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禁客》
1. 赐婚
大宣,平廿二十三年,中秋。
朝廷赋税繁重,天灾人祸不断,西戎的战火刚刚平息,丘北又起了动乱。难民四散,土匪横行,官府贪墨,粮仓亏空,民间早已怨声载道。
早在数年前,朝堂便已四分五裂,太后夺权执掌君印,外戚专权。朝中已然分数两派,以太子为首的储君派,以靖王为首的宗亲派,而一国之首的皇帝倒成了人人唾弃的无能之君。
可要说最令两派不安的,倒是一个女人。一个手握朝中半数兵权,赫赫有名的西戎女将军——
邓夷宁。
她是当今朝廷唯一还能护住边疆的将军,麾下赤甲卫战无不胜,镇守西戎十年,未曾让敌半步,被外敌亲切的称为“鬼戎女”。
可正因如此,她成了权臣贵族的眼中钉,成为太后不得不防的威胁。
于是,一道赐婚圣旨骤然降下。
这是朝堂之上,权力之中,他们能想到的,能毁掉一个女将军最好的办法。
——
邓夷宁回朝那日,整条安顺街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听闻那位护国有功的西戎将军竟要嫁给三皇子李昭澜,无不震惊。三皇子在大宣素来名声不显,甚至是声名狼藉,见过的都说这李昭澜空有一副好皮囊。
诗酒风月,万花之中,说的便是这位三皇子。
可谁也没想到,太后一道圣旨竟将将军许给这样一个人。
“这摆明了就是忌惮将军威名,都说这女子不该参手政权之事,果真如此。只是可惜了,邓氏一族的好名声,怕是要被三皇子毁于一旦。”
“要说夫妻情事,怕是那三皇子压不住将军吧,哈哈哈……”
议论声此起彼伏,众人少是愤愤不平,多是惋惜。
邓夷宁御马缓缓而行,面色平静,目不斜视,将那些蜚语甩在身后。
她的目光落在街边乞儿身上,落在官差征收百姓苛税身上,落在青楼里达官贵人觥筹交错身上。
这便是她誓死守护的国土。
——
太玄殿上,太后端坐凤椅,俯视殿中之人。
邓夷宁跪在殿下,低头拱手,与宫中男子行礼别无两样。
“夷宁,你身为女子,镇守边疆多年,劳苦功高。如今西戎战事平息,军中本想让你前往丘北了事,被孤给拦下来了。”太后的语气温和,但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威严。
邓夷宁垂眸:“末将听候发落。”
太后笑了一下,声音愈发柔和:“但孤以为女娘首要之事,便是婚姻。孤已为你寻了个好的归宿,三皇子虽性子顽劣,但本性不坏。我想成婚之后,他会是你的良人。”
邓夷宁没有立刻回回话,只是微微抬头,注视着台阶。
她知道,朝中虽是皇帝下旨,可背后之意定是太后。现如今太后亲自下旨赐婚,这婚,便不得不成。
她若是继续前往丘北征战,那她就仍是威名赫赫的女将军,手握兵权,便是两方势力的变数。若她嫁给三皇子,困于后宅之中,对谁都是再无威胁可言。
“夷宁?怎么不讲话?”
“末将……末将与三皇子素不相识,怕成婚后的日子不好过,给皇族丢了脸面,还请太后三思。”
“别总是以末将自称,你一女子,如今即将嫁人,以后在这宫中是该改口了。至于这婚事,婚姻之事是需二人细细经营,待你成婚之后,多来宫中走动,让这些个贵妃嫔妃,好生教导教导。”
邓夷宁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太后打断:“行了,退下吧,孤也乏了。小琴,带夷宁去昭澜殿内,孤命人安排了晚膳,他二人可要好生培养感情。”
“臣——谢过太后娘娘。”邓夷宁缓缓低头,声音逐渐放低。
殿外,李昭澜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直到邓夷宁出现在他的面前。
“将军,往后便是同路人了。”
邓夷宁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词,抬腿就往外走。
李昭澜也不恼,跟在她身后晃晃悠悠的,见到漂亮的宫女言语上戏耍两句。邓夷宁见不惯他这派作风,皱着眉头越走越快。
“走错了,昭澜殿在这边。”
“多谢殿下抬爱,晚膳我就不去了。自回宣城以来,还未进过家门,倒是显得我这个做女儿的有些不孝。”
李昭澜闻言,停下脚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宫内已亮起了烛火,映在她挺拔的身姿上。
“将军这话可就伤人了。”李昭澜笑意不减,小跑跟上她的步伐,语气半真半假,“太后娘娘特意为你我二人准备的晚膳,娘子若是不去,我一人岂不有些无趣。”
“你叫我什么?”邓夷宁回头瞪着他,“殿下不必委屈自己,昭澜殿内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您请自便。”
李昭澜轻轻“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双手抱在胸前,外头看着他:“将军真是无趣,竟拒绝本殿下的一番好意。”
邓夷宁终于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脸上,语气平淡:“殿下的好意末将自当不敢。”
邓夷宁语气诚恳,却将二人划分得清清楚楚。李昭澜笑意微敛,神色认真,片刻后,他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罢了,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本殿下也不勉强,不然这倒显得我有些小气。”
邓夷宁没再搭理他,转身离去。
自她十岁离家,便再未回过。当年她一意孤行,跟随魏承武将军进了军营,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后来十四岁便入了边关,跟随将军打仗。
对于宣城的家,她已经快忘了,所以回家也只是她应付李昭澜借口罢了。
邓夷宁有个喜好,便是喝酒。
但也算不上喜好,在军营之中能快速拉拢人心,除了带兵打胜仗,便是喝酒。起初在营里喝的都是常见的粮食酒,后来打了仗,军饷下来,一行人吵着闹着就去喝花酿。时间一久,她也就爱上了花酿的味道。
只是这宣城最好的花酿在这花楼之中,邓夷宁思来想去还是束起头发,进了宣城最好的花楼——香芜阁。
香芜阁最好的花酿是来自醉窖坊的醉八方,酒如其名,酒香飘八方,醉人倒八方。
花楼内,邓夷宁品着小酒,屏风后是花魁红绡的琵琶声。房间内香气馥郁,一派温香软玉的氛围。
一曲落下,一壶酒也见了底。正当她准备拿第二壶时,房门便被推开。
邓夷宁抬眼,就看到一身华袍的李昭澜立在门口,目光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先是扫了一眼后侧的红绡,又落在她身上。
李昭澜轻笑了一声,进屋,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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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斯理关上门,语调温和:“将军好兴致,不是说回家见父母吗?怎么到这香芜阁来了,还鸠占鹊巢。”
邓夷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斜睨了他一眼:“殿下倒是好大的架子,这香芜阁,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盘?”
李昭澜微微一笑,在她对面落座,手指不安分地在酒壶上滑动:“这香芜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殿下每次来都在此间喝酒。若说是习惯,到也算不上霸占。”
邓夷宁冷哼:“那今日这间房便归我了,三皇子请自便。”
李昭澜眯起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将军不介意与我共处一间吧?毕竟你我二人不日便会成婚,这要是传出去,我未来的王妃背着我在这香芜阁喝酒撒欢,我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个房间而已,殿下若是喜欢便就待着吧。”
李昭澜唇角微勾,目光多了两份兴致:“方才在宫中避席,现在倒是跑来这里喝酒。看来这人人羡艳的女将军,比我这皇子还要风流。你说,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会怎么想?”
“太后娘娘怎么想不重要,昭王殿下开心就好,末将告辞。”邓夷宁不想与他谈论这些糟劳什子事,起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李昭澜一把拉住她的手,“我们打个赌吧——赢了我走,输了,你走。”
“如何赌?”邓夷宁低头看着他。
李昭澜淡笑,缓缓道:“酒过三巡,谁先倒下,谁便离开。”
邓夷宁盯着他,似是在琢磨他的意图。片刻后,竟勾起一个笑容。回身坐到位子上,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
“奉陪到底。”
两人举杯对饮,好好的醉八方愣是给喝成了茶水。酒水顺着喉咙滚入,特别的辛辣并未刺激到二人,邓夷宁面不改色,李昭澜更是神色自若。
一杯两杯,一壶两壶。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街上的喧闹逐渐也淡去,房内却逐渐升温,一杯杯烈酒灌入口中,桌上的酒壶随意散落着。而两人仍旧坐在原地,彼此对视,一杯接着一杯。
终于,李昭澜轻笑出声,眼底透出几分醉意:“将军酒量不错,看来今晚,走的人是我了。”
邓夷宁淡淡一笑,抬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早说这里归我。”
房间内烛火摇曳,李昭澜对着光,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他一只手撑在桌台上,姿态慵懒,领口露出半片肌肤,声音低低的:“既然如此,那我也便归你。”
邓夷宁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顿,随即抬眼注视:“殿下喝多了,莫要说胡话。”
李昭澜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她的脸发呆。邓夷宁倒是被盯习惯了,丝毫没察觉李昭澜的异样,反而还叫喊着让屏风后的红绡换首曲子。
屏风后,琵琶弦音微微一顿,换了支更缓和的曲调。
“将军今日独自饮酒,有心事?”他忽然开口。
邓夷宁看了他一眼,撑着手慢慢起身,细看脚步有些轻浮。
“殿下好雅致,末将就先告辞了。”她随口道,声音不带一丝犹豫,也没有任何迟疑,转身朝门口走去。
李昭澜回过头,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他没有阻拦,只是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大声宣扬。
“将军,明日见。”
2. 归家
邓夷宁回府时,街上只剩下打更人在叫喊。
府邸大门落在夜色之中,门匾上的“邓府”二字苍劲有力。她站在门前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襟,抬手叩门。
开门的是府邸的老管家忠远叔,邓夷宁对他还有印象,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弟弟爬树,都是忠远叔帮忙盯着母亲。
“大小姐?”忠远叔明显愣了一下,“大小姐您回来了!”
邓夷宁点点头,随口问好。
本以为府邸此刻是一片安静,谁知堂屋亮着烛火。母亲张氏坐在屋内,眉头紧蹙,伸长着脖子向外望着。
看到女儿的身影,先是愣住,随后变成了心疼。
而她的父亲邓毅德,一副冷脸的模样,端坐在主位上。
邓夷宁朝二人下跪拱手,语气平淡:“儿臣拜见父亲,母亲。”
邓毅德冷哼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摔,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还知道回来啊,几年了?啊?十多年才想起你还有个家?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张氏拉住夫君的手臂,劝诫道:“老爷,夷宁才刚进门,何必一回来就说这些?女儿都变样了,高了,也瘦了。”
邓毅德瞪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在邓夷宁身上,沉声道:“当年你执意随军,我和你娘谁也拦不住。如今倒好,一回来就进宫,这宫门早就闭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在军营这么多年就学会夜不归宿了吗?”
邓夷宁不语,从包裹里翻出圣旨,双手捧起:“太后赐婚,让儿臣嫁给三皇子,又赐膳予我二人,这才回来晚了些。”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邓毅德脸色一僵,手指用力地扣着桌面,咬牙切齿道:“好,好啊!我没接下的圣旨你倒是接的心安理得!夷宁,你当真以为这是什么好的亲事?太后让你嫁给他是为了什么?这些你难道不清楚吗?”
母亲拍手安抚着老爷,满眼担忧:“夷宁,先起来,到娘这儿来坐下。婚事我们还能再议,主要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邓夷宁看着母亲,眼神软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淡淡的:“接了就是嫁了。娘,我都行。”
张氏眼里含泪,喉咙像是堵了一口气:“夷宁……”
邓毅德的脸色更加难看,生气是自然的,但毕竟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他还是不想就这么把女儿稀里糊涂嫁出去。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夷宁,这个烂摊子,你当真愿意接?”
邓夷宁抬眼望着十几年未见的父亲,记忆中那个对谁都和蔼,唯独对家里孩子严肃的男人,竟也生出了白发,想说但未说出口的重话还是藏在了心里。
“父亲,女儿总要嫁人的。嫁给错的人,还是嫁给对的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与其让您和娘操心我的婚事,不如就听从太后的旨意。”
“再说了,我这也算是高嫁,嫁的可是皇子,咱家以后也是别人高攀不起的了。”
邓毅德征住,似是无言以对,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
张氏刚想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
一个少年的身影猛地冲进屋内,脸上带着止不住的兴奋之色。
邓夷宁转头,看到一个穿着凌乱的少年,脸庞虽带着几分稚嫩,但也快到弱冠。
她微微一笑:“和硕。”
少年一路小跑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邓夷宁笑着拍拍他的手:“长高了,比姐姐都高了。”
弟弟刚要开口,一旁的邓毅德先行打断:“行了,明日再讲,阿姐累了一天,快去歇息吧。”
回到自己房间时,邓夷宁有片刻的恍惚。
屋内摆设整齐,红木桌上放着一盏温着的茶水,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她扫了一圈屋内,这里的一切竟与她少年时别无二致。书架上的卷册仍旧是她当年翻阅过的,格子里的刀架上放着一柄木制旧刀,那是邓和硕亲手做给她的。
她走上前,伸手握住刀柄,轻轻取下。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在外漂泊,可身处幼时的熟悉之地,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
邓夷宁缓缓躺下,目光落在床顶的帷幔上,心思却飘得很远。
一室寂静。
她翻了个身,眼神渐渐沉下。
屋外偶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打更人的叫卖离辰时越来越近。然而她却毫无睡意,心中思绪翻涌,像是有千斤重的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似乎才刚闭上眼,院外便传来阵阵喧闹声。
邓夷宁微微皱眉,睁开眼,屋外已天光发亮。
闹哄哄的人声透过窗棂隐隐传来:“昭王殿下,使不得!”
殿下?
邓夷宁微微一愣,下一瞬,意识彻底清醒——
李昭澜来了?
她按了按眉心,从床上坐起,略微整理衣襟,推门而出。
院子中央整齐摆放着一箱箱红漆木箱,丫鬟小厮们忙前忙后。送礼的那位男人抱手倚靠在杏花树下,风姿娴雅,一转头,便对上邓夷宁的目光。
李昭澜今日穿了一身深蓝织金长袍,腰间点缀着羊脂玉佩,昨日里半披的头发被高高束起,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几分风流轻佻,多了些许端庄沉稳。
邓夷宁站在原地不动,李昭澜一步一步靠近她。
“将军,昨晚睡得可好?“
邓夷宁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他,淡淡道:“殿下今日好兴致,这般大张旗鼓,倒像是要把我邓府踏平。”
李昭澜微微一笑,语调悠然:“哪里的话,本殿下不过是奉太后之命,特来送聘。”
“倒是阔气。”
“那是自然。”李昭澜随意摆了摆手,“毕竟是迎娶我们鼎鼎有名的将军,本殿下总得拿出点诚意。”
邓夷宁不置可否:“既已送到,为何不早些回去?”
李昭澜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歪头轻笑出声:“涔涔,你我迟早要成亲,何不趁此机会好生相处一番?何况今日我是来同伯父商量婚期的,岂能早走?”
邓夷宁忽视他的称呼,仔细端详着他头顶的发饰,丢下一句“簪子不错”后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内有准备好的衣衫,颜色粉嫩淡雅,不是邓夷宁喜欢的样式。
她缓缓走到铜镜前,静静望着镜中人,目光淡然,抬手解下披风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吩咐丫鬟打了盆热水,邓夷宁快速收拾了一番,挑了件相对素雅的衣裳,将长发简单束起,插了根白玉簪,比昨日少了几分凌厉。
邓夷宁打算去找李昭澜,却在路过堂屋时,听见里面传来对话,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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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旨意,婚期定在下月初。”
邓夷宁微微一顿,眉梢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这婚房宅院,婚服李冠都还未定下,为何如此仓促?”
“您也知道,外面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太后担心日子久了影响不好。”李昭澜随意笑道,“太后高瞻远瞩,宫内的昭澜殿已修缮完毕,宫外也有一处新的宅邸。届时大婚宴席设于宫中,当晚听从太后旨意留在宫内,之后将军若是想住宫外,亦随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婚服礼部的人正在修改,但毕竟时间太仓促,太后下令先用宜慧公主的婚服,今日我带了礼部的人过来量尺,不出三日婚服便会定下。”
邓夷宁站在门外,静静听着这些话,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一切都安排好了。
婚期,宅院,行止,甚至是成婚之后住在哪里,皆有定数。她是应该感激太后恩宠,竟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邓夷宁垂下眼睑,嘴角微微扯了扯,似笑非笑。
既然命运早由旁人书写,她坦然接受就行。
从小母亲就说她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天性洒脱,乐观坦然,可邓夷宁不这么觉得。幼时在家中带着弟弟妹妹疯玩没少挨骂,他们喜欢什么,她这个做阿姐的就拱手相让,衣物,玩具,吃食,甚至是房间。
只要表现出喜欢,她就会让。
家中其他长辈都说她善良懂事,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会为了这些小事对她表示赞扬。
她记得幼时城东有一家糖铺子,家中几个小孩都很喜欢。后来有次母亲外出带回一些,被贪吃的妹妹一扫而光,她只是拍了拍妹妹的头,说了句没关系。
再后来,等她提起想吃那家的糖时,铺子已经关门了。
她也不是喜欢吃,就是想,总觉得别人有的自己也应该有。可直到后来去了战场,师傅告诉她——
“夷宁,这世间本就不是公平的,若是想要什么,就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取,过程方法这些都不重要,结果对就行了。”
那时候的夷宁不懂,现在的夷宁,或许是懂了。
李昭澜站在院门外,注视着树下的邓夷宁。她趴在石桌上,丝毫不觉得深秋的大理石沾染的凉意,一身素衣倒显得松散了许多。
李昭澜勾了勾唇,迈步走入院中。
“将军这副模样倒是有了待字闺中的感觉。”
邓夷宁闻声转头,见是他,微微挑眉,坐直了身子,但并未起身相迎。
“殿下私闯女子闺房,这不合礼数吧?”
李昭澜坐在她对面,从地上拈起一枚落叶,漫不经心道:“既然即将成婚,我若是不了解未来夫人的喜好,这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邓夷宁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语气懒散:“既然即将成婚,你我之间的礼数也就免了,殿下随意,小女子这闺房跟男子别无两样。”
李昭澜招招手,示意礼部的人进来。
“太后吩咐让本殿下带礼部的人来量尺寸,婚服不日便会做好,届时再进宫试穿。婚宴设在宫内,当晚留宿昭澜殿,宫外也有一处宅院,日后你若是想搬出来也行。”李昭澜顿了顿,“我听你的。”
邓夷宁脚步一顿,回头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他,“砰”得一声关上门。
3. 灭门
临近十一月,战报传入宫中,丘北战败,三城尽失,边境告急。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朝堂之上,震得人心惶惶。
正殿大门紧闭,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挡不住殿内压抑的气氛。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狠狠的捏住眉心。桌上是一份加急的战报,目光扫过殿下的群臣,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国库亏空,粮草短缺,前线战士告急求援,而朝中权臣各有算盘,只顾着推诿避责。太子伫立一旁,神色晦暗不明。群臣唇枪舌战,提议增收赋税,征收百姓粮草以解燃眉之急,却又怕激起民怨。
皇帝沉默许久,目光入刀,最终下令抽调宣畿粮仓,拨银赈军,宫中节衣缩食。但此举不过是杯水车薪,能撑几时无人知晓。
局势危机,朝中却无人能独当一面。唯一能提点的将士,便是即将成婚的邓夷宁。可如今她被一纸婚书困住,太后收回了她部分兵权。皇帝若是此时命她前往丘北,意味着太后的布局落空,他亦难保自己仍有话语权。
邓夷宁接连几日都在宫内试衣学礼,时间多半都耗在凤仪宫。她虽不耐烦,但也无心违抗。嬷嬷们絮絮叨叨讲述着婚礼的繁琐细节,邓夷宁只是淡淡地听着,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
只是随着婚期将近,她与李昭澜的见面也多了起来,他的昭澜殿也成了她临时的落脚点,但她还是喜欢在殿外的一条御河边坐着。
“这是谁家娘子如此不得体,在皇子殿外如此闲情雅致,不讲礼仪。”
邓夷宁不紧不慢转过头,看见一群妆容精致的嫔妃缓步而来,她记得为首的是贤妃。
贤妃眉眼温婉,嘴角总是带着一抹笑意,缓缓走近,身边的宫女低声提醒:“娘娘,当心地滑。”
“无碍,”贤妃看着邓夷宁,目光若有所指,“本宫只是瞧见野丫头,有些稀奇罢了。”
贤妃身后的两位娘娘低声交谈着,话语落入贤妃耳朵里。
“原来是昭王殿下未来的夫人,我们尊贵的昭王妃。只是王妃独自一人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这临近婚期啊,新人自是有些许紧张。不过本宫听闻王妃统兵多年,如今退居后宅,可还习惯?”
贤妃言语轻柔,旁人听着倒是关切模样,但邓夷宁不是旁人。
她微微一笑,语气不紧不慢:“多谢娘娘关心,末将……臣女向来适应力极强,在哪都能安身。倒是娘娘,本该安居玄影宫,怎么今日有空到此处散心?”
贤妃神色微变:“三王妃果然伶牙俐齿,怪不得太后娘娘会挑中你,倒是跟那废物三皇子相配。”
邓夷宁站起身,视线直直落在高处的贤妃身上,眼神凌厉,语气也不再温和:“娘娘可知,军中将士若是在背后嚼人舌根,一般怎么处理?旁的不说,我的赤甲卫定是会上擂场比试一番,最后与我一教高下。不过下场总是很残酷,断胳膊断腿是常态,娘娘可想听臣女细细道来?”
贤妃脚一跺,转身就走,连个场面话都懒得应付。
邓夷宁瞧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嗤一声,随后掸了掸衣袖,正要转身,余光忽然瞥见昭澜殿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阴影之中。
李昭澜倚着门框神色懒散,显然是看了许久。
二人目光交汇,邓夷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大声道:“三殿下看的可还尽兴?”
李昭澜微微一笑:“原来将军训人是这般模样,比军中那些老头子训人有趣多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不愧是太后看中的人,将军当真是有趣。”
邓夷宁懒得理会这句真假参半的话,转身往桥上走去,继续趴在栏杆上看水。本以为李昭澜会就此离开,却没想他跟个黏皮糖一样缠了上来。
男人背靠着栏杆,语气闲散:“连着几日都见你在这里,很喜欢?”
邓夷宁目不斜视,语调平淡:“三殿下寝殿太闷。”
“你可是这殿未来的女主人。”
“那又如何?”邓夷宁偏头看着他,“这座宫殿,归根结底还是你的。我只是你们死局里的一颗活棋,怎么下,谁来下,我都管不着。女子生来就不属于这权力之中,我只是接受了你们的安排。”
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道:“殿下,婚后——就像现在这样吧。”
李昭澜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侧脸上,意味不明。
两人都没再说话,邓夷宁盯着水里的两尾锦鲤发呆,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侧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
二人再次见面,便是新婚那日。
——
新婚当日,红烛高照,宫人齐贺。
二人在金殿内拜堂,婚宴直至深夜才。邓夷宁自始至终都神色冷淡,倒是李昭澜表现得过于勤奋。
昭澜殿内。
卧房里一片暖阳,映着窗棂上剪出的喜字。红帐垂落,层层叠叠的纱幔微微浮动,透着淡淡的龙凤暗纹。床上铺着同心锦被,金线绣出交缠的鸳鸯。
桌上摆着一对雕花喜碗,装着御膳房准备的莲子羹,上头点缀着红枣桂圆。酒壶斜斜放在一旁,靠着一对白玉喜杯。
床边还燃着檀香,熏得邓夷宁头眼昏花。
邓夷宁也没等到李昭澜来掀她红盖头,自己就先撇在一旁,坐在床沿活动着筋骨,这成婚的流程比她想的还要麻烦。
李昭澜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悠然道:“将军对这寝殿可还满意?”
邓夷宁淡淡扫了一眼,开口:“殿下满意就行。”
李昭澜轻笑,将酒杯放下,站起身:“那就行,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父皇母后。”说完,便从床底的箱子里抱出一床被褥,转身去了里间,躺在窗边的躺椅上。
邓夷宁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也不扭捏,将脸上的脂粉洗净后二话不说进了床榻。
只是刚躺下没多久,殿外传来吵闹声。
李昭澜率先出门:“何事如此慌张,大晚上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本殿今日新婚之夜,岂是你能打扰的?”
宫人喘吁吁禀报:“殿下,王妃府上出事了。季公公半个时辰前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宫,宫门值守的听见一群人去了邓府。一刻前,季公公慌慌张张回到宫里面见圣上,奴才从江公公打听到说是——”
宫人支支吾吾半天没把话说完,李昭澜耐不住性子,语气加重:“说,吞吞吐吐什么样子!”
“是……说是都指挥同知邓毅德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还杀了工部侍郎姜衡思。季公公带人去府上捉拿时,都指挥同知奋力反抗,重伤了镇抚司千户沈靖怀。谁知院内突然起火,邓氏一族被困火场……无一,无一幸免。”宫人声音越来越低,提灯的手微微颤抖。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阵响动,李昭澜转过身只见到闪过的衣角。他刚准备开口,就见邓夷宁出现,身上多了件披风。
李昭澜看着她一言不发的背影,眉头紧蹙。
“备马!快!”
邓夷宁快步穿过宫道,脑子一团乱。
她虽早已料到太后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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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却未曾想他们会在新婚之夜动手脚。
“将军!上马!”
邓夷宁只是看了他一眼,果断翻身上马。
今日大婚,似乎是降温了,平日里习惯了冷风直面,但今日倒觉得有些刺骨。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邓夷宁速度越来越快,饶是李昭澜这种从小在马堆里长大的男子都跟不上。
远远望去,邓府上方依旧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四周的百姓都被吵醒,一个个都在看热闹。
邓夷宁翻身下马,步伐沉稳。
“何人擅闯?”话音刚落,士兵就见到跟在身后的三皇子。这人点点头,退了下去。
李昭澜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满地的尸体上,有宫里的人,也有上次来府里见到的下人。
邓夷宁手指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疼。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绕过那些尸体,直奔前厅。跟邓夷宁的目光一样,李昭澜的视线也落在正中央那具尸体上。
邓毅德。
地上的邓毅德满身刀痕,满地的鲜血染红了衣袍,手中紧握着一把断剑。面容平静,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邓夷宁缓缓蹲下身,紧紧攥住邓毅德的手,声音格外沙哑:“爹……”
李昭澜抿了抿唇,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后院传来一阵嘈杂声,几名将士陆续抬着尸体出来。邓夷宁目光落在最尾的尸体上,目光骤然收缩。
那是她母亲。
她猛地向前冲去,却被那些人拦住。
“王妃这是做什么?邓府私通外敌,刺杀忠臣,王妃以为这与自己无关?”
邓夷宁紧握拳头,直视御史眼睛:“敢问御史大人,我邓氏何罪之有?”
御史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扬声道:“邓氏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我敬你今日嫁给昭王殿下,唤你一声王妃,否则今日王妃难逃诏狱。
“既是谋反,叛军何在?若有私通,外敌何处?我邓氏一族世代忠烈,为国镇守边疆,哪怕是尸骨葬于战场,也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王妃话莫说太早,邓毅德私通外敌,你作为军中执掌兵权的将军,不会不知晓吧?”
“御史大人,我与邓氏今日成婚,你却带着人来我夫人府上抓人定罪?可我瞧见这廷尉都未曾召见,怎么就在此草草定罪?”
御史心一凉,正要解释,李昭澜却已经迈步上前,垂眸看着邓夷宁,低声道:“有什么事进了宫说,爹娘现在这模样——先安顿好爹娘吧。”
说完,李昭澜再次转身看向御史:“大人,太后方才还在宫中念叨着,新婚之夜让本殿下好生与王妃共度良宵,你们就这么着急给王妃泼脏水,太后知道吗?”
御史脸色一白,神色微变:“殿下,微臣只是按律行事——”
“按律法行事?”李昭澜慢条斯理接过那份奏折,随意翻了翻,漫不经心问道,“证物何在?人证何在?那本殿现在是否可以说你贪赃枉法陷害邓氏一族,即刻命人将你押入诏狱——以命换命?”
御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邓夷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昭澜,伸手将他拉到身后。
“御史大人,臣女只是不懂,若是问罪,为何痛下杀手?”
御史抬头扫了一眼李昭澜,含糊道:“三王妃,微臣真的只是按律行事,还请三王妃手下留情。”
邓夷宁咬着牙,言语冰冷。
“我要面见圣上。”
4. 公主
大殿之上,朝臣神色各异,窃窃私语,言语之间无非是昨晚那场大火,还有少数人低眉敛目。
邓夷宁跪在殿外,衣摆残留着昨夜废墟沾染的灰烬,从府邸回来后,她便在这跪了一夜。
早朝临近结束,可今日皇帝却迟迟未下令退朝,群臣拿不准陛下的心思,只能跟着在殿中罚站。
最终,邓夷宁还是进了正殿。
她死死压着心口那股怒意。指尖深深扣进掌心,声音却铿锵有力:“陛下,臣女恳请陛下彻查邓氏灭门一案,查明真相,还臣女一个公道。”
皇帝李峥高坐龙椅之上,目光深邃,抚过龙案上的一叠叠奏折。
大殿内一片死寂,下一瞬,太子李韶诠踏前一步,神色淡漠:“陛下,邓氏谋反,证据确凿。工部侍郎姜衡思惨遭毒手,死后在家中搜到一封书信,称已发现邓毅德谋反之事,将于不日昭告于庭,可昨日戌时一刻,姜衡思横死家中。陛下,臣以为此事并非巧合,而是邓毅德灭口之举。”
“太子殿下,姜大人惨死实属惊讶,可这与我父亲有何关系?区区一封信就要定人死罪?这并非大宣律法!”邓夷宁转过头,直视李峥,“臣女恳请陛下明察,邓氏一族世代忠烈,其父更是为国尽忠,从未有半点异心。臣女不信,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无故定罪,这分明就是在挑衅陛下威严!”
“大胆!”李韶诠怒声一吼,震得大臣纷纷一抖,“邓夷宁,本殿念你昨日刚与昭王成婚,唤你一声三王妃,朝堂之上你竟敢质疑天子威严!胆量不小!昨日已在邓府搜到一封印有邓毅德私印信件,内详细记录与军部逆党密谈一事,逆党已入诏狱承认,三方联审,三王妃还有何可狡辩?”
“私印?”邓夷宁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可知,军中将令从不以私印为准,以应调兵遣将,军资分配,皆需兵部、镇抚司、内阁三方钤印方可生效。若有人仅凭一封信,草草印章,便可定都指挥同知通敌之罪?臣女敢问,这是陛下的律法,还是太子殿下您的律法?”
话音落下,人群骚动。
太子的脸色威威一沉,尚未开口,一旁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开口:“夷宁,你在西戎这么多年,朕都瞧在眼里。往日朕最喜好收到的,便是你传来的战报。可今日你所作所为,实属让朕失望。”
“陛下,末将所求并非私情,而是公道。”
李峥叹了口气:“你所求的,是公道,还是兵权?”
邓夷宁心头猛地一震,拳头紧握。
终于说到了重点,邓家被屠,怕不是因为通敌叛国,而是为了剥削她手里的兵权。她邓夷宁,才是这场灭门的起因。
若她仍是那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整个朝廷,就连李峥都奈何不了他。可现在,她只是三王妃,后宫三千中的一份。
李峥沉默片刻,缓缓抬手,声音沉稳而威严:“邓氏一案,既有三司会之证,不容再议。昭王妃,你身为皇子正妻,今日于朝堂之上喧闹,已失皇室颜面,该当何罪?”
邓夷宁抬头,望着李峥,她死死咬住下唇,膝下一片麻木,可比不过心头一片冰冷。
陛下做出的决定,不会改,也不会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邓夷宁正要开口再挣扎一番,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父皇,儿臣以为,王妃所言无不道理。”
众人齐齐看向开口之人——李昭澜。
此时的李昭澜仍是一身月白锦袍,腰间倒是多了块玉佩,与满朝官员的盛装相比,显得格外随意。
他缓缓踱步上前,神色未变,眼睛却直直盯着太子。
“此案疑点颇多,昨日夜半大火,竟能将整个邓府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人都未能逃出。这房门并未上锁,为何逃不出?再者,镇抚司奉命捉拿之时,父皇尚未下旨,季公公带着御史大人如此行事,是否僭越了圣权?”
一旁的季公公脸色煞白,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昭王殿下,擅闯早朝,又为这谋逆之臣开脱?”太子眯起眼,挑衅问,“儿臣以为,身为皇子,理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怎可因一己私情而颠倒黑白?”
李昭澜闻言,轻笑一声,目光淡淡扫过他:“太子殿下言重了,邓氏一族虽已下定论,可疑点颇多,不该细细查之?儿臣只不过是想请父皇再三斟酌,求一个查证的机会,怎么在皇兄眼中就成了一己私情?”
“昨日是你与邓氏之女大婚,”太子刻意放缓声音,抬脚走向李昭澜,“如今邓氏已定叛罪,王妃自然也难逃嫌疑,若依律当诛。只不过父皇念在你二人新婚,皇室颜面难堪,才网开一面留她一命。可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李峥终于是抬起眼,目光落在这个许久不见的三皇子身上。
李昭澜依旧神色淡然,他没有看向李峥,而是微微侧头,望着跪在他身侧的邓夷宁,眼神平静无波。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多虑了,臣不过是陈述事实。”他顿了一下,忽然轻叹。
“儿臣并非对父皇旨意不满,相反甚是感激。夷宁是儿臣明媒正娶的正妻,若她真被一同问罪,那儿臣岂不是在新婚夜便成了鳏夫?如此一来,世人又该如何看待皇室?”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谁也没想到,一向不问世事的三皇子,竟会在朝堂之上,毫不避讳地以“夫妻”之名维护邓夷宁。
李峥眸光微动,原本平淡地神色终于变得暗沉。
“够了。”他轻轻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邓氏一族证据确凿,不容再议。至于夷宁,她既已嫁入皇室,便是皇家的女儿,怎可继续以武将的身份抛头露面。昭王,这几日你也该教教她,什么才是皇子妃该做的事。”
李昭澜微微垂眸,并未反驳。
倒是刚才一声不吭的邓夷宁冷声道:“臣女谢陛下免除死罪,但臣女自知清白。”
李峥看着她,道:“太后念你护国有功,念你与皇室有姻缘,也是作配皇子妃身份,今日便册封你公主之位,封号‘安和’,以示皇家恩宠。从今往后,你便是皇家血脉。”
饶是被册封的邓夷宁本人都未反应过来,李昭澜猛地抬头看向李峥,猜测不住父皇的意思。
邓夷宁的手指微微颤抖。
公主?
这是她一生都未曾想过的身份。
她并非皇家血脉,却被强行戴上一个金灿灿的头衔,从将军之位被剥夺,彻底沦为一个无实权,无封地,甚至无实际尊严的安和公主。
邓夷宁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然恢复平静,她敛袍叩首,但李昭澜还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谢陛下隆恩,夷宁,接旨。”
李峥下旨退朝,不过是片刻,整个大殿便只剩下他二人。
邓夷宁跪在地上久久不起,李昭澜伸手去扶她,纹丝未动。
“夷宁,回家吧。”
邓夷宁瞬间红了双眼,努力平复情绪。她心里清楚,这个公主之位只是传出去好听罢了,为了皇家颜面,皇帝什么旨都能下。
但她终有一日,要亲手摘下这虚假的桂冠,把那些污蔑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上绝路。
只是太后并没有给她时间适应这个身份,次日便命人前来寻她学习规矩。
邓夷宁站在照澜殿外,看着高高的红墙宫阙,心中满是不甘。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最森严的禁锢,直到她被封为公主,被迫住进昭澜殿,被迫与杀父仇人之子共处一室。
她失去了兵权,被剥夺了战甲,甚至连佩刀都被收走,整日穿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嬷嬷们盯着学规矩,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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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冠冕堂皇的训诫。
“公主已加入皇家,便须知礼守分。”
“姑娘家家的怎可如此粗鄙无礼。”
“端庄娴雅才能与三皇子相配,公主可要好生习礼。”
这些话听的她耳朵都起了茧子。
“公主该再温婉一些。”嬷嬷一边指导,一边拿着戒尺在她背上或是手上敲打。
邓夷宁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黑墨晕开,将刚画好的花瓣染成一片模糊。
她想掀桌,但她不能。
邓夷宁看着自己翻红的手背,握紧手中的笔,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嬷嬷,臣女听闻这昙花绽放即为死亡,你说,它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有些东西,生来就活不久。”
嬷嬷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啪”的一声,邓夷宁将那张墨迹晕染的画纸撕得粉碎,扔进火盆之中,看着火焰逐渐吞噬。
嬷嬷脸色骤变:“公、公主——”
“嬷嬷莫要担心。”邓夷宁眯起眼,露出一个昨日练了两个时辰的笑容,“臣女只是觉得这幅画实属难看,想来定是入不了嬷嬷的眼。不如,重画?”
嬷嬷面色发白,嘴唇嗫嚅,转身走到其他人身边。
可这只是个开始。
邓夷宁很快就发现,她这公主的身份不仅仅是枷锁,更是后宫那些娘娘们的笑柄。
“堂堂西戎将军,如今竟要在我们这些后宅妇人面前学规矩。”
“公主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向姐姐们请教,姐姐们定是手把手教会妹妹。”
每次一入学堂,那些个娘娘们都会笑意盈盈地围上来,或是语气轻柔地指导她,或是提醒她仪态有误,甚至是有人故意将茶水洒在她衣袖上,还一脸无辜的说:“哎呀,看来公主还未习惯宫中的规矩,这茶水怎可放这?”
邓夷宁看着茶水顺势滴落在地上,身侧的娘娘的衣裳似乎是新做的。她似笑非笑:“娘娘说的极是。”她拿起一块糕点,动作优雅地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咀嚼着,紧接着微微一笑。
“娘娘如此体贴,不如替妹妹尝尝这新做的糕点,看看妹妹有没有学会?”
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夹起一块糕点,动作起到好处地失手,糕点落在娘娘的衣袖上碎开,内馅落在那一片绣满团花的锦缎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
娘娘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失声道:“你——”
邓夷宁无辜地眨了眨眼:“哎呀,娘娘怎么也不习惯宫中的规矩呀?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看着娘娘涨红的脸,立刻四散而来。始作俑者则是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连着几日,昭澜殿的主人一直没有动作。
李昭澜每日早晨都会出宫,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空了就会去邓夷宁那儿待着,远远的看她与宫里那些人周旋。
直到某一日,邓夷宁被嬷嬷训诫的不耐烦,随手将一本礼仪册甩到桌上,李昭澜这才主动开口:“将军对这本书,似乎不满意?”
邓夷宁撇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满道:“不满意又能怎样?难不成你来帮我抄册子?”
李昭澜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半晌后,缓缓开口:“本殿下倒是忽然觉得,你我夫妇二人该培养培养感情了。”
邓夷宁皱眉:“你想做什么?”
“宫中太无趣,明日便跟本殿去宫外住上一段时日,”李昭澜翻了个身,“太后娘娘那边本殿自会去说,明日便出宫。”
邓夷宁一怔,片刻后,嗤笑道:“你确定不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
李昭澜懒洋洋地笑了笑:“各取所需,将军莫点开了说,传出去对你我二人都不好。”
邓夷宁看着他的背影,随即缓缓点头。
“可以。”
5. 新宅
次日正午,邓夷宁在寝殿已经等的不耐烦,李昭澜这才晃晃悠悠踱步进殿,瞥了榻上一眼,懒散一笑:“怎么,将军等急了?”
邓夷宁冷冷地看着他,未接话,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李昭澜倒是半点不恼,慢吞吞跟在她身后,身旁的两个奴才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一边走一边摇着折扇,倒像是在欣赏沿途的宫墙。
“你倒是沉得住气,本殿下可是磨了好一会儿,才让太后点头答应。”
邓夷宁闻言,脚步微顿,侧眸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太后的意思?”
“太后不许的事,本殿下瞒着照做就是;太后准许的事,本殿下更是理直气壮的做。”
邓夷宁淡淡收回目光,这种不服管教的野蛮人往年在军营里见得多,多管教几次便会老实。
二人步出宫门,一路往东,直达新的宅院。
大门外石狮肃立,门匾提笔“昭王府”三字,跨过大门就是一方别致的小景。假山嶙峋,流水自地底上涌,池中有几尾锦鲤。两侧是一片青竹,与院中秋意浓浓的景色格格不入。
邓夷宁驻足,目光落在翻松的土壤上,正想发问。
跟在身后的李昭澜看出了她的想法:“这是青禁台的长青竹。”
“佛家的东西,怎会任由殿下转移?”
“什么佛家,本殿下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邓夷宁皱着眉瞥了他一眼,沉默许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我父亲的事有劳殿下了。”
李昭澜笑意微敛,折扇在指尖轻轻转了一下,似是不意外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院中竹叶微微摇曳,风声擦过屋檐,掀起两人的衣角。
邓氏叛国似乎已成定局,她也按照太后的旨意嫁给了三皇子,邓氏一族彻底毁在了这一道圣旨下。
三皇子与朝政无关,可他终究是皇上的亲儿子,一想日后要跟这男人生活,邓夷宁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和离之事不宜过早提及,但还是要让李昭澜知晓。
邓夷宁刚想侧过身寻他,男人脚步倒是动得快,一下子没了踪影。
李昭澜给她配了一个贴身丫鬟,名唤春莺。丫头看着年纪不大,手脚倒是利索,不出片刻便将她的东西搬去了卧房。
“王妃,屋子收拾好了。这也快到饭点,王妃可有想吃的?奴婢吩咐小厨去做。”
“殿下呢?怎么不见他身影?”
春莺摇摇头:“回王妃,奴婢不知。”
“那就从简,如今国库紧张,能节省的就别浪费了。”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小厨。”
邓夷宁在院子里逛了许久,一直等到小厨说晚膳备好,也未见男人回来。
夜色渐沉,邓夷宁坐在小院的亭间,看着院中池水映照的月光,静默不语。
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样的清闲了。
不必听嬷嬷在耳边聒噪,不必在学堂间与那些娘娘们虚与委蛇,更不必学习那些繁琐的礼仪。
似乎现在这一刻,她才是邓夷宁。
这昭王府看似比宫内少了几分森严,但周围的暗卫倒是不少。除开李昭澜的安插的人,怕是太后的人也混在其中,说不定还有太子的人。
“想什么呢?”
邓夷宁回过头,只见平日里穿着华贵的三皇子褪去了那些装饰,只是披了一件外袍,缓步走来。
“在宫里过的不痛快吧?”
邓夷宁嗤笑一声:“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
李昭澜低头一笑,他这个夫人言语间总是带着一股凌厉,世人都说他娶了这位将军怕是要灭了自己威风,起初他置若罔闻,现在倒觉得有几分真。
“既然如此,那将军可得好好谢谢本殿下?”
邓夷宁转头打量着他,快速眨动着双眼,思考眼前这男人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李昭澜毫不避讳,似笑非笑看着她:“怎么?看上本殿下的俊容?”
“哼。”邓夷宁轻哼一声,收回目光,“既是出了宫,你我二人依旧互不打扰。这是你的宅院,从今日起,卧房归你,书房归我。”
“将军这话倒是新鲜,这府邸这么多地方,偏偏看上了本殿的书房?再者说,本殿一皇子,让一女子委身书房?这要是传出去,皇家岂不是丢了脸面?”
邓夷宁斜睨他一眼:“脸面?你的脸面早就没了,何来在意一说。今日刚回宅邸,你却消失了整整一下午,这要是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放?”
“夫人教训的是,往后没有夫人的命令,我一定不擅自外出。”
邓夷宁没理会他的贫嘴,先去占据了书房的位置,也不管李昭澜会不会住卧房,抱起床上的被褥就走。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昭澜:“……”
他走到书房门口懒散的靠着,轻叩木门。
“将军当真要在这过夜?”
邓夷宁从案桌上抬起头,只说了八个字——战时夺营,理所应当。
李昭澜被噎了一下,望着她毫不客气将被褥铺在书房的躺椅上,他瞧着这一幕似曾相识。
幼时因为记不住那些绕弯的书册,经常被教书先生留下,后来就学着父皇,经常半夜外出去书房补罚抄。有次被母后发现了,不但没有责罚,而是命人在书房放了一张躺椅,铺上一层厚厚的被褥,罚抄多了,他便在书房过夜。
赶走李昭澜后,邓夷宁在巡视着屋内的陈设,最后将目光落在架子上的一把匕首上。匕首银光内敛,形制特别,刀柄上刻着几只大雁,倒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她眸光微动,顺手将匕首握在手里,打量片刻,便毫不犹豫塞进袖中。
自从那夜满门被屠,她还未来得及亲眼看一看,邓府如今是什么模样。
于是次日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她早早醒来,换上便服,直接出翻墙而出。本以为过了这么多日子,她已经不会难过了。然而,当她真正站在邓府门前时,心口还是猛地一紧。
大门已被重新修缮过,朱红的门漆显然是新刷的,连同门前的石阶都被细细打磨过,昔日狼藉已被彻底清理干净。唯独大门之上的牌匾被摘下,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这个地方,已经不属于邓家了。
邓夷宁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已没了往日的拥挤,花草已被连根拔起,地面干干净净,甚至连一丝血迹都找不到。她漫步穿过庭院,目光扫过那些截断的梁柱,指尖微微收紧。
李昭澜做事确是细致,她找不到一丝关于家人的痕迹。
邓夷宁一路走向后院。
后院是她儿时最常带的地方,记忆中,这里曾有一架藤萝架,幼时经常带着弟弟爬上去,坐在架顶远眺远方。
可如今,藤萝架已被拆除,庭院空旷而死寂,唯独边上的那口老井仍伫立于此。
她脚步一顿,朝井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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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面的水位下降的厉害,露出石壁上的青苔,水桶被放在一侧,估计是那晚救火用了里头的水。
邓夷宁望着贫瘠的后院,准备进屋里瞧瞧有没有落下什么的,路都走到一半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跑回井边。
院子里的这口井足足有十米深,当初说是为了便于维护,井口被父亲扩大了一圈。水位的恢复时间受到土壤等众多因素的影响,按理说水位下降至一半,不出半日便会恢复,何况前几日还下了一场大雨。
邓夷宁趴在井口朝里探区,正好容纳住她的身子,大约还有两拳的余地。紧接着她扯开上方缠绕的绳子,向下望了一眼,毫不犹豫跳下去。
四周的石壁有些光滑,越是深处越站不住脚。邓夷宁在四周大打探着,察觉一侧的几块青石要比边上的略微新些,石缝间是被人为铺上的青苔。
邓夷宁沿着石缝缓缓滑动,落到一处时,眼神瞬间冷了几分,毫不犹豫抬手用手试图撬动那块砖,可那砖只是微微松动。
她眯了眯眼,从小腿抽出匕首插入缝隙,用力一撬,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泛起涟漪,水位瞬间退回到脚腕处。而那块坚硬的石砖轻轻一碰,便露出后面漆黑的通道。
这井底,竟藏着密室。
邓夷宁掏出火折子,身手灵巧地在通道里缓缓前行。火折子光线有限,只能瞧见四周也是被封死的石墙,墙面隐约有些潮湿,直达尽头,一道沉重的石门挡在面前。
这种机关在西戎见得多,邓夷宁轻而易举就找到开关所在处,轻轻一按,石门缓缓开启,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
密室内光线微弱,墙上的许多红烛已燃尽,只剩下个别还跳动着。借着烛光,密室陈设尽收眼底。
这好似一间书房,两面墙的架子上堆满了书籍卷册,角落里还放着数十个木箱,邓夷宁抬手拂去上面的一层薄尘,打开一个,里面赫然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则。
她随手翻开一卷,眉头微微皱起,这些卷宗都是过往十余年的战报,兵力调度还是战局部署,就连军械库的存留记录都清晰可见。
只是这些东西,为何会被藏在邓府密室里?
邓夷宁喘着气,继续向下翻找,在最边上的一个木箱底下发现封存完好的信函。她抽出其中一封,目光扫过上头的字迹,明显是父亲的。
迅速拆开,展开书信,视线在字里行间流转,她的瞳孔一点点缩紧。
“北疆兵部尚书刘集,私截军资,擅调兵马。”
“北疆贼匪势力膨胀,行事跋扈,恐有幕后推手。”
邓夷宁盯着这些信,每张信纸都只有短短的一两行字,可却足足有十二张,直到她展开最后一张纸——
“姜大人今日赠我一言,劝诫我收手。陛下前几日也召见我,说太后娘娘有意赐婚夷宁与太子殿下,我的女儿,西戎的将军,怎可被婚姻之事困住。”
邓夷宁心里五味陈杂,对于父亲的记忆停留在十岁之前,那时候她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因为父亲偏爱弟弟妹妹而不满,于是常常跟父亲反着来。
她收拾好情绪,将信件放进胸口,准备回去后仔细分析。就在她起身的瞬间,余光忽然撇见书架最底层的角落——
那里有一块木板,纹路略深,若不是仔细查看,与周围几乎一样。
邓夷宁眯起眼,将周围的卷册搬下,抬手按了按木板,微微下陷。
是一个暗格。
6. 维护
夷宁警惕地后退半步,缓缓抽出匕首,小心翼翼沿着缝隙撬动。不多时,木板轻轻一响,露出一个狭小地空间。
她低头看去,目光一紧。
暗格里,赫然放着一只巴掌大小地金属令牌,边缘刻着复杂的纹路,正中央刻着两个大字——
镇国。
邓夷宁伸手捏起令牌,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冰凉的触感沿着掌心传来。
她当然认得这个东西。
镇国令——这是先帝御赐邓氏的军令,拥有此令者,可调动大宣三军。
可问题是,这枚令牌早在她父亲卸甲回朝时,就已经被收回,送入皇宫之中,怎么出现在邓府密室?
难道当初父亲没有交出镇国令?
邓夷宁在密室四周寻了一圈,书架、木桌以及这些箱子上的尘埃厚薄均匀,倒不像是被人搜寻过。
若这令牌真是这镇国令,那当年父亲交出去的,又是什么?
邓夷宁将令牌收好,心跳愈来愈快。她余光一瞥,落在桌上的一只小木匣上。木匣并不起眼,尺寸不过巴掌大小,被几本书压在下面。她抬手将木匣取出,指尖轻轻一扣,匣盖打开。
下一刻,一封被折叠整齐的纸静静地躺在匣中。
她目光微凝,缓缓展开信纸。
“夷宁亲启——”
邓夷宁惊呼出声,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继续往下看,信上字迹刚劲有力,与父亲的笔锋如出一辙——
“夷宁,不知何时何地你能看到此信,但若是打开,便说明我已无法护你周全,邓氏一族,终究败在了我手里。”
字迹笔笔凌厉,有着被浓墨晕染的痕迹。
“难说朝廷势力分为几何,但太后与陛下并非一心,军中异动,朝堂内外牵连甚广。太子与太后早有谋划,而今不过是借皇命,覆灭忤逆党羽。当年我本可静静守边疆,不入朝政,可陛下召我回朝,我知此去九死一生,故留此信。”
“犹记镇国令,此令不属帝王,不属皇族,而属大宣子民。若有朝一日,你能撑起一切,我便全盘托出。母亲与和硕二人,也交于夷宁。”
邓夷宁的手威威发颤,指尖几乎要捏破信纸,继续往下读——
“夷宁,你自小入营习武,天性不服管束,日后归来定会栽跟头,父只愿你活下,无忧无虑。”
邓夷宁瞪着红眼,目光死死落在信纸最后一句话。她闭了闭眼,胸口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
原来父亲早知有此劫难,所以那晚才如此反常,一心只想拒了那门婚事。
她将一切恢复原状,检查过密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才顺着原路折返,轻手轻脚跃出井口。
后院景色一览无余,四周静谧无声,连风吹过的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邓夷宁刚要离开,便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响动。
她眉头一皱,立刻屏息凝神,迅速隐入阴影之中,目光警惕地盯着门外地方向。
脚步声越发清晰,似乎只有一个人,走路地节奏悠闲,也不像是敌意逼近的姿态。
邓夷宁心下一沉,翻身入了一侧的厢房,躲进屋内偷听外头的动静。
过了片刻,门外的脚步声停下。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将军?将军可在里面?”
邓夷宁皱了皱鼻,又是这个家伙,阴魂不散总是跟着她。
她心里警铃大作,却不动声色在屋内翻找,故意制造出响声,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李昭澜果然听见了动静,推门而出,摇着折扇在门口看着她:“将军一大早就出了门,怎么不知会我一声?这是在找什么?”
邓夷宁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依旧不减:“不过是些旧物,看看有没有什么还能带走的。”
李昭澜闻言,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踱步进屋,目光满是揣测:“可需要本殿下寻人来助你?”
“不必,臣女一人足矣。”
李昭澜见她身后的门留了条缝,收起折扇,眼神缓缓扫过屋内四周,绕过她,打算开门出去:“上次来府邸还未去过后院——”
他话还未说完,邓夷宁心下一紧,立刻开口:“我饿了。”
李昭澜顿了顿,回头看着她,又抬头望向缝隙外的景色,嘴角突然勾起笑意:“……嗯?”
“找了半天也没什么值钱的,倒是弄得一身灰。”邓夷宁起身拍了拍衣袖,若无其事道,“昨日饭菜太淡,今日你得补偿我,出去吃好的。”
李昭澜唇角微扬,眉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意味深长道:“夫人这是……在支开本殿?”
“是。”邓夷宁毫不避讳地点头。
李昭澜倒是愣了一下,随后笑出了声,折扇轻轻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语气淡淡:“夫人倒是坦率。”
他瞥了眼后院地方向,目光沉了沉,随即轻描淡写道:“既然夫人相邀,本殿自然奉陪。”
二人步行了一刻左右,李昭澜带着她去了间酒楼。
邓夷宁选了个靠窗的房间进去坐下,毫不客气叫店小二上了一桌子好菜。李昭澜站在身后看她打点好一切,说了句“稍等”,转身便出门下了楼。
邓夷宁从窗户边看下去,男人出了门往西走,只是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干什么去。”她小声嘀咕着。
对穿的风刮在她身上,止不住打了个冷颤,起身便想要去关门,就见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邓夷宁不认识他,可男人似是知晓她一般,大摇大摆带着人进了屋,毫不客气坐下。
“这不是邓家那位女将军——哦不,现在是公主。诶哟,这么说来草民还要拜见公主了。”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一个个笑了起来。
邓夷宁眼神微冷,挨个扫视。
“看来公主不记得我了,在下苏鹤庭,幼时与邓家二郎是私塾玩伴,深交好友。”
邓夷宁微微抬眸,她忽然想起幼时,弟弟身上总会添一些新伤,恰好是私塾开课的时日,家里人问起他也总是敷衍过去,那时父亲总以为是她带着弟弟贪玩造成的。
如今再看苏鹤庭那张嘴脸,往日种种便对上了。
这纨绔仗着家世,与大宣不少世家子弟结党,最爱欺凌弱小,却独独不敢招惹她。毕竟当年,他就曾被她揍得掉了两颗牙,哭着跑回家,整整半月不敢出门见人。
此时再见,倒是又长了几分胆子。
“怎么,将军变公主,倒也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苏鹤庭给自己满了杯茶,一副欠揍的嘴脸,“你夫君呢?觉得你泼辣蛮横,被赶出家了?”
邓夷宁抬眼扫过苏鹤庭,带着淡淡笑意:“苏公子这般关心本宫的婚事,莫非是羡慕?也对,毕竟你现在还未娶妻,是不是无人肯嫁?”
此话一出,旁边跟着苏鹤庭的几个男子神色微变,有人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连忙掩住嘴。
苏鹤庭脸色一变,狠狠地一拍桌子:“邓夷宁!你少拿嘴皮子讨便宜!”
他身旁的一个跟班见状,立刻跳出来替苏鹤庭撑场面,冷哼道:“你不过是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功夫,真以为能在这大宣横行无忌?如今你已不再是西戎的将军,就算是公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摆设而已,还真当自己是鼎鼎有名的将军了?就是这大宣第一?”
邓夷宁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从他头顶扫到脚下,缓缓道:“先不说大宣第一是怎么传出的,光论你这一身穿戴,就比旁人低了好几个档次,也不知苏鹤庭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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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你的。”
那人被她目光盯得发毛,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邓夷宁语气懒散,慢条斯理点评:“袍子到算得上是绫罗,勉强入得了眼,可惜颜色过于鲜亮,衬得你肤色暗沉,远看活像一块油光发亮的糙玉。再说脚上这鞋,边角都起了皱——”
邓夷宁看了眼面色铁青的苏鹤庭,继续道:“怕是你主子赏的吧?还有这发冠,戴着不过也是掩耳盗铃罢了。”
她每说一句,那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苏公子身边的人一向如此,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众人低笑声此起彼伏,那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猛地转头去看苏鹤庭,见他脸色难看,立刻咬牙道:“公子,她这般侮辱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苏鹤庭脸色阴沉,狠狠地盯着邓夷宁,忽然眼珠子一转,冷笑道:“一个女人,光凭几句嘴皮子利索便以为自己赢了?你既成公主,自然也该安分守己,别忘了,你现在还是皇子妃,你以为李昭澜会喜欢你这副样子?”
“那三皇子怕是早就对你厌烦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附和,连带着开始议论李昭澜。
“三皇子素来懒散,怎会愿意被这么个女人管束?怕是这桩婚事早让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然而,他们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道悠闲得嗓音从后方传来——
“哦?”
众人猛地回头,就见李昭澜不知何时正闲闲地倚着门框,笑意未减地看着他们,眼底却带着淡淡的寒意。
苏鹤庭等人脸色瞬间煞白,显然没想到自己刚才的那些话竟被他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李昭澜缓缓走近,将手上的两壶酒放在桌上,发出闷响,顺势坐在邓夷宁边上。
“本殿倒是想听听,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他语气温和,嘴角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但看得人不寒而栗。
那些个人心头发紧,面面相觑,不敢开口。
正当李昭澜要继续发难时,邓夷宁忽然起身,慢悠悠拍了拍衣袖,绕到李昭澜面前。
“这些人说话粗鄙,殿下何必脏了耳朵。”说完,她微微偏头,看向苏鹤庭,嘴角的笑意冷淡,“苏公子,大宣子民素来崇尚礼仪,你当众污言秽语,可曾问过我的拳头?饶是我并非公主,我也有法子治你一罪。”
苏鹤庭被她盯得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随即恼羞成怒,怒吼道:“邓夷宁!你别太嚣张!”
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小跟班已然按捺不住,伸手便要去打邓夷宁。
只是他的拳头刚抬起,邓夷宁便已动了。她脚下一转,动作干脆利落,抬手扣住对方的手腕,猛地一拧,“咔”地一声,那人瞬间痛叫出声,整个人瞬间跪倒在地。
邓夷宁甩了甩手,语气淡淡:“别急,一个一个来。”
苏鹤庭也管不上什么尊卑,直冲她而去。邓夷宁瞥了一眼,直接抬脚横扫,利落地踹中对方膝弯。苏鹤庭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脸磕在木凳上,见了血。
顷刻间,苏鹤庭身后的人开始涌动,但都被邓夷宁放到在地,剩下的几个吓得脸色发白,愣是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邓夷宁拍了拍手,目光扫过他们,语气发狠:“动手之前最好想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别像条狗一样乱咬人。”
苏鹤庭捂着脸,眼中闪过怨毒之色,似乎还想再争辩,可在邓夷宁冰冷的目光下,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咬牙冷哼一声,转身狼狈地带人离开。
待人走远,李昭澜才打开那两壶酒,笑眯眯地看向邓夷宁:“将军这么维护着本殿,倒是让人感动。”
邓夷宁目光全落在那两壶酒之中,闻出了是那日在香芜阁喝的醉八方。
“懒得听你废话。”
7. 试探
出了酒楼,邓夷宁瞧见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心情也好了几分。只是两人并肩而行,昭王府近在眼前,邓夷宁心绪未定,正想着如何找机会回密室再查探一番,便听到李昭澜随意开口。
“将军今早为何不等我一起去府邸?”
邓夷宁步伐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伤心之地而已,我一人去就行,何必带着殿下苦恼。”
李昭澜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宅院倒是被打扫的挺干净,多谢殿下操劳。”
李昭澜扭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意味不明地笑意:“将军这般客气作甚?真让本殿心寒。”
“彼此彼此。”邓夷宁脚步未停,扔下慢悠悠地李昭澜,先一步进了昭王府。
自回了府中,邓夷宁再未出踏出书房半步,埋头研究父亲留下的那些信与那块镇国令,直到深夜。
那日邓夷宁霸占书房后,李昭澜在她对面收拾了一间新的屋子当作书房。
邓夷宁在昏暗中缓缓前行,身影隐匿在回廊深处,步伐极轻。
她对李昭澜并不熟悉,但在大婚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从百姓口中得知了李昭澜的许多事,譬如他喜好在哪个花楼辗转,又对哪个姑娘格外关照,但从未听说过他是个喜好学习的人。
书房对他来说并非重要之地,就算是宫内的寝殿,那书房里放的也都是些瓷器摆件。
邓夷宁轻轻推开房门,书房内还残存着淡淡的墨香。她环视四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典籍,案上摊开的却不是朝政文书,而是一本《大宣奇闻录》。
邓夷宁心道这人倒是自在,朝堂风云诡谲,他却有心情看这些个志怪故事。但她没兴趣理会这些,目光迅速扫过书架,抬手翻动架子的书籍,甚至仔细检查屋内有没有什么暗格机关。
一无所获。
邓夷宁眉头紧蹙,不死心地从头开始检查,耐着性子翻开了每一本书,然而每一本都只是寻常的典籍,甚至连半张可疑的纸张都没有。
她快速地环顾了一边房间,目光扫过墙角,木柜后的墙壁,甚至连地板的缝隙都仔细看过,依旧一无所获。
邓夷宁心头隐隐生出一丝烦躁。她站在原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邓夷宁的目光缓缓落在书桌上,她盯着那本《大宣奇闻录》,眸光微微一凝,手指轻轻翻到扉页
。
书页间干干净净,半句批注都未曾留下。
她站在书房中央,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一下,这让她很不耐烦。邓夷宁盯着书桌片刻,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退出房间。
书房外的走廊尽头,一道身影静静立在暗处。
李昭澜倚着朱红色的木柱,半抬着眼,望着庭院里被风吹过的竹叶,神色慵懒,仿佛真的只是偶然经过。
可当他听见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时,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似笑非笑地弧度。
邓夷宁灰溜溜地回房,关起门地瞬间,眉心狠狠皱起。她坐在桌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眼间满是不耐与疑惑。
这李昭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邓夷宁捏了捏眉心,隐隐生出一丝挫败感,她最讨厌这种感觉,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可就是看不见、抓不着。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翌日清晨,邓夷宁将昨夜地思绪整理了一遍,心底已有了主意。
直接四处张扬自己掌握了新的证据自然是不行的,那样不仅太刻意,还容易暴露自己,她需要一个合适的渠道,让消息看似无意间流出,却又足够迅速地传遍整个大宣。
她手指轻点着木桌,眼珠子滴溜一转。
去玉溪阁。
玉溪阁是大宣达官显贵、豪门世家最爱留恋地风月之地,不同于香芜阁的点到即止,玉溪阁什么交易都做。消息流通极快,什么三六九教的人都混迹其中,若是想要让某个传言迅速传播出去,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
她抬眸扫了一眼铜镜,伸手将发丝束起,换上一身男子装束,和上次一样翻墙而出。熟门熟路地绕进一条小巷,沿着巷道一路向前,不多时,便来到一幢高楼前。
檐角挂着一串琉璃灯笼,意味着开门迎客。
邓夷宁扯了扯衣领,快步走入其中。一进门便听到楼内人声鼎沸,香风夹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她扫了一眼,很快锁定目标。
封策,大理寺少卿之子,素来风口极松,最爱与人嚼舌根。
他父亲经常审理各类大案,平日里在朝堂上谨小慎微,可儿子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仗着父亲的职位,经常从案卷中打探一些秘密,在这炫耀卖弄,换取好处。
邓夷宁嘴角微微一勾,抬手招来一名侍女,低声道:“去告诉封公子,有人想请他喝酒。”
那侍女微微一笑,随即掩唇笑道:“这位公子可真是懂行,封公子最爱有人请他喝酒。”
片刻后,雅座之内,酒香四溢。
封策坐在桌边,目光带着几分打量地看着这位陌生的“俊俏公子”。
邓夷宁主动斟酒,故作豪爽地举杯:“封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封策一听,笑开了花,洋洋得意地说道:“兄台客气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贺宁。”邓夷宁随口报了个名字。
封策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笑道:“贺公子找我,不知所谓何事?”
邓夷宁故意卖了个关子,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瞧见了邓氏被……昨日在赌坊亏空了银两,想来问问封公子有何法子给搭个桥,让小弟我捞一笔。”
封策果然上钩,饶有兴致地问道:“哦?贺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邓夷宁装作为难的样子,“封公子,我这若是告诉你了,价钱得少一半。”
封策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连摆手,笑得热络了几分:“贺公子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你我一见如故,有什么说不得?若真是什么大买卖,我帮你去谈价格,你我之间分摊。”
邓夷宁端着酒杯,表现出心动的样子,语气却仍旧犹犹豫豫:“这事儿可大可小,封公子乃大宣中人,消息灵通,相比比我更清楚,什么事情能赚银子,什么事……会要命。”
“可大可小”是这里的黑话,这也是邓夷宁刚才在楼下偷摸听到的,大概意思就是关乎宫里的人。
封策心头一跳,握着酒杯的手紧了几分。若是一般的坊间传闻他根本不会在意,可若是与宫里有关,那就不同了。若是能先一步掌握消息,告诉父亲,那这份功劳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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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真切:“贺公子,这事儿若是真的,我买了!你开个价!”
邓夷宁犹犹豫豫开口:“这……不妥吧,我也只是打眼一瞧。不过封公子说得对,我一个外人哪能掺和里面的事儿啊。算了算了,我不卖了。”说完,就起身打算出门。
封策一瞧,急忙拦在前面。
“贺公子留步!贺公子,你且透露一二,就算不卖,给小弟我一个大致的方向可以吧?”
邓夷宁哪儿来的什么消息,只能咬死不说。
“这事儿……算了,封公子还是自己去打听吧,在下还有要事傍身,先告辞了。”
邓夷宁也不管身后人的挽留,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封策愣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已经急得不行。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他必须尽快将这事儿告诉父亲。
邓夷宁走出玉溪阁,猫在转角处看着封策上了马车,想来应该是找他父亲去了。
宫里的那些人,恐怕要坐不住了。
她不打算回府,而是朝着从玉溪阁打听到的南街走去。
南街虽不如玉溪阁这般奢靡,但因地理位置特殊,南街连着几个主要的商贾货栈,同时也是通往城郊驿站的必经之路。各大世家的马车常在此停留,商贾往来,货物交接频繁,甚至有些宫中的太监丫鬟,也会私下到此处与人买情报。
而因南街的混乱,这里也是消息贩子的地盘——不少贩夫、车夫,甚至是街头的流民乞儿,都是消息的来源。
邓夷宁找了家铺子买了套新衣换上,布料虽素雅,但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她挑了家街边的茶摊坐下,静静地听着周围人的闲谈。
果然,才不过一个时辰,玉溪阁的消息就传到了这,说是有人在打听邓氏灭门一案。
邓夷宁抬眸,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几个乞儿,低声唤来店小二,随手丢了几枚碎银:“给墙角那几位添壶好茶。”
那几位警惕的看着她,片刻后,最右侧身形稍显高大的男子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小娘子,何事?”
邓夷宁瞥了眼边上的长凳,示意他坐下细说。
“我听你们在谈邓氏灭门?我想知道,是谁在打听这件事?”
那男子一怔,半晌后伸出三根手指。
邓夷宁见状,从袖中拿出三块碎银丢到桌上,谁知男子只是看了眼身后的另外两个人。她只好再丢了七块出来,想凑个整。可那男子却只收了九块,将剩下一块推到她面前。
“这事儿刚传出来不久,能关注的无非就是兵部、户部,还有——”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嗓音,“宫里。”
未时,东宫。
太子李韶诠端坐在殿内,手中捏着一只琉璃盏,眸光阴沉地盯着跪在前面的奴仆,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脸色冷峻。
“……你再说一遍?”
那人低着头,额上满是冷汗:“殿下,消息已经在宫外传开了,特别是南街一带,都说恐是安和公主在调查灭门一事。”
太子嗤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邓夷宁!真是不知死活的贱女人。”
他冷冷地看向殿中另一侧,一名身穿暗色长袍地男子立在屏风后,腰间悬着两柄短刀。
李韶诠眯了眯眼,语气森然:“去给她一点教训。”
8. 受伤
邓夷宁在南街待到太阳临近下山才回府,她已在外在整整一天,也不知李昭澜那边有什么动静。
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太子一定会察觉,那个季公公肯定也是太子一伙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弄清楚姜大人的死因,只是都在传是她父亲杀了姜衡思,若是直接上门拜访,只会招来一顿辱骂。
邓夷宁抬眸望着前方拥挤的人群,从左侧的小巷中走去。
太子动手的方式无非就是杀了她,可她现在的两层身份就算是太子也得斟酌几分。
邓夷宁想也不用想,她那废物夫君定是会入了太子圈套,只希望届时不要把她牵扯进去。
太子行事向来鲁莽,若是能沉得住气,早在三年前西戎大乱之时,就已经坐上了龙椅,怎会如今还屈居在东宫里。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勾起一抹嘲讽。
正想着,忽然——
邓夷宁回过头,未见到任何踪影。她抬头望了眼天,算不上黑,可四周安静的有些过分。她咬了咬舌尖,脚下步伐看似未变,实则悄然调整了呼吸节奏,从袖中抽出那把短刀。
她穿过长巷,耳边风声微动——
有人跟着她,不止一个。
邓夷宁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借着天光,在街角的阴影里捕捉到了几道迅速闪过的黑影。
她心中冷笑一声,果然来了。
太子真是急不可耐。
邓夷宁拐进一条小巷,故意放缓步伐,装作走错路似的进了小巷尽头,身后那潜伏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了。
冷风刮过屋檐,似乎空气中都带着几分淡淡的血腥味。就在邓夷宁转身的一瞬间,一丝极轻的声响传来。
暗器!
邓夷宁眸光一冷,脚下猛地一踏,瞬间向前一跃,几乎是在同时,那两枚寒光“咻”地擦过她的肩膀,留下一道血红的口子,直直钉入身后地青砖墙上。
暗器入石三分,动手之人是来拿她的命。
邓夷宁翻身落地,脚步未稳,便看见巷口出现的黑影。她轻笑出声,扫过那些人,声音不大,却恰好落入这些人的耳里:“太子殿下派你们来的吧,就这点能耐吗?一起吧,我身子骨硬了许久,该活动活动了。”
话音刚落,四名黑衣人交换视线,手中刀锋寒光闪烁,迅速朝她围拢而来。
这几个人的三脚猫功夫,比起那些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她一个侧身,避开第一个杀招,反手一扣,精准抓住对面之人的手腕,猛地一折——
“咔擦!”
那人的手腕瞬间断裂,惨叫还未出现,就被邓夷宁随手丢出,重重撞向一旁的推车上。
与此同时,另一人刀锋劈下。
邓夷宁猛地一个后仰,刀刃擦着鼻尖落下,她顺势一脚踢在男人裆部,那人吃不上力,整个人蜷缩着后退。
剩下的两人对上眼神,一起出刀,一左一右同时挥刀刺向要害之处。
她瞳孔一缩,脚下发力,身形往后一倒,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避开两道刀锋的交错。反而是那两人,差点误伤对方。
攻势并未停下,最先倒下的两人捂着要害之处伫立一旁,观察着如何出手相助。
左侧那人迅速调整角度,刀锋顺势一转,直指脖颈。身后之人也猛地向前一步,刀锋自下而上劈出,将她夹击在中间。
邓夷宁冷淡一笑,身子轻轻一折,左腿迅猛抬起,直接踢中身后那人的手腕。
砰——
那人猝不及防,手腕一震,刀锋偏离轨迹,斩入地面。
左侧之人趁她不注意,在她胸口之处一甩,再次留下一道血痕。邓夷宁往后两枪一步,那人见她中招,又掏出一枚短刀,以同样的方式动手。
邓夷宁一扭腰,单手撑地,整个人借力翻身而起,同时右手迅速向袖口探去,抽出那柄短刀。
锋利的刀映着昏暗的天光,划破黑暗——
她快得不可思议,刀锋猛地往前一送,直至刺入那人的肩膀。那人闷哼一声,剧痛之下倒退两步,鲜血瞬间浸湿黑衣。
而此刻,巷道上方的屋檐上,一道黑影抱着剑俯身而下,剑光森然,猛地朝她刺去。
邓夷宁余光捕捉到那道影子,心中暗骂一声,向左一个旋转,剑落空。
与此同时,她瞧见那名抱着手腕的人向她而来,直接躲过攻击,用短刀刺入那人胸膛,似乎是觉得不过瘾,手腕一扭,短刀在身体里转了一圈才被抽出。
那人瞳孔骤缩,连挣扎都来不及,便缓缓倒下。
小巷内瞬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原本上前的四人瞬间只剩两人,剩下的两人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她一个女子身手如此之好。
手握长剑之人想来应是老大,邓夷宁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冷冷地嘲讽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想杀我?再练十年吧。”
握剑之人捏紧了拳头,没再追上去,黑布之下的脸露出一个奸笑。
刀锋上的毒想必已顺着伤口蔓延全身,南雁手里的毒,就算是华佗神仙,也保不住她的命。
邓夷宁从小巷出来后见一户人家未关大门,院子里晾着几件衣物。她伸手扯下一件披风,熟练披在身上,将血迹遮掩,又掏出剩下的那袋碎银挂在木架上,未作停留,快步离开。
她低头看了眼两处伤口,肩上只是擦破了皮,而胸口的伤口似乎有些深,一呼一吸之间都牵扯着疼。
她一步一步朝昭王府走去,意识却逐渐模糊,身体开始发热,寒意与燥热交织,步伐都变得轻浮起来。
这条街似乎被拉得格外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终于,远远地,她看见了昭王府的大门,门前的守卫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不愧是李昭澜手下的人。
她松了口气,拉紧披风,迈步走入府中。
门口的池塘边,李昭澜一身银白长袍,手里是一枝枯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水面,锦鲤绕着假山石来回游荡。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转身看去,见邓夷宁步伐略显不稳地走进来,眉梢微微挑起。
“将军怎么这般样子?这是去哪儿玩了?”
邓夷宁没理会他的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本想直接往前进书房,可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身子顺势向后一倒。
李昭澜原本还懒洋洋地看着她,见状脸色骤变,瞬间跨步向前,稳稳接住她。邓夷宁整个人倒进他的怀里,呼吸急促,额头滚烫,脸颊上是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李昭澜皱起眉,伸手探上她的额间,掌心触碰到一片滚烫的温度,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怎么发热了?”他喃喃自语,视线下移,这才发觉邓夷宁身上的衣服不是他订做的。
更糟糕的是,披风因为方才的动作送散开来,露出里面破损的衣衫,以及肩膀和胸口的两道伤口,血迹已浸透了衣料,血色透着黑。
“来人!”
闻声赶来的春莺见状吓得不轻,李昭澜抱起邓夷宁,沉声道:“去请大夫!”
春莺不敢怠慢,匆匆出了府。
李昭澜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平日里凌厉骄傲的女子,此刻却全身滚烫,毫无意识地倒在他怀里,连眉头都皱着。李昭澜一路小跑,平日里觉得不大的院子,现在看来格外的远。
他将邓夷宁放在卧房床上,脱下她的披风,触及到手背时,发现她肌肤冰凉。李昭澜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二话不说把她扒了个干干净净。伤口周围的血肉已经发黑,显然是毒素扩散的迹象。
李昭澜低声咒骂一句:“邓夷宁,你做什么去了!”
他抬手取出随身的匕首,手起刀落,在伤口边缘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出,夹杂着一丝暗红色。
邓夷宁在昏迷中紧皱眉头,喉间发出一声低哼,看样子疼得不轻。
李昭澜手上动作不停,目光沉沉地盯着伤口,指腹不断用力,将伤口的淤血一点点挤出。暗血深处伤口,沾染了今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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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的被褥,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气息。
邓夷宁露出的皮肤开始冒出小疙瘩,身体也有了反应,李昭澜努力让自己去忽视这反映,但怎么也避不开。
他转移到肩头的伤口,分明只是擦破了皮,可周围的皮肤依旧发黑。重复着清理工作,等到流出的血色终于由黑转红,他才扯过一旁干净的衣服擦去血迹,随后将衣服撕成布条简单包扎好。
一番动作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袖口更是染得一片深色。李昭澜抬眸扫了眼床上的人,邓夷宁脸色苍白,额头却因高热染上一层薄汗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无助又脆弱。
丫鬟端来温水和手帕,李昭澜站在门口没让他们进去,亲自处理了这一切。
他看了眼床边破碎的衣物,目光微顿,深深叹了一口气。将被褥扯开,露出女子洁白的皮肤,用温水一点一点擦去污渍。
收拾好一切,就让她这么光溜溜的躺了进去。
他替她掖好被角,随后站起身,刚要换人,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春莺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大夫……大夫来了!”
李昭澜抬眸,声音低沉:“让他进来。”
春莺愣了一下,探头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邓夷宁,迟疑道:“可是……可是王妃她……”
“一个大夫而已,让他进来。”
春莺不敢再说,连忙退后,不多时,大夫便领着药箱进了屋子。
李昭澜侧身坐在床边,床上的帘子被尽数放下,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上面放着一层纱。
“隔着帘子把个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懂吧?”
大夫一愣,随即连忙躬身应下,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将手搭在邓夷宁的腕上。
片刻后,大夫眉头微皱,手指按着邓夷宁的脉搏,似是有些疑虑:“王妃的脉象很弱,跳动毫无规律可言,应是中毒迹象。”
“什么毒。”
大夫神色有些不安:“小的……真不知道。”
房间内空气顿时凝固起来。
李昭澜抬眸看着他,眼神深幽:“你再说一遍?”
大夫手指微微发颤,连忙低头解释:“殿下恕罪,小的真未见过如此脉象。但从王妃症状来看应是高热不退,身体发寒,若是有伤口,想必应是一片乌黑。殿下可去南雁楼瞧瞧,那里多的是奇珍异宝,许是有人见过此毒。”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不过,小的可以先开一副退热的方子,让王妃的症状暂缓……”
李昭澜盯着他看了看,最终点头同意。大夫匆匆开了方子,跟逃似的退了出去。春莺赶紧收起方子,准备去厨房煎药。她本想吩咐别人帮忙,可一想到李昭澜这会儿的脸色,便没敢假手于人,自己揣着药方快步走了出去。
哪知出去时撞上了正翻身下马的魏越,春莺壮着胆子上前寻求帮忙。
“魏公子,可否帮个忙?夫人中了毒,需要去城南的医馆拿药,可奴婢不会骑马,马车又太慢。”
魏越脸色微变,伸手接过药方,立刻上马往城南赶去。
带着药回来后,魏越直奔卧房,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李昭澜坐在床尾,头也不抬,淡淡道:“来了?”
魏越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方才去取了药,这才回来晚了些。”
李昭澜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得可怕:“去南雁楼,把鳞无散的解药拿来。”
“我们的毒?怎么会在王妃身上?”魏越一脸震惊,立马应声,“好,属下立马就去。”
说罢,他毫不迟疑,转身快步离去。李昭澜收回视线,将房门上锁,掀开帘子。邓夷宁仍在昏迷,眉头紧皱,呼吸微弱。
李昭澜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发,语气放缓:“你倒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的戾气渐渐浓重。
这笔账,他迟早要加倍还回去。
9. 穿衣
天色渐晚,昭王府内一片寂静,小厨弥漫着浓厚的药香味,李昭澜依旧在卧房内,只是从床尾挪到了床头,将邓夷宁往里挪了一分。
自邓夷宁踏入府内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依旧面色苍白,甚至连唇色也开始发紫。
李昭澜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感觉到她的温度越来越高,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
“殿下,药来了。”春莺轻叩木门,对着门内喊道。
李昭澜接过药碗,挥了挥手示意春莺退下。他低头看了看碗中深褐色的液体,轻轻搅动几下,随后用勺子舀了一勺,等稍微凉后,凑到邓夷宁唇边。
“夷宁,张嘴。”
邓夷宁听不见他的声音,依旧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李昭澜皱了皱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撬开唇齿,将药汁灌了进去。
药汁顺着她的喉咙滑下,邓夷宁眉头紧皱。突然,她猛地弹起咳嗽两声,喷出一股鲜血,朝着正低头给她擦嘴的李昭澜迎面而来。
李昭澜动作微顿,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滑下,落在衣襟上,触目惊心。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掌心染上温热的猩红。
邓夷宁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一分,喂进去的药被全部吐了出来。
李昭澜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脉搏处,心底微微一沉,脉象依旧紊乱,甚至比刚才更虚浮了些。
他缓缓起身,将手帕浸湿,清理掉身上的血渍。
“本殿下亲手喂药,你倒是毫不领情。”李昭澜招呼丫鬟换了盆清水,丫鬟拧好手帕之后递给李昭澜,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春莺从小厨端来一碗新药,还兑了一碗糖水。
李昭澜重新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再次喂到邓夷宁唇边。
这次她没再咳血,但依旧是下意识抗拒。
李昭澜盯着她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还挑食?”
魏越是在寅时三刻左右回来的,屋内的李昭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见魏越进来才缓缓睁眼,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他沾血的衣角。
“拿到了?”
魏越拱手,将两个不同样式的玉瓶奉上:“解药已经带回,这瓶蓝色的是贺荆的万毒散,有备无患。”
李昭澜接过,将药丸给她服下。
“其余的呢?”
魏越回答:“属下询问了贺荆,此毒三日前曾被人高价购入。”
“三日前?”李昭澜动作微微一顿,“可知是谁?”
魏越摇头:“不知,对方做得很干净,贺荆当时并未详细了解,但属下猜测应是太子党羽。”
“李韶诠……”他缓缓道,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动作真快。”
魏越神色凝重:“殿下,太子既三日前便购入此毒,恐怕手中不止这一种,王妃她——”
“她死不了。”李昭澜打断他,语气笃定,“说说姜衡思吧。”
“是。”魏越从胸口中掏出一个信封,“姜衡思死后,家中突然多了一大笔银两,家仆全部被更换,新人来路不明,被遣散的下人更是下落不明。”
李昭澜轻嗤一声:“杀人灭口。”
魏越点头:“恐怕是,除此之外,姜家突然在城郊购置一座新宅,我询问了牙行的人,买宅院的人并非姜家二老,猜测应是姜老爷子身边的人,这信封里是新宅院的位置。”
李昭澜握住邓夷宁的手捏了捏,目光沉思:“这么大手笔?谁给的银子?”
“这……属下愚钝,并未查明。”
李昭澜微微颔首,沉默片刻后,忽然起身,披上外袍。
“殿下这是要出去?”
“南雁楼。”
魏越不解:“殿下可还有其余想知晓的,属下去就行。王妃这恐是离不开殿下。”
“在门外守着,这个房间除了春莺谁也不许进出。”
魏越一怔,点头拱手:“属下明白。”
——
南雁楼内香炉燃得正盛,李昭澜踏入楼内,楼中侍女立刻躬身行礼:“主上。”
他摆摆手,直接往内堂走去,贺荆还睡得安稳。
李昭澜踏入门内,目光扫过房中之人,未发一语,随手取起桌上的茶壶,扬手泼了出去。
冷茶混着残渣砸在贺荆脸上,他猛地惊醒,皱眉睁眼,正要怒骂,视线落在床前的身影上,顿时神色一凛,翻身下床:“主上。”
李昭澜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睡挺好?屋内有人进入都察觉不了?”
“主上深夜来访,是有何吩咐?”贺荆随手抹去脸上的水渍。
“鳞无散近日可有人购入?”
“三日前有人高价购入,我已告诉魏越。”
李昭澜神色微暗:“几月前呢?”
魏越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几月前确有一批货出手,不过……”
“不过什么?”
“半月前南雁楼无故走水,登记在册的货物名单一并被毁,若是想查清所购之人,许是有些困难。”
李昭澜目光落在贺荆脸上:“半月前走水?为何没听你提起过?”
贺荆被盯得背脊发寒,连忙低头:“当时属下以为只是意外,自以为不便打扰主上新婚,望主上谅解。”
“意外?”李昭澜笑了一声,“南雁楼的账册被焚,你跟我说是意外?”
“主上所言极是,所以属下在里面找到找到一物。”说着,从头枕下取出一枚飞刀,“主上,这是所有黑鲨之物。”
“黑鲨?”
贺荆点头:“正是。前几年大宣出现过此物,不过那时黑鲨以惩恶扬善为名,出手皆是解决恶人,曾被百姓拥簇过。但属下不明白,南雁楼与黑鲨素无交集,他们为何如此行事?”
李昭澜指尖轻轻摸索着飞刀,上面刻着一道黑色水花纹。
贺荆继续补充:“黑鲨这几年近乎销声匿迹,这次却突然对我们动手。主上,近日恐要小心行事。”
李昭澜抬手将飞刀抛回贺荆手中,淡淡道:“既然已经查到这一步,就顺着黑鲨的踪迹继续查。南雁楼的火是谁放的,黑鲨的人在大宣的落脚之处,最近可有接触宫内之人,一样一样给我查清楚。”
“是。”
——
邓夷宁醒来已是三天之后,意识朦胧间察觉有人靠在床边,微微侧头,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李昭澜。
男人姿态慵懒的靠在床框上,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被褥的一角搭在双腿上,闭目养神。
邓夷宁只是轻咳一声,李昭澜便立刻睁开了眼。
“殿下……”
李昭澜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整个人像是没完全清醒一般。他低头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顺手将腿上的被子理了理,语气漫不经心:“醒了?”
邓夷宁嗓子干的发涩,缓了缓气,小声开口:“你怎么在我房间?”
“这谁房间?”李昭澜气笑了,“将军倒是睡得可以,让本殿下为了守了三天的床?”
“三天?我睡了三天?”邓夷宁扭了扭肩,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就发现自己身上空无一物,急忙扯过被子捂住,却不小心牵扯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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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捂什么?你那小孩身材有什么可看的。”
邓夷宁刚醒,脑子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但她也不傻,这不摆明了衣物是这狗男人脱的。
男人依旧懒散的靠在床侧,外袍松散,露出半个胸膛,袖口也被挽到小臂。邓夷宁倏地瞪向他:“你说谁是小孩!我衣裳呢?”
“衣裳?”李昭澜似乎故意不解,微微侧头故作沉思,“哦,你是说你那套破破烂烂,全是血渍的衣服?”
他笑了一声,回答:“本殿看着碍眼,给你脱了。”
她盯着李昭澜,咬牙切齿:“殿下亲自……换的?”
李昭澜挑眉,语调懒散:“否则呢?春莺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自是没见过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若是她也倒了,谁来伺候你?”
邓夷宁气得不轻,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反驳,狠狠瞪了他一眼,往被褥里缩了缩。
李昭澜见状,勾唇一笑,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修长的肩颈:“怎么,将军害羞了?”
“只是觉得可惜,我都未曾见过殿下的,倒是先让殿下占了便宜。”
李昭澜没回答,只是一味的起身,本以为他会就此出门,可刚闭上眼的邓夷宁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睁眼一看,心里不禁骂道。
这狗东西,真是个流氓。
李昭澜这人,要么是太无耻,要么就是闲得无聊,居然能做到当着他的面脱了个精光,还坦然的换衣。换完了还不忘给她准备一套新的,似乎他才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个人。
她微微偏头,余光扫了眼他手里那套干净的衣物,料子一看就是上等品。
“殿下倒是贴心。”
李昭澜瞥了她一眼,将衣物放到床侧,调侃道:“将军若是不方便,本殿下倒不介意再帮将军——”
“不劳殿下费心。”未等他说完,邓夷宁便冷冷地截断。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女子,与大宣城内的闺阁女子倒是不同,军营里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刚入营时,也有对她不怀好意的男子向她伸手。邓夷宁没有告诉将军,而是自己动手解决了那些个流氓。
既然她与李昭澜已然成婚,如今又被看光了身子,也不想扭捏,但还是下意识伸手用被子护住身子,另一手伸向衣物,试图让自己穿上。只是手刚碰到衣物边缘,便猛然停住。
她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弱。
三天未进食,伤口又未愈合,连手指都带着一丝僵硬,她能勉强支撑坐起已是不易,此刻更是连衣袖都提不上去。
李昭澜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半点要上前帮忙的意思,似乎就等着看她能折腾出个什么结果来。
邓夷宁被他的目光激起了斗志,硬撑着手臂想要把里衣穿上,却因为用力过度,胸前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她闷哼一声,脸色微变,身子猛地一晃。
一只手稳稳揽住她的肩膀。
“别逞强。”
邓夷宁不喜与男子靠的如此近,却没力气挣扎,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殿下倒是管得宽。”
李昭澜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救你的是本殿,衣服是本殿脱得,现在自是要帮你穿上。怎么,将军觉得不妥?”
邓夷宁瞪了他一眼,直呼大名:“李昭澜。”
李昭澜应声点头,难得耐着性子没再逗弄她,只是顺手拿起里衣,屈膝在床边坐下,半是逼迫半是引导地替她穿上。
邓夷宁从小独立成习惯,本能抗拒道:“我自己——”
“安分点。”李昭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惩罚,“想光着身子见春莺?”
10. 修养
邓夷宁终是忍着不适没再动弹,任由他摆弄。
李昭澜的动作倒是意外地轻柔,将衣袖一一替她拢好,末了,还耐心地打了个好看的结。
等他收手时,邓夷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整理得妥帖的衣襟,心情复杂。
她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被外人伺候着穿衣。
“好了。”李昭澜站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等会儿春莺进来换药时记得忍着点,别疼死了。”
“殿下倒是心善。”
“你若是疼死了,本殿下这几日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两人的目光相对,邓夷宁透着暖光看向眼前身形高大的男人,似乎是比前些日子好看了些许。
片刻后,李昭澜率先收回视线,出了房门,紧接着进来的是春莺。
“王妃,身子可有不适?”
邓夷宁道谢:“无碍,麻烦你了。”
“王妃生疏了,奴婢本就是王妃的人。”春莺端着药盘走到床边,目光带着几分担忧,“王妃这几日可担心死奴婢了,殿下也是,这几日可都是寸步不离。”
邓夷宁看了她一眼:“他守着?”
春莺点点头:“是啊,奴婢本以为殿下只是白日守着,到了晚上自会休息,可奴婢经常瞧见殿下半夜从屋子里出来换水。世人都说殿下风流自大,可奴婢觉着不是,殿下做什么都是自己来,特别是照顾王妃,坚决不让我们这些个下人动手。”
“那日王妃高热不退,殿下命人连夜带回解药,生怕耽搁了病情。”
邓夷宁眉头微微一皱,并未作声。
春莺轻轻解开衣袖,将渗血的纱布拆下,轻声道:“王妃这伤口需卧床半月休息,这几日还需服用那几帖退热的药,这伤口若是再次红肿,怕是又得折腾好一阵子。我们做下人的不打紧,可受罪的是王妃自己。”
“半月?”邓夷宁反问,“不必,我自有分寸。”
“殿下吩咐了,这些日子您哪儿都不许去,最多就是去院子里走走,散散心。这伤好之前,不能踏出昭王府半步。”
“他倒是会安排。”
春莺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满,犹豫了一下,还是为主子辩解一番:“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奴婢觉得,殿下对王妃是有些不同的。”
邓夷宁嗤笑:“他对谁都能不同。”
春莺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细细地替她上药,又仔细包扎一番,这才温声道:“好了,王妃先歇着,奴婢去吩咐小厨准备些吃食。”
邓夷宁点点头,目送她走出房门,思绪却仍旧沉在方才的话里。
李昭澜对她不同?
她垂着眸子,手指在被褥上打圈。都说女子之心深不可测,可这男人的心思,也是向来深得很。她邓夷宁好歹是在男子堆里长大的,她可不会以为李昭澜对她多了几分耐心,就是真的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思索一番,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视线落在房间的摆设,最终落在远处靠窗的书案上。
似乎是堆着几卷竹简,还摞着一叠书籍。
她静静地望着那处,片刻后,抬手撑着床沿,准备下床。
可只是刚动了一下,房门便再次被人推开。
李昭澜的身影逆光而立,目光落在她发力的手臂上,慢条斯理地迈步走来:“怎么,这才刚醒就不安分了?”
邓夷宁尴尬地收回手,像个被抓包的小孩,重新靠回床头:“殿下不是走了吗?”
“这么关注本殿?”他走到床边,将她的腿往里挪了挪,“才躺了三日,这就耐不住了?”
邓夷宁不满的踢了踢被子,嘟嘴嚷嚷:“殿下性子好,耐得住。”
李昭澜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行,那本殿到底要看看,将军这么着急下床是为何?”
邓夷宁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抛出另一个话题:“我是中毒了吗?这醒来也有半刻,为何依旧全身无力?”
“鳞无散,南雁楼的毒。”
“南雁楼?这是何地?”邓夷宁在脑子里思索一番,无果。
李昭澜想了想,斟酌着措辞开口道:“江湖门派而已,兜售奇珍异宝之地。”
邓夷宁似懂非懂:“行刺之人应是太子派来的,他倒是一点也不隐藏。”
“好生休息吧,这毒并非常见之毒,厉害得很。”
她突然想起春莺的话,说解药是李昭澜找人带回的,心生疑惑:“那你是怎么弄到解药的?你认识南雁楼的人?”
“我可是大宣的三皇子,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需结识这些三六九教的人?”
邓夷宁翻了个白眼,没再发问。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李昭澜见她不说话,弯着腰看了她一眼:“怎么,不问了?”
“问不出什么,自然就不问了。”邓夷宁语气平淡,闭目养神。
李昭澜挑眉,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将军这么聪明,难怪能带着将士大杀四方。”
邓夷宁不理会他,反而问道:“既然这毒这么厉害,我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看你造化。”李昭澜淡淡道,“少说三个月。”
“三个月!”邓夷宁突然大喊一声,把李昭澜吓了一跳,“方才春莺说半月即可,怎么就变成三个月了!”
李昭澜起身倒了杯茶水,忽然凑近她:“不过……”他故意拖长尾音,似乎是在主动等她开口询问。
邓夷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忍着脾气问道:“不过什么?”
李昭澜勾起一抹笑,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若有本殿亲自调理,或许能缩短到一月。”
邓夷宁猛地别开脸:“殿下何时会医术了?”
李昭澜懒洋洋地靠回床框边,慢悠悠道:“不会医术,但本殿会养人。”
邓夷宁:“……”
她瞪着李昭澜,语气发狠:“不劳殿下费心。”
李昭澜轻嗤一声,也不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在被褥上打圈转,低声道:“本殿花了这么大劲救回来的玩意儿,可不能眼睁睁地让你再折腾没了。”
邓夷宁看着他,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殿下这口气倒像是在养猫养狗。”
李昭澜耸了耸肩,唇角噙着懒散的笑:“小猫小狗总不会三天两头往死里折腾自己,倒是比你省心多了。”
邓夷宁被噎了一下,干脆不再搭理他,躺下去闭目养神。
李昭澜瞧着她这副模样,语调里带着几分揶揄:“行吧,既然将军喜好卧床休憩,那本殿就慢慢看着,看看将军能躺到什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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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
邓夷宁闭上的双眼微微颤抖,想要假装没听见,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被角。
她当然躺不了多久,现在是有人要杀她,她肯定不能坐以待毙!
李昭澜看了她一眼,见她闭目不答,像是铁了心要装睡到底,也再懒得逗弄,随手拢了拢衣袖,起身往外走去。脚步不急不缓,却在跨过门槛时微微一顿,回头扫了一眼床上的女子,嘟囔着:“有本事真睡。”
然而床上的人背对着他,看不清脸面,但听绵长的呼吸声倒像是真的入睡了一般。
李昭澜眯了眯眼,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门框,最终大挥衣袖,出了房门。房门合上的瞬间,邓夷宁睫毛微微一颤。
终于走了。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顶的帷幔上,脑海里回荡着李昭澜的话。
安心躺着自是不能的,但目前她除了养伤似乎别无选择,父亲的事不能拖下去,否则那些证据就会越来越难找,若是不能翻案,她和父亲这一生都要背负逆党的罪名。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强忍着身体的酸软,缓缓挪下床,赤脚踩在地面上,微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邓夷宁压低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透过微开的缝隙往外看去。她本想瞧瞧院中有没有人,好偷偷溜出去,谁知瞧见了站在回廊边的李昭澜。
“查的如何?”李昭澜开口问道。
魏越的声音洪亮,一字一句都落入了邓夷宁的耳朵里。
“姜衡思之事确有蹊跷,属下发现姜老近日常去玉溪阁,据玉溪阁的小二说姜老与一名黑衣男子频繁往来。”
邓夷宁心头猛地一跳,握紧窗框。
姜衡思?玉溪阁?
魏越继续道:“此人名为敏智,是南街的一名贩夫。据他交代,是一位穿着华服的女子找上他,每日申时三刻在玉溪阁名为‘兰香’的隔间等人,报酬是一块银锭。”
邓夷宁越听越心惊,不由得往前挪一步,想听的更清楚。谁知脚下一软,竟踩上了门框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声。
门外的魏越目光一顿,猛地朝她方向看过来,手掌下意识按住腰间的佩刀。
李昭澜回头看了眼,慢悠悠勾起唇,放大音量:“还以为将军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原来将军喜欢偷听啊?”
趴在门框上的邓夷宁:“……”
知道自己被发现,邓夷宁索性不再躲藏,推门而出。
“谁偷听了,这可是昭王府,我身为王妃不可以出来吗?再说了,你这府上的人都是怎么管教的,连鞋都不给王妃备一双。”
李昭澜面对着她,双臂抱胸,目光落在她的光脚上:“看来是得好生管教一番了,堂堂昭王妃竟受了如此委屈。”
“那劳烦殿下在管教前,先赏我一双鞋?”
李昭澜没动,倒是边上的魏越动作一快,回头找春莺去了。
邓夷宁见着春莺送过来的鞋,费力穿上,忍着把对面这人一脚踹出院子的冲动,淡淡一笑:“殿下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若是被旁的瞧见昭王府克扣王妃,一传十十传百的,岂不是有损殿下风评?”
李昭澜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抬手抚了抚垂落的发丝,缓缓道:“风评?本殿有吗?”
11. 小海
邓夷宁步伐稳稳走到两人身旁,袖袍微扬,神色已恢复如常。李昭澜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魏越,语气随意:“魏越,本殿的人。”
“王妃。”
邓夷宁听着这个称呼,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但面上仍是淡淡的神色,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魏越身形挺拔,神色沉稳,穿着倒不像是普通的侍卫。
“继续说,王妃既然想听,就让她听个够。”
魏越微微颔首,他抬眸看了眼邓夷宁,继续道:“姜老郊外的宅院近几日雇了几辆马车,从旧宅搬了不少东西进去,属下在其中看到了部分工部账册。按照工部行事,姜衡思死后这些东西理应由工部收回,但工部似乎不知姜衡思手上有账册一事。”
“昨夜月黑风高,属下本想潜入城郊新宅,可却在附近发现了旁的人。”
邓夷宁目光微微一沉,缓缓收回衣袖中的手指,指腹不断摩挲着衣角,像是在思考魏越的话。
“旁的人?何人?”李昭澜语气低沉。
“属下不知,未曾看清脸面。人数不少,分布在新宅四周,大约十人。”
邓夷宁忽然抬眸看向魏越,问道:“这些人可有什么标识?”
魏越顿了顿,回忆片刻,摇头:“属下只瞧清他们衣着统一,但行事隐秘,未见明显标识。”
“既然未带腰牌,想来便不是正经差遣。”邓夷宁转头看向李昭澜,唇角缓缓抿直,“或许——这并非太子手笔?”
李昭澜冷冷扫了眼魏越:“若是太子之人,大可以东宫的名义去取账,既然你都能查到,太子不会不知晓此事。若这真不是太子,或许是黑鲨一党。”
“黑鲨到底是何许人也?”邓夷宁不解。
“尚未知晓,但也许跟南雁楼一样,并非一人,而是一个组织。”李昭澜抬头望了望天,“趁着时日还早,去瞧瞧姜老的新宅。”
李昭澜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言,衣袖一拂,转身离开回廊,魏越也跟了上去。
邓夷宁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朝小院里打理花草的春莺喊了一嗓子。
春莺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放下水瓢就往那边赶,一进屋就发现邓夷宁在柜子里找东西。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邓夷宁塞了一套衣服在手里。
“快换上。”
“王妃,使不得,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春莺抱着衣服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生怕得罪了邓夷宁。
邓夷宁怕耽搁时间,一把捞起春莺的手:“你这什么习惯!动不动就下跪的,起来起来,先换上,不然赶不上你家殿下的马车了!路上细说!”
邓夷宁一边说着,一边整理手中的衣物。春莺也手脚麻利的开始脱身上的衣裳,不出片刻便换了身行头。
李昭澜在府门前没等来魏越,倒是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邓夷宁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的是不同往日的春莺,李昭澜认出春莺身上那料子是他从宫里带出的,命人给邓夷宁做的新衣裳。
“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
邓夷宁望着远处走来的魏越,身后就跟着一辆马车,疑惑道“你就备了一辆马车?如此多人,怎会坐得下?”
“你要去?不行,回房歇着。”
“我得去!我得带着春莺去!”
马车停在大门前,邓夷宁推着春莺就上了马车,还在窗口招呼两人快些。李昭澜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
一路上邓夷宁都在整理着春莺的衣裳,春莺问什么她都不说,只是一个劲的让她别紧张。
魏越把马车停在远处,邓夷宁带着春莺先下了马车,两人躲在一片树林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半晌后,邓夷宁招呼魏越下来。
魏越望了眼里面的李昭澜,后者点点头,前者听令。
“王妃。”
“有劳了,春莺此刻是南禾王家的二夫人,怀有身孕,想到这附近买块地盖个宅子。魏越,你是她在衙门里当差的夫君,陪她一起来看地。”邓夷宁抬手指了指竹林对面的那片空地,“喏,你们去问问姜家里的人,打听一下地契需要多少银子。记着,你就用大宣城内的官话,春莺是遂农的,带点口音。”
魏越似懂非懂,看着春莺的凸出的“大肚子”,小心翼翼地点了个头。
“等你们好消息。”言罢,邓夷宁扶着门框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春莺瞧了瞧魏越,又回头看向半个头露在窗外的邓夷宁,深深的叹了口气,抬脚就往前走。
邓夷宁见状,立马叫住了她。
“扶着点,魏越,你搀着春莺往前走,环住春莺的手。”
魏越回头看了眼邓夷宁,对这个新来的王妃很是不解,但依旧照做。等两人慢步走远后,邓夷宁才收回了头。
李昭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抹笑像是焊在了嘴角般,一直下不去。邓夷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没说话。
她坐在车厢的一侧,身子微微放松,手肘支在窗沿上,目光落在远处的景色里。一路忙碌下来,邓夷宁本就还未痊愈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酸。
李昭澜在坐在正中间的软垫上,手边是一杯冷掉的茶水,他也不嫌冷,一口饮尽。
邓夷宁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正要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远处的拐角走来一个拄着树枝的妇人。
她微微蹙眉,仔细看去——
妇人衣着粗布,发丝凌乱,步伐沉重而吃力。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整个人都将力气放在那根树枝上。
突然,她脚下一软,倒在路旁的沟壑里,手中的树枝被折成两断。
邓夷宁被吓了一跳,吓得李昭澜也抬眸看了她一眼。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邓夷宁摇摇头:“没什么,瞧见有人摔了一跤。”
妇人倒下后没有立刻爬起,而是僵在原地,整个人缩在沟壑里,脸也埋在手臂里。
邓夷宁迟疑了一瞬,伸手掀开车帘,走了下去。李昭澜把玩着瓷杯,望着邓夷宁下马车的背影,眼底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倒是难得一见的恻隐之心。
他没着急下车,只是微微侧身,透过窗框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邓夷宁走到妇人身旁,弯下腰:“大娘,你还好吗?”
妇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浑身一颤,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澄澈清明,与她的模样完全不符。
“姑娘……多谢,我没事。”她声音沙哑,低着头,连忙挣扎着起身,似乎也没想到这荒野之地会撞见人。手掌撑在一旁的大树上,单脚微微抬起,看来疼得不轻。
妇人起身后未作停留,将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往前走去。
邓夷宁看了片刻,最后还是走向一旁的树林,从地上挑了根较为结实的树枝,掏出那把小刀削去多余的枝桠,递给妇人。
“腿受伤了,这个拿着,稳些。”
妇人连连道谢,不方便鞠躬就一个劲点头。
邓夷宁又从腰间取下方才从李昭澜那顺来的钱袋子,捏了一把碎银,递到她手心:“既然有伤,就去医馆瞧瞧。”
妇人连忙后退一步,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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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地摇头,双手死死攥着那根树枝,眼神里多了一丝恐慌:“姑娘使不得……实在是使不得……”
邓夷宁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塞她手里,随后拍了拍那双沾满尘土的手,露出一个笑容。
“大娘,拒绝什么都别拒绝银子,大宣城的东西不比其他地方,到了城内,银子就不再是银子,而是流水,再见。”
没等到妇人的答谢,邓夷宁就先回了马车边。
一掀帘,就对上李昭澜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看的人瘆得慌。
“瞧我做什么?”
李昭澜带着些许打量,目光最后落在那双腿上:“腿脚不便的将军,倒是如此的侠义心肠,今日本殿可算是开了眼。”
“别拿我寻开心。”她掸了掸袖子,懒得搭理他,顺手处理掉小刀上的残渣,放进袖子里。
“若本殿的眼睛没问题,这似乎是……我的?”
邓夷宁冲他微微一笑,端着架子道:“什么你的我的,夫妻本是一条心,殿下这话可就生分了。”
李昭澜气的笑了一声:“你现在跟我论夫妻情分?怎么分房时不说这些?”
“那不是不想耽搁殿下的风流日子,我这个正室,可是要很大方的才行。若是日后你纳了妾,别人说我不待见妾室,这传出去有损皇室颜面。”
李昭澜盯着她,似乎被她这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模样给气无语了。半晌,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邓夷宁,你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邓夷宁望着窗外妇人远去的背影,情绪不算很高,抛出另一个问题。
“殿下,你见过边塞的风景吗?”邓夷宁自问自答,“边塞的风景其实也没有这么好,但就是让人过目不忘。”
“漫天黄沙,百里之内见不到一户人家。但夜晚的天空很美,有好多的星星,不过我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将军带我打赢第一场仗的那晚。我喝了酒,跟小海躺在沙地上,很冷,但也很热。”
李昭澜冷不丁冒出四个字:“小海是谁?”
邓夷宁:“?”
话还没收出口,马车旁传来一阵响动。
“王妃!奴婢回来了。”春莺站在窗口旁,压低声音。
邓夷宁招了招手:“怎么这么久?上来细说。”
春莺取下腰上的重物,松了口气:“王妃,宅院四周都是守卫,大门半开着,只能瞧见里头忙碌的下人。守卫不让我们靠近,问什么都不说。最后是一个外出倒沙土的大娘见到我们,才有说上话的机会。”
“进都不让进?”
春莺点点头:“奴婢还说只是在门口望一眼都不行,根本没机会见着里面。”
邓夷宁摩挲着手指,陷入思索。只是尚未思考完毕,一旁的李昭澜忽然幽幽地开口:“本殿下的问题,将军还未回答?”
邓夷宁一顿,抬眼看他,神色微微不耐:“……什么?”
李昭澜端起瓷杯,重复了一遍:“小海是谁?”
邓夷宁:“……”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春莺都给出了线索,他居然还牢牢记着方才的问题?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匹马。”
李昭澜似乎不放过她:“哦?”
“第一次上战场,将军觉得我过于莽撞,便赏了我一匹马,取名小海,陪了我三年。”
李昭澜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喝了酒,跟一匹马躺在沙地上?”
邓夷宁:“……”
她深吸一口气,懒得再搭理他,转头对着魏越道:“回府!”
12. 击鼓
邓夷宁回到府上后,就被春莺困在房内不让出去,还仗着李昭澜的话将所有窗户关了个紧。她本来也没打算乱跑,折腾一天早就困得不行,春莺进小厨不到二刻,邓夷宁便睡死过去。
一直等到戌时三刻才醒,还是被李昭澜这个家伙吵醒的。
邓夷宁迷迷糊糊睁开眼,房内烛火摇曳,透着些许暖意。
“将军倒是睡得安稳。”
邓夷宁下意识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里,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慵懒与不耐:“吵什么?”
“本殿吵?”李昭澜嗤笑一声,往她额头上一摁,“本殿下在外奔波劳累,为你翻案,你在这呼呼大睡。身为本殿下的夫人,也不伺候一下?”
邓夷宁被他一摁,脑袋往被子里又埋了些,声音闷闷的:“伺候?殿下怕是忘了,您老人家一向讲究自力更生。”
李昭澜眯了眯眼,手上的力道稍微加重,语调拉长:“哦?本殿什么时候说过?”
邓夷宁终于被他整的有些不耐烦,猛地拍开他的手,抬眼瞪着他:“你到底要干嘛?”
“姜家老宅失火了。”
邓夷宁从床上蹦起来:“什么?”
“未时三刻,火烧得旺,跟邓府那晚一模一样,没留活口。”李昭澜坐在床尾,踢了踢她乱扔的鞋。
“未时三刻,天色正亮,怎会如此?”
李昭澜眯起眼,声音低缓:“杀人灭口,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那新宅呢?有何动静?”
“魏越去了,还没消息。”
邓夷宁坐直身子,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太突然了,为何?姜家老宅的东西都去了新宅,在老宅灭口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还是说他们要找的东西一直在老宅?”
“别想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小厨熬了汤。”
邓夷宁挣扎一番,翻身下床,随手捞起外袍披上:“走吧。”
夜色沉沉,屋外的寒风吹得邓夷宁心烦,吃完饭就把自己锁进书房,钻研李昭澜留下的书籍。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满是那晚大火燃烧后的灰烬,呛得她眼泪直流。在躺椅上翻来覆去的,就是没那张床睡得舒服。
次日清晨。
邓夷宁起床后,刚推开门就瞧见院子里几个家仆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春莺也在其中。
她皱着眉,蹑手蹑脚靠近几人:“聊什么呢?”
几个家仆见她过来,立刻禁声四散,春莺回头见是她,上前一步。
“王妃,今日天未亮,就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
春莺点头:“那人一大早便跪在县衙门前,说是要面圣,但那官差不管不问,是南街的乞儿让她去敲登闻鼓,那妇人一听,一瘸一拐就去了午门。”
“可知所告何事?”
春莺摇摇头,犹豫了一瞬,低声道:“不过殿下天还未亮便被召进宫。王妃,是跟击鼓有关还是跟昨日大火案有关啊?”
“不知。”
“王妃,天凉,奴婢伺候你更衣,等殿下回来再议。”
——
宫内,乾安殿。
大殿之内气氛沉闷,未点过多的烛灯,门外晨曦微露,殿中已有数道身影端坐,各自神色不一。
太子李韶诠坐在左侧最前端,神情淡漠,目光落在桌前的果盘上,手中捏着一卷未展开的折子。
二皇子李慎恒垂着眼,一身青黑色长袍,袖中藏了一只玉扳指,轻轻转动着,瞧不出脸上的情绪。
李昭澜作为老三坐在两人对面,懒洋洋的倚在椅上,哈欠打个不停。
皇帝坐在殿上,眉目沉沉,手指缓缓叩击着龙案,声响落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格外清晰。
几位皇子各自沉默,心思各异。
“潇王承王呢?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未到?”
身旁的公公低声回应:“回陛下的话,潇王承王还在来的路上。”
“那就不等了,今日召你们入宫只为三件事。第一,便是我们父子之间,许久未一起用过早膳了,今日朕特地下令御膳房,给各位准备了不同的吃食,开动吧。”
殿内一片静默,李峥的声音落下后,太监立刻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有几名宫人端着各色精致的食盒,一一摆放至各自桌前。
李韶诠扫了一眼,对这场家宴兴致缺缺。
李昭澜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拿起筷子,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藕汤,语气懒懒:“父皇,可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昨夜劳累,王妃还在府中等着儿臣呢。”
李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昭王与昭王妃如此恩爱,那朕岂不是得盼着皇孙的到来了?”
“父皇有心了。”
李峥眯眯眼,缓缓道:“好,那朕就直说——姜家大火,各位有何看法?”
李韶诠放下手中的羹勺,目光微冷:“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姜衡思已死,此事本该落幕,姜家余人乃无辜惨死,儿臣愿彻查此事,还姜家一个清白。”
李峥露出一个满意的眼神,对着他点点头:“甚好,太子身为储君,能有如此担当,朕便允了。最迟五日,朕要你给姜家一个交代。”
“谢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李韶诠看了眼李峥,将话头对准李昭澜,“儿臣斗胆猜测父皇要说的第三件事,便是今日登闻鼓之事。儿臣以为,三皇子殿下聪慧谨慎,又在民间颇负盛名,此事交给三皇子殿下再好不过。”
“昭王觉得呢?”李峥把话抛给李昭澜。
“儿臣听父皇的。”
“新婚大吉,本不该派遣你做此事。慎王手中还有其他要事处理,那两个家伙,一滩烂泥。也罢,此事就交给昭王,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李峥摆摆手,声音透着疲惫,“行了,昭王若是着急便退下吧,有太子和慎王陪着朕就够了。”
“谢父皇。”
李昭澜一路摇摇晃晃,刚出了宫门,便在不远处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邓夷宁正靠在马车内,半梦半醒之间,脑袋一点一点的垂着,似乎是睡得不安稳。
下一刻,车帘被人一把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跨步而来,直接坐在她左侧。邓夷宁猛地一激灵,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哟,将军睡着呢。”
邓夷宁按了按太阳穴,问道:“陛下召你入宫所谓何事?”
“姜衡思的事,你恐怕不能插手了。”
邓夷宁歪着头问他:“为什么?”
“太子殿下揽了调查姜家大火之事,将军若是继续调查,太子那边恐是不会放过你。”李昭澜顿了顿,继续道,“最迟五日,五日之后便可继续调查。”
“五日?这么久——那你呢?你进宫作甚?”
她不傻,太子主动招揽此事,恐怕调查真相是假,改写局势是真。
李昭澜淡定自若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淡淡开口:“调查登闻鼓一事,你与本殿一起。”
邓夷宁眉头一皱,果断拒绝:“不去。”
李昭澜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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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一声:“由不得你拒绝,回去收拾一下,跟我进衙门见人。”
而衙门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邓夷宁出手相助的那个妇人,此时的她倒在大牢里的草编上,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没了气息。
邓夷宁今日也一瘸一拐跟在李昭澜身后,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这右脚总是使不上力。早晨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栽了好几个跟头。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木头上的裂纹里渗透着不同的血液,让人一靠近就想呕吐。
狱卒正小心翼翼领着昭王和王妃往里走,生怕得罪了这两尊大佛。邓夷宁一脚踏进牢房。目光落在那道蜷缩的身影上,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昨日摔倒的妇人。
“就是她今日击鼓?”
狱卒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回答:“回王妃的话,正是此人……今早被我们的人带回审问,一直闭口不言,直到半个时辰前昏了过去。”
邓夷宁眉头紧皱,蹲下身打量妇人的情况。
“她昨日有带包裹的,包裹呢?”
狱卒没料到王妃认识这人,这下更害怕了,磕磕巴巴道:“包裹……包,包裹在——王妃,小的真没见过什么包裹,小的只是奉命看管犯人,其余小的真不知情。”
邓夷宁伸手探了探妇人的鼻息,确认还活着。但随即,视线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瘦削的手腕上布满青紫勒痕,小臂上是被人抽打过的痕迹。
邓夷宁眼神一沉,直起身,冷声问道:“她为何击鼓?”
“小的不知,只是听闻上头的人传话,说她只是一个劲要面见圣上,小的真的不知。”
李昭澜慢悠悠开口:“不知?那衙门为何要打人?屈打成招吗?”
狱卒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字不成句。
“行了,没听见王妃方才说包裹一事吗?去找包裹,原封不动给本殿带回来。”
狱卒连滚带爬,消失在两人面前。
邓夷宁瞧着那妇人的惨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于是再次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妇人肩膀,轻声唤道:“大娘,醒醒。”
妇人没有反应,绻缩的身子动了动,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处于半昏迷状态。
李昭澜走出牢间,朝着外头的人喊了一嗓子:“传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简单处理了伤口,给妇人服下一颗黑色药丸,几个狱卒忙前忙后把里面清扫了一番,给三人备了一桌好菜。
妇人是在服下药丸后的半个时辰里醒来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目光涣散了一瞬。喉咙干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支起身子,在边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妇人怔了一瞬,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因手腕的伤使不上力。
邓夷宁见状,立刻伸手扶住她,声音低缓:“别急,你刚醒,慢慢来。”
妇人看着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底尽是难以置信:“姑娘……是你?”
“是我。”邓夷宁点点头。
“你、你怎么会在这?”
“大娘,我是来帮你的。我叫邓夷宁,安和公主。”邓夷宁转过身,露出一旁的李昭澜,“这是大宣的三皇子,昭王殿下。”
妇人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你既然敢不远万里来这大宣城内敲登闻鼓,想必无惧生死。”邓夷宁看着她浑浊的双眼。
“告诉我,为何击鼓?”
13. 伸冤
妇人盯着她,眼圈更红了几分,身体止不住发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片刻后,她终于哽咽出声,声音颤抖而悲恸。
“公主殿下,草民名为苏青青,原是遂农人,千里迢迢来到大宣城内,只为替亡夫伸冤……”
邓夷宁回头望了眼李昭澜,问道:“你丈夫是何人?”
“草民丈夫名为刘渊,年三十有八,本是今年会试考生,刘渊考取功名多年,是乡试解元,这次会试是最能金榜题名的,却被人顶了名次……刘渊报官求一个真相,却屡遭阻拦,最后含冤而死。”妇人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话音一落,就连在一旁慢悠悠品茶的李昭澜也放下了杯子,目光落在苏青青身上。
“被人顶替?”
苏青青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愤恨。
“我夫君自幼饱读诗书,十年寒窗苦读,只盼能一朝金榜题名。可在会试成绩放榜后五日,他竟被发现吊死在山间的破庙里!”苏青青的眼泪滴落在邓夷宁手背上,语气哽咽,“放榜前日还满怀期待,来信说这次一定能成……可谁知……谁知没传来喜讯,先传来了他的死讯……”
邓夷宁听得心头微沉:“那可知刘渊是否在榜上?前三甲又是何人?”
“草民只听刘渊提及过一个名为陆英的人,此人仗着家世,常常欺负我们家刘渊,其余的,草民不知……”
邓夷宁指尖微微收紧,拍了拍苏青青的手,将她扶起靠在石砖上。
她回大宣城内不久,回来也是忙着这婚事和父亲的事,什么乡试会试的,她一无所知。
“你可有证据?”邓夷宁沉声道。
苏青青抹了把眼泪,继续道:“夫君死后是我去认的尸,衙门的人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在他身上找到的。信在……”
苏青青在胸口处摸了摸,突然反应过来,慌乱道:“包裹呢?我包裹呢?”
“这里。”邓夷宁从桌下取出狱卒找回来的包裹,“里面的人不懂事,弄乱了你的包裹,看看有没有丢的?”
苏青青点着头,在包裹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递给邓夷宁。邓夷宁看完后,送到李昭澜面前。
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今春闱晦暗,才学不如黄金。
苏青青抹了把泪:“我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问过遂农的说书先生,说这就是‘春闺’就是会试,意思是有了银子,就能拥有一切。”
邓夷宁没去反驳她的错字,只是点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解释。
短短一行字并不能说明什么,邓夷宁只是把目光投向李昭澜,想寻求他的想法。
李昭澜一直未说话,此刻被四只眼睛盯得热烈,终于是缓缓开口,语调依旧懒散:“一封信,能说明什么?”
“什么意思?”邓夷宁偏头看着他。
“科举乃国之根本,怎可因一封小小的信而被质疑真假。若人人都因科场落第便寻短见,那礼部选士之事如何施行?吏部用人之策又当如何推展?”
“所以呢?那便不管了?”
“所以,这事你若决心插手到底,便要有十足把握。”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邓夷宁身后的妇人身上,“否则,她活不了几日。”
苏青青被他的眼神震得一颤,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眼神里透着绝望。
邓夷宁沉默片刻,视线落在那张纸上,指腹摩挲着桌沿,原本冲动的情绪一下子冷了下来。
“陆英……”她低声呢喃着,随即抬眼看向李昭澜,语气坚定,“查!一查到底!”
李昭澜看着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几分笑意,双手抱胸:“这本是本殿的事。”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袖袍,轻描淡写道:“不过将军执意要查,本殿随你,奉陪到底。”
“多谢殿下慷慨大方。”邓夷宁冷哼一声,将纸折起,放回苏青青包裹里,看着她,“你暂且安心待在这里,若是有人提审你,不必理会。”
苏青青红着眼眶,攥紧衣角,低声哭泣:“王妃……草民此生,若是能为夫君讨回公道,便是死也愿意。”
邓夷宁看着她,宽慰道:“活着才能伸冤。”
苏青青愣住,抬眸看着邓夷宁坚定的目光,眼底的绝望终于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
邓夷宁起身走到门外,目光扫过一旁的狱卒,冷漠道:“她若是出了半点意外,你们提头来见。”
狱卒浑身一抖,连忙应声:“小的明白,小的定会好生照看。”
李昭澜站在一旁,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将军行事倒是颇有本殿风范。”
邓夷宁没理会他的调侃,转身走了出去。
李昭澜懒洋洋地跟上,悠然道:“现在呢?该回府了吧?你的伤还没好。”
邓夷宁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带我进宫,去礼部看看。”
礼部身为掌握大宣天下科举机构,内设文选司,负责汇总各地进士的考卷及名册。
李昭澜带着邓夷宁进到礼部时,文选司内几名官吏正整理书籍,见昭王到来,纷纷跪拜行礼。
“殿下。”主事连忙上前,态度恭敬。
李昭澜随意摆摆手:“无须多礼,本殿今日到此只为查阅今年会试卷宗。”
主事额头冒出细汗,惊恐道:“这……怕是不符合规矩。”
“规矩?什么是规矩?”李昭澜淡然一笑,“本殿没有资格?”
“小的不敢,只是……”
“本殿最讨厌‘只是’二字。”李昭澜走到书架旁随意翻了翻,“只是查卷,何须担忧?”
“殿下容禀,小的不敢私自呈上。”
邓夷宁拉了拉李昭澜的衣袖,轻声道:“那就去请旨。”
主事一震,正要开口推脱,李昭澜已然淡淡道:“来人,去乾安殿告诉父皇,本殿和王妃在礼部,有要事禀报。”
主事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终是咬牙道:“殿下息怒!小的并非刻意刁难。殿下稍等,小的立刻去取名册。”
邓夷宁接过名册,快速浏览,目光锁定在陈英地名字上,刘渊的名字落在页尾。
她将卷宗合上,递给身后的李昭澜:“可曾有谁经手过卷宗?”
“整理卷宗的官吏,郑尚书、员外郎还有好些人……小的也曾看过。”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澜点点头,递出卷宗,离开了文选司。
邓夷宁漫步走在小石路上,中途拐弯去了昭王殿一次。之前在宫内学礼时,曾在院子里养了几尾鱼,这段时日倒是长大了不少。
李昭澜瞧她宝贝的很,下令让人连鱼带缸搬去了宫外。
只是两人回了府上后,李昭澜说什么也不让邓夷宁再出门。
“王妃舟车劳顿,昭王府上下深感忧虑,特地备了软榻、熏香,务必让王妃好生休养。”
邓夷宁看着那摆放整齐的一切,眼皮跳了跳:“殿下这是还把我当病人养?我已无碍,殿下请放心。”
李昭澜点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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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极其认真:“算不上病人,但如此折腾,再不歇歇,就真要成病人了。”
邓夷宁哼了一声:“刘渊幕后之人定是察觉殿下已接手此事,如此紧急时刻,你让我在这里养身子?”
李昭澜闲闲地靠在柱子上:“但如果你现在执意要出门,怕是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得先被人盯上。”
邓夷宁微微眯眼:“你什么意思?”
“将军征战边疆多年,怕是忘了这大宣城内的条条框框。朝堂之争,可不是你提刀上阵砍了敌军便能解决的。有些事,切不能急躁。”李昭澜顿了顿,声音放缓,“陈家能买通贡院考员,但绝不只是贡院考员,尚书侍郎,郎中员外,谁都能掺和一手,将军是能保证一网打尽?”
邓夷宁深知自己过去的行事风格果断直接,军中直来直去,对人处事从不拐弯抹角。她初入皇宫,不论旁的人,就单论李昭澜,她也只是知晓名讳罢了。他身边的魏越,也是如此。
李昭澜见她似乎终于不再反驳,不由得勾了勾嘴角,朝门外的春莺喊了一嗓子:“进来,伺候王妃。”
春莺端着汤药上前:“王妃,这是奴婢亲手熬的。”
邓夷宁盯着那碗药半晌,嘴角微抽,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饮而尽。春莺立马递上一颗蜜饯,被邓夷宁摆手拒绝。
“明日去遂农瞧瞧,陆英中了榜,定会在家中筹备进宫一事,我们得赶在他去礼部点名前解决此事。”
李昭澜摆弄着桌上的笔墨,懒懒地挑眉:“卷册里有个名为张珣远的人,此人虽未名列前茅,但据本殿所知,并非喜善读书之人。”
“为何?”
“本殿常在春笙院见到此人,某次还与旁人起过冲突。”
“春笙院”邓夷宁一愣,“这又是何地?”
“青楼。”
邓夷宁:“……”
她盯着李昭澜,神色复杂:“你倒是见多识广。”
李昭澜笑意更深:“巧合罢了。那日本殿路过,恰巧碰见此人在春笙院门前与一位女子推搡,还有旁的男子在此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李昭澜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他能上榜,本殿倒是丝毫不意外。陆英若是真与他有深交,顺手捎带上去几个人也无妨。”
邓夷宁嗤笑:“这手伸的倒是不短。”
她沉吟片刻,随即起身:“行了,明日趁早启程——”
话音未落,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将她稳稳按回了木椅。邓夷宁眉头一皱,侧头看向李昭澜。
男人力道不重,他俯身看着她,语气平静:“你不去。”
“为何?”
李昭澜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方才还喝着汤药,走两步都嫌累,却要颠簸一路去遂农?将军是打算未出征,先折身?”
邓夷宁冷哼:“快马加鞭一日便可。”
“不可,本殿替你去。”李昭澜面色冷峻,显然不容她反驳。
“我不是你养在深闺的妇人,你不能替我做决定。”邓夷宁双目微眯,语气强烈。
李昭澜带着一丝无奈道:“你伤还未好。”
“我很好。”邓夷宁一字一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李昭澜瞧她一幅坚持的模样,最终率先收回视线,抖了抖衣袖:“无论如何,明日不许你去,”
言罢,他头也不回离开了房间,不再理会邓夷宁的喊叫。
邓夷宁瞪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心微皱,起身将门锁上。
14. 寺庙
次日,邓夷宁终是踏上了去遂农的路,李昭澜坐在马车一侧,将中间最宽敞的位置留给了她。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车轮辘辘作响。
邓夷宁靠在软垫上,手边是春莺备好的点心,汤药也被春莺连夜制成一颗颗黑色的药丸。
除了这些,剩下的全是李昭澜茶汤。
“点心不吃?”李昭澜轻轻晃了晃茶盏,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邓夷宁给他面子,伸手取了一块放入口中,缓缓咀嚼。李昭澜挑了个颜色鲜艳的桃花酥放进口中,配上热茶,车厢内一时间茶香袅袅。
邓夷宁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扫了一眼茶壶。她不喜喝茶,总觉得茶叶干涩无味,甚至带着淡淡的苦味。
李昭澜手中的茶汤清透,碧绿微亮,薄薄的茶沉在壶底,泛起微微涟漪。水面随着马车地颠簸微微荡漾,丝毫不影响他品茶。
“你倒是惬意。”
“那是自然。”李昭澜闻声抬眸,嘴角含笑,“尝尝?”
邓夷宁毫不犹豫回绝:“不想,谢谢。”
李昭澜晃了晃杯中的茶水,表示惋惜:“那可惜了,这可是南下进贡的上等香茶。”
邓夷宁没理会他,从身后拿出地图,往一侧挪了挪,留出一片空位。
车厢内再次恢复沉默,李昭澜饮尽这壶茶,懒洋洋地靠回车厢背,侧眸看向她:“遂农不比大宣城内,到了地方可别一意孤行。”
邓夷宁头也不抬,随意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一行人抵达遂农地界时已过了亥时,魏越趁着两人吃饭,将几人的落脚之处安置好。李昭澜看着沿途的风景越来越熟悉,疑惑地撩开车帘,恰巧与回头的魏越对上视线。
邓夷宁睁眼看着李昭澜,只是一眼,又闭上。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停在一座老旧宅院前。宅院位于城西,外观与普通民宅无异,大门处并未挂牌匾,唯有一盏微弱的灯笼挂在门前。
魏越翻身下马,走上前敲了敲门。
很快,院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何人?”
魏越微微侧身,压低嗓音:“南去北归,不入高楼。”
门内静默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响,门从内缓缓打开。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站在门后,目光在魏越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看向马车,微不可察的点了个头。
邓夷宁站在一旁丝毫没注意到这人的动作,目光全被院内的建筑所吸引。院门进去正对着一幢楼,牌匾处写着听风驿三个大字,四周有几间矮房和马棚。
她瞧了四下一圈,若有所思道:“瞧着不错。”
魏越干咳一声,垂眸不语。李昭澜在一旁慢悠悠解下披风,交给他:“魏越行事一向妥帖。”
魏越带着两人上了楼上的房间,只是推开了房门便快步离开,留下邓夷宁在原地愣住。
就走了?
而李昭澜已经先一步进了房间,霸占了床榻的位置。
邓夷宁见状跟着进了屋子,顺手将外袍搭在桌上,斜睨着他:“殿下倒是自来熟。”
李昭澜单手枕在脑后,姿态闲适得仿佛置身自家王府。他半阖着眼,闻言只是懒懒地勾了勾唇角,语调淡淡:“长途跋涉,本殿可不愿委屈了自己。”
“那我的位置呢?”
李昭澜终于睁开眼,抬眸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拍了拍床的里侧:“本殿睡姿不错,王妃若是不介意,里头还有位置。”
邓夷宁冷笑,眼神扫过他:“殿下莫不是想挨我一脚?”
李昭澜勾勾唇,悠闲坐起身,抬手朝屋内一侧微微一指:“屏风后有榻,虽不如本殿这边宽敞,但勉强也能睡下。”
邓夷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房间的另一侧屏风后,摆着一张不算宽敞的软榻。
她眯起眼,心里已经有些不爽。
李昭澜不怜香惜玉也就罢了,魏越竟未曾多备一间房?想来此事亦是李昭澜的授意。
她懒得再与他计较,抄起外袍抬步走向屏风后。许是药丸的作用,躺下不出片刻便睡死过去。
等李昭澜起身打算找她时,却怎么也叫不醒。李昭澜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而邓夷宁次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房间里的另一人早没了踪迹。
她坐起身,简单收拾一番,推门走出时便见魏越在门口守着,李昭澜坐在楼下的石桌上悠然地品着晨茶。
“王妃。”
邓夷宁点了点头,走到李昭澜对面坐下,直接开口:“今日殿下与我兵分两路。”
李昭澜放下茶盏,回应她:“将军有何高见?”
邓夷宁思索片刻,缓缓道:“陈英出身书香门第,又是新科魁首,少不了与他要结交之人。酒肆、烟花之地这类消息灵通的地方亦能探知;书坊、私塾也能查探一二。”
李昭澜点头认可。
邓夷宁问道:“殿下可有想去之处?”
“烟花之地自然要交给本殿。”李昭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魏越闻言,默默的抿紧嘴唇。殿下这副模样,哪里是去查案,分明是去寻乐子。
邓夷宁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行,那我去书坊。”
自听风驿出来后,未曾停歇,她径直往城中最富盛名的街道而去。遂农虽比不上大宣城内,但书香之气甚浓,沿途可见许多书馆书坊,书生们大多结伴而行,手中捧着书卷,低声吟诵。
一路沿街打听,她走至书坊门前,仰头看了看匾额,“文雅书坊”四个字苍劲有力。
推门而入,书香扑面而来,坊内架子整齐排列,许多素衣白袍的男子正埋头翻阅书籍,或低声向伙计询问典籍之事。
邓夷宁一个女子进入,不仅是柜台后的坊主,那些男子也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她仰着头端步走了进去,装模作样在柜子前挑选着书册,一直走到最里侧,瞧见一个抄书人。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她,礼貌点头。
邓夷宁靠近那人,瞧见他一手好字,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半晌后觉得无趣,又走到那人身后的架子上,伸手拿了卷竹简。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微弱的声音。
“不知姑娘可有瞧上眼的书册?”来人是书坊坊主,一位中年男子,身形清瘦,手中卷着一侧书册。
邓夷宁微微一笑,顺势道:“听闻书坊乃陆会元涉足之地,小女千里迢迢特此前来拜访一二,还请坊主细细道来。”
坊主脸色一变,握拳的手微微摩擦:“姑娘,我这书坊经史子集皆有,不知姑娘喜欢何种书籍?”
邓夷宁目光落在他发白的指节上,不依不饶:“小女听闻陆会元天赋异禀,才学八斗,想必是流连这书香之地,不知陆会元平日里喜欢何种书册?”
“姑娘问的奇怪,我这书坊来来往往皆是读书之人,就算是鄙人记忆甚好,也未必能记住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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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书之人。”
邓夷宁不答,只是淡淡的看着他,眸光平静而锐利。
坊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躲,干咳一声:“姑娘,瞧您这衣着不凡,想必出身大户,不如我给您推荐些闺阁佳作,或是……”
邓夷宁轻轻叩了叩书册,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侧头,装出一副可怜柔弱的样子:“坊主,为何不愿多说,小女子只是仰慕陆会元罢了。”
坊主犹犹豫豫半晌没说话,倒是一旁将两人对话听了个遍的抄书人先开了口。
“姑娘何必喜好如此龌龊之人,若是不愿读书,还请姑娘移步,莫要扰了我们这些人的兴致。”
男子的声音不大,但依旧引来了四周的目光。
邓夷宁皱了皱眉头,想要反驳,又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迷恋陆英的闺阁女子。于是她心一横,用力在自己腿侧一掐,逼出泪水。
“小女只是仰慕罢了,公子为何恶语相言,难道公子不羡陆会元之才?”
“羡他?”男子不屑一顾,“何须羡慕偷窃之人,在下光明磊落,饶是才学不及,也不至窃取他人之果。”
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渐起,目光聚集在邓夷宁身上。她手指紧攥着衣角,继续维持着柔弱的模样,声音微微发颤:“可陆会元毕竟是当今会元,公子这般言辞,可是有证据?否则公子就是污蔑,是毁人清誉!”
男子终于是放下笔墨,目光不善地扫了她一眼,这身模样倒是真有愚昧之人的意思。
“姑娘若真是仰慕才学之人,便该敬重真正有学问之人,而非被表象所迷惑。”
言罢,男子还摇了摇头,继续伸手磨墨。
邓夷宁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坊主一把拿过她手中的竹简,下了逐客令:“若是姑娘无事,便离开此地吧。”
她装模作样往外走了两步,似是不解气,又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坊主,撒气似的一脚踹在了书架上。
邓夷宁出了书坊一直往西走,听馄饨摊的老板说那头有个庙,许多考学的书生都会前去求拜保佑。
于是邓夷宁在路上给自己安了个新的身份。
这次,她本是商贾之女,不愿束缚婚姻,与书生丈夫私奔至此,奈何丈夫求学之路艰难,于是她到此求佛祖保佑。
邓夷宁走在街头,耳边是街巷中零散的吆喝声,偶尔与人擦肩而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匆匆离去。
只是路途遥远,邓夷宁感觉双腿逐渐失力。
听风驿临分别时,李昭澜本打算让魏越跟着自己,但这一举动在邓夷宁眼里就是李昭澜想让魏越监视自己,于是果断拒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邓夷宁远远看见一座古朴的寺庙,朱红色的厚门大开,庙内香火缭绕,烟雾袅袅升起。
邓夷宁轻呼一口气,握紧袖口,强忍着双腿的酸软朝庙门走去。
庙内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的书生聚集在石阶上,神情惆怅或是焦灼。前来上香祷告的妇人也不少,纷纷捻着佛珠,低声祈祷。
邓夷宁调整好表情,扶了扶发髻,眼中带上几分温柔而焦急的神色,缓缓走到香案前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在佛珠上摩挲了两下,随后低声呢喃:“佛祖在上,愿保佑家夫金榜题名……”
起身后又在一侧站立求拜,一副极度诚恳的模样。
不出所料,不远处一群妇人注意到她,其中身穿红色长袍的女子率先朝她走来。
15. 考学
“娘子所求可谓科举之事?”
邓夷宁微微一震,随即回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婉的笑意,带着几分愁绪:“是啊,家夫饱读诗书,却屡试不中。听闻遂农乃求学风水宝地,我与家夫千里迢迢到此,只为能继续求学,高中名榜。我身为妻子,也不知如何帮衬,只能前来祈福,望佛祖保佑。”
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深有同感,苦笑道:“小娘子深明大义,我与树下那几位夫人亦是如此,只是我们所求为子,与小娘子不同。”
“所求皆为家眷,没什么不同。”
那妇人眼神复杂,看的邓夷宁心里直打怵,忍不住问:“夫人,可是有何事?”
“敢问小娘子相公年芳几何?二人可有子嗣?”
“三十,并无子嗣。”
妇人眼睛一亮,双手攀上邓夷宁:“敢问娘子姓名,能否借一步说话?”
“贺宁。”邓夷宁僵着脖子点点头,那妇人带着她去了树下。
“小宁,这位是孙夫人,这位是徐夫人,叫我张夫人就行——”张夫人自来熟,亲昵的叫着她,拉着最左侧较为年轻的女子继续介绍道,“这位,这位是钱夫人,德和钱氏的三夫人,她家相公也在赶考,你们多聊聊,多聊聊。”
瞧着这钱夫人年纪与她相仿,哪知邓夷宁一问才知晓,这钱夫人上年年末刚过十九。
用这张夫人的话来说,她与邓夷宁就差在了肤色。
邓夷宁不如这城中女子肤若凝脂,甚至那手粗壮有力,布满老茧。只是婚前在家中被伺候了一阵子,白了些回来。
“我年纪比你大,唤你妹妹可好?”
“姐姐瞧着也貌美如花,是妹妹高攀了。”钱夫人有些害羞,说完这句便没了后文,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一旁的张夫人瞧见两人这副模样,上前插话道:“妹妹这张嘴可真是甜得很,难怪你家相公舍得带你出来,若换做我家那位,怕是恨不得将我锁在家里。”
邓夷宁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地回道:“姐姐此言差矣,夫君在外求学,自当有人在旁照料。只是苦了我家夫君,本有好日子过,却偏偏沦落至此。”
张夫人听了这话,眸色微闪,低低叹了口气:“日子就是这样,称心的不如意,如意的不见得幸福。”
邓夷宁嘴唇微动,不知如何接下去时,那孙夫人上前插了句嘴。
“小宁,之后可有闲暇?去我府上一叙,院子里新得几株花,开得正盛,我们姐妹之间亦可说说话。”
邓夷宁垂眸,掩去眼底的思索,抬眸对上孙夫人温和的目光,淡淡一笑,语气婉转:“姐姐盛情相邀,妹妹自是应当登门,只是家夫近日课业繁忙,若有闲时,还需同他商议一二。”
钱夫人笑着点头,表示理解:“自当如此,若有闲暇,妹妹直接来府上便可。”
邓夷宁应下,知晓眼下并非深究之时,于是微微一礼,作势告辞:“姐姐们,天色渐晚,妹妹回家路途遥远,还需给家夫准备吃食,便不再叨扰诸位。”
张夫人笑着摆手:“去吧去吧,贤妻难得。”
邓夷宁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庙门走去,脚步从容稳重,倒真有一副柔顺的书生娘子模样。
踏出庙门,邓夷宁松了口气。
陆英一事遂农满城皆知,就连她问询过的馄饨摊老板都对此吞吞吐吐。邓夷宁早在进庙门前,便注意到树下扎堆的妇人。她们耳语交谈着,偶尔伸手对着来往的学生指指点点。
只是回去的路上,邓夷宁发现又有人跟着她。
她目光一扫,看到前方的茶摊,小摊前坐着几位下棋的老头,老板在一旁招呼着行人。
邓夷宁加快脚步,径直走向茶摊。
“大娘,这茶可以包一份吗?”
大娘愣了一下,显然是没做过这样的营生,有些手忙脚乱,但不想放弃这单生意:“可,可以的姑娘,用这个粗布包成吗?干净的,不脏。”
邓夷宁磕巴了一下:“可以。”
大娘说了个数,邓夷宁丢下几块碎银,带着茶包换了条人多的路走,在人群里将跟在身后的女子甩开。
听风驿不是她长期的落脚之处,跟李昭澜提及此事时,他爽快答应,给她找一座新的宅院。
只是邓夷宁口中那个考学的夫君并不是李昭澜,而是魏越。
李昭澜给出的理由是不愿穿那些粗布衣裳,邓夷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无话语。
自那日在庙中遇见妇人,已过去了三日。这段时日邓夷宁尽职尽责扮演好妻子的模样,去城中各个书坊留下自己的足迹,趁着这股热乎劲,邓夷宁又去了寺庙一次。
那几位姐姐还是站在树下,正拉着一个年轻的娘子说些什么。邓夷宁装作没瞧见,自顾自地走到香案旁。
点香,燃香,许愿,插香。
做完这一套,邓夷宁换了个显眼的地儿,那孙夫人率先注意到她,在庙里叫着喊着她的名字。
“小宁!贺宁!”
邓夷宁转过头,似是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们!好巧。”
“小宁,几日不见又消瘦了。”
“前几日保佑夫君学业顺利有果,这不今日便来还愿了。若是夫君高举中榜,妹妹愿一生吃素。”
那孙夫人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妹妹有心了,这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
邓夷宁硬生生挤出两滴泪:“姐姐与妹妹不同,姐姐家世显赫,生活无忧,妹妹就不同。这不,那日回家后伤了腿,现在走路都使不上力,家里的地还等着我去犁呢。”
一旁的张夫人闻言,拉过她的手,不动声色将自己手上的镯子移了过去,邓夷宁还没来得及拒绝,张夫人就抢过话。
“别动!收下,这是姐姐们的一片心意。女人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伤了腿,日后要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邓夷宁还是连忙摆手拒绝,伸手便要摘下镯子,哪知两只手都被夫人紧紧拽住。
张夫人见她仍有推辞之意,话题一转,主动提起未到场的钱夫人:“钱夫人的儿子前两日淘气,不慎摔断了腿,如今她愁的团团转呢。正巧今日我们约着去府上瞧瞧,小宁随我们一起可好?”
见邓夷宁一副犹豫的模样,其他夫人纷纷开口劝说,唯有一旁面生的小娘子一言不发。
小娘子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满是小家碧玉的模样。邓夷宁目光落在她身上,转移话题:“这位娘子是?”
小娘子抬眸,嗓音婉转:“姐姐好,我是来给夫君求学保佑的,刚巧遇上这几位心善的姐姐。”
邓夷宁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浅笑,顺势提议:“那妹妹可否与我们一起?”
小娘子回头看了看那几个妇人,应下邀约,邓夷宁见状也不再推脱,跟着几人上了马车。
孙夫人带着小娘子和邓夷宁乘一辆马车,那两位姐姐走在前头,隔着窗仍旧聊得热络。
邓夷宁静静地靠在窗边,透过微风扬起的缝隙,将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上,神色若有所思。
一路上,马车内寂静得有些诡异。
那小娘子垂着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孙夫人也一改方才在两位姐姐面前亲和模样,双手攥着膝上的手帕,目光微垂,神色不明。
马车在钱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的刹那,邓夷宁抬眸望去,府门高阔,门扉上悬着一方鎏金匾额,门头虽比不上昭王府,可瞧着也算富贵气派。
门前的家仆已候着,见马车停稳,连忙趋步上前,将姐姐扶下马车,而后才轮到邓夷宁和小娘子。她尚未站稳,便听到府内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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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们可算是来了,妹妹招待不周,有失远迎。”
一道娇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身量纤细的钱夫人快步迎了出来。一身素雅的白色褙子,衣料考究,不见华丽的纹样,但腰间点缀着不少配饰。
入了正厅,是家仆早就准备好的热茶与点心,等到孙夫人与徐夫人落座后,她才缓缓坐下,腰背挺得笔直,神色局促。
至于邓夷宁,被安排在最末端,紧挨着屏风,低调得似乎随时可能被遗忘。
落座后,钱夫人吩咐着上茶,丫鬟们鱼贯而入,端上温好的香茶。茶盏细腻,瓷白釉上点缀着描金兰花,唯独钱夫人手中的茶盏,比众人挨了一寸,杯沿的金边也显得浅淡了许多。
邓夷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素白杯盏,抬眸瞥了对面小娘子一眼,见她小心翼翼捧着茶,指间微微泛白。
茶过三巡,话题自然绕着今日的正事展开。
“孩子就是调皮。”钱夫人轻轻叹息,“昨夜闹腾得厉害,连药都不肯喝,非要吃东头那家的蜜饯。可昨日又不慎风寒,大夫交代了忌口,怎么说都不乐意。”
“男孩就是这样,活泼顽劣些也无妨。”徐夫人端着茶盏,神色淡淡,“不过这段时日定是无法出府,教书先生可有找好?”
“已经请了两位夫子,日日在府中教导,但还是担心误了功课。”钱夫人始终低垂着眉眼,嗫嚅道,“夫君说,担心孩子身子,也想回府。可我也担心夫君考学一事,说是要再请一位大儒来府上”
“钱夫人真是有心了,颇有钱家家主的意思。”
钱夫人脸色微红,连忙摆手解释:“是夫君的意思……我也不清楚。”
她嫁入钱家不过一年,丈夫年长他五岁,家中一切事宜皆由伯母掌控,而那四岁的孩子,是钱三郎亡妻所生。她这个继母在府中,与下人别无两样,虽贵为钱府三夫人,但在这些真正的权贵夫人面前,终究是个被看轻的小姑娘。
“妹妹年纪尚轻,做主不了家事也正常。”徐夫人含笑宽慰,语气中见不到几分真心,反倒透露着几分怜悯,“孩子往后大了,终究还是要你操心的。等钱三郎高举中榜,就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钱夫人连忙点头,低低应了声是。
堂厅内氤氲着茶香,几位夫人聊的熟络,孩子之事告一段落,张夫人正了正身,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今年会试已然闭榜,不少士子折戟沉沙,不知小宁妹妹的夫君可曾得中?”
此话一出,几位夫人纷纷望向邓夷宁。
她神色平静,露出一抹苦笑:“今年运气不佳,夫君未能得中。”
“也是,朝中进士得中本就艰难,非寒门学子轻易入得的。”
徐夫人温声安慰道:“士子读书十载,岂有一试即中的道理?妹妹莫要灰心,相公在家温习学业,下次定能如意。”
“确实如此。”张夫人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关切,“既然今年未中,眼下作何打算?在遂农求学,还是进大宣城内?”
“这三年,总得有个去处不是?可有落脚之处?”
邓夷宁抿唇轻笑,语气不疾不徐:“城西有间无人居住的破院,收拾一二能过个日子。夫君向来自有主见,既未能得中,便不着急入仕,静心学习便可。”
张夫人听闻,目光微微流转,话里带着些意味深长:“如今朝中登仕之路不易,家中若无人一助,单凭寒窗苦读……”
“更何况,若没能进得好的书院,没能拜得良师,这三年如何胜过旁人?”
邓夷宁绞了绞手指,一脸为难:“夫君不让我插手此事,妹妹只能任凭夫君差遣。”
话语温和,态度却不言而喻。
几位夫人交换了眼神,终究没再追问,话题顺势转到陆英中榜之事。邓夷宁静静地听着,嘴角含着得体的笑,却始终无从插话。
16. 孩子
邓夷宁在钱府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日头渐斜,张夫人终于起身放下茶盏:“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附和,陆续起身告辞。
钱夫人一路将几位姐姐送到府门前,待马车远去,她那一直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松弛了些。
邓夷宁最后一个走出,经过钱夫人时欠了欠身,道谢。
钱夫人征了征,侧身示意她上马车。邓夷宁也没拒绝,点头表示感谢。
马车摇摇晃晃,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外。邓夷宁下了车,抬头望向远处,推门而入。院内光影斑驳,夕阳在树影间投下细碎的金光。
她才刚踏进屋,便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异样的气息。目光一扫,落在里屋中一袭玄衣的男人身上。
李昭澜静静地坐在屋内,手边是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茶,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打量着她。
“回来得倒是不慢。”
邓夷宁收回目光,将披风接下,挂在一旁:“你怎么在这?”
李昭澜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路过此处,见门没锁,便进来坐坐。”
邓夷宁不置可否,不过李昭澜倒是提醒她了,院子虽破,可上把锁还是必要的。
良久,李昭澜忽然笑了一声,语气慵懒:“今儿在钱府,可有收获?”
邓夷宁顿了顿:“你跟踪我?”
“不算,保护你的安全罢了。”李昭澜慢条斯理端起瓷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
邓夷宁轻哼一声:“殿下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说起来,殿下可有什么发现?”
李昭澜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倒是发现有趣的事。”
“何事?”
“你可记得钱夫人的孩子,四岁的钱闻礼。”
“记得,钱三郎与亡妻所生之子,今日还说这孩子调皮摔伤了腿,钱夫人正愁着呢。”邓夷宁顿了顿,“这孩子有问题?”
李昭澜微微一笑,眼中含着几分懒散的意味,手指随意地叩着桌面,似乎并不着急将话说完,反倒有意吊着邓夷宁的胃口:“你可知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邓夷宁摇摇头。
“廖霜。”
“廖霜——谁啊?”邓夷宁蹙着眉,没这个耐心听他问一句说一句的,“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勾谁呢?”
“廖霜与徐知宣乃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奈何徐家看不上廖霜,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徐家怎会容得下她这等人。”
邓夷宁闻言,插话道:“世家大族门户之见素来如此,徐家不愿接纳,那便是廖氏自身如何执着,也不过是枉然。”
李昭澜笑了笑,语气放缓:“廖霜倒也并非不知这层道理,但她心意已决,为了嫁给徐知宣,答应了张夫人的办法——”
邓夷宁听着他故意拖长语调,顿觉不耐,冷冷道:“别拖拖拉拉的,什么办法?”
“生米煮成熟饭。”
邓夷宁反应过来,尴尬一笑。
“谁知那晚文书阁放了学,这张夫人弄错了人,进屋的不是徐知宣,是钱鸿志。”
邓夷宁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险些被这荒唐事惊得失笑。
李昭澜点头,似笑非笑:“事后,廖霜被一群人逮了个正着,钱家本想就此了事,谁知廖霜有了身孕,钱家迫不得已让她入了门。”
今日在钱府,邓夷宁只觉得钱夫人唯唯诺诺,竟没料到这中间藏着这么一层关系。
“那这个钱夫人跟亡妻廖霜可是旧识?”
李昭澜挑了挑眉,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点了点头。邓夷宁这下是彻底懂了,这钱夫人能进门,中间少不了廖霜的搭桥。
李昭澜继续道:“那你可知现在这钱夫人心悦与谁?”
邓夷宁啊了一声,脑子没转过弯:“她不是嫁给了钱鸿志吗?”
“嫁给钱鸿志就代表她心悦钱鸿志?将军嫁给本殿,难道也是心悦本殿?”
邓夷宁:“……”
李昭澜没再打趣她,收起心思:“张珣远,上次跟你提过。”
“是他?”邓夷宁语调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李昭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手中的茶盏悠悠转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若不是钱鸿志误打误撞,如今这钱夫人,怕就是这张家的人了。”
邓夷宁若有所思:“她既心悦张珣远,又为何嫁给钱鸿志?论门第,钱家远不及张家。”
钱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听闻与钱鸿志成婚不过一年,虽在钱家说不上话,但终究是得到了钱老祖的赏识。
“钱鸿志与张珣远也是旧相识?”
李昭澜点了点头:“文书阁的同门学子。”
邓夷宁掸了掸袖子,思索片刻,缓缓道:“若是同门,倒也不意外。可这钱夫人心悦张珣远,钱鸿志又与张珣远师出同门,钱鸿志不会觉得……再说,钱夫人就这么甘愿留在钱家?”
李昭澜低笑一声,语调悠然:“甘愿?世间子女,多少人有甘愿的权力?她留在钱家,无非就是没得选。”
邓夷宁蹙眉,手指摩挲着袖口:“没得选?是因为廖霜?”
李昭澜微微颔首,笑意不减:“能顺利入了钱家门,廖霜确实出了力。可你可曾想过,钱家为何接纳一个农家女,而非再择一门更体面的姻亲?”
邓夷宁心中一动,眼底光芒微闪:“因为钱闻礼?”
李昭澜满意地点点头:“钱家虽然承认钱闻礼与廖霜的身份,可到底对廖霜的出身存了几分轻视。钱闻礼作为钱家长孙,钱鸿志若要真正巩固这孩子的地位,就只能靠钱夫人。”
邓夷宁没懂:“为何?”
“将军以为,若是门当户对,钱家只能要一个孩子?”
邓夷宁微张着嘴,若有所思:“所以她嫁入钱家,是钱鸿志的主意?”
李昭澜未置可否,单手撑在木桌上:“或许是,不过具体缘由还是得将军再走一遭。”
邓夷宁轻嗤一声:“殿下倒是会使唤人。”
“谁让将军是本殿心中最合适的人选。”
邓夷宁轻哼一声,转身出门去瞧了眼木藤架下的魏越,见他靠着石桌,头一点一点的,睡得不安稳。她没出声打扰,而是站在门槛边,微微偏头,余光瞥向屋内的李昭澜。
“之后殿下作何打算?”
“悉听尊便。”
邓夷宁挑眉,抱臂倚在门边,语气懒散:“鄙人怎敢吩咐殿下,殿下既让我再去钱府,显然已有别的安排。”
“本殿既来了遂农,自是不会盯着一家看,顶替之事并非你所想的简单。”
邓夷宁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一笑:“看来,殿下是想查张珣远?”
“张珣远这个人,表面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公子,但他与陆英的交情,怕是比我们想的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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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英与张珣远结识,张珣远又与钱鸿志是同门,钱鸿志亡妻偏偏又跟徐知宣是青梅竹马。
徐氏,张氏,钱氏,陆氏,这遂农的商贾世家,快凑了个整齐。
邓夷宁思索片刻,缓缓道:“若钱夫人当真对张珣远有意,那她嫁入钱家,或许是受了张珣远的指使?”
李昭澜眸色微深,似笑非笑道:“这便是将军该查的事了。”
邓夷宁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目光扫向院中仍旧半睡半醒的魏越,忽然话锋一转:“可若是钱夫人并非自愿,若她只是被迫做了这些事,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做成筹码,那她在钱家的处境就大不相同了。”
李昭澜沉默半晌,淡淡一笑:“那就更有意思了。”
邓夷宁站了半晌,觉得腿有些使不上力,又回屋拉了张椅子坐下,望向李昭澜,神色不明。
“殿下在忧虑什么?”
李昭澜从身后拿出一个木盒子,目光悠悠地落在她身上,语气懒散:“本殿在想,若钱夫人并非自愿,那她究竟在怕什么。”
邓夷宁轻嗤一声,没注意他的动作,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
“张珣远,钱鸿志,可能她什么都不怕,可能她什么都怕。”
李昭澜似笑非笑,起身走到她边上坐下,拉过她的左手,将手镯套了进去。
邓夷宁没挣扎,垂眸看着腕上的镯子。
那是一只温润透亮的玉镯,透着淡淡的蓝色,在黄昏的阳光下翻着朦胧的光泽。她的皮肤带着常年习武磨练出的健康肤色,骨节分明,腕骨纤细。
李昭澜的手仍旧搭在她的腕上,指腹轻轻划过皮肤,像是无意,又像是故意。邓夷宁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
片刻后,语气淡淡:“殿下送镯子,是何用意?”
李昭澜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只是觉得,夫人的第一只镯子,应是由夫君送的才对。”
邓夷宁微微一怔,移开眼神,而他的神色如常,嘴角含着一抹懒散的笑意。
她垂眸,再次看向那只镯子,指尖摩挲着玉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淡淡道:“那便多谢殿下好意。”
两人沉默片刻,李昭澜忽然起身走向院外叫醒魏越。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魏越起身离开。
李昭澜进来时,邓夷宁正趴在桌上发呆。
“将军又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思索明日之事罢了。”邓夷宁回过神,伸手从椅子上拿出布包,随手丢到他面前,“给你。”
李昭澜挑眉,拆开一看竟是散茶。他有些惊讶,指腹捻了一撮,嗅了嗅,笑意更深:“竟还记得给本殿带东西?”
邓夷宁打了个呵欠,撑着下巴道:“殿下不是爱喝茶吗?今日路过顺手买的,若不想要,便丢给魏越吧,我瞧魏越也爱喝茶”
李昭澜动作微顿,将茶包收回袖中,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既是夫人赠的,本殿自然收着。”
屋外夜色渐深,风吹过院中的树梢,叶影婆娑,映在窗户纸上晃动不休。邓夷宁撑着下巴的手换了个姿势,整个人靠在桌沿,眼神逐渐变得朦胧起来。
李昭澜瞥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进屋将茶盏收拾起来,贴心归位被褥的位置。
“困了便去歇息,明日还要早起。”
邓夷宁低低“嗯”了一声,起身走回房中,未曾再看他一眼。
17. 讨教
晨光透过窗棂,细细碎碎地洒在屋内,映得桌上的茶盏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屋内一片寂静,空气中还带着一丝昨夜未散的茶香。
邓夷宁缓缓睁开眼,片刻的迷茫后,意识渐渐清明。她撑着身子坐起,屋子里空荡荡的,李昭澜不在。
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落在桌上时微微一顿。
木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桌底放着火盆,热气缓缓上行。邓夷宁缓步走过去,伸手碰了碰盒壁,余温尚存。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唤叫:“王妃可是醒了?”
邓夷宁转头看去,魏越的影子透在门框上。她随意地拉了拉衣襟,开门:“早点是你买的?有心了,多谢。”
魏越今日依旧是书生模样,他微微垂首,语气恭敬:“回王妃,早点是殿下天刚亮便吩咐属下去寻的,可合王妃心意?”
邓夷宁点了点头,目光在门外扫了一圈,没见着李昭澜的身影,问道:“他人呢?”
“殿下有要事在身,命我看护好王妃,不可空腹出门。”魏越回答的一板一眼。
邓夷宁闻言,轻笑出声:“倒是周到。”
魏越垂着手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随意拿起一个包子,慢吞吞地咬上一口,味道尚可,但比起春莺的手艺,倒是差得远了,只是几口便未再动。邓夷宁没耽搁多久,草草收拾了一番,起身打算出门。
魏越见她似乎要外出,犹豫了一瞬,还是提醒道:“王妃可是要出门?可否需要属下相送?”
邓夷宁系好外袍上的系带,听着这话,斜睨了魏越一眼,唇角微挑,笑意未达眼底:“魏大人,近日可真有小相公的模样,比你家殿下强多了。”
魏越抽了抽嘴角,心知她话里有话,却不敢接,只能不卑不亢地道:“属下职责所在,望王妃见谅。”
她也不多言,作势就往门外走,行至门槛处又忽然停下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朝着魏越微微一笑:“你且好生守在院中,做一个饱读诗书的小相公。你家殿下也说了,让你好生照看我,可别负了这份差事。”
魏越拱手:“属下听令。”
邓夷宁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随即转身大步走出门。
遂农今日似是举办灯会,热闹的很。沿街的店铺一大早就挂起了各式的灯笼,风一吹,灯身微微晃动,隐隐透着内里的烛芯。
邓夷宁走在街头,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鼻尖萦绕着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与隔壁铺子传出的淡淡胭脂香交错,勾出一种热闹而不喧嚣的氛围。
钱府今日也透着些许喜庆之意,门前的石狮子正被下人往上套着大红绸缎,门楣上挂了新的灯笼。
邓夷宁站在门外,瞧着眼前忙碌的仆从,上前一步,却被一名婢女拦住。
“乞讨一边去,别在这碍眼。”
“我不是,我找钱夫人。”邓夷宁露出手上的镯子,今早起床时被换成了那日张夫人送的,“这是张夫人给的信物,说是可以来找钱夫人,我姓贺,贺宁。”
那丫鬟许是被唬住了,真就愣愣地跑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出来,将她领了进去。
厅堂之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雕花木桌上,将一桌零散的散竹片,绢布,纸张映得清清楚楚。一只未完工的纸鸢斜靠在桌边的架子上,线还未绑好,绢布边角凌乱,看得出来是才匆匆开了个头。
钱夫人正低着头,皱着眉给纸鸢固定竹骨,动作不算熟练,偶尔有些不小心,便会把浆糊弄到手上。她抬手甩了甩,仍是免不了手上一层薄薄的粘腻。
院内几名婢女都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看着钱夫人忙得手忙脚乱,却没有一人上前搭手帮忙。
邓夷宁跟着婢女入内时,恰好见到钱夫人皱眉甩手的模样,手中的绢布被撕开一道口,带着几分不耐烦。
她收回视线,朝着钱夫人行了一礼:“贺宁见过钱夫人。”
钱夫人抬头,见她进来,倒是没露出多余的惊讶,反倒露出几分妩媚的笑意,朝她招了招手,语气熟稔得像是两人认识多年:“来了?快坐吧,正巧帮我理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
邓夷宁微微一怔,随即顺势坐下,伸手将散落在桌上的彩娟和纸张收拢归类,动作利落。她扫过桌上的材料,轻轻一笑:“夫人可是在做纸鸢?”
钱夫人低头继续固定竹骨,闻言随意地“嗯”了一声,语气懒懒:“闻礼想要个纸鸢,街市的都不中意,哭了半宿,我便想着自己做一个。”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邓夷宁一眼,眼尾微微上挑,笑着说:“毕竟是做娘的,总得想些法子讨儿子欢心不是吗?”
邓夷宁垂眸,将桌上的线轴整理好,淡淡道:“夫人疼爱公子,世人皆知。”
钱夫人轻笑一声,手指在竹骨上轻轻一敲,像是漫不经心地叹道:“他眼下还小,难免要人多费些心思,待他长大些,便不会再这般黏人了。”
她说着,忽然又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邓夷宁身上,轻轻偏了偏头:“对了,今日怎会来找我,可是有事?”
邓夷宁抿了抿嘴,一副为难的样子,语调温和:“确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钱夫人手上动作不停,听她这般说,只是笑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妩媚的揶揄:“哦?贺娘子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邓夷宁轻轻拂了拂袖口:“夫人也知,我与夫君成婚多年,奈何膝下尚无子嗣。近日瞧着钱公子学业有成,钱夫人教子有方,心生敬佩。想着若是我与夫君他日若有子嗣,也不至于手足无措,故而厚颜前来向夫人讨教一二。”
钱夫人一听,倒是愣了一瞬,旋即抬眼瞧了她一眼,将手中缠了一半的丝线放在桌上,语气缓慢:“贺娘子说笑了,我怎会是教子有方啊,这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夫人这话可不妥,能亲手为小公子做纸鸢,这般母子情深,便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钱夫人闻言,笑意微微敛了些,指尖轻点着桌面,声音含着一丝慵懒:“不怕贺娘子笑话,想必娘子也知闻礼这孩子并非我所生,我身为后娘,说实话,连孩子平日里喜欢什么都不清楚。”
她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桌上的纸鸢上:“女子生儿育女,理当是血脉相连的,可闻礼他……”
钱夫人顿了顿,似是觉得这番话说的无趣,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罢了,提这些作甚。”
邓夷宁垂眸,看着她那双染着薄薄浆糊的手,指腹上还沾着几丝细碎的绢布丝,心底微微一动。
“夫人说的是,孩子年幼时尚且依母亲,可小公子到了懂事的时候,难免生出些分寸来。但钱夫人对小公子尽心尽力,小公子长大后自会懂的。”
钱夫人闻言一笑,似是自嘲:“贺娘子尚未有子嗣,便已懂得这些道理,倒是比我透彻得多。”
她说着,伸手拿起一张轻薄的纸鸢纹样,端详了一瞬,忽然侧头看她:“不过,我怕是给不了贺娘子想要的。”
邓夷宁不急不缓地笑了一下,语调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夫人谦虚了,心意比什么都贵重。”
她目光落在桌上那只废掉的纸鸢,竹骨一处断裂,绢布贴在竹骨上,跟随着桌上的震动轻轻摇晃。
钱夫人微微一笑,不再深究,将桌上的丝线推到她面前:“既然来了,贺娘子可愿助我一事?”
邓夷宁瞧了一眼,未多言,伸手拿起线轴,将纸鸢的骨架轻轻翻过来,手指绕过竹骨,熟练地打了个结。
堂屋内一时安静。
小小的身影停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只破损的纸鸢,风一吹,纸鸢上的裂口微微颤抖。
钱闻礼原本是一路小跑来的,眼尾还染着未褪的红意,可当他抬眼瞧见桌上那团乱糟糟的东西时,脸上的情绪倏地变了。
厌烦,抵触,甚至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你在做什么?”他怀里紧紧抱着纸鸢,目光直直地落在钱夫人身上,嗓音带着几分未退的稚嫩,却丝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钱夫人手上的丝线一顿,指腹贴着竹骨不小心划了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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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出几颗血珠。她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钱闻礼,面上依旧挂着和蔼的笑:“闻礼不是喜欢放纸鸢吗?母亲想着亲手做一个给你,等晚上便能放了。”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刻意放轻的耐心和小心翼翼地讨好。
可是她越温柔,钱闻礼的脸色就越难看。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破纸鸢,目光在她和桌上的纸鸢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忽然冷哼一声,眉心拧着,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嫌恶:“谁要你做的,我不需要!”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像是连多待一刻都觉得厌烦似的,抬步就往后院里走。
气氛顷刻间僵住了。
邓夷宁本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底正琢磨着该如何从这孩子身上探出些有用的信息,哪知竟撞见了这样一出场面。她没料到这孩子对钱夫人的态度如此抗拒,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握着丝线的指尖微微一滞,正想着要不要找些话缓和局面。
钱夫人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原本和善的笑意凝在唇角,指尖轻轻一收,将那团丝线紧紧攥在掌心,掌心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可她不能生气,不能难堪,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钱家母子的裂隙。
钱夫人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勾起一抹笑,低低唤了一声:“闻礼——”
钱闻礼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径直冲出门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二人沉默了片刻,钱夫人抬手按了按眉心,脸上还维持着那抹浅淡的笑意,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阴沉。
“孩子玩劣,不懂事,倒是让贺娘子见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语调淡淡的,像是根本不在意方才的尴尬,可手指却下意识攥紧了绢布,指节微微泛白。
邓夷宁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眼神看似随意,实则透着几分探究:“小公子年纪尚幼,性子活泼也是常事,夫人倒是不必往心里去。”
钱夫人闻言,轻轻一笑,起身拂了拂衣袖,似是不经意道:“孩子终究是孩子,有时候不懂事,做娘的便要替他们操心些。”
邓夷宁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余光注意到钱夫人跟身后的丫鬟说了些什么,丫鬟欠了欠身,出了院子。不多时便再次返回,手中多了个红木匣子。
钱夫人起身,接过丫鬟手中的木匣子,轻轻推到邓夷宁面前:“方才多有怠慢,这点薄礼,算是感谢贺娘子助我制成纸鸢,还望贺娘子不要嫌弃。”
邓夷宁低头看了一眼,那木匣子做工精致,雕着细腻的纹样,光是外观便知其价格不菲。
她抬眸看向钱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夫人这般客气,倒是让贺某有些受宠若惊了。”
钱夫人摇摇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贺娘子初到遂农,人生地不熟,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她这话说的柔和,可落在邓夷宁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
邓夷宁看着木匣子,指尖在光滑的木面摩挲着,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干脆将木匣子推了回去:“夫人盛情,贺某心领了。”
“这是为何?”
“夫人今日愿教我育儿之道,已是给足了脸面,贺某怎敢再收夫人厚礼。何况,这礼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这话说的极有分寸,既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显露半分异样。
钱夫人盯着邓夷宁看了一瞬,眸色微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终归没再坚持。
“既如此,便随贺娘子吧。”
邓夷宁抬眸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弯,语气含笑:“多谢夫人款待,时候不早了,贺某便不叨扰了。”
钱夫人目送她起身,笑意淡淡:“既然来了,便多待些时辰吧,吩咐小厨做了些遂农的食物,留下来吃过午膳再走?”
邓夷宁回身对她一拱手:“钱夫人好意贺某心领,今日遂农灯会,夫君……约着想去瞧上一二,也是培养夫妻情分。”
钱夫人盯着她,连连点头,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终是没再挽留,目送她出了院门。
18. 灯会
遂农的街道向来不缺热闹,尤其到了灯会这天,这座城似乎都提前半日沸腾了起来。
正午的日头高高悬起,街道上人头攒动,酒楼茶肆门前早已挂起各色彩灯,五颜六色的丝绸迎风轻扬。沿街的摊贩也比往日多了不少,吆喝声此起彼伏,糖画摊前围着孩童,卖胭脂的小贩忙的不亦乐乎。转角处的空地上,戏班子正搭建着戏台,锣鼓声伴随着嗡嗡的谈笑。
邓夷宁沿着街道缓步而行,从钱府出来时才发现,袖口蹭了点浆糊渍,身上的旧衣微微发白。她脚步不快,脑中还回想着方才在钱府内的种种,正想着,前方忽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王妃,殿下有请。”魏越站在街口,褪去身上那副书生模样。墨色长袍熨帖地裹着挺拔的身形,腰间悬着两把短刀,袖口收紧,缠带上印着祥云纹样。
“有事?”
魏越垂眸,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在听风驿等您。”
邓夷宁有些诧异,昨日两人商讨的是李昭澜去调查张珣远,这才半日的功夫,他怎就回了听风驿?
她敛了敛神色,没有多问,抬步跟着魏越往听风驿而去。
今日的听风驿倒是热闹,院子里歇了不少马匹,楼底喝酒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邓夷宁随着魏越跨过门槛时,院中正有伙计来往忙碌,走廊一侧还站着几个等着茶水的客人。她微微侧目,循着熟悉的路数往上走,刚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轻淡的沉香气息。
房间内光线柔和,帘子半掩着半开的窗户,微风拂进,吹得床榻上的纱帐微微晃动。
李昭澜正休闲地躺在榻上,单手枕在脑后,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里衣的一角,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散随意的气息。他的目光在邓夷宁进门的瞬间便落了过去,眸色淡淡的,噙着一丝笑意。
“回来了?”一惯懒散的模样,像是在逗弄什么新奇玩意儿。
邓夷宁瞧着他这副模样,莫名有些不适应。自两人进遂农以来,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这样悠闲的状态,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殿下这般自在,可是有何好事?”她顺手合上房门,将魏越关在门外。
李昭澜看着她,目光缓缓地扫过她身上那件发白的衣裙,唇角微微一勾:“本殿想着,你既在外奔波多日,今夜遂农灯会,本殿特意留了个闲,带你出去转转。”
邓夷宁微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就这事?”
“否则呢?”李昭澜侧过身,单手支起脑袋,懒懒道,“遂农灯会一年一办,将军难得来一次,不瞧瞧?”
邓夷宁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玩笑的意味,可惜没有。她原以为李昭澜叫她来,至少会是跟调查有关的事情,可没想到竟只是去逛灯会。
“殿下倒是悠闲得很。”她语气淡淡,透着几分疲惫,“如今遂农局势未明,殿下便有这等兴致,在下属实佩服。”
“局势未明,自然有本殿的人去理。”李昭澜起身,闲闲地拍了拍衣袖,朝她走近一步,弯着身子看她,“倒是将军,查的如何?”
邓夷宁与他对视片刻,侧过头:“殿下既然有心看戏,不如自己猜。”
“无趣。”
李昭澜走到茶桌前,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悠悠地看着她,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揣摩。
邓夷宁接过茶,垂眸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凉,透着淡淡的苦意。她放下茶盏,语气淡然:“殿下既是要去灯会,何不现在就去,何必等着我?”
李昭澜的视线落在她手腕的镯子上,目光一愣,随即恢复正常。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笑得意味深长:“将军与本殿本是夫妻,这等浪漫之事,定是要一同去才有意思。”
邓夷宁轻嗤一声,并未接话。瞧见李昭澜没有要躺回榻上的意思,懒懒地朝着床榻走去,毫不客气掀开被褥,干脆利落躺了进去。
李昭澜正打算带着她出门,闻声回头,眉梢微挑:“将军这便要歇下了?”
邓夷宁侧躺着,眼也不睁地哼道:“不然呢?殿下叫我来是去瞧灯会的,可这灯会未曾开始。”
李昭澜原以为她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话音刚落,她便翻了个身,拉高被褥,直接沉沉睡去。
他怔了片刻,走到床榻前低头看她,眉宇间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邓夷宁睡得极快,呼吸平稳,方才进门时那股隐忍的疲惫感在此刻彻底显露出来,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垂眸打量着她,直到邓夷宁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李昭澜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随即转身走出了房门。
听风驿后院,一名驿丞正指挥着小斯们整理院落,见李昭澜走来,忙不迭行礼:“殿下。”
李昭澜摆了摆手,目光淡淡地扫过院中摆放整齐的行囊,开口问道:“遂农可有上好的料子铺?给女儿家的衣裳。”
驿丞微楞,旋即低头道:“若是上好的绸缎,自是芙杭巷的瑞锦坊最有名,殿下若需,小的即刻去寻。”
李昭澜“嗯”了一声,又道:“再去寻个手艺上好的花簪娘,申时四刻后带来。”
驿丞立刻点头称是,匆匆退下。
李昭澜负手立于廊下,目光投过院中那颗老槐树,微风穿堂而过,树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嘴角微微扬起,抬步走了出去。
邓夷宁醒来时,屋内已经点上了烛火。她坐起身,缓缓舒展了一下筋骨,正打算掀被下床,便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倩影缓步进来。
“夫人可是醒了?”
邓夷宁尚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目光扫向来人——是个生面孔,身形纤瘦,手上拎着一只檀木盒,身后还跟着魏越。
魏越越过女子上前,送上手中的木盘,上面放着的似是衣裳。
“夫人,瑞锦坊新制的成衣,殿下特意挑选的,这位是花簪娘,前来伺候夫人梳妆换衣。”言罢,魏越退出了房门。
“夫人好,我是诚司礼的花簪娘,前来伺候夫人梳妆。”
邓夷宁目光落在木盘上,那是一套月白色的纱裙,裙头是一朵绽放的昙花,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细腻的暗纹,衣料轻盈,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乍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绸缎。
邓夷宁虽不常穿着打扮,但见了这衣裳,倒也不得不承认,李昭澜挑的确实不错。
她站起身,转了转颈骨,随意道:“有劳了。”
一番梳妆后,邓夷宁对着铜镜看了看,头发被绾成简洁的飞仙髻,两侧垂下细细的发丝,搭在肩头,额前的碎发轻轻扫过眉心,少了几分英气。
邓夷宁轻轻拨弄了下发间的鲜花,目光落在镜中的自己,眉目微微一挑:“倒是有些陌生。”
“夫人天生丽质,如何打扮都是好看的。”发簪娘笑道,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
邓夷宁微微一笑,正要起身,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夫人,捯饬的可好?”
李昭澜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唤她夫人,但此刻传入邓夷宁的耳里,落下了几分情意,耳尖也爬上了一抹粉红。
邓夷宁走到门前,顺手推开。
李昭澜站在门外,与先前不同,身上也换了一套墨白色长袍,腰间束着墨玉腰带,衬得身形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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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姿随意,目光从头到脚扫过,露出满意的表情:“果然是换了身衣裳,好看了许多。”
邓夷宁瞧着他这身打扮,一副春日开花的模样,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花簪娘快速收拾好东西,侧身离开房间,给两人留出说话的地儿。
邓夷宁本就生的极为标致,只是平日里习惯于素雅露面,神色凌厉,又因习武多年,周身总透着几分凌冽的英气。而今日难得精心梳妆,淡淡的珠光点缀在双颊上,艳红的口脂涂抹均匀,嫩的能掐出水来。
他没再多言,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邓夷宁看,看的她心里一阵发毛。
正此时,屋外一阵风吹来,带着一丝料峭的春寒,邓夷宁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衣料轻薄,透着寒意。
李昭澜尽收眼底,随手解下自己披在肩上的外袍,走上前,直接搭在她身上。邓夷宁一怔,正要抬手去拂,手腕却被人握住,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披着。”
她低头瞧了眼那披在身上的外袍,墨色的衣料轻软,带着他的气息。邓夷宁抿了抿唇,最终没再推拒,只是轻声道:“多谢殿下。”
李昭澜伸手往前一引:“夫人,走吧。”
——
遂农的夜晚灯火璀璨,街道早已人潮汹涌,沿街的灯笼被点亮,光影交错,映得整座城笼罩着一片暖光。
戏台上锣鼓声震天,一出《望妻石》正唱到妙处,台下围满了人。沿街的贩叫声不绝于耳,糖人摊前排着长长的队,刚出炉的桂花糕香气四溢,小孩手上提着精致的花灯。不远处的河畔,放灯的人已经聚集起来,一盏盏莲花灯被放入水中,缓缓顺流而去,好似一片花海。
李昭澜本是两手空空,负手而行。哪知没走几步,就见街上女子都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也不顾邓夷宁是否喜欢,自己做主就买了盏小猫灯。
邓夷宁满眼的嫌弃,说什么也不提着,最后只能落在了李昭澜自己手中。
她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这东西提着只会影响她四处逛逛,这东西只能放在家,看看就行。
李昭澜见她四下打量,一个劲往人堆里凑,忍不住轻笑道:“将军可是第一次来灯会?”
邓夷宁目光直溜溜地盯着台子上貌美的花魁,根本没听男人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她都点头应下。她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站在里头看戏,跟着台上花魁的动作摇晃,兴致盎然。
李昭澜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珠钗摊,方才他注意到邓夷宁在摊前驻足良久,于是趁着邓夷宁不注意,与摊主交流后,将邓夷宁瞧过的珠钗全部买下,顺手收进袖中。
两人一路前行,邓夷宁看见小贩卖的鬼头面具,眼里透出一丝新奇;见到摊位上摆放的木雕品,目光停留片刻;甚至瞧见小孩子拿着拨浪鼓,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神色。
但无论她在什么地方驻足,李昭澜总是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跟着,见她多看两眼,便顺手买下。邓夷宁先前还觉得浪费,说了两句他也不听,就由着李昭澜去了。
直到两人走进一条稍显安静的巷子,邓夷宁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她四下张望,才发现这条街不如方才那般热闹,摊贩虽有,远不如主街繁华。正打算折返回去,却瞥见了路边一个买纸鸢的小贩。
月黑风高卖纸鸢?
邓夷宁心下诧异,纸鸢这东西多半是白日放飞才有趣,这个时辰,即便有小孩买下,也无处可放,怎么会有人在此摆摊卖这个?
她正想转身离去,谁知刚迈出一步,目光无意间扫到了摊位上方挂着的一只纸鸢。
好生眼熟。
19. 纸鸢
邓夷宁脚步顿住,目光定定落在摊位正中央那只悬挂在梁上的纸鸢。
纸鸢形状独特,并非寻常见到的雁式纸鸢,而是制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鹭,线条流畅,裁剪精细,纸面上用晕染的方式涂抹了淡淡的蓝色,羽翼上描绘着精细的金色脉络,乍一看,仿若白鹭正要乘风而起。
更重要的是,这纸鸢的模样,与今日在钱府所见的钱闻礼手中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邓夷宁心下一沉,若有所思地盯着纸鸢看了片刻,随即迈步上前,指尖抚过纸面,触感细腻光滑,纸糊得极为考究。
摊主见她驻足,立刻笑脸相迎,满脸热络:“娘子可是喜欢这纸鸢?这是下午新赶制的,瞧着喜欢吗?”
“老板,这纸鸢可真是巧了。”邓夷宁收回手,看向年迈的摊主,“我今日白天在一个小孩手中见过一只,与此好生相似。”
摊主一愣,随即摇头笑道:“娘子所见,定是从我手中买下的。我家的纸鸢,向来是独一无二的样式,娘子大可放心。”
“真好看,想来生意应是不错,怎么会在这偏僻之处?”
摊主听着好话沾沾自喜,将自己的底儿透了个光:“自是不错的,今儿个早上就卖出去了九只,下午又卖了五只,这种白鹭样式是上个月新研究出来的,最受喜欢了。本想今日灯会再兜售一些,可在家中赶制久了些,正街的摊位就没了地儿。”
“可摊主方才还说样式独一无二,怎就卖了这么多白鹭样式的?”
“这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来的人都喜欢,宁愿等着我做新的,也不愿买其他样式。”摊主笑呵呵地指了指身后的纸鸢架子,“不过每只纸鸢的纹样和颜色都会有些许不同,姑娘若是想要独一无二的,我这还有几只新作,姑娘可以慢慢挑。”
邓夷宁不动声色地看了李昭澜一眼,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打算插话,干脆利落从摊上取下与钱闻礼手中那最为相近的一只,淡淡道:“既如此,便要这一只,他付钱。”
摊主麻利地接过纸鸢,动作娴熟地包好递到她手上:“娘子好眼光,这纸鸢可是用了上好的竹骨和金丝,可飞得极高。”
邓夷宁接过,颔首道了声谢,离开铺子。
两人并肩回到主道,沿着热闹的街市缓步走着,烛火的光影映在邓夷宁脸上,隐约勾勒出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也失去了欣赏灯会美景的心思。
李昭澜提着一堆东西跟在身侧,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纸鸢上,忽然似笑非笑问道:“这纸鸢有何问题?”
邓夷宁收回思绪,语气平淡:“只觉得好看罢了,没什么问题。”
李昭澜没说话,只是走到一家名为琼醉阁的楼宇时停下了脚步,邓夷宁心生疑惑,刚想开口问,李昭澜一个转身就走了进去。
门口的姑娘们见状,夹着嗓子一拥而上,邓夷宁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李昭澜见此,一把捞过她的肩,让她半个身子都欠在自己怀里。
“把你们这上好的酒都摆上来!”
那些个姑娘见状,也不再上前打扰,只是瞧着邓夷宁的眼神变了,都带了些羡慕。
邓夷宁身上披着他的外袍,脸颊微红,脖颈处的皮肤也泛着丝丝粉红,看起来格外娇嫩。
一路上楼,邓夷宁都能听见姑娘们掩嘴发笑,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形,最后落在胸口处。
邓夷宁不自觉拉了拉披风,裹住自己的身体,耳朵却越来越烫。
李昭澜带着她去到了三楼的半隔间里,刚一坐下,邓夷宁就听到隔壁发出闷声的动静。
邓夷宁脸色一变,伸手就掏出袖子里藏着的小刀,整个人很是警惕,还伸出一根手指贴在李昭澜唇上,让他噤声。
只是这声音越听越不对劲,不仅是姑娘的声音,还有一个男子。
李昭澜眯眼笑着,贴在邓夷宁耳边发出气声:“娘子听得可满意?”
邓夷宁猛地一推他,将小刀指向李昭澜,红着脸磕巴道:“你、你带我来这做什么?你已成婚,还带着夫人流连此地——你、你什么意思?”
李昭澜看着她这副窘迫又带着些恼羞成怒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懒懒地往垫子上一坐,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她紧握小刀的手上,指尖微微发颤,分明是紧张得很。
“怎么,本殿只是带着夫人来此饮酒,夫人怎如此大的反应,莫非——”男人顿了顿,往她面前一靠,“是羡慕他们?”
“谁、谁羡慕!”邓夷宁咬着牙,怒视着,“李昭澜!你带我来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昭澜笑得意味深长,眼底流光潋滟:“琼醉阁,顾名思义,琼浆玉露,醉人销魂。”
“胡言乱语!”邓夷宁耳尖红得要滴血。
李昭澜见她如此,便更觉有趣。正想继续逗她,就听身后传来敲门声,动作迅速,一把抓住邓夷宁的手,撇下小刀,顺势把披风扯下,将人压在身下。
“别动,来人了。”
侍酒丫鬟对此场景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匆匆放下酒水便离开房间。关门时,还是瞧见了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说了句好话。
“公子慢用。”
一语两意,饶是学识尚浅的邓夷宁也听懂了另一层意思。
邓夷宁脸色涨红,身上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耳畔传来李昭澜刻意放轻的笑声:“夫人,怎的忽然如此安分?”
邓夷宁几乎是咬着牙,压低声音道:“李昭澜,你再不起来,我定要一刀捅了你。”
李昭澜眨了眨眼,眼底尽是戏谑,身子却不紧不慢地往后挪了挪。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他才撑着手臂起身,将碍事的披风往后一抛,落在屏风上,语气懒懒:“行吧,夫人有了杀夫之心,本殿倒是要好好防着才是。”
邓夷宁气得胸口不断起伏,飞快地整理好衣襟,伸手捡回自己的小刀,警惕握在掌心:“李昭澜,胆敢胡来,信不信我真的动手?”
“是吗?”李昭澜慢悠悠地倒了杯酒递到她面前,笑意未减,“将军先喝一杯压压惊。”
邓夷宁不想接,然而李昭澜却不依不饶地将酒杯推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夫人不会是怕我在酒中下药?”
她冷哼一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眼神凌厉的看着他,仿佛在说——她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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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澜低笑一声,目光带着些许深意:“好酒量。”
邓夷宁不想与他争辩,冷静片刻后,觉得男人不会没有理由的就带着她到此处,于是拉回正题:“到底何事?”
李昭澜伸手拉下两人面前的卷竹帘,竹帘并未完全遮挡住视线,稍微一低头,就能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我们正对面,左边第三个隔间,动作小点。”
邓夷宁顺着李昭澜的话,低头看向对面隔间。视线率先停留在三位露着肉的姑娘身上,眼神飘忽,而后才是那露背的两个男子。她没有瞧春宫的癖好,只是确认了方位便立刻抬头,刻意地干咳两声。
“红冠玉钗的是张珣远,金冠的是钱鸿志。”李昭澜轻轻抬了抬下颌,解释道。
邓夷宁再次低头确认两人,压低声音:“什么意思?他二人到此难道不是常事?”
李昭澜看着她方才那飞快移开的视线,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地褶皱,挑逗她:“方才夫人瞧见什么去了?怎么瞧不到重要的?”
邓夷宁不理会他的调侃,目光又一次落在对面几人摆动的身姿上,看了半晌,实在是恶心透顶,收回了视线。
“到底要我看什么?”邓夷宁有些恼了,声调不自觉拉高,隔壁的动静也小了下来。
“将军眼神不好使啊。”李昭澜笑着,将邓夷宁揽进自己怀里,手指着对面的隔间,“从这里看去,屏风边上挂着的东西。”
邓夷宁靠在他胸前,上下摆弄着头,调整角度,顺着李昭澜的话看过去。屏风一侧,赫然挂着一只纸鸢。
那纸鸢露出背后的骨架,一角下垂着,分明就是今日在钱闻礼手中的那只。
邓夷宁一惊,猛地抬头,撞上李昭澜的下巴,他吃痛的揉了揉,刚想说话,手臂被邓夷宁狠狠一捏。
她脸上的表情格外精彩,激动地直捶李昭澜大腿,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为何……这纸鸢就是钱闻礼手中的,我今天看见的那只!它怎么会在此?你派魏越去查了?”
李昭澜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激动。
“前几日我在雅茗轩听到几句闲话,说这遂农陆、张、钱、徐四大家的公子,从小便胆大包天,仗着家世欺负了不少城中闺房女子。特别是陆英,自小就喜好驻足酒色之地,这其中便包括一名名为芜溪的姑娘,只是这姑娘死在了三年前的一场大火里。不过这芜溪有位闺中密友,花名寇瑶,是张珣远在青楼的心头好,而此刻坐在张珣远身上的那位,便是寇瑶姑娘。”
李昭澜顿了顿,继续道:“这寇瑶与芜溪姑娘,本都是玉春堂的女子。三年前玉春堂失火,寇瑶正巧在门前接客,这才保了一命,但芜溪却没有逃出来。听闻那场大火死了十几个姑娘,还有几个男子也命丧于此。这玉春堂的鸨母失了钱财,将活下来的这些姑娘一并卖给了琼醉阁,便是此地。”
邓夷宁抓着手臂的手不自觉下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嘴张了又张,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李昭澜看出了她的疑虑,替她开口:“想问什么便问吧。”
邓夷宁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20. 青楼
李昭澜没再催促她,坐在一旁饮尽一杯又一杯,半晌后邓夷宁也加入其中,一壶下肚后,她便倒在地上,姿态闲散。
“男人真不是东西。”她突然开口,连带着李昭澜也骂了进去,“这且不说陆英之事,这张珣远已有家室,钱鸿志也娶了两个,若是不喜欢,又何必困住那姑娘的一生。”
“什么婚嫁为大,都是狗屁。”
李昭澜低头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邓夷宁这副模样。
邓夷宁气了一会儿,平复好情绪,这才想起正事:“这纸鸢定是钱鸿志从钱闻礼手中拿走的。”
“不是。”
邓夷宁头一歪:“不是?”
“嗯。”李昭澜换了个坐姿,靠在墙上,单腿支起,“这琼醉阁我连着来了五日,见到钱鸿志四次,而他来时都带着纸鸢,其中有两次寻的姑娘,都是这寇瑶。”
“带着纸鸢来青楼找姑娘,可是姑娘喜欢?”邓夷宁猜测。
“叫姑娘过来瞧一瞧便知。”李昭澜起身出门,不多时,两个姑娘便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门。俩姑娘进来后发现穿着整齐的邓夷宁,默契对视一眼,随即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公子,您这银两……怕是少了吧?”
邓夷宁起身,从屏风另一侧绕过去,关上房门,先开了口:“银子自是不会少了姑娘们的,先坐吧。”
姑娘们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开始动手脱衣服,吓得李昭澜立马背过身,挪到屏风背后。邓夷宁指了指门口的位置,示意他站过去。
“别脱了,门口那位是我阿兄,今日找你俩是有事相求。”
俩姑娘一愣,利索地穿好衣服,表情依旧茫然。
“姑娘们可知钱鸿志?”
“钱公子自是认识呀,今儿个还来了我们琼醉阁呢。”那位头上顶着红花的姑娘说道,“这位姐姐是?找钱公子可有事?”
邓夷宁正想着如何回答,李昭澜适时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转着一枚银锭:“我与钱公子私人恩怨,姑娘若是尽数告知,这枚银锭便归谁。”
另一位姑娘连忙说道:“自是当然,二位有何想问的,我与清霜都可解答。”
邓夷宁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这钱公子平日里何时到此?都做些什么?还有他可有什么喜好或者讨厌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头顶红花的清霜姑娘率先开口:“这钱公子几乎日日都来,不是喝酒就是寻女子的,要说喜欢什么,他喜欢寇瑶姑娘,这算吗?”
邓夷宁明知故问:“寇瑶是谁?”
另一位姑娘解释道:“寇瑶是我们琼醉阁的女子,钱公子几乎次次都寻她,今个就是找了寇瑶在隔间里赏酒呢。”
“几乎?”邓夷宁扣住她的字眼,“那就是他还找了别的女子。”
清霜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有时钱公子也会找上我和月秋,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月秋也开了口:“是啊,我和清霜不常去钱公子那里。钱公子喜欢在此过夜,但很少留下我们,可是寇瑶不同,我好几次清晨都撞见钱公子从寇瑶房间里出来。”
清霜点点头,附和道:“我也瞧见过。”
“对了,这跟钱公子一起的张珣远张公子,只要是钱公子找上寇瑶,这张公子定是也在这屋里。”清霜顿了顿,“要说奇怪的倒是这张公子,他以前不常来这的,也就是上年中秋后吧,来的次数比钱公子还要多。还有——”
清霜吞吞吐吐,跟月秋对视着,半晌没后文。
邓夷宁性子有些急,连忙追问:“还有什么?”
李昭澜见此,将银锭放在小桌上,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两位姑娘眼睛都看直了。
“张珣远他那方面不行。”
清霜脱口而出,邓夷宁愣在原地,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缓缓眨了眨眼睛,扫了眼眼前一本正经的清霜,又看了看脸色微红的月秋,强行让自己表情维持平静:“你的意思是,张珣远他……那来此是为何?”
清霜连忙点头,压低声音:“张公子他有奇药!办事儿前都吃上一颗,那药可厉害了,我跟月秋俩都受不住。”
月秋比较害羞,只是一个劲点头。
“受不住?”一旁的李昭澜嗤笑一声,插话道,“莫不是助兴之物?”
月秋红着脸,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差不多,但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邓夷宁顺着她的话问道。
月秋抿了抿嘴,思索道:“外头的药物,我们也见过不少,但张公子吃的那种,不止那个……还像是能让他强撑精神的,明明瞧着气色不好,但只要一服下那药,便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清霜附和道:“对,我见他吃过好几次,不过都是叫上的两人。”
邓夷宁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昭澜,后者慢条斯理饮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瞧我作甚,我不需要那药。”
“谁问你这个了!”邓夷宁脸色微红,片刻后,又问二人,“他那药是什么模样?二位可曾见过?”
月秋摇了摇头,清霜思索片刻,回应:“我见过一次,暗红色的药丸,约莫小指甲盖那般大,他都是趁着我们不注意,自己服下的。”
清霜补充道:“还有,他这药似乎是不能常吃。之前连着两日叫了我们姐妹俩,张公子准备服药时,被钱公子一把拦住了,两人说着小话,没听清是什么。”
邓夷宁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暂且记下,随后又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可疑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月秋突然一拍手:“对了,钱公子他似乎很喜欢纸鸢,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带着纸鸢来这儿。”
邓夷宁眼神一沉:“纸鸢?”
月秋点了点头:“是呀,我之前瞧见过不少次,那纸鸢很是精致,想着说钱公子能否送给我,可他似乎很在乎这纸鸢,我便以为这纸鸢是给寇瑶姑娘的。谁知寇瑶姑娘也未带走过这纸鸢,他带过来,临走时又会拿走。”
邓夷宁皱起眉头:“他自己又带回去?”
“对呀。”月秋说道,“我们还问过,说这纸鸢到底是送给哪家姑娘的,钱公子说是带给儿子的。可熟悉钱公子的都知,这钱公子对那小公子根本就不上心,何来带礼物一说,不过我们也不敢多问。”
邓夷宁敛眸,指腹在袖中摩挲着,目光沉静如水,心头却泛起层层涟漪。回想起今日在钱府见到的钱闻礼,那孩子性子怪异,本以为只是对钱夫人如此,月秋这么一说,她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为何怪异。
邓夷宁看向月秋:“姑娘可曾留意过,那纸鸢有何特别之处?”
月秋想了想,摇了摇头:“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样式很是讨巧,颜色也不同。”
邓夷宁心中一动:“是何样式?”
月秋伸手比划着:“有小的兔子、锦鲤,大一点的大雁,还有一些花朵的样式,尾巴上还带着穗儿,都很是好看。”
邓夷宁在心里琢磨着,正要再问几句,李昭澜已然俯身,将另一块银锭放在小桌上,又掏出两袋碎银放下:“时辰不早了,多谢二位姑娘相告,这些便当作是谢礼,还请姑娘切勿告知他人。”
两人忙不迭接过银锭,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道谢。
邓夷宁也起身,看了二位一眼,缓缓道:“烦请姑娘留意二人可疑之处,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再次来访。”
“好说好说,二位尽兴。”
等两人出了房间,李昭澜这才坐下,邓夷宁也没了声音,倒是衬得隔壁的动静越发的大,只是邓夷宁满心扑在那番话中,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尴尬场景。
陆英顶替一事尚未查清,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张珣远和钱鸿志,还有个什么纸鸢和药丸。除开这两人与陆英是好友,其余的八竿子都打不着,邓夷宁想的脑袋发胀,感觉视线也跟着迷糊起来。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动作被李昭澜落在眼里。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邓夷宁没说话,这次直接单手撑着脑袋,脸色泛红。
李昭澜起身扶住她,让她半靠在自己手臂上,他皱眉头微蹙,手掌贴在邓夷宁额上,触感滚烫。
“别睡,醒醒。”他声音低沉,眸光沉了几分,随即毫不迟疑地扶起她往外走。
邓夷宁意识恍惚,步伐虚浮地跟着他走了两步,胸口起伏的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被炙热的气息包裹着,难受的很。
李昭澜拉着一个姑娘让她去请马匹,将邓夷宁往怀里一带,直接打横抱起,径直下楼。
琼醉阁里姑娘们的视线纷纷朝这边望来,掩嘴轻笑,意味深长地议论着。有个胆大的姑娘上前打趣一番:“公子,何必急着出去,琼醉阁也有舒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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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姑娘们能伺候的更周全。”
李昭澜脚步未停:“不必。”
出了琼醉阁,他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邓夷宁带上了马匹,用外袍把邓夷宁死死裹在怀里,声音低低地哄着:“别乱动,回家就好了。”
邓夷宁喘息着,脸埋在他的胸前,身上燥热难耐,头脑也越来越沉。她半眯着眼,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火炉里,偏偏伸手还能碰到一道微凉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李昭澜反手拉下她在后背作乱的手,又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邓夷宁整个人都被药性折磨得意识不清,区区一只手根本控制不住她。她的手在身后不断往前,摸索到两根系带,用力一扯,李昭澜只觉得胸前一凉。
邓夷宁把他衣服扒了。
魏越估摸着时辰,在听风驿门前候着李昭澜回来,老远就瞧见李昭澜衣衫不整地骑着马。他一脸震惊,马刚停稳就上前帮着李昭澜,只是李昭澜怎么拽都拽不动邓夷宁。
这女人力气还挺大。
邓夷宁早在回家途中就把自己衣服松了一半,此时李昭澜一手牢牢扣着邓夷宁的腰,将她往怀里压了压,低声呵斥:“老实点!”
邓夷宁正迷迷糊糊的把脸往他怀里蹭,像是找个能降温的地方,结果听到这话,忽然不满地哼了一声,直接一巴掌往他脸上呼了过去,模样委屈得很:“热……”
李昭澜顶了顶牙,到底还是压着怒气,抬手把她拽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扯了下来,用外袍打了个死结,往下一推,魏越顺势用力顶住她。
李昭澜翻身下马,再次打横抱起她,疾步朝着院内走去,颜色阴沉得可怕。
“把岑邱叫来!”
邓夷宁被捆得无法动弹,但嗓子是好的,一个劲的骂人,把李昭澜上下两代人骂了个遍。
“你应该庆幸你相公是皇子,否则八百颗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李昭澜将邓夷宁放在床上,解开外袍,重新用被褥盖住。正要转身取水,就听她低低地喘息着,翻了个身,手臂不安分地探了出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沉着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回床上:“消停点。”
邓夷宁嘴唇被咬得发红,双手死死抓住他的手,几道血痕显露在手背上。李昭澜皱了皱眉,没抽出手。
等岑邱带着药给她服下后,李昭澜这才抬手解开她的衣襟,让她透透气。
岑邱拉着魏越站在远处,一脸八卦。
“这就是少夫人?”
魏越点点头。
岑邱啧了一声,视线落在屏风后两人的身形上,意味深长:“少主也有今日。”
“嘴巴放干净点。”
岑邱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这少夫人什么来头,瞧少主手背那几道血痕,性子挺烈啊。”
魏越不接话,背对两人站着,等候命令。
李昭澜坐在床沿,俯身单手撑在床头,叹了口气,抬手覆在她额头,依旧烫得吓人。
“邓夷宁。”李昭澜低声唤她的名字。
邓夷宁闭着眼,嘴唇轻启,声音模糊不清:“……滚。”
李昭澜笑了一声:“这般模样了,嘴还这么臭。”他手腕轻轻一转,翻手握住她的手往被褥里一塞,另一只手替她理好被角。
只是邓夷宁的手更快,在他松手的那一刻,一把拽过手臂抱了上去,李昭澜一个没收住力,压住她半边身子,邓夷宁立刻惊呼出声。
岑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大声道:“少主,药已经服下,半个时辰药性就能压住,少夫人已无大碍。这段时日得有人守着,防止她乱动,属下立刻去请两位丫鬟过来伺候少夫人。”
“不必,本殿亲自守着。”
岑邱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少主,药性被压下去之前怕是……还是谨慎为好。”
魏越眼神一冷,伸手拎着岑邱的后领,把他拖出了屋。
“哎哎哎,魏越!你干什么?”
“闭嘴。”
“开个玩笑,你松手,勒住我脖子了!”
两人在门口正打闹着,李昭澜突然推开门,魏越率先站直行礼,岑邱慢了半拍,差点没站稳。
“去查查她何时中的毒?”
魏越领命,正要退下,却被岑邱一把拽住。
“少主,敢问今日少夫人是否去了琼醉阁?”
21. 回忆
李昭澜看了他片刻,沉默地点头。
岑邱闻言,拍了拍衣袖,自信回答:“那就不必查了,我想少夫人应是误食。”
魏越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注意措辞。
“少主初到此地有所不知,这琼醉阁虽说是青楼,可琼醉阁的酒也是上等品,他们的酒水,是分层储存的。”岑邱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外人不懂,这琼醉阁的酒壶是阴阳壶,能同时盛出两种不同的酒水。若是正常从壶口倒出的,则是正常的佳酿。但若是掀开酒盖一饮而尽,出来的则是动过手脚的酒水。”
李昭澜眉头一皱,邓夷宁似乎最后掀开过盖子一饮而尽。
“瞧着少夫人的模样,八九不离十。”岑邱顿了顿,“琼醉阁向来不把生意摆到明面上说,若是常客自是知晓,说‘上最好的酒’便是上阴阳壶。但凡平日里叫了这种酒的客人,姑娘们心里多少都懂点,乖乖奉陪。”
魏越瞥了李昭澜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说过此话?”
李昭澜啧了一声,叹了口气,而后笑出声:“说过。”
岑邱闻言,吹了个口哨:“这就对了,少主说了话,琼醉阁误上阴阳壶,少夫人喜酒,恰好误食。”
魏越冷着脸:“岑邱。”
岑邱立刻收敛了笑意,正了正神色,沉声道:“琼醉阁向来是这套生意法子,属下也是听人所说,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假。但若是客人不说那话,上的便不是阴阳壶。”
李昭澜招招手,将两人赶回去,转身回到床边坐下。邓夷宁像是故意的,他刚一坐下就贴了过去。
李昭澜垂眸,看着她睡得安稳的模样,眼神幽深。
邓夷宁的脸仍旧透着不正常的红晕,额间渗出些许薄汗,嘴唇因干燥微微开合,偶尔含糊几句,但听不真切。
李昭澜被她剥夺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往回推了推。可没过多久,她又不安分地蹭了回来。
“……”
李昭澜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微皱的眉心上,顿了顿,还是伸手替她抹去额间的薄汗。邓夷宁像是感受到这份凉意,轻轻哼了一声,竟主动往他掌心蹭了蹭。
这下,李昭澜倒是怔了一瞬。
他目光微敛,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手掌一翻,指腹顺着她的脸轻轻抚过,而后迅速收手,起身吹灭烛火,沿着床边躺了下去。
他闭着眼,似是在调整呼吸,可片刻后,他仍旧能感觉到身旁之人的动静。
药效来的慢,邓夷宁在被褥下轻轻翻动,一条腿搭载李昭澜身上,含糊得咕哝一声,语调压得极低。她缩在他身侧,被窝里仍旧透着些灼热的温度,隔着一层里衣都能感觉到她肌肤上的热意。
李昭澜微微蹙眉,转头瞥了他一眼。
这女人,明明已经昏昏沉沉的,手却还是不安分的在被子里寻着什么,最后摸到他的胸口,手指攥了攥,像是确认,便安分了些。
李昭澜看着她安静下来的模样,目光深沉。
半晌,他忽然低笑了一声,声音极轻,带着一丝无奈:“……真当我正人君子啊?”
他没再推开她,只是转过身,抬手拂开她鬓角的碎发,将人揽进怀里搂住,这才缓缓闭上眼。
这一夜,他终究没睡踏实。
可邓夷宁不同,睡得格外沉稳。
等到后半夜,药性被压了下去,邓夷宁梦见了西戎的场景,梦到了自己的战马,梦到了曾经与她征战沙场的将士们。
风声呼啸,黄沙漫天,她一身戎装,翻身上马。银枪一抖,带着将士们冲杀在战场之上。她听见身旁弟兄们的笑骂,听到战马嘶鸣,听到惨死在她脚下敌军的哀嚎,那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感觉,让她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可很快,战场褪去,他们迎来了不多见的闲时,弟兄们带着她把酒言欢,喝的烂醉,非要给她找个乐子,蒙着她的眼就把她带去了象姑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足那样的地方。
她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刚进门,就听见一阵悠扬的长笛声,紧接着,是男人们低哑的吟唱,带着些许的媚意。
弟兄们替她揭开眼上的布巾,看到面前台上站着几个露着上身的男人,他们赤着脚,身姿矫健,肌肉随着舞动而绷紧,腰腹力量十足,随着节奏摆动,腰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令人血脉喷张。
他们的动作既狂野又充满魅惑,舞步踩得极稳,宽肩窄腰,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随着音乐俯身,汗水顺着肌理滑落,滴在台子上。
在舞台的另一侧,还有一群截然不同的舞者。
他们身材纤细,肌肤白皙,带着少年人的清秀与柔和,好似女子那般。舞步轻盈,腰身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转身时衣袍轻轻飘起。动作极尽媚态,时不时用眼神撩拨台下的客人,有的甚至故意靠近,任由银子塞入裙头。
邓夷宁被推着入了内,满眼都是光裸的胸膛和舞姿,往后再是纤细妖娆,满堂的调笑声,娇媚声混杂着酒香,一时间竟有些晃神。
她梦见一个男子下台靠近她,围着她打转,伸出手挑逗她的下巴,笑得风情万种——
邓夷宁猛地睁开眼,浑身微微一震,心跳还有些快。
她愣了片刻,眼前是一片白花花,她伸手按了按额角,抬眸时,便对上李昭澜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屋内已洒进了晨光,映得李昭澜一个男子都洁白无暇。李昭澜单手撑着脑袋,见她嘴角抽动,忍不住笑了一声:“将军,这是梦见什么好事了?”
邓夷宁一顿,想到梦中的画面,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语气淡淡:“无事。”
李昭澜没打算放过她,声音里带着调侃:“嘴角都拉丝了,是什么好吃的?”
邓夷宁没接他的话茬,伸手揉着发酸的脖子,脑子还有些昏沉,等彻底清醒过来,这才觉得不对劲。
她眨了眨眼,视线缓缓往下移,落在自己身上,里衣半松,被子搭在腰间,而眼前的男人,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邓夷宁缓了缓神,腿部恢复知觉,再感受一下自己的姿势,与李昭澜对视——
她怎么躺李昭澜怀里?
一瞬间,邓夷宁后背绷紧,猛地坐起,以至于带得被子滑落。她连忙一把扯住,满脸警惕地看着李昭澜:“你昨夜对我做了什么?”
李昭澜挑眉:“该问这句话的应该是本殿吧?”
邓夷宁一怔:“……?”
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昭澜已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衣袖半滑,露出一截手臂,上面明显可见几道指痕。他又稍稍挪了挪身子,露出衣襟处被扯得半露的胸膛,赫然见到一个咬痕。
“看看这些痕迹,倒像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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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被将军欺负了。”
邓夷宁皱眉:“你少胡说!”
李昭澜慢悠悠坐起,抬手正了正衣襟,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却带着几分玩味:“将军可是忘了昨晚之事?”
邓夷宁脑子里闪过一丝模糊的画面,她只记得自己在琼醉阁喝酒,送走了两位姑娘,之后跟李昭澜说了些什么,接着……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狐疑地看着李昭澜:“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昨晚误食媚酒,浑身发热,本殿下辛辛苦苦替你压制药性,可你——”他故意顿了顿,眯起眼,唇角弧度加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本殿下动手动脚。”
邓夷宁呼吸一滞,猛地一踹他:“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昭澜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打断她:“当时将军扒了本殿的衣裳,还不安分地往本殿怀里蹭啊蹭……嗯,那双手可勤快了,解衣带的速度比拔刀都快。”
邓夷宁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瞪着李昭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努力回忆,却只记得自己处于极寒之地,怀中抱着一个极暖的汤婆子,还吃着刚出炉的烧鸡,他口中的那些根本就想不起来。
邓夷宁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李昭澜!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换个像样点的谎?”
“谎?”李昭澜扬眉,凑近她,含笑,“要不将军再试试昨晚的手法,看看本殿说的是否有假?”
邓夷宁瞬间炸毛,抬手就要揍他:“滚!”
李昭澜见她恼怒,笑意更甚,眼看着她巴掌就要过来,抬手一档,顺势一拽,邓夷宁一个没坐稳,被他直接拽倒,她下意识地撑在他胸口处,脸色瞬间僵住。
李昭澜被这等力气按的闷哼一声,吐了口气。
两人姿势亲密极了,邓夷宁几乎是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而李昭澜一手搭在枕上,另一手扶住她的腰。
“夫人如此猴急,莫不是想验明正身?”
邓夷宁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李昭澜却故意不放手,懒懒地看着她挣扎:“将军再动,昨夜之事恐怕真要重演了。”
她气的牙痒痒,使劲挣脱开,腾地一下站起身,拽过软枕狠狠砸向他:“狗男人!”言罢,跨过李昭澜翻身下床。
李昭澜被砸了个正着,方才穿好的衣裳,这翻打闹之下又乱了几分:“夫人骂人的功夫倒是又涨了不少。”
邓夷宁气得不轻,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想起方才李昭澜说她食用媚酒一事,脸色一沉,转而冷静地盯着他:“昨晚的媚酒是怎么一回事?”
李昭澜将岑邱的话转述于她,听完这番说辞的邓夷宁觉得荒谬至极,但想起这琼醉阁是何地,便又觉得这话沾了几分真。
但,她居然是自己把自己给灌醉的?
邓夷宁带着满脸懊恼进了里间更衣,出来时李昭澜也换了身行头,见她小脸皱巴巴的模样,甚是有趣。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淡无奇:“既然这事与殿下无关,那就当是我自己吃了亏,从今往后不准再提,李昭澜你给我记住了!”
李昭澜听着,慢悠悠挪回床边坐下,似笑非笑:“夫人怕是忘了,昨夜吃亏的,好似是本殿?”
邓夷宁忍无可忍,转身就往外走,心里却默默记下一笔。
这笔账,她迟早要讨回来!
22. 秋宴
邓夷宁算着今日再去寺庙一次,也不管李昭澜的打算,先回了小院,从小院换了身行头才出来。
今晨遂农的天色晴朗,昨夜落了一场雨,脚下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她漫步在小石路,只是刚出来没几步,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手挑起,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钱夫人坐在车内往外伸着头,今日的装扮格外精致,一身糯粉色襦裙,发间钗环轻晃,耳垂上的流苏坠子随着她微微前倾的动作轻轻摇摆,衬得她脸色温婉可人。
邓夷宁看钱夫人笑脸相迎,心里有些疑惑,她是如何得知这里的?
“小宁姐姐,可真是巧了,我正想去家中寻你呢。”
邓夷宁站定,抱臂道:“钱夫人,可是有事?”
钱夫人掩唇轻笑,试探着开口:“是这样,张夫人昨日来帖,说是今日设了秋宴,特意邀请了些亲近的姐妹们前去,我想着上次赏花不成,这次便斗胆来寻姐姐一道同行,不知小宁姐姐可愿赏脸?”
邓夷宁眯了眯眼,心下更是了然。她与几位夫人不过是借着“贺宁”这个身份混了个脸熟,若说关系亲近,那倒是谈不上。她不动声色笑了笑,道:“可钱夫人为何会知贺宁住在此处?”
钱夫人神色一滞,旋即笑道:“是那日送姑娘回家的马夫,我想着他许是记得,便上前一试,这不巧了,小宁姐姐刚巧出门。”
“原来是这样。”邓夷宁微微颔首。
钱夫人见她没有立刻拒绝,又温声道:“说来,昨日与小宁姐姐在府中,与闻礼也算是相识了。实不相瞒,闻礼闹了脾气,实在是让姐姐见了笑话。我家相公平日里事务繁忙,常常把自己关在那官差府里,聚少离多的。闻礼性子也倔,不大愿与我亲近,正巧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让闻礼给小宁姐姐赔个不是。”
“钱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小孩顽皮,何来不是一说。”邓夷宁礼貌回应,这话落在钱夫人耳中,便有了拒绝的意味。
她连忙起身下了马车,站到邓夷宁面前,很是亲昵地握住她的手,语气恳切:“小宁姐姐切莫这般生疏,我初见姐姐便觉亲近。那日在庙宇,本想与姐姐多说上几句话,可夫人们在此,我也没了这心思。我能结识姐姐,便是我的福气。”
邓夷宁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上扬:“钱夫人这般客气,倒让贺宁有些受宠若惊了。”
“哪里的话,姐姐慧黠伶俐,心善宽厚,妹妹年纪尚小,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姐姐担待。”这话说得极妙,既抬高了邓夷宁,又把自己的位置放的极低,让人不好拒绝。
说是邀请,实则是拉拢。
邓夷宁眨了眨眼,俏皮一笑:“钱夫人这般如此,我若是再推辞,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钱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柔声道:“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姐姐快请上马车,先与我回府换身行头,姐姐如此美貌,可不能被别家娘子比了下去。”
邓夷宁抬脚跟着上了马车,待车帘放下,马车缓缓启程,朝着钱府而去。
钱夫人握着邓夷宁的手,笑眼弯弯:“姐姐生得如此好看,今日这秋宴,定是要让那些个姐妹们都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胚子。”
邓夷宁失笑:“钱夫人未免夸张了。”
“哪有夸张,姐姐本就天生丽质,只是平日里打扮得太过低调罢了。”钱夫人微微侧身,“今日同行,先回府替姐姐梳洗一番,瞧着姐姐身子纤瘦,只是身形高大,想来我的衣裳姐姐定是穿不上,还得命人去布庄给姐姐寻套好的衣裳才是。”
邓夷宁听她说得轻快,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只是笑了笑道:“既然钱夫人一片好意,贺宁便听从安排了。”
钱夫人动作麻利,回府就利索安排着下人伺候邓夷宁沐浴更衣,又快马加鞭去取了套新衣裳。
邓夷宁一身柳绿色襦裙,裙摆以银丝绣着繁复的桃花,腰间束着浅金色的流苏软带,步履间,绣面微微闪光,金光洒下,波光粼粼。
邓夷宁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为自己描摹画眉的婢女,想起灯会的那身行头,想来衣裳定是坏了,只是可惜那么好的料子。
钱夫人坐在一侧,满意地打量着她,连连夸赞。
等两人到了张府,邓夷宁才知这张府是何等的气派。
府前依旧是立着青石狮子,威严庄重,门前青砖一路铺就的路宽阔平整,直通府内主院。主院内,迎面而来的是一座朱漆牌坊,上书“松鹤延年”四字,字迹苍劲有力,彰显着家族底蕴。
偌大的前院设有一方照壁,壁上雕刻着祥瑞的云龙纹路,两侧栽种着参天大树,树荫翠绿,微风吹拂,落叶轻旋,添上几分雅致。石径两旁安置着青铜香炉,只见奴仆洒水焚香。
沿蜿蜒的石板路往前,便是景色盛名的镜池。池面开阔,清澈如镜,水榭楼阁依水而建,雕栏画栋皆是匠心之意。池中假山层叠,飞瀑自高处倾泻而下,溅起点点水花,池中锦鲤游弋,偶尔跃出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邓夷宁跟着钱夫人绕过九曲回廊,连通着主院与侧院。廊道朱红漆柱,雕花梁枋,檐角偶有鎏金风铃,微风拂过,叮当作响。
主院院门高耸,院内遍植名贵花木,一群身着华贵的娘子们漫步闲庭,三两成群地耳语,不见张夫人踪影。
钱夫人领着她跟各家娘子招呼交谈,她的话不多,大多时是听着。娘子们在亭下歇脚,望着远处,邓夷宁瞧见了一群男人的身影。
“今日这周家三少爷也来了,夫人们可要抓住机会,瞧瞧可有合适的姑娘,给周公子牵个线呀。”说话的是一位拿着摇扇的夫人,颈间的珍珠项链足以说明身份不凡。
邓夷宁望眼瞧去,没找见他们所说的周公子。
“周肃之,周家三少爷。”钱夫人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那位身着月白衣袍的公子。”
周肃之一身月白色锦袍,高束的马尾衬得男子身形利落,与人交谈期间,偶尔放声大笑。
“与周公子交谈的那位,是徐家二少爷徐知宣。”
邓夷宁一愣,他就是钱鸿志亡妻的青梅竹马,徐知宣,可远看这模样比张、钱二人可要年轻几分。
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哎呀,诸位赎罪,实在是有失远迎。今日府中杂事颇多,倒是让各位夫人们久等了,莫要见怪才好。”
邓夷宁转过身去,正对上张夫人略显惊讶的目光。
张夫人微微怔住,显然没料到会在府中见到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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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又落到身旁的钱夫人身上,而后迅速敛起惊讶,眉眼间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抬步迎了上来。
“这不是贺娘子?”张夫人笑意盈盈,语气亲切,“唉呀,是我的不对,竟忘了贺娘子的请柬,还望贺娘子赎罪。”
邓夷宁心知这是场面话,但还是从容地向前一步,当着众人的面颔首行礼:“张夫人,贺宁贸然到访,还望张夫人海涵,只望没有打搅今日盛宴。”
张夫人双手将她扶起,随即笑道,“无碍无碍,人多才热闹,招待不周,贺娘子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目光一转,看向一旁几位夫人,说道:“各位夫人不知,我与这位娘子一见如故,那日在庙宇见到贺娘子为夫君求签祷告,便觉娘子心善心诚,想与之交好。”
“倒是难得的缘分。”夫人们笑着应和。
张夫人见状,连忙拉着邓夷宁的手,完全忘记了站在身侧的钱夫人,笑道:“贺娘子与我们皆是投缘之人,今日这场秋宴,正好让贺娘子结识更多姐妹。”
钱夫人跟在两人身旁,脸色稍显不好,邓夷宁见状,于是主动提及。
“今个儿倒是沾了钱夫人的光,我这身行头还是钱夫人替我做的主。若说是今日与诸位姐姐有缘,不如说是钱夫人与各位姐姐有缘,贺宁只是借张夫人之宅,钱夫人之柬,在各位姐姐们面前露怯了。”
话说的好听,夫人们掩嘴而笑,钱夫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赏花游园,谈论的不过是女眷间的话题。孩子、相公,或是家中大大小小琐碎之事。邓夷宁与钱夫人跟在后面,并肩而行。
“妹妹方才说闻礼也来了,为何没见身影?”
钱夫人叹了口气:“闻礼性子倔,不愿与我待在一块儿,许是找张大公子的小儿去了。”
“张大公子?”
钱夫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姐姐有所不知,这张家一共五个孩子,正妻便是张夫人,张夫人所生老大张珣逸,老二张珣远,老五张珣灵。妾室程兰馨所生老三张恒宇,老四张恒芸。只是成婚并有子嗣之人,仅张大公子一人,大公子五年前喜得贵子,与闻礼很是要好,两人常常待在一块儿。”
邓夷宁点点头,好奇问道:“恕贺宁唐突,敢问钱夫人与几位姐姐如何结识的?钱夫人年纪尚小,与姐姐们相差……甚远,是如何攀上缘分的?”
钱夫人脸色一变,有些难为情,邓夷宁见状,连连摆手:“是贺宁唐突了,贺宁不该多嘴。”
“无事,只是觉得难以开口罢了,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钱夫人摇摇头,“我与钱少成婚之前,家中并不富裕。实不相瞒,钱少的亡妻廖霜,与我是旧友,孩子也是小霜的。当初小霜去世时,闻礼还不满周年,那时我心疼闻礼,常常去府上看他,许多次都见到过张夫人,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闻礼小时还算喜欢我,钱老夫人瞧着闻礼与我亲近,不知怎得,便说服了让钱少娶我回家。可那时我已有心悦之人,便拒了这门亲事。也不怕姐姐笑话,后来嫁给钱少,是听闻钱少因学业赶考,顾不得闻礼,闻礼的奶妈对他不好,我心疼啊,那毕竟是小霜的孩子。加上那时心上人拒绝了我,我便答应了钱老夫人的请求,嫁给了钱少。”
23. 青梅
邓夷宁静静地听着,在脑中盘算着几人的年纪。
这钱夫人刚满十九,廖霜许是相差不了几岁,但这钱鸿志可就不同了,听闻今年已是二六,这钱闻礼如今不过四岁,这么算来,廖霜刚满十五,便诞下钱闻礼。
邓夷宁好奇问道:“对了钱夫人,方才说闻礼幼时与你很是亲近,可为何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钱夫人想了想,似是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良久才回答她:“小宁姐姐倒是提醒我了,应是平廿二十二年年初,钱老祖见我身子不好,许久怀不上子嗣,便带着闻礼一起去了青禁台,说是那里有位医术高明的高僧。可老祖并不知晓,我怀不上孩子,是因为我与钱少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似乎就是那日,老祖带着闻礼回来后就对我忽冷忽热,说什么都不听。”
“那如今与钱公子……”
钱夫人摇了摇头:“他不愿碰我,我也知他在琼醉阁有个女子,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越走越慢,落在了队尾。
邓夷宁试探一问:“敢问廖霜为何会嫁给钱公子?”
“小霜也是无奈,我出生低微,父母双亡,小霜不同,她家中以前是做蚕丝生意的,与徐家有过合作,小霜对徐二少一见钟情,之后两人一起长大,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原本廖徐两家商量着,等小霜及笄便让二人成婚,可廖家的生意出了问题,一夜之间倒了台。小霜去求徐夫人帮一帮家里,得到的却是一顿羞辱,这徐二少也避着小霜。”
“后来小霜搭上了张夫人,说是张夫人愿意帮助廖家,条件是给张珣远做妾。可不知怎的,这小霜跟钱少过了一夜,还有了身孕,只是生闻礼时,小霜没了半条命,这月子还没出,人就没了。”
钱夫人生意越说越小,带着颤抖,眼眶也红了几分。邓夷宁不知怎么宽慰她,只拍了拍她的肩头。
“钱夫人,或许廖姑娘也不愿见到你这般模样。”
钱夫人抹了抹泪,哽咽道:“姐姐若是不嫌弃,唤我虞颖妹妹,可好?”
“虞颖。”邓夷宁嘀咕着,笑道,“你的名字?真好听,那以后我便唤你颖妹妹了。”
虞颖听她这般唤,心中涌出一抹酸楚:“许久无人这么叫我了。”
两人已然落在队尾,前头众夫人有说有笑,未曾察觉两人的举动。张夫人原本也在笑着,忽然想起什么,想回头与邓夷宁说两句话,却发现她与钱夫人不知何时落在了队伍的最尾,她抬手招呼道:“小宁,快些前来,跟上。”
邓夷宁听见她的声音,微微抬眸,见张夫人正朝着她招手,挽着虞颖加快了步子,走到了前头去。
“方才见你们走得慢,倒是吓了一跳,生怕妹妹迷了路。”张夫人笑着打趣道。
虞颖柔声道:“姐姐这府邸可真是宽阔,莫说小宁姐姐,连我这般来过两次的人,若是不留神,也要兜兜转转一阵子。”
张夫人闻言,轻轻一叹,略带几分自矜道:“倒也不是我这宅院宽阔,只是这院子讲究格局,曲径通幽,初来乍到,确实难免要走几遭才摸清。”
说话间,众人已行至一处颇为雅致的庭院,院中小桥流水,池中浮叶飘荡,石拱桥横亘其中,将两座院落隔而不断。邓夷宁目光一转,远远望去,便见池塘另一侧的院落中,一群男子聚在一处,或立或坐,谈笑间透着几分随性与松快。
“此处乃是女眷设宴之地,彼岸是男子聚宴的院子,虽说互不打扰,可抬眼便能瞧见。”
虞颖跟着邓夷宁站在一侧,按照两人的地位,只能落座末尾。邓夷宁这几日奔波劳累,今日又这么走了一遭,双腿早就酸软无力,可周围的夫人们都还未坐下,她也只能撑在石桩上,借力缓缓双腿。
邓夷宁呼了口气,往远处瞧去,正要收回视线,目光却在池塘对岸停住。
钱鸿志着一身深靛色锦袍,腰间似是挂着一方白玉,白色折扇摇摇晃晃。他身侧站着张珣远,一袭栗色织金长袍,面带浅笑,比钱鸿志多了分风流倜傥。
而二人之侧,一道身形尤其引人注目,邓夷宁从夫人们的口中得知,此人便是会试榜首,陆英。
陆英一身翠白圆领袍,大袖刺着竹叶暗纹,腰间系着一条银灰色宽带,简单利落。五官俊朗,眉目深邃凌厉,略显高挑的身形在众人中颇为显眼。
邓夷宁的视线落在陆英身上,不由得多停留了片刻,恰在此时,陆英忽然转头,正与她的目光撞上。
他眉头微挑,淡声开口:“来了个生面孔。”
身侧几人闻言,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无人认得邓夷宁。钱鸿志摇了摇折扇,轻声笑道:“这是哪家小娘子,生的如此俊俏。”
张珣远目光掠过邓夷宁得肩颈线,点评道:“这肩膀太瘦,少了点风韵。”
钱鸿志略微颔首,表示认同,淡淡道:“倒是算不上瘦,只是个头高了些,女儿家还是该小巧玲珑些才惹人怜爱。”
一旁有公子闻言,笑着附和:“钱公子这话不错,这女儿家就是要揽在怀里才知,小巧玲珑的手感才不错。”
张珣远笑着转向陆英,故意问道:“陆公子觉得呢?”
陆英未曾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岸的女子。她倚在石柱边,身姿不算端正,谈吐间偶尔露出笑容。分明只是安静的模样,却让人移不开目光。良久,他才微微一笑。
“风韵自生,何须挑剔?”
此言一出,四周之人皆有些诧异,钱鸿志轻轻吹了声口哨,调笑道:“陆公子竟难得夸了人,若是你家小娘子听见了,可不得掀起一阵风波?”
陆英不知可否,只端起酒杯轻轻一抿,目光仍落在对岸那道身影上。
邓夷宁并未注意到对岸投来的视线,她转过身,张夫人已招呼着众人:“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快些入座吧。”
虞颖落在末尾,邓夷宁被张夫人招呼着去了前头。众人纷纷落座,张夫人端起酒杯,高声道:“今日承蒙诸位赏脸,得以聚在张府,实属荣幸。天气渐寒,借今日夕光,愿在座诸位夫人家事美满,姑娘安好顺遂。”
前头为首的夫人举杯笑道:“那便共饮此杯,愿张夫人福泽绵长,也愿今日秋宴宾主尽欢。”
邓夷宁端起酒杯,轻轻饮了一口。
张夫人唤来侍女,上了一道到精致的菜肴,女子宴席虽不及男子那便酒肉丰盛,但胜在讲究。
一道翠绿豆腐羹端上,汤色莹润碧绿,犹如翡翠晶莹剔透,张夫人开口介绍:“这道翠绿豆腐羹,用的是熬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鸡汤作为汤底,再将嫩豆腐研磨细碎,加以熬制,搭配翠绿的青豆,才得这般色泽和口感,各位可要好生尝尝。”
几位夫人举筷品尝,纷纷点头称赞:“果然细腻绵软,入口即化。”
张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菜品都是常见的,但做法不同,口感也不同,若是不符各位夫人的意思,还望各位夫人海涵。”
众人皆笑着附和,宴席气氛虽不算热烈,但也算和乐。邓夷宁坐于侧席,她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抿口清酒,说来着酒倒是符合她的口味。
宴席过半,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喧哗。
夫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本该在另一处院落里饮酒作乐的男子们,正朝着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陆英。
张夫人皱着眉,似乎对此举颇为不满。
“陆公子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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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何?”张夫人起身下了座。
陆英走到她面前站立,唇角含笑:“张夫人这宴席设得倒是清净,可惜将男女隔得如此之远,未免无趣了些。”
钱鸿志摇着折扇,懒洋洋地笑道:“正是,酒过三巡,咱们这医院子都快听厌了那些诗书言谈,倒不如过来听听夫人们得闲话,正巧我与娘子许久未见,也得好生叙叙旧。”言罢,钱鸿志一屁股歪坐在虞颖身旁,不顾四周的目光将她揽在怀里,抬手抹了抹虞颖的脸。
张夫人表情僵了僵:“诸位兴致盎然,妾身自是不会拦着,可这女子之席未设男子之位。钱公子这么做,让这些个还未成婚的公子如何是好?”
陆英抬眼扫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邓夷宁身上。他端着酒杯,眼神带着些审视,亦带着些许兴味。他唇角上扬,随意地问道:“张夫人,这位娘子倒是面生,可知是哪家千金?”
邓夷宁夹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并未领会陆英的话。张夫人微微一愣,觉得陆英是对她起了心思,笑道:“这位是贺宁贺姑娘,几日前在寺庙遇见的,一见如故。贺姑娘初到遂农,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今日便想着带上她来见见世面。”
陆英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着邓夷宁,目光深邃:“贺姑娘,在下陆英,幸会,可否请贺姑娘喝一杯?”
邓夷宁低头一笑,顺着场面作态。她抬眸对上陆英的视线,眨了眨眼,似是有些犹豫,半晌才缓缓起身,带着几分羞怯地轻声道:“陆公子幸会,只是方才张夫人所说有误,小女并非一人。只是家中夫君不常出门,让张夫人以为我已成婚是搪塞之言。是小女让张夫人误会了,还望张夫人谅解。”
陆英握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眸子一垂,转而看向张夫人。
张夫人尴尬地笑了两声,落在邓夷宁身上的目光不算和善。
“对不住对不住,瞧我这记性,贺娘子去庙里就是为了给夫君求学的。”张夫人强笑着举杯掩饰自己的失态,旋即转开话题,“难得今日众位相聚,不若饮一杯,共贺秋宴之乐。”
众人见状,无一人敢附和,还是张珣远出来打了场面。
“娘,方才在那头我们喝了不少,您也要少喝,这酒凉,当心坏了身子。”
张夫人收回视线,神色不变,只是缓缓饮了一口酒。陆英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淡淡掠过邓夷宁。后者仍旧垂着眸子,面色毫无波澜。
一旁瞧热闹的钱鸿志将虞颖搂的更紧,不顾旁人的眼光,在虞颖脸上亲了好几口,一副恩爱作态的模样。他的手不断地在虞颖手背上摩挲,嗓音带笑:“张夫人,为何这豆腐羹我们男子没有?如此美味之品,何不共赏?”
“这豆腐羹清淡无味,我是想着公子们饮酒作乐,便配了些鸡鸭鱼肉,陆少若是喜欢,那便差人给大家都尝尝。”
说话间,下人已经摆好了新的席位,那些未婚的男子也纷纷落坐,只剩陆英一人站在邓夷宁面前。
张夫人见此状况,伸手一把捞过邓夷宁,带着责骂的语调:“陆少喜好这位置便送给陆少,你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
“陆少莫要生气,这娘子是乡下来的,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张夫人转头又笑了笑,谄媚极了,说完,便把邓夷宁往边上一推,示意让她去末尾落座。
只是陆英手更快,一把拉住邓夷宁的手臂,笑道:“不知贺姑娘是否介意与在下共品一席?”
话音落下,席间短暂一静,张夫人表情一僵,不知如何作答。
邓夷宁倒是毫无波澜,早在西戎时,她便操就了一口方言,用方言杂着大宣话,她笃定陆英听不懂。
“吾弄嫁给扫痞子嘞,生是怕给陆公子惹祸。”
24. 竹马
邓夷宁一开口,就连骚扰着虞颖的钱鸿志都愣了几分。张夫人也没反应过来,但眼神还是迅速扫过陆英,果然见他微微蹙眉,似是在努力分辨邓夷宁话中之意。
陆英略微侧头,语气含糊地问道:“贺姑娘方才说什么?”
邓夷宁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局促怯懦之态,手指不安分地绞着衣角,垂下眼睫,似是自己意识到失了态,小声回答:“恕小女失态,小女自幼无亲无家,为了活下去到过不少地方,这乡音自是杂了些,一紧张便想说些家乡话,陆公子莫怪。”
陆英端着酒杯轻轻一晃,含笑道:“姑娘这话是何意?倒是有些特别,不知是何处方言?”
“意思是小女所嫁之人以前是粪夫,身上总有股子味道,若是挨着陆公子坐,怕是会扰了陆公子兴致。”
一时间,众人目光各异,张夫人不动声色抽回落在邓夷宁手臂间的手,往旁移了一步。身后的那些个夫人则是毫不掩饰地捂住口鼻,好似真有股味道飘了过去。
张夫人脸色有些挂不住,冷脸扫了一眼邓夷宁,眼里透着几分隐晦的不悦。她原本是想替邓夷宁撑一撑,别惹怒了陆英,也好让她在这席间有个脸面。哪知这姑娘竟把自己脸丢了个精光,叫人如何替她遮掩?
而另一侧,陆英却不急着说话,从头到脚打量了邓夷宁一眼,似笑非笑的。后者始终是低着头,面色淡然,似乎并未觉得刚才那番话让这个场面冷了下来。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勉强姑娘。”陆英终于是开了口,语气依旧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宽容,“不过贺娘子这一席既已落座,便不必再多言这些扫兴之事。”
他说完,俯身从桌上拿起那壶酒斟满,举杯道:“今日春宴难得,张夫人待客周到,诸位也莫要被闲话扰了兴致。”
陆英一口饮尽,旁的人也不好再留上一口在杯里。
邓夷宁走回桌前坐下,并未被刚才那番所打扰,目光紧盯着钱鸿志怀里的虞颖。
虞颖身子虽靠在钱鸿志怀里,但脑袋努力往边上扯,生怕挨着他。邓夷宁眯了眯眼,心中思量片刻,正欲起身,谁知钱鸿志却先一步注意到她的目光,轻笑道:“贺姑娘怎瞧得这般专注,莫不是想自家相公了?”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笑声四起,那些个偷眼看去的夫人们正巧借着机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虞颖。
有人随声附和:“那可是钱公子,能让他如此上心,钱夫人倒是有福气。”
“可不,”另一位立刻接话,“钱夫人能嫁入钱家,那是家里几辈子烧高香来的。”
话里话外,都是在讥讽虞颖的出身。
钱鸿志却不在意,仍旧揽着她,似乎全然没把她的动作放在心上。等到这宴散了场,虞颖才从钱鸿志手中挣脱,一溜烟跑到邓夷宁身旁,说道:“小宁姐姐,我身子不太舒服,可否陪我回府上一趟?”
邓夷宁看了看不远处的钱鸿志,而虞颖的脸瞧着确实有些苍白。
“这……张夫人还未下令,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合礼数吧。”
邓夷宁还未开口,张夫人那头已经派人将马车停在府外,不声不响的带着夫人们往外走去。
“今日若是照顾不周,还望各位见谅。本想留各位姐姐妹妹用过晚膳再离开,奈何家中突发急事,留下各位也只会落个不识大体的名声。我差人做了些小点心,晚些时候再送到各位姐姐妹妹们的府上。”
散的匆忙,这番话也滴水不漏,众人虽有些意外,但也不好再多言,纷纷告辞。
邓夷宁跟着虞颖顺势上了马车,一路上,虞颖都昏昏沉沉的,脑袋靠在车厢上来回摆动。等到了地方,邓夷宁才察觉这是自己城外的小破院子。
她顿住脚步,不解道:“你不是要回府?”
虞颖回头看她,眼神迷离,不清不楚的晃了晃脑袋,有些含糊道:“不回去,我不要见到钱鸿志那狗东西,不回去,不回去……”
邓夷宁瞧着她这副模样,让她一人回府也不对,只好扶着她进了屋里。好在李昭澜没有来,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虞颖坐在石砖铺上,从未觉得这床如此硌骨头,皱着眉在棉絮上扭来扭去的,似是有些醉意。
“姐姐,这褥子下头得铺上一层稻谷,虽然睡起来会响,但很软。”
邓夷宁给她递了杯糖水,她喝下,晃了晃脑袋,被风一吹,又似清醒了几分,却越发沉静。她忽然盯着邓夷宁,轻声开口:“姐姐,你为何会嫁给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男人?”
邓夷宁倒水的手一抖,洒了些出去。
“怎么忽然问这个?”
虞颖轻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苦涩,她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缓缓道:“大概是不甘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也有喜欢的人,他很好。小时我与小霜姐姐在外受人欺负时,就是他站出来救了我们。他会带着我们下河捉鱼,会偷偷给我们买蜜饯吃,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蜜饯。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是自从小霜离去后,大家都变。他对我爱答不理,开始学着钱鸿志留宿风月之地,钱鸿志就是个混蛋!”虞颖苦笑着,“或许他知晓我的心意,只是我配不上。”
邓夷宁心中一动,隐约有了猜测。
“后来我竟真嫁给了钱鸿志这个混蛋,我虽与他从小相识,可面见的次数不多,他逢人便讲我与他青梅竹马之事,甚是可笑。”她说着,眼神有些涣散,身子转了个方向,侧着面对邓夷宁。
邓夷宁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她的肩:“好了,睡会儿吧,醒来就都忘记了。”
虞颖没睡多久,约莫半个时辰后就醒来了,此时邓夷宁正在院里除草。她前日吩咐魏越去买了菜种,今晨回来时就发现一侧的地已耕好,而另一边只剩下一小块干土堆积着。
“姐姐。”
邓夷宁抬头望去,瞧见虞颖站在门框边,手揉着眼睛,花了胭脂粉。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帕子:“别嫌弃,擦擦吧。”
虞颖接过帕子,有些怔怔地看着她:“这院子里还种菜啊?”
邓夷宁笑了笑,蹲下身继续翻弄土壤:“总不能整日上街买现成的吧?自己种些,倒也吃的放心,再说了,家里的钱都拿给夫君买笔墨了,若不再盘算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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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就揭不开锅了。”
虞颖轻轻“哦”了一声,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在邓夷宁身旁蹲下,伸手摸了摸松软的泥土,捡起身旁的小铁锹就开始翻土:“我来帮你吧。”
邓夷宁伸手抢过,连忙制止:“你现在是钱家少夫人,怎能做如此举动?”
“这有什么,以前饿得快晕过去了,吃过树皮,喝过草汁。”
她终究是没拗过邓夷宁,被推搡着上了马车,离开了小院。
邓夷宁在她走后长长的吐了口气,转身正要回院子,余光瞥见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
李昭澜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单手抱臂,脸上笑意盈盈。
邓夷宁心头一跳,脸上地神色顿时一僵。她猛地回头,看向远去的马车,生怕李昭澜被虞颖发现。见马车拐了弯,消失在视野中时,她才松了口气,随即转身跑向院里,一把拽住李昭澜的手腕,将他往房里一带——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焦急,“万一被她看到怎么办?”
李昭澜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便见邓夷宁“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转身瞪着他,一副恨不得把他丢出这地方的模样。
李昭澜揉了揉肉被她捏红的手腕,挑眉道:“将军倒是热情。”
邓夷宁没理会他的调侃,声音压得很低:“你来做什么?”
李昭澜透过半开的窗户扫了一眼院子外,目光落在被魏越翻松过地上,语气不算和善:“我再不来,夫人怕是要在外成家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邓夷宁知道他又在拐着弯儿挤兑自己,不耐道,“说正事。”
李昭澜也不不再卖关子,敛了笑意,低声道:“陆家近日到了一批货。”
“什么货?”邓夷宁皱着眉。
“从南边来的,说是给宫里的贡品。”李昭澜缓缓道,“可问题在于,这礼部尚书许仲山,近日也来了这遂农。”
邓夷宁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礼部管辖贡品一事倒也正常。”
“将军有所不知,父皇在位期间修改了贡品上贡流程,内务府全面监管贡品入宫前的所有事务,包括登记、检查、分配等。负责官员有总管太监,掌仪司和各作坊承办官员。”
李昭澜顿了顿,继续道:“这贡品入了宫,先由礼部进行检查和登记,而礼部尚书则为统筹管理贡品一职。这过了礼部,再按类别下发给光禄寺、尚衣局、钦天监或者宝源局。最后再将名册汇总,送到父皇手上。”
邓夷宁脑子转的快,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礼部尚书下越?”
“倒不算笨。”李昭澜敲了敲桌面,“这问题已经明了,许仲山收受贿赂,勾结陆氏一族,调换考卷。现在只需找到两人交易的实证,禀告父皇,这案子就算了结。魏越已回大宣城内,想必此刻正在许仲山府内,抓住他的把柄,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宫。”
李昭澜安排好一切,可邓夷宁觉着有些不对劲,李昭澜查得太快了,这所有的事情都一窝蜂的出来,好似故意那般。
“不能,不能回宫。这纸鸢,还有张珣远吃的药,都未曾查证,怎就了结了?”
25. 易容
琼醉阁今日办了场舞会,说是路过的老老少少都能进去一饱眼福,还能赏得一口好酒,这舞会戌时才开始,这才刚过酉时,门口就围了不少人。
邓夷宁一女子也在其中。
昨日与李昭澜大吵一架,那人非不让自己继续调查下去,还说这是为了她好,都是些场面话,难道她听不出来吗?
邓夷宁立于人群之中,目光扫过那些兴致盎然的男人们。她一身蓝色襦裙,外罩墨色披风,虽然不显眼,但到底是个女子,她贸然前去定是会引人注目,若陆英一党也在里头,那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她本想找魏越带自己走一趟,又想起昨日李昭澜说了,魏越已经回了大宣城内,她现在除了找李昭澜,根本没法子进去。可李昭澜神出鬼没的,分明昨夜睡下前都还在屋内,半夜醒来人就不见了。
邓夷宁难受极了,可她现在也拉不下脸去求李昭澜。她抹了抹腰间的银袋,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花些银钱,买通阁里的仆役混进去看看,可又怕对方看出端倪,反倒弄巧成拙。
“烦死了……”她低声自语,余光瞥见一队穿着绣着金长袍的公子哥儿谈笑着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个人让她眯了眯眼——
陆英。
他今日换了身暗青色窄袖长袍,袍底金丝绣着精美的花朵,腰间系着镶嵌的玉石腰带,举手投足间倒真有书生文人的儒雅。
一行人大摇大摆往这头走着,前头还有小斯为几人开路,饶是李昭澜那奢侈的皇子模样,也没这几位活得风采。
邓夷宁低下了头,往路人身后隐了隐,怕那几人认出自己。
眼看着那几人进了琼醉阁,她心头更是堵得慌,昨日是自己大放厥词说不要理会李昭澜这种碌碌无为的风流纨绔子弟,他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听到这话岂不是恨的她牙痒痒。
正踌躇间,背后撞到了人,一股熟悉的味道撞进鼻腔,她下意识就要转身道歉,可那人却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动,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在耳边响起:“将军做事何时犹豫不决了?”
邓夷宁顿时一肚子火,冷笑道:“殿下不是不让我查吗?怎么,这会儿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昭澜不怒反笑:“将军息怒,若不是我,今日这琼醉阁你怕是进不去了。”
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李昭澜将人一带,面朝着自己,将她的脸按进胸膛,带着人转身往反方向走去。这人带着邓夷宁七拐八拐的进了个小巷子,放开邓夷宁后,李昭澜推开了身后院子的大门。
“进去吧。”
邓夷宁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小院干干净净的,只有墙角摆了几盆花,院里站着魏越,和那日灯会前见到的花簪娘。
“少主,少夫人。”魏越开口。
邓夷宁进了屋子,这才把目光落到李昭澜身上。他今日的装束倒是不多见,成年男子本该高高束起的长发,如今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鸦青刻丝水纹锦缎,身侧挂着一把长剑。
他转过头,额间竟多了个抹额。
李昭澜的眉目本就生的极好,纵然是在深宫那吃人的场景中混成了一副风流子模样,依旧掩不住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少年之气。
邓夷宁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她在西戎见过不少外族男子,那五官样貌比大宣的男子好上百倍不止。可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好看。
比她在象姑馆瞧见的那些男子好看了千倍万倍。
她甚至怀疑,那些个莺莺燕燕若是瞧见了眼前这副模样,恐怕是抢破头也要把人拐回家供起来。
邓夷宁盯得出神,心神微微晃了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忙不迭移开视线,咳了两声。
李昭澜看着她爬上红晕的脸,不由得觉得好笑,将军竟也是个看表皮外貌之人。
邓夷宁耳根微微发烫,可表面依旧故作镇定:“你这副模样是要作甚?”
李昭澜没回答,给魏越递去一个眼神,后者立刻领会,对着邓夷宁做了个“请”的手势,那花簪娘也点了点头,先她一步进了屋子。
屋子的陈设与院内天差地别,推开门就闻到李昭澜身上沉香的味道。正中央是一张紫檀雕花案几,上头放着琉璃花瓶,插着几只娇滴滴的花朵。
邓夷宁往里头瞧去,那花簪娘正在一张不大的梳妆桌前摆弄着胭脂抹粉,身后的圆桌上是五颜六色的鲜花。
花簪娘等她坐下后,手脚麻利的开始今日的妆扮。等她从屋内出来时,正见李昭澜同魏越在亭子里下棋。
邓夷宁一身粉色襦裙,外罩一件轻纱大袖衫,如彩云般飘动,耳后别了一只娇艳的牡丹,她有些不适应地往外挪了两步,仔细一看,露出的颈间也扫了些许胭脂。
李昭澜抬眸看了她一眼,手中的棋子顿了顿,忽而轻笑一声,将棋子放下,起身道:“将军这一身真不错。”
魏越跟着抬头,看了一眼,也是不由得一愣。邓夷宁虽称不上粗放,但也习惯了骑装劲服,平日里叫她打扮一番跟要了命一样,那性子倔得要死。
邓夷宁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干脆提起裙摆大大咧咧就往李昭澜面前走。
“这衣服什么东西?穿成这样怎么查案?”
李昭澜帮她拉了拉外衫,淡淡道:“这衣裳的模样是今日琼醉阁女子的装束,我让魏越去布坊挑了件大致的模样,这叫易容,懂吗?”
邓夷宁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她总觉得身上别扭的很,哪儿都很难受,但为了能进去,她忍了!
李昭澜的手顺着衣襟往上,轻轻柔柔的。邓夷宁正要开口,却感觉到他的手落在颈间,指腹轻轻拂过那层淡淡的胭脂粉。
“连这里都涂了?”他的声音带了点喑哑。
邓夷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奈何这胭脂实在扫得太细,偏偏又不能一抹就掉,只是咬牙道:“嗯,说是好看些。”
李昭澜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目光微转,落到她的眉眼上。
“这样进去,确实不会引人怀疑。”他顿了顿,嘴角轻轻勾起,眼中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可惜,少了点神韵。”
邓夷宁一怔:“什么?”
李昭澜微微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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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她耳畔:“琼醉阁的姑娘,眼里是要有风情的。”
邓夷宁:“……”
魏越瞧着两人这副模样,偏过头去,非礼勿视。
邓夷宁猛地一推他,咬牙道:“那便劳烦昭王殿下教教我,该如何有风情?”
李昭澜抱着手臂,低低笑道:“这副模样自是不行,将军看起来好似要杀了本殿一般,不妥。”
言罢,李昭澜一只手揽在她肩上,半抱着邓夷宁直奔琼醉阁。
门前的男人依旧扎着堆,伸着脖子一个劲往里够,但大多是落在门口那些个姑娘的胸口前。
两人挤过人群,在目光中跨过大门。
大厅之中,琵琶声悠扬婉转,几名舞姬正摆弄着身姿,披帛随着手抛的动作向外散去。舞姬的手腕和脚腕挂着铃铛,随着舞步叮铃作响,面帘下的笑容勾人心弦。
一层几乎是坐满了人,酒香四溢。李昭澜看也不看,直奔三层,打算去上次那个隔间,却在抬手时一顿,清楚地听见了里间传出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伴随着男子低沉暧昧的笑声传入邓夷宁的耳朵,她瞬间往后倒退一步,强装镇定地别开脸。
李昭澜手指在门上滑下,指甲轻轻一点。
“换个地方。”似是在征求邓夷宁的意见,但话出口的瞬间,已经跨出去了一步。
绕着三层走了一圈,回到了楼梯口附近。
隔间在上次的正对面往左偏一格,和陆英几人的隔间贴的近,耳朵贴在墙上,呼吸声都能落在耳里。
邓夷宁放下竹帘,低声道:“怎么办?”
李昭澜示意她闭嘴,摇了摇头。
做坏事的人,小动作格外的多,比如现在的邓夷宁。她的手不是扣着李昭澜的衣角,就是拨弄着自己鞋上垂下的小穗儿。
今日三层办事儿的人格外的多,声音此起彼伏,偶尔有些个姑娘格外兴奋,尖叫声直冲脑门,邓夷宁已经从面红耳赤听到麻木无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都睡了一觉,直到下头传来一阵欢呼,邓夷宁这才惊醒。她起身就想伸头往下看,却被李昭澜一把拉住,一屁股坐在男人腿上,两人同时往后一倒,桌子和屏风也倒在地下,发出巨大的响动。
邓夷宁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又闯了祸。
就在两人安静的一瞬,隔壁悠悠的传出一句声:“公子,别给姑娘折腾坏了,长夜漫漫,春宵值千金啊,哈哈哈——”
李昭澜伸手揉了揉胸膛前邓夷宁的后颈肉,软肉手感不错,捏的邓夷宁反手一巴掌甩在男人大腿上,发出重重的闷哼声。
男人吃痛地收回手,不再骚扰邓夷宁。她撑着男人的腿起身,起身前,又拍了他一巴掌。
李昭澜:“……?”
邓夷宁对着他挤眉瞪眼,除了生气和不满,李昭澜看不懂其他的含义。他坐起身,凑近邓夷宁的脸,小声说:“怎么了?”
男人的呼吸打在她脸上,开口是淡淡的茶香,混着他中午喝过的酒酿,味道一言难尽。邓夷宁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与男人拉开距离。
26. 舞会
邓夷宁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
屋内的温度有些高,走廊上的炭盆比上次多了些许,想来应是今日的大门迟迟未能闭上。
邓夷宁缓了缓,再次起身,以跪坐的方式挪到竹帘边,小心翼翼掀起一角,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场面——
三层的竹帘几乎都被卷了上去,琼醉阁那些姑娘一个个露着雪嫩的肌肤趴在窗框上,身后的男子不断向前挺进着,姑娘们夹着嗓子,有的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向下打招呼。
楼底的男人们吹着流氓哨,眼睛瞪得溜圆,这不要银子的,总比要银子的来的香。一个个穿着文雅,长袍书生气扑面而来,内心却如此肮脏不堪,邓夷宁只觉得好笑。
放下竹帘后,邓夷宁沉默良久。
诧异还是麻木,她快要看不清这个王朝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李昭澜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覆盖在她涂满胭脂的双眼上,温热的气息传来,她竟有了泪意。
饱暖思□□,饥寒起盗心,这何尝不是一种安康。
邓夷宁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茧子擦过李昭澜的手,生起一阵麻意。她拽下他的手,顺着关节的活动,将男人的手包在自己手中。
李昭澜看着她发呆的后脖颈,轻声道:“这便是琼醉阁的真面目,往外都称这琼醉阁待姑娘不错,进来的不少姑娘只需一年,便可买上一座不错的宅院,可若是想要卖身契,这辈子都无望。”
“瞧见底下那些书生了吗?都是文书阁的书生,穷人家请不起书童,于是琼醉阁给他们提供了书童。富人家的书童腻了,也可来琼醉阁换换口味。文书阁师长许允中是廖霜父亲同窗,后来一个从了商,一个继续授业解惑。廖霜十岁那年的生辰宴,许允中对她一见钟情。”
一股恶心从胃里翻涌而上,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生,邓夷宁猛地捂住嘴,脖子往下撑了撑,差点就要吐了出来。
李昭澜帮着顺了顺背,扶着她背靠着窗框边坐下。
“变态。”邓夷宁骂道。
李昭澜见怪不怪,只是说了句:“骂了他就不许骂我了。”但赏给他的只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那天你说的纸鸢和药,都是对的。纸鸢似乎是他们的暗号,而交易的则是那种药品。我派魏越去查过了,这纸鸢都是街上乞儿去买的,钱鸿志拿到纸鸢后会给他们一些银子,南角聚集的乞儿都抢着要这个事儿。但他们说,钱鸿志喜欢找一个叫‘鸟哥’的小孩干这活儿。”
邓夷宁:“‘鸟哥’?在哪儿,找着人了吗?”
李昭澜摇摇头:“五天前就不见了。”
“死了?”
“大概率。”
邓夷宁想着,要不要再去一次钱府打探打探消息。
“不用,去多了反而惹人怀疑。不过倒是可以带着魏越去文书阁瞧瞧,就说是钱夫人介绍过来的。”
邓夷宁不解:“为何?说是张夫人难道不是更好?”
李昭澜看着她天真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将军,你当真算计过敌人?这钱夫人为何一夜之间就对你转变了态度,难道将军真以为是撞见了母子不和的场面?寻常女子能攀上这抹高枝,心思定是没有你想得这么单纯,将军还是小心为好。”
“别把人想的太坏了,她就是一不受待见的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邓夷宁啧了一声,“倒是那陆英,那日在春宴骚扰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全身发麻。”
李昭澜抓住字眼:“他陆英骚扰你?”
音调调高,在隔间里尤为清晰,吓得邓夷宁立马伸手捂住男人的嘴巴,神色紧张:“小点声!被听见就麻烦了!”
邓夷宁迟迟没等松手,李昭澜被捂得有些喘不过气,恶作剧似的伸出舌头,在她手心轻轻扫过,邓夷宁一个惊叫出声,又被李昭澜捂住了嘴。
两人安静了一瞬,四周此起彼伏的叫声掩盖了两人的惊呼,甚至是融入其中。楼下的乐声传入耳里,欢呼声越来越多。邓夷宁这人没别的,就是好奇心太重,挣脱开李昭澜的束缚后,低头又去看了一眼。
楼下的姑娘们褪去了外衣,修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手中的摇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台子四周的看客们往盆里丢着打赏,听闻是丢得越多,姑娘们穿的越少。
四周的声音变得有些弱,邓夷宁注意到隔壁两间的动静,女子的声音要比男子多些,想来这张珣远又是喊了两位。细细分辨,邓夷宁竟然听出了一个男子的哼唧,她猛地转头看去李昭澜,男人面无表情,好似在嘲讽她——
怎么,将军才知?
邓夷宁面露难色,五官几乎是扭在一起,她缓缓趴下,手脚并用地爬到李昭澜身侧,挨着他坐下,小声道:“这张珣远还喜好男色?”
李昭澜摇了摇头,牵起邓夷宁的一只手,在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字。
徐。
邓夷宁张着大嘴,半天都合不上,这徐知宣竟有断袖之癖?可那日在张府的春宴之中,围着他打转的可有不少女子。
李昭澜拉着她,两人的位置挪到了另一侧。李昭澜小声道:“不止如此,张珣远手中的药,徐知宣也有,只是每次去拿药的都是钱鸿志。”
“钱鸿志算是这几人的走狗,帮着二人取药。利用纸鸢作为信号,与幕后之人联系,这琼醉阁便是交易之地。”邓夷宁顿了顿,继续道,“可张珣远与钱鸿志几乎寸步不离,就连到此也是用一个隔间,那他是如何在张珣远的注视下完成交易的?”
李昭澜动了动嘴,吐出一个名字:“寇瑶。”
邓夷宁呢喃着名字,思索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放弃,脑袋仰着墙上发呆。隔壁的动静小了几分,传出一阵笑声,邓夷宁挪了过去,贴耳听墙角。
隔间里的陆英大汗淋漓,怀里的姑娘大口喘着气,脸颊的红晕有些不正常,整个人意识不算清醒。一旁的徐知宣搂着男子,二人双双倒在地上,双腿交缠着,只剩凌乱的上衣挂在肩头。怀里的男子用纱巾蒙着眼,嘴角流下的口水滴落在木板上,拉出银丝。
陆英拍了拍女人的屁股,示意她挪开。女人双腿使不上力,用手撑着往前爬了两步,最终倒在那男妓的面前。
徐知宣抽开身,用外套在腰间打了个结,陆英已捯饬好自己,站在窗侧悠悠地品酒。徐知宣给自己满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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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与他一碰。
“真舒坦,还是这风流日子过着快活,官场那些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徐知宣的声音有些沙哑,酒水入喉,这才缓解了干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入了那仕途。”
陆英抿嘴一笑:“少喝些,在家中露怯可就麻烦了。徐老爷子年岁已高,就盼着你能入这官场,偏偏你那不争气的爹,得罪了宫里的人。”
“没出息就算了,还整天给我张罗姻亲,都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但就是长得不行。”徐知宣话一转,想起那日春宴上的女子,“那日春宴女子贺宁,长得不错,就是成了婚,可惜了。”
“你喜欢?”
徐知宣摇摇头:“只是一面,谈不上,但看着顺眼。”
“行,跟钱鸿志知会一声儿,那日瞧着跟他娘子走得挺近的,改日约着来这儿喝口酒。”陆英给他出着主意,眼睛却落在身后的两人身上。
办事前那女子就已经喝过媚酒,陆英又让女子服下了药丸,此时药性上头,对着那男子动手动脚的。那男妓也服过药,得不到纾解就自己动手。两人躺在地上互相交缠着,陆英踢了姑娘一脚,姑娘立马手脚并用爬过来,胡乱地拽下他半身的衣裙,上下其手。
徐知宣见怪不怪,与他举杯共饮:“那姑娘成婚了,不好动手。”
陆英嗤笑一声:“张老太不是说过那姑娘去庙里是给相公求学的吗,下次会试给她一个上榜名额不就成了,我相信他夫君会理解的。”
徐知宣仰着头,男妓已经爬到了他的脚下,嘴唇贴在他的脚背上,不断吮吸着。
陆英情到浓时,已经拉起女子让她趴到窗边,从背后紧紧贴着姑娘。他饮了口酒,身下动作不断,但依旧聊着天:“她男人年纪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就给个末榜的贡士,你那儿可有人选?”身下的姑娘低低呜咽了两声,坨红的脸上露出一股自然的媚态,惹得陆英越发的狠厉。
徐知宣摆摆头,男妓已经爬到他的腰间,嘴里被填了个满,发丝在腰间作乱,惹得他直发痒。
“书院那些穷书生学业一个比一个好,太好的便宜他了。这季的入学礼就定在三日之后,等正式入了学再做打算吧。”
陆英闷哼一声,应了下来。
邓夷宁原本是贴在墙上的,可越听下去离得越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转头就对上李昭澜津津有味的眼神。
成婚前的邓夷宁在军营与那些男子生活,什么粗鄙之语没听过,要说不懂这些是假的,可这么光明正大的听人房事,她还是头一次。备婚的那段时日,家里的嬷嬷给过她几本画册,什么《云雨二十四势》、《合欢卷》、《春闺戏谱》的,摞了一大堆在房里,若不是大场大火,估计现在回去还能瞧见。
她与李昭澜成婚后,李昭澜也未提及过此事,这倒是出乎邓夷宁的意料。原以为李昭澜同意成婚也是为了那档子事儿,加上传闻中的三皇子本就是风月场所的常客,导致邓夷宁心里越发的不安。
李昭澜盯着她微红的眸子,似是有些害羞,喉头一滚,拉开两人的距离。而邓夷宁舔了舔唇,撑着腿起身,坐到李昭澜的对面,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27. 动乱
今儿的酒壶送进来时,邓夷宁还特意检查了一番,她故作镇定地端起酒杯,掩饰心里的不自在。
李昭澜曲着腿,理了理衣裙,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小动作多得很,但他没有换位置,就坐在靠近陆英的那一侧。邓夷宁听的不真切,楼下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听得她心里直发慌,整个琼醉阁里都回荡着这种各样的声音。
琵琶声、击鼓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姑娘轻柔的哼唱。台子中央的那名舞姬笑意朦胧,媚态天成,勾得四周的看客无一不拍手叫好。
邓夷宁透过缝隙往外看去,竹帘随着她的动作摇了摇,隔壁的陆英压着姑娘,半个身子都露在窗外,瞧见了这动静。
“公子,为何不掀起竹帘?这四周的美景很是诱人啊。”
邓夷宁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露了馅。倒是李昭澜反应快,伸手拨弄着竹帘,频率不快不慢。
“姑娘害羞,这大厅之下露着身子,放不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撸起邓夷宁的袖子,将她的双手交叉,随后抽出腰带缠住,搭在窗框边。陆英见伸出一双不算白嫩的手,忍不住笑出声:“公子这癖好挺独特啊,都说挑姑娘得细皮嫩肉的,公子看来倒是喜欢粗狂一点的。”
李昭澜握着邓夷宁的手不断摆动,蹲在窗边的邓夷宁脸都快要熟了,她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情趣。
陆英看了眼身下毫无反应的姑娘,双手紧抓窗框,身体随着频率摆动,两人几乎是黏在了一块儿。他嗓音沙哑的可怕,带着指桑骂槐的调调开口:“公子真是恶趣味啊,不过太柔弱的经不住玩儿,还没尽兴就没了反应,真扫兴。”
邓夷宁听着男人的骂声,又听见他招呼着阁内的侍酒丫鬟,让着再唤两个姑娘进来。她在心里骂了两句,陆英真不是个东西。
李昭澜的心思不在这上,反倒是考究着这陆英是不是也吃了那药丸,时辰久的厉害,于是他大胆开口:“公子好体力,年轻就是好,这风流快活的日子是真不错。”
陆英被夸得有些自大,将女孩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一瞬间,蹲在窗边的邓夷宁感受到窗框的猛烈晃动。
邓夷宁像是碰到了洪水猛兽,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窜了出去。那头传来陆英骄傲的声音:“那是自然,男人就因如此,用身子征服女人。”
李昭澜被噎了一下,半晌后才回应他:“可惜了,我这身子不行,早年间伤了根,吃过不少的药,也只能现在这副样子。”
陆英没接话,倒是一旁的徐知宣接了话:“伤了根的身子就是如此,不过公子也别气馁,世间奇药应有尽有,只要银子到位,何愁没有。”
李昭澜给邓夷宁递去一个眼神,后者点点头,坐到了他身侧,掐着嗓子劝诫道:“公子,助兴之物少吃为妙,上次来的客人就是太过依赖这药物,匆匆几分便结束了,我这衣裳都还未褪下,他就一个人去喝酒了。”
那头的陆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出声。半晌后,窗框旁伸过来一只手,手心放着一个翠绿的小瓶。
“今儿个心情不错,本少赏你一颗药丸,若是觉得不错,尽管来这找寇瑶姑娘,他自会带你来见我。”
李昭澜抬手接过小瓶,道了声谢。
药瓶只是短暂的在李昭澜手中停留半秒,就被邓夷宁一把抢过。
小瓶看起来平平无奇,木塞拨开,滚出一颗褐色的药丸。药丸表面光滑油亮,似是裹了一层蜡,隐隐还泛着一点香气,不是寻常熏香,而是一种混杂着麝香和淡淡花香的气息,带着极强的诱人性。邓夷宁凑近闻了闻,眉头顿时拧起。
“这味道不对。”她低声道,“像是加了迷魂散一类的东西。”
李昭澜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收起来,随后起身,在邓夷宁满是疑惑的目光下走出了房门。半晌,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魏越和一个陌生女子。紧接着,邓夷宁被李昭澜一把拉起,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琼醉阁一共四层,也不知李昭澜用了什么方法,一个姑娘带着两人去了四层的某个闺阁里。
“这是谁的房间?”
房间内只燃着零星的几个烛火,光线昏暗却不显阴森,反倒添了几分幽静柔媚。邓夷宁闻到一股桂花的香气,闻得她心神微晃。
“寇瑶姑娘。”
邓夷宁一惊:“擅闯闺房?李昭澜你好大的胆子,这种做法担得起皇子的名声?”
李昭澜毫不在意,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侧的窗户:“这不是还有将军替本殿兜底吗?”
这间闺阁比三层的隔间视野更好,只要陆英他们那竹帘不被放下,便可将几人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陆英带着一个姑娘,与带着男妓的徐知宣一间;隔壁间的钱鸿志和张珣远,带着三个姑娘。毫无疑问的,房间内的陈设全被打乱,衣裳碎片四处散落着。邓夷宁只是看了一眼便撇开眼神,她都快怀疑李昭澜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特殊癖好。
李昭澜推开窗户后便拉开桌前的木凳坐下,对窗外的风景丝毫不在意。倒是邓夷宁在房间内来回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的。
“晃悠什么呢?坐下等着。”
“等什么?”邓夷宁脑子没转过弯,“寇瑶姑娘?”
“魏越。”
邓夷宁大胆一猜:“魏越吃了那药?”
“想什么呢,魏越打探消息去了。”李昭澜抬头扫了她一眼,语气里藏着点无奈,“满脑子春宫画册。”
邓夷宁被他挤兑得脸又烧了起来,像是心虚似的别过头,不愿再看他。
李昭澜望着她的侧脸轻笑了一声,没再调侃,语气正经了些:“药丸是陆英给我们的,抓不住现行寇瑶是不会承认的。”
邓夷宁点点头。
“他们已经露出不少马脚了。”李昭澜顿了顿,语气低了些,“这琼醉阁里没一个是干净的。陆英的父亲你可能不熟悉,但梅岗的民怨暴动想必略有耳闻,陆仲诚便是梅岗知府。”
邓夷宁似懂非懂,名字不熟悉,但百姓暴乱这事儿百年难遇。
“再等等,等魏越那边有消息了,咱们今晚能带走的东西不止一颗药。”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是有客人酒后失态,拉扯了姑娘,引来了一片叫骂和奔走。三楼的看客也陆陆续续走了下去,在看见徐知宣拉着陆英也下了楼时,李昭澜立刻起身。
“走,你负责盯住陆英四个,我去查他们隔间,一定要拖住了。”
还不等邓夷宁反应,李昭澜就消失在视野之内。
楼下的吵闹声越发严重,大门之外也围着不少的路人,都想进来瞧个热闹,邓夷宁缩在一根柱子后,那日陆英定是记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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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临走时只能在寇瑶的房内撕了一块纱幔系在脸上,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认了出来。
争吵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位客人喝的有点迷糊,跌跌撞撞走到台前,不小心撞上了路过的侍酒丫鬟。虽说那丫鬟立马道了歉,可那男人不依不饶,扯着丫鬟的领子就往外扔。
本来没人注意到他们俩的碰撞,就是这一扔,撞倒了刚刚下台的曲锦。曲锦嗓门大,一下子吼住了丫鬟,丫鬟不知所措,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男人见到衣着散漫的曲锦,色胆一下就上来了,伸出手就去捏曲锦的脸,结果被曲锦一巴掌扇了过去。那男人被打蒙了,缓了缓,在曲锦离开的那刻瞬间拉住她的手,抬手一巴掌扇翻了曲锦。
正巧,这时候乐器声也停了下来,这巴掌打的格外结实,曲锦的嘴角渗着血,一颗白牙吐了出来。四周瞬间安静,然后又在曲锦的尖叫声中爆发。
曲锦惹不起男人,对着那丫鬟拳打脚踢的,几个姑娘一边劝着曲锦,一边拉着那个男人,偏偏那男人力气不小,将几个姑娘推了个踉跄。他大声骂道:“一个下贱的女妓也敢打我?你们这破地方就是这么招待小爷我的?”
曲锦捂着脸站在一侧,眼圈泛红,身旁的丫鬟也是吓得不轻。
“够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一个冷淡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众人齐齐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陆英立在楼梯半腰,眼神淡漠,“今日舞会本意寻欢作乐,不是你撒野的地儿。”
醉汉愣了愣,眯着眼瞧陆英,口齿不清地嚷着:“你算哪根葱?一小毛孩儿也敢管爷的事儿?”
众人被这番话吓住,这男人当真不知陆英?
一旁站着的钱鸿志和徐知宣也不敢吱声,陆英仿佛看客那般并未生气。他抬步缓缓向下走,人群散开一条路。
邓夷宁躲在二楼不敢动,眼神紧盯着周围的动静。
楼下,陆英靠近那男人,对方还想嚷,手才抬起来就被陆英一脚踹倒在地。动作看似随意,实则狠厉,脚尖准确地踩住男人手腕,只听“咔嚓”一声,男人疼的直抽气,骂都骂不出来。
陆英轻声说道:“既是酒后失言,便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今日这事儿,琼醉阁记你头上了,做人还是低调点。”
那男人疼的在地上打滚,却仍旧死性不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抄起地上散落的铜壶朝陆英砸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你算什么东西,敢跟小爷我叫板?这遂农谁不知我刘嘴子的名声,这婊子在你身下浪过不少次吧,这么护着——”
话音未落,楼梯半腰的徐知宣出了手。手中甩出两枚小刀,直击那铜壶。酒壶脱手而出,砰地砸在地上哐当作响,那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陆英一把揪住后领,猛地一扯。
“再敢动手,就把你的命就留在这儿。”陆英声音不大,却令人发寒。看客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外散去,生怕惹了这几位公子。
曲锦在一旁抽泣着,瞥见跪在地上的丫鬟,不解气地扇了她两巴掌。她如今这副模样,便是拜这丫鬟所赐。接不了客,这月的银两不能如数上缴,不知鸨母会如何惩罚她。
邓夷宁扫了一圈,突然发现这琼醉阁的鸨母竟未出现,目光不由得向上看去,正巧对上四层李昭澜的目光。
这么快?邓夷宁想着,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蹑手蹑脚上了楼。
28. 药丸
邓夷宁推门而入,只见李昭澜站在窗边,半个身子藏在帘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这是做何打扮?”
“怕陆英认出我的脸。”邓夷宁压低声音,取下纱幔,“可有什么发现?”
李昭澜摇了摇头:“暂无。”
邓夷宁靠近窗边往外瞧去,楼下已经散了场,那醉酒的男人被轰了出去,陆英一行人正往上走着,那几位姑娘也回到了隔间里,只是今日未曾瞧见钱鸿志带着纸鸢。
寇瑶正坐在窗边品酒,屋内的另外两位姑娘则是端坐着,低声交谈着什么。等到几人进了隔间,一壶酒下了肚,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邓夷宁:“……”
这药效这么好吗?
魏越约莫是在半个时辰后敲门的,那位跟着她的姑娘没了身影。
“殿下,王妃。”魏越行礼。
邓夷宁满心期待:“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魏越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寇瑶姑娘的贴身之物,王妃可带着此物去寻她。”
邓夷宁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两人,猜不出李昭澜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是芜溪的手帕。”
邓夷宁恍然大悟,低头望去,恰好瞧见在隔间里四处翻找的寇瑶,张珣远许是被她的行为惹怒,正大声呵斥着她,惹得旁边的徐知宣也进了他们隔间。随后,寇瑶被赶了出去。
“去吧,时间刚刚好。”
邓夷宁攥着手帕下楼,正巧撞见着急忙慌上楼的寇瑶,她假意拉住她:“姑娘,这琼醉阁可有花名含‘溪’的娘子?我家公子拾到了一枚手帕。”
寇瑶被拦住了去路本就很是生气,一听见这话便拉着邓夷宁的手,急忙道:“我我!我就是!手帕在何处?还请姑娘带我去寻你家公子,小女必有重谢!”
邓夷宁笑着点头:“好,姑娘随我来,我家公子方才家中有事出了门,还请姑娘移步楼外。”
寇瑶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等到四下无人时,她顿住脚步,没了方才在阁内的那副娇柔模样,语气冷淡:“姑娘,有事直说。”
前头的邓夷宁脚步一停,转头看着她,一脸茫然:“姑娘不是要拿手帕吗?可是还有事?”
寇瑶没动,站在小巷里,忽然,她伸出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刀,直愣愣地朝邓夷宁刺去。邓夷宁往旁一躲,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小刀顺势落地。寇瑶极力挣扎着,见拗不过邓夷宁,只得大声喊叫:“救命,来人——”
话没说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魏越将寇瑶敲晕,一下子倒在了邓夷宁身上。邓夷宁扛着寇瑶推开小院大门,将人放在房内,困住手脚,这才推了推寇瑶。
“醒醒。”
后脑的那一下力道不重,寇瑶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只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她缓过神来,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被捆住,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别喊。”邓夷宁拖了个凳子过去坐下,“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寇瑶眼神惊惶,挣扎几下发现无济于事,只能呜呜呜地看着他们。
邓夷宁取下布团,寇瑶大口喘了几口气,随即厉声道:“你们是谁?敢擅闯琼醉阁私下捉人,是不是活腻了?你们可知我是张二少的人?”
“我们是谁你不配问。”邓夷宁冷冷打断她,将那药丸瓶拿出,“这药是你的?从何处寻得?如何交易?”
寇瑶咬牙不语,脸上浮现出一抹决然。
邓夷宁眼神微眯,语气缓了几分:“姑娘,我们别无恶意,只是这药伤了人,必须调查清楚。”
寇瑶眼神晃了一下:“衙门来的?不像啊,若是衙门来的人,不会问出此等愚蠢问题,你们到底是谁?”
李昭澜坐在屏风后,只见模糊的身形换了个姿势,传出一道声音:“姑娘的意思,是这药丸从衙门传出?”
“我并未说过!”寇瑶急忙否认,“我的手帕呢?还给我!”
邓夷宁掏出手帕在她面前晃了晃,将桌下的炭盆一脚踢了过来,威胁道:“这是何人的手帕,竟叫你如此紧张?”
寇瑶瞪大了眼睛,脸色突然一变。
“最后一遍。”邓夷宁将手帕悬在炭盆上方,眼看着就要丢了进去“这药丸从何而来?手帕又是何人的?”
寇瑶惊呼一声:“别烧——”
“说。”
寇瑶满脸泪痕,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手帕是我姐姐的,她死了,你还给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姑娘——”
寇瑶重复着这几句话,怎么问都说自己不知道。邓夷宁见她哭得厉害,上前将她扶起,给她喂了口水。
邓夷宁却没再着急问,将瓷杯放下,静静地看着她:“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寇瑶蹭了蹭下巴上的泪,颤声道:“我姐姐,我姐姐叫芜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呜——”
寇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央求着邓夷宁把手帕还给她。邓夷宁被她哭的有点烦了,但还是踢开了炭盆,将手帕放在桌上。
“你杀了人?”
寇瑶摇了摇头,缓了会儿情绪才开口:“她是替我去死的,是我对不起她,只要你们把手帕还给我,我保证不说出去今日之事,我求求你们了。”
邓夷宁见她什么都不说,又不能对一弱女子动手,胸口一股闷气迟迟吐不出来。
“好,手帕会给你的,但你要告诉我们,这药丸你是如何得到的?”
寇瑶抬眸看了眼邓夷宁,犹豫着开口:“药丸就放在我房门前的花盆里,若是绿植上挂着一张丝绢,便是药到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邓夷宁眨巴着眼睛:“那这药是如何向外人兜售?”
“这药只卖给熟人,我们都有对接暗号,暗号唯一,旁的人就算得知也拿不到药丸。”
“都有何人买过?”
寇瑶摇了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不多,这药一块银锭两颗,温家三少、李家二少、林家大少爷都买过,陆英陆公子也买过,他们买的多,或许兜售出去也说不定,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姑娘,我真的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只要手帕,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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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夷宁终究是心软,给她松绑。得到活动机会后的寇瑶立马起身,一把抄过桌上的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
“规矩你懂得,别给自己找麻烦。”
寇瑶跨住门槛的脚一顿,她回头看了眼男人的背影,没有说话。
出了小院直奔主路,在小巷口差点被一匹奔驰的马匹撞倒,男人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惹得寇瑶忍不住回头瞧上一眼。男人和马最后停在那小院门口,寇瑶一愣,整个人僵在原地,脚步慌乱的离开了巷口。
琼醉阁内灯火依旧,喧哗声不断,方才那场小插曲并未扰了客人的兴致。只是寇瑶进门时被鸨母瞧见,揪着耳朵骂了一顿,还扣了她今日的打赏。
寇瑶一路上了三层,停在张珣远的隔间门前,里头传来不同程度的喘息声,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随后抬步往四层走去。
脸上的泪痕已被处理,余下的只有平静。回到楼上,她站在自己房门前,手指轻轻一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漆黑一片,曲锦缩在角落的软榻上,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她眼眶红肿,嘴角咬的发白,细看脸的一侧有着几个手指印。寇瑶点上了屋内的烛火,曲锦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寇瑶姐姐你去哪儿了,鸨母押了我这月的所有银钱,我该怎么办……我的脸也毁了,温公子方才还说过两日再来寻我,我这副模样怎么见人……”
她边哭边说着,积压了许久的委屈一股脑被全部倾泻出来,声音哽咽。
寇瑶轻轻拥住她,摸了摸她的手,柔声道:“别怕,鸨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过两日她瞧见你不出门,就会上赶着喊你下楼。
曲锦的哭声听了几秒,然后更加委屈地抽噎起来。
“好了。”寇瑶放开她,从柜子里取出药箱,“先抹抹药膏吧,脸坏了就真的没法给鸨母一个交待了。我让丫鬟去请了大夫,别怕。”
曲锦抿唇点着头,歪头让寇瑶抹药,小声嘀咕:“鸨母就是不喜欢我,她就是巴不得人欺负我才不管的。她就是不想让我离开这里,巴不得我这辈子就跟了她。”
寇瑶指尖沾了点药膏,细细地涂抹着。
“鸨母看重的是你能不能挣钱,你乖乖听话她就不会动你,你若是与她对着来,吃苦的终究是你自己。”她顿了顿,“脸没了,就是断了命根子,鸨母不生气才奇怪。”
曲锦情绪低落,话语间又带了些哽咽,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喃喃道:“可是我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她只给了我爹五块银锭,却要我还给她一百块。寇瑶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出不去了?”
寇瑶沉默半晌,低头笑了一声,在她惊愕与迷茫的目光里淡淡开口:“会的,我们一定会自由的。”
寇瑶起身将药膏放回盒中,慢慢起身,背对着窗外喧闹的场景,将身影逐渐没入黑暗里。烛火的光亮太暗了,三两支根本看不清屋子的全貌,更别说被纱幔遮住的寇瑶。
曲锦缩在桌前,注视着寇瑶的一举一动。
里屋的一只烛火将寇瑶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房梁——
“姐姐,我们得快些了。”
29. 书院
掐着书院的入学时辰,魏越一大早就被邓夷宁推着去了书院门口候着,今日的他特地穿了一身被洗得发白的素衣。李昭澜今日也奇奇怪怪地换了一身差不多的,跟着邓夷宁一起站在书院的不远处。
魏越理了理衣襟,目光望向门内,神色一寸一寸敛了起来。书院内人声鼎沸,穿过其间的多是衣饰整洁的年轻学子,三两成群的交谈着。魏越瞧得仔细,丝毫没察觉身后向他走来的一群人。
走在前头的几位少年人衣裳华贵,大声嚷道:“这文书阁乃是文人墨客之地,此等乞儿也敢在此逗留,你们文书阁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众人哄笑一片,可话题中心的魏越丝毫未察觉半分,依旧紧紧盯着院内的学士。
前头的人见魏越不搭理他,恶狠狠地将折扇往前一扔,谁知魏越恰好扶着石门往前一步,折扇擦过他的衣角落下。
魏越回头,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朝他走来。
“这般糟践之人,也妄想与我们结伴同窗,真是不知廉耻。”
魏越皱了皱眉,忍了又忍,终是将目光落在为首之人的脸上:“书生本为谦廉之人,几位只盯着衣裳瞧眼,你们是来学识的,还是来走马灯?”
他音调不高,却稳稳压过了几人的笑声。几位公子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跟在那人身后的小弟开了口:“口齿伶俐,怕不是仗着那嘴皮子才攀上这文书阁的线吧。”
说罢便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魏越本能的要还手,猛地想起临走前邓夷宁的叮嘱,硬生生将手收了回去。可那几人却像是找到了软柿子,三言两语便围上来,推搡之间拳脚相加。
为首的那人站在人群之外,身侧立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人,他看着那群人的动作,开口制止:“够了,给点教训就行了,记住了小乞丐,这文书阁不是你这样人能来的,简直是污了眼。”
那人顿了顿,小声开口:“蒋二少,我们进去吧。”
魏越咬牙忍着,虽没真动手,但他也不是任人揉捏的主,几次闪避之间都换着法子将那些个人绊了个趔趄,那些个人见他不服管教,更是怒极,抬脚就是狠踹。
“住手!”
众人动作一顿,抬头一看,只见后方缓步走来一个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一身青衫未束,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册,正是陆英。
陆英看了眼情形,眸光微敛:“文书阁门前,岂能是你们斗殴打人之地?”
几位见了陆英,神情皆是一变,为首的男人更是脸色更臭。
陆英走上前,见到那人,笑出了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蒋家二少蒋靖烨啊,这前几日才与我结下梁子,说此生不愿踏足遂农地界,今儿个来这文书阁可是有何贵干?”
蒋靖烨脸色难看得很,前几日因为一个女子才与这陆英有过争执,说下狠话称这遂农乃是贫贱之人的聚集之地,他对此地不屑一顾。哪知父亲昨日告诉他,蒋家已赠予文书阁一批新的笔墨卷册,换取了他的入阁名额,与父亲争辩一番无果,最终是被绑上了前往遂农的马车,谁知今日又撞上了这陆英一党。
其中一人上前,堆笑道:“陆公子,这人嘴巴利索,我们也只是同他说两句玩笑话。”
陆英眉头一挑,扫了他们一眼:“将人围聚在一起却只是玩笑话,你们几个若是觉得力气有余,书院后山堆积着不少木料,可去帮杂役劈上一日,待力气散尽再入这文书阁。”
这话一出,几人连忙讪笑着退后,不多时便散得干干净净。
陆英这才转向魏越,看了看他肩头的补丁,语气缓和:“你没事吧?”
魏越摇摇头,拱手作揖:“多谢公子相救。”
“你是文书阁新来的学士?”陆英上下打量他一眼,出于礼节,又似是带着几分审视,“你叫什么?”
魏越顿了顿,拿出邓夷宁给他准备的那套话术,敷衍道:“回公子,草民刘越,是琅川之人。家中三代耕读,只可惜我这人愚钝,至今不中。家中娘子随我前来此地,称文书阁乃是文人墨宝之地,便想着再搏一场。”
他说的恳切,如邓夷宁所说,跟个傻子似的真就信了。
邓夷宁拉着李昭澜猫在树丛里,树叶满身,李昭澜自诞生起便从未如此狼狈过,此刻脸黑的不行,但邓夷宁在一旁盯得起劲,眼看着魏越就要搭上陆英的话了,哪知陆英转身就走了。
邓夷宁不解,想上前一问。却李昭澜一把拉住。
“别冲动,这里都是人,被发现就惨了。治你一个擅闯文人之地,扰乱书阁秩序一罪,得不偿失。”
邓夷宁闻所未闻:“还能有这般罪名?”
李昭澜不知可否,等到入学礼开启后,他才拽着邓夷宁离开这个鬼地方,邓夷宁三步一回头,眼神落在那虚掩着的缝隙里,似乎要把这院子瞧个穿。
“到还挺像这么回事,他挨打时,我都要以为今日之事必是成不了,依照魏越那急冲冲的性子,那群人不得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邓夷宁小声咕哝。
“你再待下去,恐怕人家还未暴露,先是你这个幕后主使栽了。”李昭澜提溜着他的后衣领,“我说你这个法子就是胡来,完全可以找个机会直接进入这文书阁,非要躲在这树丛身后偷听,我堂堂一皇子,好似见不得人那般,这传出去,我大宣皇朝的脸面往哪儿放?”
邓夷宁嗤笑一声:“你那是怕护不住自己的风雅皮囊,害怕这事儿被宫外这些个姑娘知晓,惹了闲话一说。”
李昭澜不与她争吵,负手一站:“说是文人之地,陆英这等人物也能混进来,真是丢尽士林颜面。”
“他若是知道你也在这,怕是得气得现了原形。”邓夷宁撇嘴,“不过说起来,陆英这人在遂农还真是只手遮天,方才一开口就压得那帮人噤声。你瞧他那副‘我不跟你这般无礼之人一般见识’得模样,挺欠揍的。”
李昭澜挑眉:“欠揍之人将军不是最喜欢?”
“我?”邓夷宁斜眼睨他,“殿下是在说自己欠揍?”
李昭澜磨牙低语:“我劝你还是管好你这张嘴。”两人说着从偏门离去,避开闹哄哄的人群,往另一处街角转去。邓夷宁边走边拢着袖子,嘴角带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邓夷宁今日难得偷闲,躲在听风驿睡了个昏天暗地的,李昭澜则在楼下小院品茶赏光。邓夷宁醒来已过未时,魏越还未归家。驿丞见她跌跌撞撞从屋内走出,立马吩咐小厨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
邓夷宁走到小院中,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殿下好兴致,日日赏茶品酒,不愧是名声在外的风流公子。魏越呢,可有消息?”
“先填饱肚子再说。”李昭澜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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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挪了一块空地给她。
今日的饭菜倒是合邓夷宁的胃口,但其实她什么都能吃,以前在军中吃生肉那都是常事。
“魏越呢,为何还未归来?这入学礼为何这么久?”
李昭澜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魏越传信。”
邓夷宁展开纸条:陆英调查刘越身份。
“上钩了。”她嘴角一勾,眼底泛起一丝明亮,“接下来作何打算?”
“将军以为呢?”
“让他查,农妇击登闻鼓一事算来半月有余,想必不日便会在这遂农传开,届时百姓都会知道三皇子接手此事,陆英那等人必是不会就此作罢。打探消息也好,掩盖真相也罢,他总要露出马脚的。”邓夷宁抿了小口茶,“再说,三皇子与西戎女将军成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陆英若是不蠢,定会打探我的消息,何不将计就计,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昭澜闻言,挑眉轻笑:“好一招将计就计。”他说着,指腹轻轻转着茶杯,目光却凝在那张纸条上,纸上字迹潦草,却藏不住魏越那一贯的稳重。
“陆英向来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举妄动。”李昭澜抬眼望向她,“可若是起了疑心,如你所说,绝不会就此作罢,会查到你郊外的农家小院,琼醉阁附近的小院,甚至是听风驿。”
邓夷宁冷笑一声:“我上战场与那些外敌斗智斗勇时,他什么也不是。”
李昭澜没再搭话,等到太阳快下山,李昭澜才跟着邓夷宁出了门。她也不说去哪儿,就只是满大街的闲逛,还不让李昭澜离开。
邓夷宁一路走着,瞧着四周的摊子却不曾停留,都只是看一眼便作罢。李昭澜以为她是喜欢但没钱,于是同上次灯会一样,她瞧见什么便买下什么。等路过一座桥,邓夷宁靠着石桥吹风时,这才瞧见双手被东西占满的李昭澜。
“……你买这么多?”
李昭澜看着她一脸疑惑,自己也茫然了:“不是你要的吗?”
邓夷宁奇怪:“我说过吗?”
李昭澜懂了,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闷声开口:“倒是本殿自作多情了,将军这也走了快一个时辰,一言不发的,本殿腿都走酸了。”
“娇气。”邓夷宁看着波动的流水,淡淡道,“本是想瞧瞧那纸鸢铺子的,但忘记了那铺子是在何处,只能四处逛逛。走吧,今日先去小院住一宿,明早再做打算。”
街边的烛火一一亮起,到达小院时,街头的摊贩都开始收拾残局。烛火如豆,映在她平静的眸子里。
“可惜了,这小院差个灶台。”李昭澜忽然开口。
邓夷宁眨巴着眼睛,有些惊讶:“殿下还会做饭?”
李昭澜静默了许久,就在邓夷宁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他才缓缓开了口:“魏越会。”
邓夷宁露出一个嘲笑,转身进了屋内。李昭澜起身跟着走了进去,从带回的那堆东西中翻出一个玩偶,递给她:“这个带回去。”
她侧头看了一眼,没伸手接:“为何?”
李昭澜看着像极了小猫的玩偶,布料有些粗糙,缝线也谈不上精致,但与邓夷宁格外的契合。
奔走一天李昭澜早就累了,草草洗漱后就自顾自爬上床休息去了,邓夷宁在院中待到月亮爬上头顶才进了屋,在躺椅上将就了一晚。
30. 失火
辰时,天光大亮,邓夷宁出了小院打算去寻个早点铺,却见不远处围着一堆人,那位置似乎是琼醉阁。
邓夷宁好奇往前一凑,吓了一跳,好好的琼醉阁只剩下了半个空架子。
“听闻昨夜这大火是突然起来的,大家都睡得死死的,得是那打更人来得及时,将四周的人疏散开来,这才灭了火。”
“要我说这地儿烧得好!一些个不正经的地儿开着有什么意思,全勾搭别人家男人,不知廉耻……”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就是那些人回来报仇了!”一个大妈摇了摇头,故作神秘道,惹得四周的大妈全部围了上来,邓夷宁也凑过去听了个热闹。
“鬼啊?谁回来报仇了?”
“玉春堂啊!你们是不知道,那玉春堂当年失火时楼里头全是姑娘,那可真是哭的好凄惨嘞!一夜之间烧得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一块!”那大妈一手掐着腰,一手比划着火焰上蹿下跳的模样,“玉春堂一夜失了十来个姑娘,连带着几届的花魁都没了,可惜了。”
围观的人一时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在咂舌,有的眼神忍不住瞥向楼里,好似那场景就在眼前。
可还是有人发出了疑问:“真有这事儿?”
“肯定是的呀!”有人站出来解释,“听闻这琼醉阁好些个姑娘以前就是玉春堂的,火烧成这样,莫不是那些姑娘回来报仇?”
“报仇?可当年失火不是意外吗?难不成是故意纵火?”
话音刚落,衙门的人上前将人群散开,邓夷宁也跟着后退了好些步,这才瞧见坐在灰堆旁的鸨母。鸨母脚边是残破的珠钗,还有好些个烧焦的绣花帕子,她手里紧紧攥着从灰烬中刨出来的首饰,用衣角擦了个大概,隐约看得出有好几串珍珠链子。
鸨母那泪就没停过,嘴里一只念叨着“造孽啊”,任凭衙门的人怎么问都不肯说话。那些人也没办法,只得留着她在那儿哭着。
那些人陆陆续续从里头搬出来好几具尸体,大多都烧得面目全非,盖着白布都能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邓夷宁站在人群之外,鼻尖嗅着那一股焦油与胭脂粉混合的恶臭气息,心头泛起阵阵恶寒。
人群里还在了议论着。
“说是后厨先着的火。”
“胡说,明明是从楼上烧起来的,昨日商贾那几位公子在,燃了好些红灯,这楼都快亮成天宫了。”这话说的真,那些人连连附和。
“呸!都是鬼话!我昨夜亲眼瞧见有个红衣女子在楼外飘荡,把我吓得不轻,尿都憋了回去!那女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随后整个琼醉阁就燃了起来,冒着吓人的蓝光,可怕死了!”
邓夷宁瞧见说话的那男人,顺着他的目光落对街的酒铺子里,从那里似乎真的能瞧见琼醉阁。可她不信鬼神一论,若世间真有那些死得冤屈的亡魂回来,她邓夷宁早就被报复了不止百次。
衙门的人点着地上的尸体,足足十八具,四周的看客吓得连连后退,生怕惹上晦气。
“一个比一个惨。”一个衙役低声对身侧同僚道,“有几个烧的只剩骨头渣子,全尸都没能留下一个。”
方才那大妈吓得捂住嘴,大声尖叫:“玉春堂!定是玉春堂的鬼回来了!没能入土为安就来吓唬我们!”
大妈声音极大,惹得四周流言四起,衙役见控制不住四周的场景,抄起棍杖就开始赶人。邓夷先一步退后,转身,快步离开。
小院内,李昭澜起床后一直觉得身子不适得很,这会儿正捶着自己发酸的手臂,在小院内来回踱步,听见大门处传来动静,声音懒洋洋的:“将军起这么早?”
邓夷宁拢着衣角坐下,语气淡淡:“殿下倒是睡得舒服,昨夜琼醉阁大火倒是一点不知啊?”
李昭澜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眉心微微皱起:“琼醉阁大火?”
“整座楼都烧了,只剩半个空壳。”邓夷宁伸手摘了片树叶在手里把玩,“抬出了十八具尸体,还有剩下的残渣,说是找不全了。昨夜殿下为何一点动静都没听见?我也就罢了,最近服下的药总是让我陷进噩梦里,可殿下不是。”
李昭澜转身走进屋内,将昨日那个小猫玩偶拿了出来。
“昨夜我将这玩偶放在枕边,未曾察觉里头放的是安神药材,今早起来时觉得身子格外的沉,这才发现落在地上的玩偶散着淡淡的药香。”
邓夷宁觉得这番话扯得要命,但接过那玩偶确实闻到一股药香,她半信半疑:“就这么简单?”
李昭澜耸了耸肩:“就这么简单,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拆了这玩偶查验一番。”
邓夷宁看着他真诚的模样,信了七分,但依旧上下打量着李昭澜,半晌后才开口:“还不知今日死的人都有谁,若是有寇瑶,那就麻烦了。”
“魏越传信来说衙门已经知道本殿到了遂农,正派人在近日兜售的府邸里打探着呢。不如将计就计,本殿直接打探进衙门,你想知道什么,本殿都给你问出来。”
邓夷宁刚想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立马摇了摇头:“不行,魏越与你同进同出,若是此刻你去了衙门,但魏越不在,他们定会起疑心的。可若是魏越去了,文书阁那边怎么办?我倒是可以扮作男装进去,这样一来琼醉阁的事情就会耽搁了。”
李昭澜看了她一眼:“去找虞颖,去找张夫人。”
邓夷宁张大嘴,恍然大悟,立刻进屋换上了那套装束。她二话不说离开了小院,直奔钱府,在门口敲了好半天门才来了人,一问才知钱夫人被约着去了庙里。
邓夷宁转头就走,去马匹行租了辆马直奔寺庙。寺庙距离家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将马匹拴在山脚,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庙前聚集了不少香客,许是为了下月的殿试做准备。
邓夷宁快步上前,在庙里搜寻着虞颖的身影。
“张夫人,钱夫人,好巧。”邓夷宁装作一脸惊讶。
虞颖先是一愣,似是想起那日在小院的尴尬场景,神情很是不自然。倒是张夫人点了点头:“贺娘子怎来这庙里了?”
“下月中便是殿试了,听闻上榜之人会来这庙里上香祷告,贺宁也是来为夫君沾沾喜气的,顺便还了夫君入文书阁一愿。”
“文书阁?”张夫人惊讶道,不动神色转眼与陆夫人对上,“贺娘子相公好福气,这文书阁向来只收取学业出众之人,不知贺娘子相公是哪位才子,竟入得了文书阁?”
邓夷宁笑容柔和:“回张夫人的话,家夫名唤刘越,寒门出身,算不上才学出众,只是赶上了今年内文书阁开放的入选名额,抓住了尾巴才进去的。”
“刘越……”张夫人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却没能对上脸。倒是一旁的虞颖反应过来,巧笑倩兮地打着圆场:“哪能是运气呀,这几位姐姐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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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都是来给自家孩子祈福的。对了,贺姐姐还不知道吧,这位便是今年会试榜首陆英陆公子的母亲,陆家夫人。”
邓夷宁颔首问好,陆夫人瞧着她,刚想说话,从庙里出现的男人打断了几人。
“娘,走吧。”陆英带着娘子缓缓走向她们,在见到邓夷宁的那刻不由得愣住,下意识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徐知宣,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前段时日才提起的这位姑娘,今日便见到了,可真是有缘。
陆英也不顾身旁娘子的脸色,自顾自扔下挽在臂间的手,朝着邓夷宁就走了过去。
“若陆某没记错,这位便是那日春宴上的贺宁贺娘子吧?”
邓夷宁朝他行礼:“见过陆公子,陆公子好记性,在下正是贺宁,今日有缘又见,是贺宁的荣幸。”
“不知贺娘子来此所谓何事?也是来祈福的?”
“正是。听闻今日会试榜上之人皆会来此,贺宁便想沾沾喜气,却没曾想能遇见陆公子,真是贺宁的福气。若是家夫日后高中,贺宁定不会忘了今日陆公子带来的福气。”
陆英轻笑一声:“贺娘子不必过谦,若是贺娘子相公高中,定是自己努力修学所得,也不枉娘子这般虔诚。”
“说来也巧,那日文书阁的入学礼,陆公子曾救下过一人,便是我的夫君,贺宁在此再次谢过陆公子救命之恩。”
几位夫人皆是一惊,陆英闻言一顿,眼里也掠过一丝惊讶,似是没料到那日自己出手所救之人竟是“贺宁”的夫君。
他眯了眯眼,片刻后勾唇一笑:“原来如此,可是那位名为刘越的学士?世人只道文弱书生柔善无用,贺娘子愿跟随相公千里迢迢来此求学,足见情深意重。”
邓夷宁垂眸,装作情绪低落状:“各位有所不知,我家相公学识还算的过去,在那些私塾里常常受人欺负。他性子软弱,学堂的好几次测试都被人换了成绩,被先生因愚钝之由赶出了学堂。贺宁也是听闻相公说文书阁文风淳朴,没有此等代笔之事,这才随他千里迢迢来了此地,希望相公能如愿。”
话说的感人,张夫人拉着邓夷宁的手安抚着:“也是难为你这般好性子了,这文书阁的师长与我是旧友,我知会他一声,就免了你的笔墨费,好生学习便可。”
邓夷宁眼巴巴盯着张夫人,挤出几滴泪在眼眶里:“真的吗?张夫人此生恩情,贺宁没齿难忘!”说着,她便要将这场戏做到底,双腿一弯,佯装下跪。
张夫人牵着她的手,虞颖也在身后扶着。
“快快起来,使不得!这庙里跪天跪地,可就是跪不得人,贺娘子此举实为不妥。”
“是贺宁没见识了,若是给夫人惹了麻烦,还请夫人恕罪。”
张夫人摆摆手:“无碍无碍,今日之事实为善举,神仙会理解的。”言罢,她转头往里瞧了瞧,问了陆英一嘴。
“珣远怎么还没出来?”
“伯母,珣远说是去后院求一串佛珠,鸿志也在一起,两人约莫着快了吧。”
张夫人点点头,上下打量着邓夷宁,问道:“今日有缘,不如贺娘子与我们一同去万香居小聚一下,难得今日大家齐聚一堂,贺娘子,你说可好?”
邓夷宁听着这话,看似疑问,却是不得不应下,她只得笑脸相迎。
“好啊,今日贺宁也沾沾张夫人的喜气,与诸位夫人、公子举杯共饮。”
31. 酒楼
万香居是遂农的一大酒楼,位于繁华街的正中央,三层高楼雕梁画栋,一入大堂,便是一股食香扑来。从那几位夫人口中得知,张夫人虽掌管着府中大大小小杂事,却也不曾闲下,不论是胭脂铺、茶摊,甚至是这家酒楼,全都是她的心头宝。
几人顺着楼梯而上,被引入三层的一处隔间内。
“今儿人多,图的便是一个热闹。”张夫人落座,轻轻一笑,“也不必拘束,各位夫人们,公子们,随意些便是。”
众人依言落座,邓夷宁本想挨着虞颖坐,却不曾想先一步被钱鸿志抢了过去。陆夫人紧挨着张夫人,已经说上了小话。陆英倒是先一步拉着自己夫人坐下,此时只剩下一个位置。
她的左侧是陆英,右侧徐知宣。
张夫人见她迟迟未能坐下,又见她身旁两人,打趣道:“贺娘子莫不是害羞了?快快坐下吧,能坐在陆公子和徐公子之间的女子可不多,贺娘子今日真是幸运极了。”
邓夷宁赔了个笑容,缓缓坐下。
“对了,贺娘子方才说起刘越之事,徐公子在文书阁也有些旧识。”陆英温声说道,“若是有什么难事儿与张夫人开不了口,尽管去找徐公子。”
徐知宣在一旁点点头,替她斟上一杯茶,接过他的话:”是啊,既然今日有缘结识娘子,便是徐某修来的福分,娘子不必客气。”
若不是见过徐知宣在琼醉阁的另一面,邓夷宁倒是真的信了他这副模样。
“那贺宁便先谢过两位公子了。”邓夷宁唇边含笑,姿态温婉,端起那杯茶水含笑一抿。
“对了。”陆夫人突然开口,“听闻贺娘子与夫君是琅川之人,陆英有个未曾中榜的旧友也是琅川的,回头让陆英带着贺娘子夫君结识一下,也算是有个伴读。”
邓夷宁垂眸浅笑:“谢过陆夫人,不过我与夫君都是农耕出身,今日我这身打扮已称得上是上等,若是与陆公子的旧友结识了去,怕是会惹得一些不必要的闲话,还是不麻烦陆公子了。”
“话也不是如此绝对。”徐知宣开口打断,“这人与人之间讲究的便是缘分,文书阁之事便这么定下,明日我便与陆少去文书阁一次,重新结识娘子夫君。”
一群人架着邓夷宁,让她不得不应了下来。若不是清楚这群人的目的,倒真是被他们的善举给骗了。施舍你一些小恩小惠,便夺走你的仕途,也难怪苏青青做出击鼓一事。
酒过三巡,话匣子也打开了。钱鸿志喝的有些多,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竟把苏青青击鼓一事说了出来,邓夷宁不知所措,只是装作喝多的模样,一个劲要酒喝。
“钱公子,喝多了便不要说话,一旁歇息去。”陆夫人冷冷开口。
钱鸿志起了酒胆,顶着陆夫人的话说了下去:“本就是如此,当初换卷一事就该有所防备,谁叫那苏青青竟离了视线,跑去敲那登闻鼓。这下好了,说是三皇子接手此事,定是要彻查下去。”
张夫人朝着陆英使了个眼神,后者示意徐知宣将趴在桌上的邓夷宁转去里间,自己则是上前捂住钱鸿志的嘴,让他别说胡话。
徐知宣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抹药粉,兑着茶水让邓夷宁喝了下去。邓夷宁并未察觉他的动作,顺着他的动作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直到徐知宣的身影在她面前逐渐模糊,最后彻底闭上眼。
见邓夷宁彻底睡了过去,徐知宣才出了里间,将门关紧,而此时的钱鸿志被陆英一巴掌扇了过去,清醒得很。
他垂头坐在位置上,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陆英则站在他身后。
徐知宣:“吃了药,睡下了。”
陆英咬着牙,伸手在钱鸿志肩上重重的捏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戾气:“你是脑子被屎糊了?想拉着我们都给你陪葬?”
钱鸿志脸色发白,死死捏着虞颖的手,嗫嚅着想解释几句:“我,我一心想着把贺宁夫君的试卷留给他们,是我心急了些。”
陆夫人起身,扫过桌上的残羹:“那三皇子就是个废物,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是太子殿下可就不同了。若是太子殿下,今日你我必定是走不掉的。回头打听打听那三皇子的落脚之处,送几份大礼过去,此事就算作罢。”
“是啊,那三皇子本就不是什么器重的人才,若是宫内真的深究此事,定是不会派三皇子来的。况且前几日许仲山来了遂农,各家凑一些东西交上去,何愁堵不上一个下官的嘴。”张夫人将茶盏搁回桌上,“对了,琼醉阁失火各位可知是何原因?”
陆英先接了话:“说起来很是蹊跷,这几日的琼醉阁格外热闹,连着好几日阁内的姑娘都惹上了麻烦,那日一姑娘还惹怒了珣远,这几日还跟我抱怨来着。”
陆英的夫人看了眼他,小声开口:“有人传出说是玉春堂那些女人回来了……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
“罢了,这事儿就交给我们几个去处理,伯母、娘今日就先如此,时候不早了,回家歇着吧。”陆英往后扫了一眼,徐知宣立刻领会,连忙下楼给两人招呼马车。
等到送走几位女子,这阁内只剩下陆英三人,先前让小二去招呼的张珣远也匆匆赶了过来,他瞧着脸色不好的样子。
张珣远气喘吁吁地坐下,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茶。
徐知宣瞧了他一眼,问道:“寇瑶呢?可有事?”
张珣远摇摇头,喘了口气才慢慢开口:“衙门找到的尸首里没有寇瑶的身影,但瞧见了清霜和月秋,身子几乎烧没了,靠着背部的半个刺青勉强认出。”
钱鸿志颓然地靠在背椅上,一言不发。
“找,找不到就当她是活着的。”陆英眯着眼,“她知晓的太多,不能脱离我们视线。”
“她就是被你利用的!”张珣远有些不耐烦,“若是小心行事,避开寇瑶,何来灭口一说!若是这大火真的牵出了玉春堂旧事,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陆英冷冷一笑:“你觉得寇瑶心思单纯?她与芜溪可是密友,你觉得芜溪不会告知她当年之事?张珣远,你是被女人冲昏头脑了吧?你以为张家真的会让一个妓子进门?”
屋内的气氛凝了一瞬,钱鸿志从桌上抬起头,含糊道:“那纸鸢铺子岂不是也暴露了?”
徐知宣从窗户的缝隙里望去,轻声开口:“禁药一事暂时停了,这段时日都安分点,寇瑶姑娘与你们相识,必定会被衙门走个过场。但陆英说得对,寇瑶多活一日便凶险一分,必须尽快将事情调查清楚,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
钱鸿志吐槽道:“说得轻巧,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偏偏还来了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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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到此为止,今日不是来争吵的,屋内还有一人呢,吵醒了如何是好?”
张珣远一愣:“屋里还有人?是谁?”
陆英打趣道:“徐知宣的心上人。”
“别贫。”徐知宣起身将大门推开,“走吧,她我来就行。”
等人散尽,徐知宣转身回到内间。他走至躺椅前,看着沉睡着的邓夷宁。她侧身而卧,眉心微微拧着,似是梦中也不曾安生。徐知宣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手,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侧。
肌肤冰凉而细腻,像是瓷娃娃。徐知宣目光微敛,神色逐渐复杂起来。他的手顺着鬓发滑落至颊边,轻轻地,仿佛只是想拂去什么,却在靠近唇角的瞬间,被“砰”的一声重响惊得收回了手。
门被猛地推开,春风卷着香气灌入屋内,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而入,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锐气。
“好大的胆子!”那人一脚踏进屋内,扫了一眼室内,嗓音冷厉,“这雅阁分明无人,为何拦着本少爷不让入内?张夫人可知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门口的店小二吓得一哆嗦,连忙陪笑:“公子息怒,张夫人临走时说了这隔间确是有人,小的也只是照安排做事……”
徐知宣眉心微动,快步从内间走出,正对上男人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气场瞬间拔高。
“周公子,为何如此莽撞?”他语气淡淡,目光却带着明显的几分不善。
“哟,这不是徐公子吗?”周肃之懒懒地站着,姿态闲散,一手还拎着折扇,在掌心轻拍两下,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内间,当瞥见身后一女子身影时,嘴角顿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好福气啊徐公子,原来是屋内藏着美人儿,这才不让小二说着雅阁空着,如此说来,在下岂不是扰了公子好兴致?”
徐知宣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往旁挪了一步挡在门口:“周公子慎言。”
“哦?”周肃之嗤笑一声,脑袋止不住地从缝隙里瞧进去,眼神越发犀利,“我怎么不慎言了?若是在下眼神不错,椅上那娘子我可是认得的,春宴之上她可是坐在女席当中,还与张夫人甚是交好。徐公子,这般公然与有夫之妇单独在一起,也不怕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店小二站在门口听得直冒冷汗,早已低头推退至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徐知宣脸青一阵红一阵的,手指紧攥着衣袖,他知道周肃之是故意的,这人向来与自己不对付,如今更是被他一言击中,想辨都难。
“周公子莫要恶意揣测,贺娘子只是醉酒在此,若是将一姑娘丢在这人来人往的场所,怕是更加的失了风度。”
周肃之依旧笑着,目光却带着讥诮:“徐公子倒是体贴,旁人家的娘子也能照顾得这般妥帖,不知她夫君若是在此会作何感想?”
徐知宣脸色铁青,正欲反驳,内室却传来细微动静。
“唔……”邓夷宁轻皱眉头,窗外打进来的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抬手遮住光线。缓了一会儿,明白自己所在何地才撑起身子。她动作很慢,像是酒意未消,脑袋还有些晕沉,一转头,便瞧见屋内的两道身影。
她一怔:“……发生何事?”
周肃之隔着门朝她挥了挥手,笑容不减。
32. 旧友
邓夷宁拢了拢外衫,一时还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分明记得自己不过是喝了几杯,没想这酒如此醇厚,片刻便失去了意识。
她瞧着徐知宣身后的男人,略微迟疑,那人似乎是春宴上见过的,好像姓周。
徐知宣进了里屋,见她揉着脑袋,温声问道:“可是有不适之处?”
邓夷宁摆了摆手,面色算不上难看:“贺宁未曾喝过这等好酒,今日定是在夫人们面前露怯了,还请徐公子替我向各位夫人们赔个不是。”
“无妨。”徐知宣回答得干脆,“本就是张夫人吩咐我留下照看贺姑娘的,贺姑娘不必如此。”
邓夷宁“哦”了一声,心中狐疑却未表现出来。她起身整了整衣襟,语气客气又疏离:“今日实在是叨扰徐公子了,贺宁身子已无碍,便先行告辞,若是有缘,改日再行拜谢。”
话音刚落,徐知宣便抬手拦在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贺娘子有所不知,张夫人命我将娘子送回家中,若是张夫人知晓我将娘子独自丢在酒肆,还让娘子独自回家,怕是日后不会让我与娘子见面了。”
“真的不必麻烦。”邓夷宁推辞,“我家地处偏远,一来一回需要些时辰,贺宁自行回去就好。”
“正因如此,姑娘一人行走街上不妥。”徐知宣语气虽和善,但却容不得邓夷宁拒绝,“况且贺姑娘今日饮酒过度,这附近人杂是非多,万一再遇着什么醉鬼或是贼人,岂不是徐某要落得个照看不周的罪名?”
邓夷宁张了张嘴,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最终只得轻轻应下:“那便劳烦徐公子了。”
周肃之自始至终站在门口,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脸上的笑容却冷了下来,他啧了一声,甩了甩折扇,自顾自在房内落座。
送邓夷宁至小院外时,徐知宣执意要看着她进了大门才离去,邓夷宁站在门口,看着那马车终于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与这些大户人家的人打交道真是费神费力,脑子要转得飞快,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就要被他们排除在外,不然一下子就前功尽弃。
邓夷宁见马车走远,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换了身衣裳,打算去小院找李昭澜。这刚出门没两步,就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刚刚见过的男人。
她远远看着周肃之立在那棵大树之下,手里依旧是那把折扇,邓夷宁本想装作没看见,悄悄溜走,却被周肃之一把叫住。
“贺姑娘。”
邓夷宁在原地愣了半天,皱着眉头迟迟不肯转过身去,她要怎么解释自己这一身绸缎衣裳,又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来这换了衣裳。
周肃之见她没能应声,开口又唤了她一声:“贺姑娘,可是要去别处?不如让周某送姑娘一程?”
邓夷宁硬着头皮转过身,嘴角看似上翘,可表情却出卖了她:“好巧,不过就不劳烦周公子了,贺宁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与周公子闲谈,告辞。”
周肃之见她不动,甚至要转身离开,立马上前一步步逼近她。
“贺姑娘,这一身打扮是要去何处?让周某猜一猜,怕不是要去——听风驿?”
邓夷宁猛地一抬头,盯着那张笑意盎然的脸,心里如被重锤敲了一下,眼里满是警惕:“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听风驿,我为何要去哪里?”
周肃之眸色不变,仍旧笑着:“无碍,姑娘若是不愿细说周某自是不勉强。不过还真是巧了,周某正要去听风驿。”
“我真的不去那听风驿,我,我去钱府找钱夫人,周公子弄错了。”邓夷宁满口胡诌。
“姑娘不必拒绝,就算是去钱府,也让周某送姑娘一程。”周肃之打断她,微微欠身,作势引路,“这偏僻之处,姑娘一身华裳,若是被恶人瞧见,那周某实为见死不救,还请姑娘给周某一个机会,请吧,姑娘——”
邓夷宁张了张嘴,这人倒是比李昭澜更为巧言善辩。她轻抿下唇,半晌后,还是抬步往马车走去。
车帘落下的那刻,邓夷宁从袖中滑出那把小刀,紧紧攥着,手指贴着刀锋。
车内沉默了一段路程,周肃之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折扇,偶尔望着头闭眼休憩,神色说不清是笑还是无趣。反倒是邓夷宁,半侧着身子,离他足足一个身位,神情紧绷到极致。
邓夷宁望着窗外,见这路越来越熟悉,马车一路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驶入听风驿那条小道,终是停在了熟悉的院前。
“到了,姑娘请吧。”周肃之轻声开口。
邓夷宁率先掀帘下车,一只脚还未落地,就看见魏越站在门前,看似等候已久。她心中一震,打算上前告知周肃之可能识破自己身份一事,脚步刚要迈出,就见魏越对着她简单行礼,随后对着那半只脚还落在马车上的周肃之抱拳行礼。
“周公子,好久不见。”
一瞬间,邓夷宁脑子几乎空白,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错频了。
魏越,李昭澜的心腹,对她也只是碍于王妃这层身份,可他如今面对周肃之,不仅态度恭敬,还口称周公子?
她脑子飞快闪过无数念头,若是魏越认识周肃之,那周肃之也认识李昭澜!邓夷宁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应该是周肃之认识李昭澜,再通过李昭澜认识的魏越。
她下意识想往前,却被院门远处的熟悉声音打断。
“肃之,好久不见。”
院门开处,李昭澜迈步而出,一身素色长衫,鬓发松散,慵懒得像是才午睡醒来。他瞥见周肃之,唇角勾起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揽住周肃之的肩,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几年不见,还是这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啊,这些年靠着这脸骗了不少姑娘吧?”
“你倒是没变,这嘴还是一样的毒。”周肃之顺势换了个拥抱,两人动作之间熟稔自然,像是故人多年重逢。
“……你们认识?”邓夷宁忍不住开口,声音透着一丝震惊。
“何止认识。”李昭澜笑着看向她,“肃之是我幼时伴读书友,后来被父皇送去了西南做了几年密探,这几年总在外头晃荡,难得回来一趟,却没曾想在遂农遇见了。”
“密探?”邓夷宁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是个多嘴多事、还爱听墙角的家伙。”李昭澜拍了拍周肃之的肩,揶揄道,“你这是辞了官职大方回来,还是私自溜回来的?”
“你说呢?”周肃之眨了眨眼,用折扇在他肩头一推,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别靠这么近,王妃在此,小的不敢造次。”
邓夷宁瘪瘪嘴,见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尴尬一笑,原来周肃之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两人在原地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邓夷宁见无趣,便先一步回了房间。不多时,他们三人也进了屋子。
“对了,琼醉阁起火一事可有异样?我们盯上了寇瑶,可大火之后她便没了身影,陆英也在找他。”
“嗯,确实,听闻陆英还在打探你和王妃的下落,这段时日还是小心为妙。”周肃之附和道,“我也在找寇瑶姑娘,我们得赶在陆英之前找到她。对了,苏青青的死有何看法?”
“什么?”邓夷宁愣了半晌,突然大吼一声,“苏青青死了?什么时候?她不是在牢狱被看管着的,怎么就死了?”
李昭澜闭口不言,周肃之倒是愣住了,他亲自派魏越传信到了遂农,为何邓夷宁会是这副模样。
魏越也愣住了,那日殿下吩咐自己去驿站等候,说是宣城内有人传了信过来,自己在驿站足足守了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才将东西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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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始作俑者李昭澜则是低头坐在一侧,眼珠子提溜地转,就是不看向邓夷宁。邓夷宁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抓住了李昭澜的小动作,她一把拉起李昭澜,进了里间。
“怎么回事?你知道苏青青死了却不告知于我?”邓夷宁一脸不可置信。
“不是,我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李昭澜努力辩解道,显然是心虚的很,“这几日真的是忘了,苏青青那事儿来得蹊跷,想着等魏越查清文书阁,了却一事再做打算。我也没料到琼醉阁突然大火,寇瑶失踪,真的是忘了。”
“你不是忘了,”邓夷宁一字一句逼问,眼里透着失望,“你是不想说。李昭澜,你还是不信我,对吧?我觉得我邓夷宁就是一女子,在你看来我做这些事情就像是过家家,你轻轻抬手便会有无数的人为你做事,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但我不是。”
李昭澜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她,却见她眼里不是怒,而是实打实的委屈。那一瞬他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喉头一哽,伸手就要去拉邓夷宁的手:“不是的。”
“不是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邓夷宁甩开他的手,狠狠戳了戳他的胸口,“你总是自己拿主意,从不跟我商量。是,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努力将这件事情查清楚,好在陛下面前邀功,得到调查邓家大火一案的资格,但我从未向你隐藏我的意图。你李昭澜是什么人,动动手指就能知道我的想法,你总把夫妻一体挂在嘴边,可我真的是你想娶的人吗?我不过就是太后的一颗死棋,只是恰好落在你的棋盘上,这也改变不了结局!”
邓夷宁声音越说越大,惊得房外的两人面面相觑,两人看对眼,双双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两人。
“我从未说过我不想娶你!”李昭澜被她说的有些急了,直接握住她的手,语气一沉,“对,我知道这件事我做的不对。牢狱那次我问过你,你说要彻查舞弊一案,我允了,可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首先是大宣的皇子、是皇帝的儿子、是储君,你身为我的妻子却要与我对立,质疑王朝权律,我又能如何?夷宁,若是这事真的牵扯至宫内,太后定会逼我废了你的,我不想。夷宁,我不想你查的太深。”
邓夷宁怔住了。
她从未听李昭澜这样赤裸坦诚地说过心里话,两人从结识到成婚不过一月出头,就算是婚后日日待在一起,他平日里说话的神情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如今这副神态倒像是邓夷宁负了他,满口的言语透露着委屈,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守着最后的尊严,绝不肯低头。
“你不想让我查的太深,可我一家就是因为牵扯了你们的事才被灭口的。”邓夷宁的声音轻了些,但仍旧带着无法掩盖的愤怒,“你是大宣的皇子,可我是邓毅德的女儿,是大宣的将军。”
她一步步向前,逼得李昭澜步步后退:“你是太后的傀儡,我亦是,但你有路可退,我没有。我若是退了,邓家便彻底背上污名,若有朝一日太后真的逼你废了我,我就真的无路可走了,邓府上下的冤魂何时才能安息?”
她说着,眼里终于是落了泪。
“我知道大宣百姓怎么说我的,说我是邓府的克星,早年克死姨娘,如今回来又克死了全家。说我是灾星,是祸水,家中的亲眷也忙着撇清关系。“邓夷宁停下脚步,站在李昭澜面前,眼神红的像炉子里烧到沸腾的铁水,嗓音却透着死一般的沉静。
“我撑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能为我父亲证明,给邓家讨个公道。我其实挺失败的,兵权握不住,连自己的夫君都瞒我,我到底还能信谁?我不是城中的闺阁女子,我是西戎的女将军,你不该看轻我!”
屋内一片静谧,李昭澜站在原地,脸色由愧疚转为心疼。他上前一步,抬手却迟迟未能落在她肩上,只是低哑着嗓子道:“对不起。”
33. 心声
邓夷宁垂眸不语。
成婚至今,李昭澜这是头一回听见她的心声。自从太后传出口谕那日,李昭澜便去打听过邓夷宁的名号,只知她乃西戎女将军、邓毅德长女,却不曾了解她的性子。
直至邓夷宁从西戎归来,那日在宫中初次相见,傲慢、嚣张、无礼,是李昭澜对她的第一印象。
后来她入宫学礼,那些嫔妃们总是奚落她,她看似柔弱,实则每每暗中还击,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门前那条御河边逗留,那时的邓夷宁与在教习嬷嬷面前的模样迥然不同。
婚后,他们理所当然地同住,却不曾想新婚当夜遭遇那般惨事。那夜她格外冷静,静得令李昭澜讶异。她分明只是个姑娘,却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杀出一条血路,敢在殿外跪上整整一夜,只为求见父皇一面。
邓夷宁说着去宫外住,李昭澜原以为她只图得清静,不曾想竟是为了调灭门一事。后来她中毒,那般无助,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楚楚可怜,让他一度以为她与寻常闺阁女子一样娇气任性,可她穿得了粗布,吃得了淡饭,对胭脂抹粉丝也毫不感兴趣,这又那些女子分外不同。
李昭澜所识女子不多,但邓夷宁这般古怪的,倒真是头一遭。
“来信那日恰好是你我带走寇瑶当晚,寇瑶一离开,魏越即入了门,随后你便也出门去了。待你回来时我已歇下。”他说的很慢,字字句句像是从喉间艰难挤出,“原想次日与你细说,未料将军张罗着文书阁一事。我瞧你忙的团团转,便打算择日再议,实在无刻意隐瞒之心。”
“我并非存心欺瞒,涔涔。”他唤她的小名,嗓音低哑,眼底尽是懊悔,“是我错了,一直以为你与寻常女子别无两样。涔涔,我见识浅薄,你要原谅我。”
邓夷宁本来是抿着唇,努力制止着打转的泪水,却被他这句“见识浅薄”彻底击溃。她嘴角一瘪,彻底没收住,眼泪落个不停:“你见识浅薄什么啊!李昭澜你能不能别耍宝了!”
李昭澜见状笑出了声,邓夷宁此刻鼻涕眼泪齐飞,模样狼狈却叫人怜惜。邓夷宁转身背对着他,拂了拂袖子,但看着身上这身衣裳,又觉得不妥,干脆拉过李昭澜的袖子往自己脸上抹。
李昭澜被她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扶着她转身揽入怀中,手在背上不断地轻拍着,跟哄小孩儿似的。
邓夷宁缓了缓神,等收拾好情绪一把推开了李昭澜,再次质问他:“苏青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许隐瞒。”
“好,坐下说。”李昭澜扶着她就近坐下,“苏青青死的蹊跷,狱卒说是苏青青主动请离,她是将军下令保着的,那些人想着若是苏青青日后与将军告状,定会受到责罚,便允了她的请求,放人出了衙门。”
“衙门虽疏,却仍旧派着两人跟在她身后,怎料那苏青青竟甩脱二人。待回报知县,苏青青已命丧破庙,尸首是贪玩的孩童误闯发现。据衙门禀报,死状与苏青青所述刘渊如出一辙。当晚我便下令彻查有何可疑之人与她接触,却一无所获。看管苏青青的衙役称她几乎不与人交谈,想来是自尽。”
邓夷宁皱了皱眉,鼻头还有点红,声音也有些闷:“自尽?可我都答应她会查明真相,又为何会自杀?”
李昭澜起身,将门外的两人唤了进来。
“殿下,属下有一大胆揣猜测。”魏越立刻开口道,“方才属下与周公子商讨琼醉阁失火之事,得知失火并非偶然,而是故意为之。坊间谣传玉春堂冤魂索命,可属下调查了那些尸首,大多为琼醉阁的姑娘,若真是报复,为何要搭上这么多无辜性命?”
“正是。”周肃之点了点头,“故而放火并非想要杀人,而是想唤起某些人对玉春堂旧事记忆,让衙门重启对玉春堂的调查。而他们要查的,便是寇瑶所知的,只是寇瑶无法说出,亦或者是她不能说出。”
“有人威胁她?”邓夷宁接话。
“或许是。”周肃之点点头,指尖轻敲桌面,“当务之急便是找到寇瑶的下落,我已派人守住出城口,也在城中打探着她的下落,不出五日便会有结果。眼下你们不可在此逗留,陆英派了人跟着我,你们得换个地方住。”
李昭澜望向邓夷宁,对他点头示意:“好,我与夫人还有一处住宅,魏越会交代好驿站配合你的说辞。”
等打点好一切,两人换了身行头才离开听风驿,直奔小院。路过琼醉阁时瞧见鸨母正指挥着下人打扫残局,那些破损的木头已被搬去了别处,但地面上黑黢黢的痕迹怎么也洗不掉。
邓夷宁走在前头,先一步看见大门没有落锁。李昭澜紧随其后,也瞧见了留下的那条缝隙。
“你没锁门?”邓夷宁问道。
“锁了。”李昭澜凑近瞧着门上的划痕,眼神沉了沉,“这是利器劈开的,小心点。”他越过邓夷宁的头顶,小心翼翼推开大门,邓夷宁警惕的地往前踏了一步。
小院里除了放着一些花花草草,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紧闭的房门,随后对上眼。李昭澜上前敲了敲,等了半晌也没人应答,又试着推了推门,却发现从里面被锁死,丝毫没有动静。
“要不直接踹门?”邓夷宁小声嘀咕着。
李昭澜没多说,只是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沉身抬腿,正欲一脚踹上门,门却在这一刻从里头缓缓打开。
一张憔悴的脸慢慢露了出来,眼圈发青、鬓发凌乱,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她穿着一件沾着血迹的衣裙,衣角破烂不堪,神情警惕又怯懦地望着他们。
而开门的正是几方人都在寻找的寇瑶。
“寇瑶?”邓夷宁脱口而出,满是不可思议。
寇瑶站站在门内,神色恍惚,像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前站着的是谁。她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我。”
李昭澜和邓夷宁对视一眼,后者二话不说拉着寇瑶进了屋内。屋内光线不好,窗户紧闭着,散发着一丝难闻的味道。
“琼醉阁失火——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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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夷宁坐在她边上,语气柔下来。
“我没事。”寇瑶看了她一眼,淡定地开口,“火是我放的,但我没想杀人,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有出去。”
虽说邓夷宁早有准备,但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放火还是有些诧异。
李昭澜眸色骤沉,靠着圆柱,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寇瑶没有躲闪,盯着邓夷宁的脸出奇的认真:”我知道,可若是我不放火,就没有人知道玉春堂的真相,那些死去的姐妹也只会像泥巴一样被他们踩在脚下,永世不得超生。”
她顿了顿,神情微微恍惚:“点火那晚我与曲锦沟通好了,她会阻止姐妹上三层。我在三四层撒了大量的火石,还在楼外的墙角边撒了些多。酒坊前日送了一批新的酒水,我从酒间偷了一些出来,浸湿了不少披帛,将那些披帛搭在二层的围栏边,有人问起就说是不小心洒了。”
她语速不快,甚至冷静地过头。
“我没料到她们竟没走。”她的声音一顿,哽咽了两下,“我特地叮嘱过曲锦守在三层楼梯口,来人就说是陆公子要求的包下三层所有隔间,可不知怎的,昨晚来了一些未曾见过的公子,虽说曲锦都拦下了他们,可那些个公子还是回了琼醉阁。曲锦说会在我动手前将他们赶走,我以为她真的会走……我以为,她们真的会离开。”
邓夷宁眉头紧锁:“曲锦是谁?她与你一起策划的大火?”
寇瑶摇摇头:“她是被父亲卖进琼醉阁的,五块银锭,就为了平赌坊的账,可还是欠下了不少,隔不了几日就回来楼里大闹一场。大火是我自己操办的,与她无关。”
“你方才说玉春堂,这大火与玉春堂有何干系?曲锦也是玉春堂的人?”
“玉春堂……说起来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寇瑶没正面回答,“曲锦不是,她不知道玉春堂大火一事。”
邓夷宁也不勉强,问了自己想问的:“既然要烧,为何不一起烧?何必多此一举去三层和四层撒火石?”
“因为三层是那些人常待的地方。”寇瑶轻声道,“我需要火大,但不需要死人。只烧上面两层,火烧起来足够大才惹人注目,才会有人将大火与玉春堂冤魂联系在一起。”
她说着抬起头,看向邓夷宁,眼圈泛红:“我真的没有想要杀她们,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们害怕,叫他们想起姐姐……姑娘,只有害怕,才会反复提起那件事,得以修正那件事。”
身后的李昭澜终于开口:“所以你选择在昨晚动手,是因为你知道我们已经顺着线索怀疑到你身上了?”
“是。”寇瑶干脆承认,“我在等你们,我也知道你们迟早会找上我的。那日被姑娘带回小院时,我便知道时机到了。”
“可玉春堂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邓夷宁定定看着她,“当年的大火也是你放的?”
寇瑶闭了闭眼,沉默片刻道:“姑娘,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34. 梁雪
梁雪走出琅川花了八年的时间,但确切而言,她是被人带出琅川的。
琅川隐于重山深壑之间,四面环峦,山高林密。琅川之人难出,外界之人更不愿入。梁雪与大多的琅川孩童无异,心中怀抱着凭己之力踏出大山的憧憬。可能走出去的,不是葬生黄土,便是被人贩卖掉。
幼时她还会难过自己的家世为何这般凄惨,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死了,父亲见她是个女娃颇为不满,自她记事起便是在拳脚中长大。梁雪一度以为是自己带走了母亲,因此也理解父亲对自己的怨恨,她甘心忍受父亲的打骂,直至她七岁那年。
琅川小地,乡里乡亲的都认识,但那年偏偏来了一群生面孔,在琅川这穷乡僻壤之地开了间赌坊。
梁雪的父亲,便是第一批踏入赌坊之人。
他们对外招摇,称逆天改命不过转瞬之间,梁父便信了个十足,琅川村民大多亦是如此。初时几次,还真就带回了点银子回家,梁雪也因而吃上好几顿肉,那滋味她至今难忘。可没过多久,他再未带回过一文钱,甚至人影也少见了。
梁雪靠着邻里接济度日,久而久之,连邻居也不再顾她。她只能啃树皮、嚼野果。日复一日,直到身形瘦弱得仿佛一吹便倒。恰在她快要熬不住时,父亲回来了。
他是被一群赤膊壮汉拖回来得,被重重丢在家门前。
那群人进屋时,瞧见了年幼得梁雪,目光顿时一亮,凑近梁父耳边低语几句,父亲狠狠点头。未过几日,梁雪便被父亲领着离了琅川。
梁雪不识字,但听旁的人说这里是遂农。她原以为父亲这是要带她奔赴好日子,不想却是独身进了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自此父亲再无踪迹。
醒来时,她换了身光鲜得衣裳,躺在一间从未见过得华室之中。床侧坐着一位温婉美貌的姐姐,自称蕊音,嗓音如水般细腻,与她那父亲截然不同。
可她尚未来得及与蕊音说几句话,便有一位体态丰腴的老妇踏入,将蕊音赶走,独留她一人。
“从今日起,你唤作芜溪,小草芜,溪水之溪。你爹从我这儿拿走十块银锭,这是你的卖身契。明日便有人来教你规矩。此处是你的居所,每月三块银子,将来开张后一并算清。”
梁雪没听明白,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不解她为何如此凶狠,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弃她不顾。她嘴角一瘪,默默垂泪。
入夜再见蕊音时候,梁雪已饿得无力。蕊音进屋时瞧见她躺在床上,将包好的大白馒头放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馒头就往嘴里塞。
“还未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
梁雪努力咽下那块馒头,小声道:“梁雪。”
蕊音笑了笑,给她递过去一杯水,:“我是问你在这儿的名字。白日那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都称呼她鸨母,亦可以叫她妈妈。”
“妈妈……”梁雪呢喃着,忽而摇了摇头,“姐姐,我想回家。”
蕊音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抚道:“回家啊,姐姐也想回家,可时候还未到。等时机成熟,自然便能回家了。”
“姐姐,什么是时机成熟?”
“等田里的麦子长大结果,就能回家了。”梁雪似懂非懂,抱着馒头点了点头。
次日,真如那位鸨母所说,清早便有人前来,将她带去一处陌生之地。那儿聚着许多年纪相仿的女孩,他们穿着相似的衣裙,眼里皆是惊慌。
鸨母于前头说了一堆话,又命她们逐一自报姓名。轮到梁雪时,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引起了鸨母的不满,于是她成为了那日第一个挨打的。许久之后,她才适应了自己的新名字。
她在那间小屋里数着大米过日子,一颗两颗,一百颗两百颗,直到最后她在蕊音的相助下,将那捧大米盘了个清清楚楚——
一千六百三十九颗,蕊音说,那是四年之久的光阴。
她早已记不清自己挨过多少打,只记得自己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耳旁全是其他女孩的哭泣声。她终于明白,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被带离原本的家,改名换姓,被送进这扇永远锁住的大门里。
鸨母将他们称为“种子”,种在这玉春堂内,等某日开花便能结出银子,结出前程,结出她想要的自由。
在这玉春堂内,不是所有人都会善待她,弹错一个音符,步子多迈一毫,开花结果便会多些时日。后来她学会在鸨母面前保持乖巧温顺的模样,哪怕夜里被饿醒,她也绝不对忤逆半分。
蕊音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支撑。
姐姐总会带着她偷偷溜去后院晒太阳,或是相赠从客人那里打赏的发钗。梁雪从她那儿学的了如何掩饰眼里的倔强,学会了如何讨人欢心,如何让人一步步卸下防备。
蕊音教她:“有些人不躲掉,便就让他们觉得自己得了便宜。”
她也渐渐悟了,玉春堂并非安稳之地,可即便如此,仍有人甘愿踏出。她问姐姐为何。
“哪有那么多缘由,活下去的办法有很多,这也是其中一种,我们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于是她开始努力识字,学着写了不少字,但她写得的第一个字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蕊音的“音”。
舞姿、琴弦、簪花、粉饰,只要是能装扮姑娘的,他们统统都要学会。她悟性极佳,学得快,其他姑娘都不如她学得好。于是她来玉春堂第二年,便自荐报名花魁选举。
可花魁要学会的不止是装扮自己的法子,还有讨好男子的技巧,舐阳、聚水、夹阴……那些提起来就让她面红耳赤的技艺。起初还只是与那些未开花的姑娘们缩在房间里研究根系,慢慢的,就会带着她们去观摩开花的姑娘是如何做事的,最后便是姑娘之间互相折磨。
蕊音虽非花魁,但待他有个不错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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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喜欢便将她揽了下来。梁雪也瞧过两人的房事,那与平日里温柔细腻的蕊音完全是两个模子。
梁雪曾问:“姐姐,为何鸨母不让你接下其他公子?”
蕊音笑回:“因为姐姐是公子一人的,小雪年纪尚小,还不懂情情爱爱。等我们小雪长大了,便会有心爱的男子,愿与心上人相守一生。”
梁雪再问:“那为何公子不带姐姐离开?”
蕊音不语,只是笑着抚摸梁雪长发,可是笑着笑着就变了,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最后落下一滴泪,滴在梁雪的手背上。
那年的花魁大赛她自是没能参加,她坐在楼上,瞧着那些个平日里与自己作伴的姑娘在台上翩翩起舞,陌生但又熟悉。她不记得那次的花魁是哪位姑娘,但她记得那年的花魁选出时,便被一位有钱公子买下了卖身契,与公子离开了这座金楼。
那一刻,梁雪暗自立誓,两年后的花魁大赛她定要参加,她定要走出这个地方。别人偷懒,她练舞;别人偷吃,她节食;姑娘们小打小闹不肯细学接客的法子,她却咬着牙搜刮所有的技巧。她也曾在夜里偷偷躲进后院的屋子里,握着簪子对镜练笑,看久了,真真假假也就分不清。她在水盆前练姿态,脚底磨出一圈圈血泡,却从未喊过一声疼。
玉春堂从来不是她的归宿,她告诫自己不可懈怠,可后来她发现自己欠下的银子越来越多,这才从鸨母口中得知,她那父亲来借过不少次的银子,每次都说隔断时日便还回来,可从未见他还过。银子越欠越多,蕊音见她每日愁的不行,暗地里帮她还过几次。
只是梁雪来玉春堂的第三年,蕊音离开了,被那个揽下她的男子带走,说是给了五百银锭换来的卖身契。但她未曾到蕊音的最后一面,只是听闻她在那户人家里过得很好,为那男子生儿育女。蕊音在离开的那年冬天回来过,给她偷偷塞了十块银子,见到姐姐过得很好,梁雪很是为她开心。
她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努力将自己变成蕊音的模样。
终于梁雪十二岁那年,她开张了,作为当年雏妓花魁走到了玉春堂的台子上。一袭嫩粉轻罗长裙,在微风中翩翩起舞。
那日来的人很多,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俊俏公子们。他们出手大方,银锭如雨,最后是一个唤作陆英的公子的夺得其首。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牌子被鸨母撕下,随后招呼来丫鬟带着她慢慢走向陆英。
陆英在鸨母为每届花魁准备的屋子里等着她,他坐在那张木床上,一身素衣,在满屋的红绸罗缎中显得格为俊秀,如同那仙画中的俊美仙子。
陆英的声音比她在台上听见的还要悦耳,他身上的味道也格外的好闻。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梁雪的脸慢慢红了,直到面纱被男人温热的手指取下。
“你叫什么名字?”
梁雪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对视,声音嫩的能掐出水来:“芜溪,我叫芜溪。”
35. 芜溪
陆英很好。
这是芜溪入玉春堂以来,结识的第二个好人。
十二岁的芜溪过了上她梦寐以求的生活,不必担心自己后来要服侍多少个客人,也不必担心鸨母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那双令人发寒的眼睛,算计着她能结几次果。
她在后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那里有争奇斗艳的花朵,也有她亲手种下的野菊。她也不必同其他姑娘一样,在门口招揽着客人,闲来无事她就躲在后院晒太阳,陆英有时早晨便会过来待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与她坐在一起品茶闲谈。
但大多时候芜溪都听不懂,她未曾见过陆英眼里的世界,什么高山阔海,什么荒漠烟地,哪怕是陆英与她细致描绘,她也想不出那里有多美好。
芜溪一直都知道陆英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双看似慵懒的眼眸下,藏着的全是让人看不透的秘密。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陷进去,可又止不住的去想自己会不会也过上和蕊音姐姐一样的生活。
陆英会在她来月事那几日守在玉春堂寸步不离,会差人送来上好的布料和驱寒的汤药;会在她贪凉发热之后苦苦守夜,第二日眼下青黑却还硬撑着笑。
她曾怯怯问过:“陆公子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陆英淡淡抬眼:“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女子。”
那一刻,芜溪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好似一只残败不堪的野花,却被路过之人轻轻捧在手心,轻飘飘的慢慢是温柔。
芜溪一直以为陆英是喜欢她的,哪怕从未听他亲口承认过,可那些日子温柔体贴不像是装作样子。她想,他也许本就是个不擅表达自己情感之人,又或者像蕊音那样,有些心意不必说出口,只要用心就好。
她信了,信得认真又满怀憧憬。
芜溪曾在心里悄悄描摹过无数次未来得模样,她会不会也和蕊音一样,有朝一日被陆英带出玉春堂,脱下这身不属于她的衣裳,穿上姑娘的嫁衣,做他的妻,或妾,哪怕只是留在偏远的院子里,只要能离开,她也愿意。
陆英为她过了三个生辰,每次生辰来临时,陆英都会提前为她在一处宅院装扮一番,簪花、糕点、玉钗。
可命数之事,最不容人推测。
陆英弱冠之年,陆夫人便为她定了门亲事,等那姑娘年满十五便成婚。玉春堂流言四起,她本是不信的,还悄悄跑去问过鸨母,鸨母不过冷笑一声:“芜溪,你可知自己是何身份?你如何配得上陆家公子?”
后来所有人都瞧见陆家抬着八抬大轿去姑娘府上提亲,那一刻,芜溪只觉得五脏六腑尽是冰凉。那日她彻夜未眠,坐在门前望了整宿夜空,终是死了心。于是次日,她便去同账房先生盘算了一下,决定攒够银子为自己赎身。
她将自己塑造成玉春堂最亮的招牌,哪怕心如死水也要笑靥如花,只为换取自己的一个出路。
但芜溪从未想过,阻她去路的竟是陆英本人。他得知芜溪在筹钱为自己赎身之时,便偷偷买通了鸨母,将她所欠的银两几乎是翻了个倍,还命人暗中看管她,不许她出阁一步。鸨母得了银子,自然乐得卖给陆英一个人情。
她知道真相的那刻,终于死了心。芜溪不再守着那一丝可笑的清白与幻想,既然她无法靠自己走出去,那就将这身子彻底利用到底。芜溪将此作为噱头,大肆宣扬自己接客一事,风声传的极快,不多日便传到了陆英耳里,他大发雷霆,发了疯似的质问她。
九月十八,玉春堂红灯高挂,门前锣鼓喧天,满城皆传这玉春堂的新晋花魁今夜开张。于是当晚堂中宾客如潮,台下权贵公子挥金如土,竟相出价,只为博得一夜春风之权。
芜溪端坐高台之上,盖头下的脸面带着微笑,眼角不动分毫,仿若不闻不问,可她心里早已死过一遭。
她想,只要不是陆英就好。
可天意终究逃不过人意,陆英带着张珣远和钱鸿志以五百银锭拍下此权,芜溪只觉得天命捉弄人。
夜幕降临,芜溪被鸨母亲自搀扶去了为她准备的房里,三人在桌前举杯共饮,见她被搀扶着进了屋子,陆英只是瞧了她一眼便退到一旁。
掀开盖头的是张珣远,她眼眶骤然一紧,苦笑道:芜溪见过二位公子。”
那夜的红烛燃尽三回,春幔晃动,芜溪不哭不闹,只静静地卧在榻间,宛若一个活死人。男人见她这幅不情不愿的模样,心里越发不爽,本就不轻的动作变得更为粗暴。
陆英坐在偏堂,只隔着一扇幽幽地屏风,将三人地动作尽收眼底。手边的酒热了又热,但终究是整整一夜未动,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对面传来地一声声轻喘,直到晨光熹微,芜溪都未曾开口求过他。
等到两人离去,芜溪裹着绸衣颤颤巍巍走向他,身形虚软,背脊却挺直如旧。她停在陆英面前,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些年多谢公子厚爱,芜溪已不欠你分毫。”
那夜之后,芜溪成了玉春堂的名号,多的是公子愿与她共度良宵。只是芜溪少了几分往日的灵气,整日里都是沉默无言的模样,鸨母见她日日寡欢,终是舍不得这棵摇钱树,还特地从医馆寻了个上好的大夫。
年末,玉春堂来了一批新的姑娘,鸨母硬给她塞了个姑娘同住,她担起了同蕊音一样的职责,鸨母为那姑娘取名玲蓉。
玲蓉一股子倔强劲,鸨母安排的教学法子是一个都不学,整日里想着怎么逃出那教坊司,可换来的却是无数道伤痕。鸨母见她管教无法,将此行为算到了整日颓废的芜溪身上。
“鸨母,玲蓉与我不过是同住姐妹……罢了,鸨母若是就这么定下,芜溪无言可辨。”
玲蓉那夜没睡,就躺在床上望着芜溪点灯作绣,突然问:“那位蕊音姐姐也是这样教你的?”
芜溪手一顿,指尖的真挑破了皮,血珠一点点沁出来。
她没回答。
从那日起,玲蓉忽然变了个模样,她开始听话,按时去教坊司,不再顶撞鸨母。甚至会主动与芜溪搭话,歪头问:“这套青衫若是配这金步摇,是不是更好看?”
芜溪心里明白,玲蓉不是屈服,而是在等一个机会,正如她想攒银逃离这里一样。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也曾幻想着被救、被宠、被带离这里的芜溪。她看着玲蓉的脸,仿若再看一面蒙尘的铜镜,镜子里印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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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期许。
玲蓉悄声问她:“姐姐,你信不信,只要我熬过这些年,我一定能逃出去!”
芜溪垂眸抹着胭脂,半晌才道:“信。”
玲蓉又问:“姐姐呢?姐姐没想过出去?”
芜溪整理好袖口,语气平淡:“我已经出不去了。”但心里却又悄悄浮上一丝久违的动荡。
她不是没出路,只是她不愿再赌,赌一个没有眉目的未来。
可若玲蓉真的能走出去呢?
她第一次动了念头,或许,她也能帮一个人逃出去。不是为了偿还恩情,也不是为了什么善念,只是为了证明她没彻底死在玉春堂。
芜溪未曾想过,她将以另一种方式护住另一个自己。
自玲蓉与她共处以来,二人朝夕相伴,情分日渐深厚。芜溪教她种种,玲蓉心性似她年幼之时,却比她更剔透几分,冷静中藏着一丝天真的倔强。她不愿接客,遇见鸨母便躲进教坊司。芜溪也护着她,直到鸨母暗自在她饭菜里动了手脚。
芜溪得知时正在隔间内伺候客人,她也不管身上的男人是何模样,抽身便离开隔间,将玲蓉从屋子里带走。自那夜起,鸨母怒火滔天,扬言将芜溪打入玉春堂底层花女,令她永不翻身。
芜溪知晓,此事再难善了。思来想去,她唯有一途可走。
她亲自找上陆英,长跪府前。她道,若是陆英肯出银买下玲蓉的卖身契,放她自由身,自己便愿为陆英效犬马之劳,毫无怨言。她不求自己得宠,也不求自己自由,只愿玲蓉得一方清静。
陆英凝视她许久,面无表情,片刻后,他终是点头。
自那日起,芜溪再度归于陆英身边,只是这一次,每每入堂都伴着钱张两人。三人会堂而皇之的聊一些下流话题,也会当着她的面探讨一些官场之事,芜溪听不懂,也不想听,可陆英就是不放她离开。
陆英护她那日便将两人以前所在的屋子允诺于她,芜溪常常领着玲蓉待在小院,等待那份迟迟未到卖身契。
玲蓉在教坊司学会了不少的舞蹈,芜溪羡慕她身子软,摆动的身姿叫她一女子都赞不绝口。两人在小院里相伴一月有余,陆英允诺的卖身契还是未能拿到手。她去质问过陆英,后者却总是找借口推脱,恰巧那日离去时,撞见了站定在门外的玲蓉。
芜溪心里一惊,不知她听去了多少,玲蓉倒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开心地唤着姐姐二字。
当晚,两人在小院内赏月时,玲蓉突兀地开了口。
“今日我听陆公子唤姐姐小雪,可是姐姐的名字?”
芜溪淡淡一笑,这嗓音与蕊音好生相似,让她出奇地怀念。
“嗯,我的名字。”
玲蓉似懂非懂,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开口:“我没名字,不过我自己取了一个,姐姐想知道吗?”
“这玉春堂内,别轻易告诉他人自己的真名。”
“不一样,姐姐不一样。”
芜溪从她的脸上瞧见了初入玉春堂的自己,不由得顺着她,宠溺道:“好啊,那我们玲蓉给自己取了怎样的名字?”
“苏青青,青松的青。”
36. 身份
“苏青青,青松的青。”
邓夷宁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惊雷劈中,胸腔猛地一紧,心脏也随之漏跳一拍。她怔怔地盯着寇瑶一张一合的嘴,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袖,唇边已经无法维持一贯的淡定从容,那一瞬间,她甚至听不清李昭澜在身旁说了什么,脑中无数的片段在一瞬间浮现。
半月前的荒郊野外,突兀地走出一个女子,看似慌张模样,可现在想来,那双眼分明冷静的很。
会试放榜便出了舞弊一案,刘渊自缢,苏青青瞒天过海逃出衙门亦是自缢。邓夷宁不明白,究竟是何等大事需要他们接二连三的付出性命。
“为何是苏青青?她为何什么都知晓?”邓夷宁猛地起身,“你们到底有何计划?”
寇瑶被吓得一哆嗦,但面上依旧冷静,她摇着头,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我不知道,芜溪从不告诉我。”
“大火呢?玉春堂的大火也是芜溪放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寇瑶话语一转,“姑娘,你就是安和公主,对吗?”言罢,她缓缓支起身子,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下缓缓跪下。
“民女寇瑶,拜见三皇子殿下,三王妃。”
邓夷宁闻言,神情一凝,眉头轻蹙,缓缓转头望向李昭澜。她眼底的震惊未散,眸色却已渐沉。
“你知道我们二人身份?”
寇瑶点了点头:“回王妃,这消息在遂农今日早已传遍,寇瑶不蠢,三王妃敢在那日当众将我带走,想来定是身份不凡之人。”
李昭澜亦皱眉,眸中闪过一丝锐利。他上前一步,语声淡然:“你既知我与王妃身份,又何必躲躲藏藏,迟迟不言?你若是早说,许多事也不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寇瑶伏跪在地,面色苍白。她双手撑地,低眉顺眼,语气低缓:“民女不敢多言,只觉一旦开口便是灭顶之灾。更不知殿下与王妃之意,贸然投诚怕惹误解。今日已全盘托出,民女只求彻查玉春堂大火一事。其他一概不问。”
“你不知?可你跪在这儿,又是在求谁的情分?”邓夷宁冷哼一声,手指微微颤抖,却强行按捺着情绪,“你不蠢,可本王妃更是不蠢。你这副模样分明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说。”
寇瑶缓缓抬头,眸中映着一旁跳动的烛火,仿佛由泪光晃动,却始终未能落下。
“王妃,如今民女自认愚蠢,许多事只从芜溪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心思缜密,向来不亲信旁人,纵然我与她相处多年,所知亦不过皮毛。”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邓夷宁,语气忽低了几分,“玉春堂的大火,是救,亦是劫。若非那场大火,寇瑶不会沦落此地,替人卖药。”
邓夷宁垂眸沉思,长袖一拂,“掠你之日你曾说过,芜溪是替你去死的,这是何意?”
寇瑶微微闭眸,须臾再启。
“玉春堂大火之日,葬生火海的本该是我。”
说起两人的相识,还是芜溪参与花魁选举那年,芜溪被鸨母安排去了新的厢室,与寇瑶同进同出。
彼时二人虽同为玉春堂之人,性情却天差地别。寇瑶急于赎身,入堂次年便开张接客。两人在教坊司有过几面之缘,寇瑶对她的印象不多,起初只觉这女子举止清冷,寡言少语,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是让人讨厌,可后来两人同住屋檐下,寇瑶只觉得她就是个麻烦。
芜溪有个烧银子的嗜好,便是养花,她每月的银两,除开攒下的交资,其余的全用来买花了。那玉春堂后院本就不大,几乎被她一盆盆花草占的无处下脚,有时被鸨母说多了,她便将那些花搬进屋子。花香虽淡,可日日嗅之也使人头晕眼涩。
起初寇瑶极烦,每每见芜溪蹲在花前细语低喃,便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本以为这只是她一时兴起,可时日一久,却见她每日早起必洒水修枝,入夜亦伴着烛火修剪花叶,未有一日懈怠,便不由心生几分奇异之感。
“她不似我们这群人。”寇瑶低声道,“她养的不是花,是念想。”
后来她见到寇瑶与那蕊音走的极近,总是冷眼相待。不为别的,只因那蕊音的名声。
玉春堂的姑娘都知蕊音被一公子独宠,那公子并非遂农之人,而却愿意花费心思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女妓身上,玉春堂内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说不羡慕,定是假的。
寇瑶与两人的交集不多,但故事的开始总是要有点由头的。那日她本不在安排之列,玉春堂中姑娘众多,分出日程由鸨母亲定,寇瑶当日正巧乐得清闲。怎料申时一过,那姑娘忽然呕吐不止,鸨母一声呵斥,便将她匆匆送去了医馆。
寇瑶来不及细细梳妆,只是仓促套了件薄衣,抿了口脂便被丫鬟送入房中。
那日来的公子称不上容貌俊俏,但大方极了,寇瑶之前只是听说过,但从未见识过。那晚进了那公子的房间,他二话不说丢给她一袋碎银。寇瑶没接过这么大方的公子,但看见银子的那瞬间,脸上的表情瞬间转换,脸上堆起笑意,低声软语朝那人走去。
然而她刚欲开口,那人却一声不吭,反手将她按倒在地,不知从哪儿取出几根粗绳,熟练的缠上她的四肢。寇瑶猝不及防,挣扎间只觉身上一空,衣裳被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解,刚要开口,却被人用手帕塞住了口中。
那人坐于案边,自倒了一杯清酒,缓缓啜饮。他忽然开口,竟是让寇瑶学狗叫。
寇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可他却只是用脚点着地面,语气不容抗拒。她不从,被拖拽着在地上跪趴,背脊直挺,抵死挣扎。然而那人似是早料到她不肯屈服,顷刻间便挥拳,重重砸在她的腹背之上。
姑娘的身子本就弱,如何经得起男子之力,不过几拳便气若游丝地伏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可那人仍不肯罢手,只冷声催促:“爬。”
寇瑶咬着帕子,唇齿满是血痕,只觉得尊严尽失,胸腔欲裂,眼泪无声地砸向地面。她终究低了头,学着那人意图,如狗一般匍匐于地,缓缓向前。
那夜之后,寇瑶足足卧床三日,连起身都无比艰难。鸨母知情后并无惋惜,只让人遣了个大夫来敷了些草药,倒是那公子之后赏下了一枚白玉玉佩,说她很对胃口。
那些日子是寇瑶照顾的她,她无法拒绝,只是每每见到她与蕊音交好的模样很是发狂。她嫉妒蕊音,同为青楼女子,为何她的命运与自己截然不同。
芜溪看出了她心里的难过,那段时日与蕊音见面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直到她当月结算银子之时,才得知蕊音偷偷替她上缴了这月的支出。她拉不下这个脸,气冲冲找上蕊音所在的后院,却见平日里待他温润儒雅的公子正对她大呼小叫,甚至动了手。
寇瑶捂着嘴没出声,害怕自己惹上麻烦,根本不愿在此多停留一秒,踮着脚准备离开,却在转身之时瞧见了端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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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汤药的芜溪。
“所以,蕊音的公子待她并不好?”
寇瑶闻言,转过头来,神色复杂,许久方点了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是的,其实哪有什么良人会真的心悦我们这等人。我们不过是锦衣之上的胭脂香气,人人可取,人人可弃。他们日日来,说着最动听的情话,转头却又于他人共枕,谁会真的在乎青楼女子的清誉。”
“我嫉妒她,明明同为青楼出身,凭什么她就能得一个专宠的名头。可那日之后我才明白,她不过也是金笼中被妆点得最漂亮的那只鸟。你看得见她起舞,却看不见她的脚腕早已被丝线勒死。”
“可是你还未说明,为何玉春堂会有那场大火,以及为何死去的本该是你。”
“玉春堂的那场大火,我真的不知道。”
寇瑶低头,十指扣在地上,缓缓道:“大火那日本该是芜溪在楼外揽客,可我当月需要上缴的银子未能攒够,缠着与芜溪换了值守。大火是从一层烧起来的,她在四层陪着客人,火势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
寇瑶摇头,却无力反驳,她像是垂死的一条鱼,被困在回忆的深海之中,挣扎着喘息,却无力逃脱。
“后来,”她喃喃,“后来鸨母将我们这些逃出的女子卖进了不同的青楼,我们别无选择,而那时我一心求死,也不知是愧疚,还是想替姐姐活下去,我留在了琼醉阁。”
寇瑶抬头看向邓夷宁,目光透着疲惫与祈求:“王妃,芜溪的死是我造成的,我偿还不了,可若这世上还有人为她求真相,我愿倾尽所有相助。只求,别让她的死白白枉然。”
屋中寂静一片,只有烛火轻颤。邓夷宁紧抿嘴角,终于缓缓开口:“所以你知道什么?”
烛火将寇瑶的影子拉的极长,仿佛连着那段久远沉重的回忆,也被拖进这沉静的夜色之中。
寇瑶的声音颤抖着,却不曾停顿,厢室多年来封锁在胸中的秘密终于找到一处出口:“药丸,早在玉春堂时就有了。我在芜溪姐姐的帐中瞧见过,但我也只是匆匆一瞥,我问过姐姐,她却说只是治病之物。后来我又在琼醉阁见到了,在陆英身上。王妃想得没错,那药源于陆英。为了接近他,我主动提及此事,为了换取他的信任,我主动服下此药,为的就是想要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邓夷宁眸光沉沉,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女子:“你方才言道,芜溪从未告诉你她的计划,可你又为何知道这药丸与芜溪的死有关?”
“我并不知晓,我只是想知道姐姐为何要替陆英隐瞒此事。”
邓夷宁凝视着眼前这名女子,心底泛起万千念头。良久,她方才启唇道:“起来吧,今夜所言自会替你保密。今日你就在这宅院住下吧,这里很安全,陆英不会找到你的。”
“多谢王妃。”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言罢,邓夷宁看了一眼李昭澜,转身踏出房门。
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邓夷宁于李昭澜并肩而行,二人打算去郊外的小院对付一宿。两人一路上沉默无话,她不知李昭澜在想着什么,可自己在脑海里盘算着今晚所知的所有事情。
郊外的小路不算好走,邓夷宁心不在焉,不知踩了多少水坑。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望向李昭澜,脸上满是惊恐。
李昭澜不解:“怎么了?”
“不对,她在撒谎!”
37. 谎言
李昭澜虽未明其意,但见邓夷宁逐渐加快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不对,她在撒谎!玲蓉并非苏青青,或者说,衙门里的苏青青根本就不是玲蓉!”
李昭澜一时未能理清其中关系,面上仍带几分茫然。但邓夷宁已无暇多言,只是脚步越发的快。
两人一路疾行,匆匆赶至小院时,见那扇本该紧闭的大门竟大大敞开,门扇还在风中晃动,发出呜呜声响。
邓夷宁一脚踏进远门,脚下踢倒半掩的门闩,木门在风中颤抖着。她脚步一顿,心里骤然发紧。
“殿下。”邓夷宁低声开口,嗓音已带上冷意。
李昭澜也已察觉异样,抬手拦住她,两人并肩而入。庭院中静的诡异,风穿堂而过,吹起落叶翻卷。屋门大敞,黑暗里一片死寂,连虫鸣都被扼住了喉。
“寇瑶姑娘。”邓夷宁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喊道。
屋中空荡,红烛依旧燃着,陈设与两人走时别无二致,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越是如此,越叫人心底发寒。
邓夷宁在屋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李昭澜跟在身后,眉目一紧:“若非自己离开,必定是陆英的手笔。”
邓夷宁转身看着他,当机立断,袖袍一扬。
“听风驿!”
月亮已高高挂起,两人疾驰在小道上,发丝被风拂乱,李昭澜沉默紧跟。两人抵达听风驿时,未及敲门,便一把推开。
“砰!”木门撞墙,震得厅中两人微颤。
周肃之猛地抬头,刚欲起身质问,便被门口那对身影震住——邓夷宁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额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而她的另一只手被李昭澜紧紧握住,两只手都被握得发红,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殿下,王妃,发生何事了?”魏越立刻起身。
“寇瑶不见了。”邓夷宁吐字急促,眼神沉沉,“我与殿下离开后曾在小院见过她,交谈一番后离开片刻,返回时发现人不见的,怕是陆英已经盯上我们了。”
“陆英?”魏越一惊。
邓夷宁不语,只冷冷点头,她将寇瑶今夜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魏越沉声问:“王妃是如何察觉寇瑶在撒谎?”
“寇瑶话中的玲蓉初入玉春堂不过十岁,就算是她在玉春堂待上两年,算上玉春堂大火后的四年,也不过十六。我便算她十七又何如,可衙门里苏青青自述已经二十三,这六年的落差,怎么会是同一人?”
众人反应过来,邓夷宁怀疑的不无道理,十七的姑娘与二十三的姑娘,纵然有样貌变化,也断无可能相差至此。
“这么说来,陆英早就盯上殿下与王妃了。”魏越面色凝重,“如今听风驿不可再待了,还请殿下早做打算,另寻落脚之处。”
“先随我回府。”周肃之开口,神色凝重下来,“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李昭澜脸色阴沉,握着邓夷宁的手紧了几分,邓夷宁嘶了一声后,他才松了力道,但并未完全松开。
“走吧。”他道。
邓夷宁低头别扭地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干脆认命地由他跟着,快步跟在他身后。
四下寂静,魏越与周肃之一左一右,将两人护在中间。听风驿外停着一辆不甚起眼地马车,帘子微卷。除了魏越,剩下的三人都上了马车。
车厢内沉默良久,邓夷宁低垂着眼眸,眉头蹙起,李昭澜想也不想就知道她还在脑里盘算着一切。
“别想了,歇一歇吧。”李昭澜打破沉默,轻声道。
邓夷宁侧头看了他一眼,那张清俊地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被拉出几分温柔的弧度,她咬了咬牙,终是摇了摇头,用力抽出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周肃之在李昭澜说话的那刻便睁开了眼,黑眸落在两人身上,将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马车绕过小巷,停在周肃之府邸的侧门前。一行人顺着小门入内,绕过几重曲径。府邸不大,周肃之安排好两人之后便匆匆离开,留下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
邓夷宁皱了皱眉,袖口掩了掩鼻子,李昭澜跟着进来,低头扫了一眼尘封的桌椅,忍不住轻咳一声,语气几分无奈:“这家伙也不知收拾一下屋子,只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邓夷宁抬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靠窗的太师椅,勉强坐了下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李昭澜见她这副模样,嘴角抽动,动了几下嘴却未能说出话。他扯了扯袖子,拾起邓夷宁用完的帕子,在屋内一边咳嗽一边胡乱扬着浮尘。只是几下,灰尘飞的满屋都是。
邓夷宁被呛得连连咳嗽,捂着口鼻道:“昭澜殿下!你是要把我呛死吗?”
李昭澜一脸无辜的停下手,揪着手里灰扑扑的帕子道:“这不是想打扫干净,好让王妃好生歇息吗?”
邓夷宁恨不得将他踹出门,瞪着他片刻,最终忍下,咬牙切齿道:“殿下难道不知道打扫灰尘要用打湿的帕子吗?放下!出去!”她一把夺过李昭澜手中的帕子,在小院的井里洗净,简单的扫了扫床榻,魏越也在一旁帮着打扫屋子。
李昭澜站在一侧,见魏越退了出去,眯着眼问:“将军睡床?”
“你想睡哪儿?”
李昭澜若无其事:“自然是床。”
邓夷宁懒得理他,将被褥随意理了理,然后大大方方盘膝坐在床榻一角,神色自若地看着他:“那来吧。”
李昭澜一怔,眸光微微闪烁,似是没料到邓夷宁如此坦然自若,反倒叫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床榻不大,邓夷宁身子不算瘦小,再加上人高马大的李昭澜,躺在一起定是有些拥挤,想必定是有肌肤相接。
“怎么?”她斜睨了李昭澜一眼,唇角勾起,带着懒洋洋的挑衅,“殿下莫不是害羞了?”
李昭澜咳了一声,耳根悄悄泛起粉红,偏偏面上还要强撑着镇定。他负手而立,目光扫了床榻一眼,语气别扭:“本殿为何害羞?你我本是夫妻,睡在一起天经地义,何来害羞一言?只不过——”他话音顿了顿,像是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不过,上次共眠是因邓夷宁误食媚酒,自己被邓夷宁拉着走不掉,这才与她睡了一夜。而如今不同,邓夷宁好端端坐在面前,眼眸清亮,气息温热,叫人心头莫名悸动。哪怕两人已是夫妻,李昭澜仍觉得自己心跳比成婚那日还要快。
邓夷宁见他一副吞吞吐吐得模样反倒笑了,拍拍身侧的位置:“夫君,别害羞,来吧。”
李昭澜:“……”
刚在心头泛起一点甜蜜的滋味,就被她这句话破了功。
李昭澜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回答:“睡你的。”
邓夷宁本觉得不累,可一躺下就被瞌睡虫侵袭了脑子,只是片刻便睡死过去,也不知道李昭澜有没有睡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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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反正次日醒来时房内只有她一人,枕边放着一套新衣裳。
邓夷宁伸手摸了摸料子,拎起来瞧着样式,心道他竟然如此懂得女子的服饰。收拾好一切后就在小院里转了一圈,最后在书房寻得李昭澜。
周肃之先看见了她:“王妃。”
“聊什么呢?”邓夷宁一脚垮了进去。
李昭澜没回答,反倒是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腰间微束的罗裙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道:“眼光不错,这衣裳果然衬得将军好看几分。”
周肃之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何?本公子的眼光还能入殿下的法眼?”
邓夷宁微微一愣,似是反应过来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垂眸拎了拎衣摆:“不是殿下买的?我还以为是殿……”
周肃之折扇轻巧掌心,笑道:“如何?本公子的眼光可还让王妃满意?李昭澜这小子眼光不行,自己都捯饬不出个名头,哪会懂得女子之物。”
“还行。”邓夷宁朗声道,“走吧,不是还得寻寇瑶吗?别耽误了正事。”
两人起身跟在邓夷宁身后,简单小厨备好的吃食已摆好,三人简单垫了垫肚子正欲动身出门,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越匆匆奔进屋内,面露难色。
“殿下,不好了,门外陆英求见。”
李昭澜与邓夷宁对视一眼,问道:“他一人?”
“带了不少人。”魏越摇头,压低声音,“说是非要见到剑侠不可,否则绝不离开。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动静闹得不小。”
邓夷宁皱着眉:“这是想逼我们现身?”
周肃之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随即开口:“不急,待本公子先去探一探,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你们且先稳着。”
李昭澜点点头。
周肃之示意魏越跟着自己,推门就见陆英一袭红衣伫立着,穿的像是今日有婚事一般,身后跟着数名仆从,模样颇为嚣张。
周肃之笑着迎了上去,站在台阶上道:“陆公子,今日这般兴师动众来我周某府上,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陆英低头一笑,声音不大:“在下眼拙,往日竟未能看出周公子与皇子有这般亲近关系。今日陆某并非有要紧之事,只是想见一见皇子真容罢了,还请周公子行个方便?”
周肃之神色不变,只是笑着回道:“皇子真容岂是你等可见?公子还请回吧。”
陆英眉梢一挑,目光在他身上绕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步步逼近台阶:“周公子好大的口气,这若陆某没记错,周老爷前些日子似是在生意上有些……”他话没说明,可周肃之听懂了。
魏越立在他身侧,手已悄然搭上腰间佩刀。
周肃之神色淡定,笑意冷冷:“陆公子何必咄咄逼人,我既搭上了皇子,又何须在意家中生意坎坷?倒是陆公子,从今日起见到我,怕是要绕道而行了。”
陆英眼睛抽搐了几下,忽而笑出声,作势后腿半步,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似有似无地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陆某只能在此长跪不起,只为见上皇子一面,只是不知周围百姓瞧见陆家大少爷对你如此行径,会怎么非议你周家?”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正当周肃之权衡着要不要硬顶下去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却又透着压迫力的声音——
“是何人要见本殿?”
38. 识破
声音不高,却凭空压下了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影。陆英正狐疑从何而出,四下张望之际,只见一身墨绿长衫,腰间束着白玉腰带的男子缓步而出,一头墨色半扎发随意散落着。
李昭澜站在大门前,并未跨过那道横木。
陆英闻声望去,努力伸着脑袋,却只能瞧见半个脑袋。他下意识往前几步,却被魏越伸手一把拦住。他瞪了魏越一眼,后者根本没留半分眼神。
“有事进来说。”
魏越放下手,见陆英身后的仆从蠢蠢欲动,再次阻拦。陆英见状只得对那些人点头,这才进了院子。
邓夷宁本是躲在门后偷看,以为两人只是在门外打个照面便可,哪知李昭澜竟大大方方招了人进来,她顿时如临大敌,慌忙躲进书房里。
陆英跟上脚步,面前的男人背对着他,身形瞧着比他还要高大一些。他上前行了个礼,拱手道:“陆英参见三皇子殿下,殿下千里迢迢来到遂农,恕陆某消息不通,招待不周。”
李昭澜背对着他,只是淡淡一笑,笑意冷至骨子里,眉宇间不见半分温度。
他道:“这么急于求见本殿,所谓何事?”
陆英垂首应道:“殿下,陆某与殿下曾在琼醉阁有过一药之缘,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本殿听不懂你再说什么,若是无事,退下吧。”
“殿下,”陆英急忙喊道,“殿下为何否认?那日殿下在琼醉阁,陆某恰巧与殿下一墙之隔,得知殿下伤及根本一事,曾赠予殿下一枚药丸。故今日特此前来,只为将这药丸尽数奉上,望殿下早日康健。”
李昭澜闻言,气极反笑。他转身半侧,余光瞥见藏在书房门后探头探脑的邓夷宁。那脑袋一探一缩,活像只误闯小厨的兔子,眼里满是被逮住的慌张。
他眸色微沉,心底无奈又好笑,面上却绷得紧紧的。蓦地大手一挥,声如惊雷:“放肆!本殿下岂是你能非议的!”
陆英征住,不自觉低了头,手指蜷了又蜷。
李昭澜冷冷瞥了他一眼,字字清晰:“陆英,你好大的胆子,在本殿面前胡言乱语,还妄图沾亲带故?”言罢,他袖袍一挥,气势如寒。
就连藏门后的邓夷宁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下暗道:李昭澜这厮,板起脸来时竟也有如此威严,果真有几分天家威仪。
陆英跪在院中,明明晨光初现,他额角却沁出了一层细汗。他咬了咬牙,眼珠子一转,破罐子破摔,高声嚷道:“殿下若是不愿承认,陆某自是不勉强,可王妃呢?陆某若是未能记错,王妃可是化名‘贺宁’多次拜访张氏一族。不巧,陆某曾在张氏见过王妃。”
李昭澜眼眸微眯,嘴唇紧抿:“你什么意思?”
“陆某愚钝,但好在大宣城内有陆某旧交,得知殿下与太子分别着手邓氏灭门案和击鼓伸冤一事,而殿下恰好接下后者。陆某自知会试放榜遭多方恶意揣度,自当理解殿下与王妃忧虑之事,特此前来,已证清白。”
李昭澜冷哼一声,讥讽道:“清白?若是清白,又何须自证。陆公子这是前后颠倒,自相矛盾?”
陆英已顾不得其他,脸上堆起虚伪的焦急,语气愈发激动:“还望殿下明察,陆英自小饱读诗书,多次辗转各大书院,只为求得一介功名。既这这般渴求,又如何能做出这等自毁前程,甚至落得流放斩首之事?”
“是吗?陆公子自小饱读诗书?这倒是闻所未闻。”邓夷宁缓步从书房走出,高声道,“陆公子,本宫亦是未曾听闻,读书人也擅长买通青楼鸨母,做出暗地里兜售禁药这等勾当?”
见邓夷宁出现,陆英脸色更是苍白,垂眸敛去眼中的狠毒。他缓缓抬手,卷起自己右臂的衣袖,只见雪白皮肤之上,一道玄色纹样落在手弯处,纹路向两侧延申,似是包裹住整个手臂,末端则是一个奇异的、类似于牙齿一样的图案。
“殿下,王妃,”他低着头,似是受了千般万般委屈,“陆某并非满嘴胡话,陆某也是有难言之隐,此事本只有陆某一人知晓,可如今我将此印记显露出来,还望殿下替陆某保密。”
李昭澜目光如寒,紧紧盯着那纹印:“这是何印记?”
陆英喟然长叹:“此事要从陆某弱冠之时说起,那日陆某与好友醉酒,可未曾想到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手上已经多了这道纹印,等我回家之时才得知早已过了两日。陆某不知为何会有这纹印,也不知纹印从何而来,只知他们寻我之时会派人传信于陆府。”
“他们?”
“是,他们似乎有不同的想法,总是给陆某不同的目标,比如一个要杀,”陆英缓缓抬头,“一个要活。殿下若要查,便请从这刺青入手。”
言罢,他转头抬眼看了看邓夷宁,声音低了几分:“那日春宴上,陆某见过王妃便只觉眼熟,回想才发觉,王妃回大宣城之时,陆某曾远远一见。也因此得知这''贺宁''便是三皇子新婚妻子,邓氏长女。于是在那之后,陆某便派人暗中探查王妃行踪,得知王妃与殿下怀疑陆某为舞弊一事的重要之人,故而今日特此前来,望相助殿下查明此事,还陆某一个清白。”
“所以,”邓夷宁步步上前,凝视他的双眼,“你知击鼓之人真实身份?”
陆英垂眸应道:“王妃或已知,玉春堂那场大火烧死了陆某至爱之人,或许是命有定数,琼醉阁的大火唤醒了陆某的回忆。芜溪若是尚在人世,她早已入了我陆家大门,成为我陆英明媒正娶的妻子!”
邓夷宁闻言冷笑,只觉无比讽刺。她缓缓上前,垂眸看着跪地之人:“正妻还是妾室?娶回去又能如何,让世人看她笑话吗?”
陆英一怔,头越发的低,像是被戳破虚饰。邓夷宁见他此状,继续道:“陆英,你满嘴胡话!你的爱人?芜溪若真是你的爱人,为何还会同旁人成婚?陆公子既生疑玉春堂大火,为何不怀疑琼醉阁大火?”
陆英狡辩:“王妃怎知陆某未曾怀疑,陆某好友的心上人也葬身于琼醉阁这场大火,陆某也想为好友讨个说法。”
“心上人?何人?”邓夷宁追问。
“琼醉阁寇瑶姑娘,她曾与芜溪是闺中密友,却落得与芜溪一个下场。”陆英略带迟疑,神情亦真亦假,“好友悲痛欲绝,她们虽为青楼女子,却亦是芸芸众生,怎就不能真心相待?”
邓夷宁眯起眼,与李昭澜对视。李昭澜见状,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随机转向陆英,不再多言:“既如此,本殿可给你一个机会。待查清一切,若你当真无辜,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他摆了摆手:“魏越,送客。”
陆英拱了拱手,却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邓夷宁看着陆英远去的背影,越发觉得恶心,等府邸大门关上,她猛然跺脚,破口大骂:“信口雌黄、胡编乱造、毫无真心!世间竟还有这般不要脸面的人,真是有败大宣风气!”
李昭澜见她气的不行,轻咳一声,走过来拉过她的手腕。
“你若再跺几下,这石砖恐要裂了。”
邓夷宁恨恨甩开他的手,满脸不忿地看着紧闭的府门:“你当真信了他方才那副嘴脸?睁着眼说瞎话,还爱芜溪,寇瑶已死?真是不知廉耻。”
“他不过急于撇清罢了,若不编造个寇瑶已死出来博同情,他今日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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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非议王妃之罪,岂是他陆英一人担得起?”李昭澜语气前所未有地温和。
“可恼的是,他并非字字虚假。”周肃之缓步靠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从容,“寇瑶与芜溪的关系为真,寇瑶已死尚且为假;而寇瑶与张家二少亦为真,手臂纹印亦真亦假。只怕他今日这番说辞并非信口胡诌,而是早有预谋。”
邓夷宁蹙眉:“周少的意思是?”
“他既已得知殿下与王妃落在我周府,为了自保,定是会尽数告知他那些狐朋狗友。我周肃之与张家素来不和,张珣远那个狗东西定是会捏住我的把柄反将一军。”
李昭澜冷笑:“如此做派,倒真是他陆英惯用手段。”
周肃之眼睛一转,鬼点子冒了出来:“殿下,既然彻查舞弊一事已然暴露,不如将计就计将此昭告天下?”
“不可!”
“不行!”
二人异口同声,断然拒绝。
周肃之眨了眨眼,半晌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道:“是我唐突了,忘了殿下的身份。若是将此事广而告之,大宣律法遭受质疑,朝廷动荡,我一平头小百姓定是担不起这个责任。罢了罢了,殿下就当我口出狂言,忘了吧。”
李昭澜瞥了他一眼,眼底并无半点责怪,反倒露出一丝笑意。
“你若是平头百姓,那天下的官员变成了麻绳上的蚂蚱。”他缓缓道,“不过周肃之,你今日这狂言,本殿记你一笔。”
“哎哟。”周肃之作势一拱手,笑得吊儿郎当,“有劳殿下记挂草民。”
邓夷宁侧身抱着手臂,缓缓道:“对了,陆英称寇瑶已死,那便是有两种可能。其一,有人谎报尸首身份,衙门记录在案,陆英得知;其二,寇瑶是被他从小院掳走。但,我更倾向于后者。”
“无妨,衙门若是记录在案,一探便知,只是如今我无名无份,只怕……”
李昭澜:“魏越。”
“明白。”
周肃之大笑:“不愧是殿下,与我心有灵犀。”
李昭澜没接话,转头望向神色恍惚地邓夷宁,唤了两声皆无回应,柔声问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邓夷宁回神,说道:“我在想,玉春堂的那场大火,玲蓉是如何逃出,又是如何与刘渊相识?”
她缓缓踱步,语速渐快:“昨日寇瑶提及,那时的玲蓉并未对外接客,想来此时定在房中歇息。玉春堂与琼醉阁的构造大同小异,这女子歇息之地定是在楼上。大火起于楼底,她是完好无损如何从烈火中脱身?”
周肃之挑眉,反问:“大火是苏青青放的?”
邓夷宁摇头:“她并无理由点这把火,寇瑶芜溪都在楼中,那把大火燃的不止是玉春堂,两边楼房皆有损失,一夜之间全没了,她图什么?若是她被抓住,命定是保不住的,可她不仅活了下来,还结识刘渊,与其成婚,这怎么说都不成逻辑。”
“是啊,本殿昨日也在想此事。”李昭澜缓缓点头。“若这大火并非一人,而是苏青青与芜溪两人合谋,甚至是寇瑶三人合谋,这便能有个说头。”
周肃之突然开口:“对了,你们可还记得寇瑶提及的蕊音姑娘?蕊音被那位公子从玉春堂赎身娶回家,面上倒真的有几分眷侣之意,可寇瑶又亲眼瞧见那位公子对蕊音出手,这亦是自相矛盾。”
“是啊!我竟忘了此事,这么大的漏洞,可是这蕊音也参与了玉春堂的大火?”邓夷宁手一拍,眼镜一亮,“若真是几人谋划,只是为了一把火烧光玉春堂?若是为了卖身契,寇瑶如今不也在琼醉阁继续作配吗?”
“别多想了,找到寇瑶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39. 刺青
如周肃之所说,午时未过,皇子皇妃亲临遂农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陆英那群狐朋狗友屡次上访周府,只为求见一面。
李昭澜躲在屋内喝茶,邓夷宁在后院捣鼓着濒临枯死的花草,而宅院的主人则早早出门,不知何处逍遥去了。
“这是何花?白白净净的,还带着香气。”邓夷宁俯身嗅了嗅,低声问道。
“回王妃的话,这是南杭甘菊。”一旁的侍女应道,“洗净后以炭火烤去潮气便可泡水饮用,此菊平肝明目、解毒消炎,这是少主为王妃特地寻来的。”
“少主?周肃之?”
“回王妃,正是少主。”侍女垂着眉眼,语气公瑾地应着,手中捧着一只细瓷青白杯,将泡好的茶水倒入杯中,热气浮起,清香淡淡袭人。
邓夷宁望着杯中那朵白菊,呼出一口气,白菊顺着风在杯中晃晃悠悠,她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
“王妃可是不喜?”侍女试探着问道。
邓夷宁淡声道:“不是,太甜了,有些不习惯。”
“是奴婢唐突了,奴婢以为王妃喜好甜食,便在这水中加了点蜜浆,奴婢这就为王妃重沏一壶。”
“不必,我出去走走。”邓夷宁淡淡道,起身拂袖,迈步走出后院。
穿过回廊,下人们还在收拾着院内,两边堆砌着修剪的枝桠。转过石门,她远远瞧见李昭澜坐在书房,手执书卷,却迟迟未能翻页,只是盯着杯中茶水发呆。
阳光落在脚尖前,差一点就打在他身上。
邓夷宁走进问道:“殿下这是在发呆?魏越呢?为何迟迟未归?”
李昭澜闻言抬眼,只觉这话耳熟得很。回道:“上次在听风驿,你问过我同样的话。”
邓夷宁不解:“如何,问不得?”
“自然不是,魏越心中有数,将军不必担忧。”
两人相对而坐,一有时间无话,却也不觉尴尬。风过时,庭前玉兰落了一地香气浮动。
邓夷宁忽地打了个喷嚏,男人转头看了她一眼:“着凉了?”
“香气逼人,不适应罢了。”邓夷宁揉了揉鼻尖,本有些困倦,一个喷嚏倒是呛得立刻来了精神。
这时,一名家仆快步走来,拱手低声禀报:“殿下、王妃,陆公子又来了。此回一并带着张家二公子,说要与殿下一辩舞弊之冤。”
“他还真是锲而不舍。”李昭澜笑道。
“魏越未归,不知寇瑶下落,门前百姓围观,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此事愈发不可收拾。”邓夷宁神色微动,转向李昭澜,“既如此,不如出去看看。”
李昭澜点点头:“从侧院走,绕后巷过去。”
两人悄悄绕道,从西侧走廊穿过,沿着后街小道前行。不多时,便隐隐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嚷叫——
“张家不才张珣远,今随陆公子一同登门,只为求得殿下一句公道话!玉春堂大火同失挚爱,会试一案疑云重重,若不查清,何以服众!”
“殿下若真秉公执法,就该今日出堂当众,还我们一个清白!”
围观百姓越来越多,言语间多是议论纷纷。
李昭澜站在转角处,望向远处人群中正高声呼喊的陆英与张珣。两人远并肩而立,神情激动,不间断地嚷着冤屈。身后站着三四位文士打扮的青年,皆是面色涨红,声声喊冤。
“殿下,你看那里。”邓夷宁忽然伸手戳了戳男人的后腰,吓得李昭澜一震,顺着邓夷宁的指尖望去,瞧见了远处楼房之上开窗窥视之人。
“那就是张夫人,张珣远的母亲。”邓夷宁,眯起眼,“上次春宴便是她筹办的。”
李昭澜收回目光,隐进巷子里,若有所思道:“张珣远的娘?若是陆英将你的身份告知张珣远,那这位张夫人也怕是已经知晓。今日你不宜露面,等魏越回来后,本殿亲自去会会他。”
“不行,他昨日既见过我,今日定是不会罢休,若是见我不在,怕是会惹出新的事端。先回去,让家仆将他们打发走,再命人去寻周公子的下落。”邓夷宁拉着他的袖子往里走去,低声道,“就说,殿下会在衙门与诸位辩个事非,还无辜之人清白。”
李昭澜乖乖跟在她身后,任由她牵扯着走回房中。
“殿下,有一事我不曾明白。”邓夷宁边走边说,“既然寇瑶姑娘肯开口,想来便是愿与我们达成合作。可她偏又撒谎、失踪,让我们察觉话中的漏洞又是为何?还有那蕊音,好好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踪影,是死是活也不知。”
“将军莫急,凡事无果,便是未至尽头。”李昭澜语声沉定,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衣袖迟迟未能放开的指节上,语气却比先前多了些温和,“寇瑶所言漏洞百出,不是她不愿说出,而是说出后,我们便不能继续深究。不过将军有一点倒是说得对,蕊音若是真得恩宠,怎会不被这些玉春堂的姑娘们口口相传呢?”
邓夷宁闻言皱眉:“只可惜当日未能问清带走蕊音的那位公子是何人,从苏青青击鼓那日起,这棋盘就已经摆好了。若说蕊音才是棋盘里的将,那寇瑶是卒,还是炮?”
“是卒是炮还是将,这些都不重要,”李昭澜上前为她沏茶,目光掠过桌上飘落的残叶,似是随意道,“可若展开棋盘之人,是芜溪呢?”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邓夷宁眸光一顿,被李昭澜的这句话吓到了。李昭澜察觉她的异样,却并未停下话头。
“寇瑶口中对芜溪句句夸赞,将她塑造成几近圣贤之人,反而让本殿起了疑心。”他说着,抬眸望向邓夷宁,“本殿在宫中见过太多死得其所的忠臣,也见过伪装忠臣的贼人。”
“殿下的意思是,芜溪就是那伪装忠臣的贼人?”
李昭澜沉默不语,反而挑起另一个话题:“将军可还记得那日中毒之事?那时本殿猜测许是太子派人出手,可当日重伤将军之人并非太子派出,而是另有其人。”
“另,另有其人?”邓夷宁面色一沉,声音也低了下去。
李昭澜不答反问:“将军可有仇家?”
“殿下这话何意?本将军上阵杀敌,哪一个不是仇家?”
“本殿的意思是,”李昭澜顿了顿,正色道,“大宣城内的仇家。”
“这我从何得知?我回来不足三月,不是在宫中学礼便是在家中歇息,婚后我与殿下日日呆在一起。若说是仇家,莫不是殿下的仇家盯上了我,见殿下提防得当,只好对我下手,殿下为何不怀疑自己?”
这番话倒是把李昭澜堵得死死的,邓夷宁思考的角度倒真是独特,他还就真的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仇家。
李昭澜略显尴尬地咳了声,神色稍缓,为自己辩解:“本殿的仇家?本殿身为皇子,能与谁结仇?他们求好尚且不及,何来结仇一说。”
邓夷宁不想与他争辩这个,拉回正题:“先不说结仇,殿下的意思是——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人想取我的命?”
“将军可记得陆英手上那枚纹印?那日刺伤的人,手上有一样的纹印。今晨瞧见之际,本殿便想告知将军,却被陆英那蠢货的行为糊住了脑子,这才迟了些。”
“那殿下可知那纹印从何而来?”邓夷宁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变化。
李昭澜嘴巴刚刚张开,却又想起这消息来自南雁楼,如若是告诉邓夷宁自己是从南雁楼获取的消息,那得有的一通解释。思来想去,暂时隐瞒。
“不知,魏越也只是查到当日行刺之人的身份,本想继续探查下去,怎料找到的人接连暴毙。”
邓夷宁微征:“接连暴毙?怎么个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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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毒发而亡,死状凄惨。”李昭澜缓缓而道,“魏越称,暴毙之人皆是口齿发黑,七窍流血,从吞服到身亡不过瞬间。无碍,等了解眼下这些要紧的事后,本殿会让魏越再去南雁楼细细查探。”
“南雁楼?”邓夷宁忽然回头,“那是什么地方?”
李昭澜一怔,险些脱口,旋即低咳一声,语带敷衍道:“是魏越提及过的情报收集处,此地消息来源驳杂,但尚在准确。”
邓夷宁若有所思点点头,在李昭澜看来是糊弄过去了,正当他松了口气时,邓夷宁突然转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殿下,你可是吩咐魏越做别的事去了?这都快两个时辰还未回来。”
“将军莫要心急,魏越回来的越是迟,这不恰好说明其中藏着越多的东西?”
邓夷宁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再追问,将心中诸多疑问一一沉下。她自小就是性子直爽之人,遇事向来决绝果断,最是不耐李昭澜这般含糊不清、遮遮掩掩的态度。
“罢了罢了。”邓夷宁轻叹一声,指尖桌上划出一道道水痕,“殿下说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是我们到遂农半月有余,如今却连舞弊一案的皮毛都未触及,这还如何去查我父亲之事。对了,殿下可知太子那边有何发现?”
李昭澜眉头一挑,顺口撒谎:“不知。”
邓夷宁颓废地点点头,这种滋味对她来说格外煎熬。
“将军何必懊恼,有本殿的庇护,何愁不能知道真相。”
邓夷宁闻言征了征,懒散的趴在桌上,垂下眼眸:“殿下不必对我说这些好听话,我不信人情,更不信许诺。殿下若是真心的,就不要有所隐瞒。”
刚撒了个谎的李昭澜:“……”
屋中一时沉静。
后院的侧门忽地吱呀一声打开,打破了屋内沉沉的气氛,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急促克制的脚步声踏入庭院,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起身。
魏越快步走到门前,朝着两人拱手低声道:“殿下,王妃。属下已查明,衙门登记在册的尸首之中,并无寇瑶姑娘的姓名。”
“什么?”邓夷宁神色一凛,几步上前站定,“没有?你可查的仔细?”
魏越微微低头回应:“王妃放心,属下已逐一核对,那日琼醉阁带出尸首共十八具,皆由衙门验明入了籍册。属下翻查过勘验册与官差呈文,一一对应,确实并无寇瑶姑娘。”
他话音一顿,眉头略微进紧收,思考片刻又道:“但还有一事——”
李昭澜:“说。”
魏越点头,继续道:“属下调取了四年前玉春堂的尸首名册,发现其中三具尸体是依靠模糊的刺青辨认,辨认之人是玉春堂的鸨母,她如今是芙仙院的人,属下已经打探清楚。”
他抬头望了一眼邓夷宁,接着道:“那鸨母自称当年管辖玉春堂时,凡接客的姑娘,后腰左侧皆有刺青。芜溪的刺青是一朵被蝴蝶围绕的牡丹,寇瑶的刺青是一条细长的柳枝,至于玲蓉,因未曾出楼接客,并无刺青。”
魏越说完就被李昭澜示意抬手退下,邓夷宁愣在原地,脑中将魏越方才所言仔细梳理,神情愈发凝重,忽而像是被某个念头惊醒,一巴掌拍在李昭澜的手上。
“殿下,这刺青可曾查过真伪?若那鸨母所言全是伪造,若尸首上的刺青有人伪造,那岂不是衙门的所有卷册都是作假?”邓夷宁越说越激动,“殿下,那苏青青的身上可有刺青?”
李昭澜沉吟片刻,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似乎在权衡什么。邓夷宁以为李昭澜没听清,打算再问一遍,却在此时听见李昭澜轻声叹了口气。
他缓缓开口:“衙门里的苏青青,后腰有牡丹刺青。”
话音落地,邓夷宁猛然起身,瞳孔骤缩:“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