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护苍生》
1. 怀疑
春分方至,寒意未消,入夜后凉风渐起,一阵阵扣响窗棂。
杨府上下早已陷入一片沉寂,沅芷阁的卧房内,两盏灯火长明,暖意正盛,女使枕着风声在屏风一侧安然昏睡,床榻虽传来匀称呼吸,榻上之人却仍未入眠。
今日莫名心生烦躁,柳亦安翻身试图换个舒适些的姿势,忽而觉察似有一道探寻的目光落在脸上,猛然睁眼,霎时撞进一双幽若深潭的黑瞳之中。
“别出声,披上随我去见你兄长。”
未等反应,一件厚实斗篷迎面落下,连带着柳亦安加速的心跳一同遮盖。
柳亦安沉了口气,缓缓撑起身子,柔荑细指紧握住绵软布料,将掌心渗出的薄汗隐匿其中,待双腿离开暖被伸向锦靴,才抬眸似不经意地扫过侧立在旁的黑衣人,瞄了一眼女使的方向。
她确有一位尚未谋面的“兄长”,自打不慎磕晕在实验仪器上,穿来此处已数日有余,平静无波,她便大致摸清一些情况。
原主父母亡故,与兄长杨清和相依为命,杨清和在北辰朝中时任馆阁学士,是一有名无权之职,听闻一月前再度告假外出游山玩水,柳亦安不晓得如今归来怎么摆出如此架势。
心生犹疑,可这黑衣人倒不像是谋财害命之辈,不妨跟上去瞧瞧,再另做打算。
黑衣蒙面男子身形健硕,抱臂静默于熹微光亮中,感知到柳亦安已乖巧站好,当即上前虚环她身体,带着她向房屋角落走去。
“这边。”
男子似是知晓原主身体柔弱,步履间并未催促,可他周身犹如沾染夜色般寒凉,柳亦安渐觉冷意浓重,抬手拉扯衣领,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待绕过床榻行至西墙前,男子动作利落,抬手找准位置,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向内一按,墙体刹那显现一圈缝隙,脱离的墙体在他手下靠至一边,刚好可容一人通行。
尘土气息裹挟着湿冷触及身前,望向分外渗人的漆黑密道,柳亦安的肩膀被一只宽大手掌按住,轻推着她一起走进,关上机关的同时,一簇温吞的火焰在她身侧燃起。
“拿好,顺着路向前走。”
耳畔声音寒凉得更似入冬时凛冽溪水,她错位接过火折子,心中镇定,身体却还是冷得微颤,好在手边多了这团驱散黑暗的暖焰。
柳亦安并未听贴身女使提起过这条暗道,她也不知原主是否了解,但在家中做如此布局,想来这位“兄长”绝非示人一般安闲自在。
而身后之人熟门熟路,倒为他增添几分可信度。
柳亦安稳步向前,不想与陌生之人多言,以免话多有失,左右见到杨清和后便可知晓详情。
对方亦是沉默,一路上二人之间只有衣料摩擦声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互相交叠。
蒙面男子虽有意配合拢在光亮内矮他一头的娇柔身影收缓步伐,疏冷的眼眸却直直将柳亦安盯住,像在审视已闯入陷阱的猎物。
不消多时,道路变宽,两人被新出现的墙体挡住,男子重复相同操作,微弱光亮瞬间从缝隙挤进来,待他将门推开让至一侧,柳亦安朝他微微颔首,顺着台阶走出。
视线所及,素日无人而稍显冷清的雅致房屋仅靠里侧方桌上点燃的两盏灯火照亮。
左侧雕花木椅靠坐一位身姿温润、浅色衣衫的男子,灯影下面颊清瘦,听到动静便试图撑起身体,奈何手臂失力,将将抬起一点的身体只得倚回原位。
杨清和闷咳一声,黯然神色很快化为温和笑意,这才转头朝柳亦安招手。
“枝云,来哥哥这边。”
柳亦安本就有意凑近,闻声迈开脚步的一刹,手中的火折子被蒙面男子抽走熄灭,她没有停下,只偏头扫了他一眼。
男子动作利落,目光却尽数放在她身上,似是有意紧盯她的一举一动。
柳亦安心生不解,但还是暂将这疑问放置一旁,快步奔着杨清和而去。
经过数日旁敲侧击,柳亦安对兄妹二人的相处方式也有些许了解,杨清和思虑颇多,心疼妹妹缺少父母爱护,便对其格外怜惜,以致原主身体无病却难免更为柔弱。
她尽量放轻声音,水灵灵的鹿眼关切看向座上之人。
“哥哥怎么入夜后悄悄回来的?你的脸色很差,是有哪里不舒服?”
近距离下,杨清和仍面带清浅笑意,他同样生得一双圆眼,眉宇平缓,仿佛生来便这般柔和,可憔悴的面色于灯火下无处藏身,更遑论他这周身气息,连柳亦安都能察觉是自内而外的虚弱。
杨清和提了口气轻抚柳亦安的头顶,觉着脱力时快速放下,温笑道:“不必担忧,你近来一切可好?”
柳亦安知晓杨清和会时不时派人送信查问原主情况,便点点头,娇声应道:“有哥哥时时顾念,自是一切皆好。”
她因工作常年奔波,不分暑寒,外可实地勘察扛重物,内可连天实验写报告,身强体壮,吃嘛嘛香。
原主身体尚不能跟得上她的精神。
初来乍到之时,她独自思索过与原主的机缘,既然她是不慎磕晕,大抵原主也经历了类似事情,可她检查一通,身上并无损伤。
她不敢相信原主寿终正寝,但若身体状况欠佳,那便是原主或有人瞒报杨清和。
数日观察下,众人皆无异样,原因无处追查,而她顶着这个身份,又不好与任何人摊开讲。
“如此就好。”杨清和喘了口气,“不过此次归来,确有要事交代给你,你听后莫怕,哥哥定会保你无恙。”
自打夜里被陌生男子唤醒,柳亦安便已有预感,不觉惊奇,而今反倒是身后牢牢盯住她的视线,更渗着有意置她于死地的危险锋芒。
她故作慌乱,急切抓住杨清和的衣袖:“哥哥,你别吓我,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杨清和毫无血色的唇角抿了抿,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坐到一边:“别怕,紧着身体些,坐下听。”
他又看向融于夜色已半晌未发一言的黑衣男子:“萧兄,你今日倒是安静得很,快过来,我好引你们认识。”
萧砚闻言迈步走近,一手扯下面巾,俊朗面庞于灯火下显露全貌,眉似利刃,目比幽潭,本应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却因唇角轻佻勾起增添一抹邪魅之色。
他极为熟络地说道:“素来听你念叨令妹柔弱,今日一见倒是颇有些临危不乱的气概。”
柳亦安心底一颤,这番言语看似夸赞实则质疑,只不过短暂接触,他却能窥探至此,可她并非故意冒充,亦无害人之心,不必惧怕。
杨清和虚叹一声:“你倒是高誉,恐怕我这妹妹还是被你吓到了,枝云,这位是哥哥至交,萧砚,你亦唤他兄长即可。”
“兄长安好。”柳亦安颔首,乖巧拘谨不难假扮,复而抿着嘴巴朝杨清和看去。
萧砚扫过柳亦安一瞬,唇畔笑意未减反增,扬声应下。
屋外夜风渐大,卷携着院内碎屑敲打窗纸,噼啪作响。
“妹妹。”杨清和面露两分严色,“为兄表面虽是久居闲差,然则早已接到密诏,奉旨暗查岑州以南接连天灾实情,时至今日仅查到一丝线索,又不知在何处泄露行迹,着了道,等发觉时,毒已侵入全身。”
柳亦安惊诧不假,可这时候面对陌生兄长,同情、担忧皆有,唯独兄妹情谊不存丝毫,只能尽力做得像妹妹一样。
她慌忙起身凑近杨清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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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担忧到眼泪汪汪的模样,曲腿扶着他的手臂,关切问询:“怎么会这样?哥……哥哥,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啊?”
杨清和浅浅晃头,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尚无性命之忧,可抓住线索也是有心无力,为今之计便是这位好友以江湖秘法伪装成我的模样,继续追查……”
“此事危及天下,好不容易有所进展,哥哥无法置身事外,只是苦了你,需你明面配合,但你放心,无论是谁在这里,都会竭尽全力护你,你也不必为此忧虑,咳咳……今后听他的安排即可。”
柳亦安一面听着一面乖巧地连连点头,待杨清和话音落定,才回头瞧了一眼,萧砚眼中笑意难辨真假,仍含着审视之意。
“那哥哥你的身体怎么办?”柳亦安再次看向杨清和。
“萧兄已为我找到可治此毒的江湖门派,我会继续在暗中筹谋,只是我们兄妹近日无法再见面了,若有什么紧要之事,再与你们联络。”
语罢,又像是哄孩子一般继续道:“别怕,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你就像从前一样,听哥哥的安排,相信哥哥就好。”
“好,哥哥,我会听话的。”柳亦安抓住杨清和的衣袖,“哥哥想做之事亦是妹妹心愿所及,只是哥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们早日团圆。”
杨清和笑着点头,现下气力恢复些,推拒了柳亦安的搀扶,缓缓起身。
“你尽管放心,就算豁出我这性命,也定会护好令妹。”萧砚抱拳信誓旦旦地许诺道,“当下只得真假相掺,但在必要之时,我会即刻安排人顶替令妹之身。”
柳亦安趁着投去感激目光打量萧砚,他这神情举止转瞬即变,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我自是信你。”杨清和冲他微笑着道,“若非想让妹妹心中安稳,我倒也不会亲自回来,直接便全交付于你了。”
柳亦安依依不舍地望向杨清和,说实话,她还真是更希望这位兄长和她常在一处。
“来人。”
萧砚一声令下,屋内立时闪出两道同样漆黑的身影,其中一人拎着黑色斗篷上前,将杨清和裹进其中。
“一路小心,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数名暗卫跟随在侧,必将你平安送至那边。”
黑衣下的杨清和更显病态,他点了点头:“这场风雨怕是有席卷全朝之势,务必谨慎。”
萧砚面色不改,应声道:“万事皆有对策,就算是风雨,也有止息的法门,你且以身体为上。”
“好。”杨清和又转向柳亦安,温声叮嘱,“妹妹,千万照顾好自己。”
“哥哥也是。”柳亦安抹了抹眼角因勉强想了一圈难过的事而激出的泪。
“对了妹妹,你莫要为萧兄身份费心,他自有安排何时告知于你,就算无法相告,也必不会伤你。”
柳亦安对后半句还无法苟同,明面上只得重重点头。
望着杨清和薄弱的身影融于夜色,柳亦安并未轻松,眼下那股异样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危机尚未解除。
方一转身,脖颈倏地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狠狠掐住。
“说,你到底是何人?”
萧砚阴鸷的眼底充斥着无尽怀疑,笑意消泯,屋内微光根本暖不起那汪寒潭。
柳亦安双手掰扯对方手指,给自己挣得一丝喘息机会:“你……你这是做什么?我是杨枝云,杨清和的妹妹……你是何居心,在我……哥哥走后这样对我?”
“妹妹……曾听杨兄讲过不少与他妹妹相关之事,如今他中毒无力多想,可旁观者清,我怎么瞧着你……不像啊?”
萧砚手上力道不减,眉尾上挑,阴冷视线游走于柳亦安每寸神色之上。
2. 遇袭
“即便你是……兄长好友……我与兄长的感情又岂是……旁人能深切感知、随意评判的?”
柳亦安明白此刻必须毫不退步,不顾眼角沁出的泪,坚定直视那双冷冽眼瞳,“兄长还说可……以完全信你、不、会……伤害我,不知他若……有机会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决断……”
萧砚一把握住柳亦安朝他挥出的手腕,坚定眼眸与犹疑视线相对,谁也不恳退步。
半晌,灯火噼啪爆响,终于打断这场静默抗争。
萧砚视线未移,手下的力道稍有松缓,嗤哼一声。
搬出自家兄长的模样倒像是带着两分真切。
柳亦安趁对方放松,快速抽回手臂,退后两步,指尖拂过脖颈。
这人虽然没下死手,力道却也并非玩笑,丝丝落落的痛意昭示着他实打实的怀疑。
“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二妹妹见谅,所行之事紧要,但凡有一丝蹊跷,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萧砚语气冰冷,唇边依然噙着笑意。
他低垂眼帘,旋转手腕,目光落在方才掐住对方的虎口。
那细软脖颈,仅有反抗,若再加一分力道,便可如柳枝般轻易折断。
柳亦安察觉言外之意仿佛是在警告,即便得以退至安全距离,也仍未被彻底放过,只是暂且放松罢了。
她拢着衣襟遮挡微微颤抖的手,压了压自己的气势,轻声回道:“自身清白无需证明,也许在你心里我只是柔弱的闺阁女子,可大是大非当前,我自和兄长一般心意……倒是你,既然日后要代我兄长,可别行事如旧、惹人怀疑。”
萧砚看向柳亦安的眸色微沉,旋即哂笑一声:“这就不劳妹妹费心了,到时你别不把我认作你兄长就好,不过就算明面上露馅,我也还有别的……罢了,先不论这个,我接下来的话你且记住。”
“正如你兄长所言,现下仅摸到一点线索,方才触及边缘便遭受如此反噬,其背后必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筹谋和倚仗,只是不露出真正马脚,推下面人出去顶罪即可,动摇不了根本……”
萧砚话语忽止,目光落在柳亦安认真的眼眸上。
“大抵如此,更深的想必你也难以理解了。”
柳亦安怔愣之余满是无语,心下暗道,这有何不能理解?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纷争数不胜数,理念不和,谋权谋利……
可萧砚当她是杨清和妹妹,她不好与之争辩。
“线索更不必与你细说,你只需助我坐实新身份,明日随我前往南方,除却线索,还有旁的事要确认。”
柳亦安觉得萧砚看她和砧板上待宰的鱼没太大区别,但表面乖巧柔弱,她可不是真的任人宰割,怎能不在范围之内扑腾一番。
其实在听杨清和说到“天灾”二字时,她便已有意出力,穿来此处前她作为环境保护员,正在环境研究所参与研究一项新救治项目。
据两人所述情形来看,天灾确有猫腻,那她岂不正有用武之地?只是得亲眼瞧瞧实情,再做打算。
萧砚阴晴不定又好猜忌,虽不知真实身份,但能让杨清和完全信任,必然很不简单。
可惜她是换了芯,他就算对她满腹怀疑,查破天也查不出来。
不过为避免萧砚因疑虑找茬误事,她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见柳亦安只字未言,萧砚又道:“你兄长估计已经暴露,杨府并不安全,无论你愿不愿,都要随我一起行动。”
柳亦安本就无意拒绝,迎着萧砚戏谑的眸光点头。
“我会听兄长的话,随你安排行事。”柳亦安思量着缓缓提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如今兄长深陷危机,我也想为兄长出一份力,平素无事我喜爱阅览古籍,对历来灾情也算有所了解,若你不嫌,有意时尽可找我相商。”
读书本就是原主喜爱之事。
萧砚果然未加怀疑,弯了弯唇道:“没想到妹妹如此有心,当真是兄妹情深,令人心生羡慕。”
柳亦安语气坚定:“我自然和兄长一条心。”
无论心底怎么打算,杨清和确实是最好的借口。
萧砚口头上赞赏不已,眉目难得不再聚于柳亦安身上,大步朝着点燃灯盏的木桌走去。
“好了,夜色已深,妹妹如此伶俐,想必从通道来往的方法已经学会了?”
念着原主乖巧柔顺,刚才情况紧急有所反应又是人之常情,现下还是要尽可能仿着些,便点头应道:“学会了。”
萧砚漫不经心地扔过来个物件,柳亦安托着斗篷兜住,原是那个被他拽走的火折子。
“那便回去歇息吧。”
他的话音再次冷了下来,径自熄灭灯火,两人霎时一齐收于黑暗。
柳亦安打开火折子,生起一丝光亮,欠身后快步远离。
——
从通道回到卧房,这边仍在安稳睡梦之中。
柳亦安褪去厚重披风,钻进温暖的被褥,身子总算逐渐回温,可如此折腾一番,伴着久久未停的风声,入睡后难免梦到些骇人场景。
第二日顶着略显憔悴的面容起身,活将女使小禾吓了一跳,一脸担忧地跑出去为她准备安神汤。
杨府许久不似今日这般热闹,众人清晨才知主君回府,里出外进,忙活得紧。
柳亦安梳妆打扮好便被喊去一同用早膳,再次瞧见杨清和的面容,一时有点恍惚,江湖术法果真了得,以假乱真到令她不敢确认面容下的人究竟是谁。
也是这时柳亦安才发现两人身形相仿,可他们气质截然相反,那副骄矜多疑的模样如今温润如玉地与她上演兄妹久别重逢的戏码,柳亦安心下暗道,此人当真是演技了得,不去戏班子唱戏着实屈才。
可转念又不禁自嘲一笑,戏班子里仿佛加上自己也不为过。
用过早膳,萧砚便说要携妹妹一起南行,府内女使仆从又是一阵忙碌,等到马车终于上路,柳亦安才听见身边的小禾满脸雀跃地向她感叹:“姑娘,看来南方属实有趣,主君回来尚未歇脚就启程,大抵是专程回来接你的!”
众人哪知道昨晚闲云野鹤的一家之主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南行可不是逍遥快活去了。
队伍出城行至野路,春色悄然,绿意尚未盈盈入目。
和暖清风寻空钻进车内,柳亦安撩起窗帘,放眼远眺湛蓝天际下不同时空的风光。
未至片刻,跟随萧砚车旁的骑马侍从忽然追上:“姑娘,主君问您是否疲乏,可需停车休息片刻?”
柳亦安微怔,这人怪会扮相,摇头回道:“不必,继续赶路吧。”
日渐西行,萧砚也不差人上前了,马车直接被叫停在临近一处形制简单、供人歇脚的驿站旁。
柳亦安拉开窗帘,刚巧与阔步走来的萧砚视线相碰。
“妹妹,哥哥知你甚少出门,心中欢喜,可也该休息片刻了。”萧砚一只手握住窗框,不容拒绝地侵入柳亦安这方天地,声音仍端得温柔似水。
“是呀姑娘。”小禾眼神清澈,忙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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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声附和,“再不休息,姑娘的身体该吃不消了。”
柳亦安无由再拒,柔声应下。
马车内布置妥帖,她并不觉得腰身酸痛,可是一路行进难免颠簸,甫一下车便觉脚步虚浮,刹那间被一只精壮手臂稳稳拖住。
“小心些。”
柳亦安落在萦绕着淡淡松雪气息的怀抱之内,道谢的话还未出口,耳边先一步传来萧砚的寒凉声线。
“莫总想着我是谁,你若不与兄长亲近,怕是不日就要露馅。”
微风拨动几缕发丝扫得脸颊传来丝丝痒意,柳亦安心想,他们这般相处也没见女使仆从有过迟疑,他还想要怎么亲近?
可再一思索,她也不敢咬定自己是否会因在心底惦记披着兄长身份之下的人是谁,而无意识做出什么引人生疑的微小举动。
思及此处,柳亦安转头冲他昂首一笑。
萧砚会意,拍拍柳亦安的手臂,合着她的步调,与她亲切并肩走进驿站。
驿站不大,几间木屋围成小院,院落零散放置三四套方桌木凳,虽不华贵却是十分整洁。
他们仅在此处稍作休整,便只分散开停在院中。
旁的事自有仆从忙碌,柳亦安随萧砚坐在里侧桌旁,捧着茶盏抿了一口小禾单独用花瓣给她泡的水,唇齿边瞬间漾开清冽香气。
她漫不经心地张望,没想到出城的人这么少,半天都没见新的车马或行人路过。
女使仆从默默聚在几米远外,静得让人心中平添两分冷意。
柳亦安直觉不妙,余光中,左侧之人神色平淡。
忖量一会儿,她轻声发问:“兄长,我们何时出发?”
当萧砚视线滑过来那一刻,柳亦安的心重重跳了两下,虽说不想和这个总是怀疑她的人有默契,可在他仿照杨清和的温润眼眸中,分明看出一丝危险的提醒。
萧砚声音仍然轻柔:“不急,再歇息片刻。”
柳亦安点头继续抿水,片刻未至,茶盏已然见底。
疾风骤起于林间,树叶簌簌作响,惊起一团鸟雀扑腾飞散。
柳亦安的手臂倏而被那有力的手一把捞去,及时躲开了穿风而至的匕首。
四下屋顶接连蹿出数道黑影,暗器之后,登时拎着长刀冲向院内众人。
原本静谧的小院霎时陷入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毫无功法的仆从抱头逃窜,由萧砚安插在列的护卫则尽数色变,一改恭顺举止,乘着凌厉之势与刺客厮打。
“跟紧我,别乱跑。”
萧砚将柳亦安拉至身后,抬脚勾起凳腿,稍一发力,趁凳子腾空,单手掐住举至额前,挡住两道劈面而下、闪烁寒光的长刃。
随即揽着柳亦安的腰旋身抬腿,接连踹飞几人,又夺下刺客兵刃,将近身者一刀封喉。
柳亦安还是头一次亲身经历生杀场面,心慌之余,尽全力配合萧砚。
想来萧砚早有吩咐,伪装仆从的护卫在解决刺客的同时也尽力保下杨府众人。
柳亦安得以全心跟随萧砚指令,躲闪间顺手捡起一根被劈开的木棍充当防身武器。
刺客来势汹汹,察觉萧砚分神保护女子,便以为是个极佳的突破口,迅速朝他集中冲来。
萧砚以一敌多,虽是没让行刺之人占到活命的大便宜,却不慎被划了一刀。
柳亦安也不客气,趁萧砚擒住伤他之人,上前给了那刺客一闷棍。
刀刃碰撞的凌厉声响间,一丝意料外的低笑钻进柳亦安耳中。
3. 追查
正是危难之时,柳亦安讶异之余没空思量此人在作何感想,眼见刺客接连倒地,心叹到底还是萧砚武力更胜一筹。
落日才将天边染上一丝金黄,驿站再次归于沉寂。
“姑娘——”
小禾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鲜血迸溅,连带着把她的眼眶染得通红,方才根本无法靠近柳亦安,此刻终于能奔她而来。
柳亦安正想开口安抚慌张跑来的小禾,余光恰巧发现附近倒地的黑衣人动了动,似是有暗器。
“小心!”
柳亦安快步迎上前,一把抓住小禾的手腕将她带至自己身前。
虽是躲过一支,黑衣人便被附近护卫捅穿,但另一支已朝她们袭来,速度之快,根本不是她能躲开的。
柳亦安抱住小禾,认命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叮”的一声,暗器被萧砚飞来的碎片及时打落。
“姑娘没事吧?”小禾眼泪顿时开闸,扶着柳亦安左右端量,呜咽道,“应该是我护着姑娘的,姑娘怎么这么傻,反过来保护我啊……”
萧砚阔步赶至二人身侧,关切问道:“妹妹,可有受伤?”
柳亦安一边轻抚小禾,一边连连摇头,亦是满眼担忧地盯着他身上血迹回问:“哥哥,你的伤严重吗?”
萧砚如杨清和那般温柔笑道:“别急,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昨夜萧砚所提有待确认之事,想必便是今日遇袭,虽在其预料之中但也还需个明面的解释。
萧砚耐着性子以温和之姿稳住场面,下令待众人收整好后启程,柳亦安则借安抚小禾之机,解释说外界并不太平,兄长因常年外出而熟知这些,所以才早早做足准备。
见府中仆从情绪平缓下来,萧砚转身钻进屋内。
天际朦胧,稀疏几颗明亮星辰显现,一点柔光倏然照亮身侧,是萧砚燃了烛火。
柳亦安嘱咐小禾照顾其他人,自己则拿着伤药前往萧砚屋前。
“兄长,方便进来吗?”柳亦安轻敲门框。
“进来吧。”
柳亦安走进后迅速关上门,火光之下,萧砚正端量一块古铜色令牌,瞧着质地结实,下方雕刻兽纹。
“这是在他们身上发现的?”柳亦安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询问。
“是,明通侯府的令牌,不过——”萧砚指尖发力,令牌应声断裂,“是假的。”
“若换作旁人,还真难发现。”碎屑随他捻指掉落,哪怕顶着一张温和面庞,也难掩狠辣底色。
柳亦安闻言思量一瞬萧砚的身份,混迹江湖又通官场,绝不简单。
至于今日这场刺杀,柳亦安私以为,不是京城有人动手,大抵就是南方追踪而来的,她借机确认道:“是什么人又对我哥哥下这等狠手?”
萧砚答道:“京城一脉……估计眼线瞧见你兄长完好无损,按捺不住了。”
柳亦安又问:“那他们还会再有行动吗?”
萧砚冷哼一声:“不会,这次意在试探,现下全员折损,他们暂不敢轻举妄动。”
柳亦安心下了然,虽不知是否是幕后之人授意,但总归是本以为杨清和很好拿捏,现在情形却始料未及,摸不清他到底是何实力,便不好轻易动手了。
思索之余,柳亦安忽而对上萧砚的眼眸,不特意扮做他人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含带些许别的意味。
柳亦安也不惧他的审视,自打初次动手以后,最多就是观察她,她便摆出一副温良模样,抬手隔空指了指他左肩,担忧道:“既然暂时无恙,还是先包扎伤口为好。”
萧砚如今扮做杨清和,必须常穿一袭浅色衣衫,难免在经历这样一场凶险中沾污染浊,尤其是洇入布料已然变深的血色,更是惊人心弦。
“无碍,我这就处理。”萧砚正欲脱衣,动作戛然而止,看向柳亦安的黑眸里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暗色,“我并非你的真兄长,倒是还能分得妹妹的关心?”
柳亦安一时失语,既然他手下送来令牌,未必不会惦记给他上药,可他却没有行动。
如今等来了她的关怀,结果又提出这种疑问。
真想不通,像原主兄长那样如清风朗月般的人,怎会认识这种胡搅蛮缠的角色。
“你相助兄长,护我周全,我自然真心待你。”见着那受伤的位置不好处理,柳亦安将药瓶放在桌上,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哦?”萧砚倒水打湿,扯散衣领,毫不顾惜伤口地粗略擦去血污,声音上扬,“是怎样的真心?”
柳亦安忽然察觉不对,星般的眼眸直直对上一双勾人桃花。
好不自恋。
“你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的真心。”柳亦安一脸亲切地朝他笑了笑。
柳亦安从前学过紧急救护,对于上药包扎很是熟练,但为了减轻猜疑,特意将他包得丑陋,总归对伤口无碍就好。
萧砚忍不住笑她:“果然是深藏闺阁的小娘子,这包扎得可真是别致啊。”
柳亦安也不恼,极其柔顺地解释道:“平日接触不到这些,还望见谅。”
——
众人休整差不多后,他们便乘着月色上路。
林间幽寂,只有车轮滚过的声音。
赶了一天的路,再加上遇到突袭,这副柔弱身体甚是疲累,可柳亦安的睡意却被身边人搅得稀碎。
萧砚偏头抵在窗边,已安然合眼歇息许久。
临上马车前,萧砚忽然说担心妹妹遭此劫难,惧意难消,要与她同乘一辆,还将小禾一并撵到后面车上。
柳亦安是因行刺一事受到惊吓,却还远不至需要他亲自来陪的地步。
莫不是又因为什么对她产生怀疑了?
——
一路奔波劳顿,数日后他们终于平安抵达仁宁。
时值春日,柳绿桃红,百姓早已褪去稍显厚重的衣衫,三三两两结伴游于城中街道,好不热闹。
可若定睛细瞧,除却行人商铺,入目花草的样式和颜色总显得不自然,像是由什么东西仿制而成。
柳亦安仅是坐在车内拨开帘布观量,也不好完全料定。
即便如此,城中能瞧见春意已是不错,毕竟他们刚踏入仁宁地界时,土地枯脊,朽木成林,甚至连荒草都没有,更别提鲜亮颜色。
南方向来春日早到,莺飞燕舞,柳亦安初见这传出的“天灾”实景也是心头一惊。
萧砚一早命人在这边置办好了住处,他们才歇下脚,隔日清晨知县便派人来邀杨大人上府一叙。
屏退左右,柳亦安悄声询问:“知县可有嫌疑?”
“暂未发现……此行虽无意隐瞒,他消息倒快,既然相邀,我正好亲自会会,最好他是有意试探,也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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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另费心思。”话语间,萧砚抬手整理微皱衣襟,“你呢?今日有何打算?”
柳亦安回道:“我打算四处转转,如此可会影响你的安排?”
萧砚毫不迟疑道:“不会,你只当此行是四处游玩,暗处自有护卫跟随保护,不过就算真的不慎撞见什么,也不必心急,待回府后另行商议。”
“多谢,那你一切小心。”柳亦安微微颔首。
萧砚瞄了一眼女子似有两分关切的目光,轻笑一声,端起温润姿态,推门离开。
望着萧砚背影,柳亦安默然思索,他的护卫,除了保护,想必也会告知自己的行踪。
且须稍加注意举止反应,对她来说便只有保护的好处。
收拾妥当,柳亦安带着女使和两个小厮一起出了门。
日暖风轻,街道愈发热闹,各式衣着打扮的行人笑颜满面,两侧摊贩竞相吆喝,更有未及腰的稚童如灵活小鱼般互相追逐,穿梭在人群间。
柳亦安并无武功,没法伪装后暗中去做些什么,只能明着身份以她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去查。
幸好原主在他人眼里只是柔弱的闺阁女子,唯一可图谋的便是捉走威胁人用,现下即便有哪方势力暗中盯梢,也不敢轻易行动。
小禾兴致满满,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柳亦安放任她自在跑动,看似随她赏花观物,实则借她掩饰意图,作势凑近城中少有显露的土地。
眼下无法试验,光凭目测来看,土壤颜色较深,并未裂纹,不是干旱,应该也还达不到瘦土标准。
更何况就算土地贫瘠,有些植物却能适应,远不会达到如今这样寸草不生的情形。
虫害也不至于如此,当真蹊跷……
游逛半晌,柳亦安差人准备车马,趁天色尚早再去城郊大致观察一圈。
春日气息在出城后骤然截断,一望无际的秽土仿佛让此地陷入绵延数十里的死寂。
观花赏景对寻常百姓来讲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现下环境如此,民生就算短期可以靠其他地方调运解决,但也并非长久之计。
田地无法耕种已是艰难,若来日无钱财换粮,或是出现粮草难以运转等问题,随之便将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纷乱四起,那时整个国家怕是就离灭亡不远了。
柳亦安刚踏至土地,远远瞧见三两布衣对着田地摇头。
还未走近,便有一粗布衣衫的精瘦男子蛮横冲来:“这哪家的小娘子竟跑到地头闲逛,是酒足饭饱待得发慌,来看看别人吃不上饭以作消遣?”
小禾正欲还口,却被柳亦安拉住手腕。
见自家姑娘摇头,小禾只好撅嘴怒瞪对方。
又一年长些的男子慌忙把他往回扯:“哎!你这泼皮,今年还不知情形,这事与旁人有啥干系,你别冲撞到哪家贵女,白白送命!”
那人啐了一口:“如今这世道还怕送命?怕是哪日都要饿死了。”
劝他的男子朝柳亦安作揖:“小娘子瞧着不像仁宁生人,这荒地有什么可看的?不若回街上,那边才能见到你们想看的春色。”
柳亦安也不气恼,转而问道:“这土地状貌不似寻常灾害,无人着重追查吗?”
“害,怎的没有,派来察验的大人数都数不过来,这两年官老爷尽心尽力,可天不遂人愿,不是官不为,而是天要灭人啊!”
4. 拦路
明媚洒落的日光在城中分明让人心生暖意,此刻直直照在周身,反倒令人头脑有些昏胀,更是化不开两个陌生男子各异情绪之下相同的绝望。
原本已经沉默的蛮横男子偏头听了话,嗤哼一声,接茬道:“天灾,你当是如此,百年间哪有过这等奇灾怪象,依我看,说是‘气运’将尽唔唔——”
后面尚未出口的话,被年长男子一巴掌捂在了喉咙里。
“这种话你私底下说说便罢了,当着旁人,你是真不想要这条命了?”
“说这话的又不止我一人,更何况事实本就如此。”蛮横男子甩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囔,却也并未再起势说些其他大逆不道的言语。
年长男子重重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转身再次朝着柳亦安作揖,低眉顺眼,似有些无措,嘴也变得不利索。
“小娘子,方才,这……”
柳亦安心领神会,故作疑惑:“方才起了阵风,未听真切,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闻言,男子如释重负般地连连摆手,又朝着她拜了几拜。
不等柳亦安开口再问什么,男子已然步履慌张地拽着那莽撞同伴匆匆离开。
四下倏的归于沉寂。
“姑娘,你还好吗?”小禾莹润脸颊上的怒意悉数化为担忧,抬手轻轻托着柳亦安的手臂,目光全聚在她面容上。
他们姑娘一向安养在京城府邸,敬着护着,何时受过这等粗鲁对待。
柳亦安抿嘴浅笑,拍拍她的手:“我没事,生活艰难,那人也是无心之举。”
“可这天灾又不是姑娘所为,着实不讲道理,姑娘还为他开脱!”
看着小禾愤愤不平的模样,柳亦安唇畔笑意浓了两分,不由自主地轻戳小禾的脸颊:“好在有位明事理的,好了,不理他们就是了,何况这不是有你代我生气。”
“姑娘。”小禾娇嗔地喊了一声。
柳亦安看她一眼又转向身边的仆从,嘱咐道:“不过是佃农几句气头上的言语,你们莫要念在心里亦或是传开。”
趁着众人应声,小禾将手中预备的藕荷色雪缎披风搭在柳亦安肩上,劝道:“姑娘,这城郊什么都没有,尽是冷风,站在此处太久你身子该吃不消了,咱们回去吧,且还有许多时日可以四处游逛呢。”
柳亦安点头应下,原本也是打算先看过一圈,如此情形断不是一日就能解决的。
从刚才那两人的话里,不难察觉,最受灾情影响的百姓的想法已在变化,那人所说的气运将尽,怕是已将系人生死的灾难怨至朝廷。
依她所见,受灾范围确实诡异。
自然灾害不可能会像利器一般,将边缘切个齐整。
可若是人为,何等东西能将土地植被影响至此,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也不知杨清和与萧砚那边互通的线索到底是什么,他们有没有追查这方面……
心下琢磨着,脚底踩踏过结块的土团,柳亦安忽的有了新念头。
她自不能时时出城,便作势被绊倒,趁旁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衣袖遮掩指尖,夹住一个不及手心半大的小土块,扔进袖口。
暂且留个样,回头细细琢磨。
“姑娘!”小禾吓得一跳,双手伸上前慌忙去捞她家姑娘起身,“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只是不小心绊倒而已。”
柳亦安笑笑,在小禾更加小心地看顾下,安稳坐上马车。
小禾摆好软垫,让柳亦安能靠得舒服些。
感受袖间传来的些微沉度,柳亦安闭目养神,真是想不到,有一天竟需要如此偷偷摸摸搞研究。
不过为了避免在她得出切实结论前,小禾疑惑追问,平白增添萧砚猜忌,或是惹得旁人生疑,必须时刻注意。
——
返程回到主街,已接近午时,声消人匿,正是饭馆酒楼热闹之际。
柳亦安忘记问萧砚何时回府,而这身体确有些疲乏,无心寻一间合眼的品尝佳肴,便吩咐小禾回府用午膳。
在此地暂住的府邸与主街隔了两条路,离开主街本应是畅通无阻,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喧闹声传至车内,小厮也贴近车帘道:“姑娘,前面的路被十余个骑马的人堵住了。”
柳亦安眉心微蹙,这得是多大阵仗,能把整条路拦住,抬手撩开窗帘探身向前看去。
一袭红袍不容拒绝地闯入眼帘,锦衣丝线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一众玄衣喝退两侧行人摊贩,簇拥昂首御马的男子缓缓行进。
如此肆意,百姓又敬之避之,大抵是此地非富即贵的角色。
柳亦安心念趁早远离为好,于是开口吩咐道:“没事,绕道吧。”
“是。”
马车重新行进至岔路,正欲拐弯,忽而马蹄声骤起,霎时间冲到车前。
方才还在远处的众人,转眼已半包围着挡住了柳亦安的去路。
骤然勒马,车内主仆二人不免身形不稳,一齐前倾。
柳亦安与小禾对视一眼,这伙人竟是“上门”找茬的?
“姑娘先坐着,我去看看。”小禾安抚地拍拍柳亦安后,侧身钻了出去。
抬眼便瞧见马背上形容俊朗、笑容满面的男子,红衣相称,如石榴花般灿烂似火。
可那双明亮星眸却朝她尚未完全放下的帘布缝隙探来。
小禾圆眼一瞪,迅速背手扯下,第一眼的好感猛然跌落深潭。
她强忍住没白这无礼之人一眼,端着敬而远之的姿态疑问道:“这位郎君贸然拦轿,不知是有何事?”
“无意失礼,只是方才远远瞧见一姑娘半露羞容,似乎未曾见过,特来结识。”
柳亦安垂眸认真倾听,却听得这样一番话,登时一脸讶异。
不过是远远一望,模样都瞧不清半分,这人为此就要结识,太过冒昧。
可转而又心生猜疑,他们才到仁宁,就接连被找上门,莫非此人蓄意奔她而来?
“我们姑娘现下身体欠佳,无法面见,郎君还是请回吧。”
“好大的胆子!”一道雷霆喝声扬起。
“这可是定远侯府世子,林小侯爷,你家姑娘好大的阵仗,连小侯爷的面儿都敢拂?”红衣男子身边一脸凶狠之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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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怒道。
待手下说完,被称作小侯爷的林靖浔才开口拦道:“哎,孟休,对姑娘怎可如此粗莽?”
来者身份尊贵,这不是小禾能应付了的。
柳亦安及时撩开车帘,见小禾略显无措地看过来,稍一斜眼,示意她退后,旋即掩面轻咳两声。
避开林靖浔灼灼目光,柳亦安颔首道:“见过林小侯爷,还望小侯爷莫怪,我自幼身体虚弱,咳咳,并非有意怠慢。”
“不妨事,嘶——你可是那个从京城远道而来的杨大人的妹妹?”
林靖浔直直地盯着柳亦安,见她点头,紧接着道:“今早听父亲提起,说是京城官员携亲来此游览风光,没想到还真让我给遇到了,天下有此等巧事,定然是与缘分相干。”
柳亦安心道,油嘴滑舌,既知他们行踪,怕不是只差直接守在府邸门口了,哪里谈得上巧。
而且不得不说,这消息传得未免太快,想必满城官贵此刻都已知晓他们到来。
柳亦安面露浅笑,只装作羞怯地点了下头。
“你兄长一定被知县请走了吧?他那人向来殷勤,格外关照到访此地的达官显贵。”林小侯爷像与熟人唠家常般论道。
“不过杨大人无法时常陪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仁宁,外出闲逛都无个姊妹友人相伴,岂不寂寞。”
柳亦安来不及辩驳,对方继续道。
“虽然我也是随家父在此暂住,不过城里郊外,我早已摸得门儿清,刚巧正午,你可用过午膳?不如我带你去希芸楼吧?那里的菜清爽鲜嫩,你应当会喜欢。”
柳亦安抬眸看去,只见这俊俏少年郎满脸雀跃,完全不像在说笑。
热络和善的面庞与他四周冷如寒铁的侍卫形成鲜明反差,令人心生不适。
她只想追查实情,无意与陌生人结交,尤其是在险地所遇的这等难辨善恶之辈。
于是垂眸颔首,又捂嘴轻咳一声,抚了抚胸口道:“多谢小侯爷好意,我已在外闲逛许久,甚感乏累,需回府休憩,恐怕今日不能应承了。”
“这没什么,请杨姑娘自然要安排上等雅室,就算是包了整座酒楼也未尝不可,你想如何歇着便如何。”
柳亦安也没想到此人这般难缠,既然铁了心要留她,应该已不止是缺少男女之间相处的分寸。
无法料定对方之意,柳亦安不敢贸然答应,即便顶着一群横眉竖目侍卫的威压,柳亦安心想还需要再拿出一点态度。
“舍妹竟能得林小侯爷关照,杨某万分感激。”
一道熟悉的温润且不失礼数的声音自马车斜后方传来。
柳亦安眸光一闪,迅速隐匿蓄力婉拒之势,搭上小禾的手臂下了马车,忙作一脸无措地奔着萧砚而去。
“兄长。”
萧砚眉眼柔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柳亦安不晓得他是恰巧回来,还是得了传信,总归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侯爷是交给他“处置”了。
那边林靖浔声色未变,依然热切。
“杨大人此言属实客气,虽是初次见面,倒一见如故似的,咱们正巧一道去吧?”
5. 风平
原以为这林小侯爷张扬放荡,专寻小娘子堵截撩拨,不成想竟是男女不分,来者不拒,熟络说上两句话后便邀人一道吃饭。
柳亦安心中暗叹,此人不光是容貌胜人一筹,行事上更是令人望尘莫及。
垂眸思及此处,不经意的又轻咳两声。
萧砚闻声立即回头,满眼担忧地看过来。
“怎么了妹妹?莫不是今日外出着了凉气?”
柳亦安对上那双关切眼瞳,再次读出其中暗藏之意,便怏怏应道:“是有些不舒服。”
萧砚轻轻点头,转回去一脸抱歉地拱手向林靖浔辞谢道:“本该应了小侯爷美意,奈何舍妹身体一向较同龄人差些,这外出一趟,怕是至少又要休息两日,若小侯爷赏脸,来日杨某设宴,定亲自登门相邀。”
叫孟休的侍卫浓眉紧皱,正想说什么,被林靖浔抬手挡住了。
林靖浔扬起笑脸道:“罢了,我也是担心你们兄妹二人远道而来还分外客气,如此再三推辞,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不过令妹这身体,可有寻医诊治?如若需要,我这便派人再为令妹寻找此地杏林高手。”
“多谢小侯爷关切,曾遍寻名医瞧过数次,不过是身体虚弱,平日多加歇息即可,便不劳小侯爷另外费心了。”萧砚倾身婉拒道。
“好。”林靖浔未在此事上多言,勒马转了个方向,探向随着兄长乖巧向其行礼致谢的柳亦安。
“杨姑娘,我向来言出必行,今日算我欠你一顿饭,待你有意,我随时奉陪。”
柳亦安闻声抬眸,却见挂着恣意笑容的林靖浔已不再看她,偏身对萧砚说道:“那便敬候杨大人的帖子了,走。”
一干侍卫应声随他策马离去,玄色身影间红衣飞扬夺目,仿若风卷赤焰,随性热烈。
猝不及防的一场意外风波就此平息。
“方才可吓到了?”
温切的询问声传来,柳亦安抬头迎上萧砚的目光,轻轻点头。
“不过好在有哥哥及时赶到,否则还不知道他为了让我应下会做什么。”
萧砚安抚道:“别怕,这位林小侯爷名声在外,行事素来张扬,但从不曾伤人害命,远不如他身边那些随行侍卫骇人。”
柳亦安恍然,可心底又念起旁的情况。
无论是听他当下所言,亦或是赶来时称呼对方姓氏,仿佛对其较为熟悉。
就算萧砚认识,可现在顶着原主兄长的身份,岂不惹人生疑?
虽说旁侧静候的杨府仆从不会多嘴惦记主君交往之人,而说是初次见面的林小侯爷也没觉得奇怪,但还是提醒萧砚注意一下为好,以防他日理万机的不慎忽略。
回到马车,柳亦安撩开窗帘,见萧砚跨上小厮牵来的马匹后朝他招招手。
待他凑近,疑问道:“哥哥之前便认得这位林小侯爷吗?”
萧砚刹那领悟其意,回道:“并未见过,不过听多了众人对他所作所为以及显眼衣着打扮的品评,才得以一眼便猜到他是谁。”
不论真假,这说法倒是周全。
感慨间萧砚倾身再度靠近,和暖的光线霎时被阴影挤占,那张故作温和的面庞在仅柳亦安所见的范围内好似蒙上一层薄雾。
“不过你一向温柔乖巧,恐怕难以应对他这般脾性的人,若日后为兄不在身边时再遇到他,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柳亦安看向忽然笑眯眯的萧砚,不解其意,心绪微微翻涌,仍镇定应答:“哥哥放心,我记住了。”
萧砚收回身,抬眸远望,溢满温和笑意的目光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瞬幽冷,那林小侯爷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口道:“回府。”
这次萧砚没有提出要与她一同乘车,所以柳亦安也算是落得片刻轻松。
小禾则终于抓到时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着诸如“红衣小侯爷长得惊为天人,干得也不是寻常人事”这类言语,惹得她连连发笑。
——
在外折腾半日,加上去了趟城郊,柳亦安在小禾的侍候下先回房重新洗漱梳妆,换了一身干净轻便的新衣。
恰巧午膳做好,便起身前往悦然居。
刚钻进暖意正盛的小室,就被香味撞了个满怀。
桌上色泽鲜美的各式菜肴争相涌着热气,女使们摆好最后几道退至一旁,与其他仆从安静随侍。
萧砚仍然顶着杨清和的面容,抬起手掌朝她勾了勾。
“快过来,妹妹,今日你外出累到了,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
“来啦。”柳亦安笑声应着坐过去。
原主兄妹二人自父母离世,少有亲戚往来,由清苦相伴至今日衣食无忧,在府内一向是顺心随意。
因此比起寻常官员各般威严家风,倒显得自在许多。
看着满桌饭菜,柳亦安庆幸自己几乎不挑食,不然一旦与原主口味相冲,定会成为一大痛苦。
萧砚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柳亦安身上,瞧见她吃得欢快,唇角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源自他本心的弧度。
午膳时分屋内人多,柳亦安琢磨片刻,还是选择闷头吃饭,不问旁的事。
可没夹两口菜又觉得如此也不好,两人什么都不说只时不时冲对方笑岂不更怪?
思索间抬眸,陡然对上同样看向她的双眼。
萧砚的笑容简直和那日亲眼所见的杨清和一般无二,只不过是没有掺杂任何病色的。
柳亦安眨眨眼,又夹了两口菜后,端着碗筷,尽量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询问道:“今日哥哥可还顺利?知县那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萧砚道:“并无要事,不过是说此地远离京城,你我兄妹二人在仁宁也无亲友,有任何事情,都可上府找他。”
柳亦安果不其然地微微挑眉道:“没想到此人还真是热情周到。”
这话却引得萧砚动作一顿:“听妹妹的意思,怎么像是提前便已知晓了?”
明明是温和的询问,声音钻进耳朵那一刹,却像流入冷冽的雪水,激得柳亦安心中一抖,她吞下口中的饭菜,坦然朝萧砚看去,如实回道。
“是今日碰见的那位林小侯爷说的,他确认过我的身份后,便说你一定是被知县请走了,还说此地知县向来殷勤。”
“原来是他。”
萧砚了然一笑。
柳亦安低头若无其事地扒拉两口饭。
这口气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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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怎么还有两分失落似的?
不然以为是谁?怀疑是她查的吗?
片刻未至,萧砚忽而目光切切地问:“你呢?今日外出都瞧见什么趣事了?”
柳亦安心道,你不是派了护卫跟随吗?现在不问,私下也能从他们口中掌握她的所有行踪。
但眼下还是得与他做戏回答,柳亦安便捡着主要经过大概告知,像是被佃户冲撞也简单提了一嘴,并没有将他们之间的话全部还原。
——
这顿午膳用过,柳亦安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精神气已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不得不抓紧回屋歇息。
寻了个小盒将土块收好后便几近不省人事地熟睡过去。
清新雅致的卧房内,小禾打发其他女使出去,独自靠坐在屏风一侧陪伴。
日光照得屋内暖洋洋的,细碎尘屑在光线中悠然浮动。
阖府上下大多都在寻空小憩,周围愈发寂静,小禾不免连连哈欠,用手撑着脑袋打盹。
故而无人察觉到一个平时略显笨拙的小厮在院中隐蔽处左右观望,确认没有旁人通过,飞身直奔知茂堂而去。
知茂堂前厅亦是朝阳的屋子,阳光却无法消融屋内满溢开来的清冷肃苛。
退了伪装的萧砚翘腿闭目靠坐在主座上,单手撑着额角,眉眼间虽平静无波,却仍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冽之息。
感知门外出现一道身影,眼帘蓦地掀开,眸底的晦暗一时没能褪尽。
“进来。”
小厮应声推门走近,行礼后静待坐上之人吩咐。
“把你今日随杨枝云外出的经过,与我详述一遍。”
“是,殿下。”小厮将所见所闻从头至尾、事无巨细地一一相告。
萧砚指尖撵动茶盏边缘,垂眼沉思,等他说完,思忖片刻才开口道:“既无异样,你继续回去盯着,但凡有任何特殊情况,即刻来报,哪怕暴露身份。”
“遵命。”
待他退去,萧砚又唤了个名字。
“杜斐。”
“属下在。”旁侧当即闪出一人,形色冷厉,恭敬听命。
“今日碰见那个林小侯爷和他父亲,你去带人将他们何时来此、与何人往来及其他行踪查清。”
“是!”
杜斐正欲转身,脚步陡然一顿,又回头道:“殿下,那您吩咐的糕点……”
“还有这个。”萧砚掐了掐眉心,“你且去调查,这件事我另有安排。”
“是。”
——
柳亦安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可身体不受控制,醒来时夜色入目,屋内灯盏已然明起。
她缓缓起身,早候在一旁的小禾立即上前为她拉开纱帘。
“姑娘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柳亦安微抿唇角,应道:“好多了。”
确实是缓过来不少,可身体这样下去却不是个事,未来若再遇到比之前刺杀更大的危险,遭殃的还是她。
看来除了研究天灾,也得琢磨锻炼一下身体,打不过至少得跑得过。
“姑娘。”小禾轻声打断她的思虑,“主君前些时辰差人过来,说待你醒了让你去露微园一趟。”
6. 糕点
夜色微凉,繁星硕硕。
两小厮身前提灯引路,为主仆二人照亮。
入夜相邀是为何意,柳亦安一时想不到,本以为今日不必再见,现下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脸欣悦地奔着露微园而去。
这座府邸虽比京城的小些,却形制相仿,且更为雅致。
柳亦安初来时便察觉是原主喜欢的风格,不得不说,在这些细节上,萧砚做的无可挑剔。
露微园处在府邸中心,有一玲珑别致的小池,与花树相称。
她还尚未得空在府内闲逛。
适才瞧见此处有些盆栽,可惜也是假的,趁着走近,柳亦安微微偏头上下打量,心中忽的升起一丝疑惑。
既是盆栽,可从尚未受“天灾”影响的地方运来,怎么还需用假的?
不过现在不好停下细查,柳亦安只得默默记在心上,且先看看萧砚那边喊她做什么。
不消几步,窄路后豁然开朗,不同形状颜色铺设的石地上,一座几米高、四下透风的木质小楼立于中央,供人乘凉赏景。
抬眼望去,闪烁星辰仿若宝石嵌在边缘。
“妹妹,上来吧,小心别被台阶绊倒。”
萧砚的身影随声音显现,灯盏光芒笼出修长轮廓,隔着朦胧夜色,瞧不清他的神情。
柳亦安朝他轻轻挥手,应声走过去踏上台阶,却见小禾止住脚步满面笑容地目送她。
想来是萧砚的安排,她回以微笑,没有多问。
阶梯将近,小楼之上的布置尽收眼中。
地方不大,围栏边摆放几件缀满各色式样花朵的盆景,经角落立灯映照,反射琉璃光芒。
左侧铺设可容几人两侧对坐的檀木雕花软榻,中间一张简致木桌,其上亦有一盏镂刻纸灯,除却备好的茶饮瓜果,在靠近她这边还摆着一个约莫几寸大小的精巧锦盒。
萧砚站在桌旁,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待她面含笑意完全站在平地,抬手指了指软榻,回身径自坐下。
柳亦安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萧砚此刻确实顶着原主兄长的容貌,摆出他卸下伪装后才会显露的神态,总觉得有丝别扭。
“现下时令并不宜乘夜色赏景,哥哥怎么入夜唤我来了这里?”
柳亦安一边在萧砚对面坐下一边问道。
尽管旁侧没有他人,但以免说话声被耳朵灵敏的听见,她仍仿着兄妹之礼行止言谈。
萧砚笑得从容,微扬下颌,柳亦安顺其意低头看向锦盒。
“午后外出,在街上瞧见你素日爱吃的桃花酥,这家手艺远比京城精巧,坐下尝尝。”
不似神色,他的声音依然端的温柔,柳亦安却顾不上他,只觉心尖一颤。
她也喜欢糕点,但桃花酥内陷的红豆沙恰巧是她过敏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怀疑萧砚有什么特殊身份了,莫不是类似她魂穿,带了个全知系统什么的,否则怎么总是对她拿捏的如此精准?
幸好是魂穿,且一来便有心了解关于府内情况,知道原主略有些挑食,只碰不得桂花,否则此次非得被萧砚治死不可。
不过萧砚分明对她怀疑着,好心给她买吃的,还是在日常做戏给旁人看吧?
柳亦安装作惊讶,同萧砚道谢后,一脸期待地拆开盒子。
微黄灯火下,粉色花瓣舒展,好似刚从沐浴着初晨光芒的桃树上摘下一般鲜嫩。
香气攀着指尖,朝她四周溢散开来。
尽管知晓这身体无事,可吃下向来不敢碰的食物,除了一丝欣喜,更多的是一种头皮发麻的奇妙感觉,柳亦安尽全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萧砚忽而单手撑在桌上,向她倾身,压低声音道:“平安日子过不了太久,我近日会在你身边再增几名暗卫。”
柳亦安欣然接受这个安排。
萧砚又道:“有些情况午膳时不便说,现下你吃着,我也正巧与你说说。”
柳亦安点头应道:“好。”
“今日那林小侯爷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人,在我查清前不想与之多接触,所以那时提醒你故作难受接话……他离开后我同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柳亦安答道:“你不在身边时若遇到他,能避则避。”
萧砚轻笑一声:“不错。”
“我其实也觉得他有点奇怪,他说一早听父亲提起我们,带人出现在府邸近街又说是巧遇,仅远远一望便拦车猜出了我的身份。”
柳亦安琢磨着多说了几句情况。
萧砚略作沉吟,缓缓道:“这定远侯乃是立功受封,并非白得恩赏,他手中有权,在朝中确有几分重量,不可轻视,而关于这个林靖浔小侯爷,并不好说。”
柳亦安有点意外他会详细解释,她虽想趁机再多了解些,以及他与杨清和的线索,但犹豫下觉得还不是询问的时候,便只应道:“这便需要仰仗你来追查了。”
萧砚抬眸望她一眼,沉默下来。
不过提到林小侯爷,彼时虽成功推拒午膳,但并不算解决,见萧砚没有多提此人的意思,主动问道:“可是你答应设宴,是不是没办法推脱了?”
“无妨,待查清后我会一一打点好,若需要你一同前去,我也会在你身边,你只需像平日一般配合我即可,这方面你做得一直不错不是?”
那副温润面庞上,认真褪去,再次浮现轻佻之貌。
柳亦安心道,此生怕是无缘从真正的杨清和身上见到这种表情了。
“为了兄长,我会尽全力的。”柳亦安借着话头问道,“不知我兄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萧砚正色道:“尚未,过几日差不多会有信送到,到时告诉你。”
柳亦安点了点头,将桃花酥最后一瓣塞进口中。
她正想用茶水缓解一下口腹的不适,抬手间,雕刻云纹的瓷壶倏地落在萧砚手中。
在她诧异的目光下,萧砚又拿起配套的小杯,倾斜瓷壶,清亮茶汤顺滑而下,落在杯中,水纹微动。
只一晃神,修长指节已拖着深红色茶盏递至她身前。
“谢谢。”柳亦安双手接过,茶香清冽,温热入喉。
而萧砚眸光落在她身上,敛去戾气,仿佛假扮多了,些微被原主兄长浸染一般。
不由得,柳亦安竟觉得心底也升起一丝暖意。
一缕清风吹拂,撩拨两人垂落的发丝,短暂对视后,萧砚回首向远处看去。
可下一秒,萧砚又转了过来,似无意地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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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妹还是与我预想中相差不少,遇事思虑清晰。”
这人怎的突然就提起这茬?!
柳亦安好想跳起来与之谈个透彻。
而且之前不是也说过,面对当下的要紧事,她这做妹妹的自然会担得起一份责任,不是他想的那般柔弱无能。
这也不止是柳亦安的一面之词,她后来思索过,他们兄妹二人亲情浓重,原主哪怕软弱,定会为其兄长一搏,其兄长肯同意妹妹配合萧砚,怜惜之余,定也存着信任。
稍一琢磨,柳亦安忽然想到个绝妙说法,适时略带些不满地问道:“不知兄长都是与你如何形容我的,莫非说过我十分愚钝吗?”
瞧着柳亦安格外认真,萧砚神色一顿,明显未料到她会如此反问,素来游刃有余的面容难得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低声道:“这倒不曾。”
既然对方现下无意动狠,柳亦安也换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法子,结合着自己了解的,言语真切地说起来。
“爹娘早已辞世,兄长与我相依相伴多年,对我极好,想必这些你都知晓。”
萧砚并未搭话,沉默听着。
“兄长小心护我无忧,如此长久过来,虽以致于大家所说的柔弱,但我既然是兄长血亲,读书明礼,总不至于头脑不清楚。”
萧砚的笑颜收起两分,缓了缓才挑眉道:“那便是你兄长描述片面了,回头我可要在信中说他,捂着如此好的妹妹,自然是怕旁人惦记,可现下倒显得我自讨没趣了。”
内心连连点头,表面柳亦安则立即维护道:“不,兄长待我很好,别人误会不妨事,只是你刚才的意思,似乎依然对我抱有怀疑,我才想说两句。”
萧砚唇角微勾,静默一瞬,忽而瞟了眼桌上的糕点,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吃吗?”
本想着用饱腹拒绝,可转而一想,他心思难料,即便刚才谈过,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试探。
原主既然爱吃,自然不会吃一点就放下,反正她不会有事,便点头又拿一块,道:“吃,这不是在说话嘛。”
萧砚笑笑,没说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张手掌大小、镂空花纹的请柬。
柳亦安见他递过来,疑惑地伸出空手接着,拇指抵开缝隙。
其上字体娟秀,写着——
“三月十三花觞宴,棠月池敬候杨大人携亲眷同至。”
她自然不认得这送帖相邀之人,只是心中不免惊奇,事情简直像排好队一样,接连等着他们应对。
“傍晚时分,袁府派人送来的,我已打听过,是仁宁历年举办的席宴,当地达官显贵都可能参加,有意参与者会在开年时抽签,选出承办者。”
正欲开口询问萧砚是否有意参加,还没出声,腹部猝然传来丝丝落落的痛意,眩晕旋即如潮水上涨,一波波缓缓袭来。
手中糕点陡然掉落,柳亦安手心渗出冷汗,心脏加速跳动。
“你怎么了?”瞧见柳亦安面露异样,萧砚眉眼一瞬冷厉,紧张盯着她询问。
柳亦安费力摇头。
这是过敏?
可原主的身体……不该啊……
模糊视线落在碎落的桃花酥上。
难不成是有人借机下毒?
7. 试探
迷蒙间,柳亦安感觉将要倾倒的一刹,被闪至身侧的人横手挡住,动作小心地扶她靠在木榻一侧的软枕上。
呼吸越发不畅,柳亦安白皙的面容涨红,额间也渗出细密冷汗,难以再做回应。
只听萧砚语气焦急地连声喊着:“来人!快来人!”
守在附近的仆从原本正三两凑在一起扯闲话,哪成想如此静怡的夜色会骤然出事,惊愣过后,立即你拥我赶地挤上楼梯。
小禾原就离得最近,听到呼喊一下想到自家姑娘,慌忙应声,一步跨两阶最先赶上来。
听着凌乱的脚步声,柳亦安脑中嗡鸣,干脆顺着强烈的眩晕闭眼,但仍有意识,感知得到周围情况。
“姑娘!”小禾看到小楼之上的情形,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紧皱眉头,满脸担忧地朝柳亦安扑去,连在侧的萧砚都猝不及防、被她挤得一趔。
旁边接连赶至的小厮作势搀扶,萧砚则抬手指了两个堵在楼梯口的小厮,命他们抓紧去找郎中。
“姑娘,我是小禾,还能听见吗?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疼啊?”小禾连连在柳亦安耳边呼唤。
不得回应,小禾急得眼泪打转,慌忙反应过来看向萧砚:“主君,姑娘一直好好的,怎么忽然这样了?”
眼神四下探寻,落在掉落的糕点上,又追问道:“不会是因为这个所致吧?”
萧砚蹙眉道:“刚刚确实只用了些糕点茶饮。”
小禾起身探头查看,目光在锦盒茶盏间左右扫过,喃喃道:“桃花酥,清茶……不该啊,姑娘只不能碰桂花,难道是这酥的馅料里掺了?”
“这家式样独特精巧,保不准真如你所言。”萧砚一脸恍然地应道。
随即不满地吩咐身边小厮:“你带人去将这家铺面掌柜找来,我倒要问问他家是怎么回事,手艺好也不能随便搭配新料,又不明面告知,如今出了事他们可担得起?”
杨家主君向来温和亲切,行止端庄,可只要关系到他妹妹,虽谈不上疾言厉色,却十分令人胆战,身旁仆从无不抓紧应声。
“对啊,若说是碰了桂花,姑娘的情况还真是贴合的!”小禾看到希望般面露喜色,三两下抿掉眼眶脸颊乱流的泪,匆匆向萧砚行礼。
“奴婢记着之前那江湖神医的法子,这就去准备,劳主君您带姑娘回房吧。”
比起找人问罪,小禾一心只愿姑娘快些脱离痛楚。
心念主君定然亦是如此想法,所以没给他留太多人手,又带了几个小厮提裙跑走。
虽已得知大致确定下来的实情,但柳亦安没有强撑着睁眼。
不知是从何而起的直觉,她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劲。
真的会是那家糕点铺子的问题吗?
萧砚格外会演,他此刻的反应还算自然吗?
持着疑问,宛若飘于汹涌波浪间的柳亦安无力细想,便维持原样躺着。
彼时蜂拥而上的众人已经得令去忙各自的,听着声音,大抵只剩萧砚和被他吩咐带人去理论的小厮。
忽而静谧,小厮没有行动的意思,萧砚也没有再着急探她情况。
殊不知萧砚沉寂如潭的双眸正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眸中晃动难以琢磨的复杂情绪,而最初时的浓烈怀疑已在悄然淡化。
一旁的小厮也变了姿态,透出凌厉之势,在萧砚默许下,凑近查看柳亦安的情况,随后向萧砚禀报道:“殿下,症状属实。”
“嗯。”萧砚眸底无波。
“殿下,那这糕点如何处理?”
“扔了吧。”萧砚拾起桌上的请柬,揭开灯罩,火苗窜动着将其吞没,爆出零星火花。
火色映在萧砚冷厉眼眸内,化为一片沉水,他淡声道:“这个正巧也不用去了。”
“是。”小厮应道。
但为了做足样子,小厮还是匆忙出去,虽然连铺子都是萧砚安排好的人手,一场戏却要彻头彻尾地唱完才是。
一时间,楼上只剩他们二人。
星河偏移,长夜黯淡。
柳亦安此刻不仅是身体难受,心也一抽一抽的发紧。
好个故意布局。
才休息好点的身体又遭受这么大折磨。
对外筹谋也就算了,还在一直盯着她,上一秒温笑相谈,下一秒仍要达成自己的计划。
说他是个笑面虎一点也不过分。
能感受到萧砚的目光尽数落在自己身上,柳亦安很想跳起来打他,可现在别提对付他,就连睁开眼皮都愈加困难。
萧砚几步上前,不似那时将她扶至一旁的利落,而是尽可能轻柔地穿过她的脖颈和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整个身体落进疏冷的怀抱中,柳亦安微微颤抖,又一股眩晕霎时涌上,彻底断了她的意识。
萧砚瞧着怀中女子,身体轻柔,面色痛苦,眉眼间不由得多了些许歉疚。
真的是看人从未有失的他……错了吗?
——
数日后,又是一个湛然的好天气。
柳亦安坐在临近窗边的榻上,倚靠着休息,任由温风撩动。
虽然已经基本无碍,可精神气还是不足。
她单手扶在桌上,手中开合装着土块的小盒,眸光却有两分涣散,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里面的东西上。
前几日身体反应还十分强烈,她也分不出来功夫去思索什么。
这两日有了空,不由常常想到萧砚。
他可当真是个心狠的,原主明面上看起来这么柔弱了,试探得还如此不留余地,他也不怕把原主吃死……
而且那时候听他的手下竟然唤他“殿下”,其实她也猜测过萧砚身份尊贵,但没想象过会是皇亲国戚这种级别。
好端端的怎么四处奔波,难道也是得了皇上密令?
但像他那样的脾气秉性,一定不似原主清风明月的兄长临危受命,总觉得身份之下的经历必然非同一般。
想着想着,柳亦安偏头瞧见小禾端着药碗走近。
这几日可把这个小丫头吓得不轻,起初还总是抹眼泪,后来见她好转立时愉悦不少。
“姑娘,这是最后一碗药了。”
柳亦安将盒子推到一边,接过药碗,秉着呼吸一口气喝光。
苦涩瞬间在口中炸开,她急忙将小禾紧着递上来的蜜饯塞进嘴里。
可惜不太顶用,只能在心中暗骂萧砚……
待收了碗碟,小禾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榻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姑娘,方才有人来府上了,现下应该正和主君在前厅说话呢。”
柳亦安心底微愣,问道:“是什么人?”
小禾摇摇头说:“我也是路过时从远处看到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一定特别尊贵,那娘子穿的可华丽了,仪态也非同一般。”
华贵女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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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亦安又问:“来多久了?”
小禾回忆着道:“大概才一盏茶的功夫吧。”
这两日,萧砚倒是也常常出现在她这里,履行兄长必要的关心,除此之外,并没有暗中告诉她什么。
哪怕她后面恢复些,仍然只字未提。
所以要么是和她没什么干系,打算自行处理,要么这个人也在萧砚的意料之外,猝然到访。
柳亦安随便对小禾说了两句乱猜的话,含糊过去。
生病以后,柳亦安的食饮都是单独准备的,加上身体情况不稳定,用膳时辰也有变化,于是这几日便不和萧砚一道。
吃饭后浅睡过一个时辰,柳亦安起身不久,便听小禾喊道:“主君来了。”
初见时萧砚也不是没对她动手,可经过最近这次,柳亦安一看到他,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就会显现那晚情形。
萧砚走到软榻这边,坐在柳亦安对面,温和面庞上仍带着化不开的担忧:“妹妹,今日感觉如何了?”
柳亦安心道:没有你的话应该会非常好。
明面上依然假模假样地回道:“已经大致无碍,让哥哥担忧了。”
“都怪为兄没多加注意。”萧砚抱歉叹息道。
柳亦安继续安慰道:“没事的哥哥,之前不也说过了,是店家那边想有新意,但确实应提前告知,否则有类似我这样情况的,岂不是都要出问题了。”
萧砚顺她的话点头道:“总归你没事就好,不管别人如何,日后为兄这边一定再多加注意。”
当着仆从如此说了几个来回,萧砚才转到正题上。
“今日云州知州贺泉的夫人上门拜访,她回此地探亲,想再趁着春日和煦办一场酒宴,为表诚意,亲自登门相邀,本也有意见你,但我说你身体不适,推脱了。”
又是宴会,柳亦安心里琢磨,那花觞宴萧砚借她病由不去,听这话,此次是有意参加了?
“对了,小禾,贺夫人带了些物件,你去按姑娘喜好取些。”
小禾得了个有趣的差事,见柳亦安点头,立即雀跃地应声带着门外的仆从跑走。
屋内便只剩柳亦安、萧砚和他的手下。
柳亦安不经意地暼了一眼,默默记下这个叫文知的近侍已经被萧砚手下替代。
以后她也要尽可能掌握萧砚的情况,以备万一。
萧砚侧眸使了个眼色,那人点头立刻走出去守在门外。
“你确定还好吗?”
柳亦安微笑道:“没事,这也不是你有意的,不必挂怀。”
萧砚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说起正事。
“那夜给你看过的请柬,既是历来举办又人多势杂,对谋划无用,所以没想参加。”
“不过这次不同,仁宁正是归云州管辖,而且虽然这贺夫人明面上说是回来探亲,但她走后我便派人去查,探亲不假,时间却与每年有所出入。”
“所以我推断,这场宴会很不简单,兴许会出现与线索有关的人。”
听着萧砚分析,又提到了线索,可柳亦安现在不敢多问,万一他又因怀疑试探,反而耽误她实地查勘天灾情况。
“需要我一同参加吗?”柳亦安问道。
“不错。”萧砚道,“你总不出现会令人生疑,宴会危险难料,我暗中会布置人手,但不到紧迫之时不会动用,你尽量别脱离我的视线就好。”
8. 入席
时至三月下旬,气温渐暖。
巳时二刻,杨府的车马缓缓停至瑶庭别院。
萧砚先行下车,一袭青色绣云纹锦袍,腰间坠以莹白玉佩,银冠束发,眉目温润,行止有量,浑身透出十足的清雅之意。
别院正门,宾客纷繁,仆从乱中有序、交替着为来客引路。
同时抵达附近的几家入门前便开始寒暄,互相谦让请对方先行,瞧见陌生车马,都不免多留意几眼。
即便未曾见过,众人皆知晓受邀者定然身份不凡,何况此人气势端正,颇有官态。
萧砚早已感知到视线,才将目光移过去,就见几人携家眷行以恰到好处的礼数。
他淡淡一笑,同样做得周全,感知车帘撩开,双眸即刻调转方向、落在了柳亦安的身上,抬手亲自接她下车。
杏仁黄掐褶裙配以朱柿色轻纱,琉璃饰品迎光闪烁,将白皙娇弱的面容衬托得添了两分活泼。
柳亦安唇畔含笑,伸手轻轻搭在萧砚手臂上,平稳踏至地面,瞧见人多,故作些许露怯之姿。
迎客小厮瞧见亮眼的两道颜色,立刻低声让身边的进去通报,自己则躬身迎上前:“杨大人,大娘子特意安排好了念栖亭,小的给您引路,您请。”
虽是答应此次宴请,为着言行少受些阻碍,萧砚便早早以妹妹为由,请贺夫人尽量单独辟出一处可令他们兄妹二人同席的地方。
贺夫人像是担心他会因此而反悔似的,见其有意应邀,当即点头道好,还说要亲自筹备。
如今看来,果然做得周全。
甫一进门,盛景夺目。
各般造型的巨石花木参差不齐,却别具意趣,仿佛选了不同入口便会前往不同地点。
不过实际却只是充作屏风之用,待随小厮顺路走出,豁然开朗,宽阔庭院内一片盛景,柳绿花红,清溪蜿蜒。
柳亦安听萧砚说此别院是封赏后二次加封所得,坐落在近郊之地。
今日一见,府外庄重,府内奢华,植物于官贵而言,本不是花费太多钱财的物件,可如今全是仿制,想要做得神似,那可比苗株翻上数倍不止。
院内熙熙攘攘,有的是熟人碰面,随意站于一处交谈,有的则是趁机结交,假笑寒暄。
有机会参加如此规模的宴会,柳亦安自想好好体会一番,可既知暗藏凶险,她也只顾得配合好萧砚。
一路上,亦有不少人同他们招呼问候,萧砚一一回礼周全,游刃有余,端着瞧不出丝毫破绽的姿态,暗中观望。
拐过一道急弯,几处亭落愈发接近,一道明艳身影忽的挤进余光之中。
不及反应,玄扇拦身,柳亦安顿住脚步向右看去,霎时撞进一弯粲然。
“杨姑娘,不想上次一别,竟过去这么久了,你身体可休息好了?”林靖浔嬉笑着问询,旋即才扬眉探向一旁的萧砚,招呼道,“杨大人,别来无恙啊。”
萧砚笑了笑,拱手道:“林小侯爷,近日安好?”
柳亦安随他颔首欠身道:“谢小侯爷关怀。”
今日林靖浔只身一人,旁侧没跟着他那骇人的护卫,柳亦安不由觉得他看起来褪去两分张扬,显得更为烂漫。
“托杨大人的惦记,一切都好。”林靖浔的目光很快回到柳亦安身上,“既然恰巧有缘在这儿遇上,不妨并个桌,一道入席?”
萧砚和柳亦安同时扯起唇角,跟随身后的小禾则微掀眼皮,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哪里来的这么多缘分。
不待萧砚婉拒,引路的小厮已朝林靖浔俯身开口道:“回小侯爷的话,大娘子已特意为杨大人单独准备了一处坐席。”
林靖浔摆手道:“不妨事,我们早已有意一道吃饭,这次时机正好,你去找大娘子禀报一声,无非加两个座的事,我那席位宽敞得很。”
小厮为难地左右看看,正欲再说点什么,被萧砚及时拦下。
他温笑着道:“多谢林小侯爷美意,不过舍妹前些日生了场病,适才痊愈,得以带她出来透透气,但还不便与小侯爷一道,以免长在一处,不慎给小侯爷过了病气。”
柳亦安随之点头。
闻言,林靖浔依然不肯放弃,一副大无所谓的模样道:“旁的事我不敢乱许,但身体绝不似杨大人担忧这般孱弱。”
话音刚落,没等人回应,他忽的想到什么,合掌欣然道:“贺夫人特意准备的席位一定比旁处更别致,这样,还是我随你们一道,去亲眼见识见识。”
柳亦安倒是不怕应对这样的人,但她当下的身份和仿照的脾性皆不允许她顺意而为。
余光扫向萧砚,恰巧看见了仍然温煦的神色下一晃而过的寒意。
柳亦安心想,若是萧砚以他自己的身份出现在此,怕不是会笑声噎得他无所适从,或命侍卫开路将其“请”到一边。
可此时的他亦不能,必须装得温和,将怒气和了幽怨吞进肚子里。
林靖浔正开口吩咐小厮继续带路,尚未迈开腿,便被一道慈和声音打断。
“林小侯爷,那念栖亭地方不大,主在精巧,一经布置妥当,便仅可容纳两人,你若一同过去,莫不是要站在一旁了?”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一道体态丰腴、衣着华贵的端庄身影面带亲切笑意款款走来。
数位女使仆从列成两队,随行其后,大抵是经过自家主母熏染,气势端的远比寻常人家大方得体。
所行之路临近溪流,恰有几尾小鱼游过,一只赤红色的格外活泼,半点不愿安分,肆意乱窜,倒也搅得它们生动起来。
林靖浔顶着爽朗笑容,未等人走近便抬手招呼。
萧砚偏头示意柳亦安,两人随后默契地并声行礼。
贺夫人在几步远外适时停下,回礼后再次看向林靖浔,补充道:“小侯爷不是一向喜欢宽敞随意?你那处席位也是特意准备好的,左右都在院中,既然你与杨大人如此投缘,亦可等宴会中途再行随意走动。”
林靖浔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道:“如此说来,怎好辜负了贺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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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心意,那便按贺夫人说的罢,确也不差这一时。”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虽偏头朝向萧砚,但目光主要还是落在了柳亦安身上。
贺夫人也随之看过来,上前两步,眸色微亮,压不住满心欢喜地关切道:“那日登门没能瞧见,今日终于达成心愿,果然如杨大人所言,是个模样俊俏,乖巧温婉的姑娘,如今身体可彻底无恙了?”
柳亦安早在来前便被萧砚带着练了许多次应对这种场合的客套话,微笑着颔首行礼道:“幸得贺夫人挂念,定是身体也随心念般盼着见夫人,这才迅速好了起来,多谢贺夫人相邀。”
贺夫人笑得更加开怀:“真是人甜嘴更甜,不必这般客气,家里只你一个女孩子,平日到底还是会多有拘束,好不容易出来,莫总担心礼数之类,女孩子活泼烂漫些更好,在这别院,你只管怎么开心怎么来。”
“是。”柳亦安应声笑答。
在贺夫人的吩咐下,小厮抬手继续为他们引路。
柳亦安随着萧砚朝贺夫人浅浅行礼,抬首间却发现林靖浔仍在冲她笑。
转身尚才走了两步,身后便再次传来林小侯爷的声音。
“贺夫人,我想了想,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离他们亭子近点就可以。”
“哦?林小侯爷如此等不及,到底是有何想法要同杨大人兄妹相谈啊?”
“贺夫人……先不论这些罢,左右还有阵子开席,就给我换一个吧。”
“林小侯爷情真意切的,我自然要成人之美,可仓促更换,未见得如一早准备好的那处席位舒适宽敞。”
“无妨无妨,大娘子只管换,这点苦怎吃不得……”
二人后面再说了些什么,随着走远,柳亦安逐渐听不真切,只是落座后不久便瞧见分外扎眼的林靖浔出现在对面不远处,熟络地同他们招手。
不好不理,柳亦安微微颔首,侧目发现萧砚也正朝他看去,嘴角勾得显然比之前虚假。
柳亦安坐在他身边,感觉到一股森然冷意。
她环视半圈,引开他莫名的注意,说道:“这里的造景是专为宴会准备的?属实雅致。”
闻声,萧砚回过头来:“喜欢吗?”
柳亦安点了点头,夸赞不假,又道:“如果这些花木都是真的就更好了。”
萧砚回道:“自然之物,自是最好。”
柳亦安感觉到他说这话时,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看回去,只轻轻点了点头。
早知道还是该任由他盯着那林小侯爷。
院内众人接连落座,确认宾客已齐,身在主位的贺夫人才缓缓开口,言辞热诚又不失庄重,道明心意便下令开席。
各式各样的佳肴如流水般传至各桌。
众人也趁此开始就近闲聊,不过除却贺夫人亲眷,大多是达官显贵,氛围到底没有多么轻松。
身边的萧砚虽时不时对她表以关切,却似悄然窥伺猎物的猛兽,在借机观量着视线所及之人,有谁露出端倪……
9. 伪装
左右猜不到萧砚所思所想,柳亦安表面上便只熟练地仿照平时那般配合他,实则将目光转向了附近的花草石木。
清风徐徐,拂动枝条,闪烁的彩光跳动入眼。
说起来,那夜应邀前往露微园,她就留意到装饰用的盆栽,明明可以整盆从未受天灾影响之地运来,偏还是选用假物所做的。
若说萧砚是随形式匆匆准备的府邸,已尽量合原主喜好,没有完全顾及到花草真假也算是情有可原。
但这贺家别院,并非新得的封赏,宴会前的准备时间更是充足,是一直没有从别处运来的打算,觉得假的更好看?还是有别的原因……
念头一闪,如果是连运来的盆栽都没办法生存呢?
柳亦安心尖陡然一跳。
如果能得到试验,那就可以直接证明不一定是水土存在问题。
难道是大气?
可光想想就知道几率不大,现在又没有工业设施,最可能的煤炭型污染实在显眼,而且也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她最近倒也思量过废物毒物的可能性,可人的身体又没有受到影响……
亦或许是附近存在什么放射性物质?
不等她细细琢磨,思绪忽而被走来的女使打断。
女使端着托盘,在桌前跪下,却不是上菜,托盘中央放着一个轻薄的棕色折子。
萧砚伸手拿起,见着女使退下,柳亦安微微倾身朝他靠近,萧砚翻转打量,并无发现,待展开也只看到花纹相伴的一句诗——
霞漫水天尽失色,新枝破土映霓裳。
“这是?”柳亦安偏头看去,旁侧之人亦露出些许不解。
余光中倏然闯入接连成行的霞色身影,衣袖裙摆犹如盛放花瓣,随身纷飞。
数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分散着顺小道停在院内各席位不远处,杏眸莹润,白纱掩面,却掩不住自内而外的柔婉灵动。
柳亦安微怔一瞬,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点了点萧砚。
感知到腿边动作,萧砚垂眸后偏头看过来。
柳亦安探向他含笑的双眸,疑惑地眨眨眼:还有表演?
萧砚唇角轻抿,摇了摇头。
在一众疑惑间,主座之上的贺夫人开口解释道:“诸位,县丞梁大人宴前特意与我说明,闻得伊水阁排了新舞,今日正巧借这宴会,同诸位共赏。”
这伊水阁起于江湖人之手,颇有规矩,但凡新舞,三月内不会应邀外演。
如今为了梁大人破例,在座了解此阁的人无不惊叹。
在交织的称赞声中,压不住自得之意的梁晗端着双臂站起,抖动衣袖,朝贺夫人拱手道:“再谢贺夫人赏光,此舞名唤‘霓霞’,主意便是折上所写,请诸位一道欣赏。”
言停乐起,舞姬舒展腰肢,三三两两凑近摆出各般姿态,像不同形态的云悄然流动间无意染上霞光。
视线不由得被吸引过去,柳亦安正认真观赏接下来的动作,忽而感觉垂放在身边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掌心拢住,一齐没于宽阔衣袖之下。
力道不大,却足以提示她注意。
这还未过多久,便有异动了?
柳亦安向回收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可萧砚目不斜视,手中力度增加一分,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心想情况可能比她认为的更紧急,柳亦安便也不再挣动,任由他牵着。
交叠之处逐渐升温,萧砚的手心原就温热,不知怎的,柳亦安觉得这股热意还会自己溜走,直往她脸颊跑。
她装作不在意地将注意力放在舞姬身上,看她们衣裙纷飞,如日暮时分绚丽变化的彩霞。
耳边突然传来一丝轻笑,柳亦安正欲看他,又被端着精致木壶再次走来的女使打断。
待各桌都已放好,正巧舞姬动作也缓慢下来,摆作新姿,似花绽放枝头。
贺夫人再次开口道:“此乃仁宁第一酒家李郎君所酿新酒‘景和’,诸位一道品尝吧。”
李家名气在外,众座闻言,各自端量,有几人更是端起酒杯,闭眼细嗅香气。
李郎君应声站起来,连连向四周拱手,很是客气地说道:“李家世代经营酒业,承蒙贺夫人多有照拂及众位贵人喜爱。”
“今日这‘景和’特做两式,女眷幼童不宜沾酒者,亦有同样材料所做清汁可饮,其实若论美酒,当属仁宁自产作物所酿为佳,但如今……只能借酒寄情,愿灾难早日消弭,各位再赏清和盛景。”
在座大多都给面子,柳亦安见萧砚也随众人一起举杯,便依他而行,不成想拿近时却听他极快地说了一声,“倒掉。”
柳亦安心中微怔,眼眸落在杯中诱人的汁水上。
莫非有毒?
疑惑未解,她动作倒利落得很,趁着掩面,一把倒在附近深色垫子上。
柳亦安瞥了一眼萧砚和其他人,在座之中即便有心怀不轨的,可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大抵也不在少数。
若这李郎君献上的酒饮有问题,众宾客喝过接连倒地着实不成样子。
毕竟就算盯上了他们,还不至于乱杀一顿。
而即便只是致使人昏睡,回头招惹到两个脾气急的,能解决也是平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不论如何,还是按萧砚提醒行事的好,更为稳妥。
乐声再起,舞姬旋身跳远,周围没有其他人,萧砚压低声音,很快地补充一句:“梁大人和李郎君是旁人顶替的,这些舞姬都有武功。”
萧砚神色如常,柳亦安向他看过去时也只是温温笑着,问道:“妹妹有何需要?身体可感觉乏累了?”
明面上如此相问,柳亦安却未从他眼里瞧出行动的意思,便只笑了笑:“并未。”
她转回头继续看向舞姬,原本发自内心的欣赏,在萧砚提醒后,看的角度也开始变得不同,竟真的察觉她们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腰肢曼妙,眉眼勾人,可姿态放得再柔软也会偶尔压不住凌厉之息。
至于那梁大人和李郎君,离得有些远,她也对他们毫无了解,但萧砚精于改头换面,告诉她应该已是万分笃定。
柳亦安偏头又看了萧砚一眼,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从哪里找到的方法,根本看不出来丝毫破绽,哪怕离得极近,面容仍十分真实。
瞧着他的从容神色,心下忽而柔软两分,切身处在这般暗藏凶险的虚情假意之地,忽然更能理解他的复杂。
掌权势者若心怀不轨,便不止视旁人生命如草芥那么简单,为图谋之事,定无所不用其极。
在如此情形下,萧砚疑心重也太正常不过。
若没有这些心思手腕,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或者就像原主兄长那样,不知不觉间落入敌人圈套,毒深才知。
乐声渐强,舞姬动作随之加速,仰面而视,蓝天绿树为衬,宛若天女降下凡尘,洒落数朵娇艳飞花。
曲终舞止,清风起,舞衣纷扬。
刹那间数道寒光于衣裙迸现,柔软衣裙如落花坠地,一道道亮丽倩影化身利刃,冲向四方宾客。
悠然雅致的宴会霎时陷入一片惊慌,喊叫声此起彼伏。
只见最近的两道身影直奔他们闪来,柳亦安没想到会这么快,第一反应便是抄起桌上的碟碗。
萧砚暂不打算主动迎击,和她同样拿起桌上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前后朝她们丢去。
不过柳亦安的身体素质远不如萧砚,脱手飞出去的物件当即被二人闪身躲过。
但也正是因为她们自以为轻松躲开毫无危险的袭击,当她们发现紧随其后的两道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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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时已晚,一齐中招倒地。
哪怕萧砚削弱功力,仍在止住对方动作的同时,护住了柳亦安。
侍候在席位后方的小禾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凶险,惊诧之余,喊着“姑娘”的同时一心奔向柳亦安,不过尚没能如愿便被身边小厮拉走了。
装作小厮的护卫是遵从主上命令保护她,不想反被朝着空气乱抓一通的小禾数落胆小如鼠,他只当耳旁风,牢牢按住小禾肩膀不让她乱动。
近处舞姬瞧见同伴倒地,顿时朝他们冲来。
两柄寒刃先一步破空而至,萧砚随便拾了个果子,稍提内力,立时将它们击落。
却不想在这同时被所护之人拽得朝她趔去,一瞬愕然,他在那双盈满急切担忧的清澈眼眸中亦看到自己不慎随之流露出的触动。
柳亦安知道他能躲避,但刚刚实在凶险,她下意识的想在尽力配合他的同时也让他减去万一受伤的可能。
“我是担心……”
柳亦安的解释没能说完,便再次被萧砚拽到他身后,萧砚一脚踹飞矮桌,挡住对面几人凌厉刀势。
几人哪肯就此罢休,眸中满含杀意,再次跳跃冲来。
萧砚手一用力,将柳亦安拥进怀中,带着她旋身闪到后侧盆景处,另一只手托起花盆,刹那将它甩向袭来之人。
柳亦安的心怦怦直跳,她正想提醒萧砚如此出手会暴露,余光却瞥见他用修长指尖捻着两朵如棋子般大小的晶莹黄花。
萧砚眸底冷冽,增加力道,“嗖”地将黄花掷出。
柳亦安甚至看不清影子,扭头便看见咫尺之遥的几人动作戛然而止,面纱之上的双眸满是错愕与不甘,交叠倒地。
柳亦安这才清楚看见她们身后的血洞,涓涓血流将霞色衣裙染得鲜红刺目。
对于有意伤害他们的人,萧砚更不会心慈手软。
“如此,不会让他们发现生疑吗?”柳亦安凑近萧砚小声询问。
萧砚面色缓和,没有放开她,亦朝她低头,压着声音道:“会发现,但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既然他们想这样闹起来,我不妨再给他们添把火。”
就在这时,身穿铠甲的士兵在将领喝令下,手握兵器列队跑步冲进庭院,围攻之下擒住所有舞姬。
将领则快步走到贺夫人身前,跪地道:“末将来迟,请夫人恕罪!”
原本光鲜端庄的贺夫人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发丝也在躲闪时散落几缕,身边女使尚能克制慌张恐惧的,皆上前为夫人梳理。
贺夫人抚着胸口,缓得气顺了才虚声下令道:“起来吧,命人在别院内外值守,不可放过任何角落,将尚且活命的舞姬都带下去,另派人彻查今日异端,稍后……”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被一道颤抖着的尖声打断。
“梁大人死了!”
原本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沸腾。
附近士兵当即冲过去,将县丞梁晗的尸体拦住。
柳亦安仍被萧砚搀扶着,他们都没有受伤,只是一瞬间紧绷,她这具身体在事态平息后稍微卸力。
小禾本想上前照顾自家姑娘,但主君明显比她更为有力稳妥,便只好站在一旁揉眼睛,顺便推开了小厮好心递给她的帕子。
柳亦安心思正落在新听到的消息上。
且不说没武功的经过刚才一场混乱突袭伤亡与否,这些舞姬可是梁大人带来的,梁大人又是旁人假扮,他怎么会死?难道是不同势力?不然怎么会……
环住柳亦安的萧砚侧眸见她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抹暗色,压着声音问道:“在想什么?”
柳亦安向远处看去,萧砚即刻会意,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死的不是假扮梁晗的人,他刚才趁乱已经将‘梁大人’的面皮换给死人了。”
10. 栽赃
柳亦安心下讶然,悄然解决舞姬已是难事,没想到萧砚竟还能寻空顾及远处发生的情况。
许是她神色有异,抬眸便暼见温和面庞下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骄矜。
“既知有问题,自得留心。”
这可不是光凭思量周全就能做到的,柳亦安发自内心佩服他,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远处的贺夫人一时踌躇无措,接连听得数人伤亡后,止不住摇头叹息。
隔一阵子她才勉强撑着喑哑的嗓子,饱含歉意地向在座众宾客赔礼。
“今日让诸位受到惊吓,乃贺府之责,不过想借春日好时节邀诸位闲坐,谁料竟有贼人暗中潜入,生生将宴会搅乱成这般。”
“现下不止是带伊水阁舞姬同来的梁大人身死,诸位之中亦有伤亡,贺家操办这场宴会,必定要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贺夫人语气歉婉地缓缓说了两句后,不着痕迹地转为不容拒绝的口吻。
“可若想彻查,自然少不了在座各位的配合,我已遣人找来数名医师为各位诊脉医治,一应花销均由贺府承担,稍后各位随女使仆从前往厢房疗伤休息即可。”
末了才又补充一句:“如果无法查清真相,即便归家也仍会提心吊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一场骤然事故,院中尸体横杂,哀声连连,已让在场多数人慌了神。
既有贺知州的兵将控制局面,稳定人心,必然比旁处安全,当下最好的选择便是依靠贺夫人主持全局,将贼人尽数捉拿。
院内无人反对,更有人当即应声跟随引路的女使匆匆前往厢房。
不远处的林靖浔本想朝柳亦安他们走来,却在一个随从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后冷脸止步,转身径直随女使离开。
柳亦安配合萧砚,随他一道由贺府的人引着前往厢房。
未走多远,却被贺夫人中途拦住。
贺夫人似亲族长辈般自然地从小禾搀扶的手中拉走柳亦安,满怀歉疚又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心疼地关切道:“身体觉着如何?你们方才可有受伤?”
经由侍女小厮简单梳整后的两人无处更换沾污的浅色衣裳,因此看起来依旧狼狈。
“多谢夫人关心,并无大碍。”萧砚应声道,“不过家妹病体初愈,如此折腾一番,须得好好休息才行。”
贺夫人连忙点头,哀叹一声:“杨姑娘才外出赴宴,就遇到这样的事。”
她拍拍柳亦安的手,安抚道:“别怕,现下有众兵看守,不会再发生任何危险,你们且先去厢房休憩,待将实情查清,你们兄妹再行离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仆从女使提,让他们去置办。”
柳亦安行礼柔声致谢。
萧砚随她俯身道:“多谢夫人,有劳夫人费心了。”
和暖春风已带不来初时的闲适,遍地狼藉搅散盛景,院内宾客早无心观赏,三三两两都想快步远离。
不消多时,热闹的庭院只剩一片沉寂。
萧砚和柳亦安被分得一处单独小院,医师赶至时本有意为他们二人把脉,不想萧砚忧心忡忡,瞧他也是无事的,便抓紧给柳亦安把脉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鉴于前不久刚吃错东西,小禾更加谨慎,带了两人亲自去看着煎药。
萧砚则“好心肠”地让其他仆从去旁边屋子歇息等候吩咐,只留下近身侍候的小厮。
那小厮很有眼力地起身走到门边看守,与坐在桌边的“兄妹”二人拉开距离。
柳亦安心思纷乱,现在形势不妙,顶替他人身份的意图不明,而他们看似受照顾保护、等待真相,直觉却给她被控制的感觉。
她也不清楚以萧砚的线索和近日的调查,到底掌握多少情况,以及准备如何应对。
一时无言,恐疑问惹来猜疑,柳亦安便在纠结中沉默着。
不成想萧砚先开了口:“你觉得那位对你亲切备至的贺夫人如何?”
柳亦安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怎么忽然提到这个?”
明明前些时日还在质疑,现在却想同她深入讨论情形吗?
萧砚唇角边噙着独属于他的笑意,应声道:“从前不是因你兄长所言才生出许多误会,既然杨姑娘也如杨兄一般聪慧,我当然想听听你的见解。”
他的声线虚实不明,柳亦安撞进他含笑的眼眸,仿佛隔着杨清和的外表,看到了假面之下真容的狡黠。
不过当时话确实已说出去,柳亦安微作犹豫:“……我知晓不多,若何处说的不妥,你听过可别笑。”
萧砚温声答应:“那自然不会。”
柳亦安这才开口道:“应邀时你不是便已怀疑吗?因此我心里也生了戒备,今日初见时是觉得端庄华贵,可后面结合你发现的情况,无论是介绍之人皆被冒充还是主持大局,虽然看起来像在尽力稳定局面,但我感觉还是太巧了……”
萧砚没有趁此打趣她,正色道:“确实太巧,旁人远看不出来这些,今日真是来对了,没让线索从我这里断掉。”
柳亦安恍然,所以之前的线索指向是此地达官显贵?
正欲接话,小厮忽然提醒道:“主君,有人来了。”
柳亦安面露疑惑,只见小厮退后几步,“咚咚咚”的敲门声随即传来。
瞧这架势并非善客。
柳亦安看向萧砚时,他已隐去游刃有余的姿态,换而温润之色,朝她温声道:“新戏要上演了,妹妹可准备好了?”
不等她应声,萧砚起身走近两步,给看过来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立刻点头,大步上前将门扯开的瞬间,面露惊恐,眼睛刹那瞪圆。
萧砚阔步走近,得以看清明亮暖阳下所站之人。
似是没想到屋门会迅速打开,那道霞色身影略微迟钝,反应过来后立时提着衣裙上前两步。
柳亦安尚才起身,目光所及便瞧见一身血色霞衣的舞姬向萧砚叩拜,而后保持着跪地姿势,言辞恳切地请罪道:“属下没能完成任务,罪该万死,请主人责罚!”
舞姬请罪?这突然的是演哪出戏?
还没来得及观量受跪拜的萧砚的反应,忽的被“噼啪”碎裂声吓得一抖。
伴随草药余留的苦涩气味,神色慌张的小禾小跑着冲进门内。
端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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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到这熟悉的衣裙便想到那时凶险,她哪里还顾得上药碗,满心都是带姑娘逃命。
柳亦安施力将小禾扯住,摇了摇头。
小禾疑惑地循声看去,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瞬间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萧砚对于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并无一丝自乱阵脚的慌张,明面上则畏惧退步道:“姑娘怕不是认错人了。”
舞姬的面纱已然不在,妩媚之姿,惹人生怜。
她哆嗦着,像是怕极了萧砚,顶着惧意道:“属下没想到贺知州的兵会这么快赶来,主人想如何惩罚属下,属下皆认,只是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属下护送您——”
她的话还未说完,院门外匆忙沉重的脚步声似闷雷滚滚而至。
院门“砰”的一声被粗暴破开,舞姬霎时一脸惊慌地朝身后看去。
顺着敞开的屋门,柳亦安他们清楚看见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气势汹汹地涌入,以弧形将这屋门半包围住。
舞姬立刻起身奔至院中,挡在最前,颇有凛然赴死的正气,口中高声喊道:“主人快走,属下拼死可顶住片刻!”
白日向贺夫人禀报的将领扒拉开两个士兵,大步走近,一柄长刀直指萧砚。
“这‘放仆寻主’的方法还当真好用,没想到扰乱宴会的竟然是京城来的高官,看着温和有礼,却如此心狠手辣地残害地方官贵,真当远离京城之地的官兵都是吃素的了?”
柳亦安咬紧牙关,原来是想演个“贼喊捉贼”?!
萧砚定能想到这点,他正一脸无辜地解释:“不不,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也不知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刚刚我还问她是否认错人了。”
柳亦安小跑着凑到萧砚身边,扯住他的衣袖,装作受到惊吓一般,借他身体挡住自己,担心说话打断他随机应变,便只轻轻拽了一下。
萧砚背手握住她的手腕,温热沉稳,她的心也随之更加镇静。
今日虽应下贺夫人的安排,不过暗中肯定有不少护卫待命,她只是不知萧砚具体打算而已。
舞姬倏地慌张回眸,转瞬又对那将领大喊道:“是我认错了,我身体受伤,精神恍惚,就是认错人了。”
“呸!”那将领横刀向前,“你当老子傻吗?来人,拿下!”
几人得令上前,霞色衣裙在铠甲之间翻动,本也无法相抗,但最多是被擒住。
不想一个旋身,舞姬没打算躲开劈扫而来的刀刃,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几人快步退后,眼见她如晚秋残花落入泞土一般倒地。
舞姬的唇角很快也溢出血色,眼尾通红,此刻还不忘奋力将头转向萧砚,艰难呼吸着哑声道:“快——逃——”
为栽赃自毁的鲜红于温吞日光下,异常刺目。
柳亦安想不明这女子遵循的道,以及甘愿身死的意义何在,心念如此,最后也只化为一声叹息。
戏台已然搭好,接下来便是正式开场了。
那将领再次刀刃相向,一脸戾气地怒吼道:“好啊,没想到杨大人的手下还真是忠心耿耿,这般做戏只为护你,不过今日你插翅难逃!”
11. 捉拿
面对将领咄咄逼人的态度,萧砚不慌不忙地为自己辩解道:“这不过是舞姬的一面之词,还望明察。”
“人已伏诛,休要再狡……”
那将领眉目狠厉,似要聚在一起,正在扬声之际,感知到身后有脚步出现,当即收声看去,一道矜重身影已迈过门槛走进。
贺夫人重新梳妆,换了一身新衣,一搭眼虽镇静不少,来到近边瞧见又一具死尸,尚不能稳住脸色,赶忙在贴身女使搀扶下掩面后退两步。
待闭眼长吐了口气、做好准备,才绕道重新走进包围之中。
她一副惋惜的神情,看向萧砚道:“他们同我禀报时,我还不敢相信……即便现在,仍感觉似梦一般,心下难以接受。”
萧砚借此恳切地拱手道:“贺夫人,方才定是舞姬蓄意栽赃陷害,我尚不及有任何反应,更何况众所周知,此番我只是携妹妹外出游玩,仆从带的都很少,何来如此势力,还望贺夫人明鉴。”
“少来这套!”那将领抢话喝道,“如果和你没有关系,这舞姬怎么能如此准确的直奔你这里,你们定然有什么秘密方式联络,再说,她那般护你,在场众人有目共睹,让你抓紧逃跑,你还想抵赖?”
“吴指挥使。”贺夫人喊住他,面露的哀愁深切两分,立即接话道,“杨大人,两府之间也算初相识,应该从未有过一丝恩怨,你为何借这宴会大开杀戒?到底是有何图谋?”
柳亦安分明感觉到他们着急将罪名定下,正欲说点什么,身前的萧砚已然再次开口。
“贺夫人心中已生误会,百口难辩,但此事牵扯人命,不能凭借几人之言就妄下定论,有司断案也得掌握证据,而今贺夫人代为分忧,自也得遵从,否则恐难以服众。”
萧砚依然礼数周全,只不过严肃两分,又道:“既然吴指挥使说有方式秘密联络,想必实情远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且需仔细追踪,杨某行的端坐的正,不愿如此蒙受冤屈,还望贺夫人明察。”
柳亦安在这时探出头,嗫嚅着道:“贺夫人,请您再命人细细追查,我兄长一定不可能伤害他人性命的。”
吴指挥使眼睛一瞪,还想说些什么。
贺夫人却缓和了态度,先他一步开口,语气也变得轻柔些。
“罢了,我一开始也未打算追究宴会被毁一事,既然杨大人自言清白,也不必担心被带走,不过单独看守起来,等待一应证据。”
“如此退步已是莫大宽限,杨大人,放你在这里,我是万不会心安的。”
语罢,又长长叹息一声。
“既然和了杨大人的心思,杨大人也该配合才是?”
柳亦安攥紧垂落的手,看似退步,实则并没有任何改变,都能如此颠倒黑白了,伪造证据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愤愤不平间,被萧砚抓住的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将她思绪拉回。
柳亦安疑惑垂眸扫去一眼,这似乎是有意答应下来?
不过面对眼下这般形式,兄妹二人的感情还远没有展露到位。
心中琢磨着,柳亦安掐了自己一把,顶着泛红的眼尾,快步绕过萧砚上前。
在旁人眼里活像一只受困无路、可怜挣扎的兔子。
她抬起双手阻拦上前的士兵:“为何要将人带走?现在不算有确切证据,夫人若不放心,大可以派兵围守在院外,如此执意是要将我哥哥带到哪里去?如何确保我哥哥无恙?”
毅然上前的娇柔身形似乎还在发抖。
萧砚眸光微滞,一瞬竟分不清她是在配合还是真怕他被带走。
但明面他只装作心疼地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回拉,担忧劝道:“妹妹别急,你身体才好,不可过于激动。”
贺夫人见状道:“杨姑娘,你们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这是众所周知的,想来念你身体不好,你兄长也断不会与你谈论筹谋之事,但你也知书识礼,发生这样的事情,哪能循着私心?不然让那些丧命之人如何安息?”
端庄容貌遮掩其狰狞面目,柳亦安心中一阵恶寒。
光天化日,颠倒黑白。
“别怕,哥哥一定会没事的。”萧砚目光柔软,尽数落于她泛起隐隐怒意的眼眸,“清者自清,你只需相信哥哥就好。”
若今日在此的是杨清和,柳亦安定会觉得是在强撑,不过萧砚运筹帷幄,哪怕置于险地,也会提前做足保命的准备。
可他接下来会经历什么,为了得到他想要的又会忍到什么程度,皆未可知,她想想这些还是不免担忧。
“将杨大人带走!”
一声令下,士兵一拥而上,柳亦安作势继续阻拦,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拨开,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幸好被小禾及时扶住。
“妹妹!”萧砚一脸担心地在士兵捉拿下挣动,又得收着力道以免真把周围这几个小喽啰甩飞。
看见萧砚神色的士兵动作或多或少都有些迟疑,没成想温润之人显露的不悦之色,竟比平时常常发怒的更令人寒颤。
一旁的贺夫人亦是不悦地开了口:“都小心着,不可对杨姑娘无礼!”
牵扯到妹妹,萧砚肉眼可见地变了态度,对贺夫人说道:“明知被冤枉,但贺夫人让我配合,我未再反对,也请夫人好生照顾家妹,待一切明了那日,我不想看见妹妹出现一丝差错。”
贺夫人应声道:“那是自然,我打心底喜欢杨姑娘,必定小心护着,且先看追查结果如何。”
顿了一下,贺夫人忽而显露一抹淡淡的笑意:“即便杨姑娘受了杨大人的牵连,我亦可寻法保下她,不过这就要看杨大人如何配合了。”
前言听着倒是还好,可最后那句让柳亦安心底一抖,这是准备拿她要挟,屈打成招?
贺夫人似若无意的一个眼神,身边将领立即会意,再次扬声下令道:“带走!”
柳亦安确实有担心,但也知道萧砚的本事,总归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慌乱。
可眼见兄长被带走,她装也得装得更激烈,于是借着小禾的搀扶阻拦,声音颤抖地哭着连连呼唤:“哥哥……哥哥……”
小禾看到自家姑娘哭成泪人,也跟着噼啪掉眼泪。
幽静小院内,柳亦安在众人眼中犹如一株初绽的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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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新花,根本不需要花费分毫气力,便可以将她轻易摧折。
那双泪光闪烁的鹿眼让人望而生怜,萧砚心底已清楚这是她在配合他逢场作戏,可不知为何胸口还会隐隐发紧,泛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酸胀。
“别担心,妹妹。”萧砚挺直身板,持力在士兵拖拽下,转身用眼神探向她以示安抚,“为兄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相信贺夫人一定会彻查到底,让真情水落石出,还为兄清白。”
“快些带走!”吴指挥使很不耐烦地下令道。
闻声萧砚多少卸力,给他们能够带走他的余地。
萧砚清风似的身影与舞姬尸身很快随一众铠甲消失院门处。
院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柳亦安的哭泣声回荡。
小禾泪意已尽,顾不上哭花的脸,拿着手帕小心为柳亦安擦眼泪,一边心疼地劝道:“姑娘,别哭了,再这样哭下去你的身子该撑不住了,主君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一定会没事的。”
尚未离开的贺夫人也用丝绢抵在鼻尖,抽泣两声,而后开口安慰道。
“若非情形所迫,我也不忍见你们兄妹二人分离,杨姑娘,你且先在此休养身体吧,也莫要再哭,来日你哭伤眼睛,你兄长回来怕不是要让我赔上一双了。”
柳亦安心底暗道,说得好听,还真想让她“兄长”回来?
但她不愿同这位夫人再多说什么,趁还有感觉继续哭天抹泪。
贺夫人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叮嘱小禾仔细照顾,又下令命留下的几个士兵守在院外,便转身离去了。
柳亦安渐渐止住啜泣,在小禾的搀扶下回屋到软榻上靠坐休息。
小禾赶忙跑去隔壁屋找来其他女使,本还因为半天不见人生气,可刚刚那场面出来也是添乱,便只吩咐他们端茶倒水,她亲自找了干净手帕打湿后为柳亦安擦去挂在面容上的泪痕。
“主君一定会没事的,姑娘,这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让旁人退出去后,小禾开始小声抱不平。
柳亦安点头道:“也不知道他们把哥哥带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对哥哥做什么。”
小禾想了想说:“那不应该吧,主君可是在京任职的官,他们还敢随意动用私刑吗?希望那位夫人多派些人手,抓紧找出幕后凶手,还主君清白!”
她瞥了一眼近主君身边侍候的小厮,这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冲他喊道:“文知,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沉默站在门口的小厮立即转过身来,颔首行礼:“对,姑娘,主君一定不会出事的。”
柳亦安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长吁口气。
她当然相信萧砚有把握随时从困境中离开,可他手下能人众多,为何有意亲自犯险?
“我去重新给姑娘煎药。”小禾见柳亦安微微合眼,担忧地颔首退去。
柳亦安心念正好趁此休憩,缓缓身体折腾一番后消耗的精神。
谁料小禾才走出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匆匆进来,一脸愤愤地小跑到柳亦安身前。
“姑娘,那位林小侯爷来了,正在门口和守兵争执呢!”
12. 相助
“林小侯爷,并非小的们持令不通融,杨大人真的已经被吴指挥使带走了,大娘子特命小的们保护杨姑娘,没有准允,任何人不许进入。”
院门处,把守在左右的士兵慌忙赔笑着解释,本就生的随意的五官如今更是不知道怎么摆比较好,唯一的气势仅在两人交叠挡住来者的长枪间,若定睛细看,好似也在无风自抖。
若换作旁人,他们大可借令唬人,将其喝退,但天不遂人愿,来的偏偏是这地位尊贵的林家世子。
守兵这些话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林靖浔未再开口,抽出别在腰间的玄色镶金纹折扇,在长枪交汇处“铛铛”敲打两下。
可惜守兵皆是奉令唯谨的脾性,林靖浔才抬脚,两人手握的长枪立时向前探出一寸。
跟在林靖浔身侧的近卫孟休当即如炸开的炮仗,吼道:“放肆!小侯爷的路也是你们能拦的?小侯爷和杨姑娘相熟,旁人不论,难道贺夫人觉得小侯爷也会害杨姑娘不成?”
“这……”
左右两个守兵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的示意对方开口。
最终尚没说过几句话的败下阵来,躬身苦笑着道:“林小侯爷与人为善的名声在外,自然不会做让人为难的事,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敢违抗。”
林靖浔忽然笑了,他垂眸退后半步,口中喃喃地重复一遍“与人为善”,舒展开的长眉朝孟休方向轻挑:“孟休。”
“是。”孟休领悟其意,立即施展轻功离去。
不到片刻,便带了十余人过来,个个身手矫健,一脸凶相,挺拔身形并成长队,由内而外的骇人气魄将院门两列守兵衬托得柔弱许多。
孟休则归位立于林靖浔右后方。
侧身观量一圈,林靖浔满意地点头,朝守兵笑道:“要说我在外的名声,那可远不止一个,你们有没有听过其他的?”
眼下这阵势,两个守兵哪里再敢多言,只剩兵器勉强撑着抖动的身体。
林靖浔轻笑一声:“原不想让他们过来,黑压压一片,在这别院也容易惊扰宾客,但如今看来,还是有他们的好处。”
这帮凶神恶煞什么出身都有,众人只知他们对林世子忠心耿耿,却无从知晓是如何收揽,又是如何让他们一直以来恭敬顺从。
——
柳亦安在小禾搀扶下行至院中时,大门正巧打开。
小禾口中与林靖浔争执的士兵此刻已然毕恭毕敬地开门让路。
搭眼一瞧,那日长街跟随在这小侯爷身侧的黑脸侍卫悉数现身,难怪守卫变了态度。
林靖浔施力展开折扇,笑容满面地轻轻摇晃。
扇面上,非比寻常的彩色海浪随摇扇之人的动作于日光下闪烁生辉,好似真在流动翻涌。
抬眸间瞧见院内清丽身影,立即阔步迈近。
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他回头摆摆手,孟休会意,吩咐其余人留在门外陪守兵一起看着,只身跟随上前。
见人走近,柳亦安颔首垂眸,欠身行礼:“见过林小侯爷。”
彼时众人接连被请走,她也未顾上这位,原以为近日不会再见,不想他竟一心找到这里。
虽然贺夫人没有明令禁止宾客随意走动,但几乎各处都有兵将看守,到底也算受限,尤其她这小院,更是不让任何人进。
林小侯爷果然非同一般。
在如此形势下依然执意与他们接触,到底会是有何图谋?
“杨姑娘多礼了。”林靖浔收起折扇,抬手请她起身,原本明朗的笑容在看到柳亦安眼眶粉红那一刹,倏地收拢。
尚隔一段距离就打招呼的林靖浔紧张起来,三步换两步忙凑上前急声询问:“你怎么哭了?”
柳亦安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是刚刚哭过的余红未消。
她摇摇头道:“多谢小侯爷关心。”
林靖浔摆摆折扇道:“我住处离你们不远,方才听到这边有声响,便抓紧过来看看,竟听闻杨大人被带走了。”
微风渐起,柳亦安顺着被吹拂的发丝,偏头倚靠着小禾眨了眨眼。
“姑娘……”小禾赶忙轻抚柳亦安纤薄的背,又带着两分敬畏朝来者说道,“小侯爷,我家姑娘正为此难过,还请小侯爷先不要提及此事了。”
“小侯爷正是——”
“孟休。”林靖浔喊住他那脾气急躁的近卫,一脸关切地看向柳亦安宽慰道,“不止杨姑娘难过,我甫一听说,心里也不是滋味。”
“虽说相识没多久,但杨大人一看就是霁月清风般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骇人的事,倒不如把我这些侍卫抓走,远比杨大人像得多,没准真能刨出来些前所未闻的事。”
闻言,小禾颇为意外地瞪大眼睛,如此有自知之明的林小侯爷看起来怎么似乎顺眼多了。
柳亦安也有些诧异,这人竟是偏向他们的?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萧砚查清定远侯父子底细之前,她但凡单独碰上都得谨慎对待,万不能因其言行便掉以轻心。
而且更是少接触为好,她现在势单力薄,虽然有萧砚暗卫保护性命,可还远不好独自与这些黑白相掺之人争斗。
“杨姑娘,你才痊愈不久,尽量少费些神思,要好好顾惜身体。”林靖浔说着转身看向孟休。
被主子紧盯住的孟休一时无措,方才不动不语,这又是哪里做的不对了?
不想林靖浔伸手在他衣领处一抓,用力扯下一个丝线挂坠,在孟休惊愕的注视下,将它递给了柳亦安。
坠在林靖浔手下左右摇摆的是一个无名指大小的褐色圆柱。
“拿着呀。”见柳亦安还不动手,林靖浔直接拉起她的小臂,将东西放在她手心。
又在主仆二人因他失礼的动作做出反应前火速松手、退回原位。
小禾鼓着脸不好再说什么,柳亦安反应过来后,也只能在心里念他两句。
林靖浔指了指柳亦安手中的东西,解释道:“此物是我这些侍卫用来救急的,无论身在何处,只需将两端按下,同样佩戴此物的其他人便会知晓。”
说着,林靖浔忽然失落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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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一声:“本应该把我的给你才是,刚才换身衣服,估计那时不小心落在屋里了。”
“这是保命用的贵重之物,我不能……”
柳亦安未说完就被林靖浔抬手打断,他急声道:“你兄长现在已经被带走了,可我们都不相信是他所为,那必定另有真凶,光靠门口那帮厢军草包可撑不住事,你就收下吧,有它在手,我才能心安。”
目光在物件与林靖浔和他近卫之间游走,柳亦安依然犹豫,又听对方补充道:“看来杨姑娘是想让我留下亲自保护你了?这我倒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出林靖浔有意玩笑的语调,柳亦安微微一笑,顺手挡住欲出言阻拦的小禾。
见柳亦安领会其意,林靖浔更添几分明快,继续道:“杨姑娘且收下吧,既然还在追查,就不算有定论,我去找贺夫人说说,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探查到什么。”
“至于杨大人那边,我也尽量想办法照应一下,你别着急,若有特殊情况,我即刻派人来告诉你。”
“多谢林小侯爷。”柳亦安再次欠身。
她未曾想过林靖浔会这般主动帮忙,而此刻她是为兄长心急的妹妹,自不能拒绝。
林靖浔道:“别这么客气,说到底杨大人可还欠我一顿饭呢,到时候我应该可以再多讨一顿?”
柳亦安抿嘴点头道:“那是自然的。”
手中折扇轻敲,林靖浔忽的催促道:“好了,杨姑娘,你瞧着实在虚弱,抓紧回屋休息,我们回头再见。”
见对方甚是担心地紧盯自己,柳亦安便只好行礼,在小禾搀扶下先行离开。
亲眼见着主仆进屋,林靖浔才抬抬手,一直守在院门处的侍卫快步跑来。
林靖浔问道:“他们派人去找贺夫人了?”
“是,小侯爷。”
林靖浔当即动身:“好,通禀过了,正巧是我过去的时候。”
——
夜色悄然而至,服药之后歇息许久,柳亦安的气力缓过来不少,安静躺在床榻,听着小禾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她才轻轻起身。
披上搁在床边的斗篷,柳亦安蹑手蹑脚地绕过小禾走到门边。
借着月色与屋内光亮,隐约能看到守在门外小厮的轮廓。
萧砚手下个个武功高强,门外之人明显感受到她靠近,身影微动。
“是我。”柳亦安小声提醒,尽可能轻地拉开门,探头左右察看,屋外只有“文知”一人。
她还是担心萧砚,所以特意等到这时候来问问。
“姑娘,更深露重,有什么事您在屋内吩咐奴才即可。”
柳亦安摇摇头,还是走了出来,虚掩着门,压低声音直接问道:“我有些担心萧砚现下处境,你们既是他的手下,可有人知晓?”
那小厮微不可查地一顿,低头答道:“姑娘不必担心,主子向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此处已有暗卫潜入,随时可护主子脱离险境。”
柳亦安没有得到确切说法,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好在其劝说下返回屋内……
13. 线索
夜色寒凉,朦胧光亮洒落于庭院,似将所有物件笼上一层轻霜,静谧之间,偶有三两声虫鸣,交替作响。
这座瑶庭别院内却有一处比夜色凉意更甚之地,庭院中心,一丈深的地下,冷冽堪比三九寒天。
灰褐色形状不一的碎石堆砌成的墙壁渗出因久不见光而起的潮气。
寒凉之息如潜于阴暗中的爬虫,顺着反光的水渍向每一寸角落钻探。
零星火把间隔悬挂,温吞光亮无甚暖意,晃动探向幽暗的光影转眼间便被悉数吞噬。
“滴答——滴答——”
分不清是何物滴落的声音自远处交叠回响,诡异氛围忽的被“哐当”一道踹倒东西的声音截断。
吴指挥使粗戾的声音随即传来,跳动的火光下,他的面容尤为狰狞。
“杨大人。”吴指挥使拎着痕迹斑驳的短棍,刻意施力敲了敲低矮破旧的木桌,“那点伤还不至于什么,别装死了,抓紧画押吧。”
森然密室形制似若牢房,只是规模不大,仅有两间单独关押用的狭窄小室,唯一空地布置着行刑用的木架,附近摆放两套桌凳。
一众面色严肃的士兵守在周围,而吴指挥使所在的木桌对面,浅衣身影已然沾染上更多血色与污浊。
适才被两个粗横士兵拉扯推坐在桌前,因此踉跄摔倒。
萧砚沉了口气,扶着桌子勉力撑起身体,将将坐直。
他有意让紧盯他们的势力不辨虚实,出发南行时他们在驿站处遇刺,当日没给贼人留下一个活口。
而今遭受些微刑罚,于他而言仅是皮肉之苦,没有实在损伤,但明面上却又趁机装作虚弱。
萧砚垂眸扫过一眼摆放在自己这边的泛黄纸张,上面罗列的无非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桩桩件件,严谨周密,仿佛真有其事一般。
萧砚心中发笑,若按纸上进展筹谋,怕是要所有人陪他一起日夜不分地奔忙才成。
复而抬眸看向居高临下、如盯着落网猎物一般欣然的吴指挥使,在他右侧不远处,墙壁上挂满各式刑具,有些上面除了锈迹,似乎还残留着未能清洗干净的血迹。
“吴指挥使,纸上的事情杨某一件都没有做过,将我带于此地,是想用强刑让我认下这些罪名吗?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你们便私自动刑伤害馆阁官员,可知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杨大人,既然这张招供书已经摆到了你面前,真相还重要吗?当然,更不会让你有脱逃上报亦或是让旁人知晓的可能。”
吴指挥使倏地冷笑一声:“哦——杨大人莫非是常年四处闲游惯了,果真思虑浅显,不清楚面对如今这种形势,该作何反应?”
萧砚见其仍有说下去的意思,静静看着他,并未立即开口。
“杨大人还是尽早认清现实为好,即便你没有做过什么,可就光凭你知晓此处隐秘,更要用这个法子让你彻底闭嘴。”
“吴指挥使当真是好大的口气。”萧砚故作艰难吐息两下。
吴指挥使一副颇不在意的模样:“口气大不大,源自底气有多大,杨大人,如果既没底气也扛不住事,手伸的太远就是在自寻死路了,现在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还是少费些口舌,尽快画押的好。”
萧砚瞧对方用短棍再次敲打桌面,心下毫无波澜,不过他还是装作难掩颤抖,故意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往回收了收手。
“倘若像吴指挥使所说这般紧迫,方才我意识尚未清醒时,什么画押不可轻松取得?”萧砚端的依然温润,不紧不慢地分析道,“可是偏偏要等我亲自画押,是有什么特殊缘由吗?”
这句话果然问到了心坎上,吴指挥使骤然一顿,略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杨大人不必自作聪明去猜这些有的没的,无论什么缘由,即便你猜得到,也不可能借此躲过画押。”
萧砚没有理会他咄咄逼人的态度,继续说道:“吴指挥使可知晓去年新增的律令?官员凡有触犯律法者,另行由御史台察院同大理寺着重查验一应证供,若非出自本意画押,应该很快就会被查出来。”
暗光下仍可得见吴指挥使面色稍变。
萧砚状若无意,又道:“如果并不担心此令,总不会是认为我尚有办法应对,万一我翻脸,便会有人即刻而至?”
吴指挥使撇开脸闷气片刻,忽的想到些什么,态度一下又有变化,招手命人把他方才踹开的凳子摆好。
他跨步坐在萧砚对面,撑着膝盖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主动和不主动对杨大人来说可有一个独特区别,毕竟杨大人家里还有个柔弱妹妹。”
萧砚面露寒色,心中早已知道他们会以此威胁。
吴指挥使差点忘记还有人捏在他们手里,原本的烦闷尽然消失,只剩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得意。
他继续道:“至于到底是好生护着还是会做其他事情,都得看杨大人的配合不是?”
火光攒动,明灭着萧砚脸上的神情,他沉下声音问道:“你们想以我来图谋什么?”
“杨大人可别这么说。”吴指挥使把玩着短棍,“明明是你们这些外来闲游或调任的官员妄图趁着天灾弄得人心惶惶之际对地方下手,让地方百姓失去对朝廷信任——”
“若放任不管,寻常百姓还有什么出路,我们地方官兵自然要尽心履行职责,阻止贼人胡作非为。”
萧砚轻哼一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指挥使觉得朝廷会信?”
吴指挥使忽然大笑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言辞朦胧道:“看来杨大人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不过现在疑问再多也没有用了,朝廷自然是极为信任的。”
“我们这些地方官兵可是一心为朝廷效力,杨大人若是也想出这一份力,就抓紧画押吧。”
萧砚垂下眼眸,落在洋洋洒洒写尽罪名的纸张上。
四周即将得逞的目光紧紧包围着他,等待尘埃落定。
萧砚心道,杨清和险些将命搭进去才暗中摸查到的些微线索,大抵便是如今日他所经历这般谋划的。
杨清和初接密诏,领命后一时之间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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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绪,虽然阅览过关于天灾的书册,不过也是纸上谈兵。
虽不知陛下出于如何考量托付此事,但是得到信任,他这些年不得实权却暗自努力,终是有了施展之地。
他最初想的便是去实地探查灾情,毕竟以往听闻皆是传言。
然而亲眼观察受灾各地具体情形后,不免颇受打击。
不仅如各地呈报卷宗描述一般,与古书历来记载也完全对不上。
一度认为难有进展之时,杨清和恰巧想到同窗在当地任职,本想登门拜访,谁料竟被告知其谋权害命,已被处以死刑。
若说这位同窗在遇到危机且无人相助的情况下会稍显退缩,但杨清和相信他绝对做不出此等恶事。
尤其是多番打听后,发现官府似有匆匆结案的嫌疑。
杨清和继续追查,特意寻找其他几位品性皆不错且任官职的同窗,除却零星官场家庭两全之人,半数都是类似情况。
而最让他震惊的当属察觉到出事之人全部处在天灾影响之地。
杨清和本打算从未受同窗连坐的家人亲族入手,却遍寻无果,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费尽千辛万苦,不料还没有追踪到新的消息,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身中剧毒。
萧砚提笔悬于纸张上空,半天没有动静,吴指挥使不耐烦地催促道:“现在拖延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转机,杨大人还是尽快动手的好。”
萧砚眼眸微抬,神色无变,却将笔锋一转,在纸上画下一条长长的黑线。
“你!”吴指挥使拍案而起,差点就要将手中棍棒挥打过去。
萧砚面不改色地平声说道:“纸上所列种种,我从未做过,不能平白认下。”
吴指挥使横眉道:“都说杨大人兄妹的感情极好,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为了让自己多得一丝喘歇,竟然对妹妹不管不顾,杨大人怎么也是个虚情假意之辈啊。”
萧砚并未受其影响,抬眸道:“吴指挥使真敢对舍妹做什么?”
“区区一个小丫头——”吴指挥使嗤笑一声,话才说了个开头,远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一人快步上前,被他瞪了一眼后,紧张顿住规矩站好,缓了两口气才再次走近附在他耳边道:“大娘子找您过去一趟,说是情况不对劲。”
“知道了。”吴指挥使脸色忽变,透着阴毒的双眼略微眯起,上下打量萧砚几眼,没来由地说道,“杨大人还是有些手段的啊?”
“吴指挥使这句话说的突然,杨某不知何意。”萧砚微微蹙眉,仍是一副坦然模样。
赶来禀报的人偏头瞄了眼伤痕累累的清影,愣头附和道:“指挥使,听大娘子的意思,那边的事好像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
“多嘴!”吴指挥使一巴掌抡在他脖颈上,愤愤转向守在一侧的两个士卒,吩咐道,“杨大人好像还有些不清醒,你们想想法子,再好好给提点提点。”
“是!”
吴指挥使扫过萧砚一眼,将短棍“当啷”一下丢在桌上,大步匆匆离去。
14. 谋划
指挥使前脚离开,两个得了指令的士兵反倒露出散漫姿态,其余人也跟着卸了力。
不过是个看起来举不动二两重物的文官,有何可惧,他们之中武功最差的也没将靠坐桌边的单薄男子放在眼里。
而且就算他再怎么有本事,现下落在此间密牢,任他插上翅膀也休想逃脱,弄不懂这些大人怎么都一直紧张着,下手也得端量轻重。
其中一人捶捶肩膀,发起牢骚:“从抓人到现在,还没休息一刻,就在这里耗着了,我说这位大人,您还是抓紧画押的好,拖沓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您疼我们也累不是?”
另一人从旁附和道:“就是,歇脚的功夫都没有,连被抓的人都可以晕一会儿呢。”
说完还仰身打了个似要吞天噬地的哈欠。
萧砚安静听他们倾吐苦水,迎上伸脖子探过来的充满轻蔑与挑衅的目光时,眼眸向下一转,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这时依然分散守在周围的人群中快步走出一道本不起眼的身影。
他朝左右躬身点头,客气讨好地快步上前,一脸恳切地来到奉令二人身前,赔笑请示道:“二位大人,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就留给小的做吧,二位大人且先寻个舒适点的地方休息休息。”
这新来不久的虽然长相文弱不讨喜,却惯会看他们眼色行事,事情干得漂亮,还总是推功揽过,因此都不反感他。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不用白不用。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当即点了头:“行吧,既然你都开口了,那就交给你办,不过一定注意着点,要是出任何差错,回头惹得指挥使不悦,可有你的麻烦。”
小卒连连哈腰:“明白,大人,小的明白。”
他们颇为满意地抬手招呼其余人一起去寻地歇息,路过仍在倾身的小卒时,一左一右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小卒脚步不稳,差点趔歪着朝地面跌去,慌忙转身羞惭地干笑两声。
“你看他那模样,自己能‘提点’得了那块硬骨头吗?”
“有什么不能的,脚腕栓得牢,抽人还不会?”
“那该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给自己也来两下了。”
“哈哈哈哈……”
笑声渐弱,待这群酒囊饭袋拐进延伸向出口的台阶那边,小卒直起腰身,赫然显露几分冷厉。
他快步走到萧砚所在的桌边,捡起滚落在地的短棍,“咚咚”敲打桌面,胡乱就着吴指挥使的话扯出几句极具威胁之语。
伴随喝骂,趁着间隙,以如蚊蝇大小的声响快言道:“殿下,属下看到您的指令……”
方才萧砚在招供书上画线,并非只是向吴指挥使表示态度,动作间也是向同在此地的手下传递主动想办法与他联系的讯号。
萧砚亦将声音压低:“若猜得没错,问萍招式应该已被注意到,除了在贺夫人身边安插人手,即刻传令调集一队前往云州,务必盯紧贺泉,凡有异常,皆加急传信,另外也要寻机调查之前那几个官员的变故是否与贺府有关,如有发现,必须遣一人回来当面禀报。”
“是。”
“汇义那边还没有消息?”
乔江一棍子敲下,回道:“没有,不过按最后时限,大抵后日便会有最新情报传来。”
闻言,萧砚静默一瞬。
乔江补充道:“已有四人去查宴席上伪装梁晗和那个李郎君的人了,暂时无果。”
萧砚道:“嗯,另外再命人去查真正的梁大人现在身在何方。”
“是。”
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萧砚正欲摆手停止交谈,不料搭眼后动作一顿,只见乔江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扭捏。
虽然他这些手下大多冷面,不过近身听命、能力极佳的几人即便再试图与众人统一,鲜明的性格不免还是偶有显露。
其实性情各异并非坏事,如此方便分工查探不同情况,就是在某些方面会需要萧砚更多的包容心。
眼前这个乔江难掩的独特之处便是提到女子就变得十分腼腆。
不过萧砚现下总觉得他这腼腆比往常更甚,但最终只是微叹一声:“有话直说。”
“是,是外面的人传信说杨姑娘问您处境……那杨姑娘入夜了都睡不安稳,很是担心,哪怕附近有贺夫人安排的兵看守,仍撑着胆子询问。”
萧砚闻言一顿,眸底微动,旋即道:“吩咐人告诉她一声,时机一道我便会回去,不必担心。”
她很聪明也很谨慎,已经识出两个自己安排进杨府且并未告知于她的护卫。
见她明面装作不知,他也从未拆穿,本打算看看她会借机做些什么,不成想只是用在这时,打听他的安危
近日萧砚也时常思索与她有关的事,从起初感知到细微差别,到后来对她仍存着怀疑,哪怕她的解释再合理,可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不过一开始狠厉逼问是出于担心她假冒顶替,那般做派只为警告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可后来桩桩件件,她都尽力配合,无论是明察还是暗探,没有做一点于他不利的事。
有时候明显是真的害怕,但仍然及时做出最为人着想的选择。
被他试探气恼却不任性对抗,也从不故意拖后腿,之前还说什么能够与他商谈天灾……
如此想着,萧砚神色自内而外的柔和起来。
对面的乔江看得瞪大双眼,又紧紧抿起嘴巴,活像开口就会忍不住高声将这个罕见情形传给所有同僚一般。
萧砚从回想中抽离,反捉住手下的字眼,不禁蹙眉问道:“贺夫人留了很多人在小院那边看守?”
乔江摇摇头:“只有几个人,就能装气势而已,不足为惧,一见到林小侯爷的侍卫,他们吓得连长枪都拿不稳了,立即给林小侯爷让路。”
萧砚眉头皱得更深:“林靖浔,他怎么去了?”
“说是听到动静,特意去看看,还说要为殿下抱不平,还送给……”
萧砚垂眸思索,定远侯父子来到仁宁,看似无所事事,但出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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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考虑,他觉得根本不可能。
光凭跟随林靖浔的侍卫来看,就知道林家势力不简单。
而他们也果然如他所料般难查,为了避免被发现,进展远比查寻常官员缓慢许多。
“等等。”萧砚止住乔江,“我在这里不会太久了,出去再详说。”
“是。”乔江正要起身,被再次喊住。
萧砚抬手指向刑具架,乔江当即会意,现下已恢复原样,正色拱手道:“殿下,您身上的伤已经足够多了,不宜再添。”
“我自有筹谋,大不了用那边的药,好得快。”
萧砚手下都知他做好决定后说一不二,劝过一次没有改变,便不必再问。
乔江走向刑具架,勉强从各般样式中选了一个不伤筋骨却难掩血痕的……
——
别院主屋,奢华庄重,贺夫人紧闭双眼端坐在主位,灯火之下,眉目长久未得舒展,眉心已凝出细纹。
两侧侍候的女使端着同样的姿势,面无表情,颔首站立。
直到通禀的小厮快步上前,绕开几具了无生机的舞姬尸身,说吴指挥使已到,贺夫人这才长吁一口气,有些疲倦地睁开双眼。
吴谨得允进屋后,看到地面的死尸心生疑惑,还是先上前行礼。
贺夫人抬了抬手,突然的事已让她没有心思应付这些礼制。
吴谨当即问道:“贺夫人,这些尸体是有什么问题吗?”
应邀宾客中不乏有武功傍身或者侍卫相护的,今日反被杀死的舞姬远不止这几个,怎么偏偏拎出来她们?
贺夫人揉了揉眉心,声音些许沙哑:“要不是今日林小侯爷闹过来,恐怕一时还难以发现,她们死于问萍一派的功法。”
“什么?!”吴谨当即震惊地跑去舞姬身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霞衣舞姬沾染血色,更显面容惨白。
吴谨早已看惯尸首,毫不畏惧地蹲身检查。
贺夫人出言提醒道:“背面。”
吴谨急忙将近手边的舞姬翻转过来,顿时瞧见舞姬身后已经干涸的血洞,他抽出火折子凑近查看,伤口的大小和力道果真出于问萍。
在吴谨略显慌张地怔愣起身后,贺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已派人重查庭院,就地取材,用的假花花瓣,手法利落,必是修习多年之人所为,但这种盆栽别院各处都有摆放,行刺后也摔碎了不少盆,根本对不上取自哪里。”
吴谨眼眸左右摆动,思索片刻问道:“问萍乃直击之术,凭借角度也许能确认?”
贺夫人摇头道:“彼时林小侯爷的侍卫将将瞥见一眼飞花,院内混乱,更无从寻找当时站在舞姬后方且距离适当的是谁。”
吴谨忽然想到一点,急切询问道:“那这几个舞姬准备刺杀的是何人?”
“杨清和。”
大抵是受到接连冲击,吴谨有些崩溃似的,再次直呼不可能:“问萍不是已经归于淮王了吗?不仅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帮杨清和啊。”
15. 伪装
身处险地,状况不明,这一夜时不时醒来,睡得并不踏实。
翌日晨起,柳亦安直觉得欠些精神,胸口像坠石般隐隐沉闷。
睁眼便瞧见屋内阴沉、烛火未灭,本以为未到起身的时辰,在小禾上前侍候才知赶上个阴天。
简单用过早膳,柳亦安瞧着小禾少见的面带愁容在屋门口踱步,转向她时略显惊慌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姑娘——”
小禾轻唤一声,迎着柳亦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朝她走来。
柳亦安柔声询问:“小禾,怎么看你比我还心神不宁的?”
小禾扭身瞥了一眼门外,回道:“就是觉着这天气不大好。”
推景及人,柳亦安猜想她大抵是在担心主君,不过伪装身份守在她这边的人都没有变动,想来形势仍在把控之中,否则他们定然竭力去救自家主子。
而且今早她手中凭空出现一张纸条,偷偷看过,是萧砚派人送来的,短短写着两句,让她安心等待,时机一到他便会回来。
柳亦安猜不到萧砚所言的时机,但特意传信,应是自己向文知打听情况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
如此她倒安心许多,踏入敌方陷阱,他知晓消息还是这么及时,可见布局周密。
念及小禾没有直言大概是担心她身为主君妹妹,一定最为担心,不想提起增添她的忧虑。
柳亦安正欲开口安慰,院内小厮匆匆小跑至门外,行礼道:“姑娘,林小侯爷来了。”
“知道了。”
随着小厮通禀,柳亦安望见熟悉的鲜亮颜色正朝主屋这边走来,阴暗天色也压不住他的明灿。
小禾扶着柳亦安起身,不再像从前一样生厌,只喃喃道:“莫非是有什么消息了?”
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柳亦安摇摇头,心道既然自己的消息都已经传出去,那这林小侯爷主动上门的情况萧砚应当也已知晓。
她是想尽量回避,可依现下形势,若按原主所思所念,不得不如此迎合,但愿萧砚这个多疑的别揪住这件事再对她做什么。
转眼间,两人已在屋门外碰面,柳亦安盈盈欠身:“见过——”
“杨姑娘,我们既已熟识,何必再行虚礼。”林靖浔笑得粲然,丝毫未受天色影响,抬手阻拦柳亦安的动作,“你倒不若似我一般。”
今日来此的不止是林靖浔和他的黑脸侍卫孟休,他身后另一侧还站着一个靛色衣着的陌生随从。
那人戴着半截面具,不辨容貌,身量比其他侍卫看起来瘦弱许多,气势却意外的相仿。
而最特别的当属他自带一股忧郁,嘴角下压,不知是内心愁苦还是想哭。
主仆三人三种神情,莫名有点怪异。
柳亦安未依照他意,也未出言应承,浅笑着周全了礼数。
搀扶她的小禾亦恭敬行礼。
林靖浔笑意中浮现一抹转瞬即逝的怅然,却伸出折扇点了点小禾,略带些欣喜地看向柳亦安,笑道:“哎,杨姑娘,应该不是我的错觉,你这贴身女使看我的眼神可是不一样了?”
不等小禾开口,柳亦安先一步歉疚颔首解释。
“还望小侯爷莫要见怪,都因我这身体较旁人柔弱,所以小禾她素来格外惦记,未免关心则乱,实则心底自是一直敬着小侯爷的。”
话虽如此说着,但不过是一时开脱,光凭他的满面笑容,推测不出旁的,更像是随口一句玩笑。
柳亦安心下琢磨,哪怕是她多想,有些话表达出来也不会错。
“不妨事,身为贴身女使,本该如此。”林靖浔忙的摆手,忽而看向屋内,挑眉示意,“不知可方便进屋一叙?”
瑶庭别院的房屋布局与住宅有些差别,不过供人休息的卧榻和前厅稍有距离,中间各式隔断,尚可用来会客。
柳亦安点头将主仆请进屋,才走几步,林靖浔回首一个眼神示意随从去关门。
那随从转身快步赶去,抬手将要搭上门,不成想被门外的小厮抢了先,对方一个闪身进来,双手利落,一脸客气地替他做好。
柳亦安注意到门口情况,只言未发,看着那随从朝文知点头后默声归位。
而文知装得顺从,垂头规矩守在门口。
自萧砚被带走,文知一直守在近处,一早安排在她身边伪装成小厮的其他护卫便不再上前。
能跟在萧砚近身边侍候的必定本领高强,因此柳亦安没有提出疑问。
虽不知道他现在钻进来是为了保护还是盯梢,但对她来说并无区别,正巧有萧砚的人在,万一发生特殊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甫一坐下,林靖浔当即一脸神秘地朝她招手,身体已然伏案凑近。
俊朗面庞上的一双星眸闪烁隐隐光亮,柳亦安甚至能看清他黑长的眼睫,即使投下些微阴影,在这光线晦暗之时,眼底仍然澄澈至极。
犹豫下,柳亦安还是微微向他倾身。
林靖浔抬起左手拢住唇畔,压低声音道:“昨日我已找过贺夫人,追查实情且需等待,至于你兄长那边,我改主意了。”
“多谢。”柳亦安轻点下头,这小侯爷言行随心,动作快不令人意外,静候他下言。
“我带你亲自去看看。”
柳亦安登时后撤,怔怔地朝他看去,只见身侧之人笑意更甚。
她尽量稳住神情,遮掩内心一瞬的慌乱。
她不知林小侯爷心血来潮的打算在不在萧砚筹谋范围内,以及她的出现会不会影响他。
可现在拒绝也不妥,毕竟她这个“妹妹”正是担心兄长的时候。
见林靖浔再次招手,柳亦安只得凑近,又听他说:“稍后你伪装成我这个随从即可,我昨日已与贺夫人说好今天去瞧一眼的。”
柳亦安朝那随从看去,仔细观量,身形相差不多,又有面具遮掩,确实难辨男女。
她思索着故作为难地开口道:“我从未扮过他人,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虽然想见哥哥,想他尽早回来,但也不想给哥哥平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林靖浔甩开折扇晃了晃:“这是自然,放心,一切皆有我在,稍后再喊上几个侍卫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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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有意外,让他们去打,我即刻带你回来换人,绝对不会让你被发现的。”
他勾勾折扇:“小令。”
那随从应声走上前两步,恭敬站立。
林靖浔解释道:“他是我特意寻出来的,身量已算最为贴近,至于如何‘补全’,我给你备了东西。”
话音刚落,一旁的孟休“嗖”地从怀中拽出几个缠好的布包。
林靖浔又道:“杨姑娘也瞧见了,他没什么笑模样,到时即便你心中难过,表露出来也不突兀。”
想得还怪周到,柳亦安冲他感激地笑了笑,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文知,对方毫无反应,身边的小禾则担忧地开口道:“姑娘身体欠佳,若是到那边撑不住可怎么办?”
“应该也不会待很久,大不了到时候杨姑娘装晕。”回应过小禾,林靖浔的目光再次落到柳亦安身上,许诺道,“无论哪般情况,我都能将你安然无恙带回来。”
本想再琢磨个由头婉拒,最担心的话还是从孟休口中说了出来:“杨姑娘这么犹豫,是暂不想见?我们小侯爷可特意——”
“孟休,你这木头脑袋又得削削了?”林靖浔眼睛一瞪,作势差点用折扇丢他,“杨姑娘全心为着兄长,自然得多加思虑,我不过是想到什么便去做罢了。”
木头脑袋悻悻地缩回原位。
林靖浔没再理他,转头继续与柳亦安说道:“真是羡慕你们兄妹二人如此亲近,来日我若是能有个妹妹,定也要像你们一样。”
这主仆一进一退,柳亦安自然不好再推脱,况且文知那边一直没有给她任何暗示。
只是换装后,屋内霎时安静,随即就见众人顶着各般神情摇头。
孟休凶狠的五官稍显别扭,却是最先开口的:“杨姑娘,既然扮成小侯爷的随从,哪怕面上忧郁着,这身……这气势得变变。”
柳亦安知晓他们这些保护小侯爷的侍卫是怎样的威凛无畏。
如果不是模仿原主,其实她平日里也算偏于随性自在,只是即便她显露原样,也远远不及。
“仰头挺胸……肩膀放松……”孟休紧蹙浓眉,抱臂捂着下颌出言指点。
一旁的小禾跟着着急但无能为力,不远处的文知偏头观望,也止不住怔愣,恨不能立即传报。
最后还是林靖浔快声说了句“失礼”,折扇与手并用,在她身上点出几个位置,如此一教,柳亦安总算悟出些微感觉。
她心下暗叹,这自内而外的盛气凌人真是更不好扮。
在屋内溜达两圈,做足准备,柳亦安便在身后几人交织的目光下,与孟休并排跟随林靖浔离开。
天际如墨入水,层云深浅不一,某处隐约显现一丝天光,又很快被风吹而过的流云遮挡。
眼看着踏过院门,贺夫人安排的守兵入目,柳亦安不免有点紧张。
幸好林靖浔其他侍卫也正在院外候着,这时候他们看起来反倒亲切些。
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守卫的声音。
“林小侯爷,您请留步!”
16. 随行
林靖浔顿住脚步,手腕微转,收拢折扇点了几个侍卫随行,又遣其余的回去,这才应声朝喊住他那人看去。
柳亦安见他面色如常,不气不恼,便略有些忐忑地同孟休一起站定在原位。
幸好那守卫只是匆匆上前告知贺夫人特意转达给林靖浔的话,请他在一切明晰之前尽量少些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林靖浔痛快答应,如若蚊蝇的守卫连忙行礼,一刻也不愿多留,飞也似的逃离如石怪化形、仿佛要吃人一般的冷脸侍卫。
柳亦安浅浅舒了口气,抬眸正对上林靖浔笑弯的双眼,似是告诉她不必惊慌。
以随从身份现于人前,柳亦安不便动作,只朝他缓慢眨了下眼。
林靖浔会意,澄亮眸光扫过其他侍卫,扬声道:“走。”
昨日向贺夫人问过杨清和人在何处,得知位处别院中心。
越是接近,造景越比他处繁复,倘若无人相告,很可能会在迷茫间困于其中。
七弯八拐,不成想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这边竟只有几个士兵若无其事地看守在院外。
尚未走近,只是瞧见打头的身影,他们当即就像活见鬼一般,吓得兵器接连脱手摔地,发出“叮铛”几声脆响。
扮做林靖浔的手下本就傲人一等,如今掩在面具下,柳亦安更可以随意打量。
明明当日宴会赶至时颇具气势,怎的如今无人从旁看管,这些士兵便如此散漫了?
而且他们看到林小侯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柳亦安侧目瞄了眼身前未因此情有丝毫波动的林靖浔,他倒像见惯了这种场面,仍阔步向他们走去。
几个士兵紧着聚在一起,不知埋头议论何事,又很快刹下声去,规矩站好,提溜双眼四处乱瞟还不忘向林靖浔点头哈腰。
为首的算是个近来得势的小头领,低叹一声,随即便视死如归般的迎上前。
“林、林小侯爷。”
林靖浔应了一声,一团和气地笑道:“想必贺夫人已经派人与你们说过,杨大人现下正在何处呢?”
“说过、了……在、在……”那将领说得磕磕巴巴,抬手似是想挠头,又发现装模作样戴着头盔,只好放下。
见其如此,柳亦安直觉不妙,心中暗自猜疑,难道是萧砚这边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了?
林靖浔静待两秒,仍未得明确答复,于是拿起折扇敲了敲手心。
身边的孟休眉毛一扬,当即扯开嗓门喝道:“小侯爷问你具体在哪里,不是问你在不在,既已知晓,倒是带路啊?”
许是因为顾及贺夫人脸面,孟休形色虽依旧骇人,却已算有所收敛。
柳亦安早发现他们主仆二人在某些时候的别样默契。
孟休言行有时看似是在林靖浔意料之外,被他出声呵斥,实则要表达的意思丝毫不落。
另外,孟休好像也从没受到任何实质惩罚。
对此柳亦安无意多言,毕竟林靖浔在萧砚看来本就是复杂难料的角色,哪里会简单。
况且眼下面前这个将领明显更奇怪。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林靖浔依然满面笑意,“只不过想瞧杨大人一眼而已,你这样子,可别说什么杨大人不在这里。”
“这……”那将领倏然一抖,脸上无措的神情瞬间僵硬,慌忙抬起手肘擦了擦冒出的冷汗。
正在这时,旁边几个士兵中忽有一人退后两步欲悄然离开,立时被两个侍卫飞身拦下。
孟休才要开口质问,那人已然快步上前,与将领对视一眼后,恭敬面对笑眯眯的林靖浔,道出实情。
“回小侯爷,杨大人原是暂在别处,只待这边收拾妥当便即刻过来,兴许是有些突发情况,这才耽搁了。”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小的方才即是想立刻前去催催,先吩咐女使侍候您去旁院喝茶休息片刻,等这边一应妥当了,再着人请您移步至此。”
林靖浔一时无言,孟休先吼道;“好大胆子,竟敢随意安排小侯爷来去?你们平日就是这么办事的?”
那士兵只得连连赔笑:“确实是小的们办事不力,不想小侯爷来的这么早。”
孟休眼睛一瞪:“怎的?本就讲好的事,小侯爷出来前还得差人过来知会你们一声?”
“没没,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林靖浔的护卫名声在外,这下“机灵”士兵也吭哧着熄了火。
头领见状急忙啐骂一声,命他退后。
“算了,孟休。”林靖浔摆摆手,命他退下,看向他们笑声道,“我不过就是看杨大人一眼,不用这么麻烦,他现在在哪里,我移步过去。”
“这……怎好劳您动身,不若还是喊来些个女使侍候您稍歇片刻吧。”
“哎,不妨事。”林靖浔伸出折扇制止,不容拒绝道,“平日闲逛惯了,直接安排人带路即可。”
话音一落,随行侍卫纷纷朝将领看去,明意施压。
那将领抖了抖,赔笑两声,抓紧拽着刚才大胆出言的士兵走到一旁。
几人嘁嘁喳喳快声议论,林小侯爷看着亲和,但他主意已定,尽是一脸不肯善罢甘休的侍卫必然以他为尊。
最终守将还是一脸懊恼地走过来,拱手道:“小侯爷,吴指挥使早有交代,小的们一时懈怠,没紧着办,现下倒是能带您过去,但不知能否求您帮个忙……”
林靖浔恍然点头,颇为好心地将话接了过去:“原来你们吞吞吐吐的是这么个缘故,不必担心,我与指挥使没旁的话可说,这下可以带路了?”
“是是,多谢小侯爷!”将领立即转身命其他人在附近守好,嘱咐他们有事抓紧禀报,而后便亲自引路,带着林靖浔他们顺一条假石遮掩的小径走去。
直到所有人影消失,留在原地的士兵才如同脱水的鱼复得生机,大口喘息。
稍微恢复点精神,当即议论起来。
“这林小侯爷不是向着那个杨大人的吗?若看到那边情景,岂不会生事?”
“不可能,你当是多大交情,听说他们是在这边结识的,那林小侯爷名声你还不知道?只念着一时新鲜的,现下不过是让面儿上过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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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舞姬诬陷,柳亦安愈加觉得此行凶险,兵将方才的言行更加坐实了她的猜想。
可将领又松口带林小侯爷前去,莫非不及她担忧那般?
一路观察思索,柳亦安视线不及的队尾,一人悄然闪身离开,在他们进入一间小室前,又重新现身,归于原位。
旁的侍卫声色未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比起瑶庭别院处处可见的奢华,这间小屋毫无修饰,于阴暗天色下,寒意如长出触角般探向来者。
柳亦安不免皱眉,却还是稳住“小令”的姿态,继续随行。
屋内外皆有兵把守,见到引路的人,一时惊诧,得了解释后即刻让路。
毕竟他们都知指挥使的命令,谁也逃不脱干系,自然盼着安生解决。
顺一侧墙壁开辟的台阶而下,霎时陷入仅有零星火把照亮的黑暗之中。
台阶粗糙,柳亦安察觉林靖浔放缓脚步,似在照顾她稳步踏进。
行至深处,阴冷潮气包裹于周身,更是有意往鼻腔钻。
柳亦安努力克制身体本能的抖动,触及平地转弯后,方才还不算特别清晰的血腥气味刹那跟随更浓烈的寒凉扑面袭来。
密室中的守兵经人快步赶来相告,皆已知悉缘由,此刻两两分散静立。
待来者走近,才有一个迎上前,接替那将领引路答话。
所扮的小令少有多余动作,大多时候都在注意着林小侯爷的言行指令,且现下各处视线纷纷聚于他们这边,柳亦安只得凭借面具投下的阴影,偏移视线观量可及之处。
密室不大,有两间几乎完全陷于黑暗的小室,另一边较宽敞明亮些的空地胡乱丢了几件带血刑具,桌凳倾斜歪倒,看起来像是有过一番争斗。
除却兵将,柳亦安并未见到萧砚的身影,既然不在明面,那便是……
心中微颤,带路士兵果然停在一间小室前。
“林小侯爷,这便是了。”
柳亦安定睛向里面看去,经过一段路的适应,黑暗之处事物的轮廓已隐约能瞧清。
朦胧下,那道熟悉身影似是正靠坐在墙边,听到动静却没有任何动作。
鼻尖血腥味儿加重几分,柳亦安不免担心。
他是不想动?还是不能动?
对方哪怕施以严刑,他也都承受下来了?
如此忧思着,身旁的林靖浔也难得阴沉下来,越过将领向指路的士兵责问道:“怎么?你们这是用私刑了?杨大人可是馆阁学士,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吗?”
那士兵抖抖索索道:“回小侯爷的话,小的们也是听命办事。”
林靖浔自然想得到是听谁的命,回身瞄了柳亦安一眼,又朝他催促道:“罢了,先开门。”
士兵现在无有不应的,立时稀里哗啦地摆弄起铁锁。
林靖浔不管开没开,先扒着栏杆担忧询问道:“杨大人,您没事吧?”
几不可闻的一声闷哼后,萧砚略显沙哑的声音随即响起:“林小侯爷……怎么来这里了?”
17. 相见
“事情来龙去脉我已悉知。”木门“吱嘎”一声打开,才被士兵拉至容人通行的宽度,林靖浔即刻闪身进去,顺带还施力将门一把推到旁边,方便随行的跟进来。
“我相信杨大人是清白的,昨夜见到贺夫人便同她深言一番,必须彻查清楚,不论官阶品级,断不能让无辜之人蒙受冤屈。”
“多谢小侯爷……杨某惭愧,竟让小侯爷因我的事亲身奔走……”
柳亦安紧随孟休快步跟了进去,室内散乱堆叠着细长草梗,大抵因地下潮湿,草梗颇有韧性,经人踩踏后皆未折断,只摩擦出些微声响。
待孟休站定,她尽量稳住身形,选了个合适的位置立在林靖浔身后另一方。
其余几个侍卫没一同挤进来,而是与就近守兵一起在小室外瞪眼。
那将领吩咐一声,当即跑来一个士兵,匆匆将火把放好又快步退下。
黑暗占据之地,一团暖光便足以将四周照得明亮。
一袭倚靠墙壁、沾满血污的浅色身影刹那入目,平日整洁的发丝此刻已是凌乱。
那道身影正抬眸看来,略显虚浮的眸色并没有因为光亮充盈而燃起精神,狼狈模样好似春日雨后跌于泥水中的败叶。
身前林靖浔片刻未停地关切着萧砚的情况,可他的声色动作仿若被隔绝在一层屏障之中,丝毫传不到柳亦安耳目,她只觉得嗡鸣声渐起。
虽然早已知晓萧砚会为所谋之事竭尽全力,但一时之间看到他竟让自己落得这般地步,不免有些诧然。
那样狡黠多变的一个人为了追查真相,不惜将自己也算进其中,伤至如此……
垂于两侧的手下意识收拢,柳亦安移开视线,试图平缓情绪。
忽而一念,这种场面还需多加小心应对,毕竟两个皆不是原主的人假扮的“兄妹之情”,要在林靖浔面前将情感展现的恰到好处可不容易。
来此真是同时给她和萧砚增加难题,不过突然的决定,萧砚也未必能知晓。
复而看去,恰巧与萧砚扫过的眼眸相撞。
柳亦安心底重重一跳,那双仍尽心仿照杨清和的温润眼眸与自己对视一刹,未有一丝停留之意,转而探向身旁之人。
柳亦安心道,看样子萧砚确实还不知晓,也尚未察觉到她。
如此更好,免得他们耗费心力凭借不多的默契一道做戏。
她已有了主意,待见完面回去,她便在林靖浔眼前哭一场,最好借势晕倒。
专心想着如何周全,先前因惊诧而起的反应缓缓消退,林靖浔的声音逐渐清晰。
“……贺夫人那边我会再去找她谈谈,许是此地官员丧命,让她慌了神,下令难免欠缺妥当。”
阴晦环境下,林靖浔也不顾衣衫是否会被蹭脏,蹲在萧砚身前,抬手轻轻搭在他未被伤及的小臂上。
“杨姑娘在外面一直担心你,杨大人可千万要好好保重啊,你们兄妹二人一定会尽快团圆的。”
闻言,柳亦安眼睫快速眨动两下。
林靖浔这么说,应该是没打算让她上前与“兄长”说几句话?
不过现下周围全是贺夫人的兵将,若是出于担心她情绪不佳被瞧出端倪这样的考虑,也实属正常。
柳亦安瞥了眼孟休,他倒是没有注意自己。
尚不知林靖浔真实目的,以防万一,多少需要警惕些他的侍卫。
萧砚本没有太大反应,在听到“妹妹”时,眉心忽而紧蹙,顾不得嗓音低哑,急切询问道:“我妹妹一切都好吗?”
林靖浔道:“除了担心你,其他都好,杨大人尽管放心,有我在,定然不会让杨姑娘被任何人欺负。”
听着林靖浔情真意切的话,柳亦安的目光却被萧砚引去。
只见他因吃痛倒吸冷气,仍挣扎起身,执意朝林靖浔行了个郑重的礼,言辞诚恳:“多谢林小侯爷,若我得以正名,必重谢小侯爷此情。”
柳亦安不觉奇怪,他此时一切的反应行动都在模仿杨清和罢了。
相比之下,林靖浔则显得手忙脚乱,想搀扶又怕碰到他伤口,只能连声催他坐好,而后才松了口气。
“哎!杨大人客气,我早有意与你们兄妹二人结识,既然是真心实意,理应做到这般,更何况碰上如此不公的事,任旁人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萧砚再次道谢,林靖浔应声站起身,转头朝候在一旁的将领走近,问道:“要将杨大人换地方,不会是因为我说要来看看吧?”
对方急忙拱手,回应的话翻不出新花样:“小的们只是听命办事,并不知晓细情。”
即便林靖浔的目光悠悠滑向其他人,他们就像提前约定过一样,对于他的问题,皆作此答复。
孟休见状凑近一步,眉目阴森,配合有意换问题继续探询的小侯爷施压,活像是来索命的。
柳亦安暼过一眼,又转回萧砚这边。
他并未出言阻拦林靖浔对旁人的追问,猜不出是虚弱无力还是另有他意。
思索间,视线落在斑驳血迹上。
这些个兵将断不会好心为萧砚治疗,也不知他手下有没有想办法趁着接近的时机为他上药。
但为了做戏全套,萧砚就这么硬挺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思索间,柳亦安忽然察觉一道熟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中担忧尚未隐去便直晃晃地撞进萧砚的双眸之中。
萧砚一早便注意到林靖浔身边跟了个陌生身影。
瘦弱无力,毫无威胁,混在粗莽侍卫里显得尤为突兀。
虽猜想林靖浔平白无故带普通随从来定有缘由,但在此处能做到的事情太少,还不足以令他在意。
只是从见面至此刻,这人视线大多停留在他身上,更让他奇怪的是,那道视线不似其他人或探究或警惕,令人生厌,反而充斥着关切与担忧。
本以为是昏暗环境下一晃而过的错觉,可那种感觉不减反增,对方又凝神瞧起他身上的伤口来。
待找准时机突然探向那双眼眸,发现其中一瞬的错愕,萧砚的眼瞳也不由得一缩,一时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怎么会来这里?
不过转而就猜到了“罪魁祸首”——林靖浔。
即便从前通过气,但林靖浔也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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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她是不得已扮成这副模样,危险行事。
林靖浔刚才并未悄悄向他说明随从的真实身份,她自然需要配合隐瞒。
那此刻她眼底真切的担心,便不是素日以来的假装,而完全是对他的了?
——
视线昏暗,仅一瞬的讶异,柳亦安登时确定萧砚已将她认出。
短暂相望后,萧砚稍稍抬手,停在阴影可以遮掩之处,轻轻拍了两下。
柳亦安神色一晃,心底不由微颤,动作看似是在拍自己,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借此方式来安抚她的忧虑。
旁边的林靖浔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问不到后面如何安排,便责问是不是有人曲解主子命令,为了邀功,刻意下手重伤了杨大人。
回答前面的问题十分艰难,这种追责的事岂不是太过简单?
他们当即就将那个常献殷勤的小卒推了出来,想让怒火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林靖浔盯着看了两眼,却没有如旁人想象般动怒,妥协似的一抬手,屏退看他脸色行事的侍卫。
“罢了,现在与你们论清这事有什么用,这时间我不若早些去找贺夫人相谈。”
见他放弃,皆大欢喜,凝重气氛当即和缓许多。
“你们既要将杨大人转到那边庭院去,可有准备请医师为他诊治?”
那将领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自然要请,小侯爷放心。”
林靖浔用折扇点了点他:“我到时候可着人去看,别想着唬我。”
“是是,小的们怎么敢欺瞒小侯爷。”
林靖浔轻哼一声,转头再次蹲到萧砚身前:“杨大人,他们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但既已安排为你疗伤,想来是情形有变,我也不好在此多留,若有任何情况,我再亲自去找你。”
萧砚再次道谢:“有劳小侯爷费心了。”
“……你们兄妹二人属实客气。”林靖浔略无奈地嗔笑一声站起身。
见林靖浔有意离开,周围兵将都松了一大口气,终于将这险情解决,甚至比带他来时更加恭敬。
柳亦安不便做什么,以免被发现,仅在跟随出去前与萧砚交换个眼神。
离开小室还没走两步,前方忽的一阵躁动,只见一道魁梧身影赫然出现,大步走近,身旁簇拥一众菜色的士兵。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吴指挥使。
这可把小室附近才松口气的兵将吓了个透彻,丢了魂般纷纷僵在原地。
尚有知觉的士兵朝吴谨身边的同僚挤眉弄眼。
“谁偷偷传消息了?怎么没人提前通报?”
“不知道啊,指挥使忽地就来了,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这不是要死了!”
吴谨斜睨一眼,暂没打算理会这群废物。
林靖浔根本没将来者当回事,面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意,径直朝出口走去。
而这指挥使明显也没有对林靖浔做什么的意思,柳亦安借余光扫他一眼,想不明白他突然急匆匆赶来又毫无行动是为何。
谁料快要与其错身时,对方竟倏地抬起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18. 送回
觉察到身后的异动,林靖浔停下脚步,重归于晦暗的身姿依旧从容,揣着明晃晃的笑意问道:“吴指挥使这是何意?”
吴谨死死盯着面具下的柳亦安,双眼隐约透出与四下相仿的阴冷。
但碍于林靖浔身份尊贵,只得转头行礼道:“林小侯爷身边似乎多了张新面孔,如今行刺一事尚未查清,仍危机四伏,以防贼人混入伤及小侯爷,还请容许在下察验。”
闻言,柳亦安心跳好似漏了一拍,不过自此而生的疑问更加浓烈。
这吴指挥使的神色作态她早已清晰,横眉立目,阴狠无情,随意颠倒黑白。
由此便知他情感外露,并非能将事情隐藏在心的那种人。
现下即便仅凭幽暗的火光,亦可看出他是带着明确目标赶来的。
然而这密室内外,大家都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有哪个士兵去通风报信呢?
柳亦安特意观察入目众人的反应,能看清脸的兵将无一不露出惊惶错愕的神情,他们那副意想不到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故而这份怀疑不由自主地落在好意带她来亲眼看看“兄长”情况的林小侯爷身上。
从初见起,除了喝退手下,他很少显露出慌张与厉色。
但现下还是给她一丝不自然的感觉。
可若是林靖浔,他何时传信?这么做的缘故和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这算是主观排除后所得的猜测,柳亦安不确定等他们顺利出去后这位小侯爷会不会和她说些诸如“意料之外”的话。
不过此刻且需先想想怎么解决眼前这个麻烦。
小室那边暂无动静,柳亦安觉得以当前处境,为免功亏一篑,即便萧砚警惕起来,也不会轻易做什么。
“这样……”林靖浔面似妥协,客套地谢过吴谨的好意,却在吴谨急切伸手去拽面具时,用折扇压住他的手臂。
柳亦安正思索如何应对,哪怕心跳愈快,表面仍尽量仿照林靖浔其他手下那般冷静无畏。
在看到林靖浔的动作后,虽缓了口气,但也不敢放松。
“林小侯爷这是何意?”
放在旁人身上,吴谨早就得气得跳脚喊骂,而此刻就算声音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必须继续忍着。
林靖浔轻笑道:“指挥使多虑了,凡是能伴在我身边的侍卫随从,他们可随时随地以任意方式互相察验……”
话说一半,他抬眼向孟休示意,孟休当即道:“回小侯爷,皆无异常。”
“你看——”林靖浔立即接话道,“我这些侍卫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有异常,早就将人掀出去了,吴指挥使不必花费心思耽误在我这边。”
语罢,林靖浔也不顾吴谨面色如何,抬抬手示意柳亦安他们跟上。
以如今的身份,柳亦安自然不能露怯,所以哪怕离吴谨再近,只要撞不上,她就不能移位。
明面上已被林靖浔处理妥当,可不知为何,柳亦安心中并不安定。
适才迈开两步,柳亦安便察觉到一股阴狠气息,未等她竭尽全力侧身躲开,手臂已经被一只冰凉有力的手拉拽过去。
柔弱的身体就这样跌入一道称不上温暖的怀抱之中。
哪怕不抬眸,思量角度,柳亦安也知晓是林靖浔。
可让她不能理解的是,那样灿烂明朗的一个人,身体为何会散发趋于异常的冷气,被他握住的地方好似被冰块紧贴一般。
无论是初见的张扬失礼,亦或是后来的亲切热络,如此紧密靠近还是第一次,倒也不怪她才察觉。
诧异之余,头上传来林靖浔一如平时的声音:“吴指挥使这样就有些不妥了,我这随从,你可碰不得。”
柳亦安记得林靖浔说但凡有意外,让随行侍卫去打,现下倒像是有旁的主意,莫非是打算先礼后兵?
以林靖浔的口才确实可以先随便扯点什么。
吴谨收回未能得逞的手,脸色似乎更差了。
林靖浔难得语气不善地反问:“你难道没从旁处听说过‘泽玉’吗?”
话音刚落,不等吴谨反应,队伍最后的侍卫悉数上前,纷纷抽出各自暗藏在身的武器,横刃护卫。
泽玉?
柳亦安倒是真没有听过这个词,萧砚也不曾提过,可是眼见着吴谨神色骤然惊慌,以及林靖浔无意放开她的手,就知道其表达的意思绝对不简单。
尽管不知具体指代什么,总归是与她现在扮的“小令”关系密切。
之前被告知他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原以为仅指在一应随从中身量神情最贴近,听刚才所言之意,实际来头明显更为复杂。
柳亦安原本借势微微垂头,不经意抬眸,发现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关着萧砚的小室。
失去火把照亮,其内已然重归于黑暗,也不知萧砚在作何思量。
反观吴指挥使,他再没有赶至时的十拿九稳,气势阴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极不情愿地朝林靖浔拱手。
林靖浔一开始便未把这突然出现的指挥使当回事,摆了摆扇子,心情颇佳地阔步走去。
尽管吴谨的目光还如毒蛇般窥探自己,但柳亦安知道现在“已成定局”,对方不足为惧,可惜有他在,也没办法再看一眼萧砚。
柳亦安只得大步随队伍离开。
一行人回到柳亦安暂住的小院后,林靖浔没说太多,主要借着柳亦安卸下装扮时脆弱悲恸的模样安慰一番,让她好生休息。
随后又对杨清和的事许诺几句。
柳亦安作为沉浸在“兄长”遭遇、分外心痛的妹妹,不该也不能多问,以免因此时多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诸多猜疑,且等萧砚回来与他细细商量一番,另做定夺。
现下柳亦安也正巧借着伤感的由头抓紧与林靖浔分开……
——
念及密室情形,事态要比柳亦安猜测的严重,可没想到日子意外安稳下来。
如此过去两日,正担心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自己又不能做什么之际,院门口传来声响,萧砚竟在贺夫人亲自陪同下回来了。
柳亦安一刹那还有点不敢相信,愣在屋门旁,眼看跟随贺夫人的女使小厮捧着大大小小礼盒进入。
和煦日光下,微风轻拂面颊。
待那道熟悉身影冲她温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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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响起小禾惊喜的呼声,柳亦安这才回过神,急忙小跑过去。
“妹妹,别急。”萧砚婉拒经贺夫人安排仍要继续搀扶他的小厮,略有些踉跄地上前托住奔他而来的柳亦安的小臂。
“哥哥,你还好吗?”柳亦安一脸急切地上下打量。
萧砚已换上干净整洁的锦衣,除却略显苍白的脸色,若不是亲眼瞧见,明面上根本看不出他曾受过鲜血淋漓的私刑以及是否添了新伤。
此时有外人在,柳亦安自知不可表露,尽量调控情绪的分寸。
萧砚配合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别担心,兄长无事。”
面带些许歉疚怜惜的贺夫人适时上前,看向眼眶泛红的柳亦安,一脸亲切地宽慰道:“杨小娘子担心这些日,看着清瘦不少,听下人说你茶饭不思,我也一直跟着忧心,好在如今确实发现新线索,洗脱了杨大人的嫌疑,让你们兄妹二人得以团圆。”
一旁的小禾顾不上真相不真相的,看着互相搀扶的主君姑娘直抹眼泪。
柳亦安心道这贺夫人未免太过敷衍,一句发现新线索,便把施加在萧砚身上的刑罚轻飘飘揭过吗?
至于新线索是怎么一回事,她暂无心多想。
一点力道忽而从掩在她衣袖下、托扶她的手掌处传来。
柳亦安抬眸朝萧砚看去,那双眼底藏着宽慰与提醒。
她自然知晓此刻该如何做,当即欠身柔声朝贺夫人道:“我兄长定然不会做那种事的,多谢贺夫人查清,还我兄长清白。”
假话伴随贺夫人更加心疼的眼神,犹如堆积腐烂的蔬果,引得人反胃。
可她现下必须尽心配合萧砚,毕竟他暂时要咽下的更是亲身承受过、实打实的痛楚。
萧砚亦温润行礼道:“多谢贺夫人明查。”
贺夫人颇为动容,忙抬手道:“快起身,不必再道谢了,本该如此的。”
她上前轻轻拍了拍柳亦安的肩膀:“你们兄妹二人遭此一番,也受了不少惊吓,都好好歇歇吧,我这便回去了,有任何需要,你们千万别客气,尽管吩咐下人去准备。”
两人一齐道谢,目送贺夫人离开后,小院重归宁静。
院外依旧有守兵护卫,身边剩下的则皆是自家仆从了,但萧砚还是屏退所有人,独自带着柳亦安回到屋中。
——
贺夫人渐行渐远,端庄慈和慢慢转为得意之姿。
她此刻心情颇佳,动身走近一方造景奢华的水池旁,在边缘的雕花石凳处闲闲坐下,指尖抚过旁侧泛着琉璃光泽的娇艳花朵。
几人从小路赶来,为首的上前跪地请示:“夫人,您吩咐的事都已办妥,杨清和那边需要派人盯着吗?”
贺夫人唇边笑意未消,轻晃下头:“不必。”
她施力扯下好端端安在枝叶间的一朵花,断口处,原本固定于一处的叶片“哗哗”散落。
而她只顾细细端量眼前的花,似自言一般继续道:“后面随他去吧,反正——”
假花被她毫不留情地丢进湖水中,“噗通”一声,霎时匿了踪影。
“他也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