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螭记》
1. 第一回
初夏四月,大燕西南一带峰峦叠嶂,春光旖旎。群山之中,有一山峰巍峨高耸,直入云霄。细看那环山云雾之上,积雪皑皑,寒光四射。再看那雪线轻烟之下,林木渐盛,生机盎然。
山野密林之中,溪水潺潺,小径蜿蜒,还有一妙龄女子正提着裙摆徐行其中。那女子观之年已及笄,虽身着粗布衫裙,然身姿婀娜,面容姣好,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闺秀姿态。
她似乎并不急着赶路,左顾右盼间口中不时呼喊着:
“石头……石头……”
“这呢!”一声清脆的回应从不远处传来,那女子循声望去,只见半人高的草丛里冒出了一把药锄。
“你在挖什么呢?让我好一通找。”女子一边说一边往那药锄出现的方向寻去。
拨开草丛,露出了一儿郎半蹲着的背影。他穿着草鞋,一身粗布短打扮,身后还挎着个药篓,高高束起的发丝被用粗布条在头顶简单绾了个髻。想必这便是那女子所唤“石头”了。听见声响,他头也不抬地说:
“川穹,爹爹近来老头疼,醉神仙说这个能治。”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挖好的土坑里拔出一株羽状叶片的绿色植株,简单抖了抖褐色根茎上附着的泥土,然后将那药株连带着药锄一起塞进药篓,这才直起身来转向那女子,关切道:
“你上山来做什么?伤口裂了又要遭罪。”
一抬头,但见其腮似凝脂,螓首蛾眉,杏眼含笑,樱唇饱满,哪是个粗糙硬朗的小子模样,分明是一个二八年华的美娇娘。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有好消息告诉你!”那妙龄女子兴奋道。
“幺妹儿敲锣了?!”不等那女子将话说完,石头抢着问道,眼神里满是期待。见那女子一个劲地点头,石头难掩激动,勾起那女子的胳膊便向草丛外奔去。
两人一路小跑,七拐八拐竟跑到了一悬崖绝壁之上。可两人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在那崖边翻身一跃,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绝壁之下。
原来在那崖边树丛里竟藏着不少直通崖底的绳梯,如今石头二人正攀附着绳梯循梯而下,往崖底爬去。而在那几十丈开外的崖底,绝壁环抱之下,村舍俨然,鸡犬相闻。袅袅炊烟之中,稻田阡陌纵横,恍若世外之境。
二人刚至崖底,田间地头早有眼尖的农人认出了石头,朝着两人大喊:
“石丫头,你爹爹追着幺妹儿打呢。又要跪院坝咯。”
“跪不了!”石头一边跑一边开心地回应道,“石头我今天张仙爷添福!吉星高照!”
说话间,两位小女娘已跑上一小片坡地,钻进了一片竹林。竹林后面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上堆着不少劈好的竹篾,还有编了一半的背篓簸箕。空地边上是一排高出一阶的灰瓦平房。
石头刚从竹林探出头来,便有一毛茸茸的活物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照着石头的脸就猝不及防地扑了过去。石头倒是不惊不怕,泰然自若地伸手一挡,再反手一捞,便将一体型小巧的金丝灵猴揽进了怀里。那猴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紧紧搂着石头的脖子,一阵吱呀乱叫。
“爹爹你有气冲我来,干嘛跟幺妹儿过不去。”石头一面说一面轻抚着猴儿的后背,不疾不徐地穿过空地,卸下药篓隔在了阶檐上。
在阶檐正中的堂屋门口,一精壮老头正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手里还抓着一条敲劈了的竹杠。
“泼皮猴子大晌午的敲锣打鼓,脑壳都给我敲爆了!”老头将手里的竹杠往院坝里一扔,捏着自己的额头,气鼓鼓地抱怨道。
“女儿知道爹爹头疼,这不是不惧天险上山采药去了。”石头一改假小子做派,放下猴子扭捏地往老头身边的门槛上一坐,挎着胳膊就贴了上去。
“你!你……你!你又带着林小姐往山上跑!?”老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石头,又颇为怜爱地望了望院坝里站着的那位体态端庄的妙龄女子,“她伤还没好透……要是……要是……”
“张爹爹,我已经大好啦!”那林姓女子抓住老头舌头打结的空档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一步跨上阶檐,学着石头往老头另一边的门槛上一坐,也挎着胳膊贴了上去。
石头见状赶紧抽身而退,溜到阶檐边将药篓里的川穹都倒了出来。一边倒一边冲着堂屋边上的屋子里头大喊:
“醉神仙,药我采回来了,你快来看看对不对。”
“吱呀”一声,堂屋旁边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一头发蓬乱,满脸通红的老头贴着门框探出了半个头。他醉眼惺忪地瞄了一眼阶檐上堆着的植株,口齿不清地说:
“拴雄!没猫病!”
“那我都放这啦,怎么收拾你跟婉清说。”石头一边说一边冲那林姓女子使了个眼色,然后快步往院坝外面的竹林走去。临到竹林边上时,她回头冲门槛上坐着的老头喊了一嗓子:
“爹爹,我出去一趟啊。”
“你这死丫头!刚回来又要去哪里疯跑!”老张头刚想起身去追,却被坐在边上的林婉清死死拽住了。
“张爹爹,煎药的罐子在哪来着?石头好不容易采回来的药,我赶紧给您煎上。”
“说什么杀话!要先吸睛晒赶,还要抛掷!”不知何时,那醉醺醺的老头已经出了房门,蹲在了阶檐上。他左手握着一只大葫芦,右手从那川穹堆里捏起了一只褐色根茎,正凑在鼻子下面闻着。
让这二人这么一打岔,石头早跑没了影。老张头一拍大腿,恨恨道:
“你们就惯着她吧!”
石头这时候早已出了竹林,跑下了坡道。她仰头打了个响哨,方才在院坝上出现过的金丝灵猴三两下便窜出竹林,爬上了她的肩头。
这一人一猴就这样快步跑过田间地坎,攀上绳梯,来到了崖壁之上。
上了崖壁之后,那灵猴一溜烟钻进旁边的林子没了踪影,不多时又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回到了石头身旁。
那枣红马身上无鞍无镫,看着像是野马一匹,但石头翻身上马时,它不但不鸣不蹬,竟还曲膝来迎,看来对石头颇为熟悉。
待石头上了马,原先蹲在马背上的金丝灵猴一跃而下,就近找了棵树攀缘而上,抓着树枝子便往山下荡去。石头则搂着马脖子紧随其后,也往山下疾驰而去。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幺妹儿引着石头来到了一深谷山涧之上。谷底傍水依山的是一夯土官道,官道上还有一行人马正疾驰赶着路。
石头隐身密林之中,仔细盘点了一番官道上这队人马的构成。远观之下,队伍中有辎车两辆,板车一架,随行人员不算马车里坐着的,还有车夫三个,以及骑马随行的护卫家丁四人。
细看那车马式样,仆从装扮,应是大户人家无疑。再看那板车上拉着的货物高度,木匣数量,所带金银细软应该也少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距离实在太远,看不清那马车前挂着的灯笼上究竟写的是什么字。
管他写的是什么字呢,石头心想,现下这世道,有钱有势的不贪便坏。取他几个银子而已,不要他狗命已经是他祖上积德烧高香了。这样想着,石头望了一眼蹲在前面树梢上的灵猴,幺妹儿带着猴子猴孙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上个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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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不强油水还足的车队,不干上一票都对不起幺妹儿今日挨的竹杠。
如此想定之后,官道上的车队也已走远,石头刚想掉转马头,脚下几丈开外的林子里突然一阵骚动。
石头定睛一看,一黑衣男子扬鞭策马穿林而过,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同样身着黑衣,骑着马的半大小子。两匹马都套着嘴套裹着蹄布,行动起来好似幽灵一般,声响极小。石头若不是居于高处,恐怕也难以发现这两人的行踪。
眼瞅着就要到嘴的肥肉可不能让两只鬼鬼祟祟的苍蝇先糟践了。石头当即驱马跟上,打算看看这行迹诡异的两人究竟憋着什么坏。可尾随了好一段,这两名黑衣人都只是小心翼翼地远远跟着车队,再无其他异常举动。
想到下手前还有不少事情要安排,石头决定不再亲自尾随,转由幺妹儿跟着车队,盯紧这俩人,自己则掉转马头往山上驰去。
石头到家已是饭点,老张头正和林婉清还有醉神仙聚在堂屋吃着晚饭。见石头进屋,他将手里的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嗔怪道:
“还知道回来!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不着家,像什么话!”
醉神仙脸上红晕未消,但看上去已经比晌午那会儿清醒了许多,他后知后觉地一抬眼,见石头已经走到了桌旁,便乐呵呵地拉着她坐下,又从桌上的竹筐里摸了一个菜团子塞到她手里让她赶紧趁热吃,自己则解下腰间的葫芦又咂了一口酒。
林婉清上灶房给石头盛了一碗热粥,石头端着粥,啃了一口手里的菜团子,也不管那老张头正在气头上,往前探着身子,笑嘻嘻地问:
“爹爹,寨子里多久没开张了?”
老张头板着脸不接话,醉神仙倒是掰着手指头装模作样地算了起来:
“运河是去年年初开始建的,哟,一年多了呀。”
老张头黑着脸“啧”了一声,又斜着眼睛瞪了醉神仙一眼,然后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圈热粥,嘟囔道:
“十年不开张也轮不到你个丫头片子来操心。”
醉神仙就跟没看见老张头的眼色似的,颤颤悠悠地夹了箸小菜吃进嘴里,又自顾自地接话道:
“自打这运河开建,州府里的大官小官三天两头地往那堤坝上跑,县衙里那位生怕大人们路上出事搭上自己的乌纱帽,恨不得将自家院子都搬官道上来,不好干呐。”
“所以最好换个法子。”石头故意买了个关子。
“换什么法子?”醉神仙明显来了兴致。老张头虽没言语,但也没阻止石头继续说下去。
石头便将自己近一年来训练猴群所做之事,方才探查到的车队情况,还有自己的计划打算都同三人细细讲了一遍。
“你这个小丫头,鬼点子真不少,”醉神仙听完赞叹不已,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老张头,“再不开张怕是真要闹饥荒了,我觉得试试也无妨,你说呢?”
“你说试试便试试吧。不过我丑话可说前头,”老张头将碗筷往桌上一放,看着坐在对面的石头正色道,“这一票干不成,你以后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再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放心吧!”石头一拍胸脯,突然记起婉清曾教过自己一个竹子的成语,用在此处似乎相当应景,但却死活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四个字。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
“我这里头都是竹子!”
一旁的林婉清听了噗嗤一笑,小声纠正道:
“胸有成竹。”
“对!老竹子!我这就让幺妹儿去给肖婆婆递个信儿。”说完,她胡乱塞了几口菜便往门外跑去。
2. 第二回
一睁眼,辛重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可无论他如何瞪大双眼,目之所及,只有如漆似墨的幽暗迷雾。他小心谨慎地伸手向前探去,就在他触碰到那黑雾的一瞬间,那雾竟“飕”地缠上了他的手掌,顺着手臂就要往袖子里钻。辛重光眼疾手快地拍打手背,甩掉黑雾,同时面不改色地撑地起身,紧着后退了几步。
没等他站稳,又有凄厉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辛重光猛的一转身,赫然发现缭绕身后的黑雾不知何时竟已化作赤焰火海。火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长髯老者。那老者匍匐于地,明显力不能支,但仍旧竭力朝着辛重光站立的方向缓慢挪动,口中不住地呼喊着:
“旭儿……旭儿……小小……救小小……”
辛重光瞳孔一震,下意识地就要探身向前,伸手去拉那老者。可下一秒,伸出去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脑中被那苍老而虚弱的喊声搅乱的思绪。随即紧紧闭上双眼,垂下手,攥紧拳头,一面强迫自己不去听那火海之中的呼救声,一面在心中默念:
“这不是真的,快醒醒,辛重光。醒过来!”
呼喊声戛然而止。辛重光紧绷的心弦刚一放松,便有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响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个小孩子抽抽嗒嗒的啜泣声。
辛重光身体一颤,感觉自己的左胸仿佛被一记重拳击中。他猛的睁开眼,片刻前还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瞬间竟已熄灭殆尽,空余断瓦残垣一片。在那废墟的尽头,有一小女童蹲坐在一截残墙的拐角处。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抽动着。
辛重光好不容易用理性铸就的防御堤坝在见到那女童的一瞬间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不住地盘旋——他保证过的,他向她保证过的,他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他会保护她。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辛重光不顾一切地向那女童冲去。可就在他踏上瓦砾堆的一瞬间,脚边腾起的黑烟似蛛网一般缚住了他的双脚。他每向前迈一步,便有更多的黑烟腾起。很快,他的双腿,他的躯干,他的双臂,就连他的脖颈,还有他的眼耳口鼻都被那黑烟缚了个严严实实。
辛重光顾不上理会那黑烟,他只想尽快赶到女童身旁,一刻也不愿多耽搁。可那黑烟却像一条条缚住猎物的黑蛇,越收越紧。辛重光感觉自己像是被缚在了一个厚重的茧里,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隔着黑烟织就的茧房,女童的哭声听上去已不太真切,辛重光心急如焚却动弹不得,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拼命做着无力的挣扎,盼望着能冲破束缚,奔向女童。
就在这时,“辛头,辛头。”一个熟悉的嗓音似一柄利剑划破茧房,将困住辛重光的梦魇击了个粉碎。
辛重光一下子睁开眼,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庞立刻闯入眼帘。
那少年蹲在辛重光面前,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抓着半截烤番薯。少年身后古木参天,树冠交错遮云蔽月,但仍有零星月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倾洒而下,勾勒出了婆娑的树影。
见辛重光醒来,少年关切地问道:
“又做噩梦了?”
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少年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
辛重光没有理会他的问题,靠着树干直了直腰,然后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羊皮水囊,狠狠灌下去一大口水。不知为何,此番南下,一入夜便梦魇频频,越往南走,梦见小小和石先生的时候便越多。
难不成这是上天的某种暗示?可暗示的究竟是苦寻之事终将成空,还是转机将现呢?辛重光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琢磨那未定之事,然后将水囊扔给眼前的少年,道:
“我不是说了……”
“不许!咳,咳,”
少年刚灌了一口水,正努力往下咽着番薯,听着辛重光话锋不对,着急忙慌地将话头抢了过来,一不留神却被嘴里的番薯呛得咳嗽不止。辛重光见状没再说话,只是探身向前,伸手轻拍少年的后背,耐心地等他顺过气来。
“咳,咳,不许生火,”少年急着为自己辩解,顾不得咳嗽继续说道,“咳,你放心,咳咳,一个火星子,咳,都没有!咳咳,我上那边顺的。”
这时,少年嘴里的番薯已于慌乱间悉数咽下,他颇为得意地朝林木稍显稀疏的远处抬了抬下巴,又灌下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接着说:
“那几个车夫烤了一大堆,肯定吃不完,我不拿就糟践了。”说着,少年放下水囊,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眼角因呛咳激出来的泪花,然后将手伸进前襟,摸出了一个烤番薯递给辛重光,“呐,有食同享。”
看着少年递来的番薯,辛重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打跟着刘士南下以来,这小子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刘士队伍里偷点东西吃,说什么都不管用。偷两个番薯事小,要是暴露了两人的行踪,影响了后续的行动就……
想到这里,辛重光眉头微皱,上头要他跟紧刘士,伺机接近,想办法尽快套出刘知德勾结萧喆私铸钱币的实证,可刘士的队伍从出发到现在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连歇脚喝茶的功夫都少有,他们二人除了远远尾随,根本没有机会很自然地接近刘士,又何谈行动?
少年见辛重光迟迟不接番薯,干脆一把给他塞进手里,然后抓起水囊,紧挨着辛重光一屁股坐到地上,惬意地往树干上一靠,洋洋自夸道:
“哎呀,你放心,我小八爷偷东西,神仙也发现不了。白食珍贵,不吃是罪。你就放心吃吧。”
话音未落,二人头顶的树冠上一阵骚动,一只长臂灵猴唰的一跃而下,一把抓起辛重光手中的番薯便塞进了嘴里。不等二人有所反应,那猴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缘木而上,攀着树木的枝干三两下一荡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位自称小八爷的少年哪能料到举头三尺有泼猴。反应过来的他生怕那猴子再回来,一股脑儿将手里剩下的番薯全塞进了嘴里,惊魂未定地嘟囔道:
“这破地方哪来那么多猴子。”
正缄口沉思的辛重光也没料到会有泼猴夺食,回过神来的他先是一惊,紧接着又觉得此情此景颇为滑稽好笑,忍不住打趣道:
“神明不察,泼猴有眼呐。”
本来便有些难堪的少年让辛重光这么一损,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他干脆靠着树干两眼一闭,不去理会辛重光的戏谑之词,专心品味起了唇齿间绵密的甜香。
辛重光看着身旁这个一脸尴尬,大嚼特嚼的少年,不由得又想起了梦中那个倚墙哭泣的女童。不知小小是否也似小八这般命好,能得遇好心人相救,活至今日。这么想着,辛重光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好心人……他算是好心人吗?小八如今跟着自己……又算是命好吗?
想到这儿,辛重光从挂于腰间的一只玄色囊袋中拈出一粒赤色药丸仰头吞下,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小八,漫不经心地问道:
“药吃了吗?”
小八跟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从树干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一只软皮制成的束口小袋。那袋子仅拳头大小,通体玄色,袋底隐约可见一环状压花纹样。整个袋子无论形制大小还是压花纹样,都和辛重光腰间挂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八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拈出一粒赤色药丸吃进嘴里,又两手扯着袋口,认认真真数了两遍袋子里剩下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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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这才仔仔细细扎好袋口,将其重新挂回腰间。
“辛头,忘了吃真的会七窍流血而亡吗?”小八咽下药丸,试探着问道。
“怎么?怕了?”辛重光微一挑眉,笑着看向小八。
“怕……谁……谁怕了!?小孩子才怕!我就是担心……那个死相有点难看……”小八结结巴巴地嘴硬道,但脸上的神色却是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
“死倒是不至于。”辛重光收起了笑意,脸上看不出表情。
“真的!?我就说嘛!好歹也是太子……”小八暗淡的神色瞬间被点亮,但话还没说完便听辛重光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死了可能更舒坦。”
“比死还难受?!”小八坐不住了,扒着辛重光的肩头追问到,“你唬我呢吧,辛头?有人试过?!”
辛重光深渊一样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手靠回树干上,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番薯吃美了就抓紧睡会儿,我盯着。”
小八一听番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辛重光说:
“对了辛头,我偷番薯的时候听那几个车夫叨咕说刘士不干了,闹着要住店呢……”
“住店?”辛重光打断小八,“那管家答应了?”
“八成吧,那几个车夫都商量着要大喝一顿,好好歇一下了。”
辛重光在心里快速捋了一遍出发前记下的西南方志图,他们此刻露宿的这片密林地处长兴山脉腹地,这里山高林密,行路不便,虽有不少当地山民踩出的穿林小道,但能容马车疾驰的平易官道仅林子外面这一条。
刘士的队伍里单辎车就有两辆,且自打离开申城就一直沿官道南下,不出意外的话,后面也会继续沿官道前行。而长兴山脉一带山民多散居,供往来路人歇脚住店的茶篷客栈多集中在几个较大的城镇附近,大山里能供人住下休整的只有零星几处逆旅。
按刘士一行人这几日的行速推断,若是一早出发,明日午后可行至白云山脚,而那里正好有一家。想到这里,辛重光隐隐觉得这荒野逆旅兴许是个机会,便转头对小八交代道:
“你赶紧休息一下,明天早点出发,先去前面探探路。沿官道往前十五里左右应该有一家客栈,就在山脚下……”
小八一听有客栈立刻来了精神,抢着问道:
“我们也要住店吗?!”
“先听我把话说完……”辛重光对小八这跳脱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理会小八的问题,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此去有两个任务,一是探探虚实,确认一下这客栈有还是没有;二要暗中摸一下这间店的底细,看看干不干净……”
“不用明天!我现在就能去!”
一想到有可能住店,小八睡意全消。
出来这么多天,为了隐匿形踪不被发现,辛重光一不让生火造饭,二不许高声喧哗,连两人骑的马都被套上了嘴套裹上了蹄布。每天除了啃干粮就是喝凉水,小八偶尔上刘士队伍里偷几口热乎的吃还会被数落半天。眼下可算盼来了住店的机会,小八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那十五里外的山脚下,那还能静下来安然入眠。
“行吧,走小路应该天亮前就能回来,之前给你画的方志图还在吗?”辛重光见小八一脸兴奋,不忍扫兴,索性随了他的意。
“揣着呢!而且我也早都背下来了!”小八一拍胸脯,一脸的自信。
“那就去吧,小心别让他们发现。”
说话间,小八已经摸到树干后面解开了缰绳。等辛重光交代完最后一句,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上马,趴在马背上一面轻抚马脖小声安抚马儿不叫其出声,一面轻夹马肚,驱马往密林深处行去。
3. 第三回
刘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在小厮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起身钻出了马车。
五天了!他已经在这辆破马车上睡了整整五个晚上了!这哪是游山玩水踏春返乡!分明是官差押解发配边疆!
小厮见刘士下了车,赶紧递上热水浸过的手巾供其盥洗。刘士接过手巾一面擦脸一面环视四周,发现并未见到管家曹利的身影。便问那小厮:
“曹管家呢?”
“在林子里盯着装车呢。”
小厮答完话,接过刘士递回来的手巾,刚想端上热茶供其沁口,便见刘士摆摆手,转身径直上林子里找曹利去了。那小厮赶紧将茶盏往马车上一搁,一手拎起放在一边的食盒,一手抄起一张条凳便紧紧跟了上去。
进了林子没走几步,刘士远远瞧见了曹利的背影,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曹叔!咱们昨儿可说好了,今儿说什么也得找个地儿让我好好洗洗再正经睡一觉!不然见着祖母我可没好话!”
曹利正忙着指挥家丁搬运整理板车上拉着的行李物什,听见刘士的声音赶紧转身,哈着腰迎了上来。
“您放心吧!我都跟几个车夫说好啦!往前再走个十几里就有客栈。咱到了就住下。”
“您早这么爽快多好!”
刘士原本以为还得和曹利打上个八百回合的嘴仗才能有机会住店,没成想他竟答应得如此干脆,心情顿时愉悦了不少,也懒得再继续往前走了。跟在后面的小厮见他停了下来,麻溜将条凳往他屁股下面一塞,冒着热气的蒸饼粥水也很快被呈到了刘士手边。刘士顺势一坐,抬手端起一只玲珑白瓷的粥碗,又拾起调羹舀了一勺热粥喝下,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过年回来那趟就挺可惜的。腊月里景致虽好却湿冷难捱,大家都不愿在路上多耽搁;过完元宵倒是没那么冷了,父亲又急着去吕西,一路也是紧赶慢赶。现下春夏交织,不冷不热,草儿正青,花也正艳,原想着总算有机会大饱眼福了,您倒好,这里不让停,那里不让去,白瞎了这一路的好景致。”
说话间曹利已经跑到了近处,他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老奴也是没辙呀。您是知道的,老太太月底的生辰,老爷的信四月初八才到府上。虽说轻车简从,但怎么着也是出趟远门,收拾行李,准备寿礼,生生耽搁了好几日,要再由着您的性子游山玩水,就怕赶不上哇。”
曹利这话倒是在无意间点醒了刘士。一路走来,他老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理不太顺,现下细一琢磨,才惊觉整件事情压根儿就不像自己父亲的手笔。
要说那刘士的父亲为何许人也?那可是大燕首屈一指的皇商——刘知德。他从一个货郎小贩白手起家,商海浮沉三十余年,数不尽的尔虞我诈炼就的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只!
刘士捏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碗里的热粥,脑子却转的飞快。
刘知德那老狐狸老说万事要谋定而后动,谋定而后动,年关举家返乡,过完十五启程返回申城,而后只身前去吕西,这些都是他一早便“谋定”好的事。而他此去吕西是督办新矿开凿的事宜,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所以错过祖母的寿辰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果他打一开始便想好了要让我代为给祖母贺寿,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我先跟着回申城?就算要存心多折腾我一趟,去吕西前也应该交代清楚了吧?怎么会拖到四月初才突然来信?
再说祖母向来节俭,也一贯开明,不仅从不讲究寿辰排场,也从未强求过远在申城的老大一家返乡贺寿。往年若是父亲太忙,都是留在充县的二叔一家陪祖母过寿,父亲只消差人带去贺礼便算尽到了孝心,今年为何如此反常,非得要我前去代为行孝?
刘士越琢磨越心虚,同父亲斗法斗了这么多年,他早就摸出了其中的门道——若是父亲在与他相关的事情上行事反常,那只有一种可能:
那糟老头子肯定又看他哪儿不顺眼了,憋着坏要收拾他呢!
他迅速在心里筛了一遍自己最近闯的祸,捅的篓子,暗自琢磨,难道我雇人揍许衙内那事儿被捅到吕西去了?不应该啊,单麻袋就套了三层,怕是那孙子自个儿都不知道是爷爷我干的……
他又默默盘点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花销用度,心想,难不成是巧儿那事儿?不过就稍微多花了几个银子,老头子不至于吧……
站在一旁的曹利见刘士不喝粥光搅和,忍不住唠叨了一嘴:
“少爷,这粥再不喝该凉透了。”
刘士这才想起来还有个曹利,一下子豁然开朗——老头的左膀右臂就杵在眼跟前,自己还瞎琢磨个什么劲!他赶紧将屁股往边上一挪,殷勤地扯着曹利的袖子要他坐到自己旁边。
“曹叔您别站着啊,快坐!”
曹利原想着主仆有别,不愿坐下,无奈刘士年轻力壮,愣是半拉半拽,给他生生按到了条凳上。待曹利坐定,刘士为了套近乎又往他身边挤了挤。
曹利眉头微皱,心想这少爷真是被惯的不成样子,两个大男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叫什么话?但又不好忤逆主人家的意思,只能悄摸往边上又挪了挪,尽量保持距离。刘士见状也没多想,贴上去试探着问道:
“您说我爹为啥突然非要我回去给祖母贺寿?”
曹利正如坐针毡,冷不丁被刘士这没来由的话问得莫名其妙,只得下意识地敷衍道:
“老爷的心思老奴哪里猜的透。”
说完曹利又习惯性地细细咀嚼了一番刘士刚才的问题,心想莫不是小主人不满意老爷的安排,不愿跑这一趟?再联想到小主人一直以来的纨绔行状,竟不由得担心起了刘氏一族的未来。
作为申城远近闻名的忠仆能人,曹利很想谏言规劝一下刘士,但又一时拿捏不好说话的度。说得太委婉怕刘士不当回事,说得过重又担心刘士面子上挂不住。
刘士见曹利欲言又止,心想自己猜的八成没错,此次返乡定没自己什么好果子吃。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干脆死个明白,于是伸手照着曹利的肩膀一拍,决然道:
“曹叔,您跟我就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话您直说!”
曹利这厢正犹犹豫豫,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以下犯上,忠言劝主一回。刘士这么一拍倒像是给他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转头冲候在一旁的小厮摆了摆手,要其退下。待其走远,曹利才言辞恳切地轻声说道:
“少爷,有些话本轮不到老奴来讲。但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您叫老奴一声叔,老奴又何尝不是把刘家当成自个儿家,盼着刘家千好万好。所以今儿老奴就斗胆一言,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还请您多担待。”说完,曹利冲刘士拱手行了个礼。
刘士见这小老儿絮絮叨叨一通铺垫,却只字未点到正题,急得不行,忍不住催促道:
“曹叔,您就把心揣肚子里,放心大胆地说!我绝对洗耳恭听!”
曹利闻言心中是又惊又喜,虽拿不准小主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从善如流,但是心里却早已暗下决心,打定主意要抓住机会好好劝诫一下小主人。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外人一提起刘氏,个个只知皇商名头响亮,却不晓其中诸多不易。皇商,皇商,说到底不也是给官家办差的?如今朝局暗潮涌动,老爷虽无官身,却裹挟其中,如履薄冰。您看这吕西的矿,从探矿开始老爷便守在山里亲力亲为,只在年关和那窑头矿徒一起歇了月余,年关一过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吕西,连老太太的生辰都顾不上。要论个中缘由,还不是因为上头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
刘士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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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碗却忘了喝粥,竖着耳朵专心捕捉着曹利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生怕错过什么关键信息,影响自己“活命”。曹利见小主人如此认真聆听,感动不已,心想浪子回头金不换,干脆将掏心窝子的话也讲了出来。
“您是家中独子,老爷本盼着您能挣个官身,光耀门楣,不再行商坐贾,无奈您志不在此,只得作罢。可就算不发奋用功考取功名,眼瞅着您也快到及冠之年了,着实应当收敛心性,多学学行商之道,争取早日在生意上替老爷分担一二才是。老奴琢磨着老爷此番之所以突然要您返乡贺寿,想必也是有类似的考量。”
“我爹什么考量?”曹利这张嘴的厉害程度刘士已然领教了一路,他生怕这小老儿讲起八股来又没完没了,离题万里,一捕捉到自己急于获取的关键信息便立刻打断曹利,硬插了一嘴。
曹利正照着自己打好的腹稿说的起劲,突然被刘士打断,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老爷的考量?他哪知道老爷有什么考量?老爷的信就那么百十来字,一则交代他即刻带少爷返乡为老夫人贺寿,路上切莫耽搁。二则要他务必将随信送来的两块玉佩亲手交与二爷。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他方才提及老爷无非是担心自己说的话没分量,想借老爷的威严引起少爷的重视。谁成想少爷竟在这儿较上真了。不过倒也无妨,曹利心想,总归都是为了少爷好,就算打着老爷的旗号编上几句瞎话应当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他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神态自若地答道:
“老奴琢磨着老爷的考量主要有二。一来百善孝为先,孝为德之本。老太太年逾花甲,您又是长子长孙,老爷要您返乡贺寿,这是教您行孝立人。二来生意场即人情场,刘氏一族祖居充县,老爷当年更是自此地起家,如今二爷又陪着老太太久居于此,手里还管着整个西南上百家绸缎行。老太太的生辰寿宴就算不大办,往来人情也少不了。您在充县跟着二爷迎来送往,能学到不少待人接物的门道不说,还能借着这个场合认识不少乡绅巨贾,也算在生意场上入了门。”
听到这儿,刘士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他还当刘知德想出了什么新的招数来治自己呢,合着换汤不换药啊。他如释重负地喝下一口粥,心想:申城关不住我就给我发配到人生地不熟的充县。姨娘们管不住我就换二叔来。不过生意经应当比那又臭又长的四书五经有意思吧?
刘士就这样一面喝粥一面盘算,心中那些源于未知的隐忧早已烟消云散。曹利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丝毫未觉察出小主人心态上发生的微妙转变。很快,自认为弄清事情原委的刘士有点不耐烦了,他三两口喝干净碗里的粥,猛的一拍大腿,惊呼道:
“哎呀,妙音娘子还没喂呢!曹叔您先忙,咱回聊。”说完将空碗调羹往曹利手里一塞,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曹利没料到刘士会突然抬屁股走人,还踏踏实实地坐在条凳另一头。刘士一走,失去平衡的曹利“哎哟”一声被掀翻在地,手里那只胎薄瓷白的玲珑粥碗在他倒地的一瞬间腾空而起又极速坠地,与那调羹一起在这西南山地的密林之中摔了个粉碎。
不远处的树上有只猴子也跟着上蹿下跳,“吱呀”乱叫起来。曹利觉得那泼猴定是在看自己笑话,气得顾不上疼痛,抓起手边的碎瓷片便砸将过去。
刘士却丝毫未将这小小的骚动放在心上,他一溜烟跑回马车里,推开小窗,将一只金丝鸟笼挂了出来。
笼中鸟儿虽不及巴掌大小,叫声却婉转悦耳,生的也极为好看。红喙黑爪,通体金黄,只在前胸和眼上生有一撮赤红翎羽。刘士先将鸟笼里的食盒装满,又往水盒里续了点水,然后拿出逗鸟棒,一面逗弄一面兴奋地将刚刚得知的好消息转告那鸟儿:
“妙音妙音,咱们今儿有店住啦!”
4. 第四回
待刘士的车队出发,辛重光与小八调转马头,沿林中小径疾驰而去。等到与刘士的队伍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二人停下休整了片刻,然后摘掉马儿的嘴套蹄布,伺机钻出密林上了官道,直奔那山脚逆旅。
约莫跑了两个时辰,辛重光远远望见前方山坳出现了一座小院。紧随其后的小八也瞧见了,他轻夹马肚追上辛重光,大声说:
“辛头,到啦!”
辛重光闻声一拉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并行至了小院门口。没等两人下马,早有一老妪听见动静迎了出来。
“二位是喝茶歇脚还是……”
“住店!”不等老妪将话说完,小八抢着答道。说完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院子外面的树上胡乱一拴便轻车熟路地跑进了院门。
辛重光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一面拴缰绳一面用余光打量着站在客栈门口的那位老妇人。
昨天小八夜探之时,寻遍整间客栈都只找到了这老妇一人。此时又只有她一人出来相迎,若是推测无误,她应当是孤身一人经管着整间客栈。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仅靠这孤老妪一人,勉强维持经营或许有可能,但要是遇上个山匪强盗,她要如何守得住?
再细观那老妪,鬓发花白,筋骨绵软,别说有功夫了,怕是重一点的农活都极少干。观其面相更不像是道上之人,若是这客栈真有蹊跷,又是如何运作的呢?
辛重光虽心存疑窦,但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决定先进店看看,静观其变。如此想定后,他两三下拴好缰绳,迈步向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院子整体看来是个小型三合院。院子坐北朝南,背靠白云山,面冲官道。院墙是竹子编就的单层篱笆,院内屋舍皆是夯土板筑而成。正房三间,左右各带一间耳房。
因正房地势较高,东西厢房皆为二层吊楼,不过两边的架空层都用稀疏编就的篱笆围了起来,还开的有门。根据小八昨夜探查到的情报,这两间简易小屋里都养的是桑蚕。
紧挨着东边蚕房的是一个简易竹棚,竹棚里砌的有灶台,堆的有柴火,还摆着不少竹架,搁着不少碗筷锅釜,应当是这间客栈造饭的灶房所在。院子正中摆着不少竹制矮桌板凳,西侧靠院门的位置还有一木井。
此时小院寂静无声,若不是院子门口挂着店招,这小院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乡野民居。
若真是个民居,辛重光在心里盘算着,如此形制大小,至少应当有住的有五六口人,怎么会只剩那老妪一人?
小八就在靠门的矮桌旁坐着,见辛重光进来,他一个劲冲辛重光招手:
“辛头!这儿!”
辛重光拎着包袱坐到小八身旁,紧随其后的老妪上灶房提了一壶茶水过来,给二人各倒了一碗热茶。一口气奔驰了十几里,小八早已口渴难耐,伸手就要去端茶碗。辛重光不动声色地按下小八伸出的手,抬头对那老妪说道:
“大娘,劳烦您给弄点吃食,再备一间客房。”
说完,辛重光在自己面前的茶碗上方轻一弹指,将一些级细微的白色粉末从指甲缝里弹入了碗中。接着,他顺势端起茶碗,轻轻一晃,同时瞥了一眼碗中的茶水,见茶汤并未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这才抿了一口碗中的热茶,含在口中仔细分辨。
辛重光这一系列动作利落迅速不着痕迹,虽然就发生在那老妪的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引起她的注意。可眼巴巴盯着辛重光的小八就不一样了。他密切关注着辛重光的一举一动,见辛重光抿了一口热茶,他死死盯着辛重光的喉咙,喉结一动,不等辛重光松手,他直接用另一只手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尽兴,又举起茶碗要那老妪再添一些,同时还冲辛重光一抬下巴,颇为得意地说:
“我就说这水干净吧!你还不信。”
辛重光微微一笑,仰头将自己碗中的茶水也喝了个精光。
那老妪并未听出小八的言下之意,还当小八是在夸自己的茶好,开心地给二人又各倒了满满一大碗。见小八又是一口干,她干脆将茶壶放到了小八手边,任其自行取用,然后将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颇为慈爱地对小八说:
“小公子慢些喝,我家这口井打出来的水又清又甜,沏什么茶都好喝。”说完她转头看向辛重光,语气里添了几分局促:
“公子,这是我自家的院子,吃食上可比不了官路驿站,只能家里有什么给您上什么,不过价钱也便宜,两个人只要四个铜板。”
“无妨,有口热的就成,不过……”辛重光放下手中的茶碗,故意四下望了望,然后稍显疑惑地抬头看向那老妪,“这么大个院子就您一个人住?”
“哎……”那老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瞒您说,五年前我家还有七口人呢。那会儿老头子每天带着儿子们下地干活,我呢就带着两个儿媳妇经管家里的事。因为院子就在官道边上,我们还在院子里支了茶棚,卖茶补贴家用。每天这院子里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可不是如今这冷冷清清的模样。”
“哦?那后来是孩子们分家搬走了?”辛重光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故意问道。
“分什么家呀,腊月里突然就下了军帖,说北边要打仗了。大儿子从军不到一个月就传来消息说兵败了,我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媳妇守不住活寡,转年就带着孩子改了嫁。”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辛重光一面漫不经心地嘬着茶,一面在心中不停筛选着老人话里的关键信息。五年前的腊月,北方战事,兵败。倒是能和威远将军北伐战败一事对得上。
五年前的冬月,大燕北境邻国鞑尔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雪。鞑尔各部迫于生计频繁滋扰大燕边境各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护百姓安定,彰显国威,威远将军秦松亲率秦家军精锐北上驱敌。
就在捷报频传,战事将息之际,圣上竟突下诏令,要在北境征战多日的秦家军充当先锋,继续北上直捣鞑尔腹地。同时下令在大燕全境征召壮丁,集成万人大军北上支援,而秦家军余部则留守大燕以固国防。可不知怎的,乘胜追击的北伐大军竟全军覆没,就连无一败绩,正值壮年的威远将军秦松也战死沙场。
没有人知道五年前的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效忠影卫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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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辛重光却看得明白。萧皇后与太子已争斗多年,在亲舅舅秦松身死之后,太子迅速失势,想必那北伐败局也并非偶然。
“您方才说家里有七口人……”辛重光试图引导那老妪继续讲下去。若是这客栈真有蹊跷,那老妇人说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漏出破绽。
“可不是吗,七口人一下子就折了仨。我和老头子觉得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干脆让小儿子两口子搬到我们屋对面,将两边的吊楼都改出来做了客栈。也不知是不是先生没请对,改坏了风水,家里头的祸事打这时候起就没断过。先是老头子上县里卖茧子被打断了腿,成了废人,然后府衙的税一年比一年高,茧子一年比一年卖不上价。乡里人活不下去了去县衙闹事,小儿子两口子跟着去了就没回来。我问遍了人才知道乡里去的都被抓起来服了徭役。老头子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年关上也没了……”
老妪细细叙说着过往的苦难,脸上的表情却平静似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经其口吐露而出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与她自己没有丝毫关联。
辛重光仔细研究着她的表情与姿态,对于长期遭受苦难的人而言,呼天抢地这样歇斯底里的表现的确少见,毕竟反复搓磨之后,剩下的只会是漠然与平静。而近年朝局动荡,对外有北伐大战,对内又大兴土木开凿运河,名目繁多的捐税确实一年多过一年。且西南一带的丝绸销路都被刘知德的胞弟刘知礼一手把着,一家独大的地位加上刘氏与萧氏这一层关系,目无王法,恣意打压蚕农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来,这老妪恐怕却为普通山野村妇一名。既然身份不再存疑,辛重光觉得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必要了。毕竟浮生若梦,苦短难长,他亲身经历,亲眼见过的苦难实在太多,既然无能为力,牵绊太深反而不好。辛重光拎起茶壶,往自己的茶壶里续了一些茶水,然后放下茶壶轻叹道:
“世道艰难呐。”
辛重光一声叹息将那老妪一下子从往事中拽了回来,她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
“您瞧我,同公子唠叨这些做什么。”说完又想起还未同来客介绍客房,便指着两边的吊楼说道,“现下院子里没有别的住客,两个吊楼上的铺都空着,您二位随便睡,只要十个铜板一个人。”说完又指了指北边高出的正房,“东屋也能住,不过价钱要贵些,要一百个铜板一宿。”
辛重光顺着老妪的手指看向正房的方向,如若小八昨夜探查无误,东西厢房里都是通铺,正房两边的耳房一间堆满了杂物,一间存着粮食,都住不了人,三间正房里,西屋是店主老妪自住,堂屋一般不住人,那么空着能住人的只有东屋一间。
辛重光在心里略一盘算,当即低头从包袱里取出钱袋子,数了一百文钱递给那老妪,说:
“我们住东屋。”
小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辛重光一定是疯了,放着便宜的不住,竟专挑那贵出十倍的?!自己跟着辛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不把银钱当钱花。难不成是有感于这店主老妪的辛酸往事,想尽力帮衬一把?可这实在不像他辛重光这只万年铁公鸡的做派呀。
5. 第五回
“好好好,我这就去给您好好收拾收拾。”拿到钱的老妪乐开了花,捧着铜板就要去忙活。辛重光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叫住了那老妪。
“客房不急着收拾,您先给上点吃食,若是有肉,麻烦也切上二两,我按市价算给您。”
辛重光说话时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一旁的小八却是又惊又喜地张大了嘴巴。
清晨汇报探查收获时,他的确假装漫不经心地小声提到过这间客栈存有肉的细节,不过辛重光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当辛重光压根儿没听见,小小失落了一下呢。没想到辛头都记下了!小八咽了口唾沫,满眼感激地望了望辛重光,又满心期待地向店主老妪看去。
老妪闻言顿了顿。耳房的屋梁上确实挂了一刀腊肉,不过那是操办丧事的时候,山上寨子里的石丫头送来的,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吃。人家送上门的心意,要就这么卖了传出去可不好听。正犹豫着,心急如焚的小八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那老妪低头一看小八,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了自家乖孙。那孩子馋起肉来也是这般可怜样,如今跟着那后爹也不知能不能吃上肉。这样想着,老妪鼻头一酸,竟有些不忍令小八失望了,于是心一横,道:“有一点腊肉,就是不晓得你们吃不吃的惯。”
“吃的惯!”小八可不想到嘴的肉又飞掉,一个没忍住就抢在辛重光之前高声喊了一嗓子,喊完才又心虚又恳切地看了好几眼辛重光,生怕他生气反悔,不要肉了。
那老妪也清楚小八的话做不得数,所以直接看向了辛重光。辛重光迎上老妪的目光,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小八瞅准机会又小声补充道:
“要肥的……”
那老妪听了连声道好,转身去灶房拿上菜刀就要上耳房割肉,小八扔下句“我去帮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再回来时,小八手里多了一只陶碟,碟子里盛着的正是切成薄片的水煮腊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陶碟往辛重光面前一摆,又飞快地跑回灶房取来了竹箸陶碗。待他坐定,店主老妪才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粥窝头出了灶房,向二人走来。
小八端坐矮桌旁,一双瑞凤眼直勾勾地盯着碟子里的腊肉,嘴里不住地咽着口水。辛重光见状直接拾起箸子,夹上一片腊肉放进小八的碗里,轻声道:
“快吃吧。”
早已垂涎三尺的小八馋得箸子也不要了,直接空手抓起肉片就塞进了嘴里。刚嚼了那么一下,他便觉唇齿间咸香四溢,油花乱窜,就连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多了一丝时光凝就的鲜香。一片腊肉下肚,小八抓起箸子又夹了第二片,第三片……直到碟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片腊肉,他才惊觉辛重光还一片未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夹起碟子里仅剩的那片腊肉放到辛重光面前的碗里,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
“辛头您也吃。”
辛重光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但眼底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将腊肉夹回小八的碗里,说:
“你吃吧,我不爱吃肥的。”说完往小八的碗里又夹了一只窝头,“吃饱了把马牵进林子里好好放一放,顺道看看刘士他们到哪里了。”
“欸!”小八朗声应道,然后抓起窝头连着啃了好几口。只剩最后一片腊肉了,他可舍不得这么快就吃掉。
一直到小八牵着马去了林子里,辛重光都没有要上东屋安顿歇息的意思。他问那店主老妪又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刚几盏茶下肚,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小院门口也很快喧闹了起来,看来刘士的车队已经到了。
不等马车停稳,刘士一跃跳下马车,急不可耐地快步走进小院,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
“掌柜的,准备热水,小爷要沐浴更衣。”
刘士身上穿着的还是清早那身衣裳,坐在车里赶了十几里路,那衣裳的袍袖衣摆早已皱皱巴巴,刘士更是冠发蓬乱,疲态尽显。
店主老妪正在蚕房铺桑叶,闻声一把放下手里的活计,麻溜迎了出来。一推门却将碰巧行至门边的刘士撞了个趔趄。紧跟着刘士跑进院子的曹利眼疾手快地扶住小主人,瞪着那老妪厉声道:
“没长眼睛啊!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店主老妪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吓了一跳,再让曹利怒目一斥,差一点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了。她哆哆嗦嗦地躬下身子,对眼前二人行了个礼以示歉意,然后结结巴巴地小声解释道:
“没……没有……没有掌柜的。”
“没有掌柜的?!”曹利眉头一皱,方才进来的时候急着追赶小主人无暇他顾,现下举目一看,才发觉那竹棚篱笆还有满院子的矮桌矮凳皆非候馆客舍惯有的陈设。
虽说曹利已跟着主人家往返于充县不下十余次,但以往不论行程安排有多紧张,都会至少提前月余便开始收拾准备,一大家子沿途的吃住行也是在出发前便安排妥当的。路上打尖歇息之处不是自家的庄子便是城里的客栈,如此条件的荒野逆旅曹利也是头一回住。
不过毕竟是跟着刘知德见过世面的大管家,曹利四顾间已将眼前的情况弄明白了个□□成。下一处驿站距离此地少说二三十里,想在入夜前换地儿住是不可能了,只能尽力想办法让小主人住的舒坦点,不然依着刘士的性子,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就能把马车给他掀了。
他赶紧就近找了张矮桌安顿刘士坐下,又问老妪要来热水,让随行的小厮摆上家里带来的白瓷茶具,泡好新到的明前春茶供小主人品饮解乏,然后将那老妪拉到一边,三言两语便问明白了此地的吃住条件。
吃的还好说,那老妪虽没养鸡鸭,但种的有新鲜菜蔬,带的参贝干鲍也还有。家里跟来的厨子手艺不错,一会儿让他再上那存粮食的耳房里看看还有没有能用得上的食材。如此一来,凑一桌像样的饭菜应当不成问题。
可这住处……曹利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静坐一旁饮茶沉思的辛重光。论识人,同各色人等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曹利自认为功夫尚可,平常遇着生人,他打眼一瞧便能将其年岁家境乃至干的什么营生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让他觉得有点看不透。
观其身姿,虎臂蜂腰,孔武有力,像是习武之人。然看其面相,眉目俊朗,眼神温润,又带着几分书卷气。虽然衣着普通,身无长物,但不知为何,曹利总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贵气。
但愿是个好说话的主吧,曹利心想。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之后,曹利换上笑面,走到辛重光身旁作了个揖,道:
“在下曹利,乃申城刘知德刘老爷府上的管家,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辛重光起身对着曹利一拱手,答道:
“辛重光,威远镖局镖师。”
曹利一听原来只是个小小镖师,登时觉得事情好办多了。他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辛重光手里,说:
“辛镖师,幸会幸会,在下有一事相求。”
辛重光没料到这人上来便送银子,下意识地便往外推拒了一下。可曹利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双手攥住辛重光握着银子的手,继续说道:
“不知辛镖师可否将东屋上房让与在下,这一锭银子权当谢礼。”
辛重光面露难色,将握着银子的手往外又推了推,道:
“兄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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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不知,小徒弟年幼,赶路多日,实在……”
曹利见这年轻人五十两银子还不动心,也懒得听对方究竟在说什么,直接从袖子里又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手,打断道:
“这五十两算是对二位的补偿,此外,二位于此间的食宿花销也可一并记在我刘府帐上。”在说到“五十两”和“刘府”时,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
在曹利的意识里,面对下层民众,没有什么问题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只能说明价码开的不够高。对这一个小小的镖师而言,看其年岁,资历深不了,一年到头拿命搏生计,就算把命搭上也挣不到二十两。如今天降横财,识相的应该知道见好就收,犯不着为了一间乡野破屋同刘府过不去。
辛重光在影卫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三教九流见了不少,又何尝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听不出那曹利的弦外之音。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话锋一转,握着银子拱手道:
“那便多谢曹管家了。”
曹利目的达成,满意地拍了拍辛重光的肩膀,接着便指挥家丁仆从忙活了起来。一时间,清冷寂寥的小院热闹了不少。车夫忙着喂马,厨子忙着烧饭,护卫家丁忙着上东屋洒扫铺床,小厮则忙着给刘士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辛重光又坐回矮桌旁,看着满院子人来人往,悠闲自在地喝起了茶。候在一旁的老妪见他二人交易已经谈妥,赶紧找出辛重光先前给她的一百文钱放到辛重光的茶碗旁,说:
“公子,这是您先前给的定钱。”
说完她冲辛重光苦涩地笑了笑,便回到蚕房继续铺桑叶了。辛重光正打开包袱收拾银两,小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奇货可居!辛头,妙啊!”小八凑到辛重光跟前,小声赞叹道。
原来小八放好马往回走时,正巧碰见刘士一行人进了小院。他见曹利找辛重光说话,没敢上前打搅,但二人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辛重光收好银两,起身将包袱往小八怀里一扔,笑道:
“还不快去西吊楼占个位置。”
小八与辛重光就这样一前一后上了西吊楼。二人进屋占好靠墙的铺位后,辛重光领着小八来到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院子里忙活的人群低声分析道:
“刘士住东屋,曹利和护卫小厮为方便照顾,肯定住东边吊楼。如此一来,同咱们住在一起的只能是那几个厨子杂役。你夜里靠墙睡,手脚轻点应当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要做什么?”小八一听有任务,明显来了兴致。
辛重光一指刘士马车上挂着的鸟笼,小八立刻抢答道:
“弄死那只鸟?”
“用脑子。”辛重光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小八的脑瓜。
小八眼珠子滴溜一转,在心里盘算起来。
辛头说过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打入敌人内部。方才辛头算是在曹利面前卖了个好,但对那众星捧月惯了的刘大公子而言,让出一间乡野破屋这样的小事肯定在他心里排不上号。
那要如何才能迅速拉近与刘士的距离,给他留下好印象呢?
看辛头的意思是要在那鸟身上下功夫,而且还要我小八爷亲自出马……
想到这里,小八一下子恍然大悟。要论在刘士心目中的分量,整队人马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那妙音娘子的一根羽毛。若是这宝贝疙瘩出点什么事,刘士不得悲痛欲绝。到时候再伺机给他上演一出天降神兵,英雄救鸟,那纨绔定会感激死我二人!由此看来,辛头的计划只有一个。
小八盯着那笼中之鸟脱口而出:
“偷鸟!”
6. 第六回
议定夜里的行动细节后,辛重光交代小八抓紧时间补会儿眠,自己则去林子里将马寻回来,问刘士车队的马夫借上工具,给两匹马好好刷洗了一番。将马儿收拾妥当后,辛重光也上西吊楼闭目养了会儿神。
小八醒来时天光已暗。他睡眼惺忪地趴在窗沿往外一瞅,发现刘士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面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曹利和一名小厮低着头恭顺地随侍一旁,其余家丁仆从还有那店主老妪则都在院子里忙活。
“一个人吃这么一大桌子菜,也不怕撑死。”小八嘟囔着朝窗外狠狠啐了一口。
小八是个命苦的孩子,当年要不是辛重光及时出手相救,他早就为着一口馒头将小命都搭上了。拣回一条命后,小八格外珍惜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食物,更顶看不惯权贵富绅穷奢极侈的做派。
辛重光比小八醒的早,现下已整理好衣冠等在了门口。见小八还趴在窗沿不动换,便吓唬道:
“再不下楼可没得吃了。”
吃饭大事哪容耽搁,小八一骨碌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便跟了上去。
刘士原本正孤身一人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用箸子拨弄着碟子里的腊肉。听见屋外有人走动,他漫不经心地一抬头,正巧看见辛重光和小八经过堂屋门口。他想也没想便将二人叫住了:
“诶!那个镖师。”
辛重光闻声停下脚步,回头冲刘士拱手行了个礼。小八则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纠正道:
“什么那个哪个,我们姓辛!”
“哦,辛镖师,”刘士倒是知错就改,还问那站在门口的二人,“你俩吃了吗?”
“没呢!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啊。”小八阴阳怪气地答道。
自打跟着刘士的队伍南下以来,视吃如命的小八连日里只能就着凉水啃干粮,见那刘士即便露宿荒野都有厨子做好热菜热饭奉上,小八心中难免因慕生妒。如今一觉醒来发现那刘大少爷竟一人独享整桌佳肴,更觉得那纨绔铺张过头,看他哪哪都不顺眼了。
辛重光听出了小八言语中的不屑,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要逞口舌之利,当心言多必失。小八这才按下胸中不忿,没再言语。
刘士哪里知道小八对自己积怨已深,他只当这小屁孩儿不懂人情世故,不会说话,完全没将小八说话时的态度放在心上,甚至还和言善语地相邀道:
“你俩要没吃,要不跟我一起?反正这么一大桌子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小八做梦也没想到刘士会邀请自己入席,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辛重光当下也是一愣,但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如果说刘知德是条心思缜密的老狐狸,那么眼前这位刘大公子便是那天真单纯的小绵羊。正是因为这纨绔胸无城府,整日花天酒地,没个正形,刘知德从未正经栽培过他。
影卫上峰原也不打算在这厮身上浪费人力的。无奈刘府上下若是撇开这厮,完全铁桶一个。而自打秦家军战败,威远将军身故,太子倚仗尽失,萧后一党如山压卵,影卫必须尽快找出萧刘勾结私铸钱币的罪证以助太子。这才死马当活马医,派辛重光尾随刘士南下。若能查出点蛛丝马迹自然不虚此行,若一无所获也是意料之中,权当多埋了根暗桩,留待日后所用了。
如此一来,不论刘士此番是出于何种目的相邀,对辛重光而言都是个稳赚不赔的天赐良机。以辛重光随机应变的能力,推杯换盏之间,与刘士混个脸熟自是不在话下,若能伺机套出点有用的消息,那便真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辛重光在心里略一盘算,当即拿定主意,拱手道: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推着小八阔步走进堂屋,坐到了刘士对面。
刘士见辛重光答应的如此干脆,心中大喜,忙不迭吩咐小厮去准备空碗箸子。
作为刘知德的独子,含着金汤勺出生,又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下长大的刘士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说出来或许不会有人相信,像寻人共享三餐美馔这样的寻常之事对他而言却并非易事。
刘知德一心扑在生意上,平日应酬交际不少,却鲜少与家人同席。刘士的娘亲因不满刘知德为开枝散叶频繁纳妾,常年青灯伴佛,几乎不管刘士。
陪着刘士的婆子小厮又囿于规矩,从来不肯入席相陪。刘士祖母那里倒是一到饭点便热热闹闹,却相隔千里,仅逢年过节才能偶尔聚之。
长大后的刘士之所以整日流连勾栏瓦舍,混迹赌场酒肆,不过是一个人吃饭吃怕了,寻些人陪着用用饭,说说话,排解孤独罢了。
此番回充县,连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好不容易能坐下来正经用餐饭,刘士原想同曹利他们几个好好吃一顿,放松放松,奈何这管家老儿一根筋,一口一个“主仆有别”,不愿入席。要不是峰回路转,遇上这个辛镖师,刘士怕是又只能自斟自饮,遍食珍馐如同嚼蜡了。
待小厮摆好陶碗竹箸,刘士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壶给辛重光的碗中斟满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向辛重光一亮空碗,道:
“这是申城顶有名的‘无量液’,一般人可轻易喝不到,辛镖师快尝尝。”
辛重光闻言端起碗,一仰头饮尽琼浆,回味片刻,赞叹道:
“好酒!在下走南闯北多年,虽未曾得幸亲尝,但这‘无量液’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相传此酒乃酒仙无良祖师亲创,聚五谷之精,九蒸八晒,封藏十年方可启窖,可谓千金难求。今日一尝,果真名不虚传。”
刘士一听竟是个懂酒的行家,更来了兴致,复又斟满酒,端起碗道:
“这个可是在我家酒窖存了十年的佳酿,若不是祖母过寿,我爹可舍不得拿出来。咱们荒山相逢是缘,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辛重光也端起酒碗朗声道。
酒过二巡,刘士见小八还缩在辛重光身边不敢拿箸子,便唤小厮给他盛了满满一碗参鲍羹放到面前,催促道:
“小屁孩儿,你喝不了酒,自己捡喜欢的吃。这个是干货炖的,虽比不上鲜的,但当个果腹的粥水还是不赖的。”
小八原不是个拘谨的性子,此间如此放不开无非是想到自己方才对刘士出言不逊,心中多少有些惶恐;再来也属实没见过吃个饭还有专人夹菜盛粥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
刘士话一出口,小八见他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宽心不少,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纨绔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辛重光顺势拿起箸子放在小八手里,轻声道:
“别怕,快吃吧。”
小八这才如临大赦,伸手夹上一大片腊肉便塞进了嘴里。方才他虽不敢动箸子,一双瑞凤眼可没闲着。满桌珍馐佳肴,别的他想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但那碟子腊肉可是晌午刚尝过的。
刘士见这小屁孩儿放着参鲍羹不喝,先塞了满嘴大肥肉,忍不住笑到:
“悠着点儿,这肉太肥,当心吃多了腻。你尝尝那参鲍羹,里头放了云腿提味儿,那才是上等货色。”
小八急忙将口中腊肉囫囵咽下,端起羹碗猛一吸溜,顿觉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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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香,回味无穷。世间竟有如此美味!暗自惊叹之余,食指大动的小八两三下便将碗中热羹饮尽,下决心就算撑破肚皮也要将那桌上的每一道美味佳肴都吃个遍。
就在小八大快朵颐之际,辛重光端起酒壶替刘士斟满酒,假意问道:
“多谢足下款待,还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刘名士,字弘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刘公子定是被家中寄予厚望啊。”
“嘿,还真让你给说中了。我爹原先做梦都盼着我考取功名。”
刘士几杯浊酒下肚,越发快人快语。一旁的曹利生怕小少爷同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话,不住地咳嗽提醒。
刘士嫌他碍眼,便将曹利连同那小厮一起轰出了堂屋。辛重光则趁机又灌了刘士几杯酒,再稍加引导,刘士便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觥筹交错间,刘士不但将自己此次匆忙返乡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还将心中所存疑虑,对爹爹意图的推测……全都讲予了辛重光听。
要不是最后喝的不省人事,瘫倒在地,刘士怕是能将刘知德纳了几房姨太太,给他添了几个妹妹都告诉辛重光。
见刘士一滩烂泥似的滑到了桌子底下,辛重光也跟着往桌上一趴,睡死了过去。
“辛头,辛头。”
见二人接连醉倒,小八困惑不解地推了推趴在一旁的辛重光。刘士酒量如何他不清楚,但辛头可是千杯不倒,名声在外的,怎么今日竟如此不胜酒力?况且夜里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可无论小八如何呼唤推搡,辛重光就是没有反应。小八无奈只得背起辛重光,准备带他回西吊楼歇息。说来也怪,小八这个半大孩子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连背起辛重光这样健硕的成年男子都轻而易举。
出了堂屋,小院寂静无声,刘士车队里忙碌了一天的仆从家丁都已歇下,那店主老妪的卧房方向也漆黑一片,只有曹利和刘士的贴身小厮还等在院子里。小八冲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将刘士喝趴下的消息告诉了那二人,然后便背着辛重光进了西吊楼。
一进屋,趴在小八肩头的辛重光突然清醒异常地小声道:
“计划不变,子时行动。”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曹利便被刘士的哭嚎声惊醒了。他连衣裳都顾不上披,滚带爬地冲进小主人的房间一看,刘士正搂着妙音的金丝鸟笼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见曹利进屋,刘士嚎得更大声了。
“曹叔……妙音……妙音丢了!我……我……我尿急……尿急起来如厕……就……就看见笼子空了!”
曹利定睛一看,刘士怀里的鸟笼门虽锁着,妙音娘子却不见了踪迹。他急忙凑近了仔细一瞧,那笼子里除了几枚散落笼底的嫩黄羽毛,竟还有零星几点血迹!
完了!曹利膝盖一软,也跟着瘫坐在地,少爷的宝贝疙瘩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小院里的人听见声响都陆续赶了过来,东屋门口乌泱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八仗着身形小巧,两三下便挤到了人墙的最前面。见到屋内惨状,他强忍笑意大声喊道:
“呀,八成是让蛇吃了,刚出蛰的畜生肯定饿的发慌。”
刘士一听妙音不是丢了,而是没了!一口气没吊上来,直接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下面也跟着湿了一大片。整个东屋登时乱作一团,救人的救人,擦地的擦地,小八则趁乱溜回了西吊楼。
西吊楼里,一身酒气的辛重光正躺在铺上鼾声如雷,似乎浑然不知东屋发生的惊天命案。
7. 第七回
子时已过,月明星稀,白云山上的崖底古寨里漆黑一片,寂寥无声。
突然,竹林后面一间屋子亮起了灯,那是石头和林婉清的卧房。
“婉清婉清,你快来看看这字儿是不是认刘?”
石头站在窗边举着油灯,正努力辨识着一张草纸上的字迹。这是肖婆婆刚让幺妹儿带来的消息。
林婉清披了件衣裳下床过去一瞧,只见整张纸上满是奇奇怪怪的符号图画,像极了孩童的涂鸦。而在那图画堆里,赫然一个歪歪扭扭的“刘”字。
“看着像,你和肖婆婆就是这样递消息的呀?”
“嗯,”石头点头道,“肖婆婆说那行人住到小院了,带的金银细软可不少。马车灯笼上写着的就是这个字。你说……”石头思忖再三,欲言又止。
“这个‘刘’是不是我爹娘逼着我嫁的那个刘?”林婉清家中单姊妹便有七个,女人堆里长大的她心思何其细腻,揣测起石头这个直肠子的想法还不是轻而易举。
“婉清对不起,我……”石头见触及了林婉清的伤心事,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过大脑,挑起话头了。
林婉清莞尔一笑,打断石头的话,转而问道:“我倒要问问咱们石女侠,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若是,不管那马车里拉的是谁,明天干活的时候,我都要让幺妹儿照着脸狠狠挠上几爪!叫他们害你坠崖!”石头义愤填膺,边说边比划了起来。
林婉清见状一把捂上脸,假装自己便是那马车里的人,一面躲避石头的攻击,一面不住地求饶:“石女侠饶命!”
“你别闹,我说正经的呢。”石头见林婉清只顾瞎闹不当真,正色道。
石头永远也忘不了数月前在山里捡到林婉清时,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看上去有多惨。从那么高的山上跌下来,身上的骨头摔断了不知多少根。要不是醉神仙医术高超,林婉清怕是早就香消玉殒了。
“其实也不能怪刘家,”林婉清自然清楚石头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她收起笑意,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怅然道,“是我爹娘上赶着要把我嫁进刘家,好给弟弟谋前程……”
林婉清说话时声音极小,石头没听清便大声问:
“你说什么?”
“夸你侠肝义胆呢!”林婉清迅速换上一副灿烂的面容,凑在石头耳畔高声喊道。
“侠肝义胆?这个词我懂!女侠的肝!义士的胆!是个好词儿!”石头天真一笑,“比那个竹子的词儿好记。”
“石女侠真是冰雪聪明,孺子可教也!”林婉清没想到石头一番解词释意竟能歪打正着,不由的拊掌称赞道。
“冰雪怎么会聪明?又为什么要喊乳子?”
林婉清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石头又会错了意,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不说成语了,说肖婆婆的信。信上还说了什么?”
“我看看啊,说那两只鬼鬼祟祟的苍蝇也光明正大地住到了小院,而且还把东屋让给了车队里的少爷,不过……”话没说完,石头突然闭口不再言语,还将手中的油灯又往纸上凑近了些,仿佛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偷了那少爷的鸟。”石头难以置信地说。
“嗯?”林婉清也颇为不解,“跟了一路就为偷只鸟?你没看错吧?”
“没错呀,”石头一把将油灯递给林婉清,指着纸上的符号同林婉清挨个解释道,“你看,月亮是夜里的意思,这只眼睛是说肖婆婆亲眼所见,这是那个少爷,这个矮一点的小人是那个小孩儿,他手里拿着那个刘姓少爷的鸟。”
“若是十分名贵罕见的品种,倒也不是不值得……”林婉清若有所思。
“一只鸟都能引得贼人专门来偷?!”石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兴奋地盘算了起来,“那他要再带点宝贝……”
话说一半,石头两三步窜回床上,将信纸折好往枕头底下一压,钻进了被窝。
“婉清快睡快睡,明天我得早点下山,必须准备得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石丫头真长进了!”林婉清吹灭油灯,也跟着钻进被窝,还不忘夸了石头一嘴。
“是先生教的好。”石头一把搂住林婉清的脖子,恭维道。
回到白云山下,刘士一行人因为清早妙音的不幸遭遇拖到吃完晌午饭才出发。辛重光为了与刘士的队伍拉开距离,佯装酒醉未醒,刻意在铺上多躺了几柱香的功夫。
待辛重光与小八收拾妥当,刘士一行已往外走出了好几里地。店主老妪原本在蚕房忙活,听见马匹嘶鸣的声音出来一瞧,辛重光与小八已驱马走远。而在小院的矮桌上,两锭银子摆放得端端正正,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
而在几里开外的官道上,刘士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车里,怀里还紧紧搂着妙音的金丝鸟笼。
在旁人眼里,妙音娘子不过是刘士诸多玩物中的一个,没了也就没了。等到有更好玩的物件儿补上这个缺,公子也就不难过了。
但在刘士眼里,妙音可不是什么无聊时拿来逗弄取乐的玩物,它可是爹爹专程托人给自己寻来的生辰礼。
爹爹事务繁忙,一年到头能与他见上面的时间屈指可数,父子间的联系几乎只能靠这年年不重样的生辰礼维系着。刘士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些礼物有一件算一件,件件都被他当宝贝似的存着。
妙音是这些礼物里唯一的活物,刘士更是亲力亲为,日夜精心伺候着。不但绞尽脑汁给这只小鸟起了名字,平日里有什么心里话也会叨叨给它听。
如今因为自己照看不周,妙音竟成了荒野毒虫的腹中之物,刘士即难过又自责。想到今后心里话再无处可诉,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车里的刘士还沉浸在与“至交密友”天人永隔的悲恸之中,外面的车夫却突然猛地一拉缰绳,勒住了马。
“曹管家,有落石阻路。”前面骑马开道的护卫驱马掉头行至曹利乘坐的马车旁,高声汇报道。
曹利下车一瞧,前面的官道上确有几块巨石,应该是从旁边的山上滚落下来的。
大燕西南一带多丘陵,官路迫于地形限制只能取道河谷山坳,所以落石阻路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而自打运河开建,长兴山这一带的官路太平不少,盗匪几乎绝迹。因此曹利见状也没多想,见怪不怪地指挥道:
“多去几个人抓紧搬开,已经出来晚了,再耽搁,今儿怕是到不了蓬县了。”
曹利话音刚落,便听两边山上叫声四起,数不清的大小猴子似泰山压顶一般朝车队扑了过来。
随行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转瞬间便被好几只猴子同时缚住手脚,抢走了佩剑。
刘士听见车外喧嚣吵嚷,也想出去看个究竟。谁知刚一掀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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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在手里的金丝笼子便被一泼猴夺了去。
“诶!我的笼子!”
刘士想也没想便跳车去追,这可是妙音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万万丢不得!
没成想脚刚沾地,他便见曹利高喊着“保护少爷!”向自己飞扑过来。刘士躲闪不及,被狠狠扑倒在地,两片朱唇还险些与这半百老头的干瘪嘴唇来了个亲密接触。
刘士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可不等他回过神来,身后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家丁。俩人一左一右,一把将这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拖到了马车底下。
被拖至车底后,刘士一把推开曹利,翻过身来。曹利“哎哟”一声滚到一旁,仰面朝天缓了好一会儿才攒够力气翻身趴到刘士身旁问道:
“公子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
刘士这时才瞧见曹利那张老脸已经挂了彩,好几道血印子正往外渗着血。
而在那车外,野猴遍地,到处上蹿下跳,没有功夫的家丁仆从早都躲得不见了踪影,四个护卫原还想抗争一番,无奈失了趁手兵器,面对成群野猴毫无招架之力,最终也被那猴子追得四处找地儿躲藏。
就在这时,只见一黑衣侠客腾空而起。
“噼啪!”
“噼啪!”
“噼啪!”
凌空三声鞭响似平地惊雷,猴群登时被吓得四散逃窜。
又见那黑衣侠客几番起落,只闻鞭声四起,猴群很快便被驱散殆尽。
待周遭恢复了平静,曹利与刘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一望,只见一高一矮两个黑影似天神降临一般,头顶佛光向马车走来。
“辛镖师!”
刘士认出来人正是昨夜同自己畅饮无量液的辛重光和他的小徒弟,率先从车底爬了出来。
曹利见状也跟着爬出来。起身站稳后,他先替刘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袍,掸了掸尘土。然后向辛重光作了个揖,道:
“多谢辛镖师仗义相助。”
刘士则向辛重光一抱拳,夸赞道:
“辛大侠好功夫!”
“诶,你们好端端的怎么捅了猴子窝呀。”小八笑嘻嘻地凑上来问道。
辛重光也深感不解。他走南闯北多年,虽说在深山密林里偶遇过山猴抢食,但如此大规模的猴群袭击还是头一回见。
曹利跟着刘知德四处行商多年,对西南一带比其他几人都更为熟悉,他试着解释道:
“长兴山里猴子多是出了名的,怕是车上带的蔬果吃食太多,都给招来了。”
陆陆续续地,车队里的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聚到了刘士的马车旁。
曹利急忙着人清点人数,盘查损失。
小八则趁乱从怀里掏出一澄黄小雀举到刘士面前,问:
“这是你清早丢的那只吗?”
刘士低头一瞧,红喙黑爪,通体金黄,还有那前胸和眼上的赤红翎羽!可不就是他心心念的妙音娘子!
“妙音!”
刘士万万没想到妙音竟起死回生,顿觉惊喜异常。可惜短时间内大悲之后又遇大喜,原本便有些宿醉不适的他一口气没喘匀竟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辛重光眼疾手快地揽住刘士,不叫其倒地,小八则忙不迭去掐人中。正忙活着,又听见曹利在不远处惊呼:
“哎呀!玉佩!玉佩没啦!”
8. 第八回
听见曹利的哭喊声,辛重光弯腰一把扛起刘士,再一脚跨上停在一旁的马车,将其安置到了车内榻上。
留下小八和刘士的贴身小厮在车内照顾后,辛重光飞身下车,在另一辆马车里寻到了曹利。
曹利此时正瘫坐在车内地板上,手足无措地望着软榻上一处空空如也的暗格。
“曹管家,出什么事了?”辛重光探身进车内,问道。
曹利转身一看,来人竟是拯救车队的大恩人辛镖师,一下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翻身往地上一跪,紧紧抱住辛重光的大腿,哭到:
“辛镖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呀!”
“您别急,慢慢说。”辛重光连忙伸手去扶。
二人正拉扯着,车外忽有家丁来报,道车队损失已盘点清楚。辛重光顺势劝道:
“曹管家,您别急,咱们先下车看看到底损失如何。”说完,他也不管曹利作何反应,一把将他硬拉了起来。
“对对对……先盘点损失……先盘点损失……”
当着家丁的面,曹利也不好再跪着堵在门口。被辛重光拉起身后,他迅速拿衣袖擦了把脸,又简单理了理仪容,这才同辛重光下了车。
下车站定后,曹利两手一背,略仰着头对那家丁正色道:
“说说吧。”言语间竟丝毫不见方才跪在车内祈求辛重光时的可怜样。
那家丁躬身禀报道:
“回管家,人没少,但都或多或少有些皮外伤。带的吃食也没丢,不过……”
“不过什么?”
“寿礼丢了一些。”
“什么?!”曹利一听寿礼丢了,顿时绷不住了,慌忙问那家丁要礼单,“礼……礼单……礼单呢?!还丢了什么?!”
辛重光在一旁默声听着,觉得整件事情处处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怪。
荒山野猴结队突袭,却不碰蔬果吃食,专拿黄白宝物?难不成长兴山的猴子都成了精,干起了盗匪的勾当?
盗匪?辛重光顺着这个念头细一回想,说来也怪,刘士的车队自打进山,几乎夜夜露宿山林,如今都快走出这长兴山了,愣是一伙盗匪都未遭遇。
眼下正是朝局动荡之时,因为各种原因落草为寇的流民应不在少数,而长兴山脉山高林密,伏击打劫再合适不过了。
刘士的车队护卫不强,马车装潢又极尽奢华之能事,理应是山贼草寇眼里难得的肥肉才对,怎么会一路走来都平安无事,反倒让那泼猴占了便宜?
思来想去,一个看似荒谬却能将整件事情理顺释通的大胆想法渐渐在辛重光脑中成了形。他上前一步,小声向曹利求证道:
“曹管家,这条官道您走的多吗?”
“多。”曹利正认真研究着家丁呈上来的礼单,漫不经心地答道。
“以往可曾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闻所未闻呀!”曹利两手一摊,嘟囔道,“真是人背时,鬼打门,好好赶着路,怎地就捅了那猢狲窝了。”
“这条路以往太平吗?”辛重光追问道。
作为一府大管家,曹利的阅历自不必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辛重光话中的“太平”二字,心想一个镖师面对此情此景竟如此发问,这番荒唐遭遇看来绝非捅了猴子窝那么简单。于是立马合上礼单,思忖片刻,认真答道:
“以往一直不大太平。不过自打运河开建,附近州府下了大力气剿匪,就连藏在山里的匪窝都端了好几个,沿途的草寇悍匪自此便收敛了不少。年关上我陪主家连着走了两遭,别说杀人劫道了,连那果子点心都不带丢的。不然我们这一趟也不会心大至此,只带四个护卫就上路。”
“您方才大喊的玉佩可是藏于车内软塌的暗格之中?”辛重光凑到曹利耳畔,压低声音继续问道。
“可不是嘛!哎呀呀!那可是老爷专程差人从吕西送来的宝贝!我藏在那暗格里守了一路……没成想……这这这……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呀……”
一提起玉佩,曹利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脚,仪态尽失不说,声量也大了几分。辛重光见状四下一望,伸手按住曹利的肩膀,对其耳语道:
“曹管家,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上车说。”
此时刘府的家丁护卫也已将堵在官道中央的落石悉数清走,早已方寸尽失的曹利闻言连忙招呼大家赶紧收拾上路。
很快,马蹄声渐远,山谷又恢复了沉寂。官道旁一隐蔽的灌木丛里倏地冒出了一个脑袋,那正是隐于暗处,全程指挥猴群突袭的石丫头。探出头来的她先谨慎地四下一顾,又望了望车队远去的方向,确定周遭再无他人后,才慢悠悠直起身来抻了抻腿脚。
幺妹儿这时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跃上了石头的肩头。
石头亲昵地撸了撸幺妹儿肚腹间的软毛,又举起一只黑漆木匣,在幺妹儿眼前晃了晃。
“听见了吗幺妹儿?大宝贝!哈哈哈!用婉清的话说,咱们这单是不叫就算了,一叫吓死人!哈哈哈!”
说着,石头掀开手中的黑漆木匣,两枚通体靛蓝的玉佩立刻映入眼帘。
“嗯?青色的?”石头不由得小声嘟囔道。
打小长在深山古寨的她虽没过过什么富裕日子,但因为寨子里农闲时独特的营生,各类金石玉器也见过一些,不过这靛蓝色的倒确实是头一回见。
虽说是头一回见,石头又莫名觉得那玉佩的颜色有些眼熟。她有些好奇地将两枚玉佩从盒子里逐一取出,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
迎光看去,两枚玉佩色泽均匀,似玉非玉。指腹轻抚,两块石头光滑温润,倒似不透光的琉璃两块。
至于玉佩上所刻纹样,一枚正面雕着“羊羔跪乳”的图景,背面则刻了一首七律以呼应正面的跪乳孝义。
另一枚所用雕刻技法无二,但正面所刻图景却换成了两棵相依相伴,枝叶交错,根茎缠绕的参天古木,背面所刻诗词也换成了七绝一首:
同舟共济渡风涛,
气贯长虹志未消。
连理枝头花并蒂,
枝繁叶茂共扶摇。
石头认识的字虽不多,但脑瓜却足够聪颖机灵,凭着玉佩正面所刻图案与那诗里零星认得的几个字,不多会儿便将两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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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所刻图文的意思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颜色类似的玉器。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回木匣,盖好盖子,抬头对幺妹儿道:
“幺妹儿,你说我会不会是在梦里梦见过?就跟蒲仙姑似的,一早便在梦里预见了今天能得这么一对宝贝。”
幺妹儿听了,在石头肩上手舞足蹈,又叫又跳,仿佛在表示赞同。石头开心地将那木匣揣进怀里,响哨一打,便见枣红马穿林而出,石头带着幺妹儿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山上疾驰而去。
而在石头脚下的官道上,刘士的车队也正急速飞驰,加速逃离着方才的是非之地。
辛重光与曹利共乘一车,惊魂未定的曹利一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辛重光:
“辛镖师,您可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辛重光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曹管家,您怕是遇上劫道的了。”
“劫道?猴子?!”曹利虽见多识广,但依旧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说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辛重光却并不急着解释,反倒问那曹利:
“曹管家,您可看过猴戏?”
“自然看过。”曹利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答道。
“野猴畜生竟能学人穿衣戴帽,挑水走索,您说奇是不奇?”
“这有什么奇的?”
曹利心想这年轻人虽功夫了得,但见识终究是浅了些,耍猴的那点把戏也能啧啧称奇。便忍不住又摆出一副长者姿态,好为人师了起来。
“辛镖师,你年纪小,不明白那个中关窍也是自然。我跟你说啊,那耍猴的手里有鞭子,兜里有炒豆,对那猴子是做错了就打,做对了就赏炒豆。猴子呢又是极通人性的,经年累月这么个训法,什么把戏训不出来呀!”
话音刚落,曹利一下子恍然大悟:
“您的意思是,方才袭击车队的猴群是被人特意训出来打劫的?!”
辛重光并未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则落到了曹利手中的礼单册子上。一点就通的曹利眼珠子滴溜一转,举起礼单就往脑门儿上拍。
“对呀!野物畜生无非为了口吃食奔命,可方才那群猴子却放着成筐的蔬果不要,专抢啃不动咽不下的金银宝物!这不合常理呀!”
思路一打开,更多在慌乱间被忽视的细节顷刻间都涌入了曹利脑中。
“而且那泼猴一上来就先扑护卫卸刀剑……还有老爷的玉佩!开暗格取玉佩……若是无人暗中指挥,那猴子难不成通灵成精了!”
辛重光见曹利已明白了八九分,便适时插话总结道:
“您方才说这山中匪盗原是不少,然因官府清剿压制,其残存势力已蛰伏近一年。如此长时间没有进项,他们若想维持经营,定会另寻出路。而猴群突袭的种种细节又经不住推敲细想,在下便斗胆推测车队遇袭并非偶然,而是山中贼寇为躲避官府追查想出的新路数。”
“太好了!”曹利忽然一拍大腿,喜上眉梢。
辛重光一愣,遭人打劫怎么成好事了?
9. 第九回
“辛镖师你有所不知,”曹利略扬了扬头,得意道,“莫说这长兴山了,就算放眼整个大燕,哪个贼人若是敢打我刘府的主意,定是活腻歪了!”
曹利话刚起了个头,辛重光便已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从曹利刚才的反应看,藏在暗格里的玉佩他丢不起。若真是捅了猴子窝,要寻回玉佩怕是痴人说梦,曹利这大管家恐怕也就当到头了。
但若是让“人”劫了道,凭着刘家与各级官员盘根错节的关系,寻回玉佩便只是个时间问题,曹利的差事也就保住了,自然算是好事一桩。
可是对辛重光而言,隐卫的身份见不得光,一旦同官府打上交道,便会有身份暴露的风险。但若是因此便不再参与此事,又平白丢掉了一个同这主仆二人拉近关系的天赐良机。
就在辛重光权衡利弊,思索万全之策时,曹利拱手道:
“辛镖师,若不是您好意提醒,这哑巴亏曹某怕是就吃定了。前面再有个几十里便到蓬县了,您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同我等一起住下,一来稍作休整,二来也给曹某一个机会备下宴席,好好答谢您一番。”
说完,曹利的目光快速扫过辛重光的脸,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肯定的回应。可辛重光低垂的双眸却似深潭一般,曹利即便阅人无数,依旧无法轻易看透他的想法。放心不下的曹利赶紧补充道:
“您放心,您在蓬县的一应开销都包在曹某身上。”
曹利这厢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辛重光当即拱手应到: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见辛重光突然答应得如此爽快,曹利眉头微挑,嘴角闪过一抹得意的笑,心中暗想,当真是有钱万事圆呀,不出所料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倒也好办了,于是又补充道:
“曹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等下进了城,能否劳烦您同曹某跑一趟县衙?您放心,不会让您白跑一趟,事成之后自会有酬劳奉上。”
说这话时,曹利显得底气十足,仿佛料定了辛重光不会拒绝。没成想辛重光冲他一抱手,反对道:
“曹管家,恕在下直言,若想尽快寻回玉佩,报官恐非良策。”
“哦?”曹利一愣,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在三言两语间便将自己心中所想猜个明明白白。心生敬佩之余又颇为不解,想不明白辛重光是因何得出如此结论,便恭敬道:
“愿闻其详。”
辛重光抬头看向曹利,双眸依旧深不可测。他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若当真有匪盗暗中操控猴群突袭车队,那背后这伙人少说已遭官府压制近一年,定然已成惊弓之鸟。为了保命,他们势必会盯紧官府,不放过府衙官差的一举一动。此时若报官,必然会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曹利听了,连连点头称是,“那依您所见,现下当如何是好?”
辛重光思忖片刻,道:
“据我所知,道上的人销赃,惯常的法子是上黑市寻牙人,让牙人去帮着找下家。”
“黑市?!”曹利心一沉,“要真流入了黑市,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可是这样一来,只有等牙人寻到下家接手才能拿到银子,而且还得分一笔银子给牙人当酬金。这伙人已近一年不曾开张,肯定急等着银子解饥荒,他们等不起。”
“等不起好。等不起好。”曹利眼睛一亮,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他不敢多言,直勾勾地盯着辛重光,等着他的下文,没想到辛重光话锋一转,问到:
“曹管家,蓬县可有当铺?”
“额……有,没记错的话有三家。”
“三家……”辛重光在心里略一盘算,道,“曹管家,咱们不妨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恕在下愚钝……辛镖师此言何意?”曹利已经完全放弃了揣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他们急需将抢到的寿礼折现,死当是最好的法子。”辛重光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光明正大上当铺?他们会这么大胆?”
“猴群劫道史无前例,他们敢这么干就是料定了能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没有人会因为误捅了猢狲窝去报官,没人报官就没有赃物,既然没有赃物,光明正大地上当铺也不是不可能。”
曹利听得瞠目结舌,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年轻人看着年岁不高,没想到竟如此擅长洞察人心之事,真是后生可畏。
辛重光见曹利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接着说:
“他们自以为手段高明,整件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大意失荆州’。我们只消兵分三路,暗中守住当铺静待他们现身。只要他们现身,我们不但能寻回寿礼,还可暗中尾随,拿到贼窝的确切位置。此时再报官,便可将其一举剿灭。”
“妙哉妙哉!”曹利忍不住连连拊掌称赞,“那便全都仰仗辛镖师了!车队里的人您大可随意差遣。”
既已得到了曹利的首肯,辛重光也不再推辞,同曹利商讨起了进城后蹲守当铺的详细计划。
就在辛曹二人相谈甚欢时,紧随其后的马车之上,小八手提茶壶,连灌两大口热茶,照着榻上的刘士就是一通猛滋。
“妙音!”昏睡不醒的刘士叫那热茶一激,惊呼一声,腾地坐了起来。
“醒啦?”小八放下茶壶,凑到刘士眼前,亲切地替他拣了拣脸上沾着的茶叶沫子。刘士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四下一望,看到了守在榻边的小厮,立马一瘪嘴,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蛐蛐儿……我……梦到妙音了!她……她……她还活着!”
“蛐蛐儿?哈哈哈哈,”小八听了放声大笑,“你们可真逗,一只鸟叫个人名儿,一个人起个蛐蛐儿名儿。”
被唤作蛐蛐儿的小厮白了小八一眼,手脚麻利地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方真丝汗巾,一面替刘士擦脸一面安慰到:
“少爷,妙音没死。”
“没死?!”刘士猛地抓住蛐蛐儿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小八则抓住机会从怀里掏出那澄黄小雀捧到了刘士面前。
“妙音!”刘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手就要去抓。
小八则眼疾手快地把手一收,喊道:
“悠着点儿!有伤!”
“伤了?!快叫我看看。”刘士一听妙音伤了,急得都快从榻上跳起来了。
“看可以,别上手!”小八警告道。
在刘士再三保证不会上手触碰妙音后,小八才将那小雀又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宝贝疙瘩失而复得,刘士心中欣喜若狂,凑到近处左看右看,恨不得将妙音少了几根羽毛都数出来。
左看右看间,刘士发现妙音左边的翅膀让人拿布条整个裹了起来,布条上还隐约有血迹透出。想到清早在笼子里发现的血迹,刘士慌忙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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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八,急问到:
“翅膀伤了!伤的重吗?!”
小八下意识将手一缩,躲闪着刘士焦急的眼神,斩钉截铁道:
“重!特别重!”
刘士一听妙音伤得很重,伸手就想摸一摸妙音的伤翅。小八见状反手就是一挡,另一只手则快速将妙音揣回了怀里,同时喝止道:
“都说了不能碰!你想让它再也飞不起来吗?”
“这么严重?那是不是得找大夫来看看?”
“不用!”小八摆手道,“遇上我算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治跌打损伤,我有秘方!你放心,不出五日,我定让它恢复如初!不过为避免你关心则乱,这五日我来亲自经管它,你就别老来看了。”
“只要能治好妙音,什么都听你的!”刘士紧紧抓住小八的手,仿佛要托付出去的不是一只小雀,而是自己至亲的兄弟姐妹。
蛐蛐儿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候在一旁,冷不丁一抬眼,便见小八左手的食指上也裹了根布条,没多想便直愣愣地问小八:
“小镖师,你也受伤啦?”
小八立马将手往身后一藏,道:
“小伤,小伤,救妙音的时候划了一道。”
刘士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他们打哪寻回的妙音,便要小八详细说说找到妙音的经过。
小八眼珠滴溜一转,心想,还好我小八爷早有准备,接着便口若悬河地讲起了自己挺身而出,智救妙音的英勇故事。
也不知道是小八胡乱编造的故事太过打动人心,还是妙音在刘士心中当真已到了举足轻重无可替代的地位,小八这厢故事刚讲完,早已热泪盈眶的刘士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就塞到了小八手里,还感激涕零地说:
“小屁孩,我现下能拿出来的就这么多,你先拿着花。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也只管招呼。”
小八叫那一沓银票晃花了眼,一听还能提要求,肚子里的馋虫顿时被勾了起来。
“你那厨子手艺挺不错的,叫他再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呗。”
刘士本就是个极爱美食的味痴,小八这个要求可谓是提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但满口答应,还招手让蛐蛐儿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碟精致的点心放到炕桌上,又亲自斟了一盏热茶放到碟子旁,这才招呼小八道:
“这个是桂月斋的酥糕,你配着热茶尝尝,还不赖。”
小八一屁股坐到榻上,抓起一块酥糕便整个塞进了嘴里。不等他嚼,口中已甜香四溢。再嚼上一口,一丝隐隐的桂花香气便迫不及待地从那甜香中窜了出来。
“桂花?”小八不由得嘟囔道。
“舌头还挺好使。”刘士说着,也捻起一块酥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蜜里浸花,留香去渣,这还是我和桂月斋的厨子一起琢磨出来的法子。”
“好吃好吃。”
小八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着酥糕,刘士则端起茶盏抿上一口茶水清了清口。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刘士问。
“小八。”
“姓什么?”
“辛头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辛八。”
“是小八。”
“辛小八。”
“你还是直接叫我小八吧……”
……
小八与刘士就这样吃着酥糕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马车外日头已斜,天光渐暗,官道尽头已可远远瞧见城郭的轮廓。
10. 第十回
就在石头顺着绳梯攀援而下时,幺妹儿的猴子猴孙们已将趁乱夺来的战利品悉数搬到了竹林后面的堂屋之中。
林婉清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正仔细清点着桌上堆成小山的礼盒匣子,并将收获的金石玉器一一登记造册。
醉神仙则拎着他的酒葫芦,绕着八仙桌瞧瞧这个,摸摸那个,嘴里不住地赞叹:
“好东西!”
“真是好东西!”
等到将桌上的物件看了个遍,他一歪脑袋冲门口的老张头喊道:
“老张!你倒是来看看呀!石丫头这回当真干了票大的!”
老张头跟没听见似的,闷声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背对着屋内二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每吐出一口白烟,他都会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瞅一眼院坝对面的竹林。
直到看见幺妹儿灵巧的身影穿林而出,他才默不作声地将那烟袋锅往地上一磕,慢悠悠直起身来,背着手跨过门槛,进屋坐到了林婉清对面。
老张头刚一坐定,便见石头领着幺妹儿欢天喜地地闯了进来。
石头一进屋便瞧见了桌上的匣子堆。虽然心中早有预期,她依旧表现得喜出望外,连连惊呼:
“我的老天爷!真是块肥肉啊!”
醉神仙咂上一口老酒,也跟着应和道:
“可不是嘛。石丫头,这回你爹爹可没话说了。”
老张头没急着搭话,他一脸严肃地坐在八仙桌旁,从拴在烟杆上的荷包里摸出一支小竹签,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剔起了烟袋锅里的烟垢。
林婉清放下笔,拉着石头坐到身旁,又端起茶壶给她斟了一碗茶水放到面前。
老张头这才不疾不徐地沉声问道:
“做的干净吗?”
“包干净!”石头得意洋洋地答道,“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姑奶奶我能号令猴群!还当是捅了猴子窝呢!哈哈哈。”
“打算怎么折现?”
老张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瞥了一眼桌上的木匣盒子。
“当然是上蓬县当了去。”
“当了?!”老张头陡然拔高了音量,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万一他们报官,上当铺不就自投罗网了。”林婉清也难掩担忧神色。
“林小姐此言差矣。”醉神仙一抬腿骑到门槛上,靠着门框懒洋洋地坐了下来,“让人打了,自然要上告官老爷,叫官差将那恶徒缉拿归案。可要是被狗咬了,难不成还要官老爷满大街追狗去?”
“知我者醉神仙也!”石头探身向前,同屋内三人进一步分析道,“现下黑市肯定去不得,撇开官府的探子不说,中间的牙人也趁火打劫,抽成一个比一个高。总不能咱们辛苦忙活一场,到头来大头让那不相干的人占了。”
“下家也不好找呀,风声太紧,都怕被抓。”醉神仙适时补充道。
“对!咱们寨子已经一年没进项了,到处都等着银子救急,没着没落地干等着可不行。”石头又说。
“路遇野猴撒泼,状告无门只能自认倒霉。若无人报官,又何谈赃物。若无赃物可言,上当铺倒是个换钱的好法子!”林婉清拿笔杆敲着额头,自语道。
“就是呀,所以我打算趁热打铁,明天一早就上蓬县,把这堆东西都给当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林婉清轻声说,“这些钗环镯子什么的去了木匣还好拿,那几个瓷瓶得带着匣子,你一个人怕是拿不了。”
“喊陈爹爹家的莽娃儿也跟着去,”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头开口道,“姑娘家家的……大的喊莽娃儿拿。”
“要的!”石头开心地一口应下。
“蓬县有三家当铺,你们仨正好一人一间,省得东西太多叫人起疑。”醉神仙砸上一口老酒,眯着眼说。
“再换上身好点的衣裳,有一丁点儿不对劲就给老子跑。莫一天就想到充能干。”老张头沉着脸补充道。
“放心吧!我先去找莽娃儿。”石头急吼吼地起身就走。
“你慢点,我同你一道。”林婉清忙不迭跟着站起来,追了上去。
就在石林二人挽着手穿行于田间地头之时,辛重光一行人也已进了城,寻了蓬县最大的一间客栈住下。
曹利叫掌柜的安排了店里最大的包厢,置办了最贵的席面来招待辛重光,刘士还特地差人搬了好几坛无量液上桌助兴,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辛重光和小八前脚刚踏进包厢门,刘士便左右各拽一个,先给辛重光硬按到了主位上坐着,再将小八安排到了辛重光的右手边坐下,自己则坐到了辛重光的左手边。
等三人坐定,曹利拎着茶壶给三人倒上茶,又端着酒壶给刘士还有辛重光斟满了酒。刘士要曹利也入席共饮,曹利虽未推辞,但还是固执地坐到了最靠门的位置上。
等曹利也入席坐定,刘士举杯道:
“第一杯我敬辛大哥,还有小八。若不是你们仗义相救,妙音怕是真的就没了,车队也要遭大殃。”
“对对对。”曹利赶紧给自己也满上酒,端起酒杯附和道。
“刘公子言重了。”辛重光提杯回应道。
“辛大哥,你这就见外了,叫我弘毅就行。”
“弘毅兄。”
“辛大哥!”
随着清脆的捧杯声响起,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小八年纪小饮不了酒,也跟着端起茶杯干了一杯茶水。
觥筹交错间,曹利又同辛重光谈起了蹲守当铺的计划。刘士此前并不知晓此事,如今一听,方知猴群袭击的内情,更觉得这守株待兔的计划惊险刺激,有趣得紧。两杯浊酒下肚,他竟自告奋勇,说什么也要带人去守城东的典当铺子。
辛重光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显得有些为难。刘士这混世魔王行事向来没谱,若是轻易将他纳入计划,保不齐会惹出点什么乱子。
曹利看出了辛重光的犹豫,但又拿自家少爷没辙,只能赔着笑,试图帮刘士说服辛重光。
“其实这三家铺子都或多或少承过我们二爷的情,方才一进城我就差人去打点好了,一会儿也会把绘制好的寿礼图样往各家都送上一份。明日开市他们柜上的人自会留心,咱们的人去了只消在后堂坐着喝茶,柜上要是发现什么,自会差人来叫……”
辛重光哪能听不出曹利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对他而言,若能成功寻回寿礼,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寻回,也谈不上什么损失,毕竟他揽下这档子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倘若那纨绔掺合进来当真惹出了乱子,出力收拾残局兴许还能让他同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又近上几分。
就在辛重光思忖权衡之际,曹利已将准备的话都说了个干净。辛重光便顺水推舟,依了刘士。至于余下那两家铺子,自然分别由小八和辛重光亲自带人去守。
鉴于席上的人明日都有要紧事,辛重光担心刘士又醉酒误事,便提醒他莫要贪杯,点到为止就好。曹利也觉得正事要紧,在争得刘士与辛重光的同意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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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招呼店小二将桌上的酒盅都撤了去。
如此一来,席间推杯换盏的热闹不再,可场面却并不冷清,四人一面共享满桌珍馐美馔,一面闲谈畅聊,气氛融洽至极。
而在白云山上的桃源寨里,林婉清正坐在镜前轻轻篦着头。
石头飞也似的从屋外窜进卧房,回头谨慎地掩上房门,又一跃跨上床铺,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婉清,婉清。”石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冲林婉清勾了勾。
不明就里的林婉清拿着篦子移步床边,靠着床沿坐了下来。不等林婉清坐定,石头迫不及待地从被子里掏出一只木匣塞到她手里,神秘兮兮地说:
“瞧瞧。”
林婉清满眼疑惑地将篦子放到一边,轻轻掀开那木匣盖子,两枚通体靛蓝的玉佩顿时映入眼帘。
“没见过吧?”石头得意地说,“这可是大宝贝,幺妹儿打那马车暗格里翻出来的。”
林婉清黛眉微蹙,欲言又止。
“怎么?有问题?”石头取出一枚玉佩,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这个明日也要当了吗?”林婉清思忖再三,终于开口问道。
“没,我想留着送爹爹还有醉神仙来着。”石头坦言。
“那便好。”林婉清长舒一口气。
“你认得这玉佩?”石头追问道。
“玉佩没见过,不过这石头我认得。”林婉清轻声说。
“巧了!”石头兴奋道,“我也老觉得这石头莫名地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是在哪见过?”
“刘知礼府上。”
“呵!还真是这个杀千刀的刘家!真该叫幺妹儿……”石头气急,又激动地抡起了拳头。林婉清神色严肃地握住石头的手,打断道:
“你可知这是什么石头?”
“什么石头?”石头瞧出了林婉清的脸色变化,不敢再闹。
“此石名唤青金石,又称黛琉璃。因其色相如天,乃皇家御用之物。”
“那刘知礼府上的……”
“乃中宫亲赏。”
“那这两块……”石头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玉佩放回了木匣中。
“你方才说这玉佩藏在暗格里?”林婉清突然问。
“嗯。”
“不对呀,若是宫里赏的,刘知礼定会敲锣打鼓,抬着轿子去迎,怎么会这么藏着掖着……这对玉佩怕是有蹊跷……”说着,林婉清盖好木匣,将其递还给石头,道:“不管怎样,你先将这匣子藏好,切莫再叫第三个人瞧见。这东西寻常百姓见不着,显贵之家知道的可不少。”
石头一面连连颔首称是,一面下床行至墙角,搬开一只靠墙放着的樟木箱子,露出了一只盖在地上的活动门板。石头蹲下身,掀开门板,带着匣子钻进了门板下面的洞里。
“说起来还有件怪事。”藏好木匣后,石头钻回被窝,对林婉清说,“偷鸟那俩人还跟着车队的,不仅帮他们打散了猴群,还将鸟还了回去……”
“想来也是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林婉清将篦子放回妆奁,回到床上,同石头并排躺在了一起,“咱们明日早点出发吧,免得夜长梦多。”
“好。”石头应了一声,翻身闭上了眼。可不论她如何努力想要睡去,那靛蓝的玉佩就是在脑中挥之不去。石头忍不住一直想:
“婉清说这是宫里的东西,我总不会是在宫里见过的吧?……”
11. 第十一回
次日天不亮,石头与林婉清便已收拾妥当,同莽娃儿一起带着东西出了寨子。
此时的石头身着一袭素色长衫,青丝高挽,手中还握着折扇一把,倒似清秀儒雅的书生一名。
林婉清依旧是女儿装扮,不过衣裳的料子从粗布换成了织锦,还用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
“真滑溜!”莽娃儿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忍不住边走边摸。
石头举起折扇,照着莽娃儿的后脑勺就是一击。
“瞎摸什么!这可是专门留着用来乔装的衣裳。摸坏了拿你家羊来赔。”
“你敢动我羊,我就喂幺妹儿巴豆!”
“我看你是皮又松了!”石头抬脚就往莽娃儿的腰上踹去。
莽娃儿灵巧地往旁边一闪,避开了石头的攻击。石头一脚踹空,险些摔了个趔趄。莽娃儿见状撒腿就跑,石头高举折扇拔腿就追,大有一旦撵上便要将莽娃儿的脑壳敲爆的架势。
奈何石头身材太过娇小,身长八尺的莽娃儿两三步一迈便甩开她老远。石头追赶不上,只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跺脚大喊:
“莽娃儿你给老子站到!”
林婉清瞧着前面疯跑的俩人,乐的合不拢嘴。莽娃儿和石头打小一起长大,俩人凑一堆不是掐架就是拌嘴,没一刻消停的时候。就林婉清来桃源寨这些时日,如此场景早已屡见不鲜。
三人就这样一路笑着闹着,很快便来到了崖壁绳梯之下。待三人攀至崖顶,又早有枣红马带着两匹良驹候于树旁。石头一跃上了枣红马,掉转马头便往山下驰去。莽娃儿与林婉清紧随其后,也往蓬县飞奔而去。
石头一行人一路疾驰,行至蓬县城外已是晌午时分。三人寻了个隐蔽处翻身下马,驱散良驹,又在城门外随便找了一汤饼摊子坐下,各要了一碗汤饼充饥。
在等汤饼的空档,石头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四枚火流星,往莽娃儿和林婉清的手里各放了两枚。
“咱们一会儿分开进城,婉清去城东,莽娃儿去城南,我去城北。若事情顺利就放红的火流星知会一下,若遇危险就放青色的报信。”
解释完火流星的用法后,石头往两人手里又各放了一枚火折子,接着交代道:
“为免节外生枝,事成之后我们不再汇合,各自抓紧回寨子。”
“节外生枝……石丫头真真儿是长进了。”林婉清捂嘴笑道。
“什么长枝子?”莽娃儿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石头拿起折扇往莽娃儿的脑门儿上一敲,得意道:
“说了你这个方脑壳也不懂。”
“你才方脑壳。”莽娃儿攥着火折子刚要还击,店家已将汤饼端了上来。
林婉清生怕这两人闹起来又没完,赶紧给两人递上箸子,催促道:
“快吃汤饼吧,吃完还有正事要做呢。”
骑马赶好几个时辰的路,石头和莽娃儿早已饥肠辘辘。见汤饼上桌,两人十分默契地休战不再言语,接过林婉清的箸子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在蓬县城北的信昌当后堂,辛重光独坐太师椅,正静静饮着热茶。一虎背熊腰的刘府护卫背着手立在辛重光身侧,衬得辛重光倒似身姿翩然的贵公子一个。
“公子,人来了,是个素衫书生。”一名当铺伙计掀开布帘进到后堂,凑到辛重光耳畔悄声道。
“东西呢?”
“金钗两支,玉镯一对,还有些衣裳料子。当值的朝奉瞧过了,都在曹管家给的单子上。”
“劳您叫柜上正常开票支银子。东西给这位兄弟就好。”辛重光放下茶盏,对那伙计交代道。
伙计应声退了出去,辛重光又转头看向身旁的护卫,说:
“人我跟着,您先将东西送回客栈。”
说完,辛重光起身从后门走出当铺,快步绕到当铺门脸正对着的街市上,找了个视野好的包子铺假意买起了包子。
很快,伙计提到的素衫书生出现在了当铺门口。
辛重光透过包子铺蒸腾的水汽细一打量,只觉得此人身材单薄瘦削,瞧着不似寻常劫道杀人,满脸横肉的土匪。
离开当铺后,那素衫书生迅速钻进了一条僻静巷子。辛重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留心着此人的一举一动。
一只火流星忽地在巷子上空爆裂开来,在湛蓝的天幕上留下了一团赤红的云彩。
辛重光抬头看了一眼那赤焰般的云彩,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若没记错,一刻钟前,城东的上空也曾绽放过类似的云彩。
出了小巷,那书生并未急着赶往城门,而是直奔酒肆林立,热闹非凡的袁井巷。在袁井巷出入了几间铺子后,书生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堆。有烟丝老酒烧鸡肘子,还有钗环笔墨酥糖点心。
尾随其后的辛重光越瞧越觉得有趣。烟酒孝敬家中长辈,钗环赠与宅中荆妻,笔墨自当书生用,酥糖当为麟儿备。若不是早知此人底细,单瞧这采买之物,倒像是个家道小康,高堂康健,夫妇同心,儿女绕膝的正经读书人。
辛重光正想得入神,忽闻马声嘶鸣,蹄声阵阵,街市上竟有辕马受惊,拉着一辆板车在闹市上横冲直撞起来。
一时间人群四散惊逃,车夫在后面追赶不及,只得不住呼喊:
“闪开!快闪开!”
可就在那马车正前方不远处,一年幼女童被吓掉了魂,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辛重光正欲出手相救,那素衫书生却抢先一步飞扑向前,一把将那女童推到了一边。
整条街上霎时酒香四溢。
嗅着阵阵醉人的醇香,眼看着那胡乱踩踏的马蹄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为救人而避闪不及的石头顿时后悔不已,满脑子想的都是:
“白瞎这么贵的酒了……但凡能喝上一口再挂也是赚的呀……”
就在石头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马蹄之下时,眼前忽地窜出一条黑蛇,缠上她的手腕便将她往前拖去。
石头定睛一看,只见一黑影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而缠在自己手上的黑蛇便是那人手中的长鞭。
不等石头看清那人长相,石头只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便被那长鞭带着飞将起来,砸向了街旁石壁。石头被摔得七荤八素,不过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也不知是酒香实在醉人还是此番遭遇太过惊险刺激,成功脱险的石头只觉得浑身气血直冲脑门,心脏疾跳如鼓。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只想尽快在人群中找寻到救命恩人的踪影。
而那黑影此时已飞身踏上板车,紧紧勒住了受惊辕马的缰绳。
石头努力伸长脖子,总算看清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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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相。原本砰砰直跳的心脏猛的一沉,石头感觉自己的后背阵阵发紧。
“怎么是他?!我竟让一个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给救了?!怎么会这么巧?!”
石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在确认当铺给的银票还好端端躺在怀里之后,她蹑手蹑脚地钻出看热闹的人群,撒开腿便朝城门方向跑去。
等辛重光奋力控制住那受惊的马匹,石头早已逃之夭夭。辛重光看着遗撒在地的烟丝笔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答谢救命恩人也就罢了,连花钱采买的东西也不要了?
无奈人已没了踪影,要继续追踪探寻贼窝所在已是痴人说梦,辛重光只能寄希望于小八和刘士,自己则先行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后,辛重光径直去了曹利的房间。曹利正对着礼单仔细清点着寻回的寿礼,见辛重光推门进来,他赶紧迎了上去。
“辛镖师!这么快就回来了!快坐下好生歇歇!”
待辛重光在靠窗的圈椅上坐定,曹利又指挥小厮给辛重光端上热茶,自己则坐到与辛重光一桌之隔的另一把圈椅上,眉飞色舞道:
“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一十二件,一件不落全找回来了!”
“您谬赞。”
“辛镖师过谦矣!您这会儿回来,莫不是已探得那贼窝所在?!”
“辛某不才,途中出了点意外,将人跟丢了。”
“无妨,无妨,”曹利大手一挥,“能将寿礼尽数寻回,您已是帮了我们大忙。”
两人正说着话,一只信鸽突然飞抵窗棂,停了下来。辛重光熟练的捉过信鸽,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信筒,倒出来一只小纸卷。他展开纸卷大致一瞧,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晴转阴。
“不好,刘公子叫他们绑走了。”
“谁?!”
曹利手中的茶盏应声坠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抢过辛重光手中的纸卷。但因为双手实在抖的厉害,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纸卷展开。
“贼窝已现,刘士遭掳。寡不敌众,归来细禀。”
曹利小声念着纸条上的信息,仿佛只要声音足够小,信上的字就做不得数。可不论他怎么看,那信上说的可不就是少爷叫那伙贼人掳走了吗?!
“崔崔崔……崔知县……救人!找崔知县……”语无伦次的曹利抬脚就要往县衙去。
辛重光一把拉住曹利,镇定道:
“曹管家莫急,刘公子应无性命之忧。他们若要灭口,何苦多此一举绑回山寨。此时报官恐会逼得狗急跳墙,戕质毁票。”
“那那那……那可如何是好?!”
此时的曹利只恨出发时没看黄历,弄得这一趟倒霉透顶。一路上为了赶路风餐露宿不说,还叫泼猴打劫,抢走了寿礼。如今寿礼倒是寻回来了,少爷又叫人绑走了。这一趟充县回的,玉佩,玉佩没了,少爷,少爷丢了,这要他如何向老爷交代呀。
“玉佩!”
心急如焚的曹利猛地一拍脑门,旋即手忙脚乱的在方才找回的寿礼堆里翻找起来。
“完啦,完啦!辛镖师!玉佩!玉佩没找回来!”曹利眉头紧锁,额上汗珠密布,整个人已经抖成了筛子。
“您方才不是说……”
“它……它它,它不在礼单上呀!我,我,我给忙忘了!”
12. 第十二回
申时三刻,心急如焚的曹利总算将小八盼了回来。
小八一进屋先抓起茶壶猛灌了几口茶水解渴,曹利跟在小八屁股后面直打转,眼神里满是焦灼。
“快说说呀!”
小八见曹利急的直跳脚,这才一边喝水一边同辛曹二人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按照辛重光的安排,小八蹲守的是位于城南的汇通当,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一名刘府护卫。晌午刚过,便有一八尺壮汉带着好几只瓷瓶现了身。小八按计划将寻回的寿礼交由护卫先行带回,自己则尾随壮汉出了城。
出城后,小八紧跟壮汉顺利寻到了贼窝所在,那竟是一处藏于绝壁之下的古寨村落,也难怪这伙人能在州府整整一年的围剿之下一息尚存。
事情到这里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谁成想小八掉转马头刚欲回城,便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冲将过来,而紧随其后的正是刘士和一名刘府护卫。
不明就里的小八赶紧隐入密林静观其变。
只见那女子不顾□□马匹飞奔,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反手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支火流星,点燃放了出去。
就在火流星升空爆裂,绽放出青色烟雾的一瞬间,那女子终究没稳住,从马上跌了下来,就连头上所戴帷帽都在她坠地的一瞬间被甩到了一旁。
刘士二人趁机加速赶上,一前一后将她困在了原地。
“有事儿说事儿,你跑什么呀!”刘士勒马嚷道。
“你们穷追不舍,我不跑,难道等着被绑?!”那女子不甘示弱,撑起身体,抬头直视着刘士的眼睛,高声反驳道。
在看清女子面容的一瞬间,刘士的心脏猛地一颤,没想到土匪窝里竟有如此仙姿玉色的女子。
“你,你,你不拿我东西,我也犯不着追你呀……”
不知怎的,叫那女子拿锐利如鹰的目光一瞪,刘士竟然心虚了起来,仿佛自己才是不占理的那一方。
“无凭无据,休要污蔑于我!”女子脊背挺得笔直,嘴上依旧毫不示弱。
“不是你刚才在那当铺……”
“你从当铺就开始尾随于我?!”女子眼珠一转,仿佛忽有所悟。
“是又怎样?!”刘士终于想明白自己才是那受害被抢的苦主,一下子硬气了起来,“你说你挺好看一姑娘,怎么干上拦路打劫的勾当了。不义之财攥在手里不烫吗?!”
“不义之财?哼!”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刘士,“你当你挥霍出去的就不是吗?”
刘士正欲辩驳,忽闻人声鼎沸,竟有十余壮汉凭空从那绝壁之下变了出来,而为首的正是小八先前尾随之人。
趁着刘士分神的空档,女子快跑几步,躲到了那为首壮汉的身旁。也不知她踮脚同那壮汉嘀咕了什么,那汉子回头一招呼,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刘士二人团团住就开始上手绑人。
刘士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别说十余个精壮汉子了,就算只有一个,他也不可能打斗得过。跟着刘士的护卫倒是试图反击,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没挣扎两下便同刘士一样,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小八在暗中静静观察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在确认他们带着刘士二人消失在绝壁之下后,他不敢耽搁,立刻给辛重光传回消息,同时掉转马头,策马回城。
讲完事情经过,小八一屁股坐到靠窗的圈椅上,从果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橘子拿在手里,一边扒皮一边自顾自分析了起来:
“我看他八成是跟人的时候露出了马脚,叫那丫头发现了。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要将人追上绑回来。结果自己叫人给绑走了。”
曹利则哭丧着脸捶胸顿足,将责任一股脑儿揽到了自己头上。
“都怪我!就不该由着他的性子让他掺合进来……他是人前走惯了的,哪晓得怎么在后头跟着……”
辛重光的表情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动。他拿过茶壶给曹利续上一盏热茶,轻声安慰道:
“曹管家莫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辛镖师您说!车队上下悉听您差遣。”亲身经历了前面一系列的事件后,曹利对辛重光早已信服不已。
“在下以为刘公子现下应无性命之忧。他们若要杀人灭口,犯不着多此一举,将人绑回山寨。”
听闻刘士暂无性命之忧,曹利的表情略缓和了一些。辛重光接着说:
“若要救人,报官固然可行,然官军压境势必会彻底断了那伙贼人的生路,就怕他们穷途末路之下干脆鱼死网破,拉着刘公子同归于尽。”
片刻前还暂无性命之忧,突然一下子又同归于尽,曹利被吓得一哆嗦,慌忙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不能报官!”
谁知辛重光话锋一转,又说:
“报官还是要报的,毕竟眼下玉佩还在他们手里,单凭咱们几个怕是搜不出来。”
“那,那,那究竟是报还是不报啊?”曹利哭笑不得,彻底没了主意。
“曹管家,”辛重光看向曹利,眼神诚恳而真挚,“我与小八走南闯北多年,身上也算有些功夫,如今既已探得贼窝所在,若您信得过,我二人可趁夜潜入,试试看能不能将刘公子救出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曹利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
“那咱们便约定明日午时为期。若在这之前我们能救回刘公子,您便再无后顾之忧,大可引官军上山,捣毁贼窝,搜寻玉佩。若我二人过了午时依旧未归……咱们恐怕也只剩下报官这一条路可选了。”
“好!好!明日午时!曹某在此先谢过辛镖师!若能成功救回少爷,定不会亏待于您。”曹利起身对辛重光深深作了个揖。
接着,辛重光与曹利商定了后续行动细节,小八则在曹利带的方志图上标出了那崖底山寨的详细位置。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辛重光与小八策马出城,往山上疾驰而去。
待二人行至崖边,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已褪去。藏好马后,小八带着辛重光在树丛里摸到了隐藏的绳梯。就在两人一人一梯,准备循梯而下前,辛重光叮嘱小八道:
“暗中行事,只救人,切莫节外生枝。”
“明白。”小八撂下话便沉入了那浓稠的墨色之中。
辛重光望了一眼小八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上一口气也往崖底极速爬去。
不多会儿,辛重光听见小八的声音从侧下方传来。
“辛头,到底啦……哎哟!”
扑通,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辛重光暗叫不妙,正欲原路退回,只感觉后脑被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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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击,身上一软便彻底晕厥过去。
一时间,周遭火光四起。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墙倾房塌的轰隆声,还有那匍匐老者虚弱而苍老的呼喊声,那幼小女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全都似潮水般向辛重光席卷而来。
不等辛重光有所反应,那肆意蜿蜒的火舌又化作缭缭黑雾缚上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脖颈。辛重光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束缚,可他越用力,那黑雾便收得越紧。
辛重光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压上了千斤巨石,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吸入一丝一毫的新鲜空气。残存的气息在肺叶中疯狂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会撞破胸腔。
就在这时,天光炸裂,梦魇四散,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将辛重光从那漆黑的泥沼中猛地捞起。
彻底清醒过来的辛重光感觉脑后隐隐作痛,目之所及皆氤氲不清。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揉一揉眼睛,却发现手脚都被麻绳捆缚得严严实实。他只得闭上双眼,用力甩了甩头,视野这才勉强恢复清明。
举目四望,皎白的月色穿过头顶草棚的缝隙倾洒而下,在尘土弥漫的空气中拉出一道道幽微的光柱。
靠在辛重光身旁的是同样被缚住手脚的小八,两人背靠那草棚的立柱坐在泥地之上,被拇指粗的麻绳紧紧绑在了一起。而在两人四周,一团团毛茸茸的身影紧紧挤在一起,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腥膻味。
“小八,小八,醒醒。”
辛重光从护腕夹层里抠出一枚拇指长的锋利刀片捏在手里,一面快速割着麻绳,一面用头使劲撞了撞身旁依旧昏睡不醒的小八。谁知没等小八醒来,一只小羊羔竟被辛重光的呼喊声唤醒,好奇地看向了他。
“咩咩。”
小羊羔轻声叫着,瞪着天真的大眼睛缓步走到辛重光面前,凑近嗅了两嗅便伸出舌头使劲舔了一下辛重光的脸。
膻味儿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辛重光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奈何麻绳未断,自护不得,他只能加快手速,同时拼命屏住呼吸,面上丝毫不敢动弹,生怕再引起那羊羔的兴趣。
“绒妹儿,可不兴乱舔,当心沾了脏东西拉肚子。”
一个清脆的女声穿透浓墨,从辛重光头顶传来。辛重光抬头一看,出现在眼前的竟是那消失于闹市的素衫书生。不过此时的他已换上了一身粗布短衫,虽看上去依旧清秀单薄,却少了几分书卷贵气。
辛重光有些疑惑的四下一望,想找出那说话的女子。可在这夜幕笼罩的羊圈之内,除了自己、小八、还有那书生,再寻不见第四人的踪迹。
“别找了,刘士没绑在这。”
熟悉的女声又响起,可说话的人竟是眼前那书生。他蹲下身来,将辛重光面前的小羊羔揽进怀里,然后抬眼直视着辛重光的眼睛,继续道: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辛重光有些发懵,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子装扮的人,拿不准他究竟是男是女。
“问你话呢!”
这人见辛重光迟迟不予答复,明显恼了,不知打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抵到了辛重光的脖颈上。
谁知辛重光非但不怵,还故意不怀好意地盯着此人的胸脯看了又看。最后甚至语气戏谑地调侃道:
“那就要看你究竟是男是女了。”
13. 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
虽说石头在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活脱脱一副小子模样,但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辛重光又生得高大威猛,阳刚雄健。在他不怀好意的注视下,石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伸手护住领口,高声怒斥道:
“臭泼皮你看哪呢?!!”
一抹淡淡的笑意在辛重光脸上一闪而过,若是小小还活着,恐怕也得这般年岁了。照着那丫头的性子,只怕举止作派皆肖此女,虽有些沉不住气,但性若骄阳,行事洒脱,娇俏中不乏飒爽英气。
正想着,辛重光感觉身上一松,束缚不再。他不动声色地将刀片塞回护腕夹层,同时瞥了一眼草棚外的夜空。月至中天,圆润皎洁,估摸着已是子时。没想到自己竟晕了快两个时辰。不能再耽搁了,得赶快想办法救出刘士。
“小丫头,叫你们当家的来,我有生意要同他谈。”辛重光沉声道。
石头自然不知道辛重光方才是故意试探于她。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贼眉鼠眼,行事鬼祟,之前设套诓骗刘士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坏自己好事,打上了桃源寨的主意。用婉清的话说,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她根本没细琢磨辛重光的话,下意识地就反驳道:
“你算老几,说叫就叫啊。”
辛重光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说:
“那只能劳烦你带我去了。”
话音未落,辛重光迅速挣脱双手,照着石头握刀的手腕一打,再反手往腰上一捞,便将石头整个人翻身揽进了怀里。
石头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定下神来时,自己已被那泼皮紧紧搂住,动弹不得,就连手里的刀也已莫名其妙地跑到他的手里,抵到了自己脖子上。
好功夫!石头不由得暗自赞叹。但旋即又觉得可惜,可惜大侠的身手配上了一套泼皮无赖的烂臭心肝!
辛重光哪里知道瞬息之间,石头心中对他的评价忽高忽低,嫌恶之感同那钦佩之情已来回好几番交替。此时的他正专注于在控制住石头的同时想办法尽快弄醒小八。
“刀剑不长眼,想活命就别出声。”辛重光先低声威胁石头不要做声,然后用尽全力撞向小八。
“小八!醒醒!”
少了麻绳的束缚,昏睡不醒的小八直接被撞的滚翻在地,一下子睁开了眼。辛重光没工夫等小八慢慢回过神来,直接掷地有声地命令道:
“割绳子!快!”
小八虽然大脑依旧昏昏沉沉,但手上已经训练有素地开始摸刀片,割绳子。很快,辛重光与小八彻底重获自由,小八又麻溜用解下来的麻绳将石头绑了个结结实实。
辛重光指挥小八从衣服下摆上撕下一块布条堵住石头的嘴,然后凑到石头耳畔低声道:
“带我去见你们当家的。别动歪心思,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
逃脱无望的石头只能顺从地带着辛重光往羊圈外走去,心中早已追悔莫及。
早先从当铺回到寨子的时候,她一出竹林便见莽娃儿带着一群人挤在院坝里。想到方才闹市中的遭遇,石头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她紧走两步挤进人群,只见那刘氏车队的公子哥儿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和他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护卫模样的人。
老张头和醉神仙并排坐在阶檐上,一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个有一口没一口地咂着老酒。
石头环视一圈并未见到林婉清的身影,便问莽娃儿:
“婉清呢?”
“回房换衣裳了。”
“怎么回事?”石头指着地上那两人问道。
“跟到林小姐上来的,不过叫林小姐半道上发现了。林小姐想甩没甩脱,他们还想用强的。不过还好林小姐机灵,放了火流星报信。我带人上去就给绑下来了。”
莽娃儿是个干惯了农活的粗人,说起话来嘴笨得很,想到哪就说到哪,毫无条理可言。但这并不妨碍石头复原出事情的全貌。
看来猴群劫道的事情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办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方才在闹市上同那黑苍蝇也绝非偶遇,而是他人谋划好的算计。自己早就成了他人的网中鱼,瓮中鳖,竟还全然不自知!
石头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云端一脚踹下来,跌进了寒彻骨髓的深潭之中。
“没人跟着你吗?”
石头突然抬头问莽娃儿。三个人去了三家当铺,婉清和自己都有人尾随,莽娃儿不可能没有。
“不晓得,应该没有吧。”莽娃儿直憨憨地答道。
一直没出声的老张头将烟袋锅子往阶檐上一磕,慢悠悠站起了身。
“你娃儿天天只晓得攒莽劲,晓得到才怪。”
老张头一边说,一边低头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然后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石头,最后挥手驱散众人道:
“好了,好了,莫看热闹了,各回各家。”
围聚在一起的众人应声而散,老张头又叫住其中一个年轻人,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只大竹笼说:
“兴娃,我套了几只兔子,你逮一只回去给你婆姨吃,她奶着娃儿,要多吃肉好好补补。”
那年轻人应声跳上阶檐,一把掀开墙角竹笼的盖子,惊得笼中野兔吱吱乱叫,左翻右跳。他从笼子里抓出一只拎在手里,回头冲老张头道了个谢便兴高采烈地往竹林走去。
等到院坝里只剩下老张头、醉神仙、石头、刘士还有那护卫五人,老张头将烟杆别进后腰,走到刘士身旁蹲下身,取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条,扶他坐了起来。
“狗胆包天的土匪!”没等完全坐起身,刘士已高声嚷了起来,“敢绑小爷我?!活得不耐烦了吧!知道小爷是谁吗!?……”
老张头并没有理会坐在地上骂骂咧咧的刘士。他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在袖管上简单蹭了蹭,然后拿拇指试了一下刀口,转头对醉神仙说:
“欸,那个大砍刀呢?这把是个样子货,看着好看,才宰了两个就钝了。”
醉神仙靠着阶檐柱子伸了伸懒腰,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那个砍刀遭我砍烂了,上回抓到那个骨头太硬,我一刀下去直接豁了个大口口。”
“那你把磨刀石给我找来哈,要磨一哈才好用。”老张头又说。
“哎呀,啷个杀不是杀嘛,整得楞个麻烦。”
醉神仙虽然嘴上满是不耐烦,但还是晃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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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地扶着柱子站起身,往屋后走去。
“你搞快点,”老张头催促到,“杵在跟前乱叫你不嫌烦啊。”
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刘士听着两个土匪看似稀松平常的对话,喊叫的声量不自觉地越来越小。
作为刘知德的独子,被人护着长大的他哪里见过真正的恶人。方才那几嗓子纯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瞎咋呼,现下听这两人张口闭口砍了杀了的,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害怕了起来。
“磨磨磨,磨快点,免得又像那回那样,板来板去断不到气,弄得一身血。”
回到院坝的醉神仙将磨刀石往老张头脚边重重一放,嘟囔着回到阶檐上,斜靠着柱子咂了口酒。
刘士叫那磨刀石撞地的声响一吓,彻底住了嘴,生怕再说出点什么话惹得面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头不高兴,将自己一刀了结了。
石头在一旁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寨子里的人虽然顶着土匪的名号干着劫道的营生,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境,无处可去的苦命人。所以就算是打劫,那也是只图财不害命。怎么今天到了爹爹和醉神仙嘴里,竟还砍砍杀杀个没完了。
左思右想实在难得其法的石头迈步跨上阶檐,撞了撞醉神仙的肩膀,悄声问到:
“怎么回事?”
醉神仙往石头手里塞上一把花生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
石头虽不知这两个老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有好戏上演。便干脆往地上一坐,嚼着花生米准备看戏。
林婉清这时候也换好衣裳回到了院坝,石头招呼她和自己坐到一起,还分了一半花生米给她。
此时的刘士满心满眼只有磨刀石上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他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着在磨刀石上来回移动的刀刃,生怕一个没看住,那锃亮的刀尖便扎向了自己。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老张头埋头磨刀,头也不抬地问。
“刘,刘,刘士,字,字,字弘毅。”刘士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答道。
“哦,姓刘。诶?”老张头突然举起匕首指向刘士的鼻尖,“充县那个刘知礼和你什么关系?”
“二叔!他他他他是我二叔!”
刘士叫那突然袭来的刀尖吓得直哆嗦,本能地就缩脖子往后躲,谁知一个没稳住,直接仰面倒地,躺了回去。
林婉清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底滑过一丝怅然——原来这就是父亲给自己觅得的高枝。
“还真是你!臭男人!王八蛋!”
石头骂骂咧咧地从阶檐上一跃而下,骑到刘士身上,照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石头使不得!”
林婉清赶紧去拉,三人顿时乱做一团。
“哎哟!你谁呀!”
“你石奶奶!”
“石头别打了!”
“我招你惹你了?!哎哟!”
“你祸害了谁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祸害谁了呀我?……别打了……”
“石头!”
“姑奶奶今天替天行道!好好教一下你这个龟儿子啷个做人!”
14. 第十四回
林婉清与石头虽说同为女儿家,但石头是山野林间跑着长的,后来又热衷于跟着各路人士学些拳脚功夫,立志要做女侠游四方,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十几年如一日练就的身板虽不及男人,但在女人堆里自当是数一数二的。
林婉清打小便被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虽说不似弱柳扶风,但要想凭一己之力控制住正值气头上的石女侠怕是还欠了点火候。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刘士已被揍得鼻青脸肿。林婉清拉将不住只能求援。
“张爹爹,醉神仙,你俩倒是帮帮忙啊!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老张头强忍笑意,收好匕首就上去帮忙架开了石头。醉神仙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非但不帮忙,还咂着老酒说起了风凉话。
“打得好!打死了省的动刀!打残了打蔫儿了,放起血来才不跳不板!哈哈哈!”
被打怕了的刘士一听还要被放血,彻底怂了,连连告饶道:
“不就是银子吗?!我,我,我,我有!你们要多少有多少!别杀我!”
老张头没想到石丫头没由来的一顿拳脚竟然比自己费心设计的恐吓戏码还好使,便懒得再废话,直接抽刀抵住刘士命门,几句话一问便将车队的全盘计划一字不落地套了出来。
再稍加吓唬,被吓破胆的刘大公子便好似那竹筒倒豆子,不但详细吐露了此番南下的前因后果,就连辛重光这位中途偶遇的仗义之士都抖搂了出来。
之后,老张头收好匕首,又空手往刘士颈后一击,刘士旋即晕将过去。醉神仙跳下阶檐,用同样的手法击晕躺在地上的刘府护卫,然后与老张头合力将二人拖至了灶房。
锁好灶房门后,老张头与醉神仙回到堂屋,准备同石头还有林婉清一道商议应对之策。
二人刚行至堂屋门口,便听石头在里头高声抱怨:
“都怪那个姓辛的!我就说嘛!我这个计划天衣无缝……”
老张头背手沉脸跨过门槛,看向石头一瞪眼,石头便噤声没敢再言语,但脸上依旧挂着不平之色,想来胸中还是难忍忿忿之心。
“你晓得那个镖师?”
坐定后,老张头一边问,一边背手从腰间抽出烟杆,又从烟袋里揪出几缕烟丝塞进烟锅,然后吹亮火折子点燃了烟丝。
“他带着那个叫小八的小孩儿一直跟到车队的。”回完话,石头撇了撇嘴,坐到门槛上玩起了衣角。
“还有吗?”
“他们偷了刘士的鸟。”
“嗯?”
“又还回去了。”
“说完!”
“就这些!”
老张头声量一抬,原本就忿懑不平的石头想也没想便跟着提高音量顶了回去。但话一出口,她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垂眼小声补充道:
“他刚才还跟着我去了袁井巷,但是有马受惊,街上乱作一团,他救人的时候被我发现了,我就趁乱跑了。”
“这么大一个变数你事先完全没考虑?!”老张头气得连拍了好几下桌子。
“我哪知道他是个镖师!他那么鬼鬼祟祟的,我当他也打那车队主意呢!而且……”
“你还顶?!全寨子的人都让你搭进去了!你还顶!”
“我……”
一时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叫人轻易看透识破的羞愤,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搭上全寨人的愧疚,还有被一向慈爱的爹爹厉声呵斥的委屈……无数复杂的情绪向石头汹涌袭来,石头眼中噙满泪花,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见石头红了眼,林婉清款步走到门边,同她并排坐到一起,一面轻抚着石头的后背,一面将自己的绢帕塞到了石头手中。醉神仙则高声打起了圆场。
“哎呀,这个人不简单。就算是咱们两个老江湖碰上也不见得搞得定。你这会儿打啥子马后炮嘛,想哈啷个办才是关键。”
“对啊,张爹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下得赶紧想法子渡此难关才是。”林婉清也跟着附和道。
“就是就是,石丫头,你脑瓜子灵,你想到啥子办法没?”醉神仙生怕这爷俩再呛起来,接过林婉清的话头便转移了话题。
石头虽然心中依旧难过得紧,但一想到全寨人皆因自己受到牵连,眼见着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便不敢任由自己继续颓丧下去。她吸溜了一下鼻子,强咽下心中自责与羞愤,打起精神,决心拼尽全力力挽狂澜。
“跟到莽娃儿那个肯定已经摸清了咱们的位置,不过他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抓住了刘士,还有那对玉佩……”
“玉佩?啥子玉佩?”老张头和醉神仙异口同声地问道。
石头只恨自己嘴快,又因着林婉清先前的嘱咐,她一时有些拿不准究竟要不要将玉佩的事情告诉爹爹和醉神仙。
林婉清看出了石头的为难,她思忖权衡再三,决定不再瞒着老张头与醉神仙,便要石头去卧房将玉佩取来,自己则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向两位老人解释道:
“原是不想将二老牵扯进此事中来的,然事与愿违,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这玉佩也是打车队劫来的,看上头刻图样应当也是寿礼,不过奇怪的是,这对玉佩并不在礼单上……”
林婉清话未说完,石头已端着木匣回到了堂屋,林婉清便暂且按下不表,接过石头手中的木匣,将其放至八仙桌上,掀开了盖子。
老张头迫不及待地探身看去,苍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讶异。
“这是什么石头?”老张头满眼好奇地取出一块玉佩拿在手里,微蹙着眉头仔细端详了起来。
醉神仙打眼一瞧,瞳孔骤缩,眼底掠过了一抹异样的神色。不过众人的注意力此时都在那对琉璃玉佩上,因此不曾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林婉清只当醉神仙同老张头一样,均未曾见过黛琉璃,便将先前同石头讲过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
“这是皇帝用的?!”老张头的眼神里写满了震惊与惶恐,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锅,用双手捧住了玉佩。
立在一旁的醉神仙倒是是一脸淡然,他随手抓起匣子里剩下的那枚玉佩,大致瞧了瞧道:
“是青金石没错,不过也不见得就是宫里流出来的。”
林婉清略感诧异地望向醉神仙,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寻常布衣见到皇室御用之物,不好奇惶恐也就罢了,林婉清甚至觉得醉神仙那淡定从容的眼神里还游移着一丝不屑。
“大燕一多半的矿脉都在刘知德那个奸商手里攥着,他有的是机会监守自盗。”
醉神仙一边说,一边将老张头手里那枚玉佩也拿过来看了看,然后冷哼一声,将两枚玉佩扔回木匣,自顾自地嘲讽道:
“羊羔跪乳,同气连枝。真是个孝顺儿子好大哥。”说完,他用嘴叨出酒葫芦的木塞,咂上一口老酒,看向石头确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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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那小子带的寿礼?”
“应该是。”
“和那些钗环首饰放一起的?”
“没,马车的暗格里摸出来的。”
“这么见不得光?”醉神仙嘴角勾起一抹嗤笑,“这玩意儿怕是够那老狐狸喝上一壶的。”
醉神仙眼珠滴溜一转,用力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底气十足地安慰道:
“石丫头莫怕,就算没有那个刘士,单凭这两块石头,咱们寨子这回也没啥大事!”
石头有些糊涂,一时想不明白醉神仙因何忽然成竹在胸。林婉清却听得清楚明白。
黛琉璃产自西北,而那一带的矿山几乎被刘家垄断。别说两块玉佩了,就算想昧下千钧重的原石,对刘知德而言也似探囊取物般容易。
若这对玉佩当真是刘知德找人私刻,往轻了说是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往重了说便是盗用皇室贡品!那可是累及九族,不赎不赦的重罪!
为什么如此一份重礼,非但不敢写上礼单,还要藏之掩之?兴许这便是缘由。
换言之,桃源寨机缘巧合之下已手握两张王牌,一张关乎刘氏一族的香火,而另一张关则蕴藏着能在顷刻间颠覆整个刘家的巨大能量。无论哪一张,要保桃源寨渡此劫难都不在话下。
不过林婉清依旧有些事情不曾想明。
刘知德贵为皇商,虽声名在外,但他的脾气秉性也好,经营底细也罢,就算是林婉清这样长于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只是略有耳闻。醉神仙一无官身,二非富户,为何竟好似对他了如指掌?
还有那黛琉璃,久居山野的醉神仙又是在何时何地亲眼见过?
“这东西真有这么神?”石头困惑不解地看向林婉清,却发现她望着虚空出了神,便伸手晃了晃她的肩膀,唤道:
“婉清?婉清?”
林婉清回过神来,肯定道:
“醉神仙说的没错。刘家不敢将这对玉佩光明正大地写上礼单,说明其来路多半不正。若是旁的物件也就罢了,这可是宫里的贵人们才配把玩的黛琉璃!这事要是泄露出去,即便根深似刘家,怕也逃不过伤筋动骨!”
“明白了!明白了!”石头拊掌大笑道,“他们若敢引兵来犯,咱们就剪了他们的香火,再把玉佩的事情捅出去,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真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林婉清见石头连比画带说,明显来了劲头,便赶紧纠正道,“是当作谈判筹码,换桃源寨平安。”
老张头皱着眉头瞪了一眼石头,接着猛吸几口旱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补充道:
“即便如此也不可太过掉以轻心。石丫头,你一会儿去叫幺妹儿把猴子猴孙都撒出去,看好上山的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报。”
醉神仙紧接着说:
“保险起见,林小姐还有石丫头一会儿最好还是带着寨子里的妇孺老人藏到老山窟里去,等到事情平息再出来。我和老张就带着青壮男丁守着寨子,若是免不了硬碰硬,也能抵挡一二。”
“还有绳梯,得派人看住了。”老张头又说。
石头欲言又止,她可不想藏山洞里当缩头乌龟。正面迎敌,拼在前线的才是真英雄!
林婉清敏锐的瞧出了石头的想法,生怕她又和老张头杠上,赶紧拽上石头的衣袖就往外走。
“事不宜迟,我和石头这就去挨家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