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游红楼》 第112章 踏归途终见宝玉 往事如过眼云烟,再深刻难忘,也已成泡影。 如同她修为尽失后那一抹轻笑,笑中带有几分俏皮,几分透明,几分青涩的媚态,却都慢慢化成烟一般,随风而飘远。 唯那两丝血泪,在她双颊上如同盛开的花瓣,艳丽刺目,令人心碎。 他怀抱着她,此时已是它了,沉浸在回忆里久久伤怀不已。 自古狐仙爱书生。爱的,便是那份不掺杂意的痴心罢。 告别了穆清言,将雪灵物归原主,黛玉独自从石楠花海出来,已近午时。石楠盛开,花海仍是那花海,醇郁清香扑面,四色交替,煞是好看。 黛玉心内忽觉得空落落的,为着雪灵在自己告辞时,也不多看自己一眼,好似毫无瓜葛一般。虽说是萍水相逢,但是见它转眼与自己形同陌路,仍是心内十分抑郁。 不论如何,他们总算是终相伴了吧。虽成不了眷属,却仍能相伴一辈子,也算慰藉。黛玉沿着山坡拾级而上,头上落叶萧萧,如同数百只枯蝶,时时沾衣而过,又片片悄然而落,此情,此景,足以叫人勾起许多相思,生出许多闲愁。忽想起一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堪称经典。 踏上竹桥,向下望去,山谷陡峭,流云环绕,那五彩荡漾的花海另一边,一弯碧泉若隐若现。午时日头当空,泉上起了一片淡薄热气,白而轻软,远远望去,倒如仙境一般。更奇者,乃是两边泉水向里对流,流势相当,日光中作金色,直如丝绳,偶随流荡漾,旋直如故,实乃奇观。 “水纹浮绿影摇金,倒挽银河百尺深。中有金麟三十六,碧波荡漾任浮沉。”黛玉心内想起此诗,形容此泉之秀美正是恰如其分。 站在桥上默默观赏了片刻,黛玉举步前行。渐渐可见那错落有致的民居,炊烟四起,袅袅而升,烟映午阳 ,远陌青山绿意长。 孔子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仁者静,知者动。故仁知之君子必有取于山水者焉。夫乐之得于心,而动静各极其妙也。此处青山秀水,民风淳朴,若能长居于此,亦是一件乐事。 黛玉正犹自感慨,忽觉戴在胸口的宝玉忽然阵阵发热,心中一突,忙放眼四处看去,却并未见着一个人影。黛玉将那玉取下放在手中,只见玉色愈发翠绿且微微发亮,晶莹剔透中隐隐如有水波在内流动。 黛玉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拿着那玉,前前后后换了几个方位,终发觉朝着西面时,那玉更是热得有些烫手。西面,正是黛玉方才的来路,而它的旧主,来了。 情急之下,黛玉向那山谷跑去,心内只盼着此玉的感应不会错。一路奔跑,到至竹桥之处,黛玉忽停住脚步,怔怔望着桥的那头。 桥的另一头,正伫立一个人,秋香色的衣衫,在山风中肆意飞扬,灿如星辰的眼眸,亦如当初。 一个在桥这头,一个在桥那头,隔着一座桥,一个山谷,隔着那么近,又觉十分远。他们两两相望,不能言语。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桥那边的人终开了口:“林妹妹,是你么?” “不是我是谁。”桥这边的人道。 “好妹妹。”他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拥住。 山风寒意阵阵,他的怀抱温暖无比,令她再觉不到丝毫冷意。 只是……黛玉抬眼看去,只见他双目中跳跃着欢快的光芒,又多了几分热烈,竟有些灼人。 “妹妹,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他暖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熟悉又陌生,令她不由有些慌乱。 然而下一步,谁也没有料到。 只听“啪”的一声,两个相拥的人顿时分开,他捂着脸,神情莫名,眼内有惊诧之色:“妹妹,你——” “你一事不顺,便只想着逃跑,算什么英雄好汉?”黛玉握着有些微红的右手,斥责道。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他苦笑一声:“妹妹说的不错,我实在该打。若是这一掌不能消除妹妹的怒意,妹妹但请再打无妨。” 黛玉见他如此,不禁又觉可笑,摇头道:“便是再打你几掌,又有何用?你要请罪,回家去请。” “家里,如何了?妹妹,这是出来寻我么?”宝玉小心问道。 “家里自你离家后,自然是闹个人仰马翻的。”黛玉叹了一声,遂将家中之事告知了他。 “是我不孝。”他低叹道,神情凝重,倒似成熟了许多。 “你果真去了大荒山?”黛玉见他半晌不语,问道。 宝玉点头,便对黛玉谈及寻山经历。那日他入了一山林,进了一茅庵,经一老僧指点,一路向前,依心而行,行至一山脚下,又听闻一曲从山中传来,道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听来一阵心惊,却也知天命不可违。心殇之下,便径直往那山中去了。一路只见繁花缀树,绿树成荫,宝玉无暇观赏,只一心盘上山来。但见山上寺门外站立一僧一道,一个是癞头和尚,一个是跛足道人。虽说那年宝玉遇魇,此二人去过府中救命,宝玉当时却无缘得见。只是此时宝玉一见,也心知二人不凡,当下倒地便拜。 那癞头和尚呵呵一笑,启口问道:“你怎能寻到这里?” 宝玉答道:“山下茅庵内一高僧为弟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见二位仙师。” 那跛足道人道:“你的来意,我们已知。但你尘缘未满,且回去吧。” 宝玉道:“弟子虔诚削发披缁,今日有缘寻见二位仙师,岂肯退步,还祈收纳。” 二位仙者不予理会,竟返身回进寺门,宝玉心中一急,连忙跟了进去。 那癞头和尚也不阻拦,只道:“你身虽入了我门,心上总未干净,如何容得下你?” 宝玉便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无染了。” 癞头和尚道:“怎敢在禅门打诳语!” 跛足道人摆手道:“弗与多言,试之可耳。”当下便暂把宝玉留下,令其执爨洗器,扫地烹茶,皆是从前在府中小厮都不为之事,宝玉却甘心供役。甚至僧道二人责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宝玉亦任劳尽瘁不辞。日则淡饭黄齑,夜则绳床破衲,宝玉仍是处之泰然。二仙怜其意诚,便令宝玉打坐参禅。 一夜,宝玉在蒲团上摄气凝神,意不旁骛,用起功来。才合眼,却见有一只斑斓猛虎,正朝他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宝玉知是心魔,毫无惊悸。果然猛虎消失不见,却又见巨蟒一条,身长二十余丈,眼若铜铃,目光如电,张开血盆大口,向蒲团蜿蜒而入。宝玉亦如不见,镇静如前。又见大观园中一班姊妹,湘云、探春、宝钗、宝琴等,红摇翠动,牵裾连袂而来,围绕着宝玉,也有邀他去入诗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风筝的,也有叫他去钓鱼赏花的,宝玉一概不理。 湘云等去后,又见王夫人泪痕满面,把他抱住哭诉道:“孽障啊孽障,你难道不念父母情分了么?自你走后,我日日以泪洗面,你怎忍心看我如此伤心难过?便是佛门也讲慈悲为本,莲台座下,容得你这样狠心的不孝子么?” 宝玉心头思道:“我如今心灰意冷,皈依佛门,还不是因你要我认什么‘金玉良缘’?虽说是大姐姐的谕旨,实则是你的意思。我离家自是心存愧疚,但如今,也是回不去了。母亲只当没有生养我这个不孝儿,也罢了。”仍是漠然不动。 消停了一回, 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宝玉,宝玉,你当真就做了和尚了,不理我了么?”宝玉忽闻此声,忍不住睁眼一看,见正是黛玉,不由叫出一声“林妹妹”,两手往前一拉,扑了个空,登时从蒲团上跌下来。 只见僧、道二仙现身,对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八垢皆空,九根无染的出家人!” 宝玉听说,便知自己走了心魔,欲镇摄精神,再做蒲团上的工夫。那跛足道人道:“既是尘缘未断,不如归去吧。”说罢便朝他一扬拂尘。 霎时蒲团已无,连屋宇、僧、道二仙,皆都消失不见。 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宝玉见自己身在孤松树下,心想自己实乃十分糊涂之人,只知一味逃避,干出多少令人伤心的事来?仙师说自己尘缘未断,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尘缘未了,只怕能成那木石姻缘,也未可知。说来说去,许多事都是因自己身上那块宝玉。自己有玉,偏林妹妹没有玉,偏又宝姐姐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自己从小恨透了那劳什子,走时将它送与林妹妹,只为让妹妹知道自己的心在她身上。只是,自己就这样离家走了,将妹妹立于何境?实在是大错特错。宝玉心里一时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早把出家的念头止了,一心想着回家见到林妹妹再作计较。 “原来如此。”听宝玉一径讲完,黛玉生出一声感叹。 这帮仙人,总是不言明话,只愿偶尔指点,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之语,令这世人脑中无序,心中无落,在这世间磕磕碰碰处处乱撞,往往要绕上一段大大的弯路,方能得偿所愿。 黛玉望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今晨那决然的背影,心内感怀,不由说道:“假作真时——假作真时真亦假。”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禅语?”宝玉问道。 “随口一说。”黛玉摇头,“走吧。” 第113章 享自在游历小镇 白水镇,百姓生活安宁,随处可见秀丽风景。青翠的树木,如玉的流水,大气的房屋,喧闹的人群,无处不散发着富庶的景象。 白鹭楼,位于白水镇最繁华的片区,其间美食名菜十分地道,正是文人雅士、富家子弟常聚之地。 宝玉与黛玉二人才进门,便有迎客接住,楼下早已高朋满座,遂唤小二过来,又把他们往楼上引带。 宝玉望望四周,问道:“此已非正餐时候,怎还有这许多客人?” 小二答道:“公子有所不知,只因今日是慕容二公子的成亲之日,慕容二公子请全镇共庆,酒菜钱全记在他的账上。所以今日才有这样多客人呢!”边说边把眼偷瞧黛玉,心里十分纳闷:问话的俊秀公子倒也罢了,身边这位更是不凡,那样的夺人秀色,怎么瞧也不似男儿模样。 黛玉却没在意小二偷看,也没留意小二方才的话,只望向那边台上,那女旦正在唱曲儿,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听了,不觉思起贾府那十二官来,又觉此曲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那女旦唱得华艳优美,台前有客跟着摇头晃脑地哼着,或脚踏拍子听得如痴如醉。 台上又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转头望向宝玉,却见他正怔怔望来,一时回想起那年二人共读西厢,景象犹在,一个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一个赌咒发誓,抓耳挠腮,头顶的花瓣静静飘落,洋洋洒洒。 那小二见这二人都有些发怔,以为他们从未见过女旦唱曲儿才瞧得目不转睛,便笑道:“楼上风景才好呢,二位客官若是要看,不妨上楼坐下边吃东西慢慢瞧。” 两人便跟着他上楼,到了二楼,只见大约摆放了三、四十张雕花的紫漆桌子,墙壁四周挂满了书法字画,布置得十分典雅别致,黛玉心里不禁暗叹:“此地就连一个酒楼,也是颇有风致。” 楼上也几乎坐满,只是还稍空余,正巧窗边一张桌的客人离席,小二忙让二人稍等片刻,麻利收拾桌上残局,方过来引领二人过去。 二人坐定,宝玉点了菜,转眼见黛玉正凭窗远眺,便问:“妹妹在看什么?”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突兀横出的飞檐,高高飘扬的布幡,眼前这一片繁盛喧闹的街景,又因那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铺洒在红砖绿瓦的楼阁飞檐之上,为之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一张张或风雅、或世故、或稚气、或沧桑的面容如影画穿插,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时有几声商贩的大力吆喝,偶又响起一两声马嘶长鸣,黛玉犹如置身于一幅色彩斑斓的古典画卷之中,不由抬眼望着血红的残阳,复杂的眼神意欲要穿透这个不知名的时空。 “那村里的小二哥说的果真不错。此处虽不如京城雍容,却有另一种繁华气度。”宝玉赞叹道。想起今日那酒坊村醉仙居的店小二初见到自己时,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又似乎时常见到自己一般,问过林妹妹,方知他是将自己看成那甄宝玉了。想来自己与那甄宝玉同生同相,却只是在梦中见过一回,实则无缘相见。 黛玉经宝玉问起,便将那甄宝玉的故事告知了他。从甄家败落,宝玉流浪,到与苏紫陌竹林之约,玉人香消玉殒,宝玉是个软心肠,便是唏嘘不断,感慨万分。又听闻甄宝玉看破红尘,欲前往大荒山皈依佛门,宝玉不由问道:“照此说来,那二位仙师,便是让他去替了我么?” “佛曰:不可说。”黛玉道。 “天机,的确不能参透。”宝玉便不再提。 两人离了醉仙居,又去了肖婆婆的居所。婆婆初见宝玉时,也是一惊,后经黛玉解释,也发出这造物弄人,世事无常之叹。与婆婆互道珍重后,黛玉偕同宝玉踏上归途。因小四提议白水镇风光秀丽值得一游,黛玉因对紫陌之死难以释怀,想见一面恶少慕容坤的真容,而宝玉又想单独和黛玉多待片刻,不想过早回府,于是各怀心思,去了白水镇。 “此处之安逸,不是京城能比的。如那朱门大户,反不如平民百姓活得自在。”听到宝玉赞叹,黛玉说道。 “此话有理。”宝玉点头赞同,亦想到自家状况,不由面色有些黯淡,又道:“不知此番回去,家中当如何呢?” “自然是欢喜的。”黛玉道。 “原来妹妹是有玉的。”他想及此事,面上阴霾渐消,“‘双玉良缘’,总好过什么‘金玉’配的,妹妹说是不是?” “真是个呆子。”黛玉不由一笑。 宝玉也不言语,只望着黛玉笑。如墨的眉下,是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眸,却并不见女气,倒显出一种别的男子少有的风雅来。 黛玉别过脸,望向窗外的街道行人。忽见远处一片大红徐徐而来,一阵悦耳又热闹的鼓箫乐声传入耳内,而酒楼内亦开始人潮涌动,都挤到窗边向外头瞧看,有人说道:“快看快看,‘无常二少’过来了!” 宝玉也和黛玉站到窗前瞧看,宝玉笑指道:“原来街上在迎娶新人呢,好热闹!” 只见前方一匹高头大马,那马通身黑漆发亮,衬得马上的人那身红袍更是如血一般艳丽。黛玉望向那新郎官,因久闻其名,此刻得见,不由细细打量。他的身材虽只是适中,但在人群里,便是不容小觑,鹤立鸡群;再观他的眉眼,眉如长剑,眼若朗星,虽无举动,却不显呆板,虽是面带微笑,神情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傲气,好像他自出生以来,就从未将天下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恶名昭着的慕容坤,原来是这般模样! 无拘无束的姿态,玩世不恭的神情,也不管旁人多少异样目光,就那样懒懒骑在马上,脸上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骏马到处,行人立刻纷纷避开,让出一条宽阔大道来。两旁的人神情各异,有的摇着头窃窃私语,有的却似乎在叹息。 为谁叹息?为他今日迎娶的新娘么?不知这位女子又是怎样的命运?黛玉忽然心内一紧,想到苏紫陌,心内便泛起一阵痛楚来,遂又狠狠扫了那慕容坤一眼,谁知就在此时,那位恶少竟也恰好扭过头无意朝这边楼上望了一望,那眼神,不巧,正好与黛玉的目光碰上。 一对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宝玉的眼,清澈简单,欢快明朗,带着些许俏皮;寒之的眼,高贵温和,时而忧郁落寞,目光深如幽潭,叫人捉摸不透。 然而,黛玉从没见过此刻这样一双眼睛。 潭水不足形容它之幽深,竟如万丈深渊。分明是满盛的笑意与玩味,为何看上去,总让人觉得那眼底深处,埋藏着无限的落寞与孤独?还有,痛苦。 黛玉一怔,再也移不开视线。 楼下,马上,那恶少目光似也一窒,随即,似有似无的笑意又在唇边掠起,他略略挑了一下眉,不是冲她还是谁。 黛玉眉头微蹙,别过脸去,心知被那恶少“调戏”了一把。 正待坐下,谁知被宝玉拉离了窗前,又听他道:“娶亲之人,仍是色心不改。” 黛玉见他如此,倒有些好笑起来,朝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却听邻桌有人叹了口气:“那王家的姑娘,怕不好过了!” “王家?王姑娘?”黛玉和宝玉皆是一愣。 那边却又有人痛心疾首地开了口:“王家本来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何等高兴事,本来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谁知却被‘无常二少’看上,真是造孽哟!” “你小声些。”身边人连忙发出警告。 这边的人噤声了,另一边却又开始谈论起来。 “前些日子一个苏姑娘在花轿里自尽了,想来那场面便是十分惨烈,当场将那掀开轿帘的喜娘吓得晕过去呢。” “走了一个苏姑娘,又来一个王姑娘,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就怕红颜薄命啊!” “‘无常二少’行事荒唐,谁敢阻拦?” “他不是有个同胞哥哥么?” “唉!别提他这位哥哥。都说这慕容大公子性格闭塞胆小,整日深居简出,人称‘窝囊鬼’的。” “真是瞧不出来,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弟弟,竟有个那样窝囊无用的哥哥。” “唉,莫再说了,喝酒喝酒!” 黛玉和宝玉面面相觑。 半晌。 宝玉皱眉道:“这慕容坤,竟如京城的孙绍祖一般可恶。” 黛玉蹙眉不语,心内仍思及那慕容坤方才的眼神,一个人,怎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眸光精锐,透着一股强悍的邪气,却又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痛苦和悲凉,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他这般模样? 黛玉缓缓道:“只怕不简单。” “妹妹说那慕容坤么?”宝玉道,“的确不简单。”又附耳低声道:“不如我们夜间潜入他府内瞧看瞧看。” “正有此意。”黛玉朝他一笑。 第114章 闲散人夜探深府 两人正说话间,小二托盘上菜。碗筷杯盘样样精致,各式菜肴色香味美,二人早已饥肠辘辘,不由食欲大动。 宝玉为黛玉斟了酒,道:“这酒叫‘梨花白’,清冽甘甜,且一点不辣,最适合女——”忽见小二在场,忙改口道:“你吃。” 小二也殷勤笑道:“客官真会点菜,这几道菜,皆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小食,二位客官且尝尝。” 黛玉便拎箸朵颐,每样尝了两口,皆是十分可口美味。端起酒杯,只觉那“梨花白”入口十分容易,甜甜软软,倒有些像那米酒的口味,与那“竹叶青”更是两种口感。 宝玉笑眯眯看着黛玉吃了一回,才拾箸夹食,因黛玉在侧,吃起来更觉格外有滋味。 黛玉指着一盘红绿交加,色泽艳丽的菜肴问道:“这是什么菜?” 小二说道:“这叫‘飞花踏翠’。” “好文雅名字。”黛玉说道。 “要说这道菜,倒是由京城的名菜‘沙舟踏翠’演化而来的。只是原料换了些。”小二笑道。 “哦?”宝玉拾箸夹起一块尝了一尝,道:“如那驼掌,换成了凤爪么?” 小二嘿嘿一笑,道:“客官真是识货,定是京城来的大家公子罢。话说这驼掌,一则材料难得,二则就算做成了菜,成本太高,吃得起的没几个,生意便不好做。哟,客官慢用,我去那边收拾去了。”那小二见对面桌上客人起身,又来几个新客,连忙过去招呼去了。 黛玉对宝玉笑道:“你倒识货。” 宝玉一笑,伸箸夹了一片玉兰片到黛玉碗内。 “这‘飞花踏翠’,做法如何?”黛玉问道。 “做法实在繁复的很。”宝玉道,“需驼掌两个,净母鸡一只,少许猪肉,少许油菜心及水发玉兰片。用小刀在油菜心根部剞上十字花刀,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水发玉兰片洗净切成长片。将驼掌洗净泥土,放入清水锅中,上火煮约一个半时辰,捞出撕去皮毛,又放入温水中洗净。另起锅注入清水,放入净母鸡猪肉,加入葱姜和料酒,放入驼掌上火炖至能脱骨时,又将驼掌捞出,从掌背处脱去骨头又切成大片后,又用鸡油下锅煸炒呈金黄色,再放入佐料,油菜心及玉兰片,淋上滚烫鸡油即成。” 黛玉听了这繁复做法,顿觉十分有趣:“这么多道工序,难为你记得住。” 宝玉亦笑道:“说起来繁复,但若是跟咱们家里做的许多菜肴比起来,却又算简单了,那些才叫做折腾人哩!” 黛玉一听他提起贾府,眉头不由微蹙起来,想到府中人皆不知如何了,一时又有些忧心。宝玉亦是不自觉脱口而出,此刻以为黛玉想起府中不高兴事,便闭了口,再不谈此话题。 “妹妹尝尝这豆腐。”宝玉说道,自己却不大动箸。 “你怎不吃?”黛玉问道。 “秀色可餐。”对面人面带笑意。 黛玉举箸朝他额上敲去:“吃有吃相。” “啪”地一声,他竟没能躲开,重重地挨了她一箸。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揉着额头苦笑:“妹妹的确和以前不同。” “有何不同?”黛玉扬眉问道。 “吃有吃相。”他却放下额上的手,拾箸夹菜。 黛玉不免一笑,心内有丝暖意泛泛而生。 残阳渐渐西下,华灯初上。 坊巷间,酒肆茶坊遍布,歌馆青楼林立,一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宝黛二人行走在喧闹的街道上,看着眼前这些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行人,不禁想道:自己,可能是这镇上最闲散的人了。 从白鹭楼到慕容府,中间隔着大半个城镇。越往慕容府的方向走,喧嚣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幽静。 这是一条幽静小巷,甚至有些寂寥。穿过此巷,便到了慕容府的主街。小巷两边的墙上长满青苔,或是铺满黄绿的藤蔓,在狭长的阴影下,似乎让这秋意的萧瑟更浓了几分。 夜风卷着寒意拂过。两人没走多远,便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个低低压抑着地哀呼抽泣之声,还伴随着砰砰地撞墙之声。两人愕然,急行了几步,见一家小门小户的门口,一个白衫男子正以头撞墙,双手痛苦地在有些湿漉漉的墙壁上抓着,土尘扑簌而下。 “这位仁兄,何事这般悲伤?”宝玉忍不住问了一句。 青年蓦然止住哭声,抬头瞥了宝玉一眼,默默摇了摇头,又立即垂下头去。 宝玉没看清楚,只觉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黛玉,却见黛玉面色有些不对。 那挂着浓浓哀伤的面容,不正是今日在大街上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新人的那位么?他不是应在府内大宴宾客么?怎会在此独自悲伤? “慕容坤。”黛玉轻声对宝玉道。 宝玉一惊,忙瞧看过去,却听见一声闷响,原来是那男子一拳狠狠地击打在墙上,墙头上的杂草碎石裹夹着泥土不住往下落了一地。 “我不是他。”那男子耳力极好,对二人道。眼神中的苦涩让黛玉心头一动。 “那你是——”宝玉问道。 “我怎是他。”他幽叹一声,也不再说话,神色恍惚地向巷口行去,背影在苍白的月色下,显得落寞至极。 他不是慕容坤?黛玉疑惑间,忽想起午后白鹭楼邻桌客人的对话:“都说这慕容大公子性格闭塞胆小,整日深居简出……”霎时心内一片明朗,是了,他是慕容乾。这样的落寞悲戚,与白日的冷漠傲慢,岂可是同一人? “原来他便是慕容府的大公子。”宝玉唏嘘一声,又起疑道:“只是他弟弟的大喜之日,他为何在这里郁郁寡欢?” “跟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黛玉眨眨眼。 宝玉眼内浮出笑意,道:“妹妹如今真是变了呢。” “人在江湖,怎可像深府中一般处处桎梏。黛玉道,“或许这才是我的本性。” “此话有理。”宝玉道,“妹妹这样性子,我更喜欢。” “莫贫嘴了,跟上去是正经。”黛玉一笑,朝前迈步而去。 如水的夜,星若繁华璀璨。 整个慕容府上人声如潮,宾客满座,仆人穿梭,黛玉和宝玉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门庭内这喜宴宾客的盛景。 “二公子今日喜宴,也是不见人影。”前方有人提着灯笼行来,原来是两个丫鬟路过。 “你还不知道,二公子一到晚间便要早早休憩,说是为了休养生息,实则也不知是何故。”另一个丫鬟说道。 “今日毕竟不同往常。”前一个又道。 “那有什么。”另一个语气有些不屑,“不过是娶亲罢了,况且等会子大公子会出来代替着敬酒。” “敬酒还要大公子替了,真不知二公子晚间要做什么。” “莫多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声音越压越低,“二公子派了我们两个伺候二夫人,还是去瞧瞧吧。”不一会,两人已走远,灯光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少顷,宝玉悄声说道:“妹妹,我们也去那二公子的房间内瞧瞧如何?” 黛玉点头,两人远远跟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灯笼光点,一路战战兢兢,终来到那贴满大红喜字的新房门前。 一片静寂无声,两人正疑惑间,忽闻得屋内一个女声冷冷说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又是一阵沉默,终有一个丫鬟道:“二夫人好生歇息。”宝黛二人连忙闪身到暗处,眼望那门被人轻轻拉开,两个丫鬟走了出来。 黛玉和宝玉见她们走远,便堂而皇之推门而入。 屋内也是一片喜气。大红的窗纱,大红的床幔,绣着鸳鸯戏水的火红锦被旁,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那新娘垂着头,盖头已被扯落在锦被上,正伏在床柱上嘤嘤而哭。 “王姑娘?”黛玉轻声唤道。 那新娘止住哭声,缓缓抬头,朦胧视线里,两个容颜俊逸男子映入眼帘。 她原本半睁的眼眸倏然睁的老大,脸上满是疑惑,又带些微惊恐:“你们是谁?” 那一双眼,黑如点漆,朗似秋水,虽满面泪痕,不掩其秀美之色。 “莫怕。”黛玉悄声安抚,又道:“我是女子。” 那新娘倒也镇定,细细瞧了一瞧,顿知是实情,戒心便也消了不少,却又望了望宝玉,宝玉不待她问起,尴尬说道:“我乃男子。” “你们为何来此?”新娘问道,“是他叫你们来的么?” “你口内的他是?”黛玉有些不解,还有谁掺和此事? “原来不是。”她一看神情便知,沧然一笑,脸上映着泪水,更见楚楚怜意,口内喃喃,“他那般懦弱,怎会为了我去……” “你说的,可是慕容乾?”黛玉忽问道。 “你们相识?”她微微一怔,眼内有丝诧异浮现。 “并不相识,方才却在外头小巷子里见过。”宝玉说道。 “小巷子?”她更是不解。 “我们见到他正以头撞墙,神情痛苦万分。”黛玉叹了一声,却问:“莫非,你们之间——” 她苦涩一笑:“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与他们兄弟二人有扯不断的羁绊。” 第115章 红嫁衣往昔重现 炉香暗转,绣帘低垂。屋内红彤彤的色调,看上去暖意融融,将深秋的夜寒挡在门外。 嫁衣绯红,如火烧的云霞。 她只是静默而坐,看去却无比的绚丽和耀眼。 一袭红衣,美如缤纷灼热的火焰。而衣中的人,却隐隐笼罩在浓浓的哀愁之中。 这样的仪态端庄,温婉柔美,如同一幅艳美的仕女图,而这画上的美人,静默少时,轻启朱唇,却是下逐客令:“你们走吧。” 黛玉有些微的愣神,宝玉却道:“你怎么办呢?可要同我们一道?” 她苦笑:“我若走了,明日恐是家破人亡。” “他真有这般狠绝么?”黛玉问道,脑内不由浮现出在白鹭楼窗前的一眸,那样复杂的眼神,想必心内也是难测的。 “他的名声,你们难道不知?”她凄然一笑,“你们快走,若被他撞见,便难脱身了。” “可是我们进来便是为了救你。”宝玉不甘道。 “救?怎么救?怎么能救?”她连连问道,却又不等回答,自己说道,“我来此,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宝黛二人皆是一怔。 窗外忽然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两个丫鬟,宝黛二人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已将盖头盖上,轻言:“走吧。” 待门被推开,两个丫鬟走进来,屋内的两个不速之客,已不见了踪影。 已是夜深,繁星满天,夜风却是凛凛。街道两旁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笼,橙黄的光将道上行路的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说她是心甘情愿?”他满眼皆是不解。 “也许她有难言的苦衷。”她低叹。 “女儿心,真如海底针。”他亦叹。 “你天天泡在女儿国,也会有此一说?”她冲他一笑。 “妹妹又取笑我了。” …… 两人渐行渐远,夜风,渐渐将留下的话儿吹散…… 曲曲折折的荷塘,一望尽是碧绿的叶,荷叶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的粉的荷花,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方高处传来的空旷渺茫的歌声。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片片花叶之上。荷塘内升起薄薄的青雾,如同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纱。月儿高挂,星辰满空,实在是个极好的夜色。 只是,这是哪里? 黛玉心中一阵疑惑。自己不是和宝玉回了客栈么?怎来到这里?宝玉呢? 然而举目四望,却只见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唯有一条小路,隐在树的空隙当中,倒也不见阴森,只显幽静的意味。 黛玉犹自讶异,无意转过身来,忽发现,离自己不远的柳树下,有人。 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男子手持书卷,侧影长身玉立,仿佛正在对月吟诵。 月华如练。 圆月,荷塘,柳树,书卷,男子,组成了一幅绝妙的画面。 那男子,身影好似在哪里见过。黛玉正思索间,身旁,有人缓步走过。 一见来人,黛玉更是诧异,那分明是,今夜所见的新娘。只是她身着淡绿的衣裙,神情欢快之色,却和今晚所见之悲戚神情判若两人。 更让黛玉诧异的是,自己分明就在她眼前,她却仿佛没看见一般,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这是为何?黛玉暗暗惊异之时,她已走至那树下的男子身边,带着几分欢欣,几分轻快之色:“慕容大哥,你在读什么书?” 慕容大哥?黛玉陡然想起,这位男子,不就是自己今夜在小巷中见过的人么?只是,这二人,这景象,恁是让人莫名其妙。 只见那男子转过头来,微笑道:“不过是一本诗集。” “对着荷塘赏月色,自然是诗意浓浓。”她甜甜一笑,“不如慕容大哥赋诗一首,如何?” 男子谦和一笑,道:“我就莫献丑了,看这荷花婀娜多姿,我忽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倒有一首《采莲赋》,很是应景呢。” “不妨说来听听。” 男子便微笑启口说道:“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褠。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真个是极美的风景。当筵秋水慢,心有愿,言不宣。”她缓缓回味,脸上尽显柔情。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轻言细语。 “芳华兮修名,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禀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华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她声线婉转。 如此对话,显然是郎情妾意。黛玉心内抽丝剥茧,倒也理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经络。看着眼前这片月下荷塘,竟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许久不去,真有些惦着江南了。 正想着,忽然眼前景象一变,黛玉赫然发觉,自己正身处一条游廊之上,冷月当空,洒得楼阁飞檐仿佛飞霜铺银一般。游廊上,一排灯笼随风摇晃,却未点亮。虽都是月色,此处却不见风雅,只觉凄清。 这地方好熟悉…… 流云山庄? 自己怎又来了这里?宝玉呢? 黛玉茫然看着四周,不知不觉顺着游廊直往前走去。 举目而望,几棵桂花树静立于庭院中,影映如画,有袭人香气飘来。 一个女子正自树下而过,朝游廊奔走而来。 那女子经过黛玉身旁,照例是目不斜视,但是黛玉却看清了,她仍是她。此时却又是一身粉紫的衣裙,衬得她如一株紫丁香般清丽。 见她朝前奔走,眼角还有泪痕,黛玉心中甚是好奇,遂跟着她身后,一直到她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内一人正坐在窗前,手拿一本书卷,眼却是望着窗外,神情有些发怔,竟连门被人推开了也未发觉。 她冲到他跟前,一把夺了他手中的书卷,用力扔在地上,忿然说道:“书,书!你就知道看你的书?!” 那男子一惊,看到来人却又愣了一愣,才失声道:“依依!” 她的眼泪颗颗落下,却是冷笑一声:“我以为你已忘了这名字。” 那男子静静地看着她,似又呆住了。 有风穿窗而过,她的衣袂被夜风吹得飞扬起来,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连质问也变得有些飘渺:“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他黯然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 “那日,你来找我,我本是高兴的,你却……” 她透过窗,透过他,遥望着天上明月,喃喃念道,似痴似醉,忽然,那清丽的泪颜上,又有一片深深的恨意浮现出来。 她一字一顿道:“慕容乾,你为何要退婚?” 退婚? 黛玉吓了一跳,转而诧异无比。他们有婚约?而如今,娶王依依的,却又是他的弟弟慕容坤。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乾深深看她半日,竟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了。 “你既然做了,就该敢作敢当。我竟不知,你原来是那始终乱弃之人!”她冷冷看着他,泪水已是滂沱。 片刻。 他转过身,静静看着她:“依依,是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对不住……”她喃喃重复,脸上的泪越落越多,“一句对不住,便能了断了么?” “依依,我——”他望着她,眼中亦有光华闪烁:“依依,是我错了。如今,要怎样才能消你心头之恨?” “除非你死!”她咬牙道。 他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满是痛惜,怜爱与愧疚,望了一回,他轻轻说道:“若我死了,你的恨才能消,我,绝无怨言。” 她却惨然一笑:“原来,原来你,宁可不要命,也不要我。” 他黯然:“我……” “你?”她忽然打断他的话,恨声道,“你说,我要两条命做什么!” 不仅他愣住,黛玉也是发怔。 他诧异地看着她:“两条命?” “两月前,听雨阁,”她神情更恨,“你竟不记得了么?” 他喃喃道:“听雨阁?” 她凄然道:“你果真忘得一干二净……” 他忽然身形一晃,直直地看着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衬着月光,泛着铁青之色。他颤声问道:“听雨阁?你,那日,去了那里?” 她冷笑:“你终于记起来了?” 他却一把扶住桌子,双目紧闭,神情痛苦,似站立不稳了。 “你——”她话未说完,只听得“咚”的一声响,那木桌忽然崩塌,顿时,木屑横飞。 沉默半晌。 她叹了一声,咬唇望着他,满脸哀怨之色,“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也该给我一个说法。” 他的手被破桌上的木屑刺破,滴滴鲜血渗出,落在地上,化作片片妖艳的梅花。他浑然不觉,她却瞧见,连忙抓起他的手细细瞧看,拿出手绢替他包扎,眼内满含痛惜,“你为何这般生气?我知道你有苦衷,你一定有的!你快告诉我,可好?” 他却躲开她的目光:“依依——” “到底是为什么?”她抓着他的双臂,追问道。 他不语。 她清丽小脸上满是泪水。 他闭上了眼睛。 “你说啊!”她凄然道,“为什么?你当初亲口跟我说过的话呢,都是花言巧语么?既不想娶我,为何又要那般对我?” 回答她的,只有俊颜上浓浓的哀伤与痛楚。 第116章 入梦魇夜诉悲吟 她怔怔望着他,半晌,忽轻轻笑起来,衬着满脸的泪,顿觉那笑,也是万分的悲戚。 她一步步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说道:“既然你不要我,我便嫁给他,也是一样。”说完,她决然转身而去。 他望着门外,眼内已有泪落下,却再也不见伊人身影。 转眼间,身边景象又换,此处是一个阁楼,黛玉正站在阁楼栏杆旁,举目望去,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翠竹。回头一看,有一门,门上有一匾,上书俊逸苍劲的三个大字:听雨阁。 原来这就是听雨阁,黛玉暗思道,正要推门而入,却看见一个粉红身影如一个粉蝶儿一般翩翩而来,在阁楼栏杆旁四处瞧看,满眼是掩不住的喜欢,自言自语道:“原来慕容大哥家里还有这样的好景致。” 看了一回,她亦瞧见门上的匾,遂念道:“听雨阁。像是慕容大哥的字迹,只是更显苍劲了些。” 她推门而入。 屋内静寂无声。除了满壁的字画,便是一桌,一椅,一书柜,一屏风,别无他物。虽然简单至极,却因家具均十分精致贵气,便只觉简约,不觉简朴。 屏风后,是一榻。 藕色的床幔垂挂下来,将塌内塌外全然隔开。她瞧见了那榻下,摆放着一双男子的鞋。她心内一惊,忽觉自己这般闯入别人的居室,实在无理且有伤大雅,正欲转身悄悄离去,却觉得那鞋很是眼熟,弯腰仔细一瞧,便瞧见鞋的内侧,绣有一只小小的蝴蝶。 那是自己绣的。她心中一喜,原来,自己没有走错,这里,正是慕容大哥的屋子。 她轻轻掀开床幔,四周遂有淡淡酒气飘散。她看见他正仰面而卧,俊颜因饮了酒,脸上泛起淡淡的红,眉头轻皱,与往日有些许不同。 “慕容大哥。”她轻轻推他,因想着,既已定了婚约,也不必顾忌许多。 塌上的人低低哼了一声,却未醒。 “平日里都不见喝酒,怎今日醉成这个样子!”她嗔怪道。 他动了一动,双目微睁,瞧见身边的一抹倩影。 她见他醒了,很是欢喜,甜甜叫了一声:“慕容大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 “你这人,喝醉了酒,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她微微撅起嘴,模样更加可爱动人,“我是依依啊。你总说白日无空暇,今日我好容易溜出来,就想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如今看来,果然是假话,你若无闲暇,怎会喝得像只醉猫!” “醉猫?”他嘴角微扬,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又问,“你真是依依?” “你是怎么了?醉眼朦胧了么?”她有些发急,又赌气道,“你若这样,我便不理你了。” “过来。”他又是一笑,别有意味,“让我瞧瞧你。” 黛玉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站在旁边看到此处,心内已然一惊:这笑意,怎同那白鹭楼窗下的那抹笑意那般相似,那样玩世不恭,那样张狂邪魅? 却见她忽然发现他拉着自己的手,不由羞得垂下头,轻轻笑了。 他凑近了她,轻笑道:“依依可喜欢慕容大哥。” 她看了他一眼,脸上霎时飞上红霞,低头说道:“我们这样,不合时宜,你快起来吧。” 他却将她的手一拉,紧紧将她抱住,随即一个翻身。 “别,不要!”低低的惊呼声。 “依依……大哥的依依……”呓语般的喃喃,夹杂着微微的喘息。 “慕容大哥,你——”藕色的床幔,渐渐合上。 黛玉却是冷汗直冒,想去掀开那床幔,带走那不明就里的女子,无奈身子如同被定住一般,不得动弹。 “不要!”一声惊呼,黛玉倏地从床上坐起。她茫然望望四周,好半晌,才终于松了口气。 是场梦! 背上湿凉的一片,竟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透着阵阵寒意。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黛玉坐在床上,裹紧被子,已全无睡意。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睡前一直想着那王依依和慕容兄弟的牵扯,晚上便做了这个梦,如同往事重现一般。 只是,往事重现?梦中的,是实情么? 若是实情,那王依依分明是和慕容乾有情的,却又被慕容乾退了婚。而慕容乾退婚也好似有苦衷,不然也不会那般痛苦。听雨阁的事,是关键的一环么?那样看来,似乎是,慕容坤对王依依无礼了,而那王依依,却以为是慕容乾……但是为何,王依依质问慕容乾时,他却承认自己对不住她? 真是混乱极了。黛玉叹了一回,觉得头痛起来。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梦,真假都难辨,何必在此自寻烦恼。黛玉虽是这样想着,却终究是不能释怀。 忽然,门口响起叩门声,宝玉在外头说道:“是我。” 黛玉掀开被子下榻,随手披上一件外衣,走过去打开门,见宝玉正负手站在门外,面有忧虑之色。 “你怎起来了?”黛玉问道。 “方才听到妹妹惊叫,可是做了噩梦?”语气满是关怀。 黛玉叹了口气,望着他:“不过是个梦而已,不想吓到了你。”眼内溢出笑意:“你的耳朵真长。” 宝玉愣了愣,遂轻轻笑了:“妹妹没事就好。妹妹的声音也不小。” 她无语。 宝玉笑道:“天快亮了,妹妹快回去歇息吧。” “你等等。”黛玉却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拉进屋内,又关好门,道:“进来说话。” “何事?”宝玉有些发愣的看着她,忽觉黛玉拉着自己手臂的手透着凉意。 “寒气森森,妹妹怎穿这样少就出来?小心冻着了。”听宝玉如此一说,黛玉倒真觉得身上寒意阵阵,身子有些微微发抖。都是刚才那个梦,正想着,身上一暖,寒意顿消,肩上已披上他的衣衫,犹带着他身上的暖意。 仰头,瞧见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正满含温柔俯视着她。 黛玉忽然有些心慌,不敢直视他的眼。她低头,径直向前,走到桌前坐下。 “妹妹还是到床上坐着,地上冷。”他拉起她,虽是轻柔无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宝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样了?黛玉心中发出一声疑问。这样的宝玉,忽然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他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顽劣乖张的稚气少年了。其实,早就不是了。 顺从地坐到床上,用被子盖住身子,黛玉将他的衣衫还给他穿上,看他坐在桌前看着自己似在等自己开口,遂轻咳一声,说道:“我想同你讲讲方才的梦。” 将梦中的情形详细一说,宝玉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但是此梦条理清晰,内容有序,倒真如往事重现一般。二人将梦中人物对号入座,再加分析,更觉此梦十分真实可信。若这便是实情,那其中的牵牵绕绕,可算复杂得很了。 转眼鸡唱拂晓,二人敌不过困倦,宝玉便起身回房,各自睡下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那慕容府的新娘,那夜也是不得安眠。 连连惊梦,仿佛经历了生生死死。梦里的时候,她痛苦得以为自己死了;可当惊醒时,方知自己却还活着。 她挣扎着起身,坐到梳妆台前。镜中人容颜憔悴,眼有泪痕。昨晚她梦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唯一未想的一件事,便是自我了断。 她不会去寻死。她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杀了他。 “对镜理妆么,兴致倒是不错。”一声男子的哼笑声从身后传来。 她身子一顿,如梦魇袭来,心陡然不堪重负般狂烈跳动,怨愤和痛恨如一把尖刀,似要划开胸膛,让心迸射而出。 他嘴角斜斜一笑,跨步向前,边走边道:“没有寻死觅活,哭哭啼啼,你倒真和别人不同。”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作,对他的话看似没有丝毫反应。然而那只微微发抖的右手,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 “怎么?不情愿做我的夫人?还是怪我新婚之夜没有陪你?”他的语气狂妄轻佻,令她又忆起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侮辱。 她依然低垂着眼,一双墨漆的眸子定定盯着地上,右手定定放于梳妆台上,已摸到袖中藏的那把匕首,牢牢握住。 他已来到她身后,黑影从头顶压迫而来,他一把环住她的肩,将下巴放在她的颈项。她抬头,看见镜中的他眼内尽是一览无遗的邪魅:“不管你是否情愿,这辈子,你只能是我慕容坤的女人!” 她忍着满腔的怒意,猛然将反手往后一挥,却不料背后的男子早已发觉她的意图,一把将她的手握住,稍加用力,她的手吃痛后一松,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 “想杀我?哈哈哈哈……没那么容易!”他俯下头,望着她怒视的眼,笑得张狂,“要怪,只能怪那个懦夫,是他将你拱手相让。你,只能认命!” 她咬牙不语。 “你在想,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可对?”望着她惊惶的眼神,他轻挑嘴角,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我随时奉陪,夫人。” 她身体僵硬,手脚冰凉,深吸一口气后颤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因为我讨厌他。”他的答案简单而直接。 “你讨厌他?为什么要我来还?”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他脸上的邪气笑容顿时消失,冷哼一声,道:“我最看不惯他那一副软弱无能的懦夫相!”说罢一甩袖,朝门外走去,却在消失前,又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你是他喜欢的人,我自然不会放过。令他痛苦,是我最快活的事。”她在那烁烁的日光之下,看到他脸上,一片邪恶。 第117章 逛小镇还思旧事 晌午时分。 昨夜的一场秋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落了一夜,仍是未止。然而即便是雨中,白鹭楼也是酒客纷纷。酒楼门前的来路上,湿泥遍布,来来往往打着油纸伞的酒客们,在门口的湿地上落下一片泥印。 酒楼中飘着一股肉香和酒香混杂的香气,四处弥漫开来,跑堂小二的吆喝声,吃客的叫菜添酒声响成一片,倒使得黛玉原本有些闷闷的心情变的开朗起来。 宝玉见楼下太过热闹,便带着黛玉走上二楼雅座,小二也认得这两位出手阔绰的贵公子,连忙过来招呼。宝玉仍是要了一壶“梨花白”,又点了几样菜。黛玉却是靠窗坐下,观看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顶顶油纸伞,或朴素或华丽,随着伞下的人行路而一颤一颤,像雨中浮动的五彩斑斓的小蘑菇,竟比晴日风景更有意趣。 “妹妹喜欢看来往行人么?”宝玉笑问道。 “来往人群,看尽世间百态。”黛玉道。 楼下有歌姬弹奏着淡雅宜人的古琴,悠扬琴声袅袅在厅中回荡,混在喧闹的酒客言谈声中,不甚清晰,倒像远方飘来的乐声似的,悠远而飘渺。 在京城时,黛玉终日锁在那深宅当中,偶尔出行,也是来去匆匆,几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望着那悠闲而来又悠闲而去的古代行人。那种感觉陌生又熟悉、清晰又渺茫,黛玉眼望着体味着这座古代小城的繁华喧嚣,竟忽觉自己如同在一个梦境。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这便是古时的气息。 “不知那王依依如何了。”黛玉拿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我们也只能今晚再潜进去瞧瞧。”宝玉拾箸为黛玉的碟子内夹了一块水晶豆腐,眉头微皱摇头道,“这‘梨花白’固然清淡,毕竟是酒,怎能空腹就喝的?先吃几口菜罢。” 黛玉对他笑了笑,正欲说话,忽然隔壁桌上的酒客谈话传入耳内,说的却是慕容府的事,连忙侧耳细听。 “你不知道,那慕容二公子昨夜宴请宾客时,却不知去了哪里,竟是让那大公子代替着给亲朋好友敬酒呢。” “那个大公子听说是最怕见人的,怎又出来大宴宾客?” “这谁说得清楚?昨日我一个好友是去了的,听他说那排场确实大得很,宾客如潮啊,只是那大公子神情僵硬,强颜欢笑的,真是造孽。虽说两兄弟是一模一样的长相,气质却有天壤之别。” “那倒也好,家中上下也不易认错人。” “说到这个,倒也奇怪。那两兄弟好似从未同时出现过。” “竟有此事?” “你来此地不久,自然不知。这大公子固然是个深居简出的主,但是白日从不露面,也是令人十分不解。那二公子,又听说是一入夜便回了房,还不准下人进去伺候,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大户人家,性情总是比较怪异。” “还有更怪的呢。其实,那二公子新娶的娘子,本是和大公子订了亲的。” 这边宝黛二人听到此话,不由对视一眼,心中立刻联想起黛玉的梦境,暗呼之余连忙竖耳细听。 虽说邻桌声音刻意压低,但是黛玉还是能隐约听见大概。只听那人继续说道:“这新娘子是王家的姑娘,就是街上那个王记蜜饯铺的,年方二八,长得很是娇俏可人。我家娘子时常去那里买蜜饯,和那老板娘相熟,两个月前还听老板娘说起她家姑娘和慕容大公子订了亲,还说那大公子虽有些木讷,但也朴实,且斯文有礼,是个好人。不想前些日子,大公子竟然退了亲。” “退亲之辱,王姑娘如何受得了?” “更奇怪的就在此,退亲之后没几日,又听说二公子前去求亲,而那王姑娘,竟也答应了。” “这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问起人家姑娘答应不答应?” “你不知道,这王姑娘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父母又唯有她一个女儿,固对她的亲事看得很重,也是要问过她意思。” “这倒奇了,难道这王姑娘原来对二公子有情?” “这可无人猜的出来,女人心,海底针呐。” 宝玉不由看向黛玉,眼内溢出笑意。黛玉瞪了他一眼,继续听那边说道:“我说,这二公子让他大哥替他应付亲友,不知他大哥心内如何想的。兴许,二公子是夺人所爱,也未可知。” “方兄说话小心些,这二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隔墙有耳。” 那二人便不再谈论,喝起酒来。 但是听完这段话,宝黛二人心内已明,黛玉昨夜的梦,十之八九是实情。为何会梦见那些情景,无从解释。或许自己是穿越至此,且是仙凡一体之身,许多奇事发生在自己身边,也不足为怪,黛玉暗暗想道。 用完午饭,雨仍不见停,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黛玉不想闷坐在客栈房间内,便提议出去走走。宝玉买来一把油纸伞,二人在伞下并肩行走在街道上。 白水镇果真是热闹得很,城中车水马龙的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带着梦一样的神采。虽说是雨天,路上行人稍减,却依旧不见丝毫冷清。文人士子缓缓而过,气度风雅;妇人或少女款款而行,或华贵娇俏,或朴实清丽。甚至有些奇装异服的异国人,或肤色黝黑,或金发碧眼,或坐着马车,或牵着骆驼,掺杂在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更是一片别致的风景。 二人在城中悠悠逛逛,看街道两旁的铺子各式各样,有几间乃异国人所开,衣裳首饰果品皆有,极富异国风味。二人买了一些干果,一面逛一面吃。感觉着周围一片祥和气息,黛玉心内想着,恐怕自己是这城中最闲散之人了。 身边是一道长长的巷,巷子很静,悠长又寂寥。路是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嵌的,走在上边,心底幽凉。 和着漫天织落的细雨,二人踏着青色的石板路,缓缓走入了幽深的古巷。雨声似乎把尘世的声音都隔开了一般,唯有雨滴轻敲瓦片的声音,和落在青石板路的轻轻脚步声。石板路在细雨中泛着青色的光,雨洗后更见清冽,越发显得巷子的清凉。潺潺密密的细雨中,这样的巷,这份凝结的彷徨,令人心内浮出惆怅的心绪。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身边传来宝玉的轻叹。 “这样的雨巷,只在江南才有的。”黛玉喟然道。 “妹妹思念家乡了么?” 我的家乡,在哪里呢?黛玉心里想道。现代的家,已算是前世的事了。扬州,京城,都是家,却又都不算家。如今,只怕将那冰清山庄当作家,还确切些。 “何处有温暖,何处便是家。”黛玉说道。 “妹妹。”宝玉一手执伞,一手握住了黛玉的手,定定望着她,眼睛一如往常清澈如潭,却不见幽深难测,只有隐忍的坚定隐在其中。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吧。 两个青衫身影,在这雨巷中的石板路上如同两道画中剪影,清净却不寂寥,而那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一路是漾满绿藤的墙头和印着绿苔的墙脚。黛玉用手细细抚摩着石墙上柔软湿滑的青苔,那些绿绿的鲜苔温润而柔软,只是,这暗绿色的身后想必是刻满了沧桑罢。高墙的那边,是什么?兴许是一栋老宅,而那宅子里,有着怎样的故事?是否弥漫着许多期盼,期盼那红袖添香,西窗共剪…… “走吧。”宝玉收起了伞,牵了黛玉的手,道,“到前面去看看。” 走过这条悠长小巷,前方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条小河,河水碧绿清澈,波光粼粼如丝绸般滑过。河面上的小石头和水波相撞,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因下过雨,岸上的草地湿漉漉的,远远便能闻到一股带些泥土味儿的清新气息。小河上有一木桥,不宽不窄,简单朴素至极。桥的这头,有几棵老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在那里静寂而立。忽有三两只乌鸦扑棱棱飞过,愣头愣脑的模样,围着树转了两圈,渐渐飞远。 而桥的那头,是一个村落。青色瓦房冒着袅袅炊烟,瓦房的门前小道曲曲弯弯,小道尽头山连着山,山脚下那几户屋舍被披挂着褚黄褚褐已是上了浓彩的树木履盖着,只是这儿一角飞翼那儿一袭脊脉时隐时现。不想归巢的乌鸦在村子的上空起起落落。 二人走过木桥,迈过道道田埂,一路只觉新鲜有趣。渐渐前方没了路,二人来到一个树林之前。林中柳树和松树杂生,已快入冬,柳树已然凋残,然因有松树繁茂着自己的青青的枝叶,树林并不十分呈零落的景象。除却密集的树木,尽是平坦的草地,间或散漫地偃卧着几块大石。林内静寂得很,偶有松鼠在把松苞咬落地上,或是不知名的鸟儿骤然间扑扇两下翅膀,发出些微的声响。 “这林子倒是有趣。”宝玉对黛玉一笑。 “江湖上有句话,叫作‘逢林勿入’,你可知道?”黛玉道。 “逢林勿入,这样的林子——”宝玉朝林内看去,只见林木森森,地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连路也掩盖了。宝玉于是说道:“这话也有道理,总怕有不知名的危险呢,且路也不好走。” 黛玉并未出声,视线已被几丈外树丛中的一点白影引了过去。宝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小白点儿躲在树丛内窸窸窣窣,却看不出是个什么生灵。 “雪灵!”黛玉却是喊了一声,遂迈步进了树林,朝那小白点儿跑去。 “妹妹不是说‘逢林勿入’么?”宝玉无奈摇头,也随后跟去,一面道,“小心些。” 第118章 玉惊心树林遇险 那树丛里的小白点儿听到喊声,陡然一惊,遂一跃而起,如同一个雪团一般在草丛内滚动,划出一道长长的线。宝玉只见前方倩影仍是追随着那“雪团”,连声呼唤。 “这样的林子里,”宝玉心内暗忖,“恐有野兽呢。” “妹妹回来,别追了。”宝玉高喊道。 黛玉却只想追到前方的白点儿,只觉和雪灵十分相像,若真是它,怎会在此?自己必要带它回去问个明白的。一面想着,一面不管不顾朝前追去。 却突然间,黛玉只觉足下一软,心中已道“不好!” “妹妹小心!危——”宝玉口中的“险”字还不等喊出,就听见前方黛玉惊呼一声,身子已往下坠。 只差一步!宝玉懊恼至极。自己只差一步,便可拉住妹妹,此刻——容不得多想,宝玉飞身朝前扑去,所幸。仍来得及拉住黛玉的手,却又不幸,来不及将她拉起,二人身子一同不由自主往下掉落。 那是一个陷阱!黛玉意识到时,已是为时已晚,只能惊恐地望着陷阱内若隐若现的尖刺而无计可施。时间太紧迫,就算有月寒玉,也救不了自己。 突然眼前一花,黛玉只觉自己的身子猛然被翻转,心中“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宝玉你——” 只听一声闷哼,混着那尖刺穿透皮肉的破裂声传入耳内,黛玉一阵心颤,顿时自己心里也是痛得透不过气来。 “宝玉!”黛玉趴在宝玉身上,骇然看见一根尖刺刺穿了他的左臂,如一个战利品一般,呈在她眼前,刺尖犹有血滴,衣衫破口处更是血红一片。 黛玉倒抽一口冷气,眼前蒙起一层水雾,想着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连忙看向宝玉的脸,看着他因巨大痛楚而紧皱的眉头,颤声问道:“宝玉,你怎么样?” “妹妹莫担心,我还挺得住。”宝玉额上有豆大的冷汗滴下,却咬牙对黛玉道,“所幸,刺到的是我。” “先别说话。”黛玉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柔声说道。 “其实,我是高兴的。”他因难忍的疼痛而闭眼,却又在重重的喘息后缓缓睁开,眸光沉沉,嘴角扬起一抹慰然的笑,“我终能——保护妹妹。” 黛玉望着他目色中深刻的情意,心中的愧疚节节攀升,保护,这二字,代价太大了。她的心“怦怦”跳得急切,眼中已有泪落下。 “妹妹还是这样爱哭。”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为她轻柔地拭泪。 黛玉叹了一声,道:“你为我,伤得这样重。” 宝玉瞥了一眼自己的伤臂,又四处查看了一遍,淡淡笑道:“我们该庆幸的,这陷阱内只有一根尖刺,否则我就算被刺穿了,也保护不了妹妹。” 黛玉也展眼四顾,起身将宝玉扶着靠壁坐下,所幸陷阱口枝叶铺得厚,阱内地上不湿。 黛玉握住宝玉的手,说道:“我们出去再说。” 黛玉拿出颈项上挂的月寒玉,闭眼默念,却无甚感觉,疑惑间睁眼一看,惊觉自己竟还在那陷阱之中,没有移动半分! 黛玉重又握住那玉,摒弃心中杂念,闭眼专心默念“冰清山庄”四字,三遍之后再度睁眼,一阵愕然:仍是原地不动! 黛玉将月寒玉左翻右看,只觉它与往常无甚区别,却为何——去了仙力? 这可如何是好?! 郊外僻静,树林内更是无人经过。 陷阱不大,却异常的深。宝玉的手受了重伤,疼痛难忍,自然不能自行爬上去。黛玉虽说身体比从前康健许多,但毕竟是一个柔弱女子,那样深的陷阱,又如何爬得上去?二人面对面而坐,只能等设下陷阱的猎人前来相救。 自己离了这月寒玉,果真是一点用也没有……黛玉心内挫败之余,涌起一阵伤心。若不是有仙力帮助,自己在这个时空,什么都做不了啊。 望着宝玉渐失血色的苍白面容,黛玉突然泪如雨下。 虽说,流泪无用,但是,先让自己哭一回罢。 “妹妹,何必这样。”他抬手放上她的肩,黛玉睁开泪眼,看着他额上的峰峦,不禁又是落泪,“我太无用。” “谁说,你无用,”他因吃痛,话语断断续续,“在,我眼里,妹妹,总有许多,过人之处。且性情善良,又有侠气。” “侠气——”黛玉牵了牵嘴角,却是苦笑。 “妹妹,其实,我总是自觉,配不上你。”他端看她一时,那话听起来淡淡的,却隐含许多看不透的苦涩。 “为何这样说?” “在别人眼内,我不是一个好男儿吧。愚顽、乖张、胆小、懦弱——”他深叹一声后,又是重重的喘息。 “那是那些人不懂你。”黛玉不待他说完,伸手按住了他的嘴,道,“在我眼内并非如此。” 望着他惊喜又带些期盼的眼神,黛玉轻轻放下手,说道:“你有时的怯懦我不否认,性情乖张也不算虚言,但是你对我的好,我全部都记在心里。你的乖张,也只是傲岸倔强。我,喜欢你的善良温和,颖慧纯真。” “妹妹果真喜欢?”他心内激动之下,忘记了手上的痛楚,双手握住黛玉的手,却在一阵剧痛之下,惨叫一声后松开了手。 “宝玉!”黛玉亦是低呼,连忙跪坐在他身旁查看他的伤势,只见那伤口处的尖刺被方才一撞,伤口处的血快速渗出,滴得身上地上到处梅花点点。 这样重的伤,若不及时处理,轻则废了手臂,重则丢掉性命!黛玉心中十分惧怕。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黛玉心内鄙夷自己道,此时,竟还在这里自怨自艾?赶紧处理伤口才是要紧。只是,怎么处理?伤口处,总是要上药的。药? 黛玉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忽想起自己好似放了一小瓶伤药在内。这样想着,黛玉连忙取下荷包,打开一看,内里果真有个小小的瓷瓶。 真是糊涂。黛玉一拍额头,此药还是肖婆婆所赠呢,说是闯荡江湖,难免有个伤痛,身边备上以防万一。自己当时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总想着既不会打打杀杀,何来的伤。这瓶放在荷包内的药,也是自己为方便雪灵换药,才随身带的,幸而一直未取下,如今,只怕只能靠它了。 黛玉取出药瓶,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对宝玉道:“宝玉,有救了,我有伤药。”但是低头一见宝玉左臂上刺穿的尖刺,忽然心内一凉。 若要上药,尖刺必定是要拔出的。但是,若强行拔出,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可是,不拔的话,时间长了,这手,恐要废了。 看出了黛玉脸上的为难神色,宝玉冲她微微一笑,道:“就请妹妹为我上药吧。” 黛玉刚欲说话,却见宝玉的右手已握在了左臂的尖刺上。 “你先别——”黛玉大惊,忙去拉住他的右手。 宝玉动作一滞,反手将她的手握住,移开后又放开,脸上淡淡的笑意虚虚实实。 “别动。”他眼中有种不容置疑的神色,脸上的神情却是似苦非苦,似痛非痛。 黛玉睁大眼定定看着,看着他抬手攥上尖刺,猛地往下一拔—— 登时一股鲜血如泉,喷得衣衫尽湿。黛玉顿时心内大惊,险些失了分寸,却又不敢慌乱,强自镇定间赶紧抓起他的手,让他用力按住流血的伤口,自己掀起外衣,撕下身上内衫的裙摆,急匆匆为他包扎。鲜红的血很快浸透了雪白的绸缎,她再扯一块覆于其上,如此反复了五六次,总算不再有大片的鲜红渗出。 宝玉的面色已是煞白,却仍带着笑,不是强作出来的笑意,而是发自心底的愉悦。 黛玉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真不要命了么?” “早晚都要拔的。”他的唇色亦是苍白如雪,话却说得轻松自如。 黛玉想出言嗔怪,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将药瓶打开,又轻轻撩开伤口上的布,将瓶内淡绿的药粉倒在上面。 “疼么?”黛玉问道。 他轻轻摇头:“比起方才,这已是挠痒痒了。” 黛玉顿觉好笑,看着他道:“既能打趣儿,说明无甚大碍。” 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色已暗,林中的树木变得朦胧难辨。 “我们得试着爬上去,不然,太危险了。”他说道,挣扎着起身,“万一夜里有野兽掉进来,我们可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黛玉将他按下坐着,“但是你先好生歇息片刻,再作打算。” 宝玉本就十分虚弱,心中斟酌之下,只得重新靠壁坐下,静静看着黛玉。 黛玉担心他的伤口,虽说上了药,却毕竟不是皮外伤,试探着用手掌抚上他的额头,不见热烫,方稍稍宽心。 “妹妹带的灵药,果然有奇效呢。”他微笑道。 “好些了么?看来肖婆婆真是神医呢。”黛玉想到此处,依然心有余悸,喃喃自语道:“老人言,果真是要听的。” “妹妹在说什么?”他问。 “你别说话,闭眼歇息着。”黛玉说道,自己亦在一旁坐下,看着垂直的井壁,头疼之余拼命思索着怎样攀爬出去。 此洞,看似两米多深,壁上的土石不松不硬,倒是可以凿出几个洞来,但是,这样陡……黛玉在地上找了一找,忽看见刚才被宝玉拔出的尖刺,遂伸手抓了起来,触手冰凉,似铁非铁,不过,足够坚硬。黛玉看了一眼那刺上暗红的血迹,忍住心中的颤动,用那钝的一头在土壁上用力凿了几下。只见壁上土块纷纷落下,不多时便被黛玉凿出一个半尺见方一尺见深的洞来。 “此事该由我来做。”宝玉说道,右手拿过黛玉手中的尖刺,在那洞的右上方动起手来。 “你受了伤,不得用力。”黛玉按住他的手。 “若不能保护女子,愧对男儿二字。”宝玉道。 “伤者为大,此时还讲什么男儿女儿?”黛玉敲了他一记额头,又道,“你就是保护了我,才令自己受了伤,我也该回报回报。且等我凿出几个洞,攀爬时,还是要你相助的,你急什么?” 宝玉扬起嘴角,将手中尖刺还给黛玉,揉揉额头道:“妹妹的力道,越来越大了。” 第119章 傻宝玉痴心情长 一轮杏黄色的月,悄悄从山嘴处爬出来。 月明星稀,从树林稀疏地方,本可望见远处的灿丽星光,此刻淡了下去,林子被那明月镀上一层银光,黑白分明的树叶影子,显在润湿的地上。苔藓中可以看见白色和蓝色的白头翁,还有浆呆和羊齿植物。连绵的雨淋得树皮变软了,散发出一种惬意的气息,而在林中的松针经雨水浇过,则发出一丝丝辛辣的气味。 受着皎洁月光的映照,碧林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昏暗的深处黑沉沉的,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虎口,令人生畏。毕竟是树干密集的林子,就算有月光,依然是明明暗暗,难以辨物。依稀可见前方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道路旁立着一株烂空的柳树干,紧靠柳树背后,露着银灰色的树丛,那便是起初那小白点儿藏身之处。害黛玉跌落陷阱,宝玉左臂重伤,如今那“罪魁祸首”,却早已没了踪影。 终于,出来了! 黛玉深吸一口气,虽说这林内十分孤凉萧瑟,她心内却依旧是沸腾的喧哗,因着重见天日,只觉那深秋的月下丛林也是那般殷实的亲切。 “我们,往这个方向走。”宝玉辨明了所处的位置,对黛玉道。 黛玉点头,两人步履略有些蹒跚,朝前走去。 方才那一番攀爬,已是透支了力气,如今,因这里不得久待,就算再疲惫,也须得匆匆离去。 忽吹来一阵冷风。那月儿似也疲倦了,躲进了云层休息,只留下几颗星星忽明忽灭。树林里更显漆黑,松针在风中触擦,微弱的声音此时听来却十分清晰。高大的杈丫狰狞张舞,丛杂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瑟瑟作声,野草在寒风中鳗鲡似地蠕蠕游动,蓁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了长臂,张爪攫人。 “妹妹莫怕。”宝玉伸手轻轻搂了黛玉的肩,看着黛玉只着雪白的内衫,不禁又问了一句,“冷么?” 黛玉的青衫,早已变作一条长长的布条,绑在那靠在陷阱的松树树干上。 “我不冷。”黛玉虽微微哆嗦了一下,却仍是这样说道,“你不用把衣裳给我穿,牵动了伤口可怎么办?方才爬上来的时候,已迸出许多血出来。” “不碍事的。”宝玉微微一笑。 “快些赶路吧。等回去了,立刻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黛玉说道。 夜色沉沉,山村的夜很是沉寂,星星点点的灯光,混着那天边的星辰,倒有些辨不明了。偶有几声犬吠声传来,却更显出夜的静寂。 回头看看身后在夜风中瑟瑟作响的山林,幽暗的林内尽是张牙舞爪的枝桠,黛玉心内阵阵发怵,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去追那个极像雪灵的小物,自己就算白日,也不会进这个林子。“逢林勿入”,这个江湖规矩,果然是不容质疑的。 月儿又悄悄从云层里探出来,望着地上的两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在田埂上走着。不时传来一句低呼,像是脚下一滑,踩进了田里,便听到一两句抱怨,一两句安慰。 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二人终于回到城内。看着城内的灯火通明,再思及方才的狼狈境遇,两人就着街道上的灯光互相打量,忍不住双双笑起来。 这一个镜中月,一个水中花,如今却是蓬头垢面,衣衫破乱,不见一点飘逸脱尘的影子,模样落魄邋遢至极。 宝玉伸出衣袖替黛玉擦去脸上的泥,含笑道:“妹妹这样,倒有些凡俗之气了。”说着,却突然身子一软。 “宝玉!”黛玉连忙扶住,他已是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人事不知。黛玉望着宝玉无甚血色的脸庞,心知是失血过多所致,所幸此处离白鹭楼已是不远,便一路半拖半扶着将宝玉带了回去。 回到白鹭楼,两人的模样把掌柜的吓了一跳,随即认出是此楼的客人,倒不敢怠慢,连忙叫小二跟上去伺候。 黛玉让小二准备两桶热水供二人梳洗后,又给了银钱让他去请个好些的大夫过来。 将宝玉安置在床榻上,他已是昏昏欲睡。黛玉坐在床沿看了他一阵,见他神态如常,亦无发热现象,便欲回房换件干净衣裳再来,刚欲起身,手却被床上的人紧紧抓住,只听他口内如同呓语道:“妹妹别走,妹妹——别走。” 黛玉重又坐下,看着他如如孩童一般的纯真睡颜,心内拂过一阵不忍。这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啊,他正在渐渐长大呢。他终归,是要长成一个男子汉的。 坐了一时片刻,见宝玉睡熟了,黛玉悄悄起身,去了房内匆匆梳洗了,便又折回到宝玉房中来。房内已摆好一个木桶,桶内冒着蒸蒸热气。黛玉将脸帕浸在水中打湿,又坐到床沿为宝玉轻轻擦拭脸庞。望着他清清爽爽的脸,黛玉面上浮现一个淡淡笑意。 不一会儿,小二带着大夫进来。那大夫为宝玉把了脉,又查看了他臂上的伤口,连连说道:“真乃神药啊,本来这样重的伤势,定要高烧不退的,伤口愈合也十分慢。若是药用得不对,还有溃烂的可能。如今看来,他却全无一点症状。” “那他为何昏迷不醒?”黛玉问道。 “一则是因失血过多,太过虚弱所致;二则——看他这一身污泥,想必是走了许久的路,过于疲惫了。”听大夫如是说道,黛玉方放下心来。 那大夫开了几剂补血的药方,便告辞离去了。 黛玉将那药方递与守在一旁的小二,请他明日再跑一趟,去药铺抓些药来。出手阔绰,求人自然容易,那小二接过银子,二话不说满口答应,喜逐颜开地出去了。 黛玉将宝玉的外衣脱下,脱至受伤的手臂处,因怕牵动伤口,便去找来一把剪子,将衣袖剪开,再褪了下来。眼看他内衬的小衣也沾上了点点泥尘和血迹,黛玉便重复方才的动作,将小衣也剪了。眼见宝玉光裸着上身,黛玉恐他着凉,连忙为他盖上锦被。因想了想,黛玉又掀开锦被一角,看他的伤臂处包扎的白绸已成骇人的深红,遂又拿那剪子轻轻将布剪开,仔细检查了一下伤口,虽仍有一个小小血洞,因见周围的血迹已是干涸,亦不见有新血渗出,黛玉稍稍宽心,打开随身的药瓶,将药粉均匀撒上一层,再拿来干净的白布,为他包扎妥当,方靠着床榻稍作歇息。 一宵易过。 宝玉醒来时,已是清晨。晨曦映照在房间内,为桌椅家什都镀上一层金光。在这金光之下,一个倩影正伏在床沿睡去,几缕青丝垂落在地,也是浑然不知。。 妹妹,想必是照料了自己一夜。宝玉顿时心生愧疚,怜爱之余,脸上又露出傻傻的笑意。心疼地伸手抚上她的发,却不料这轻柔的动作却令她幽幽醒转。 黛玉缓缓睁眼,只觉身子酸痛难忍,一抬头,便看见一张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 “妹妹醒了?”宝玉轻声问道,又拉起她的手,道,“不如到榻上躺着,再歇息片刻。” “不用了。”黛玉扶着床柱站起身来,手抚上额头,摇摇头道。 “妹妹是顾忌我么?”宝玉一面说着,一面趿鞋下榻,道,“我起身便是。” “我若要歇息,去我的房间便可。你理当安心养伤,快躺回去。”黛玉将他推了回去。 宝玉正要说话,忽发觉自己身上不着一物,脸上便有些疑惑之色。又见黛玉的双手正放在他的光裸的肩上,更是愕然。 黛玉便道:“是我替你脱的。” “妹妹你——”宝玉一张俊脸忽然羞得跟红布似的。 黛玉见他慌忙拉起锦被盖在身上,顿觉十分有趣。这宝玉如何就羞得这样?想来在那贾府之中,服侍他的丫鬟也不在少数,就算洗澡,也是有人在旁伺候,为何自己不过是脱了他两件衣衫,便这般羞怯不已? “我是看你衣服脏了,又怕让小二为你宽衣,会不小心碰到你的伤处,只好亲力亲为,你快莫要想太多了。”黛玉微扬嘴角,宽慰道。 “这么说来,妹妹已同我有了肌肤——之亲……”他抱着锦被呆呆看着她,脸上神情莫测。 黛玉虽说不觉什么,但见他这般神态,脸上不由有些发烫,暗自想道:这算什么肌肤之亲?只是转念一想,宝玉虽说不把世俗放在眼里,却毕竟是古人,思想理当相对保守。自己这般待他,他心内必定…… 宝玉心内自然是波澜阵阵,一时呆呆想着:“想必,妹妹心内,也是有我的。不然,她怎会如此待我?”又心内磋叹道:我此生不图功名,不求利禄,不希荣华,不羡富贵,一颗心只在妹妹身上,为她高兴,为她消愁,便是舍去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便是没有珠围翠绕,不再锦衣玉食,纵然粗茶淡饭,荆钗布衣,亦只求与她风雨同舟,甘苦共尝。”心里想着,嘴里却说不出来,又默默想道:“宝玉啊宝玉,你既不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又如何能让她将自己托付给你?回到贾府,还不知是怎样情形,如今就算对妹妹有情,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只怕妹妹心中,是极不想回到那府去的,我此番回去,也必要想好对策才是。不然,纵使离家千次万次,也是枉然。我只想着眼前的晨夕相处,其乐融融,却没想到这‘其乐融融’,只是我一人之乐。我只求自己之乐,便是自私极了,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的怜她爱她。” 第120章 锁清秋寂寞梧桐 犹自想了一番,宝玉对黛玉说道:“好妹妹,你莫多想,我——我先穿上衣裳。” 黛玉见他如今反叫自己莫要多想,神态可掬至极,不由抿嘴一笑。 “能让妹妹一直言笑晏晏,我便高兴。”宝玉见她开颜,心内十分欢喜。 黛玉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一时感动,不由握起宝玉的手,眼内脉脉望着他道:“宝玉。” 他二人自小青梅竹马,肌肤相接,非止一次,如今同经患难,背负扶持,感情更见深厚。但过去都是自然而然相牵,这一次却是黛玉心中用情,伸手与宝玉相握。宝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手,一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霎时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便是皇帝,也没有我这般快活。只是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竟摔倒在了地上。 黛玉大吃一惊,连忙跳下床,俯身轻拍他道:“宝玉,你怎么样?” 幸好只是轻轻一摔,并未伤到痛处。宝玉被地上凉意一激,脑子也陡然清醒了,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看到宝玉如此狼狈的模样,黛玉又觉好笑,又有些尴尬,却也不便多说。宝玉亦是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黛玉转身去柜中拿出两件衣裳,递给宝玉道:“快换上吧,别着了凉。”为免他不自在,便别过脸去。宝玉方发觉自己依旧是裸裎着上身,连忙接过衣裳,走到一侧急急穿上,穿时又不小心碰到伤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却又不便叫黛玉帮忙。 一日转眼即逝。 宝黛二人昨日累极,今日便没有出门,在客栈房内休憩了半日,闲坐了半日,已然黄昏。 中途黛玉去厨房煎了两回药,拿回给宝玉喝下。可叹这宝玉眉也不皱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黛玉对宝玉说道:“我这便去了。” “我还是陪着妹妹一同去吧。”宝玉很是有些不放心。 “不必。”黛玉轻轻摇头,“你如今手上有伤,去了,反是个拖累。” 宝玉面上便有些挫败之色,却犹有不甘道:“可是妹妹一人去,我怎放心得下?” “有此玉,便来去自如,有何惧?”黛玉指指项上的月 寒玉。此玉甚奇,那回在陷阱内时,如同一块普通至极的玉石一般,全无一点效用;而后回到客栈,黛玉又不甘心地试了几次,却发现它又恢复了灵力,怪哉怪哉!许是两人落入那陷阱,竟是上天安排的一个劫数,也未可知。 宝玉看了看那玉,依旧是不放心,道:“谁知道它会不会又像昨日在阱下一样?”又劝黛玉道:“妹妹可否不去?你不记得么?那日她曾说,她是心甘情愿去的,你又何必——” “你相信么?”黛玉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我——”宝玉看着黛玉,却终究没说什么。 “我知你是担心我。”黛玉微微笑着,对他说道,又伸手将项上系的那块通灵宝玉解了下来,拉起宝玉的手,把玉放入他的手心,道:“这是你的玉,现今交还给你。”宝玉一怔,正欲说话,黛玉朝他轻轻摇头,说道:“你且先听我说。你曾说过,此玉是你的心。我前些日子戴在身上,心有所感,方寻到了你。如今,你既担心我,我又不得不去,便将它系在你的身上,若我有什么事,想来——它也是感应得到的。” 宝玉默默看了手上了玉一回,说道:“我本觉着此物是个引灾带祸的劳什子,竟不知它也有这番好处。” 黛玉笑道:“它本就是个宝物,只是你没觉察出来罢了。”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黛玉方悄然而去。宝玉站在窗前,独自望着那月,忽然心内空落落的,总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梧桐树前有一池塘,水边立着一个人影,依稀是个白衣女子,好似那王依依的模样。 黛玉悄悄现身到到庭院之中,便是看到这幅景象,不由吃了一惊,暗道:“不好,她要寻短见呢。”当即默默握着月寒玉,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女子身后的另一株梧桐树下。树前池塘中碧水如镜,映照出那白衣女子的面容,果然便是王依依。 黛玉不敢冒昧上前,暗思道:“眼下也不知她会否自寻短见,说不定只是在此站一站便罢。自己突然现身,反会将她吓坏。”于是便隐在那树影之下,静静瞧着。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黛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依依的泪水。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这样活着,竟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黛玉心内一叹:果然,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又听她黯然说道:“死了,方不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了。只是,如何甘心?” 黛玉有些按捺不住,正欲现身劝慰,却忽听见一个声音匆匆喊道:“依依不要!”又见一个人影从一旁小道上跑了出来,连声说道:“依依,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我才该死。我只求你,莫要寻短见。” 慕容乾!黛玉有些惊讶。此人的青灰身影朴实无华,虽是和那邪气狂傲的慕容坤生着同一副相貌,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故而黛玉一看便知。 “你,你还在乎我的死活么?”她凄然道。 “我,我在乎。”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你既然在乎,为何又不愿和我成亲?”池水上,又添 几道涟漪。 “我——”一阵沉默。 她咬牙,恨恨地看着他:“你竟愿意替他敬贺亲友,却不想当那真正的新郎么?” 他躲开她的目光:“依依——你不懂。” “到底是为什么?” “我……” “你怎知我不会懂,你不说,我怎会明白!”她忽然抓住他的双臂,“你倒是说明白啊!难道,难道,定要我死了,你才肯说么?” “依依,你别吓我,我求你,求你别轻生,好么?”他双膝一屈,登时跪在她面前。 不光王依依吓了一跳,黛玉亦是看得发怔,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只见王依依拉起他道:“你何必这样?” 他平和的目色内有着隐也隐不住的自卑:“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 “如今,竟说不值得。”她怒极反笑,却面有戚戚之色,眼睛直直盯着他,直看到他垂下头去,再不敢看她一眼。 “当初,又是谁,说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低叹一声。 她仍是盯着他看,终于,她恨恨的目光渐渐软下来,却忽然问道:“你可记得,我们当初见面时的模样?” “那日,我在河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把竹笛,却只是把玩。那是我白日看它精致小巧,忍不住买的,却不会吹笛。直到遇见了你。你素衣飞扬,立于船上。船缓缓靠近,你下船时,看见了我。你问我为何坐在河边,我说我在看落日余晖,不觉已晚。你却坐下来,和我谈了一回落日,见我手中握着那把竹笛,便又谈论起笛乐。那夜,你吹了一曲《蒹葭》。” 缠绵的笛声从他指间流出,古老的词调道尽了爱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一刻,她竟莫名地心里发慌,不敢直视他温和的眼睛。 回忆总是美好又醉人的。她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朦胧动人的光辉,水杏一般的眸子里盛满了幸福之色。 “若我们永远都像当初见面时那样,该多好……”只见她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便顺着那衫面滚落下去。 他胸口一热,眼眶也是一红,张了张口想要安慰,话到嘴边却变了样:“依依,你好生跟着他吧。他,也是喜欢你的。” 她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只是那两颗水晶因回忆显出的光辉,在听到他的话后随即又黯淡了,她已无力生他的气,只幽幽说道:“你真这么想么?” “我,我欠了他许多。”他嘴唇发颤,不得不说道。 “告诉我,他为何那么恨你?”她颤声问道。 “是不是恨,我不知道。但是,若非我的软弱无能,又怎会让我们处处受人欺凌?而你——”他却停住不说了。但是她已全然明白,他不会对慕容坤怎样,只因,那是他的至亲弟弟。 “那我,便是你们推来让去的物件么?”她哀哀问道,却已无泪。 第121章 好夫君来者何人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她默默在那水边大石上坐下,望着天上皎洁光华的明月,淡淡问道:“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仍是默然不语。半晌,方低低问了一句:“他,对你不好么?” “好,好极!”她冷笑一声,突然猛咳起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喷涌而出。 他竟不知么?在慕容府的每一日,她都仿佛度日如年。 白日里,她面对的是慕容坤无休止的纠缠;而夜里,她一想起慕容乾,心内便充盈着深深的无奈和愤懑,还有不安。 这样的日子,她只觉身心备受折磨。反复煎熬中她亦认清一个事实,那种天真的想杀了慕容坤的念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笑又可悲。 而如今,面前这个她深深眷恋的男子,面露哀戚之色,向她忏悔。 听了他哀哀的一席话,她似乎懂了,对于他来说,那慕容坤,他的孪生弟弟,就是他生命的支撑,两人再无其他亲人,彼此相依为命胜似一切。他的包容和隐 忍,或许就是因为他害怕再失去。所以,自己,便无意承担了他纵容他的后果。 他错了么?还是她错了?她忽然觉得,她所处之地,实在是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隐在暗处的黛玉,在心内将杂乱片段理顺开来,也得知了大概的前因后果。 事情,是这样的吧。 富贵逼人的慕容府有两位公子,白水镇上人尽皆知。两兄弟模样相同,均是生得丰神俊朗,只是性格迥异,大公子斯文懦弱,二公子冷傲张扬。 大公子一日夜里游船,靠岸时看见静坐岸边的王依依,两人互相爱慕,不久,便谈及婚嫁。 白水镇上风光最盛的慕容家大公子订亲了! 无数人羡慕,无数人嫉妒。 王依依自然是心中十分喜悦,父母让自己婚事自主,自己择的夫君温文尔雅,就连邻里谈论的话里,也透着一股艳羡之情。她每日,都在数日子。 本是一门好亲事,谁知,却被那二公子搅黄。 是因听雨阁一事罢。那日,王依依入了慕容府,无意来至那竹林中的小巧阁楼,本是寻那慕容乾的,却遇见了慕容坤。 她哪里知道,她心心念念之人,已被“调了包”? 而慕容府内,慕容乾也十分兴奋。那日在水边相遇,她静静坐在水边的模样,令他觉得无比清丽可人,霎那爱意充满胸襟,他摒弃平日的羞涩怯懦,走到了她身边去。而后……一切都十分顺意……不久,便说成了这门亲事,合了自己的心意。 然而,当他告知弟弟他要成亲之时,弟弟却只冷冷一笑,并不向自己道喜。他也并未多想,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当中。 此后,忽有一日,弟弟突然斜斜瞟着他,对他说,他喜欢王依依。 他怔住。 许久。 他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白水镇上又有一件大新闻:慕容大公子退亲了! 镇上的人们还未来得及同情或嘲笑,又传来一件更大的新闻:慕容二公子订亲了,正是大公子退亲的王家姑娘。 镇上的气氛如同炸开,人们争相相告,啧啧称奇,有人说是因那王家姑娘生得水灵,致使二兄弟相争;有人说那王家姑娘乃红颜祸水,简直是祸害男子;更有 那迂腐者,说那王家姑娘不知廉耻,竟不知“一女不嫁二夫”的古训,也不管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总之是众说不一,好话歹话皆有。 这些话,想必慕容乾也是听到的。但是为了他的弟弟,他只能这样绝情对她。 他兄弟自小情深,他是十分纵容这个弟弟的。任何东西,他都可以为弟弟割舍,包括,感情。 只因,他对不起慕容家,对不起爹娘。祖父曾经富甲一方,却因强娶了一名已有婚约的女子后,不知是否天理不容,新婚之夜家中突然失火,祖父离奇猝死,偌大的宅院被大火烧个精光。而失火之时,众人为逃命争相奔走,有那不怕死的又抢夺财物,竟无一人,去顾及他那年幼的父亲。祖父家中唯父亲一个独子,余者,皆是仆佣。而祖父生前骄横跋扈,父亲从此后举目无亲,却无人相助,怎一个惨字了得? 父亲历经千辛万苦,白手起家,积攒了一定的家业,又娶妻生子,终得了期盼已久的和乐融融的温情。只是,这一切,都被父亲那无能的孩儿给毁了个干净!十年前,要不是,要不是他懦弱无能,屈从了歹人的威逼,让那个在自己家潜伏了几年的歹人有了要挟他爹娘的筹码,也不会,让他的爹娘死于非命;也不会,让他和弟弟落魄逃离。而如今,这家业,都是弟弟一手打拼出来的。白水镇上无人不知,慕容坤之果断狠辣,无人能比,而自己,身为慕容府的大公子,却只能活在弟弟的庇护下,做一个无能的米虫罢了。 故此,若没有弟弟,自己也是活不下去。 虽说,这门亲事已成定局。但是他还是退亲了。他知道,依依定会怨恨自己。但是弟弟曾说喜欢她。弟弟喜欢的人,他只能让了。 只是他如今方知,她竟因他,承受这样大的痛楚! 他万万想不到,她会在订亲之后还偷偷找自己,而且,还是在,白日。 他更无法想象,他的弟弟,竟以自己之名,玷污了她。 若非她提起“听雨阁”,自己哪里会知道此事?!那“听雨阁”,乃是弟弟的休憩之所。外人,甚或自己,都不得擅入的。 犹记得,退亲那日,她脸色煞白,嘴唇抖了半日,亦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他不敢看。 就像如今,她哀怨悲戚的眼神,他依旧不敢去看。 他亦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但是,他该如何? “我们离开这里,可好?”她忽然拉起他的手,说道,字字清晰。 他一怔,抬眼看她时,只见她泪眼中含着决然和坚定。 “我没有别的法子,唯有离开这里了。我想你同我一起走。”顿了一顿,她又道,“唯有离开慕容坤的阴影,你才可以堂堂正正地活。” 他不语。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你,是嫌弃我么?”她悬起一颗心的同时,心内又对他生出一丝淡淡的怨。自己遭人毒手之时,他,又在哪里? 然而他的话,打消了他们之间竖起的屏障,让她心中一软,不安的心思顿时安定下来。他说:“是我对不起你,怎能提嫌弃二字?” “那你愿同我一起走么?”她心内又燃起希望。 “我——”他却不再言语了。 她深知他生性怕前怕后,也不逼他回答。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她说道。 他仍是不语,却低低叹了一声。 她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寻一处乡村落脚,平平淡淡,安安定定过完这一生,好么?” 看着他眼内霎那光华,她心知,他亦动了心。她默默想着:“他或许一生碌碌无为,但是,凭他良善温和的性子,总会是一个好夫君的。” 一阵夜风吹过,她衣衫单薄,不禁微微发抖。他轻声说道:“夜凉风大,快回房吧。” 她应了一声,又对他说道:“为避人耳目,我们分开逃离。明日午时,在城郊的青水河边木桥处相会。记着我的话。” 他半晌不语。她耐心等着。好半日,他终于低低说了一声:“好。” 她心中顿时悦然,冲他莞尔一笑,随即曼妙转身,从他的眼前缓缓离去。 他站在夜风中,衣衫飞扬,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 今日无事。黛玉心内想道,不想打乱了他们的思绪,便又悄然离了慕容府。 该弄清的,已弄清了。如今,只望他们能顺利逃离。 黛玉回了客栈,一到宝玉房内,便瞧见宝玉正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动。一见黛玉,宝玉连忙跑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左瞧右看,连连问道:“妹妹可有怎么样?”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我无碍的,无人瞧见我。不过倒又明白了许多事。” 黛玉便把在梧桐树下所见所闻告知了宝玉。 宝玉啧啧称奇,道:“这样说来,他们是要携手逃离了?小隐隐于野,若是成功,也算是圆满了。” 黛玉心内却想道:“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122章 苦命女远走高飞 城郊青水河。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恐怕是此时风景的最佳写照。 孤枯败落的藤枝,蔓缠在饱经沧桑的老树之上,时不交运的乌鸦,声声凄厉,催人心魄,深秋的黄昏,虽不至于寒冷,然此时等在桥头的人,心内却是阵阵发凉。 冷冷清清的河水边上,立着一个纤瘦身影,一袭青衫,满脸落寞,欲踽踽独行,却又执着等候。一双哀淡的秋目,似嗔似怨,望穿秋水,愁绪横流。 宝黛二人在那几丈外的田埂之上远远望着,已有将近两个时辰。却只见那王依依亭亭而立在桥头等候,而慕容乾,仍未见人影。何止王依依心内焦急,就连宝黛二人,亦是心急如焚。 此人,许是不来了吧。 黛玉心内有些失望,又好似早已料到这般结果。和宝玉对望一眼,黛玉说道:“可要规劝一声?” 宝玉叹气道:“这样久不来,想必是改主意了。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那慕容乾太过懦弱无能,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黛玉一甩衣袖,眉峰紧蹙,“亏得王依依对他那般信赖,连我也被他老实的相貌所蒙骗。如今他竟让她一个人苦等,这样的事岂是男子汉所为?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妹妹极少这样义愤填膺呢。”宝玉微微笑着,又劝慰道:“莫生气了。再等些时候,说不定人就来了呢。” “你的伤处还痛不痛呢?”黛玉看了看他的左臂,问道。 “已不痛了。”宝玉道,“妹妹的药,实在灵验得很呢。” 经他一提起药,黛玉一算时间,又连忙说道:“此刻倒是到了换药的时辰,让小二煎的药也快好了,须得趁热喝才行。” “可是这里-”宝玉踌躇不定。 “既如此,你一人回去便罢。”黛玉将项上的月寒玉解下来,交到宝玉手中。 “妹妹一人在此,我怎么放心?”宝玉更是犹豫,便道,“我便是晚些时候上药,又有什么要紧。 “你的伤很重,若不好生调理,恐以后落下毛病。我这里你无须挂心,反正你能速速回来,这一时半刻,怎会有事?快些去罢。”黛玉说道。 见黛玉坚持,宝玉只好答应,虽说仍有些不放心,但想着自己速去速回便是,遂拿起月寒玉往客栈去了。 孰料,就是这一时半刻,却真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事。 待宝玉从客栈返回到河边田野,却不见了黛玉的身影。宝玉以为自己站错了位置,便举目四望,却只见田野茫茫,伊人不在。宝玉无意望向那桥边,发现那王依依也是踪迹全无,唯那枯树上几只乌鸦仍在凄厉地叫着,间或扑扇几下翅膀。 难道,王依依与慕容乾二人已会合,一同走了?但是黛玉又去了哪里? 一阵心慌之下,宝玉忽想起什么似的,冲到桥头,四处查看,待看到地上一物时,宝玉心内如碎裂了一般,眼泪喷薄而出:“妹妹——” 那是一个精致秀美的荷包,亦是黛玉的随身之物。 而黛玉,人归何处? 又是一艳阳高照,秋高气爽之日。然屋内的人,却并不神清气爽。黛玉正在慕容家的一间屋子内,如笼中鸟一般被关着。 不似一般女子被关后连连大喊“放我出去“直至声嘶力竭,黛玉一直十分安静。那通灵宝玉果真有所感应,昨日宝玉已寻到了自己,要不是一时疏忽…… 她倒不太担心自己的处境,想着宝玉定会前来救她。但是,那王依依,恐怕,不好办呢。 想起慕容坤那邪魅至极的眼神,黛玉不由心中一颤。 靠在屋子中间一张小圆桌前,黛玉陷入沉思。 而另一间房内,王依依亦是心如乱麻,万分困惑。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到底是谁? 她在城郊青水河桥边苦苦等候,足等了两个时辰,终瞧见一个熟悉身影策马前来。 只是,他不是他!他不是她要等的人,却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慕容坤!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捏起她的下巴,铁青着脸说道:“想和谁远走高飞?” “怎么会是你?”若说前一刻还心存期待,期待那身光鲜的衣衫和傲然的神态不过是慕容乾的伪装,可是他一开口,就让她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 “你希望是谁?”慕容坤冷哼一声,一把将她甩开。 她趔趄了几步,待站稳之时拔腿便朝那田野跑去。如今,再不能管慕容乾了,自己赶紧逃离,才是上策。 慕容坤见她逃跑,眉头骤然皱起,忙一夹马肚,扬腿便追。 田埂上的黛玉本在观望,渐渐发觉情况有变,心内一紧直道不好,便又瞧见王依依朝田野处匆匆奔来。 黛玉连忙朝她招手,道:“往这边来!” 王依依瞧见黛玉,惊诧之余亦看出她是那夜闯入洞房的女子,知道她是有心相救,便连忙往她所立的田埂处跑去。 那骑马的慕容坤眼见面前错综复杂的狭窄田埂,不得不下了马,提步追来。 “站住!”他高喝道,“不许再跑!” 王依依岂会听他所言,依然奋力朝前冲去。“若是被他追到,便将永无宁日。”她已无力害怕,也无力伤心,只是不管不顾想逃离他的追赶。 黛玉拉起跑过来的王依依,两人又奋力往树林跑去。 那里,有个陷阱,不如,将他引到那陷阱离去,黛玉暗暗想道。 身后又传来他的高喝之声,两人根本不理会,一心向前跑着。进了树林,黛玉瞅准了方位,一口气跑至陷阱前方,稍加放慢步子,正巧被那满脸怒容的慕容坤赶上。 王依依一见他已追到身后,心内一慌,脚下一滑,惊叫之下差点一脚踏空。令人惊诧的是,慕容坤竟飞快上前朝她扑去,像是要-拉住她?只是容不得多想,黛玉匆忙将王依依往一旁一带,两人趁势一滚,滚到旁边草地上。而慕容坤霎时扑了个空,顿时足下一虚,人便直直往下掉落。 随着一声闷哼传来,他便了无声息。 王依依轻掩秀口,颤声说道:“他,死了?” 黛玉也是心生狐疑,又怕有诈,蹑手蹑脚走到陷阱边朝内一瞧,只见他的头正巧撞上了阱内一块不大不小的尖石上,石上血红一片,人已昏迷不醒。 就连昏迷时,亦是皱着眉头。黛玉暗暗叹了一声。看向一旁的王依依,只见她正怔怔望着阱内的人。 “你如今可以逃了。”黛玉说道。 “我——”她却有些犹豫,“他,会死么?” “他那样待你,你还管他的死活?”黛玉奇道。 她低叹了一声,说道:“方才,他好似要救我的。” “他只是不想你死罢了。”黛玉说道。 第123章 揭谜底太过荒唐 “或许吧。”她垂下头,心忽然很乱,有些惊讶,有些……他明明可以不必理会她的。任她自己掉进陷阱,反而成了瓮中之鳖,不是更好么?可是他却……果真只是不想让自己死么?还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这二字从她脑海内蹦出,她霍然一惊,心亦“怦怦”乱跳个不住。 黛玉瞧见她愕然的模样,心下也有了成算。 “你要救他上来么?”黛玉问道。 她一时默然不语。 两人俯在阱沿望着阱底的男子,只见他全无方才的嚣张气焰,静默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伤到了头部哪个位置。黛玉亦有些担心,毕竟,他再如何,亦是一条人命。且看那王依依的神情,若说对他全无一点感情,竟也说不过去。她紧紧抿着双唇,杏眼圆睁,那目色中深藏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 宝玉,真的感应不到么?黛玉往那林子出口的方向望去,只见满眼森森的树木,枯黄或黄绿的落叶盖满林中小径,竟连路也看不分明。 “他,他动了一下。”王依依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黛玉连忙探身去看,却并未看见丝毫动静。 “许是你眼花了。”黛玉说道。 她却有微微的不甘,道:“我并未眼花,的确是动了一下。只不过,只是微微的动静。” “只不过,你竟不忍心罢了。”黛玉看着她道,“你,此时不走,待他醒过来,便走不成了。” 她垂下眼帘,半晌无言。良久,她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清净:“他既有善心,说明他并非大恶之人。他虽那般待我,却罪不至死。且,他是他的弟弟。” “你想怎么救他上来?”黛玉忽问道,“凭我们的力气,定是办不到的。” “请姑娘替我在此守候,我去村民家里借根长绳来,行么?”她想了想,请求道。 黛玉点点头,默许了。 她微微一笑,正待转身离去,又回头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黛玉淡淡笑道:“姓林名黛玉。” “林姑娘,多谢!”她朝她行了一礼,便朝林外走去。 秋风吹过,林中窸窣作响,不时有些小物在枝叶中窜上窜下,时而又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吟唱。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阳光在松针间洒下,一地碎金。 深秋的夜总是来得极早。 转眼那枝叶间的碎金转为橙红,暮色暗淡,残阳如血。 黛玉朝陷阱内望了望,却忽见他微微动了一动,隐隐有闷哼声传入耳内。 既有动静,想必是无事。黛玉心内想道,却又微微有些莫名的发慌。 她又想起他那邪魅眼神,联想起他待那王依依的语气举动,更是不寒而栗。 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了他这样怪异的性子?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只听阵阵窸窣声由远而近,黛玉抬头望时,只见王依依踏着地上落叶匆匆而来, 那枝桠间的阳光如金粉洒在她身上,竟显得整个人似真似幻。 她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草绳,对黛玉微微笑道:“这是农妇用稻草搓成的,寻常但是足够坚韧。” “绳子是极合适的。”黛玉用力拉了拉那根草绳,点头道,“但是,总要绑在他身上才行。”那阱底的男子,与虎狼无异。若要贸然下去,万一他醒来,岂不是入了虎穴?就算他受了伤,威慑力依然不减。 “我已想好了,我先下去将这绳子绑在他身上,我再顺绳子爬上来,咱们,再一起拉他起来。”王依依说道,“只是,要劳烦你了。” “这倒不碍。你真是心地善良。”黛玉笑叹道。 “希望善有善报吧。”她又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话,只把手内的草绳一头系在离阱口最近的一棵松树树干上,仔细打了一个死结,又将绳子另一头绕过自己的腰身,打了一个活结。 “林姑娘,我下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伸脚在阱口探了探,秀足在沙石上微微一滑,复又颤颤站定。 黛玉连忙伸手扶住她摇摇的身子,说道:“好歹慢些。” “我还真是无用。”她自嘲道,虽这样说,但她眸光璀璨,依然透着坚定。 “莫这样说。只是,小心为上。方才我也看见他动了,你多加留意。万一他醒过来要加害于你,你便赶紧上来。”黛玉一面帮她拉紧绳子,一面嘱咐道。 她抿着小嘴,朝黛玉点点头,便探脚往下一节一节小心下落。 因阱壁上有黛玉曾凿出的坑坑洞洞,王依依只需将脚踩入洞中,便能稳住身子。不消半炷香时间,王依依已下到了阱底。 她小心翼翼走到他的身边,见他的头依旧枕着那块大石,发丝有些散乱,侧脸已被遮住大半。她悄悄拂开他脸上的发丝,见他眉头紧皱,双目紧闭,不见那精湛锐利的眸光,她忽觉他有些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呢。一直以来,他强悍、狂傲、嚣张、自大,好似十分坚韧难摧,谁知竟也会这般脆弱。 她将手放到他的鼻尖,探到一丝沉稳的鼻息,心内不知为何,竟是安定下来。果真如林姑娘所说,自己,竟不忍心么?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已经习惯了他的欺负和嘲讽么? 她甩甩头,将这些奇怪念头挥散开来,专心将自己腰上的绳子解下,又轻轻为他绕到腰间绑起。她碰触到他的身子时,他忽然低低闷哼一声,冷不丁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她的手陡然一停,凉意爬满脊背。忽忆起他带着邪肆的笑容,忆起他犀利悚人的声调,忆起当初他带给自己的羞愤和痛楚……纵然阳光依旧明媚,她却是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幸而,他的眼睛仍未睁开。那抓着她衣袖的手,也并无下一步举动,且渐渐松开。 好像,他又昏迷了过去。 阱口的黛玉对她喊道:“快上来吧。要救他,也不必亲自去的。” 她却又看到他额上刺目的血红,那里被尖利的石块撞破了一个口子,仍在不住渗血。 若再耽搁下去,他真的会死了。 忽然间心里升起一股决意,她摒弃了一切的怨愤和恐惧,将绳子在他腰间打了一个活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为后世积德,并非为了他。她这样想着。 默默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男子,她转身顺着绳子往阱口爬去。 黛玉伸手拉她上了最后一步,两人顺势坐在草地上。黛玉深呼一口气,看着王依依道:“幸而有惊无险。” 王依依却有些怔怔的模样,自望着那阱口出神。不远树上掉落下一个松果,正巧打在地上的石块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将那出神的女子惊了一下,方回过神来。 “拉他上来?”黛玉不确定地问道。她竟有些不懂这女孩儿的心思了。那陷阱内的男子,算来,应可说是她的仇人吧。仇人落难,不应该高兴才是么? 却见她肯定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握住那绳子,对黛玉道:“还请林姑娘相助。” 黛玉见她如此,便也伸手握紧了绳子。两人一齐用力,将那昏迷的男子缓缓从那阱内拉出。 无知无觉的男子,简直如同一块巨石,只见那绳子颤颤巍巍,一寸一寸,极为缓慢地往阱口移动。 “早知如此,真该去学些功夫才是。”黛玉精疲力竭,双手刺痛时,忽然想道。 待将那男子救上来时,已是日落西山。两个女子手足皆软,只坐在地上重重喘气。王依依稍稍歇了一会,便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别走得太近了。”黛玉连忙提醒,“还有,别解绳子。” 王依依向她点点头,走到男子身侧,见他头上的伤口仍隐隐有血丝渗出,遂撕破衣衫下摆为他包扎。 黛玉不禁失笑,这样的情形,自己和宝玉,不也经历过么?如今竟好似情景重现一般。这陷阱,倒不像是捕猎野兽的,倒是掉人进去更多些。看那男子仰面躺在地上,脸上已无一丝戾气,竟是纯净得像个孩童,让人很难将他和那嚣张跋扈的“无常二少”联系起来。 一钩新月从树梢间升了上来,白净如刚炼过的银子。 透过枝叶往上望去,那苍穹并非漆黑之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方。月色轻柔,泻下银辉,虽说皎洁美丽,但身处这漆黑一团的树林里,听闻四周莫名的动静,两个女子心内都不禁升起些寒意。 只见那躺在树下的男子,突然间打了一个激灵,霎时睁开双眼。 两人本就在警惕之中,惊愕之下连忙起身往一旁跑去。却听他启口叫道:“依依?” 见他这般称呼自己,王依依停住脚步回头,微微蹙眉却没反驳。 “原来是你!”他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叹息松了口气,紧接着神色又诧异起来,四处看了看,问道,“依依,我怎在这里?我们不是相约在青水河么?这是哪里的林子?”又仰头望了望天,看见天上的月,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王依依瞪大杏目,惊愕莫名,“你怎不记得了?”又喃喃道:“难道摔坏了脑子么?” 他摇头失笑:“怎会摔坏脑子?”忽觉不对劲,抬手摸了摸额头,突然的疼痛和头上的布带让他更是愕然,不由怔怔问道,“我的头——这——依依,发生了何事?” 王依依的震惊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到底是她糊涂了,还是他在耍弄她?她求救般地看向身边站立的黛玉,却见她亦是一脸惊诧之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玉苦笑不语,心内想道:“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失忆,不然怎会记得王依依?看他的神情,亦不像在戏耍别人,因为,王依依已十分清楚那追她的人乃是慕容坤,他若是忽发奇想想骗她,根本是可笑至极。 那么,他——到底是谁? 慕容乾,还是,慕容坤? 他已缓缓坐了起来,发现王依依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讶然问道:“这位是?” “是林姑娘,救了你。”王依依道,小脸仍写满惊诧。 “多谢林姑娘相救。”他冲黛玉拱手谢道,又苦笑一声,“只是,我怎什么也想不起来?竟不知我为何受的伤。” 黛玉冷然看着,观察他的脸色是否有做戏之态。然而他神色如常,目色平和,看不出一点做作。那不是慕容坤的眼神。他的狂傲锐利,全然不见。 “你——真的想不起来?”王依依试探问道。 “我何时骗过你?”他苦笑道。 “那——你究竟是谁?”她声音微微发颤。 “我是慕容大哥啊。”他神色有些奇怪,站起身来,朝王依依走去。 “你别过来!”王依依一面退一面大喊,她已是心乱如麻了,面前的人,比邪气的慕容坤更让人心惊胆寒。 “依依,你——”他有些迷惑她的反应,又急于安慰,遂朝前急急走了几步,却忽然发觉自己腰间一紧,低头看去,原来是系了一根草绳。 “这——”他神情更是困惑不已。 黛玉脊背一僵,所有的关于幻觉的假想彻底被打翻! 慕容乾,慕容坤,他们有着相同的相貌,不同是只是那天差地别的性子。 慕容坤一到夜里便早早安歇,而慕容乾,在白日里总是不知所踪。难道说——如果这便是谜底,那也太过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