让陈阿娇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长公主殿下和你都被惯坏了,不是个能养出好皇后的性格。”
“我自始至终,都是窦太后派来,为窦氏皇后延续血脉,给你约束,把你养成下一任皇后。”
顷刻之间,幼时的疑惑全都被解答。
为什么她对楚服敌意那么大,为什么要那样命令春枣。
甚至——为什么最开始所有人都确认,她会当皇后。
她和母亲明明都不姓窦,却要为了窦氏延续所谓的荣耀,要她给那群面目模糊的人争名利。
堂堂在上的长公主,难道也是棋子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窦灵犀正要开口,就听见内室传来一声凄厉的“太后——驾崩——”
她仓皇地起身,只来得及对陈阿娇留下一句:“你是皇后的最好人选,没有任何人比你还要合适。”
————
太后驾崩,陈阿娇的任务结束,也被顺理成章封了太子妃。
皇上说过了丧期就给她大办一场,她无所谓,只想着回回长公主府住下。
可这点愿望都落了空。
王皇后像一个热情的亲戚,挽着她的手,让她继续在宫里住着,说刘嫖很快要来宫中,不影响她们母女团聚。
好像已经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了这深宫里的人。
她想要拒绝,想要回家,却不知应该说什么。
这里明明不是我的家。
*
万幸的是,楚服的确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仍然穿着那一身红衣,背着一把包着白布的刀。
可是这一次,陈阿娇看着楚服跪在桌前,没能像上次一样获得一个久别重逢的缱绻拥抱,或者不顾生死的深吻。
察觉到她目光的楚服抬起头来。
她想喊她一声楚服,可是刚刚张开嘴,就听见楚服喊道:“参见太子妃殿下。”
真是好生疏的称呼,可是宫里所有人都是这样叫她的。
阿娇摇摇晃晃想要跌倒,最后躲开了宫女的搀扶,随便抓住了一只椅子的椅背稳住身形。
楚服颤抖着声音,喊自己“阿娇”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
那瞬间的对视几乎称得上是刻骨铭心,巫女眼中原本毫无分寸的爱意全都掩藏,麻木地像一具行尸走肉,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惊扰了她风光无限的人生。
明明才过了没有多久。
这对视,好像把她从夏家煮盐厂落成那天开始的耳鸣全都驱散了,她像是终于再次清醒过来,听见窗外蝉鸣的声音。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久到你都要喊我太子妃殿下了吗?
41. 金屋
她们的对视以楚服的躲闪告终。
多日前,红着眼睛喊她夫人的巫女到了宫里头,就只能跪在地上,磕头喊她太子妃殿下。
这五个字像是一把长矛,穿她心而过,想要把她牢牢钉死在紫禁城内。
楚服护送夏书禾有功,刘嫖赏了她职位和银两,还可以从阿娇的内室搬出去,到阿娇的小院边上有一个自己的住处。
虽然这住处也是短暂的,过不了多久,她的卖身契就到了期,可以出府了。
阿娇虽然不能回府去住,但还是盼着她拒绝,可是楚服一口答应。
刘嫖看她欲言又止,拉过她的手:“阿娇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是想再赏她点东西?”
陈阿娇看看楚服又看看母亲,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们三个,好像才是天经地义的主仆。
母亲以为她是想家了,笑着刮了刮阿娇的鼻子:“在皇宫住不习惯是么?过了太后的丧期,娘亲就把你接回家去,不在这儿住了。”
阿娇顺势撒娇道:“娘,你真好。”
现在能走,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走就走吗?
阿娇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像很久之前那样,指着楚服:“娘亲,我要她留下来陪我。等我做了皇后,就让她也做我的女官,好不好?”
———
楚服被甩到了宫里的床上的时候,头撞到了木板,“咚”一声闷响。
头上价值千金的帐幔随之摇晃起来,一波一波地翻出红浪。
她先是发蒙,而后干脆躺在了床上装死,被阿娇强行掰着脸翻过了身,一把扯掉了腰上的腰带。
进门的时候,阿娇就已经恶声恶气地让宫里的宫女全都滚出去,还上了锁。
楚服任由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直到腹部缠着的一道道绷带再次暴露在空气中。
她瑟缩了一下,脖子被人遏制住。
那只常拿着鞭子,能和几个暗卫打的有来有回的手没用力。但是楚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低头看了过去。
这宫殿的灯光远比太后宫的要辉煌的多。
一碗琥珀般糖色浇下来,多么冷淡的面容也要显得华贵异常。
阿娇一只手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沿着绷带的边缘抚摸。
楚服以为她会问“谁干的”或者“痛不痛”,可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俯下身,吻在了她的腹部。
那个吻好像把她烫到,楚服的身子绷紧,又逼着自己放松下来,抬手抵住了阿娇的亲近,低声说道:“太子妃殿下,这是在皇宫里。”
“又不是没做过。”阿娇的手轻巧地抚摸在她的腹部,能感受到伤口溢出来的血液的热度,“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
青春的身体从来不缺少热烈,那点热度很快在两人身体里扩散开了,却又被夏天的夜风卷没。
阿娇转头去看那忘记关的窗,头一次觉得夏夜也这么冷。
只一瞬,楚服捉住她的手,轻轻推开:“殿下,您越界了。”
那只手被阿娇反握住。
她像是溺水的人捉住了一块浮木,脸颊紧紧贴在楚服的手背上磨蹭:“没有越界。以后你就留在宫中,做我的女官。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可是眼前的人没有像之前那样害羞,眸子暗沉沉的:“殿下,做女官并非我愿,我不会留在宫中。”
阿娇想要找到个理由,挽留或者强迫她,就像一直以来母亲所教给她的那样。
却恍觉在胶东耳鬓厮磨那么多日,她都没有好好和楚服许下一个承诺。
大小姐终于发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你难道不打算和我一直厮守下去了吗?你做了女官,我们往后随时都可以亲近。”
“我是说过只想活着,多贪心一点,就是要你,而不是那些空名。”楚服没有闪躲,直视她的眼睛,“假以他人之手的赏赐,我不想要。”
楚服裸露着大片肌肤,分明全然位于被动,分明配合着她暧昧的动作。
可她的眼神太过疏离,那细微的变化被阿娇察觉到,再感觉不到半分活色生香。
她走了以后,胶东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你说过的,你也想要我,”阿娇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在讨好,“那我们约定一下好不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样完全讨好的神情在陈阿娇的脸上很是少见,可是楚服不为所动,把手抽了回去。
几乎没用什么力道。
楚服心里天人交战,只能抗拒着亲近阿娇的本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们不能就这样在后宫里沉沦下去。她在心里开解自己,呼吸都放轻了。
她把凌乱的衣服拉好,盘腿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我只配和未来的皇后娘娘偷情吗?”
“难道我的毕生所求是留在宫里和你——”陈阿娇再次扯住她的手腕,几乎失声,说不上是愤怒还是窒息。
“难道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窦氏家族,还有侯国,那么多人逼迫我,等着我给他们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是说兄长被封侯,儿子被封侯,女儿送去和亲么?”
可是楚服眼神讥讽,没有一点陈阿娇期盼的言不由衷:“即便真的如您所说,那您把我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陈阿娇挡在床边,楚服像是转身欲走。
她们在床上僵持着。
屋里熏着甜腻腻的香,是王皇后送给她的。
床四周雕花细致的立柱像是精致的鸟笼,关着羽毛华丽的鸟儿。
楚服用那只被握住的手捏住她的下颌,要她看清屋里一切昂贵的装潢:“您看啊,金屋藏娇。整个大汉都传遍了,您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而我只能做您满足欲.望的一个玩意儿。”
她扯到了自己腹部的伤,绷带上晕开了牡丹样的血花,血腥味弥漫开来,紧接着被熏香所掩盖。
像是对陈阿娇明晃晃的嘲讽。
——世事多艰,你自己身不由衷,连一个小小的丫头都保护不好,真的能保护好所谓的家族吗?
可眼前人并不给她喘息的时间,步步紧逼:“您看,您又争又抢,是要做这后宫里最漂亮的鸟儿。可我是个野人,我还不想在死在这儿。”
那些被这个朝代精心造就、仔细装点的美梦,终于在楚服几句话里焚烧殆尽,露出它本来吃人的面貌。
楚服是一条可以征战四方的猎犬。
可是陈阿娇发现自己从来做不好一个主人,永远也不能给她足够大的猎场。
是因为她性别的劣根性吗?
还是这个朝代的悲哀?
她颓然起身后退,跌在地上。
楚服忍着想要把她扶起来安抚的冲动,低头把自己的腰带系好,像是一个被宠幸到一半,临时退回去的妃子。
陈阿娇自暴自弃地把楚服拉起来,推到门外:“我知道了,你滚吧,爱滚哪去滚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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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结实的门板被她甩的震天响。
门关上的时候,楚服脑子里飞快闪过了几个去处,想着该如何离开后宫。
还没等她想出一个结果,门又“砰”地开了。
陈阿娇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后:“不是让你留着服侍么,要往哪跑?滚进来伺候我,谁让你走的?”
宫里的宫女果然行事比一般侍女要小心,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像春枣那样探头出来张望。
整个皇宫,如同一座关着活人的坟。
可太阳照常升起。
*
第二天,陈阿娇跟随王皇后去掖庭。
她被宫女们温柔唤醒,梳妆打扮,看到楚服站在丫鬟中间,端着一壶茶,实行她新学会的杀招——浑水摸鱼。
栗姬而今的住所,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门前的看守都比那斑驳的铁门结实。
这里也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已经没人记得的薄氏废后的住所。
她们一起被关在这里。
王皇后深深叹了口气,对着门内喊道:“后宫斗争,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栗姬,你也并非少女了,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
门里没动静。
王皇后只能又提了提嗓门:“我说——你真不打算开门放我进去么?”
“谁要你假惺惺的送东西进来!”栗姬尖叫道,“那老东西说了,谁来看我,一律重罚!”
她饭量锐减,又长久地不喝中药,就连尖叫都显得底气不足,和以前唢呐似得声音大相径庭,几乎完全没了旧日的影子。
“我没有说非要杀了你。”王娡平静地看着禁闭的铁门,声音依旧没有起伏,“现在,我们难道不是仍然在宫中做姐妹吗?”
她果然是适合做皇后的,一颦一笑都能显现出皇后的威严。
“谁跟你这个倒霉催的混账玩意儿做姐妹!”栗姬大骂,“我看你和刘嫖那个没良心的、倒霉催的混账玩意儿你侬我侬,做一对姐妹花才好呢!”
“刘嫖很担心你,还说要带你出宫去,不用被关在掖庭。”
可惜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栗姬哪片逆鳞。
“别提那倒霉催的混账玩意儿!”
栗姬又在骂了,却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后宫那扇沉重掉漆的古旧门板紧紧合着,门内传来了让人牙根酸的抓门声。
“好吧,我是混账。”王娡叹了口气,“阿娇,你去跟她说,好不好?”
陈阿娇往前走了几步,手放在门上,语气尽量十分温柔:“栗姬娘娘……我阿娘说了,你只要想出宫,哪怕去长公主府上住着都行。”
门内忽然沉寂,半晌没有动静。
最后,出一句:“她假惺惺地,是想要做什么?”
“刘嫖这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她唯一的女儿,做未来至高无上的皇后么?现在已经有人了结了她的夙愿,她还回来找我这个没有价值的废妃做什么?”
阿娇没由来地慌乱。
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栗姬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十分温柔:“阿娇,我是皇帝的妾室,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皇宫。只要能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就是永远的栗姬。”
“可是出了宫,我又是谁呢?没人知道我是谁,连我自己都——”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
像是隔了许多岁月以后,隔着一层屏风,模糊不清地传来。
42. 皇嫂
薄氏废后陪坐在栗姬病榻前,手里搅动着一碗加了红枣的杂粮粥,小心吹凉,舀到栗姬的嘴边:“吃一口吧。”
薄皇后是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后来母家因“七王之乱”被削番,势力渐渐下滑,以“无子”为由,被废掖庭。
她无子,也无宠,身上还有“长寿”的诅咒,而今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身为宫里存在感最低的皇后,薄氏和栗姬没仇没怨,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怀着“不能让人死在自己手里”的朴素想法,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居然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栗姬的任务。
“不吃,”栗姬别过头去,神叨叨地,“你肯定在里面下了毒……”
薄皇后虽然已经被废,总归宫外有亲戚,不至于过得太苦。
而栗姬自从十四岁嫁入东宫,就一心一意陪在刘启的左右。
她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女人,谨小慎微,不敢干政,在前朝没有支持者,孤苦伶仃到亲戚都不来趋炎附势,而今的待遇和普通的宫女无异。
唯独这张嘴特别,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犟,不肯吃薄皇后一粒米。
她儿子刘荣被遣送回封国,但赵良娣怀了孕,身弱需要养胎,仍住在长安城里。
也幸亏她身弱又有孝心,时不时就装作宫女,孝敬栗姬些吃食。
栗姬说到底也是心高气傲,赵良娣哄着她,她也就能吃些东西,总不至于饿死在这儿。
“我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栗姬咳了两声,把头转向墙壁,不看薄皇后担忧的眼神,“生完孩子就这样了。前几天淋了雨,又断了药,活不长了。你还是少在我身上浪费饭了。”
“吃饱了,好有力气去应付门外的人,”薄皇后对着门外扬了扬下巴,“王皇后带着几箱东西和陈小姐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了,你真不去见她么?”
听到“陈小姐”三个字,栗姬的身子动了动,气若游丝:“扶我起来。”
那是她的女儿,她一定要见。
———
夏日的太阳太足,像是陈阿娇记忆里,栗姬尚还温柔、尚且还年轻的岁月里,她跟随母亲,在栗姬宫里纳凉的日子。
那时候,宫里的西瓜和冰块,栗姬最受宠,分到的份例也最多,而品级低的小主们待遇也不好,大多数人一块都没有。
她们大多都只是被皇帝偶然宠幸了一番,封了个普通位份。不能出宫自己讨生活,只能在宫里磋磨到死。
因此,许多宫位份低下的小主都来栗姬处请安。
一群二十来岁的少女从早上开始,在她宫里坐着,眼巴巴等到中午快要放饭,小太监们搬来冰块和水果,从她这儿分一小块,解解嘴馋。
就连刘嫖都忍不住带着阿娇去凑热闹。
其实这些小主们,并全都不是来溜须拍马的——她们不怎么会人情世故——只会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想办法逗她笑。
栗姬歪在美人榻上,如瀑的墨发散落下来,盈盈醉眼董秋水,淡淡蛾眉抹远山,倾国倾城。
年岁长的女人,举手投足都有许多韵味,旁人学不来。
刘嫖就坐在她身边,像天下所有妈妈一样,腿上放着一团绣线,给阿娇做小团扇。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细品嫩肉得,中途扎了几次手,都是随意放在嘴里吸一口,就继续缝。
“生了个女儿,就是和别人不同,就连这样的东西,你都耐得下心做了。”栗姬嘴里含着一小块冰,含混不清地笑道。
刘嫖白她一眼,又扎在了手上。
这次扎的有些深,血汩汩流出来,滴在白色的扇面上,不能要了。
栗姬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的撕下来一块衣角,想要给长公主包扎,却看见自家主子从美人榻上微微欠身,用冰凉的口含上长公主的指尖,轻轻吮着。
其实没多疼的。
冰块渐渐化开,把指尖的感觉模糊掉,柔软的唇瓣贴在根部,和着她轻而柔和的呼吸,细细密密的传上来。
像是春日开化的河。
好像还带着水果的甜味,甜滋滋的。
“根本不疼”几个字到了刘嫖嘴边,拐出来一句:“不疼了。”就把手抽开,还磕到了她的牙。
那点痛根本不值一提,却像是在心里按下去一个小小的漩涡,远比那一针来的深刻。
刘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旁边的小主们又看看地上爬的阿娇,就是不看栗姬:“皇嫂平日里也是这么帮皇兄止血的?”
栗姬冷哼一声:“别提了,生完孩子,我看见他就烦。”
刘嫖笑着,拿起来新绷好的扇面,在手中把玩:“我也一样。”
栗姬看着她滴上鲜血的团扇,伸出葱白的手来,颐指气使:“我可帮你止了血了,功德一件,把那扇子送我了。”
“已经毁了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刘嫖嗤笑,“你可真是没见过好东西。我这绣技在江南学过,京城不可能有人比我绣的还好!”
可是你又不会送给我。
栗姬的指尖在那一团血渍上抚着,嘴角慢慢挂上了一点笑:“是啊,你的血都和别人的不一样,滴在绸布上,都像是一朵牡丹花。”
说完,她柔弱如骨的身子又靠回美人榻上。
一动一静间,像是一朵被风吹开的昙花。
香气之馥郁,只有赏花的人能够体会。
——她远比那血色牡丹还美艳,不可方物。
*
阿娇蹲在地上,抱着一块最大的西瓜,把瓜皮啃得透明还不肯撒手。
后果就是咬到了指头,哇哇的哭,被栗姬抱起来哄,说让阿娇多给她抱抱,让她以后生一个小妹妹,给阿娇做玩伴,好不好啊?
刘嫖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拍在阿娇的脑门上,眼睛怒气冲冲盯着栗姬,嘴却还在和阿娇说话。
“你栗子娘娘身子都不好了,还生,还生?赶快下来。”
栗姬看着她指桑骂槐,颠了颠怀里的阿娇,笑而不语。
栗子娘娘的衣服都用花瓣泡过,又香又软。
阿娇不肯下地,拼了命地往里面钻,说娘娘不生妹妹好不好,我给娘娘做妹妹。
我是娘娘和阿娘的妹妹。
小主们吃完了水果,嘴一抹,都夸娘娘大度,而且还有耐心,不嫌她们吵。
她笑着摆手,说自己要午休了,让她们回自己宫里吃午饭去。
——其实她生完了刘荣以后,体弱,吃不得冰的,更难怀孕。
冰块水果是圣宠,是恩赐,是她被那个男人爱着的证据,是她用来回忆自己青葱年岁的旧物。
后来,赐给她冰块渐渐少了,她又怀过一次孩子,可惜流掉了,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差。
栗姬没有精力应付小主们,这项福利也就消失了。
夏日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宫里睡着,各宫小主们,失宠的失宠,得势的得势,也很少再来了。
只有刘嫖,还带着长大一些的陈阿娇去拜见。
可她还是发了疯,把阿娇吓哭了。
刘嫖说她是疯婆子。
她也不骂回来,只是哈哈地笑,好像真的疯了。
阿娇站在一个白纱屏风外,紧张不已,只能看到屋内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像是打架的狼,又像是纠缠不清的鸟。
“你和我相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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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以姐妹相称,不过都是为了她!没有一刻是因为我!”栗姬整个人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谁说我和你以姐妹相称过?”
“你——!”
“从你入宫第一日我就警告过你,这后宫,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换真心。”
刘嫖的声音太过冷静,以至于在这宫中回荡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像一个索命的鬼魂,更加疯狂。
“谁不是步步为营,谁不是处处谋划?你做过的事情,难道比我少?”
“那你就没想过我待你,是真心的吗!”
名贵的瓷瓶被她打翻,碎了一地。
刘嫖的声音沉稳不下去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在说什么?”
栗姬对她张开了双臂:“我是真心待你的呀,妹妹。”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
环佩碰撞,叮当作响,像是一首没有结尾的曲子。
那白纱的屏风上也绣着鸟。
那一对鸳鸯被织在金色的云里面,云还熠熠生辉,可是鸟的羽毛全都暗淡了,被虫蛀了,像是死在屏风上。
忽地,身后飞来一只红金色的蛾子——那是阿娇见过最漂亮的蛾子——像是没了眼睛,失了方向,直直撞死在屏风上,像是陪葬。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喂,嫂嫂?我刘嫖也有嫂嫂了?嗨嗨,真是稀奇。你叫什么?我叫你栗子好不好?”
——“我,我不是吃的。”
——“哎呀,这是尊称,不是吃的。你真是不学无术,笨死了。孔丘叫孔子,李耳叫老子,你叫栗子,不好吗?”
——“那你怎么不叫我嫂子?”
——“哎呀,我们两个人一起说话,干嘛提那倒霉催的混账东西?”
我是他的妻子。
我是谁的妻子?
我是她的妻子。
我是她的栗子。
那只撞在屏风上的蛾子死后留下齑粉,洒满栗姬的眉梢和鬓边,细纹横生,一夜白头。
这下,刘嫖再也不会嘲笑她年老色衰的样子了。
“上次的问题,她把答案告诉你了吗?”栗姬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点希冀。
陈阿娇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犹豫着开口:“嗯。她说恨。”
这后宫里,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说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容易得多,也更加长久。
“好,恨我也比不在乎我好......”
“只可惜她的爱和恨都不纯粹,只有嘴是坚决的。既然要死了,那我就祝她这辈子,平安顺遂。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认识我这样的敌人了。”
这是她留给陈阿娇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下辈子再遇到的话,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刘嫖。
*
栗姬问得那一句话没错,没人知道她是谁。
她究竟叫什么呢?
所有人都叫她栗姬,哪怕是在她迁居掖庭后,在她因沉疴难医,撒手人寰后,人们依然这样称呼她。
她闺名是什么,家住何方,全都无人知晓,陈阿娇也不知道。
来世再见吧,栗子。
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要做什么人的妻子了。
*
阿娇看着面前的红墙,扶着墙根走过去,想起来自己曾经没有开口问母亲的那个问题:“前方无路,该怎么办呢?”
皇宫里不会没有路走。
有人兜兜转转,一生都在皇宫里走着老路。
有人则走向了“死”路,不需要再考虑下一步要如何走。
43. 秘密
陈阿娇在宫里住不上几天,但要日日跟着王皇后处理宫里大小事物,学习礼仪。
窦灵犀当年费尽心思没能教会她的礼仪姿态,她现在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全都学会了,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全无娇宠长大的小姐脾气。
按照规矩,陈阿娇以太子妃的身份在宫中小住,大事要有大宫女陪同,小事又有“想要进步”的小宫女抢着干。
楚服养好伤后,除了从处理些长公主府上送来的书信,便是在院中操练。
原本狰狞的疤随着时间淡去了,养出来的那一点软肉也被她练得紧实,看起来手感很好。
——但是只给看,不给摸。
只苦了陈阿娇,陪完王皇后回来,还要处理楚服递上来的信件。
夏夫人修书实在是频繁了些。
女儿在京城做女官,未来算是陈阿娇的属下,受着长公主的庇佑。
因此,夏家虽税交的及时了,却并不完全听许诵这个新上任督查的决策,将自己视作了长公主府的亲信,十天半月就修书一封到长公主府,秉明胶东近况,顺便再旁敲侧击一下自己女儿的近况,比上奏都勤快。
当年在花楼中怂恿那位严家小少爷的卖唱女童谣,夏夫人一直暗里搜查,却没能找到下落。
许诵虽是刘彻的人,也是被刘彻封的胶东督查,却知这一切都仰仗这位太子妃的功劳。
太子虽然是未来的皇帝,可是手下的幕僚实在太多。
比起他,受着当今皇上赏识、长公主宠爱甚至于胶东富商,并无什么势力的未来太子妃,似乎更好巴结一点。
两方虽水火不容,却达成了不能得罪陈阿娇的默契,也算得上和平。
他也偶尔修书一两封来,说搜查了胶东某地某地,却一直没找到童谣的下落,望恕罪,并说严小少爷审问不出什么,已经因故意伤人,被处以死刑。
至此,严家彻底落寞。
*
陈阿娇把两人的信件梳理好,全都放进了盒子里:“那卖唱女是被家里酗酒的父亲卖到花楼的,那日是第一日待客,陪着他们喝了几杯,就往楼上客房去了。后来出了乱子,花楼的老板再去寻,却发现她前天晚上,就跳窗逃跑了。下落不明。”
楚服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铺在桌上,把那花楼的模样歪歪扭扭画出来。
“临行前去探查过,那花楼的客房可是一棵树那么高,就连我跳下去都有些犹豫。她一个被卖来的女孩子,恐怕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力气跑?”
那她还会为了什么?
难道是想要把一切和朝廷有联系的人,全都杀之为快吗?
陈阿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又被这条线牵引着,拿起了那张纸仔细去看。
楚服的画歪歪扭扭,居然就连横线和竖线都画不直,像一条衔尾蛇盘踞在了纸上。
“你说过,当时抓那小县令的时候,似乎就有人跳窗逃跑了。”
她抬起头,喃喃道:“但我们都没有去追究那个人是谁。”
在楚服平静的注视下,陈阿娇觉得四周的气氛安静到诡谲:“还有那个胆大包天、私自铸兵器的王爷到底是哪一个,又为什么会正好找到胶东来。”
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都指向一个原因。
一定有什么人在背后默默操纵着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就连朝廷也不会注意到!
可当年的胶东王室已死,家眷四下流落,到底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电光火石之间,却有另一个疑问在心里升腾起来——
童昇究竟为什么没有再次出现?难道她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人吗?
*
不。
她根本就没有活下来。
童昇原本想在长公主府上借住几天之后离开,却又在楚服遇到刘彻派来杀手时候折返。
刘彻做事太绝,直接派来了十余人要取她性命。
那天的窄巷血流成河,两个女人淋着雨,和十几个杀手搏斗。
楚服迟迟未归,陈阿娇发觉不对,骑马回来寻的时候,看到楚服和童昇两人白衣被血染透,唯独那两把刀被雨水冲刷得寒光闪闪,还算干净。
那些黑衣人围在她们身边,如同一群苍影附着在红肉上,最后被陈阿娇惊退。
童昇的腿上已经没几块好肉,要倒在楚服的身上才能站稳,却仍然用刀尖指着杀手中自己的同门师兄,笑他不配做侠客,只能做给刘彻卖命的走狗。
最后他们同归于尽。
童昇那把卷了刃的刀被楚服带了回去,用白布包了起来,此后一直用的就是那把刀,而不是刘彻送给她的那一把。
那是陈阿娇第一次见到满地的尸体和血,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楚服怕她的魂被吓散了,用巫术封存了阿娇的这部分记忆。
巫术施展更加隐秘,因此她不曾记得楚服在她面前施展过。
——那又谓何现在忽然记起?
*
楚服把她手中紧攥的那张画抽出来,放在灯上慢慢的烧了:“外头两位尚书局女官求见,小姐还是先出去接待吧。”
陈阿娇从回忆里回神,看向楚服的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她会不会还擦去了别的记忆?
会不会还藏着别的秘密?
可眼前的人神色如常,拿起了一旁烧好的茶壶,跟在了阿娇的身后。
——
夏书禾和赵良娣已经在外间候着了,见她出来,齐齐行礼道:“尚书局女官夏书禾、赵书菀,参见陈小姐。”
她们原本一个是穿金戴银的小姐,一个是弱柳扶风的侍妾,都是在温柔乡里养大的女孩儿。
而今套在算不上多么华贵的女官的服饰,住在后宫,领着五品才人的俸禄,生活其实远不如从前奢靡,却远比当时要神采奕奕。
夏书禾同原先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额上绘的花浅了一些,把那生机勃勃的春意全都装到了眸子里。
赵书菀卸下了叮咚作响的环佩,瀑布似得长发只用几根素簪挽起来,插着一支笔,气血充足,完全不见当时在东宫的小心翼翼。
“赐座,赐座。”陈阿娇刚从回忆里惊醒,有些不知所措,“两位才人一同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夏书禾取出一封后宫的文书,双手奉上:“我们前来送纳征的册子,要请小姐过眼。”
“这东西还需要你们两个亲自送过来?唤个小太监跑腿就是了。”
陈阿娇不过刚刚接触后宫事宜,未曾了解过大婚的事宜,随意翻了翻,就让楚服递了回去。
太子娶妻,大约都是按照礼制送些礼金和猪牛羊,再被皇上皇后赏赐些东西,她一个被娶的提不了什么意见,也就不怎么关心。
夏书禾收了册子:“我由楚服姑娘一路护送来京,又因殿下获封女官,听闻小姐要回长公主府去,因此特意来当面拜谢。另早就听闻小姐前去胶东,是为了寻得好酒,已经让家母备下,明儿就能送抵长公主府上,聊作贺礼。”
果然是胶东人,说话做事十分圆滑,比她那愣头青的哥哥不知道好了几百倍。
和楚服相处多日,她已经摸透了眼前的两人的关系,原本“新婚贺礼”四个字被她抹去了“新婚”,倒像是恭贺阿娇升职的。
比起夏书禾,赵书菀的回答显得简短很多:“陈小姐,好久不见。”
阿娇摆了摆手:“你们原本就有才能,我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何必客气。往后我进了宫,咱们也算作共事……不过,我瞧着赵才人的气色比原先好了?”
“拖小姐的福,人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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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精神爽。”赵书菀温柔笑了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伤怀。
“妾身那一胎怀上的时候,胎心不稳,是保不住的。流产之后,栗姬娘娘赏了将养身子的补药,身子虽然好起来了,妾身却从未再怀孕,太医也瞧不出毛病来。”
虽然她话说的很委婉,可陈阿娇听出来了,在那日皇上把“龙根”打折之前,刘荣就已经断子绝孙,成了个事实上的公公。
阿娇差点咬碎了后槽牙,才勉强维持住端庄,没在这两人面前笑得惊天动地。
夏书禾却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的前仰后合。
她坐的是需要挺直后背的椅子,这一笑,整个人“刺啦”一下往后栽,要不是楚服出手及时,就要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和赵书菀认识之后,她就把这故事翻来覆去听了许多次。
偏这人不愧是能做太子良娣,真是有些实力,每次说到“伤心处”,总能捂着心口流下来两滴泪。
夏书禾虽然为人圆滑,可还是有些实心眼子,把她当做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回回都把人抱在怀里安慰。
可后来她就觉出不对——这人分明没有哭,而是趴在她心口,笑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分明就是演给她们看的!
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每一次都能挤出来两滴泪的!
赵书菀看着夏书禾差点把自己晃倒,发簪被碰掉,踉踉跄跄爬起来的狼狈模样,终于也憋不住了,挂着那两滴泪就咯咯笑了起来。
夏书禾刚爬起来,昏头转向地看着赵书菀笑,又和她对视着笑起来。
她一笑起来,眼泪鼻涕一齐冒,头上还出了汗,整个人几乎快喘不上来气。
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整个宫里像是来了几百只鹅几百只鸭子,一片欢腾。
陈阿娇拿着篦子走过来,给夏书禾重新把头发梳好,还顺手给了楚服一个脑瓜崩:“楚服!你就干看着,把酸梅汤拿过来!”
楚服手忙脚乱地去拿酸梅汤的壶,又去咣啷咣啷找碗。
送到夏书禾手上的时候,赵书菀在旁边幽幽传来一句:“好险,差点儿就把她笑脱水了。”
夏书禾莫名其妙被她这一句话逗到,又开始笑了。
陈阿娇转过头,很不客气地给赵书菀也弹了一个脑瓜崩:“你也不许逗她了!”
等几个人终于收拾好了仪容,赵书菀才喝了一口酸梅汤,把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当年,栗姬娘娘说自己流产多次,被一步一步逼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若我不想生产她不强求,并许诺我,往后离开了东宫,仍然可以做女官。”
——当年那个急着让自己的儿子等级的女人,明知道皇家最重视开枝散叶,却从不曾逼着他的侍妾生儿育女,以子嗣取悦皇帝。
她是绣在锦屏里,被虫蛀了、断了双翼的鸟儿。
却依然向往着宫外的天空。
赵书菀把那根笔从发间拿了下来,递给陈阿娇:“我没什么可送小姐的,只有这一支笔,是栗姬娘娘送给我的,还算得上珍贵。”
阿娇摆了摆手:“这我不能收。”
女官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十分坚定:“栗姬娘娘送我的笔不在少数。只是这一支特别一些,我用不上,还请小姐收下。”
见阿娇不肯抬手接,就转头,递到了楚服的面前。
楚服有些疑惑,伸手沿着笔杆摸过去——笔杆是中空的,里面似乎还放了一枚丹药!
她回过头和阿娇交换了一个眼神,恭敬地收了下来,去内间放好了。
那枚丹药并没有给使用说明。
两个人送了客,回来围着那黑团团的药丸研究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楚服从上面刮下来一点点,打算过几日出了宫,找个抓药的铺子检验一番。
44. 真相
史书记,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恨,不得见,以忧死。
不久,刘荣大兴宫室被问责,回京路上,畏而自杀。
而赵良娣因身怀六甲,仍侍奉在侧,不离不弃。其孝心可嘉,酌封为才人,侍尚书局。
皇帝手里的政权越发稳固,废除肉刑,边疆派将军镇压,和匈奴单于称兄又道弟,是人人称道的好皇帝。
梁王依然猖獗,在封国大兴土木,宫殿越来越气派。
太子殿下的婚礼在即,全宫上下欢腾一片。
可掖庭依旧冷寂,失去了最后一个伴儿的薄废后也合上了眼,总算在后宫磋磨完这一生。
那日也有如同栗姬死前一般的炎炎夏日,蝉鸣声不绝。这个像冬天一片干枯的叶子一样,不声不响地死了。
薄皇后的遗物实在是少得可怜,不过就是几件洗的发白的衣服,几本书,一把破琴。
甚至就连洒扫第一遍遗体的宫女太监们,都没从她这儿捞到什么油水。
夏书禾自告奋勇,带着一群宫女前去为她收尸。
她带人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却意外在栗姬当年住处的门口地下,发现了一包被埋起来、已经发了霉的精米,还有一小罐自酿的清酒。
也许,这是薄皇后自己对她朋友的祭奠。
她的一生被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将随着原主一同下葬。
——
王皇后一口气解决了两个一生之敌,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大好,派了宫女来给她量体裁衣做喜服,而后就放她回家。
阿娇也终于能享受下这重金打造的纳凉小院,只留下楚服一个人服侍。
楚服像是闲不住,先是接水煮茶,又给阿娇拿了个蒲团,最后把煮沸的茶壶拿了起来,泡上了茶。
也不把茶壶放下,就攥在手里举着,一动不动,像是泥捏的人。
更不会主动过来亲近阿娇。
“茶壶会长腿跑吗?”
“会啊,”楚服又一本正经起来,“你面前那桌子放不了滚水壶,会烫坏。这可是个仔细活。教习嬷嬷可说过了,这只有仔细的人能做——比如我。”
阿娇沉默良久,质问道:“我怎么感觉你在皇宫过得比我还要滋润。”
楚服理所应当的一摊手,唉声叹气起来:“怎么会呢太子妃殿日理万机好辛苦,奴婢看的好心痛,日日想要给太子妃殿下端茶倒水、捶腰捶背。”
她说的情真,脸上的表情也意切。
端着茶壶的手却更加诚实,往前递了递让阿娇看清楚,满脸坦然:“殿下看,奴婢的诚意。”
陈阿娇想不出那茶壶里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要宝贝似的护着。
“过来给我捶背,”她眯起眼,“你要是不愿意,我来给你捶背也可以。”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巫女握着茶壶的手抖了抖,热茶晃出来,险些滴在手背上。
楚服整个人板板正正站好,装起茶壶架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往后少让别人给你泡茶。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里面加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陈阿娇没骨头似得瘫在美人榻上:“是死虫子,还是死老鼠啊?”
“小姐嘴这么嫩,死虫子死老鼠,难道不是一尝就知道了,还会被捉弄么?”楚服伸手给她擦唇边溢出来的茶水,又意味不明地点了点,“这宫里只要是个有心之人,给你下毒恐怕都简单的很。”
这话说得,好像是她知道未来的事情一样。
“我不过是个参与不了朝政的太子妃,有什么可毒害的?”
“你和长公主带殿下参与了废立太子,窦氏家族仰仗着你过好日子。不算上胶东,这两点难道不足以致命么?”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童谣和童吕出手伤人,目的又是什么?
陈阿娇直觉并不是为了简简单单的权势或者金银财宝,那些她无数次唾手可得,却又浑不在意地丢弃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她?
楚服注意到陈阿娇看她的眼神,心跳漏了一拍,故作无事发生地找补起来:“更何况,这世道杀人可太容易了,不讲求原因。就连一个少爷被人怂恿几句,都会提起刀来,受人指使光明正大的杀人……甚至是贼喊捉贼。”
“你刚刚说什么,幕后主使?”陈阿娇眼睛一眯,忽然回过味来。
楚服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收回手去,想往后退。
陈阿娇回神,张口就咬过去,追着她的中指,含.住了两个指节,不允许她抽离。
她的头脑中飞快闪过了和胶东相关联的一切人,抽丝剥茧般串联在一起——
她的牙齿惩罚性地咬紧,眼见着就要把人拖到美人榻上去,便听门外有人通传,尚衣局的人已经到了,可否要通传。
陈阿娇的动作僵住。
外面的宫女又喊了一声,阿娇无奈地张嘴喊了一声:“传。”
她嘴一张开,楚服的手指就极快地抽走了,退到了几步之外,正人君子地对着阿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扶着她到了外间。
*
“下官给小姐量体裁衣。”
陈阿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直到女官上来给她脱衣服,陈阿娇才惊醒过来,往后退了几步,感觉整个人都烧着了:“什么?”
女官举了举手上的尺子:“殿下,量体需要脱下衣服。”
陈阿娇拢紧了衣襟,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狐狸:“穿着中衣不可以吗?”
女官的神情有些为难。
楚服放下手上的茶壶,走上前和女官耳语几句,接过了软尺和几卷中衣的布料,拉开内间的屏风,对着阿娇张开了双臂,像是个迎接拥抱的姿势。
陈阿娇探头看看外面被挡住的女官,又看看楚服的姿势,慢慢把手臂也张开了。
下一秒,腰带被人熟练的抽开。
楚服两只胳膊环过来,头搭在了她的颈窝,熟悉的气息再次把陈阿娇笼罩,已经捂热的软尺贴在了腰际敏感的皮肤上。
她说:“阿娇,别乱动。”
这五个字把阿娇带回了那冒着热气的浴池,心如蝶翼一般颤动的瞬间。
果然乖乖任人摆布。
这个人心思就是这样坏,求她的时候就“小姐、阿娇”地叫,吃准了她不会拒绝。
可转头就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拿腔拿调地喊她殿下。
软尺代替手指,顺着身体上移,指尖却刻意回避着触碰。
楚服是从最低的地方开始量的,整个身子欺过来,再一点点往上挪。
原以为这样能逼着自己快些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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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唇角隔着几寸的距离,从她的脖颈处挪到耳朵,整个过程变得更加难捱。
所谓的疏远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被瓦解殆尽。
她的身体贪图她的温度,就像她本能的对“活下去”这三个字充满了渴望。
楚服在她耳边念着已经熟稔于心的尺寸。
量的似乎有些过分仔细,反反复复确认几回,最后又依依不舍地重复了几遍。
“还没记住么?”阿娇轻声问。
楚服像是惊醒了,想要撤开。
可是阿娇回抱住她,像是料定了门外有人,楚服不敢用力把她推开。
“别走,让我……再抱一下。”阿娇一句软话吹进她的耳朵里。
或许这是最后一下了。
楚服没说话也没离开,欠身把布料拿起来,一个一个贴在她的身上磨蹭过去:“不看颜色,告诉我哪一个最舒服?”
年轻的身体没有一刻不在为了爱人而颤抖,却又被隔绝在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之外。
阿娇感觉自己又被煮沸了:“……第,第一个。”
“第一个?这个吗?”楚服只能再去够那放的最远的布料,打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分寸。
吻落在耳垂上。
她们同时想起来,那个曾经意外印在耳骨上,缠缠绵绵的吻。
阿娇去捉她的脖子,楚服的嘴唇从善如流地靠近她的耳朵。
她轻声发问:“你还记得我是在给你量嫁衣么,小姐。”
“嫁衣”两个字被刻意加重了。
“知道啊,”她像条找到猎物的蛇,不允许她挣扎,“楚服,你从胶东回来以后,像变了一个人。”
楚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调笑语气:“那我现在应该吻你吗?”
“不,你应该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陈阿娇的声音明显的兴奋起来,甚至到了过分甜蜜的地步。
那曾经在胶东险些把她吞没的太阳,忽然又一次出现在了窗口,紧紧地注视着屋内的动向。
可陈阿娇没有察觉。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对不对!你是故意在煮盐厂落成那天追出去,就是为了去找你所谓的那个幕后黑手。”
“就算是拿着打狗棍的丫头都能和严小少爷打的有来有回,你根本不可能是被他捅伤!你那天到底去见了什么人,是他伤了你!”
“到底是谁在贼喊捉贼,是谁……”
“是么,或许你可以再大胆一点,再多想一点。”楚服按住陈阿娇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
“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夏家夫人见我不过几面就愿意信任,背后也是有人助力么?”
楚服的语气仍旧平静,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死了。”
“小姐,您还没好吗?”
门外忽然突兀地响起了这样一声问话。
阿娇回头看过去,目眦欲裂,看见一个女官居然挑起了门帘,笑着看向她和楚服紧贴的身子,声音平稳到得是个死人:“小姐,我们急着回去为您赶制衣服呢。”
轰——
她的脑子立即把那个刚刚在脑中闪过的名字安在了这个女官的身上。
“童谣!”
45. 大婚
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那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不是她的幻觉,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另一个人生。
而这里——不是现实!
*
窦太后生怕阿娇她心气高,不能坐稳皇后的位子,不肯好好服侍皇上,继续为皇家延续血脉。
为了稳固窦家的势力和女儿的幸福人生,她一早就把窦灵犀安插在陈阿娇的身边,想要把她养成一个不会干政、只知道撒娇的女孩儿。
窦灵犀的手段比任何人都要绝,她不光执行了窦太后的吩咐,还见阿娇不愿意和刘彻做尽夫妻之事,担心窦家安危,将楚服“巫女”的身份告发,使其被烧死宫中。
于是她只能老老实实做着陈皇后,却没有孩子,不得宠爱。
在母亲死后,如同薄皇后一样被废。
不久,父亲身死,两个哥哥被判“争夺家产”、“通奸”罪名,紧跟着自杀,侄子们陆续也被赐死。
甚至就连长嫂,长嫂身为刘彻同父同母的姐妹,也没能保住自己的亲生儿子,病终棠邑侯国。
她嫁给刘彻,甚至将自己曾经掌握的一切都拱手相让,以为自己靠着皇后的身份,能够保住自己的家族,最终却还是落得了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陈阿娇自以为已经足够努力,却不想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一个笑话。
可后来人熙熙攘攘,进贡美人的成了平阳公主,被进贡的女人成了卫子夫,而薄皇后的位置,也即将被她所取而代之。
——
可这儿又是哪里?
再一睁眼,她看到铺天盖地的红色,分外喜庆。
门外的人都“哦——”“哦——”地鼓着掌:“太子妃今天出嫁咯!”
外头乌云压城,夹杂着诡异的红飘带,像是猩红的纸钱,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像是一阵腥风血雨落下来。
喜乐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吉时将至”的叫喊声里,连成了一片,明明是“喜庆”的场景,却诡异至极。
这是她最不想回忆的时候。
就是从这一日开始,她踏入了宫门,从此后消沉不起,被同化成了另一个栗姬。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个时间节点,陈阿娇挣脱了喜婆抓着她穿喜袍的手,拼命地要往外冲去,却被一群丫头和婆子们拦住。
“小姐,迎亲的队伍马上就来了,你要去哪啊。”
她胡乱抓住其中一个喜婆的手:“楚服呢?楚服呢?”
面前的一群丫鬟婆子没有一个人理她,只是沉默地伸手去拦,不允许她逃婚。
双拳难敌四手,陈阿娇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抽出袖中的长鞭,狠狠甩在了她们的小腿上:“滚!都滚!放开我!”
她最开始没用力,担心真的伤到了这些“人”。
可是那些伸向她身上的手不肯退缩,尖尖的指甲在她的手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于是发了狠,鞭子一下比一下用力地抽过去,甩的血肉模糊,却是毫无用处。
陈阿娇被溅了一身血,最后靠着蛮力冲出了束缚,也不顾身后还有几个人能喘气,跌跌撞撞往放着楚服长刀的那间屋子里狂奔。
这一路上,她破了杀戒,几乎杀红了眼,但凡是挡路者,她全都直截了当杀死。
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和四处乱飞的血肉相和,曾经最怕见血的人,此刻脚下横尸无数,像是铺出一条长长的血路,直直通往了她的卧房。
而那卧房后面,火光冲天。
杀,杀,杀!
进了门,那把刀居然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的正中央。
她抓到刀柄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已经脱力,抬头却发现这屋子里居然也到处都贴着红色。
那张她从小睡到大的拔步床,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张巨大无比、铺着红色喜被的婚床。
“阿娇。”
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顷刻间又变换了姿势,被牢牢地钉在婚床上,头上也落下一张盖头。
刘彻的声音十分愉悦,在她头顶响起:“多亏了皇后,而今国库充盈,军粮也丰足。朕掌握了兵马,也已经提拔了两位猛将猛将。择日就可以攻打匈奴,宣扬我大汉的国威!”
陈阿娇张开嘴想骂他,却听见自己惊愕的声音,过分柔弱:“那——绵阳公主呢!你答应了要把她接回来的!”
她喊不出自己想要说的话,急火攻心,觉得自己的喉间一片腥甜。
男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整个人状若癫狂,居高临下。
“和亲公主是大汉的耻辱,怎么能再接回来打自己的脸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嫁到匈奴,就已经是单于的女人,是匈奴的阏氏。就连我自己的亲姐姐南宫,我都不会接她回来。”(注:阏氏为匈奴单于正室)
他说着话,一步一步逼近了陈阿娇,身子挡住了喜烛的光亮,眼睛里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嘲讽。
影子几乎是从天而降,而阿娇被关在他的影子里,寸步难行。
“你算计刘荣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不会让那些事情发生第二次了。长兄要是泉下有灵,也会觉得畅快吧哈哈哈哈。”
“这甘泉宫是我为你花重金打造的。金屋藏娇,肯定能把你藏得死死的。我刘彻,决不食言。”
直到“金屋藏娇”四个字复又落下,刘彻弯下腰,端起交杯酒:“不过有一点,你放心吧,我不会赏给你怀孕的机会的。”
陈阿娇整个人说不上是恶心还是恐惧,又或许是仇恨把整个人都淹没。
她终于在手不受控制碰到酒杯的瞬间,重新夺回了身子的控制权,一把抓住藏在身后的刀,抡了起来。
“我坑了刘荣一次,就能再坑你第二次!”
“去死!”
陈阿娇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只可惜血液四溅的瞬间,她没能看清刘彻身首异地的情形。
身子随着惯性转了半圈,却看到了漫天狂舞的火舌,已经把这座婚房燃烧殆尽,露出屋外那一地残骸。
摧枯拉朽。
“楚服!”
陈阿娇这次终于尖叫出声,向着火光中心的人扑了过去。
太监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楚服对太子妃殿下施巫蛊引诱,秽乱后宫,违背人伦,今施以火刑,永不得超生。”
这次,火光中的人居然逐渐清晰可见,甚至对着她伸出一只手,像是在迎接她的十指相扣。
这次,陈阿娇抓住了。
噼啪作响的烈火已经燎到了楚服的头发,却没有吞没她的声音:“小姐,不要逗留在这里了。”
“你不能死。”她一只手抓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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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的手,另一只手还提着滴着血的长刀,忽然觉得心里酸胀胀的,“他已经被我杀了,你能不能别死。”
楚服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如果重来一世,你会做什么?”
陈阿娇眼睛里的血气尚未消散,抓着长刀的手紧了紧,心里想的是我要杀了他,杀了那些曾经让她无比痛苦的人。
可是这世道多艰,谁又不痛苦呢?
她的前半生,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走过,烈火烹茶,花团锦簇,浮云遮眼,一日看尽长安花。
没有人不阿谀奉承她,没有人不投其所好,没有人不盼着她做皇后。
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达到极乐。(注①)
所有的女人,大约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就被教育要卖命来换取男人的施舍。
陈阿娇曾经以为自己享受的是无与伦比的荣耀,不需要付出她和她母亲的□□,因此而高人一等。
可回头去看,那一群又一群被送入后宫的女孩子,在代替她和母亲,履行“一个女人的职责”,可那点可怜的施舍也被她们夺去。
那么如果重来一次,你要怎么做?
——
“她应该已经醒了,你不去看看么?”
“那巫女不是说了,她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昏睡了一觉而已。我不是太医,更不是宫女,出了招人嫌,哪里帮得上忙。”
那方才还在阿娇梦中的尚衣局女官,此刻却十分悠闲地坐在未央宫的凉亭,和卫子夫下棋。
她穿着女官的服侍,和陈阿娇梦中的记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眉眼显得更加锋利几分。
秋风拂开高高垂落的纱帘,夕阳得寸进尺地跃上卫子夫的膝盖,描摹起她的面容。
童谣托着腮看她垂眸思量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起来:“你既然要拉拢她,不献点诚意怎么行呢?”
“不再这一日之功。”察觉到眼前人的目光,卫子夫抬头,笑着拿起来一颗白子:“更何况我走了,谁陪童才人下棋呢?”
说完,她便落子,引起眼前人的惊呼:“我下错了!”
童谣眼巴巴地看着卫子夫:“我能悔了上一步棋么?”
卫子夫噗嗤笑出声来:“悔棋也没有这样悔的!你不想着补救,只想着悔棋怎么行呢。”
“你都赢了好几盘了,让我一子又如何。”童谣哀求道。
可卫子夫像是已经猜到了要发生什么,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果然下一秒,还挂着一副可怜兮兮神情的人就阴恻恻笑了笑,抬手就要掀棋桌,被卫子夫一把按住。
“既然你非要这样,我可就不陪你玩了。”卫子夫一直手按着棋盘起了身,“我还要去看望皇后娘娘,童才人请回吧。”
童谣的手果然放了下来,愤愤不平地起身去拦:“喂,不是说不去了,陪我下棋吗?”
卫子夫摇头,绕开她的手:“我不和不守规矩的人下棋。”
“下不去,那我们重新定一个规矩,让棋能继续下。喂,别走啊……”
卫子夫兀自向外走,随手一指旁边早就备下的礼物:“拿着。”
童谣嘴上嘟嘟囔囔,还是拿起来,紧跟着卫子夫的步伐:“那你可要答应我,回来陪我接着下,我们今天一定要分个高下!”
注①:引用自波伏娃《第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