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记事》
1. 梦忆凉州春色
昭宁二十四年,华瑶年满十七岁,父皇给她封了一个官职,名为“凉州监军”。
凉州地处西北,远在潼关之外,南邻江水,北接番邦,王公贵族称之为苦寒之地。
华瑶启程前往凉州的那一日,她的兄弟姐妹不曾露面,送行之人寥寥无几。
玄武门前,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她脚步一顿,目光穿过那一道宏伟宫门,高墙之内,一片冷清,唯有守门的侍卫戎装整肃,甲胄森然,如同一排沉默不语的雕像,映着天光,投下森冷阴影。
华瑶收回视线,神色如常,不见悲喜。
此去凉州,前路茫茫,无人相送,可她心里却不觉得悲伤。无论命运将她推向何方,她一定要活着回来。
华瑶登上马车,撩起车帘,回首望去,只见宫殿巍峨,楼台高悬。
车轮碾过青石大道,辚辚作响,重重宫阙融入天光之中,与她相距越来越远。
从京城到凉州的官道,横贯东西,纵贯南北,绵延三千余里。
车队一路向西,跋涉半月,沿途山河辽阔,风尘未歇,终于在这日抵达岱江南岸。
滔滔江水奔流不息,波光潋滟,映出江畔一座县城的轮廓。
此城名叫“丰汤县”,地势不广,人口不多,民风淳朴,素来安宁,虽不及繁华大郡,却是旅人歇脚的好去处。
天色向晚,华瑶决定在此留宿一夜。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递交文书和勘合,守门士兵一一查验,只见华瑶身边护卫都是京城来的大内高手,急忙派人往县衙传信。
黄昏渐近,华瑶走下马车,带着几个侍卫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四周叫卖声此起彼伏,极尽热闹。
华瑶一行人身穿布衣,头戴斗笠,本地百姓只当他们是外乡游侠,虽觉几分异样,却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只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不愿多生事端。
街边一家馄饨铺子里,店主正弯着腰,手握火钳,往灶膛里添柴。
铜炉上架着一锅滚汤,热气腾腾,薄皮馄饨在汤水里翻滚,汤面浮着星点油光,鲜香四溢,叫人食指大动。
华瑶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等不及县官前来迎接,只想着先填饱肚子。
她径直走向馄饨铺,店主正埋头添柴,见她靠近,连忙直起身子,满脸堆笑,拱手作揖:“这位客官……”
“请给我十碗馄饨,”华瑶爽快道,“我们就在这儿吃。”
斗笠遮住了她的眉眼,店主看不清她的真容,却觉得她言行洒脱,气度不凡。她身后的随从共有九人,这些人身材高大,步履沉稳,浑身透着一股凌厉之气,绝非寻常客商。
店主心头一紧,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引着他们入座,谦恭道:“大侠,请、请里边坐。”
华瑶坐到了一张竹桌边。周围食客都是本地百姓,在店内进食,都要自备碗筷。
华瑶随手解开包袱,取出一只铜碗、一双银筷,随意摆在桌上。
店主见状,更不敢怠慢,接过她的铜碗,亲自舀了一碗馄饨送来,满满当当,汤清馅香。
华瑶等到馄饨稍凉,便迫不及待地开动,越吃越香,偶尔还会喝一口汤。这汤也很好喝,温润鲜美,别有一番滋味,正当她心花怒放时,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店门之外,竟然聚集了一群官差,正默默地望着她,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为首之人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素色棉袍,未戴官帽,却有一股儒雅端方之气。他目光清澈,带着几分审视,停驻在她腰间佩剑上。那剑鞘上雕刻着盘龙纹饰,纹理精致,显出皇家气象。
那人踱步至竹桌前,施了一礼,恭敬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华瑶已经猜到了,此人必定是汤丰县知县,柳平春。
她如实回答:“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她还问:“你们吃过这里的馄饨吗?味道很好,价钱也便宜,一碗只需四文钱。”
她说得平静坦然,旁人却听得心头一震。
高阳,乃是当今皇姓。除了皇族之外,无论官民,必须避讳“高阳”二字。而且,皇族下榻驿馆,本地官员应当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
柳平春身边一名官差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柳平春正要下跪行礼,华瑶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这里毕竟是闹市街口,诸位不必多礼。”
柳平春停顿一瞬,附和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不妨在本县歇息几日。您是新任凉州监军,凉州与本县的风土人情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华瑶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猜不透华瑶的心思,只能说:“殿下今日进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
华瑶语气淡然:“我临时起意,路过此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柳平春暗自松了口气。他站在一旁,静静等候她用完晚膳。
华瑶果然把碗里的馄饨全吃光了。她是习武之人,又经过长途跋涉,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她吃得很香。
她放下碗筷,轻叹道:“吃饱了。”
天色渐晚,人群渐散,街道上灯火暗淡,馄饨铺的店主也要收摊了。
店主看了一眼华瑶,不敢开口向她讨要饭钱。
她吃饭时,没戴斗笠,显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身边又有几个壮年男女,就连本地官差都被她惊动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她一定是个武功高手,甚至可能来自凉州山寨。
凉州多年来战火不断,贼寇横行。贼寇所到之处,杀人无数,死者没有一具全尸。
想到此处,店主打了一个寒颤。
忽然,一道清脆的拍桌声响起,店主猛地一颤,踉跄一步,抬头时,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问:“店家,为何如此惊慌?”
店主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您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听从……”
华瑶从布袋里取出一串铜币,递到店主面前。她结清了这一顿饭钱,还多给了十枚铜币。
店主仔细数了数铜币,仍不敢抬头与华瑶对视。
华瑶低声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不太熟悉贵地风俗,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担待些。”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说:“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小店的贵客,请问您从何处来?”
华瑶坦诚道:“我是京城人。”又撒了一个谎:“爹娘让我到北方来做生意。”
店主虽然不信,却还是说了一句好话:“咱们这里啊,比京城差远了,人要挣钱,也要惜命,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瞧您年纪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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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爹娘啊,都盼着您早点忙完,早点回京城!”
夜色深沉,凉风袭人,华瑶的笑声很轻,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微不可寻。
《大梁律》规定,每晚亥时,北方各城执行宵禁,百姓不得外出、不得在街上奔走。
亥时未至,街上行人屈指可数。
柳平春为华瑶备下了马车,华瑶却说:“我想走回驿馆,你不必随行,我们明日再见。”
柳平春迟疑道:“于情于理,下官应当将您送回驿馆……”
话未说完,又有一道温婉声音传来:“大人不必担心,公主向来待人宽厚。”
柳平春抬眼,看到一位侍女站在他面前。
她还说:“奴婢名叫罗绮,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罗绮退开一步,离他远了一尺。他低头不语,华瑶已迈步向前,走在清冷长街上。
夜色昏暗,月色皎洁,大街小巷之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华瑶停下脚步,忽然问道:“依你之见,近几年来,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
柳平春收拢袖摆:“凉州,凉州……”
华瑶知道他不敢讲实话。她也不想为难他。
她继续向前走,柳平春并未跟上她的脚步。又过了一会儿,她已走到长街尽头,驿馆大门处灯笼高悬,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华瑶步入驿馆,选定厢房,屋内装饰简朴,却又不失雅致,纱帐薄如蝉翼,床幔轻如细雪,青纱灯笼照得满室通亮。她对此感到满意,打算早点歇息。
与此同时,柳平春也回到了县衙。他挑选了十名捕快,派遣众人去驿馆守夜。
丰汤县这座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消息也不灵通,从未发生过什么大事。今天碰上守夜的苦差,捕快们有些不情愿,柳平春还是把他们带去了驿馆。
夜深露重,凉风吹动草丛,传来沙沙声响。柳平春率领十名捕快,悄然穿过花园小路,绕过假山,恰好撞见了公主的近卫。
这名侍卫高大英武,俊朗不凡,剑柄上刻着“齐风”二字,依照宫中规矩,侍卫当差,人不离剑,剑不离名。
齐风声音冷冽:“夜色已深,柳大人若是没有要紧事,请您明日再来。”
柳平春心中一震,忍不住倒退了几步:“齐风……齐大人,实在抱歉,打扰了。”
柳平春提着一盏灯笼,灯影摇曳,齐风忽然拔剑,剑刃寒光闪闪,照出了柳平春的面容。
雨水滴落在地,柳平春猛然回头,这才发现,那是鲜红的人血。
几个蒙面壮汉从假山后窜出,双臂赤裸,赫然绑着“三虎寨”的布条。
“三虎寨”坐落于凉州、沧州交界之地,此地强盗穷凶极恶,犯下了无数命案。
柳平春万万没想到,强盗竟然闯入了丰汤县。
柳平春喃喃自语:“大胆贼人……”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强盗挥刀一劈,斩向他的脖颈。
齐风凌空一跃,剑光如电,剑尖与刀锋碰撞,“铮”的一声,震耳欲聋。
强盗倒退三步,齐风一剑急刺,刺入强盗的脖颈,那人来不及躲避,立即断气了。
远处火光冲天,近处传来一阵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
一阵冷风吹过,血腥味飘散开来,柳平春猛然回过神:“公主在哪里?”
2. 心轻贵胄王侯
亥时已过,华瑶沐浴完毕,清香未散。她倚坐在床榻之上,指尖翻动着账本。
华瑶虽然贵为公主,却没有自己的封地,钱不够花,经常为银子发愁。
她翻了一会儿账本,困意袭来,抱紧了枕头,沉沉入睡。
梦里,她回到了从前。
彼时,她与母亲相依为命。
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但她的母亲出身贱籍。
母亲原是教坊司舞姬,京城官员将她赠与皇帝,皇帝十分宠爱她,却从未赐封她位份。她不曾踏入皇城半步,始终住在京郊昆山行宫。
昆山行宫依山傍水,水边有一栋高楼,名为“玉楼点翠”,前庭后院之中,种满了白牡丹,像是一片茫茫雪景。
因此民间传出一首歌谣:“牡丹亭上,白雪纷飞,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华瑶出生的那一日,朝阳灿烂,霞光漫天,昆山行宫牡丹盛放,钦天监官员都说,这是大吉之兆。
皇帝大喜,册封华瑶为大梁朝四公主。
华瑶天赋极好,悟性极高,读书、识字、习武都比同龄人更早,太傅称赞她“必成大器”,父皇对她更是亲切和蔼。
她一度以为父皇器重她,直到昭宁十二年,她才清醒过来。
那日,父皇站在“玉楼点翠”前庭,怒声道:“教坊司养出来的东西,以色侍人,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华瑶不知父皇为何动怒。
当时她只有四岁,还不及父皇的一半高。她看见娘亲跪在父皇面前,哭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娘亲,也哭了出来。
宫女将她抱走了,她拽住宫女的衣角,嘴巴又被宫女捂住。
晨风刺骨,仿若刀割,她亲眼看见,太监扯着一条白绫,勒紧了娘亲的脖子。
娘亲临死之前,转头望向华瑶,那一刹那,她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紫。娘亲使劲扭过头,似乎不愿让华瑶目睹她的死状。
白绫不仅缠在她身上,也缠在华瑶心上。
华瑶喉咙酸疼,脑海一片空白,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
宫女还对她说:“公主殿下,请闭上眼,千万别出声。”
她没有闭眼。
她不会忘记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牡丹花枝迎风招展,犹如凛冬时节滔滔雪浪。
梦境之中,牡丹花仿佛又活了过来,花瓣交织,结成一条条白绫,紧紧缠绕她的五脏六腑,缠得她几乎喘不上气了。
她猛然惊醒,坐在床榻上,目光迷离,片刻之后,方才恢复清明。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向窗外,隐约听见陌生人的声息。
如今她已十七岁,身怀自保之力,再也不会任人宰割。
她听出来了,门外有四个歹徒。这些人的武功不如她。她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全杀了。
现在就杀!
华瑶拔出一把长剑,房门猛地打开,黑影一闪,闯进来一个黑衣人。
华瑶瞬间出招,劈断此人的肋骨,随即震碎了他的心脏。
门外的第二个黑衣人,已被她的侍卫燕雨击杀。
燕雨转头一看,却见华瑶跃上台阶,又有一名黑衣人纵身而出,挥刀直指燕雨脖颈。
燕雨心头一惊,急忙翻身避开,左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手臂已被剜去一块肉,血水喷涌,染红了衣袖。
他“嘶”了一声,差点无法握住剑柄。
黑衣人再度挥刀,直劈燕雨命门。
华瑶怒喝一声:“你找死!”
黑衣人也没料到,华瑶出招如此凶猛。
华瑶一剑刺出,挡住了黑衣人的刀锋,黑衣人转过身,抬腿猛踹华瑶的腰腹。
华瑶轻功极强,身影一闪,避开他这一脚,飞快跳到一棵大树上。
明月当空,她看清了黑衣人的破绽。
她从树上猛然跃下,剑尖破空,直刺黑衣人胸口,鲜血四溅,染红了重重树影。她还怕他死不了,又狠狠一脚踢在他脖子上,听得“嘎嘣”一声脆响,他的颈骨应声断裂。
她动作迅捷,毫无一丝犹豫。等到回过神来时,黑衣人已然断气,横尸地上,鲜血如江河倾泻。
华瑶生平第一次持剑杀人,心里也有几分慌乱。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念道,没关系,战场上必有更多生死之事,迟早要习惯打打杀杀。
她跑到了燕雨身边,问他:“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雨撩开外衣,轻轻叹息:“真疼啊,伤口还在流血……”
华瑶语气沉静:“你看见齐风了吗?”
燕雨和齐风是一对同胞双生的兄弟。他们二人的长相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大不相同。
燕雨伶牙俐齿,齐风寡言少语,从十二岁起,他们便是华瑶的侍卫。如今他们已有二十岁,华瑶认识他们也有整整八年了。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他的武功却不如齐风。他随口道:“殿下不必担心齐风,他皮糙肉厚,没事的。”
华瑶低声追问:“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守在门外,齐风不在你身边吗?”
燕雨抱怨道:“殿下恕罪,卑职也不知道齐风去哪里偷懒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拿出一瓶金疮药,又把药膏涂在燕雨的伤口上。
药膏清凉舒适,仿若一片白雪,覆盖在燕雨的手臂上。她简单上完药后,未再多看他一眼。
她转身走出院门,燕雨紧随其后。
不远处的走廊上传来一道信号烟,烟光飘散,侍卫们纷纷赶来。华瑶一眼便看到齐风,心头松了口气。
三虎寨的强盗准备撤退,放火烧了几间厢房。
大火越烧越旺,强盗趁机逃跑。他们手里提着麻袋,装满抢来的财物,肩上还扛着几名女子。女子被点了哑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华瑶立即下令:“柳平春,带人去救火!齐风,清点一百名侍卫,随我去追捕强盗!燕雨,你知道大夫在哪里,伤员交给你了,事关重大,不要拖延!”
柳平春迅速奔向火场,燕雨也找到了大夫,齐风犹豫不决:“您真要抓强盗吗?”
华瑶反问道:“强盗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我怎能忍得下这一口恶气!”
齐风一时无言,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华瑶飞身上马,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前方:“立刻跟我走!”
她心意已决,没有丝毫胆怯,或许是因为今晚她已经杀过人了,所以她把一切都抛之身后。区区强盗,又有何惧?
她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冲向强盗,一路追踪而去。她擅长使用兵法,又熟记县城周围地形地貌,迅速把强盗逼入绝境。几番交手之后,强盗死伤过半,剩余几人慌忙跪地求饶了。
黎明破晓,天光大亮。
华瑶打了一场胜仗,顺利回到丰汤县。她活捉了八个强盗,救出了十几个人质,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位巡检。
巡检司的职责,正是抓捕盗贼、平定叛乱。
近几年来,丰汤县不曾遭遇强盗侵扰,巡检司也没视察过丰汤县。
今日巡检司官员突然现身,柳平春有些惶恐:“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巡检大人……”
华瑶看他面色苍白,料定他一夜未眠,便温声道:“免礼,请起。”
柳平春连忙禀报:“昨晚亥时二刻,三虎寨强盗袭击丰汤县,下官已派人紧急送信至州府。”
华瑶轻声说:“强盗在岱州设有多个营地,其中一处,距离丰汤县极近。”
柳平春神色慌乱:“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又看向了巡检:“两天前,州府和巡检司才收到消息,强盗假扮成商人,在岱州各地做生意。”
巡检还不接话,华瑶提醒道:“商队想要入住驿馆,必须持有令牌、信函、勘合、户籍书,缺一不可。这些信物,民间工匠仿造不出来。”
众人沉默不语。
华瑶从众人面前走过:“岱州、康州、秦州、吴州都是产粮大省,每年通过水路运输的粮食,至少有三百万石。水路运输何等重要,你们应当心知肚明。”
巡检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一眼。
华瑶的声音依然冷静:“三虎寨的大本营在凉州,凉州与岱州隔着一条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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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三虎寨控制了岱江水路,凉州必将陷入困境,运往凉州的粮草,大多依赖水路支援。”
柳平春犹豫片刻,忽然跪下:“启禀殿下,强盗遗留十八具尸体,其面容异于常人,像是来自番邦异族。”
巡检司的官员听罢,面色大变。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官府内部的贪官勾结番邦异族,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长叹一声,神情凝重:“三虎寨危害社稷,事关重大,必须立即禀报朝廷。你们若能调动岱州精兵,铲除三虎寨,便是立下了造福社稷的大功。”
巡检赶忙回答:“公主在上,卑职不敢擅自做主。”
华瑶有些想笑,巡检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他是不想承担责任。
华瑶也没和他计较,只说了一句:“牢房里关押的八名强盗,应该由巡检司审问,案情紧急,不可拖延。”
巡检连声应道:“是,是,卑职领命。”
随即,他关切道:“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不宜太过劳累,请您保重贵体。”
华瑶淡淡回应:“你们好好审案,不可懈怠,本宫会亲自查看犯人供词。”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柳平春匆匆跟在她背后。
她脚步轻快,渐渐甩开了他。
柳平春忽然叫道:“殿下!”
华瑶停下脚步:“你还有什么事?”
柳平春收拢衣袖,沉默片刻,才说:“下官……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你认不认识巡检司的通判?”
柳平春谨慎回答:“下官曾经听过他事迹。”
华瑶直言不讳:“他从未学过武功,却能担任武官,他的妻子,正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柳平春微微弯腰:“下官不敢妄议皇族。”
华瑶轻笑:“你的胆子很小,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华瑶曾经问过他,凉州、沧州两地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并未如实相告,华瑶也没有动怒,她总是很理解他的难言之隐。
柳平春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晌午时分,阳光灿烂。
青石地砖上,血水凝固,结成深色硬块,飘散出腥臭气味。
华瑶忍受着血腥气,在驿馆里走了一圈,始终没看见罗绮的身影。她察觉到一丝微弱动静,疾步向一间厢房走去。
四周空无一人,华瑶轻步穿过树荫,隐隐听见燕雨与齐风的低语。
厢房之内,齐风问道:“昨天晚上,你为何要把我支开,你是不是想逃跑?”
燕雨不耐烦道:“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我根本不想做侍卫。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
齐风冷冰冰道:“兄长,此话怎讲?”
燕雨无奈叹气:“昨晚我正要逃跑,忽然冒出几个强盗。要是强盗伤了华瑶,你也活不了,我只能留下来……”
齐风纠正道:“那几个强盗不是你杀的,是公主杀的。”
燕雨又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公主杀了三个,差不多吧。”
齐风冷笑:“差远了。”
燕雨语气更轻:“你可曾想过,公主去了凉州,还能活多久?凉州天天打仗,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齐风只说:“她武功高强,智谋过人,必定能找到活路。”又有些疑惑:“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主子?”
燕雨随口说:“我压根不要主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风愣住了,片刻之后,才劝告道:“兄长,你没读过书,也不认字,别说脏话,更别说狂话。”
随即,齐风岔开了话题:“公主在城外抓捕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里?她还没上药。”
“那谁不见了,”燕雨这才想起来,“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阳光照射进来。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燕雨面前:“你给我解释清楚!”
3. 计功谋利未能休
燕雨和齐风跪倒在地。
齐风沉默无言,左手悄然背后,紧握成拳,手指骨节隐隐泛白。
燕雨开口说:“启禀殿下,卑职已搜查四个时辰,仍未找到罗绮……卑职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华瑶低声问:“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罪?”
燕雨略一迟疑,低头承认:“近卫擅离职守,是死罪。”
华瑶剑鞘一转,挑起他下巴,迫使他抬头:“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华瑶深知自己没权没势、缺钱缺人,燕雨的武功在侍卫之中可排第二,若是重罚燕雨,不仅失去一名得力助手,也不利于她笼络人心。
皇帝厌恶她,朝臣轻视她,离开京城那一日,没有一人为她送行,民间更有传言说,她一定会死在凉州。
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名声又是如此低微,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如今,她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查清强盗身份,第二,招揽优秀人才。
除此之外的事务,倒也不必太在意。
华瑶冷声道:“强盗手上还有几名人质,罗绮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你必须随我出征,将她救回来。”
燕雨猛然记起,刚才他说过,华瑶活不了多久。这一句话若是被华瑶听见,那真是大事不妙了。
燕雨越想越烦闷,忍不住说:“齐风明知昨晚我故意支开了他,却不向您禀报,反倒来和我串口供,他也有错吧。”
午后阳光透过窗纱洒入,齐风面色苍白,正要开口解释,又怕自己的解释听起来像是狡辩。此前他不知华瑶行踪,碰巧遇见燕雨,才会和燕雨争执起来。
华瑶轻声道:“齐风,给燕雨上药。”
这声音是一条绳索,瞬间把齐风拉出困境,他匆忙走到燕雨身旁。
昨夜,燕雨受伤之后,华瑶亲自为他涂药,手法细致又温柔。相比之下,齐风的动作野蛮又粗暴。
齐风并不是故意的。他给自己上药时,也是如此草草了事。
燕雨“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疼死我算了。”
他脱去上衣,汗水沿着胸膛滑落,浸湿了紧绷的裤带。胸肌、腰肌已然湿透,水光涟涟,他自己看了也觉得不成体统。
华瑶早已转过身,不再看他。她暗暗心想,燕雨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怕疼又怕累,他在皇宫当差时,也是这样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父皇轻视华瑶,只当她心软无能,无力管治属下,终究做不成大事。
如此一来,华瑶才能活下来。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屋内悄然无声,齐风取出一卷纱布,小心翼翼地问:“明日,巡检司会出兵吗?”
华瑶回过神来,轻声道:“巡检司的最高长官,是个窝囊废。就算强盗砸了他家门,他也未必会出兵。”
齐风继续为燕雨上药。
纱布越缠越紧,金疮药渗入伤口,疼痛瞬间袭来,燕雨咬紧了牙关,一气之下,说出了心里话:“没有援兵,只有我们一百多个人,闯进强盗老巢,真要死绝了……”
话音未落,齐风把纱布缠得更紧了,燕雨心里也更愤怒了,齐风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
华瑶似有所察:“昨夜,我以凉州监军的名义,传信给镇国将军,请他尽快派兵增援。”
燕雨听得一怔:“镇国将军?”
华瑶冷然答道:“我传信给镇国将军,不仅是为了救出罗绮,更是为了肃清水贼,确保岱州通往凉州的水路畅通无阻。”
燕雨点头:“殿下英明。”
华瑶从他身边走过:“我将来也会上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您的命多金贵啊,”燕雨不太相信,“您真不怕死吗?”
华瑶随口说:“我能有多金贵?我娘是贱民,生在妓院,长在妓院,日子过得还不如你呢,我为何要怕死?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华瑶忽然有些想笑,她确实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大业未成,凡事不可预料。
也许真如燕雨所说,她活不了几天了。等她到了凉州,身处于战火之中,抗敌于危难之间,如何才能保全自己?
华瑶恍惚一瞬,更担心燕雨会拖后腿。燕雨要是临阵脱逃,不仅会害了华瑶,更会连累整支军队。
华瑶猛然转过身,严厉道:“你给我记住,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活,一条全尸都别想留。”
她的语气十分阴狠,燕雨被她吓得怔住了。
她快步离开,齐风紧随其后。
华瑶与齐风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华瑶轻声呢喃:“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无庆而欢,乐必还之。”
齐风微怔,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自幼家贫,从未踏入学堂半步,入宫之后,也不曾读书识字。
他低声道:“我……听不懂。”
华瑶解释道:“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意思是,坏事尚未发生,整日惶恐不安,反倒会招致厄运。”
齐风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连忙说:“无庆而欢,乐必还之,说的是……只要你心情好,好运自然会降临,你还会遇上好事。”
齐风就像华瑶的学生一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要我心情好,就能遇上好事?”
华瑶附和道:“没错。”
他们走在一条长廊上,两侧树木高大茂盛,树影落在他们身上,似有一种清幽意境。
登上台阶时,齐风忽然开口:“您以后也别再说,‘死就死了,又有何惧’……行吗?”
华瑶和齐风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血雨腥风,深知皇权倾轧之下,人命轻如鸿毛。
华瑶轻叹一声,语气依旧平和:“好啊。”
齐风心绪翻涌。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华瑶真正的喜怒哀乐。当他思绪回转,她已经走远了。
华瑶奔波一夜,滴水未进,今天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她又饿又累,力气快要耗尽了。
她赶到县衙时,食堂正好开饭了。饭菜香气扑鼻而来,她立刻跑进了食堂。
食堂是一间简陋木屋,屋内仅有四张木桌、二十把木椅,地上无砖,墙上无漆,寒酸得令人心生凉意。
柳平春身着官服,坐在门边,正在给巡检盛饭。
巡检的脸色不太好,柳平春赔笑道:“这里只有粗茶淡饭,还请大人见谅……”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疾闪而过。
柳平春定睛一看,只见华瑶缓缓落座。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华瑶随手取过饭勺,自己给自己盛饭。她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饭碗里。那饭碗微有残缺,瓷釉斑驳,显然已用了多年。
柳平春连忙取来干净瓷盘,又用竹筷夹起了两枚茶叶蛋、半碗清炒白菜、一条秋油蒸鱼。
他将瓷盘奉上,后退一步:“殿下,请慢用。”
华瑶高高兴兴道:“看起来挺好吃的。”
巡检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懊恼。他没来得及为公主端菜,竟然让柳平春这个溜须拍马的小官抢了先机!
他痛饮一杯烈酒,梦寐以求的官运似乎也随着酒气飘散了。
酒水的味道不算好,火辣辣,生涩涩的,呛得他咳嗽两声,叹道:“柳大人真是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啊!”
这句话明褒实贬,暗骂柳平春穷酸,招待同僚的宴席上,拿不出一瓶好酒。
华瑶忽然开口:“柳大人确实清廉,行的端、坐的正。你们的案子查得如何?那些囚犯,从实招了吗?”
巡检脸色微变,讪讪道:“殿下吩咐过,不许用刑……这案子,就不好办了。”
他打开包裹,呈上一沓卷宗。
华瑶翻开一看,纸上字迹潦草,显然是敷衍了事。可她还是看出了端倪,昨夜强盗未曾踏入侍女厢房,并未劫走罗绮。
那么,罗绮究竟身在何处?难道她如燕雨一般,早存了逃跑的心思?
华瑶心中烦闷,语气冷了几分:“这案子好不好办,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办得好,朝廷自有嘉赏,办得不好,朝廷怪罪下来,你如何担当得起?”
巡检连忙说:“卑职惶恐,请殿下息怒,卑职……卑职这就去查案。”
华瑶本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她语调稍缓:“不必退下,坐下,好好反省。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桌上一共也没几道菜,样式虽少,份量却足,配上白米饭,别有一番滋味。
柳平春埋头扒饭,饭粒掉在桌上,他擦了擦嘴,捡起饭粒,一颗一颗吃完了。
华瑶忽然记起自己在宫里的所见所闻。
皇族饮食向来奢华,每餐必备上百道珍馐,金盘玉碗堆叠如山,美酒佳肴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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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满目,贡瓜香果产自五湖四海,琼糕酥酪也有五光十色。
皇族从不珍惜美食。对他们而言,美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至于吃不完的食物,大多赏赐给了奴仆,或是倒进木桶,拖出宫外,煮成大杂烩,再以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贫民贱民。
这样的大杂烩,也称为“皇恩圣露”,这话说得好听,可谁看得起贱民?在贵人眼里,贱民吃着杂烩,如同猪狗舔舐泔水。
华瑶陷入沉思。
柳平春放下碗筷,轻声唤道:“殿下?”
华瑶也吃得差不多了:“走吧,去议事厅。”
议事厅也是一间木屋,仅有木桌一台、案几一张、笔墨纸砚一套。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意境不俗,透着几分文士风骨。
柳平春有些局促:“下官曾经画过几幅山水画。”
华瑶看着那副画,随口问:“这是你亲眼所见?”
柳平春如实回答:“正是如此,下官……”
华瑶直接说:“岱江沿岸,山林密布,出入隐蔽,易守难攻,强盗若是藏匿其中,官兵如何追查他们的踪迹?”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无言。
华瑶又问:“地牢里还关押着八个强盗……谁能招降他们?若能撬开他们的嘴,探查贼窝就容易多了。”
两名巡检面面相觑,柳平春更是一声不吭。
华瑶轻轻叹了口气。劝降一事,她自己暂时也做不来。她没见过草寇流民,不知如何说服他们。
强盗劫掠百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华瑶对他们厌恶至极,更不愿与之周旋。
华瑶忍不住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巡检上前一步,谄笑道:“卑职有一计,可将囚犯吊起来,严刑拷打。”
华瑶轻敲了一下桌面:“昨夜抓捕强盗时,我下手极重,他们已是伤痕累累。你再对他们严刑拷打,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何况习武之人本就耐痛,你把他们折磨得半死不活,也未必能问出实话。”
巡检哑口无言。
柳平春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出声。
华瑶一巴掌拍响桌面:“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哑巴了?谁能举荐几个能言善辩、见多识广的贤才?”
桌面隐现裂痕,华瑶手指搭在裂缝上,轻轻一点,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将一副重担推到了柳平春的心上。
柳平春沉思片刻。他与华瑶相识虽短,却已明白,华瑶性格爽直,心胸豁达,行事也极有章法。因此,他愿意为华瑶引荐一人。
柳平春终于开口:“下官有一位师姐,年方二十七,博览群书,能言善辩。她游历四方,见多识广,或许可堪此任。”
华瑶目光微亮:“她叫什么名字?”
“杜兰泽,”柳平春如实回答,“人如其名,气度如兰,不过她仍是布衣之身,尚未考取功名。”
华瑶不再多问,直接命令道:“杜兰泽现居何处?快把她请过来,我要见她一面。”
杜兰泽在外游历多年,近日才返回丰汤县。她住在城内北街一间民宅里,距离县衙仅有十里之遥。
柳平春派人给她送信,她欣然应邀,当天傍晚,她乘坐马车抵达县衙。
暮色昏暗,雨丝飘落,杜兰泽撑起一把油纸伞,缓缓走下马车。
雨水落在伞面上,映出半面水光。
水珠沾湿了她的青色裙摆,她揽袖抚裙,仪态极美、极标致,说是兰姿竹韵也不为过。
华瑶轻轻念道:“杜兰泽……小姐?”
灯火朦胧,杜兰泽站在水雾之中,微微屈膝:“草民杜兰泽,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杜兰泽正要行礼,华瑶已快步上前。
杜兰泽仍举着伞,伞柄微倾,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伞盖正好笼住华瑶,为她遮挡风雨。
这时,华瑶才看清她的容貌,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只可惜,杜兰泽身形瘦削,毫无武功根基,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这可如何是好?
华瑶动了怜惜之意,语气也不自觉温和了几分:“杜小姐果然气度不凡,今日得见,真是意外之喜。”
杜兰泽轻笑:“多谢殿下抬爱。”
华瑶微微一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她们二人手臂相贴,裙摆相叠,共撑一把油纸伞,穿行在朦胧烟雨之间。
4. 关外冬风依旧
夜色深沉,雨势愈发猛烈,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处处泛着潮气。
华瑶轻声道:“杜小姐,雨太大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这几日,不如留宿在县衙,我会派人照顾你。”
“多谢殿下好意,”杜兰泽端起一盏茶,“明日午时,这场雨就停了。”
华瑶怀疑她能通过天象预测天气。
华瑶认真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杜兰泽轻笑:“殿下谬赞了,我不过是四处漂泊,跟随镖局买卖古董字画,赚些散碎银两,勉强维持生计。”
华瑶与她对视,低声道:“杜小姐……”
杜兰泽道:“殿下若不嫌弃,唤我兰泽便好。”
华瑶轻叹:“兰泽,我见你气度从容,举止温雅,宛如芝兰玉树。柳平春向我举荐你,说你能劝降贼寇。可是,我若让你去监牢与囚犯打交道,就像把一块美玉扔进污泥……我实在不放心。”
杜兰泽又笑了一下:“殿下何必将我视作美玉?倒不如当我是一面镜子。殿下以礼待我,我回之以礼,礼尚往来,效仿其形,堪比芝兰玉树之人,正是殿下,而非兰泽。”
华瑶感叹道:“你说话真好听。”顿了顿,又问:“你在凉州、沧州游历时,又有什么见闻呢?”
杜兰泽反问:“殿下是想问凉州、沧州的局势?”
华瑶意味深长:“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
杜兰泽便说:“我曾在凉州住过一年。那年初冬,敌国大军压境,关外战事频繁,凉州不得不出兵迎战。盗匪流窜于凉、沧、岱三省交界之处,沧州与岱州互相推诿,不肯通力合作,终究酿成大患。今时今日,盗匪势力猖獗,已经蔓延到了岱江沿岸,若不尽快清剿,恐怕会有不测之变。”
华瑶仰头饮尽半杯茶水,然后才问:“我想杀光盗匪,安定民心。兰泽,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杜兰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扼守关隘,广纳贤才,对贼寇施以离间、招安之计,等到时机成熟之后,方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此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若无兵权,这一切都是空谈。”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比柳平春坦率多了。”
杜兰泽依然谦和:“殿下过于抬举我了。”
华瑶笑意加深:“那我这么说吧,柳平春谨言慎行,而你随机应变。兰泽,我心里有什么话,对你都是直说的,我自觉与你投缘,就不想拐弯抹角试探你。”
窗边竹帘轻垂,遮挡了潮湿水雾。
华瑶伸手挑起竹帘,依照大雨扣窗的节奏,轻轻敲了几下窗户,颇有少年人的天真烂漫。
少年人?
杜兰泽恍然记起,华瑶今年也才十七岁,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
华瑶放下竹帘,坐到了杜兰泽身边。
她们二人同坐一张长椅,杜兰泽忽然低声道:“取巧一时,柳平春不如我,俯仰一世,我不如他。”
华瑶往旁边挪动,距离杜兰泽更近:“何出此言?俯仰一世,又作何解?”
杜兰泽语气轻缓:“我尚未考取功名,前途未卜,漂泊无依,正如池塘浮萍,随波逐流……”
“不,”华瑶断定道,“在我看来,柳平春对你十分敬佩,可见你的学识在他之上。柳平春二十岁中举,算是聪明人,你比他更聪明,却没参加过科举。”
华瑶扶住长椅的靠背,侧身斜坐,把杜兰泽逼退到了角落里。
华瑶目光灼灼,又问:“为什么呢,兰泽?你不参加科举,是因为你不想做官吗?”
杜兰泽正要开口,华瑶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衣袖:“先别说,等你愿意讲真话时,再告诉我。”
她们二人衣袖相叠,袖口花纹两相辉映,恰好是浅红配青绿,牡丹映翠柳。
杜兰泽轻倚软枕,从容问道:“常言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殿下如何分辨,我说出口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扯了扯她的衣带:“你我私下相处时,你不必对我用敬称,我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了。”
杜兰泽低头,看着自己束腰的锦带。那条锦带的另一端正被华瑶握在手中把玩。
大梁朝有一个典故,名为“锦带之交”,特指开国皇帝和丞相之间的君臣情义。
传闻当年,皇帝征伐四方时,遭遇伏兵,丞相又负伤在身,岌岌可危。皇帝就把丞相抱到自己的马上,用一条锦带系住她,与她同生共死。
思及此,杜兰泽轻抿茶水,目光微敛。
华瑶淡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你讲了假话,我又信了你,那只能怪我自己愚蠢,不配做凉州监军。”
她笑了笑:“我倒不如辞去监军一职,去铁匠铺打铁算了……哈哈,不瞒你说,我习武多年,力气不小,真要较量起来,未必输给那些赤膊壮汉。”
杜兰泽本想回话,却被茶水呛到,低头闷咳几声。
窗外,大雨瓢泼,砸在木窗上,噼啪作响。
杜兰泽迎上华瑶的目光:“无论如何,我总有……”
华瑶盯着杜兰泽,未曾眨眼。
杜兰泽脱口而出:“我总有赚钱的办法,不至于穷困潦倒,殿下也不必去铁匠铺打铁谋生。”
华瑶笑而不语。
当夜,杜兰泽留宿华瑶的厢房。她们二人共进晚膳,闲谈许久,直到亥时之后,方才熄了灯,各自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天光晦暗,雾气弥漫。
杜兰泽从华瑶的房间里走出来,恰好撞上了柳平春。
杜兰泽身姿纤瘦,腰系一条碧绿丝带,宛如弱柳新竹。
柳平春一身布袍,体格单薄,手无缚鸡之力,乍一看,倒像是杜兰泽的师弟。
他见到杜兰泽,欣喜唤道:“师姐!”
杜兰泽应声道:“柳大人。”
柳平春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师姐怎的如此生分?我吩咐下人准备了早膳……”
杜兰泽看了看四周,方才低声道:“正好,我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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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你。”
柳平春忙问:“师姐可有良策?”
杜兰泽不急不缓:“请你指派四名捕快,随我去大牢探视囚犯。今日雨停之前,我会将岱江地图、犯人供词整理妥当,呈给公主过目。”
柳平春听闻此言,就知道杜兰泽心里有了主意。杜兰泽办事,向来十分稳妥。
阴雨连绵,杜兰泽撑伞独行。柳平春跟在她身后,随口一问:“这场雨,何时能停?”
“快了。”杜兰泽言简意赅。
杜兰泽精通策论文理,深谙兵法韬略。她才学非凡,却淡泊名利,她若愿意入朝为官,必将成为一代贤臣。
举荐贤才,本是好事,然而,柳平春的心里有些顾虑。
他担心杜兰泽锋芒太盛,惹祸上身。他一边走路,一边思索,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忽然听见一个重要消息。
今日早晨,镇国将军的小儿子抵达丰汤县了。
大梁朝只有一位镇国将军,镇守凉州多年,御赐丹书铁券,可谓声名煊赫。这位将军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七岁,名叫谢云潇。
去年冬天,谢云潇跟随父亲出征北境,率领骑兵突袭敌军,以少胜多,连获大捷,亲手救回大批被俘虏的牧民。
谢云潇在凉州军营任职,官职是七品副尉,芝麻小官,不值一提。
不过,凉州本地人钦佩他少年英勇,总要尊称他一声“小谢将军”。
今年初春,凉州喜迎新年,沿河一带游人如织,花灯如簇。谢云潇率领一队骑兵在河岸巡逻,竟然有一群少男少女远远相随,只为多看他一眼。
当时还有文人为他写了一首诗:
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
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
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
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这首七言律诗,押的是“仄入平出”的韵脚。
诗中暗藏“云潇”二字,借用“云仙”、“玉树”、“三千景”之意,赞颂谢云潇风度不凡。
柳平春不敢失礼,特意等来华瑶,与她一同前往衙门。
衙门之外,雨雾迷茫。
屋檐之下,站着几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人最出众。
清风寒雨,水烟漫漫,他穿着一袭黑衣,俊极美极,潇洒飘逸,远胜尘世间人。
柳平春回过神来,弯腰向他行礼。
华瑶向他打招呼:“谢云潇,两年不见,你近来可好?”
柳平春十分诧异:“原来,公主和小谢将军是……”
“旧相识。”谢云潇接话道。
谢云潇平静地看着华瑶,片刻之后,他说:“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认真打量他。
他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腿长,腰间悬着一柄锋利长剑。那剑鞘由凉州精铁铸造,寒光隐隐,凛然生威。
华瑶轻声回答:“别来无恙,谢云潇。”
5. 天下几多恩义
两年前,镇国将军回京述职,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跟随父亲去了京城。
巍峨皇宫号称“天宫帝阙”,坐落于京城正中央,七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绮阁琼楼拔地而起,水榭游廊曼妙曲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到了中秋节那一天,皇帝在宗庙举行庆典,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王公贵族相谈甚欢。
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高居上位。
谢云潇年仅十五岁,既无官职,也无功勋,无法参加筵席,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
这些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甘露香茶,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
紫霞湖畔,世家子弟三五成群,谈论古今成败,笑说风流韵事,很是热闹。
众人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在偷瞄谢云潇。
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
他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
他的衣着打扮整洁寒素,甚至没用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湖面上水雾渺茫,碎影泛着流光,浅风吹拂他的衣袖,更显得清清冷冷,脱俗绝尘。
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铃铛叮咚乱响,一声又一声,飘进华瑶耳中。
华瑶坐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遥望远处的谢云潇。
她正想着如何搭话,谢云潇站起身来,离开了湖心凉亭。
湖畔雾色渐浓,谢云潇走入茂密树林。他步法玄妙,轻功卓绝,身影迅疾如风,转瞬间消失在林荫深处。
数十位世家子弟追入林中,却找不到谢云潇的踪迹,只能回到湖心凉亭,静静等候。
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却没一个人能和他搭上话。
华瑶略一思考,潜入那片树林,凭借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槐。
她抬头望去,果然,谢云潇坐在树干之上,正低头打量着她。
华瑶对他一笑,自报家门:“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谢云潇道:“四公主?”
华瑶纵身一跃,跳到树上,坐到他身旁,与他间距不过一尺。
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缝隙,洒落在二人衣襟上,仿若烟霞流光。
华瑶随便找了个理由:“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身怀封疆之责、忠义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你是镇国将军的儿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艺。今日,你我有缘相聚,何不比试一场?点到即止,相互讨教。”
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薄茧,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
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
他说:“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轻则破皮流血,重则……”
华瑶好奇地问:“命丧黄泉?”
谢云潇却说:“重则沦为废人,武功尽失。”
华瑶道:“在你看来,士兵没有武功,比死了还惨吗?”
谢云潇一派理所应当:“不然呢?”
华瑶暗示道:“武将用刀剑杀人,文臣用笔墨杀人。”
树叶婆娑,落影浮动,谢云潇忽然问她:“你杀过人吗?”
“没有,”华瑶反问,“你呢?”
谢云潇隐晦地回答道:“我明年上战场。”
华瑶点头:“我祝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胜为败,可诈降敌军,以败为胜,可安定军心。”
华瑶微笑:“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
谢云潇不再说话。
华瑶自言自语:“镇国将军为什么会来京城?”
谢云潇道:“父亲征战归来,此番进京,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核查军饷。”
华瑶道:“京城早有传言,凉州、沧州的军饷亏空了一半,原来这是真的吗?”
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只说:“无风不起浪。”
“那怎么办呢?”华瑶感慨道,“你爹来京城讨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钱,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
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你爹?”
华瑶第一次见他微露笑意,她怔了一瞬,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不好意思,我口误,应该说……我父皇。”
华瑶重新讲了一遍:“令尊入京核对军饷,父皇必然会彻查此事,若是追究不出结果,父皇一定会震怒。”
谢云潇闭口不言。
华瑶心道,这人嘴巴倒是牢靠,半点口风不漏。
她正打算旁敲侧击,谢云潇忽然说:“你父皇未必会为军饷忧虑,这几日他正忙着选妃,修建摘星楼。”
华瑶有些惊讶:“谢公子?”
“不是么?”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我父亲在京城一个月,直到昨日才被你父皇召见,这便是一个例证。”
华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确认周围无人,才悄悄地“嗯”了一声:“每年八月,父皇都会颁布选妃诏书,如今正值八月,令尊来得不是时候,父皇……”
谢云潇松开手中的树叶:“为何要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
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她抬起头,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她轻声道:“人这一生,不过百年,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因此他诵经礼佛,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
她嗓音极轻:“《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这是大乘佛法。倘若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兴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
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祭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
她的生母是教坊司舞姬。她四岁时,生母去世,太后将她接回宫中,交由淑妃抚养。
淑妃对她视如己出,百般疼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文字狱。坊间传言,淑妃失宠之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最终含恨而亡。
谢云潇低下头:“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道:“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
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名为《江湖兵器赏鉴》。
他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近,看清书中内容后,便兴致盎然地开口了。
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向来寡言少语,今日却不自觉地和她聊了许久,直到夕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依旧客套疏离,华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连年战乱,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一职空悬多年,言官的奏章一本接一本呈上来,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全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
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
华瑶接近谢云潇,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
然而,谢云潇戒心极强,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端坐树干之上。华瑶面对着他,察觉到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不似寻常熏香那般厚重,而是清雅沉静,若有似无。
华瑶随意道:“世家子弟入宫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会调香,”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
华瑶半信半疑。
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锦袋:“正巧,前些日子,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
谢云潇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送我香囊?”
“嗯?”华瑶与他对视。
谢云潇提醒道:“你亲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给别人。”
“我知道,”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十分高超,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经常聊天,也经常下棋,谢云潇总是输给华瑶。即便华瑶有意放他一马,他从未胜过。
在华瑶看来,谢云潇并不是一个好棋手。不过,他的棋品很不错,他性情沉稳,举止端方,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实。
华瑶认为,她和谢云潇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出宫逛逛。”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族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谢云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更浅一些,当空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澄澈。
华瑶一直盯着谢云潇的双眼,她的神情如此专注,谢云潇怔了一怔,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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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实话:“我在京城两个月,从未出过宫门。”
华瑶疑惑道:“你爹的两个副将在醉仙楼摆了三天酒席,你没去吗?”
“没,”他说,“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烦。”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清雅幽静的地方。
华瑶好奇地问:“你小时候,喜不喜欢看庙会、逛灯市、去饭馆吃饭?”
谢云潇如实回答:“小时候……记不太清,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茶馆饭馆也极少去。没什么经验,谈不上喜不喜欢。”
华瑶又问:“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
谢云潇道:“读书练武,若是练得不好,就跪在祠堂里,反省自己近日以来的过失。”
华瑶对他有些怜悯,立刻提议道:“这不巧了吗?今晚京城有灯市,你跟着我,我带你玩。”
*
当天中午,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经由玄武门出宫,暂住于京城驿馆,略作休整,顺便校验勘合,准备在明日启程,返回凉州。
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华瑶终于姗姗来迟。
明月初升,天色皎洁,她腰间佩剑,站在小巷深处。她以锦带挽起长发,英姿飒爽,像是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侠客。
华瑶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她说:“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戴个面具,省得麻烦。”
少顷,他们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审视一番,走出了幽深小巷,踏入了喧闹市井。
京城自古秀丽繁华,人烟阜盛,宝马雕车香满路,万家灯火明如昼,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武侯大街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桥上行人比肩接踵,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
画舫在水上停泊,遥闻琴瑟笙歌,遍地锦绣绮罗,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
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待到曲终人散,两人兴致未减,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比如木雕的兵马战械、耕犁钓艇、风帆水车等等,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
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
大梁朝船舶工艺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这些木雕小船,也是依照南方船厂的模子造出来的。
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声道:“凉州几乎没有这般精巧的小船。”
华瑶望着那艘船,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只见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月光照耀之下,宛如冷玉一般,毫无瑕疵。
华瑶赞叹道:“很好看,原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自言自语:“倒也没有那么好看。”
华瑶心想,她夸的是他的手啊。
华瑶随口问:“凉州只有大船吗?”
“官府建造了许多大船,”谢云潇道,“方便水路运粮。”
华瑶离他更近:“商船多吗,胡商多吗?”
谢云潇环视四周:“远不及京城。”
几丈开外之处,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周围还有一群来自异域的美貌胡人。
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望:“他们的眼睛都没你漂亮。”
谢云潇停下脚步。
华瑶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特意看着他说:“他们的眼睛像翡翠,你的眼睛像琥珀,我更喜欢琥珀。”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觉得气氛有些冷淡。为了增添意境,她念了一句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华瑶的称赞,却像是要和她较劲似的,他低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知道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对别人是否也像这样……”
“什么?”华瑶兴致盎然。
谢云潇只说:“长此以往,妄言妄听。”
“妄言妄听”是个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指的是,一个人随便讲话,另一个人随便听,谁也不认真。
华瑶一步跨到他的身前,问心无愧地抬起头,面朝着他,质问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认不认真?”
近旁远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谢云潇竟然摘下了面具,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华瑶的身上。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试探了一个月,谢云潇时常怀疑,华瑶薄情寡性、诡计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
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往往赞不绝口,说她平易近人、风趣可爱、天真烂漫、深居简出,美貌而不自负,高贵而不骄矜,真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
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
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作者唐代李白,诗题《白头吟》。”
华瑶不甚在意:“对啊,《白头吟》写了汉武帝和陈阿娇,怎么了,你很忌讳汉武帝吗?”
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谢云潇再也不绕弯了,直接问她:“依照你的意思,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华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忽然踮起脚尖,他自然低头,她就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没有一丝一毫真情实意,她知道,他也知道。
6. 世间覆水难收
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贵为公主,不该戏弄别人。”
华瑶脚步轻快:“戏弄什么?我说真的,你不信吗?”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
河道上飘着几艘画舫,她随手指了指,又说:“走,我们去坐大船。”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二人的手头却没有多少现钱。等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他们负担不起。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处处弥漫着一股穷酸气。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这个茶壶,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你这里的茶叶,我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认真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山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的花香清幽淡雅,我也喜欢!早知道你爱喝玉山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多没拆封的呢。”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男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山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飞快地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片刻之后,她回到乌篷船上,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有些惊讶:“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挥出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
她抱紧竹筒,欢欣雀跃:“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饮下一口米酒,甘甜清冽,回味绵长。
乌篷船离开码头,驶入河道,水面上波纹荡漾,灯光消散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夜风吹过他的衣袍,今夜的风是暖的,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像是天上仙宫神殿,这条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摘面具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自己的发带。她毫不在意,懒散地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这些都是凉州有名的美食。”
谢云潇的衣带随风漂浮,华瑶抓住他的衣带,轻轻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谢云潇看见她玩弄他的衣带,立刻提醒道:“你拽着我的衣带,难免和我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又找了一个话题:“你回到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会在凉州军营任职,率领骑兵四处巡逻,没时间也没闲心划船逛灯。近几年来,凉州各地都有盗匪出没。”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竟然听说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寨子里的强盗杀害了不少平民,凉州人说它是马蜂窝,除不尽,又经常蜇人。”
华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支炭笔,又在纸上画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画得很快,也很精准,就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华瑶把炭笔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接过炭笔,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笔尖掉下几粒碎屑。
华瑶抬手一挥,掌风吹开了碎屑。
她指尖轻轻一按,指向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那三虎寨和赤羯国会不会合力攻打凉州?”
谢云潇沉思片刻,答道:“沧州希望凉州出兵,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精兵,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雁台关、月门关附近,另有十万驻扎在觅河沿岸,其余二十万散落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军粮需要水路运输,如果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个地方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军粮一定会被劫走,凉州处境更艰难了。”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至少应该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点燃那一张黄纸,灰烬落到了案几上,她轻声说:“我爹命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工匠才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称得上文采斐然。”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凉州军营的士兵也是你这样的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烛台:“军营里的士兵大多不会读书认字。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士兵,我和你闲聊,应该有个分寸,总不能荤素不忌,满口粗话。”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华瑶在皇宫长大,从没听过粗话。她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出口了。
谢云潇和华瑶四目相对。幽幽闪烁的烛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我准备好了,”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你快说呀。”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认真严肃,沉稳正经,可有大事相商?”
不知道为什么,谢云潇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谢云潇立刻侧过脸,不再看她:“公主殿下,您能否也认真严肃,沉稳正经一些?”
华瑶随口说:“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宽阔的水面上,华瑶又喝了两口米酒,她诗兴大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稳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看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返回凉州,奔赴战场,或许,今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他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块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到凉州,你要率领一队骑兵,四处巡逻。可惜,我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谢云潇淡然地问:“你经常写诗送给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写诗送人。”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速,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考量,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然是送别诗,为何要用‘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只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附和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送给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结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起来像情诗,实际上是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决定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说:“承蒙殿下关照,多谢殿下款待。”
华瑶豪爽地拍了拍桌面:“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驶来一艘五丈长的画舫。
画舫的甲板上站着八个剑客,其中三个剑客跳下甲板,踏水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都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二位,断不会亏待你们。”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都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找错人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知道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相貌极美,身材极好,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然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平民百姓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当作装饰。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腰肢:“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你这张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经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联手合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转瞬之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鲜血溅开,晕染一片血腥味,华瑶连忙大喊:“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追捕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趁此机会,那个剑客挥动刀柄,刀尖直刺谢云潇。
华瑶怒骂道:“你没长脑子吗?!”
华瑶劈出剑鞘,震得剑客栽进了水里,当场淹死了,尸体浮到了水面上。
谢云潇提醒她:“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根本没用劲,是他自己不会游泳,不关我的事。”
华瑶还想拽着谢云潇逃跑,然而,那一艘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卫国公的家徽。他眼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经推断出他的身份,他一定是卫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朋友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任性骄横,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一片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未落,岸上的哨兵敲响铜锣,挂起一面青色旗帜,拱卫司的人马一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华瑶捡起一张面具,又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她语气严肃:“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驿馆,绝不会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见她年轻貌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爷爷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愤怒至极,手背上青筋毕露:“不讲人话的杂碎。”
他极快地转过剑柄,剑锋直劈卢彻:“你真该死。”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再敢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赶过来,本宫就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这种脏东西,就应该被凌迟处死!!”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已经死了一个、重伤两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向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娼妓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怒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这二人面色乌青,头发灰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气腾腾。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一道剑光,斩在水面上,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
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摔进了河里,呛了一大口水。他咳得喉咙发痛,满口咸腥味,心头的怒火越发炽烈,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人!”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身影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许多剑客的尸体漂在河面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赶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她忽然看见,河上驶来一艘宏伟壮观的龙纹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有人要杀我,姐姐救命!!”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就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微凉,方谨手握一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仁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皇帝最器重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哭成泪人了。”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一身衣裳,入秋了,天气冷,你别着凉了。”
华瑶只说:“我得罪了卫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卢彻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可能会嫁祸给我,我怕卫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几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们就没办法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
这几个卫兵之中,官职最大的是“百户”,官阶正六品,他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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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消散,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淡淡道:“华瑶这两个字,是你能喊的吗?谁给你的胆子?我还以为你的姓氏是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卫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卫兵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本是在河上行船,经过一条河道,恰好遇见了卢公子,卢公子认不出四公主,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叫嚷:“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更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华瑶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我从来没有坐过小船,我心里有些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我记住了。”又说:“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出剑客来侮辱我,我没理他,他就要杀了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竟然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好多个!全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开,溅在卢彻身上,卢彻感到一阵剧痛,吓得尖叫了一声。
方谨负手而立:“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你是一点规矩也不懂。”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请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根本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过毒功的高手,他们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还有几个人水性不好,自己溺死了,关我什么事?姐姐让仵作检验一下,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卢彻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又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个侍卫!”
华瑶怒声道:“你已经犯了大错,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能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质问道:“我在水上划船,你把我当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我拿出公主令牌,你还是对我说了很多污言秽语。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刺客杀我,你敢不敢承认?”
卢彻讲不出一个字,急得满头大汗。
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连忙站起身,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低声道:“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分内之事,今夜灯市人多嘈杂,出了这等差错,实在是卑职失职,未能照顾周全,救驾来迟,还请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是在替卢彻揽罪。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要是真把他弄死了,卫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卫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看见卢彻昂头挺胸,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方谨打了一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卢彻浑身抽搐,目光怨毒,凶恶地瞪着华瑶。
华瑶小声道:“姐姐,我害怕……”
方谨下令道:“把卢彻扶起来,掌嘴三十,教他学点规矩。”
方谨的侍卫拿出一块木板,在卢彻的脸上狂抽三十下,抽得他脸颊肿胀,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快要昏死过去了,再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怨恨。
方谨一句一顿道:“你给本宫记住今日的教训,往后再犯,本宫就派人把你杖毙。”
拱卫司的卫兵们行了个礼,动作利落地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卫国公,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在一张软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那个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软榻的边沿,轻声细语:“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和姐姐如此亲近,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是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然开口:“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识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耐心地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华瑶探究道,“究竟什么是谈情说爱?谈什么,说什么?”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年满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物。”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你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留在你身边正合适。”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等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的时候,我会在茶馆停下来。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她竟然笑了一声:“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装出一副洒脱的风度:“我明天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附和道:“确实。”
谢云潇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姐姐说的‘玩物’是什么意思?”
华瑶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懂,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谢云潇道:“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华瑶道:“什么?”
谢云潇道:“再见吗?”
华瑶的笑声很轻:“再见。”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缤纷璀璨的街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谢云潇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朝着侍卫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这一辆马车离去了,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7. 主臣之道此中求
昭宁二十二年秋天,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划过船,逛过灯。
现如今,正是昭宁二十四年秋天,整整两年过去了,华瑶也长大了两岁。时过境迁,华瑶觉得自己和谢云潇算不上挚友知己,却也有些交情。
屋外还在下雨,墙角渗着潮气,华瑶打趣道:“真巧啊,小谢将军,我每次和你见面,不是在湖边河边,就是在风里雨里。”
柳平春插话道:“如此说来,公主殿下和小谢将军见过许多次吗?”
“那倒没有,”华瑶一本正经地说,“萍水相逢,聚散随缘,想必今日,小谢将军也是为了公事而来。”
谢云潇看了她一眼,才道:“诚如殿下所言,我为公事而来,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殿下能否安排一个去处?”
华瑶点头:“那就去议事厅吧,柳大人意下如何?”
谢云潇却说:“我和殿下的谈话,必然涉及凉州军机,柳大人若是在场,恐怕会有些不方便。”
柳平春连忙说:“下官忽然想起来,县衙还有一些琐事,需要下官处理,下官告退了。”
华瑶道:“你退下吧。”
柳平春抱拳行礼,转身跑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凉州战场何等凶险?凉州军机又是何等重要?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华瑶和谢云潇谈话。
雨水在风中散开,又在地上流淌,华瑶撑起一把油纸伞,施施然走在前方,她穿着一条雪缎长裙,衣袖沾到了雨水,微微泛潮。
她的发饰十分简单,就像当年一样,仅有一支精巧的琥珀钗。
谢云潇记起来了,华瑶曾经说过,她喜欢琥珀的颜色。
谢云潇走在她身后,与她约有一尺距离。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双眼,又抬起手,伞柄向他靠拢:“小谢将军,这两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谢云潇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多谢殿下关心。”
华瑶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客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谢云潇的语气依旧平静:“对你而言,我不算外人吗?萍水相逢,聚散随缘,你方才说过这句话,我以为,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就演什么?那我说你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你现在就演给我看啊。”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已经领教过华瑶的随机应变。
谢云潇低声道:“两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谢云潇长久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像要对她说很多话,她随口说:“两年前,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十七岁了。”
谢云潇仍然看着她:“听说殿下击退了强盗,解救了人质,还制定了剿匪计策,各项进展十分顺利。殿下果然是少年老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云潇这样夸赞华瑶,华瑶的心里十分受用,她特别喜欢“少年老成”这个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少年老成?她虽然年轻,做事却很老练,终有一天,她也会做成大事。
华瑶承认道:“当然。”
谢云潇依然看着华瑶,他的唇角似有笑意。华瑶也对他笑了一下,她暗暗心想,太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不像是方才那般生疏了。
谢云潇今日并非独行,他带来了不少凉州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凉州军营任职,也曾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距离谢云潇约有十丈远。虽然他们听不见谢云潇与华瑶说了什么,但是,他们亲眼看见谢云潇对华瑶笑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谢云潇与哪个姑娘如此亲近,偏偏这位姑娘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华瑶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她轻声问:“他们都是凉州士兵吗?”
谢云潇语气坦然:“他们也会听从你的吩咐。”
华瑶心里很满意,迈步走进了议事厅。众人跟随她的脚步,她搬来一张木桌,示意众人围在桌边。
谢云潇取出一张地图,缓慢地铺展在桌面上。
这幅地图绘制在一方不洇水的熟绢上,涵盖凉州、沧州、岱州及其境内所有江河支流、山脉森林,甚至包括岱江沿岸的水站和码头。各个地域之间又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分,标注简明,细致入微。
“我奉父亲之命,”谢云潇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将地图献给殿下。”
华瑶拿起一张宣纸,蒙住了这张地图,映出清晰的轮廓。
她用一支朱砂笔在纸上圈出四个位置,从岱江的支流划到了延河,延河正是凉州漕运的关键水道。
华瑶道:“这几个据点,必须尽快铲除,防止贼寇互相支援,劫持水路,窃取凉州军营的粮草。”
谢云潇按住宣纸:“本月上旬,岱州运来一批粟米,数量有误,少了两千石。”
华瑶按价报数:“一石粟米,重达两百斤,价值两百文铜钱,你们少了两千石粟米,亏损了四百枚银元。”
谢云潇身后的一位随从接话道:“启禀殿下,我们上报了此事,凉州的巡漕御史也来查过了。殿下有所不知,军粮运输,经常以十万石来计数,这两千石粟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那不正好,”华瑶敲了敲地图,“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能让贼人吃个饱,又不至于被判成重案,召来官兵的围剿。”
那个随从忍不住问:“您有什么打算?”
华瑶稍加思索,答道:“镇国将军派你们送来地图,想必是读过我的信了,三虎寨的贼寇已经蔓延到了岱州。无论如何,岱州的麻烦,必须在岱州解决。”
她严肃道:“绞杀盗匪,平定叛乱,原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距离岱江最近的巩城巡检司,常驻精兵五千人。岱州共有十二个卫所,每处驻军五千六百人,如此算来,巩城卫所与巡检司至少能出兵七千人。”
谢云潇直接问道:“如何说服他们出兵?”
议事厅格外安静,华瑶双手扶着桌子,扫视众人:“我拜访过巩城巡检司通判,此人谨小慎微,不敢出兵,只怕自己会打败仗。若将此事上报朝廷,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借由岱州漕运一案、丰汤县驿馆一案,联合巡江御史、巡漕御史、巡驿御史,拟定罪名‘玩忽职守、怠惰误事、包庇贼寇、纵容逆党’,弹劾巡检司通判。”
谢云潇的随从连连称是,谢云潇却问:“弹劾他,还是威胁他?那位通判的妻子,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华瑶盯着他不放:“好巧,我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我猜你会以御史的名义,威胁通判尽快出兵。”
华瑶点头:“如果他们出兵了,你会与我一同扫荡贼窝吗?”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自然,理当如此。”声音又低了些:“殿下是凉州监军,可以管辖全省官兵,我听候差遣。”
真不错啊,华瑶心想,谢云潇明辨事理,沉稳干练,文武双全,做的远比说的多,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武将。他的场面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深得民心的小谢将军。
*
晌午时分,雨过天晴。
杜兰泽抱着一沓卷宗,在燕雨和齐风的带领下,与他们一同走向议事厅。
杜兰泽身穿竹青色长裙,更有一种温润清雅的气质。
燕雨偷看她一眼,又问齐风:“公主从哪儿招来了这个姑娘?”
齐风随意地糊弄他:“关你什么事。”
燕雨眯起眼睛:“呵呵,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行啊你,记仇了是吧。”
齐风冷如冰霜:“兄长,自从你出了京城,你的言行越来越放肆。”
燕雨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无人。他才敢说:“没错,出了京城,我敢讲话了!我不怕死了!”
“兄长,”齐风甩给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燕雨被他气笑了:“齐风,你知不知道,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齐风不知道。
华瑶曾经教过他如何写“燕雨齐风”,他学会了,也只会那四个字。侍卫不需要识文断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间这把剑上。
齐风想得出神,燕雨又说:“快到了,你发什么呆?”
齐风握住了剑柄,继续冷言冷语:“与你无关。”
他们走向议事厅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齐风吵架,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既稳重,又谨慎:“启禀殿下,杜小姐来了……”
议事厅的木门打开了,华瑶欣然道:“兰泽,终于等到你了,快过来吧。”
台阶上积了一滩雨水,杜兰泽站得不稳,华瑶扶了她一把,忽有一阵冷风吹过来,杜兰泽倒入她的怀里,兰花般的清香沾满衣襟,华瑶恍惚了一瞬,不小心碰到杜兰泽的腰侧。
杜兰泽的衣裙面料是苎麻织成的荣昌夏布,轻柔如绢纱,紧贴她的腰线。
华瑶的手指擦过那一块衣料,隐约摸到一块蝴蝶状疤痕,凹凸不平……这是贱籍女子的烙印残疤。华瑶记得贱籍疤痕的形状,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当然不会忘记。
杜兰泽,出身贱籍吗?
华瑶又惊又震,更不想让旁人察觉她的心思。她不动声色,收回了手,还对杜兰泽说:“小心。”
杜兰泽依旧恭谨:“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又端庄,真乃大家风范。
华瑶镇定如常:“免礼,请起。”她从杜兰泽手里接过卷宗,仔细翻阅。
今天上午,杜兰泽审讯囚犯,记下了犯人的供词,据此画出一张地图。她还写了一篇内容详实的长文,针对岱州的地形地势、风貌民俗,论述了许多歼灭盗匪的计策,比如扼守关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兰泽字体工整,颇有颜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规。整篇文章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条。
倘若今年的科举题目为“岱州剿匪之策”,杜兰泽必定能金榜题名,她的才学远远胜过岱州本地的官员。
华瑶不敢相信杜兰泽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种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入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坐在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过侧门走进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从京城带来了厨师,那些厨师在丰汤县取材,做出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无须多礼,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也开始用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都有极好的仪态。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坐姿端正,举止从容,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又称“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选清吏司,外祖父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兼任内阁高官,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家世显赫,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谢云潇,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看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华瑶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头看他:“怎么了?”
谢云潇道:“无事,请您慢用。”
华瑶悄声问:“既然没事,你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师,他们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种烹调方法。”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午饭过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美食,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华瑶暗忖,难怪杜兰泽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几乎没长肉,原是因为她有些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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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华瑶搭着杜兰泽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脉象。她脉息不畅,浮缓艰涩,大概是体虚气损之兆,必须仔仔细细地调理才行。
华瑶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过饭。柳平春与杜兰泽师出同门,正是一对师姐和师弟,然而,柳平春啃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远比杜兰泽好养得多。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去偷看谢云潇。他不挑食,把饭菜都吃完了。
凉州军规共有四十二条,其中第一条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谨守职分,遵循法规。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俭节约的人,这张桌子上,只有杜兰泽的食盒里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兰泽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华瑶赏赐了她一日之食,听她那意思,像是要把这份午饭留到明天中午继续吃。
华瑶温声道:“兰泽,你身子虚弱,应该多吃些新鲜食物。往后,我会吩咐厨师按照你的口味,单独准备你的膳饮。此外,你可以和我同住,每日辰时,我教你练武调息,强身健体。我略懂医术,身边也有太医院的大夫,一定能将你调养好。”
谢云潇手劲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兰泽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华瑶低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华瑶经常对杜兰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靠着椅背,手往上抬,按住自己腰侧那一道残疤。前尘往事仿佛一场洪水,挟裹着屈辱的记忆,向她奔涌而来,十年了,她忍耐了整整十年。
*
饭后,华瑶把谢云潇等人留在了议事厅。她递给谢云潇一堆卷宗、几张地图,供他详细审阅。她自己带着杜兰泽去了内宅。
还未踏进内室,杜兰泽便轻声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后,向您请辞。”
“我猜到了,”华瑶语气平静,“我甚至怀疑,你故意让我碰到了你的那块疤。”
说话间,她已坐到软榻上,亲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又称为“烹茗”,也被视为风雅之事。
华瑶使用的器具皆是金玉打造,底部刻有“高阳”二字,仅供皇族专用。
风炉上,茶水翻滚,热气升腾,华瑶执壶沏茶:“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你曾对我说,你不如柳平春。”
杜兰泽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为贱籍,终身即贱民,我是无家可归的贱民……”
“别这么说,”华瑶递给她一杯清茶,“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再用谦辞和敬称。”
杜兰泽接过茶杯,依旧恭谨道:“殿下心怀仁义,在下感激不尽。”
华瑶有样学样:“杜小姐身负治国之才,我钦佩不已。”
杜兰泽指尖微颤,茶杯微晃,几滴热茶洒落在手背上。
杜兰泽还没开口,华瑶就说:“我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能依稀想象你的处境。你要明白,我对你,只有怜惜和敬重。”
她顿了顿,语声低沉:“不瞒你说,我的生母出身贱籍,她吃过的苦,我都记在心里,至今不敢忘怀。无论如何,兰泽,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灯火通明,杜兰泽垂眸,茶水倒映着她的神色,晃动的虚影,恰如无根的浮萍。
杜兰泽轻声道:“昭宁十二年,秦州大旱,终年无雨,庄稼颗粒无收。岱州、康州、容州先后拨派粮食,赈济秦州……粮食尚未送到,秦州又闹起蝗灾,那一年秦州税银减半,圣上大怒。”
华瑶闻言一惊。
杜兰泽语调不变:“圣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灾不力,昏庸无能,为平息民怨,下令将其革职流放,举家充入贱籍。”
华瑶一下子结巴了:“秦州知州,他是你的……”
杜兰泽轻轻一笑,语气寂然:“父亲。”
华瑶怔住,脱口而出:“我记得他……那年擅自削减税赋,皇帝勃然大怒。”
杜兰泽道:“是。”
华瑶又问:“我还记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兰泽承认道:“琅琊王氏那一辈的长房长子。”
琅琊王氏,也是久负盛名的清贵世家,与永州谢氏并称为“北谢南王”,很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昭宁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贬为贱籍,在流放的路上自尽,愧对王家的祖训。
华瑶小心翼翼地问:“令尊他……”
杜兰泽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训。”
她以平淡的语气叙述道:“流放途中,家姐受辱,家父想救她,被卫兵乱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终,家兄也被斩首了。举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含冤蒙屈,苟延残喘。”
指甲扣入掌心,深陷肌肤,微微渗出血色,杜兰泽却毫无知觉。
华瑶震惊之余,忍不住问:“即便你父亲被贬,沦为贱籍,总有琅琊王氏的照应,究竟是谁,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那个人……”
杜兰泽如实相告:“是您的兄长,高阳东无。”
华瑶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阳东无,是个疯子。”
她猛然搁下茶盏,执起杜兰泽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报仇?”
杜兰泽的笑容依旧温和:“您敢不敢弑兄?”
“为什么不敢?”华瑶喃喃自语,“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会立刻杀了我。”
杜兰泽看着华瑶,却没有回应她。
华瑶缓缓道:“你教会了我剿匪之道,我还想问你一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赋役繁重,豪强兼并,民何以强,国何以立?”
杜兰泽道:“外平战乱,内肃朝纲,变法图治,惠泽万民……殿下若要施展抱负,必须把朝政大权握在手里。”
紫砂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华瑶心中的野火烧得正烈。
她望向杜兰泽,言辞恳切:“兰泽,我说过,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才学当世无双,难道你甘愿从此埋没吗?等我日后上位,必定会废除贱籍,发落高阳东无,还你清白门楣,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里,华瑶一字一顿道:“兰泽,你要信我。”
杜兰泽屈膝下跪,向华瑶行了大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诚心待我,我必诚心侍奉殿下,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相报。”
8. 不畏浮生白首
当天傍晚,谢云潇住进了县衙厢房。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擦拭长剑,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放开了剑柄,察觉到了华瑶的声息。
华瑶很客气地招呼道:“小谢将军,你能给我开门吗?”
谢云潇打开房门:“能不能换个称呼,别叫我小谢将军?”
华瑶走进室内,随口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谢云潇尚未回答,华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的亲朋好友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华瑶从他的双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又因为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她恍然以为自己被封存在澄澈明净的琥珀里。这一时之间,她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如同品鉴珍宝一般,长久地凝视着他。
谢云潇低声问道:“为什么这样看我?”
华瑶反问:“难道我不能看你吗?”
谢云潇不自然地偏过脸:“没什么好看的。”
华瑶调侃道:“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她把怀里的紫檀木盒递给他:“我来给你送东西。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玉山雪蕊,我从京城带来的花茶。”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指尖一动,匕首出鞘三寸,刀刃寒光凛冽。
华瑶的语气依旧平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用匕首刺我吗?”
谢云潇旋转刀柄:“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太没良心?”
他把刀柄朝向华瑶:“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请收下。”
华瑶接过这把匕首,仔细观察,刀刃真是锋利之极,泛着一层淡淡银光。
凉州冶炼工艺密不外传,华瑶的大皇兄和二皇兄也喜欢收藏凉州兵器,如今,华瑶拿到了凉州出产的精铁匕首,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华瑶诚心诚意道:“谢谢你,小……”
华瑶正准备说“小谢将军”,忽然又想起来了,谢云潇让她换个称呼,她改口道:“潇潇。”
谢云潇道:“你说什么?”
华瑶认真地喊了一声:“潇潇。”
她自顾自地解释:“你不喜欢‘小谢将军’这个称呼,那我私下里叫你潇潇,怎么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谢云潇试探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出自《诗经·风雨》,殿下是否明白这句诗的深意?”
谢云潇的语气庄重严肃,像是学堂里的老师,正要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诚然,讲解文章,论述道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插科打诨。
华瑶索性扮成他的学生:“老师,我粗心大意,学艺不精,我小时候虽然读过《诗经》,读得却不是很明白,让您见笑了,您能不能帮我把这句话解释一遍?”
房间里的烛火明明灭灭,谢云潇忽地笑了:“你还会玩这个?”火光在他眼中燃烧:“老师和学生。”
其实华瑶也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她曾经有过很多老师,每一位老师都称她为“殿下”。
谢云潇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高阳华瑶。”
华瑶容忍了他的冒犯:“嗯?”
她戏谑道:“怎么了,老师,您不愿意教导我吗?”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面前,他的态度很是冷淡,又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你能把史书倒背如流,不可能记不住《诗经》的几句话,我怀疑你是明知故问,随意戏弄老师,以此为乐。”
谢云潇承认自己是华瑶的老师,华瑶不禁更想笑了,也更想戏弄他了。
华瑶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的性情太过顽劣,我也无法再管教你。”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老师,我记起来了,《诗经·风雨》那句诗的意思是,‘自从我见到了那位公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打动我的心’。”
白纱罩窗,红烛滴蜡,灯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轻声问道:“我说的对吗?”
谢云潇走近两步,华瑶退到了墙角里。他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要侵占她的目光:“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这四个字,如同一根轻柔的羽毛,飘落在华瑶的耳边。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忍不住问:“你身上有一种冷香,清清冷冷的,很好闻,沁人心脾,这种香料是怎么调制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拽住他的衣带,绕在指间:“你教教我。”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从来没有调制过香料。”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野史,谢云潇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华瑶随口回答:“昏君和香妃。”
谢云潇也没看她,不知是在说谁,他的语声很轻:“那真是……无药可救。”
华瑶又笑了一声:“是吗?”
不经意间,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谢云潇的肩膀。
谢云潇的身材高大挺拔,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华瑶对他有些好奇。她摸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衣裳,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肉十分强健,精壮结实,充满力量。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墙壁:“别碰我,有点疼。”
谢云潇仍未放开她:“别怕,我看看你的伤口。”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柔,华瑶勉强答应道:“好吧。”
谢云潇左手托住华瑶的腕骨,右手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上还有淤青,红肿尚未消退,看起来又青又红,她竟然忍到了现在。
谢云潇听说,强盗袭击驿馆的那天晚上,华瑶临危不乱,率领侍卫救出了人质,砍死了数十个强盗。这样看来,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她的手腕受伤了。
谢云潇语声更低,隐含几分怜惜之意:“伤到了筋骨,还没上药吗?”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小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无所谓的,我的武功很高强,伤口恢复也很快。”
谢云潇仍在研究她的伤势:“既然是小伤,为什么一碰就疼?”
华瑶反驳道:“也没有一碰就疼,我并不柔弱。”
谢云潇改变了话术,像是朝臣谏言一般,很客气地说:“殿下天资聪慧,学识渊博,行事也有深谋远虑……”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当然。”
谢云潇笑了笑,又说:“凉州有一句俗话,‘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殿下一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小声道:“你为了哄我吃药,说了这么多好话。”
谢云潇放开她的手腕:“忠言逆耳,只怕你听不惯。”又招呼道:“请跟我来。”
这一间屋子也不过两丈见方,没有桌子和椅子,只有一张案几和一张木床。那木床靠着一堵墙,紧邻着一扇纱窗,月光朦胧,透过窗纱照下来,洒在床头,交缠着树影,增添了几分幽韵。
床上铺着被褥和枕头,干净整洁,还盖了一层遮尘的棉布。谢云潇掀开棉布,让华瑶坐在他的床上。
谢云潇拿出一只包裹,找到了一瓶金疮药,这也是凉州的特产。他把药瓶递给华瑶,华瑶又问:“你不帮我上药吗?”
不久之前,谢云潇抓住了华瑶的手,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与旁人肌肤相亲,似乎有些不妥,他很快就松手放开了她。
此时此刻,华瑶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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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怀疑,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
谢云潇提醒道:“你我毕竟是男女有别,私下相处时,应该注意分寸。我不能再帮你上药……”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这个人,真是很正经,也很好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不是和我牵手了吗?现在又要和我讲分寸,你这样反复无常,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把玩着药瓶:“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卧房里烛灯明亮,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他坐在灯影里,隐含着几分幽暗意味。
片刻之后,谢云潇才解释道:“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腕有些红肿,只想检查你的伤势,并不是故意冒犯,请见谅。”
华瑶催促道:“你快帮我上药啊,再不上药,我的伤势就会恶化了。”
谢云潇沉默地坐到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指尖沾了一点药膏,抵住了她的肌肤,缓慢地涂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名贵瓷器涂抹釉彩。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匀称,骨形极美,色如冷玉,真是完美无缺,也很值得把玩。
华瑶看着他的手,又想到了什么,悄声问:“我送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报出诗名:“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华瑶很疑惑:“为什么这首诗……被传了出来?凉州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了。”又很庆幸:“还好凉州人都不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给你的。”
谢云潇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分,华瑶也没觉得不对,还有些麻麻痒痒的。她懒散地倚靠着床柱,听他说:“那首诗写在一张手帕上,被我的兄长看见……”
华瑶忽然靠近他:“你把手帕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看到呢?”
谢云潇停顿片刻,才回答道:“手帕放在书房……”
华瑶懒得听他说前因后果,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和你算是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你把那首诗放在书房,真是放对了地方。”
谢云潇扣上瓶盖,又把整瓶药交给她:“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华瑶拒绝道:“几步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早点休息吧。”
华瑶的身影飞快闪过,转瞬之间,她跳到了门槛之外,穿过一片树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又把队伍清点了一遍。
尚未痊愈的伤员,已被她留在了丰汤县,剩余的两百名侍卫,跟着她前往巩城。她想组建一支军队,只能调用巩城的官兵。
当天上午,华瑶离开丰汤县,柳平春为她送行,又看见了杜兰泽。
柳平春盯着杜兰泽,沉默半晌,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我师姐她体弱多病……”
华瑶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她。”
柳平春双手抱拳,向着华瑶深深一拜。
杜兰泽回应道:“保重,师弟,来日再会。”
柳平春的心里很惆怅,说不出一句话。他和杜兰泽都知道,杜兰泽追随华瑶,不仅是为了剿匪,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将来还要经历多少危险?那是无法预料的。
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杜兰泽登上了马车,华瑶也坐到了马背上。
华瑶告别柳平春:“来日再会,柳知县!”
柳平春道:“殿下保重!”
华瑶率领众人前行,谢云潇跟在她身后,背影依旧挺拔潇洒。马蹄声渐渐远去,前方高山连绵起伏,延展至天际,消失在苍茫云端。
柳平春抬头望天,喃喃自语:“诸位一路顺风,万事顺利。”
9. 醉里追怀往事
巩城位于岱江与西江两水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丰饶肥沃的鱼米之乡。
通往巩城的那条官道上,近旁是车马香尘,远处是稻田纵横。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农民都在田地里忙活,他们握着镰刀,背着鱼篓,在水田中割稻收鱼。
“稻田养鱼”是南方传来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长大的鱼,常被称为“稻花鱼”,肉质鲜美可口,价钱也不贵,只卖几文钱一条,寻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时夕阳沉落,红霞似火,村庄里炊烟袅袅,飘来一阵鱼汤的香气。
华瑶拽紧缰绳,自言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稻花鱼。”
谢云潇正与华瑶骑马并行。他们快进城了,车队的行速也慢了下来,谢云潇问她:“你想吃稻花鱼吗?”
“我没吃过,”华瑶小声道,“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吃稻花鱼。”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压低了声音:“请你放心,凉州的接风宴上,一定会有稻花鱼和米酒。”
华瑶笑着说:“好啊,我先在此谢过了。”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平坦开阔的大路上,逐渐驶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约有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袍,头戴一顶儒巾,装扮得十分斯文秀气。他距离华瑶还有十丈远,就先下了马,徒步走来,恭敬有礼。
他带着随从,跪在路边,高声道:“巩城巡检司通判,陆征,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华瑶道,“有劳你出城远迎。”
陆征是文举出身,不通武艺,如今任职于巩城巡检司,作为通判,官阶六品。
巡检司的职责为“缉盗杀匪、平叛定乱”,常年养着五千多个官兵,平日里杂事不断。所谓的“六品通判”,委实是个苦差,下面一帮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捞不到几分油水,出了事还得担责。
陆征二十四岁中举,随后在官场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巩城通判一职。
陆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而是因为他讨了一个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门望族,乃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凭借这一层关系,陆征加官进爵,不用拼功绩,只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岳丈的提携。
陆征知道华瑶的来意,对她更是毕恭毕敬,早早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厢房,位于巩城公馆。
巩城公馆有一处美景,名叫“芙蓉楼阁”,那座楼阁建在水上,四面开窗,高大宽敞,东边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边映着一带荷花红波,每年夏秋之际,花香满室,因而又名“盈花楼”。
今天的公主接风宴,就设在盈花楼的顶楼。
陆征听从妻子的意见,费了一番苦功,精心准备接风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闺秀,当然清楚王公贵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荤菜头盘,就包括金盅鸡、烹河豚、鲜蒸鲥鱼、玲珑河蚌,至于糕点、茶酒、素菜、汤汁,更有百般花样。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与陆征讲了些私房话。
妻子说:“公主是在深宫长大的小姑娘,才刚满十七岁,她去了凉州,能做什么事业?被蛮子杀了,便也死透了。皇后娘娘一向不喜欢她伶牙俐齿,咱们可千万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儿去做什么剿匪。相公,你且听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发去了凉州,方是咱们的万全之策。”
妻子的枕边风,吹进了陆征的心里。
待到开宴时,华瑶高居最上位,谢云潇、杜兰泽作为她的近臣,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至于陆征及其妻子,只能坐在距离华瑶几步开外的位置。
陆征的妻子偷瞄了谢云潇好几眼,陆征也没在意。他斟了一杯酒,举杯朝向华瑶:“下官有幸迎来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
他还没说完,华瑶笑了:“芙蓉楼阁风景秀丽,怎么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风宴上,除了陆征及其妻子,还有别的官员在场。华瑶一开口就落了陆征的面子,陆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还请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华瑶抿了一小口酒,“本宫见你出城远迎,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宫与你说两句实话,也不妨事。”
陆征赔了一个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双掌交叠,向华瑶行礼:“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冷漠道:“那便不讲了吧。”
陆征的笑容一凝,嘴里冷飕飕的。他抬手扶额,给自己的下属递了个眼色。
那下属年纪尚轻,行事张扬,毫无忌惮,竟然开口道:“殿下,您是圣上亲封的凉州监军,却在岱州耽搁太久,恐怕不妥!岱州杂务繁多,贼寇诡计多端,殿下要是劳累过度,臣等如何向圣上交代?!”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完的。
华瑶被他吵得心烦。
杜兰泽发话道:“殿下是凉州监军,自然看重凉州漕运。如今盗匪盘踞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若不尽早拔除,将来酿成大祸,轻则阻断漕运,重则动摇国本,敢问阁下,是否担当得起?!”
那官员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官职还是家里捐钱买来的。先前那番话,原是按稿子背下的,再经杜兰泽这么一问,他立刻现了原形,勉强挤出一丝笑:“此事还没个定数,说到底,不就是丰汤县遭了贼吗?你非要让咱们巩城巡检司发兵,万一打了败仗,最后担责的,可还是咱们自己啊!”
“放肆!”陆征一声怒吼,随即又惊觉失态,连忙起身作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兰泽从容道:“陆大人,何罪之有?您尽力筹备美酒佳肴,单是这场接风宴,就耗费了至少一百枚银元。《大梁律》规定,官员每一次设宴,开销不得超过四十银元,您超支两倍有余,可见心意至诚。更何况,巩城距离西江、岱江渡口最近,贼寇在岱江沿岸烧杀劫掠,焚毁栈道驿馆,侵占官粮民田,您始终按兵不动,以静制动,可见深谋远虑。”
陆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哀嚎道:“殿下!”
华瑶不急不缓地拈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本宫来巩城之前,正打算给御史写几封书信,陆大人,你说,这信,该不该写呢?”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锋利。
席间众人皆是一惊,陆征更是心头骤紧。他知道,华瑶所说的“御史”,正是监察御史,负责纠察各部官员,一旦被盯上,便是前途尽毁。
陆征跪得端正,硬着头皮说:“下官任职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有过失职之举。”
华瑶淡然一笑,语调随意:“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今日这顿酒席,究竟是谁出的银子?”
陆征喉头一哽,迟迟不敢回答。
他的妻子忙说:“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华瑶,眼里泪光盈盈:“妾身晓得,公主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况且妾身也是从京城来了岱州,对殿下又敬爱,又尊崇,这才动用私财,吩咐丈夫摆了酒席。若有任何不妥,那全是妾身的过错,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华瑶心道,不错,果然是京城贵女,随机应变的本事极好。
芙蓉阁楼三面环水,水上漂着几艘轻舟,舟中悬灯结彩,还有伶人吹箫弹琴,奏乐唱曲。
乐声幽幽,花香阵阵,杜兰泽站起身来,走到陆征面前:“陆大人与夫人一腔赤诚,殿下并不是要责怪你们,反倒还想替你们二位考虑。”
她提起裙摆,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陆征:“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陆征咽下一口唾沫:“请说。”
杜兰泽笑问:“您见过羯人吗?”
赤羯国位于凉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称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战,有胆有识,人人都能弯弓射箭,骑马挥刀,无论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长行军作战。
昭宁四年以来,羯人和凉州军队交战几十次,迄今为止,他们仍有二十多万铁骑,徘徊于凉州边境。
陆征低头,答道:“羯人……不会来岱州。”
杜兰泽却说:“三虎寨内部,还有不少羯人,羯人数量之多,远超官府此前的预计。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后一旦问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陆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这、这未免……”
杜兰泽循循善诱:“您所担忧的,无非是官兵打了败仗,朝廷追究下来,您担当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为凉州监军,可以率兵迎战,只要你听从公主调遣,无论功过……”
“自然有我来承担。”华瑶接话道。
陆征陷入沉思。
杜兰泽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罚,您出了兵,还能立功求赏,敢问大人,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还按在陆征的腰间,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里顾得上妻子?细想杜兰泽的一番话,想得头晕眼花。
他听说了丰汤县驿馆一案、凉州漕运一案,短短一个月之内,贼寇在岱州犯下两桩大案,也牵连了凉州军营。
倘若他此时出兵,确实利大于弊,就算吃了败仗……反正是华瑶率兵迎战,他可以把罪责推给华瑶。
哪怕上头对他问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远远好过“玩忽职守、胆小误事”。
想到此处,他拿出军令牌,亲手交给杜兰泽。
他高声道:“敌国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灭三虎寨,下官听从一切调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杜兰泽抓紧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陆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报。”
*
当夜,华瑶一行人住进了巩城公馆。
谢云潇的房间被安排在厢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没说什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干净的床铺就行。
怎料,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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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他开门一看,见到了陆征的夫人。
陆夫人发簪斜插,长发散乱,身披一件纱衣,脚踩一双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鸳鸯绣花的团扇。她还没讲一个字,谢云潇“啪”的一声关上房门,还加了闩锁。
陆夫人继续扣门,唤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云潇道:“天色已晚,请你原路返回。”
陆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检兵,妾身的夫君去了军营筹备,现下,他不在府里。谢公子,你开一下门吧?”
谢云潇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开门。”
陆夫人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拎着一壶酒的华瑶。
华瑶调侃道:“夫人好雅兴!”又夸赞道:“夫人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赏!不如你跟我……”
陆夫人哪里见过这样轻狂的公主?她只当华瑶与皇后不合,她又是皇后的表妹,华瑶看她轻浮,就想趁机作贱她。她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跑远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杂音,谢云潇忽然打开了房门,华瑶立刻跳进他的房间,还要问他:“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孤男寡女……”
谢云潇接话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确实,这不合礼法,”华瑶拧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谢云潇重新挂上闩锁,像是把华瑶锁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才问:“什么家法?”
“好问题!”华瑶很有自信,“我定的规矩,就叫家法!”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些,酒香扑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华瑶大言不惭:“我,千杯不倒。”
谢云潇笑而不语。他拍了拍软榻,华瑶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摊开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给他,让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伤势。那伤处消肿消了一大半,只剩一点若有似无的浅红色。
微弱月光之下,谢云潇一言不发,专心为她上药。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在她伤处细细密密地抹匀。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却有薄茧,那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抵在华瑶的腕间,反复地摩挲,诱发钻心透骨的痒意。
华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说:“老师,你要是转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被你医治。”
“你又在戏弄老师,”谢云潇捉着她的手腕,“屡教不改,秉性恶劣。”
华瑶果然顽劣:“你胡说,我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来吗?”
谢云潇漫不经心道:“等你作弄够了我,你会不会再换个人?”
华瑶歪头:“什么意思?”
虽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后的言行举止也可爱得不得了。她越是亲近谢云潇,谢云潇越是警惕,只觉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蛊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直接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倚着他的肩膀。
谢云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能察觉她的肌肤细腻柔润,他差点把软榻的扶手握碎,刚要把华瑶的坐姿摆正,她又说:“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谢云潇的动作一顿:“你的养母淑妃?”
华瑶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准太医为她治病,我又被皇后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计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华瑶陷入回忆:“淑妃说,她对不起我,没当个好娘,没给女儿留东西……可我哪里想要什么东西呢?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华瑶语气平静,没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临近淑妃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了谢云潇的门口,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抬头看着谢云潇,甚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详一只受伤的幼兽。她不太喜欢,正要和他告别,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她转移话题:“你猜,这一次是谁找你?”
谢云潇道:“你的侍卫。”
华瑶惊讶道:“你认识他吗?”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就和齐风打过照面。
今夜,齐风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回应道:“何事?”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雕花木门被华瑶推开,灯光落在台阶上。
齐风提着一盏灯笼,颀长的身影与夜色重叠:“杜小姐有事禀报。”
“我马上走,”她没忘记和谢云潇打招呼,“明天见,小谢将军!”
谢云潇对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个称呼么?”
他这一笑之间,庭院如有明月生辉、星辰绚灿,那普普通通的厢房都被衬成了天宫仙府。
华瑶有些诧异,倒也很给面子,认真道:“潇潇。”
谢云潇瞥了一眼齐风,才说:“明早见。”
10. 笑谈离苦别愁
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入睡。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笔锋飞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名士,她的父亲常说:“女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记得父母的神态举止,还有他们一家人团聚时的其乐融融。
她心生一种恍然之感,漫长人生像是一场大梦,或许,等到某一天,她醒来时,便能与亲人再度团圆。
笔尖悬停,墨汁落在宣纸上,点成一滩漆黑。
这时,华瑶轻轻推开了房门。
杜兰泽回过神来:“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撰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走到桌前,扫了一眼她的文章:“你简直心细如发,考虑得如此周全。”
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轻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你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杜兰泽的脉搏:“你今晚还是早点歇息吧,身体最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到了您手里,您能调用的士兵,仅有六千五百人。”
华瑶坐到一把竹椅上:“卫指挥司出兵三千,再加上巡检司人马,总共不过一万。这一万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精兵,实在差得太远。”
杜兰泽淡然道:“无妨,只要您打胜了这一战,岱州各地军营都愿意为您献兵。”
她特意提醒了一句:“依照法令,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水路四通八达,商队经过此地,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您同我说过,您手头缺银子。”
华瑶与她耳语:“我虽然缺银子,但也不算很穷,毕竟是个公主嘛。”
杜兰泽轻笑道:“我有一计。”
华瑶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杜兰泽与华瑶议事之际,华瑶的两个侍卫就在门外守候,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夜色已深,乌云遮掩着残月,笼罩一片沉沉黑雾,空气中寒意弥漫,寒气从蝉鸣中渗透而来,穿透耳膜,直入骨髓。
燕雨打了个喷嚏:“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齐风淡淡道:“你穿得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体强壮,只穿着一件单薄夏衫。他一手抱剑,背靠院墙:“哎,我快困死了,今晚我值夜,还不能睡觉。”
齐风的声调冷冷清清:“我替你当值,你回去睡吧。”
“别了,”燕雨不耐烦道,“明晚也是你值夜,你连着两夜不睡,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齐风并未回应。他面无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一株芭蕉树上。
燕雨挑眉:“谁欺负你了?”
齐风道:“还能有谁。”
燕雨四处张望,周围空无一人。他走到齐风身边,低声说:“我今天可没跟你吵架,你还生我的气吗?”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忍不住继续道:“哎,好弟弟,傍晚进城时,你看见了吗?巩城之外,那几个稻舍渔庄,热闹得很。我刚才在想,咱们兄弟俩要是做个普通农夫,种种田,养养鱼,吃吃米饭,喝喝鱼汤,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齐风仍是沉默。
燕雨低声笑道:“对了,还得讨个老婆!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观察着齐风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们兄弟同心,共侍一妻。”
齐风终于显出情绪,眉头紧皱:“你在说什么胡话?”
燕雨伸了个懒腰,奉劝他:“这不是胡话,是实话,我听人说,成家立业最麻烦了……”
出乎燕雨的意料,齐风并未与他争辩,依旧冷淡地说:“你的眼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宽广,眼里装着全天下!”
正当此时,华瑶的声音悠然传来:“是吗?”
燕雨和齐风双双抬头,只见华瑶坐在院墙之上,锦纱裙摆随风飘荡。
华瑶仰头望着月亮,话却是对他们说的:“你要是真做了农夫,日子也未必轻松,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插秧除虫、打水施肥、收稻脱粒、舂米去杂,哪一件事不需要耐心?你在宫里当了十年差,衣裳有人给你洗,膳食有人给你做,你穿的是锦衣华服,吃的是山珍海味。俗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别,”燕雨插话,“您别文绉绉的,小人听不懂。”
华瑶轻声道:“众生皆苦。”
燕雨挠了一下头,华瑶又低声问:“你总是想跑,可我没亏待过你吧?”
她从墙上轻巧一跃,脚不沾地,悄无声息,步步迫近,吓得燕雨连连后退:“请息怒!”
三更天了,蝉也不叫了,四周万籁俱寂。杜兰泽的房间里,烛火熄灭,纱窗不再透出一丝光亮。
华瑶嗓音极轻:“燕雨,你留下来,守着杜小姐。她心事重重,睡得不安稳,你小心照看,别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发痴发癫,明白了吗?”
燕雨恭顺道:“属下遵命。”
华瑶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他:“我认识你八年,差不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武功不差,心肠不坏,但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就算我们不在京城,没人盯梢,你也得记住,祸从口出,方才我坐在围墙上,你和齐风都没察觉,该当何罪?”
燕雨心头一凛,正要下跪,华瑶摆手道:“别跪了。”
燕雨还是跪下了,跪得端端正正:“卑职心里不想跪,膝盖已经习惯了。”
“放屁,”华瑶小声驳斥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夹着尾巴做人?”
燕雨一时无言。他亲眼见过华瑶在皇宫里如何忍气吞声,只求太后多加关照。
华瑶转向齐风:“你去给你哥哥拿件披风。”
齐风走后不久,燕雨忍不住问:“您特意支开他,有何贵干?”
华瑶只问:“你和罗绮,私下交情如何?”
燕雨愣了一下,差点忘了罗绮这个名字。他老老实实回答:“这么多年来,我和她连十句话都没说过。”
浓云覆盖了月亮,夜色漆黑,燕雨的脸色突然一沉:“您问这个,难道是……罗绮死了?您在哪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漫漫黑夜之中,燕雨听见华瑶叹了一口气。
华瑶说:“不,你完全猜错了,你在宫里当差八年,还是如此憨厚。你要是外出闯荡,最多不过一个月,就会被人骗去钱财、骗光全身。”
燕雨一肚子闷气,却也不再追问。
这一晚,燕雨默默给杜兰泽守夜。次日上午,他补了个回笼觉,就跟着华瑶去军营检兵了。
傍晚,他得了空闲,立即溜出军营,悄悄来到了巩城最热闹的大街上。
这条街纵横交错,如星罗棋布,因而得名“星罗街”。
道路两侧遍布酒楼,招帘酒旗迎风摆动,来往商旅络绎不绝,吵闹之声挤满了街巷。
过路马车正在缓慢行驶,燕雨跟着马车,时而停步,时而前行。
他经过一间胭脂铺子,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一表人才,俊朗非凡,何不为家中娇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却问:“你瞧我吊儿郎当的样儿,我像是家有娇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里的话,您这样的俊哥儿,什么美人讨不到啊。”
谁都爱听好话,燕雨也不例外。他伸手从柜中拿了一只粉盒:“多少钱?”
店主答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钱。”
燕雨伸手掏钱时,忽然看见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正是失踪已久的罗绮。
罗绮神态平静,脚步从容,似乎正在享受悠闲时光。
直到此时,燕雨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华瑶昨晚的深意。华瑶早已知道罗绮在巩城出现了。
那么,罗绮很可能是自己跑出了驿馆,跟随当夜离开的商队,悄悄来到了巩城。
燕雨心想,原来罗绮和他一样,都不愿意做奴才。
他本可以喊住她,但他并未出声。他心想,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头。凭什么王公贵族非要让别人伺候?既然她已经走了,那就别再回来了。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近日以来,巩城巡检司的公务十分繁重。
谢云潇出征在即,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练兵。他仔细拣选精兵良将,严格执行凉州军纪。
然而,巩城与凉州大不相同。
凉州人哪怕没有亲眼见识过羯人的凶狠,也听闻过无数血腥传闻,更有甚者,家中至亲已被羯人残忍杀害,对羯人的恨意早已融入骨血,只盼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
巩城巡检司的“精兵”却是另一番光景。巩城军营里,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
谢云潇挑选士兵时,就有两个武夫出言挑衅。
那二人在校场上发出嬉笑之声,谢云潇警告他们两次,他们却故作无赖,厚着脸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们仍不收敛,谢云潇索性让他们出列,和自己比武。
那二人一招落败,口吐鲜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场顿时鸦雀无声,血溅尘土,两个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谢云潇握着剑柄,缓步从一排士兵面前走过:“扰乱军纪者,从严惩处!盗匪残杀你们的同胞,掠夺你们的土地,你们倒好,在校场上喧闹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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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无军纪,身无血性,还不如军营的鸡鸭猪羊,死后能把自己的血肉分给兵将。”
有人吓得手指微颤,谢云潇冷冷瞥了他一眼:“把刀拿稳,战场厮杀,刀锋对准敌人。”
陆征始终跟在谢云潇身后,就像谢云潇的随从。他听着谢云潇训兵练兵,只觉自己落进了寒冰地狱。
他知道凉州军法严苛,却没料到谢云潇竟然会把凉州那一套规矩搬到岱州来。
他一介文雅儒生,听不得粗话。
他强忍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道:“小谢将军,快到午时了,请您容我失陪,我去用个膳。”
谢云潇打了个手势,命人把受伤的武夫抬去医馆,其余士兵仍在烈阳下站得笔直。
陆征皮笑肉不笑:“小谢将军,您可真是治军有方啊。”
“陆大人不必急着走,”谢云潇冷淡回答道,“士兵尚未用饭,您作为岱州父母官,应当与他们同甘共苦。”
陆征闻言,差点昏厥:“小谢将军,下官不会武功,不比您身强体壮。您就当是发发善心,准许下官告退吧。”
谢云潇当着众多士兵的面,毫不避讳地问:“敢问陆大人,可曾亲自查看过巡检司军粮?”
陆征笑得僵硬:“您大可放心,巡检司军粮储备充足,自然是万无一失。”
巡检司军粮虽然充足,却经不起朝廷盘查。陆征在巡检司做官这几年,贪污了不少军粮,此事要是败露了,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陆征不敢再说一个字。他忍着饥饿,陪同谢云潇旁观演习,一个时辰之后,谢云潇勉强满意,终于放过了众人,允许他们暂作休整。
众人筋疲力尽,谢云潇却是毫无倦意。在众人看来,谢云潇武功精湛,仿佛铜筋铁骨铸成,超脱血肉之躯,精力远胜常人。他直接去了医馆,探望那两名受伤的武夫。
医馆之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谢云潇从凉州请来的名医。
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汤沃雪,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祖辈世代行医,祖父曾任太医院首席,祖父告老还乡之后,回到了凉州老家,在凉州扎下根来,与凉州军营交情深厚。
汤沃雪自幼学习医术,精通各种药理医经,对于跌打损伤、舒筋活络,她也很有一套办法。
她捡起武夫的手腕,摸了摸脱臼的肩骨,淡然道:“伤得不重。”
话音未落,只听“嘎嘣”一声,骨头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这药膳也太苦了,简直不是人吃的。”
汤沃雪眉头一皱,破口大骂:“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爱吃不吃!病死拉倒!!”
华瑶才刚进踏进医馆,就听见有人喊汤沃雪:“汤大夫,金疮药呢?我找不到!”
汤沃雪一声怒吼:“没长眼睛吗?全都摆在桌上!迟早被你们烦死!”
华瑶不禁轻笑,开口道:“汤大夫?”
汤沃雪循声望去,只见华瑶一身锦衣长裙,自有一种高贵气度。她连忙整理衣裳,躬身行礼:“草民参见公主。”
时值晌午,医馆的大夫们要么在吃饭,要么在赶工。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华瑶温声道:“诸位辛苦了,免礼。官兵即将出征,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材都是重中之重,若有任何缺失,尽管告知,我会安排筹备。”
汤沃雪与华瑶初次见面,只觉得华瑶和蔼可亲。她低着头,继续分拣药材。
华瑶竟然走到她身边,随手拣起药材,与她一同整理。
汤沃雪怔了一瞬,忍不住抬头看着华瑶。
华瑶忽然问道:“你的全名是什么?”
汤沃雪低头回答:“草民姓汤,名沃雪,取自成语典故,如汤沃雪。”
华瑶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怎么称呼你呢?”
汤沃雪抿唇一笑:“阿雪。”
华瑶语调轻缓:“阿雪,阿雪,像这样吗?”
汤沃雪称赞道:“您的声音太好听了。”
华瑶却说:“是你的名字好听。”
冷风掀动医馆门口的帘幕,华瑶的眼前闪过了一道身影,放眼整个军营,除了华瑶自己,只有谢云潇的轻功如此高超,华瑶定睛一看,果然和谢云潇四目相对。
华瑶轻声说:“我刚才想去找你,看到你在校场上练兵,我就没打扰你,你练兵练得不错,辛苦了。”
谢云潇看着那一堆药材,回应道:“过奖了,殿下比我更辛苦,分拣药材费时费力,好在你能自得其乐。”
华瑶没听出谢云潇的深意。她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衣袖:“走吧,你跟我去军帐议事。”
他们在附近的一顶军帐中开辟了一间密室,用以商讨军机。那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幅地图,从路线到军阵,早已安排妥当。岱江沿岸的四个贼窝,分别被标号为甲、乙、丙、丁。
华瑶预计从“甲窝”开始剿灭,日子就定在贼寇下山采办的那一天。
11. 酒酣仗剑问苍穹
“采办”是三虎寨的黑话,意为“打家劫舍、杀农灭商”。
盗匪把人看作畜牲,男人是牛,女人是羊,小孩是鸡鸭。
盗匪外出采办,必定要掳掠鸡鸭牛羊,残杀平民百姓,最后放一把火,掩盖自身行踪。
昭宁二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傍晚,距离巩城西北方向七十里开外的高山脚下,三虎寨盗匪骑马穿过树林,打算去附近村庄“采办”。
为首之人名叫况耿,年约二十岁,也是岱州本地人。
况耿父母早逝,吃着百家饭长大,自幼争强好胜,加入匪帮之后,更是恶性毕露,杀人无数。
岱州有一首民谣:“今夕农忙,储稻粱,劝耕桑。”
况耿把歌词改了,他大声唱道:“今晚秋收,杀公牛,奸母羊!”
众多盗匪笑了起来,又开始讨论,如何虐杀不服管的牛羊?
况耿低声唱道:“今晚秋收,割人肉,晒渔网……”
他们都没念过书,言辞十分直白,浅显易懂。
夕阳余晖乱筛树影,华瑶静静趴在树上。她屏住呼吸,听见了盗匪的闲言碎语,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卷宗上记录的文字,远不及她亲耳听闻、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她心跳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亢奋,她害怕自己一时失察,导致这一次剿匪失败。这种恐惧格外强烈,她不仅没有退缩,反倒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连感官都比平常更敏锐。
那些盗匪走向了一棵茂盛大树。
华瑶右手紧握剑柄,左手缓缓上抬,竖起食指,这是进攻的手势。
刹那之间,箭雨齐发,残马嘶鸣,鲜血溅湿尘土。
况耿大吼一声:“有埋伏!杀他爹的!”
官兵射死了十几个盗匪,鲜血洒落在地上,华瑶拔剑出鞘,纵身一跃,剑光一闪,横斩而下,硬生生截断了况耿的去路。
擒贼先擒王,她一定要活捉况耿!
天色昏暗,血气蔓延。
那些负伤的盗匪,本该倒地不起,却像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似的,越战越狂,身法迅猛,竟比刚才更凶狠!
况耿抬头,目光阴沉望向华瑶,咧嘴一笑:“等老子逮到你,老子把你活活弄死!”
华瑶一跃而起,脚尖点在树梢,纵身飞出,剑锋直刺况耿命门。
况耿身形一侧,凌空翻身,险之又险避过这一剑。
他天生一副好根骨,又偷学了岱州各个门派的武功,在实战之中磨炼身法,绝非等闲之辈。
转瞬之间,又有三名盗匪杀过来了,其中一人招式狠辣,剑光凌厉,直劈华瑶额头。
华瑶长剑回旋,拨开他的剑刃,身形迫近半步,左手匕首翻转,猛然一刺,没入他的眼窝,捅进了他的脑袋里。
此人眼球破裂,脑浆四溅,竟连哼都没哼一声,提剑劈向她的咽喉。
况耿趁机挥刀,刀锋一闪,直刺华瑶的后背。
华瑶心头一惊,猛然弯腰,腰身宛如弓弦,使出一记扫堂腿,狠狠踢在况耿腰侧。
况耿踉跄一步,退后了半尺距离。
华瑶翻身跃上树梢,迅速逃跑了。
况耿仰头大骂:“你跑不了!臭三八,你下来!老子杀你个痛快!”
他从腰间拔出竹筒,掷向空中,“砰”的一声,竹筒炸开了,青烟腾起,直冲夜幕。
那是三虎寨的信号烟。
远处的盗匪看见信号,立即从山洞中涌出来,跑向况耿所在的地方。
他们约有四百多人。每个人都是一脸凶相,满身杀气,身披铠甲,手拿长刀,谁也不知,他们到底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
华瑶身边的官兵只有两百多人。
兵力相差太远,华瑶叹了一口气,大喊道:“众人听令,撤退!立刻撤退!伏击失败,撤退!”
况耿哈哈大笑:“官兵跑了!臭三八,老子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华瑶回过头,瞪了况耿一眼。她目光凶狠,恨不得立即杀了况耿。可惜她衣袖上沾染了血迹,显然,她已经负伤了。
况耿气焰嚣张,盗匪们士气大振。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集齐了六百多人,连忙朝着华瑶逃离的方向狂奔。他们还想追杀官兵,活捉华瑶。他们兴致高涨,跑了两里路程,忽然之间,剑光大亮,如雷霆乍破。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是凶神恶煞的官兵,至少也有一千多人。
况耿双目暴睁:“官兵有埋伏!!”
喊杀声震天,处处都是刀光剑影,华瑶并未参战,只坐在一棵树上,叹声道:“把况耿活捉过来,我要活的。”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声说:“全杀了算了。”
华瑶心意已决:“他的下场,我说了算,我要先把他抓住,再亲手把他杀了。”
谢云潇转动剑柄,飞掠而去。树林里吹过一阵寒风,他的攻杀之势极强,快如风驰电掣,发生在一呼一吸的瞬息之间。
等到况耿回过神来,谢云潇的剑风已经扫到了他的颈侧。
他惊怒交加,连忙翻滚避开,却是迟了一步。
谢云潇翻转剑刃,剑光一旋,横斩他腰腹,竟要把他当场腰斩。
千钧一发之际,况耿瞥见一截衣摆,他认出来了,与他交好的一个弟兄,正要跑过来救他。
况耿一把抓住了弟兄的脚踝,把那人倒挂在自己身上。谢云潇的剑光砍下来,斩断了弟兄的两条大腿。
血水飞溅,溅到了况耿脸上,况耿大骂道:“臭不要脸的,你杀我弟兄!”
话没说完,况耿的脖颈也被一条麻绳缠紧了。
谢云潇很想杀了况耿,但他知道华瑶还要审问况耿。他强忍着自己对况耿的厌恶,命令官兵把况耿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
况耿骂骂咧咧:“杀了,你杀了我啊?臭不要脸的小白脸,谁知道你是怎么当上将领的……”
话没说完,忽然,一道人影从树上跳下来,重重一脚,狠狠跺在况耿身上,只听“嘎嘣”一声巨响,况耿的腿骨折断了。
况耿浑身剧痛,挣扎着抬头,隐约看见了,害他的人,又是华瑶!
他大骂道:“臭……”
“臭”字才刚出口,华瑶又猛踹他的腰腹。他喉间一涩,呕出一口鲜血,华瑶吩咐道:“拿一块破布,堵住他的嘴。”
官兵把破布塞进况耿的嘴里,华瑶冷冷地看着他:“贱货,闭嘴,再敢乱说一句,我活剥了你的皮。”
喊杀声渐渐平息了,官兵稳占上风,那些盗匪都被一网打尽了。
盗匪约有六百多人,其中四百人被当场砍杀,还有一百多人身受重伤,活不久了,也被官兵当场处决了。
官兵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又把盗匪的尸体扔了进去,随着华瑶一声令下,燕雨泼油,齐风点火,土坑里烈火燃烧,冒出了滚滚浓烟,融入漆黑夜色之中。
华瑶轻声道:“《大梁律》第八卷第十一条,谋财害命之盗匪,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诸位慢走,你们这一辈子作恶多端,下辈子不能转世投胎了,只能……”
只能做什么呢?
华瑶也不太明白,不过她的父皇崇尚佛教,皇宫里也流传过“往生地狱”的话本,她偷看过不少,她断定道:“只能在十八层炼狱里油炸自己。”
燕雨噗嗤一笑:“您怎么把《大梁律》念出来了?这油是我泼的,火是我弟弟点的,就算杀人放火有有报应,也只会报应到我身上,您不会受牵连。”
华瑶严肃道:“你胡说什么,哪有报应?如果不是我们杀光了盗匪,这些盗匪又要残害多少平民百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晚上,我们至少造出了七千级。”
燕雨忍不住为她鼓掌:“是,殿下英明!”
齐风插话道:“殿下受伤了吗?”
齐风看着华瑶衣袖上的血迹,华瑶淡然道:“我没受伤,这血不是我的。”
华瑶还是没有收剑回鞘。她提着剑柄,又率领一队官兵去巡逻了。
凌晨时分,火光渐渐变暗,又过了一会儿,火焰熄灭了,盗匪的尸体都被烧焦了。官兵把沙土填入尸坑里,又盖上一层杂草,隐藏了官兵的行踪。
华瑶的剿匪策略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雕剿法”,这种方法在战场上很实用,官兵迅速出动,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盗匪,如同大雕抓捕猎物,离去时也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战之后,华瑶抓到了七十多个俘虏,她命令官兵把俘虏身上的铠甲扒光,再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押送到官船上,通过水路运往巩城。
黎明时分,朝阳初升。
华瑶站在官船的船头,观赏着江上风景。天边似有万丈金光,江水波光粼粼,水浪自西向东流去,冲到了一艘渔船上,渔夫撒开一张渔网,捞出来的鱼虾仅有半斤多一点。
秋日早晨,天气寒冷,风吹得又快又凉,渔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还把裤腿卷起来了,赤脚走在船艄上。
渔船与官船的距离很远,华瑶怔怔地望着渔船,忽然听见了杜兰泽的声音:“殿下。”
华瑶立刻转过身,牵住杜兰泽的双手:“你快回屋吧,船头的风太大了,我怕你会受凉。”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挂念,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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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兰泽轻声道:“您若是把况耿押回巩城,不出两日,州府便会派人过来,把况耿带走。”
华瑶道:“况耿在巩城的这两天,我们能从他嘴里挖出消息吗?”
杜兰泽道:“况耿憎恨官府,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会对您说实话。”
华瑶有些恼怒:“我在山上埋伏了好几天,又故意示弱,把况耿引到了官兵的包围圈里,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我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为了顾全大局,我才忍到现在,如果州府要杀他,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杜兰泽仔细思考片刻,缓声道:“况耿是朝廷钦犯,牵涉到岱州、凉州两省大案,经由三司会审之后,相关文书还要呈给内阁过目。”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杜兰泽道:“您也知道,陆征向来好大喜功,他写奏报,会把小胜当做大胜,把大胜当做决胜。”
江水翻滚,浪花飞溅,杜兰泽的衣袖沾到了水花,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陆征一定会耀武扬威,也会让囚犯游街示众,等到囚车离开监狱时,守卫松懈下来……”
华瑶小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可以扮成况耿的同党,把况耿劫走,骗他说出实话?”
杜兰泽笑了笑道:“贸然把他劫走,他也会生出疑心,您可以假借三虎寨的名义,把他当成弃子,再把另外几个人救出来。如果他还想活命,他只能自证身份,如此一来,您也能打探到消息了。”
华瑶赞叹道:“原来如此,当真是个好主意。”
今日风大浪高,官船的行速极快。大概两刻钟之后,官船抵达巩城,停泊在巩城码头上。
清晨时分,天色大亮,江上帆船来来往往,江水拍打在岸边,溅开雪花般的水浪。纤夫正在使劲拉船,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嘿——呦!嘿——呦!”
他们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只在腰间系着一小块粗布,布料早已被水浸透了,紧紧地吸附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手上还拽着纤绳,绳子把皮肤磨出血来,鲜血洒在江水里,消失不见。
距离纤夫几丈远的地方,正是码头岸边,众多卫兵衣冠整齐,站在道路左右两侧。陆征身穿锦衣,头戴玉冠,故意做出一副笑容,远远地望着华瑶。
华瑶一言不发。
陆征快步走过来,他躬着身,抱着拳,行了一个大礼,含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一战打赢了,首战告捷!殿下,您真是好威风啊……”
华瑶走在前方,众人谨守礼法,跟在华瑶的背后。
陆征与华瑶的距离最近,他轻声道:“殿下的文韬武略,远远胜过岱州文臣武将,您率领一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六百多个盗匪……”
华瑶反问道:“我一千多人,打他六百人,我的兵力是他的两倍,这都赢不了,那岂不是酒囊饭袋?”
陆征连忙解释道:“盗匪的老巢都在山上,地势险峻,盗匪熟悉山地的地形,流窜于山洞之间,实在是防不胜防啊!殿下这一战赢得太出彩了,殿下大获全胜,又立下了战功,可喜可贺!下官已经准备了酒席,全是小酒小菜……下官小心恭谨,不敢大意,只等殿下大驾光临。”
华瑶忽然看了一眼谢云潇:“小谢将军亲手活捉了况耿,那个况耿,你知道吧?他是你们岱州本地人。”
陆征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岱州出了这等贼人,下官心里真是万分痛惜,万分悔恨!下官也是岱州的父母官,往后一定要体恤民情,把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华瑶在心里暗笑一声,她淡淡道:“首战告捷,也多亏了你,陆大人,你交出了军令牌,每天跟着小谢将军一起练兵训兵,功劳苦劳都占全了。从今往后,岱州的杀贼战功,少不了你那一份。”
陆征含笑道:“殿下英明神武,下官敬佩得五体投地。”
*
今日的庆功宴,还是设在了芙蓉楼阁。
这一次,陆征说是“小酒小菜”,菜式果然精简了许多,华瑶扫视一圈,竟然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稻花鱼。
那一盘清蒸稻花鱼,位于餐桌正中央,鱼肉肥嫩,香气四溢,华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华瑶端端正正坐在最高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谢云潇坐在她的左侧,她右侧的座位空荡荡的,杜兰泽竟然不在她身边。
陆征一言不发,陆征的妻子问道:“妾身怎么没看见杜小姐呢?”
华瑶道:“她累了,回去睡了。”
陆夫人笑着回答:“杜小姐没事就好,妾身只怕下人怠慢了杜小姐。”
12. 万物何如刍狗
华瑶语气冷淡:“你很关心杜小姐。”
陆夫人道:“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妾身关心杜小姐,其实也是在孝敬殿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责怪妾身。”
华瑶道:“是吗?”
陆夫人硬着头皮回答:“是,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
华瑶心想,嗯嗯,你没有半句假话,你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华瑶拿起勺子,刮了一大块鱼肉,放进自己的饭碗里,鱼肉香喷喷的,她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她又舀了一勺鱼汤,浇在白米饭上,均匀地拌了拌,刚要品尝一口,守在门外的侍卫大喊道:“大事不妙!”
侍卫道:“启禀大人,牢房传来急报,况耿死在了大牢里!”
华瑶心头一惊,她沉声道:“陆征,你该当何罪?!”
陆征急忙道:“请殿下明察!”
华瑶拽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发话道:“朝廷重犯未经审判,死在牢房里,守卫罪责难逃。请陆大人派人通知府衙,即刻立案,收问犯人,查验尸体,依照实际情况,详细审理此案。”
华瑶威胁道:“若是再闹出什么意外,陆征,你的官位必定保不住了。”
陆征连忙回答:“下官遵命,请殿下息怒!”
走出芙蓉楼阁之后,陆征的头皮还在发麻。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明日一早,他会安排况耿游街示众。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破天荒地捉到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还没来得及定功求赏,犯人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没有一点痕迹,陆征怎么向朝廷交待?!
夜色深沉,蝉鸣凄切,陆征还是不能休息。
陆征找来了几个仵作,跟随华瑶和谢云潇,走进了巡检司的大牢,又过了一会儿,杜兰泽和汤沃雪竟然也赶过来了。
巩城巡检司的监狱阴冷昏暗,终年不见天光,枯草堆积在墙角,早已霉烂了,散发着肮脏臭气。
油灯挂在石墙上,灯火半明不暗,华瑶踩着灯影,怔了一怔,谢云潇低声问道:“殿下是第一次来大牢吗?”
“嗯……”华瑶小声回答,“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谢云潇道:“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清这句话。
华瑶扶着他的肩膀,稍微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华瑶悄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亲呢?亲亲亲的。”
谢云潇猛然转过身,向前走了三步,与华瑶拉开一段距离,他的衣袖浮动一瞬,像是被一阵凉风吹过了。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她自己也加快了脚步,走到了谢云潇的正前方。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她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太薄了,不过,她自己是一个厚脸皮的人,她喜欢和薄脸皮的人玩闹,这也是很自然的。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她缓步走向大牢深处,狱卒弯腰行礼,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
华瑶听见了囚犯的低吟,时断时续,囚犯从栅栏里伸出手指,肮脏又疲弱,指向华瑶所在的地方。
华瑶走入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了况耿的尸体,汤沃雪正跪在地上验尸,仵作也在一旁忙碌。
汤沃雪医术高超,也懂得如何查验尸体。她戴着一块布巾,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仵作们还在收拾工具,汤沃雪已经已然准备妥当。她小心翼翼,解开况耿的囚衣,一具僵冷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体。她没有丝毫羞耻,仔仔细细地观察,像是一位认真的学生。她双手揣袖,距离尸体更近了一步。
“殿下,请您小心,”谢云潇忽然提醒华瑶,“况耿若是中毒身亡,尸体必定留有余毒。”
华瑶竖起食指,示意谢云潇噤声。
随后,华瑶抬起自己的衣袖,“哗啦”一声,撕下了一块绸布。她把布巾挡在自己的脸上,蹲到了汤沃雪的身旁。
汤沃雪拿着一排银针,插进尸体的喉咙,再用一张布纸包好。她反手转刀,刀法灵巧,割开尸体的腹部,刀刃挑开皮脂,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脏器。
陆征只觉得头晕目眩,恍惚道:“殿下,请容下官告退,下官……快要站不稳了。”
华瑶道:“准了,你先走吧。”
陆征跪地谢恩,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片刻之后,杜兰泽也离开了这间牢房。
华瑶察觉到了杜兰泽的行踪。她缓缓地站起身来。
汤沃雪断定道:“况耿被毒死了,还好,守卫及时上报了,他才刚死没多久,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今天晚上,他吃了什么?”
众多守卫哑口无言。
汤沃雪沉声道:“把尸体抬走,送去我的药房。我细查一遍,就知道他吃下了什么毒。”
从始至终,汤沃雪没说过一句脏话。她偷看了华瑶一眼,华瑶已经走出了牢房。
华瑶跟随杜兰泽,穿过走廊。
杜兰泽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推开一扇铁门,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灯火闪烁,照亮了昏暗的角落,腐烂的枯草堆上,趴着一个肮脏的男人。
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底沾着几条正在爬行的蛆虫。他双眼浮肿,眼球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华瑶和杜兰泽。
这个男人名叫赵笠。他是华瑶的俘虏,也是况耿的亲信。
杜兰泽挑高灯笼,灯光明亮,刺得赵笠头痛欲裂。
杜兰泽还对他轻声细语:“你做了几年强盗,也是个小头目……”
他愤恨道:“贱货。”
杜兰泽念出了他的名字:“赵笠,江湖人叫你赵长官,你老家在巩城,母亲尚在人世。”
“咕咚”一声巨响,赵笠从草垛上摔了下来,露出伤口溃烂的手臂。他有气无力地骂道:“贱妇,你脱了裙子,老子赏你棍子!”
华瑶冷声道:“杀你爹的,你想死吗?!”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新学的脏话。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赵笠的污言秽语,还对他笑了:“况耿被人杀了,你听说了吗?你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我们,也只有我们会帮你。”
赵笠道:“我呸!你帮我,帮个鸡毛?一个两个,全是贱胚!”
听到这里,华瑶忍无可忍。
华瑶望向赵笠,语调低缓,却锋利如刀:“再过几日,你的亲朋好友便会被凌迟处死,我可怜你母亲,一辈子胆小怕事,本分度日,却因生了你这个贱胚子,不得好死。”
“死就死!”赵笠忽然狂笑,“死!死!死得好!”
华瑶眼神一寒,嗓音骤然拔高:“你以为死了就完了?”
她走近一步:“你死后,还要被人鞭尸,万人唾骂!你老娘,你哥哥,你死去的老爹,你们全家,一个都逃不掉!”
赵笠浑身一颤,神色阴沉。
杜兰泽适时接话:“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要是愿意投降,便能住进宽敞干净的房子,有大夫给你诊治,有厨师为你做饭,还有侍卫供你差遣,你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贼寇,而是真真正正的‘长官’,你的母亲不会被凌迟,全村老少的脸上都有光彩。”
杜兰泽甚至蹲下来,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个人物,练了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时运不济,怎会沦落至此?今日,你在这间牢房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便是上天的旨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惜才之心,只看你如何选择,赵笠长官。”
“赵笠长官”是赵笠的江湖名号,“长官”是官吏的泛称,赵笠为了耍威风,取了这样的名字,可没想过自己真能做长官。
赵笠攥紧拳头,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三虎寨……投降……屠村!”
赵笠只讲了几个词语,华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虎寨虽然是个贼窝,却有一套规矩,不仅会杀了叛徒,还会屠戮叛徒的老家,这也难怪,三虎寨的投降人数极少。
华瑶劝说道:“你已经落入了巡检司大牢,无论你是否投降,三虎寨不会再把你当做自己人。”
“你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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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赵笠仰起头来,嘴角流出口水,“杀啊,杀!杀!杀!”
“铮”的一声,剑光一闪,寒气扑面而来。
华瑶手握剑柄,剑尖直指赵笠的脖颈:“你死在大牢里,全家遭受凌迟之刑,三虎寨不会派人来救你,他们只会喝着美酒,搂着美人,快活得很!而你呢?”
她轻轻一笑,杀气暗涌:“你会下地狱,受尽酷刑。”
赵笠听了华瑶的话,气都喘不上来,只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华瑶道:“现在,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三虎寨的人一点也不怕痛,受了重伤之后,还能追杀官兵?”
“药!”赵笠在恍惚中答道,“草药,白色的,铃铛,倒垂,成片森林。”
华瑶听懂了他的意思,三虎寨的贼寇们之所以能忍耐痛苦,是因为他们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草药。那草药是白色的,形状如同倒垂的铃铛,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森林里。
华瑶又问:“你们为何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谁是你们的主使?”
赵笠使劲摇头:“买卖,换钱。”
“买卖人口吗?”华瑶蹲下来,平视着他的双眼,“你现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算是积德造福。”
赵笠喘息得更厉害。
他原本就受了重伤,进了牢房之后,又挨了一顿打,他浑身剧痛,头晕目眩,不自觉地回答道:“卖,卖人口,换钱,交厘税。”
华瑶听见“厘税”两个字,顿时感到晴天霹雳,只有官府才会向商人征收厘税。
如果赵笠所言属实,那么,三虎寨不仅与羯人有关,也与一些贪官污吏有关。三虎寨打家劫舍,买卖人口,贪官污吏通过三虎寨抽取税金,这与大梁的贱籍制度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瑶赶忙追问了几句,可惜,赵笠毕竟不是况耿,赵笠在三虎寨内部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况耿,他知道的真相也是有限的。他交待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便垂下了脑袋,奄奄一息。
华瑶听完赵笠的话,悔恨不已。她真的应该早点动手,从况耿的嘴里套取消息,现如今,况耿的尸体已经凉透了,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汤沃雪剖开了。
*
当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屋内烛火半明半暗。
谢云潇才刚洗完澡。他披着一件衣袍,纹丝不动,站在自己的床边。
窗户原本是紧闭着的,有一位少女从屋外撬开窗锁,跳窗进屋,她的脚步很轻快,笑声也很浅淡:“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我突然闯进你的房间,我还以为,你会立刻跑过来呢?”
谢云潇挥动剑鞘,剑风熄灭了烛火。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华瑶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说:“我知道是你,殿下。”
华瑶的身影飞快地闪过,她坐到了他的床上:“你已经习惯我三更半夜来找你了吗?嗯,这叫什么?”
谢云潇道:“不请自来,擅闯民宅。”
华瑶却说:“不,应该叫,夜探香闺!”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坐在华瑶身旁,华瑶偷偷摸到了他的指尖,他移开一寸距离,她又追了过去,如此重复十几个回合之后,他忽然捉住她的双手,就这样把她按在了床上。
华瑶有些惊讶:“你想干什么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谢云潇效仿她的恶劣习惯,在她耳边低声问,“你夜探香闺,来探什么?”
她轻笑一声,答非所问:“我扣住了你的脉搏,随时都能废了你的手筋。”
她指尖轻抵他手腕穴位,虽未伤他一分,气势却是十分凌厉。他察觉到她内力精纯,能伤人于无形之间,他反而笑了:“听起来像个江洋大盗。”
温热气息吹过华瑶的耳尖,谢云潇的声音好像钻进她耳朵里了。这般滋味又痒又酥,从耳尖蔓延到了全身上下,她恍惚一瞬,质问道:“你把我当贼了吗?”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说:“是,所以我把你捉住了。”
华瑶严肃道:“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道:“我不会相信你在床上讲的谎话。”
13. 空有四方之志
谢云潇不该离她这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虽然他把她抓起来了,但他的触碰却是小心翼翼的,就像蜻蜓点水,泛起一丝涟漪。
窗外雨声未停,雨丝绵绵密密,飘散出隐晦潮气,薄纱床帐一飘一荡之间,她微觉耳尖一酥,原来是因为,他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
华瑶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在床上骗过你?”
“上次,”谢云潇翻起旧账,“你说过,你和我以诗会友,以文会友。”
华瑶胡扯道:“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谢云潇就像清官断案一样审问她:“照你这么说,你经常半夜闯进朋友的卧房?你虽是公主,却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
华瑶随口说:“我都是公主了,凭什么不能肆意妄为?”
谢云潇左手扣紧她的两只手腕,右手捞着她的腰往下一沉,引导她彻底地躺平在他的床上,银丝雪缎的裙摆在床沿铺开,她的长发也落上了他的枕头。
琥珀钗从她柔顺的发丝间滑走,滚到枕边,又被谢云潇捡了起来,抓在手中把玩。
谢云潇问:“你还在想谁?”
华瑶困惑道:“你说谁?”
“这句话,应该问问你自己,”谢云潇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戏弄过多少人。”
华瑶一把拽住谢云潇的衣袖:“等等,谢云潇!你给我站住!”
谢云潇并未转身,仍然坐在床边,背对着华瑶。他点燃了春凳上的一根蜡烛,烛火昏黄,滴蜡成花,衬出窗外的飘渺风雨,以及室内的盎然意趣。
华瑶跪坐在谢云潇的背后,单手掐住他的脖颈,她自以为这是拿捏了他的命脉,让他不敢反抗她对他的欺凌。
她缭乱的青丝也落在谢云潇的肩头。淡红的烛光之中,他的肤色更显冷白,温润如玉,洁净如雪,美得处处生辉。华瑶简直挪不开眼,琅琊进贡的绝世美玉也不过如此。
于是,华瑶伸出一根手指,勾着谢云潇的衣领,往下扯了扯,半边衣裳从他手臂上滑落,展露他线条分明的肩膀。
他略微抬起头,喉结处的软骨滚动了,灯色明明灭灭,倾流在衣袍上,映照他的肌理精光湛湛。
华瑶指尖抵住他的喉结,恶狠狠威胁道:“我让你别跑,你偏要跑,现在轮到我抓你了,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吗?”
华瑶第一次摸到男人的喉结,难免好奇,指腹搭着那一处软骨,左右来回稍微摩挲了一会儿。当然她很注意劲道,手法细致又温柔,绝对没有伤到谢云潇。
谢云潇却像是忍耐了她很久。他呼吸微促,话却说得平静:“你总不能对我滥用私刑。”
“那倒不会,”华瑶说,“我向来知法守法。”
谢云潇道:“知法守法的公主,请先让我把衣服穿好。”
华瑶拒绝道:“不!多给我看两眼,你也不会少块肉。”
谢云潇侧过脸,笑了一下。他把脸转回来时,就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把你的衣裳解开,让你像我这么坐着,你会作何感想?”
华瑶的恶劣习性又显现出来了,尤其她已经知道耳语时的亲密,就更热切地贴近他耳侧,轻柔地说着狠话:“那我要治你大不敬之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犯人会被狠狠折磨。”
谢云潇竟然说:“你不是正在折磨我么?”
华瑶以为她把他弄疼了,可是她根本没使劲啊。她连忙放手,将他松开,还想对他说两句话,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说什么呢?
华瑶记得,谢云潇练兵的时候,有人叫他好哥哥,他当场把那个人的手臂给打折了,还是汤沃雪帮人接的骨。
华瑶有心与他比武,她小声念道:“好哥哥。”
谢云潇一把穿上衣服,站了起来,转身迫近她的眼前,质问道:“你又在玩什么?”
“好哥哥?”华瑶饶有兴致,“你还不动手吗,好哥哥?”
谢云潇当真对她动手了。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见她双眼一片澄澈,没有半点波澜,他心底的愤怒没来由地更深了一层:“可惜了,我不想做你的哥哥。”
华瑶笑问:“你不会想做我的驸马吧?”
她真是没心没肺。她的这一句话里,没有一丝真情实意。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殿下多虑,我绝无此意。”
华瑶立刻栽倒在他的床上:“我好难过啊,我第一次开口问一个人,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可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天底下没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更窝囊了!”
谢云潇撩开床帐,改口道:“殿下,你……”
华瑶追问道:“什么?”
谢云潇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并不窝囊,你一向勇敢,坚定,无惧无畏。”
华瑶歪了一下头,片刻之后,她笑着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又抬头看他:“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谢云潇才明白自己又被她戏弄了。
自从他认识她以来,他被她耍过无数次,纵然他已经格外谨慎,还是会落入她的陷阱。他和她下棋,从没赢过她。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为了消解心头的奇异躁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华瑶忽然说:“我也想喝水。”
谢云潇道:“这里只有一个杯子。”
华瑶道:“我可以和你共用。”
谢云潇重新斟满一杯水,把杯子递给她。她就捧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慢慢喝水,这会儿倒是安静又无害,完全没有一丝恶意。
谢云潇心里暗想,华瑶为非作歹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活泼开朗也是她的天性。
喝完这杯水,华瑶又说:“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翩然落座:“何事?”
华瑶坦白道:“我和杜兰泽在牢房里见到了赵笠。”
她简略地描述了赵笠的供词,屋内一时安静至极,只剩下细雨敲窗的窸窣声。
谢云潇低声道:“他们倒卖人口,走水路运往全国各地,背后牵涉了不少官员,此案错综复杂,绝非寻常。”
“是啊,”华瑶一手托腮,“难怪,光靠兵权,无法铲除他们,归根结底,还是要依靠皇权,只可惜,父皇并不是勤政爱民的明君。”
谢云潇问:“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岱州的贼窝全灭了再说。”
谢云潇不紧不慢道:“三虎寨刚来岱州不久,根基未稳,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那倒是,”华瑶赞成道,“何况我还有你,你的武功比我的侍卫还高,我非常欣赏你。”
谢云潇却说:“你的侍卫吃完那种草药,武功不一定比我差。”
谢云潇话中所说的“草药”,正是三虎寨惯用的镇痛药。
“阿雪告诉我,”华瑶严肃道,“那种草药有毒,人吃多了会上瘾,还会发疯。”
谢云潇正用一根银钩挑动烛芯。烛火跳跃时,他说:“三虎寨的投降人数少,大概也和草药有关,普通人一旦服药上瘾,极难戒断。”
华瑶伸出双手,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腕:“是的,你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对。”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左手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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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又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草药的产地是哪里?”
华瑶如实转告:“阿雪说,产地在凉州。”
谢云潇心不在焉:“放一把火,烧干净算了。”
华瑶语气郑重:“绝对不行,那种草药生长在树林里,倘若我们放火烧山,附近的老百姓怎么办?普通人一生只得一间房,房子没了,他们如何生存?我宁愿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能纵容官兵扰民。”
谢云潇忽然说:“殿下真有明君风范。”
华瑶自言自语:“我不是君主,我只是公主。”
谢云潇思索片刻,竟然问道:“你想登基吗?”
华瑶放开他的手,转过身,敷衍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背后幽幽道:“我猜你对杜兰泽讲过实话。”
华瑶暗忖,谢云潇太聪明也不好,他要是再笨一点,像燕雨一样,每天就能傻乐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我对你讲的都是实话,我舍不得骗你,最见不得你难过。”
谢云潇干脆给她起了个绰号:“花言巧语之王。”
“哈哈哈哈,”华瑶调侃道,“可我觉得你很喜欢听花言巧语,你是我的王后吗?”
华瑶压根没打算听他回答。她问完那句话,忽然跳出窗户,顶风冒雨跑远了。她来无影去无踪,只在他的床榻上留下了香气……还有她的那支琥珀发钗,依旧躺在他的枕边,闪烁着剔透的光泽。
*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巩城大街小巷积水遍地。马车的车轮滚过水坑,溅起一大片水花,溅到了一位路人身上。
这位倒霉的路人,正是燕雨。他跟着华瑶和齐风出门办事,他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却被脏水泼了一身,他愤恨道:“岂有此理!”
华瑶惊讶道:“你身为一个武功高手,竟然不会用剑鞘挡住水花吗?”
燕雨气愤不已,随便找了个借口:“您出来办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当然也不能露出真功夫。我被脏水泼了就泼了,大不了回去洗个澡。”
华瑶轻声道:“待会儿,我们路过店铺的时候,你要是有看中的衣裳,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星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抑扬顿挫。
华瑶头戴斗笠,右手握剑,看上去就像个闯荡江湖的剑客,寻常百姓不敢靠近她,她的左右两侧也就只有燕雨和齐风。
齐风攥着剑柄,忽然说:“燕雨买过很多衣服。”
“又不是给你买,”燕雨烦躁道,“你插什么话?”
齐风道:“我的衣服,你也能穿。”
燕雨道:“呵,谁要穿你的旧衣服,我就想穿新的。”
“别吵了。”华瑶出声道。他们二人立刻安静,一前一后跟紧华瑶。
前两天,巩城市集上有人贩卖丰汤县驿馆的器具,这便引起了巩城官府的注意,华瑶也抽空来市集上一探究竟。
早晨的市集十分热闹,不少商铺都开张了,百姓坐在路边茶铺里吃饭,碗里装的是米粥、豆腐、山菜、咸花生之类的素菜。
华瑶环视四周,免不了要往别人的餐盘里多看两眼,这时候,就有一个武夫大声问道:“姑娘,来吃早饭吗?”
华瑶摆了摆手,却发现那武夫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个地方,华瑶透过斗笠望过去,刚好与罗绮打了个照面。
罗绮……是华瑶逃跑的侍女。
华瑶刚迈出一步,罗绮便朝她走来:“您……是您吗?”
华瑶反问道:“你觉得呢?”
14. 任听汉水悠悠
早市已开,街道上车马拥挤,水泄不通。
摊贩的吆喝声渐多渐杂,华瑶抬起手,指向街边一座茶馆,罗绮朝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包厢。
华瑶走到窗边,平静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罗绮没料到华瑶如此冷淡:“您看过奴婢留下的信吗?”
燕雨抱剑而立,突然插话道,“你什么时候给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们哪儿用得着累死累活地找你?”
齐风出声制止燕雨:“兄长,别再说了。”
燕雨好气又好笑:“怎么了,我讲两句实话,碍着谁了。”
言罢,他转头看向罗绮:“你这人,未免太不懂情理,既然跑了,就别回来找公主……你是不是缺钱了,还想找我们借点银子?”
罗绮低下头,哭得无声无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雨在宫里当差多年,也就华瑶和他讲过的话最多,华瑶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一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改口道:“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
地上铺着青石板,凹凸不平,倒也还算干净。
罗绮撩起裙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奴婢从未想过要离开您,这么多年来,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半点苦头都没叫奴婢吃过。在皇宫里,没有哪个主子比得上您。”
她一字一顿,泣不成声:“您就是让奴婢去死,奴婢也愿意!”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么鬼话?”
华瑶看了燕雨一眼,他灵光开窍,明白了华瑶的深意,继续道:“没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你连个影儿都没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罗绮哽咽道:“那一夜,突发意外,奴婢留了一封书信给庄栋,托他转交公主。”
她口中所说的“庄栋”,正是华瑶的另一名侍卫。
只可惜,那夜驿馆遇袭,庄栋被歹徒打中了后脑勺,昏迷多日,仍在丰汤县养伤,至少还要一两个月才能痊愈。
燕雨冷冷道:“庄栋半死不活了。”
罗绮深吸一口气:“殿下,奴婢荒唐大意,连累了您,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她声音沙哑:“奴婢跟随商队来到了巩城,听说公主也在巩城,奴婢去公馆找过您,奈何守卫不愿通融,奴婢不敢喧哗,只能在星罗街上游荡……”
“游荡”二字,燕雨倒是信了。
毕竟,他也曾在星罗街上见过罗绮,彼时她衣着整洁,神态自若,哪像个受委屈的人?
燕雨蹲下来,盯着罗绮:“那天晚上,我路过一间脂粉铺子,就那么巧,我看见你了,你笑得挺开心的,怎么如今你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罗绮抹去自己的眼泪:“我见到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会笑,这也不碍你的事吧?!”
她就像华瑶一样伶牙俐齿:“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辈子都是,我心里牢牢记着,可不敢像你一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从京城到丰汤县的路上,你和齐风说过几次,你想逃跑,我全听见了。你怕累、怕死、怕担责,吃了十年皇粮,受了十年皇恩,却还是个窝囊废!”
她声声逼人:“殿下宅心仁厚,你可着劲儿作闹,料定了殿下不会重罚你。如果你的主子是大皇子东无,你这一身皮肉早就被扒光了,做成灯笼高高挂在墙上!窝囊废!”
燕雨气得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
他原本以为,罗绮是他的同道中人,谁知罗绮比他弟弟还要愚忠!
他想弄清楚罗绮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她不仅不解释,反倒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干脆往地上一坐,不像是在皇城当过差,倒像是跑江湖卖艺的混子。
“燕雨确实有错,”华瑶忽然开口道,“你呢,罗绮?”
包厢里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齐风单手握剑,静立门侧。他耳力极佳,能听清三丈之内一切人声,华瑶经常派他去守门。
齐风也想知道,罗绮为什么要逃走?他的目光落到了罗绮身上。
罗绮的手掌摊开,撑着青石地砖:“奴婢……十年前,曾经离宫两年。”
十年前?
那年,罗绮十六岁,华瑶才七岁,她们都住在钟萃宫,罗绮是淑妃的贴身侍女之一。
罗绮低声道:“奴婢祖籍在虞州,十年前……那是昭宁十四年,奴婢父亲去世,母亲重病卧床,淑妃特许奴婢回乡探亲……奴婢自幼家贫,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宗族长辈欺负我们孤女寡母,贪夺我从宫中寄回家的银两。我若不回去,母亲和妹妹根本活不下去。”
华瑶点了点头:“你回乡两年,然后呢?”
罗绮脸上泪痕未干:“回乡两年,奴婢置办了些家产,教会了妹妹打理家务,又调养了母亲的身体。淑妃娘娘开恩,准许奴婢回宫继续侍奉,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大德。”
华瑶叹了口气:“淑妃去世多年了,你知道的。”
罗绮沉默不语,泪光闪烁。
清晨日光穿透纸窗,映在华瑶身上,洗净一切阴影,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
华瑶声调温和:“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随商队,离开丰汤县?”
罗绮抬头看她:“昭宁十四年,我家小妹才八岁,险些被拐子拐走。丰汤县遇袭的那一夜,我听见强盗喊了一声暗号……十年前,我在虞州……听拐子说过一模一样的暗号。”
华瑶半信半疑:“十年了,他们居然连暗号都不换?”
燕雨噗嗤一笑:“太扯了,你八成就是想跑,手里没钱了,就编个瞎话来讨公主怜惜。”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罗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心里只有银子。”
燕雨脸色一变:“放……”他本想说“放屁”,然而华瑶在场,他不敢讲脏话,转而说:“放、放尊重点!不要侮辱我!”
华瑶敲了敲桌子,众人立刻安静了。
她没再看罗绮,转身走出包厢。燕雨、齐风自然追随,罗绮迟疑片刻,竟也跟了上去。
晨光洒落街巷,市集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华瑶走走停停,留意着街上每一名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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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的气息与常人不同,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出武者功夫的高低深浅。判定武者的功力,也是一门特殊的技艺,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并非人人都能掌握。这一门技艺,华瑶早已精通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华瑶年幼时,随便看一眼侍卫,便能看出他们最近练武是否勤快。
燕雨、齐风也是华瑶亲自挑选的奇才,他们都是当年那一批侍卫之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们二人与谢云潇相比,还是稍微逊色了一些……华瑶暗暗心想,如果谢云潇也能每天为她干活就好了。
晌午时分,华瑶在市集转了一圈。她看见一群走江湖的人,正在街头唱戏卖艺。
他们耍拳舞剑,翻天滚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真功夫。其中一人扮演的是《英烈传》里的一名参将,那参将被羯人活捉了,惨遭折辱,三尺长的狼牙棒重重锤在他胯间,他一声不吭,忍辱负重。
燕雨震惊地张大了嘴,华瑶也蹙眉观望起来。
齐风破天荒地第一个开口道:“兄长,你还想跑吗?你跑了以后,也只能在街头卖艺,每天捶打胯部,供人取乐。”
燕雨气得想拔剑,华瑶笑得想打滚。
戏台上曲子唱到了尾声,那个扮演参将的武夫一跃而上,跳到了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围观者纷纷为他喝彩。他落到地上,步法沉稳,双手捧住了一个毡帽,绕场一圈,讨来几十个铜板。
当他走到华瑶面前,华瑶拿出了一枚银币。那人眼睛都瞪直了,忙说:“谢谢姑奶奶大恩大德!小人多谢姑奶奶,多谢姑奶奶!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华瑶把银币一抛,那人伸手去接,却没接到,银币又落回了华瑶的手里。
那人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没有半点恼怒,他说:“姑奶奶不给银币,赏几个铜板,也是使得的。”
齐风站在华瑶的背后,小声对燕雨说:“换作是你,被人这么耍,你早就发疯了。”
燕雨咬牙切齿:“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想和我吵架?”
齐风没回答,只是盯着华瑶。
华瑶把银币交到了那个卖艺人的手里,试探道:“听你的口音,像是来自凉州西北城镇。”
卖艺人鞠了一躬:“姑奶奶见多识广,一眼看出小人的老家。您肯定也知道,凉州西北那块儿地方,早就被羯人盯上了,咱们哪儿还敢继续住?这不都逃到岱州来了。”
华瑶悄声问:“你被狼牙棒捶打了好几次,为什么神色不变,你感受不到疼痛吗?”
那人支支吾吾的,迟迟不愿回答。
华瑶笑了笑:“凉州有一种草药,叫做白铃铛……”
那人连忙朝她鞠躬:“姑奶奶,您真是见多识广啊,您什么都知道,怎的还要来问小人?”
华瑶压低声调:“我听说,人吃多了白铃铛,会上瘾,还会发疯,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何必一惊一乍?”
那人低声道:“白铃铛生长在深山,同一片土地上,就有克制它的草药,虽不能完全化解,压一压躁性,还是管用的。”
15. 饮冰独钓月门沟
卖艺人坦诚又直率,华瑶却不耐烦道:“我的丈夫就是凉州人,我从未听说哪种草药能化解白铃铛的药性。我好心提醒你白铃铛不能多吃,你不信我也就罢了,竟还敢用假话来诓我?”
她声音更冷:“我丈夫的好友是个士兵,为了多杀几个羯人,私下服用了白铃铛,如今已成废人。”
她一边讲话,一边伸手,要把银币收回。
卖艺人急忙道:“姑奶奶!”
他左顾右盼,低声说:“克化白铃铛的草药,叫‘灯芯花’,性寒伤身,正好与白铃铛毒性相克。小人老家有一位老大夫,试了上百种草药,这才试出灯芯花来,您且让那位友人试试,试得不好了,您再来打小人一顿,怎么着都成。”
华瑶收手回袖:“好,我信你一回。”
她正要离开,燕雨又问那个卖艺人:“你的裆部,有没有被狼牙棒捶烂?”
燕雨声调平稳,没有一丝起伏。
那卖艺人赔笑道:“小人这条裤子里,套了一副盔甲。小人不怕痛,也不觉得累。”
燕雨忽然想起华瑶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众生不易,众生皆苦。
燕雨双手抱剑,跟在华瑶背后。
齐风又说:“兄长,你逃跑之前,别忘了买一副盔甲,不然你的裆部会被狼牙棒锤烂。”
燕雨狠狠瞪了齐风一眼。怒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烧得燕雨想和齐风一刀两断。这一整个白天,他没再和弟弟讲一句话。
黄昏时分,华瑶带着燕雨、齐风、罗绮回到了巩城公馆。她把罗绮软禁在一间厢房里,派遣侍卫严加看守。
燕雨看不懂华瑶的所作所为,正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却发现齐风不见了。
*
落日西斜,齐风穿过窗格之下的浓影,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华瑶忽然传召他,他猜不到原因,心下犹疑,脚步比平日里更慢了一些。
齐风进门之后,握剑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还没来得及向华瑶行礼,华瑶开口道:“十天后,你随我上山剿匪,把盗匪清理干净,我们就该动身去凉州了。”
齐风呼吸一顿,又说:“今天,罗绮……”
“怎么?”华瑶把玩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钗,“你对她有意见?”
齐风单膝跪地:“罗绮满口谎话。”
华瑶语气不变:“所以呢?”
齐风没说一个字。他取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这其中的深意是,他可以杀了罗绮。
华瑶平静道:“我连赵笠都能留着,何必要杀罗绮?你沉住气,静下心,好好想想,人心难测,却也不是非黑即白。”
齐风道:“今天一早,大牢传来消息,赵笠已经病死了。”
华瑶缓缓走近他:“是啊,我知道,赵笠在大牢里病死了,我没杀他,只怪他自己病得太重,他是个短命鬼。况耿也死得太早了,倒是可惜,我没从况耿嘴里挖出消息,你要是把罗绮杀了……”
她低头看着他:“我倒要怀疑你是何居心了。”
她手里的金钗锋利尖锐,与他相距不过咫尺。他心神不定,连吞咽都变得艰难。
华瑶反倒后退了一步:“起来吧,别跪着了。”
齐风以剑撑地,站起身来:“罗绮的手里,还有一块侍女令牌。”
华瑶不甚在意:“她今天也说了,她带着令牌,来敲巩城公馆的门,守卫不认识她的令牌,你能不能猜到其中原因?”
齐风道:“请殿下明示。”
屋内案几上摆着一盏紫金香炉,烟雾飘渺,袅袅如春云,华瑶斜倚着一张软榻,在夕阳余晖中用一根金钗挑弄香料。
她轻声道:“先前我吩咐过守卫,留意一切行迹可疑之人。”
她还说:“自从我知道罗绮来了巩城,我派人跟踪她,追查她的同党,打听到了些许消息。”
齐风忍不住问:“今日在茶馆,您对罗绮说,她可以一走了之,是为何意?”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华瑶道,“罗绮在街上等我,话都没讲完,又怎么会走?更何况,她的户籍身契还在我手里,她不来找我,没有户籍身契,怎么过日子呢?”
齐风似有所悟:“今天中午,您对卖艺人说,您的好友是凉州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是的,我对他撒谎了,什么凉州的丈夫、丈夫的好友,全都是我瞎编的。”
与华瑶关系最近的凉州人,莫过于谢云潇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好笑,就想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谢云潇听。
华瑶思索片刻,又把剿匪计划告诉齐风,让他率领一队士兵在树林中演练。
等她讲完,暮色四合,天已入夜。她看向窗外,下令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齐风怔了一怔,哑声道:“属下……告退。”
室内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华瑶以为他担心自己不能胜任练兵之职。她认真道:“待到事成之后,我必定会重赏你,你可以走了。”
齐风行礼告退。他跨过门槛,又把房门关上了。
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又想起来,她亲眼见过大皇子责罚属下。
大皇子姓高阳,名东无,是华瑶的大皇兄,比华瑶年长十二岁,朝臣说他是“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华瑶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常年一副冷峻神色,治军严苛,对待属下更是毫不留情。
东无在宫中惩罚奴仆,向来严酷,动辄命令奴仆抽打自己,直打到血肉模糊,他才会恩准奴仆停下来。
昭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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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六月初七,那一日是“芙蕖节”。芙蕖花开并蒂,同根生长,相偎相依,因此,“芙蕖节”象征手足团圆。
当天早晨,华瑶前往东无宫中请安。
当时,东无坐在宝座上,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宫里的奴仆全都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手持木棍,正在狠狠抽打自己的手掌,血迹已染红了衣袖。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鲜血溅上了她的裙摆。
她心中一惊,立即停步,又往后退了两步。
东无见状,竟然笑了一声。他咬字极轻:“皇妹。”
华瑶离他三丈远:“臣妹来向皇兄请安。”
东无倚靠着扶手,命令她:“过来,皇妹。”
当年华瑶只有十四岁,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靠近东无。他身后的灯笼都是用人皮缝制的。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逃离了他的宫殿。
她心想,他若登基,必成暴君。
*
九月末一个晦暗阴天,巩城巡检司再次发兵剿匪。
这一次出征,士兵人数增加了一倍,陆征作为巡检司的通判,必须随军征战。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遵守法令。
陆征极少骑马,军队又在山路上行走,马鞍不住地摇动颠簸,越颠越急,越颠越快。他抬袖掩面,快要吐出来了。
谢云潇与他并排同行。
谢云潇问了一声:“陆大人,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山路两旁的树枝刮擦着陆征头顶的盔甲,陆征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头顶的盔缨。他流着汗,喘着气,断断续续道:“马背颠簸,山路难行,咱们距离贼窝……还有几里远?”
“大约两里。”谢云潇回答。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右手已经按住了腰间佩剑,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左手牵着缰绳,那绳子在他手中似是活的一般,任凭他差遣。
谢云潇所骑的那匹马,也是凉州特产的汗血宝马,千金难买,有价无市。这匹骏马全身漆黑如墨,没有一根杂毛,马蹄踏在崎岖山路上,迅疾如风,像是驰骋于广阔平地之间。
陆征看得出神,耳边“嗖”地一声,传来一阵异动。他浑身一抖,又有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侧划过去了。
此时此刻,风大天暗,潜伏在树林里的盗匪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在山丘上架起了一门大炮。
“贼……贼人。”陆征小声指认道。
那些盗匪押来几个青年,剥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的脑袋塞进炮筒,双脚露在外头。这种打法,谢云潇曾经在凉州的月门沟战场上见过。
点燃炮火之后,炮筒里的人会被炸碎,五脏六腑漫天挥洒,断肢残骸坠地飘落,胆小的士兵看见这种惨状,顿时丧失了士气,只顾着逃跑,敌军自然就获胜了。
16. 怎忍为人鱼肉
两军尚未交锋,陆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他、他们要炸、炸了!”
“炸不了,”谢云潇却说,“下雨了。”
天色阴沉,乌云蔽日,冰凉雨水消融在风中,浸湿了炮筒,此时若是点燃火炮,火炮就会炸膛。
贼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熄灭了引线,不再用火炮攻击官兵。
陆征恭维道:“小谢将军,您真是料事如神啊。”
谢云潇沉默不语。
贼寇忽然调集一支前锋部队,约有两千多人,逆风而行,直冲官兵。他们的首领正是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名为董芋,董宇的武功十分高强,他杀人不眨眼,刀下亡魂无数。
官兵个个身穿盔甲,董芋的上半身却是裸着的。他袒露着粗壮臂膀,手握一把银环长刀,瞬间砍死了四个官兵,鲜血飞溅,他的刀锋又砍向了第五个人。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飞来一支箭,刺破了他的手背,他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峰上埋伏着另一批官兵。
华瑶一身劲装,携弓持剑,站在陡峭的山峰上。
华瑶弯弓射箭的本领十分高超。她自幼练习骑射的功夫,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她的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刚才,华瑶卯足了力气,对准董芋,射出一箭,按理说,箭头应该凿穿了董芋的喉咙,可是,董宇竟然躲开了,箭头从他手背上擦过,划出一道细微的伤口。
为什么董宇的反应这么快?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正当此时,又有一队官兵挥刀出招,杀向董芋。
那一队官兵的首领,正是巡检司的参将。这位参将身体强壮,劲力威猛,武功也是不弱的。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如果陆征没有岳丈的扶持,那么,巡检司的通判之职,原本应该属于这位参将。
这位参将的武功境界,大概和燕雨不分上下,华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一心想杀了董芋,刀刀直戳要害,董芋被他刺破了手臂,逃到一块巨石的后侧。
参将还想抢占先机,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跳过了巨石,继续追杀董宇,刀光剑影接连闪过,鲜血一溅三尺,洒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壁。
华瑶长舒一口气。
她以为,参将杀了董芋。
董芋已死,胜负已定。
然而,董芋纵身一跃,踩上了巨石,左手赫然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参将的人头!
董芋仰天大笑:“你们的首领死了!他的脑袋被我割了!哈哈!老子杀光你们!!”
华瑶立刻猜到了董宇的计策。董芋明明可以打败参将,却故意示弱诱敌,躲到了五丈高的巨石背后,应该是为了防止华瑶看清他的武功招数。
距离董芋不远处,还有另一队官兵,这一队官兵的首领是燕雨。
燕雨已经被董芋激怒了,他破口大骂:“你狂什么?!”
燕雨挥剑向前,正要与董芋一决胜负,华瑶严厉地喊了一声:“燕雨!”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让燕雨避免与董芋交战。
燕雨不是董芋的对手。如果他和董宇过招,十个回合之内,他必死无疑。他身旁还有几个贼寇,那几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他分身乏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碰上董宇。
冷风吹皱了华瑶的衣袍。她深吸一口气,运用轻功,从山峰上跳下去了。
果然,正如华瑶预料的那般,董芋率领一百多人,向着华瑶冲了过来。他们踩着地上的尸体,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溅开一层血雾般的湿气。
与此同时,山巅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擂鼓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战场上杀气腾腾,寒气森森。山巅之上,竟然还有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她站在山巅,观望战局,以鼓声传令,迅速排列军阵,齐风守在她的背后,寸步不离。
董芋仰头,望着那个女人。他瞥见她的幽影,喃喃道:“叫什么来着,杜兰泽?”
董芋又喊了一声“杜兰泽”,他笑了笑,像是认出了一个老熟人。他命令弓兵立刻射杀杜兰泽,还找来几个武功高手,让他们凭借轻功上山,摘下杜兰泽的项上人头。
华瑶听见了董宇的声音,顿时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董芋知道杜兰泽的名字?华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董芋转过身来,瞬间跳出数十丈远,他横刀一劈,身法迅捷之极。
董芋的刀锋还没砍到华瑶身上,刀下带起的一阵疾风割破了华瑶的衣袖。
华瑶急忙躲避,手臂还是被疾风割破了,鲜血直流,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华瑶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迅速的刀法,教她武功的那些老师都比不上董芋!
董芋今年三十四岁,他的年纪,也恰好是华瑶的两倍。华瑶还没出生的时候,董芋就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了。
董芋感叹道:“你啊,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就要被我杀了。”
他的语气很和蔼,似有几分惋惜,就像一个慧眼识才的长辈。
话音未落,董宇抬起右手,狂斩一刀,华瑶连忙挥出长剑,挡住了他的刀锋,可他左手又从腰侧抽出另一把细剑,猛割她的脖颈。
华瑶飞速后退,退到了绝境之中,四面八方不是岩石,就是贼寇,华瑶的侍卫都被贼寇拦住了去路,她只能依靠自己求生。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终于明白了参将是如何惨死的。
华瑶目露凶光,使尽全力,挡开董芋那把大刀,肩膀被他的细剑刺伤,她生生忍受了这一剑。她咬紧牙关,借着他往下刺来的剑势,狠攻他的下盘。
大雨之中,董芋的动作变慢了,华瑶找准他的破绽,从地上飞掠而过,用匕首割断了他左脚的脚筋,他“啊”了一声,呼痛道:“杀他爹的!”
华瑶早就学会了这一句脏话:“杀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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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你的脚断了!”
疼痛顺着脚踝向上攀升,董芋分神去想,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痛感?
用于止痛的白铃铛失效了吗?
董芋想起来了,前两天,兄弟们劫来了一批米粮。那批米粮的品相极佳,据说是岱州进贡的精贵之物,兄弟们也就尝了一回鲜。董芋怀疑,米粮被官兵做了手脚。
高手对决,最忌分心。
董芋还没来得及反攻,他的心脏已被长剑贯穿。
董芋张开嘴,怒吼一声,又有另一把匕首剁开了他颈侧的大脉。那匕首是凉州精铁锻造的,锋利无比,瞬间把他的脖颈割断了。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临死之前,只听见华瑶说:“去死吧,贱人。”
华瑶狠狠摘下他的脑袋。她拎着他的头发,效仿他之前的举措,大喊道:“无耻贼寇,你们的首领没了!被我砍头了!!”
她应该再笑两声,但她笑不出来,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太痛了。
巡检司那位参将的尸体仍然躺在不远处。他向来配合上级调遣,冲锋陷阵,从不后退。他家里还有一儿一女,不足十岁……除他以外,死伤的官兵起码有上百人。
此时战况依旧激烈,谢云潇被十几个高手包围,他以一敌十,正在激战。齐风必须保护杜兰泽,燕雨又不是董芋的对手,放眼全场,只有华瑶能杀了董芋。
战鼓声密集而壮阔,原来是贼寇的援兵赶到了。
杜兰泽立即改变军阵,官兵的阵型从方形变为两队,其中一队直攻敌军的后卫,另一队包抄敌军的前锋。敌军的精锐都在前锋,后卫薄弱,短短一刻钟之内,官兵冲破了敌军的防线,敌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齐风解决了刺杀杜兰泽的歹徒,又率领他那一队官兵加入混战。他们顺利与谢云潇会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大雨下得又密又浓,不断冲刷着山路上的血迹,战马嘶鸣,道路泥泞,雨水敲打着盔甲,死者的尸体已经冷下来了,几名士兵跪在路边,悼念已故的同伴。
华瑶正在巡视战场,然而,她的肩膀越来越痛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先处理一下伤口,才刚走出几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仰面向后栽倒,谢云潇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倒进了谢云潇的怀里。
谢云潇的衣衫湿透了,他的怀抱也是冰冰凉凉的。他左手紧搂着她的腰,右手极轻地抚上她的额头。她才刚离开战场,不太尝得惯这般温柔的滋味。
天太黑了,华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低声道:“董芋的剑上有毒。”
华瑶道:“我要下山,找大夫解毒……”
谢云潇道:“我陪你去找大夫。”
华瑶道:“好,现在就去。”
谢云潇把华瑶收进怀里,抱着她走上马车。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她凌乱的发丝,她忍不住问:“我晕过去之前,能不能亲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