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南柯》 1、海棠将被梨花压 大靖永安五年,七月二十五。 末伏夏尽,暑气未消,堂屋里的冰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失了冷气,融化成水。 热气缠绕着蘅芜熏香在屋内蔓延,有些闷人。 陈妈妈双手叠膝,耷拉着眼皮,通身气派比谢府的主人还要足。 她毫不避讳地端详着下首垂容静坐的谢苓。 年方二八的女郎敛容垂眸,浓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块阴影,巴掌大的脸欺霜赛雪,琼鼻丹唇,容色耀如春华。 模样极好,比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好。 性子也看起来乖顺柔和,教养上乘。 若说非要挑些毛病出来,那就是似乎胆怯了些,比不得建康城里的士族女子。 一点小毛病倒也无关紧要,毕竟只是嫁给王氏旁支的老郎君做继室。 她收回视线,看向主座上一个劲擦汗的谢述廉,缓声开口:“家主此番派奴婢前来,意在接令千金前往建康结亲。” 她顿了顿,下垂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古板笑道: “苓娘子好福气,主家定下的亲事,是王氏旁支嫡子王晖。” 话音落下,谢述廉擦汗的手一顿,儒雅端方的脸上浮现出愕然之色:“可是五十有二,克死七八任正妻的王晖?” 陈妈妈脸色有一瞬间不好看,觉得这谢述廉说话没头没脑,不愧是偏远地方的旁支。 这种事能搬到明面上说吗? 亲事都板上钉钉了,还不如喜气些说些吉祥话,起码面子上都好看。 一旁的脸色苍白的谢夫人悄悄拽了把丈夫的袖子,笑得牵强:“陈妈妈莫要介意,我家老爷不大会说话。” 她目光复杂的看了眼并不喜爱的小女儿,复又看向陈妈妈,口唇干涩地说道:“多谢家主为我儿赐下良缘。” 陈妈妈面色稍霁,嗯了一声后说道:“家主说了,八月十八宜嫁娶,苓娘子必须赶在这之前到建康。” “三日后出行,莫要误了时辰。” 说完后,她站起来欠了欠身道:“奴婢先回老宅,王氏的聘礼稍等有人送来贵府。” 谢县令和谢夫人起身相送,谢苓也慢吞吞站起来,垂着头,看不清半点情绪。 * 正堂里闷热难捱,谢苓却觉得前心后背都是凉的,生不出一点温度。 她抿唇看向沉默的父母,犹豫了片刻,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想问了,问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 主家的命令,不嫁也得嫁。 更不用说从小到大,父母都不太喜欢自己。他们不会冒着被主家降罪的风险,替自己拒婚的。 毕竟她的父亲是靠着主家荫庇,才成了阳夏的县令。 其实说起来,自己这样的还算幸运,毕竟对于士族旁支女来说,不管是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是为家族谋利的棋子,其中的差距只是嫁的人如何。 其中相隔较远,身份低微的旁支,要么陪嫁做媵人,要么嫁予世家庶子,要么就如同谢苓一般被送入更高的人家做继室。 哪一种,都是身不由己。 谢苓知道自己逃不掉,她过了这么多年膏粱文绣的生活,是要为家族付出的。 可凭什么呢?付出的方式千万种,为何只能是嫁人。 更何况…获利更多的,分明是家族里的郎君们啊。 她垂下眼帘,将冰冷的眸色掩下,朝唉声叹气的父母福身一礼,语气轻柔:“父亲,母亲,女儿先退下了。” 谢述廉看着乖柔的小女儿,目光复杂:“你……”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女儿,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轻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回去吧。” 谢夫人亦是未曾多言,只道了句:“莫要多心,好好准备。” 谢苓轻声应下,退了出去。 谢夫人看着小女儿纤弱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她一直不喜欢这小女儿,因为生她时伤了身子,导致丈夫对自己日益冷淡,还动了纳妾的心思。 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担心,不心疼呢? 尤其是方才看到她面容沉静乖巧,没有询问,没有哭闹,仿佛即将要嫁给老郎君的人不是自己。 谢夫人头一次觉得,小女儿若是能叛逆活泼些多好,起码能在她面前哭一哭闹一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宛若一具漂亮的木偶。 她心口一阵酸涩,正想朝丈夫说话,就感觉心悸不已,头晕目眩。 伸手想拿腰间荷包里的药丸,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谢县令府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 谢苓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就心不在焉的坐在窗边,盯着窗外槐树上的鸟窝瞧。 树叶浓绿,翠鸟振翅。 比她自由。 今日这桩婚事,其实她早有耳闻。 上个月,谢氏老宅就传出些闲言碎语,说是王氏旁支嫡子王晖又死了老婆,这次准备与谢家联姻。 当时她就心有不安。 无他,能与王晖身份匹配的,寥寥无几。 谢氏一族适龄的旁支女大多都定了亲,只有少数另有打算的才待字闺中。 比如她,已经年过十六,却迟迟定不下亲事,原因就是父亲原本打算于明年开春,将她送入宫廷。 意图能让她凭借容貌获得圣宠,为亲兄长的仕途添一把力。 可事与愿违,与王晖结亲一事,终究落在了她头上。 王晖家世虽比她家好一些,勉强够得上六品,可这不代表着她嫁过去后能过上好日子。 这王晖是何人?年五十有二,有三儿四女,前前后后娶了四任妻子,每一任都死得不明不白。 听说他不爱世家贵女,只偏爱小门小户的良家美人。 世人都知晓他是何许人也——一个贪财好色、毫无底线的酒囊饭袋。 若真嫁过去,等价值被榨干的那一刻,恐怕连命都难保。 不能嫁。 谢苓扶着青玉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指腹泛白,飘飘荡荡的雾气笼在她精致的眉眼前,将她眼底的狠色遮盖得模糊不明。 推门声响起,贴身侍女雪柳疾步走来,脸色晒得通红,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汗水。 她看起来颇为焦急,一进屋就低声道:“小姐,府外头果然有人看守。” “您给大少爷写的信,根本递不出去。” 谢苓垂下眼,将帕子递给雪柳道:“先擦擦汗,别着急。” “至于信,递不出去就算了…大哥就算知道此事,怕是也来不及。” 雪柳接下帕子道谢,胡乱擦了擦汗,又灌了杯凉茶,咬牙切齿道:“什么簪缨门第,我看就是一群衣冠禽兽。 派这么多人在咱们府外守着,就是生怕您逃婚!” 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鹅蛋脸上挂了泪珠,哽咽不已:“小姐,他们好狠的心,居然要把你嫁给…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 “要是大少爷在就好了,起码他不像老爷夫人,说不定会有法子呢。” 谢苓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无妨,总会有办法的。” “大哥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大不了,新婚之夜将那老东西一刀捅死。 谢氏主家那边不会让她这么快就去赔命的,最多惩戒一番。 毕竟联姻联姻,要的只是利益交换。 只要她人在那,就能代表两家的关系还在。 若对方严防死守,她杀不死人,短期之内应当也不会有事——只要不生下孩子,王晖就不会动她。 只是这两种是最坏的结果了。 她不想嫁过去。 一想到要和一个丑陋恶劣的老叟拜堂,她就一阵反胃。 还是要好好考虑一番,想出个能让她摆脱联姻的办法才是。 * 三日后,谢苓被塞入马车,从四四方方的窗子看着住了十来年的家,看着送行的父母和长姐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心中终究还是弥漫出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马车晃晃悠悠踏上前往建康的官道。 此番离去,她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阳夏。 …… 八月十三,载着谢苓的马车进入建康城门,在街上慢行。 谢苓透过纱窗朝外瞧,见街市繁华,人流如织,比阳夏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马车又行了一个时辰,绕过人头攒动的秦淮河畔,进入了乌衣巷,来到了传闻中的谢氏主家府邸门前。 谢苓掀开车帘,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感觉脚底仿佛还在颠簸晃动,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 她抿着唇,扬起尖俏的下巴,抬眸看向了传闻中的簪缨门第。 朱红色大门威严高耸,门内庭院深深,富丽堂皇,比谢氏嫡支留在阳夏的老宅要气派得多。 入了侧门,走过游廊,穿过垂花门,便看见长桥卧波,巨石倚叠如山,绿树掩映间有小径通幽。路上的侍女仆从纷纷低眉忙活手头的事,并不因外客上门而好奇观望。 谢苓垂目跟随着陈妈妈的步子,不免有些有些感慨。谢氏主家在阳夏的老宅她也曾进去过,虽雅致清幽,却远远比不上建康城这处的宅子繁复奢靡。 走过一道长廊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水榭有道极为打眼的身影。 那人身着玉色大袖衫,背对着他们站在水榭里,长身玉立,姿态若仙。橘红色的夕阳洒在他衣襟上,镀上暖泽的光,她清楚的看到对方清隽的侧影。 她不由得问道:“陈妈妈,那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故引豺狼解困局 陈妈妈看了一眼,古板的脸微顿,随即说道:“那是咱们谢府的二公子,单名一个珩,算起来,您该唤他句堂兄。” “还有,既然来了主家,您就不要四处乱看,以防冲撞了府里的贵人。” 说起谢珩时,陈妈妈脸上的神色十分奇怪,尊敬之余,还有着微不可查的惧意。 于是第二句话,可谓是十分不礼貌不客气。 她的视线在陈妈妈脸上绕了一圈,垂眸敛下眼底的冷色,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又走了一小段路,陈妈妈的脚步停在一处厢房外。 “苓娘子这几日先歇在此处,老爷夫人繁忙,得空会邀您去主院叙叙。” 陈妈妈将身后十四五岁的侍女领到跟前道:“这是元绿,苓娘子有事吩咐她便好。” 谢苓一一应下,知道陈妈妈说的“有空叙叙”不过是客气话,她这个远的不知道到哪的旁系亲戚,是没机会见谢氏主母的。 她并没有把客气话放在心上,带着雪柳和元绿进了厢房。 屋内清光明亮,窗棂外有条树枝垂落,铜兽吐着袅袅香风,房中琳琅宝器一应俱全。 比她在阳夏老家的屋子还要好。 她坐到梨花木圆桌旁的凳子上,喝了杯茶,轻轻呼出口气。 总算到了。 经过一路舟车劳顿,她浑身酸软的厉害,脚底像踩了棉花。 一旁圆脸的小侍女元绿,是个有眼色的,看谢苓疲累,主动问道:“苓娘子可要沐浴歇息?” 谢苓点头,元绿便躬身后退出去了。 雪柳也累得厉害,却还想收拾自家小姐的东西。 谢苓看她脸色蜡黄,心中也不忍,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 她抬手阻止雪柳:“先去耳房休息,这些东西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雪柳闻言也不推脱,将手中的小箱笼放下道:“多谢小姐体恤,有什么您记得唤奴婢。”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雪柳走之前犹犹豫豫,把忍了一路的问题小声问了出来:“小姐,你真要嫁给那个老……老郎君吗?” 谢苓想起水榭里清贵飘逸的身影,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她点头道:“是有一计,只是成不成还不得而知。” 雪柳刚想继续追问,就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吞回要说的话,跟谢苓对视一眼后,调转脚步掀帘去了耳房。 元绿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小侍女,前头的几人低头进门,将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浴桶,后面的三人一人端着一托盘,有藕荷色衣裙、桂花熏蕊澡豆以及桃花香脂。 谢苓在元绿的服侍下更衣进浴桶,端着托盘的婢女则在一旁等候。 沐浴一番后,谢苓由元绿绞干头发。 元绿拿着干帕子,看眼前少女乌发垂于身后,发丝的水珠顺着雪背蜿蜒向下,没入撩人的弧度,脸腾一下变红,慌忙错开眼不敢再多看。 前几日就听闻谢氏旁支有一容貌昳丽的女郎要上门,没想到这容色比她想象中更甚。 长着一张娇而不媚的观音面,却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乳臀。 她才二八年华,却已有如此颜色。 怪不得家主要把她送予王家旁支的老郎君做继室。 她一边惋惜这样的美人就要被当成礼品送人,一边红着脸为谢苓浑身涂抹香脂,换上干净寝衣。 谢苓被伺候得昏昏欲睡,朱唇微启打了个哈欠,杏眼沁出些眼泪。 待折腾完这些,她让侍女们退下,迫不及待放下床幔休息。 躺在陌生的床榻之上,想着还有五天就到婚期,不免有些心焦。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嫁给王晖,她想了很久,唯一的办法是找个权势比王晖更大的人,来解除这场婚约。 路上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如今世道不太平,她一个毫无在外生存过的弱女子,不可能独自活下去。 更何况她没有路引,哪都去不了。 想来想去,只能先依附他人摆脱当前困境,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之前迟迟选择不出可依附之人,直到她看到了谢珩。 传闻此人容貌极盛,秾艳却不流俗,与之容貌相映的,是他温和端方菩萨心肠的美名,和满腹经纶的才学。 他与王氏嫡子并称建康二子。 她打算试一试。 万一呢,万一他有怜悯之心,自己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心中有了章程,谢苓偏偏放松了些,沉沉睡去。 …… 晨光初照,谢苓洗漱后简单用了些早膳,让雪柳拿出从陈郡老家带来的衣裙。 谢苓不了解谢珩,但通过昨日那惊鸿一瞥,她大致能猜测到对方的喜好。 她看着榻上摆出来的衣裙,最终穿了一身不出挑也不素淡的。 上身是白藤色纱绫短衣大袖襦,外层搭丁香半袖,下身搭配玉色长裙,鞋子是云头履。 雪柳伺候她更衣后,在镜台边为她梳了个十字髻,上用玉簪和折股钗固定。 桃脸杏腮,娇柔柳腰。 她照了照黄铜镜,看这里头模糊的影,说道:“好像还差些什么?” 雪柳端详着面前的主子,俄而合掌一抚,拿起桌上的笔,在谢苓眉间点上红色朱砂,笑道:“这样!” 本就是芙蓉色,再配上那朱砂,又添了几分出尘的意味。 谢苓对着铜镜左右照照,由衷觉得雪柳手艺甚好,她摸着发髻夸赞:“不错。” 说着她去内室的箱笼里拿出一卷画,收到袖口里后带着雪柳从侧门上街。 * 建康城南拥秦淮,西临长江,御道两旁布满官署府寺,居住的里巷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谢府就居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旁边几步之遥就是被称为“王与马,共天下”的王氏家族。 出了居住的坊里,沿河就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市。 谢苓摸了摸衣袖里的画,以没来过都城想长长见识为由,顺利甩开元绿。 她沿着河畔,看路上车马盈盈,人流熙熙攘攘,也生出些新奇之感。 那日坐在马车上未能细看,今日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建康的热闹。 雪柳再稳重成熟,也被城中人稠物穰的景象迷了眼,一会指着摊上的小玩意好奇询问,一会又望着修建精巧店肆酒楼惊叹不已。 谢苓看着都城繁华,微微抿唇。 真不希望这建康城是自己的埋骨地。 她按照自己来建康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沿街终于找到谢珩今日大概会去的书肆。 听闻每月今日,谢珩会身着或绿或蓝的衣裳,在未时和一众好友于兰苑雅集。 去兰苑前,会带着小厮先来文宣书坊买笔墨书画。 谢苓站在桥上,远远看着青砖碧瓦,简洁古朴的书肆,细细搜寻那传闻中“清冷高洁,琼姿皎皎”的身影。 雪柳不明白自家小姐要做什么,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 路上有行人频频侧目,谢苓不太习惯,用团扇遮住半边脸。 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一道穿着碧水蓝大袖襦,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 正是谢珩。 谢苓手心濡湿有些紧张,捏了捏衣摆,温声对身后的雪柳道低语几句,婷婷袅袅朝书肆去了。 来到书肆,她假装挑书,不经意抬头间确定谢珩在哪里,随后朝他在的角落慢慢过去。 待到谢珩两步开外,雪柳忽地“哎哟”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向谢苓摔过去,将谢苓撞了个踉跄。 谢苓也不控制,闭着眼朝谢珩的方向摔,赌对方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不出所料,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托住了她要落地的身子,微苦而清冽的雪松香随之侵袭而来。 谢苓感觉袖中的画掉了出去,怯怯抬眸看向扶住自己的郎君。 谢珩也正垂眼看着“投怀送抱”的女郎。 二人皆是一愣。 谢苓打量眼前容色秾艳,气质却清冷矜贵的郎君。 他凤眸微垂,漆黑的瞳仁闪着冷淡的光,像是冬日的溪流,看着温和却冰冷刺骨,视线不轻不重落在她身上时,叫她不自觉的轻颤了下。 好迫人的气场。 谢珩松开扶住谢苓的手,垂眼看着女郎因微红的耳垂,声音淡漠,音如玉石相击:“姑娘当心。” 这般莽撞又蠢笨的女郎也敢打他的主意? 谢苓还不知自己招了不该招惹的人,只袅袅一礼,抬脸望着他,声音绵软:“多谢公子。” 说着她弯腰拾地上的画卷。 谢珩并未应答,目光在她脸上游弋一番,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他神色冷清清,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看到地上半开的画卷,待看清是何画作,漆眸一凝:“《松风图》?” 眼熟而穿着朴素的美貌女郎,居然拿着《松风图》吸引他的注意。 她知不知道此画的作者就是他的父亲谢崖? 谢苓柔柔应声,小心卷起画,重新放回袖中,蹙眉忧郁道:“日后还不定能活几日,便想着将这画转手送予有缘人,望能好生收藏。” 说完,似又觉得不妥,她朝谢珩微微欠身,唤来雪柳,嗔怪着和她往书肆外走:“毛手毛脚,这画要有半点闪失,你小姐我可就要跟着去了。” 她额头出了层细汗,心中数着数,期望这幅画能帮自己一把。 脚步刚落下一层石阶,身后传来了谢珩悦耳的嗓音,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姑娘这画可否割爱?” 谢苓转过身,眨眼看着谢珩,心跳得飞快。 她想,第一步可算是成了。 “公子对收藏书画也有兴致?” 谢珩细长的眼中印着光,音色平和:“在下家中长辈喜好书画,因此略通一二。” 谢苓刚准备说话,就听到身后有一道男声传来。 “咦,谢兄也在?” 只听他回道:“家中小妹央我买文集。” 谢苓感觉以画吸引谢珩的目的达到了,她把拿了一半的画塞回去,匆匆道了句:“小女子谢过公子,告辞。”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她拉着不明所以的雪柳快步离开。 谢珩看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狭长的眸子闪过冷光,他面上礼貌应着同窗好友的话,心里想的确是要查查这女郎是何许人也。 他收回视线,朝同窗好友王景道别,带着小厮,随手拿了几本文集归家,备车去兰园赴雅集文会。 谢苓走道这片小市末尾,朝书肆远远望了一眼,雪柳后柔声道:“回吧。” 雪柳也不知小姐的计谋成没成,顺从道:“是,小姐。” 二人随手买了点小玩意就回了谢府。 —— 言琢轩,书房。 残烛在青铜鹤灯里爆开灯花,黑鳞卫飞羽双手抱拳,垂首禀报:“主子,白日那女郎,正是从阳夏来的苓娘子。” 谢珩执笔的手腕悬在半空,一滴墨汁将落未落地垂在紫毫笔尖。 笔尖的墨终究落在《急就章》的竹简上,晕开一团乌沉沉的山峦。 他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退下吧。” 飞羽称是,躬身退出书房。 谢珩眉眼淡漠,起身离开书案,抬手将熏笼里的雪松香拨得更旺些。 火光照亮他冷白指尖一点朱砂,那是今晨在太极殿帮皇帝司马佑临《乐毅论》时沾的丹砂。 他拿起起一方帕子,擦拭着指尖的朱砂,漆黑的凤眸里一片沉郁。 皇帝愈发荒唐,有些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谢苓的容貌,倒是如传言一般,浓桃艳李。 “既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就别怪我心狠。” 正好,也省得他费心费力。 谢珩想,他找了许久的美人棋,找到了。 窗外骤雨打湿了檐角铜铃,案头漏刻显示子时三刻,他将帕子扔进门侧竹篓,转身出了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花房秘事引祸端 另一边的谢苓,想着若此计不通,就新婚夜了结王晖。 谢家会保她的,毕竟她这颗在王家的棋子,还不是抛弃的时候。 谢苓窝在床上懒怠不想起身,望着青色床幔出神。 不出意外,这是她最后一个舒服的中秋夜了,待过了今日,往后道路艰难,能活多久不好说。 雪柳这几日也跟她着惶惶不安,左思右想,她打算今夜一过就把卖身契还予对方,再包些银子,省得跟着自己犯险。 好歹是一同长大的姐妹,她到底舍不得对方跟着受苦。 雪柳此时还不知自家小姐的想法,被元绿叫去,给院落挂上中秋用的灯笼。 * 月轮初上建康城时,谢家九曲回廊间次第亮起雕花铜灯。檐角垂落的绛纱灯笼将池水映作碎金,浸透了谢氏煊赫。 陈妈妈亲自来请,道谢府主母邀她赴中秋家宴。 谢苓想着若谢珩那日没有调查她,那自己便不好过早露面,以防出了岔子。 她以夜晚着凉,面上不能见风为由,在脸上覆了层面纱。 陈妈妈倒是也没说什么,交代元绿照顾好谢苓,就匆匆离开。 谢苓换了身得体的衣裙,元绿引着她,一路介绍谢府主要女眷男丁,穿过游廊和垂花门,行至前厅。 她半抬眼匆匆扫过。 正厅内十二扇紫檀屏风次第展开,屏上顾恺之新绘的《洛神赋图》在烛火中流转生辉。家主端坐主位,广袖垂落如云,手中犀角杯映着西域葡萄酒的琥珀光。他旁边紫衣美妇,正是谢氏主母。 阶下两列青玉案几旁,一些庶出的娘子和郎君们基本入席。 她低眉垂首,小步上前,福身行礼。 “见过家主、夫人。” 谢夫人笑得慈和,端详着面前玉质天成的女郎,轻颔首:“好孩子,快起来。” 谢苓起身,按照安排坐到大厅最靠后的位置。 时辰还早,谢家有部分人都还在参加宫宴。 离中秋家宴开始还有一盏茶时,谢二爷夫妇和嫡出郎君娘子们回来了。 谢夫人在人群里看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儿子,便侧头去问刚入座的谢二爷:“择儿和珩儿呢,怎得不跟你们一道回来?” 谢二爷拱手笑着回道:“嫂嫂莫急,陛下对这次益州建平一战十分好奇,招择儿去问话了,珩儿在宫门外等着。” 谢夫人颔首,侧头同谢二夫人叙了几句话,见了几个来拜见的旁支,便有小厮喜气洋洋进来通传。 “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 谢苓戴着面纱,跪坐在几前,听元绿在一旁小声介绍着在座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忽然听到小厮的声音,也好奇地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黑甲将军仰天大笑,身上满是肃杀之气,面孔略黑,五官颇为俊朗坚毅。 如果没猜错,那黑甲将军当是谢家嫡长子谢择,十四入军营,十六就南征北战,将北边最强大的前秦打得落花流水,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才二十二,就已经是三品征虏将军。 而旁边一袭淡青衣袍的矜贵男子,正是她昨日刚见过的谢珩。 她垂下眼帘,用手摸了摸完好无损的面纱,想到稍后要做的事,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 谢家两兄弟一前一后上前拜见,谢夫人拉着谢择的的手说贴心话,谢珩却神色漠然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谢家主看着嫡长子连连点头,目光落在谢珩身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看到对两个儿子这般区别对待,谢苓若有所思。 看来这谢氏内,也并非和睦。 正思索,锦屏后忽起琴音。 她听了一会,认出这是焦尾琴拨出的《幽兰》调。 目光投向屏风,只见月华透过雕花槅扇,将后面女郎的翠玉步摇映在屏风上,细碎若星。 “屏风后,是二娘子谢灵音,她是咱们建康数一数二的才女。” 身后的元绿低声介绍,她轻轻颔首,心中有几分好奇。 一曲罢,谢灵音自屏风后而出。 只见女郎一身蝉翼纱裁就的藕荷色广袖襦裙,容貌淑丽,气度端方。 确实是个妙人儿。 她收回目光,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瓷盘里的果子。 酒过三巡时,谢家三郎踉跄起身,说要效竹林七贤袒腹对月。他腰间玉佩撞在青铜博山炉上,惊得炉中沉香灰簌簌而落。 众人一片笑。 谢苓眸光淡淡,心中泛起几分厌烦。 她看着一直静默而坐的谢珩,略微有些焦躁——他该不会要等到宴会结束才走吧? 直到月光移过中庭的连理梧桐时,谢珩终于独自离席。他淡青深衣的下摆扫过石阶,背影颀长疏冷。 她少坐了片刻,交代了雪柳几句,找借口离开。 出了前厅,谢苓在湖边吹了好一会风,直到见一青衣侍女形色匆忙走过,便提灯朝花房走。 待走到花房附近,她就听到里头窸窸窣窣衣服摩擦、以及女子娇柔的哼声。 谢苓脸红了一下,故意走到花房跟前弄出了些动静。 里头女子的吟哦声瞬间停了,花房里传来呵声:“谁!” 她把灯丢在地上踩灭,提着裙摆跑进一旁幽深的小径,绕路朝谢珩的言琢轩跑。 如谢苓所想,花房的两个人,根本不敢大张旗鼓的追她。 由于今夜中秋宴,府中守卫大多被批了假早早回家,少数留在府中的,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赏月。 谢苓畅通无阻跑到言琢轩外,就看到远门在有守卫站得笔直。 她狼狈地跑到跟前,惊慌失措道:“求两位大哥放我进去,有人要杀我!” 两侍卫对视一眼,冷漠道:“无公子准许不得入内。” 谢苓往后看了一眼,呼吸急促,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提着裙摆就要往院子里冲。 侍卫赶忙拦住,刚想说话,就听院落里传来自家公子冷淡的声音:“放她进来。” 她就这么进去了。 言琢轩占地很广,内设二楼一阁,还有若干厢房,比一般人家的宅院还要大。 谢珩此时在院中的槐树下迎风而立,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白衣飘飘,眉眼秾艳,神情疏冷。 显然刚刚在月下舞剑。 谢苓愣了一瞬,便踉跄道谢珩旁边,膝盖一软往下跌。 谢珩看着眼前的美人裙摆上沾着泥巴,乌发凌乱,神色惊慌,一身狼狈摔了过来。 他伸手扶住,又拉开距离,毫无波澜的冷淡目光打在她身上。 谢苓柔声道谢,慢慢抬起头来,看清谢珩面容的一瞬间,故作惊讶地僵在原地。 谢珩垂眸睨着她,神色冷然,仿佛已经看透她所有的把戏。 谢苓衣袖下的玉指微蜷,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原本想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手心出了层细汗,几乎被那目光看得落荒而逃,对方才启唇吐出一句淡漠的话: “发生什么了?” 轻轻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有戏。 装作心有余悸地朝院门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有些犹豫:“这里……” 谢珩挥手,侍卫合上院门。 “放心说罢。” 谢苓这才开口:“今日中秋宴,我心绪不佳,独自来到湖边吹风,后来觉得有些冷,就提着灯回厢房,谁知路过花房时……” 眼前的女子脸霎时变红,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来。 他忽然轻笑:“可是看见什么了?” 谢苓点点头,有些羞愤:“我看到,二老爷的小妾眉姨娘和人苟且。” 一口气说完,她猛地闭上眼睛,脸和脖子红了个透。 谢珩盯着美人乌黑的发顶,眼眸深深:“哦?所以呢?” 所以呢? 他不震惊吗? 反应和她料想的不太一样。 谢苓仰头看谢珩,表情愣然:“所……所以?” “你告知我此等秘闻,是谋求什么?” 谢珩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过剑身,狭长的凤眼里有些讽意。 谢苓看着这柄剑,打了个哆嗦。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错一句,这柄锋利的宝剑就会割断她脆弱的喉颈。 她抓住谢珩的衣摆,跪倒在地,乌眸水光朦朦,朱唇微启:“求您救我。” 谢珩居高临下望着她,眸光冷漠:“你可知我是谁?” 谢苓斟酌一瞬,决定真假掺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宝剑落在肩膀上的瞬间,指着院落里飞阁流丹的楼宇道:“未见到公子时自然不知这院落是公子的居所,苓娘只是慌不择路跑到此处,见院落华贵大气,便猜是府中哪个贵人的住处,因此抱着试试的心态前来求救。” “进来见到公子后,自然是认得的,也知晓公子身份。” “因为除那天在书肆外,苓娘方才在中秋宴上,远远瞧见您,得知了您的身份。” 谢珩将剑合进剑鞘,挑眉道:“你倒是诚实。” “你不想嫁王晖?” 他一语道破真相,谢苓只好硬着头皮回应。 “回公子,是。” 月华撒在他白色的衣袍上,渡了层纱,他居高临下站在那,仿佛月中仙、山间雪,高高在上不似人间客。 他垂眸睨着脚下娇柔的女郎,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具体何所求?” 谢苓抬眼怯怯地望着谢珩:“一求公子救我不嫁王晖,二求保我不被眉姨娘杀害。” 说罢,她俯身叩首。 美人柔弱,浓云般的乌发随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露出的纤细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来。 他眸光淡漠,语气如常: “可以。” “但…你想好要付出什么代价了吗?” 清冽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后一句话语速缓慢,尾音像是带着钩子,引得她不自觉抬头。 谢苓望着他,对上了那双漠然的漆眸。 代价? 她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不妙。 下一刻,那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说话了。 “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毕竟你不是我谢家真正的亲眷。” 谢苓沉默了。 是了,严格来说,她家不是谢家旁支。 百年前,她的曾祖父,还只是谢家的仆人,因得了当时家主的赏识,才得以赐姓,荫蔽至今。 这谢珩,倒是比她想象中心思深沉。 也是,高门世家培养出的嫡子,怎么会真是一个“光风霁月、菩萨心肠”的真君子。 她憋出一些眼泪抬头,语调哀戚婉转:“只要公子想要,苓娘都会做。” 月光下美人云鬓花颜,微圆的杏眼氤氲着雾气,腮边挂着泪珠,好不可怜。 谢珩面对如此佳人,眸光冷淡,宛若浸水的冷玉,寡欲无情。 “明日搬到留仙阁。” “还有,日后唤我堂兄。”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的谢苓,转身进了楼阁。 谢苓慢慢站起身,对着他的背影道:“多谢堂兄,苓娘无以为报!” 事情虽然有偏差,但谢苓已经知足了,毕竟只要眼前的一桩事能解决,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 等谢苓回到厢房,元绿和雪柳早在院中等着了。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雪柳上前去扶谢苓,说着就看见她裙摆上和后背都沾着些污泥。 她不动声色遮住,对着旁边的元绿道:“小姐乏了,劳烦元绿姐姐去安排沐浴。” 元绿看了眼雪柳,又看了看有些疲惫的谢苓,领命去了。 见元绿离开,主仆两人才进屋把人关上。 “小姐,我伺候您更衣。” 雪柳看谢苓点头,手脚麻利帮她把染了污泥的衣裙脱了,剩下里面雪白的中衣。 “小姐,这是怎么?” 谢苓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眼看着满眼关心的雪柳,握住了对方的手,认真道:“雪柳,我放你出府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黄粱一梦探生门 谢珩让她搬到留仙阁不知何所图,但隐约觉得谢珩此人或许跟传言大相径庭,今晚的表现就能窥得一角。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放走雪柳为妙。 雪柳以为自己听错了,扑通一下跪在谢苓腿前,眼圈发红:“小姐,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奴婢要是做了什么事让您不快,您说,奴婢改,求您不要赶我走!” 说着,雪柳就要磕头。 谢苓闻此也难过,拿帕子为雪柳沾掉眼泪,又拉起来按坐到榻上:“雪柳,我们二人一同长大,亲如姊妹,我也就不瞒你了。” “今晚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 “我慌不择路跑到谢珩院落,他……他让我明日搬进留仙阁,说替我解决麻烦。” 雪柳惊了一跳,嘴巴张了又张,嗓子里挤出一声不可置信的:“这……他想做什么?” 谢苓摇头:“我也不知,总归不会是好事。” “日后会遇到什么犹未可知,因此我想放你出府去,免得受我连累。” 雪柳眼神却十分坚定:“小姐我不走,除了跟着您,我也不知道到哪去。” “只要跟着小姐,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小姐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弃小姐于不顾。” 谢苓一时间也红了眼眶。 是了,自她六岁那年在戏班子里救了得风寒将死的雪柳,对方就把她当成全部。 “可……” 可我舍不得你涉险。 话未说出口,雪柳就三根指头对天发誓:“我雪柳发誓这辈子都不离开小姐,除了死!若有违誓言……” 谢苓听得心肝儿颤,一把按住雪柳的手,抱住她道:“好雪柳,好姐姐,我不要你走了。” 说了会儿贴心话,元绿就带着一干侍女叩门进来了。 元绿见两人眼睛红红,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当作看不到,照旧伺候谢苓沐浴。 心里想的是:这谢苓主仆俩,想必为几日后的婚宴担忧。 也是真真可怜 …… 月上柳梢头,谢苓躺在床上思索今日之事。 今日花房一时,其实是她故意而为。 早在阳夏时,就偶听府中厨娘说过,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建康谢氏主家给谢二爷做妾,叫什么李心眉。 这李心眉和厨娘的儿子高强是表兄妹,曾有过婚约,李心眉进谢府做妾后,高强痴心不改,一路跟到建康,使了些手段进府做了花匠。 厨娘还在她面前感慨,自己的儿子是个痴情种。 谢苓从不信男人能痴情,对这种故事嗤之以鼻。 来到建康的第一日,她无意间看到花房里剪枝的高强,想起了这一桩事,心中猜测二人恐怕会有首尾,于是夜晚之时在花圃蹲了许久,果不其然看到眉姨娘进花房,又衣衫不整的出来。 因而,她有了摆脱困境的主意。 只不过谢珩确实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谢珩到底要她搬进留仙阁作甚?留仙阁这地方……有何特别? 如今上有朝堂动荡,下有天灾不断,圣上又是个毫无主见、任人唯亲的软骨头,大靖的权柄大半落入王谢两家。 再者北有前秦和吐谷浑崛起,对边境骚扰不断,民不聊生。 观此局面,天下乱局即来,谢苓猜谢家肯定要有大动作,谢珩留下自己,八成是要将自己送给哪个权贵。 毕竟自己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好颜色外,一无所有。 都说自古红颜薄命,何况生在将乱之世。 谢苓不想死。 既不想死在王晖的床榻上,也不想死在谢珩的阴谋里。 如何才能跳出他们的棋盘? …… 日上三竿,谢苓还未醒。 雪柳在外间的榻上打盹儿,半睡半醒听到里间有几声女子的低泣。 她一下被惊醒,忙不迭跑到里间,隔着纱帐轻唤:“小姐,小姐?” 里头又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以及听不太清的呓语。 她有些着急,伸手将纱帐挑开一个缝儿来。 床帐内谢苓侧身而卧,寝衣散开了点,露出一抹起伏有致的春色,白玉般的面容上,眉头紧蹙,鼻尖和额侧是细密的水珠,眼角微红,腮边挂着泪。 应当是入了梦魇,唇色发白,时不时溢出几声呓语和泣吟。 雪柳有一瞬间出神。 帐中情形,她一介女流都觉叫脸红心跳。 也不怪在阳夏时老爷想将小姐送入宫廷。 只可惜命不由人。 她回过神来,半跪在床边,伸手轻摇她的肩膀,满面忧色地呼唤:“小姐,小姐醒醒。” 谢苓从昏睡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眸,待看清眼前是雪柳,松了口气道:“我没事了,雪柳你出去吧。” 见谢苓神色无碍,不像得了风寒,雪柳才放心离开去备膳。 …… 谢苓在床头靠了会,才把梦里的一切消化了。 梦里她在今日搬入言琢轩仅一墙之隔的留仙阁。 谢珩得空就带去世家的各种雅集文会,对她关心备至,使得她一颗芳心就此落下,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直到半年后她被和谢珩齐名的王氏嫡子王闵看上,设计夺了贞洁,被迫为妾。 进了王闵后院才知,此人手段花样层出不穷,她夜晚被送给各路权臣,白日被王闵折磨。 后来她讨好王闵,得以被带去宫宴,勾到皇帝,被抢入宫中。 谁知那皇帝也不是好东西,将她送给朝臣亵玩。 她成了揭开世家和新贵之间龌龊的棋子。 梦中的谢珩对此毫无动作,利用完她就随手抛弃。 而她谢苓,不过三月就被当做妖女烧死在建康的菜市口。 可悲。 可恨。 谢苓想到这,嗤笑一声。 世间男子大多薄情,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她都不信情爱。 …… 闭目养神许久,谢苓却还是有些恍惚,她不知这是梦还是真。 若是梦,为何烈火烧身的痛楚如此真实? 她当真会成为几方势力的棋子吗。 揉了揉额角,她想着今日若是真搬到留仙阁,那梦里一切,就是真的。 “雪柳。” 理清思绪后方觉腹中饥饿,自己穿好衣裳后,起身唤门外候着的雪柳。 雪柳很快推门进来,看谢苓自己穿戴好衣裙,也没多问,垂手立着等候吩咐。 “摆饭吧。” 雪柳应下,不一会就拿着食盒来了,把里面的饭菜一一摆上桌子。 “小姐,厨房那边说过了时辰,只剩下些清粥小菜,您先用,等晚些了再亲自送菜来。” 谢苓点点头,喝了几口粥,用了几口小菜就感觉饱了。 情绪不佳,胃口也不佳。 叫雪柳撤下饭食,她静坐在窗边等候。 按照梦,再过一会就会有谢夫人的贴身婢女溪和来报信。 …… 未时三刻,屋门被叩响。 “苓娘子,我是福寿院的溪和,奉夫人之命前来报信。”谢苓眼神微凝,起身拉开屋门。 门外的婢女年约三十,白面圆脸,眉眼温柔,府内皆称溪和姑姑。 “溪和姑姑请进。”她侧身抬手,礼让道。 溪和温和笑道:“苓娘子客气,奴婢就不进去了,夫人交代奴婢知会您一声,与您有婚约的王晖王公子,昨儿半夜发急症走了。” 她顿了顿,看谢苓脸上露出好似悲伤的神色,便微笑道:“夫人说人既已死,明日的婚约就作罢,苓娘子可安心在府中住着,过些日子再帮您相看合适的郎君。” “夫人心慈,还说这厢房不适合久居,将北边的留仙阁腾了出来,您一会儿就可以搬过去了。” 说着,她示意身后端着铜盘的侍女上前,指着盘里的珠宝道: “这些首饰是夫人给您的补偿,让您不要太过伤怀。” 谢苓垂下眼睫,神色不明感谢道:“夫人心善,谢苓在此谢过夫人了。” 溪和看眼前的人没什么异常,行礼后带着侍女回去复命。 谢苓看着溪和的背影,眼神眯了眯。 这个梦果然是真的! 溪和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 梦里她能被王闵设计,就是这溪和的手笔。 而王晖之死,很难说是谢珩,还是谢夫人的手笔。 从把她许给王晖开始,到暗示引她找谢珩依附,以及此后一切悲惨,都是阴谋。 很可惜梦里直到死,她都不知道这一切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 谢苓看着铜盘里上好的珍珠串,美眸寒光如刀,抬手将其狠狠扯断,珠子瞬间崩了一地。 人人都将她当物件当棋子,那她偏生要下一盘属于自己的棋。 沉了沉起伏的心绪,谢苓看向门外:“元绿可在?” 想要跳出棋盘,必须要有自己的人。 元绿推门进来,规矩行礼道:“奴婢在,苓娘子有何吩咐?” 谢苓倒了杯茶,抬起眼眸:“听说,你有个妹妹在迎春楼。” 元绿猛地抬头,看到谢苓淡漠的眼神后,意识到自己出格了,立马又底下脑袋,声线发颤:“奴婢……奴婢听不懂苓娘子的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恩威并施认姊妹 谢苓却未回应,她微微侧头,望着雕花窗棂。 元绿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窗棂外绿影摇曳,有一枝翠绿蜿蜒而入,伸展到榻边小几上。 她心底一颤,就见谢苓伸手折断那根柳条,沾了天青茶盏中的水,在小几上写了两个字。 折柳。 元绿倏地后背起了寒意,她弯膝跪下,手指攥紧,唇色发白。 她的妹妹,正叫折柳。 “苓娘子……我什么都能做,求您放过我小妹。” 谢苓看了眼元绿挺拔的脊背,起身绕过屏风,声音有些困倦: “起来吧,进来替我捶腿。” 元绿赶忙站起来,从榻边的檀木柜上取了小锤,有些忐忑地进了内室。 瞥见谢苓靠在引枕上轻摇团扇,元绿赶忙半跪在谢苓身侧,准备拿起小锤轻锤小腿。 一只羊脂玉般的手就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元绿看向这只手的主人,就见对方松了力道,压低嗓音:“坐下吧,方才在外间不好说话。” 元绿轻挨床沿虚坐下,有些恐慌:“苓娘子……” 谢苓摆了摆手道:“你不必惊慌,说起来你我两家算是远亲。” “你太爷是姓沈名三牛吧?” 元绿点头道:“是叫这名,只是苓娘子如何知晓太祖性名?” 谢苓解释道:“我家百年前本姓是沈,算起来我太爷跟你祖上还是兄弟关系。” “来之前我祖母提过几句,说到了建康若是能找到沈三牛一家,就接回阳夏去,好歹是走散的亲人。” “刚来我就觉得你颇为亲切,直到雪柳昨日上街,无意间听到你在迎春楼旁边的巷子和一姑娘说话,才大概确定了你的身份。” “适才怕认错人,因此试探了一二,望妹妹莫要怪罪。” 谢苓拍了拍元绿的手,将手腕上的青白玉手镯套在她腕上,笑道:“初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这镯子妹妹莫嫌弃。” 元绿被一连串的话砸昏了头,她呆愣愣地看着谢苓,直到手腕上传来温润的触感,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成色极好的镯子,脸涨得通红,伸手想摘了:“苓娘子,这如何使得,您快快拿回去。” 谢苓按住她的手,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再说了,我初来乍到,在这建康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还得麻烦你。” 元绿这才收下镯子,脸颊红红得,十分不好意思。 谢苓又道:“说起来,你那妹妹为何在迎春楼?” 闻言元绿情绪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说起来惭愧,家兄好赌,前些日子趁我不在,将小妹五十两银子卖入迎春楼。” 谢苓道:“伯父伯母呢?” 元绿深深叹了口气:“父母早亡,全靠家兄带大,若不是他染上恶习,我也不至于当丫鬟讨生活。” “也正因有养育之恩,我才没打死这个卖自己亲妹的畜生!” 谢苓抚着她后背,轻声细语安慰:“都过去了,折柳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的。” 二人说了会子话,元绿出来时已是笑容满面。 —— 八月十九,小雨淅淅沥沥。 一场秋雨一场寒,留仙阁内的小池塘里飘了不少枯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又被雨滴砸地浮浮沉沉。 谢苓打发走了几个新拨来的侍女,倚靠在二楼栏杆边,微微出神。 今日是赎折柳的日子,她派了雪柳跟元绿一同前往迎春楼,想必一会就该回来了。 为了赎这姑娘,她花了五百两银子,肉痛坏了。 为何要大费周章赎折柳,说起来也跟她的梦有关系。 梦里她进入王闵后院后,凭长相得了独一份的宠爱,原本受宠的姨娘遭到冷落不甘心,对自己使了不少绊子。 这姨娘正是折柳。 和元绿的清秀老实不同,折柳此人天生媚骨,一副狐眼勾魂摄魄,可谓是天生尤物。 她也有匹配这幅容貌的野心——想做王闵的正头娘子。 自己的出现,给折柳带来了危机感,因此大小手段层出不穷,自己好几次都差点着了道,也算是个厉害人物。 只可惜她高估了男人的劣根性,自己进宫后,就听说王闵为了新宠姬划了她的脸,送回迎春楼。 折柳性子也烈,回迎春楼没几日,不知怎得摸回了王闵后院,将他乱刀捅死。当晚被抓后,就触柱而亡。 最后还是她替折柳收尸,也是那时见到了崩溃大哭的元绿,知道了姐妹俩的事。 她对折柳的印象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二人在王闵后院斗得不可开交,另一方面折柳也在她被王闵鞭打的时候出手相助,暗中送药。 只能说要怪,就怪这些男人见异思迁、薄情寡义。 谢苓嗤笑着摇摇头。 这次她赎回折柳,希望对方能成自己的左膀右臂。 风吹得有些凉,谢苓拢了拢衣衫准备进屋,就见一墙之隔的谢珩身着玉色大袖衫,怀中趴着一只雪白鸳鸯眼的狸奴,后面跟着长随远福撑伞,朝西边去了。 她看到那只猫儿,忽地就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来。 梦里的谢珩也曾养过这只猫,名叫尺玉,是林太师的独女林华仪送给他的。 谢珩这人看着冷清的很,实则对狸奴有着超乎寻常的溺爱。 当时自己也稀罕这小狸奴,鱼干肉条没少喂。 二人还因此关系融洽了一段日子。 可谁知林华仪居然会狠下心用狸奴的命来算计她。 梦里那是一个午后,谢珩被人叫走议事,她一个人在院中抱着狸奴逗弄,喂了几条小鱼干。 鱼干下肚不久,狸奴就倒在地上抽搐,谢珩也恰好回来看到这一幕。 谢珩发了大火,红着眼推开她,抱起狸奴冲回屋子,不一会就来了府医,说这狸奴中了名为“满园春”的毒,药石无医。 狸奴死了,谢珩对她更加冷漠,甚至奉使去荆州时,专门停了冬日她屋子的碳火。 至使她落下腿疼的毛病。 哪怕后来查出是林华仪买通制小鱼干的厨娘下毒,她也没等来谢珩一句道歉。 甚至谢珩从荆州回来后,专门给林华仪带了手信。 谢苓心想,看来不是狸奴重要,是送狸奴的人重要。 …… 雪柳从外头进来,将纸伞在檐下抖了抖立好,吩咐元绿带着折柳在楼下等候,自己上二楼唤小姐。 一上去,她就看到自家小姐在凭栏远望,靠在外侧的半个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动也不动,像是没感觉到冷。 “小姐,您怎么穿这么单就在台子上站着,衫子湿了也不晓得。”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看雪柳皱着眉头,她笑道:“不妨事,你小姐我又不是纸糊的。” 她走进室内,把门合上,由雪柳伺候着褪了外层淋湿的衣裳,换了身干爽的。 雪柳替她系上带子道:“人带来了,就在楼下。” 谢苓拿起铜镜照了几下,问道:“叫上来吧,我见见。” 雪柳应下,将两人带上来,退到一旁。 谢苓打量着眼前眉眼稚嫩的折柳。 此时的折柳一双狐狸眼带着怯意,而不是眼波流转的媚意,与梦里风情万种的模样甚是不同。 她笑道:“妹妹就是折柳吧,按祖上关系,你应该叫我声堂姐。” 折柳看眼前美人目若秋水,神态温柔,方才一路见谢府荣华的拘谨散了几分。 她肩膀松了松,羞怯开口:“姐姐好。” 谢苓满意点头。 少时的折柳脸皮如此薄,跟梦里飞扬跋扈的泼妇样简直不同。 不知道梦里的折柳若是知道自己叫了仇敌姐姐,该得多跳脚。 谢苓起了恶趣味,笑道:“好妹妹,你能再叫两声吗?” 折柳不明所以,看看一旁的亲姐元绿点头,她又叫了两声姐姐。 谢苓顿时眉开眼笑,把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打开,推到两人跟前。 盒子里是两根上好的凤蝶鎏金八宝簪,嵌着玉珠。 “簪子打的急,妹妹们可别嫌。” 元绿赶忙摆手推脱:“苓娘子能帮我赎回妹妹已是大恩,怎好再收您的东西?” “姐姐说得对,苓姐姐我不能收您的东西,太贵重了。” 谢苓眸光瞥向折柳,见她时不时眼巴巴望簪子,又因姐姐的话而低下头,心中思量:这姊妹俩倒是不同,一个老实一个心思活泛。 “拿着罢。” 看谢苓神色淡了几分,元绿和折柳才惴惴不安地收了东西。 谢苓道:“折柳妹妹今后有何打算?” 元绿一时愣住,随即挠头道:“这两日光顾着高兴,竟没想妹妹今后的去处。” 折柳用手肘轻碰了一下对方,对谢苓道:“苓姐姐,我打算在家里待着做着绣品换钱。” 谢苓就当看不见两人的动作,扶着茶盏道:“听闻你家兄长好赌?不若你先留在我身边,委屈做个侍女,待日后有好去处了,再离开也不晚。” 折柳来不及婉拒,就听见一旁的亲姐兴高采烈应下来。 她暗自叹息。 元绿啊她的好姐姐,就这么跳进谢家小姐的坑里了。 无奈,她只好强撑着笑意道谢。 —— 送走元绿姐妹俩,谢苓又跟雪柳交代了几句话,顿感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打算躺在榻上小憩。 谢珩却突然来了。 屋里新拨来的几个侍女十分殷勤,又是倒茶又是端点心。 谢珩脸色未变,只是唇角微微下落。 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生气的预兆。 长随远福瞥到自家爷的神色,知道若还不阻止倒霉的就是自个儿了。 他低呵了一声:“还不快退下,没规矩。” 几个侍女才想起来刚入府时教条嬷嬷的话,打了个激灵惶恐退下。 “爷,这几个侍女新来的,还不大懂府上规矩,奴才马上派人重新调教。” 远福一面撤下桌上的点心,一面点头哈腰地退下。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声,抿了口茶后,望着榻边娇柔乖顺的谢苓道:“明日会有女先生入府,教你八雅。” 谢苓看着对方淡漠的脸,垂眸掩住闪过的凉意。 学八雅?梦里分明教她的是上不得台面的淫词艳舞。她咬着唇轻声道:“堂兄,我幼时已学过八雅,为何还要学?” 谢珩搁下茶盏冷淡抬眸:“照做便是。” 言罢便起身离开。 谢苓咬了咬牙,想起日后计划,才平稳了起伏的心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痴情女子薄情郎 翌日,雨连天。 谢苓敷衍完授课的女先生,回到屋内用了些点心垫肚子,就听到侍女通传。 “苓娘子,眉姨娘前来拜见。” 自中秋夜至今已经五日,这高强和眉姨娘竟然才找来。 倒是谨慎。 咽下口中的枣花酥,由雪柳伺候着漱口净手,她才迎出门去。还未到门口,就见檐下站着个二十出头女子,穿着木槿团花蜀锦大袖襦,身形丰腴,人如其名,样貌虽不顶尖,眉眼和身段都是极媚的。 她手中拿着帕子来回张望,明明是寒凉的秋雨天,却时不时擦着额角的汗。 谢苓加重脚步走过去,李心眉一看到她,眼神一亮,随即闪烁起来。 李心眉打量着由远及近的女郎——穿着一身竹青水纹云锦襦裙,宝髻松松挽就,新月笼眉,笑容柔美娇俏,如三月之桃。 美貌摄人,是乃平生所见之最。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定了心神,扬起笑容来主动迎了过去。 “早几日就听闻阳夏老家来了个貌美的女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谢苓道:“眉姨娘客气。”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相对而坐在三屏围子嵌玉罗汉床上。 雪柳颇有眼色地屏退了其他侍女,合上屋门,安排元绿和折柳在门口守着。 她去沏了壶茶,放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之上,安静垂手立在一旁。 谢苓和眉姨娘心知肚明此时见面所为何事,只是二人都不愿先开口。 谢苓扶着茶盏,语气含笑:“这是堂兄昨日专门送来的西山白露,姨娘尝尝。” 李心眉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指尖发白,抬眸看向谢苓的脸,试图分辨对方的情绪。 茶汤的雾气飘飘荡荡,将对方的眉眼遮地看不真切。 谢苓轻啜一口道:“看来眉姨娘今日无甚要事。” “既然无事,品完茶了就早些回去罢。” 李心眉心沉了沉,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这次上门,她和高强商量好了,先探探对方的底和性子,若是没有靠山,又是个好糊弄的,就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做掉。 可如今一见,这姑娘分明是个不好料理的。 明明知道是什么事,却还稳如泰山,不慌不忙。 要紧的是,二公子和她关系不一般,似乎把这个远房堂妹看得很重。 要知道西山白露,哪怕是她家二爷,一年到头也才得二两。 心思百转千回,李心眉挂上讨好的笑:“苓娘,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中秋夜晚的事情,还请您不要外传。” 谢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其实你不用来找我的,我一没看到什么,二没证据,如何能给你带来麻烦?” 李心眉心口猛地一跳,狐疑地看谢苓,心里思量许久,觉得不可能如她所说一般,没有证据。 她和高强做事颇为谨慎,二人相会的地方,都是几经斟酌,绝无可能有人路过。 那日中秋夜,她对外称染了风寒没去赴宴,然后给屋里的几个侍女侍从早早放出府归家,只留下贴身侍女报信。 况且这个花房是府中最为偏僻的一个,除了办赏花宴,寻常人很难路过。 她跟高强琢磨了许久,最后下了结论——中秋夜的人一定是故意弄出动静叫他们发现的,这人手里八成有他们的把柄,但是何目的,很难说。 见惯了后宅的尔虞我诈,她本能地感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李心眉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神色变化不定,许久也未回应。 谢苓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喝茶。 半晌,李心眉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起身跪倒在谢苓脚边,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苓娘,我跟高强,也是没办法了。” 谢苓垂眸看她,并没有动手将人扶起来,丰润的丹唇吐出一个冷淡的:“哦?” 李心眉用帕子按住眼角道:“我同他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本打算十六那年就结为连理,谁知五年前,二爷督办修缮在阳夏的祖宅,看上了在宅子当养鸟侍女的我。” 她啜泣了一声,恨恨道:“谢家的人骨子里就是土匪,他不由分说纳了我,还美其名曰我跟他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哈,谁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当,想给人当妾?” “我表哥有一把子好力气,会打铁又会木工,为人体贴,是顶好的儿郎。” “只可惜让那衣冠狗彘的畜生拆了我们要这对鸳鸯。” 说着,她吐出一口浊气,想起表哥对她的不离不弃,笑了起来:“好在表哥痴心不改,一直追我到建康。” “我也不能让表哥白跑一趟,因此二人有了关系。” 她脸上多了分快意:“我就是要给那狗贼戴帽子!” 说罢,她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诚恳乞求:“苓娘,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我不奢求您放过我,我只求您能保高强一命,放他回阳夏。” 谢苓听完后,有些唏嘘。 之前光听闻谢家一门都是英才,谢家主为太傅,是帝师。 谢二爷擅商,族下铺子酒楼等都是他一手经营。 谢三爷从军,立下赫赫战功,是一品骠骑大将军。 他们的儿子,也都不是简单人物,其中最为出挑的,当属谢珩。 他十五由中正官评定品级,家世、才学、道德皆评为上上品,成功入主翰林院,十七任泸州刺史,查办了一批巧立税目、卖官鬻爵的贪官,十九回京任尚书左仆射。 可谓是一门显赫。 这也是谢氏百年之内,能从三流世家成长为顶级门阀的原因。 只可惜这花团锦簇之下是一片腐朽。 从根子里就烂了。 谢苓暗叹一声,扶起李心眉,语气温和了许多:“莫哭了,什么放不放的,我岂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起来说话。” 李心眉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观谢苓的态度,心安了不少。 她坐回罗汉床上,隔着小几,犹豫道:“苓娘有什么需要妾身的,尽管吩咐。” “只要……只要您不去告发此事。” 谢苓挑眉道:“倒也没什么,你们照旧即可。” 李心眉一时愣住,结巴道:“照……照旧?” 谢苓摩挲着茶盏,笑着点头:“就是你想得这样。” 李心眉虽不明白,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再加有些事还需要跟高强商量,便朝谢苓告辞离开了。 谢苓将李心眉送出门口,一转头,就见谢珩抱着狸奴,在言琢轩的屋檐下观雨。 李心眉握着伞柄的手顿时收紧,拘谨朝谢珩微微欠身道:“二公子安。” 谢珩颔首,李心眉脚步极快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的玉面郎是罗刹所变。 谢苓朝谢珩柔柔一笑:“堂兄好兴致。” 谢珩摸着怀里乖巧的狸奴,淡声道:“嗯,还不错。” “三位先生如何?” 谢苓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秋水盈盈的眸子,软声道:“堂兄请的先生,自然是极好的。” 说罢,她压下心头的不耐,说道:“堂兄,苓娘怕寒,先回屋了。” 说罢,她快快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院子。 谢珩嘴角的笑淡了下来,摸着狸奴的动作慢慢停了。 一旁的长随远福看主子陷入沉思,连呼吸都放轻了。 雨绵绵,风阵阵,远福没忍住打了个摆子,鼻涕有些控制不住。 暗暗腹诽:我的好主子诶,也不知道冷的! 许久,清润低沉的声音在前侧传来:“她似乎不太高兴?” “啊?” 远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说的是苓娘子。 他挠了挠头道:“回主子,好像…是吧?” 谢珩垂下眼眸,把怀里熟睡的狸奴放在远福怀里,看着隔着一扇垂花门的留仙阁,眸光淡漠沉静。 转而进院。 远福不知所措地抱着狸奴,不知主子为何突然心情不佳,赶忙跟了进去。 这个小插曲,谢苓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回到二楼,在阁楼的栏杆旁摆了个摇椅,躺着观雨。 雪柳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替主子剥橘子。 卧听秋雨,南燕声声啼。 谢苓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天,忖度今日之事。 李心眉此人性子直爽,心性不坏,对感情颇为忠贞。 高强此人她还未接触过,不知何性情。 只是她觉得,一个能让心爱之人冒着危险跟自己苟且的人,很难是个纯良之人。 要她说,若高强真是“一往情深”,就该想方设法带走眉姨娘,而不是看她在谢府沉沦。 高强这人心思不简单,恐怕留在谢府还有其他目的,她得小心些,以防被“黄雀在后”。 李心眉今日说的话,她只信了一半,其他的已经让折柳去打听了。 折柳性子机敏,最适合打探消息。 李心眉这枚棋子,是个“长线”,目前还不着急用。 谢苓往嘴里丢了一瓣儿橘子,酸甜滋味在口中弥漫,她侧头问雪柳:“吩咐你办的事,可做好了?” 雪柳点头,眉头皱得死紧,鹅蛋脸上踌躇不决。 谢苓看雪柳犹犹豫豫,曲指弹了她的脑壳道:“要说什么快说,在你小姐面前还这样。” 雪柳“哎哟”一声捂住额头,神色幽怨:“小姐,打头奴婢会变笨的。” 谢苓道:“好好好,不打头,下次捏脸。” 雪柳嘟嘴“小姐……” “好了,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雪柳这才正了神色,贴近谢苓的耳边:“小姐,您让奴婢找人去定林寺的池塘里丢刻字的石头,奴婢听您的,这两天绕路找了好几个城西的小乞丐,办不一样的事,最后挑了个年纪最小的,让他上山丢。” 谢苓道:“没人发现吧?” 雪柳点头:“奴婢很小心,分好几次办的,没人看到。” “只是……奴婢无意中看到二公子他……” 听到跟谢珩有关,谢苓皱了皱眉:“如何?” 雪柳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他……他进了城东一处宅院,许久未出来,奴婢不敢盯着看,便先回府了,昨日奴婢又找了绕了过去,正好远远看到二公子出来。” “我好像看到他手里,拿着个女子的香囊。” 谢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求神不如求自己 梦里她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是个好色之徒? 这是在外面有外室了吧。 谢苓撇嘴,揉了把雪柳的头发:“这事你先别管,这人心思深,若被发现就麻烦了。” 顿了顿又道:“等九月六那天事成了,后面我再想办法探。” 雪柳应下来,没忍住问道:“小姐,您到底要做什么啊?奴婢真的不能知道吗?” 谢苓听出来这是雪柳怀疑自己不信任她了,笑着安抚道:“好雪柳,不告诉你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事情败露,牵连到你。” …… 入夜,言琢轩的书房内灯火如豆。 谢珩披着外衫坐于案前,大约是快歇息了,头发散在肩背上,比平日多了几分闲适。 他垂眸翻阅手中的书册,大半侧脸沉在灯影之下,肤如暖玉,睫羽在眼下打出一层阴影,淡色的薄唇轻抿,带出些冷淡的意味。 书房内仅有书页的翻动声,远福在一旁打盹儿侯着。 谢珩翻着书页,心绪却分了一半出去。 谢苓这枚棋子,太过听话了。 虽然第一眼见谢苓时,就知道她和建康城其他女郎无甚区别——熟读女训女诫,性子柔顺,宛若风中易折的娇花。 大约没出过远门,还带着几分小家子气。 或许也有几分心思,只是太过浅薄,甚至连讨男人欢心都不会,就这么跌跌撞撞进了自己的陷阱。 除了那副玉质天成的容貌,可谓是一无是处。 只是她太过听话,太过柔顺,让他觉得心中有所不安。 想着,谢珩便抬头朝阴影处道:“飞羽。” 一道人影从房梁阴影处悄无声息落下,跪在案前,恭敬道:“飞羽在。” 谢珩合上书册,狭长的凤眼睨向远福。 远福一个激灵吓清醒,忙不迭躬身退出去,在门外守着。 谢珩这才看向飞羽,问道:“谢苓这几日有无异常?” 飞羽单膝跪地道:“苓娘子并无异常。” 看主子并未打断,他详细答道:“她近几日都在府中,前日让贴生侍女雪柳,从迎春楼赎回了另一个侍女元绿的妹妹折柳。” “属下去查了元绿和折柳的身世,以及她们二人和苓娘子的关系,发现这二人祖上和苓娘子同出一脉。” 谢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书册边缘,眉心微拧。 花几百两赎一个百年前的远亲,只是因为心软,还是说有其他目的? “这二人身世背景可调查清楚了?” 飞羽道:“属下查清楚了,这两人父母双亡,仅有个好赌的兄长,并无异常。” 谢珩嗯了一声,觉得谢苓就是单纯的心善,或者是想通过认亲的手段陪养自己的亲信罢了。 不管哪种都不值得一提。 “还有吗?” 飞羽道:“除此之外,雪柳一连三日出府去城西,每次都寻几个乞儿办事。属下暗中跟着这些乞儿,发现他们都是去了不同寺院和道观内的树上挂红绸或者木牌。” “只是最后一日的乞儿是同时走的,属下只来得及跟其他两个,未来得及跟的那个,等属下赶到时,他也正好挂完树上的木牌。”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双手呈了上去。 谢珩接打开,里头正是一堆红绸和木牌。 他拿出一些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全家安康”、“喜至庆来,永永其祥”、“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之类的祈福语。 看起来就是一个二八少女的祈愿。 只是为何非要找乞儿,并且分三天去挂呢? “可听见谢苓和她侍女说了些什么?譬如为何要祈福?” 飞羽回忆了一番道:“属下只听到了几句,说祈福是为了能重新寻个好夫婿。 寻乞儿,给他们钱,算是为了积德行善。至于为何分几天做,属下倒是不知。” 谢珩觉得这番说辞倒也没问题,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勾唇自嘲一笑。 谨小慎微惯了,竟为这么个无根无底的柔弱女郎浪费功夫。 他把红绸和木牌装回布袋,看着上面的娟秀的字,内心是有些不屑的。 求人不如求己,他从不信神佛。 就如谢苓寻个好夫婿的心愿,注定要落空。 不管是什么教,在他看来都是蒙骗俗人的手段罢了。 百年前佛教从西域传来,不过数年,上至王公世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信其言。大靖佛寺遍地,僧尼众多,仅建康城内外就有十多个庙院。 连他谢氏的族人,信佛的也不计其数。 一想起九月六祖母和母亲要带着府中女眷去方山定林寺祈福,就有些头疼。 九月六,是他祖父的祭日,祖母自打信了佛,就要求一家女眷要在当天去庙里祈福,期间不得沾荤腥,不得见外男。 每次去都给庙里捐一笔香油钱。 不知那寺里的秃驴给祖母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坚信每年祭日给祖父祈福,能让祖父魂魄成神,佑谢氏一门昌盛万代。 谢珩只觉得可笑。 他把布袋抛朝飞羽抛过去,冷淡道:“挂回去吧。” 飞羽抱拳应下,推门出去后消失在房檐上。 —— 九月六,天高云淡。 谢府女眷三十多人,皆身着素淡,乘马车前往方山的定林寺。 谢苓算是借住的远房,自然在车队的最后头,马车也是最为简单的,不似把头几个马车来得宽阔华丽。 她斜靠在车壁上,挑起帘子看街上的风景,雪柳跟车夫坐在车轼上说话,折柳在旁侧替她斟茶。 车厢里很是安静,折柳斟着茶,没发现茶水快溢了,满腹心事的样子。 由于梦的缘故,谢苓对建康城的每一处街道都不可谓不熟悉,她兴致缺缺地放下帘子,对一旁的折柳道:“可有决定了?” 折柳放下茶壶,跪坐在毯子上,上挑的狐眼带着迷惘。 良久,她仰头望着坐姿懒散的谢苓道:“小姐,我选第二条路。” 谢苓并不意外,她颔首道:“选了就没退路。” 折柳脊背弯了几分,一想起家中的情况和自己的容色,又坚定下来:“奴婢不后悔。” 谢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此甚好。” 说罢,便闭目养神起来。 前几日她给折柳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她跟元绿归家,此生再与谢氏无瓜葛。 二是成为她的棋子,依从她的安排做事,或许能得到个荣华富贵的日子。 谢苓并不意外折柳选第二条路,她这样的人,不可能甘心做个贫寒的农家女。 而况她容貌上佳,没有个好的倚靠,那将是祸端。 ……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来到东郊方山,谢苓支着下巴看窗外。 秋意深浓,凉风乍起,山上丛生的树木高低错落,半黄不绿的叶子在空中飘落,被马车碾在泥里。鼻尖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也不难闻。 定林寺建于三十年前,听闻主持明悟造诣高深,能断天机、修命格。 谢苓却知道这老秃驴是什么货色——一个坑蒙拐骗的神棍。 也不知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谢老太君,怎么会被这么个秃驴骗。 梦里有次她想到庙里求个平安符,谢珩当天就阻止了她,说那明悟还干拐卖妇女的勾当,把她吓得不敢再去寺院。 谢珩这人虽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但有些事确实不说假话的。 在梦中,明悟没过两年就被大理寺抓了,原因就是行骗和拐卖妇女。 谢苓觉得明悟被查那么快,肯定是谢珩的手笔。 这人不知为何,极其厌恶鬼神之说。 明悟敢把主意打到谢老太君身上,他自然不会放过。 今夜即将要发生的事,也算是定林寺衰落的开始了。 …… 申时二刻,马车行至山顶,停在了离山门几丈外的空地。 谢苓下了马车,朝定林寺望去。 寺庙门前有几株垂杨柳,中间两扇褐色木门向阳而开,上面挂着圣上赐得匾额,写着“定林寺”三个字。 眺目远望,可以看到寺庙占地极大,隐约可瞧见内部殿宇连绵,气派非凡。 只是寺庙内外的香客不多。 谢苓知道,这是因为每年这几天,谢氏女眷来寺庙祈福,山下的百姓便自主今日不来此处,所以此时香客稀少,比不上往日的络绎不绝。 门口两个僧人拿着笤帚“唰唰唰”扫着落叶,见谢氏马车到了,便快步迎了上来。 谢苓跟在女眷最后,形单影只站着,除了眉姨娘跟她打了招呼外,其他女眷并不搭理她。 想来是觉得她出身低微,不屑得理睬。 谢苓也无意与这些人结交。 梦里她处处讨好这些贵女,到最后也不过落了个奴颜屈膝的名声。 谢苓不愿再被世间的条条框框束缚住,她只想摆脱身不由己的命运,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抬眼朝前看,谢老太君一身酱紫藤纹玉锦大袖襦,鬓发如银,眉眼慈和,手下扶着个小叶紫檀的虎头杖,同僧人笑着交谈。 老太君跟僧人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带着一干女眷朝寺庙内去了。 寺内居中一坐大雄宝殿,里面供着佛祖,十分宏伟,此外两侧围绕着罗汉堂、观音殿、天王殿、伽蓝殿等,后侧有禅房和斋堂。 谢苓跟在后边,在大雄宝殿的香炉上了香,便跪蒲团上,如其他人一般双手合十祈愿。 她仰头望了眼慈悲的金佛,心中默道:若佛祖有灵,佑愿女今夜得偿所愿。 …… 半盏茶后,老太君遣散了女眷,自己留在殿内同主持叙话。 其他女眷由个十来岁的小沙弥领着前往禅房。 几人穿过一道门,走上一截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几步后豁然开朗,是竹林掩映、小径通幽的清雅景色。 穿进小径行不多步,便有纸窗竹屋,风致悠然的数排院落。 谢苓被安排到靠后山最近、离前山各殿最远的一处禅房院落。 舟车劳顿一天,浑身疲乏,谢苓客气送走了小沙弥,便带着雪柳和折柳进了院落。院内清净雅致,左右檐角各挂着两串青铜铃铛,铃铃作响。 谢苓推门进去,室内器具修洁,微尘不染,铜炉内香气袅袅,案上放着本经书,整体简洁明净,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简单收拾了一番,谢苓吩咐雪柳和折柳无事不要打搅,便歇息了。 若此时不睡,今晚一夜怕是都睡不了。 养精蓄锐,方便行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寺庙池塘惊魂夜 月影暗淡,竹影婆娑,唯有檐下铜铃随风颤动,和秋虫交错鸣响。 因着明日开始的祈福十分熬人,谢氏女眷们便早早歇了,只留下些值夜的侍卫和侍女。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从禅房出来,怀里抱着个铜盆,呵欠连天地朝院落外走,年轻侍卫看到后笑着打招呼:“玉书姐去给夫人打水吗?” 玉书眉眼困倦,随口应道:“是啊,夫人说今儿个秋热,叫我打盆冷水来敷面。” “这天黑路滑的,要不属下帮您去打水?” 玉书习惯了这种奉承,摆摆手道:“不必了,水井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 侍卫看玉书削肩细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里呸了句:“装什么清高。” 随即低着头打盹儿。 …… “啊!!!!!” 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守着的侍卫们顿时清醒,立马警戒起来,首领派了几人前去查看。 谢夫人第一个披好衣裳出来,其他女眷禅房的灯火也都逐渐亮了起来。 谢苓猛地睁开眼,细细听外头的动静。 待说话声多起来,她才点燃油灯,披好衣服,姗姗来迟地带着雪柳折柳出了院门。 女眷们此刻都聚在老太君的院子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苓穿过侍卫的防卫圈,在角落站定。 老太君沉着脸,手中的虎头杖在地上重重一敲,严肃道:“佛门净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女眷们都一时都噤了声,谢夫人怀里抱着六岁的谢灵玉,低声安抚。 待把谢灵玉哄着睡着,她把才把女儿交给一旁的乳母,转而对老太君道:“母亲,夜深了,您先回去歇息,儿媳在这看着就行。” 老太君年纪大了,确实也力不从心,她揉了揉眉心,交代道:“辛苦佩竹,若有拿不定主意的,来唤我。” 谢夫人点头应下,目送老夫人回禅房歇息。 她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道:“去老夫人房外守着,若是除了差错,拿尔等试问!” 侍卫们齐声道:“是!夫人。” 其他女眷都还在院子里等着,不一会,派出去的侍卫回来了,其中两个侍卫中间架着的,正是出去打水的玉书。 此时的玉书哪有方才光鲜亮丽,她满脸泪水,裙摆上沾着些尘土,两条腿抖得厉害,若不是两个侍卫架着,怕是都走不回来。 谢夫人一看贴身侍女成了这副模样,柔和雍容的面上透出一丝怒气。 “玉书?发生什么了?” 玉书结结巴巴,满脸惊骇道:“奴婢…奴婢看到鬼了!” 谢夫人见她被吓坏了,也问不出一二三来,便指了其他两个贴身侍女道:“玉棋,玉琴扶她去禅房,在旁边仔细守着,听明白了吗?” 玉棋玉书屈膝道:“是,夫人。” 说罢便搀着玉书进了侧边的禅房。 谢夫人这才沉着脸询问侍卫:“到底发生什么了?” 侍卫躬身道:“回夫人的话,是禅房西侧的湖里飘着个女尸,已经派人去捞了。” 谢夫人冷凝着脸,心说公公祭日,竟然发生这档子事,真够晦气。 她问一旁等候的侍卫道:“可派人下山?” 侍卫道:“回夫人,属下派了陈二和许三快马下山,一个去府里,一个去大理寺。” 谢夫人面色松了几分,道:“办的不错,下去吧。” 算算时间,快马加鞭的话,珩儿和大理寺的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上山来。 也不知是谁家女郎,居然死在寺庙池塘。 她沉思着,看着一圈慌乱的女眷,蹙眉叹息。 若是她的筠儿在,定会帮她处理事务。 …… 周遭女眷被这消息吓了一跳,连带刚刚赶来的僧人们,也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谁能想到白日波光潋滟的池塘里,会有一具尸体? 谢二夫人的嫡女谢灵音此刻反应最剧烈,她捂着嘴,脸色发白道:“那我们今日用的水,岂不都……” 她旁边的亲妹谢灵妙也反应过来了,顿时用帕子捂着嘴干呕起来。 一个面庞稚嫩的女郎反应慢些,不解道:“三姐姐,这跟咱们用的水有何关系?” 谢灵妙用沾了香的帕子捂着嘴,没好气解释道:“蠢货,咱们用水的那口井离湖不足百步,你说这水怎么了?” 被怼的那女郎乃是谢二老爷的庶女谢灵巧,她呐呐道:“三姐,对…对不起。” 说完她也拿帕子按住口鼻,脸色十分不好看,不知是因为谢灵妙那句蠢货,还是因为井水。 谢夫人看着小辈们一个个扶墙干呕,没见过风浪的模样,嘴角下沉,冷声道:“身为谢氏女,怎能如此娇弱?” “还不快整衣敛容,一会儿叫大理寺的人见了,还不笑话?” 年轻的女郎们闻言都尽力止住干呕,命侍女整理衣冠发髻。 谢苓站在角落的阴影处,看着这场闹剧,脸上没什么神色。 谢氏一族向来重面子,就像哪怕是卖儿鬻女的勾当,也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再说这几个吵吵起来的女郎,她倒都很熟悉。 谢家跟她同辈的,有女郎七个,郎君五个。 容貌大气端庄,素有才女之名的谢灵音,年十六,在女郎里排行老二,因此府里的人都称她二小姐。 言语跋扈,颧骨略高的谢灵妙,跟她同岁,年十五,行三。 而那个年岁不大的庶女谢灵巧,年十二,行五。 在梦里,这三人可真是各有各的心思手段。 都不是简单人物。 梦中,今夜过后谢灵音会主动同自己交好,处处替自己着想,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模样。 彼时在谢府举步维艰,谢灵音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也有亲人了。 可谁知谢灵音出嫁后,竟能狠心到将她送上自己丈夫的床。 如果说谢灵音是绵里藏针的小人,那谢灵妙就是丝毫不掩饰恶毒心思的跋扈女。 谢灵妙仅仅因为自己的容貌入了她心悦之人的眼,便让人废了雪柳,活埋在谢府的树下。 谢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恨意,侧过头看雪柳还好好站着,胸膛起伏才平稳下来。 她不会让梦里的事发生的。 雪柳不知道自己主子怎么了,以为她是害怕,便拿手轻抚谢苓的后背。 一旁的折柳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刻钟后,有个侍卫匆匆跑来报信。 “夫人,人捞出来了,只是…许是泡得久了,不太好看。” 谢夫人明白过来,沉吟一会对着旁边的乳母道:“你抱着玉儿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跑,”说着目光扫过其他女眷:“害怕的留在原地,其他人跟我来。” “带路吧。” 谢夫人带着个侍女,率先出了院落。 其他女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愿意跟上去的只有七八个。 谢苓粗略看了一眼,确定是梦里的那些人后,心安定下来。 她带着雪柳,提着灯笼跟在最后头。 池塘就在禅房院落的西侧,离老太君的院子也就百八十步的距离,白日路过时还可以看到池塘里的红鲤在水上翻跃。 此时的池塘十分阴森,周围没有挂灯笼,只有一点惨白的月光照着。 等谢氏一群女眷和僧侣提着灯笼到跟前,周围的事物才被照地清晰起来。 离池塘近了,就看到两个侍卫拿袖子掩住口鼻在一旁等候,他们身后几步的池塘边上,赫然躺着个尸体。 谢苓拿着熏过香的帕子掩住口鼻,朝梦里见过的尸体望去。 那是一具女尸,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依稀可以看出尸身被泡地肿胀不堪,鼻子和嘴唇被啃食了不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穿的襦裙沾着泥沙十分褴褛,还缠绕着不少水草,依稀能看出大约是莲红色的,脚上的鞋子也不知所踪,惨不忍睹。 由于尸体腐败地厉害,气味十分难闻,在场的人无一不掩住口鼻,脸色难看。 雪柳看了眼尸体吓得够呛,转过眼不敢再看,按严实了口鼻上充斥着檀香的帕子。 她看着自家主子淡漠的模样,暗自嘀咕。 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太一样?若是以往在阳夏老家遇见这种事,小姐早吓得连连后退了。 而不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 还有这井水和帕子的事……她最开始还不明白小姐为什么提前让她熏好帕子,并且不让她跟折柳用寺庙的水。 小姐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而折柳,显然是提前知道正些的,除了看尸体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外,并没有惊诧恐慌地神情。 雪柳她怔然地望着自家主子,心乱如麻。 谢苓并没注意到雪柳的情绪,她正在听谢夫人说话。 谢夫人忍着不适,皱眉询问侍卫:“可看出是谁家的女郎?” 侍卫摇头回禀:“回夫人的话,尸体腐烂太过严重,属下看不出。” 谢夫人没有做声,捂着口鼻靠近尸体,强忍住翻腾的胃,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只能看出点衣裙的颜色。 她沉默了片刻,正准备说话,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 谢苓随她视线抬眼望去,就看到谢珩一身月白长衫打马而来,衣袂翻飞,。 他身旁苍蓝色大袖衫的的青年,是大理寺少卿薛怀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谁家女郎坠池塘 “吁。” 谢珩在离众人十几步的地方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快步朝谢夫人走来。 薛怀文跟在旁边,匆匆对谢夫人行了一礼后,招手命属下查看尸身。 “母亲可安好?” 谢珩打量了一番谢夫人,态度算不上亲近,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关心。 谢夫人习惯儿子这幅事事冷淡的模样,轻轻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你的妹妹们恐怕吓得不轻。” 谢珩没有回应,沉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和侍女们,看到角落里安静站着的谢苓时,目光顿了顿。 在月光倾洒之下,身姿曼妙的女郎静静地伫立于一群女眷数步之遥的柳荫之下。 她身着一袭浅青色的广袖襦裙,裙摆随着微风摇曳,宛如碧波青莲。乌黑挽了个松松垮垮的髻,露出的耳垂圆润洁白,宛如上好的瓷器。她轻咬着下唇,贝齿若隐若现,身体紧紧依偎在侍女的身旁,显然胆怯害怕极了。 她怎么在这? 谢珩指尖微动,若无其事移开眼神。 谢苓被对方的眼神扫得心口一紧,见他很快转过去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虚靠着雪柳,保持着胆怯样,观察官兵和仵作的动作。 不一会,其中一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似乎有了点眉目,他恭敬地向薛怀文禀报道: “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我们初步断定这具女尸的死亡至少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从尸体的腐败程度和特征来看,其死因应为溺亡无疑。除此之外,我们在女尸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十分深的勒痕,怀疑是他杀。” 薛怀文眉头一挑,白皙的俊脸有些无奈:“得了,明后天的休沐可是泡汤了。” 谢珩知道好友的性子虽懒散,但对案件却是极其认真谨慎的。 他淡声道:“一起查。” 薛怀文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没正形地把手搭在谢珩肩膀上,笑道:“好兄弟。” 谢珩抬手把薛怀文的手拂下肩膀,对着一旁等候的官兵道:“封锁方山,去把寺里的僧人全部带来,看看对死者有无印象。” 官兵领命去了,谢珩细细观察着女尸的衣物,总觉得似乎有几分眼熟。 衣料还是比较好分辨的,是专门为皇家世族供料子、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死者是某个身份不低官家女子。 再加莲红色的衣裙在建康城并不多见,偶听家中姊妹说,现下的世家贵女们都喜穿淡色的衣裙,好凸显端庄淡雅的气度。 只可惜他并没有注意世家贵女衣着的习惯,不然应当判断得出是谁。 沉思片刻,他问一旁的薛怀文道:“你可记得京中谁家女郎喜穿艳色衣裙?” 薛怀文头摇得像拨浪鼓:“士衡兄啊,你也知道我家那个泼辣子,我敢看其他女子的衣裙吗?” 他脑海里闪过薛怀文前些日子被妻子拧耳朵的模样,没有说话。 在他眼里,什么样的妻子好像都一样,不管是端方的、泼辣的,亦或者……如同谢苓那样胆怯柔顺的。 他之所以顶着父母亲的催促不定亲,也是因为他觉得情爱一事,无甚用处。 远处灯火忽然密集起来,谢珩看到官兵围着一群僧人来了。 他站在一旁,沉默着看官兵让满脸惊恐的僧人靠近尸体,挨个认了一遍。 明悟这秃驴也不例外,谢珩看他强装镇定地否认尸体,眉头慢慢拧起。 “明悟法师留下,其他僧人回去,无事不可出禅房。” 僧人们不敢抱怨,都低头跟着官兵离开。 明悟刚想问为何要留他,一抬眼,就对上谢珩冷漠疏离宛若冰湖的眼睛。 他刚张开的嘴巴,瞬间闭紧。 总之他刚刚看清楚了,这具尸体跟他没关系。 谢珩踱步到明悟跟前,扫到这老秃驴瘦巴巴的脸上闪过心虚,眼神转冷。 他道:“劳烦明悟法师好生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这女子。” 明悟想张口否认,就听见有小童的声音由远及近。 “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这位女施主!” 是他们寺庙里最小的和尚,净一。 谢苓也看过去,发现是下午为她们引路的小沙弥。 净一气喘吁吁跑到谢珩面前,身后还追着两个官兵。 他气都没喘匀,还记得双手合十行礼,对着谢珩和薛怀文道:“小僧净一,见过两位大人。” 薛怀文没忍住摸了把净一的光头,问道:“你说你见过?” 净一点点下巴道:“小僧方才忽然记起,一个半月前定远侯之女裴小姐曾来庙里祈福。” “她当时穿得正是莲红色的衣裙。” 说着他挠挠头,继续道:“当时是正午,师兄师父们大都午歇了,天气太热我没睡着,起来想去打点水洗脸,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就看见裴女施主站在柳树下。” 他手指着谢苓站得地方道:“就是那位女施主站的柳树。” 一干人随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就见几步开外的女郎身体晃悠了一下,面露恐惧。 谢珩嘴唇抿了起来,他心说明明胆子那般小,还偏偏选了个好地方。 谢夫人看到是阳夏来的那个旁支,柳眉微蹙道:“还不快过来?” 谢苓这才由两个侍女扶着,走到离女眷们近些的地方。 她一站过去,谢灵音和谢灵妙就嫌弃地后退几步。 声音极低得说了声:“晦气。” 谢珩扫过她的脸,眉目微拢。 被人欺到头上,也不吱声,吓得唇上的血色都褪了个干净。 如此胆怯,如何做得了他谢珩的棋子? 美则美矣,未尽善焉。看来得想个法子练练她的胆色才是。 净一见自己的话吓到了女施主,对着她躬身道歉:“女施主抱歉,小僧无意吓您。” 谢苓捏着帕子轻轻摇头,垂头不语了。 净一接着之前的说道:“西山这边的禅房我们一般不对外人开放,那天我见裴女施主好似在等人,就问候了几句,劝她快点离开西山禅院。” 薛怀文道:“可看见她在等谁?” 净一摇头:“小僧打完水就回禅房歇息了,并未看到。” 听到死者身份,在场的人无不唏嘘。 “呀,我说怎么前些日子的寻芳宴上不见她,原来是……” “是啊,她家还穿出消息来,说她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呢。” “想来是人不见了,裴家悄悄找呢。” “……” 定远侯府曾没落过些年头,但到这一代,出了定远侯世子斐凛这个人才,他为人正直,文韬武略,替圣上办了不少漂亮事,因此被格外开恩,把本应封袭三世而止的定远侯府又延长了两代。 这也是圣上为数不多的明事。 定远侯府的裴凛,如今是朝中新贵,他的独妹裴若芸,自然十分受欢迎,说亲的门槛踏几乎踏破定远侯府的门槛。 只可惜定远侯和其夫人舍不得女儿早早嫁人,说是要多留两年。 谁知这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了呢。 谢珩跟裴凛倒是熟悉,二人是同窗,又是都是朝堂风头无两的人物,只是政见不合。 听闻这事,谢珩面上的神色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不像在场其他人似的或悲伤或惊诧。 他只是沉默片刻,就派人下山,给裴家人报信去了。 谢苓低眉顺眼地站着,悄悄碰了下折柳的掌心。 折柳回过神来,碰上谢苓的眼神,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万事已备,只欠东风。 …… 半个时辰后,裴家的人到了。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看起来硬朗英俊,跨下马后大步流星直奔池塘边不省人事的裴若芸身边。 他身后跟着的儒雅中年男子和鹅蛋脸面、观之可亲的温柔妇人,正是定远侯夫妻。 三人奔到裴若芸旁边,一看那身衣裳,立马认出地上躺着面容损毁的女郎,正是他们的芸儿。 定远侯夫人踉跄了几步,哀声大呼:“我的芸儿!” 不顾尸体腐烂,趴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定远侯和裴凛,也红了眼眶。 见此悲惨之景,心肠软的女眷们,也都不忍再看,悄悄抹泪。 谢苓心里也不好受,她别过眼去,暗叹了口气。 娇宠大的女儿惨死在寺庙这一方小池塘,可谓是剜心之痛。 谢苓又忽然想起,梦里她死的时候,父母和长姐,以及在麓山书院任教习的兄长,都未来见她最后一面,似乎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个小女儿。 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真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吗? 也未免太过无情。 良久,定远侯一家才短暂压下心中悲痛,定远侯夫人拿帕子擦着泪,颤声询问谢珩和薛怀文情况。 薛怀文把仵作和净一的话简洁说了,定远侯夫人一听是她杀,擦泪的手一顿,头猛地抬起来,目眦尽裂道:“他杀?!” “我的芸儿是叫人害死的?!” 裴凛英俊的脸上流露出杀意,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母亲莫哭,敢害我妹妹的,我定将他千刀万剐!” 定远侯虽是个脾性温柔软和的,此情此景也怒不可遏。 他转头看向薛怀文,语气不容商量:“薛大人,若是查到凶手,劳烦您行个方便,交于侯府。” 薛怀文自无不答应,他拱手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应该把犯人交给苦主出气,只是李大人那……” 薛怀文口中李大人正是他的上署,大理寺卿李行。 裴凛道:“李大人那你不必担心,尽管查案,越快越好。” “劳烦薛大人了。” 得了话,薛怀文知道就算出了事也跟自己没关系,便笑着回礼道:“裴世子客气,只是你要谢的另有其人,”他目光看向谢珩,解释道:“薛某明后日休沐,贱内上月前就打算好回娘家省亲,实在抽不开身,因此托谢大人帮衬一二。” 裴凛虽和谢珩政见不合,但对他人品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谢珩可是替陛下稽查过贪僚的人,这样的人再怎么着,都不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 再者他觉得朝堂是朝堂,平日是平日。 想着,他便大大方方朝谢珩拱手道:“那就劳烦谢大人了,有线索了务必告知裴某。” 谢珩颔首不语,算是应下。 谢苓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拐了几道弯。 梦中此案谢珩查了两日就抓到了凶手,并且按约交给定远侯府。 自此身为新贵的定远侯府和身为簪缨世家代表的谢家,正式交好,打破了新旧世家间的一层坚冰,起码表面上都和睦了不少。 朝中之事波诡云谲,暂且不提。 这案子令人意外的是,凶手是个卖货郎。 高门大户的小姐居然爱上了一穷二白、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谢苓不愿看定远侯府和谢珩交好,她给折柳使了个眼色。 折柳的脸色倏地变白,犹豫一瞬后,眼一闭心一横,想着若真能成,她和姐姐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心中自嘲,谁说他们家只有兄长爱赌,她不也是个赌徒? 折柳按了按心口,安抚住狂跳的心,按照自家主子教给她的,快步跑到默默垂泪的定远侯夫人面前,挺直脊背跪下。 “夫人……奴婢似乎知道凶手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珩目光一凝,转头看不远处的谢苓。 只见谢苓骇得不轻,美眸迅速蓄满水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侍女,身体摇摇欲坠。 另一个侍女扶住她,神色也是迷茫不解。 谢珩看她仅踌躇了一瞬,便白着脸走过来,显然是要为侍女说情。 他心说这柔弱的堂妹,倒是心善。 谢珩不知道怎么想的,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抬手拦住谢苓。 他略微一顿,垂眸对上谢苓泪光涟涟的乌眸,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怎么回事?” 谢苓像是被他吓到,慌忙低下头,咬着唇瓣低声道:“苓……苓娘也不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造梦追凶引疑端 谢珩生得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白玉般的细颈。 他往下扫,堂妹修长的手指仿佛是被他的视线刺到,忽然攥住衣摆,微微颤抖。 是怕他,还是怕自己侍女惹事,得罪了安远侯府? 谢珩自诩在外人跟前都是正直温和的,又因这副皮囊,被建康的百姓起了个“玉面书生”的称号。 哪怕他对人疏离冷淡,那些贵女们也会说他是“谪仙下凡”。 不论怎样都不该怕他。 谢珩突然想知道,自己这柔顺到木讷的堂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放下手臂淡声道:“堂妹该好生管教侍女才是。” “知道了,堂兄。” 谢夫人眼神在二人身上游弋了一番,慢慢垂下眼皮。 谢苓余光瞥到谢珩神色难辨,似乎带着探究,赶忙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飞快点了两下头。 转而上前几步跪在了折柳旁边,求情道:“夫人莫要宽宏大量莫怪罪,我这侍女近日得了魇症,说得都是胡话。” “小女回去定看管好她!” 说着,她满脸焦急地按住折柳的后背,想带着她叩头。 折柳却一把甩开手,转过头对着谢苓神色认真道:“小姐,你不用担心,奴婢真的知道凶手是谁!” 谢苓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向谢珩,投去求救的神色。 从她的角度仰头看去,谢珩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颀长的身姿遮住弯月,在地上投出一片暗淡的阴影。 他就这么沉静地望着她,眸光淡漠地好似山巅的积雪,无动于衷。 谢珩望着堂妹的目光逐渐暗淡,指尖颤了两下。 他复而转过身去,同官兵交代话。 定远侯夫人看脚下跪着的主仆,听完两人的对话,目光定格粉衣侍女的身上,对上她上挑的狐眼时,瞳孔微缩。 这侍女的眼眸,竟然同她的芸儿有八九分相似! 刚干涸的泪水又簌簌地落下来,定远侯夫人用帕子沾了沾,看向谢苓,声音有些沙哑:“既然你侍女说知晓凶手,那便让她说,”顿了顿,她看向折柳的眼睛,语气温柔了几分:“哪怕说得不对,本夫人也不怪罪。” 看在这双眼睛的面上,她心说。 谢苓顺从地退到一旁,飞快朝折柳眨巴了下眼。 随后紧张地望着折柳。 折柳收到了眼神,又看到定远侯夫人一个劲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明白这件事已经成了三成。 她朝定远侯夫人磕了一个头,恭敬道:“夫人,奴婢前些日子曾连续七八日做了同一个梦,梦到一个莲红衣裙的貌美女郎在一个池塘边站着。” “奴婢在梦里问她在干嘛,她说她在等心上人。” 听到此处,定远侯夫人的神色失望了几分,但由于性子温柔娴静,故而没打断折柳说话。 斐凛本就对这个突然冲上来的侍女不喜,之前还抱着侥幸,期望她能说出点什么。 谁知这侍女竟胆大包天到,妄图欺骗他的母亲,还污他妹妹清白。 斐凛大步靠近她,拽住对方的手腕,将人扯了起来,目光如剑地望向身高仅到肩膀处的侍女。 她痛呼一声,错愕地对上他的眼睛。 裴凛看到她那双同妹妹几乎一样的狐狸眼,顿时愣住了。 “世子,劳烦您放手,奴婢话还没说完。” 裴凛这才回过神,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折柳还没松口气,脖颈蓦然一凉。 她身体僵住,一点点侧低下头,就见光可鉴人的宝剑上,印出她茫然的眼眸。 她顺着宝剑看过去,裴凛手握着剑柄,凌厉的眉眼带着怒火:“若敢有半句假话,本世子当场刮了你。” 裴凛望着侍女愈发苍白的脸,刚想催促她开口,就看到两根葱白的手指抵在剑面上,轻轻一推。 脖颈间的凉意消失,折柳飞快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后喘出一口气。 裴凛“锵”得一声收回剑,就听到母亲低咳了一声道:“好了凛儿,先让这侍女说完。” 裴凛是个孝顺儿郎,心里再不愿意,却还是收了动作。 折柳重新跪到定远侯夫人脚下,继续说道:“说完这句,奴婢好像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没一会,奴婢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男人出现在湖边。” “二人说得话,奴婢梦得不清晰,只隐约听到‘卖货攒银子’,‘私奔’之类的字眼。” “二人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那男人把裴小姐,一把推倒在地,裴小姐的头撞在石头上,出了很多血。奴婢梦里想去救人,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那男人慌乱地跌坐在地上,好一会,他爬起来,撕了衣摆,绑住了裴小姐的双腿,把石头捆在脚踝上……将裴小姐坠下了池塘。” 话音刚落,定远侯夫人就俯下身,颤抖着手拨开了裴若芸湿漉漉的头发,定远侯和裴凛也蹲下身查看。 待看到头发下的伤口后,定远侯夫人泣不成声。 在场的人对折柳了话信了大半。 裴凛却皱着眉,犀利地看着折柳道:“本世子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你口中的梦…当真是梦吗?” 折柳倔强地对上他黑沉的眼眸,忍住心中惧意,冷声道:“世子明鉴,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没必要,也不敢欺骗您。” “再者,奴婢对于您只是蝼蚁,撒谎又有什么好处?嫌活得不够长吗?” 裴凛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侍女说得对。 不会有人明知欺骗会死,还上赶着撒谎。 但她真的没什么目的吗?她是否和凶手有关系? 他狐疑地看着折柳,似乎想把她从心到肝,看个透彻。 定远侯夫人此时也管不得什么真真假假,她只想找出凶手为女儿报仇。 她上前一把抓住折柳的手,红着眼道:“好孩子,你还记得什么吗?比如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做什么的?” 裴凛想阻止母亲,就看到父亲轻轻摇头。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不管是真是假,母亲此时最需要这样的希望。 折柳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柔软的的手握住,略微不太习惯,却也没挣扎,她思索了一番,按照主子教的话道:“那男人衣着普通,是灰褐色的粗布麻衣,年龄约莫二十五六,” “除此之外……” “对了!他脖子里好像挂着个黄鱼坠子!” 定远侯夫人抓着她的手,回头朝薛怀文和谢珩道:“两位大人,劳烦二人顺着这条线索,快快查!” 谢珩和薛怀文拱手道:“夫人放心。” 定远侯夫人这才松开了折柳的手,复而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好孩子,若你的梦是真,定远侯府不会亏待你的。” 折柳摇摇头,乖巧道:“奴婢并不想要什么好处,只要能为夫人分忧、替裴小姐沉冤,奴婢就很荣幸了。” 定远侯夫望着她的眉眼,连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 折柳道:“回夫人,奴婢姓沈名折柳。” 定远侯夫人点头夸赞道:“折柳…对梅吟夜月,折柳问春风,是个好名字。” …… 谢苓在几步之外看着定远侯夫人询问折柳的情况,黑眸里闪过笑意。 在梦里,这桩案子了结后,发生了一件事。 王氏嫡子王闵,竟喝得醉醺醺,提着凶手的头颅闯进灵堂,大喊着拿凶手的人头祭裴若芸。 裴凛气得不轻,把他几拳打倒,亲手丢出侯府。王闵也没计较,把人头放在门口后离开了。 两年后,她被王闵强纳为妾,在府里同折柳作为对手相遇。 有次折柳醉酒跟她撒泼,说出了一桩秘闻——王闵爱慕裴若芸,求而不得,纳了一屋子像她的妾,死不娶妻。 折柳的眼睛跟裴若芸有八九分相似,因此独得恩宠。 她梦里的的性子身段小动作都像裴若芸,便“抢”了折柳的宠爱。 说起来都是靠男人活命。 这次她让折柳出现在定远侯夫人面前,一来是防止她被王闵看到强纳,二来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给她个富贵日子的可能,三来……让她成为埋在定远侯的暗线。 折柳的眼睛是利器,讨好了定远侯夫人,就有机会进定远侯府。 谢苓靠在雪柳身上,垂着头,美丽的杏眸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光。 难得心情好,她并未注意到谢珩眉眼沉沉,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深深地怀疑。 …… 折腾了许久,天边已经有了朦胧地亮光,弯月也变得若隐若现。 谢珩命寺里的僧人拿了担架,派官兵抬着裴若芸的尸身,跟随定远侯一家离开。 走之前,裴凛坐在高头大马上,指着折柳道:“劳烦谢大人把这侍女好好审审,以防漏了共犯。” 定远侯夫人虽对折柳心有好感,但这事事关女儿不能马虎,便只朝她安抚笑了笑,转而道:“走吧,带芸儿归家。” 目送定远侯一家走远,薛怀文命官兵押着折柳,前往大理寺。 他有些好奇这侍女主子的反应,抬眼去看,就见她眼巴巴看着折柳,似乎想求情又不敢,唇张了又合,最后还是折柳笑得灿烂,安慰她道:“主子莫怕,奴婢说得都是实话!” 话毕,官兵就催促着折柳走了。 收回视线,薛怀文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朝谢夫人和谢珩道:“谢夫人,士衡兄,薛某先回了。” 谢夫人道:“薛大人一路小心。” 谢珩“嗯”了一声,对留下的几个属下都吩咐了任务,便让他们回家歇息了。 薛怀义和官兵一走,池塘边就剩下谢家人了。 憋了许久话的谢灵妙仰着尖下巴,一双刻薄得眼睛睨着谢苓,嘲讽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连自己的侍女都看不住,你还敢跟出来丢咱们谢府的人!” 谢苓脸腾一下红了,眼里的泪珠说落就落,顺着腮边滚到下巴尖上,晃晃悠悠的。 她嗫嚅道:“对……对不起,苓娘不是故意的。” 谢灵音假模假样地劝阻道:“好了三妹,苓娘初来乍到,不懂御下很正常,咱们要多关照她些。” 说着,她朝谢苓温柔一笑,露出两个梨涡。 谢苓吸了吸鼻子,回以感激一笑。 谢夫人按了按酸痛的眉心,心说这折腾了大半夜,一个两个还不省心。 她见不得谢苓这幅小家子气的模样,也见不得谢灵妙的尖酸刻薄,再加熬得头疼,语气便严肃了许多:“吵什么,是觉得熬了半宿还不够累?” 她眼神锐利地扫过二人,沉声道:“回府后,妙娘和苓娘一人抄一卷《清心经》给我。” 谢灵妙跋扈归跋扈,对谢夫人却是极其敬畏的,她老老实实说了句“是”,然后转头狠狠瞪了谢苓一眼。 直到被旁边的亲娘轻拧了一把,才鼻子一哼,别过头去。 谢苓朝谢夫人行礼,乖顺称是。 “回去歇息吧,申时在老太君院子集合,”谢夫人顿了顿道:“发生了这档子事,咱们提前回府。” 女眷们齐齐应声,各回各地院落。 谢苓也带着雪柳回院,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不远处,谢珩对谢夫人道:“母亲先回,儿子有事问堂妹。” 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心思重,性子冷,也不多问,点头离开了。 “堂妹,请留步。” 身后脚步声和清泉般的声音传来,谢苓不得不转过身。 朦胧地亮光只映在青年疏离清冷的侧脸,另一边侧脸隐在树下阴影中,看不清明。 明暗交错间,他的五官失了柔和,锋利宛若山峰。 黑暗中的那双凤眸,好似古井深渊,无情无欲。 谢苓倏地一阵悚然,全身崩起一很线,明明寒凉的秋日,后背却生出一层冷汗。 “堂…堂兄找苓娘有何吩咐?” 她定下心神,垂头不看他的眼睛。 谢珩漫不经心开口:“这事,与你有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高门贵女寒门郎 谢苓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余光看到谢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她太熟悉这动作了,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这是他怀疑、发怒的预兆。 而且,谢珩说的,是肯定,不是疑问。谢苓犹豫了一瞬,转头对脸色紧张,如临大敌的雪柳轻声道:“雪柳,你先回去,我跟堂兄说会子话。” 雪柳看了眼谢珩冷若冰霜的面孔,又看了眼自家小姐煞白的脸,到底是做不到自己走。 这谢珩大半晚上单独找她家主子谈话,谁知道安什么心? 她一咬牙,大着胆子道:“小姐,奴婢不走,奴婢陪您。” 谢苓暗暗捏了把她的手,眨眼道:“你去斋堂问问,有没有什么垫肚子的,我饿了。” 雪柳见主子心意已决,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谢苓目送雪柳离开,紧绷的身子放松了点,琢磨怎么回答谢珩。 她知道今日若是找不到个好借口,谢珩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惩罚人的手段……实在是足够恶劣。 就像梦里那只狸奴死后,他没查清真相,就心狠地断了她屋子里的碳火,害得她落下腿疾。 梦里小腿钻心的痛,好像蔓延到了此刻,谢苓只觉得有蚂蚁顺着足下爬上膝盖,钻进骨头缝里,让她的整条腿发软发痛。 她垂下胳膊,袖筒里的手重重压在大腿外侧,试图控制住这股令人难受的感觉。 谢苓对眼前的男人厌恶的厉害,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她压下心头混乱的思绪,仰起头来,作出茫然无措的神色,对谢珩道:“堂兄,苓娘听不懂。” 谢珩眼帘一撩,乌沉的眼珠凝视着谢苓水雾蒙蒙、带着委屈的杏眸,直到对方避开他的视线,雪白的下巴尖几乎贴到胸口,他才缓声道:“堂妹手段通天,竟把谢府和定远侯府,一同算计进去。” 谢苓连连摇头,扇子似的睫羽很快被泪珠洇湿,她轻咬着唇瓣,盈盈可怜道:“堂兄误会苓娘了,苓娘从未算计过任何人。” “苓娘也不知道折柳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谢珩觉得心烦。 从小到大,除了祖父祖母外,还未曾有人当着他的面扯谎,更别说是作出这幅柔弱可欺的样子扯谎。 他突然很想知道这堂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是真的柔弱可期,还是藏着别的心思。 他上前了一步。 谢苓正垂着头装委屈,就见那人纤尘不染的靴子向前了一步,离她仅有一臂。 下意识后撤一步,后背贴上粗糙湿冷的树干,才回过神来。 她侧过头不敢看那人,忽而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捏住,以强硬的姿态抬起。 身体蓦地一僵,她无措地抬起眼帘,对上谢珩那张宛若谪仙的面容时,心莫名漏了半拍。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哪怕梦里二人……甚至离得更近,也不妨碍她脸红心跳、头皮发麻。 谢珩俯身端详着掌心的美人面。 眼神恐惧、姿态瑟缩、朱唇被压在贝齿之下。 除了那双微微瞪圆的杏眼,就连她耳测一颗小小的红痣,和眼睫上挂着的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肉眼可见的胆怯。 罢了,区区女郎,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他明日除了查案之外,还有其他公事。 他很快松了手,直起身来。 只是细腻柔滑的触感,却还在指尖流连不散,让他有些不适。 谢珩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在身后,看着靠在树干上的娇柔女郎,语带警告:“那侍女若有问题,我不会包庇,” “还有…你最好收起那点小心思。” 说罢,他不再看谢苓,转身走向不远处栓着的骏马,翻身而上,挥鞭离去。 等人走了,谢苓绷着的那根弦一松,立刻滑落到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手心一片濡湿黏腻。 —— 池塘一案查得很快,不过半日就捉到了凶手。 谢苓那日熬了半宿,回到谢府就闷头苦睡。也亏得谢府的人看不上她的出身,初入府时是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然她哪有好觉? 因此听说这事得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 言琢轩的远福特地跑来传话,说折柳直接被定远侯府的人接走了,说是要留在府里先住几天,专门感谢她。 谢苓倒是不意外,猜测定远侯夫人定要把折柳留到七日下葬以后。 至于七日后能否留在定远侯府,就看折柳的能耐了。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和梦里不大一样——凶手的人头没被王闵割走。 想必是这次她跟折柳插手,让本该两三日才结的案子仅仅半日就了结了。 她让元绿去打听了王闵近日的行踪,说是他奉使去扬州城办事,还未回京。 经此一事,谢苓对改变梦里的结局又多了几分信心。 话说回来这桩案子,也是稀奇。 凶手是城西细柳巷的卖货郎,姓陈名光贵,父母皆亡,也未娶妻,邻里邻居都觉得他是个热心肠的,谁有事他都帮两把。 这裴若芸同他相识,也跟这“热心肠”有关。 据他交代,有此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货,路过秦淮河东岸时,忽然看到有马儿失控,冲着一个妙龄女郎奔去。 他二话没说救下了即将被踏在马蹄下的女郎,自己还磕伤了脑袋。裴若芸为人天真纯善,说是要报答他,但他觉得就是一桩小事,便在去医馆的路上不告而别。 由于他卖的胭脂水粉便宜还好用,便经常有高门大户家的侍女、嬷嬷专门等他挑货去后门卖。 第二次见面便是这种情况。 裴若芸那天从后门翻墙出去玩,结果没踩稳,从墙头跌了下去,正巧跌在他怀里。他手中准备递给侍女的胭脂被摔了一地,嫣红的颜色铺在青石板路上,宛若他涨红的脸。 两次救命之恩,说来也俗套,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认识了。 而后顺其自然的,裴若芸爱他的热心和坚毅,还有不输贵公子的样貌。 只是门第不同,注定没有结果,裴若芸不理解陈光贵为什么不愿意去提亲。 陈光贵是自卑的,那样的门楣,分明是他祖祖辈辈都接触不到的地儿。但男人可笑的自尊不允许他说出这些心里话,他只能默默地、起早贪黑的、更加努力的卖货赚钱,试图有几分配得上裴若芸的东西。 两人矛盾越来越多,裴若芸千金小姐的娇贵、“矫情”,让他感到不适,却也只能忍着。直到有次争吵,裴若芸说了句:“你个贩夫走卒,也配跟本小姐吵?” 陈光贵的本就脆弱的自尊,被踩得粉碎。 他一度想同裴若芸分开。 但人都是自私的,一条富贵路摆在脚下,他如何能放下? 于是在一次喝酒后,他有了主意——他要哄着裴若芸,和他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定远侯府姑爷的身份,就没得跑了。 说来可笑,他陈光贵对高门世家的了解都是从茶馆里、话本里或者旁人的三言两语里来的。真正的高门世家怎么会因为女儿失身贫寒之人,就草草嫁出去呢?这些高门只会悄无声息让他消失,然后瞒死这桩丑事。 陈光贵做了一计,哄着裴若芸跟他在定林寺禅院的池塘见。 他打算软的不行就来强的,那片池塘不远处,就有个鲜少有人踏足的竹林。 谁知裴若芸虽天真,但到底也是高门贵女,话刚听了一半,就怒骂陈光贵是卑鄙小人。 争执之下,他怒从中来,失手推了裴若芸,见裴若芸磕死在石头上,他一不做二不休,用石头沉了裴若芸的尸身,而后跌跌撞撞下山。 他想跑,可没有路引,没有地方可去,因此在家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半月,直到谢珩带人上门。 说到底也是太过贪心。 …… 谢苓对这桩事,很多的是感慨。 说她迂腐也好,嫌贫爱富也罢,她总是觉得门第不同,难以相爱。 本朝选官之法是依照门第而来,寒门子弟极难有出头之日。虽说她也觉得这选官之法太过狭隘,但身在本朝,也是无奈。身为女子,嫁给贵公子也可能遇人不淑,嫁给寒门也可能遇人不淑,那为何不干脆找个高门出身的?起码不会生活困苦。 谢苓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转而思索起下一步计划。 —— 日子飞快,转眼到了九月二十。 自打重阳节一过,天气霎时冷了下来。留仙阁小池塘里的鱼儿,都有些无精打采。 谢苓怕冷,身上的衣裙比让人都厚实些,显得细柳般的身形丰润了不少。 这些日子谢珩早出晚归,她常常四五天才见到一回。 许是谢珩白日经常不在家的缘故,伺候狸奴的侍女便有些不尽心,那只狸奴饿得慌了,跑到她的留仙阁来偷吃桌上的糕点。 雪柳还心疼这只狸奴,要给它喂吃的,但谢苓知道这东西后面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便心硬着拒绝了,只在狸奴偷吃时装作看不见。 还被院里其他侍女私下嘀咕了几句“心真狠”,叫她正好听见。 心狠就心狠吧,谢苓觉得自打那个梦,她就不是好人了。 远福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美人身着丁香色衣裙,出神地站在池塘边上,素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丢着鱼食。 他加重脚步轻咳一声。 “苓娘子安。” 谢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把一天的鱼食都投进池塘了,鱼儿吃得快翻肚皮。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朝远福露出得宜的笑容:“原来是远福大哥。” “可是堂兄有何安排?” 远福点头,恭敬道:“公子唤您去言琢轩一聚。” 谢苓一顿,转而若无其事地随远福往外走。走过垂花门时,不经意问道:“堂兄可说是何事?” 远福替谢苓推开院门,只说了句:“奴才也不知,苓娘子去就知道了,公子在东暖阁等您。” “劳烦远福大哥了,苓娘这就过去。” “苓娘子客气。” …… 谢苓边慢吞吞往东暖阁走,边回忆梦里的情景。可把梦都细细想了一遍,也没想起有这么一档子事。 谁知这谢珩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待走到暖阁外,她掩下眸中的不耐,换上柔顺的表情。 一进暖阁,就见谢珩斜坐在罗汉榻上,身上穿的是件广绫玉色的大袖衫,腰间悬着枚暖色玉坠,手中捧着一卷书,乌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散漫。 听到动静,谢珩眼睛抬也不抬,淡声道:“坐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似梦非梦亦如梦 谢苓应声坐下,东暖阁内侯着的侍女忙奉上茶来,她捏着帕子并未吃茶,朝谢珩问道:“堂兄唤苓娘来,可是有何要事?” 谢珩道:“嗯,”说着把书册放在几边,抬眼看谢苓:“十月初八定国公府要办个‘冬猎会’,届时你随我去。” 冬猎谢苓倒是不觉陌生。 近百年来北边五胡内迁,虽大靖跟其摩擦居多,但不可否认的是胡人的习俗有不少传入大靖。像是胡人的烤肉、布料花色、舞曲乐器,还有一些香料,都很受欢迎。 冬猎就是其中一种。因着胡人善骑,两军对垒时给本朝带来不少麻烦,宫中便对骑术更加重视起来。 自上而下的,以定国公府为首的贵胄便每个季节都办一场狩猎会。 但毕竟不是宫内举办的御猎,说白了就是一群年轻世家公子贵女在西郊外二十里处的林子里打打猎,展示展示骑术,再讨个好彩头。 若有年轻男女互相看对眼,还能成就一桩姻缘。 只是在梦里,这次冬猎她并未去,谢家女眷去了二房的谢灵音、谢灵妙,以及三房的谢灵鸢。男丁只去了大房的谢择谢珩二兄弟。 这次谢珩为何要带她? 谢苓抿了抿唇,为难道:“堂兄,不是苓娘不想去,而是苓娘…未曾学过骑射。” 这下换谢珩意外了,在他眼里世家出身贵女,启蒙时就会学八雅,也就是所谓的诗酒花茶,琴棋书画。由于本朝特殊,还会额外学骑射。 他道:“在家中时未学吗?” 谢苓点头:“说来也不怕堂兄笑,苓娘蠢笨,家中请的骑射先生死活不愿教。” 谢珩没成想是这种理由。 他自启蒙起就是同辈间的佼佼者,身边同窗也都大差不差,从未听过有人能气得先生不愿意教。 难不成是有别的缘故?谢珩突然想起下属调查来的东西——她在阳夏老家并不受父母疼爱。 至于是蠢笨,还是故意不叫她学…… 他思忖了片刻,说道:“还有十几日,我来教你罢。” 就当是练练她的胆量了。 谢珩实在见不得她那一遇事是泪水涟涟、惶惶不安的样子。 谢苓“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头看谢珩的神色,就见他狭长的眸子波澜不起,静默地望着她,显然没开玩笑。 “太…太麻烦堂兄了吧?” “而且苓娘蠢笨,怕是会给堂兄添不少麻烦。” 谢苓试图推脱掉,她对骑射一事实在害怕。 倒不是在阳夏时真的蠢笨学不会,也不是怕摔怕伤。只是梦里曾身着单薄,被皇帝拖在马后溜冰,结果自己摔倒后,皇帝并未停下,而是嬉笑着将她在冰面上拖行了半个多时辰。 一场下来,她的身子磨破了大半,还被冻伤。 冰冷刺骨的滋味儿太难受了,这也是谢苓梦后开始畏寒的缘故之一。 她扶着茶盏轻啜了口,温暖的茶汤顺着食管流淌到胃里,才感觉浑身好受了些。 东暖阁内碳火早就燃上了,谢珩却瞧着谢苓仿佛是受了寒,丁香色衣领上的小脸白得厉害。 他侧过头去唤侍女:“添些热茶来。” “是,公子。”侍女领命朝次间茶室去了。 谢珩想着到底是自己要用的人,不至于一直冷着,语气便温和了些:“无妨,近几日朝中无事,正好得空教你。” 他想着谢苓或许想不到深处,便补充道:“你为我所用,自要学些世家贵女的东西,无论舞乐也好,骑射也罢,都有用处。” “你我是利益交换,堂妹莫要忘了。” 谢苓知道这骑射是必学不成了。 她只好安慰自己学了也好,学了起码多也几分依仗——不说别的,逃命绝对有些用处。 可她听着谢珩冠冕堂皇的“学世家贵女的东西”,心里又来了气。 谁家贵女学淫词艳舞,说出来也不怕臊得慌。 她放下茶杯,眼中瞬间泪光点点,抽泣着将手中帕子按在眼角道:“堂兄说得动听,无非是见苓娘无依无靠,便随意欺辱罢了。” 谢珩正垂眸吃茶,听了这话后掀起凤眸,看见隔桌而坐的谢苓眼眶红红,带着些怨气。 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是非要陪养她这颗棋子不成,建康城从不缺美人,谢苓太过不知好歹。 谢珩平淡无波地看了她一眼,茶汤的热气腾腾升起,将他冰冷的眸光遮地影影绰绰。 哪怕是这样,谢苓依旧感受到了那股上位者的压迫。 像寒冬的积雪没过全身,冷的她遍体生寒,喘不过气来。 她强忍着恐惧,哽咽着说道:“那两个女先生,不正是您派来教苓娘淫词艳舞的吗?” 说完,许是心中羞恼极了,她便伏在几侧抽泣,细弱的肩膀也跟着颤个不停。 “淫词艳舞?” 谢珩皱眉。 他什么时候命女先生教她淫词艳舞,分明让教的是八雅。 谢珩眉眼一压,黑眸中的冷冽几乎凝成实质。 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 有些人仗着至亲身份,手伸的未免太长。 “此事并非我本意。” 他并不习惯解释和道歉,最后只说了句:“这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谢苓听完,猛地抬头,见谢珩神情不似作假,脑子彻底乱了。 这事跟谢珩无关?那梦是怎么回事? 难道梦是假的?不,不对,迄今为止梦里的东西都能对上。 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梦里的她从未方面质疑过谢珩,向来是谢珩说,她便乖乖做。 谢苓只觉得世事弄人。 她不免又想,梦里当真只有这一桩误会吗? 敛下心头的疑惑,她擦干了眼角的泪珠,露出一抹羞赧的笑来:“原是苓娘误会了,还望堂兄原谅则个。” 谢珩淡淡“嗯”了声。 谢苓道:“多谢堂兄。” 谢珩垂下眼,二人沉默下来,此时正好侍女前来添茶,他便说道:“吃茶吧。” 茶吃罢,谢珩准备去书房召见幕僚,谢苓便从东暖阁出来,回了留仙阁。 …… 谢苓回到留仙阁内,直接上了二楼歇息。 她一个外来旁支,比不得府内的公子小姐,因此还未供碳火。再加自己的钱财前些日子办事散去不少,得省着用,只得抱着汤婆子取暖。 谢苓斜靠在引枕上,怀中抱着雪柳灌好的汤婆子,出神地望着窗外逐渐枯败的树木花草。 裴若芸停灵七日下葬后,折柳以“义女”的身份顺利留在了定远侯府。 她专门传了信回来,说是除了世子裴凛对她颇有意见外,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倒是对她十分满意,试图从她身上找到裴若芸的影子。 谢苓倒是不担心折柳被定远侯一家厌弃,毕竟梦里的她虽泼辣,但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 只要有了“义女”这层身份,在定远侯府立住脚跟,是迟早的事。 除了这件事外,有件事让谢苓觉得有些棘手。 裴若芸停灵第三天,她应谢夫人要求,专门去定远侯府吊唁,谁知正巧不巧在灵堂里见了王闵。 王闵当时满脸阴沉地杀意,双目紧紧盯着裴若芸的棺椁,如同一条毒蛇。跟传言里“风流潇洒、惊才绝艳”的模样相差径庭。 她当时怕王闵看到她跟折柳的脸会起心思,便让折柳悄悄离开了,自己因谢夫人还在,一时走不开,只得问定远侯府的侍女要了面帘,遮住面容。 谁知天不测风云,她离开定远侯府不过三步,就被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跳起来一把扯走了面帘,还抢了她的腰间的钱袋子,一溜烟跑了。 王闵恰好从府里出来,她根本来不及遮掩。 她唯独记得王闵看她的眼神,实在叫人心生寒意。 甚至替她捉住了小童,还回钱袋子,并向谢夫人询问她的名讳。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隐约觉得梦里两年后才发生的事,会提前不少。 必须要早做打算。 可她初来乍到,一无根基,二无钱财,除了梦这个依仗,可以说几乎都没有。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坐山观虎斗”这法子比较好,只是如何让谢珩出手护着自己,而不是像梦里似的无视,还需好好谋划。 谢苓琢磨着,就见元绿带着个侍女快步前来,正是谢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玉画。 玉画行了一礼,笑道:“苓娘子安,今儿个三爷归家,咱家夫人唤您去望江院用饭。” “嗯,我知晓了。”谢苓想起来了,梦中今儿晚上镇守西北的谢三爷回来了,谢府专门设了接风宴,阖府上下都要去的。 她道:“劳烦玉画姐姐跑一趟,苓娘换身衣裳就去。” 玉画便躬身退下了。 换了身衣裳,谢苓就带着元绿跟雪柳出了垂花门,又转过抄手走廊,朝正院东边的望江院前去。 望江院是谢府专门做家宴时用的院落,不如中秋宴她去的前厅大,但胜在典雅别致。 入了正门便有三间厅,走过穿堂,厅后还在五间正屋,皆是珠箔银屏,富贵典雅。院落四周的游廊连接着厢房,上头挂着漆红的鸟笼,里头是各色鸟儿。 台阶上正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低着头,手中拿着玉连环玩耍。 见谢苓路过她身侧,便奶声奶气跑到她身侧,仰着头道:“姐姐,你会解九连环吗?” 谢苓看清她的脸,想起来这女郎正是谢夫人的小女儿、谢府的老幺,谢灵玉。 她不欲跟谢家其他人有过多牵扯,便弯下身子,满眼歉意道:“抱歉啊灵玉,姐姐也不会。” 谢灵玉失望道:“好吧,那我再找别人问问。” 谢苓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正起身准备走,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侧摔在地上,好巧不巧把谢灵玉手中的玉连环碰掉了。 “呜呜呜呜呜我的我的玉连环……” 谢灵玉顿时大哭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九连环碎风波现 “小姐,你没事吧?” 雪柳赶忙把自家主子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谢苓感觉掌心刺痛,拿起来一看,果然是擦破了皮,上面沾着小石子和血丝。 元绿“呀”了一声,心疼道:“小姐,你手心破皮了,咱们快去洗洗了包扎。” “小伤口,不要紧的。” 谢苓摇头,用帕子按在伤口上,转头就看到谢灵妙和几个侍女幸灾乐祸的看她。 显然就是她故意撞的,为的是让还年幼的谢灵玉厌上自己。 谢苓不知道谢灵妙为何对她如此大的恶意。 她没搭理,蹲下来将碎了的九连环捡起来,对谢灵玉道:“灵玉妹妹,你不是想解九连环吗?” 谢灵玉揉着眼睛哭,声音断断续续的:“是啊,可…可是它碎了。” 谢苓还未开口,一旁的谢灵妙就捂着嘴十分夸张道:“哎呀,苓娘你怎么毛手毛脚的,这玉连环可是二哥送给七妹的生辰礼呢。” 谢灵玉闻言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粉白得小脸通红。 谢苓垂眼敛下眸中的寒意,淡声道:“三小姐若是无事,就早点离开吧。” 谢灵妙装模作样道道:“灵玉妹妹还在哭,做姐姐的怎么能走?” 她眼珠一转,指桑骂槐道:“我若走了,灵玉妹妹说不上就被哪个阿谀奉承的狗腿子给骗了。” 谢苓不再搭理她,问雪柳要了帕子给谢灵玉擦眼泪。 她怕谢灵玉哭得噎气,赶忙替对方轻轻顺背,柔声哄道:“灵玉妹妹,你看看这九连环,是不是刚好解开了?”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泪眼朦胧地看谢苓手中的九连环,果然看到原本怎么也解不开的连环,纷纷开了。 虽然是断开。 她摸了摸碎掉的九连环,抽噎道:“姐姐,可是它断了。” 谢苓把手心的九连环拨了拨,指着分开的环,耐心道:“你看,断了也是解开了不是?你二哥哥有没有说过,遇事要通权达变?” 谢灵玉迷茫道:“什么叫通权达变呀?二哥哥不曾说过。” 谢苓见她止住哭泣,微微松了口气,解释道:“就是说啊,遇见事情,要懂得变通,不用墨守成规。” 谢灵玉似懂非懂,但心情好了不少,重重点头道:“谢谢姐姐,灵玉明白啦!” 说着她又低落道:“可这是二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碎了灵玉还是会伤心。” 谢苓摸摸她的脑袋,道:“灵玉妹妹若是不嫌,姐姐帮你粘好,如何?” 谢灵玉破涕为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姐姐你真好!” 说完她突然抱住谢苓的脖子,朝她脸上“吧唧”一口。 谢苓瞬间呆在原地,转头看到谢灵玉稚嫩的笑颜,也弯眸笑了。 “乖灵玉,姐姐粘好了就给你送去。” “好!灵玉等姐姐!” 恰好奶娘来带谢灵玉去谢夫人那,她便朝谢苓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理过谢灵妙。 谢灵妙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谢苓站起身,皱眉看着手心发红的伤口,对一旁的元绿道:“元绿,你去打些水来,我简单洗洗。” 元绿正要应声,就听谢灵妙在一旁阴阳怪气: “不愧是阳夏来的乡巴佬,比咱们谢府里的姑娘们,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个心眼。” 谢灵妙垂眼看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又不屑地瞧了眼谢苓,跟一旁的侍女笑起来。。 侍女捧场道:“可不是嘛,奴婢听说乡巴佬的心眼子,跟莲藕一样多呢!” 谢灵妙被逗得捂着嘴咯咯直笑。 谢苓觉得无趣极了。这样的场面,她在梦里不晓得遇见了多少次。 几乎每次遇见谢灵妙,她都要来这么一次。 骂回去吧,人家也没指名道姓说,忍着吧,好像又气不过。 谢苓都是事后暗中教训,谁叫她无根无底,寄住谢府,不能正面跟正经嫡女起冲突呢。 谢苓觉得无所谓,但雪柳和元绿一下来了气,雪柳还尚且能等主子的动作,元绿却控制不住了。 她满脸不忿道:“三小姐说话也太过不中听,明明是你先撞的我们小姐,小姐才不小心碰到玉连环的!” “你不给小姐道歉、也不哄七小姐就罢了,怎么还骂人呢?” 谢灵妙上挑的眉毛一厉,恶狠狠瞪了元绿一眼,下巴朝自己的侍女一抬,嚣张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狗奴才,主子说话还敢顶嘴,喜鹊,给我掌嘴!” 身旁五大三粗,头上插着根黑白羽毛的侍女,气势汹汹朝元绿走来,蒲扇大的手直直扇过来。 谢苓正准备拉开吓傻的元绿,余光就瞥见廊檐转角处的一片青色衣角。 她顺势转了动作,直接挡在元绿身前,闭上眼睛。 “主子!” 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但意料之内的,巴掌并未碰到自己一丝一毫,掌风霎时停在离她脸一寸的位置。 鬓边的发丝飞起,又落下。 四方的院落忽然陷入安静。 谢苓慢慢睁开眼,就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喜鹊的胳膊,狠狠甩过去。 喜鹊重重摔在地上,却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跪好。 她顺着那只手望去,意外地看到一张并不熟悉的脸。 青年生得剑眉星目,玉冠束着乌发,一双和谢珩极像的凤眸,多了些不怒自威,明明是儒雅的青衣白靴,周身却带着凛冽肃杀之气。 猜错了,来者并不是谢珩,是从军的谢府嫡长子,谢择。 一旁的谢灵妙也反应过来了,行了一礼,心虚道:“大哥安。” “嗯。” 他扫了眼地上战战兢兢的喜鹊,不耐烦挥手:“拉下去发卖了。” 一句话定了喜鹊的命运。 侍卫从地上架起她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被发卖出去。 她慌忙地蹬着腿,大声哭嚎:“小姐,小姐救我!” 刚喊了两声,就被侍卫堵了嘴。 谢灵妙低着头,竟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劲搓着手里的帕子。 喜鹊见状,知道自己被主子放弃了。她想到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因为听了主子命令,要被送回人伢子那,便呜呜呜地挣扎。 头上的喜鹊羽毛,随着她的挣扎落在地上,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 谢择是战场上下来的将军,个子比起谢珩来说,又略微高了几寸,肩膀也更宽阔些。 此时站在谢苓面前,把她纤弱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他垂头看身前的女郎,却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一截雪白的细颈。 后退了半步,留出何乎礼数的距离,他轻咳一声道:“你就是阳夏老家来的苓娘吧?” 谢苓柔顺点头:“回大堂哥的话,是苓娘。” 谢择看到她飞快地抬了点脑袋看他,仅一眼,就害怕似的底下了。 “……” 胆怯地像他前些日子猎的兔儿。 他一向不擅长同女子说话,还别说是这么胆小娇柔的。 沉默了片刻,看到堂妹掌心地帕子渗出了点血,便道:“左三的屋子里备有药箱,堂妹去处理下伤口吧。” 谢苓轻声应了:“谢堂哥,苓娘省得了。” 谢择目光在她莹白的侧脸转了一圈,若无其事收回后,抬步离开。 走过战战兢兢得三妹旁边时,他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停下脚沉声道:“欺负弱小不该是我谢府之人所为,若有下次,我会代二叔管教。” 谢灵妙词钝意虚道:“是,大哥。” 谢择进了用饭的主屋后,谢灵妙目光阴沉地看了谢苓一眼。 “真晦气,咱们走!” 她低骂一声,到底是顾忌着谢择的话,带着侍女甩袖离开。 见人都走了,谢苓也带着两个侍女去左三的屋子里处理伤口。 …… 谢苓处理好伤口,就有院里的侍女引着她进了用饭的屋子。 屋外垂手侍立着几个总角的小厮,见她到了便弯腰行礼,推开屋门道:“苓娘子到了。” 她跨过门槛,朝屋里走。 屋内摆着个四方长条檀木大桌,老太君坐于首位,左右两次位分别是谢夫人和谢家主,往后是谢二爷谢三爷及其妻子,再后面便是按嫡庶长幼排坐的小辈。 谢苓一一拜了长辈,告了座,便坐了。 她的位置在末端,旁边是谢三夫人的表侄女。 许是太久不见,老太君问了谢三爷不少话,母子二人一问一答,十分融洽。 谢苓悄悄打量这位战功赫赫的谢三爷。 此人年过三十五,面容刚毅,虽不如谢家主和谢二爷容貌俊郎,却也端正。 可惜梦里这谢三爷的结局并不好,他没死于战场,而是朝堂。 谢氏一门绵延数百年,自先帝起更是一跃成为顶级世家,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 至今光主家就有正一品太傅、大将军、三品征虏将军以及尚书左仆射。更不用说谢氏旁支多如牛毛,在各地为官的不在少数。谢苓的父亲就是个例子。 再者谢夫人的大女儿,谢家嫡长女谢灵筠,已侍奉皇帝身侧五载,封号慧德贵妃。 □□耀太盛,便有功高盖主之疑,圣上如今对谢氏颇为忌惮。虽谢氏百年世家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可跟宫里对上,也并不是好事。 谢三爷便是死在这种情况之下。 两年后吐谷浑来犯,谢三爷身边出了叛徒,遂久城的布防图泄露,他苦守十五日,在谢大公子带着援兵赶到的前一天,城池破了。 他被削了四肢挂于城墙,死无全尸。 关于这件事到底是皇帝出手,还是其他世家所为,她并不太清楚,那时的她正苦陷王闵后宅,生不如死。 垂下眼,谢苓静静听他们唠家常。 约莫过了半刻,菜慢慢上齐了,侍女们立在各主子旁,执着漱盂、巾帕。 谢苓净手、漱口后,见老太君和谢家主动筷,便也拿起银箸用饭。 寂然饭毕,谢苓正由侍女伺候着以茶漱口,就见门外有小厮匆忙进来传话。 “各位主子安,圣上来旨了,良玉公公正在前院正堂侯着呢!” 话刚落,就听到院子里有道刺耳高扬的声音传来:“哎呀呀,咱家这是来的不巧了,竟打扰到老太君用饭了。” 谢苓抬眼一望,瞳孔猛缩,身子颤了一下。 门外的人穿着深蓝色大袖太监服,胳膊上耷着拂尘,眉清目秀,肤色苍寒,身形瘦长,肩膀微微凹陷。 他笑容亲和恭敬,但谢苓知道此人笑里藏刀,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孙良玉,竟是这只阉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朝堂世家纷争乱 梦里这阉狗明面上是王皇后的人,替她多次暗害慧德贵妃。 自己进宫后,自然而然跟慧德贵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姓谢,就逃不掉。 因着这层关系,孙良玉没少对自己出手。 冰上拖行那件事,就是他给皇帝提的主意。除了这件事外,她被当成妖妃打入内牢的时候,孙良玉亲自上刑,且皆是看不到的暗伤,弄她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暗腐臭的、满是血污的牢房,以及那双冰冷充满腥味儿的手,至今是她的噩梦。 她一直以为孙良玉是皇后的人,毕竟谢家和王家虽面上和睦,还有姻亲,但内里早是风云涌动,互相出手了不知多少次。 直到她上刑场的前一日,方才知道孙良玉是皇帝的人。 他所做的,皆是为了挑拨王谢两家的关系。 梦醒后,谢苓稍作一想,便明白了皇帝同士族间的暗流涌动。 前朝因宦官外戚交替专权,迅速衰败,本朝为了不蹈前朝覆辙,便开始从官职入手减少宦官参政的可能性,逐步确立士族为内侍的这种制度——直接用士族任职的“散骑常侍”,替代了前朝由宦官袭职的“中常侍”。 由此一来,宦官是被压制住了,但士族却更加壮大起来。 直至今日,像王谢两家这样的大士族,基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有些时候皇帝能否坐得稳位置,还得靠士族扶持。 身为帝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于是自先帝起,便和士族间的斗争不断,虽不可能伤及根本,但也把王谢两家咬下了一大块肉。 谢家现在因着几十年前的大动乱,至今都在休养生息,不说别的,豢养的私兵都还未恢复。 这也是谢家目前不愿跟帝王大动干戈、低调处事的理由。 谢苓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被老太君苍老的声音打断。 “倒是稀客。” 她顺着声音望去,就见谢老太君和其他人纷纷起身,她便也站起来,跟在末尾朝屋外走。 孙良玉扫了一眼,见谢家人一个不落都出来了,便笑着朝老太君和谢家主行礼: “谢老太君,谢家主,不是咱家不懂规矩,是圣上交代了,命咱家一定要快马加鞭来送圣旨。” 说完,又对着谢家其他人恭敬点头示意。 “嗯,良玉公公不必多礼”老太君握着虎头杖,颔首冷淡道:“宣旨吧。” 孙良玉闻言拿出圣旨,宣读起来。 谢家人除了谢老太君和谢家主外,其他人都跪下听旨。 谢苓跪在最后面,细细听完了圣旨。 果不其然,这奉圣旨是关于谢三爷的,明面上说得好听,说念在他常年镇守边关,如今年过三十,却子嗣稀薄,特准暂卸骠骑大将军一职,新任正一品大司马,于家中修养一年。 明升暗降。 谢苓暗道,这是为了削谢家的兵权。 一年时间,够做很多事了……譬如,往军中安插奸细。 谢苓能想到的,谢家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 谢老太君领了旨意,便命小厮送客。 孙良玉笑眯眯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 谢苓站在后侧面,余光瞥见孙良玉挂着笑,嘴唇微动,暗骂了句:“老虔婆。” 她抬眸看向谢珩。就叫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孙良玉的背影,与寻常别无两样。 可她分明看见,谢珩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扯了下,透着讥讽。 …… 送走孙良玉后,谢家人也再无心情行宴,谢老太君交代了谢三爷几句,便由侍女扶着回念春堂歇息。 她一走,谢家其他人也都陆续离开了。 谢苓也带着元绿和雪柳回院。 * 天色黯淡,谢府各处都点了灯笼,方便各院的主子活动。 谢苓要回留仙阁,就要穿过一片花圃。 虽是十月,但谢府财力雄厚,让本应枯败的花圃内,依旧开着姹紫嫣红的花儿。白日路过时,还能看到蜜蜂蝴蝶纷飞,让人恍然到底是秋还是夏。 夜晚的花圃安静许多,花儿的颜色看不太分明,仅有袭人的香气萦绕不散。 谢苓正指着一朵名为朱砂红霜的菊花,同元绿和雪柳说话。 “这花极难培育,一株值千金,一般来说都种在花房里,没想到这谢府如此财大气粗,在花圃了种了一大片。” 雪柳惊道:“白日路过时我还当是老家那种漫山遍野都有的菊花呢,居然这么贵!” 元绿在谢家待得长些,笑着说道:“我听谢夫人院里的玉棋姐姐说过,这些花是谢家主专门为谢夫人栽种的,只因谢夫人尤爱菊花。” 雪柳“哇”了一声:“谢夫人和家主,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谢苓点头,但笑不语。 伉俪情深不一定,她可知道谢家主虽不纳妾,却在不远处的胡槐巷里养了个貌美如花的外室。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不知怎得就说到了谢珩。 雪柳左右看没人,压低声音道:“小姐,你说二公子明明一副神仙样,怎么让人看着害怕呢?” 元绿思索了一番后,不确定道:“可能是二公子眼睛太冷了,有次我不小心偷偷看到他虽然在笑,可眼神冷得吓人,怎么说来着,”她挠了挠头:“对了,皮笑肉不笑!” 雪柳双手一拍道:“对!元绿说得对,就是那双眼睛,看着可冻人。” 谢苓无奈笑看她俩背后分析谢珩,刚想让二人慎言,就看到花圃外的凉亭里有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一眼就看出是谢珩。 雪柳和元绿,还在一旁说得起劲儿,从谢珩的长相、性子,到婚嫁问题。 雪柳道:“二公子到十一月十五就及冠了吧,怎得还不定亲?” 元绿道:“是啊,也没听说相看哪家的女郎。” 二人齐齐看谢苓道:“小姐,你怎么看这事啊?” “……咳” 谢苓没来得及捂二人的嘴,也不知道谢珩听了多少,只好掩唇轻咳。 “咳咳。” 元绿没懂,以为谢苓受了凉,紧张道:“小姐,你冷吗?” 雪柳反应快些,顺着谢苓的视线看到了凉亭里的背影。 她赶忙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元绿,用眼神示意。 元绿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小脸发白。 谢苓有些尴尬,但她要出花圃,不可能绕开凉亭,便硬着头皮走过去。 “堂兄安。” 她乖顺行礼,站在凉亭之下仰头看谢珩。 谢珩正拿着长剑垂眸擦拭,听到谢苓的声音,他转过身淡淡“嗯”了一声。 擦拭好宝剑,他将剑收回剑鞘,抬眸看着谢苓道:“明日你随我去拜见兰璧先生。” 兰璧先生?如果没记错,这人如今年二十有五,八九年前是名满天下的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支破阵舞名动天下。 谢珩这是……想让她拜兰璧为师? 谢苓想着,便问道:“堂兄,是带苓娘去拜师吗?” 谢珩道:“嗯,兰璧先生乃八雅翘楚,你拜她为师好些。” 看来是辞退了之前两个女先生。 那就是说,谢珩抓到了阳奉阴违的人。 她咬了咬唇瓣,小心翼翼道:“敢问堂兄,女先生之事,是何人所为?” 谢珩沉默了一瞬,想起罪魁祸首,漆黑的眸底划过冷色。 此事他岁虽查出来是何人授意,但这人的目的却并不清晰。 他道:“此人身份特别,不好叫你知晓,” 谢苓也颇有眼色得不再多问,而是抿唇露出个浅笑,向谢珩道谢:“苓娘在此谢过堂兄了。” “堂兄,咱们明日何时出发?” 谢珩道:“辰时。” “是,堂兄。”谢苓乖顺应下。 “回去吧。” 说完,谢珩便走出凉亭,率先往前走,谢苓带着两个侍女,安静跟在后面。 谢珩腿长,步子大,走得快些,不一会就跟谢苓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谢苓仰头看他肩宽腿长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珩的样貌,也太过出众。 其实她也很好奇,谢珩为何不定亲,就狸奴那事来看,他当很喜欢林华仪才对。 她摇头轻笑,谢珩成不成亲和她无关,她只要下好这盘棋,就够了。 只是谢珩为何非要让她重学八雅?她在阳夏时学的虽不算极好,但也不错,在一干同龄女郎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想来想去,谢苓还是觉得他想把自己送给谁。 是谁呢?建康哪位贵胄,喜好事事精通的才女? 还有,拿两个女先生究竟受谁指使,竟敢阳奉阴违教她淫词艳舞。 能让谢珩三缄其口的,必定是他忌讳或者……不得不尊敬的存在。 许是想事太认真,这段路上的灯笼也不太亮,谢苓一个不查就被路上的石头绊了脚,狠狠朝地上摔去。 “小姐!” 雪柳和元绿惊呼出声,可她们方才是走在谢苓身后,再加天色太暗,根本来不及去扶。 就当谢苓以为自己要摔倒时,云水蓝色的衣袍从眼前划过,下一刻她的手臂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扶住,鼻尖不受控制地撞上坚硬的胸膛。 鼻尖一痛,乌眸顿时沁了层水雾。 她吸吸鼻子,鼻尖顷刻间盈满了冷冽的、微苦的雪松香。 谢苓愣愣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如冬日积雪的淡漠眼眸,冷得她下意识避开那道视线。 谢珩的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艳若桃李的芙蓉面上,神色淡漠。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凝了一眼谢苓琉璃色的眸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谢苓回过神来,只来得及看到转角处被风吹起的剑穗。 “……” 阴晴不定的,扶个人怎么就生气了。 谢苓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叹出口气。 …… 月上柳梢头,言琢轩一片安静。 守夜的小厮在廊檐下靠着柱子打着盹儿,冷风一吹,又打个哆嗦清醒几分。 不知何时辰,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小厮没想到大半夜下雨,穿得不够厚实,冷得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打完,他小心翼翼看了眼黑漆漆窗子,又细细听里头的动静,确定一向浅眠的主子居然没醒,方安下心来。 室内一片黑暗,此刻的谢珩眼尾发红,白日里如山巅积雪的玉面,带着昳丽的艳色。 无人知晓,他正陷入一场旖旎的梦境。 往日乖顺的女郎衣衫半/褪坐于他怀中,乌发如云散乱,羊脂玉似的肌肤在月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她抬起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杏眸浸水,柔软的朱唇贴上他的喉结,欲求欲予。 “堂兄,喜欢吗?” 满怀桃花香。 谢珩猛地惊醒,看到床角挂着的金铃,方知是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秋雨绵绵催杀机 翌日辰时,秋雨绵绵。 谢苓早早起来,命雪柳简单收拾了一番,撑了把伞带着元绿去府门口等谢珩。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刻,本以为谢珩会晚些,谁知还未走到仪门,就瞧见了一道清俊如松的身影,收了伞,正准备跨过门槛。 谢苓撑着伞小跑了几步,扬声唤道:“堂兄。” 谢珩方才跨过门槛,便听到谢苓温悦的嗓音,他转过身,朝对方看去。 今日的她穿了件桃夭蝶纹裙,耳边的水滴粉玉坠子,以及腰间系着的同色绦带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除此之外,她腰间悬了枚六瓣莲花环,乌发上仅别了一枚木质桃花簪,手中撑着苏梅色的油纸伞,再无他物。 宛若雨中桃花仙,素雅却并不寡淡。 他倒是心里满意了几分,心道这堂妹也不算太笨,能推测出兰璧先生喜好淡雅。 谢珩却不知道,谢苓穿这么素淡,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银子所剩无几,首饰也比不得高门贵女的成色好,因此只得简单打扮,不失礼即可。 谢苓一路小跑到仪门的房檐下,收了伞朝着他福身行礼:“堂兄晨安。” 他视线扫过她花瓣似的丹唇,突然就想昨儿夜里的那个荒唐梦,也是这样的色泽,贴在他的…… 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谢珩轻咳一声,朝谢苓低低嗯了声,率先穿过仪门走了。 谢苓习惯他的冷淡,连忙拿着伞跟了上去。 到了正门,一个黑肤矮个,穿着蓑衣的马夫早早在门口侯着了,见他们走来,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 “二公子,苓娘子,小的给二位问好。” 谢珩颔首,看到旁边就一辆自己常用的马车,眉头微蹙了下。 马夫看出谢珩有些不快,神色恐慌,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今日马厩里的马儿不知为何都泻肚子,腿软得站不住,就这匹没问题。” 闻言,谢苓目光扫到门口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片梦境。 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桩事。 谢府马厩里的马儿突然都泻了肚子,仅谢珩常用来拉车的马儿没问题。 但梦里没有谢珩带她出门这一桩事,车夫害怕被责罚,便隐瞒了此事。 谢珩乘马车去拜见兰璧先生,半路马儿发了狂,差点踏死路上的小儿。 好在谢珩骑术了得,看情况不对,立马割断车厢绳索,翻身上马制住了它,没有酿成大祸。 后来谢珩回府调查此时,才知是新来的马夫私自给马儿喂了太多腐烂的水果,导致马泻肚子。 谢苓收回视线,看谢珩冷清的侧脸,又看到车夫躲闪的眼神,内心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会那么巧呢,偏偏是给谢珩拉车的马儿没事。 偏偏在大街上发狂,还差点踏死幼童。 但谢苓不打算提醒他,一来是怕谢珩怀疑自己,二来她临时有了计划。 车夫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头伏在手背上,态度十分恭敬惶恐。 谢珩寒凉的凤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还不快来驾车。” 车夫忙不迭爬起来,亲自扶了谢珩上马车,又弯下腰,等元绿扶谢苓上去。 就一辆马车,天还下着雨,元绿肯定不能跟着去了。 谢苓朝元绿挥了挥手道:“雨大,回去吧。”说完,掀开帘子钻进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于理不合,哪怕本朝民风开放,也还是有些不妥。 但事急从权,再加车厢也足够宽敞,谢苓便默然靠在角落,垂眸安静坐着。 谢珩也靠在另一边闭目养神。 车厢里铺着羊毛地毯,有暖炉,还有小茶桌,谢苓才坐了一小会,脸颊就变得十分红润,还有些困倦。 她把帘子挑开个了点,冰凉的雨水顺着缝隙被风吹到她脸上,让困意驱散不少。她看着街景,估摸着马儿发狂的地方,做好了打算。 马车穿出乌衣巷,在秦淮河畔的路上慢行,又走上御道,最后拐入一条人流颇多的小市。 快到了。 谢苓暗暗扶住窗沿,余光看到谢珩依旧闭着眼,宛若一尊玉雕像。 她哪里知晓,谢珩一睁眼看到她,满脑子就都是那个罔顾人伦的梦。 谢苓时不时看窗外,待看到路边一个孩童时,立马绷紧了身体。 果不其然,车厢在下一刻剧烈晃动起来,车厢外是百姓的惊呼声。 “谁家的孩子,快躲开!马发狂了!” “我的儿子!” “这是谢府的马车吧?” “……” 她牢牢扶住车厢壁,努力稳住身形,白着脸对谢珩道:”堂兄,这是怎么了?。” 谢珩一把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路当中的孩童时,双眸微眯。 他快速扫视了马身,看到马腹一闪而过的寒光后,拔出腰间的剑,斩断了链接车厢的绳索。 回头看到谢苓苍白的小脸,仅仅犹豫了一瞬,在车厢完全脱离马儿砸在地上的同时,将谢苓抱了出来,足尖一点飞身上马。 谢苓自然而然跟着斜坐在马上,只不过被谢珩护在怀里。 谢苓只感觉身下的马儿几乎要将二人甩下去,背后的胸膛温热有力。 雨幕细密,谢苓眼睛被淋得睁不开,只看到谢珩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谢珩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着蹄子被迫调转方向,避开了吓呆在原地的孩童。他随后快速弯腰,把方才看到的寒光拔出。 是一根长针。 针一出,马儿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谢珩便松开了谢苓,自己翻身下马。 周围避雨的百姓一片喝彩。 “谢家二公子的骑术可真了不得,单手,怀中还护着一个,都能治住疯马。” ”可不是嘛,得亏谢二公子厉害,不然这片地方,要遭殃喽。” “你们说他怀里那个女郎是哪家千金?” “不晓得,长得如此貌美,却没什么印象,不应该啊。” “不会是他未婚妻吧?” “……” 谢苓听到周围人叽叽咕咕的讨论,和偷偷摸摸的眼神,有些无奈。 谢苓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偷偷看谢珩。 只见他头发湿了不少,有几缕垂下额角,衣袍角上沾着泥点,手中拿着长剑,白玉般的面容冷若冰霜,非但不狼狈,还比往日凌厉了不少,就像浪迹江湖的冰冷剑客。 他眉眼压得极低,冷眼看着不远处早早跳下车厢,却因为动作不够快而被压到腿的车夫,指间微动,银光一闪,没入车夫的腹部。 车夫哀嚎更大声了。 “哎呦,哎呦,我的腿,我的肚子!快来人救救我!” “二公子救命啊!” 谢苓道:“堂兄,不管他吗?” 谢珩道:“巡逻的卫兵马上来了。” 谢苓懂了他的意思。这么大动静卫兵肯定要过来,谢珩是想直接把这车夫送进大牢。 大理寺的薛怀文,可是他的至交好友。 “堂兄,那咱们一会走着去兰居吗?” 谢珩道:“自然。” 好在兰居也离得不算太远了,至多两刻就能到。 谢苓和谢珩在原地等了一小会,果不其然就有卫兵朝他们走来。 走进了,一看是谢珩,态度立马恭敬起来,把头的卫兵头子抱拳一礼后,赶忙弯腰替他撑伞,也没忘记使眼色让属下给谢苓一把伞。 他笑着问道:“谢大人,这是……” 谢珩目光看向车夫,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车夫试图谋杀我,麻烦各位押他回大理寺,好好查查。” 卫兵头子一惊,随后赶忙应下,将手中的伞给谢珩,命人把车厢抬起来,也不管车夫腿断没断,立马押走了他。 “走吧,耽误了许久。” “咱们如此狼狈,兰璧先生会不会介意?” 谢珩只道了句不会,就撑着伞抬步朝东边走了。 谢苓安静跟在一旁,琢磨着刚刚的事情。 她原本以为谢珩不会管她,她正好趁机受点伤,既能免了不久后的冬猎,还能趁机在留仙阁修养期间,好好做些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谢珩会管她。 还……护在怀里。 这人的心思真真猜不透,谢苓宁愿信谢珩有新的算计,也不信他是好心护她。 若真那么好心,梦里就不会一手把她推入火坑。 分明是个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二人各怀心思,两刻的路竟一句话未说。 一直到兰居门口,他才转头道了句:“一会进去,切忌聒噪。” 谢苓柔声应下:“是,堂兄。” …… 谢珩走上台阶叩门,不一会就有个垂髫小童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 见到是谢珩,马上拉开大门,笑得十分高兴,声音稚嫩道:“谢大人来啦,先生等您许久啦。” 又注意到谢珩头发衣服皆湿,惊讶道:“呀,谢大人怎么淋湿了,快先随我去换身衣裳。” “还有后面那位姐姐。” 谢珩难得柔和了神色,摸了摸小童的脑袋道:“小木乖,带路吧。” 名唤小木的小童,重重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路。 谢苓安静跟在身后,才发现小木走路的姿势略微奇怪,似跛非跛。 她好像在阳夏听过这种病,似乎是双腿先天发育不足,走路不稳当。 也是可怜孩子。 …… 兰居自然是比不上谢府的,但也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布局十分雅致。 二人跟着小木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厢房跟前道:“里面男女的衣裳都有,是先生备下给客人应不时之需的,小木在前面的廊檐下等二位。” 谢珩点头,对谢苓道:“你先去。” 谢苓也不推脱,正准备推门进去,就看到雨中有位撑着青色油纸伞的女郎款款而来。 又近了,谢苓才发现是送谢珩狸奴的那位,林华仪。 她穿着青荷碧波裙,身形弱柳扶风,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从雨中而来,好似一副烟雨美人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兰居拜师遇旧人 谢苓顿了一下,当作没看到,径直进了屋子。 她合上屋门,绕过屏风,从竖柜里拿了一件月白大袖襦,边换边思索林华仪的情况。 林华仪年十六,乃林太师之女,林家虽不是百年世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当朝新贵。 林太师是学富五车的学士,林太师的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大才女,林华仪自幼受诗书礼乐熏陶,通晓古今典籍,尤爱书法,一手草书行云流水,颇具意境,仅次于兰璧先生。 若问起建康城的百姓,哪家的贵女最有才华,最温婉贤淑,那必然提到林华仪。 就连太后,都在宫宴上对她赞不绝口。 若不是梦里林华仪设计毒死狸奴陷害她,谢苓也想不到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心思如此恶毒。 谢珩同她,也称得上青梅竹马。 梦里她听谢府里的侍女说过,谢珩十三时参加诗会,诗会的东家写了首七言绝句的上联,说是若谁率先对得出上联,就送名琴绿绮。 整场诗会只有两个人对出了下联,一个是谢珩,另一个就是林华仪。谢珩最后把琴送给了她,二人自此结识。 谢苓穿好衣裳,收回思绪,把湿透的外衣放在篓子里,绕过屏风准备出去。 刚到门跟前,谢苓就听到屋外有女子悦耳的笑声。 她推门朝廊下望去。 二人站于檐下,林华仪仰头看着谢珩,满眼都是他,不知说了什么,谢珩竟勾唇露出浅笑。 高山积雪,也有冰雪消融的一天。 谢苓垂眸哂笑。 再抬头,她轻声唤道:“堂兄,我好了。” 谢珩闻言,淡淡嗯了声,对眼前的林华仪道:“一会儿见。” 转身进了屋子。 “好,华仪在先生那等珩哥哥。” 说罢她看向谢苓,待看清对方的面容,眼眸深处一沉,随即温婉一笑,打招呼道:“你就是苓娘吧。” 谢苓眨眨眼,笑道:“这位姐姐是?” 林华仪道:“妹妹叫我华仪就好。” 谢苓微微福身,唤了句:“华仪姐姐。” 林华仪温柔笑道:“好妹妹,咱们在先生那见。” 说完,她婷婷袅袅走了。 …… 等谢珩换完衣裳,二人由小木引着走到正院。 庭前有一梧桐树,亭亭如盖,地上落着梧桐子和枯黄的落叶。一个小侍女背着脸打扫落叶,另一个年长些的西窗外修剪花枝。 隐隐可听到屋内有女子的说话声,想必是兰璧先生和林华仪。 一进屋,就见竹榻茶几,宝炉中檀香袅袅,香风不散,靠西窗的侧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花瓶还插着几枝水栀花。 谢苓跟着谢珩撩起青布帘子,来到内间。林华仪正和人隔桌对弈。 那女子柳眉凤目,身形清瘦,肤色苍白无血色,唇色很淡,看着不太有气色。 她通身气质淡雅出尘,穿着件雪青色的刻丝水纹大袖衣,才十月,就围了条短毛围脖。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捻起黑子,柔声道:“谢大人,你看看这枚黑子,落在哪儿才好?” “华仪棋艺又精尽了不少,弄得我啊,还有些手忙脚乱。” 林华仪神色带着些傲气,却谦逊笑道:“先生可别笑华仪了,我这棋艺也就能陪先生打发时间。” 说着她仰头看谢珩,眉眼弯弯:“要说棋艺,还得是珩哥哥。” 话音刚落,谢珩修长的手指执着黑子,下落在棋盘之上。 谢苓静静站在侧后方,看到白子瞬间溃不成军。 这一子下得颇为凌厉,如同蛰伏的毒蛇,一击必中。 都说看棋如看人,谢珩此人一副清冷贵公子的模样,实际最是心狠手辣。 其实谢苓棋也下得很好,幼时学八雅,她就最喜欢学棋。只可惜母亲不疼,甚至见不得她精通八雅的任何一种,她便藏拙,只为了讨好母亲。 梦里她也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棋艺,一方面没必要,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机会——自从来了建康,就汲汲营营只为活命。 “谢大人的棋艺一如既往令人惊艳。” “珩哥哥的棋,华仪这辈子也企及不了。” 谢珩温声道:“你下得也很好。” 谢苓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心说这人居然也会安慰人。 兰璧站起来,打量着谢珩身后安静柔顺的绝色女郎,和气笑道:“早闻谢大人的堂妹姿容卓绝,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谢苓盈盈一拜,抿唇笑道:“苓娘见过先生,先生谬赞了。” 林华仪在一旁亲热得挽住谢苓的手臂,道:“苓妹妹脸皮薄,先生可别给人家说害羞了。” 兰璧看向谢苓的脸色淡了淡,对林华仪道:“走吧,去外间吃茶。” 几人又掀开帘子来到外间,围着四方茶几落座。 侍女为几人都斟了茶,端来了一盘桂花糕,便退了出去。 兰璧吃了口茶,对谢珩揶揄着笑道:“谢大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何来意?” 谢珩道:“这次来,是想麻烦先生教教我这堂妹。” 林华仪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划过谢苓的脸,垂下了眼。 兰璧先生已经八年未收过学生,哪怕她五年时间隔日便拜访,对方也只点拨了她只言片语,只当她是个性子相合的晚辈。 谢苓透过余光看见,林华仪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兰璧先生皱眉,刚想开口拒绝,就听到谢珩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还望先生好好考虑。” 兰璧看向谢珩,只见他垂眸吃茶,茶汤的热气缕缕上升,模糊了他的面容,神色难以分辨。 她知道,这事没得商量。 三年前,她被山匪劫持,谢珩那日去庄子上办事,恰好策马而过。 她拼命呼救,谢珩听到声音,调转马头过来。谢珩一人一剑,衣袂翻飞间就把十几个山匪斩杀地只剩了两个。 到这里,她都以为是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谁知谢珩拿出她嘴里的布子,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漠道:“替我办一件事,外加三个人情,我救你一命。” 兰璧至今都记得当时的绝望和无助。 不答应,谢珩自然会把她交给仅剩的三个山匪,那两个山匪死了那么多同伴,会对她做什么,可想而知。 若是答应,她就不是出尘淡雅的兰璧先生,会染上俗尘的脏事。 建康的年轻女郎都说谢珩是如玉君子,菩萨心肠,可只有她知道,这人心思深沉,无情无义好似没心肝。 兰璧沉默了许久,放下茶杯,无奈道:“我恰好也对苓娘十分有眼缘,不如就收做关门弟子?” 谢珩道:“如此甚好,多谢先生。” 谢苓站起身,福身行礼,满脸欣喜:“苓娘多谢先生。” 兰璧强颜欢笑,对强逼着收的学生十分不满。但她不满又能如何?这是她欠的人情。 她没想到,谢珩会把她价值千金的人情送给这么一个……看起来就蠢笨的女郎。 林华仪唇色有些发白,看向谢珩的目光带着些控诉和委屈。 谢苓这蠢材何德何能让珩哥哥专门来找兰璧! 他分明知道自己必须要拜师兰璧的。 过去她以为谢珩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可他居然给了一个远房堂妹如此殊荣。 她掀起眼皮扫了眼柔顺乖巧的谢苓,几乎咬碎了牙。 太碍眼了,实在太碍眼了。 谢苓自顾自吃茶,对如芒在背的眼神,毫不在意。 林华仪在明她在暗,她不信在自己的防备之下,对方能做出些什么。 四人各有心思,茶吃罢,谢珩就起身道:“不叨扰先生了,改日我会带堂妹上门,行拜师礼。” 兰璧道:“好,兰璧在此恭候谢大人。” 谢苓跟着站起来,对兰璧微微福身:“先生告辞。” 说完,谢珩朝林华仪略微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迈步朝门外走,谢苓跟了上去。 林华仪犹豫了片刻,在谢珩跨出门槛的瞬间,扬声道:“珩哥哥,明日会萃楼有场诗会,你来嘛?” 谢珩侧过一点脸,淡声道:“明日要教堂妹骑射,改日吧。” 林华仪握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汤洒到手上都浑然不觉,只苦涩一笑,回道:“那华仪等珩哥哥下次有空。” 谢珩嗯了声,出了屋门。 谢苓跟在身侧,不言不语。 …… 屋内,林华仪和兰璧还对坐于茶桌前,二人都心中有事,半晌不言语,只余窗外的鸟鸣。 许久,林华仪突然笑着对兰璧道:“今日那苓娘是个妙人,珩哥哥没少在我跟前夸赞,恭喜先生收了个好学生。” 当看到兰璧强扯着嘴角笑,原本毫无血色的嘴唇有些红得不正常,她明白自己的话,一定会起作用。 她看出来了,这兰璧,根本不喜谢苓。 无非是得罪不起谢氏嫡次子罢了。 兰璧啊兰璧,希望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 出了兰居后,谢珩去了大理寺,应该是要亲自审那车夫。 谢苓独自一人回了谢府。 一到留仙阁,她就看到有几个侍女端着铜盘在她正屋门口。 见谢苓进了院门,雪柳率先迎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二公子院里的侍女紫枝,说是来送骑装。” 谢苓颔首,朝紫枝走了过去。 紫枝福身行礼,笑道:“苓娘子,这是咱们公子专门为您去定的骑装,还有一些护具,您看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算无遗策却遭算 谢苓道:“劳烦紫枝姐姐特来跑一趟了,替我谢谢堂兄。” 说罢,雪柳便指挥几个侍女把东西放进屋,垂手立在旁边等候吩咐。 紫枝看东西都送到了,屈膝行礼,笑道:“苓娘子客气,奴婢告退。” 谢苓点点头,目送她出留仙阁的院门。 回到屋内,谢苓拿起铜盘上的骑装看。 这套骑装色彩十分明艳,是谢苓不曾尝试过的石榴色,上面还绣着暗纹,样式似乎是模仿北边胡人的骑装,加以改进的。 除此之外,其他铜盘上还放着护腕、护膝、腰带,以及一双鹿皮靴。 谢苓挨个摸过,心说这谢府确实是堆金积玉,这套骑装的布料、绣工,以及护具皆是顶尖。 雪柳跟着谢苓多年,眼光也不错,她摸了摸骑装的料子,叹道:“不愧是谢家,这套骑装,怕是都能买几十个奴婢了。” 谢苓失笑道:“死物如何能跟人比?傻雪柳。” 雪柳道:“也就小姐会这么安慰我了,小姐最好!” 主仆俩说了会子话,谢苓突然想起来打印要给谢灵玉粘九连环。 “雪柳,你派人去厨房问问有没有鱼鳔或者猪皮,有的话帮我熬制一些,不用太多,一碗就够用。” 刚想叫元绿,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吩咐元绿去办事了,便继续对雪柳道: “再去杂物房的管事那问问,有没有玉粉,帮我要一些。” 雪柳疑惑道:“小姐,您要做吃的吗?” 谢苓道:“非也非也,你家小姐我是打算做胶体,粘九连环。” 雪柳似懂非懂,领命去了。 谢苓上二楼,从黄梨花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正是碎裂开的九连环。 她把碎玉拿出来,一点点按缺口拼摆。 这九连环的玉料是少见的青花墨玉,玉环上还雕了些纹路,细细看起来像是祥云纹和如意纹。 听谢灵玉身边的侍女说,这些纹路都是谢珩亲手雕的,寓意是亲妹万事如意,美好吉祥。 谢珩对他的亲妹,可谓是疼爱至极。 也怪不得谢灵玉会如此紧张爱惜这九连环了。 谢苓心底隐隐有些羡慕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长了这么大,还未有人对自己如此上心过。 别说是亲手打的玉连环……她连生辰礼都未收到过,只因母亲生她是落了病根。 压下心头的酸涩,谢苓仔细把碎玉拼好。 半个时辰后,雪柳提着个食盒上来了。 “小姐,东西都弄好了,您看看。” 谢苓点头,雪柳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有个碗中正是鱼鳔熬制的胶体,另一个碗是一些玉粉。 她把东西端出来,把玉粉倒了些进胶体,然后拿筷子搅合均匀。 不一会,专门粘玉用的胶体就制作好了。 她拿了根细细的竹签,把胶体粘在断口,一截一截慢慢粘住,等最后一块粘住,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谢苓把粘好的玉连环摆在桌上阴干,揉了揉眼睛,才发觉已经过了午饭点。 雪柳之前一直不敢打扰,怕主子一不小心粘错,此时见小姐忙完,她立马把早就拿来,还在食盒里保温的饭菜摆了出来。 但到底是时间过得太久,菜色不来好看,也成了半温不热的样子。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苓身份低,是没办法额外开小厨房的。不像谢珩的言琢轩,不仅有小厨房,连小厨房的厨子都是宫里弄来的御厨。 她白吃白住谢府,已经是莫大的恩情。 谢苓随便用了些饭,在院里散了散步,就看到元绿一脸兴奋走来。 元绿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谢苓会心一笑。 让元绿办的事,成了。 今儿个早晨出门前,她交代元绿偷偷去找谢灵妙院里,找到一名叫丛荷的扫洒丫头的床铺,暗中把一张纸条塞在了对方的枕头底下。 上面倒是没写别的,就写了句“梨园一杯醉,春杏越墙头”。 如果不出意外,今夜就会有结果。 …… 秋夜寒凉,月明星稀。 言琢轩书房内温暖如春,只因书房桌案侧前,摆着个白云铜炉,炉子里烧着上好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 谢珩一身单薄的月白长衫,负手立于案前,目光穿过桌案,看着铜炉里火星明灭,神色淡漠。 案子正前方跪着几个谢氏的“黑鳞卫”,把头带着金色护腕的属下正是黑鳞卫的头子,名唤冯漳。 冯樟汇报完事务,谢珩沉吟了一会儿,道:“林太师那你继续盯着。” “是,主子。” 谢珩目光落到脸上有刀疤的属下身上,又道:“戚风,你点五人,明日启程去趟林太师的老家平蛮,查查他的过往,十月底前必须回来。” 戚风声音嘶哑,拱手道:“是,主子。” 谢珩嗯了一声,挥手道:“下去吧,飞羽留下。” 其他人纷纷躬身告退,飞羽等其他人离开,才开口道:“主子,之前您让属下查的那事,有眉目了。” 谢珩坐到椅子上,把檀木案上的一册书往飞羽跟前轻轻一扔,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声音喜怒难辨:“先看看这个。” 飞羽应了声,赶忙翻开,一目十行来看。待看到上面的“……六月十三,谢承望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时,瞳孔猛缩。 谢承望正是谢珩的二叔,掌管着谢氏一门财富的人。 飞羽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他犹豫了片刻,猜测主子的意思,问道:“主子,属下派人去暗中跟着?” 谢珩闭着眼,玉面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诡魅。 半晌,他嗯了一声,情绪似乎一如既往地毫无波动。 哪怕出问题的是自己的亲二叔。 飞羽道:“主子,那属下告退?” 谢珩捏了捏眉心,睁开眼道:“你亲自去跟,谢苓那边,重新派人看着。” 飞羽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元福正抱着个汤婆子,靠在柱子上打盹儿。 他摇摇头,心道这谢府水也太深,谢二爷居然敢瞒着家主,同前秦丞相之子暗中勾结。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谢府的一切,无不在主子的眼皮之下。 不管谢二爷做不做成,这天下,怕都是要乱。 看了眼昏黄的门窗,飞羽足尖一点自夜色消失。 书房里,谢珩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今日审那车夫,他本以为会有些波折,谁知刚上了第一道刑,就忍不住全招了。 跟他料想的一样,背后的主谋是宫里的人。只是这车夫并未见得真容,还是多了心眼,跟踪了那人一路,才知是宫里的太监。 事情到这里,基本就不用查了——这事他可以笃定是皇帝做的。 唯一让他觉得意外的,便是皇帝这次动手,竟然不同以往那般遮遮掩掩,而是用如此明目张胆的手段。 乍一看,或许会觉得皇帝愚蠢,可谢珩心里清楚,这是对方有了什么保障,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动手。 谢珩哂笑。 这天下谁来做主,必是他谢家说了算。 夜深了,谢珩忙了一个白日,也有些困倦。 他正准备唤远福,就听到门外有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谢珩走上前拉开门,就见母亲院里的吕嬷嬷和玉书匆匆忙忙走来,一看到他,福身一礼后焦急道:“二公子,三小姐出事了,夫人和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一向不喜嚣张跋扈的谢灵妙,还更别说昨日她摔了七妹的玉连环,自己还未找她算账。 他不想管谢灵妙的事,但母亲要求,他不好不去。 “嗯,稍等。” 说完,他回了正屋,将外袍穿好,才随吕嬷嬷二人去事发地。 …… 一路上吕嬷嬷大概说了事情经过。 简单来说,就是谢灵妙偷溜出府,在秦淮河北岸夜会戏子,叫她未婚夫,余丞相家的小儿子余有年撞了个正着。 余有年怒打戏子,却被恼羞成怒的谢灵妙一石头砸伤了脑袋。 余有年也是个聪明人,在看见谢灵妙夜会戏子的时候,就派长随回府请父母。 现在余丞相和丞相夫人,以及受伤的余有年,戏子和谢灵妙,都在正院。 等谢珩赶到正院,厅堂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哭喊怒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家主黑着脸坐在主位上,谢夫人一脸歉意地同丞相夫人说话,谢二爷一家正尴尬地站在边上。 正中间跪着的是谢灵妙,旁边是个清隽俊逸,眼蒙白布的青袍男子。他们前面站着个包扎了额角,紫袍玉带的张扬少年,正指着他们暴跳如雷。 谢珩一进去,厅堂霎时间安静了不少。 他坐到一旁的檀木圈椅上,嗓音透着冷意:“谢灵妙,到底怎么回事?” 谢灵妙跪在地上,刚刚还有胆子哭,此刻一对上二哥冬夜寒风似的眼眸,身子一抖,吓得连哭嗝都不敢打。 她哆哆嗦嗦,不敢看谢珩的眼睛:“妙娘只是……只是和冷衣做了知己。” 谢二爷刚刚就气得够呛,要不是二夫人拉着,早都动手训女,此刻听到这话,他脸色涨成猪肝色,一把推开拉着他的二夫人,一巴掌打到了谢灵妙左脸。 “逆女!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谢灵妙扇倒在地上,捂着脸轻声抽泣。 谢珩眉头微微一拧,冷声道:“冷衣,你来说。” 从头至尾安静垂头跪着的蒙眼青年,此刻缓缓抬头。 余有年讥讽道:“死瞎子也敢抢小爷未婚妻?” 冷衣声如其人,音色如冰泉泠泠,他缓缓解下眼上的白布道:“小生并非眼盲,这是谢小姐要求的。” 说着,他睁开了眼。 厅堂里,骤然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谢珩依旧面不改色,眼眸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端详着青衣男子的面孔,若有所思。 其他人皆噤若寒蝉,连余家人都停止了诘问。 不为别的,冷衣的那双眼睛……简直跟谢珩一模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罔顾伦常终成空 余家人看看冷衣,又看看面色如常的谢珩,心知今日之事不单单是“红杏出墙”这么简单了。 余大人能靠坐到丞相之位,自然是有眼色的,他心突突跳个不停,忙站起身,朝谢家主拱手道:“太傅大人,天色已晚,余某先携妻儿回去了。” 他朝自己儿子招了招手,余有年听话过去,便继续道:“我儿和贵府三小姐的事…希望改日谢府能给我余家一个交代。” 谢家主捋了捋胡须道:“这是自然,余大人,就不送你了。” 余大人点头,携妻儿,由谢府的管家送出正堂。 谢家主见这家人走了,原本严肃的面容,立刻黑了下去。 他指着地上的谢灵妙和冷衣,沉声职责谢二爷:“老二,早提醒过你莫要太过惯着妙娘,你看看今日她做出的事。” “居然和这种腌臜玩意鬼混到一起,我谢府的脸面都叫她丢尽了!” “如此行为,谁家儿郎还敢同咱们家的女郎定亲?” 谢二爷又怒又羞愧,他知道自己理亏,哪怕再不满大哥当着小辈下他面子,也只得听着,呐呐应声。 谢珩目光划过二叔一家,眼底出现浓浓的厌恶。 虽说他不通情爱,也无心情爱,可这不代表他看不出谢灵的妙的心思——他的亲堂妹,居然对自己有了不伦心思。 令人作呕。 谢夫人气得够呛,她看到儿子看着谢灵妙的目光闪过杀意,心一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三四岁起,就不似一般孩童对父母有孺慕之情,礼貌又冷淡。若是这样,也只能说是个天性内敛的,她也不至于同儿子疏离至此。 谢夫人看着谢珩的脸,温柔慈和的眼眸里闪过痛苦。 她的珩儿,比谢府所有人都要心狠手辣。她丝毫不怀疑,对方为了权,连父母、家族都能放弃的。 谢夫人拍了拍谢家主的手,朝他微微点头。多年夫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家主重新坐下,不再言语。 谢夫人看着伏跪在地上抽泣的谢灵妙,皱眉道:“妙娘,我不管你为何作出这档子事来,我只给你两条路,” 她把谢家主挂在腰间的宝石匕首丢在对方面前,道:“杀了他,乖乖嫁去余家。” “要么……”谢夫人眼神一厉:“绞了头发,去玉观庵里做姑子。” 谢灵妙停止了哭泣,愣愣看着地上的匕首,又转头看着宛若死人一般不在乎生死的冷衣,最后看向谢珩。 她的堂兄,那惊才绝艳的,冷如冰雪的,在她心底住了十年的堂兄,此时正闭眼假寐,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溢出来,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然后看到撇过头去,不打算管自己的父母,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做错什么了?不过是找了个同谢珩相似的伶人,以慰相思之情罢了。 谁想嫁那余有年,谁要嫁那余有年!他比不上堂兄一根指头! 可她做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有堂兄的厌恶,父母的厌弃,连她的亲姐,甚至连院门都没出,就怕自己连累了她贤良淑德的名声。 谢珩凭什么讨厌她?他那样虚伪无情的的人,就该配自己这种心思恶毒的才对啊! 谢灵妙垂下头,乌发垂散下来,遮住了脸上鲜红的掌印,只露出一半如玉的侧脸。她拾起地上的匕首,沙哑道:“杀,我杀。” 说着,她踉踉跄跄爬起来。 谢夫人感觉谢灵妙好像不太对劲,却也没多想,只觉得她是被杀人吓到了。 “你能想通就……” “珩儿!” 好字还没出口,尽数化为惊叫。 在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谢灵妙竟然举起匕首,跑着朝谢珩刺去。 “堂兄,杀了你,我们在一起!” 日思夜想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谢灵眼中透出疯狂的光。 快了,快了,他们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 谢珩靠在椅子上,连扶在茶盏上的手都未动,在谢灵妙举着匕首即将要飞扑过来时,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 茶汤在空中洒出一道弧线,茶盏狠狠砸在谢灵妙额头,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谢灵妙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最终摔在地上,手中的匕首也甩到了另一边。 头上的鲜血在地上汇聚一滩,她捂着头,惨白着脸趴在地上,一眨不眨盯着谢珩,突然痴痴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哭了起来。 又哭又笑,声嘶力竭。 谢珩站起身来,一个眼神都未赏给她,就淡声宣布了她的死刑:“逐出谢氏,此生不得入建康。” 说罢,他绕过谢灵妙,出了正堂。 谢家主默不作声,谢夫人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此时才缓过来,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就按珩儿的意思,咱们谢府,不能有得了失心疯的女郎。” “至于二弟二弟妹,你们也别说我们心狠,咱们谢氏如今是在刀尖上走,但凡行差踏错一步,百年荣誉将毁于一旦。” 谢二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她想开口求情,却被丈夫警告地攥住胳膊,命贴身侍女把她强行带走。 谢二爷看夫人被拉走,叹了口气道:“这是她自己造的孽,二弟不敢有怨言。” 说罢,他走到谢灵妙跟前蹲下,用手拨开沾了血的发丝,拿帕子按住她出血的额头,红着眼眶道:“不是爹不救你,是你犯的错太大。” “我们谢氏……留不得你。” “等离开建康,好生活着吧,忘了这一切,也别恨我们。” 说罢,他站起来,一步一步离开正堂,再未回头。 那宽阔挺拔的脊背,不知何时驼了下来,萧瑟悲痛。 谢灵妙趴在地上,任由温热的帕子掉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吩咐侍卫:“带下去,关到柴房,把府医给她看伤,明日一早,逐出谢府。” “是,夫人。” 侍卫架起瘫软在地的谢灵妙,拖了出去。 谢夫人看着一直静默跪地的冷衣,叹息道:“你也别怪我谢府心狠。” 冷衣磕了个头,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淡淡道:“奴本低微,生死随意。” 谢夫人点头:“罢了,也是个可怜人。” 说着,她挥手招来吕嬷嬷:“找个信得过的,将他送出健康,越远越好。” 冷衣猛地抬头,清冷如月的脸出现裂痕,他不可置信道:“夫人您…不杀奴?” 谢夫人摇头:“方才命人查清楚了,你也是无妄之灾。你虽是伶人,却有傲骨,若不是妙娘拿你妹妹胁迫,也不会委身于她。” “谢府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委屈你离开建康,莫再回来。” 冷衣重重磕了个头,眼中迸出强烈的光彩,他真心实意道:“谢夫人心慈,奴此生,感激不尽!” 吕嬷嬷将他扶起来,道:“走吧,现在就去接你妹子,今晚就连夜出城。” 冷衣站起来,朝谢夫人和谢家主躬身一礼,转而离开。 谢夫人坐回去,叹气道:“爷,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朝。” 谢家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感慨道:“辛苦夫人了,如此劳心劳力操持家事,替我分忧。 我谢某此生能有你这样的妻,何其之幸啊。” 谢夫人垂下眼眸,掩下嘲意,贤惠笑道:“这是妾身该做的,爷言重了。” 又说了几句话,二人相携回屋。 …… 晨曦初照,阳光透过窗棂,斑驳的光洒在留仙阁二楼。 谢苓坐在桌边,银箸里夹着个皮薄馅大的水晶包,边咬边听元绿说听来的消息。 “小姐,昨晚那事你不知道闹多大,今早我去拿早饭,听厨房的阿叔说三小姐被逐出谢府,此生再不得回建康!” “听那话的意思,是逐出族谱,不得姓谢,就当谢府从未有过三小姐。” 谢苓咽下包子,放下银箸,由小侍女伺候着漱口净手后,道:“嗯,没想到闹这么大。” 元绿看着主子的脸,一点也没看出惊讶,若说有什么神色,最多有点困倦。 也对,这事是主子设计的,想必结果早都猜到了。 想到这,她心底对谢苓又敬佩了几分。 跟着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主子,她肯定会过上富贵日子!就像她的妹妹,现在已经差不多在定远侯府立住脚跟了。 其实元绿想多了,谢苓对于这结果还是有点惊讶的。 她还以为最多把谢灵妙送庵堂呢。 也不知谢灵妙又做了些什么,竟然被罚得这样重。她这样一个娇宠大的贵女,一旦失去家族的庇护,活不了多久。 这次事情,其实她也做多少事,最多就是把后来的事提前揭露出来。 梦里,因为冷衣对自己态度温和了些,谢灵妙就对自己起了杀心,可那时她已经是王闵的妾,对方不好动手,便把矛头对准了雪柳,趁她不在,将雪柳虐打活埋。 她最开始以为谢灵妙的心上人就是那个眼覆白布的冷衣,她梦里也是一直想杀了这对狗男女。 直到冷衣击登闻鼓,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谢灵妙对堂兄谢珩起了不伦心思,有次在酒楼喝醉,于二楼和路过的冷衣对视,她恍惚间,把冷衣认成谢珩。 清醒后,她脑海里一直是那双漂亮的、和堂兄眼睛极像的双眸。 谢灵妙本就霸道,她心痒难耐,用冷衣的妹妹威胁,强行将他赎走,关入自己偷买的宅子里,日日折辱亵玩。 以满足自己对堂兄的畸恋。 冷衣的妹妹一心救兄,被谢灵妙失手杀死,冷衣知道真相后,恨意滔天之下想毒死对方。 最后他被谢灵妙身边的侍女丛荷拦住,引导他去敲登闻鼓。 这件丑事,就这么传遍了建康,传遍了大靖。 谢氏一门,颜面全丢,弹劾的折子雪花般上了皇帝的案子。最终以谢家主致仕,送出谢家三分之一的商行为止。 可以说,这件事让谢府元气大伤。 只是谢珩这人太过深沉,梦里她又死的早,实在很难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故意而为。 这次,她用梦里知晓的信息,找到了跟谢灵妙有大仇的侍女丛荷,给她写了一句“梨园一杯醉,春杏越墙头”。 五年前,丛荷的姐姐因为一只白玉茶盏,被谢灵妙一顿鞭子抽了半死,回到住处没多久就病死了。丛荷来收尸时,发现了尸体不对,便想办法一步一步成了谢灵妙院子的侍女。 她一直在暗中调查谢灵妙的事,只为有朝一日能报仇。 而谢苓写的这句话,让她有了好的计划。 丛荷果然很聪明。 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她很满意。至于谢珩查不查得到,她都不怕。 毕竟这事于谢府没有坏处。 谢苓收回思绪,叫门口浇花的雪柳:“雪柳,快来帮你家小姐我换骑装,该出门去马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马踏枯草乱心扉 谢府的马场位于建康城东北郊的燕雀湖附近,占地百亩,水草丰茂,是太祖皇帝专门赏赐的。 谢氏主支子弟都在此马场练骑射,有时候还会借给依附于谢氏的其他小家族。 谢苓换好骑装,坐到镜台前,雪柳在身后替她梳头。 雪柳用木梳把乌黑光泽的头发轻轻梳顺,准备梳发髻时,却犯了难。 以前在阳夏,小姐并未学骑射,因此自己也没经验。她只隐约记得大小姐当时梳的发髻是什么模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又是在皇城建康,也不知时下流行哪种骑马髻。 “小姐,骑马应该梳什么样的发髻?”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雪柳并没有经验,她回忆了一下梦里贵女们骑马时的装束发髻,又觉得太过繁琐——梳垂髻或者螺髻,还要点缀上钗或者簪,甚至还有人插着步摇。 她觉得这样不方便骑马,也更危险,因此对雪柳道:“拿冠束起来,方便些。” 雪柳道:“小姐,这样会不会太素?” 谢苓摇头道:“不会。” 雪柳一向听话,虽觉得拿冠束发不像女子,却也依旧认为自家主子自有用处。 她从镜台抽屉里拿出玉冠,以及固定的簪子,用梳子把谢苓的头发高高束起来,安上玉冠以簪子固定。 最后全部头发变成了一条黑亮的辫子,像马尾一般垂在后背。 谢苓对着铜镜摸了摸鬓角,对这发型十分满意。 “走吧,去言琢轩等堂兄。” …… 谢苓带着雪柳穿过垂花门,走到谢珩院外,就见远福刚好推门出来。 一见是谢苓,远福忙行了一礼,笑道:“小的问苓娘子安。” 谢苓颔首,问道:“堂兄可在屋里?” 远福道:“奴才正准备去给您报信呢,公子说今早他有事,让您直接去北郊马场。”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令牌,双手呈上:“这是咱们谢府马场的令牌,公子交代奴才给您。” 谢苓拿过令牌,粗略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谢”字,旁边雕着一匹马儿,便顺手挂到腰间。 远福见谢苓收下,自己的事儿办完了,便指着正院方向道:“苓娘子直接去仪门就成,奴才已经备好马车。” 谢苓浅笑着道谢,目送远福又进了言琢轩,才带着雪柳朝仪门走。 到了仪门,果然见到一个清秀月牙眼,看着颇为讨喜的青年在马车跟前候着,见她一来,立马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小的赵一祥,给苓娘子请安了!” 说着他跪到地上,嗑了个响头。 雪柳在一旁噗呲笑出声,赵一祥一脸懵抬头,就见英姿飒爽的苓娘子也忍俊不禁地看着他。 “谢府不兴动不动行大礼,你快起来吧。” 雪柳没忍住提醒,心说哪来的呆子,来谢府当马夫,还不清楚规矩。 赵一祥见苓娘子没有不悦,嘿嘿一笑爬起来,挠头道:“我…奴才还当高门大户都这样呢。” 谢苓无奈笑着摇头道:“还不赶紧去驾车。” 赵一祥“欸”了一声,赶忙把矮凳放到马车跟前,弯腰伸出手背。 谢苓踩上凳子,没有扶对方的手背,直接掀帘子进了车厢,雪柳紧随其后。 赵一祥坐上车轼,驾着马车出了谢府。 这辆车比上次去兰居那辆小些,却也舒适雅致。 铺着灰毛毡,中间摆着张小案,上头摆着茶具以及糕点,坐下头还有抽屉,里面是些打发时间的书册。除此之外,边上还放着个银丝碳盆,车厢内温暖如春。 雪柳跪坐在一旁,小声道:“小姐,这车夫是新来的吧,看着可真呆,长得也呆。” 谢苓点头:“应当是新来的。” 说着,她凑近雪柳耳边吩咐了几句。 雪柳眼睛一亮,显然很感兴趣,她朝谢苓点点头,掀开帘子钻了出去,直接坐在车轼另一边。 谢苓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面喝,一面听外头两人说话。 “赵大哥,你是刚来谢府的吧?” “是啊,我家是东郊赵家村的,家里老母病了,便从私塾出来,寻了个马夫的活计。” “谢家月银给得多,我签了两年的契。” “赵大哥也不容易。” “谈不上不容易,百善孝为先嘛。” “赵大哥今天怎么突然磕头啊?入府前该管家该交代了才对。” “一说这个就来气,马厩的李麻子说的,说咱们谢府规矩大讲究多,必须磕头。” “哎呀,赵大哥这是叫人骗了呀。” “谁说不是呢……” “……” 谢苓听了一会,觉得这人确实老实本分,还是个文化人。 她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这赵一祥,倒是个好人选。 马夫的用处可太多了,谢府大小主子出门都要跟这些人接触。去过哪,见过谁,都心里门清。 只是谢府的老些的马夫,肯定早各自为主,她一直无从下手。 也多亏上次刺杀谢珩的事儿,才招进来个新人,给她提供了机会。 雪柳过了一会就回了车厢,看到主子朝她点头,便知道自己的打探的都打探清楚了。 马车一路出城,来到郊外后风略微大了些,车轮碾过地上的枯叶,几片黄叶被卷起又落下,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 谢苓弯腰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初秋时节,马场上的草枯黄中掺着些绿,天空中云层重重叠叠,前呼后拥,像是要吞没远处的山峰。 马场上门口有挎着长刀的守卫,见他们走进,立马挡住。 “来者何人?” 谢苓拿出令牌,雪柳递了过去,笑道:“各位大哥,我家小姐是谢府的堂亲,二公子应该交代过,今日要来练骑射。” 侍卫接过,扫了一眼,立马换了神色,恭敬抱拳道:“原来是苓娘子,公子才将去马厩,小的找人给您带路。” 说着他招手叫来个年纪不大的侍卫,交代了几句。 小侍卫便带着谢苓和雪柳进了马场。 马场很大,但马厩的位置就在入口右侧三百米处,小侍卫把谢苓引进马场,介绍道:“咱们马场有两个马厩,一个是面前这个,谢府主子们的马都养在这,除此之外还有些新陪养大的无主马。 还有一个马厩在南门,规格稍微小些,里头都是老马、小马驹以及快生产的马。” 谢苓点头道:“家主心慈,对马儿也有好生之德。” 进了马厩,小侍卫就躬身退下了,另有养马人迎了过来。 “奴才给苓娘子请安。” 养马人佝着腰,在侧后方为谢苓指路,挨个介绍马儿。 谢苓走马观花地看过去,走到最里侧时,看到了一道清俊如松的背影。 他摸着一匹四蹄皆白,通身乌黑的马儿,马儿十分乖巧,将头轻轻抵在谢珩白皙修长的手掌心。 谢苓认得,这马是有名的“踏雪乌骓”,大靖仅两匹,一匹已老死,这匹正是它的崽儿。 她上前打招呼:“堂兄。” 谢珩给马儿顺着毛,淡淡嗯了声,微微侧过脸道:“挑好了吗?” “苓娘不懂马,因此还未挑得,”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期盼道:“堂兄可以帮苓娘挑一匹吗?” 谢珩抚着马儿的手停了一瞬,却也没拒绝。 他想了一瞬,直接对一旁侯着的养马人道:“把第二行第三匹马牵出去。” 养马人领命去了。 谢珩解开系在桩子上的缓绳,把乌骓牵出马厩,谢苓紧随其后。 等到马场,就看见养马人拉着一匹棕红色的矮马。 谢珩道:“去摸摸它。” 谢苓心底的记忆彻底被激发出来——无他,这匹马的颜色,同拖行她的那匹简直一样。 她手心濡湿,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一直安慰自己有养马人拉着,不会有事。 十步的距离宛若隔着天堑,等走到矮马跟前,她后背有些黏腻,风一吹,一股凉意浸入心脾。 养马人规规矩矩站着,谢苓手指有些发颤,她屏住呼吸,闭上眼,把手轻轻放在马儿头顶。 许久,手下的马儿丝毫微动,仅偶有一两声响鼻。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马儿乖巧地低着头,任由她抚摸。 养马人看出来眼前容色惊人的女郎害怕极了,想到对方能让二公子亲自教骑射,便大着胆子讨好道:“姑娘真真厉害,这马儿很喜欢您呢。” 谢珩在不远处看着,看到自己往日柔弱的堂妹一袭红色骑装,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只是动作神态还是依旧胆怯。 他看到养马人夸了她后,微微抿唇笑了,漂亮的杏眸一弯,神色放松了许多。 谢珩心里不知为何略微有些不舒服。 他眉头拧了一下,牵着马走了过去。 他率先翻身上马,道:“我先跑一圈,你注意看。” 谢苓点头道:“麻烦堂兄示范。” 谢珩颔首,轻轻一夹马腹,单手扬鞭打马,马儿如离铉的箭瞬间飞奔出去。马蹄踏在草地上,草屑泥土飞溅,黑色柔亮的毛随风而飘,十分潇洒。 谢珩衣袂飞扬,宛若玉面将军,神情淡漠冷然,动作潇洒又凌厉。 不过半刻,偌大的马场就被跑完了,他“吁”地一拉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同马儿再熟悉一会,我便教你骑术。” 谢苓乖顺应下,再次尝试抚摸马儿的头顶,并且凑近了几分, 马儿依旧乖顺,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谢苓,她狂跳的心突然安定了几分。 她慢慢捋着毛,小声道:“乖马儿,马儿乖……” 养马人悄悄松开牵绳,朝后退了几步,把相处空间留给眼前的女郎。 好一会,马儿突然蹭了谢苓的手心一下,她愣了一瞬,顿时眉眼弯弯。 “堂兄,我觉得可……” 话刚说了一半,方才还温顺的马儿突然嘶鸣一声,朝前狂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几回情动不自知 “小姐!” 雪柳一声惊呼,不顾一切上手去拉,结果马儿跑太快,仅仅扯下来谢苓一片衣角。 谢苓反应很快,但腰间的金属扣不知何时勾在马儿脖侧的水勒之上,硬生生把她拖拽起来。 梦里被拖行的恐惧再次袭来,她险些失声尖叫,唇瓣霎时失了血色。 她感觉脚踝一痛,混乱的心神回了几分,便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双手紧紧拽住马儿身侧的绳子,用尽力量把身子撑起来,半扒在马上,让双脚离开地面,不至于被拖行折断双脚。 手臂酸软得厉害,马儿颠簸不停,她感觉几乎要被甩开。 胸腔里呼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旁人的惊呼,谢苓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她咬牙抬眼观察前方,看到马儿快冲出马场范围,心头飞快计算自己有什么逃生之路。 谢苓有些绝望,想要从逃生,就得把挂住的金属扣解下来,或者直接把上衣脱掉。 可她现在半趴在马侧都已经费劲全力,还如何腾出一只手来解扣或者脱衣裳? 除了这条路,就只剩下等人来救,或者等马儿自己安静下来了。 其实按照谢珩的骑术,他是最可能快速救下自己的,可马儿都跑出去那么久了,身后一点动静都无。 她也从未对谢珩抱任何奢望。 谢苓心中一阵悲戚,她只不过是想活着,能生死由己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学个骑术都如此波折,她心头不免有些怨老天。 谢苓觉得自己手心火辣辣地痛,胳膊又酸又麻,要撑不住了。 忽然,马儿一个急转,她的右脚嗑在一块石头上,咔嚓一声,传来钻心的痛。她的一只手慢慢从绳子上无力滑落,另一只手还在苦苦挣扎。 就当谢苓以为自己注定要受重伤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匆匆的马蹄声。 下一刻,一道冰泉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闭眼,莫怕。”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竹色衣角,便下意识听从地闭上了眼。 谢珩御着踏雪乌骓,慢慢靠近谢苓,看距离差不多,便足尖一点马背,腾空而起,落在棕红马儿的背上。 他夹紧马腹,一只手提起谢苓,另一只手拔剑砍断挂住的金属扣,随后一把将谢苓提到了身前。 马儿感觉到背上又多了一人,更加狂躁起来,疯狂奔袭甩动着身体,谢珩单手拉着缰绳,怀抱谢苓,借马镫之力跃起,在马背一点,稳稳当当飘然落地。 刚想松手,他侧头一看,就看到怀里的堂妹脸色煞白,玉冠松散,乌发狼狈的粘在脸侧,朱唇毫无血色,上面两排鲜血淋漓的牙印是唯一的颜色。 她双目紧闭,睫羽微颤,头软软垂下。 竟然昏了过去,看起来可怜至极。 谢珩心口有丝异样,是以往从未出现的感受。 他顿了顿,不得其解,只好抱着谢苓上了踏雪乌骓,策马到马场的帐子外。 帐子外是早早侯着的大夫和侍卫,以及满面焦急的雪柳。 见他下马,纷纷行礼。 雪柳一脑门子汗,一个劲踮着脚看谢珩怀里的小姐,只是碍于谢珩身份,她不敢直接冲上前。 方才小姐被拖走,她不会骑马,只得原地急得团团转,不过还好谢二公子反应快,取了剑就追了上去。 只是不知道小姐伤得重不重。 谢珩随意颔首,对雪柳道:“跟上。” 说罢,掀开帘子把谢苓放到榻上,招来大夫看诊。 雪柳眼睛一亮,紧随其后。 他出了帐子,脸色淡漠,朝一旁的侍卫交代道:“把马追回来,查查清楚。” “是,属下听命!” “嗯,”他掀开帘子,又想到些什么,便停下步子道:“查不清楚,提头来见。” 几个侍卫愣住了,直到听见帘子放下的声儿,才反应过来主子说了什么,忙大声道:“是,属下定不辱命!” 领了命,他们一同退下,待走远,纷纷对视起来。 “主子今日这是…发火了?” “是…是吧?” “可真稀奇啊,头次见主子发怒。” “噤声!主子是咱们能编排的?” “……” 另一边,谢珩负手立在榻前,看着大夫诊脉检查。 良久,大夫把手收回来,起身弯腰道:“主子,小姐她脉象柔细而沉,按之空虚,乃气血两虚,忧思过重之症。” “再今日受了刺激,气血上涌,便成了昏迷之症。” 大夫只听见头顶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摸不清公子的态度,只得试探道:“小姐似乎还有些擦伤,公子您看,是在下寻个医女来……还是?” 谢珩侧过脸,对着雪柳道:“去替你家小姐褪靴。” 又对大夫道:“看她右踝。” 他记得取完剑策马过去时,谢苓的右脚似乎不太对劲。 雪柳闻言,跪在榻边,褪下了谢苓右脚的鹿皮靴。 大夫单膝跪到榻边,被羊脂玉般的嫩足晃了下眼,他定了定心神,朝脚踝看去。 只见脚踝红肿一片,似乎有些错位,他搭了张帕子在上边,正准备伸手摸骨,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 他懵了一瞬,侧仰头去看,就见自家公子面无表情坐到榻边,道:“去熬药,雪柳跟着,剩下的我来处理。” 大夫不明所以,但主子的命令他不敢置喙,哪怕心里觉得对方不把苓娘子的身子当回事,也得恭恭敬敬,提了药箱退出帐外。 雪柳在原地犹豫不想走,她分明看见自家小姐伤得很严重,谁知道这二公子安没安好心。 她刚想开口,就听到谢珩毫无情绪的嗓音:“还不去?” 雪柳被吓得一个激灵,她哆嗦了一下,吞咽口水,小声道:“奴婢…奴婢想陪着小姐。” 谢珩挑眉。 这侍女……真是忠心耿耿。 他道:“你不怕你家小姐的药出问题?” 这次换雪柳懵了,她一想,觉得二公子说得也对,小姐入口的药,她还是看着为妙。 二公子应该不会做什么吧? 她犹豫了片刻,应声退下了。 帘子落下,光线暗了几分,谢珩垂下眼帘,视线从谢苓圆润可爱的玉趾一点点滑到那张苍白而不失貌美的美人面,眼底有些疑惑。 这是第几次做意外之事了?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别的什么? 他总不能……是动了情。 绝无可能。 谢珩哂笑,只觉得自己近日格外心软,或许是因着这枚棋子太过重要,竟让他三番两次破例。 他收回情绪,手搭在谢苓红肿的脚踝,轻轻一掰,听到咔嚓一声后,就收回了手。 昏迷的谢苓仅皱了皱眉,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谢珩用帕子擦了擦手,起身离开了。 —— 谢苓醒来时,入目一片黑暗,若不是边上有道呼吸,她几乎以为自己到地府了。 “雪柳?” 一张口,她发觉自己嗓子痛得厉害,声音有些沙哑,脚踝和手心也有阵阵钝痛。 雪柳本就睡得不踏实,她趴在边上,听到声音,立马坐直了身子,惊喜道:“小姐,您醒啦!” 说着她站起来,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摸索着点燃了油灯。 帐子里顿时有了昏黄的灯光。 谢苓被光刺到眼睛,她用手遮了遮,小声道:“雪柳,替我倒点水。” 雪柳“欸”了声,扶着谢苓半坐起来,替她腰后塞了个软垫。 她绕过屏风走到桌子跟前,用手摸了摸茶壶,感觉温度正好,赶忙倒了一杯端给谢苓。 谢苓接过水,小口小口,不一会就喝完了。 雪柳道:“小姐,还要吗?” 谢苓摇摇头,只觉得浑身酸痛,腹中有些饥饿,她看了一圈,才意识到这里是马场的帐子内。 恐怕没有吃食。 雪柳跟随谢苓多年,对她的一言一行颇为熟悉,她一拍脑袋笑道:“看奴婢这脑子,小姐您饿了吧,我去把食盒取来!” 谢苓倒是没想到还有饭,她点点头,问道:“这饭是谁准备的?” 一提这个,雪柳瞬间眉飞色舞起来,压低声音语气轻快:“小姐,您不知道,这饭是大公子专门送来的!” “约莫酉时三刻,您还在昏迷,奴婢去拿大夫配的药,然后盯着药童熬药,就见到大公子提着食盒过来了。” “大公子把食盒放下,问了您的情况,来帐子看了您一眼,又细细交代了些,才离开的。” 谢苓有些意外,没想到谢择居然亲自来了。 他此时应该在军营才是,怎得有空过来看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她忽然又记起那日九连环碎,他替自己解围出头,十分公平公正。 可是梦里她对谢择的印象太少了,只记得这人似乎下场不太好,死于非命。 谢苓想不通,便不再想了,只归结于他是个好人,心中多了几分好感。 雪柳将食盒取来,把炕桌放在榻上,一一摆好菜,给谢苓递了筷子。 有三个菜,一道玉笋蕨菜,一道银芽鸡丝,一道龙井虾仁,还有一碗山药粥。 菜色清淡但营养均衡,还十分入味,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况且……这居然都是她爱的口味。 谢择此人,看着粗糙,居然如此心细。 太色太晚,谢苓怕积食不敢多吃,用了些就让雪柳撤下了。 她净手漱口后,又等了两刻,雪柳柳伺候着喝了碗药。 药中似乎加了安神的东西,她喝完没一会,又沉沉睡去。 ……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言琢轩书房中出来了几个或白鬓、或无须的文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看到公子的长随远福一如既往地在靠在柱子上打盹儿,纷纷摇头。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留这么个懒怠的随从在身边。 今下朝中波诡云谲,各方势力动作频繁,杀机重重,留这样的人,也不怕捅出什么篓子来。 可公子的事,他们也不好多置喙。 幕僚们踏月色而归,谢珩书房的油灯又亮了许久,门没有要开的迹象。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远福已经和另一个长随延贵换班,书房的门才被推开。 谢珩眼下有些乌青,他揉了揉眉心,对延贵道:“苓娘那如何了?” 延贵道:“奴才申时去送饭,半路碰上大公子,大公子说正好去北营,路过马场,顺便去看看,让奴才把食盒给他。” “奴才便把食盒交给大公子了。” 言罢,延贵有些紧张地偷瞄主子,怕他发火。 谢珩颔首,并未言语,转身回了正室休息。 延贵弯腰替谢珩合上门,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昨个午时主子被急诏入宫,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然主子也不会在书房一整夜,天明了才得休息。还有半个时辰就早朝了,也不知该不该唤主子起床。 要是远福值早就好了,他胆子大,肯定敢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赏花宴上心思各 霜降一过,建康城骤然冷了下来,谢苓畏寒,早早穿上了夹袄,怀里抱着个铜手炉,靠在罗汉榻边上吃茶。 屋中的炭盆暖融融的,足踝和小腿新结的疤微微发痒,难受得她很想伸手去抓。 她褪下一点袜子看到上面发红凸起的几道擦痕,叹了口气。 前几日从马场回谢府后,谢珩就露了一面,说学骑射一事日后再说,随后又亲自带她去向兰璧行拜师礼,交代她须日日乘车去兰居学习。 今儿个是谢苓去兰居的第三天,她着实有些懒怠,不想在这种湿冷的天儿出门。 可堂兄之命不能违,她现在没有说不的权力。 元绿推门进来,就见主子又靠在榻上发呆,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谢苓身边,把手中提着的湖水蓝绣水纹的布袋子双手递给她道:“小姐,《云门大卷》、《大韶》和《酒经》都装好了,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把布袋子接过来,打开粗略看了眼道:“走吧,别让先生久等。” 说罢,她把杯里温热的茶汤饮尽,系了件白底缎子绣海棠薄披风,由雪柳搀着出门去了。 …… 待到兰居,兰璧先生还未起来,谢苓只好在旁边的茶室里等着。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兰璧才穿着件碧色的袄裙,围着兔毛围脖,抱着手炉姗姗来迟。 “今日我犯了头疾,难以起身,故误了时辰,苓娘莫怪。” 谢苓站起身来行礼,摇头道:“不打紧,先生可还好?” 兰璧坐到罗汉榻上,示意谢苓坐下,揉着额侧苦恼道:“用了药还是不大好。” 谢苓不是傻的,自然晓得这是兰璧不想教她,故意找了托词。这几日对方不是头痛就是心口痛,除了指几本启蒙的书让她看,再无其他教导。 换做其他女郎恐怕早恼了,但谢苓本无意学她本就拿手的八雅,便装傻充愣顺了对方的意。 她故作担忧地看着兰璧道:“先生身子不爽利,该去休息才是。” “苓娘自个儿在这看书就成。” 兰璧柳眉微颦,轻拍谢苓的手背,歉疚道:“谢大人把你交给我,我该好生教导你才是,可谁知这身子近日时常惹麻烦,我也是有心无力。” “实在对不住了。” 谢苓回握住她的手,关心道:“先生不比年轻女郎,该保重身体才是。” 兰璧闻言心口一堵。 这是说她老?居然敢阴阳怪气她! 她抬眼去看谢苓神色,却见对方眸中的关心不似作假,不像是故意阴阳,更像是无心之言。 一时间觉得有口气不上不下。 她只好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才堪堪压下心口那股气。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真不知谢珩怎么会把人情浪费给这么一个女郎! 她本就不善掩饰,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来:“我头疼的厉害,苓娘你看书吧,有不懂的来问便是。” 谢苓乖巧点头,起身把兰璧送出茶室。 待兰璧离开,她就待在小小的茶室里,拿出袋子里的书卷,倚在榻边看。 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这茶室炭给得足,暖烘烘的。 …… 巳时末刻,兰居的侍女来唤谢苓,说府上一盏茶后要开办个赏花宴,兰璧邀她前去。 兰居的花园就在兰璧所居正院的侧边,隔着道青石雕花园门,谢苓之前也瞧见过一角,里头似乎是有些艳靡的山茶花。 谢苓带着雪柳,由侍女引到花园,就见几个梦里见过的夫人带着女郎,跟兰璧有说有笑。 她上前去朝兰璧行礼,兰璧随意应了,却没有要互相引见的意思。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纷纷等着看谢苓笑话,唯独有个个子高挑,面容英气的年轻夫人,主动上前说话。 “我是五营校尉丁武之女、司隶校尉庾宴之妻丁扶黎。” 谢苓眨巴着眼,微微抬头看她,就见对方一双圆眼带着友好,朝她微笑。 “夫人好,我是谢府旁支之女,单名一个苓,您唤我苓娘就好。” 丁扶黎笑着叫了声“苓娘”,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苓朝她微微点头,转身对其他几个夫人挨个问好。 兰璧一时看呆了眼,她竟没想到谢苓一个都未叫错。 这样一来,倒显得她过于滑稽狭隘。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黄鹂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兰先生安,各位夫人安,苓妹妹安。” 谢苓也随声音看去,就见一道秋香色彩绣团花大袖衫的窈窕身影穿过园门,娉婷而来。 是林华仪。 她今日的穿着,但是不同以往素淡,衬得清淡的五官多了些明艳。 见林华仪来了,众人纷纷上前打招呼,与她来时不同,这些人明显更欢迎对方。 林华仪在世家的名声,一向是极好的。 除了丁扶黎对她不理不睬,其他人都很给面子。 待和几个夫人说了会子话,林华仪看着哪怕身着寡淡也不掩艳色的脸,眼底微沉。 她扬起笑,走到谢苓旁边,亲亲热热挽住谢苓的手道:“各位夫人还未见过苓妹妹吧,她是珩哥哥的堂妹,打阳夏来。” 说着,她夸赞道:“苓妹妹果然是个妙人,来建康不久,竟把各位夫人都认全了。” 这是说谢苓把心思都放在讨好世家高门身上,太过钻营。 话音刚落,不知是哪家的女郎小声嗤了句:“汲汲营营的乡下人。” 谢苓也不恼,她眉眼弯弯道:“这得多亏先生教得好。” 一句话,就把所有都推给了兰璧。 兰璧脸一僵,见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好似在怀疑她兰璧的淡泊名利是装的。 她强撑着笑了笑:“苓娘不必自谦。” 她有心想说自己什么都没教,可若说了,夫人们也只会觉得她装模作样。 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兰璧对谢苓恨得牙痒痒,心想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今日这么一造,也不知会减多少。 她也不免得有几分怪罪林华仪,觉得若不是对方多嘴,也不至于让请来的夫人们多想。 她不想让这话题再继续下去,便招呼道:“这些红山茶是专门从西南蛮地弄来的种子,悉心栽种了三年才成活,咱们不若好好瞧瞧?” 毕竟是赏花宴,众人也就回归主题,认真赏起花来,只不过多多少少都对兰璧“风轻云淡”的名声起了怀疑。 兰璧一个出身寒门的女子,夫人们能给面来赴宴,大多是看在她大才女的名声。 若是名声有了瑕疵,这些夫人恐怕日后就不会再同兰璧相交。 谢苓足踝还未好,她朝一个人坐到园子边的亭中,隔着半透的纱帘看花。 女眷们在园中游玩了许久,谢苓孤零零坐在亭中,抱着手炉思索着丁扶黎此人。 她对这人本没什么印象,方才听到名字,忽得记起来了些事儿。 丁扶黎的丈夫庾宴,梦里是皇帝的人。 说起来司隶校尉这官职,从前朝开始地位就十分重,负责掌查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并领一州,凌驾于刺史和郡守之上。 若说御史中丞是监察朝中百官,司隶校尉便察的是地方官员及豪强。 司隶校尉历任都是皇帝的人,庾宴也不例外,只不过此人比前几任都圆滑些。 而且他似乎跟丁扶黎感情甚笃。 除此之外,丁扶黎梦里只有零星几个片段,她似乎死于皇帝之手,何原因就不晓得了。 若梦无误,她是不是可以……拉拢这两人? 正想着,就听到停在有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女眷们掀开纱帘,鱼贯而入,进了亭子围炉而坐。 侍女们紧随其后,端来了茶酒果食,供女眷们享用。先茶后酒,又玩了会飞花令,气氛愈加热闹起来。 谢苓静静坐着,旁人不叫便不参与,只是望着,一副柔顺模样。 过了半个多时辰,兰璧扶额,神色倦怠,或许是吹了些寒风,受了凉气,头真切疼了起来。 她欲回屋歇,朝贴身侍女交代了几句,又跟在座夫人告罪,最后匆匆由人搀着离开了。 谢苓观她面色似乎潮红地有些奇怪,心中起疑,但此事同她无关,便按捺不语,只是心头又警醒了几分。 主人身子不适,其他人也就玩不畅快,不一会就走了几个。 林华仪左右逢源,看众人对她满面赞叹,心头有些得意。 不过今日的目的不单单是这个。 她盘算了下时辰,看到园门外熟悉的青衣侍女跟她快速对视了一眼,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看来差不多了。 兰璧啊兰璧,你也别怪我,你第一才女的名声,该换人了。 既然不收我做徒弟,那便毁了你。 微风袭来,山茶花随风摇摆,偶有花瓣飘荡而落,掉在泥里。 又过了半盏茶,谢苓正欲打道回府,就听到林华仪道:“苓妹妹,来跟姐姐喝杯茶。” 说着,她端着茶杯走过去。 下一瞬,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侍女双脚一绊,把林华仪手中的茶正好泼在她袄裙上。 天气寒凉,热茶泼出,不过几息就冷了,袄裙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阿呀,你这侍女,怎得毛手毛脚?” 侍女忙跪在地上求饶,林华仪斥道:“还不下去领罚!” 侍女连忙退下,林华仪满脸歉意道:“是姐姐的错,没想到这小侍女这么不当心,泼了苓妹妹一身茶。” 谢苓抿唇摇头:“无妨,我回府换就好。” 林华仪道:“这哪能行,回去换不得受凉?” “先生府中有备用的衣裙,就你上次去的那个厢房,可还记得?” 谢苓心中冷笑,面上低眉顺眼地笑:“自然是记得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雨送黄昏山茶落 谢苓随侍女出了园子,雪柳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就怕半路上出了岔子。 穿过垂花门,走到第二进院子里,又穿过游廊,有惊无险地来到她上次换衣的厢房外头。 她一时摸不准林华仪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不会用什么粗浅的手段。 如此一想,谢苓同雪柳目光一碰,便顶着侍女闪烁又殷切的眼神,恍若无事地推门一前一后进去。 进了厢房,谢苓环顾一周,看到一旁条桌上香气袅袅的兽炉,抬手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雪柳也在谢苓的示意下照做。 谢苓凑近雪柳耳边,低声道:“去翻看翻看有没有异样之物。” 雪柳领命在屋子里小声探查翻找起来,谢苓便绕到屏风后头,拉开柜门随意取了件袄裙。 准备换上的时候,她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招手叫来雪柳,小声道:“可有异常?” 雪柳摇头道:“并未发现。” 谢苓“嗯”了一声,在其耳旁吩咐了几句,就见雪柳双眸微亮,朝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少顷,她换上雪柳的衣裳,雪柳穿了厢房里淡青色的袄裙,二人又重新梳了发髻,才算收拾妥当。 二人身量相似,把面帘一掩,几乎看不出区别。 出门前,谢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纰漏后,才推开屋门。 秋末天气,夜来得快些,不过酉时六刻,就蒙蒙暗了。 门口的侍女正急得在门口转圈,见二人出来,快步走上前,竟礼都忘了问,对着“谢苓”急声道:“哎哟您可算出来了,咱家先生方才派人来,唤您去正院叙话呢,说是要交代您今日课业。” 见侍女果然没认清楚人,谢苓跟雪柳目光碰了一瞬,放下心来。 雪柳没作声,谢苓压低嗓音沙哑道:“我家小姐和我方才在亭中受了寒,有些发热,嗓子疼痛难忍,若是去见先生,恐过了病气给她,可否先行回府,改日再向先生赔罪?” 谢苓此话是想试探侍女一二,她微微抬眼,就见侍女面色有些慌乱,还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急切。 她忙声道:“怕是不行,我家先生唤得急,就劳烦苓娘子辛苦一趟了。” 说着看到二人已经覆了面帘,便劝道:“况且苓娘子已经戴了面帘,不要紧的。” 闻言,谢苓对林华仪的计谋,有了七八分猜测。 她拖长语调道:“这样啊……” 假意思索了好一会,眼看侍女焦急得额头都冒了细汗,才哑着嗓子道:“如此就劳烦姐姐带我家小姐前去。” “我腹部忽痛,得…” 未说完的话侍女自然懂了,她正愁怎么打发走这碍眼的侍女,就得了这好消息。 她连忙笑道:“不麻烦,不麻烦,雪柳妹妹去忙你的。” 说罢,谢苓便头也不回朝茅房方向去了。 侍女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廊檐,便在侧前方引着“谢苓”去正院。 …… 雪柳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被发现端倪,坏了主子的计划,她心里把主子交代的事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站在正院门口,才回过神来。 “快进去吧,先生在内室等您。” 侍女垂手立在院门边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显然是要盯着雪柳进屋。 雪柳摸了摸面帘,望着几步之外的房屋。 此时天色更暗,竹枝掩映的飞檐上,挂着盏精巧的灯,投过竹叶,泛着森冷细碎的红光。朝下望去,深褐色的雕花木门里黑洞洞的,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怵, “苓娘子?苓娘子?” 雪柳回过神来,转头看侍女,就见对方皱眉,有些不耐:“快进去吧,莫让先生等急了。” 她点点头,吐出一口浊气来,上前推门而入。 一进去,她就被人一把按到门边,随即一双温软细腻的手捂住她的嘴。 “嘘,是我。” 听到是主子的声音,雪柳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谢苓松开她,摸黑用手指戳破了门格窗上的纸,凑近朝外看去。 那侍女已经不知去向,除此之外,正院里半个伺候的人都未见。 她心下微沉,心道这林华仪手伸得太长,兰璧也是个蠢的,府里被渗透成个筛子都不知道。 摸黑绕过屏风,走到内室,命雪柳摸索着把桌上放着的油灯点燃,朝榻上看去。 白日里清瘦病态,气质端方优雅的兰璧先生,此刻被一根绳子绑在床角,口中塞着张帕子,满眼愤怒又恐惧地看着谢苓。 见谢苓提着油灯靠近自己,兰璧双眸猛地睁大,剧烈挣扎起来。 谢苓把油灯递给雪柳,坐到床侧,抬眼同她对视,低声道:“你没感觉吗?还未明白?” 兰璧被谢苓充满杀意的、又漠然的眼神摄住,下意识听从对方的话。 几息后,她不再挣扎。 兰璧确实感觉到不对劲了,早在游园时,她觉得心口烦躁,头痛欲裂,那时以为是旧疾复发,怕人前失态,便回屋歇息。 她睡得有些沉,一睁眼,就被蒙着面纱的谢苓堵嘴绑了起来。 或许是心中惊惧,药效发作地慢,竟没发觉自己身子有异样。 她不是年轻女郎,是有过这种经验的。 再者博览群书,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症状。 她中了春/药。 谢苓见兰璧明白过来,便取了她口中的布子,解开绳索,淡声道:“先生勿怪,学生也是不得已为之,您是聪明人,应当猜到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兰璧神色有些愤愤:“我本以为林华仪是个品性才学俱佳的晚辈,没承想竟包藏如此祸心。” 谢苓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生可愿信我一回?” 兰璧有些狐疑,她还是不信谢苓,甚至觉得此事或许跟对方也有关系。 谢苓看出她的犹豫,只道:“堂兄爱重我,让我做你学生,我为何要害你?” “先生不信便罢,今日前来相救,也不过看在师生情面。” 说罢,她作势起身要走。 兰璧忙拉住她的袖子,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略一思索,觉得对方说得不错。 谢苓根本没必要害自己,毕竟她们二人间没有利益纠葛。 她犹豫道:“你可有法子?” 谢苓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着她潮红的脸道:“穿好衣服,做黄雀。” 语毕,她让雪柳把油灯放下,二人绕出内室,藏在门边埋伏起来。 兰璧有些怔然,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愚蠢柔顺的谢苓,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她在对方身上,好像看到了谢珩的影子。 不愧是一门所出,都是城府深重、心狠手辣之辈。 她感觉身体愈发热,头也昏昏涨涨,知晓药效起来了,若动作再不快点,怕是要耽误事。 撑着发软的身体,她勉强换好衣裳,还借着的油灯,把发髻重梳。 看着铜镜里双眼迷离、唇瓣嫣红的自己,她双眸别过,把铜镜扣下,转身出了外室。 外间有些黑,好在她熟悉室内陈设,借着外头暗淡的天光,看见谢苓靠在门侧,雪柳躲在窗边,透过一个小洞朝外看。 听到她来了,谢苓指了指桌上的冷茶。 兰璧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叫她喝冷茶压压药性,以防待会儿控制不住。 她咬了咬唇,听话喝下。 一杯冷茶下肚,聊胜于无,只是药性强烈,她意识逐渐迷离起来,浑身燥热,手忍不住拉扯起衣襟。 兰璧感觉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好在只消一会,就听到窗子轻响,底下打开一条缝隙,一只伸了进来将窗子撑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矮小的身体翻了进来。 那道身影一落地,就被雪柳一闷棍敲晕。 谢苓快步上前,用绳子把人捆住,又拿抹布堵了嘴,才端起油灯打量起来。 兰璧也上前来看。 地上的男人身形瘦小,穿着件脏污的褐色短打,尖嘴猴腮,皮肤粗糙,下巴有颗巨大的痦子,体味浓重,十分丑陋。 雪柳嫌弃地噫了一声,兰璧气得胸口发闷,双眼含怒,再加本就中了药,竟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谢苓手忙脚乱接住差点摔倒在地的兰璧,把还未痊愈的脚踝又扭了一下。 “嘶。” 她把兰璧放平在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兰璧居然气晕了。 好在林华仪为了不被人发现所为,把院子里的人都支走了,不然她也不好钻这空子。 看着地上矮小的男人,她心中微哂:堂堂太师之女,也忒恶毒,竟用这种腌臜手段,找人来玷污兰璧。 同是女子,何必争锋? 她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兰璧,只好任劳任怨和雪柳把人拖到内室床上,盖好被子。又把那男人从窗户里拖出去,藏到竹林后的假山之中。 此时忽然天降细雨,打得屋檐上的瓦片噼啪轻响,灯笼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光线忽明忽暗。 凉雨滴在谢苓的脸上,一股冷意弥漫开来。 她打了个哆嗦,跟雪柳关好窗户,把鞋底的泥弄干净,二人分头离开。 雪柳带着面纱,恍若无事地走回花园。 此时女眷们都在花园另一侧的暖阁里用饭,雪柳穿过山茶花,走了没几步,就见林华仪打头,一群人撑着油纸伞,浩浩荡荡走来。 天彻底黑了下来,林华仪毕竟对谢苓不甚熟悉,因此并未认出眼前戴着面帘的女郎是雪柳假扮的。 她上前挽住“谢苓”,把伞挪到对方头顶,笑道:“苓妹妹怎得去了那么久?兰先生可为咱们准备了全竹宴,听说是从蜀郡请的厨子呢。” 仿佛可惜似的,她摇摇头道:“可惜妹妹去太久,宴席已结束了。” 雪柳被挽住胳膊,颇不自在,她忍着不适,沙哑着嗓子道:“方才先生唤我去问话,耽搁久了些。” 闻言,林华仪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眼中暗光一闪。 她看“谢苓”带着面帘,疑道:“怎么带着面纱,妹妹是哪里不舒服吗?” 雪柳哑着嗓子道:“晌午在亭中受了些寒,嗓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诸位,便戴了面帘。” 林华仪不疑有他,听着比之前略微低沉的嗓音,只认为是受凉所致。 “妹妹要仔细身子才是,”她含笑关心,又说道:“我们正准备去探望兰先生,顺便告别,苓娘一起吧。” 雪柳自无不应,跟在一群女眷身后,朝正院而去。 另一边,谢苓绕路到茅厕附近,佯装迷路,七拐八拐走到大门跟前,朝几个扫洒的侍女问了路,如愿看到一旁玩石头的小木后,跟他说了几句话,才重新朝正院款步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一计不成又一计 一席人穿梭在雨幕中,不一会便走到一旁的正院里,方踏过门槛,就见一瘦高的侍女拦在众人前头,神色有些异样,支支吾吾不放人进去。 “奴婢问各位夫人、小姐安……我家夫人睡了,不见客。” 林华仪上前半步,皱眉道:“你家夫人可好些了?我们是来向她辞别的,劳烦通禀一声。” 那侍女眼神躲闪,声音干巴巴地:“我家夫人正烦着呢,不见客,谁也不见,各位请回吧。” 最前头身着缕金彩雀紫锻大袖襦,吊梢眉丹凤眼,神色傲慢的夫人率先不耐,她红唇微张,扬手一巴掌抽在那侍女的脸上,声音张扬尖利:“哪里来的贱婢,你奶奶我也敢拦?” 说着推了一把侍女,抬脚就往里走:“我倒要看看你家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把客人抛下不说,别人来探望竟也不见。” “一个寒门女也敢摆架子,我看这些年真是给脸了!” 林华仪装模作样阻拦,轻挽住对方的胳膊,柔声劝道:“婉姐姐莫气,兰先生怕是今日有什么急事,不便见客。 咱们不若先回吧?我替先生向你们赔不是了。” 林华仪口中的婉姐姐,乃中书监戴深之妻李婉,闺中时便有“嚣张跋扈,口无遮拦”之名。 她就是要激起对方的怒火,好成了这桩事。 李婉果不其然怒上加怒,她拂袖甩开林华仪,扬声道:“不便见客还搞什么赏花宴,玩我呢?” 她涂着丹蔻的手一抬,指着雪柳道:“你替她赔什么不是,就算赔也得是她徒弟才对,你装什么老好人。” 林华仪面色一僵,心中暗骂对方迟早烂嘴。 另一位年纪不大的女郎赶忙打圆场:“哎呀,都别那么大火气,咱们进去瞧瞧就是了。” 丁扶黎看着站在最后面,一言不发跟面人似的“谢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凑近“谢苓”,低声道:“你方才说兰先生唤你问话,她那时可有异样?” 雪柳见人靠近,一时间有些慌,她摇摇头,哑着嗓音道:“不曾。” 丁扶黎听着对方的声音,又细细观察对方的身形,可惜夜太暗,还下着雨,她看得有些不真切,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不再作声,默默站在一旁。 雪柳看几人说得差不多了,她上前几步,神色怯懦道:“各位夫人。” 没人想到她会突然开口,纷纷朝她望去。 雪柳被这么多贵人盯着,头皮发麻,她咽了口口水,把主子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只是多少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先生…先生确实不便见客,再者天色已晚,各位夫人先回府吧,我替先生赔不是了。” 说完,她微微福身,态度摆地很低。 林华仪目光微凝,对方这一番话,在她意料之外。 难道谢苓去兰璧那的时候,牛痦子已经在了? 她看向侍女,快速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确定一切正常后,松了口气。 随即她看到李婉被这句话彻底弄得不耐烦了,眼底嘲意闪过。 真是个傻子,把自己送坑里了都不知道,也不知珩哥哥到底在抬举她什么。 就凭那张脸吗?红粉骷髅罢了。 李婉冷哼一声,并不理睬雪柳,抬脚踢在跪到在地的侍女肩头,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侍女被踢得摔在积水的青石板路上,赶忙又爬起来跪好。 其他人见状,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纷纷跟了进去。 …… 兰璧住着的正房此时静悄悄的,里头好似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烛火。 李婉胆子素来大,她一把推开门,大步朝内室走,身后有些夫人觉得此等行为还是有些不妥,但叫她们不看热闹就走,还是心有不甘,于是纷纷停在门口。 李婉早就看不过眼兰璧“空谷幽兰,云心月性”的样子,若不是相公非叫她多与对方接触,自己才不愿搭理这寒门女。 想着,她便绕过屏风,直接进了内室。 只消一眼,就给她惊了一跳——内室仅燃着一点微弱的烛火,幔帐上,有两道若有若无的身影在里头呼呼大睡。 李婉一怒,想伸手掀开帐子,但一想这是人家屋里,哪怕躺十个汉子也不关她事,于是恨恨放下手,怒气冲冲转身出去。 一出去,她把屋门合上,门口的女眷们纷纷道:“兰先生可还好?” 李婉翻了个白眼,阴阳道:“怎么能不好呢,人家忙着会情郎呢!” “啊呀,你是不是看错了,兰先生不像这种人啊。” “是啊,你怎么没叫她起来?” 女眷们神色各异,有的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有的则是不可置信。 林华仪蹙眉,感觉事情出了岔子,按照计划,李婉应该直接看到才对。 而且…为何一点声音也无。 之前在院门口,她以为是雨声太大,掩盖了男女之声,可如今站在门口,还是没声。 不过还好,听李婉的话,应该还是看见了点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觉得异常,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她捂着嘴佯装诧异道:“怎么会…苓妹妹方才还说兰先生唤她问话呢。” 李婉嗤笑道:“华仪妹妹你还是太过天真,人家那是替她先生遮丑呢!” 其他人看向雪柳的目光更加嫌恶。 老师都这样了,学生岂不是也差不多? 雪柳谨记主子的话,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却十分焦急,心说主子怎么还不来。 丁扶黎一直观察着身旁的“谢苓”,此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气质不对,站姿、小动作也不对。 她一把抓住雪柳的手腕,肃声道:“你是何人,谢苓呢!” 雪柳吓了一跳,想挣脱丁扶黎铁的手,却发现对方力气极大,掌心的薄茧磨得她有些痛。 她颤声道:“我就是谢苓,丁姐姐你在说什么。” 丁扶黎目光一厉,另一只手一把扯下雪柳的面帘,怒道:“还敢狡辩!” 众人还没消化方才的事,此时又出了另一桩,她们端详对方的脸,才发现这人哪里是谢苓,明明是谢苓身边那个眉目柔和的小侍女! 雪柳刚想跪下,就听到有道清悦的声音由远及近:“对不住了各位夫人,苓娘也是迫不得已,叫侍女假扮替代了会儿。” 前来的女郎一身淡粉襦裙,手执油纸伞,身姿如柳,在月色和檐下的灯笼印照下,容色绝丽,灿然生光,不可逼视。 雪柳见主子来了,顿时松了口气。 谢苓快步走到台阶之上,将纸伞收了立在墙边,笑道:“府中衣裙略大,我便跟雪柳交换了衣裳,准备去先生那时,忽然腹痛难忍,怕耽误事儿,于是便出了个昏招,叫雪柳代我去见先生。” 丁扶黎这才松了手,略微一点头道:“没事就好。” 其他夫人打量二人身形,才发觉仔细一看,果然谢苓苗条些。 她们也未多说,觉得谢苓做事虽小家子气,但也情有可原。 谁人不知兰璧是个怪脾气? 林华仪此时若还不知中了计,就愧对她第二才女的名声了。只是她不甘心就此收手。 她自诩把尾巴都扫干净了,再怎么样都沾不到她的身。 她敛下眉眼,压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好一会,才露出无懈可击的笑来:“苓妹妹回来便好,我们刚刚来向兰先生辞行,只是……” 谢苓歪了歪头,故作茫然:“只是什么?” 林华仪面色有些为难,嘴唇动了动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一旁的李婉看不下去,直言道:“这有什么说不出的?你那好先生,正会情郎呢!” 语毕,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狐疑地看着谢苓和雪柳道:“你说之前你先生唤你来她房里,可有证据?” “该不会是你瞎诌的吧?” 谢苓神色慌乱,白玉般的脸瞬间涨红,她嗫嚅道:“苓娘不敢撒谎,先生确实唤了我,只是我腹痛,因此让雪柳假扮而来。” 李婉睨了谢苓一眼,又对着一旁的雪柳道:“你当时来兰璧房里,什么都没看到?” 雪柳求救地看了眼谢苓,又猛地低下头,小声道:“不…不曾。” 李婉刚想抽雪柳巴掌,就被丁扶黎捏住手腕。 她回眸瞪对方,丁扶黎却看都不看她,只是松开手冷声道:“诸位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大声在门外谈论,兰先生却一声不吭?” 李婉冷笑,反唇相讥:“这有什么稀奇,说不定是她觉得羞愧,不敢作声呢。” 丁扶黎皱了皱眉,颇为不喜李婉的言辞,道了句:“我进去看看。” 随后推门进屋。 不一会,屋里的烛火大亮起来,丁扶黎焦急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速速去请大夫,兰先生昏过去了!” 夫人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 李婉看好戏的笑僵在脸上,一脸始料未及。 众人鱼贯而入,谢苓吩咐雪柳去请大夫。 其实她之前替兰璧把过脉了,就是急火攻心昏过去,安静躺会自然会醒。 只是不知道此刻兰璧是还在昏迷,还是装昏。以防万一,她得让雪柳做好准备。 进到内室后,就见兰璧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衣着完好,并无不妥。除此之外,床上有个半米长的柱形枕头,竖着摆在她身侧。 李婉正是把此物映在幔帐上的影子,认成了“情郎”。 林华仪知道今日这事,是彻底失败了。 她暗中咬了咬牙,怎么都不甘心,想着兰璧除不掉,能拉谢苓下水也好。 于是一脸担忧坐在床侧,用帕子擦了擦兰璧额头的细汗,继续把事情往谢苓身上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唤来院内一个圆脸侍女,问道:“我们来之前,你家先生可还好着?” 侍女福身跪下,恭敬道:“苓娘子来正院前,奴婢正好去屋里添茶,那时夫人还跟奴婢说了话,想必是好着的。” 林华仪斥道:“胡说八道,这事怎么可能跟苓妹有关。” 侍女面色一变,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说假话,苓娘子走之前,还让院里的侍女小厮们无事不要打扰先生。” 林华仪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谢苓,沉默不语了。 林华仪和侍女这话,直接将谢苓架在了火上。言外之意,是谢苓的侍女来之后,先生才出了问题的。 在场之人,无不猜测,之前正院门口拦着的侍女,难道是谢苓的人? 谢苓不知为何害兰璧昏倒,害怕被人发现,于是派安插的侍女一起阻拦,没想到李婉性子泼辣,直接闯了进去。 之所以让雪柳假扮自己,想必是自己去处理证据了。 这么一想,好似一切都通了。 从假扮她的侍女,到拦门的侍女,再到她慌张的脸色,最后到圆脸侍女的话。 一切证据,都指向谢苓。 谢苓正要说话,就听到有小厮来通传。 “各位夫人、小姐,谢大人来了。” 林华仪目光在谢苓身上转了一圈,心中的怒气少了几分。 珩哥哥来得正好,让他看看他抬举的女郎究竟是什么货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误会丛生情也动 少顷,檐角下的铃铛响动,众人朝门外看去。 谢珩一身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腰间的绯色绶带随步履摆动,哪怕是夜里也十分打眼,他身后跟着长随远福打着伞,二人自雨中缓步走来。 显然是刚从宫里出来。 走上台阶,谢珩冷漠如雪的面容出现在檐下灯笼的光晕里,丰神俊朗,犹如玉山照人。 谢珩一进屋,就看到一群女眷围桌而坐,他扫视一周,目光落在手指交缠,神色委屈的谢苓身上。 “时候不早了,随我回府。” 谢苓没想到这大忙人会突然来接,她走到谢珩跟前,指了指内室,声音细若蚊吟:“堂兄,先生不知为何昏倒了。” 谢珩道:“嗯,已经请了医女。” 言外之意是,既然请了医女来,那就不用再多管闲事。 谢苓也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件事还没完,怎么能走呢? 她余光扫了眼李婉,见对方翻了个白眼,知晓不必她阻拦,于是低头不语。 谢珩看着面前美人丰润的唇瓣被卷入贝齿之下,手中的帕子被攥地皱皱巴巴,神色带着些惶恐,仿佛受了什么欺负,有难言之隐。 他心中微叹。 来的路上他就听属下禀报了兰居今日发生的事,自然知晓这局是林华仪的手笔,而自己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堂妹,竟手段干脆地拆了局,并且反将一军。 今日他来,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怕谢苓真把林华仪给逼入绝境。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沉默了片刻,只好说道:“天色已晚,回吧。” 谢苓还未开口,一旁的李婉就哼笑一声道:“走什么走,谢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怀疑你这个堂妹,正是害兰先生的凶手。” 李婉还想说什么,就见谢珩狭长的凤眼扫了过来,眸光淡漠,眼底深处黑漆漆的,像是吞没一切的荒井。 她的嗓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婉强压恐惧避开视线,坐回凳子上,瞥过头不说话了。 林华仪见谢珩没有要跟自己打招呼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几乎僵硬,心中更坚决今日之事一定要成。 她扬起一抹温柔恬静的笑,站起身走到谢珩身旁,仰头望着对方,说道:“珩哥哥,华仪好久没见您了。” 说着她看了眼谢苓,神色有些不忍,语气自责道:“珩哥哥也别怪苓妹,她年纪小不懂事,误伤了先生,待先生修养好,我替她给先生赔罪。” 谢珩垂眸扫到林华仪清水芙蓉般的脸,心下却有些厌烦。 他以前一直觉得她就是颗听话,且有点小聪明的棋子,甚至觉得日后除掉林府,说不定也能网开一面让她富贵过完后半生。 可如今一看,林华仪比不上谢苓,不论样貌还是品性,乃至才智。 她竟然还未反应过来,此事如果继续下去,毁了的是她自己。 谢珩并未回话,侧过头瞥了眼远福。 远福瞬间心领神会,立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各位夫人小姐请回吧,天色已晚,即将宵禁了。” 夫人们朝窗外看,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才宵禁,随即明白这是谢珩逐客要处理此事了。 她们虽心有不满,但其中没有一个敢得罪谢珩的,只好安慰自己改日打听打听谢苓还来没来兰居学习,也能知道她是不是凶手。 若事情真是她所为,兰璧肯定不会再收她这个弟子。 于是纷纷起身,告辞离开。 丁扶黎踏出门槛时,眼带担忧的看了眼谢苓,见对方朝自己微不可查点头,才放心几分。 虽听夫君总提谢珩此人深不可测,但谢苓是他堂妹,总该护着的吧? 林华仪见状颇为嫉恨,以为谢珩在维护谢苓。 她咬牙切齿,几乎忍无可忍质问谢珩为什么,但一想到对方讨厌情绪不稳之人,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她正作出委屈状,眼眶红红,摆出最惹人怜爱的姿态看向谢珩,就对上他充满失望的目光。 她听到他说。 “林华仪,好自为之,下次我不会再替你遮掩。” 说罢,他大步离开。 谢苓不可置信看了眼谢珩,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毁了自己的谋划,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好你个谢珩,就这么护着林华仪! 她冷冷看了眼林华仪,见对方呆愣在原地,神色似悲似喜,便哂笑一声,带着雪柳,追上谢珩。 林华仪啊林华仪,你终有一天败在情爱之上。 …… 谢珩上了马车,正心烦意乱闭目养神,就感觉马车一晃,一直素白的手掀开了帘子,冷风灌入,把铜炉的热气吹散了几分。 他挑了挑眉,见谢苓跪坐在下首,自顾自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然后目带控诉地看着他。 谢珩没想到自己这聪明却胆小怯懦的堂妹,居然敢来“问罪”。 他垂眼看着谢苓,好一会才道:“今日之事,是你不该。” 不该不跟他商量就动手,险些坏了他的谋划。 可谢苓哪知道他话只说一半,以为谢珩是在指责她不该反击林华仪,于是心中愈发气愤。 她心中暗骂,平日里的伪装却也没忘,用手抹了抹从脸颊滚落在腮边的泪珠,带着哭腔道:“堂兄,苓娘被欺辱陷害至此,你竟也护着林华仪。” 她抽噎几下,继续道:“今日苓娘好不容易壮胆反击,却被你给破坏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夫人们,日后该如何看待我?” 谢珩看着对方梨花带雨控诉,绕是知道她起码有五分是装的,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愧疚。 他本意也没想轻拿轻放林华仪,早已做好安排。有些事需要用着非常手段,方能不影响到后续计划。 于是他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谢苓美眸含怒,伤心欲绝地瞪了眼谢珩,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去,径直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谢珩不明就里,不知谢苓还在气什么。 再加近日朝中因税法改革吵得不可开交,他本就无心顾及其他,于是很快把谢苓的小动作,以及她为何生气之事,抛之脑后。 …… 回到留仙居,谢苓简单用了些饭,由元绿伺候着沐浴完,早早上床歇息。 躺在床上,她盯着床角挂着的银铃,复盘今日之事,越想越气,猛地坐起来,用手狠狠锤了几下被子。 谢珩也太过喜欢多管闲事。 今日之事若谢珩不插手,林华仪最少都得名声扫地,无颜留在建康。 按照谋划,林华仪果不其然太过自负,压根不觉得兰璧能和她合谋,竟然愚蠢到利用在兰居安插的侍女,把兰璧昏迷的缘由推到她身上。 谢苓当时只需要等兰璧醒来,再找来小木这个证人,随后由兰璧寻个借口,搜到藏在假山里的痦子男,就可以在众夫人的见证下,证明林华仪是谋害兰璧、构陷自己未遂的凶手。 可惜谢珩非要替他心上人遮掩丑事。 这次没处理掉林华仪,对方日后再出手,恐怕会难对付多。 她幽幽叹气,心道日后只能见招拆招。 …… 另一边,言琢轩书房的灯火,如同往常一样,久久不灭。 谢珩身着白色单衣坐在案前,翻看今日送来的密信和文书。 去岁宁州大旱,当地刺史、郡守上报请朝廷拨粮赈灾,皇帝受林太师为首等人谗言,拒不开国库赈灾,最后还是王谢两家带头捐款,宁州灾情得以控制。 祸不单行,前两个月宁州又遭水涝,万亩良田毁于一旦,百姓死伤无数,这次皇帝倒是开库赈灾,可送去的粮食皆是掺了石子的陈年旧粮,有些甚至发霉不可食。 再加上这些年皇帝奢靡无度,广修楼台殿宇,税法严苛,当地百姓被逼上绝路,揭竿而起。有名号的叛军不下五支,少则千人,多则聚众数万。 皇帝这才着急,派人镇压叛军,并着手改革税法。 谢珩身为尚书左仆射,面上是天子近臣,自然身先士卒参与进税法改革里。 这事若做好,便是流传千秋万代的好事,若做不好,他谢珩的英名毁于一旦不说,皇帝一派的人,以及王家,决计会从谢家咬下一大块肉来。 谢家经不起折腾了,还需休养生息。 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文书,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三个黑鳞卫拱手行礼,单膝跪地禀报道:“主子,事儿办妥了。” 谢珩颔首,眉目冷清。 “确保半年不能行走?” 黑鳞卫道:“禀主子,林华仪被我们骑马踏过小腿昏厥,属下去查看了,确保小腿骨断裂,没有半年不可愈合。” 谢珩道:“嗯,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黑鳞卫无声无息再次离去,谢珩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枯败的槐树出神。 今日去兰居前,他就吩咐了黑鳞卫,在林华仪回府的路上,找机会断了她的腿。 腿断了,总能安分点。 其实他本意没想下这么重的手,可不知为何,一想到林华仪朝自己另外一枚棋子出手,心中就分外不平静。 谢珩细细想了想这些日子的事,好像只要跟谢苓有关,他就更宽容些。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谢苓这颗棋子太重要,自己对她便有些与众不同。 窗外凉风习习,银月从云后透出,在院中的池塘水面上荡开,细碎的光掠过谢珩清冷绝艳的脸,映出一双极冷的眼睛。 前来禀报马场马儿失控一事的侍卫,恰好观此一景,心中暗叹二公子满腹经纶不说,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如谪仙降世。 说起来这件事的凶手,他万分震惊——主谋居然是林太师之女,林华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鹿死谁手犹未知 林华仪在建康素来名声极好,上到天潢贵亏,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知她平易近人、温柔仁善的美名。可正是这样“菩萨心肠”的贵女,竟做出了谋害他人之事。 就连自家主子,也被其蒙蔽,多年来另眼相待,没少照顾。果然人不可貌相,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可怕。 也不知主子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是替堂妹做主,还是帮青梅掩饰。 侍卫摇摇头,轻叩屋门。 “进。” 屋内传来谢珩犹如冷湖的声音,侍卫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合上屋门后跪地禀报:“主子,属下查出致使马儿发狂的幕后主使了。” 谢珩坐到窗下的金丝楠雕花摇椅上,掀起眼皮看地上的侍卫,薄唇微启:“说。” 侍卫把头低的更低了,支吾道:“幕后主使是...是...”他吞了口唾沫,心一横道:“是林华仪小姐。” 半晌,侍卫都没听到主子说话,心道自己也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禀报此事,马场那些老狐狸肯定都知道主子会生气!他偷偷抬起一点头,就见主子合眼靠在椅背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侍卫心中连连叫苦,不知是屋内炭盆太足还是太慌,他感觉自己的后襟背汗打湿,喉咙也有些发干。 马场出了岔子他们难辞其咎,但他还是默默祈祷主子不要盛怒之下加重惩罚。要知道林小姐可是和主子青梅竹马长大,都说这两人肯定会结为连理,可今儿这事一出,主子得多失望啊。 谢珩微阖着眼,心中觉得奇怪,林华仪为何对谢苓如此大的成见?如果记得不错,二人明明才几面之缘,不至于结仇才是。更何况谢苓还是他名义上的堂妹,林华仪一贯喜欢讨好谢府女眷。 他睁开眼,对着侍卫道:“说说细节。” 侍卫擦了把额头的汗,扼要将事陈述出来。 谢珩听完,淡淡嗯了声,对这侍卫办事的能力十分满意,他沉吟片刻,想起左卫营空出来个位子,这侍卫当是个可造之材,倒是可以给他个机会。 “起来吧。” 侍卫知道自己今日逃过一劫,呼出一口气,忙站起身拱手:“谢主子。” 谢珩道:“叫什么,家中有何人,祖籍是何处?” 侍卫不知主子为何细问,老实答道:“属下姓杨,单名一个惯,桂阳人士,家中仅有一老母。” 谢珩颔首,起身到案子跟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盖上自己的私印,将纸装进信封里,用蜡油封口后递给侍卫。 “明日拿着信去左卫营找冗从虎贲郎曹猛,能不能留下,就看你的能耐了。” 杨惯躬身接过信,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撞昏,他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扑通一声跪下,俯首表明衷心:“多谢主子赏识,属下定不负所托,日后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 粗陋却真挚的表达。 谢珩道:“退下吧,记住,不要让同营的卫兵知道你是我的人。” “是,属下遵命!” 杨惯爬起来行礼退下。 直到出了谢府,他都有些头晕目眩的,还没缓过劲来。他就这么从一个马场的小侍卫,成左卫营的兵了?要知道那可是掌宫门卫戍、宫外防卫的左卫营啊,有些官家子弟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进了那,意味着只要自己不犯错,少说都能混上个小统领做。 不过不能让卫营的人知道他的主子是谢珩,着实有些难办。 思来想去,只能瞒着所有人,演一场“被谢驱逐,因而恨上谢家人”的戏了。 杨惯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为主子做事。 ...... 许是近日朝中杂事太多,谢珩毫无睡意,他索性让远福把去岁薛怀文送的一对翠青釉棋罐拿出来。 不过一会,远福就把两个棋罐拿来,按照谢珩的习惯摆在棋盘两侧。 他一边打开罐盖,一边道:“主子还不歇啊?” 谢珩跪坐在棋桌之前,抓了把青玉棋子,随手下着,说道:“尚早,你去歇着吧。” 远福只好应道:“爷有事唤奴才。” 说罢弯腰出去,轻合屋门。 谢珩自己对弈,神色平静。 青白棋子互相厮杀,逐渐填满棋盘,青子只差几步就能完全围杀白子。 就如同他的布局,只差至关重要的几步,他谢氏的大业,可成。 林华仪行事如此嚣张,竟敢利用二人从小到大的“情谊”,往马场塞人。老样子他动作要快些了,也不知戚风几人去林太师老家调查的如何。 等他们回来,最迟新春之前,要收网才是,不然城东宅子里的人,留久了会有其他麻烦。 至于林华仪,届时就去她该去的地方。 —— 十月初八,恰好立冬,前夜下了些薄雪,天气骤然转冷。 谢苓早早洗漱完收拾出了门,在大门前等候一同前往猎场的人。 刚到门口不一会,就见二房的嫡女谢灵音,庶女谢灵巧,以及三房的嫡女谢灵鸢结伴而来。 因着谢灵妙被逐出府,谢家二房这段日子安静了不少,就连梦里假意跟她交好的谢灵音,都一直未出现。 听元绿说是因为亲妹做了丑事被逐,谢灵音觉得自己身为长姐管束不严,难辞其咎,便日日在府中小佛堂抄经反省。 府中传言谢灵音在佛堂以泪洗面,憔悴不已,恨不得替妹担罪。 谢苓对这传言嗤之以鼻。 谢灵音要真心疼妹妹,当天夜里就该去朝疼爱她的老太君求情。谢灵妙说不上还能留在府中。如今这般作为,恐怕只是为了撇清关系,顺带赚足爱妹心善的名声。 她远远端详谢灵音,见她面色红润,围着上好的红狐毛围脖,披着千金一匹的珊瑚色云锦累珠披风,行走间露出里面精致的骑服。 哪里像是憔悴不已的样子,这身行头,定是好好准备过的。 不说别的,就那披风,工期恐怕都要两个多月。 倒也能理解,这次定国公举办的冬猎,额外多了一个项目——让尚未成家的男女各自抽签,两人一组,哪组打的猎物多,就得名琵琶横秋。 这是明摆着借冬猎之机,行凑对之事。 她记得谢灵音梦里就是在这次冬猎和平阳侯府世子朱相礼定情,次年三月二人就匆匆成婚了。 收回思绪,她朝另外两人看去,就看到谢灵音侧后方低着头的谢灵巧,看起来寒酸又憔悴。 下雪的天儿,外头只披着个发白的青莲薄绒灰鼠披风,里头的骑服有些紧绷,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款式,尺寸都小了不少。 冷风一吹,谢灵巧便缩了缩脖子,用冻红地手指拉着披风。 谢苓有些感慨。 梦里这谢灵巧是个人物,不仅让谢二爷把她母亲抬成平妻,自己也进宫成了四品女官。如今她受的欺辱,迟早会还给谢灵音母女。 几人很快走到门口,谢苓朝她们微微一笑,就算打了招呼。 谢灵鸢前些日子随母回外祖家,因此并未见过谢苓,只不过在其他人只言片语里,她大概得知对方是个唯唯诺诺,喜好钻营的虚伪小人。 因此谢苓朝她笑时,谢灵鸢一个眼风都为给,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苓也不在意,她晓得谢灵鸢随了其父,是个直爽性子,梦里对方还帮助过自己。今日所为,恐怕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她笑着看向谢灵音,就见对方朝自己抱歉一笑,走过她身旁时柔声安慰道:“苓妹别生四妹的气,她脾气向来如此。” 谢苓心中冷笑。 谢灵音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再挑拨是非。 她面上露出个难过的表情,强颜欢笑道:“不妨事的。” 谢灵音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到自己想见的表情后,心满意足上车了。 谢苓见其他人都上车,自己也由元绿扶着上了马车。 这次驾车的车夫,正是上次她交代给雪柳要收买的那个念过书的车夫赵一祥。 马车内碳火很足,谢苓解下披风,斜靠在壁上歇息,细细琢磨近日的事。 前些日子兰璧一事了结,事后她照常日日去兰居学习,兰璧因着自己救了她一命,开始认真传道授业起来。 意外之喜的是,兰璧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竟允了她一个人情。 兰璧的人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人表面上是寒门之女,可通过梦境,她得知兰璧居然是长公主的私生女。而且不出意外,对方还有半年就要跟长公主相认,届时就会摇身一变,成大靖最尊贵的郡主,并继承了长公主几乎所有的势力。 除此之外,她还听闻林华仪在那夜回府的路上,被贼人撞断了腿,半年估计都不能行走,林太师为此大怒,可惜至今都未寻到凶手。 谢苓得知这消息时乐了许久。 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细数着自己慢慢铺好的暗线,紧绷的心绪松懈了几分。 慢慢来,迟早有一天,她会执掌天下权。那个梦,便是她最好的利器。 另外,今日有桩事很重要。 前些日子她就怀疑王闵会趁冬猎动手,毕竟之前她都在谢府,就算出门去兰居,一路也有谢珩派的人护卫。 王闵根本无处下手。 而冬猎,场地大,人员杂,是个好机会。 她派赵一祥盯着,果不其然在昨夜之前打探到了消息。 赵一祥昨个儿夜里,趁雪大人少之时,十分谨慎的将消息夹带进她的食盒中,送到她面前。 这王闵和林华仪不知怎么勾结在一起,买通了国公府负责安营扎寨的卫兵,计划在她的帐子的香炉以及地毯中做手脚。 如同梦里一般,毁她清白,强纳入府。 谢苓咬牙,想起梦中她在王闵手下受的磋磨,就怒火中烧。 她猛灌了杯茶,才勉强压下恨意。 迟早有一天,她会让这两人付出应有的代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冬日猎场人百态 定国公府的猎场离得不算太远,在城外西郊二十里处,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这块连绵几十里的山野林地,皆属定国公府所有,她们方才路过的山庄,正是定国公府专门用来狩猎后歇息的地方,内设温泉和观兽园,十分奢靡。 猎场背山靠水,有树木参天的密林,还有一片不小的平原野地,里头被定国公豢养着飞禽走兽,是狩猎的好地方。 初雪将歇,灰白的苍穹下飘扬着鲜艳的旌旗,在白茫茫的林地草野中格外醒目,谢苓一行人直接乘着马车到了地处中心的营地。 营地上的雪已经打扫干净,扎着一排厚实的帐子,周围还有不少定国公府的侍卫巡防。 男子们来的早些,乌泱泱一群人坐在看台上说笑叙话,谢苓一下马车,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飘逸若仙的谢珩。 他本就生得芝兰玉树,今日穿了件晴山蓝羽纹织锦翻领胡服,外头披着白色缠枝刻丝鹤氅,神情散漫滞洒,手中把玩着青玉酒樽,比往日多了几分潇洒。暗淡的天光下,远处素白的山峦映着他的侧脸,宛若珠玉生晕,月仙临世,不可亵渎。 谢苓不得不承认谢珩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称得上一句松风水月的绝世公子。 谢珩的左手边,端坐着后背挺得笔直的男人,正是他兄长谢择。他披着铜青色的披风,面容一如既往冷肃严厉。 谢苓继续往一旁看,果不其然在谢珩左边,看到了一身玄色暗纹大氅的王闵。 见她望过来,王闵遥遥举杯,风流多情的桃花眸漾出个笑。 那笑眼,顿时让谢苓遍体生寒,身子不受控制僵硬起来,手指无意识攥紧。她控制着自己若无其事转过头,好似什么都没看到。 待谢灵音点好人数,谢家几个女郎便朝看台上去了。 谢苓跟在最后方,没走几步,谢灵巧忽然放慢了步子,跟她并排而行。 “苓姐姐好。” 谢灵巧抿嘴腼腆一笑,侧过脸看比她大三岁的谢苓。 只见对方回之一笑,眸光柔和,嗓音也十分平和温暖:“巧娘好。” 二人都不是多话外向之人,打了招呼后就沉默着并排而走。 到看台上后,谢苓一抬眼就看到主位上的定国公桓荣。此人五十来岁,身穿绛紫披风,高鼻阔口,鹰钩鼻,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哪怕穿着低调也不掩华贵。 若说王谢两家掌了大靖大半权力,那亢龙桓氏,则是仅次于王谢两家的大族。桓荣的妹妹桓怜珠,正是当今太后。 桓氏一向中立,既不跟王谢为首的士族争锋,也不为皇室卖命。就连当今桓太后,也已五年避世不出,听闻是在蜀郡青城山礼佛。 梦里她死前,也没听闻桓氏一族参与进哪方争斗。不过谢苓不信这么一个扎眼的士族,能一直不参与进党争。 定国公桓荣身旁坐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脸颊消瘦,两片朱唇薄抿,相貌秀美,眉眼看着有几分倔强。这女子说起来还跟她亲姐谢茯有几分关系——她名唤崔瑛,是桓荣的继室,清河崔氏出身的庶女,也是谢茯未婚夫崔家二郎的庶姐。 当初崔瑛嫁给桓荣时,谢苓不过五六岁,依稀记得对方似乎为躲婚约自裁不成,最终强行送入桓府,嫁给了当她爹都绰绰有余的桓荣。 谢苓不免想起自己两月前也是这般境地,只差一点,就嫁给五十多的老郎君。 女子婚配一向如此,不论出身高低,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嫁给谁,全凭家族需要什么。 她有种物伤其类之感。 等何时女子也拥有男子那样的权力了,或许也就有能摆脱这样的困境。 谢苓一行人朝定国公夫妇见礼,便由侍女引着坐到女眷一侧。 此时来参加冬猎会的贵女公子们都来得差不多了,谢苓观察了一圈,发现朝中三品以上人家中的未婚子女,基本到场。 里头有些她认得,有些则十分眼生。 折柳这次也以定远侯义女的身份来了,她通身气质变化很大,不同于上辈子当人妾室时的妖艳泼辣,变得柔和起来,跟世家陪养出的贵女们并无差别。 折柳也看到谢苓了,上挑的狐眼朝对方眨了眨,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 谢苓微微颔首,二人就算打过了招呼。 她们现在不能有太多交集,毕竟在其他人眼里,折柳之前的做法,就是“叛主攀高枝”。 除此之外,隔着几个座的林华仪十分打眼,她小腿上裹着白布,膝上盖着个薄毯,正时不时朝谢珩方向望,见谢苓望过去,她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苍白虚弱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沉郁。 谢苓面无表情转回头。 看台上男女分席而坐,男左女右,男子们摩拳擦掌,频频朝女坐看来。 谢氏女容色在建康是出了名的,谢苓又是几人中最出挑的一个,场中未婚男子无不注意到她。 余丞相之子余有年,对这次冬猎并无兴趣,他本就不想成婚,之前跟谢灵妙定亲也是被逼无奈。他好不容易不用成亲,自然不喜待在有莺莺燕燕的地方,只急着想找个借口去城南一所赌坊斗蛐蛐。 可谁知他就这么百无聊赖的随便一扫,就看见个艳光照人的姑娘。 这美人内着石榴红骑装,外披白底绣梅锦缎披风,眸若秋水,唇夺夏樱,肌肤赛雪,一笑时眉眼弯弯,好似含着春日暖阳,能让冰开霜散。 此时她白润微红的指尖捏着个红艳艳的樱桃,正往朱唇中喂。 余有年眼睛一亮又一亮,用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的御史中丞之子卢执道:“那是谁?生得如此好看。” 卢执摇摇头,有些惋惜:“你还不知道吧,这貌美女郎单名一个苓,是谢珩的堂妹,从老家陈郡阳夏而来,两个月前差点嫁给王晖,后来王晖暴毙,她的婚事就搁置下来了。” “就是出身差了点,可惜了这幅相貌,今日来的,恐怕很难有相中她的。” 余有年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谢苓,口中阴阳好友道:“一群老古板,爷要是有喜欢的,管她什么身份呢,先娶了再说!” 卢执颇为惊奇看了眼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余有年,调侃道:“你看上她了?铁树也能开花啊。” 另一边卢执的弟弟卢固跟着接腔:“稀奇,稀奇。” 余有年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脸皮薄,顿时脸红了,别扭着转过脸,嘴硬道:“胡说八道什么呢,爷只是看她长得漂亮!” 卢执赞同道:“确实貌美。” 余有年时不时偷看几眼谢苓,见对方突然对上他的视线,还抿唇柔柔笑了,顿时感觉心跳如同擂鼓。 谢苓从方才就感觉一直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她本以为是王闵,遂一直泰然自若吃樱桃。可那道视线太过灼热,她隐隐觉得不像王闵,于是抬头看向男席。 谁知这一瞅,就瞅见个外罩深紫飞鹤大氅,墨发高束成马尾,剑眉星目,唇若涂丹,看起来张扬华贵的少年。 谢苓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略微一想,就记起这少年是谢灵妙的前未婚夫,余丞相的独子余有年。 在梦中,余有年似乎一直未婚,偷偷跑出家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不晓得这少年看她作甚,见对方也没恶意,便没放在心上。 人全部来齐后,桓荣上前,对此次冬猎进行简单激励与训话,说完后,又由一旁的管家对冬猎的几个比赛项目进行介绍。 谢苓一字不落听完,对这场冬猎有了大致的了解。 第一项赛事,就是众人期待的两两一组男女混猎。男女方各置抽签盒,抽到相同词语的方为一组。 管家一宣布开始,男席那边就热火朝天开始抽签了。除了谢珩和王闵平稳坐在位子上未动,看起来不太有兴致,其他人都凑到签盒之前。 往常对这类事一向懒散敷衍的余有年,这次倒是兴致勃勃。 他挤到最前头,便签盒伸手,心中隐秘期望自己能和那乌眸明亮,面若芙蓉的姑娘是一组。 女席这边矜持些,从第一排开始挨个抽。 谢家位置就在第一排,谢灵音是第一个抽的,抽完后打开纸条一看,有些羞涩又期盼的朝男席张望。 谢苓排在第四个,抽到后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枕槐安”。 也不知哪个公子会抽到和她相同的签,希望不是谢珩或者王闵。 半刻后,抽签完毕,管家一一念词,被念到签词的男女,就站到看台之下。 谢灵音抽中的正是平阳侯世子朱相礼,二人遥相一笑,眉目传情,一同走下看台。 谢灵巧是御史中丞的次子卢固,二人年纪都不大,扭扭捏捏走下了台。 余有年没如意,他抽到的是谢苓的堂姐谢灵鸢,一个英气十足的傲气贵女。他懒得理谢灵鸢,谢灵鸢也懒得理这个建康城出名的纨绔子弟,二人相视哼了声,各自不情不愿走到看台下。 念了许久,一大半人都组好了队,可迟迟听不到念谢苓手中的词。 她看到男席上依旧未组队的谢珩和王闵,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俄顷,谢苓终于听到了“一枕槐安”四个字,她屏住呼吸朝男席望去,就见王闵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抬步上前。 谢苓眼前一黑,手心里冷汗津津。 如果说她对谢珩的感觉是怨,那对王闵则是实打实的恨入骨髓,又惧入骨髓。 梦里在王闵后院的那段日子,是她稍微想想就要打寒颤的程度。 王闵跟谢珩并称建康二子,才貌与谢珩自然不相上下。旁人都说若谢珩是不染凡尘、凛若秋霜的高山雪,那王闵便是风流蕴藉,怀瑾握瑜的人间客。 可谢苓知道,这人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下,是最让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疯癫痴狂。 他不是人,他是疯子。他为了能让她肩部上有跟裴若芸一样的胎记,硬生生用烙铁烫出来。 更不必说说每逢床榻之事,他都会捆住她的手腕,让她跪在榻前,用鞭子抽出满身伤痕。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王闵根本没把除了他和裴若芸之外的人当人。 谢苓感觉自己双脚被钉在地上,她怎么都迈不出去。 直到一旁的元绿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感觉才让她缓过点劲。 她敛下眼中恨意和惧意,裹紧披风,朝看台下走。 路过谢珩时,她目带求救的望了过去,期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谢珩看到她看向自己,眸中水光闪烁,带着祈求之色,把玩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签,俯视着看台下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王闵,忽而开口: “修常兄,你我不若换换签。” 王闵一袭玄氅站在看台之下,抬头似笑非笑:“哦?这是为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只缘感君一回顾 谢珩道:“我堂妹不擅骑射,恐误了修常兄讨彩头。” 王闵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笑道:“说耽误倒言重了,不过士衡兄既然开口,我王某自然不会说不。” 谢珩点头道:“多谢。” 说罢,他朝谢苓招手,谢苓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后站定。 王闵看着谢珩身后露出的鹿皮短靴和一角白色衣摆,眯了眯眼。 谢苓为何怕他?难不成是走漏了风声? 不,不可能,他对阿芸的爱,怎么可能有凡夫俗子知晓。 他脑海里闪过谢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桃花眼中透出一丝痴狂。 像,实在太像了,简直跟他的阿芸一模一样。若是得不到她,会疯的。 只不过谢苓跟她堂兄谢珩的关系…似乎不太对。他熟悉男女之事,谢珩这种无情之人,怎么可能会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祖上没亲缘关系的远房堂妹。 谢珩啊谢珩,你不是高高在上,清冷自持吗,居然对堂妹动了心。 可惜,对方注定要痛失所爱了。谢苓一定会是他的。 王闵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唇角带笑收回了目光。 管家继续念签。 说起来很巧,折柳居然跟她的义兄裴凛一组。 谢苓听闻二人极为不合,裴凛认为折柳心思重,取代了他亲妹的位置,于是一点好脸都没给过折柳,而折柳呢,面上讨好裴凛,背地里没少给她写信骂他。 裴凛看到自己和折柳一组,立马黑了脸,但让他像谢珩那样换签,又做不到。他不习惯不按规矩办事。 他看了眼咬唇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看他的折柳,忽然感觉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暗骂一句晦气,直接跃下看台,竟是楼梯也不走。 折柳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过脸来又作出受伤的神色,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谢择这次并未参与抽签,原因是他上过战场的,打了不知多少胜仗,骑射自然比在座所有人都强,若是他参与,别人就没赢的可能了。 嗯,也不对,二弟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他坐在一旁,看着台下的王闵皱了皱眉。 这小子…怎么认识苓娘的? 他转头看娇柔如花的苓娘,目光柔和了几分。可惜了,若是别家女郎,说什么他都要争一争的。 苓娘的性子容貌皆是他喜欢的样子。 除了谢择外,林华仪因腿伤也参与不了,只能坐在看台上。 她攥着小腿上的薄毯,将唇齿间的嫩肉咬得千疮百孔,心中是滔天的恨意。 宫中的御医说,她的腿会落下病根,轻则冷天疼痛,重则走路会跛。都怪谢苓,若不是她,自己怎会因为一时伤心回家太晚,导致遭遇了贼人。 等着吧,等今夜王闵成事,这世上就无人能抢走珩哥哥的关注。 …… 又过了半刻不到,总算是完成了组队。 定国公一声令下,众人便骑马奔驰而过,进入了猎林。 此时场内除了不参与此次活动的,就剩下几对不擅骑射的男女。 谢珩牵着踏雪乌骓,面色冷淡道:“你是在看台等我,还是与我一同进猎林?” 谢苓不想留在看台吹风,也不敢骑马,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莫名觉得跟着谢珩或许会安全点。谁知道王闵和林华仪会不会突然做什么? 比起来这俩人,她宁愿跟跟谢珩待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她看了看乖巧的踏雪乌骓,犹豫开口:“要不,堂兄带着苓娘?” 谢珩眉心一皱,垂下眸,目光落在对方水润的杏眼上,淡声道:“你想与我同乘一骑?” 谢苓拽了拽自己的披风,软声解释道:“堂兄,看台上风大,苓妹畏寒,但骑马又不会……” “苓娘绝对乖乖坐着,不打扰堂兄打猎。” 谢珩刚想说男女有别,忽而又记起他早已抱过对方几次,还谈何有别。 于是默然不语。 他解开大氅,抛给一旁随侍的远福后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朝谢苓伸出手道:“上来吧。” 谢苓仰头看他,眉眼弯弯露出个甜笑,把手放在了谢珩掌心。 谢苓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下一瞬就坐在谢珩后边。 踏雪乌骓很高,再者她本就怕骑马,往下一看便有些眼晕。 她定了定心神,才发现后面没有抓手的地方,除了马毛外,只有谢珩的衣摆。 谢苓想了想,觉得马毛抓不稳不说,还容易弄痛马儿,不如抓谢珩衣摆的好。于是她悄悄捏住了谢珩的衣摆。 谢珩感觉到后背衣襟微动,虽然不适,却也沉默着没拒绝。 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绝尘入林。 此时林中雪压枝头,将天光遮得斑驳陆离,时不时有树枝断裂的清脆响声,以及不远处的马蹄声箭羽声。 马蹄踏雪,将下面湿润的泥土带出来不上,林中乌糟糟一堆马蹄印,可以大致看出众人行走的轨迹。 谢珩御马向深处走,偶尔遇见只兔子和鹿,就搭弓射箭,一击必中。 谢苓规规矩矩坐在后边,和谢珩间隔着一掌距离,紧张的心情被林中雪景冲淡了几分。 每当谢珩射中猎物,就有随行的卫兵拔了箭,装在网兜里。掐指算来不过半个时辰,网兜就装满了三个。 谢苓以前只是听说谢珩的骑射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今日一见,觉得别人还是说保守了,他这不只是百发百中,还能一箭三雕。 哦,不对,一箭四雕。 她看着卫兵拎起来的一串松鼠,微微咋舌。 谢珩拿着弓,也不拘着乌骓去哪,任由它在林中慢悠悠地晃。 忽然看到树下雪窝里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动,他抬手止住身后的卫兵,举起弓箭,手指一松,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去,那东西瞬间被钉在树干上,树枝上积雪簌簌落下。 谢苓这才看清,那是只胖乎乎的白毛狐狸。 谢珩亲自下马走去,拔下箭,单手拎起狐狸,就见这小东西剧烈挣扎起来,朝谢珩呲牙。 谢苓仔细一看,发现谢珩射中的是狐狸毛,并不是狐狸的身体。 谢珩抱着狐狸走到卫兵跟前,把狐狸丢了过去,交代道:“关笼子里,好生照料,给它去去野性。” 世家贵族的冬猎活动,下头的人自然会备着小笼子,为的就是哪个公子小姐来了兴致,想养个什么玩意儿。 谢珩走回乌骓旁边,并未上马,而是牵着绳子在林中缓步。 谢苓没忍住问道:“堂兄是要把这白狐送人吗?” 谢珩道:“嗯,给林华仪。” 谢苓心情复杂,心说谢珩可真是深情,打猎都没忘给人家送温暖。 谢珩不知道对方想什么,他此时正在思量,王闵为何会盯上谢苓。 王闵的性子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说起来能得知对方的真面目,也源于一次意外。 彼时二人在太学做同窗,关系还不错,直到有次放沐,他回太学拿落下的荷包,隔窗看到王闵拿着裴若芸的画像自渎。 他着实被污了眼睛,没想到对方平日看着一派风流倜傥,既然能干出此等事。 自那以后他就疏远王闵了。 细细想来,谢苓有些地方确实像裴若芸。可她又为何害怕王闵,是知道了什么? 谢珩抬眸看向谢苓,见她正没心没肺观景,略微有些无奈。 这段日子谢苓的所作所为他无一不知,虽然有些小手段,可也只是女子间的小打小闹,并未涉及到朝中之事。 他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有些小聪明也好,省得届时误了他的大计。 他现在无条件护着她,只待来年七月那人进京,谢苓就该兑现她的诺言了,他从不做亏本买卖。 回过神来,他牵着马儿又朝密林走了几步,就听到谢苓轻柔的嗓音从马背上传来。 “堂兄,苓娘也想下马走走。” 他停下步子嗯了声,等待她下马。 谢苓扶着马鞍,脚踩在镫子上,颤颤巍巍朝下翻,待一只脚落地,她松了口气,赶忙把马镫上的脚也放了下来。 站稳后,她摸了摸乌骓,对谢珩道:“堂兄,你这马儿好高,苓娘坐在上面都有些晕。” 谢珩道:“西域来的品种,是比中原马要高大些。” “往回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说罢他抬手一挥,卫兵随即调转方向,谢珩牵着马朝营地方向走去。 谢苓刚抬脚一走,就感觉脚踝一痛,她痛呼一声,低头就看到脚边的雪窝里盘着条白色的蛇。 顿时被吓得跌倒在地。 谢珩听到动静回头,就见谢苓唇色发白得坐在雪地里,冻得发红的指尖颤抖着,指着她面前的蛇。 “别动。” 他面不改色拔出腰间的剑,朝蛇一挥,白蛇瞬间断成两截,鲜红的血洒了一地。 他把剑插回剑鞘,快步朝谢苓走去。 此蛇名为白练,有剧毒,会冬眠,一般出现在桂蜀一带。而此时已入冬,更别说这是定国公的私人猎场,会有卫兵定时投药驱赶蛇虫鼠蚁。 不应该出现在这。 他凝垂眸看着被斩断的蛇,漆黑的眸底一片冷凝。 收回视线,谢珩蹲下身打量谢苓的脸色,见她神色有些涣散,就知道这蛇肯定咬破了鹿皮靴。 “忍忍。” 说着,他把谢苓的鹿皮靴轻轻褪下来,就见雪白的罗袜被血染红了一片。 他面色淡淡,毫不犹豫褪下了谢苓的罗袜,露出了那只嫩白玉足。 谢苓头晕的厉害,被咬得小腿也刺痛难忍,她也顾不得男女大妨,没有拒绝谢珩的动作,只是咬着唇别过头,不去看对方的动作。 谢珩观察了一下脚踝上的伤口,看到上面红肿起来,还有些发黑, 若是再不处理,恐怕谢苓这条腿保不住了。 地上雪凉,他把谢苓抱起来,让卫兵拿来了自己的大氅铺在靠树干的地方,把谢苓放了上去。 他单膝跪在雪地里,双目直视谢苓,声音毫无波澜:“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回营地再清蛇毒,但这条腿恐怕保不住。” “要么…我替你清蛇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冬夜生寒毒蛇缠 谢苓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的景象如灯影一般晃起来,她扶着头虚弱道:“堂兄救我。” 说完,谢苓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谢珩扶住她的肩膀,将人靠在树干上,见她面如金纸,唇色发白,心口处忽然一紧。 他微蹙眉,漆黑的眸子蓦地沉了下去,薄唇紧抿。 他转头对着身后随行的卫兵道:“去向定国公禀报此事,另外传大夫在谢苓的帐子里候着。” 为首的卫兵拱手听令,问道:“是,谢大人。可否留下一两个人照应?” 谢珩道:“嗯,留一个。” 说完,卫兵们便急忙领命去了,只留下个孔武的大个子卫兵在原地待命。 谢珩半跪在雪地里,握住谢苓纤细白腻的脚踝,抵在自己的膝头做支撑,转头对身后的卫兵道:“拿水壶来。” 卫兵赶忙把挂在马侧备用的水壶解下来,快步走到二人跟前,躬身闭目递给谢珩。 谢珩拔出壶塞,将里头的清水浇在伤口上,待冲洗了一会,他将谢苓的足抬起,放在自己的肩前抵住,犹豫了一瞬,握住她的小腿,合住双眸,附着伤口将毒液一口口吸了吐出。 过了许久,见谢苓脚踝处的黑血尽数被吸出,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他便停了动作。 谢珩拿起水壶漱口,将口中的污血吐到一旁,又从衣摆撕了条干净的布子,将谢苓的脚踝包扎好。 做完这些,他方才感觉到膝盖处被雪水打湿,冷意直入四肢。 他皱了皱眉,不甚在意地捉着谢苓微凉的玉足,替她套好罗袜,穿好鹿皮靴,才站起身来,将衣衫上的雪渍抚干净。 谢苓还在昏迷,苍白的小脸上眉心蹙着,显然十分不舒服。 谢珩把人抱起来,刚抬脚,便感觉方才跪地的膝头一阵疼痛,他顿了顿,仿佛无事般飞身跃起,坐在了马上,将谢苓揽在怀中,垂眸对卫兵道: “把蛇装好,去开路。” 卫兵拱手称是,把断成两截的蛇装在布袋里,恭敬递给谢珩,随后翻身上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前方开路。 谢珩刚准备御马,一低头,便见谢苓仰着望着自己,或许是还未彻底清醒,一双含春的杏眼带着迷茫和怔然,鼻尖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 他把搂在谢苓腰间的手放松了几分,虚扶着她道:“抓好,准备回营。” 谢苓感觉眼前的朦胧渐渐散去,除了脚踝处有些微微的刺痛麻木外,胸口的闷意褪去了。 她眨了眨眼,目光扫过谢珩微红的耳垂,低低应了声,两只手抓住引绳,往前挪了几寸,将自己和身后温热的躯体隔开了几寸。 谢珩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后一言不发御马朝营地方向而去。 谢苓心里其实觉得有几分怪异。 谢珩不是在城东养了个外室吗?雪柳当时还看到他从院中出来后,腰间便多了个精致的香囊。 按道理,他不该如此纯情才对。 谢苓侧仰头去看他,就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绷着,清冷如仙的脸上与以往似乎并无不同。 谢珩垂眸对上谢苓的眸子,以为她还在害怕,于是安慰道:“隔着靴子咬的,并不太深,再者处理及时,回去吃几服药应当就好了。” 谢苓真心实意道:“多谢堂兄,若不是您,苓娘的腿怕是不保。” 谢珩淡声道:“无妨,毕竟你为我所用。” 二人一时无话,只余马蹄踏雪的声儿在林中回响。 一路上,他们恰好遇到了几对回营的男女,见谢苓受伤,纷纷心有余悸,庆幸自己还好没遇见这种事。 也有人心思活络,看到素来冷淡的谢珩居然和堂妹同乘一骑,护送她回营,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回到营地后,谢珩径直骑马带着谢苓来到她的帐子前,扶着她下马。 元绿早都等急了,大冬天的额头上却尽是冷汗,见谢苓回来,她忙迎上去,从谢珩手里接过谢苓,替她裹上披风,搀扶着。 谢苓对着门口的定国公和其夫人福身行礼,又朝谢择等人点头打了招呼,便由元绿搀扶着进了帐子,让大夫看诊。 谢珩朝定国公拱手行礼,将装着蛇的布袋递给定国公身旁随侍的卫兵,敛眉冷声开口:“这私人猎林为何出现毒蛇,还望定国公早日查清,给谢府一个交代。” 定国公好脾气地笑了笑,命小厮打开布袋,朝内一看,眼底闪过杀意。 也不只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拿了他的猎场做筏子,用来针对谢家。 真以为他桓氏一门是软骨头,任人利用? 定国公桓荣眯了眯眼,探寻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随后朝谢珩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是老夫大意了,此事定国公府会给谢府一个交代。” 说着,他转头对小厮道:“派人去看看苓娘子如何了,需要什么紧着她用,不可怠慢。” “另外,去把府上的百年人参送去谢府,以作赔礼。” 谢珩看了眼一脸肉痛的定国公,泰然道:“定国公客气。” 定国公扯出一个笑,回过头看谢珩,见其神色依旧冷淡,一时猜不到对方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暗自咬牙,心说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看着冷冷淡淡,无欲无求,实际上最是心黑手狠!他府中同龄的儿郎没一个玩得过对方,哪怕连他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竟也看不透谢珩。 罢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谢氏一门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他桓氏不知还有无出头之日。 他沉默了一会,对着一旁的小妻子道:“你先回府,去把库房开了,拿几件女郎用得上的物件,派人好生送到苓娘子院里。” 定国公夫人崔瑛低眉顺眼应了,转身离开。 他转过头,就听到谢珩道:“士衡去看看堂妹。” 说罢,对方便掀起帘子进了帐子。 他站在原地,沉着脸唤来侍卫统领,咬牙切齿吩咐:“去给老夫查,查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我定国公府的猎场放蛇。” “另外,把负责清除林中蛇虫的人按规矩处理了。” 侍卫统领偷偷抬眼看了眼定国公的脸,见其目光阴沉,打了个寒颤后赶忙应声退下。 走远后,他摇了摇头,替那几个负责除虫蛇的卫兵默哀。 定国公面上和善,只有他们这些同定国公府签了死契的人才知道,对方是多么的残忍狠厉。 …… 大夫正好看诊完,就见谢珩进来,他提起药箱行了一礼道:“谢大人好。” 谢珩颔首问道:“如何了?” 大夫道:“伤口处理得很及时,并无大碍,再用几日去腐生肌的药膏,配上清毒去淤的汤药,半月即可痊愈。” “只是老夫看这位小姐的脚踝似乎不久前错过位,要好生卧床歇息,少行走才是。” 那大夫刚想退下,忽然又记起不远处有个庄子,内设温泉,是消炎止痛的好地方,于是补充道:“若是能去温泉泡泡,脚踝上的伤会好得更快。” 谢珩道:“嗯,下去吧,元绿去跟大夫拿方子取药。” 元绿行礼,跟着大夫匆匆出了帐子。 谢珩俯视着半躺在榻上的谢苓,说了句“好好歇着”,便转身离开。 听完大夫的话,谢苓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提前回府了——一方面是天色不早,她也不好再奔波,另一方面是定国公府的温泉对自己有益,谢珩肯定会让她留下泡。 她叹了口气,靠在半新不旧的水绿色引枕上,脑海里还记着车夫给自己递的消息——王闵联合林华仪对帐子的香炉和地毯做了手脚。 方才她进帐子,便以帐内沉闷,气味难闻为由,命元绿开了点帘子透气,并把香炉盖灭拿远。 此时帐子里一丝熏香的气味也无,只有炭盆内火星明灭,将帐内烘地暖融融。 但谢苓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环顾四周,细细将帐内陈设打量了一番,随后探了自己的脉,结果并无异常。 她只得安慰是自己太过小心谨慎过了头。 …… 后面的活动,谢苓自然是参与不了了,听到第一项赛事夺得第一的是谢珩时,她并无惊讶之意。 梦里谢珩自启蒙起,骑射一事便远超常人,精湛非常。 他好似没什么不擅长的,文臣做得,武将也做得。 而第一的彩头名琵琶【横秋】,谢珩收下后连带那只捉的白狐,一同送给了林华仪,羡煞一堆春心萌动的女郎。 无人不感慨林华仪好命,竟被无数女子的闺中梦里人,建康二子之一的谢珩青睐。 羡慕林华仪的同时,谢苓也听到些同情的声音——宁送给外人也不送给自己的堂妹,可见谢苓身份低微,并未入谢珩的眼。 谢苓并未在意这些言语,她可没空想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谢珩主动同王闵对上。 要知道王谢两家虽水火不容,但面上却是一派祥和,毕竟这些士族做什么都讲究一个“面子”。哪怕内里在龌龊不堪,表层上都要做得好看,做得漂亮。 想想梦中发生的几件大事,谢苓挖空了记忆,只想起除了林华仪送的狸奴死那次,他好像再未展露过半分情绪。 或许只有跟林华仪相关,他才会动怒。 林华仪三番两次对自己动手,她反击一二,也不算过份。 心中有了计较,元绿恰好拿药回来。 元绿替她脚踝上了浅绿色的药膏,又喝了碗黑乎乎的汤药,应付了几波来探望的贵女和郎君后,不过一会,便困意来袭。 她吩咐元绿在一旁守好,无事不要离开,便沉沉睡去。 …… 冬夜生寒,融万物为银,万里飞雪,飘飘洒洒把林子又盖了层白被。不知是哪簇积雪落下,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营地一片寂静,昏黄的灯笼在夜空下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上面覆了层薄雪,灯火愈发昏暗。 偶有卫兵巡逻踏过积雪,发出咯吱声,添了人气。 元绿在帐内屏风旁的小榻上浅眠,忽而听到帐外有声音唤自己的名字。 她轻手轻脚趿拉上鞋,朝屏风内侧瞅了一眼,见主子呼吸均匀地睡着,脸颊红润并无不妥,便将帐子掀开个小缝,探出头朝外看。 门口是个身形瘦小的矮个子卫兵,见她探出头,便压低声音焦急道:“姑娘就是元绿吧,定远侯府的柳娘子忽犯急症,说是要见您。” 元绿警惕道:“你可有证明?” 那卫兵从怀里拿出个令牌,又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道:“国公府的卫兵的令牌,以及柳娘子的信,姑娘您看看。” 元绿借着昏黄的灯细细看,心中顿时焦急起来。 令牌是真,这信,也确实是她妹妹折柳的字迹。除此之外,折柳幼时患有心疾,突发急症却有可能。 她一时心底又荒又急,怕妹妹出事,朝帐内看了眼后,心想大半天过去了,离开一会也不妨事,于是朝卫兵点了点头,掀开帐子朝折柳住的地方奔去。 卫兵见元绿的身影于夜色消失,勾起唇角,缓缓抬头。兜鍪下的脸,分明是林华仪身边的贴身侍女。 几息后,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帐后阴影中走出,朝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后,桃花眼带着邪气的笑,掀开帐帘,漫不经心走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