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我妹究竟何时称帝》 1、分玉为班 155年,东汉都城洛阳,宫廷首席宦官——大长秋曹腾府上。 一个青年人抱着怀里的襁褓,脚步匆匆往屋里赶。 “快!快!快去请华医师!”青年人将女婴递给被骚乱惊动的母亲,呼着白气指挥下人,一边喘个不停。 “你父亲呢!?不是说宫里梁贵人传唤,怎么带个女婴回来?”女人接过襁褓,轻轻拨开,最里层是柔软华贵的绣金锦袍,又被丝绢里三层外三层做了保暖,襁褓中的女婴五官小巧精致,但是面色苍白,气息也很微弱。 女人脸色一变,意识到了什么,猛一抬头:“这可是要杀头的!” 院中,曹腾姗姗来迟,被深夜传到曹府的华医师跟在他身后,医师将女婴放在榻上,让人在室内燃了火盆取暖,又命人取了热水灌入皮囊贴在女婴襁褓外面。 “这似乎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若是不小心调理着,以后恐怕只能养在闺中了。”这绣金襁褓绝不是应该出现在宫外的东西,但是医师识趣地什么也没问。 当融真清醒过来时,就见到这位身上带着淡淡草药香的男子皱眉惋惜地望着自己。 她现在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她记得,昏迷前,她和姐姐发生了争执,姐姐没有收下她带来的生日礼物,还说了些什么...... 生日礼物......宴会......暗杀! 姐姐……姐姐!姐姐怎么样了!? 柴火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火光打在屋内的众人的身上,融真努力转动视角,打量周围的环境。 视线里又出现了两个男人和一位老妇人,奇怪的是,更年长的那位老者没有胡须,反而是看起来20多岁年轻人蓄了不长不短胡须。 重点是,众人都是古装打扮,屋内陈设同样古朴奢华。 为什么周边的事物,看起来如此巨大…… 屋内温度逐渐升高,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就见那位没有胡须的老人,缓步向自己行来,融真骤然感受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一道苍白的亮光闪过,融真瞳孔一缩,老人的匕首还未划下去,女婴就猛然嚎哭起来,刀刃只堪堪擦过女婴的右眼脸,但是仍留下一道自额头到脸颊的伤。 女婴身旁的医师惊怒道:“大长秋这是做什么!?” 年轻人则是直接被这突然一下吓得跌坐在地。 “父亲!?” “巨高你记住,”无须老人将沾着血的匕首擦拭干净,对年轻人道:“曹家新生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婴,长子名操,次子名班。” *** “可惜了。”华医师第n次,看着小曹班右眼脸的伤口叹气。 曹班——也就是曾经的融真,自那晚受伤后,右眼视力就有些模糊了。 曹班心有余悸,如果她真的是个婴儿,这会儿右眼恐怕已经保不住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伤她的眼睛啊!? 养伤外加养病的这段时间,她除了吃喝拉撒还有发呆,就是在思考人生。 终于,她从身边人的交谈中,慢慢拼凑出了情况—— 她真的穿到了东汉末年,成了历史上那位乱世之枭雄曹操的妹妹! 她现在非常庆幸,自己做穿越视频时,首选了汉末。事实证明,就算不是历史学家,穿越考试来临前,花一年时间临时抱佛脚也是很有用的。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穿越的时代,东汉末年,朝廷内,外戚宦官士人三方争斗不休,朝廷外,外族侵扰,民不聊生,贼寇不休,再加上小冰河时期的大环境背景,这对所有穿越者来说,都是天崩开局啊! 而现在问题是,她还不是曹操的亲妹妹,是曹操的大宦官祖父曹腾,“从宫里梁贵人处”把她抱回来的。 所以她真实身份姓刘? 那曹腾划伤自己,又为了什么? 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可能牵扯到汉室秘辛和大族阴谋,她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了,也和她一样穿越了吗? 不管怎样,先抱紧曹老板大腿,背靠大树好乘凉,活下来再说吧。 曹班伤好后,终于被人抱着出了门,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曹操,当然,是婴儿版本。 内室软塌上的妇人眉眼温柔,衣着华贵,但是掩盖不住单薄的身材,看起来不是很健康的样子。 这应该就是仆人们口中,曹操和曹班的母亲,丁夫人了。 丁夫人表示:“既然是双生子,还是要让他们多多相处才是”。 于是曹班和曹操被安置在一起居住,两人作息完全一致,这让曹班有了更多的机会,研究起自己这个“双胞胎”哥哥。 可能是出生时受了折腾,曹班这个身体不太好,但是曹操不同,天生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曹班最烦就是两人被放在一起睡觉。 不是被隔壁吐的奶给沾到,就是被小曹操有力的拳头,一拳捶在右眼伤疤处。 可以可以,任侠放荡是吧。 反正自己是婴儿,婴儿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曹班毫不犹豫地给予还击。 然而这个身体实在弱鸡,加上曹魏太祖天赋异禀,曹班挥过去的拳头总是直接被兄长一把握住,牢牢攥着不肯松手。 这家伙握着曹班的手还咧嘴傻乐。 两位乳娘聊着聊着天,听见动静回头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除了和自己的兄长单方面较劲外,还有一件事是曹班在意的。 那就是上辈子,自己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那对汉代的玉佩。 曹班记得,在自己刚穿来时,胸口是有一股温凉的触感的。 可是后来清醒了,那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直觉告诉曹班,是那对送给姐姐的汉朝古玉。 找到玉佩,也许就能找到姐姐了。 *** 另一边,一辆马车离开东汉都城洛阳,一路向西。 马车内,一个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襁褓,好奇地打量。 “父亲,您为什么要接这个烫手毛芋?” 这小女娃自离开洛阳城后就莫名哭得厉害,鼻涕眼泪流个不停,看着多可怜,这会儿好不容易哭累了,段畦便将她从乳娘手里接来,好好打量打量这个便宜闺女。 “跟您出来一趟,多个女娃娃回去,这让我怎么跟禄娘解释啊?” “不争气的东西。”对面的老人啐了一口,中气十足教育儿子。 “司徒大人有宽广的胸怀和长远的见识,我段熲蒙他举荐,应他所求之事,是知恩。梁氏专权,汉室血脉衰微,后宫多年无所出,我护其血脉,是知忠。此举或有所冒进,但段氏戍边多年,讨贼驱虏,又岂是事事安守本分能够有今天的?” 段畦被父亲一番言论彻底说服,甚至胸中生出些激昂义气来,但是抱着婴儿无处抒发,于是脚下一跺,嚎出一嗓子。 怀中熟睡的婴儿被吵醒,啼哭声不输她的便宜父亲,段畦手足无措,段熲则是哈哈哈大笑。 “我看这小女娃就是天生的凉州人,比你阿铭出生那会儿还要强健些。” “哪有您这样说自己孙子的。” “以后她也是我孙女。” “……放心,儿子知道。” “这么有力气,不如就取名二壮。” “……” “开个玩笑。” “……儿子知道。” “凤凰落于草甸,以后免不了要跟着我们吃苦,宁,安也,只希望她平安快乐,就叫她段宁吧。” 马车越行越远,襁褓中的婴儿哭声越发响亮,像是用全部的力气在呼唤什么,她胸口的玉佩也愈发滚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谁还不是个神童了 经常胎穿的人都知道,胎穿最大的烦恼,就是无聊。 婴儿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曹班感觉自己明明每天都在很努力的喝奶了,怎么也才刚刚会爬呢? 而且婴儿时期,自己这个现代人,和身为本土古人的曹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曹操还比曹班早两天会爬呢! 一想到这个,曹班就嘬得更卖力了! 会爬之后,曹班和曹操就随家人从洛阳回到了谯县。 曹班不放过一切能扩大自己活动范围的机会,然而没有用,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能独自出房间,而婴儿的房间真是什么信息量都没有。 所以当华识拿着医书出现在视野里时,曹班毫不犹豫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叔……叔。” 曹班趴在医书上,尝试读出封面上的书名。 年轻的医师有些惊讶。 一旁的乳娘笑说这是巧合。 “不见得吧。”华识指着书名,“素——问——” “叔——嗯。” 吧嗒。 口水滴在了书上。 这下给华识和乳母都逗乐了。 对不起啊,嘴巴实在太难控制了!曹班在心里道歉,她对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救命恩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华识将医书放在一边,把曹班抱起来,眉眼弯弯的,半开玩笑地轻声问曹班。 “这么有缘,阿瞳要不要做我的徒弟呀?” 婴儿摇头晃脑地,看起来像点头一样。 华识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大笑。 “我儿子和你年纪差不多,要不要——”话说到一半,华识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表情纠结,一字一顿,“你们可以结拜为异姓兄弟。” 临走的时候,华识将医书轻轻放在曹班的襁褓外。 “既然你做了标记,就送给你吧。” “华医师,这不合适吧……” 乳娘知道书籍有多珍贵,华家世代从医,虽然到了华识父辈一代没落了,但华识凭借自己出众的医术,在谯县积攒了不少名望,这医书怎能轻易送给外人呢? 更何况,这曹家二郎还是个假郎君…… 华识摇头:“我是真心感觉和二郎有缘,放心,我会和公子说明的。” 如果一次是巧合的话,那么当第二次,第三次看见曹班真的压在书上,好像在读的样子,乳娘就不敢不将这件事告知曹嵩了。 曹嵩也觉得有些惊奇。 他自己是不爱读书的,但是不妨碍他喜欢结交爱读书的人,可是偏偏那些士族子弟,不喜和自己来往,以前还好,去了几次洛阳之后,见到士人们相聚交游,举杯论经,品评名士,他就越发心向往之。 于是他这个无业游民爹,终于做了一件让曹班拍手称赞的事情。 他给双胞胎,请了一位蒙学先生。 此举在世人看来,未免有些惊世骇俗,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但是曹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连身边的朋友都忍不住问起时,他更加得意了,大方邀请。 “欢迎来我家观神童。” 曹班乐得配合父亲表演,一方面打发无聊时间,另一方面也可以见见除了曹家以外的人。 于是每每有人来访,她就熟练地拉着曹操一起“看书”。 演员当惯了,曹操有时还能配合她,跟着一起咿咿呀呀“念书”。 而来参观的友人们,见到双胞胎时,总能被二郎右眼的伤疤率先吸引住目光。 真是可惜了一双炯炯有神,充满灵气的大眼睛。 “二郎这……是天生的吗?” “天生的。” 友人感叹:“可惜,白璧微瑕。” 曹嵩不敢苟同:“二郎是关了肉眼,开了灵眼,否则怎能有此神异?此乃文曲星渡劫入我曹府,我家要出经学大家了。” 友人将信将疑:“那大郎呢?” 曹嵩一顿,继续胡诌:“自是武曲星下凡。” 于是街头巷尾又开始传言,曹家有两位下凡的神仙童子。 至于话题中心的另一位人物,那位被请来教导“神仙”的老师,也是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 老师名为周方,本家据说是士家望族,但是在谯县的这一支并不兴旺,甚至还时常要仰仗曹嵩的资助。 周方最开始听说,要被请去给两岁的娃娃开蒙,还以为曹嵩是在侮辱他。 虽然他心里其实瞧不上宦官家庭的曹嵩,但是如今曹家靠着费亭侯得势是事实,他们家族受宦官资助也是事实,吃人嘴短,再加上曹嵩虽然行事放荡,但是待人坦诚,言出必行,也不像是那般肆意妄为没有边际的人。 “巨高莫不是戏言。”周方苦笑。 “怎么能呢?”曹嵩瞪大眼睛,竟是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束脩我已备好,只要仲良点头,马上送到府上。” “这实在是……” “要不你明日先来我府上看看,看看你便知道,绝不会辱没你名声,没准还能传一段师生佳话呢。” 周方可对什么师生佳话不敢抱希望,但是又对曹嵩口中的神童有那么点好奇心,就是这么点好奇心,让他来到曹府,第一次见到了曹家新生的双胞胎。 后世记载,融帝乃文昌帝君下凡,天生神异,一生得多位师者教导,但无论是其口述的记录,还是史册资料中,她的第一位老师,都是谯县周家的次子,周方,周仲良,即使他们的师徒关系只维持了不到四年。 曹家两位小郎君的人生第一课,是被放在软塌上,背靠着墙壁,两边夹着木枕听的。 “神童”还太小,曹嵩因此动员曹府上下齐齐上阵,看护在一旁,丁夫人对此有些担心,表示要不让乳娘抱着授课,被曹嵩严词拒绝。 读书可是件事严肃的事。 周方就在曹家无数双眼睛紧张地包围下,给双胞胎口述了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抑扬顿挫的语调,瞬间让曹班回到了千年后的课堂。 不亦说乎—— 曹班在心里激动地跟读。 周方哪里想到,曹家小郎君真的有神异! 大郎会跟着他的话语口齿不清的咿咿呀呀,二郎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则是一点不怵地和他对视,随着他的讲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的。 完了,被他教到真神童了! 周方因此不敢再懈怠,正式认下了双胞胎开蒙老师的身份,甚至在雅集上听见别人议论双胞胎不好的传言,还会直接站出来高声驳斥那人。 可以光明正大读书后,曹班终于不再无聊了。 这个时代改进造纸术的蔡伦逝世不过百年,纸张质量普遍不高,普及度也不足魏晋南北朝,那本本名为《素问》的古籍并不完整,纸张不新,但是被保存得很好,能看出前主人的爱惜。 华识赠与她的这一册主要记载的是人体解剖相关内容,无论是对现代还是对古代的曹班,都有些超前了,曹班将《素问》翻得快要能背下之后,就开始背诵周方的课堂内容。 当然双胞胎能够安坐听课的时间不长,曹嵩便会在授课结束后,借着机会与周方论经。 “不说远如弘农杨氏世代治欧阳《尚书》,近如颍川荀氏治费氏《易》,汝南袁氏治孟氏《易》,世家治学讲究家传,非其族人,往往难得一窥啊。” 曹班趴在床上,“专心”地玩手指,曹操和曹班头对头趴着,留着口水专心玩曹班的头发。 “两位小郎君以后若是想专心治学,不妨去荀、袁两家寻名师,师生传承,亦是经学沿袭之道。” “仲良真是在为犬子考量啊,不过不用担心,父亲已经有安排了,待犬子年满七岁,会随我一起去洛阳。” “太学蒙学?”周方一怔,最后发自内心道,“那自是再好不过。” 托老师的福,曹班体验了一回东汉的家宴。 曹班也再次确定,曹家真的是豪门了,原因无他,他们吃饭时,竟然还请了伶人奏乐。 因为请的是双胞胎的老师,这次家宴小郎君们也破例被仆人抱着入席。 两张小桌被放置在最后,仆人席地而坐,双胞胎已经到了可以吃辅食的年龄,因此面前放了他们常吃的,磨成糊糊的粟米羹,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两个双耳漆杯里,装了看起来像酒的液体。 仆人用细长的漆勺沾了一点点放入曹班口中。 曹班眼睛一亮,是果酒! 但是她又想起,汉朝似乎禁止聚众饮酒?视线再转向曹嵩和周方的桌子,上面则是看起来更高级的玉制羽觞杯,看样子里面大概率也是酒。 曹班又仔细看了看曹嵩的饭食。 主食是蒸煮的麦饭,肉食有一道肉羹,和一道不知什么品种的烤鸟,还有一道鱼脍,没有见到新鲜的素食,但是有两碟酱菜。 曹班也不知这算是丰盛还是不丰盛,在她看来,和上辈子相比,这顿饭实在是有些寡淡,但是对于喝了快一年奶的这辈子来说,她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从嘴角留下来了,尤其不光曹嵩吃得很香,连平日里儒雅端方的老师也是大快朵颐。 残忍!实在是残忍! 尚且年幼的融帝现在不想治学,也不想治国,只想治厨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快说谢谢张骞! 经过曹班的不懈努力,终于彻底断奶,改吃辅食。 具体方法就是一个字,闹!主打一个母乳过敏! 等辅食的新鲜劲一过,曹班立刻开始琢磨着改善家中的伙食。 她一开始还担心,家里不让她进厨房。 但好在,曹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曹嵩这个整日喜好飞鹰走狗的上梁在,又有曹操这个成日上树捉虫下池塘摸鱼的闯祸精在,她喜欢钻厨房的小爱好就得到了母亲的大力支持,还特意拨给她一个健壮的仆妇龚氏,帮忙做些小朋友做不了的力气活。 这个时代食物的烹饪方法还是以蒸煮烤炖为主,金属厨具早已经出现了,但是曹班最想要的铁锅却没在东厨看到。 不过这点小问题怎么能难道她一个硬核知识区博主呢?于是她自己画了图,在管家的帮忙下,历时两个多月,才终于从诸多铁质炊具中,改良出了曹班想象中铁锅的样子。 有了铁锅后,曹班脑海里很快钻出了无数的美味炒菜菜谱,却又被现实狠狠压回去。 只因这个时代,油脂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虽然家中存有动物油,但这些都是宴会专供,不可能列入疼爱孩子的玩具范畴。 曹班郁闷了两天,连带着曹操来找她下棋时都憋不住发泄她心里的怨气。 这让三岁的小曹操有些苦恼。 上次见父亲和友人在家走棋游戏,他便央求父亲也教他。 虽然父亲玩的是六个棋子,教给他却是五个棋子,但是他很快就迷上了这种名为格五的新游戏,一时间连伯公送他的玩具铜车都不香了。 小曹操和父亲下了几回合各有输赢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找曹班,拉着她一起玩。 谁知曹班只是问了一次规则,就连杀他三盘,一点情面不讲。 “怎么可能?连父亲都有输给我呢!” 曹操不信邪,又在夏侯兄弟登门时,拉着他们下棋。 曹操先是下赢了年长一些的夏侯惇,又下赢了夏侯惇话还说不利索的族弟。 少年老成的夏侯惇抱起族弟,阻止他继续玩自己的鼻涕。 “阿瞒不愧是神童子,我与渊都不如你。” 找回自信的曹操于是又去寻曹班,可是哪里都不见人影。 “阿瞳在哪里?” “二郎在东厨。” 管家陈其指着厨房的方向,那里有从来没闻过香气传来,勾着曹操巴巴往前走。 东厨院落内,曹班正指挥着仆人,从锅里舀出一勺汤,放入碗中。 曹操跨过门槛,浓郁扑鼻的香味从青瓷碗里飘出来,他咽下口水,心里还惦记着他的格五。 “阿瞳!别玩啦,来格五!” 曹班小手端着碗,一勺汤直接喂进曹操嘴里。 “好香!”曹操甩掉手心里握得汗漉漉棋子,直接扒在灶边,嘴巴对着碗沿将汤嘬了一大口。 “哎!烫!” “这是什么汤?”曹操吐舌头,小胖手拼命扇风。 “芥菜汤。” “芥菜?我不爱芥菜,我不喝了。” 曹班懒得和山猪解释,又塞给曹操一块糯米粉加麦芽糖揉成的饴糖。 “打发小孩子呢?我不吃,来格五。” 小小年纪就这么倔,长大可怎么得了。 曹操根本可不知道,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碗芥菜汤,做出来有多不容易。 曹班的炒菜大计最终在一个夜晚,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自双胞胎断奶后,两人就分开两间小房居住,曹家给两人分别安排了一名贴身侍女和仆从。 曹班依然保持着阅读的习惯,曹嵩心情好时会将书房的书简拿出来给双胞胎看,曹班身边的下人们也对文曲下凡的小郎君读书见怪不怪,一般不会打扰她。 那天晚上,天色已暗,但是父亲的书简还剩下最后一点就可以读完,曹班的贴身侍女主动为曹班点上了油灯。 “谢谢阿延。”十二岁的侍女也只是个孩子,原名止,小曹班皱着眉头征询其意见后改名为延。 侍女闻言松了口气,她和小主人接触时间不长,油灯珍贵,她担心光线昏暗影响主人治学,又担心主人责罚。 好在小主人确如传言那般,不光聪慧异常,而且温柔良善。 曹班拖着书简往灯光的方向挪了挪,一股熟悉的味道传入鼻腔。 “怎么一股菜香?”曹班吸吸鼻子,用手指轻轻沾了点灯油,凑近一闻。 “这是什么?”曹班心里有了猜测,但是不太确定。 “回小郎君,是麻油。” 真的是芝麻油! 曹班猛然想起,西汉时张骞从西域引进的众多物产中,就包含了这种油料作物。 快说,谢谢张骞! 当然,将点灯照明用的芝麻油改良成炒菜用油又是费了曹班一番功夫,有了锅,有了油,曹班就直接用东厨现成的素菜打了个汤。 她自己都还没尝呢,给曹操喝第一口,他还嫌弃上了。 没品的家伙。 她没理会曹操在旁边蜜蜂一样的嗡嗡吵闹,又邀请了刚刚入府的老师周正前来品尝。 老师只取了一小勺,吹凉后喝下。 “确实鲜香异常,比之肉羹也不差了。” 曹班还没来得及得意,老师又道:“油料难得,终归不是长久之家应有的德行举措。” 这是在责备她浪费了。 帮厨的龚氏将此时告知了丁夫人,这锅汤最终和着面饼,成为了曹家的早饭。 饭后,曹班和曹操,一人捏着一个混了麻油和饴糖的小饼,在院落里见到了一群新的奴仆,即将被管家安排着分到各处。 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奴仆都是卖身于曹家的。 曹班对于奴隶制还有些不习惯,问了管家,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去岁司州饥荒,逃荒来这里的。 仔细一瞧,他们虽然换上了奴仆的新衣,但一个个皆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面黄肌瘦的样貌。 “他们寻不到其他出路吗?” “小郎君没见过饥荒。”受雇于曹家二十多年的陈管家没有正面回答曹班。 “到了活人相食的地步,哪还有什么出路,为了一口粮食,什么都不会在乎了。” 曹班沉默,手心里的饴饼被她攥得发紧。 曹操已经三两口把自己的饼吃完了。 “你不吃饼吗?” “你不吃,给……” 曹操话还没说完,曹班在奴仆中扫视一眼,扑在了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小,也最瘦弱的小女童身上。 “给你,饼。” 小女童只比曹班大两三岁,她不敢接饼,尽管她已经非常饥饿,她看向站在一旁的管家。 “这是你的福气,以后二郎便是你的主人。” 女童这才双手捧过饼,在小主人期待的目光小,抿嘴咬了一口。 真香啊,暖呼呼的面饼,甜丝丝的,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 和自己夭折的阿妹一般大小的小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看着比手里摸得精细的麦饼还要细腻。 “吃了我的饼,以后便跟着我做事。” 女童又咬下一大口,红着眼眶哽咽点头。 围观了全程的周正感叹,曹家二郎君小小年纪就懂得以饴饼换人心。 管家则表示二郎一贯是良善的。 曹操表示,饼给奴仆都不给我,我要三天不和阿瞳说话。 曹班非常开心获得三天安宁。 她按照自己心里的计划小本本,开始充分探索起曹家的大宅,试图寻找关于自己消失的那枚玉佩的线索。 结果,不仅一无所获,她还把自己折腾生病了。 为此两位贴身照顾曹班的侍女主动和管家还有丁夫人领了罚,还好气头过了的曹操来探望时告知了曹班,才让她们免了杖责。 再次躺在榻上,呼着热气的曹班很无奈,这具身体也太脆皮了! 同样是小孩子,印象中,曹操似乎从来就没生过病。 丁夫人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了曹班三天,曹班终于退烧了,华识摸摸曹班的额头,又给曹班诊了一会儿脉,开了方子给管家。 “无事了,接下来按这方子服用,旬月后我会再来府上。” “谢过华医师。”丁夫人满面愁容,“二郎总是发热。” 华识:“没有法子,患上失魂症的娃娃,总是要看护得仔细些。” 失魂症,这是什么病?他是怎么瞧出来的?曹班心想。 “还能怎么看护呢,二郎是个有主意的,总不能时时顾得。” “只能是多顺着她些,莫再生出其他心疾了。” 曹班病好之后,问老师周正,何为失魂症。 周正沉思后回答:“病在心,生魂一分为二,大约便是失魂症了。” 她又直接问前来复诊的华识。 “我的失魂症可还有救?” 华识笑答:“医术上说,此病不伤筋骨,不伤肺腑,但是长此以往,恐折损寿数。” 曹班感觉他似乎意有所指,便问:“所以我能找回分走魂魄之人吗?” 华识又一副迷茫的样子,疑惑道:“你怎知是寻人?” 这下曹班也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也许是因为华识的医嘱,曹嵩主动找到曹班。 “你之前不是想多读书吗?以后我在时,你可来我书房取书,只是切记,书籍珍贵,轻拿取,慎外传。” 曹班因祸得福,顿时感觉身上什么病都没有了,当天就带着阿延来到父亲书房。 然后她就看到,被放在书柜最上层,那个熟悉的,精致的木盒子。 曹班的瞳孔一缩,子弹穿透身体的记忆再次涌现。 盒子的样式她两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自己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汉朝的古玉佩。 ------------------------------------- 而远在凉州的武威郡,本地郡望段氏府中,被一众男孩围观的女孩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男孩们七嘴八舌,你推我挤地站在榻边。 “哎呀!刚刚还是好好的啊!” “奇怪,叔父明明说,她到了凉州后,就不再哭了。” “大壮,是不是你身上的血腥气薰到她了?” “她几岁了,怎的还不会说话,看样子像是有些痴傻?” “说了不要叫我乳名!”刚满10岁的段铭推了堂哥一把,又踹了堂弟一脚,“你才痴傻!” 前些年便听说,父亲和祖父在洛阳时领养了一个女娃娃,说是故人之子,要待之如亲生。 段铭一开始还心存怀疑。 他的父母是远近闻名的模范夫妇,虽然成婚以来母亲只有自己一个孩子,但是父亲一直并未纳妾。 可谁知,母亲对此却表示很开心,还说这是段家同辈的第一个女娃娃,要他以后好好对待妹妹。 看来是他想错了…… 他跟着堂伯父从猎场回来后,衣服都没换,就被族兄弟们推搡着,赶来见这个妹妹。 两个眼睛一个嘴巴,和男孩没什么区别,皮肤白里透着红,看着干净可爱。 可怎的就是不会说话呢? “我看就是你身上的味道熏到她了,小女娃真乖,哭着的样子也乖,怎的不是我妹妹呢?” “你做梦吧。”打定主意的段铭推开挤在前面的堂兄弟,撸起袖子,弯下腰抱起妹妹。 “我凉州的女郎,怎么会惧怕血腥?” “你做什么?你可别摔了孩子。”进来的段畦吓了一跳。 段铭没有理会,抱起妹妹,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来到东厨,段畦在一旁看护着,没有阻止儿子。 仆人们正在处理刚刚猎回的猎物,就见一群男孩簇拥着铭小郎君,抱着三岁大的小女郎君走进院子,同来的还有段氏嫡三子段畦。 段铭将仍在哭泣的妹妹递给父亲,自己用食指抹了一点羊血,点在妹妹额头。 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就这么突然收了眼泪,眼睛明亮地笑了,目光看向段铭,漂亮的双眼炯炯有神,哪里还有痴傻的样子。 这场景,实在是有些神异。 段铭满是污渍的脸上笑得格外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一直担心养女痴傻的段畦总算舒了口气,见此情景不由感叹:“阿宁这是得执掌征战的九天玄女点化,有神仙庇佑,必将不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一开始只是想好好学习 虽然曹班很想立刻拿到那枚玉佩,但现在她还不敢贸然行动。 被从自己身上夺走,然后束之高阁,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曹家的态度。 “怎么了,郎君?” 曹二郎不喜欢被人抱着,阿延牵着曹班的手,轻轻捏了捏。 “没什么。”曹班收回视线。 曹操也在父亲的书房,曹嵩给了曹班她想要的经书,又给了曹操一只竹马。 曹操噘嘴:“我不要竹子的。” “你太小了,连马肚子都够不到,先用这个来练习。” “可是我想学骑马。” “你学骑马做什么?” “以后当大将军!像卫青、霍去病那样,骑马射箭,上战场杀敌!” 曹嵩摸摸自己的胡须:“怎样才能当大将军呢?” 曹操双手叉腰:“为将者,自当智、信、仁、勇、严也,缺一不可!” 曹嵩欣慰地抚掌,又问曹班:“阿瞳以后想做什么?” 曹班握着书卷道:“继往圣之绝学。” 曹嵩了然:“阿瞳想做经学大家。” 曹班没有反驳。 曹嵩拉过双胞胎,将两人放在自己膝上。 “趁着天气还未转凉,父亲带你们去洛阳见祖父好不好?” “好!”连谯县都没出过的曹操自是很快响应,曹班也连忙跟着说好。 难得的父子温馨时刻,曹嵩和双胞胎说了不少话,更是难得提起了皇宫。 “县官虽有后宫数人,至今无所出。如今皇后,贵人,皆出自梁氏。” 曹班机灵地顺着话头问道:“贵人德行如何?” 曹嵩先是摇头说,身份至尊的人不好随意评论,又说:“至于梁贵人,自是仁善宽厚之人。” 曹嵩这是在向她透露生母的信息。 历史记载,桓帝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后,为梁女莹,其兄长梁冀是东汉末年著名的乱朝外戚,桓帝没有后代,都是因为被梁女莹将怀孕的妃子一尸两命弄死了。 而后桓帝的第二位皇后,曹班记得名字是叫猛女,上辈子读书时,因为这个特殊的名字,曹班格外留意了这段历史。 父亲口中的梁贵人,应该就是指梁猛女了,梁猛女原来姓邓,但是因为生父死了,母亲改嫁梁氏,因此改姓梁,她继任皇后后,因为桓帝厌恶梁氏,就又被还回了原姓,称邓皇后。 如果自己的生母是这位梁猛女,那么她大概能将其中因果串联起来。 桓帝能够继承帝位,时任中常侍的祖父曹腾,还有大将军梁冀都有很大的拥立之功,尤其是梁冀,此时的他,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毕竟上任皇帝就是被他毒杀的,刘志也是娶了他的妹妹之后当的桓帝。 当朝最厉害的宦官和当朝最厉害的外戚,这里面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 曹班推测,梁冀为了继续把持皇室,妹妹生不出孩子,就和妹妹一起杀死后宫所有新生儿,梁猛女有私心,便联络守护三朝皇帝的费亭侯曹腾一起,留下自己这个皇室血脉。 但是梁猛女没想到,能在人心叵测的皇宫里浸淫多年的曹腾岂是没有私心的? 自己明明是个女儿,怎么还要当做男儿生活下去? 想通里面的关节后,曹嵩这么做的行为也不难理解了,曹家冒着天大的风险接下这个不稳定的“保命符”,自然要想办法,在可能的条件下,维系母子亲情。 果然,曹嵩接着道:“之后说不定有机会,可以让祖父带你们进皇宫!” 是你们!不是你! 对了!梁猛女就算不知道自己生下的是男是女,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生下的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 另一个孩子当然不会是曹操,那是谁?是姐姐吗! 曹班心里燃起了希望,发自内心的和曹操一起欢呼起来。 ------------------------------------- 赶在北风吹来之前,双胞胎和父亲,坐上了前往洛阳的牛车,随行还有两车行李,以及一众仆从。 曹腾在洛阳的府邸比谯县老家的要小一些,但是家中的设施陈列,更为华贵,仆从数量也不少。 硕大的庭院,却让曹班莫名的感到压抑。 曹操换了新的地方,正是兴奋的时候,拉着曹班到处探险,她索性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跟着曹操一起摸鱼撒野。 曹腾对双胞胎管教很宽松,对曹嵩却颇为严厉,也许是因为这对养父子相处时间并不多,曹嵩来到洛阳之后,行为约束了不少,丁夫人身体不好没能随行,他也没有带其他姬妾,每天老老实实在家,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参加洛阳令周异举办的雅集。 曹班得知此事后,难得央求父亲,表示一定要去参加。 “难得阿瞳求我,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为父好奇,是什么这么吸引你?” 是周瑜! 曹班在心里立刻回答。 开什么玩笑,洛阳令周异!那就是周瑜他爹啊! 见到他,四舍五入,我就是见到半个周瑜啦! 曲有误,周郎顾,周郎的音律也许就是家学也未可知呢?曹班现在只恨自己没有学弹琴,不然一定去当个错漏百出的显眼包。 人生难得穿越一回,抛去那些令人头大的身份纠葛,曹班现在突然有种及时行乐的放纵心态。 当然她不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说洛阳令治理百姓有方,德行出众云云。 周异的从父周景是从大将军梁冀手下起家的,周异也算半个梁党,曹嵩去参加周异的雅集,那么曹家就是宦党+梁党双重buff? 不行不行,不去想这些了。 曹嵩自己心里也存了炫耀神童的心思,因此答应下来,带着双胞胎一起赴会。 雅集的形式是曲水流觞外加投壶六博等游戏,曹嵩带双胞胎进场后,就先和众人介绍了一番自己两岁能读经的神童。 有听说过谯县神童传闻的人立刻捧场,曹班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被叫去作诗什么的,这个是她的短板,可能是20年后兄长的长板,但现在也是他的短板。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她和曹操并不是在场唯二的小朋友,大人聊大人的,小孩玩小孩的。 另外还有几个比他们大一些的孩子,聚在一起蹴鞠,曹操一开始想和他们玩,但是年龄差摆在那里,大孩子不愿意带曹操,曹操只能气鼓鼓回来找曹班。 天色就在这时突然暗了下来。 “是日食!”有人惊呼。 曹班抬头,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日食,没想到是在千年前的东汉。 被逐渐遮蔽的太阳光线不在刺目,日食发生的很缓慢,黑暗不是在一瞬间降临的,昼日颠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曹班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孩童的哭泣,和隆隆的击鼓声。 曹操被吓哭了,曹班拉过曹操的手,牵着他走到庭院正中,指着天上的太阳。 “不要怕,阿瞒,那不是灾厄。” “是影子,月亮走到此处,影子挡住了太阳,就像这样。” 曹班让曹操低头,他们脚下,模糊的影子盖住了石凳。 两人往前一步,影子跟着往前,露出了石凳。 “太阳始终会在那里,就像这个石凳。” “不愧是文曲星下凡。”一旁的男子听完曹班的话,对着慌乱的众人道,“便是这日食是灾厄又如何,贤明的君子自然会用自己良好的品德照耀世间,连稚子都不惧怕日食,大人怎么能怎么如此慌乱呢?” 那些哭泣的大孩子闻言,见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曹氏双胞胎确实不惧日食,抹掉眼泪停止了哭泣。 慌乱的大人们听了河内太守周景的话,也感到羞愧而听从主家的安排回到了席间,日食也很快结束了。 之后的集会就有些无聊了,曹班和曹操因为方才的言论,被邀请到了大人的席位。 让曹班失望的是,她从座位和这些人的谈话中,分辨不出哪个是洛阳令周异。 看外貌?一个个胡子拉碴的,在曹班的审美里都不帅,也看不出来。 不能玩乐的曹操同样坐立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了酒的曹嵩红云飘在了脸上,更加没空管双胞胎。 曹班为了让曹操不去捣乱,按着曹操给他讲了几个寓言故事。 “……那狐狸虽得了老虎的权势,却终究不是猫科动物,师出无名,得不到豹子、狮子的认可,豹子和狮子自然是要反抗的,长此以往下去,狐狸的处境就危险了。” 曹操听得似懂非懂,曹班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她一股脑的将朝中名人们全部化成动物,按照自己的理解信口胡诌。 她不知道,自己一番话,全被坐在一旁的周景听了进去,此人因为曹班在日食发生时的一番言论,本就对曹班刮目相看,一开始听曹班说故事也只是单纯的好奇。 哪知他越听下去越是心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背脊发凉,浑身僵硬了。 难道时运真的降临在曹家了? 雅集结束后,他立刻将此异闻告诉了周异,谁知在场另一人的话,更让周景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听了周景一番的描述,身为曹氏双生子老师,同样来了洛阳拜会族人的周家旁支周正,对此最有发言权。 “曹家两位郎君,确实天生神异!” 周景返回河内,和妻子彻夜长谈后,最终决定辞去河内太守一职。 梁氏的车,早下为好! 曹班这只小蝴蝶的翅膀,自此终于扇动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白昼愈长 冬至,是所有节气的起点,“冬至阳气起”,从冬至开始,白昼会越来越长,因此这是值得庆祝的吉日。 冬至这天所有官员都放假一天,曹家如今唯二的官员只有双胞胎的祖父曹腾,还有现任颍川郡太守,曹腾的哥哥,双胞胎的伯公曹褒。 这位伯公双胞胎虽然至今还未见过,但是收过不少礼物,包括曹操最喜爱的一辆玩具铜鸠车。 天还没亮,曹班一边指挥着东厨的仆从,将擀好的面皮照着她手心里的样子裹住羊肉馅,一边踩着小凳,在炉灶边发呆。 曹班记得,曹腾一共有三位兄长,曹褒排老三,是他们的三伯公。 这几年,比起大伯公和二伯公,三伯公家和曹腾家往来最频繁。 都知道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原本曹班都有些怀疑,这个曹褒有没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父亲曹嵩的亲爹了。 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既然两家关系不错,曹褒又是颍川太守,如果他是曹嵩的亲爹,史书上怎么会没有记载呢? 仆人王谷揭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扑了曹班一脸。 算了,不想了,眼下有她更在意的事情。 “好香的汤馅饼。”王谷用长木勺在锅中搅动,按照主人的意思,第三次往滚水中加入冷水。 王谷原名王狗,分给二郎君后,二郎君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的梦想,就是天天吃饱饭。 王谷是同一批入府中年龄最小的,又是孤儿出身,身契卖给了曹氏,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能得二郎君的青眼跟在他身边服侍。 难得真如其他仆人所说,自己身量长,以后能干力气活? 二郎君对待对吃食一向很有主意,主家都纵容着他,每隔段时间就能捣鼓出些新鲜玩意儿,他常在东厨服侍主人,经常是比曹公子还要先尝到美味呢。 加之二郎君待人宽和,侍女阿延说的没错,跟在他身边的确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差事。 “这不叫汤馅饼。” 王谷见二郎君用长箸夹着状似面耳朵的馅饼,仪态优雅地送入口中。 自从府中热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府内渐渐都使用二郎君手中这种竹制的长箸来用餐了。 “吃饭用筷,干净卫生。”这是二郎君常说的话。 二郎君说的很多话,王谷都不太明白,但是阿延姐姐告诉他,主人的话都要记下,他便记下了。 当然,后来成为武朝食药安全部兼皇室膳房大管事的王谷,上任第一天就将此句话挂在办公室墙上,便是后话了。 而现在,王谷眼中“仪态优雅”的曹班,一口咬下半个水饺,差点没被烫出眼泪。 “这是娇耳汤,食之驱寒又果腹。” 于是曹家的冬至饭桌上,就添了一人一碗祛寒娇耳汤。 汉朝虽然五日一休沐,但是身为宦官的祖父常常是住在宫内的,东汉的皇宫远比曹班想象中的要雄伟繁华,分为庞大的南北两宫,中间甚至有风雨廊相连。 如今应该是考虑到祖父年纪大了,冬至这天的皇家祭祀并没有要求祖父陪同,而是让他归家与亲人团聚,因此祖父才能回到位于城内曹府。 曹府的位置也很好,紧挨着三公府,曹家确是显贵无疑。 一家人祭祀完先祖后,曹操就迫不及待地骑着他的小竹马,像个炮仗似的冲了出去,被眼疾手快的曹嵩一把揪住衣领拖了回来。 “你这小子,带着阿瞳一起啊。” 手里也被塞了一只竹马的曹班,内心一万个不愿意。 最近小曹操迷上了骑马比赛,整天和家附近小郎君们一起玩,为了平衡战力,还非把曹班叫上,让父亲也给曹班打了一只竹马。 “对不起,阿瞳。”曹操牵过曹班的手。 “父亲快些,我和他们约好了今日要比赛的,可不能迟到了。” “那你不去观祭礼了?” 曹操小脸皱成了包子:“去!也想去的!” 最后还是曹班拍了板。 “先去观礼吧,阿衡他们肯定也会去的。” 曹嵩满脸宠溺:“你们别把太尉家的小郎君们带坏了。” “不能,不能的。”曹操左手牵着曹班,右手拽着父亲,腿间夹着竹马往门外走。 曹班想去看祭祀也是有原因的。 他们从谯县沿洛水至京师洛阳时已是黄昏了,从郊外入城后,天都黑了,啥也看不见,平日里又只能在曹府所在的永和里内玩,她太好奇洛阳城的其他地方了。 祭祀是在南郊,祭祀前一天,有关部门就已经提前抵达并已各就各位了,负责娱神舞的律郎甚至半月前就要开始彩排。 因此为了观礼,百姓都会起得很早,随皇帝一起声势浩荡出宫,一路有典仪吟唱,乐舞齐备,真的是热闹非凡。 曹操还没出里弄就遇上了太尉家的三兄弟,竹马小队越走队伍越壮大,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叫嚷着凑在一块,曹班也被这氛围感染,骑上竹马,和曹操一起打闹。 出了南门,一路经过东汉官方学校太学,官方天文台灵台,沿着洛水溯游而上。 水边的寒风将曹班白嫩的小脸吹得通红,也将她的思绪越吹越远。 诗经里说,是上天孕育了人民。皇帝是上天的儿子,因此由皇帝祭祀所有人民的共同先祖皇天上帝。 这个天神“皇天上帝”历朝历代没有固定的说法,汉室姓刘,追寻远古血脉只能找到御龙的刘累,太过缥缈。 到汉武帝时,祭祀唯一天神太一神,到了东汉,天神又多出五个,东南西北中,分别是苍赤白玄黄五帝,被后世认为是种下三国分立种子的黄巾起义,打的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 说来曹家给双胞胎用来垫背的小汗巾也是黄色的呢。 曹班顿住脚步,抽出背后的汗巾,在手里折了折,又展开来。 身边的曹嵩弯下腰,弯着眉眼温问:“怎么,二郎可是累了?” 说完不等曹班反驳,就将她抱在怀里掂了掂。 “累了便和父亲说呀,父亲可有的是力气!” 终于到达位于洛阳城南郊的祭坛,天子出行为了安全起见,有持盾士兵护卫,前后皆有长长的仪仗,百姓不能直视天颜,当然这么远的距离曹班想看也看不到。 她在父亲怀里,感受水边寒凉的气息,将视线望向远方,耳畔是典仪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吟唱。 “昊天苍兮——穹窿,广覆焘兮——庞洪。[1]” ------------------------------------- 冬至日过后,曹腾又回了皇宫,曹府的公子曹嵩再次没了约束,终于憋不住出门了,连着两天都是白脸出门,被人扶着红脸回家。 一代二代都不在,曹家三代自然也安分不到哪里去,曹操就和他的那些竹马伙伴,在巷子里玩,曹班担心他的安全,只能陪着他一起。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冬至后的第三天,双胞胎和往常一样,用完饭就带着仆从出门了,曹操还是拿着他的竹马,曹班前两天教了曹操和太尉府嫡三子阿衡对阵演练的玩法,两边因为冬至祭祀各吸纳了不少新人,不缺曹班一个,因此她就带了一册山水志,在他们玩闹时坐在一旁的木桩上陪着。 玩闹了一通的曹操说口渴,仆从带的水囊被他喝干了,只能回去打水,曹班还在打腹稿,想着怎么劝他回去一定要洗澡,巷子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直接拿小麻布捂住了曹班的口鼻,将曹班抱起来。 在场的其他孩子都没反应过来,曹操第一个冲上来。 “放开他!” 曹班被捂得难受,憋着气用力挣扎,曹操见状扑在绑匪身上,想要咬人手臂,被人一脚狠狠揣翻在地。 这时其他孩子终于意识到不对,有机灵的赶紧往巷子里跑去寻大人,曹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脑海里想到什么,挥手高呼。 “救人质!” 曹操捂着肚子,半张脸流着血也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 就像他们平时的游戏时一样,身后的孩子立刻分成两拨,慢慢形成包围的姿势。 曹班已经快窒息了,谁知那绑匪也不跑,而是抱着曹班,一边退后,一边瞪着眼睛大吼。 “这可是费亭侯之孙!?” 曹班是怎么都没想到,光天化日,还是在皇城底下,三公府巷里,就有人敢当街绑架! 而且这绑匪显然是做了功课,不绑有实权的太尉之子,绑她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太监之孙。 但既然是绑架,那就是有所图了,曹班瞬间在脑海里闪过无数方案,结果被曹操一句话给推翻重来。 “放开我阿弟!我是曹氏长孙!” 蠢货!曹班在心里怒骂,绑匪掐着她脖子一用力,随即失去了意识。 眼见巷子深处有人声传来,而那个曹氏长孙又扑了上来,绑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敲晕了长孙,一手扛着一个往计划好的路线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绑架 曹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半坍塌的房屋里,四周光线昏暗,看外面的天色,大约是黄昏时刻。 房屋里尘埃浮动,空气中满是腐朽破败的气息,浓郁厚重,令人喘不过气。 她环视四周,见曹操被反绑着双手,躺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稍稍松了口气。 “阿瞒,阿瞒。” 曹班轻轻呼唤曹操,曹操没有反应,她有些急,想往前挪动,但是她被反绑在一根梁柱上,动不了。 曹班低头看了一圈,挣扎用两只脚夹了快小石头,抬腿一掂,石头滚到膝盖上,她勾着脖子低头叼住石头,瞄准,深呼吸,使劲吐了出去。 小石头精准地砸在曹操的脸上,曹操闷哼一声,终于睁开眼。 “阿瞒——” 听见曹班的呼唤,曹操立即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发现自己被绑着,又想站起来。 曹班赶紧出声阻止他。 “动静小点。”曹班用眼神示意曹操回头看后面。 曹操转头,一把破旧生锈的镰刀立在墙脚。 不需要曹班提示,小曹操挪动着,用后背比划了几次角度,很快找到要领,半躺着,将困住手腕的麻布划开了。 获得自由的曹操,用小手糊了一把脸混着血和泥土的脸,将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看向了曹班。 曹班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见他撸起袖子,想把镰刀拖到曹班身边。 可是镰刀太重,曹操身量不够长,根本使不上劲,连着刀鞘的棍子往地上砸下,幸好被曹班用脚勾住,才没有发出声音。 “阿瞒。”曹班只能叫住曹操。 曹操听话地蹑手蹑脚来到曹班身边,摸摸曹班的脸,又摸摸曹班的脑袋,然后抱住了曹班。 “阿弟,阿弟。” 曹班从没见过曹操这副样子。 “阿弟,他们是因为祖父,所以绑我们吗?” 曹班侧脸,看着曹操圆圆的后脑勺,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祖父,是坏人吗?” 有什么东西,要在曹操心里发生改变了,她叹了一口气,可惜现在不是上心理辅导课的时候。 “阿瞒,你要听我说。”曹班小声道,“你先把衣服脱下来。” 曹操不知道曹班要做什么,但仍然乖巧地照做了。 两件价值不菲的织锦棉褂子脱下,肾上腺素的作用消失后,他开始感觉有些冷。 “还要再脱吗?” “不用了。”曹班直视曹操的双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曹操忽然觉得,自己的阿弟,有些陌生。 他突然好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曹府的一切,他想回去,他不想在这里。 他好害怕。 “你听我说,你去缝隙那里看看,如果没有人在外面,就从这里翻出去,去永和里,找太尉大人,还有洛阳令大人,让他们带人来这里,还有曹府,两边都去,你能记住吗?” 曹操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我不能留阿弟在这里。”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们必须有一人出去找大人。”曹班以额头贴着曹操的额头,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对方。 “留在这里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出去找大人,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曹操还想说什么,茅屋外面似乎传来了脚步声,曹班背脊一凉,直接给了曹操一个头槌。 “快去,去到缝隙那里。”见曹操依然在看着自己,曹班一咬牙,将脚上勾住的镰刀往上掂了掂,木棍掉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 曹操红着眼眶,撑着墙壁爬上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后,钻了出去。 茅屋另一头,听见声音的人走了进来。 “什么声音?”人影先被月光投入破茅屋,像某种出现在黑暗里的巨兽。 “?!” 出乎曹班意料,进来的,也是个孩子。 看起来8、9岁的样子,但也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看起来又瘦又小,露出衣袖的手腕也是皮包着骨头。 曹班在对方看向自己前,赶紧闭上了眼,脑海里还在思索着应对方案,又被对方摇晃着拍了拍脸,不得不“醒”来。 面前是一张满是泥巴和污渍的脸,唯有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这孩子…… “那太监的长孙呢?” 曹班没有说话。 “他人呢?”小孩松开曹班,在茅屋里转了一圈,又掀开地上的茅草,哪里都没见人影,小孩有些急了。 “完蛋了。我会被打死的。”小孩泄气地坐在地上。 “为什么这么说?”曹班试图套话。 “我好饿啊。”小孩没来由感叹了一句。 “你要和我回家吃饭吗?”曹班试探着继续问道。 小孩看看曹班,眨眨眼,曹班也看着小孩,同样眨眨眼。 “太监家,也有多的饭食吗?” 曹班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 “大人说,太监家,无论吃多少饭食都是不够的。” 小孩又道:“大人说,只要我看好你们,我就可以成为大人的下人,当大人的下人,就能像阿牛哥一样,有饼子吃。” “大人是谁?我也可以加入吗?” 小孩皱眉:“不行,探丸郎不收宦官小孩的。” “啊,这样啊,好难过。” “探丸郎?好酷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小偷组织。 “酷?”小孩疑惑地眨眨眼。 “就是威风。” “探丸夺命,自然威风。” 哦,原来是刺客组织。 “那你现在怎么办?跑了一个了,他们会打死你,让你再也吃不到饼子。” “是啊怎么办呢?”小孩手撑着下巴看向曹班,突然道又,“但,不是还有你吗?” 嘶——不好骗啊。 “你不也是宦官孙子吗?” “你怎知我是?” 小孩皱眉不答。 “宦官家孙子是男是女。” 小孩送了眉头:“自然是郎君。” “那可惜了,我真不是。”曹班摇头。 “不信你摸摸。” 半晌,小孩瞪大了眼睛。 “完了,真的完了!”她嘴巴一撅,就要哭出声,“饼子,我的饼子!” “哎,哎,别哭别哭,小点声呢!”曹班用脚踢了踢她。 曹班在此又听见了茅屋外的动静,这下她是真的着急了。 “你先帮我把结解开,我保证你以后有吃不完的饼子!” “我们拉钩。” “好,拉钩。” 小孩停了抽噎,将麻布结解开了。 曹班活动了一下手腕,捡起自己早就看中的一块石头,就像以前对待歹徒那样,一石头砸在小孩后颈关节处,扶着晕倒的小孩,给她换上了曹操脱下的衣服。 一个有意思的小女郎,智商有,但是不多。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只能飞快扯过布条,回到原位。 黑暗中,带着酒气的男人靠近了自己,正是白日的那个绑匪。 他先是走过来,不费力气地解开曹班手腕勉强打的结,将她扛在肩头,接着又捞起昏过去的“曹操”,出了茅屋。 他们果然没有出城,破茅屋位于金市的东北角,绑匪扛着两个孩子,一路绕过打更人和巡夜的士兵,非常熟门熟路地返回了永和里。 中途曹班见那个女孩似乎是清醒了,但是两人目光对视后,她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这孩子,还真有点这方面的天赋在啊。 曹班在绑匪肩上被硌得胃疼,好不容易被放下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曹府的正门。 曹府正门大开,门口的侍卫不知所踪,门内燃着油灯。 这摆明了是鸿门宴,绑匪却一把将“曹操”推入门内,同时拽着曹班一起进了院子。 “曹贼何在!”绑匪大喝一声! 曹嵩从屋檐内走出来,见到绑匪怀里的孩子,先是神情紧张,随即又面露疑惑。 “阿父!”曹班适时地喊了一声。 曹嵩顿时慌了神:“别伤我儿!” 绑匪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一手环过“曹操”的脖子,另一手将匕首架在曹班脖子前。 “不想让你曹家断子绝孙!就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抬出来!再奉上黄金五百斤。” “五百斤黄金,还有粮仓的粮食,就是抬出来了,你也带不走啊。”曹嵩边说边想走上前,绑匪持匕首的手一收力,血从曹班脖子上流下,“曹操”也吓得惊呼一声。 “我何必带走!”绑匪颤抖着大吼,“不要过来!” “好好!我答应你!”曹嵩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和伯!快,快去!” 绑匪用匕首四处挥舞着,藏在庭院暗处的洛阳东部尉张添想让手下人直接放箭,被洛阳令周异阻止了。 “这歹人用曹家小郎君挡住自己,此刻放箭,容易伤人。” “啧,那你说怎么办?” 透过假山洞口,看不清两个孩子的脸,周异对曹家的两位小郎君是有印象的,就在不久前的雅集上,小小年纪却不惧怕日食,不光聪慧而且有胆识,若是折在这样的歹人手中,实在可惜。 但是听歹人刚才的言语,他绝不是孤身行动,自己身为洛阳令,肩负管理京师治安的重任,不可能将这样的危险分子就此放过。 两权相较,万不得已,他也只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绑匪怀里的孩子,会在这时开口。 “不要听他的!父亲!” 那一瞬间,直觉告诉周异,那孩子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肃杀的深夜,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稚嫩,却格外的镇定。 “人命不可做交易,父亲若交了赎金,以后洛阳城内人人效仿,那便是将所有人都放在秤杆的一端权衡,便是视律法为无物!” 歹徒拿刀的手一顿,继而愤然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怕死吗?” “你杀不了我!但是你今日必毙命此地!”曹班语调激昂,双手不知不觉握上了歹徒持刀的手。 “笑话!用我一人,换一郡穷苦百姓,死亦何惧!” 曹班能感觉到身后人的体温在急速飙升,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怒吼。 “宦官无道!残害无辜百姓!害我全家上下百口人性命!” 隆隆的响动,是绑匪胸腔内鼓动的心脏。 “苍天无道!今日我便以为孽者的鲜血,祭奠我的亲人!” “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先送你上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殉道者 曹班瞳孔猛然一缩,双手食指拇指用力掐在绑匪脉搏处,但是小孩力气太小,加之绑匪穿着冬衣,因此只是手臂一顿,立刻暴怒起来,持刃就要挥砍。 扑簌一声,身后的人猛然顿住了,曹班飞快反应过来,拉住“曹操”的手扑在地上。 躲在暗处的士兵还要再射,被曹嵩一声暴呵,制止了。 洛阳令周异从黑暗中走出庭院,身后是跟着一个武官穿着的男子,以及十几名卫士。 绑匪握着穿胸而过的箭矢,往前走了一步。 武官挥手,又是一支箭矢从卫士的手中射出。 “张大人!”曹嵩声音颤抖。 箭矢直接命中了绑匪胸膛,鲜血从伤口外溢,浸湿了衣衫,绑匪终于倒地,曹嵩冲上去,一把将趴在地上的曹班搂在怀里。 “阿弟!” 曹班还没回头,又一个小小的怀抱从身后将他搂住。 “我无事了,父亲。”后知后觉的曹班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同时感觉后背有些濡湿。 “阿瞒?” “无事了,阿弟,无事了。”曹操脸紧紧贴着曹班。 曹府惊心动魄的一夜传遍了洛阳城,曹家两位郎君,一个有勇有谋,帮助太尉一起解决了曹府外围暗藏的刺客,一个深明大义,有法家风范。就连宫里,都特地下了奖赏给双胞胎。 事后,曹班向管家和伯询问情况。 “大郎君真是机警伶俐,当时曹公子不在,他带我去太尉府上,和太尉府的衡郎君一起向太尉说明了情况,太尉大人立刻通知了河南尹程大人和洛阳令周大人。” “按照大郎君的说法,两位大人兵分两路,大郎君负责带路,随程大人去金市寻二郎君。” “周大人领洛阳东部尉张大人,带人来府上,刚好遇见归家的曹大人。” 曹班点头,内心也觉得,曹操确实表现远超同龄小孩了,不枉她这几年的耳提面命外加潜移默化的教育。 这事过了,她才感觉到后怕,中间但凡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或者失了运气,她或者曹操的小命可就真没了。 话说回来,如果曹操真的因为这次绑架事件,被她在历史长河中蝴蝶掉了,那么三国会怎么发展? 不过,历史洪流面前,个人力量有限,没有曹魏,大概也会有张魏、李魏吧。 不管洛阳城里对于曹家双胞胎是如何评价,得知此事的祖父曹腾,回到家后,将父子三人全部批评了一遍。 “巨高禁足,去祠堂抄经吧,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娥娘解释。” “是。”曹嵩满脸羞愧。 “大郎的竹马我没收了。” “是。”曹操心不在焉,踢脚边的石头玩。 “以后要出门,必须经过我同意。” “啊!?”曹操抬头张大了嘴。 祖父不常在家中,这意味着,曹操以后轻易不得出门了。 曹班刚有点幸灾乐祸,就被点到名字。 “二郎和巨高一起,去祠堂抄经。” “哈?” 等等,我为什么要抄经?我也是受害者啊! 曹腾意味深长地看了曹班一眼。 “你的命,永远都不是你一个人的。” 曹腾挥挥衣袖,回房了,留下面面相觑的父子三人。 出门喝酒,差点把两个孩子喝丢了的曹嵩心有愧疚,问双胞胎要什么补偿。 没想到曹操哼了一声,也掉头回房了。 “他这是在怨我吗?”曹嵩有点搞不清状况。 曹班大概知道曹操在生什么气,但是这可不好和身为宦官养子的父亲说。 “大约是,叛逆期了吧。” “?” 曹嵩摸不着头脑。 “那二郎呢?二郎可想要什么补偿?” 这个曹嵩早就想好了。 “我想向父亲要一个人。” ------------------------------------- 曹嵩不愧是洛阳城著名街溜子。 即使被禁足,也能托朋友,在混乱吵闹的金市里,找到那晚的假扮“曹操”的小孩。 小孩被领入府后,见到曹班的第一眼,就说了一声:“主人。” 随后便向曹班伸出一只手:“饼子。” 曹班遵守承诺,带她在东厨吃了个饱,顺便探她的底细。 最让曹班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年龄。 这个看起来和曹操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原来已经有11岁了。 “你真的不愿意留在曹府吗?”曹班鼓起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抛出的橄榄枝居然被拒绝了,她有被打击到。 “这府里你能说了算吗?” 曹班的脸鼓得更厉害了。 “现在不能。” “那就以后再说。” “那你就要白吃我的饼子么?”曹班据理力争。 “谁说白吃了,我不是把家底都透给你了么?” “所谓家底,便是你名为阿柯,孤儿,在金市当混混小头子么。” 阿柯点点头,黑亮的眼睛眨巴眨。 曹班佯怒:“别卖萌!我不吃这套!”她跳下灶台,和阿柯面对面,“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探丸郎,不让你加入吗?” “是啊,他们杀人越货,瞧不上我们小孩子呢。” 曹班眯起眼睛:“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以后,不会来害我。” “你这么聪明,谁能害得了呀。”见曹班又要怒,阿柯退了两步,摆手道:“况且,江湖中人,自然要讲江湖道义,我们既然选择了你,便会送上我们的诚意。” “什么诚意。”曹班将信将疑。 “其一,是一条消息,你附耳来。”见曹班无动于衷,阿柯便主动贴过来,轻声耳语。 “其二,你晚些才能知道,我要先保密。” 曹班看着她,片刻后,靠着灶台,双手环抱,明明是个小大人一样的姿势,她做起来却毫不违和。 “行,那我也有条件。” “其一,我要的不是你一人的忠诚,而是你们全部。” 阿柯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咽下最后一口面饼,收起了之前嬉皮笑脸的表情。 “可以。” “其二,主人只有一个。” “不管是在曹府,还是在金市,你明白吗?” 阿柯严肃地点头如捣蒜。 “正如你所说,我不是曹府的主人,但我今日既然可以在金市将你找到,那么你只要仍在洛阳,就无法离开我的视线,我可以供养你们,让你们不必为生计发愁,不过你们也需要按我的规矩行事。” 一套狐假虎威的大棒加甜枣操作下来,阿柯神情有些激动,竟是想直接跪下,表示忠诚,曹班不习惯这种礼节,教给她另一种礼仪。 根据《武书》记载,凡融帝亲征或遣将出师,授大将军节钺,赞礼引大将军至御前,唱“敬”,融帝与出征众将士,行右手贴左胸之礼。 又有蜀人所著《曹瞳传》曰:符柯,洛阳人也。少孤贫,性机警,好武事,尝放任游侠于洛阳西市,以饴饧随太祖征。 符柯后来提议要带饼子走,被曹班拒绝了。 “你多大的身量,这不是小儿持金过闹市么。” 符柯以为她要反悔:“不是说好供养我吗?” “我另有办法。” 曹班于是来到祠堂,曹嵩果然没在抄经,独自一个人下棋呢。 见是曹班,曹嵩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曹班忍住没翻白眼,掀起衣摆,跪坐在父亲旁边的蒲团上。 “宫里下的赏赐,父亲可以给我吗?” “本来就是你的。”曹嵩纳闷,“但那都是白银,怎的,阿瞳可是想买什么东西?不需要用那钱,父亲可以给你出。” 曹班摇头,正襟危坐:“我听说,讲究仁爱的世家大族,会将粮食散布穷苦的百姓,我想将那白银换成粮食,在金市搭棚施粥,散播父亲和祖父仁慈的恩德。” 曹嵩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又犹豫道:“阿瞳可是听旁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便宜爹终于反应过来了,如今宦官身份的负面影响,已经直接冲击到曹家第三代了,不过在意这个的不是倒我,是你的好大儿。 见曹班不回话,曹嵩摸摸曹班的脑袋:“劳你这么小小年纪费心,实在是我的不是了,父亲答应你,以后有什么大可以和我,或者祖父直说,我们总是不会害你的。” 曹班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巧精致的脸蛋看起来软糯糯的,让人心都要化了。 “谢谢父亲!那我要阿姜代我去帮忙。” “行行,都依你。”曹嵩将曹班的额发揉散,“不过你那间屋子,怎么都是些小女郎,行事未免不够妥帖。” 两个贴身侍女,大的纪延十二岁,小的宋姜七岁。 “马上府里又会进一批奴隶,都是签了身契的,这回让你挑个年纪大的,有力气,不然以后我可不放心你出门了。” 曹班只能应下。 很快,曹班就明白,符柯所说的第二个“诚意”是什么了。 她在一众奴隶里,见到那个右手贴着左胸的男子时,右眼皮疯狂跳动。 “就他吧。” 男子命唤符樵,自称是符柯的义兄。 “妹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但是没想到能得主人青眼。”那么大个个子,说着说着,眼眶居然红了,“曹氏的粥棚我们都看到了,也辛苦阿姜淑女费心了,我和妹妹说了,以后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主人的。” 这是第一个承诺要给曹班卖命的人。 但是让曹班没有想到的是,符樵也是第一个兑现这一诺言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一次哭泣 侍女阿姜每日要跟着曹府的管家和伯去金市的粥棚施粥。曹班身边除了粗使婆子,就剩下侍女阿延和这位符樵服侍。 因为祖父的命令,几日来,曹班都跟着父亲一起抄经。 轮到符樵陪同的这天,曹班刚好随父亲一起,将抄好的经书,放回父亲的书房。 曹班就是在柜子上,再次发现了自己原本要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 那个木盒子。 没想到,父亲居然将这盒子也带来洛阳了。 盒子依然被放在书柜的高处,是小孩子完全够不到的距离。 曹班看了盒子一眼后,便收回视线。 她心里盘算着,要找个什么机会,支开父亲,去拿那个盒子。 但是她没想到,就是那一眼,却害了符樵的性命。 当晚,曹班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上榻入睡,房间门却被敲响了。 “何事?主人已经睡下了。”侍女阿延推开门,在外间不满道。 “有东西,想拿给主人看。” 听到是符樵的声音,曹班还以为是符柯那边出了事,便唤他进来。 符樵来到曹班榻前,略显得意地摊开手心。 自他入曹府以来,一直想找机会展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可主人每日不是抄经就是看书,让他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 好不容易发现了主人感兴趣的东西,曹公子书房并不设防,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可奇怪的是,主人并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也没有接过盒子。 倒是一旁的阿延小声惊呼:“偷主家的东西,你不要命啦!” 没想到这个样貌普通的侍女阿延有点眼力,一眼认出了这是曹嵩书房的东西。 符樵一脸无所谓:“怕什么,我功夫好着呢,不会有人发现的。” 曹班没说话,接过盒子打开盖子,果然,里面正是那对汉代古玉佩中的一枚。 曹班扣上盖子,刚想让符樵还回去,房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的声音。 她和阿延互相对了一眼色,阿延快步走到外间,门被从外间推开,是管家和伯,身后跟着几位手持长棍的曹府仆役。 “和伯,您这是什么意思?二郎君刚刚睡下。”对待曹府的大管家,即使是二郎君屋里最受信赖的侍女,也必须表示尊敬。 “我们只是遵循曹侯的命令,来捉拿偷盗主人东西的窃贼。” 说完,和伯竟是直接带人进了里间。 贴身侍女知道曹班的性别,想要阻拦,却被和伯身后的曹府仆役推开了。 “二郎君!”她高声喊了一句,想提醒曹班,但是来不及了,和伯带人,和想要翻窗逃走的符樵碰了个正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曹班只知道不能让符樵被带走。 曹腾知道这枚玉佩是她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将玉佩藏起来,而是放在了她能看到,却暂时够不到的地方。 这样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这枚玉佩能代表她的身份,是皇室的东西。 曹腾既然想用曹操替换双生子中的另一个,那么这枚玉佩必然还是会交还到自己,或者曹操手中。 曹班推测,曹腾大约是想让双胞胎在进宫见“母亲”时,带上这枚表示身份的玉佩,因此才特意让曹嵩将玉佩带到洛阳。 但是曹腾怎么知道自己想要玉佩?这个大宦官,连四岁的小孩子都要防备吗? 还是说,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想要这枚玉佩,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随时让人防备玉佩被自己窃走。 不论是哪种猜测,都让曹班不寒而栗! “和伯,符樵是我挑的人,如果要惩罚他,也应该惩罚我。” 她在心中想了无数充满说服力的说辞,但是和伯根本不需要理睬她。 一个四岁的小孩,面对一群带着家伙的成年人,能有什么威慑力呢。 只是一根长长的木棍,一个成年男人,就能轻而易举让她纵有千般主意,也一个都使不出。 符樵被两个高大的仆役押着带走了。 “曹侯说,二郎君喜欢这玉佩,可以直接同曹公子讨要。”和伯留下一句话。 当夜,因为庭院内的吵闹,睡觉雷打不动的曹操也被吵醒了。 “阿芝,你听到哭声了吗?” “大郎君做噩梦了吗?”守在曹操床前的贴身侍女给曹操拉了拉被角。 听说府上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仆,还是二郎君亲自挑选的,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不知感谢主家恩情的东西,实在是死不足惜。 惩戒下人的地方远离两位小郎君的房间,大郎君当然不会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因此阿芝安抚曹操。 “大郎君可需要我唱童谣?” 曹操没说话,就在阿芝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曹操又猛然坐起来。 “阿瞳,是阿瞳在哭。” 有吗? 阿芝疑惑,除了风声,明明她什么也没听到呀。 曹操掀开被子就下了榻,连小皮靴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阿芝怕他受冻,只能抱着被子跟在他身后。 “阿瞳!阿瞳!”曹操拍曹班屋子的门。 “阿瞳——”曹操呼唤,“阿瞳,开门,阿——啊啾——” 门被从里面打开,曹班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没有干涸的泪痕,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曹操见过许多人哭,比他们年龄小的夏侯渊,哭得撕心裂肺,需要饴糖才能哄好,比他们年长的黄衡,哭得义愤填膺,需要赢回一局竹马比赛才能换来笑容,他甚至见过母亲啜泣,哭得让人心疼,但只要父亲来说上许多好话,母亲也会展颜微笑。 但是他从未见过曹班哭泣,无声无息,却让人感觉到她好悲伤。 “阿瞳,你怎么哭啦?” 曹操用手指抹开曹班脸上的水渍。 曹班没有说话,一旁的侍女阿延道:“符樵做了坏事,被曹侯处罚了。” “啊。”曹操搂过曹班,拍拍她的背。 作为兄长,他有责任安慰自己的弟弟。 “一个家奴而已,阿瞳不要伤心。” 曹班猛然推开他:“连你也认为他该死是吗!” “二郎君!”侍女阿芝阻止道。 这样的言辞对于四岁的小孩来说,太超过了。 曹班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这不能责怪曹操,他还小。 但是她又好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 “你回去吧,我无事了。”曹班将所有人拒之门外,不再理会曹操的呼喊。 她回到自己的榻上,手里握着那枚玉佩,反复地摩挲着。 她再次感觉到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和这个时代的规则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适应这些规则,她也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些规则下生活的样子。 她觉得,她需要一个发泄口,不然,她会被这些坏情绪憋疯的。 “靠!”她仰面对着木床顶。 “我去你的!”她大喊,“什么破穿越!见鬼去吧——” “……真真……”一个隐隐约约的女声,在床头响起。 曹班吓了一跳,差点没从床上摔下去。 反应过来的曹班,猛地翻身,在揉乱的床褥里翻出那枚玉佩。 “姐姐!!”曹班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颤抖地将玉佩贴在自己在耳边,生怕错过一点声音。 “姐姐!融景!!是不是你!”曹班激动地说不出话,紧张、害怕、各种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她拼命摇晃玉佩。 这,这什么破玩意儿,怎么没声了,不是她的幻觉吧,老天爷,我求求你,不要是幻觉,千万不要! “……真……融真!” 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融真的泪就流下来了。 “融景!!!” 穿越的第四年,这对来自未来的姐妹,终于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融真和融景——如今的曹班和段宁,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和曹班不同,段宁刚穿越时,并没有记忆,当她有意识时,人已经在凉州的武威郡了。 曹班将自己对于身世的推测,和她现在所掌握的信息告诉了姐姐。 姐姐告诉曹班,收养她的是凉州军阀段氏,自己送给她的玉佩一直被她随身携带,今天是她第一次发现玉佩能传音。 段宁不愧是曾经的融董,两人将现状梳理一番后,便问道:“你是不是哭了。” 曹班没想到这都能被姐姐发现,换做上辈子,她是不可能和姐姐说的,但经历一番生死遭遇,哪还有什么是不能和姐姐说的呢。 她将自己今日是如何拿到玉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姐姐。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听声音,明明是和她一样的小孩子,但是浮现在曹班眼前的,却是一个穿着订制西装,表情温和又带着威仪的成年女性。 “你现在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就算有天大的志向,叼着奶嘴你也是做不到的。” 曹班想反驳,玉佩那头却嗤嗤笑道:“开个玩笑。” 曹班有些愣神,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维持向上的弧度很久了。 曹班突然想到了她们穿越前的经历,虽然迟了,但是她还欠姐姐一声道歉,她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那晚,从来没有的,姐姐和她说了许多话。 姐姐说,不管她想做什么,这次姐姐都会支持她。 姐姐说,还有什么,是比妹妹更重要的呢? 姐姐说,她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姐姐说,她们一定会再见面。 这是158年的东汉,是姐妹俩穿到这个时代的第4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为了早日相见 玉佩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莫名地踏实。 她知道,她们还能再联系上的。 曹班握着玉佩,慢慢躺下。 这个世界的逻辑是怎样的,她也许无法理解,就像她不适应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排斥她,她的性格注定了她和这个世界的规则会产生冲突。 她是穿越者,本身就是bug,或者说是病毒一样的存在? 病毒,病毒…… 曹班攥着手里的玉佩,睡着了。 ------------------------------------- 河西走廊,因位于黄河以西,形如长廊得名。 又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此地即是大汉王朝接通西域的交通要道,亦是多民族融合冲突的核心区域。 汉武帝时期设河西四郡,其中,位于河西走廊咽喉的武威郡,因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名震西域,取其“武功郡威”得名。 如今的武威郡,是凉州的刺史部,本地郡望除了大姓李氏外,便有窦氏、贾氏、阴氏等,以及融景——如今的段宁,所在的段氏。 段宁对历史的了解不如妹妹,意识到自己穿越了之后,她的第一想法,是穿回去。 所以在抚养段宁的段家人视角里,这个小女娃初来家里时,即省心又令人担心。 省心在于,不论是翻身、爬、说话还是走路、读书,她都像无师自通一般,早早就能学会,而且很少哭闹。 常常是乳娘陪着她读话本,陪着陪着乳娘睡着了,猛然惊醒时,见小女郎君还是乖巧地坐在那里,位置都没动一下。 段三公子不止一次和别人夸耀过自己的养女乖巧惹人怜爱。 可上天无眼,像是知道段家有如此聪慧的娘子,就要早早收回去做仙人一样,段宁身上总是发生各种奇怪的意外。 不是刚学会走路,就直接冲进院中的池塘差点淹死,要么就是趁人不注意,爬上高处后意外掉落,差点摔死。 甚至还有贴身侍女早上来唤不应,掀开被子发现床上不知哪来的陶片划伤了小女郎君的手腕,而小女郎君已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段夫人为此求神拜观,各种方法尝试过,都不见好,段畦想劝她,她反骂回去,说是杀孽报应在孩子身上了。 “禄娘慎言!这话可千万不能让父亲听了去。” 段夫人红了眼眶:“稚子何辜,就这么一个女娃娃,我不希望她……” 段畦抵不过,又请了良医来看,结果那医师被段畦的长子段铭赶走了。 “庸医!什么失魂症,我呸!”段铭放下扫帚,抱起段宁,“我看他那吓破胆子的样子,才叫失魂症。” “要我说,锦奴这是被不好的东西上了身了,让她跟着我几天,去去身上的浊气。” 发现自己格外难“杀”的段宁一开始是很失望的,她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这里的生活条件和她所习惯的完全不同,这里也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不愿意被这个十岁的小孩哥带去折腾,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装病逃掉。 结果当晚,她就通过那枚随身玉佩,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原来她和妹妹都穿越了,两个现代人,变成了东汉末年藏匿在外的皇室血脉,她成为段家的段宁,妹妹变成了曹家的曹班。 东汉末年啊…… 即使她的历史没有妹妹好,她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太平的时代。 妹妹身处中原腹地,各方势力纠葛,处境可能比她更为艰难。 必须好好活着,她鼓励妹妹,也是在告诉自己。 她一定要在这个时空,和妹妹相见。 下定决心的段宁,第二天起得比段铭还早。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的。”段铭对着手哈气,把手搓热,拍拍妹妹的脸,又拍拍自己的脸。 “暖和点吗?” 段宁点点头,仰起精致的小脸:“哥哥带我去,锦奴很开心!” 段铭惊讶地看向妹妹,他印象中,妹妹与别的小孩不同,从不泼皮耍赖,乖巧得让人心疼,这副孩子气的样子,让他第一次有了当兄长,被需要,被倚仗的成就感。 段铭兴奋地抱起妹妹:“那走!” “哥哥带你去看西郊马场,那里有牧马上万!哥哥还可以教你学小弩!” 正如预料的那样,姐妹手中的玉佩,成为了她们在东汉的通讯工具。 每隔一个月,她们就可以用玉佩进行一次通话,时长约两个时辰,一般都是从子时开始。 因此,姐妹都不约而同的,向家中提出,晚上不需要侍女贴身服侍了。 段家对此表示欣慰,我家锦奴长大了。 自从段铭似乎真的把段宁“治好”之后,段家对段铭“教导”妹妹越发放心,凡是段铭提出来的,段家几乎都顺他的意思了。 段铭的堂兄来段家,见到才四岁的小女郎,双手抱着一把精致的小铜弩,对着靶子不得要领地一通乱射,被吓了一跳。 “你家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还教小女郎这些?” “这算什么,等一转年,我就带锦奴去骑马。” 小孩子的手不够长,握弩的姿势根本没法看,再看院子里的靶子,得,靶子外的弩箭,比靶子上的多多了? 围观半天的堂兄终于忍不住道:“是不是你不会教,要不我来?” 段铭恼羞成怒,他在用弩上确实不擅长,有些被戳中痛处:“你自家没有妹妹吗?要来教我妹妹?” 堂兄一脸无辜:“我家就是没有妹妹啊。” 段铭的堂兄家只有两个猴子一样的吵闹的弟弟。 堂兄很识趣地给了段铭台阶:“让我也教呗,我也是为了锦奴好。” 段铭没想到,这老师体验卡的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因功封侯,在外征战的段中郎将段熲,是如今段氏的顶梁柱,段熲有个弟弟段煨,在并州做官。 段熲有四个儿子,大伯在朝中做官,二伯随段熲征战在外,段铭和段宁姐弟的父亲段畦,是嫡三子,没有官职,下面还有个四叔,早年病故了,没有后代。 叔祖段煨后代更多,有五个儿子,且均已成家有后,其中老三、老五都在武威郡。 可偏偏,这么大家子,就只有段宁一个小女郎,因此不光段夫人稀罕,各种婶婶姨姨叔伯们都疼爱,连带着的他们的儿子们,也对这个小女郎稀罕得不行。 段宁就这样,开启了她的“凉州生存必备技能”课,指导老师——段家一众小郎君。 ------------------------------------- 曹班在偷袭事件的第二天,去书房找了曹嵩。 曹嵩扫了一眼挂着曹班腰间的玉佩,还是满脸宠溺,又有些无奈:“看来是乳名没取好。” “为了个不守规矩的奴隶,就让我们的阿瞳,把眼睛都哭肿了吗?” 曹班摇头道:“我哭是因为,我也被偷了东西。” 曹嵩愣然:“昨夜还有其他盗贼?” 曹班点头:“是父亲亲口说,我挑选的奴隶,便是我的了,没有问过主人的意思就拿走他的性命,不就是偷吗?” 曹嵩没想到,被自己的女儿这样直白地骂了,内心又不愿意拉下面子去辩驳。 “阿瞳这是在埋怨父亲吗?” 曹班仍然摇头:“管教下人不力,确实是我的过错,奴隶虽是我的,也是曹府的,在曹府就应该遵守曹府的规矩,我不会因此埋怨父亲。” “阿瞳难过,是因为阿瞳犯了错,心里感到愧疚。”曹班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腰间的玉佩,交给一旁的侍女阿延。 阿延将玉佩放回木盒子,手捧木盒。 曹班带着阿延一齐在曹嵩面前跪下。 “阿瞳!你这是何意……” 曹班哭了起来,声音哽咽:“我见这木盒子精美,心生喜爱,却没有想到,盒子里面还有贵重东西。” “贪心妄为,不是君子应该做的。” 曹嵩恍然,叹了口气,笑着扶起曹班:“哪里有阿瞳说得那么严重?” “是我们疏忽了,阿瞳自小乖巧,爱诗书,和世家儿郎相比也是不差的,我们竟然忘记了,阿瞳也是爱美的。” “今日就让和伯带你去金市吧,喜欢什么首饰,就买回来。” 曹嵩将木盒子交还给曹班:“这个你也留着,这确实是你的东西,父亲不会要。”他摸摸曹班的脑袋,“不然又要被我们文曲星下凡的阿瞳,安个盗贼罪名了。” 曹班小脸有些红,嗫嚅道:“那我不要和伯一起去。” 曹嵩笑道:“行,但是侍卫还是要带,我另外安排人。” 曹班没有在金市找到符柯,在曹氏粥棚里,她让侍女阿姜叫来前来领粥的,符柯的“手下”,几个五六岁大小,蓬头垢面,看不出性别的小孩。 曹班让阿姜给他们洗了手,又分给他们一人一只热饴饼,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完。 小孩们七嘴八舌道:“符大人一早就去城外了。” “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一个小女孩吃饼比较慢,闻言赶紧将最后的饼全塞进嘴里,将手放在左胸,面朝曹班。 “符柯亦愿为主人赴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厕所政变” 夜晚,一个小巧灵活的身影,借钩锁攀上曹府墙垣。 身影落地时悄无声息,夜色下,如鬼魅一般穿过假山,避开巡夜仆从的视线,来到东院。 窗户合上时,守夜的仆役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纯黑的身影立在床榻前,手臂绑着一段黑色的麻布,静静注视着踏上的人。 踏上的孩子生得朱润可爱,从颊边鼓囊的婴儿肥可以看出,她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孩子不同,得到了家人很好的喂养。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女孩右眼脸一道长长的暗色伤疤,像是白玉上的裂隙,将这具身体的光彩和未来掩盖了。 曹班睁开眼,见到床边安静站立了不知多久的符柯,慢慢撑起身。 “也不用每次都翻窗户吧,阿延会给你开门的。” 曹班接过符柯递过来的密信,符柯为她取来书架上的医书,并点亮铜台里的油灯,曹班打开医书对照上面的标识,确认密信的内容。 《素问》,这本唯一属于曹班的医书,如今成为她教导符柯以及符柯手下的孩子们,识字和传递讯息的工具。 这封信,是符柯训练的孩子从探丸郎处打探到的消息。 探丸是一个活动在洛阳城及其周边的刺客组织,组织成员自称探丸郎,每次行动时,小头目将任务捏成不同颜色的泥丸放入囊中,抽到不同颜色的泥丸,就刺杀或者袭击不同的目标。 加入探丸,需要递交投名状,上次针对曹府的绑架案,就是那个名为阿牛的流民的投名状。 探丸不接受没有成年的孩子,但是同样是以金市作为根据地,在这个洛阳城内人流最复杂密集的地带,不妨碍符柯她们进行一些适当的“渗透”,打听打听消息。 这也是符柯投靠曹班时递交的投名状。 曹班用朱笔圈出密信中明显错误的内容。 “背的还不熟。”床上的曹班表情严肃如一位批卷的老师。 “你也不能指望他们都有我这样的好记性。”符柯对手下总是很宽容。 “想做好特勤工作,毅力、体力、智力,缺一不可。”这是在和姐姐玉佩连麦后曹班想到的。 得知自己收了小弟,姐姐便怂恿曹班培养一套独立于曹府的班底。 “你的食物换不来他们永远的忠诚。”姐姐如此评价符樵的牺牲,很难想象玉佩那头四岁的女孩说出这话的样子。 “物质上的富足很难填满精神上的贪婪,这是人的本性。” “你需要成为他们的道。” 曹班告诉姐姐,不要把上辈子揣摩人心的那一套又搬来这里。 但是姐姐的思路给了她启发。 她将金市买来的首饰交给符柯换了钱财,厚葬了符樵,同时为符柯、符樵,还有她手下一共18名孩子建立了档案。 她告诉符柯:“我将你们编为我手下的特勤组,给予你们的粮食会是之前一倍多,你们只有两个任务,锻炼身体,还有,学习如何探听和传递消息。” 她将一枚刻有“符”的玉牌交予符柯,又将符樵的档案封存在一个精致的木盒中。 “从今以后,你便是特勤组组长。” 有了新身份的符柯这次带来的是关于梁氏的消息。 “行刺梁氏的女子?”曹班疑惑,谁这么大胆,不要命啦。 按照历史推算,如今外戚梁氏正是覆亡前最后的狂欢,前不久,掌管天文的太史令因日食一事弹劾大将军梁冀,梁冀竟让洛阳令,将人抓起来拷问致死。 且不说周瑜的爹看不清形势,就说梁党这肆意谋害朝廷命官的行为,也是啪啪打桓帝的脸啊。 符柯摇头:“不知是谁付的买命钱,只知道要刺杀的,是梁冀妻子的舅舅的妻子。” “??”曹班被她一句话说懵了。 符柯重复:“是梁冀妻子的舅舅的妻子,听说名宣。” 曹班第一反应是,这女子身份必然不简单。 第二反应是,梁氏,名宣。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姐姐的生母,梁猛女梁贵人,史书记载,她本姓邓,母亲宣改嫁梁氏后改姓梁。 这个宣,该不会,是她这辈子的姥姥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解释得通了,谁胆子那么大敢杀梁氏的人?当然是梁氏的话事人梁冀了! 汉桓帝宠幸梁贵人,梁冀想让梁贵人当他的养女,杀了梁贵人当官的姐夫还不够,连她的母亲都不放过! 完蛋,她记不清最后宣是怎么死的了,不会真让这帮刺客给杀了吧? 等等,这么说来,皇后难道也快不行了?所以梁冀才迫切需要梁贵人来控制皇帝? 符柯在一旁,见曹班表情变来变去,主动问道:“要我们帮忙杀了她吗?” “不行!”曹班瞪大眼睛,随即解释道:“梁氏如日中天,却不知极盛过后便是极衰。” 她掀开褥子下床,整理衣袍,直视符柯道:“不知特勤组能否领下第一个任务?” ------------------------------------- 果真如曹班推测的那样,7月,梁皇后崩,葬洛阳北邙山懿陵。 梁皇后名女莹,是汉顺帝梁皇后梁妠、大将军梁冀的妹妹,大将军梁商的女儿,因外戚身份得皇后位,生前享尽荣华,又因外戚身份不受桓帝所喜,“以忧恚崩”。 身为管理皇后所居长秋宫的大长秋,曹腾奉命侍丧,长居宫中,一段时间里,宫中风平浪静,符柯也几天没有传来消息,街上喧哗声也没有了,仿佛整个洛阳城,因为一场葬礼,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期间,曹班又和姐姐联络了一次。 “也许是你记错了?天下叫宣的女子那么多。” “但是嫁给洛阳梁氏的可不多。”玉佩放在枕头上,曹班趴在床上,一手撑着下巴,两条肉肉的小腿前后晃动,“你那里怎么这么吵?” “我在室外呢。”姐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和印象中的融董完完全全不同。 “这么晚还在外面?”凉州的风俗和中原真的不太一样。 “是呀,篝火晚会,还有美味烤全羊。” 曹班听见飒飒的风声,那是风卷着云朵吹过草甸。 “来,粉丝先吃!” 清早,曹班久违地流了口水在枕头和褥子上。 侍女阿延一边打理一边笑道:“这有这时,才觉得二郎君是个孩子呢。” 曹班脸红得蒸出热汽。 两天后的夜晚,曹班的房门被敲响了,睡在外间的阿延起来开门,被眼前人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快进来,符郎君。我去取清水。” 曹班用布沾着水擦拭符柯身上的污渍,符柯手臂上有好几道伤口,浅的已经结痂,深的有些化脓了。 曹班皱眉道:“怎么不立刻来我这里。” 符柯有些虚弱地笑笑:“怕人跟踪,在金市躲了两天。” “按照主人的意思,把那家人周围的邻居都“叫”起来了,那附近住的都是贵人,很快就报了官,他们没有得手。” 见曹班忧心地样子,她安慰道:“放心,就是去叫人的时候,摔了一跤。” 曹班盯着伤口神色凝重,符柯没有注意创后整洁,她害怕她的伤口会发炎。 第二天,曹家二郎君从树上摔落,疼得直哭,曹嵩怕被曹腾得知后责骂,连忙请了医师来府上。 医师看过曹班的伤,表示并不严重,疮药外敷三日便可。 “还请医师看看我的侍女,是因为她垫着我,我才没有伤到。” 医师看向侍女手上明显已经部分愈合的伤口,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外间神色紧张的曹嵩一眼,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为符柯开了药方。 炎热的天气似乎将人心也搅动得不安起来。 8月,著名的“厕所政变”风波席卷洛阳城。 忍无可忍的桓帝在厕所里与中常侍们定下诛梁大计,于前殿公开梁冀罪名后,下令包围梁府。 梁冀和妻子当场自杀身亡,梁氏亲族入狱的入狱,诛杀的诛杀,包括洛阳令周异在内的梁党分子也被一撸到底。 这些当然都是曹班上辈子从历史书上看到的,如今身在其中,她只是从父亲的口中知道“梁府的牌子被摘了”,其他一切生活,和平时仿佛没什么不同。 周异在临别洛阳前,托人送信至曹府,自言悔不当初,同时称赞曹嵩道:“巨高教子有方。” 这封信看得曹嵩一头雾水,周异大概是为自己听从梁冀指令,拷死太史令一事后悔吧,但是这和自己教子有方有什么关系? 如今朝中抓梁党,弄得人人自危,曹氏不算干净,好在上面有宦官祖父曹腾顶着,曹嵩自是不敢给周异回信,只能叮嘱双胞胎,最近莫要出门。 同月,梁猛女被立为皇后,桓帝不满其姓梁,改赐姓薄。 随着皇帝赐封参与“厕所政变”密谋的五位宦官为“五侯”,汉皇朝正式进入外戚式微,宦官气盛的阶段。 根正苗红的宦官子弟曹嵩,这下彻底解放,开始了疯狂的社交。 与此同时,双胞胎也终于收到了,来自皇宫里的邀请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宫宴风云 新皇后邀请曹嵩一家来参加宴会。 传话的小黄门还特地提醒曹嵩,带上双胞胎一起,曹操听到差点没欢呼起来,好在被曹嵩按住了。 丁夫人也为了此时从谯县来到洛阳,跟她一起来的,还有曹府雇佣的医师华识。 “母亲!母亲!”大半年不见,曹操一下扑在丁夫人怀里。 “母亲身体没有关系吗?”曹班问。 丁夫人原本想抱起曹操,但是试了下没抱动,只能摸摸曹操和曹班的头,微笑道:“我没事了,阿瞒,阿瞳都长大了呀。” “母亲……”曹操紧紧抱着丁夫人的小腿不松手。 “大郎君,你这样小心绊着夫人。”华识在一旁笑道。 曹操这才念念不舍地松了手。 丁夫人牵起曹操的小手,捏捏了,道:“华医师,也还请给阿瞳看看吧,听说这孩子前阵子受了惊吓。” 原本一直牵着嘴角看着自己妻儿的曹嵩闻言嘴角一抽,忙道:“哎呀,不是跟你说过了,都没受伤……” 曹嵩话还没说完,被丁夫人一个眼刀扫过去乖乖闭嘴了。 偏偏曹操哪壶不开提哪壶:“母亲!母亲!你快换身干净衣服,我与阿弟和你讲我们智斗贼人的故事!” 曹班见势不对,拉着华识远离战场。 丁夫人带来的行李里,有两大箱都是双胞胎的衣物,但是在给两个孩子试新衣时,丁夫人细长的眉毛,又忧愁地拉下来了。 “怎么长的那样快呢?我还预留了衣长呢。” 一直跟在丁夫人身边的仆妇李氏安慰道:“小郎君们康健,夫人该高兴才是。” 丁夫人郁闷道:“我家二郎生得好,我还想给她打扮打扮,让县官长长眼呢。” 曹班心想,他们这次也不一定就能见到皇帝了,不是说皇后邀请的吗。 出发当天,丁夫人带着仆妇们,提前两个时辰把孩子们从床上拽起来打扮。 两个孩子头上包着同款的青色半头帻,换上轻薄的禅衣,衣边是秀成菱角形的牙绦,串了精美的璎珠,干净又大气,足下套了用彩丝、棕麻按照固定样式编成的织成履。 “真就如神仙童子一般呀。”丁夫人拉着曹班转了个圈,不禁感叹。 先穿好衣服的曹操这回已经趴在小桌上打迷糊了,反倒是曹班有些兴奋。 曹嵩道:“使团来朝,特意献上朝礼,县官邀百家同庆观礼。” 曹班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好家伙,所以不仅能见到皇帝,她还能见到外国人? 天气晴好,曹嵩带着一家人出了永和里。 宴会的地点严格来说不是在皇宫里,而是在北宫西北方向的濯龙园。 濯龙园引城外谷水穿园而过,园内筑八方水系,曲折回环,林木丰茂。 正值盛夏,池中荷影摇曳,幽香浮动。 曹班注意到,受邀前来的官员们,不少都带上了子孙辈,但是自己和曹操似乎是年龄最小的。 托父亲社达的福,双胞胎还未进园,就被各种命妇贵人姨姨们轮流抱着摸了个爽。 原本没有熏香的曹班,这会儿也感觉自己被香粉腌入味儿了。 入席后,随着礼官的唱呵,曹班总算见到了活的皇帝。 按照史料推算,此时的汉桓帝刘志,还不满三十岁,他身旁的皇后,看外貌更是年轻。 这两位的年龄,都比她穿越前还小啊! 曹班就这么时不时偷瞄一下,没成想视线就和梁皇后对上了,她连忙收回视线,恰好这时有黄门道使者献礼,这才让曹班送了口气。 受历史书的影响,她一开始以为,来献礼的使者是来自西域某部或者某国,比如罗马,沿丝绸之路入洛阳。 姐姐如今在凉州武威,那是丝路咽喉地带,她也许可以在这边探听一下洛阳城的贵族们喜欢什么西域玩意儿,再让姐姐在凉州中间商赚个差价,发挥一下商人的余热什么的。 谁知,伴随着奇特欢快的歌舞声,舞姬面纱后露出的皮肤,却是深色的。 印度人? 曹班恍然大悟,这是来自天竺的使团! 难怪会在进行宗教祭祀的濯龙园会见使团,汉桓帝是信佛的! 果不其然,桓帝对使者献上的象牙犀角等珍宝兴致缺缺,反倒是向使者问起佛法教义来。 从曹班这几个月“混迹”金市的经验来看,她甚至怀疑这些珍宝可能是在国内临时买的也说不定。 毕竟从印度过来路途遥远,贵重物品携带不便,走海上丝绸之路的话,象牙、犀角这些都能在内陆买到。 再加上汉朝对于使者一向不吝啬赏赐,天知道这些使团是不是来骗赏的呢? 可惜给机会不中用,这位使者对佛法并不精通,面对汉朝皇帝的问话,回答得有些支支吾吾。 曹班听到场内有家属低声嬉笑,替人尴尬的毛病久违地犯了,她也有些脚趾扣地,一时同情地看向那天竺使者。 使者见状不对,又让随从呈上一个深色布囊,从里面掏出药丸一样的东西,一边比划。 译官解释道:“这是天竺方士所炼仙丹,服用后,肢体会短暂脱离尘世,进入神仙境地。” “服丹不慎,可是会丧命的。” 曹班闻言挑眉,看了桓帝不是一位热衷方术的皇帝。 场中译官则是直接吓得跪地不起,他身旁的使者不明所以,译官翻译后,使者也跪在地上,但仍坚持着,又说了些话。 译官颤抖地履行他的职责道:“使者说,这是植物炼化,我们带了种子,一起献给陛下。” 皇帝最后只是让人把所有东西送入库房,给予了使者赏赐后,便让人送出园了。 直觉告诉曹班,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宴会上觥筹交错,皇帝自己都喝红了脸,看来朝廷不禁酒,才让民间上行下效。 曹操一边吃着美味的食物,一边点评道:“这宫宴,也只是比家中丰盛了一些。” 被左右的丁夫人和曹嵩同时猛地回头瞪了一眼。 曹操委屈地问曹班:“我说错了吗?就比如这烧鸟,我感觉不如家里的鲜香呢。” 曹班掰下一只鸟腿塞进曹操嘴里:“这天下凡是占了个“最”字的事物,都在这皇宫里,你安静吃你的吧。” 皇帝陛下就在这时发了言。 “朕孤家寡人,长听得诸位卿家儿孙满堂,便让皇后邀诸卿携子前来,今日得见,果真是和和美美,令朕很是羡慕啊。” 满座皆静,仿佛刚才的热闹不曾发生过一般。 皇帝身旁的无须男子恭敬道:“陛下广纳后宫,今又有薄皇后贤淑懿德,自会为汉室开枝散叶。” “是啊,季兴。” 曹班听见薄皇后叫了随侍在一旁的祖父,然后就像早就打好招呼一样,丁夫人牵着曹操和曹班行至御前。 “陛下,你可知道,前阵子洛阳城内,因智斗贼人而出名的神童,是季兴家的两位小郎君。” 皇帝有些惊讶地看过来:“竟是这么小的孩童。” 言罢,就要伸手抱离他近的曹班,但皇帝看清曹班的面貌后,又迟疑了一些,转手抱了曹班身旁的曹操。 “好好的小郎君,怎么有个疤呢?” 这是在说曹班了,站在下方的丁夫人表情不太好,祖父站在身后,曹班看不见,但是她能看见不远处父亲的表情,也是有些微妙。 好在皇帝并没有太在意,随口问完后,对着怀里有些僵硬的曹操道:“天子脚下,那贼人实在胆大,这洛阳令不知怎么当的,朕已经免了他的官,为你们出气,可不要怪朕不察啊。” 这话说的,别说曹操了,一旁的近侍宦官也不知道怎么接。 曹班还在看戏呢,又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抱起了曹班。 曹班回头,对上一双剪水的眸子,曹班在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样子,抱住对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薄皇后,刨去那些身份和华贵的服侍,这实在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 对方拉着自己,长袖掩盖下,一双大手扣上自己的小手,紧紧包裹在中间。 她听见对方双唇震颤着,似乎很想说什么,但终究是一声长叹,随后摸了摸她的头。 皇帝道:“小郎君想要什么赏赐?” 薄皇后这时接话道:“宫中已下了赏赐了,奖励两位小郎君勇敢。” “那就再赏一次,你说说看?想要什么?” 曹操难得害羞,但是胆识还在,最后说他想要马。 皇帝便问他想要马做什么。 曹操答道:“想学骑马,当将军,征战杀敌,守护大汉!” 皇帝闻言哈哈哈大笑,曹班嘴角抽搐。 许是感觉到曹班情绪不对,薄皇后道:“陛下莫要厚此薄彼呀。” 皇帝又好心情地问曹班想要什么赏赐。 曹班早就想好了,答道:“我斗胆,想讨要那研制天竺神药的种子!” 皇帝当场应下,命人牵了马,取了种子来。 就在曹家送了一口气,目视丁夫人牵回两个孩子时,皇后拉着曹班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将曹班交给丁夫人。 “这二郎眼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皇后面对着丁夫人,话语间却是看向了一旁的曹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毒士小时候必然是毒舌 曹腾没有答话,丁夫人有些紧张,连忙道:“正是之前遇到贼人时留下的。” 薄皇后起身,用食指轻轻柔柔划过拿道伤口的位置,令曹班微微眯起眼,看向皇后沉沉的眸子。 曹班适时道:“我不舒服时,都是府中的华医师治好的。” “华医师平日最爱寻各处名药,因此我才想求神药恩赐。” 见弟弟和母亲被拉住问话,曹操也鼓起勇气道:“阿瞳每每生病,都是母亲亲自照料,母亲身体不好,阿瞳定是想为母亲求药。” 薄皇后看向丁夫人,很难说清她此刻是怎样一副表情。 她缓缓道:“确实是两个孝顺的好孩子。” 宴会结束后,双胞胎得到了皇后的单独召见,被祖父领着,来到了长秋宫。 在曹操的视角里,这也许只是一个平易近人,喜爱小孩的皇后,赏赐了许多好东西,漂亮的铜马车、成对的银手钏,看家护院的奴隶侍卫等等。 但是曹班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在复杂的身份纠葛下,面对自己的孩子,竭尽全力克制情绪的表现。 即使现在薄皇后已经是后宫之主,曹家也并没有让双胞胎与皇后“母子”相认,甚至还让双胞胎以曹氏后代的身份见到了皇帝,这是为什么? 曹班一边听着曹嵩问曹班皇后给的赏赐,一边思考。 “说明薄皇后要失宠了。”当晚,姐姐在玉佩那头幽幽道。 这是什么逻辑? 按照她的推测,“母子”如果相认的结果会损害曹氏利益,曹腾当初何必收养她? “曹腾收养你是没错,但是她瞒下了你的性别,这才是问题关键。” 姐姐一句话点醒了曹班。 是啊,整天被人郎君郎君地叫,她差点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皇室血脉,他们真正看重的,是皇子。 所以曹腾收养自己,是想着万一皇帝无后,他就能得一个守护汉室血脉的功劳。 但问题是,这个年代哪有什么亲子鉴定,谁知道你曹腾抱出来的孩子,是不是出自汉室呢? 那么是谁能让皇帝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呢? 只有皇后了。 “所以,他们判断皇后并没办法取得桓帝信任,现在放弃亲子相认,就是要放弃领这份功劳了。” 曹班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那岂不是说……” “是的。”姐姐下了最终定论,“要小心你的祖父。” 曹班现在,成“弃子”了。 “不过,也不用太紧张,只要皇后还在,他们总归不敢拿你怎样,毕竟也养了这么久,曹家总不至于差你一口饭。” “还有6年。”曹班算了一下,“延熹八年,桓帝下诏废黜后位,不久邓猛女忧郁而死。” 玉佩那边沉默了一下:“……这皇后换得有些勤。” “是啊……”曹班叹气,“淫与色而嗣不立嘛,这也是桓帝的历史罪状之一。” “你感觉如何呢?”段宁突然问道,“我们的这位“母亲”。” “我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是你会想救她吗?” 曹班道:“在见过她之前,我也是没有感觉的。” 就像穿越前,从历史书上看到汉末乱世,民生凋敝,和自己亲眼见到因饥荒而卖身为奴的幼童,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历史上在位不到10年的皇后,和被迫与孩子分离不得相见,还被人欺瞒偷天换日而不知的母亲,是完全的两个形象。 “总之还有时间。”姐姐换了个话题。 她告诉曹班,她的“祖父”段熲段中郎将,最近被朝廷任命为护羌校尉,即将回到凉州。 “西羌来犯了?” “是啊,听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次规模好像挺大的。” 曹班有些担心:“你那里安全吗?” 姐姐淡定道:“怕什么,又不用我上战场。” 曹班一时无力吐槽,她难道还真想上战场不成。 但自从知道了此时,曹班就暗示曹操,让他去问曹嵩凉州的战事。 西羌八个部族进犯陇右,桓帝任命段熲讨击,只是桓帝继位以来最大的战事,也是洛阳城内各大族最常讨论的事情。 曹嵩抱着培养曹操的意思,只要从朋友那听来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曹操,曹班也会在这时,拉个小蒲团凑过来旁听。 段熲段纪明是大名鼎鼎的“凉州三明”之一,起初是受司徒举荐讨伐起义军获胜,得以封侯。 算下来,他是在自己和姐姐出生那年进洛阳被举荐为中郎将的,段宁说段熲是得了司徒的意思,才收养她。 宦官头头和三公联手偷后宫婴儿的可能性太低,幕后主使人再次指向了和后宫接触更方便的曹腾。 将婴儿送到凉州这么远的地方,那一开始就是不打算认回来了,不管曹腾用的什么理由,这都是个于段家有害无利的行为,这个段熲还是有些义气在的。 连续多日,直到听到段熲从陇山以西一路沿着黄河追敌,最终大获全胜,曹班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身在凉州的段宁,时隔多年,也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祖父”。 段熲领兵凯旋,朝廷赐下丰厚的赏赐,整个郡中都有荣与焉,段家更是喜气洋洋,听闻段侯和二哥归家,段畦早早就命家中仆役将段府上下打扫干净,并准备了丰盛的饭食,设宴庆祝。 因是家宴,段府就邀请了段熲手下最得力的几位军士和家人一同赴宴,平日里安静的段府,一时间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段铭最近身量猛蹿,饭量也是从前的一倍多,而且不知是不是为了在祖父面前挣表现,段宁看他明明已经吃不下了,还在大声说添饭。 “傻气。”段宁对一群臭烘烘的军士高谈阔论不感兴趣,就想先离席。 然而父亲这会儿已经有点喝高了,见女儿过来,便拉着她,对段熲下首的一个年轻军士道。 “贾将军!看!我女儿!她能拉半石弓。” 段畦又在吹牛了,半石弓她确实试过,也许能拉,前提是手够长。 她平时都是用弩的。 那姓贾的军士看起来文质彬彬,即使也喝了酒,但是和胡子都吹上天的段熲,还有脱了足衣拍桌子的其他军士看起来格格不入。 贾将军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一个军士就揽过他的肩旁醉醺醺道:“哎呦!你家文和不是还未婚配吗!” 贾将军闻言看了上首段熲一眼,忙到:“那是远远配不上的。” 那个醉酒军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连连和段畦道歉,段畦仍是乐呵呵的,似乎是真的喝醉了,又口齿不清地和段宁说了一通胡话,终于放段宁出去了。 跨出院门,闲来无事,想了想,便和管家说了一声,叫来几名护院,带着他们,打算去马场逛逛。 马场在城西,原本是郡属的马场,但是世家大族有钱有人,打通关系后,慢慢就将马场从雇佣管理,变成了半私有的性质,段侯这次在陇西讨贼,和这也脱不开关系。 段宁从第一次来到马场,就将这里的人事关系摸了个透,一开始段畦对于段铭带妹妹来,还颇有微词,后面在马场听了几次管事对段宁的夸奖,也就放任她了,只是给她几名仆役看护她的安全。 毕竟段畦因为守家,自己不能上战场,知道压抑血性的难受之处,因此对于后代还是放养为主。 段宁进了马场,却没想到还有戏看。 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骑马比赛。 凉州战事频频,民风剽悍,这本是寻常的事情,但是他注意到,这些少年中,有一个年纪偏小一点的,有些跛脚。 少年们的比赛按圈数论,每轮开始结束,都要重新上下马。 这本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样设置比赛规则,大约就有刻意欺负人的意思了。 不过,这不关段宁的事。 段宁自己牵着父亲送她的小母马,在一旁的空地上练习骑射,随行的仆役按照她的指示帮忙计数。 但是天不遂人愿,没过一会,她就听见那些少年中的一个,扬声道:“文和,你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 段宁闻言,顺着少年们的视线看去,正对上那位跛脚的少年。 少年骑在马上,满面涨红,在和段宁对视的瞬间,那双眼睛,有些怨毒。 段宁本就不多的同情心瞬间清零,她不想和小屁孩计较,谁知那跛脚少年还不识好歹,扫了一眼她身边听话的仆从,用他变声期难听又沙哑的嗓音道:“倚仗父辈威名,颐指气使,抛头露面,非女子也。” 段宁也不惯着他,轻巧地翻身下马,走到对方马侧。 女孩仰着下巴,声音清脆道:“父辈名威是我的长处,我从不以自己短处和别人长处相较,此非智者也。”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腿,掉头指挥着仆役们牵着马离开了。 当晚,段宁将此事当做逸闻告诉曹班。 “年纪不大,嘴巴挺毒。” 曹班笑道:“他可不光嘴巴毒。” 段宁一顿:“怎么,就那窝囊样子,还史书留名了?” 曹班拼命点头,虽然姐姐看不到。 “贾诩,字文和,《三国志》作者评价其‘算无遗策’,人送外号,‘毒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名侦探阿宁 曹班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段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挽救一下。 本着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的想法,她让段熲拨了一名木匠给她。 经过几天的打磨实验和反复的调试,段宁拿着她改良好的木马镫,去找哥哥段铭。 “你,来下。”小女孩朝书房练字的少年挥手。 段铭背着手,笑眯眯走出来,随后突然变脸,用笔杆敲了一下段宁的脑袋。 “没大没小,长兄如父懂不懂?” 段宁捂着头皱眉的样子,像是个小大人,可是那双扑闪的大眼睛,又让人忍不住觉得可爱。 段铭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半蹲下身问到:“怎么,锦奴是想求我什么事吗?” 随后段铭就半推半就的,被妹妹拉到了马场。 段宁先是让他站在马前,上下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随后就让他上马。 段铭攀住马背,踩着布马带,潇洒一跃,很轻松地骑在马上。 “怎么样?”段铭得意道。 段宁又将一副木马镫套在马鞍上,拍拍手:“你再下来,踩着这个试试?” 段铭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妹妹的意思,踩着马镫再次上马。 “!!!” “好便利!你怎么想到的?” “怎么样?”段宁学着段铭的样子,仰着下巴笑道。 之后段铭又无师自通,踩着马镫作为身体发力的支撑点,尝试了各种骑射姿势,又骑马走了几圈轻快步。 “真是个好东西!”段铭在马上兴奋道,“不仅上马方便了,踩着这个,骑马时双腿不用夹着马肚就可以维持姿势。” 段宁点点头,走上前来将马镫从马鞍上卸下来,举着马镫,对段铭挥挥手道:“图纸在陈大匠处,你快去将此事告知父亲和祖父吧。” 段铭翻身下马,急道:“怎么卸了,这个不是送我的吗?” 段宁头都没回,将木马蹬交给管家,托管家将其送到对街的轻骑将军府上。 “就说,是我哥送给将军府上文和公子的。” 管家偷笑着应下了。 至于几天后,郡里一众世家公子聚会时,贾诩当众向段铭行大礼,感谢其赠马具时,段铭一脸吃了蝇的表情,那就是后话了。 段宁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玉佩又可以连通了,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妹妹。 “这种事情,姐姐怎么专门和我说。”曹班憋笑道,玉佩连通的时间很宝贵,这不像是她印象中姐姐的风格,她怎么感觉姐姐有点邀功的意思? 一定是她的错觉! “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对这些东西应该比较熟悉。” 你自己都倒腾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曹班心里吐槽,但是面上还是道:“唔,我确实是还知道一个,姐姐可以试试,改良高桥马鞍,你那里应该不缺皮草才是,比起马蹬,马鞍对于马上作战的助力更核心。” “嗯,我记下了……其实,木质的马蹬也不是最好的。”段宁每次听到曹班的声音,就会觉得心情格外平静,这点她和妹妹可能有些不一样,她其实不太在乎玉佩连通期间,她们说的是什么话题。 木质承重和质量不如铁制,最好的马镫当然是铁制的,只可惜现在不论是铁矿的开采还是铁器得冶炼管理都很严格,尤其是对于车马这种,可以列为武器的物品。 虽然私采私铸也不是没有人在干,但是对于目前的段宁或者曹班来说,风险都太大了。 想到上辈子最后遭遇的袭击,段宁总觉得,没有铁器在手心里不踏实啊。 难道说,只能想办法让段家,或者曹家的某位亲戚去当铁官吗?或者像段家掌握马场那样,“扶植”一位铁官呢? 曹班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姐妹同时叹了口气。 唉———— 一声又一声地长叹,比姐妹更哀怨的人出现了。 段铭席地而坐,把羊奶喝出了消愁酒的架势,段宁拿着一卷麻纸坐在他旁边,心无旁骛地写写画画,还时不时叫来一个仆役,数落一番。 兄妹对面,是同样因为父兄皆上战场,而被独自留在家中的贾诩同学,此刻坐姿端正地在读一卷书简。 “唉!——”段铭刻意抬高了音量,想引起其他两人的注意。 自从上次木马蹬事件后,段铭意外发现,原来他之前一直对贾将军家的小子抱有很不君子的偏见。 以前和朋友们相聚嬉乐时,贾诩总是独来独往,再加上他天生跛脚,身材瘦削,偏又生在武将门庭,因此渐渐就在同辈中树立了一个阴暗孤僻的形象。 上次的误会虽然一开始让段铭有些生气,但是他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因为他全天下最完美的妹妹知慕少艾,怎么能怨到贾诩头上呢? 没错,在段铭的心中,妹妹送给小郎君礼物,那不就是暗恋吗?不对,是明恋!贾小子,你好大的胆子,不对,福气啊!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段铭就开始对贾诩格外的关注,甚至主动与其结交。 结果一番交流来往下来,让段铭吓了一跳。 这贾家小郎君,还真是有点东西! 刨去武力值不谈,不仅对五经颇有研究,对排兵布阵也有一番自己的理解。 关键是他还很懂礼!而其他同龄的凉州少年郎完全不同! 而贾诩这边,自然也感受到段铭热烈的真性情,两人竟就这么以知己相交了。 唯一的遗憾是,不知是妹妹年纪小还是怎么的,如意郎君在前,还只顾着涂写她那些让人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他记得他问过段宁,那些符号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什么“阿拉巴识字?” “唉——”段铭又叹了口气,妹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不像自己,文不成、武不就…… “哥。”段宁终于放下了笔,将麻纸摞齐。 “嗯嗯?找哥哥什么事,哥哥都可以帮你,你贾诩哥哥也可以。”段铭提着水囊凑过来。 对面贾诩拉书简的手一顿。 “你吵到我眼睛了。” 段宁起身,抢在段铭又要敲自己前道:“无事的话,不如劳烦二位陪我去一趟南市?” 待在那里都行就是不想待在家的段铭二话不说答应了,还拽上了贾诩一起。 “别装模作样读了,你那书早都背下了。” 段铭是知道家里都宠段宁的,这没什么,他也宠妹妹,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宠妹妹的。 但是他没想到,母亲宠妹妹,宠得已经有些离谱了! “这个,这个肆舍,是我家的?”他指着南市的一间面熟的小铺子,面露惊恐,“他们将这个给你了?” 掌柜见段宁来,巴巴地出来道了一声宁女郎,还让人把账簿搬出来了。 “不然你以为世家大族只靠俸禄营生么。”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当然段宁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只是向母亲讨了这面积最小,位置最差的一间。 “也不算给吧,”段宁歪着脑袋道,“只是我可以问账。” “你看得懂账簿?” “一开始看不懂,但是我识字,又碰巧有嘴。” “这是什么符纹?”见段宁拿出自己图画了一上午的麻纸册,与掌柜搬出来的账簿一一比对,贾诩也有些好奇地凑上来,却发现麻纸上的书写虽然工整,但却都是他看不懂的样式。 “你可千万莫要问她这个,”这个段铭最有发言权,“上次我就问了一嘴,被她拉着解释了一个时辰。” 谁知贾诩旁观了片刻,便问道:“阿宁这写的,可是计数?” 段宁眼前一亮。 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送上门。 不消一刻钟,贾诩就被段宁拉着,一起帮忙核账了。 段铭还不理解董事会设立审计委员会对职业经理人进行评估,他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好友相处一整天,最大的收获居然是自家的肆舍掌柜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珠。 段宁和贾诩,在这一面账簿上算了快半个时辰,要不是身后几个健壮的仆役在门口守着,他感觉掌柜应该已经想逃跑了。 “这里对不上。”段宁开口,“这间肆舍后院不大,又不设酒坊,怎么这日能有如此大数量的昆仑觞出账?”像是宣判死刑一样,她的语气冷得令人背脊发凉。 掌柜在贾诩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过来的瞬间就跪了下来,匍匐在地道:“主家饶命!” “是,是我见隔壁颜庄贩酒门庭如市,就被钱财迷了心窍……” 段宁皱眉道:“你没有说实话。” 她使了个眼色,让仆役们进后院,掌柜脸色一变要拦,被段铭眼疾手快死死按住。 “好啊,你还敢欺瞒我妹妹!”他将掌柜丢给一个仆役看着,连忙跟上妹妹和贾诩,进了铺子的后院。 段宁走在前头,贾诩在段铭身旁落后女孩一步,迟疑半晌道:“你家仆从还挺守规矩。” 段铭嗤笑一声:“阿诩不愧是讲究礼节的君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实不相瞒,这些仆从都是锦奴亲自调教的,不是因为我或者家中长辈的吩咐。” 贾诩略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毛:“阿宁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雷霆手段。” 他们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过段宁对于兄长习惯性炫妹已经麻木了,她在院中转了一圈,然后在一处颜色看起来有些深的土地上蹲了下来。 段宁用手指在湿润的泥土上沾了一点,伸出舌头舔了下。 “哎!哎!哎!”段铭皱着眉头快步走过来,“这丫头怎的还听不得夸呢,都几岁了!” “呸呸呸。”段宁吐了吐,仰头看向段铭,“咸的。” 贾诩首先反应过来:“他还贩盐?” 段铭双手抱肩:“原来如此,难怪他那么紧张。” 段宁拧起的眉头却没有舒展。 不对,就她了解,现在民间是可以贩盐的,官方只是征税,掌柜完全没有必要刻意隐瞒。 他怕成那样,是在怕什么? “现如今,贩卖什么,会判得比较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获得地盘 对于战乱纷扰的凉州来说,走私铁器是绝对禁止的。 汉军与异族作战,谁拥有先进的武器,谁就能拥有战争的主动权。 而汉朝先进的炼钢技术,决定了面对异族时,主动权能把握在汉军将士手中。 自汉武帝时期桑弘羊推行盐铁官营后,几百年时间里,盐铁管制虽有松懈,但是在律法上,有两条规定依然是不能触犯的底线。 一个是冶铁技术不能传播异族。 另一个是私营采铁冶炼也需要铁官许可,不是谁都可以进行开采的。 为了验证猜测,段宁又让管家将几年内的账簿全部搬出来,同时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是挑明了发现掌柜私自贩盐一事。 掌柜叩头表示明日就去官府补缴税金。 明明得了主家宽恕,掌柜的表情却一点没有松懈,而是紧张地盯着段宁和贾诩一本又一本地核查账簿。 果然,段宁发现,不只是今年,整整三年时间里,每隔一段时间,在姑臧城马市开放的日子,就会有异常大宗的酒水进账出账。 姑臧作为武威郡首县、凉州前治所所在,城内的马市,除了聚集大量中原来此买马的商贩,便数羌人和匈奴人最多,他们一方面贩马,一方面也会换取其他生活物资。 这些交易证据最后被段宁扣留下来,带回了段府。 “锦奴为何不直接质问那掌柜。”段铭不解,“既然是段家下人,还想仰仗段氏生息,就要对主家有所敬畏才是。” 贾诩道:“可是因为我们没有铁证?” 段宁摇头:“不仅仅是如此。”她踩上石阶,转身看向还是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兄长和贾诩,又后退上了一级。 “我们找出他私贩铁器的证据,然后呢?” “给这贼人扭送官府!”段铭撸起袖子,恶狠狠道。 贾诩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似是不妥,万一掌柜口无遮拦,连累段兄一家怎么办?” 段铭瞪着眼睛:“他敢!怕他做什么?有本事官府就拿了我去审!清者自清!” 段宁拍拍兄长的肩:“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一些?” “嘿,你!”段铭反手一个爆栗。 段宁摸了摸头,给来往上桥的行人让开路,晃荡着坐在一旁的石桥墩上,秋日金黄的胡杨树叶随风飘进潺潺溪流。 段铭一撩衣摆直接坐在石阶上,贾诩也跟着坐在一旁的石墩上。 “父亲是守家的,他也上战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段宁道。 段铭哪里又是个傻的了,他这段时间难过,不光是因为不能同族兄弟们一样,随父亲祖父上战场,也是因为担心父亲,担心郡中安危。 大人似乎是有意不让消息透露给铭小郎君,明明战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峻,但是家中反而因为人少,前所未有的宁静安和。 “是我做兄长的失职了,还需要妹妹来开解。” 同样是被迫守家的贾诩拍了拍好朋友的背。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段宁看向兄长,一双眼眸黑亮黑亮的,“私贩铁器,没有打通官府的关系,如何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你是说,我们去把那个贪官揪出来?”段铭来了劲儿,随即又很快蔫了下去,“可是要如何做呢,这样的恶人,必定是藏得很深的。” 段宁昂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样子:“不需要我们去找,他自己便会上门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段府便收到了来自武威郡铁官亲自呈上的拜帖。 那铁官没想到,段府的大门没进成,就被段铭领着段府一众仆役,连同自己随行马车里的“拜礼”一起送了官府,一同呈上的,还有段宁早就准备好的账簿、马市商人的证词等一系列证据。 武威郡最大的一起铁器走私案,就这样被段氏第三代侦破了,里坊间都在传,段家三房的郎君和小女郎君秉持公道正义,不包庇犯事的下人,有然明侯的风范。 南市的铺子换了新的掌柜,由段宁亲自从几十名面试者中,经过一轮笔试,两轮面试挑选出来。 段宁对此非常满意,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关于铁官的结局和新任铁官的任免。 贾诩再次来访时,将他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兄妹俩。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惊动了刺史府的刺史郭闳,刺史大怒,下令嘉奖段家的同时,又下令彻查渎职官员。 那武威郡太守竟然吓得直接在案件审理结果还没出的时候,就越流程处死了铁官,导致新任铁官比段宁预想中还要快地接到任命就职了。 段宁心里有些郁闷。 原本她还计划着,将此事告知祖父,试试让段家安排人去顶替铁官的位置。 思索间,她的余光发现贾诩一直在打量自己。 见自己看过去,他也没有丝毫偷窥被发现的尴尬,而是反问道:“铁官得到的他应得的处罚,阿宁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段宁清清嗓子道:“我只是觉得,虽然这次铁器私贩被发现,但是往后并不能尽绝此事。” 贾诩道:“祸根不除,事不尽绝,阿宁认为祸患的源头是什么?” 段铭自信抢答:“自然是异族!尤其是那些可恨的羌人,因此我们才要像祖父那样,屠之殆尽!” 段宁没有直接反驳段铭,这确实就是如今段熲奉行的御羌政策,简单粗暴,不乏有效,但是曹班说,段熲被后世所诟病的地方也在于此。 “杀得尽吗?”她问道。 贾诩摇头:“杀不尽,我们的背后是大汉安居中原的千家万户,羌人的背后亦有居高山和草甸的羌民。” “我的想法是,杀之不如化之。” “自有汉以来,便专设属国、护羌校尉和道用来管理羌人,使他们渐渐融入汉人,和汉人一般生活,如今却是简单粗暴的以戮代管,在我看来,这是上层管理缺乏导致的用行动上的勤劳代替思想上的懒惰。” 段铭听着段宁的前半段,还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到了后面,又变成她那一套不知那搬出来的似是而非的话术,便感觉妹妹是在糊弄自己,不由有些生气。 “待我将你这套说法告诉祖父去,看看他听哪边。” 段宁耸肩,示意轻便。 说做就做,后来段铭真将这段小争论记在心里许久,祖父回家后立刻“打小报告”。 段熲对此表示:小女郎还是太善良。转头见到段宁,又想起经她改良的高桥马鞍救了段畦一命,话锋一转,一巴掌拍在段铭后脑勺上。 “妹妹都说不过。” 段铭哀嚎:“谁能说得过她!?” ------------------------------------- 段宁和曹班有对蝴蝶效应进行过讨论,但是她对历史不如妹妹熟悉,加上凉州地远,那些历史上著名的人或事也较少在这里被记录,因此她对于蝴蝶效应的感受不如妹妹深。 但是她没想到,上一次玉佩连麦不到三天,她就被自己的想法打脸了。 161年,西羌在犯并、凉二州,段熲奉命征讨,却遭到凉州刺史郭闳背刺,诬告段熲勾结手下义羌发动叛乱。 郭刺史诬告状中的其中一条,就是段熲长期勾结羌人进行铁器走私! 而家中有人在郡中任督邮的贾诩告诉段家兄妹,这罪状说是当时审问铁官时,铁官亲口说的。 “这简直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段铭在家急得团团转,父亲因伤先行返回,祖父稍晚两日,一进城,就被郡太守带着人直接拿下,关进了监牢。 关押段熲的还不是县内的牢房,而是刺史部下属的牢房。 段畦腿伤未愈,一瘸一拐地跟着段铭就想出门,被妻子齐禄和女儿段宁拦在门口。 “干什么!干什么!”齐禄双手叉腰,堵在院门前,“想去劫狱?就你这腿脚?” 段畦懊恼地甩下拐杖:“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救下父亲。那郭闳就是眼红父亲的功劳,这么明目张胆,是连王法都不顾了!” 段铭还在一旁帮腔:“还说是铁官在狱中供出来的,呸!有证词早干什么去了?那铁官都死了!死人哪里来的供词!?” 齐禄治这父子俩很有一套,也不听他俩喋喋不休,直接让开身子道:“那你们就去吧,去,去呀!我不拦着,牵着马,带兵去,直接踏平凉州刺史部,把郭闳人头提回来。” 父子俩面面相觑,愣是不敢前进一步。 段宁道:“祖父驱贼讨虏的贡献,郡中百姓不会不知道,边疆诸郡没有不敬佩祖父的,朝廷中的大人们也不会不体察实情。” “长辈们兵权在握,郭闳非边郡人,断不敢随便进行审判,父亲先联系轻骑将军贾大人,让他托督邮大人关照一下,我们连同郡中的吏民,一起为祖父伸冤,让所有人都知道,得胜归来的将军,因为官吏私心,遭到了不公正对待。” 很快,刺史郭闳无令拘押然明侯的消息从姑臧城内飞快传出,很快凉州上下皆知,数万吏民为然明侯伸冤! 消息传至洛阳,桓帝亲自下诏问询,段府全家围着应状讨论修改,最终在段宁的建议下,只“谦逊”述说段熲对义羌叛心的不察,没有述说冤屈。 朝廷最终下令释放段熲,改任其为并州刺史。 段宁知道一直关注凉州战事的曹班不会放过这个消息,果不其然,妹妹在玉佩连麦时道:“段熲手下义羌将叛,刺史分功不成反栽一手,这个我不是提醒你了?” 玉佩这边的段宁笑笑没说话,心想她大概要被妹妹批评了。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把你上辈子的那一套也搬到这里来了?” 谁知妹妹接着道:“还得是您啊,有机会也教教我吧。” “这个时代,也许姐姐的方式更能生存。” 姐妹一直交谈到玉佩断了联络,双双一夜无眠。 第二天,段熲回到了府中。 多年征战不折风骨的然明侯,一番牢狱折腾下,如大山之将摧,高大的身躯垮塌了下来。 临赴任前,眼见一个个飞速成长起来的孙辈望着自己,段熲长叹一声,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 他先对段铭道:“我托人为你请了孝廉,在洛阳任郎官,去与不去你可自己衡量。” 随后又看向段宁:“你一向是有主意的,老人家的建议不妥,反怕委屈了你,城西郊的庄子,靠近马场,无人管理,你自行安排便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东汉著名资本家 十三岁马腾来到陇西郡的第10天,遇上了一件改变他一生的事。 他的父亲本在天水郡做官,却因为得罪了郡守而丢了官职,被迫带着他和母亲离开天水,投靠亲戚。 少年马腾原本平淡的生活就这样被打破了,父亲在前往陇西的路上因病去世,此时路途过半,他人生地不熟,只能忍着悲痛,将父亲简单下葬后,带着母亲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抵达陇西郡,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亲戚的住所,身上的余钱越来越少,他不得不找地方将母亲先安顿下来,自己进城寻找活计。 然后他就在城门口,见到了段氏田庄来募工的管事。 城门口人头攒动,好在他虽年龄不大,个头却很高,很快挤开人群,来到最前面,便听见一个嗓门洪亮的壮士喊道:“段氏田庄募工!每日15钱!包吃包住!” 15钱还包吃住?马腾心中大喜。 “段氏?哪个段氏?” “还能是哪个段氏,自然是威震凉州的段将军府上!” 马腾听见身旁拥挤的民众七嘴八舌在议论。 段将军?是那位破敌万余,连战连胜的段熲段然明? 可是段将军不是武威郡人吗?他府上幕工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一个略尖锐的嗓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听说是段府的女郎君乃受九天玄女点化,擅长工事,前阵子帮助武威郡修筑的坞堡在抵抗羌人的侵犯时立了大功劳,陇西郡守与段家交好,这是特地请人来帮忙呢。” 马腾见这人身量不高,衣着简陋,但是眼神里透着精明,便主动和人攀谈起来。 “敢问这位壮士,这段府的募工是人人都可应吗?”一般世家大族的募工,没有亲戚关系,可不太好进。 那人也很热情,回答道:“也不能说是人人都可进。” 马腾心说果然,又见那人指着喊话壮士旁边的简易草棚道:“需要先去那里参加面试。” 面试? 马腾就这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那个名叫陈绝的年轻人一起参加了面试。 原来所谓的面试,是三轮考核,第一轮是问话,问你的基本情况,包括姓名、年龄、户籍、家中人口、是否识字等等。 前面这些马腾都回答得很快,但是最后两个问题却让他有些疑惑。 一个是问他有什么特长。 “也就是说你擅长什么,比如种田、打猎、木工、陶工、锻铁等等,没有可以不说。”段府的管事一边解释,手中一边不停地记录。 官家子弟出生的马腾哪里会这些,他原本想说没有,但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便试探着说道:“我读过兵书,这算吗?” 管事这才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抬头上下打量起马腾。 这位年轻的小郎君方才说自己年十二,容貌确实青涩,可是身量却将近八尺。 马腾见管事打量自己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心中颇有些自得,却没想到,管事只是在记录的账册上涂画了点什么,就继续询问他了。 “最后一个问题,”管事将一枚印章在赤色的印泥上沾了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你卖身吗?” 马腾有些冒火,他这有手有脚,为何要卖身做他人的奴仆? “不卖!” 如果在段府做工必须要卖身的话,那他没有必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谁知管事闻言并没有驱赶他的意思,而是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好,那便按照合同工列入了。” 后两轮的面试对马腾来说轻轻松松,一个是让他写字,一个是赛跑。 段府不愧是大族,别说这样的募工条件他闻所未闻,就单说测试用的麻纸和赛跑时用来计时的铜壶滴漏,都不是一般家族能开销得起的。 同样通过面试的陈绝也在感叹:“这还仅仅是为了募工,不知主家过得是怎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段府的棚子一直到天将黑的时候才撤下,通过面试的人都聚在一处,准备听管事的交代。 扫视一圈,这批通过面试的人有近三十个,大多是衣冠破旧的流民,还有好几个年龄比他还小的孩子,马腾心里有些不屑,但是低头看看自己破洞的衣摆和满是黄泥木屐,失去父辈倚仗的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马腾心中有些焦急,他离家一整日,担心独自在家中的母亲。 一个胡须发白的年长管事终于出来放话了。 “今日共募工二十七人,其中八人签了身契,一会儿直接随我回田庄,余下十九人,明日寅时来此地等候,会有人为你们领路。” 管事训完话,马腾想去找陈绝表达感谢,却发现那陈绝也签了卖身契,顿时心中感激化为了鄙夷。 第二日,马腾早早抵达城门口,跟着领头人走了许久,终于来到城郊的段府田庄。 和想象中的不同,田庄内房屋一座座连结成院,院落外是大片开垦中的田地,不少人已经开始农作,卷着衣袖一下下挥舞着锄头,气氛热火朝天。 从进入田庄的领地范围,马腾就注意到,这里和别处世家的庄园不同,居然雇佣了许多的羌人,这些羌人对挑水来分的侍女和仆役都十分恭敬,看样子和其他汉族雇工也没什么不同。 马腾自己的母亲就是羌人,但是生长凉州,虽然家中很少提及,从小在坊间难免听闻各种羌人作恶、边将奋力斩杀的故事,因此他对羌人的感情有些复杂,见此情景,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初来乍到,马腾和其他新来的雇工被简单分成三人一组,有一个有经验的雇工作为组长,巧的是,陈绝也和他分到了一组。 “我先带你们去食堂。”组长道。 食堂就是田庄所有人吃饭的地方,是的,所有人,管事训话时说,包括主家,也就是那位传说中那位九天玄女传人的段家女郎君都会在食堂吃饭呢。 想着田庄许诺供应饭食,因此早上出门时,他就没有带干粮,一路走到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又听说就连主家也在食堂吃,对“食堂”顿时抓心挠肝地好奇。 然而直到分到了麦饼和稀粟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他都没见到什么女郎君,只有几位偶尔从食堂门槛前路过的侍女。 “东张西望瞄什么呢?”旁边的陈绝肘击了他一下,眼睛弯弯道:“别想了,主家住武威郡,哪能说来就来呢?这里平时都是冯管事做主。” 不过知道得多些,都卖身为奴了,得意什么呢? 马腾不愿意和陈绝交谈,端着套碗,按组长的要求径直去指定地点清洗了。 早上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砍柴,他自己力气大,速度快,很快完成自己的一部分,再看一旁的陈绝,确实是很卖力的样子,但是进度还不足一半,那小胳膊小腿,看着就让人觉得不可靠,很快被组长发现,让他领了别的任务离开劈柴的院落。 因为主家的规矩是多做多得,他做完后立刻和组长申请再来两番的量,一天劳作下来,竟然能领到30钱! 这买一天的口粮都有余!如果自己再卖些力气,有眼疾的母亲也不需要辛苦做工了。 只可惜自己现在住的地方离庄园太远,若是能搬到田庄附近就好了,他照顾母亲也方便一些…… 一边想着,一边就看到不少人结束劳作,擦着汗,扇着风,返回庄园内,往一处房屋连排的院落走。 对了!昨天募工的时候,他们不是说包吃包住吗? 马腾一拍脑门,赶紧回头去追组长。 组长皱着眉头道:“只有签了身契的,才可以住在田庄。” 又是要卖身,马腾纠结地眉毛都拧成了一团,在他看来,以自己的家世背景,卖身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这田庄待遇实在难得,住宿条件看起来也很香,再加上自己的母亲…… 思来想去,他还是道:“我能靠自己的力气挣工钱,何苦卖身做奴隶,那都是没有尊严的事情。” 谁知组长笑道:“我也是签了身契的。” 这就有些尴尬了。 马腾恨自己说话太快,连忙想找话找补,但是组长并不在意的样子,而是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然而几天后,他发现,和他一起进入庄园,但是签了身契的陈绝,居然变成组长了,而且还被分配到不需要卖力气的算账工作。 他识字吗?怎么就能算账了?而且为什么他能当组长,自己明明干活常常得到组长和管事的夸奖,依然还只是个“喽啰”? 马腾憋了一整天,放工的时候终于找到机会找管事旁敲侧击地打听。 “哦,算账啊,我们教的呀,按主家定下的职能分配,田庄要按照每个人的特长分配工作,起初让他劈柴,确实是人事的工作失误。” 马腾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在这里做工总能学习到许多新的话术,他已经习惯了。 一番交谈下来,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陈绝明明处处不如自己,却总能得到主家的“资源倾斜”。 原来签了卖身契的,被主家称为“自有人员”,是有编制的,因此有各种生活上的保障和做工上的便利,他这种没签卖身契的则属于“劳务派遣”,只能算编外,除了工钱,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得知陈绝被提拔成小组长,他还沉得住气,接连发生的两件事,终于让他坐不住了。 一个是田庄在某天,突然给所有人发了一个身份木牌,上面写了每个人的名字和一串他看不懂的符号,但是卖身的和不卖身的颜色不一样,而卖身的木牌明显更精致! 这样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只要看木牌就知道对方身份,马腾见到卖身的路过,渐渐开始莫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恨不得将木牌藏起来不可! 另一件则是重五日那天,田庄发放自制的角黎,马腾也乐滋滋地参与制作了,还想着自己不吃,带回去给母亲。 谁知那煮好的角黎只发自有人员,他这种没签身契的根本没有! 第二天,马腾早早来到田庄冯大管事的书房。 “卖,我卖还不行么。”少年人一脸委屈。 白胡子的冯大管事乐呵呵地给他勾了名表,将新木牌交到马腾手上。 “欢迎加入段氏田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马上惊魂 曹操和曹班一回到谯县,就被从小一块长大的夏侯渊拉着讲述他们在洛阳的见闻。 “走!叫上我阿弟,我们一起去看我的西凉马!”曹操早就迫不及待和自己的发小炫耀了。 皇帝赏赐的西凉马在曹操撒泼打滚绝食上吊的威胁下,从洛阳一路牵回了谯县。 曹家为了曹操的这匹马,还专门请了一位养马户来府上。 刚好曹班最近心情不太好,这次去洛阳,曹嵩当官的事情基本被曹家打通关系了,双胞胎去洛阳太学的蒙学读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洛阳是祖父曹腾的地盘,她对这个三朝老官心里始终有隔阂,右眼睑上的疤就像一座警钟,每当她觉得自己好像能融入这里了,这座警钟就会被敲响,刺痛自己。 所以干脆和曹操一起,去让马侍把西凉马牵到了城外曹府田庄,那里有专门设立的调教圈。 曹操先自己骑着绕了几圈,因为马是专赐给他的,因此他早就来练习过好几次了,马侍一直夸他有骑马的才能,但是他没有告诉曹班,他怕曹班会生他的气。 曹班不知道曹操心里那些小九九,夏侯渊一直在旁边跳着嚷嚷:“我也要骑!我也要骑!”,整得她也有点小期待。 曹操昂着下巴道:“怎样,阿瞳?”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曹班不吝夸赞:“有大将之风。” 曹操笑得露出他缺了一颗的门牙。 不过,当轮到曹班上去的时候,曹操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不应该啊......”为什么她都不需要马侍的指点,就知道骑马前,要先和马儿亲近,获得马儿的认可,而且,为什么同样是骑马,阿瞳的姿势就那么自然舒展......就好像......她天生就应该是自由驰骋地。 曹操有些不服气,心里有了主意。 “光骑马多没意思,一个人骑,其他人只能看着,我有一个主意。” 曹操让仆从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辆破旧的牛车,让马侍给马套上。 “一个人在前面骑,另一外两个人坐在后头!” 见那匹西凉马似乎不太乐意的样子,曹班刚想阻止,谁知夏侯渊已经欢呼一声,爬到木板车上坐了下来。 好在马儿被马侍拉着,很听话的没有动。 “阿瞳,你在前面骑,我和阿渊坐在后头。” 曹班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安全,但是自己来总比曹操要放心些,便答应下来。 果然,这次马儿就不太听话,大概是后头车加两个孩子的重量,让它有些吃不消了,任曹班怎么控绳,马都不肯动,当然曹班也不想再这样胡闹下去,回头告饶。 “看来它还是更听兄长的话。” 曹操心里颇有些得意,不由地飘了,另一边的夏侯渊还在对着马儿打呼哨:“动啊!快动啊!跑起来!” 他也扶着车辕,学着夏侯渊的样子,吹了个口哨站起来。 曹班脸色一变,大呵:“快坐下!” 可惜还是太迟了,马的视线角度很宽,唯独看不到正后方,因此马对这个方向的异动格外警惕,曹操从木板车上一站起来,就被心情不佳的马视线捕捉到,当即仰头嘶鸣一声,拉着身后的木板车,一跃翻过木篱,跑了起来。 木板车上的曹操和夏侯渊当即被掀翻在地,这下可害苦了留在马背上的曹班。 她手中紧紧攥着缰绳,压低身体,随着奔马的节奏努力控制重心。 这马不愧是御赐,即使被身后的木板车拖累,速度也一点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可恨的是,曹班现在这具身体才六岁,力气根本不够! 她咬牙切齿,全凭意念支撑,心中狂骂。 马带着女孩一路横冲直撞,精力好像发泄不完一样,曹班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自此上次在洛阳遭遇了绑架事件,曹班就随身准备了一把小匕,这样的速度她要是坠马,以她的小身板,瘫痪都是轻的,这把小匕现在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几次尝试去掏衣襟里的小匕,但是都失败了,不远处隐约出现人影,骏马一跃上踏上小径,直冲那人而去,曹班眼神一凝,双手一拽用下巴勾住缰绳,一只手飞快掏出小匕。 马嘶鸣着往前冲,前面的老妇人也终于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可是她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撞上,道旁却突然窜出一人,一把将老人扑倒,曹班看准机会,将刀狠狠插入马的咽喉处,马受惊抬起前蹄,鲜血飞溅,曹班早有准备,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马脖子。 骏马轰然倒下,曹班也失了力气,昏迷过去。 曹家双胞胎,为此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斥责和处罚。 “再不管教,出了大事,后悔都来不及!”就连一向好说话的丁夫人都不松口了,曹操求助无门,只能老老实实趴在蒲团上,等着“家法”伺候。 曹班则是被禁足,并且“永久禁马”。 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的曹操大叫不公平,跑去质问父亲,被曹嵩一句话驳回去。 “你也想一辈子不骑马?” 曹操一咽,曹嵩意味深长道:“你和她是不同的,这点你以后就会知道。” 伤马本来就是重罪,更何况伤得还是御赐的马,好在那天见到惊马的人很多,但是最后见到马被刺死的人不多,不过谨慎起见,曹嵩还是将那日差点被撞的老妇人,还有“见义勇为”的壮士请到了曹府。 老妇人得知是曹家子弟纵马,吓的魂不守舍,连忙求饶:“惊扰了贵人,罪该万死!”被曹嵩用200钱打发了。 那位壮士来到府上时,曹嵩叫了曹班来到前厅,朝此人拜了一拜。 “多谢义士救我儿一命,这也是救了我曹家全府上下性命。” “敢问义士姓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巨高定尽全力答谢。” 曹班在曹嵩的身后打量了下此人,上次在马上瞧得不仔细,这会儿看这人虽衣着破旧,但是身材高大强壮,皮肤黝黑,目光炯炯,一看便是卖力气的好手,曹班惜才心起,有点心痒痒的。 壮士抱拳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许褚许仲康是也,答谢就不必了,我没有做什么。”他说的是实话,但是曹班告诉曹嵩,是壮士不顾安危牵住了马自己才刺马得救,因此曹嵩还以为他是在客气。 “壮士不必客气,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不是,你非要谢我作甚?”壮士一脸莫名其妙。 身后的曹班噗嗤一笑,身体素质是不错,只可惜认死理,乱世将近,这样的品质实在难得。 等等,他刚刚说,他叫什么?许褚?许褚!是那位历史上被曹操称为“吾之樊哙”,靠眼神就能吓退马超,人送外号“虎痴”的曹魏名将! 曹嵩不知后面星星眼的曹班,又道:“那壮士家中可缺什么?” 许褚道:“我自幼失怙,亦无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下就连八面玲珑的曹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一个清雅稚嫩的童音从曹嵩身后传出:“不如雇许先生,来府上做工?” 曹嵩见许褚衣着破败,有些迟疑,对面许褚却一拍脑门:“行啊!谢恩公!” 被反向谢恩的曹嵩哭笑不得,一点曹班的脑袋:“那人就由你安排。” 曹班内心疯狂比耶。 ------------------------------------- 禁足外加养伤的日子,曹班少不了被唠叨——分别来自华识和姐姐。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华识将染血的丝布换下,用小块的纱布沾了药酒,给创口边缘消毒。 曹班微拧眉毛,没有叫出声,华识道:“这会儿倒是知道勇敢了。” 曹班见势不对,在华识要唠叨自己前,将自己从生母处讨来的天竺神药的种子给了华识,献宝一样道:“知道师父喜欢侍弄奇珍异草,这是班在洛阳时,特地从皇宫里讨来的,一直以来麻烦师父了。” 曹班认了华识作为师父,这是她和华识之间的小秘密。 华识叹了口气,郑重接过种子,摸了摸曹班的头:“难得你记得这些,我不是想唠叨你,只是你的病是生来就有的,你曾问我,能否寻回分去你魂魄之人,当时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你是聪明的孩子,以后不会拘束在一处的,失去的也总能找回来,不要太伤神,要多喝暖水,多晒太阳,多于同龄的孩子接触......” “应付”完华识,姐姐那里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姐妹很早就约定,玉佩传音,报喜亦报忧,每次通话,两人先将连月来的经历简要叙述一遍,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好宝贵的传音时间,也是避免长久的思念因相互倾诉而发酵。 思来想去,她找母亲要了两间空屋子。 反正是禁足,不如干脆搞点小实验,给姐姐一个惊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东汉著名科学家 轰—— “咳咳咳——”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郎君从冒着腾腾黑烟的房间里冲出来。 “咳咳咳——”小郎君用衣袖抹了抹脸,露出一双漂亮闪烁的黑瞳,右眼处一道明显的疤痕,模糊了她的年龄和身份。 “二郎君不要紧吧?”今天第一次来田庄帮忙的侍女阿姜有些担心。 见怪不怪的侍女阿延将早就准备好的湿布递给曹班,曹班没接,喘着气,指着房间里面:“里,里面!” “里面还有一个!” 阿延指挥着仆役,将房间里被浓烟呛得差点昏过去的工匠抬了出来。 曹班本想给李大匠放三天假修养,谁知李大匠一吹胡子,瞪眼道:“功成近在眼前,怎可半途而废?射出弓弦的箭矢也没有中途停歇的说法。” 曹班叹口气,李大匠这难得的科研精神,也正是她当初举贤不避亲的原因。 打定主意搞发明的曹班,在曹府的屋子里折腾了一段时间,却感到处处制肘。 除了有不时来捣乱的曹操,曹府人多眼杂,她从中药店和杂货店采买也不方便。 一不做二不休,曹班向母亲请求来郊外的田庄养病。 丁夫人最近怀孕了,眉眼间都是淡淡的喜色,这是府上的大好消息,但是丁夫人一直体弱,隆起的小腹让她看起来有些不堪重负。 丁夫人犹豫道:“田庄僻静,确实是个修养的好地方,我之前小产,就是在那里静养的。” “但是你一人去,我有些不放心,要不要给你安排些仆役。” 曹班趴在丁夫人的榻边,看这样子,3、4个月,丁夫人便要生育了,曹嵩虽然后院姬妾众多,但是后代严格来说只有曹操一位,如果这次丁夫人生产顺利,曹府后院大约是要变天了。 她自己身份就已经够乱了,和姐姐也不知何时能相见,前阵子听说姐姐手下的地盘已经从武威郡扩张到了陇西郡,她可不能被甩下呀。 曹班歪着脑袋,思索一番道:“我不需要多的仆役,之前母亲拨给我的已经够了,但是我想要雇佣一位工匠,想请陈管家帮忙挑人。” 丁夫人答应了曹班,曹班喜悦道:“母亲安心养胎,我在田庄会为母亲祈福的。” 曹班当即对自己在曹府的人手做了梳理,除了贴身的侍女阿延和阿姜、乳母齐氏、还有蒙师周正推荐给她的书童周言、洛阳带回来的帮厨王谷、新入队伍,最近正被曹班逼着学识字的壮士许褚,以及十来名这几年挑选的孤儿出身的仆役。 随后曹班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了陈管家,只等人员到齐就搬去田庄。 然而一波又一波匠人入府,不是专业不对口,就是性格不合适,要不就是签不了身契,曹班不敢托付。 最后还是乳母齐氏见曹班整日愁眉苦脸,忍不住道:“我家那位也是匠人,不如请他来给二郎君过目一试?”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一试,曹班当即拍板,就是他了。 难怪这李大匠之前找工作处处碰壁,他之前根本不是做匠人,而是在山上当道士炼丹的!因为当道士养不活自己,才半路出家自己摸索着当了匠人,熔铁炼器塑陶,什么都会一点儿,但是什么都不精。 这可正中曹班下怀,她将自己的第一个想法告诉李大匠。 “琉璃?”李大匠拍胸脯道,“这有何难?我烧过许多,以前跟着师父炼铁的时候也会带出些呢!” 琉璃——就是玻璃,以前学的化学知识曹班基本都还给老师了,但是玻璃比较简单,主要成分是石英,加上碱降低熔点,高温熔化成液态玻璃后塑形就能得到。石英如果使用沙子,杂质会比较多,不过石英矿或者长石应该可以在制陶的作坊里买到,碱的话则可用碳酸钾——也就是草木灰加石灰石制作。 其实这种东西姐姐应该比较清楚,但是她想给姐姐惊喜,所以虽然困难,但还是想自己先琢磨琢磨看能到哪一步。 田庄上有个废弃的窑炉,仆役们按照李大匠的意思改装好,又从医师华识那买来铅黄,李大匠很快就烧出第一批琉璃——青绿色,通透性几乎为零。 “怎样,和世家公子们戴的玉比也不差吧。”李大匠得意洋洋。 曹班恍然大悟,这个时代的玻璃,主要是仿玉用的,不追求通透性。 李大匠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小年纪的世家郎君,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神乎其神的技艺的。 从交谈中,能听出曹二郎是从未实操过的,可是偏偏按照曹班的思路,烧出来的琉璃一次比一次透亮。 在废了田庄两间屋子,被曹班驳回无数次后,李大匠终于带着他最满意的成品——水晶琉璃杯(打死不改版),走出了屋子。 连华识都闻讯前来观摩,对着还不到拇指大小,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叹:“不得了,不得了,原来阿瞳在悄悄琢磨这玩意儿。” 李大匠见到陌生人,充满了防备,问曹班:“他可签了保密协议?” 华识笑着掏出怀里的两卷麻纸,上面是秘密麻麻的保密条例,由曹班和李大匠共同拟定,下方是华识的名、字、年号,月份。所有人包括曹班,进入田庄需要签一个,进入这间“实验院”,又需要签一个。 “自然,我那两间铺子,都快被二郎君搬空了。”华识看向曹班,“我家二小子快满周岁了,你可要记得他的周岁礼。” 小心翼翼捧着玻璃杯高兴得转圈圈的曹班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很快曹班就在玉佩连麦的时候,向姐姐报告了这件事。 “怎样,和你的马鞍相比,我这技术含量更高吧。” 段宁听完她早玻璃的历程,笑道:“也许你比我更适合继承公司。” 曹班一个激灵:“别别,还得是融董您。” 在曹班再三保证自己没有在实验过程中受伤后,段宁道:“你想好怎么卖了吗?” 曹班一愣:“卖?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段宁建议道:“不如你再想办法弄点水银,加上磨具,做成镜子吧,这样好出售,对于曹府来说,也不算过分显眼。” 姐妹商量了一夜,田庄属于丁夫人嫁妆,因农户少,土地产出不丰,不太受曹府关注,只需要再进行几次人员清洗,就能成为曹班的一言堂,只要将第一批班底培养起来,以后曹班就可以走实验+贩卖的路子。 有了玻璃,一系列实验的器械基础也有了保障,第一批培养皿烧制出来后,田庄又单独辟出一间院子进行化学实验,大蒜素、高浓度酒精、□□等等通通被列入计划清单。 有钱有闲的曹班,除了搞发明之余,又琢磨起手下的人才培养,十二名孤儿被她分为三人一组,采用轮班制进行学习和工作。 她在书童周言的协助下编写了一套基础教材,包含语文、数学和科学三科。 语文教材主要是用来识字,数学教材包含了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的算法和算例,科学涉及范围比较广,也是编写时长最久的一册,最后考虑到实用性,她选择了包括州郡地理位置、季节、天气、基础测量方式等内容。 李大匠得知此事后,强烈抗议,表示也应该编写一套“化学”教材,用来宣扬曹班所掌握的神乎其神的“锻造式法”。 被曹班无情的丢了一套语文教材,和一位笑眯眯的语文老师——九岁的侍女阿姜。 “李大匠也来识字,教材光凭我一人不知写到什么时候呢。”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沉迷实验发明的不光有曹班,还有医师华识。 那袋皇宫里讨要回来的天竺种子不出所料,正是曼陀罗花,经过华识的不懈努力,“以酒送服,可使人醉无所觉”的外科神药麻沸散被华识捣腾了出来。 “谢谢阿瞳!记得我儿周岁礼哦!”华识将新药送了一小瓶给曹班。 早就准备好贺礼的曹班打趣道:“师父谢我,怎还问我要礼,况且师父还不曾告诉我令郎的名。” 华识笑道:“咱师徒俩谁跟谁啊,小子单名佗,希望他生的和阿瞳一样乖巧。” 曹班愕然,是啊,姓华,从医,东汉末年,这就叫灯下黑吗?她应该早就想到的。 于是,在曹班送去的周岁礼中,出了常规的贺礼,还有一套珍贵的玻璃注射器。 至于注射器中最小的那支,后来被小华佗当佩饰贴身携带,那便是后话了。 曹班一直在田庄上待到了将近冬至,期间得知曹操现在已经是骑马的好手了,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不过她现在每天都很充实,或者说,她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许褚学会识字后,曹班就开始将孤儿交给他训练,孤儿们除了文化课外又增加了体育课,体力消耗一上来,营养就必须跟上,曹班又开始琢磨蓄养家禽,一天恨不得有48个小时,也就没空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冬至日前,曹班被急传回曹府,丁夫人顺利诞下一名男婴,取字德。 曹操和曹班,不再是曹府唯二的嫡子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谯县科学研究院 “阿瞳——”听说曹班要回来,曹操一早就等在曹府门口,曹班从牛车上一下来,就扑了上去。 结果被曹班身边那个讨人厌的黑脸护卫给拦下了。 “大郎君莫要崴着了。”许褚站在那里和座小山一样,曹班有时也拿不准这位的性格。 你说他傻吧,他知道曹操是曹府嫡长子,不能轻易得罪,因此才这样委婉地提醒曹操。 但你说他聪明吧,他接下曹班护卫这个职责,就把所有人当做潜在威胁分子,连才六岁的曹操都不放过。 只能说,性格如此,天生就是个认死理的吧。 同样等在院门口的曹嵩见状直皱眉。 “阿瞒,你也长大了,以后不可这样扑阿瞳。” “啊?为何?”曹操不理解,他与夏侯渊每次见面都是这样啊,兄弟之间表达亲密,有什么不对呢? 曹嵩不知道怎么和长子解释性别教育问题,之前曹操曹班年纪小,担心他们不懂事乱说,如今曹操也懂事了,这件事是应该和娥娘商量商量。 曹嵩岔开话题:“快带阿瞳进去见你母亲吧。” 丁夫人的房间十分温暖,曹班带着一个小木匣子和曹操一起进入内室。 “是阿瞳来了,呵呵,来看弟弟吗,阿瞒,去让人把阿盼抱出来吧。” 刚刚生产完的丁夫人气色还未完全恢复,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曹班松了口气。 她将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摞素雅光滑的竹纸,纸质柔软,散发淡淡清香,纸上墨书清隽飘逸,令人观之赏心悦目。 田庄因为有了教学需求,纸张改良被首先安排上日程,竹纸目前还处于“未脱密”状态,曹班此行也是为了这件事。 “我在田庄的时候,闲来无事,便让匠人捣鼓出来这种便于书写的竹纸,为母亲和阿弟抄写经书祈福。” 丁夫人眉眼温和,接过竹纸,轻轻用手摩挲:“阿瞳有心了,别人不了解,但你是我的孩子,我总是知道你的,这哪里是随便就能捣鼓出来的呢?” 丁夫人不愧是谯县大族出生,嫁给曹嵩后,又一手主持曹府产业多年,很快意识到其中商机。 “这纸张质量我看就是比洛阳宫里也不差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田庄你也管理得像模像样了,有几分我的风范。” “不如这样,我在城中有间铺子,我连着田庄一并拨给你,你可将竹纸在铺子里售卖,试试自己去积攒家业如何?” 曹班原本只是想将竹纸的存在过明路,哪想丁夫人如此慷慨,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另一边,乳娘抱着曹德进来,将曹德轻轻放在丁夫人怀里,曹操跟着来到榻边,拉了拉曹班的袖子。 “快看,是弟弟。” 曹班和曹操一起打量丁夫人怀里的新生儿。 刚出生的婴儿皮肤还有些红红的,鼻子和额头上都是褶皱,紧闭着眼,被层层襁褓包裹着。 曹操还处在当了哥哥的兴奋之中,曹班好奇之余,则想到了曹德的名字。 曹家如今三个孩子,长子曹操,和“次子”曹班,一个小字阿瞒,一个小字阿瞳,都不是什么好小名,虽说古代相信贱名好养,但是三子曹德,小字阿盼,这样一对比,未免有些尴尬。 如今她和曹操都没到取字的年龄,曹操的字,孟德,也是庶子的意思,曹班在婴儿时期曾得知,从前丁夫人无子,后院邹氏生了曹操后就被曹府抹杀了,这件事曹操大概不知道,但是估计很难瞒着他一辈子,如今丁夫人有了曹班,不知未来曹府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不过好在这些暂时都不用曹班和曹操考虑,他们马上就要随父亲启程,前往洛阳太学蒙学就读了,因为曹嵩的任命已经下来了,一个足以惊掉曹班下巴的官职——司隶校尉! 曹班终于知道她的便宜父亲这段时间飘得整个人快要上天是因为什么了。 司隶校尉,被称为“天子宝剑”,身负监察职责,专监朝中百官,负责京师七郡的督治,乃是皇帝耳目,中秧集权加强的表现,从前是非皇亲国戚不得任职的。 去岁大将军梁冀的倒台,就是皇帝命令时任司隶校尉张彪率兵包围了梁冀府邸,逼其自杀的。 曹嵩以宦官之后的出身,居然能一步登天坐上这个位置,能不飘吗? 难怪她和曹操可以去太学蒙学,他们这下可不仅仅是名声不好的宦三代,而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了。 和上次启程前往洛阳时的兴奋不同,这次曹班有了自己的产业,不得不留下人手,一一叮嘱仔细。 经营分别交给母亲拨给她的徐掌柜以及参与了原材料采购又有从商经验的师父华识,庄园的管理交给侍女阿延,产品的研发、生产和改进交给李大匠,又将十三名孤儿按照能力和天赋,安排在对应的岗位上。 许褚、侍女阿姜、书童周言会随她一同去洛阳,两边消息的传递由腿脚便利的许褚负责。 处处不放心,处处要衡量,这一通忙碌下来,曹班觉得还不如让她去跑个全马呢,也不知上辈子姐姐是怎么管理那么大的集团的。 突然有点理解她想让自己当继承人的想法了...... “不错嘛,我们小阿瞳有当老板的潜力呀。” “我帮你的田庄取个名字如何?”姐姐在玉佩那一头一本正经道,“‘谯县创新产业孵化基地’?” “我让我的商队去给你注资,以后我就是天使投资人,请称呼我为融董。” 段宁如今在凉州的产业还真的不小,尤其是在收下贾诩和马腾两员名将之后,贾诩带资进园,在人事方面很有一套手段,马腾是由陇西田庄冯管事力荐到武威郡的,第一次带队跑商就以少胜多打赢了拦道劫财的盗贼,被段宁破格提拔。 “我觉得,叫“谯县科学研究院”更好。”曹班笑道,“请称呼我为融院。” 这次回曹府,曹班还专门随身携带了一面田庄最新打造出来的小镜子,她坐在榻上,一边和姐姐说话,一边照着镜子,镜子中的模样和自己上辈子不太一样,是眉毛吗?还是眼睛?她说不上来,但是如今自己和姐姐是双生子,应该样子差不多吧。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着姐姐的模样。 段氏没有拘着小女郎的发展,经年的风吹日晒会让姐姐的皮肤变黑吗? 经常锻炼,姐姐也许比自己要高了吧,上辈子自己可是比姐姐高一公分呢。 到底还要多久,她和姐姐才能相见呢? ------------------------------------- 去洛阳蒙学,就意味着,蒙师周正的工作结束了。 曹嵩特地领着双胞胎,带着礼物登门答谢师恩。 两位小郎君恭恭敬敬做了全套的礼节,周正没有推辞,受了大礼,对曹家第三代道:“阿操与阿班是未经雕琢的玉石,未着笔墨的画布,我以粗浅的见识得一观之,如尘雾补之山海、萤烛增辉日月。” “辟雍学宫,集天下之贤士,尊教化之本源。” “学之道也,天明地光,自求索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书法家排队报到 太学学宫位于洛阳城南门外,是汉时国家的最高学府。 历经几代修建扩筑,此事的太学学宫,会四方名士、拥房室百千、集天下经典。 不过曹班他们要读的,不是太学,而是同样设立在辟雍学宫内的蒙学,年满6岁即可就读,类似与后代的知名大学附属小学。 蒙学的学费十分便宜,但是入学条件非常苛刻,非皇亲国戚、官宦子弟不得就读。 曹班在入学的第一天,就发现,不光是如今的朝廷,就连这小小蒙学也是由派系之分的。 士人子弟与士人子弟玩在一块,宦官子弟与宦官子弟玩在一块,皇亲国戚的孩子们高高在上,自成一派。 这其中,中常侍赵忠的养子赵详是第一个对新转学来的曹家双胞胎示好的小朋友。 结果赵详伸过来的,沾着糖油的小手被曹操无情拍开了。 曹班知道曹操是因为宦党名声不好,不想与宦官子弟为伍,可问题是,他俩的爹虽然当了官,但是身为宦官头头的祖父曹腾还没退休呢,这宦官帽子哪是说摘就能摘下的呢? 曹操这无情地一拍,可惹了麻烦。 由于蒙学中的孩子们都默认曹操与曹班是宦官派,可宦官派的小头头赵详都带头孤立他俩呢,士人派自然也不会与他们亲近了。 曹操吃了闭门羹,憋着一肚子火找曹班,曹班独自坐在角落的蒲团上,手里握着一卷经书,她平日也从不与其他孩子亲近,蒙学里的孩子们都说曹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性格孤僻,皆是不好相与的。 “不过就是养子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嫡子了,我听说他祖上也是靠宦官起来的。”曹操气得满面涨红脸,掰过曹班的脸让她专心听自己说话。 “你说的是谁?”曹班斜着眼睛盯着书卷,心不在焉地想,曹操自己也是“养子”呢。 “还能是谁?袁家的小子,袁绍!”曹操一把夺过曹班手里的书卷,一滴未干的墨点点在曹班的鼻头上,“他们都骂你是书呆子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读书。” “袁绍?”曹班一愣,她是对和小学生交朋友没什么兴趣的,但是对了解历史名人的八卦很感兴趣。 “原来他也这里么,他居然和我们同岁?” 曹操哭笑不得,他的阿弟有时看起来聪明,有时又意外的迟钝。 “阿瞳你别说得像早知道他一样,真是的,来学堂这么久了,连同期都认不全么?” “袁绍长我们两岁,那些士人派的子弟们都以他为首呢。” 曹班点头道:“可以理解,袁家四世三公嘛。” 曹操纳闷:“四世三公是什么?” 曹班这才想起,还未给曹操普及过这方面的知识,如今身在洛阳太学,宛如一个朝廷一样的阶层划分,不正是时机吗。 “四世三公就是,他们袁家在四代人中,有三位做到了三公的位置,三公就是整个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个官职。” “他们官家的孩子玩在一块,你如果要进入他们的规则体系,又想压过他们一头,你要有这样做官的家人才行。” 曹操当然知道家里人现在官最大的父亲离三公还远着呢,他皱眉道:“那我以后也当大官。” 曹班道:“行呀,当大官需要大知识,你今天先帮我把这卷书抄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 曹操将书卷还给了曹班,撒丫子溜了。 曹班耸耸肩,反正小学生搞的帮派斗争,不是她在意的内容,她此行的目的,在来之前就想好了。 读书!读书!读书!她要在这里把书读烂! 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万千藏书所在的太学啊!什么曹嵩的书房,世家藏书,跟这里一比,弱爆了好吗! 这里面多少书籍,本身就是遗世孤本,如果未来董卓犯京没有被她和姐姐蝴蝶掉,那这些书就会被一把火,随着繁华的洛阳城,化为灰烬啊! 太学的图书馆名为“兰台”,只可惜,如今很大一部分书籍,已经被皇帝下令转移至东观,留在兰台的部分才可以让蒙学学子随意阅读。 兰台图书馆的管理,也有着严格的规定,她来蒙学只能一名书童,上学期间是可以随意借阅誊抄的,但是放学的时候必须归还。 这样一来,悠长的小学生涯,立刻变得时间紧迫起来,她每日在兰台挑选书籍借出,自己和周言轮流誊抄,抄不完的部分只能背诵下来回家默写,哪里有空管曹操是不是被小朋友们接纳了呢? 今天也如此,这卷经书一抄完,她立刻拿着书卷小步跑去兰台,争取放学前挑一本背一部分。 可能是跑得太急,刚进书院,就迎面直直撞进一人怀里,书籍脱手掉在地上。 曹班抬头,却听得那人噗嗤一笑。 “这园林里的黑头白鹭,怎么飞来兰台了。” 年轻人一副太学学子打扮,帮曹班捡起地上的书,顺便看了眼借阅记录上的字。 “曹班?可是司隶校尉家的孩子。” 曹班摸摸鼻头,沾了一手墨,有些尴尬地和学长见礼:“正是我阿父。” “你撞了人,是不是该赔礼道歉。”此人突然道。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他这脸变得有些快,看来是话中有话,曹班只能问对方:“还不知前辈姓名,明日我变便让人将礼送至府上。” 却听那人哈哈哈大笑,恭谦道:“阿班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我姓师,名宜官,你在蒙学可能不曾听过我,我平生没有别的喜好,独爱收集各家书法,你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你字不错,所以想冒昧讨一副。” 曹班是没在蒙学听过这名字,但是她上辈子查资料的时候可是知道这人的。 师宜官,极善书法,尤其是他的一手八分书,被桓帝后面那位灵帝尊为书法之最,其后更是一书难求! 要知道,八分书可是汉末最流行的书法,那他地位,就相当于当时的书法风向标了。 她自己的字到底怎样心里还是有数的,说好看绝对算不上,不过胜在年龄优势罢了,她怀疑对方也是因为这个向她索字的。 既然大书法家在面前,她作为硬核知识区的博主,怎么能放过添补知识短板的机会呢。 曹班当即回礼:“前辈大名班怎能未听闻呢?实不相瞒,班对书法一事实在不精,又苦于家中无良师,不知能否也向前辈讨要一副字,用来学习呢?” 师宜官闻言整个人眼睛都亮了:“我就说,总有识货的嘛!” 他帮曹班将书抱回兰台,两人一拍即合,约定每月固定时间,在兰台交流书法。 曹班美滋滋地离开书院,想去叫曹操一起回家,但是这小子不知野哪里去了,曹班惦记着赶紧回去将刚刚背的提纲默写下来,叫上周言就想往外走,却在路过太学园林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声音从荷塘的位置传来,曹班脚步一顿,和周言对视一眼。 “有人落水!” 两人急急忙忙往荷塘跑去,就见池塘里一个男孩在荷叶掩映下拼命扑腾。 周言当即扯开嗓门叫人,然而临近放学,蒙学学子不住宿,这附近也没有人,荷塘中都是淤泥,男孩陷进去就完了。 曹班来不及呼救,四处张望了一圈,叫上周言搬来一根长竹竿,伸入水中。 还在男孩求生意志很强,慌乱间死死抱住了竹竿,竿子上面的力道将两人往下一拽,好在池塘边有栏杆,这个角度刚好将栏杆卡住了。 废了半天力气,两人终于将男孩拽了上来,男孩不停地咳水,曹班和周言脱力地摊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我不会水的。” 曹班还没开口,周言先憋不住道:“你既然不会水,还来离池塘这么近做什么。” 男孩摸摸头,指着池塘中,交叠错落的荷叶道:“我见那些叶子,看起来像字画一样,就情不自禁......” 这是什么道理?曹班和周言面面相觑。 眼看太学院门就要落锁了,曹班和周言只能先扶着男孩,一同出了院子。 各家的仆人早就领着各家孩子回去了,院门口只剩下两架牛车。 等得不耐烦的曹操已经在牛车上呼呼大睡了,曹班扫了他一眼,见他灰头土脸,衣摆沾着泥,又有破洞的样子,猜测他今天又和袁绍或者赵详打架了。 另一架牛车看着比曹家的简朴一些,那仆人见曹班他们搀扶着落汤鸟一样的自家公子,吓破了胆,连忙上来接过男孩,问发生了何事。 “是我不小心落水,他们救了我一命。” 那仆人显然也是贴身跟着男孩多年的,言语间满是关心,又有些责备:“家中不是给小郎君算过,万万不可接近水的。” 曹班心道,这还是个五行属火的孩子。 仆人扶着男孩上了牛车,和曹班道谢,表示改日定将谢礼送到府上。 随后双方交换了名帖。 曹班打开一看,嘴角一抽,得,你汉末书法家,是今天排队来报到吗。 这个怕水的男孩正是钟繇钟元常,颍川人,后官至三公、太傅,同时也是楷书的创始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兔子 这世上有几个人可以像曹班这么幸运,获得两次小学生体验卡呢? 虽然她的身体被打回重来,但是心理年龄,好像还是沿着穿越前的轨迹在增长。 比如说,她喜欢在内心,称呼她现在的同学们为“小朋友”。 比如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安静的环境,喜欢一个人待着了。 但是小学,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小学,都是不可能安静的。 院外是袁绍和几个孩子吵架的声音,院内也同样乱哄哄炒作一团。 “快看!快看!”赵详举着个什么东西,从书院的最后一排跑到最前面,然后转身,双手叉着腰,昂着下巴道:“快来看我家给我买了什么!” 平时几个和他玩得好的孩子立刻凑上去,将他围在中间,很快,包围圈传来阵阵惊呼。 “是竹纸!” “让我闻闻!是不是真的有竹香!” “不是说一抢而空吗?你家从哪买的?” 赵详得意道:“你说是被谁家一抢而空的?” “哇——”包围圈内又是一阵惊呼。 有学子叹道:“100钱一张呢!快顶一家人10天饭钱了!” 角落里,坐在曹班旁边的钟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桌上一大摞被拿来练字竹纸,又看看曹班,颇有些不知所措。 专心练字的曹班伸出食指比在嘴前,目不转睛:“嘘——” 钟繇一副内心受伤的表情:“阿班何必骗我?” 坐在曹班另一边,无聊转笔的曹操:“她就是怕你这样,才不告诉你的,没事儿,你放心用,家里多到当厕——”曹操的话说到嘴边,被曹班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家里多着呢,呵呵。” 钟繇乖乖放下笔,将还没用完的纸摞好,还给曹班。 曹班叹气道:“没有和阿繇坦诚相待,是我的不是,实不相瞒,这竹纸确实是我家的产业。” “阿繇教我和阿兄练字,我们心怀感激却不能回报,只有薄薄的竹纸罢了。” 钟繇还是摇头:“答谢的话,普通的麻纸就够了,竹纸珍贵,确实是我不该承受的。” 见钟繇坚持,曹操翻了个白眼,曹班收回纸,没再推辞。 自此上次落水事件后,曹班和曹操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曹班是无所谓的,钟繇是个安静的孩子,如果不是被师长问话,他甚至可以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整天。 得知曹班在抄兰台的经书后,钟繇自告奋勇表示帮忙,曹班非常开心获得一个帮手,作为回报,她为钟繇引荐了他们的学长师宜官。 两位未来的书法家对八分书进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后,钟繇终于忍不住对曹班道:“我还是更喜欢阿班的书法。” 曹班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一手行楷。 总之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唯独一人不开心。 曹操表示,怎么回事,我怎么被孤立了? 钟繇很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好朋友的双胞胎哥哥情绪不佳,于是问曹操:“阿操要不要一块练字?” 曹操嘴巴一噘:“我才不要做阿班的小弟。” 钟繇一脸无辜。 曹操放下笔,起身道:“我不管你们了,我和袁绍约了摔角。”曹操说完,撸起袖子,大步往院外走。 很快,外面的声音的传来呐喊和起哄的声音,一开始曹班当做没听到,继续练她的字,可没过一会儿,呐喊变成了惊呼,时不时还有哭泣声,听得曹班额头青筋一跳一跳。 钟繇犹豫道:“要不还是去看看?” 蒙学都是权贵子弟,一般情况下师长们是不会太过约束的,但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也是极少数的情况。 曹班和钟繇来到院外,就见曹操一只脚站在摔角的圈子内,一只脚踩了出去,鼻子流着血,左脸一个红红的印子,衣服袖子少了一条。 地上东倒西歪躺着好几个孩子,哀嚎声就来自他们,其中甚至还有比曹操年长的。 再看圈外,袁绍衣冠整洁,双手抱臂,杵在那儿耍帅呢。 看样子,是曹操一对多,寡不敌众呀。 “阿兄,你没事吧。”鼻子那块血管四通八达,可别给打出毛病了。 “无事。”曹操用袖子一擦,又对袁绍道,“这次我认输,改日我们再战!” 曹班没有阻止他继续约战,话是对曹操说的,但是眼神却看向了袁绍:“下次别在太学内了,这是对圣学传承的不尊敬,阿兄,我们直接和他约在永和里。” 谁不知道永和里是三公府所在,袁绍当然不会同意,但是方才一打多,自己也没上,这会儿有几个同期学子看曹操的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 不过既然曹家双子在此,袁绍也有了主意,嗤笑道:“不过是阉党之后,靠着太常大人的面子来太学,嚣张什么?” 其实袁绍的话是说的没错,曹家确实是因为受到管理太学的太常虞放的关照,才得了太学入学名额的。因为当初正是祖父曹腾举荐了向朝廷举荐的虞放。 可问题是,你骂曹家可以,但是你直接骂宦官,岂不是骂了整个蒙学1/3的学生? 见曹家的两位都不理他,袁绍不依不饶,又对给曹操递麻帕的钟繇呵道:“阿繇!你在那儿做什么?” 被突然cue道的钟繇:“啊?” 袁绍恨铁不成钢,急得一跺脚,表情怪异道:“你莫不是看上这男生女相的家伙了?阉人之后,怕也是天阉吧!你家能让你娶阉——” 电光火石间,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袁绍就被突然冲上来的黑影一拳打翻在地。 “阿繇!”曹班嘴上说着,拉人的手却顿了顿。 这边被逼得像红眼兔子的钟繇一脚踩在袁绍腿间草地上。 “你,你再说!”钟繇大喘着气,“我,我,......!!!” “我现在就阉了你!” 曹操替钟繇说完了他没说下去的话,又来安慰曹班。 “阿瞳莫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曹操就不再唤曹班“阿弟”了。 曹班这才拉住钟繇和曹操道:“走吧,我们不与不敬不孝不忠之人为伍。” 袁绍在地上喊道:“你骂谁呢!” 曹班冷冷道:“太常大人管理太学,为诸生师长,被你平白污蔑,此为不敬!” “口出狂言,行止不端,毫无世家教养,辱你袁氏名声,此为不孝!” “辟雍宫内,天子脚下,不敬不孝,是为不忠!” 八岁的袁绍没绷住,“哇”地一声哭了。 ------------------------------------- 蒙学的打架斗殴事件,最终以“四方”被请家长结束。 没错,除了曹操和曹班、袁绍、钟繇,完全没参与摔角的赵详也被请了家长。 因为他在知道袁绍和曹操打架之后,立刻乐滋滋地去和当值的博士报告了此事,被吓破了胆的博士痛骂一顿后连带着一起罚了。 整个事件中,唯一的受益者,当属曹操了。 他一对多的英勇壮举,让他收获了第一位小弟:蒙学里同期的,年长双胞胎一岁的丁冲。 丁冲和曹家双胞胎不仅是沛国老乡,甚至还是丁夫人的远亲。作为兖州出生的“外地人”,看洛阳出生的袁绍不爽很久了,可是丁家如今在朝中没有什么强硬后台,哪敢和家里“四世三公”的袁绍叫板呢? 既然发现同乡的曹操这么猛,丁冲立刻就抱上了曹操的大腿,有了小弟之后的曹操也终于不再来烦曹班和钟繇了,只是偶尔会把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酒给他们分享。 曹班对酒不感兴趣,这个时候最常见的是果酒,最好的酒度数也很低,但是钟繇似乎格外感兴趣,只不过曹班见他尝过一次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下午之后,就不让曹操再带酒来了。 其实曹班之前是考虑过酿酒的,谯县的田庄正式运作起来后,她立刻让许褚和符柯一起,在洛阳城的金市里盘下带院子的肆舍。 这间肆舍铺面不大,还有些破漏,但是后院面积很大,刚好作为符柯和她手下孩子们的根据地,符柯带着人将后院清理之后,便从原来零散、捡漏的棚屋里搬了进去。 不过这会儿虽然世家里是有喝酒,官方明面上还是禁酒的。 曹班不想当刺头,后院只能暂时作为训练场所。她画了图纸交给许褚,让他领着人,在院子里搭了单杠、双杠,准备了石质的“杠铃”等健身器材,那些孩子们大多到了长身体的时候,除了营养,锻炼也不能落下。 前院则被改装之后,用来贩卖谯县田庄的新发明,目前唯一合适的,只有竹纸,不过也绰绰有余了,因为她得前不久得知,她的师父华识,竟然在谯县变卖了家产,完全投入田庄原材料供应的生意中,只留了一间药铺给自己的长子。 “师父也要给二小子挣乳母钱嘛。”华识在来信中解释道。 姐姐得知此事后,在玉佩那头感叹道:“这就是为什么,时局动荡的时候,英雄总能得到很多人的帮助。” “这是什么歪理?”曹班不理解,“我算是什么英雄呢?” 段宁道:“医者仁心,仁义之士选择了他认为可以广布道义的人帮忙罢了。” 曹班知道姐姐在开玩笑,笑道:“你直接说,民心所向不就行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抄书小分队 洛水汤汤,书声朗朗。 时间在这里仿佛流得很慢很慢,曹操和曹班穿过回廊,丝丝凉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荷香,驱散了炎热,曹班不由放慢了脚步。 蒙学的博士交给曹操和曹班一个任务。 “张芝和张昶?”钟繇有些不解。 “嗯,阿繇可认得?” 老师让她和曹操,去给这两位旷课长达一年的同学的送作业。 “他们家的情况,与我家相同。”钟繇垂眸。 这么一说曹班就明白了。 去岁大将军梁冀倒台,梁氏门下故吏、宾客皆被免冠禁锢,钟繇的父亲钟迪是一个,看来张芝和张昶的家人也是这样了。 不过既然是这样?为何钟繇还在这里读书? 看出曹班疑问的钟繇回道:“然明公是性格刚毅的人。” 言下之意,子弟来蒙学读书是不受影响的了,只是张芝和张昶的家人不让他们来。 等等,然明公?张奂张然明? 众所周知,在汉末的凉州,想成为杰出军事将领,取字最好带个“明”。 譬如姐姐的祖父段颎字纪明,再如这位张奂张然明。 虽然张奂是汉末边郡出名的儒将,但毕竟是踩着匈奴屠各部的首级积累下来的威望,因为前东家出了事,而被抹去全部功绩,心中必然是不服的,有血性倒是可以理解。 不过就算来读书,看钟繇平时在学里安静的样子,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吧。 只是如今五侯行事越发猖獗,阉党将朝廷搅得乌烟瘴气,风水轮流转,等到皇帝打压宦官的那天,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在自己和曹操身上了。 曹操和曹班领下任务,便带着字帖登门拜访。 是的,他们带给张家兄弟的是“书法作业”,蒙学博士惜才,不忍心张家的两个在书法上有天赋的孩子被埋没。 “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也劝劝两兄弟。”不得不说,老师很有眼光,那可是“草圣”和“亚圣”呀。 “你们自己带着拜帖去就好,不必叫上自己长辈,切记切记。”看样子他们不是第一个被叫去送作业的,现在人人避梁党不及,也不知道老师这是吃了多少次闭门羹。 拜帖递进张府后,没过一会儿,一个中年女子小步急跑出来,将双胞胎迎了进去。 “劳烦两位亲自来,实在抱歉,小子都在书房呢。” 曹班拉着曹操见礼:“夫人。” 偌大的府邸,居然到了要女主人亲自迎门的地步,进了院子,四下望去,真的是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实在萧索。 “换做是我,也没有心情去蒙学了。”曹操小声和曹班道。 女主人将他们领到书房门口,轻声细语道:“如今府中确实不便待客,两位年纪还小,早些回去,莫要让家中长辈担心。” 曹班严重怀疑,张奂得知他们来访也是拒绝的,是这位疼爱孩子的母亲背着固执的父亲将他们放进来的。 书房里,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在练字,曹班垫脚使劲往案上瞄了一眼,嗯,四四方方,这会都还没“草”起来呢。 曹班的猜测果然没错,看起来年纪小些的孩子先发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曹家双胞胎。 “谁放你们进来的!”那孩子腾地一下站起来。 不想被当贼的曹操连忙摇手解释了他们的来意,年纪稍大些的张芝接过字帖,显然非常开心,问过曹家双子的姓名家世,表示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张昶在听到曹家兄弟生于宦官家庭,表情有些微妙,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还为刚才的粗鲁向曹家双胞胎道歉。 越是乖巧的孩子,越惹人怜爱,曹班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任务,于是试探道:“你们为何不去蒙学?” 张芝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父亲被人认为是梁党,我们是梁党的子弟。” 曹班又问:“那梁党干过的坏事,然明公也做过吗?你们也做过吗?你们是打家劫舍了,还是走马斗鸡了?” 张家兄弟不敢妄议长辈,张芝闻言疯狂摇头,张昶一开始也摇头,随后又迟疑地扯了扯兄长的袖子,斜着眼睛问:“观过斗鸡,算么。” 众人被张昶逗乐了,曹班又道:“祖父常常教育我和阿兄,人生起落是常有的事情,处在高峰的时候,不能够松懈,处在低谷的时候,也不能放弃,行道也,贵在一颗真挚平和的心。” 曹操将自己辛辛苦苦搬来的,厚厚一沓书法,咚的一声放在案上,道:“再不回去,字就临不完了,今天欠下的债,明天也还是要还的。” 双胞胎身后突然传来舒朗的笑声,张家兄弟齐齐起身,唤“父亲”,曹班和曹操连忙转头见礼。 张奂胡子拉碴,但是精神状态仍然十分饱满,他轻轻拍了曹家双子的肩膀,低头道:“费亭侯是有大智慧的人,原来是我狭隘了,早听说曹家得了两位神仙下凡的仙童子,今日一观,确实不辱没尔父之名啊。” 曹班在心中吐槽,从什么时候开始,曹嵩也被人认为是有“名”之人了。 第二日,张家两兄弟得以返校读书,曹班的抄书小分队一下扩大为四个人,效率提升一倍,负责搬书的周言小臂肌肉都练出来了。 现在曹班一边是靠墙的钟繇,身后是张芝和张昶。 “楷书、八分书、草书,我是不是赚翻了。”曹班美滋滋地发梦。 坐在钟繇前面的丁冲回头看了曹班一眼,斜着身子用胳膊肘顶顶曹操:“你不管管?这一天天的,傻乐什么呢?” 曹操耸肩:“家中的医师说,阿瞳有失魂症,这是犯病了,别理她。” “失魂症!那可不得了!”丁冲一个寒颤,惊道,“以前在乡里,也听有人患过此疾,要生吃一斗拌了黑狗血的粟米才能好呢!” 曹操的蒲团,被曹班从后面一把抽走了。 曹操为了道歉,也来帮曹班抄书。 张芝、张昶两兄弟在看了曹班的书法之后,又表示好奇曹操的。 曹操捂着自己抄的竹纸,脸都憋红了,张昶不松手,他也不松。 “看看嘛!” “不行!” 最后还是曹操败下阵来,主动向两兄弟虚心请教,张芝笑着,视线往前面看了一眼,道:“阿操身边就有更好的老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曹班坐在案上,猛打了一个喷嚏。 见张家兄弟的复学生活过得其乐融融,曹班也忍不住了,当晚玉佩连麦的时候,就和姐姐讨论起两人的见面方式。 比起曹班去凉州,姐姐来洛阳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更大,曹班记得,段颎在灵帝时期就曾回京述职。 但问题是,现在距离灵帝上台只有四年了,姐姐到那时也才12岁,怎么说服和段颎的大军一起同行是一个问题,段颎在回洛阳前,也是一路征战,什么时候加入同行,又是一个问题。 “我记得,董卓是凉州人吧?”姐姐幽幽道,“要不跟着他一起进京?” “好主意啊!然后你再跟着他一起,把我们的“亲弟弟”废了?” “可以可以,然后我再振臂一呼,立皇室遗孤刘班为帝!然后我就带着你回凉州,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曹班笑得喘不过气:“行了,别开玩笑了。” 谁知段宁正经道:“谁开玩笑了,陇西田庄刚收到的消息,董卓破胡立功,前阵子段颎刚刚向朝廷推荐了董卓。” “哎,等等,你的意思是......” “他现在应该就在洛阳呢,你们说不定擦肩而过了哦。” 好吧,姐姐总是能狠狠拿捏她,她还以为现在对见名人已经免疫了,还能有什么比尿裤子的曹操、哭鼻子的袁绍更能让她打破三国名人滤镜的呢? 但是一想到自己之前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董卓,还是有些微妙的历史违和感。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前几天不是去了张奂府上吗?董卓似乎在他府上干过。” “张奂?谁?”段宁对三国历史的了解大于语文课本,小于《三国演义》。 于是曹班不得不给姐姐科普一下,这位未来会和段纪明展开激烈政治交锋的张然明。 “话说回来,你那边最近总是信号不好。”三更半夜,为什么除了人声还有那么大的风声。 段宁笑道:“凉州的风儿有点喧嚣罢了。” “我说正经的。” “是正经的,别担心啦!”段宁道,“跑商嘛,偶尔风餐露宿一下,这不是想趁着段颎在并州,上头有人,就想把田庄往那边扩一扩。” “难免遇到些见财起意的嘛,不过不用担心,马腾很能打的。” 曹班现在有些怀疑,照姐姐这个工作强度,马超会不会被她蝴蝶掉了。 和战乱频繁的凉州不同,京师洛阳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就像自己和曹操来到蒙学,成为同期平静生活中的小波澜那样,当洛阳城内第一簇国槐叶由绿转黄的时候,蒙学再次迎来一位“新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东汉小学生的休息日 新来的同学不可避免的陷入曹操和袁绍的“派系”争夺战中。 除了袁绍一直以来就是“士人派”的孩子王之外,作为后起之秀的曹操,现在在同期士人派孩子中的声望也隐隐有超过袁绍的趋势。 “新来的学子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么,如此受欢迎。”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曹班让阿姜在东厨架了个小火炉,火炉上放了铁钎交叠而成的简易“铁丝网”,在铁丝网上烤栗子吃。 “是孔圣人的第二十世孙,让梨的孔融,连蒙学的博士对他都很恭敬呢。”曹操站在炭火边,几次想伸手取栗子,被曹班用蒲扇拍开了。 “只是看着焦了,壳厚着呢,还要再烤一会儿。” 曹操抱怨:“直接丢火里不快些么?还费劲儿折腾个架子。” “所以你们都想拉拢他?”曹班继续问道,“不光烤栗子,还烤别的呢。” “也不是想拉拢吧,他的名声遍布四海,虽然刚来洛阳不久,但是故事可不少呢。” “说说看?”曹班蹲在地上撑着下巴问曹操,她只记得孔融让梨了。 “嗯,就是前阵子,接任父亲的,司隶校尉李大人,阿瞳一定知道吧。” 曹班点头,是的,如今的司隶校尉名李膺,从后人给予他“汉朝最后的风骨”的评价便知,此人性格刚直、为官清廉,再加上其出身名门,这可能就是他成为不久将发生的“党锢之祸”中的党人魁首的原因吧。 顺带一提,曹家双子的父亲曹嵩,现在已经升官了,当上了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卿,俸禄也从司隶校尉的比二千石提到了现在中二千石。 大鸿胪卿名义上是管外事的,但事实上不光是外国来朝,诸侯王的夺爵、朝拜、吊唁等相关事宜也是一并由其负责,权利不可谓不大,曹嵩终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忙碌了起来,连带着曹操的腰杆都硬不少,最近越来越多士人子弟离开袁绍,而跟着曹操一起玩了。 “想拜访他的人很多,但是非有学识之士不得见,非家风清正者不得见,总之就是想见李大人一面,规矩可不小呢。” “所以孔融见着了?” “可不嘛,他登门去,说自己是李大人亲戚,李大人便问他,我们算是哪门子的亲戚呀,”曹操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尾音,造作道,“我的祖先孔子曾经向李大人的祖先老子请教过学问,凭借此师徒之资,我们可以说得上是亲戚。” “唔,确实很聪明啊。”曹班继续翻动她的栗子,“一般人谁想得到这一层?” “是嘛,不仅如此,后来有个姓陈的大人也来到李大人府上,李大人将这件事说与陈大人听,陈大人当场批说:‘小时了了,大必未佳’。” 这个曹班也听过,是以前语文课本上的内容嘛。 “谁知孔融竟然当场驳斥陈大人说,大人您小时候必然了了!” 曹班噗嗤一笑,原来课本上的成语还有后续,这个她倒真是不知道。 曹操又道:“最后李大人就夸奖孔融,说他以后必然成器呢。” 听到这里,曹班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操一眼。 历史上,正是曹操最后给了孔融“大逆不道,宜极重诛”的批言后,将其诛杀,并罪连全家的。 见曹班表情有些怪异地看着自己,曹操疑惑道:“阿瞳是认为,孔融不值得拉拢吗?” 曹班耸耸肩,用树棍将栗子从铁丝网上拨弄到陶盘里,拼命吹了吹,从开口处将栗子拨开,黄黄的栗子肉上有一道焦黑的痕迹,栗子香混合着炭火香,让人食欲大开。 曹班将栗子肉给了曹操,曹操接过,丢进嘴里,斯哈斯哈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好吃,阿瞳也吃。” 曹班这才不急不慢回答曹操的话:“我不是认为孔融不值得拉拢,这是阿兄自己该衡量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曹操目不转睛盯着曹班又拨开了一个栗子,但是这回曹班自己吃了。 “你看,我与你,可能只比孔融小一岁余,今天我在院子里,让了一个栗子给阿兄吃,这事情谁知道呢?” 曹操指了指阿姜,又来回指自己和曹班:“你、我、阿姜,三人知道。” “那便是了。”曹班拍拍衣袖站起身,让阿姜将烤好的栗子收好,分装后交由许褚带去金市。 “孔氏远在青州,一个十岁孩童让梨子的故事,居然能让远在洛阳的你我都知道,这难道不值得感慨吗?” 曹操隐约觉得,曹班要说些不太好的话,但是曹班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今天是蒙学难得的休沐日,汉朝官员是五日一休,但是蒙学是十五日一休,可能是因为有“托管”性质的缘故吧。 不过休息日只是针对曹操这样没什么忧虑的小学生,他顺走了曹班的一袋栗子之后,就和丁冲去城郊跑马了。 而曹班这边,谯县田庄走上正轨后,她就会每隔两个月,在蒙学休沐这一天,让徐掌柜和阿延来金市的肆舍向她汇报各项工作的进展情况。 路途遥远,符柯手下一个叫阿飞的孩子,负责此次运送的安全问题,这是通过符柯和许褚双重考核认证的三个孩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她协助阿延将货品一一清点确认,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来和曹班打报告。 这次马车运来的,除了常规的竹纸、食材、李大匠的实验报告和田庄孤儿们的成绩单,还有第一批通过检验的高浓度酒精。 这是曹班最开始列入实验清单的课题之一,最重要的作用便是,防疫。 东汉末年,天灾人祸夹杂下,光是《后汉书》记载的桓、灵、献帝时期的大疫就有8次,白骨露于荒野,千里无鸡鸣的绝境曹班还未曾见过,但是必须防患于未然。 有了高浓度酒精,曹班当天就让人取了一捆大蒜,也就是张骞带回来的“胡蒜”,剥皮捣碎后,小火烘干后碾成粉末状,最后撒入高浓度酒精中浸泡,得当上层提取液——穿越者必备消炎神药,大蒜素! 除了货品和实验情况,作为“核心竞争力”的人事工作,也是必须汇报的内容。 当然,和姐姐那里强调岗位配置外,曹班这里更重视培训。 田庄的孤儿在达到50名的容纳上限之后,曹班就不敢再招了,开始严格按照计划进行全面的基础教育普及。 阿延现在已经从老师的专业岗位逐渐脱离,最开始的十三名孤儿中,除了一名被李大匠挑去作实验“专技”培养外,其余十二名都可以基本胜任老师的工作。 和新来到庄园的孤儿“全职学生”身份不同,这十二名老师除了教学工作外,也会参与到谯县田庄和洛阳金市的贸易往来、以及田庄周围还有贸易过程中的“治安”维护工作中。 比如这次和阿飞一起参与护送工作的阿青,这会正一边批改阿飞的算数作业,一边骂人呢。 阿飞虽然功夫了得,记忆力也不错,但是数学却是短板,符柯所有手下中,只有她写密信不是靠算的,而是纯靠背的。 阿青的算数成绩是谯县孤儿中最好的,两人第一次搭档,阿飞的小聪明被阿青当场揪出来,接下来的两天里,要被狠狠调教了。 谯县田庄不久后正式挂牌“谯县格物院”,这些最初的十三名孤儿,被称为“格物院一期生”。 据《武书》记载和后世的研究,融帝起家,离不开星火散布各地的“格物院”,但是鉴于谯县格物院的重要地位,史官在编写时提及其他地方的格物院,会写明是“某县格物院”,只有谯县格物院才会简称为“格物院”。 深夜,曹班将大蒜素提取液放入一个小瓷瓶中,带回了曹府。 第二日,曹操和曹班,奉命进宫“看望祖父”。 薄皇后以需要大长秋打理后宫事务为由,多日不让曹腾回府,再以“体谅双胞胎的孝心”为由,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得到机会,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曹班进踏入长秋宫时,就发现宫内一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但是宦官却出乎意料的多。 祖父曹腾就静静地立在皇后尊位斜下方,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整个谈话过程中看得出薄皇后的心情很好,但是曹班心里却感觉不太妙。 五侯近来越发嚣张,桓帝惩治五侯是迟早的事情,而身为皇后的生母如此重用宦官,极有可能因此引火上身。 但是曹腾就在一旁呢,她总不能当着祖父的面,直接让皇后远离宦官,思来想去,曹班只能在皇后问学的时候,状似天真地岔开话题。 “听说蒙学中有同期学子因为父亲过世,所以改与母亲姓呢,我才知道,原来是可以与母族取一样的姓氏。” 曹操不知曹班为何突然提及这事,这个同学父族家里死光了,这可不是什么吉利事,便道:“改与母族姓又如何,他母亲嫁与他父亲,就是他父亲家的人了,即使改姓,也改变不了他就是父族家里人的事实!” 曹班虽然不喜欢曹操是个小“封建”,但不得不说,他这时候真是“封建”得恰到好处! 薄皇后虽然被桓帝改姓薄,但是改变不了她过去是梁家人的身份事实,就像埋在桓帝心中的地雷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名为“外戚”的地雷,就会被人一脚踩下去。 她不想看到薄皇后成为地雷爆炸的牺牲品,但是现在她也只能这样委婉地提醒一下,只能祈祷皇后能够想到吧。 曹腾这时忽然抬头,看了双胞胎一眼,被曹班余光扫道,曹班连忙对曹操道:“你凶我做什么,不是你说要将些蒙学里的新鲜事吗?你不满意?那你说一个!” 薄皇后笑着看曹班和曹操逗嘴,很快到了离开的时间。 “季兴,你领他们回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临走前,趁着曹腾牵着曹操转身的瞬间,曹班将装有大蒜素的小瓷瓶塞进了薄皇后手心,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在她的小手抽离的时候,她感觉被薄皇后用手包裹着,轻轻捏了一下。 曹班愕然抬头,薄皇后却仍是浅笑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咳咳——”曹班抽出手,去追曹腾,“咳咳,祖父,我是不是患了伤寒?最近嗓子不舒服,胃口也不好......” 曹班的声音渐渐远去,薄皇后紧紧攥住手里的瓷瓶,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寂静无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春来 一场大雪,揭开了东汉延熹七年的春天。 曹班清早起来,掀开被子,搓了搓手。 “好冷。”她赶紧换上了厚衣服,取来洗漱用具,打水刷牙洗脸。 牙膏用得是磨得极细腻的碳粉,混合了晒干后碾成碎末的茯苓粉。牙刷是曹班自己做的马毛木柄牙刷,马毛来自曹操爱驹的尾巴。 洗漱完后,曹班将厚衣服换下来,穿上了相对透气贴身棉衣,先在温暖的室内做了几套热身操,随后出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外间的时候,侍女阿姜还睡得像只小猪,最开始阿姜知道曹班要早起锻炼,坚持表示要比曹班起得更早,但是结果就是早起半时辰,毁了一整天,去到金市的铺子里,呼呼大睡了一个上午,被符柯一脸嫌弃地让人用牛车搬了回来。 所以曹班就让她帮忙准备自己运动回来后的早饭。 曹班一路沿着长廊小跑到曹府的正大门,大门的仆役是轮岗制的,这会儿天还没亮,父亲是早早就去上值了,值守的仆役帮曹班开完门后,基本就到了换班的时间,因此看向曹班的眼神都充满着对睡眠的渴望。 曹班出门绕着曹府跑了五圈,身上微微出汗的感觉非常不错。 刚刚过去的冬天太冷了,又下了一场大雪,这个时候是不可能用珍贵的盐去化冰的,全靠人工铲除,但是未铲干净的雪被人来来回回踩实后,成为了摩擦力无限接近于零的冰面,曹班为了不被摔死,专门在自己的小步履下面缝上了防滑条。 东汉末年本身就处于小冰河时期,她要活着和姐姐见面,首先就要保证自己不被冻死或者病死,光靠爬科技树发明药剂,是来不及的,最重要还是要把自己这个底子不怎么好的身体素质给搞上去。 再次回到院门的时候,开门的仆役却还是刚刚那个。 像是知道曹班要说什么,那仆役有气无力道:“二郎君,今日元宵,府里轮值排不过来了,小人不懂厨艺,只能留在这继续看门。” 这是曹班在这个时代过的第十个元宵节。 她回到院里,刚好见到曹操咕嘟咕嘟将一碗粥一口气灌下,啪地一声将碗放案上。 元宵节的习俗之一,早上喝加了动物油脂的白粥,据说最开始是养蚕的人家才有的,用来祈求来年的蚕肥丝润,后来就慢慢演变成家家户户如此了。 “你今天怎么也起这么早?”曹班身上冒着腾腾白汽,额头上还有着细细密密的汗,阿姜取来厚裘衣为她披上,她没有像曹操那样坐在蒲团上,而是站着,端起碗,两三口将白粥喝光,速度不亚于曹操。 可能是最近身体发育的缘故,她的胃口格外的好,一连喝了两碗白粥,又觉得不够饱,还想再要,被曹操瞪大眼睛劝住了。 “要不是我刚尝过,还以为你这碗格外香呢,别喝了,我们先去办正事,晚些回来直接吃元宵吧。” “你居然记得,”曹班道,“这就是你早起的原因吗?” “我哪能不记得呢,阿衡也算是救了我们一命。” 和曹府同在一个里弄的黄府,如今的当家正是当朝故三公之一的太尉黄琼。黄太尉在大将军梁冀专权的时候,就能做到刚正不阿,不为梁党势力所屈服,等到梁氏伏诛,五侯擅权,他又第一个打冲锋,直接辞官表示强烈反对。 本来以曹家根正苗红的宦党身份是不应该和黄家多往来的,曹嵩倒是想,关键人家瞧不上自己。可天灾之下,众生平等,极度严寒的天气不仅卷走无数穷苦百姓的生命,也在以摧枯拉朽的力度汲取权贵的生命力。朝中因丧请假的官员接二连三,原本是假称病假在家的黄琼,也在一场暴风雪之后,变成了真病。 问题是,太尉黄琼,以及黄琼的嫡三子黄衡,在当年震惊洛阳的曹氏双子绑架案中是出了力气的,算是对曹家有救命之恩。 最后,经过曹家三代开会商讨后,决定派出曹操曹班两位晚辈,去黄府拜访,以小辈的名义关心一下长辈的身体状况。 太尉府知道是曹家双子来访,很快就通传之后,由黄衡亲自来将他们迎了进门。 黄衡和他们不同,一直是在黄氏族学读书,几年没见,个子抽条了许多,声音变粗砾了,那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人,和还是小豆丁一样的曹操,曾经一起玩竹马比赛呢? 曹操在进门前,将客套话练了一遍又一遍,可进了门之后,三个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正所谓,最尴尬的不是陌生人的初见,而是陌生的熟人再见。 黄衡一副想说话,但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 曹班这个时候的人设,是文静内敛,不太会说话的弟弟,双手交叠与大腿前,眼观鼻鼻观心。 曹操不得不当起一名合格的兄长,勇于打破尴尬:“太尉大人,可还好吧。” 黄衡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读。 完蛋,这就说明太尉大人现在不太好啊!我愚蠢的兄长哟! 还是黄衡先一声长叹,打破僵局:“转年后,父亲便常常昏睡不醒,医师说,只能开方子补养着,现在是轻方不足治,猛药不能下......” 其实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数日子了。 黄衡一边说,一边就有些哽咽了,但是碍于外人在,还是没有失仪。 其实听曹嵩说,黄琼已经年近八十,是这个时代平均寿命的两倍还多,属于是超级长寿了,生得富贵,衣食无忧是一方面原因,黄衡作为其幺子,年不过15,也堪称奇迹,说明其本人的身体素质也是很好的。 话匣子打开后,曹操就自然而然地安慰起黄衡,曹班则可以继续自己天马行空的思考。 曹班以前查资料的时候曾经看过,东汉十四位皇帝,平均年龄不到四十岁,从第四位皇帝开始,清一色未成年登基,于是陷入皇帝年幼-外戚强势-皇帝长大扶植宦官-宦官外戚争斗的死循环,而从第三位皇帝开始,都没有活过三十五岁,当然汉献帝除外,他是五十多岁的时候死于曹魏时代。 所以就有人说,皇帝的年幼和短命导致汉王朝落得三国割裂的结局。 但这也只是一种后人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的表面期望罢了,延长帝王的寿命,只能是给王朝带来更多的变数,却不能改变制度导致的政权更替的必然性。 是的,在她看来,制度问题才是关键。 正如某思想家名言,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皇权是只能代表极少数利益的权利集中的表现,将国家的□□寄托在极少数统治者身上,那么统治阶级的微小错误都会给下层民众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因此为什么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只有两种方式。 要么,就是统治者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这是不可能的,前面说了,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始终只能代表一个阶级甚至一个家族的利益,你以一个小群体去管理大群体,必然要求这样的小群体有极高的综合素质,但是现在这个小群体只能是某一姓氏的某个家族中的男子,重重限制下,哪能保证继承人的质量稳定呢? 因此第二种可行的方式,就是建立一种,涵盖阶层广的,可更新的,有竞争性的制度,从而保证有足够大的基数,足够新鲜的血液,为正攵体提供源源不断的优秀成员。 想着想着,她就不知不觉看向了曹操,这小子现在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也没有几年了,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那么未来他带着他的儿子孙子们,就会相继踏入这场混沌的漩涡之中,到那时,自己和姐姐,能在这场绞肉机一样的战乱中幸免吗? 是会成为曹魏建立的奠基石,还是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尘埃呢? 太阳逐渐升起,光线从贝壳拼接而成的窗户外洒进室内,斑驳的光影让温暖的室内有些气氛迷离,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直到曹操起身告辞,她才后知后觉站起身。 “你今天怎的一言不发,是没睡好吗?要不要补觉,今晚可是说好要通宵的。” 曹班摇头,元宵佳节,是一年中唯一没有宵禁,城中居民会彻夜欢庆的日子,曹操求了父亲好几年,今年在他再三保证,会从头到尾和蒙学同学一起,不会饮酒、不会捣乱,天亮前回府后,终于被允许出去参与通宵狂欢。 各种活动虽然要到晚上才开始,但是这会儿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曹操从太尉府出来时,就被外面行脚商贩的吆喝声弄得有些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包了好几个正方形的汤圆,被家人狠狠嘲笑了一番,一直在家里不敢吭声的曹德也终于露出了笑脸。 母亲丁夫人在雪化后带着曹德来了洛阳,本来是特地赶来一家团聚的,结果因为曹嵩后院新纳的姬妾,夫妻大吵一架闹到不可开交,曹嵩现在官职在身,说话也比从前硬气许多,一点也没让着丁夫人,丁夫人因此连元宵节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独独将曹德赶出来。 曹德从出生起就是和丁夫人在一处,黏母亲黏得不行,对曹操和曹班两位“兄长”则是又敬又怕,即使不得不相处,也是和乳母还有贴身侍女在一块,不敢和双胞胎说话。 曹德没有双胞胎的神异,少了神童的名气,换来了相比曹操更为幸福的幼年的时光,但又打心眼里佩服兄长们的才气,见曹操捏正方形的汤圆,四岁的曹德也有学有样的捏正方形的。 好在汤圆下水滚过之后,形状都大差不差,曹班将三个孩子捏的汤圆各舀了一枚放在一个小瓷碗里,将碗递给曹德。 “端去给母亲,小心烫。” 三人吃完元宵,曹操连哄带骗半天,终于让曹德留在了府里,曹班难得换上新衣,在门口等他。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远处山上的寺庙里,僧人门点燃火把照亮山路,随着悠悠钟声传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祈神吟唱。 “走走,快!”曹操匆匆出来,满脸嫌弃。 “这臭小子,鼻涕眼泪糊我一袖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是男是女 元宵佳节,整个洛阳城灯火通明,热闹极了。 人们将火把立在门口,在靠水岸的红色亭子里铺设酒席,宴饮欢庆。 整条街上火树银花,人声杂沓,年轻的男女们穿着鲜丽漂亮的衣服,手持火把,穿梭在各式杂耍的手艺人之间,曹班和曹操带着许褚和阿福,先去寻了丁冲和钟繇,结果不可避免地,在去金市的路上撞见了和族中子弟同游的袁绍。 蒙学之外见面,曹操和袁绍还是能维持很好的礼仪,互相见礼后,袁绍越过曹操贴身侍卫阿福,瞥了一眼站在曹班身斜后方,小山一样许褚。 “呵呵,阿操的仆役,很健壮啊。” 曹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许褚:“那是阿班的家仆。”说完又瞪了一眼阿福,明明家仆吃的是一样的饭,怎地这许褚就能生得这样高大,不行,回去他也要找父亲换个高大威猛的。 袁绍有些惊讶地看向曹班。 少年拥在赤色锦裘里,被在火光映射下,显得格外唇红齿白。还未抽条的身材,在高大的仆役衬托下,有些违和的娇小。 怎么有一股不太友善的视线......哦,来自曹班旁边的钟繇。 袁绍欲言又止。 “呵。” 一群塑料同学结伴同游金市。 金市此刻拥挤的景象,让曹班瞬间幻视黄金周风情古镇。 人人人人人曹班人人人人人。 救命。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凑热闹的,但是之前和符柯她们说了,元宵节会给孩子们放假,符柯表示一定要在夜游期间护卫曹班的安全,曹班知道她喜欢热闹,就答应了。 “我还以为阿班今天不会来呢。”钟繇笑道。 曹班看了钟繇一眼,钟繇手里挂满的各种竹编的昆虫,这是他带给家里小辈的,也笑问:“我也以为阿繇不会来呢。”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满满的无奈。 没想到,跟着曹操和袁绍越往里走,越来越挤,要不是有许褚这个大高个子在前面帮忙开路,曹班都怀疑自己会被踩死。 老远就能看见一家肆舍门前格外热闹,曹操和袁绍在前面,由袁氏的一众家仆们开道,很快就挤到了前面,曹班阻止都来不及。 “这是在卖什么?”曹操是看到许多穿着华贵的男女们带着家仆争抢,好奇凑上来。 “我也不知,阿合,你去问问!”袁绍哪里知道这是在卖什么,他就是看到曹操冲上来,不想落后一步而已。 “最后两个了,最后两个了!”肆舍在屋外面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他们凑上来的时候,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吆喝。 这间肆舍的门帘并不高大,但是相比同街的其他竞争者,门前不仅非常干净整洁,门头的牌匾也很特殊。 是用非常工整的八分书写成的“百物堂”几个字,字迹看不出名家痕迹,但是笔锋犀利,潇洒豪迈中却带着岁月沉淀后的苍劲力道,给人感觉东家必定是为经历丰富的长辈。 草棚下,扎着头巾,一身劲装男子打扮的少女手里拿着两个白色的手指粗细的圆柱状物体。 “这是什么?”袁绍好奇道,想伸手去拿,被少女收回手道,“哎,买不起别碰啊!” 袁绍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这辈子,还没遇到什么他买不起的东西,当下就道:“多少钱?” “五百钱。”少女伸出一只手。 一旁看戏的曹操一口水喷出去:“这么个小东西,要五百钱?” 曹操上下指了指:“就你这小铺面,一年能挣到五百钱吗?” “所以这是什么,”良好的涵养让袁绍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可别想着拿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开张一天吃一年。” 少女指着草棚后面的一张书案,白色的柱状物体被立着放在一只青色的小瓷盘中,一小团火焰在上面跃动。 仔细一看,肆舍里尽然一根火把,或者炭盆都没有,只有这样两根小东西,放在书案两边,就将肆舍照亮了。 “这是蜡烛。” 蜡烛?曹操和袁绍同时疑惑了,寻常人家没见过,但是作为官宦子弟的两人可是都见过的,需要将动物油脂或者蜜蜡涂在木片上,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小店里?还只卖五百钱。 少女挥舞手里白色的蜡烛道:“这是本店的最新发明,来自天竺的神奇白蜡,可以燃烧2个时辰!现在是元宵节做宣传推广,所以限量推出100根,打骨折只卖五百钱,明日起会在本店正式售卖,但是售价二千钱。” 在少女说到燃烧2个时辰的时候,曹操和袁绍就已经疯狂心动了,五百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月零花钱的程度,但举着蜡烛夜游,可比举着笨重的火把,要风雅多了啊!再听到这是节日限量,节后卖二千钱的时候,两人当即异口同声。 “我买!” 曹操和袁绍顺利抢下最后两根白蜡烛,草棚前的人群发出遗憾的叹息,纷纷作鸟兽散,两人灭了不优雅的火把,志得意满地回头,却见站在人群后的曹班、钟繇还有丁冲,一人举着一个同款的青色瓷盘,上面燃着的,正是他们手中的“限量白蜡烛”。 “你们!你们哪里来的。”曹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额。”钟繇摸摸头,一脸纠结。 丁冲挑着眉毛,暧昧道:“方才有个作男子装扮的女子,不小心撞掉了阿繇的火把,作为赔礼,给我们。” 曹班在一旁扶额,掩饰自己拼命抽搐地嘴角。 符柯你能演得再真一点吗!? 曹操还是不信,又看向曹班。 曹班指着钟繇被烧焦的衣服下摆,继续捂脸不说话。 袁绍撇开脸道:“阿繇家中都是女子,从小在一块玩,所以受女子喜欢。” 曹班不惯着他:“那从小和男子一块玩,便会受男子喜欢了?” 袁绍是领教过曹班这张嘴的威力的,指着不远处正在喝彩的人群,生硬转换话题:“要不去那里看看?”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女子一身异族装扮,但却是汉人面貌,女子手持纸伞转动起舞,身后一男子,在这个天气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用铲子舀起铁水洒向纸伞,火花随纸伞旋转飞洒,绚丽烂漫得让人移不开眼。 曹班也是第一次现场看火伞表演,忍不住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欢呼,还让许褚给陶碗里投了五铢钱。 谁知,钱币刚一投下,身旁的人群传来异动,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叫嚷着推开拥挤的人群,经过曹班身侧时,她还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袁氏的家仆见状不对,想拉着袁绍赶紧走,人群却没有因为这些混混的到来而散开,反而更加兴奋地围上来,堵住了出路。 那女子连连后退,被为首的混混头子一把夺过纸伞,在脚下踩裂。 舀铁水的汉子冲了上来,拦在女子面前:“官爷,莫要为难我家女郎,银钱你们都拿去,今日,喝酒,喝酒。” 一个混混早就已经抱起陶碗,旁若无人的坐在地上清捡了,但是这些人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曹班皱眉,看向许褚,许褚问道:“要上吗?” 见曹班犹豫,丁冲最先急了:“阿班快让你家下人上啊,他这身材,一个可以撕他们四个!” 袁绍幽幽道:“他这是怕惹事上身,君子贵在明哲保身。” 曹操被这两人一说,也对曹班有些埋怨:“阿班,学中经师说,我们要维护公正道义,他们这般恃强凌弱,就是不公正,不道义的事情,你怎么能犹豫呢?” 曹班反问众人:“那如果我让家仆惩治了恶人,恶人怀恨在心,回头报复在这对父女身上,甚至杀之后快,谁又能来维护道义呢?” 这话一下砸在众僮子心上,当下没人能给出答案,眼见那为首的恶徒将手伸向了女子,女子抿唇疯狂抗拒,曹班眼神一凛,许褚见状一拳蓄满力气,就要上前,脚步却硬生生停住,差点没左脚踩右脚平地摔跤。 只见一个劲装的女子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闲庭信步走到混混和父女之间。 女子虽身材高挑修长,腰后又别了长刀,但是看体格也不是那群混混的对手,人群议论纷纷,有说她不要命的,有遗憾叹气的,也有睁大眼睛等着看戏的。 谁知,那混混头子,在看清女子面貌之后,竟然连连后退两步,他身后拿陶碗的混混更是被吓得松了手,连钱币都不要,也不管他的老大,直接就想开溜。 可一转身,又和一鹰目虎面,如熊一样魁梧的彪形大汉撞了个正着,当即就是一个腿软,跪坐在地。 最后混混们,被袁绍的家仆们用绳子捆成了一串,交给了巡逻的夜士们。 袁绍叮嘱夜士们向执金吾大人报袁氏的名号,随后状似随意对那女子道:“咳咳,女郎君以后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多危险啊。” 女郎君将破碎的纸伞拾起,先向袁绍微微屈身颔首,随后又转身,走向叉腰站在一旁,一边整理护腕,一边装和曹班他们不认识的符柯。 符柯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就直接拜跪在地,行了大礼。 “女郎君”终于开口:“多谢女君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愿为奴仆,服侍大人!” 所以人都瞪大了眼睛。 丁冲突然道:“袁公子,你脸好红,可是被烛泪烫到了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寒风 面若好女的年轻郎君名为江芜,孤儿出生,陈留郡襄邑县人。 这女儿是假女儿,那父亲也不是真父亲,江原铁匠世家出身,跟着父辈们练得一身好手艺,打出来的刀具锋利强韧,修补铁器方面也是行家,家境颇丰,在乡里也经年积攒下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结果建和元年时,大将军梁冀的儿子梁胤领了襄邑的封邑,当时人人皆知梁党名声不好,襄邑的百姓已经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搬家的了。 江原一家心里也忐忑不安,但是祖辈基业在此,哪能说搬就搬呢?随后襄邑县又传来消息,襄邑侯梁胤才十二岁,不会亲来封地,襄邑百姓心里一颗石头还没落地,梁胤虽然没来,但是来此地监督修建侯府的梁氏族人已经到了。 江原的厄运,就随着从天而降的梁家人,至此开始了。 先是全家男子被迫放下铁具,参与到侯府的修葺中,随后又是被人在他给官府打的一批铁器里做了手脚,直接将他从铺子里捉进了牢狱,后县令“感念”江家好义,大发慈悲免了江原拘役,以两年劳役代之。 等他服役返乡后,才得知,赖以生存的铁匠铺被人砸了,父亲被人打断手脚后,不想拖累儿子,自己跳进熔炉中惨死。 江原的人生被狠狠凿入深渊,他抱着祖辈传下来的五尺大刀,如行尸走肉般来到院中,想用这百炼淬火的环首刀结束痛苦,却被一声极微弱的,如虫鸣般的啼哭唤醒。 碎木和杂草交叠的门口,男婴被一匹破麻布抱着,一根半断裂的细麻绳将麻布草草缠着,男婴的露出来的脚腕已经被勒得发紫。 江原看看男婴,又看看院中那已经熄灭的熔炉,手中的刀拿起,又放下。 最后,锋利的刀刃一挥,麻绳划断,江原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婴儿裹上,抱起婴儿,来到城中如今唯一一家铁匠铺,将祖传的环首刀以300钱的价格贱卖,请了乳娘暂且帮忙照看婴儿,自己在城里寻了苦役。 婴儿看着奄奄一息,却如那不起眼的野草一样,有着火焰烧不尽的生命力,在江原灰烬一样的心中扎下根来,江原年轻肯干,竟也这样一天干三份活,慢慢将取名芜的义子拉扯大了。 后来郡里贼患频频,又连年时疫,江原就带着芜,一路辗转,来到洛阳。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曹班听已经是秩比二千石的荡寇将军说的,彼时的江芜将军大胜凯旋,庆功宴上,在众将士习以为常的目光下,换上了女子装扮,和上首的曹班喝酒闲聊。 曹班调侃他:“想起初见雪柏时情景,还以为雪柏做女子装扮,是迫于生计。” 江芜掩袖轻笑,谁能想到,不久前,这人在战场时鬼魅一般穿梭阵中,眼神嗜血,斩敌首级于马下的样子:“女子衣衫华美,我见主公,自然要摆出最端庄隆重的态势。” 这话被不胜酒力,出去吐完回来的符柯听到,满嘴酒气道:“好哇,那下次得胜,让你和你的弟兄们,都用“最端庄隆重的态势”见主公如何?” 江芜笑而不语,只是眯着眼睛,环视一周。虎背熊腰的诸将士们看似酒醉,耳朵一个个都竖着呢,闻言一个激灵,齐声大呵:“得令!” 曹班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瞬间酒醒,连连摆手:“别别别。” ......符柯英雄救美,被“以身相许”,向曹班投来求助的目光,曹班来不及说话,符柯就被袁绍和曹操双双认出。 “是你!”“你不是百物堂的伙计吗?” 符柯估计没应付过这种场景,当下管不了那么多,竟然直接逃跑了事,留下不知所措的“父子”,和莫名其妙的众僮子。 最后,曹班清了清嗓子道:“看她的装扮,似乎也不像普通伙计?你们父子不如去百物堂看看?在此卖艺以后恐怕行不通了,但是百物堂能在金市立足,想来也不是没有依仗的。” “是啊。”袁绍道,“那些混混只看她一眼,就被吓跑了,也不知这家店是什么来头。” 曹班心道,这店确实没什么来头,主要还是符柯,这丫头不愧是“混道上”出身的,有了自己的资金支持后,很快收拢起她在金市的孤儿势力,自己当时离开洛阳的时候,告诉她,可以利用“探丸”刷声望和经验,没想到短短五年,她就打通了洛阳西部尉的关系,直接在城里建了专门抓刺客刑讯的牢房。 在市口将刺客的首级挂了几天之后,城内的治安有了显著的提高。 用符柯在密信里的话说:“梁氏倒台后,‘探丸’仍然活跃,皇城脚下,宦官不会这样打皇帝的脸,‘探丸’背后,是士人,或者说,是士族。” 而士族,都是看中名声的。 刺客组织“探丸”,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可以说,如今金市可以成为元宵节通宵游乐的地方,治安方面有她一半功劳。 这次的混混估计也是领教过符柯的厉害,暗中盯准了外地来的“杂耍父女”,想趁着节日人多眼杂捞一笔,哪想到会被符柯抓个正着呢? 远处山道上的火把越来越亮,是善男信女们带着香火钱,去寺庙或者道观祈福,一年之中,也就是这一天僧侣道士们最为忙碌了,袅袅烟火气甚至传下山来,想必执金吾大人手下负责巡夜防火的夜士今晚也是不用睡了。 穿过金市后,喧闹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城中家家户户都会悬灯祈福,但是远离密集人群后,这些灯火孤焰难明,寒潮在城门口处发挥了它最大的威力,风呼啸而来,将僮子们手中的蜡烛齐齐吹熄。 广阳门毗邻洛水,从门内看去,隐约能见到河岸的残雪,还有深黑色的河水。 烟火气味被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糜烂腐朽、侵蚀呼吸的味道。 被冻死的人交错堆叠在四面透风的草棚下,倚靠着冰冷的城墙,守门的侍卫裹着厚厚的冬衣,目不斜视。 洛阳城足够大,它可以数十万人在城内载歌载舞,欢庆盛大、喧嚣的节日。 但是它又太小,装不下数十条,没能熬过寒冷和饥饿的生命。 曹班觉得傍晚吃下的食物,此刻都卡在她的喉管处,将她顶得胸口闷痛。 钟繇最先受不了,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袁绍皱着鼻子,报上家门,问那两位守门的侍卫,为何不清理这些人。 守门侍卫见四下无人,这些僮子又都是衣着华贵、带着家仆,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便回道:“这都是这些天才死的,先前的已经叫人拖出城外埋了,但是临近元宵节,人手实在忙不过来。” 像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玩忽职守,另一个侍卫也道:“是啊,城门关键,至少也要两个人看守。” 夜已深了,城外黑黢黢一片,风吹愈急,将味道不要命地往众人鼻腔里灌,有人被冻得发抖,拼命喊冷,曹班却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热得烫人。 “回去吧。”她对许褚道。 曹操问:“不去寺里祈福了么?” 丁冲吸吸鼻涕,哀嚎:“还去!你不怕冷啊!” 曹班摇头。 回到府中,曹班不出意外地病了,上吐下泻加发热,把丁夫人吓得够呛。 “最近天寒,才听隔壁侯府家全家着了道,可别是时疫!” 曹班让阿姜用酒精帮她擦拭,物理降温后将稀释的大蒜素送服了几天,曹家又请来医师看过,折腾了几天,曹班终于退烧,一家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地来。 半昏半醒的时候,她想起自己上辈子将视频剪好后,先让姐姐看过,姐姐对此嗤之以鼻,表示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 她驳斥姐姐:“怎么能说没用呢?”这里面有很多都是她亲手实验过的,“可以保命”的技术。 “不是说你的技术没用。”姐姐点着标题上,“汉末”,两个字道,“你在这里吃穿不愁,只要不犯法,发明什么都没人管你。” “但是你真到了汉末,就会知道,为什么和平大于一切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晚上,到了玉佩连通的时间,她提前将鼻涕擤出来,喝了热水润嗓子,玉佩被她放在枕边,她想了想,又扯过被子,将自己罩在里面,一把将玉佩拽进被子里。 小小的空间里暖融融的,她喉间的痒意也好了许多。 “真真。”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她立刻想要回应,一个“姐”字还没说出来,热意就从胸腔往上涌,喉头发酸,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姐姐......” \"怎么声音嗡嗡的?感冒啦?\" “......嗯。” 那晚,曹班让姐姐描述了一下自己的长相,和平日常穿的衣服。第二天白天,她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多了,可能平时坚持锻炼还是有些用的,她在卖字画的地方请人按照自己描述的样子,将姐姐的画像画出来。 结果被曹操和来拜访的钟繇看到了。 “干嘛对着一女子画像发呆?”曹操觉得莫名其妙,探头凑到曹班的书案前,随后惊叹道,“英姿飒飒,如九天上的玄女一般!” 钟繇的面色则有些奇怪。 曹操好奇道:“这谁家女子?” 曹班卷起画卷,面无表情:“梦中仙。” 曹操和钟繇本来是想趁着曹班病愈,拉着她出去玩的,谁曾想,还未出门,一个家仆匆匆从院中追上来。 “不,不好!曹侯,曹侯大人病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母亲 曹班也担心是疫病,和曹操提出要看望祖父,却被曹嵩拦在门外。 “大郎二郎孝顺,我与你们祖父都是知道的,你们回自己院中去吧,安慰一下你们母亲,切莫沾染了病气。” “祖父现在如何了。”曹操急问。 曹嵩只是摇头不语。 “你这边刚好,父亲又倒下了,这实在是......”曹班被丁夫人抱在膝上,丁夫人轻轻摇晃着,像哄小孩一样,“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哈,阿瞳莫要心忧。” 家中接连有人患病,曹府请了医师来府上看了驱寒的汤剂,曹家第三代也被迫跟着一起服用,曹德受不了汤药的苦,丁夫人就不想让他继续服药了,但是曹嵩不同意,两人又是一番争执。 曹班观察丁夫人和曹嵩的态度,总觉得怪怪的,她又观察进出曹腾院落的食物和服侍的仆人,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医师也不常来到府上,这很难不让曹班产生怀疑。 曹腾是不是装病,想退休了。 如今这个年代,在朝中做官是一种进也不易,退也不易的状态。在一任上,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你会因为党争而干不满两年,百分之三十的概率,你会因为犯下各种错误而被上级责罚,或者直接罢免,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幸运儿,在熬过疫病、战争、盗贼、洪水等天灾人祸之后,也许可以一路青云直上,那么到了这一步,恭喜你,你将活得“卒于任”的荣誉称号。 没错,在大汉朝廷搬砖,你是可以享受退休待遇的,年龄为七十岁,曰:大夫七十而致事。到了七十岁,朝臣就将权利交还与君王。 但问题是,在平均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年代,有多少人可以熬到顺利退休呢?这就导致常常出现一种情况,年迈的大臣得到年轻君王的重用,却一身病痛难以支撑,反复申请退休,反复被驳回,主打一副没你不行的样子。 像曹腾这种侍奉四代君王,未尝有过错的“能臣”,更是如此,虽然曹腾现在还不到七十,但是最近宦官名声越来越差,为回避权利斗争而选择装病提前退休,未尝不是一种好方法。 不管是真是假,曹家一直以来的顶梁柱倒下,给这个家隐隐带来一种不安的氛围,曹操在学里安静了许多,这段时间帮曹班抄书,他的字也飞快的进步,还得了经师的夸奖。 曹腾称病在家不过两天,曹班和曹操又被邀请去到皇宫里了。 因着祖父生病,母亲侍疾,父亲上职,这次是由掖庭令亲自领着双胞胎去见皇后的。 掖庭属少府,少府也是九卿之一,分属司空部,对外职责是专为皇帝征税入皇帝内库,对内则是相当于大内总管,负责皇室生活的方方面面。 然而少府和曹腾所任的大长秋不是一个派系的,大长秋是皇后所有官署的大管事,曹腾不在,按理也应该让他手下的中宫宦者来领双胞胎才是。 等入了长秋宫,曹操被人先领了进去,自己则被人领至偏殿,她明白过来,皇后等不及了,她想要母子相认!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曹班被小黄门领至正殿。 珠玉叮当,高位上的女子拖着累赘的华服,带着熏香的温暖怀抱将曹班包裹住。 “阿真!” 曹班被这个称呼怔住了,皇后紧紧拥住她,抚着她的背脊,像是为了安抚她,一下又一下:“莫怕,莫怕,我是你阿娘。” 曹班有些不知所措,皇后双手捧住她的脸,细细地看她,手指反复摩挲她右眼的伤疤,眼中满是怜惜和疼爱,皇后颤抖着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两人眼前,抬眼看向曹班,语气中带着惶恐和不安,:“你是我的女郎,你知道的是不是?” 曹班心里惊疑不定,原来皇后都知道!知道自己诞下的是女婴,知道曹操不是她的孩子。 那这到底怎么回事? 曹班轻轻道:“我是在冬夜,被抱走的......” “是了!是了!”皇后热泪盈眶,激动道,“阿真,你是我的阿真,你是皇室的血脉,你不是什么宦官的后人......” 曹班感觉自己的肩膀被勒得生疼,皇后说着说着,有些咬牙切齿道:“那群阉党,没了亲生的后代,还想着要千秋百代的好名声。一边作恶,一边行善,就以为阎王殿前,罪名录上,便能少添一笔!” 随后皇后含着泪,将一切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曹班。 当年,得知自己怀孕的梁贵人,没有任何的惊喜,只有满心的惶恐和忧虑,因为她知道,只要梁女莹还是皇后,梁冀还是大将军,这个后宫里就不会其他女子的孩子降生。 但是大长秋曹腾,却在这时主动找上门,提出要帮忙隐瞒。 曹腾是皇后身边的人,梁贵人哪里敢答应?但是他既然已经知道怀孕的事情,这便是威逼带利诱了,她别无选择,只能又悄悄求助到身为邓氏远亲的司徒大人哪里,可堂堂三公却迫于外戚加宦官的威势,当时并没有应下来,她还想再求,还没等找到机会,整日的忧思外加宫殿偏僻无人照料,就令她早产了。 生产当日,身边唯一的产婆用拧成一卷的布巾缠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万念俱灰下,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产婆却在这时告诉她,自己虽归大长秋管理,却是司徒家的人。 曹腾给产婆的任务是,告诉梁贵人她生下的是两个皇子,然后杀其一,以曹氏子代之,另一个由曹家抚养,等到时机成熟,再公开两个皇子的存在。 产婆如果接下这个任务,那么必然也是活不成的,因此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梁贵人,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下两个孩子,那就是骗曹腾,梁贵人不知其一为死胎,然后将一个孩子送走,送得远远的,留下另一个。 最后梁皇后只能含泪,留下因为后生产而体弱的妹妹。 暗处的小黄门提醒皇后时辰将近,皇后拉着曹班,匆匆告诉她,当年曹腾以曹操狸猫换太子,殊不知,手上的死婴并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在小黄门接走死婴和曹班之后,产婆便抱着姐姐赶到北宫门外,在司徒大人的亲自接应下,二人跟随刚刚被举荐为中郎将的凉州人段颎,远离权利漩涡的洛阳城。 话已至此,曹班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将自己救下皇后母亲宣的事情告诉了皇后,顺便提醒道:“如今皇后虽以复姓邓,但独自一人在宫中,务必务必,要小心才是。”随后又将大蒜素的服法和疗效细细说与皇后。 理论上,自己的生母对桓帝来说是没有外戚担忧的,毕竟亲生姥爷早死,姥姥改嫁的梁氏又给皇帝杀光了,但是皇帝是出了名的疑心病高发职业,生母“梁氏”的刻印在,随时可能成为引爆炸药的导火索。 皇后点头,亲昵地摸了摸曹班的脸蛋和鼻头道:“我知道的,知道你平安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之后双胞胎出了宫,曹操问她,皇后和她说了什么。 “皇后和你说了什么?”曹班反问,曹操不疑有他,道:“她问我祖父的病如何,有问我平时爱吃什么,读了些什么书,还让我写了一幅字。” “你呢?” “和你一样,不过没让我写字就是了。” 曹操遗憾道:“那有点可惜,阿瞳的字比我的好看多了。” 原本曹班预想着,距离皇后被废还有两年,她虽然不能直接挑明说自己穿越了芸芸,但既然母子相认,她总能找机会提醒她的,但是没想到,蝴蝶效应还是发生了。 延熹七年,五侯的嚣张气焰终于到了皇帝忍无可忍的地步,司隶校尉接连弹劾上蔡侯左悺及其兄长南乡侯左称、东武阳侯具瑗及其兄沛相具恭,左悺兄弟畏罪自杀、具瑗上交印绶后不久也死于家中,桓帝夺五侯爵位及嗣位着的封邑。 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这边五侯被清算的消息一经传出,多地接连发生官吏清算宦官先斩后奏的事件。 宦官为祸民间,为非作歹,那是极个别心思不正的家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和我汉桓帝有什么关系?相反,是皇帝清算了作恶的宦官,民众是应该感谢皇帝明察秋毫才对。 但是你不经请示私自斩了宦官,那就视皇权若无物,是大大地打了皇帝的脸! 面对前来哭诉的宦官们,汉桓帝勃然大怒,big胆!是谁这么不要命啦! 宦官们眼泪一抹鼻涕一擦道,是以李膺为首的一众士人!他们读书人瞧不起宦官便罢了,但是在陛下大赦后还要坚持处决宦族子弟,那是在给皇帝好生之德的名声抹黑泥啊! 所以说凡是偏听则暗,皇帝只听得宦官说,士人在大赦后依然处决宦族子弟,却不知道这些宦党是明知将要大赦,故意作恶为祸呢。 宦官们又说,这些士人结交太学子弟,诸郡广布门生,结党营私,恶意散布朝廷不好的名声,皇帝一定要明察。 好,朕这就明察! 于是,盛怒之下的桓帝当即就命人下诏书告天下,逮捕并审理诸党人,然而诏书经过层层签批,在太尉陈蕃那里就被卡住了,陈蕃自己就是士人出身,这要审理的名单里面陈氏族人也赫然再次,他哪里能同意? 驳回! 很,很好,都欺负我是吧! 若说原先还有一丝怀疑,这下桓帝就完全相信了宦官们“士人结党”的话。行,你不签是吧,那我也不管你们这些勾勾绕绕的程序了,天凉了,全部抓起来,直接丢进宦官负责的北寺狱吧。 第一次党锢之祸,比历史上记载的,提前两年发生了。 太学学子有不少上着课读着经呢,就被宦官带着兵直接抓紧牢里一去不回,辟雍学宫的清净不复往日,蒙学里虽然都是小孩,不可能在进橘子名单里,但是经师们一派惶惶不安的氛围也感染到了小萝卜头们,同学们纷纷回家避难。 曹班因为想探听皇宫的消息,坚持上学,曹腾这个纯血宦官称病在家,曹嵩这个宦官养子出身的大鸿胪卿作为混血王子屹立不倒,让曹家成为为数不多没受党锢事件影响大族之一,没有阻止双胞胎“一心向学”。 授课的经师们也辞职了一半,对于几个坚持来读书的僮子们鼓励一番后,就完全放养了,曹班就顺便帮忙,给因为党锢而被禁锢在家的同学们悄悄送书和作业。 本来以为可以不用上学的同学们泪流满面接过作业,对曹班表达了真挚的谢意。 蒙学的经师们夸奖了曹班,有了这个送书的借口,曹班进出兰台取书更加方便了,反正左右无事,曹班就开始沉迷读书,学里的博士都认得她了,调侃她为“抄书僮子”。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直到这天夜晚,皇后居住的长秋宫被持刀侍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小黄门趁乱逃出宫中。 一封密信被连夜送至永和里,费亭侯曹腾府上。 被病痛折磨的老人面颊凹陷,他的养子将他勉强扶起来,老人细细读完信,将信交给养子。 养子看完大惊失色。 信中提到,邓皇后骄奢善妒,被皇帝废除。 “父亲,那阿瞳......”曹嵩犹豫地看向床上的养父。 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曹腾似是下了决定,声音缓慢而嘶砾,像一只破旧的风箱。 “明日......让她来,一起用膳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鱼羹 晨光微曦,那小小的的身影逆着光,破开晨雾而来。 刚刚结束晨练的曹班换上了干净清爽的丝质罩衫,清俊秀丽的风姿别说她的兄长曹操,就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家传八龙的荀氏,都难以企及。 天生神异,如文曲星下凡仙童子一般,不愧是汉家血脉,倘若真是个男子,自己助其荣登大宝,未尝不能青史留名,共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汉家盛廷。 曹腾见她进来,坐在首位缓缓抚掌,吩咐奴仆传菜,微笑道:“阿瞳快来,连日未见了,让祖父好好看看。” 曹班走上前来,老人粗糙的掌心牵过她,轻轻抚开她有些散落的额发,手指划过她眼角的疤痕:“......都是祖父的过错。” 曹班迷茫地看向他,不解其意的样子,曹腾轻笑道:“祖父身体愈发差了,最近都没办法好好看顾你们,还让你们担心。” 曹班摇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班未能好好保重自己身体,也让家人担忧了,这是班的过错。” 曹腾呵呵一笑,松开曹班,让她去到自己的案席上,曹班左右一看,不见曹操,便问:“阿兄呢?要等他一起么?” 坐在对面的曹嵩轻咳两声,略有些结巴道:“让他总贪睡,今日就给他点教训,便不叫他了。” “哦。”曹班整理衣袖跪坐好,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专心打量今日的饭食。 今日肉食是鱼脍,切成了如蝉翼般晶莹剔透薄片,一丝血腥也没有,细细铺在一个扁平的大圆盘中,案上令置了两个小陶碟,里面有切细的姜丝和葱段,佐以鱼脍一起送入口中,鲜香爽滑,主食是普通的粟米饼,往常曹腾在食,家里吃曹班改良过的精面饼比较多,今日这般,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了。 曹班左看右看,没有下箸,举着茶碗,小口小口地抿。 曹嵩继续道:“阿瞳啊,你可知,祖父近日染疾,是为何事?” 曹班放下茶碗,乖巧地摇摇头。 “最近朝中皆传,士人结党倾轧,抹黑县官,你祖父是忧思过度,所以病侵入体,染了风寒,”曹嵩一边将鱼脍放在碗中搅拌,一边叹气道,“其实我如今在朝中为官,也常常感到步步艰苦,左右为难啊。” “不过好在,阿瞳乖巧,听说你在学里奔走送书,于诸经师僮子都留下了极好的名声,前几日太常虞大人还与我夸奖了你呢,想来确实是治学的料子。” 曹班垂眸,低声道:“只是蒙学的经师和僮子们有托付,我与阿兄帮不了什么忙,跑跑腿出出力气还是可以的。不瞒父亲,最近我们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僮子们多不在学,我的心思也很难专注。” 曹班言辞恳切,曹嵩却不由皱眉,这怎么看都是孩子心性无疑,自己从小将她养大,纵使少时有仙童子下凡般的神异,如今看来也和阿瞒无甚区别,父亲必然是多虑了,但是曹腾这时又看向这边一眼,曹嵩思索片刻,继续道:“阿瞳小时候不是说,长大后要作经学大家吗?轻言放弃可当不了大家呀。” 曹班却猛摇头:“我可不曾说过。” 说完又将头垂得更低,就像被经师点名起来回答不会的问题:“就是有,也是童年戏言,父亲要是拿小时候的话诓我,班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最近常常因为不能完成课业,被经师批评呢。” 这倒是实话,最近金市的肆舍对接外地来的行商,好多事请需要她过问,每天熬夜觉都睡不够,哪有时间写作业? 一时间厅里四下无言,只有碗筷轻微的触碰声响,半晌,一直不发言的曹腾突然问道:“阿瞳不吃鱼?” 曹班摇头:“生鱼有虫,我害怕。” 曹嵩轻笑着打圆场:“她从小就是这样,爱干净,吃□□细,哎,你看我们跟着她,也不自觉开始习惯用箸了。” 曹腾给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曹府的家生奴,自幼跟随曹腾的管家和伯收到指令,心中一凛,径直来到东厨。 东厨的灶上整齐摆放着三份冒着热气的鱼肉糜羹,其中一份装羹汤的碗小一些,负责呈菜的奴仆正依次端起羹汤,准备往正厅里去。 和伯将走在最后的奴仆拦下,取下他手中的碗放在一边:“今日鱼脍有些腥,曹侯说再切些姜丝送来。” 那奴仆闻言,只能转身到另一旁的案板上切姜丝,和伯便趁机,从怀中取出一支小皮囊,将早就准备好的,浸泡过切片附子的水倒入鱼肉羹中。 一直目送奴仆端着肉羹出了东厨,和伯才看着手中的水囊,摇头长叹一口气,慢慢跟上。 正厅中,曹嵩春日里吃个生鱼片吃出了一头汗,有侍女递上丝布,曹嵩擦擦汗珠道:“阿瞳自小懂事聪慧,无论到哪里都是得人喜爱的,就连皇后都是如此呢,前阵子又唤你们去宫里了。” 曹班说话声音低低细细地:“都是托祖父的福气,皇后也是担忧祖父的身体。” 曹嵩察觉到曹班话语间的敬小慎微,心道还是父亲果然还是多虑了,这饭吃得他心里发梗,干脆直问道:“不过听说,这次皇后分开召见了你和阿瞒?皇后可知你是阿瞒的妹妹了?” 曹班心里咯噔一下,这祖孙三代迂回一上午,总算图穷见匕,她在心里飞速推测现下的情况,对方直接挑明性别问题,无非就是看朝中动荡,皇后地位不稳,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利用价值,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明知故问,还是试探自己? 这时,肉羹被奴仆们逐一端进来,曹腾和最后进来的和伯对视一眼,便道:“阿瞳,来,生食不用,这鱼肉羹多少还是用些,听说你每日早起晨练,你母亲也知道你最近饭量长进不少,特意吩咐东厨为你准备的。” 曹嵩有些疑惑地看了曹腾一眼,曹腾垂眸不语。 晨起到现在确实腹中空空,曹班接过肉羹,闻到味道,确实是自己偏爱的,淋了芝麻油香气的肉羹,盐放得很少,略淡,但是更能品出鱼肉鲜甜,她借着吃肉羹的时间思考着。 “谢过祖父,可惜阿兄不在,他前些日子还和我念叨这个呢。” 鱼羹滚烫,一碗入腹,连唇舌都有些微微发麻。 曹嵩也喝下鱼羹,道:“和伯,那一会儿也给阿瞒留一份。” “啊,是,好的。”和伯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曹腾看了他一眼,他就匆匆出了正厅。 曹嵩接着道:“阿瞳似乎还未回话?” 曹班有些不好意思,用丝布抹抹嘴角:“鱼羹鲜美,差点让我失了礼仪。” “皇后倒是不曾问过这个。不过班想不明白,是女郎或者郎君,有什么影响呢?” 曹嵩得此言,终于长舒一口气,试探着看向上座的曹腾,却见曹腾绷紧的眉头没有丝毫的放松,紧盯着曹班。 曹班将茶碗一口喝至见底,唇舌的麻感却没有丝毫的减轻,语气也不自觉加快:“班几次见皇后,觉得皇后真如父亲所言,既仁善,又宽厚,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实......可谓母仪......” 最后两个字就在唇边,她几次张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点声音,麻痹的感觉不光是在唇舌处,而是从头顶蔓延至脚趾,仿佛一股细密乱窜的气体在身体各处疯狂涌动。 曹嵩在对面看不清曹班的表情,听她声音发颤,还以为是在啜泣,不由懊恼道:“阿班身体不舒服?父亲送你回屋去?” 曹班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猛地站起身,半蹲着撑住案桌道:“用食太急,祖父、父亲,恕班失仪了。” 曹嵩得了曹腾的意思,今日就是想问问曹班是否和皇后母女相认,他自认为得了答案,就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责问自己养育十年的孩子,纵使皇后被废除又如何,曹家总不至于差她一口饭吃。 见曹班不适,他还想叮嘱,但她的贴身侍卫已经在门口将她搀扶住,曹嵩便放下心来。 “扶我,回去。”曹班被许褚接住时,暝眩感已经强烈到让视线完全花白,寒气随着她的话语从口中冒出,周身寒冷让她颤抖不止。 “二郎君!”许褚见状大骇,二话不说,打横将曹班抱起,直奔内院。 曹班努力让自己保持思绪不间断。 不,这不正常! 这绝对不正常! 她被许褚接触到的腿弯已经麻到一点知觉都无,奔行的颠簸让她的胃中激烈翻涌,许褚感觉到不对,在曹班的院门口将她放下,曹班一下扑在地上,涌动地阵痛迅速从胃攀升至喉头,她一声干呕,直接吐了出来。 “二,二郎君!”彪形大汉头一次慌了神,左右徘徊两步,干脆也跪在地上,用衣袖为曹班抹去衣襟处的秽物,又起身想去找医师,却被人拽住了衣摆。 曹班强咬着牙龈,昏迷前的目光如惊怒的野兽,她用最后的力气道:“出府,去金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30 第28章 曹嵩自从做了官之后, 很久都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严肃的时候了。 等到奴仆将用完的食具都收走,他擦擦汗,问曹腾道:“父亲,怎样?我就说阿班是不知晓的吧。” 曹腾却闷哼一声,声音嘶哑低沉:“她说你便信了?” 曹嵩刚想辩解, 被曹腾厉声打断。 “皇后被废除之前, 不可能毫无察觉,县官至今无后,一旦皇后与自己的孩子相认,让县官知道这事, 你可想过后果!” 也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曹腾一口气将话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重重的喘息。 曹嵩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事情,从头到尾!从刚开始,就是个错误! 当年是父亲非逼着自己将孩子抱回来,还说什么是为了曹家考虑,如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为何要将过错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他走上前去,一面替父亲顺顺气,一面忍着胸中的烦闷道:“可即便是她们真的相认,那又能如何呢?我们养了阿瞳这么多年,她,她毕竟是” 曹嵩本想说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这话哪能说得出口呢,果然,曹腾闻言冷笑:“你想说什么?” “且不说她不是曹家人,你想说她是孩子?她今年刚满十岁,巨高你可知道我是几岁入宫的?” 曹嵩面色一沉。 “六岁。我六岁入宫伴故太子,你说我是自愿的吗?” “父亲,别说了。”曹嵩拉住曹腾的衣袖,不敢再直视对方。 空气中的细微灰尘传入胸腔,让曹腾控制不住自己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在折损他所剩不多的寿命一般,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养子知道这些自己都不愿意揭开的阴影面,但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宫刑,”曹腾垂着自己残破年迈的躯体,咽下喉头的痒意,“你说我是自愿的吗?” “ ” 曹腾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院中:“可是对于一个大家族来说,牺牲一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拉过曹嵩的手:“曹家世代为官,却出了我一个令世族唾弃的阉人,那又如何?我侍奉的太子登上了皇位,你说,曹家这一步是走错了吗?” “当初太尉李大人坚持拥立清河王,我铤而走险和大将军提议拥立县官,你说,我当初这一步,是走错了吗?” “没有我六岁那年的牺牲,哪有曹家的今日?没有我当年犯险,哪来汉家” “父亲!”曹腾的话被曹嵩打断。 曹腾细细看着自己的养子,如今他已年迈,养子却正当壮年、身居要职、姬妾成群,为人处世也让人说不出错来。 曹腾自小离开曹家入宫,从六百石的小黄门,到中常侍,再到大长秋,封费亭侯,从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后面控制不住膨胀的野心和对权利的渴望,他怎么能满足呢?在经历六任皇帝废立,包括在位不足二百日的婴儿皇帝、两位在位不足一年的少年皇帝后,他心中的皇权已经不再遥不可攀,他想要看到自己的后代能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可是曹嵩怎么和他感同身受呢? 说好听点,是顺帝为了向助自己登基的宦官集团示好,所以允许宦官收养子承爵位,他是上天派给曹腾的礼物。说难听点,他是已经没落的曹家,以牺牲曹腾为代价换来的爵位继承人! 在自小锦衣玉食的曹嵩心中,曹家如今已是泼天富贵了,还要往前谋图什么呢?当初抱回曹班时,他就不同意,但那时他的生活依仗养父,他的心里怀着曹家对养父的愧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官至九卿,连袭爵的汉室都不能看轻了他,他为何不能决定家中的一切? 他在宫中也不是没人,总还有机会好好打听的啊,何必如此 “父亲还莫要再说了,不论如何,近日我会看好阿瞳。” 曹腾却在这时呼吸急促了起来,难受地撑着桌案蜷曲身体,曹嵩急忙跪下替父亲拍背,就要朝外面喊人时,管家和伯却神色紧张的走进内厅。 “二郎君出府往东去了!” 曹嵩急道:“没看见父亲不适吗?快叫医师来!” 和伯却不为所动,焦急地看向了曹腾。 曹嵩见他居然犹豫,张口就要骂,却听曹腾掐着自己的咽喉,强忍道:“拦下,拦下她!” 见父亲都病至如此了,还要坚持,曹嵩也有些迟疑,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是万一曹班真和皇后相认,就此一去不复返,害了曹家上下 这边曹腾已是面色青紫,上气不接下气了,曹嵩也无心思考,只能急道:“快去请医师!阿瞳那边让家中仆役去拦下她,先把她带回来再说!”—— 太阳升起后,清晨的雾气逐渐散去,空气却依然潮湿。 许褚出了曹府一路向金市狂奔,浑身直冒热气,怀着的人却体表发凉,嘴唇颤抖着,从内而外冒着寒气。 明明进正厅前还是好好的,一顿饭食后却成了这幅样子,说请医师也不肯,自家院子也不待着,还一定要出府去金市! 许褚怎么也想不明白当下的情况,却在这时听见后面断断续续有人在喊。 他回头一看,不得了,还真不是他的错觉,一群家仆打扮的人手持棍棒,在后面追他,为首那个他还认识,是晚上在曹府巡逻的护院头头,前几日他们还在院子里掰了腕子呢! “站住!”“别跑!”出了永和里,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后面的家仆大声叫喊,引来不少人好奇,他怀里抱着一个人,被严重影响了速度,但许褚这辈子,最讨厌听别人叫他站住,这是什么道理?他又不是贼人,他听曹班小郎君的吩咐办事,只恨自己速度不够快,哪里站得住? 小郎君的状态实在让人不放心,他心里也越发着急,怎么从前不觉得去金市的路这么远呢,他脚下生风,耳边却听得身后追逐的人越来越近,心道不是办法,抄近路至一个巷子口时,刚好见前面一外地打扮的货郎,腰后别着弯刀,手里牵着骡子,后面拖着装货的木板车,独自一人悠哉悠哉走着,他便脚步一顿,拐向那货郎。 “得罪了!”许褚将怀里的人换到一边手,从后面一个箭步窜上,探手去摸那人腰后的短刀,同时一个抬脚猛踹在那人后腰上。 毫无防备的货郎被一脚踹飞,扑在地上,刀也同时出鞘,许褚就势持刀挥手,弯腰两步,先后将牵引货车的绳索割断后,赶紧双手抱住曹班,同时腰后一发力,用屁股将货车打横转变了方向,拦在巷子中间。 失去控制的骡子也刚好挡住了另一边的货郎,许褚终于得到间隙,直往金市的肆舍。 大清早被砸门声吵醒的符柯,刚开了个门缝,就被许褚一脚将门踹开,再见到许褚怀里的曹班时,则被瞬间吓没了瞌睡。 “锁门!”许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将曹班抱进到后院。 特勤组刚结束晨训,见此情景,也是又惊又怒,符柯心念急转,大呵道:“阿飞去请医师!一组带家伙去外面,二组守门,三组备水、备药、备酒!” “怎么回事?”将曹班安置在榻上,符柯急问满头大汗的许褚。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许褚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就是早上,曹侯、曹公子,突然叫小郎君去用膳,结果出来就成这样了,还在院里吐了,我说请医师,她也不让,非说来这里。” 符柯眉头紧锁:“就请小郎君一人?” 许褚猛点头,喘着粗气道:“然后我一出门,曹府就带人来追。” 几息之间,两人四目相接,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们下毒!”“他们要害小郎君!” “下毒!”许褚瞪大眼睛,“你怎知是下毒?” 符柯却在这时赶许褚出去,又叫了特勤三组的两位少女进来。 许褚自然是放心不下,符柯没心思和他解释,推着他道:“你不懂医,碍手碍脚,让懂的人进来。” 随后她又吩咐特勤三组道:“东厨取箸来!准备生姜汤、炙甘草汤来,多备些水!” 她小心将曹班从榻上扶起,上半身伸出榻,向下倾斜,手持箸刚伸进她的喉管,曹班便反应剧烈地呕吐出来。 符柯见她症状,四肢发颤、呕吐、呼吸急促,于她早已熟背的《素问》中记载的大阳大热的乌头中毒症状完全一直,但她没有从医经验,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先催吐,再辅以中药百搭解毒剂甘草,以缓剂中和毒药烈性。 另一边,身长近九尺的货郎一条腿搭在木板车上,另一条长腿伸着,单手夹着沾了灰的白毡帽,一长发编成辫子被他甩到一侧,镶嵌着红珊瑚和火齐宝石的空刀鞘在他的手中不停地打旋。 这货郎生得有些奇异,明明整体是汉人面目,可细看五官,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睛呈现幽幽的蓝色,像蛰伏在暗处,伺机捕猎的狼。 巷子里的空气有些凝固,他的面前,是一排同样作商人打扮的骑兵,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他们一行人自凉州带着任务,一路小心谨慎行至洛阳城,不是没遇到抢劫拦路的,但是还真没人能在他们的弯刀下活着离开。 没想到刚一进城,居然就让贼人钻了空子去,还偏巧是大家都分散去采买的时候。 别看队长年轻,他可是凉州三大田庄里,身手最好的,这贼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能有这样好的功夫? 第29章 派去追踪的手下匆匆来报:“队长!我摸到那贼人的住处了!我们要不要” 马腾将刀鞘在手里转了一个圈,重新戴上毡帽,深吸一口气:“先去任务点。”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待他顺利完成任务,一定要将自己的弯刀狠狠插在那贼人的咽喉处! 他按照主人的指引,带着骑兵小队一路往洛阳城西北的金市走,人声越来越嘈杂,但是将近金市时,却又有不少商人货郎,拉着车,逃命一样往外走。 “咳咳。”马腾皱着眉,空气里混*杂着各种不好闻的味道,他看着手里密信上,对目的地一栏“百物堂”几个字,陷入了迷茫。 一眼望去, 全是遮天蔽日的灰尘,挡住了街道两旁肆舍的旌旗和招牌,到底哪间才是百物堂? 他们逆着人流,经过不少不耐烦掀蹄子的牛、骡子,本就环境脏乱的金市一时间尘土飞扬,没走多久,混杂在喧嚣中的打斗声越来越明显。 “是那贼人!”被派去跟踪的手下眼见,指着不远处混战中的人群中心道。 马腾定睛一看,瞬间来了精神。 人群中最显目的,是一个肩宽如门、身长如山,浑身腱子肉男子,被一群家仆打扮的人团团围住,那些家仆虽然人多势众,但是男子周围同样有一群统一着装,看着年龄普遍小些的帮手,也在和这些家仆打斗。 一场群殴驱散了游离于金市的行脚商,但也吸引来同样在金市有肆舍,见同行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心群众”。 只见那健壮的男子一把抱住一个扑向他的家仆的后腰,将那家仆原地一抡,直接甩飞出去。 围观的人群惊呼一声,往外退了退。 多么似曾相识的力道啊,不正是那个踹了他一脚的偷刀贼吗! 马腾当即火气腾腾往上冒,一撸袖子,就要直奔战斗中心去,被一手下拦住道:“队长,我们初来乍到,不如去叫官府的大人们来!” 马腾下巴一抬,示意手下去看那围观人群。 几个手持长棍的男子,虽然同样是穿着短襦,小腿缠着斜服,但是和旁边赤足半包头的人不同,穿了编织草履,束发后扎了头巾。 合着这些官吏早就来了,都在这看热闹呢! 想想也是,这可是皇城脚下,能在金市开铺子的,谁家没个后台靠山,哪里是这些底层小吏惹得起的? 与其多管闲事两头得罪,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来,这样赢家得了利,不会来纠缠,输家就算有什么不满,之后也自会去报官,他们只需要盯着,别出人命就好。 那贼人以一敌十,对方虽然人多,但是也渐渐忌惮其他的神力,不敢轻易上前。 马腾打定主意,非灭了这贼人的嚣张气焰不可。 他家主人是这混乱世道上难得的大好人,他也跟着见不惯这些恃武行凶的恶徒,平日跑商,顺手行侠仗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今天定要替天行道! 许褚被曹家的家仆逼得打红了眼,他们虽然人多,但是想到小郎君还在院中生死不明,他浑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这是何等悲凉又荒唐的世道啊!自他跟随小郎君来,眼见小郎君孝敬长辈、善待下人,是他从未见过的,聪慧灵巧、霁月清风之人,为何曹家要如此待自己的亲子? 别人心中没有道义,但是他有! 他许褚虽然出身微末,也是知道最浅显道理的,小郎君重用他,瞧得上他这一身蛮力气,他许仲康就愿意跟随小郎君,用这力气保护小郎君,不让小郎君受到伤害! 眼见又一高个少年挥拳朝他冲来,他大喝一声摆开了架势,他今天绝不能!放任何一个外人!进入这间院子! 少年拳掌带风直往他正胸前袭来,被许褚直接单手硬抗下,对方面露惊异,许褚则另一手往前,想利用身型优势故技重施,却没想到对方被自己接下一拳后,没有任何退缩,在明知他要进攻的同时,两手同时攀上他粗壮的小臂,借力气整个人撑起来,下路发力,双腿一蹬。 许褚被踹得连连后退,头次遇到劲敌,也没有丝毫犹豫,站稳之后又立刻冲上来。 然而他行武虽有章法,相比已经带队跑商近三年的马腾,还是少了经验和技巧,一个豹突猛攻,被蓄意而来,增益buff叠满的马腾闪身轻松化解后,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这招换做常人,已是一击制敌的绝杀,但是许褚仍然忍着几乎令他昏厥的眩晕,单手旋抱住对方,两人翻滚到地上。 此时的许褚已经顾不上任何防御了,被对面一挥拳头直打面门,他依然死死不松手。 绝不能!绝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一拳挥下,鲜血飞溅。 许褚目眦尽裂,暴呵一声,天地仿佛都在震动。 马腾此刻也打得手掌发麻,全身血气上用,他就不信了,这人真是铁打的不成? 又是一拳,冲着鼻梁骨就要挥下。 震动,非常明显的震动,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马腾抬头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将将落在许褚的脑袋后面。 那是一块木质牌匾,匾框刻以回纹,匾文以金漆书就三个大字。 “百物堂”。 马腾愣神之际,又是一个黑影直冲面门,将他瞬间打晕了过去。 —— 无论是上辈子做视频功课,还是这辈子跟着师父华识学习,中医药性都是曹班必修的一课。 是药三分毒,毒药因为药性猛烈而对人体产生损伤,因此适当炮制后的毒药往往是治疗重症的良药。 古已有之的毒药有很多,但是常见并且易得的只有三类,一为大名鼎鼎的p霜,有毒成份为砷化物,能从矿石中提取。 二为断肠草,是多种含生物堿毒性成份的毒草的统称。 三是乌头,块根含乌tou堿,母根乌头、孤阳天雄、侧根附子皆有毒性。 她的中毒症状首先是四肢麻痹,这是毒性成份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表现,如果是p霜,那么她不会有小命活到金市的肆舍了,而另外两种毒药,乌tou堿更加明显作用于消化系统,并且是本土植物,南北皆有分布。 她在肆舍的后院里吐了个昏天黑地,简直要将胃里的食物连同酸水全都排空,浑身的寒气和力气全部随着每一次呼吸有出无进,意识快要飘忽的时候,被符柯拖着灌下了一大碗甜腻的热甘草汤,但又是呕吐,她浑身无力,纵使知道是解药,也根本控制不住生理反应。 好在符柯坚持不懈,她吐多少便灌多少,总算是进大于出,几碗热汤下腹,四肢的麻痒开始减轻,意识终于断断续续收回,她也基本肯定自己是中了乌tou堿的毒,强忍着头疼,吩咐符柯再准备些绿豆汤。 院子外面隐约传来吵闹的声音,见曹班意识清醒,符柯让特勤三组的组长,一个名唤阿树的少女帮忙替曹班换下汗湿的脏衣,阿树是特勤队长中年龄最小的,却是特勤组唯一一个,曹班亲手在金市以一碗热粥救下的。 阿树咬着唇,脸色比曹班还要苍白,眼含着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曹班的脑海里闪过在正厅用膳的场景,曹家给她下毒,曹腾是绝对逃不了干系的,只是现在她无法判断曹嵩的态度 她的意识断断续续,身体需要一场彻底的昏睡恢复机能,但是心里却因为纷扰的思绪无法安宁,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院子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一睁开眼便和时刻注意她状态的符柯对上视线。 “主公!” 她慢慢撑起身体,问符柯外面为何吵闹。 符柯皱眉,提她掖好被角,将她扶起身:“主公不必理会,是外地来的行商,自此代表凉州段氏田庄” 符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班打断:“快请人进来!”—— 马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融帝时的场景。 彼时的他受命来洛阳城寻“百物堂”主人,却一个不慎,遭到主家五花大绑的“礼遇”。 好不容易被解了绳索,请进内室,他就在那氤氲昏暗的室内,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 面前这个面容病弱憔悴,却神光清明的小郎君,和他远在凉州的主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不是细看之下,小郎君右眼一道暗色的疤痕,给那布局几乎完美的面貌带来一丝瑕疵,他几乎就要以为,那个令他又敬又怕的女孩,真的如传说般是九天玄女的使者,能瞬息之间乘云雾斗转,自由穿梭于千里相隔的两地了! “马腾。”曹班开口说出了他的名字,虚弱的声音听在马腾心中,不亚于槌击洪钟大吕。 马腾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右手贴左胸,向榻上的人行了个军礼。 符柯手里的汤碗摔在了地上。 第30章 曹班没有办法和他们解释太多,眼前花白一片片闪过,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当着马腾的面,她问符柯曹府的反应,得知曹府派了家仆来追,被许褚带人全部打伤后,暂时撤了回去。 既是派人来追,那说明对方是下死心了。 如此突然之举,只有一个理由:皇后情况不好。 “他们是真想要我命啊”曹班仰面坐在榻上,光线打在她没有疤痕的半张脸上, 分割了明暗, 模糊了性别。 仅是瞬息的沉默后, 她下了决定。 “当初你奉我为主,作出的承诺可还记得?” 符柯闻言, 凝神站定,行了和马腾一样右手贴左胸的军礼,在马腾同样诧异的目光下道:“我的主人,只有您。” 曹班点点头,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微微颤抖:“我本名真。” 她抬头,深深的目光看向马腾:“你家主公,本名景。” 点到即止,她叫符柯拿来纸笔,口述密信一封立刻送入宫中,并用最后力气吩咐众人舍弃此地,立刻回谯。 —— 曹嵩得知曹班的人将他派去的家仆全都打了回来,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就算曹班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手下的人哪来的?她为何在金市还有落脚的地方? 越想越是心惊,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的状态稳定下来,已是深夜了,他思来想去,一夜未眠。 与其在这里纠结,正好明日是五日一次的常朝,不如直接去宫里打探! 第二日天微亮,早起等候在宫门口的群臣皆在小声议论邓皇后被废之事,曹嵩听到,立刻凑上前去。 可听来听去,没听到他想知道的,关于邓皇后是否有后的事情,而是听到一个更让他焦心的消息。 “后因恃尊骄忌被废,按律应送至掖庭,县官感念其献良药,昨日命其迁出长秋宫,搬至云台。” 依汉律,对于被废除的皇后,或者驾崩皇帝留下的嫔妃,都应该送至掖庭或者迁至别院,邓皇后被下令搬迁的云台,虽然是南宫最角落的宫殿,但问题是,这仍然属于帝后居住的宫殿范畴,也就是说,她还是有机会接触到皇帝! 他原想着,邓皇后搬至掖庭,那处人多眼杂,他便可以委托小黄门去打听打听,可现在搬到云台,就算他有本事去打探,也不是这一时一刻能办到的! 整个朝会过程,曹嵩可以说是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连他旁边的宗正都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不停地用眼神提醒他。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他连官署都不想去,步履匆匆,就想立刻去金市找曹班。 为今之计,只能是当面与阿瞳对峙了,此事事关曹家全族存亡,如有必要,他可以托与自己交好的洛阳西部尉大人带兵 满心焦灼的曹嵩刚出宫,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影侧身擦过,撞掉了手中没有任何墨渍的笏板。 他连忙弯腰拾起笏板,扶正官帽,就见到地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不是普通常见的麻纸,而是经过曹班改良,在外面价格昂贵,在曹家却贱如厕筹的竹纸! 一股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内心,他颤抖着手拾起竹纸,将其摊开。 ——大鸿胪卿欲杀我儿耶 墨色的字迹如嗜血的怪物,让曹嵩的脸色瞬间煞白。 邓皇后知道了! 刹那间无数想法涌入他的脑海,如何才能救曹家?阿瞳是什么态度?如果可能,有没有办法让皇后永远都 不对,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对不上 他强行平复起伏的情绪,再去看那字条。 杀? 杀谁?阿瞳?不对啊,他只是听了父亲的话,去让家丁拦下阿瞳,防止她和宫里传消息,怎么变成 等等,父亲父亲当时的态度也很奇怪 不行,不行,不行! 曹嵩满头大汗在玄武阙门口来回踱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论如何,事关重大,他必须回家和父亲商议。 却在此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向他奔来—— 曹班由马腾亲自驾马星夜启程护送回谯县田庄。 许褚和特勤一组、三组紧随其后,带队运送装满了整整五两马车的竹纸,这些都是曹班经年自兰台抄录回来的,是她昏睡前唯一嘱托要带走的东西。 符柯则带特勤二组继续留在洛阳,与皇宫保持联络并时刻关注曹家的动静。 约七百里的路程,马腾中途连换三匹马,花了不到三天时间便到了沛国境内。 除了第一天,因为颠簸外加头疼,曹班被眩晕感折磨得生不如死外,第二第三天她已经可以用昏睡很好的适应过去了。 当曹班再次恢复意识时,闻到了淡淡的草药香,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睁开眼,华识坐在她的榻前,面无表情道:“是附子中毒,毒性不如母根,而且炮制过,你是真的命大” “师父又救了我一命。”曹班摸摸自己的肚子,她现在全身上下唯一的不适感来自腹中。 “好饿。” 曾经的贴身侍女,如今的田庄大管事阿延擦干眼泪,将曹班慢慢扶起来,给她端来一碗精米热羹,拿勺子舀了一口,吹了吹,作势还要喂她。 “阿延还当我是小儿么。”曹班喝下第一口后,接过了碗,自己小口小口慢慢喝。 不过一年没见,不论是气质还是长相,阿延的面貌都让她有些认不出了。 去岁田庄的一期生石默头一次给曹班打越级报告,用的还是保密等级最高的绝密信,由阿延亲自送到她手上,盖了石默的私章。 石默是李大匠从十三名一期生中钦点的徒弟,高浓度酒精的提取他居首功,曹班还以为实验出了什么问题,打开信来,标题几个加黑大字直接给她看懵了:关于石默求娶田庄大管事纪延的报告。 报告内容很简单,石默在第一段写了他对纪延的好感,和产生好感的原因,第二段写了他从被曹班收留后到跟随李大匠这段时间来的各项发明成果和通过立项的实验项目还有如今的月例,第三段写了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包括不管是否能娶到心上人,都不会将个人情感带入实验中的申明。 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疏忽了,阿延去年年满十八,虽然在她看来还年轻,但这可是女性平均结婚年龄不到十五的时代,她必须问过对方的意思才能做决定。 阿延的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我对这桩婚事没有意见,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再晚几年。” “这是为何?是因为他的年龄吗?” 虽然看着老成,但其实石默年龄比阿延小三岁,去岁刚满十五,阿延是他实打实的上级,不得不说石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在勇气可嘉。 阿延摇头:“我想继续跟在主公身边。” 曹班恍然大悟,她这是怕自己结婚后,就要离开田庄,立刻安慰她:“你放心,且不说如今再让你来当我的侍女,不光是屈才、也是对田庄的不负责任,你自己的想法呢?” 阿延沉默片刻后道:“他是个出色的小郎君。”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他是个好人,或者说,我只拿他当弟弟/手下。 曹班因此驳回了石默的报告。 这会儿阿延一直等到她喝下两碗白粥,才让特勤三组组长进来汇报情况。 进入工作状态的阿树非常的专业,迅速情况逐一汇报给曹班。 第一条消息便让曹班送了一口气,和历史上因“恃尊骄忌”废除后,送至掖庭负责洗衣服的暴室不久后忧郁而死的结局不同,皇后虽然还是被废除,但是因为之前在桓帝生病时,皇后献上了治愈了他疾病的灵药,因此得以改居云宫。 并且皇后之所以被废,是因为宦官侯览向桓帝进言。 侯览同被桓帝削爵的“五侯”一样任职中常侍,但是他待机时间比“五侯”长,一直活跃到了灵帝时代,《三国演义》就把他列入朋比为奸的“十常侍”集团。 侯览的哥哥任益州刺史时滥杀平民、疯狂敛财,被太尉杨秉以诏令押回时畏罪自杀,杨秉不久病故,死前推举陈番继任太尉。 太尉陈番嫉恶如仇,为官期间几经起复,当年成名之战就是直言劝谏被免官后,因为邓皇后的求情得以官复议郎,结果刚刚升任光禄勋,转头就上书皇帝骂外戚邓氏,丝毫不顾及帝后情面,当时桓帝想再免他官,最后还是被邓皇后给劝下了。 侯览报复杨秉不成,马上盯上了陈番,但是陈番为官清廉让人摸不到把柄,他就把主意打了皇后身上。 正好支持邓皇后的曹腾称病在家,曹腾一直压着侯览一头,本就让他不爽,侯览一个小报告打给皇帝,想着只要陈番或者曹腾替皇后辩解,他就可以借此机会在打击二者并为自己哥哥的死报仇。 没想到陈番真能忘恩负义,就这么眼见着桓帝发怒到皇后被废。 侯览也更没想到,曹腾不是装病,是真的病了。 这第二条消息,解释了曹家为何没有阻止曹班返谯。 费亭侯曹腾,在三天前,因病薨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从陇西郡田庄返回武威郡田庄的路, 按理说早就应该畅通无阻了。 城池里,有三倍于其他商贾的过路费打点,自然不在话下, 城池外面,在马腾带队反复扫荡之下, 贼寇异族也知道了这一带是“禁区”, 想要打劫,必须做好空口袋去,空脑袋回的心理准备。 因此,在马腾远派“出差”到洛阳之后,迫于田庄扩张、人手不够,贾诩这个弱不禁风的文职人员,也不得不带队亲自去陇西郡。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返程却遇到了小插曲。 呼啸的北风带着水汽,随浪花扑打在岸上,黄河涛涛水声被厚重的毛毡帘隔绝在外,贾诩端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一目十行翻着账簿。 十八岁的贾文和这几年光长个子不长肉,身材纤长但是面颊消瘦,这点常常令马腾感到唾弃。 当初马腾刚刚因功升迁,从陇西田庄调到武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见到了段宁之后,心中虚妄的神明形象落地为身高不及他腿长的女孩,连带对“恶名”远播的三大田庄总理事贾诩都有些瞧不上。 早在陇西田庄时,他就曾听人私下里悄悄传言,说贾诩此人个头矮小,声如蚊讷,因此田庄每每有人犯事,掌罚的管事施以鞭刑,他便以擂鼓替人声来数那鞭子的次数,常常有人不是被疼死的,或者抽死的,而是被那雷声吓死的! 初次见到举止风雅,眉目温和的贾诩贾公子时,他还对这个只比他虚长两岁的文士颇有好感。 “你为何不多吃些羊肉、鸡蛋,多喝些羊奶?”这是段宁给他亲自规划的食谱,连跳三级当了队长,他获得了可以不吃食堂,单独开小灶的特权,他上个月按食谱吃了一口,这个月都不饿。 “我也是按食谱在吃。”揣手路过的贾文和被人叫住,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将自己的食谱递给马腾。 威名远扬的贾理事如此平易近人,马腾受宠若惊,接过食谱。 一日三餐,肉蛋奶一样不少,不光如此,餐后还比他多一道蜜炙奶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腾想捏一把他的胳膊,结果一抓之下只摸到衣服,看这哥们儿给瘦的,马腾嫌弃的表情更不加掩饰,“你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吃到哪里去了,我看比那个女人还要不如。” 贾诩斜睨他一眼,马腾立刻告饶,将食谱还给他:“没有不尊敬主公的意思,你懂的吧,可别记我小本本。” 贾诩将某人亲手写的食谱按照折痕折好,收入衣襟道:“若你需要供养你的家人时,你就必须出去找份活计来干;若有百人需要你供养时,你就必须细细谋划,有长远的考量;如今有千余人仰仗你谋生,怎能不殚精竭虑,言行举止处处小心呢?” 马腾听完立刻明白,这是在批评他,正色行礼道:“是我肤浅与莽撞了,主公与理事,所行所想,是能使千人得生的善事。” 贾诩点头:“寿成如今是队长,也应谨言慎行。” 马腾俯首:“谨诺。” 当然,第二日马腾食谱上的肉蛋奶,在马腾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马腾下令”分给了手下,这便是后话了。 而马腾在后来进贾诩公署时,见到了堆积如小山的文书,和掉落一地来不及打扫的头发之后,也终于明白了他吃下去的食物都补到了哪里。 贾诩这次随身带的文书不多,被段宁从陇西急召回武威,又没有被告知是为何事,作为心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如果是为了田庄的事情,那么在信中说明就可。但如果不是为了田庄,还能是什么事情呢? 贾诩暗中推测,怀疑与段宁身世有关。 在决心跟随段宁前,他便从他的父亲,段颎手下轻骑将军贾龚那里了解到,段宁并非段家亲子,而是段颎在十年前,从洛阳抱回来的“故人之子”。 什么样的“故人”,能让段家将其女宠成这样?且不说拨给她田庄,任其发展贸易,看看如今三大田庄里,那些纪律严明、装备齐整、身形高大部曲吧。 他敢说,只需段宁一声令下,凉州易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故人”救了段家全族,那就是有能让段家全族顷刻间覆灭的权柄 贾诩的思绪,被马车一个急停打断,账簿脱手掉在车厢中,他也跟着一屁股飞出了车帘。 他的车队被几十个蓬头垢面的氐人士兵拦下。 这些氐人士兵没有穿甲胄,也没有骑马,用长竹竿和木枝代替矛戟,细看之下,盾牌是被拆卸下来的门板,还带着铁片连接的痕迹,甚至有几个士兵是用铜镜代替盾牌。 天气转凉,士兵们大部分都没有穿鞋,为首几个穿的鞋,是汉族富裕人家才用得起的样式。 看这方向,是从金城郡来的,贾诩了然,心中冷笑,就是这样的残兵弱旅,不久前发动反叛,在官道上截杀了金城郡太守,官府的士兵都不是对手,几个郡县花费千金调动兵马,才将敌首斩杀,段颎追敌千里,翻山越岭都不放过,终于驱散了叛军。 游荡到此地的氐人好不容易找到落单的车马队,如同见到离群羔羊的饿狼,见一瘦高的年轻商贾从车里滚出来,不冷的天气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眼下淤青发黑,一副病体不堪的样子,当下更是蠢蠢欲动,兴奋得眼放金光。 护行的士兵是陇西田庄部曲精锐中的精锐,用眼神示意贾诩,被贾诩阻拦了。 打是没问题,但是太耽误时间。 贾诩眼神和为首氐人对上,首领下意识一个哆嗦。 “交,交出货物来!”首领壮着胆子道,这商贾看着体弱,但是护在他身边的部曲却各个眼神犀利,和之前他们打劫的富人车队不太一样,首领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了。 贾诩示意手下打开后面马车拉的货箱。 见货箱里都是书简,首领面色一白,但仍然不肯放弃,又道:“那就留下你的首级,我们饶你手下不死。” 贾诩眉毛一挑,看来这首领还是有点头脑,如果是一般的世家或者官员的部曲,可能真会做出这样背主叛逃的事情。 “我的首级,怕你们不敢接啊。”贾诩强忍着臀部的不适,刻意提高音调。 贾诩也不想耽误太久,背手昂头道:“我乃护羌校尉段颎段纪明之孙,段铭,我的妹妹段宁坐拥凉州田庄千亩,是九天玄女的传人。” “你们若杀我,我的祖父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若放了我,我的妹妹一定会奉上重金来答谢。” 氐人士兵们在听到段颎的名字时,眼神就立刻由贪婪转变为恐慌,好像是恶狼被棍棒一下砸到脊梁一般,又听到段宁的名字,神情不由的飘忽起来,仿佛千金已经在面前。 但是那首领却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还直接断言。 “你不是段铭!”首领挥手,示意自己身后的士兵,“杀了他!大人必会赏赐我们!”—— 马腾前脚回到武威郡,后脚贾诩就从陇西赶回。 “主公,凉州刺史郭闳勾结氐人攻陇西田庄!” 段宁看完手中的密信,缓缓抬头,黑瞳如深潭吞噬一切,攫人魂魄。 贾诩认识段宁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从她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但未有过任何一次,像今日这般鲜明、强烈,小小的身躯仿佛要装不下内里的灵魂一般。 这种情绪带着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如此的令他神往,让他想要去追寻。 郭闳图谋段宁手下的田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心中有两个计划,如何实施,取决于马腾和妹妹见面后情况。 “曹家下毒欲害我,已暂迁至谯县田庄休养,不日将离曹。——真” 不是离开谯县,而是离开曹家,离开三国纷争的赢家。 此乱世独木难支,她和她的妹妹,必须要走到最后! “马腾。”段宁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立刻整兵,截杀郭闳!” 延熹八年冬,段宁托在洛阳任郎官的兄长段铭送信给段颎,段颎和手下正打算向朝廷推举段氏门生赵济做官,就得知凉州刺史郭闳被叛乱逃逸的氐人所杀。 这消息怎么需要段家人千里迢迢特意告知,除非 段颎的手下又惊喜又骇然:“来了瞌睡送枕石,段公之子非常人也。” 谁知段颎摇摇头,无奈表示:“可惜吾子无此胆识,如此悍猛,必为吾女孙宁。” 赵济赵仲台任凉州刺史后,段宁顺利接下武威盐场的承包经营权,发布告示,用采晒得到的湖盐与胡人换取粮食,一时间,武威及周边各郡汉化或者散居的胡人都加入到垦荒的队伍中,段宁又下令渠引水,开垦水田,招募贫穷的百姓来耕种,给凉州带了短暂的喘息时机。 同年,曹班在谯县,将自己在洛阳所学所得以文字形式记录造册,连同规整好的经书一起,刻在请匠人打造的二百尊石碑上,这些石刻经书后来历经千年战乱,最终被发掘出来有九十二尊,留存有万余字,是极其珍贵的历史研究资料,除三尊流失海外,现有八十九尊皆藏于国家历史博物馆,后世称为“谯县石经”。 第32章 “声。”——“道!” “青。”——“道!” 亥时,谯县田庄东面的宿舍区,吕克拿着名簿一间间屋子签到。 宿舍区分为两部分,东面是田庄的各位管事的办公署和单间寝室,另外还有七间宿舍,包括吕克在内的十三位最早跟随郎君的孤儿也住在这里。后来到田庄的孤儿们还有签了身契的仆役们则全部住在西面。 按照纪管事的意思, 两边各有一人负责执夜签到, 他负责的东面都是田庄的老人,本来这工作很轻松的,但自郎君从洛阳返回后,田庄一夜之间多了十几人, 衣食住行还有课业劳作都要重新安排, 他的压力一下就来了。 倒不是说, 郎君从洛阳带回来的人不懂规矩,他们中大部分身手都很好, 不少人课业也不输田庄的孤儿,但是唯独一个人 “芜。” “芜?” 吕克一翻白眼,摊开名簿,三人间的屋子里,两个脑袋从床榻上抬起头来看着他,最角落的一张床榻空空如也。 “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睡一号床榻管青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 瓮声瓮气道。 “不好学、不洗澡、不睡觉,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二号床的吴声掀开床铺,走到吕克身旁,去瞄他手上的名簿。 “豁——” 从洛阳来的十三人, 被拆开安置在了七间宿舍里,石默的单人间不能幸免, 也住进了两个人。 “阿默这下要闹了。”石默喜欢安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洛阳来的这些少年少女,一个个性格都格外喧嚣。 “他是被郎君惯坏了。”吕克冷冷道,“这样冷的天气,如果当年不是郎君将他从城门口捡回来,他现在已经五岁了。” 谁能想到,五年前在谯县城门口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男孩,能被善良如神仙下凡的主家捡回来,不仅从此衣食无忧,还能得到李大匠的青眼,被如此重用呢? 吴声嘿嘿一笑,露出他一口闪亮的白牙:“我开个玩笑,他哪里会闹,最近北院天天点灯到子时,听说就是他和新来的江大匠在切磋手艺呢。” 田庄的北面是教学区* ,平日里孤儿们授课、研究就是在此地。 视线再往下,江芜名字旁边的方格里,被吕克画了一条横杠。 “要不要告诉郎君?”吴声问,言语里有些看戏似地兴奋。 吕克皱眉:“第三日的时候,我就报告给纪管事了,但是郎君身体还未调理好,不想再因为这样的事情劳烦她。”曹家最近有丧事,据说郎君因伤感怀,自洛阳返乡,又怕见景思亲,因此不愿回曹家,暂居田庄。 “那,要不我帮你去找找?”吴声提议,“这整日不见人,也不是个办法,消失这么些天,已经是严重违反保密协议了。” 吕克答应下来,完成签到后,和吴声一起,在田庄里开始寻人。 田庄随着人口的增加,前后经历过两次的扩建,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北部以教学区为主,包含了训练场和教室,教学区北面是盥洗室,西面是东厨和饭堂,东面是宿舍区,南部由一个穿过小花园后,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是绝密的实验区,西面是郎君的院子。 两个人将整个北部跑完都没找到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夜就找到纪管事的住处,原本担心打扰到纪管事,谁知已经子时了,纪管事屋子里依然点着幽幽的灯。 “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纪管事披着深衣,揉着太阳穴,开门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 第二日,曹班躺在榻上,一边隔着纱布,让华识帮她艾敷眼睛,一边听完了纪延的报告。 她坐起身,取下纱布,大概是因为中毒的后遗症,她的右眼视力有些模糊,纪延已经尽量帮她分担工作了,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人员越来越多,田庄想要长远的发展下去,没有固定下来的规则是不行的。” “传信至洛阳吧。” 回到谯县的这个冬日里,曹班在侍女阿姜的帮助下,为谯县格物院正式挂牌。 当月,谯县格物院一号决议在田庄教学区的布告栏正式公开,内容如下: 一:谯县田庄挂牌“格物院”,曹班为院长。 二:格物院最高决议机构为格物院常务部,部员职责分为两种,其一为监督,负责格物院诸生学业和劳作;其二为提督,负责庶务薪饷、衣粮、医疗、文书等。任监督职责的有周言、符柯、许褚;任提督职责的有纪延、华识、徐正。常务部设部首一人,由部员轮值担任。教育研究、人事配置、物财支配等等由常务委员会讨论决定。 三:格物院诸生分为两部:学部和武部,由监督管理。其中学部文、工、理、农、法三科;武部设步、骑、辎、信四科。 四:格物院教学分为三班:甲班为蒙学阶段,蒙学课业在原来的语文、数学和科学三门基础上,增加体育一科。乙班前两年学部、武部课程都要修习,最后一年按自愿原则则一门进行专习。丙班专为选拔特别突出的学子设立,课程另行制订。 这份一号决议后来随谯县石经一起被发掘出土,内容之齐备、制度之创新前所未有,将国家在历史上的教育制度方面的先进性整整往前推了五百年,被后世教育学者和历史学家尊奉为教育学史的“盘古斧”。 不过当时,这份匆匆写下的新规虽然在曹班看来还有很多待完善和待落实的地方,比如符柯和许褚因为任务关系,不能时常与会,只能指名特勤组长代替;比如田庄没有足够的马,让学子练习骑术;比如老师严重不足,不少学科只能有老带新的形式进行教学等等,但是能做到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 “郎君唤我来,是改变心意了吗?”得到传唤的江原,眼巴巴过来找曹班。 一号决议公布后,已经年过而立的江原江大匠,不得不和一群牙牙学语的小毛孩一块入蒙学,他为了这事,打了两次抗议报告,都没有得到肯定的批复。 曹班摇头,时间不允许她偷懒,在保护眼睛和工作中,她选择了两个都要。 她让华识给她做了一只单边眼罩。 江原被曹班斜着眼睛盯着,莫名背脊发凉,有点心虚。 曹班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声音幽幽的:“不知道令郎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江原面色大变,立刻告饶:“我会去说说他的!” “不用了。”曹班淡淡道,江原一个激灵,还以为要完,腿都软了半截了,却见曹班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身后。 一个小女孩走在前面,江芜垂着头跟在后头,明明是个高个子少年,气场却还不如他前面的七岁小童。 曹班问小女孩:“杨布,你是江芜在蒙学的小组长,你说说他表现如何?” 小女孩眉头拧起,不满道:“他眼里没活儿。” 曹班又摊开面前的签到册,转过来,翻给江家父子看。 凡是江芜那一行,旁边的方格里全是横杠,刚开是记录员还一道一道地划,后面干脆一条直线拉倒底,很是打脸。 “郎君,他”江原当即想替义子辩解,被曹班打断。 “江芜,你自己说。” 江芜穿着特大码的蒙学学子服,衣襟被骨架勉强撑起来,露出深陷的锁骨,盘起的长发有几缕落在眼前,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朵蔫在路边的野花。 “我好无用。” 他摊开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指尖和虎口处是厚厚的茧。 “我在这里,好像什么都不会。” 江芜说话声音慢吞吞地,似乎都不敢看曹班。 “符女郎和许郎君不在,我不识字,读书,跟不上,种田,也不会。” 曹班也没遇到过过这种后进生问题,一时有些头大,江原见她表情不佳,轻声道:“阿芜只是不太适应集体生活。” 终于说实话了,曹班忍不住想拍桌子:“那你也不能天天让他去和你住啊,孩子大了,总是要学会独立的!” 她看着自己桌上的另一本册子,这是符柯从洛阳传回来的,上面记录了江家父子完整的身平,包括他们在金市时做的“行当”。 “他可以的!”江原急道,同时拼命给江芜使眼色,“郎君开恩,莫赶阿芜走,他会很多活计的,跳舞、弹琴、唱歌” 曹班放弃劝说,思想问题还是要靠劳动改造,她叫来徐掌柜,让他挑几个一期生和二期生一起,自己换上了轻便的服装。 她吩咐立在她案前,手足无措的江芜:“走吧,读书不行,力气活总得干吧?” 第33章 年过六旬的陈国国相边韶,乘着船只,哼着小调,沿着涡水顺流而下,前往沛国谯县,祭拜故人曹腾。 涡水是淮河的一条支流,豫州境内水系充沛,卷着泥沙黄土的河水给这片土地留下了肥沃的土壤,也因此,豫州作为最靠近首都洛阳的农业大州,一直是汉皇室分封诸王的首选之地。 除此之外, 发达的农业也养育了充足的人口, 豫州的汝南郡就是东汉仅有的两个人口超过200万的大郡之一。 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州后,东汉在豫州设一级行政区,即豫州刺史部,而如此重要的人口大郡,治所就设置在沛国谯县。 也就是说,谯县虽然在地理意义上位于沛国,但是在行政意义上却管理包括沛国、陈国、梁国、鲁国四封国以及汝南郡和颍川郡两个郡。 曹操后来起兵整天下,能得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一系支持,可能也有这一层原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对于豫州其他郡国的人来说,出生谯县的曹操就类似“省城人” ,在更注重家族传承的汉末,是有光环的。 在陈国做了五年多相的边韶, 还是第一次来隔壁沛国,原因说来惭愧——他在避嫌。 边韶出身陈留名门边家旁支, 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当时的中常侍曹腾推举做官,一路迁至尚书令,到桓帝时才外放至豫州陈国。 他得宦官推举做官,人人皆知宦官名声不好,慢慢地自己心里也存了甩掉宦党帽子的意思,因此广收门徒宣扬经学和黄老,桓帝派他到陈国,也是希望他能在涡水边上的老子故里,为老子修庙做碑。 如今他年岁已高,心境早已开阔,对很多事情都想开了,宦党如何?士人又如何?万物从道生自归于道,当年曹侯的于他的推举之恩,不会因为身份立场而有所变化,恩人已逝,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前往祭拜。 冬季河道两面结冰,大船过不了,只能以小船慢慢前行,行船的船夫说,他们小时候,即使是最冷的时节,河面也是畅通无阻的。 边韶拢了拢衣襟,也许是他年纪大了吧,这几年确实是越来越畏寒了。 船行过老子庙,在苦县和谯县交界的地带因为河道结冰不得不停留,边韶就在此地,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的右眼用深布蒙着,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卷着袖子,带着一群家仆打扮的人,在往河边运石块。 观少年衣着,不如世家大族华贵,却也齐整厚实,再看他手下家仆,不论男女,各个健壮有力,还穿着统一样式的冬衣,显然也非寻常劳役。 清晨雾气还未散开,突然有这么多人出现在河边劳作,却一点聒噪动静都无,没有一人反抗或者偷懒,这是非严酷刑罚在后面鞭策着不能达到的事情啊! 边韶抵挡不住心里的好奇,下了船走近一看,说少年也不恰当,只是一个不过幼学之年的小郎君。 “小郎君在此地作什?”他弯下腰,笑眯眯问。 “修堤筑坝。”小郎君将手中的书册收入袖中,朝他行礼回答。 这礼仪姿态,就是边韶在东观见到的学子也比之不上的,再看小郎君如玉白皙的面庞和单边挚子净澈的黑瞳。 哎—— 边韶叹气,只是可惜身有残缺,他摇摇头,继续问道:“为何要修堤坝?” 他在陈国旧志上倒是看过涡水泛滥的记载,但是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自他上任以来,包括上任前,未曾听说有水患之灾啊。 小郎君答道:“ 夜观天象,恐此地有水患之忧。” 听到小郎君说到天象,他立刻来了兴趣,还想再问,听到不远处船夫呼喝,他计划今天之内抵达谯县曹府,只能就此作罢,继续他的行程。 曹班目送这个大腹便便的老人离开,继续指挥人,将高出的土坡开凿成阶梯状,方便后续添石。 此处河流的水平线已经高于两岸的良田,这些田不光是谯县格物院近五百余人的口粮,也是附近两县百姓的身家性命。 淮河本来是冬季不结冰河流的最北线,但是在汉末小冰河时期,结冰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连行船都是问题,她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当然,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不是办法,谯县行政地位很高,这点有利有弊,好处就是农业、贸易方便,人口素质相对较高,坏处也很明显,这种能给一个军事集团提供后勤保障的大粮仓,必然是兵家必争之地,眼下虽然乱局还未显现,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她做很多事情也不方便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挥手招呼大家休息,但一眼望去,大家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院长,剩得不多了,一口气搬完算了,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热汤!” “是啊,今日有阿芜在,我们的效率快了一倍不止!” 格物院的劳作是算学分的,学分在院里里独有的,比钱财还珍贵的东西,不光能换到外面价格昂贵的吃食和衣物,还能积累晋升,获得学习外面千金都买不到的珍贵技法的机会。 谁不想像格物院里的李大匠那样,当专家、拿高薪、住小独栋呢? 格物院食堂冬日会额外供应甜汤,又美味又暖胃,只是供应量有限,晚去就没了,就因为这个,冬日教学区授课,一般也不会拖时。 曹班远远看去,负责碎石的江芜锤子舞得飕飕作响,很难让人相信他纤细的身板能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旁边两个二期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拼命鼓掌大喊“阿芜威武”。 总算是一个好的开始,曹班心想。 这天渐暗,提前完成劳作的一行人举着火把,唱着歌,沿着田垄往格物院的方向走。 “涡水兮涛涛——” “吾心兮昭昭——” 曹班穿过花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阿姜为她点上蜡烛。 一沓公文还未翻到一半,许褚掀开帘子进来,冷风灌入直接将蜡烛吹熄了。 “怎么这么莽撞!”阿姜端着饭食在他后面,被帘子差点打到。 “我错了!宋娘子!”许褚接过她手上的饭食放在曹班案上。 “刚刚信科蹲点的三期生来报,堤坝被人毁了!” 曹班一时没反应过来。 “毁堤坝?我们修的堤坝?谁干的?” 许褚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已经派人去跟了,蹲点的小子来不及喊人,直接上去阻拦,被那群人打了回来,不过倒是知道了他们毁堤坝的理由。” 不是,这大冬天的,谁那么无聊?她前脚才走哇! 就是怕春汛才在冬日加紧修堤坝的,曹班有些生气:“什么理由?” “为首的说是,这堤坝影响汉室火德。” “火德?”曹班眨眨眼,许褚也和她眨眨眼。 什么鬼东西,听起来怪熟悉的曹班捏着鼻梁,半天才想起来。 汉朝信道教,道家尊五德——金、木、水、火、土。 且不管之前是怎么变来变去的,现在确实尊的是火德,所以刘皇叔自称汉室,炎汉炎汉,就是这么来的。 曹班额头青筋直跳,这个罪名她是不可能认的,但是能想到这种罪名,这毁堤坝的,十有八九是汉室宗亲。 此地是陈国和沛国交界,如今的陈国国君是陈王刘宠,沛国国君是沛王刘荣。 刘宠信黄老,好武力,据说有着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治下严明,因此在灵帝之乱时,陈国依然仓廪充实。 然而乱世有粮无兵,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后来袁术称帝找他借粮,他不给,袁术就派人把他杀了。 至于沛国国君,她穿越前唯一查到的资料只有他的谥号,沛幽王,结合坊间传闻来看,这个“幽”,他值得。 据说他姬妾成群,荒淫无道,以至于沛国治所相县,家中凡有适龄女子皆不敢出户。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边的宗亲,当务之急,得去看看堤坝损毁的情况。 另一边,边韶见到了着衰服,满面哀色的曹嵩。 按照丧仪,曹嵩子为父服丧,需要斩衰三年,穿最粗的生麻布,他身后是他的嫡长子曹操,孙为祖父服丧,齐衰一年,穿熟麻布。 行了一天的水路的,边韶只感觉腹中空空,但又不太好意思提,好在曹嵩很早就得了消息,非常上道地准备了未加热的饭食招待客人。 在等待上饭的时间,边韶便和曹嵩交流起自己于黄老经学的见解,可惜曹嵩对此并不擅长,一番交谈下来,摇摇头,惭愧道:“我于经学一事只能得其表,不能得其里。” 如果是早年,曹嵩是绝不可能在士人面前露怯的,但是做官这么久,他的人脉权利慢慢积攒下来,已经不需要太追逐这些才名了。 边韶听得此言,心道果然如此,即使是良善的宦族,在教育后代上面,也是不如士家的啊。 却又听曹嵩叹气道:“经学一事,我不如我次子阿瞳,她是有做经学大家的才华。” 他心里是不相信这宦官后代能出什么经学大家的,但是来祭拜故人,他不可能将心里话说出去,就顺着曹嵩的话题问道:“今日只见到巨高长子,却不知这二郎君在何处,可否唤来一见?我在陈国亦有收门徒,若是巨高不嫌弃” 本来是客气话,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曹嵩眼前一亮,当下就有些后悔,心里还在想怎么找补,又见曹嵩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变得凄然。 “谢过边相好意,只叹我儿无福,他因思念祖父,忧心过度,自小患得离魂症发作,现如今只能在临苦县的田庄上休养着” 边韶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听他说到苦县,赶紧转换话题。 “话说,我今日见到一奇景,不过十岁幼学的小郎君,上能观天象知水患、下能以严刑御家仆,只因赶路,未能问其出身,不然就我着半截入冢之身,也要定拉下脸面拜其府上,自荐为师!” 却见曹嵩表情更是风云变幻,如食蚊蝇:“不瞒边相,那小郎君,正是吾家二郎,曹班。” 与此同时,连夜带人将堤坝漏洞修补上的曹班,将轮岗值守的人员安排好,终于在天微微亮起时再次回到自己的小院。 如今这个身体,熬了一个通宵就有些撑不住了,以至于她在掀起门帘前,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都没有反应过来。 厚重的门帘一掀开,光线照入室内,入眼便是一双灼灼的眼睛,和她视线对上。 一颗带血的头颅,置于她的案上。 第34章 “主公,这小子怎么处置,杀了?” 许褚按着江芜的头,江芜双手被绑在后面,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后的江原闻言大惊,但是嘴巴里被塞了布条,又有两个一期生一左一右夹着他,他只能拼命摇头,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上首的曹班。 “江芜。”曹班冷冷地看着座下的人,手里拿着符柯传给她的密信。 这封密信,是她在洛阳时,就从符柯手里拿到的。当时江芜前往金市肆舍寻求庇护,符柯连夜就派阿树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江芜和江原,表面上是在金市卖艺的一对父子, 其实真正的身份,是洛阳城内最大的刺客组织“探丸”的成员。 其中,江芜是真正负责刺杀的“探丸郎”,江原作为他的义父, 既是江芜的监视者,也是江芜在组织里的把柄。 “他们俩也是刺客?”曹班有点难以置信。 符柯也咋舌:“确实看不出来,据说通常是江芜作女子打扮行暗杀之事, 江原负责善后。” 组内分工还挺明确。 “怎样,主公, 收吗?” 这个问题, 当时的曹班是有些纠结的。 探丸在洛阳城那次的“联合抓捕行动”后并没有立刻解散,符柯就趁着机会,在“探丸”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将幸存刺客的书信截下来,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探丸”背后的势力。 汝南袁氏。 又是一番摸排之后,符柯终于将这个刺客组织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探丸最初的创立者是故太尉袁汤,作为袁家的黑手套,探丸一开始传到了袁汤的嫡长子,左中郎将袁成的手上,袁成利用这个组织,暗中为替大将军梁冀排除异己,因此得到了梁冀重用。 谁知嫡长子袁成病故,探丸易主至次子袁逢,也就是袁绍的亲生父亲那里。 可是袁逢一向以名士自居,多年来在袁家走的都是白道,不愿意沾染家族这些阴暗面,加上探丸交接时,在洛阳经历了一次大清洗,他为了洗白袁家,干脆利落地顺水推舟,导致好几个探丸的头头,在狱中畏罪自杀。 探丸一夜之间群龙无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资历的内部纷争,自然也掀不起风浪。 江芜和江原本就是新加入探丸的成员,只不过“业绩突出”,因此迅速成为老资历们先下手的对象。 那次在金市,那群“流氓”便是想借着人多的机会,欺压他们父子,哪能想到被“探丸”视作阎罗的符柯逮个正着呢? 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曹班对于处置他们父子的态度,是看管大于吸纳的。 谁知道,出现了下毒一事。 胎穿来到这里的十年,差点就让她忘记了这个时代的危险性,谁知道曹家这棵大树不光漏风,折断的树枝还直接往她头上砸呢? 所以说,光有许褚这样的护卫,和符柯这样的情报组织,是远远不够的。 彼时深陷中毒痛苦的曹班告诉符柯,让江芜父子随她一起回谯。 “你们是探丸郎,我说的可对?” 一直僵立着背脊的江芜闻言,抬头看了曹班一眼,下垂的眼角拉拢着,眼神似乎失去了光彩,浑身的力道松懈了下来。 江原挣扎着大喊:“主公!主公!阿芜,阿芜他很厉害的!我也可以做很多事!他,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报答主公的恩情!求主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功赎过吧!” 曹班看着自己桌面上那颗血淋淋的“报答”,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我能力有限,这间院子也很小,我无法管束之人,我亦无法给予庇护。” “如今因为江芜的擅自行动,让格物院面临危险,这是他的过错,你说将功赎过,那么我给他一个机会,涡水上游临苦县的针岩村,有一群盗贼,他们杀了村民将村子占为己有,又毁坏良田、抢劫过路的人,我要你的义子,参与到驱逐盗贼的作战中,看他表现,我做最后的决定。” 江芜闻言,行了右手贴左胸的军礼,江原则双腿一软,送了一口气,跌跪在地上。 晚上,曹班和许褚还有纪延,在书房议事。 许褚评价江芜:“是个将帅的料子,只可惜不会听上级指令行动。” 曹班下意识摸着自己胸口的玉佩,姐姐已经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并将她下令截杀凉州刺史一事告诉了曹班。 曹班叹气道:“看看能不能教吧,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许褚有些不以为意:“从事刺客这样以人命换取生机的行当,到了这般年龄,恐怕很难回转了。” 纪延则对另一件事更上心:“江芜跟着特勤组,直接将毁堤坝的沛王第九子杀害,虽然目前还未得到消息,他的行踪应当是没被发现,但是” “这我也明白”曹班沉思,江芜擅自行动“替主公分忧”,就算这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最后都没能怀疑到她头上,但是只要她的田庄还在这里,今天是沛王的第九子,明天就有可能是沛王的第十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她在这里一日,无论哪个沛王哪个儿子分到这里,都可能影响她的发展。 按理来说,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 斩草必须除根,她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是问题又来了,其一,她手下的军事力量现在灭一灭盗贼还可以,但是和王侯级别的部曲硬碰硬,那是想都别想。 其二,这个需要除的“根”,可不是光往上溯到沛王,就能解决的啊 有什么,是能比最上面的那个“根”,还要“根”的存在?能让她的田庄,甚至在她离开之后,都能得到庇护的呢。 堤坝火德黄老 对!黄老! 曹班眼睛一亮,桓帝信佛又尊黄老,豫州不就是老子故里吗? 她记得,桓帝还专门在老子故里请人为老子修庙立碑!而且就在涡水河畔! 有了办法,曹班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匆匆往书库跑。 书库看守的三期生正在打瞌睡,被脚步声惊醒,见是主公过来,下了一跳,又见主公身后的纪监督和许提督,瞬息间已经把自己短暂的一生都过了一遍。 曹班走过去从三期生颤抖的双手中接过登记册,漂亮的行楷书下“曹班”二字。 很快,她按着记忆,在书库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第二日,格物院的工坊里,传来了钉子凿石头的声音,以及一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 “不行不行,黄泥再刷一遍!” “哎呀,这锈不够啊,得再过一道,继续继续!” “ ” “哎!对了,对了!有内味儿了!有内味儿了!”—— 曹嵩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由自己的长子亲自侍奉书墨,一边听着管事陈其和他汇报最近谯县的大事。 “说来这些日子的怪事还真不少。”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在曹家侍奉三十余年的陈其,就要回到家中含饴弄孙了,平日里也很少再有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只有这种说话解闷的工作他还有点精力。 “一个是,前些日子,沛王第九子,让人在家中割了头!”陈其上来就选择一个最劲爆的讲,果然曹嵩闻言拿笔的手一抖,梅花都点歪了。 曹操听到,也是皱起眉头。 “世风日下。”曹嵩一边补救自己的墨宝一边头都不抬评价道。 “可是有什么仇家?”曹操问。 陈其摇头。 曹操不禁疑惑:“没有仇家?那确实难办” 谁知陈其继续摇头,压低声音对曹家父子道:“不是没有,是仇家太多啦!刺史大人接到这案子,都不知道从何查起啊!” 曹嵩撇撇嘴,问道:“还有呢?” 陈其咳嗽一声,道:“哦,还有一事”他用眼睛看看曹嵩,又看看曹操。 “和二郎君有关。” 曹嵩笔尖一顿,笔下的画这会儿是彻底毁了,他只能放弃,将笔架好,看向自己的长子。 “你与阿瞳,近日可有联系?” 曹操一脸担忧:“有寄信,但是无回音。”他们留在谯县的时间不多了,祖父薨逝前,为他打通了入洛阳太学的关系。 “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只有长子得入。”这是祖父留下的话,意思是,阿瞳只能在谯县继续读书了。 可是谯县哪里有良师呢?他们两人自小在一块,曹操知道,比起自己,阿瞳才是有治学志向和能力的那个啊! 他担心阿瞳的身体,想去找曹府雇佣的医师华识,可是问了管家才知道,华医师一家,早在几年前,就举家搬迁,不知去向了 曹嵩得到曹操的回复,也无可奈何,祖父给孙辈下毒,这,这,就算是养育之恩的孝道压着,也是说不过去啊! 丁夫人这边,已经因为曹班的“病”,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了,他也不知,还能瞒曹操多久。 算了,总之他马上要随长子去洛阳了,皇后那边至今没有动静,如今没有消息就是曹家最大的好消息。 “陈叔你说吧。”他继续问道。 陈其表情神秘道:“说是二郎君庄子那里,挖出了刻有《道德经》的碑文!” “二郎君已将石碑献于沛王,沛王大为高兴要赏赐二郎君钱财布匹,二郎君拒绝了,言黄老故地,不以钱财为重,唯见涡河高悬,忧心水患,特为民请命!因此沛王就派了人,专门去那里修筑河堤,护良田!” 第35章 “马上到半期考课了, 压力好大啊!” “是啊,最近睁眼闭眼都是课业知识,背书背得我头疼。” “我也是!而且我感觉, 我最近都出现幻觉了!你知道吗,那天我路过一期生的教室, 我居然看到江芜在看书!” “什么!?天啊,你赶紧去医疗室看看是不是眼疾,别慌别慌,发现得早,还能治!” 自称幻视的学子揉揉太阳穴,哀叹道:“是啊,你说江芜平时连课都不上,怎么会安安静静坐在位置看哎呦!” 课间聊天摸鱼的两个二期生被路过的纪监督一人一个爆栗。 “有时间八卦同学,不如去田里帮工!” 二期生见到纪延, 如老鼠见到猫,一溜烟跑没影了。 纪延旁边的阿姜笑道:“说来真是神奇,这个江芜之前不是不上课、不劳作、不守纪律的典型的吗,怎么突然这么乖巧?” 纪延摇头:“我也不知,跟着许提督去了一趟针岩村,回来就成这样了。” 小院里,曹班在看二期生最新的成绩单。 回到谯县以后,因为祖父的丧事,外加曹德也到了入蒙学的年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曹家对她的关注度降低了不少。 曹操倒是一直坚持给她寄信, 信中会提到曹操的近况和家里的一些事情。 曹操即将入洛阳的太学,她留在谯县不是长久之计,要早日为自己谋划才行。 离开曹家,自己发展的话,走什么路子最保险呢? 思来想去,曹班觉得,可以先想办法,刷声望,走一走名士的路子。 这个年头,如果没有家族的依仗,又没有得贵人赏识的武力,那么还有一种出路,就是用良好的品性“感化”名人,让名人为自己的打广告。 谯县虽然没有名家,但是豫州可是不缺名师的,光是颍川,开门收徒的世家就有不少,等到春耕结束,格物院各项工作步入正轨,她就可以带上束修去试一试! 如今的格物院,在监督和提督们,外加已经成熟的一期生的带领下形成了固定的运作模式。 以李大匠为首的专技人员改良的竹纸、水银镜子、香水,在谯县、洛阳城售卖,凉州地远,上次马腾带姐姐手下商队精锐来洛阳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下来打通两地之间的商路也列在姐妹二人的计划之中。 出售商品换的得的钱财,大部分用来供给现有人口,维持格物院的各项支出,包括清缴周边盗贼的花费。 同时,格物院专门有一只小队,随华识在周边郡县收养孤儿弃婴。 这次清除针岩村的盗贼,许褚也带回了三名年不满三周岁的幼童,曹班将他们一起编入了五岁以下的四期生队伍。 二期生的名字,曹班是都* 能记得的,一眼扫下去,在看到成绩综合排名第七的江芜时,曹班总算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总算是上道了,为将者光逞孤勇可是不行。” 许褚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在她旁边看成绩单,手腕上还缠着绷带,这是针岩村作战时留下的伤口。 江芜在这次行动中,与两位之前一起在修堤坝时合作过的二期生再次编为一组。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这次战役的重要性,他带头冲锋,一个人手持长柄铁斧,杀得比许褚还勇猛。 这次的盗贼与之前他们遇到的流寇不同,豫州地平,他们是占据了周边郡县唯一一座山头的山贼,占下针岩村的行为显然是有计划有组织的,目标就是截断涡水航道,据河生财。 盗贼不仅人多,而且伙食营养足够,各个如狼豺虎豹般目光灼灼,见到许褚的清剿小队,一开始也是一点不怵。 谁知等到这支小队靠近,敌首才终于发现不对。 且不说那个近看如山高的宏伟身躯,突然闪现面前的长发幽魂持斧冲来,以及其诡异地角度绕过重重防守,身影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轻巧灵动,简直就像是来自地府使者。 敌首根本来不及反应,视线就骤然飞升,一片血红染过,首级落地。 同组两个二期生被江芜的英勇感染,在他的带领下,也跟着奋勇冲杀。 唯一可惜的是其中一个以速度在同期中成为佼佼者的二期生阿影冲锋陷阵,在这次战役中被割断了左腿脚踝的筋韧。 战后第二天,许褚在院中,对各小队进行论功分赏。 大家欢呼着把江芜推到最前面,江芜雪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红云。 可奖赏一个个点下去,连负责善后的小组都点完了,也没有提及江芜所在小队。 脸上血色散去,江芜再次恢复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精致如人偶的煞白的脸。 “这不公平!”一同作战的学子提江芜小组鸣不平。 “且不说阿芜单枪匹马斩敌首当立头功,阿影冲锋陷阵伤了根骨,以后可能都不能作战了啊!” 伤了脚踝的阿影还在医疗室,和江芜同组的另一个孩子,也有些不服,问许褚:“提督大人可能如实相告?格物院军部一向是赏罚分明的,这是写在纪律手册上的事情。” 许褚将名册摊开转向,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一学年分三人一组,这是开学的时候就说过的,三人小组如一体,这次战役,江芜身上的处分刚好一笔勾销,你们小队如果还想在学期末评“上”等,加把劲努努力,也不是没希望的。” 同组的孩子得到了答复,没有再提出意见,只能走过来安慰江芜:“没事,接下来我们在一起努力!” 许褚说完,也走过来一掌拍在江芜后背,将人拍了一个踉跄:“小郎君,挺起胸膛振作起来,阿影都说了,他就算是伤了腿,下来也会勤奋苦读,刷学分,争取以后入工坊,走专技路线!” 如今战役才过去一个月,江芜能将成绩刷成这样,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褚也颇感欣慰。 手下人拼命学习,曹班自己也不敢懈怠,这几日堤坝的填土工作已经在沛王的倾力相助下提前完成,有外人在,她不好在带队出去,就让擅长做人事工作的纪延帮忙探探情报。 纪延将温热的米羹分于劳作的雇工们,没过两天,就从管事那里探来了曹班想要的消息。 谯县在沛国,虽然是豫州的刺史部所在,但是沛国这个封国内也有一个治所,名曰相县。 这一打听才知道,如今在相县担任国相的,居然是颍川荀氏的荀昱。 荀昱虽然在后世的名气自然不及荀彧荀令君,关系上也稍微有点儿远,他是荀彧祖父的侄子,也就是荀彧的叔叔,不过也是被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为“八俊”之一的“党锢名人”,和李膺一个咖位。 既然颍川人就在相县,她去颍川前或许可以先去拜访一下这位荀相。 春耕一结束,曹班就启程出发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曹班眼睛终于恢复了视力,在华识的耳提面命之下,和一众学子们开始了身体锻炼和骑术的学习。 清早骑马,到了傍晚就抵达了相县,这中间居然也没觉得多累,看来年轻还是好啊,新陈代谢快,恢复力也强。 曹班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当晚在肆舍下榻修整了一晚,第二日神清气爽,去往国相府上拜访。 本来下榻只是想小住,却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半个月。 曹班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 看来荀昱也不吃锲而不舍这一套啊—— 她对着被再次打回的名帖叹气。 对方的态度有些模糊,第一日的时候,收下了名帖,等了几日,却没有任何回音,再去拜访时,名帖照收,门口的仆役对她态度很尊敬,没有失仪的地方,甚至还叫出她的名字,可家里主人就是没有相见的意思。 既然一直不回音,那也不是名士的“拿桥”了,原因无非两种——看不起曹班的品性,或者看不上的她的家世。 事实也正如曹班所料,荀昱收到曹班的名帖后,就一直在纠结。 沛国就这么大,一国内闻名的大族子弟就那么多,曹家双胞胎便是其二。 早年就传,曹家新生二子,是文武星君下凡的仙童,长子天生神力,次子生而能言,他还在家时,也听过这传言。 不过去岁洛阳传出“党锢一事”,让他对宦官的好感降到了冰点,他还为此专门写信给李膺,以诗赋声援他,鼓励他不要放弃和邪恶的宦官势力斗争。 如今虽然曹家当家是任大鸿胪卿的曹嵩,但是刚刚薨逝的曹腾名声仍在,记得他的好的人,自然也不会忘了他曹家身上的宦官印迹。 听传名帖的仆役说,曹二郎此来是为求学,曹家放着洛阳太学不让他去,自己求到荀氏这来,想来这位曹二郎心里也是有些骨气的。 可是让他舍弃自己一身清誉去扶持一个前途不明的晚辈,这也是他做不到的事啊 半个月过去了,这个曹二郎还是坚持递门贴,说他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 总之,颍川荀家是有依靠宦族舍名誉求荣誉的,他可以书信回族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曹二郎年岁还小,此事得先去信曹家当家的曹嵩,先得到家长的同意才行。 第36章 年过而立的郑玄,带着他的门徒,从家乡青州北海郡出发,一路游历,目的地是靠近京师的三辅之一的扶风郡。 郑玄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志向在于学问的大家,他在家乡遍访名师,以至于老师们都“再没有什么能教的”之后,听说扶风郡的马融久负盛名,因此特地前往求师。 郑玄年少时,就熟读五经,在家乡求学时,除了在五经上面继续精进,将今文、古文两大经学派系学通后仍不满足,又钻研起了算术和天文历法。 因此, 当他出了下榻的肆舍,准备去拜访颇有才名的荀昱时,听到有同住的食客居然在聊历数之说,立即驻足, 想要和食客们畅谈一番。 凑近来,就听一儒生打扮的本地食客道:“所以说着天地玄妙,非天资聪慧之人不可参透啊。” 坐在他对面的同行食客看起来年长一些,也是摇摇头:“我自诩熟读《九章算》,可是却对二郎君说的什么岁差、章动 ,竟是闻所未闻!” 年长食客大约是余光瞟到了郑玄一行,见郑玄穿着打扮不似寻常出身,举手投足有尽显文士风范,一下来了兴致,唾沫横飞道:“要我说,这世上玄妙之事,往往要过百年才能由后人定论,我还是更认同盖天说,这天既盖也!” 年轻儒生不敢苟同:“我还是更相信二郎君的说法,天非盖也,地既卵也!” 郑玄一听,当下一抚掌,胡子都飞了起来,激动道:“然也然也!不知阁下所说的二郎君,可是赞同浑天说?——曰天如鸡子,地如丸!” 年轻儒生却皱眉,有些犹豫道:“照二郎君的说法,他似乎也不赞同浑天说 ” 年轻儒生以为对面这位文士会反驳,却没想到,他听完之后更加兴奋,激动道:“不知这位二郎君姓谁名谁?家住何处啊?” 这下坐着的两位食客都不约而同,用怀疑地目光打量起郑玄。 年轻儒生原本见郑玄自带的文人气场还颇有好感,但是一开口就这样失仪,想来也是缺少教养的家庭出身,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去叨扰沛国的神童子,因此故作不予理睬的样子。 郑玄见状,自知失仪,招呼自己的门徒,从厚厚一沓名帖里抽出两份,交于给二人,自报了家门。 可是这俩豫州本地人,哪里听过青州的郑玄呢?就算接过了名帖,也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郑玄的门徒看不过眼,大声道:“我家公子,可是八岁能算,十二读经,十六熟典的神童!” 年轻儒生却一拍木案起身道:“谁还不是神童了?我们二郎君,两岁启蒙,六岁读经,十岁撰碑!” 郑玄的门徒被如此呛声还是头一回,自然是满脸不信,还想再与儒生争辩,被郑玄制止了。 “失敬,失敬。”再争论下去,只是徒惹人厌烦罢了,他初入豫州,可不想在第一站就留下争名好斗的坏名声。 正事要紧,郑玄带着门徒,来到了国相府。 荀昱不愧是名士,得荀家经学传承,一连几日交流下来,郑玄只感到受益匪浅。 唯一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在意。 几乎每一次他来拜访荀昱,都能在相府门口见到一个递拜帖,然后被拒绝的小郎君。 说也奇怪,这小郎君看起来不过刚过幼学的年龄,却是衣衫整洁,举止文雅,观他与家仆的交流,也是语调沉稳,颇为老成。 且不说这么小的年纪,每次被门口的仆役拒绝,他都是毫无愠色,一派淡然。 就光是这次次被拒,次次来见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就是他也自愧不如的。 几天下来,郑玄终于忍不住,和荀昱提到了这个小郎君。 “是谯县曹府的二公子,曹班。”荀昱起身,引着他往院中走去。 郑玄隐约对这个名字有些印像,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他来求见是为何事?”郑玄问道。 “为求学。”荀昱叹气,两人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子。 郑玄更加惊讶:“我看这小郎君,举止端庄大方,说话有条不紊,是个耐心治学的料子,伯条因何不收?”这样反复上门,又不明确拒绝,十有八九是因为什么原因在犹豫。 荀昱如实道:“因其祖父为故费亭侯,大长秋曹腾,这是我犹豫的事情。” 郑玄听到曹腾的名字,终于想起来,是为什么觉得曹班的名字熟悉了。 “曹班,曹家二郎!”郑玄瞪大眼睛,“是那位在党锢之忧时,不顾自身安危,在太学奔走传书的童子啊!” 郑玄一下有些愤愤然:“既是如此良才美玉,怎能因为出身被耽误了求学的志向?伯条糊涂啊!” 荀昱也露出了郁闷的神色,拍拍郑玄的肩道:“实不相瞒,我前日本已打算书信至颍川族中,叮嘱此事,曹二郎得知后,当日就送上了谢礼” 两人面前的木箱足足有半人高,从外面看不出装的是何物。 荀昱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轻笑道:“虽说是良才,但毕竟出身宦族,你也知道,这宦党以钱财做谢礼的风气,实在是” 荀昱的话说到了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 木箱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钱财布匹,也不是奇珍异宝。 是墨书在淡雅光滑的竹纸上,封装成册,一摞一摞整齐码放的经书。 “这”荀昱的震惊已经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了。 “此礼,厚过万金!”郑玄抬了抬自己惊掉的下巴。 荀昱却愣愣道:“这,这礼我不能收” 郑玄纳闷:“为何不能?天下不知多少文士想去你荀氏求学” 荀昱苦笑:“可是我书信与曹家长辈,曹家不同意啊!” 回到肆舍的郑玄,谢绝了络绎不绝闻讯来拜师求学的儒生,有些辗转反侧。 郑玄每到一个地方,除了会拜访本地名士外,还会专门开坛将经——这也是他拒绝荀昱借住相府的邀请,坚持住民间肆舍的原因。 连日下来,他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这个时代书籍珍贵,除了皇家,民间书籍流转往往仅限于世家大族。 想要在朝廷做官,光举孝廉是远不远不够的,孝廉只是门栏,类似与后世的编制,孝廉在东汉末年已经是泛滥成灾了,这种情况下,你虽然有了编制,也不一定马上能有你的职位,俗称“等缺”,那么这些孝廉就只能去实习。 实习期间会进行考课,考课通过的人,等到有了空缺,才能去填补。 那么考什么内容呢? 没错,考经学。 所以世家垄断书籍,其实就是垄断了做官的渠道,而向郑玄这样免费开公共讲课的经学家,就是儒生们眼中的活菩萨,他的名气自然而然就积累起来了。 郑玄少时家贫,曾经吃过没有书读的苦,能有今天的成就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因此他开坛讲经,也是出于一种“回馈社会”的心态。 但是一想到曹班的经历,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做的,也许远远不止如此。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是抓不住。 一个时辰后,郑玄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出院子,直奔肆舍的前堂,抓住掌柜,问到了初来相县时遇到的那对儒生父子的住处。 父子应门时的态度已经不复当日,恭敬无比,显然知道了郑玄的名气。 “想请问,郎君当时提到的,知晓历数的二郎君,可是曹家二郎,曹班?” 年轻儒生点头如捣蒜:“正是谯县曹家的二郎。” 郑玄心道,果然如此!立刻与随行的门徒道:“启程,我们这就去谯县!” —— 另一边,曹班得到了能去颍川求学的许可,终于决定返回曹府,向曹嵩辞行。 “父亲。”曹班走进正厅,她跟随她进来的两位少女,一个是她在曹府的贴身侍女阿姜,还有一个却是生面孔。 曹嵩看着这个自己养育了十一年的孩子。 她的个子不高,记忆中似乎总是比同龄的曹操矮一些,曾经来家中“观神童”的朋友们调侃,说两个孩子不像,他就会解释说,双生子不总是相像的。 曹班和人说话时,总是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当他看向曹班的双眼时,右眼那道伤疤,又很难不刺痛他。 他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必须由他先开口,他是想说些安慰的话,或者是氛围到了,他可能会和曹班道歉,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出来。 曹班一直都是聪明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当曹嵩开口,所有关心问候的话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你如今年岁大了,还是莫要像孩童时那样,成日与侍女们厮混。” 曹班笑了,目含星辰,仪态潇洒,让曹嵩都有了瞬间模糊性别的疑惑。 曹嵩咳嗽一声,正色道:“我已为你谈好陈国的边氏的族学,既然你身体无事,择日启程吧。” 他没有提及曹操要去太学的事情,也没有提及荀昱来信的事情。 得知经学大家郑玄就在沛国,他的三子曹德也到了要启蒙的年龄了,他想学习那些世族,将孩子们送至不同的老师门下,这才是父亲所说,延续家族的方式。 第37章 曹嵩是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的。 虽然他现在为父丁忧,但是之前好歹也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卿啊! 而且就算不在意他的面子,他曹家还有一个在颍川郡当太守的伯公曹褒呢,郑玄来到豫州不可能会错过人才济济的颍川郡,怎么想,他也不应该得罪曹家啊。 他按耐下内心的不满, 虽然他年纪比郑玄大, 而且官职也比郑玄高,但是为了自己的爱子,老父亲还是豁出去了,主动向名师行礼, 问道:“康成可是对阿盼不满?” 曹德今年六岁,梳着童子髻,母亲不在,他独自站在曹嵩身后,有点不敢见人,这若是寻常人家的孩童,那畏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有曹班这个神童珠玉在前,曹德这样的行止,放在郑玄眼里,就有些不够看了。 郑玄摇头,睁着眼睛撒谎:“巨高有福分,家中的孩子一个个天资聪颖。” 曹嵩看郑玄的表情不似作伪,一时半会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又见郑玄穿的素净,恍然大悟,招呼管事来。 没过一会儿,管事指挥四个仆役,抬进两个巨大的木箱进入正厅。 郑玄看到木箱就有点嘴角抽搐,果不其然,箱子打开,一箱是满满当当的五铢钱,一箱则是一捆一捆的蚕丝布。 见郑玄没有如他预料中被震撼动容的样子,曹嵩心下赞叹,名士不愧是名士,胃口也比他过往接触到的胃口要大,他拍拍手,又要让人抬箱子。 郑玄猜到了他的意思,感觉备受侮辱,气得脸面涨红:“巨高何必这样侮辱人?”郑玄愤怒道,曹嵩想解释,被他打断了,“我不收徒,不是因为贪图钱财,或是因为巨高佳儿不够聪慧。” “父母疼爱幼子,这是人之常情,也不是我能置喙的,但是在对待晚辈的学业上,因宠溺幼子而舍弃有才华的兄长,这就好比割断已经挂穗的稻苗,而去呵护刚刚出芽的新苗,这不是为父为长的道义啊!” 瞧郑玄这一番话说的,不是嫌弃钱不够,也不是嫌弃自家孩子没天赋,好家伙,话里话外,都是在骂他宠幼弃长。 这幼是谁?曹德,那这长是谁?曹操?不可能,臭小子出城和丁家小子跑马去了,哪里能遇上郑玄呢? 那就只剩下曹班了!可是郑玄怎么认识曹班?他之前不是在相县吗? 相县!曹嵩这才想起,前不久沛国国相荀昱,莫名其妙传信问他,是否同意让自己的次子曹班去颍川荀氏的族学学习。 荀氏族学是肯定比陈国边韶那边的族学要好的,边家的大本营不在陈国,旁支开设的学堂,肯定是不如颍川荀氏本家开办的。 但是他已经和边韶说好了,连谢礼都已经让人带走了,怎么能食言呢? 曹嵩当时这样想着,也就按着这个意思给了荀昱回信了。 可问题是,郑玄怎么会为了这事情生气?他都不认识曹班啊! “康成认得我儿班?”曹嵩满肚子疑问。 郑玄起身,一甩自己的长袖,一字一顿道:“倘若班能从我云游就学,不出十年,天下无人不识!” 曹嵩哪里想到,郑玄会给曹班如此高的评价,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郑玄已经带着门徒离开了曹府,曹德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袖子。 “阿父,阿父,我不如阿兄吗?” 曹嵩蹲下 身,摸摸曹德的小脸,满脸溺爱道:“阿盼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儿郎,将来武力强于长兄,文采不输二兄。” —— 却说郑玄这边只能带着满心失落离开了曹府。 虽然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停留一段时间讲学,但这也是有前提的。 没错,前提就是有钱,找不到曹班,谯县自然也没有了逗留的价值,没有本地大家族的钱财支持,他必须在路资耗尽之前,去往他游学的下一个目的地——汝南郡。 出了曹府,一路向西,春耕刚刚结束,涡河边都是连排的秧苗,绿油油充满生命力的景象,能让人扫除心中的烦恼。 远远能看见,水边搭着一个草棚,草棚外面围着不少人。 走进一看,原来是个粥棚,围着喝粥的,除了有刚刚结束劳作的农人,还有不少衣衫破败的流民。 郑玄身边的门徒想去讨一碗粥喝,被郑玄制止了。 “我们一没有劳作,二钱财粮食还有余,不应该去祈求多余的粮食。” 却听粥棚旁边一妙龄女子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此处为歇脚亭,我家主人说,家中有余粮的时候,就要尽自己所能接济需要的人,先生游学自此,若是腹中饥饿,那便是需要粮食的人,是歇脚亭可以供给的范畴。” 郑玄不由感慨:“你家主人必定是经历过大事,懂得大道理的人。” 女子笑得更加灿烂:“哪有先生说得那么夸张?我家主人,不过刚过弱学之龄呢!”只见女子手一指,不远处农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三个田汉围着,手里攥着一束带泥的新苗,三个庄稼汉不时因他的话点点头。 “哪个是你主人?”郑玄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口直心快的女子立刻在田边喊:“主公!有人找!” “哎!莫要,莫要打扰了。”郑玄嘴上说着,心里更加好奇了,居然真是那个个子最小的身影慢慢走上田埂,朝这边过来。 小郎君来到路边,拍拍手上的污泥,满脸歉意道:“这一身脏污不堪,希望先生莫要怪罪才是,此处乃谯县格物院所立粥棚,若是腹中饥饿,自可取粥一碗。” 这番仪态,绝不是农户人家的孩子能培养出来的,郑玄不禁打量这个小郎君。只见他右眼一道长长的旧疤痕让精致的五官上多了几分历练的成熟感,衣袖和下摆的脏污出现在他明显价格不菲的衣物上又十分违和。 郑玄心里对这个小郎君的好奇达到了顶峰,放下长辈的态度,以同辈礼仪问他名字。 “曹班。”小郎君即使面对行同辈礼的陌生人,也波澜不惊。 郑玄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玄妙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我是北海郡郑玄,此行以治学为目的,听汝父说班正是入学的年龄,若无师长,不如随我同行?” 郑玄的游学队伍,自此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一路上,郑玄发现曹班果然没让自己失望,不止是古文还是今文,这个孩子对五经的造诣已经不光是用“远超同龄人”可以形容的了。 曹班在加入队伍后,曾建议郑玄将游历写下来,于是郑玄口述,他的门徒在游记的第一页就写下对曹班的大胆评价:“当世之人,无出其右!” 同时,在郑玄非常自得的天文、称谓、气象、历法知识上面,仅仅交流中的只言片语,都能感受到曹班背后,所掌握的知识之渊博。 那是多深厚、庞大又复杂的知识脉络,才能构建出的天衣无缝的逻辑关系? 郑玄也终于在路途上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何为岁差。” 曹班笑道:“岁差乃月引力导致地轴做周期性运动,一个周期大约是二万五千八百年,具体表现是春分点会在天球上向西运动。” 郑玄:喵喵喵喵? ? ? 曹班愿意跟随郑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离开谯县。 就算不能出豫州,只要别继续待在刺史部,她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汝南作为人口大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颍川可以触发荀氏npc ,也很香,若都不行,那跟着郑玄去目的地扶风郡,投马融,也不错,这样也许还能遇上卢植。 话说,如果自己成了卢植的同学,那她岂不就是刘备的师叔了。 曹魏势力她是已经见够了,给她来点新鲜的蜀汉尝尝吧。 曹班还在牛车上乐呵呢,车摇摇晃晃到了汝南,第一站却吃了闭门羹。 袁氏是高门,守门的仆役接过郑玄的请帖后,没过多久出来道:“二公子说了,不见。” “二公子?”曹班下意识问道:“袁绍?” 仆役却皱眉道:“认得我家二公子的人多了去了,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过二公子的名字,总之我家二公子说了,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进府。” 郑玄手下一个脾气比较的急躁的徒弟急道:“班公子是你家二公子蒙学时候的同期呀!” 仆役顺着那徒弟的视线看向曹班,上下扫视了曹班一下,曹班尴尬地脚趾扣地,仆役冷眼道:“借钱财?” 没等曹班反驳,大门嘭地关上,很快又被打开。 一袋五铢钱交到了曹班手中。 郑玄一把夺过曹班手中的钱袋,砸在了已经紧闭的袁府大门上。 “哎,别和钱过不去啊”曹班在郑玄愤怒的瞪视下声音减弱,“咳,我的意思是,走吧,我们先找地方暂时住下,汝南袁氏不行,颍川还找不到有学问的世家吗?” 却见郑玄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半天才支吾道:“可是我们住宿的钱财也不够了。” 第38章 那你丢钱袋子干嘛啊! ? 曹班心里疯狂吐槽,见郑玄和弟子是拉不下这个脸去捡钱了,给站在郑玄背后的符柯使了个眼色,符柯蟹步挪到门边,慢慢蹲下,飞快将钱袋拾起。 曹班深吸一口气, 安慰郑玄:“先生莫急, 我从家中带了一些钱财,我刚好也有在汝南逗留的打算,我们先去市集看看吧。” 古代人傍水而居,和谯县还有颍川一样,汝南郡内有汝河穿过,汝河、颍水、涡水都是淮河的支流。 汝南袁氏居住在汝南郡的汝阳县,虽然不是郡治所在,但也是位于汝河北面的人口大县,论繁荣程度的话,和谯县比只差一点点。 口袋空空的郑玄,原本是想要住在城外的驿亭的,被曹班制止住了。 她让符柯带着人手,仅仅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城里的二手房市场摸得清清楚楚。 他们在集市的南面,盘下了一间肆舍。和洛阳城金市的肆舍一样, 铺面不大,但是带了一间非常大的院子。 这间肆舍位于集市的入口出, 南面有一块非常大的空地, 前往集市进行交易的人通常会把牲畜牵在这里歇脚。这就导致这块空地上留有不少牲畜的粪便, 这个年头是没有环卫工人的,各家自扫门前雪, 因此这肆舍前臭味熏天,价格就相对美好。 曹班让郑玄和弟子们也在肆舍里住下,郑玄有些犹豫:“君实花了多少钱?” 曹班的心理年龄其实已经和郑玄相仿了,她不想让郑玄叫小孩一样叫自己阿班,因此忽悠他自己已经取了字。 曹班犹豫了一下道:“嗯,还行,八千?” 郑玄时常上扬的眉毛垂了下来,哀叹:“实在是太破费了,是玄无能啊!” 曹班心想幸好自己打了八折说的,连忙安慰对方:“先生腹中知识,价值千金不止!” 郑玄这才感觉好受些。 住宿搞定,曹班按照计划,将肆舍的后院分成两部分,前院留给郑玄和他的弟子们住,后院则让符柯联络上谯县格物院的学子们,开始着手建立新的据点。 符柯带着人,将肆舍前面的空地打扫干净,搭设了草棚,又点了艾草,熏了三天三夜。 “此处留给先生将经。” 郑玄欣然接受。 然而没过几天,曹班发现,和她想象中,人头攒动的求学场面不一样,明明占据了市集入口最有利的位置,但是愿意驻足来听郑玄讲经的人却寥寥无几。 这和相县的情况可不太一样啊。 曹班一问才知道,这就是没有世家背书的后果了,没有本地人给郑玄做宣传,就算郡中有想追求学问的人,也不知道郑玄来了呀。 曹班好奇:“但是听说,先生每到一地,都是盛况非凡呀。” 郑玄倒是很淡定:“刚开始几日,是会这样,但只要我坚持讲学,慢慢就会有人来了。” “这慢慢是多慢?” 郑玄扇着草编蒲扇悠悠道:“短则四五月,多则半年一年吧。” 曹班无话可说,转头去招呼符柯。 没过多久,汝阳县一家书舍横空出世。 据说,只需要花费5钱,就可以在这家书舍看上一整天的书,还会有一碗清凉解暑的稀豆羹喝! 又听说,这书舍的书,全是用竹纸封装,轻便光滑,按照经书类别码放,种类繁多,不光有经学史册,甚至有不少是遗世孤本! 很快,经过市集的口口相传,不少好学的贫困学子首先来到这家名为“格物堂”的书舍,谁知,一来才知道,著名的经学大家,郑玄也带着他的弟子旅居此地,每隔一日,还会在书舍前面的空地上讲经! 见郑玄和他的弟子们终于忙碌了起来,曹班也乘机抓紧时间采买,书舍赚借书钱不是主要目的,她在这里同样搭建了粥棚,一边施粥,一边吸收年幼的流民孤儿,不久之后,当这批孤儿成长起来,这里就会成为她知识和价值观的另一个传承之地。 忙忙碌碌差不多一个月,书舍运转了起来,曹班也给符柯放了假,符柯带着不怎么出门的阿飞一起,在市集逛了一整天,扛着一个大木箱回来。 木箱打开,里面竟然全是女子的服饰,符柯屏退了其他人,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曹班。 “怎么样?主公要不要试试?从未见过你女子模样的打扮呢?” “不要吧。”试试倒是没啥,主要是时间有点晚了,这汉代女子衣装可比她想象的麻烦许多,她还真不太会穿。 符柯哼地一声,自己抱起箱子回了房间,曹班还以为她放弃了,谁知过了大约半个时* 辰,有人来敲自己书房的门。 曹班放下茶碗,一开门,一口绿茶差点喷符柯脸上。 符柯换上了女装,这没啥,她又不是没见过,重点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胭脂,涂在自己两腮上,浓浓的一整片。 符柯一只手里抱着另一套衣服,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首饰盒子。 “好吧,就这一次。”曹班认输,符柯欢呼 头回穿上女装的曹班看着镜中的自己。 内心毫无波澜。 不然呢,穿越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天天穿“古装”的她,穿男装女装又什么区别么。 符柯见她面无表情,以为她不开心,非要拉着她去前院找阿飞。 “走走,别整天操心了,孩子们大了要学会放手,这可是你说的,阿飞在前面喝酒,我们一起去吧。” “这大晚上的”见符柯今天心情好,曹班又不忍心让人失望,话锋一转道,“要不我还是换回男装去,你要是不想,那就这样穿着吧。” 前院住着郑玄他们,曹班现在还不想让自己的女孩身份吓到对方。 符柯拉着曹班,一把掀开前院的门帘:“阿飞!” 谁知前院正厅坐着一圈人,闻言齐刷刷转头看向符柯和曹班。 阿飞坐在其中,见到符柯这番打扮也是吓了一跳,再见到曹班一脸无奈的表情,捂着嘴,拼命忍住不笑。 郑玄的表情最为惊悚,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君实是为了符女郎,才离家的吗?” 符柯憋不住哈哈哈大笑,曹班白眼翻上了天,见那一群人中,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岔开话题道:“这位是?” 郑玄正色,先给曹班介绍道:“还不曾介绍,这位是袁隗袁次阳。” 哦,袁京的三子,袁绍的叔叔,袁家四世三公有他一公,他后来官至太尉、太傅。 这会儿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嘛,不过袁家家学这么宽松?这个点都宵禁了,他今天是要住在书舍了吗? 郑玄刚好也向袁隗介绍曹班:“这位便是此间格物堂的主人,谯县曹府的二公子,曹班。” 袁隗没有因为曹班年龄小而看轻了曹班,反而按照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只能说人以群分,能和郑玄谈得来的人,也不会是迂腐之人。 曹班也很上道,主动邀请袁隗留宿。 接下来的几天,曹班发现,袁隗真的很喜欢这家书舍,用袁隗自己的话来说,“此间藏书,远胜于袁氏代代相传之学。” 袁隗不光在这里看书,还经常参加郑玄的论经,经过曹班书舍的宣传,郑玄的论经也已经扬名汝南郡,甚至有之前在相县没赶上听郑玄讲经的人,专门追着郑玄来到了汝南郡听经。 曹班时不时会在最角落的位置旁听,但是不会发言,袁隗则不一样,经常就一些观点和郑玄探讨,甚至还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打脸反驳郑玄。 袁隗是本地人,有知道他身份的,就会在这时候喝彩欢呼,但是郑玄平日里脾气急躁,这会儿却是能面不改色,只说:“次阳言之有理。” 曹班还以为这是学者的气量,心里还在敬佩郑玄呢,谁知郑玄讲经一结束,直接袁隗来找曹班。 “君实!我说不过他!你来!” 好吧,原来是祸水东引。 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一长,袁隗对曹班的称呼,就从“小郎君”变成了“曹二郎”,在到后来,变成了“君实兄”,甚至还拉着曹班,要拜把子。 曹班当然是拒绝的,尤其是她亲眼看见袁隗将鸡血滴在了三个碗里。 郑玄却不满,非拉着她一起。 曹班犟不过两个人,最后在她的建议下,将鸡血换成了“能溶于水的纸”——这是格物院捣鼓出来,逗未成年学子的糯米纸,三个人在汝南格物院前面,曾经堆满牛粪的空地上,拜了把子。 “以后,我就唤康成兄长,唤君实贤弟!”袁隗笑道。 曹班直到听见他这句话,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袁隗亲自领着自己的义兄义弟,回到袁府,将他们介绍给了家人。 袁绍看着自己的叔叔,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他曾经的蒙学同学——比他小一岁的曹班,笑道:“这是我的义弟,你们年龄相仿,可以多交流交流。” 曹班主动走上前,贴着袁绍的耳朵,如魔鬼低语。 “以后我叫你袁兄,你叫我叔叔,咱们各论各的。” 第39章 袁绍也听过最近在汝阳城内传得神乎其神的“格物堂” ,得知曹班就是格物堂的主人,他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带着书童,去往市集南门处的书舍。 和他记忆中,臭气熏天的场景不同, 此处不知何时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远远就能看见一家肆舍前,放着排排横倒的木桩,衣着各异的男女老少,就坐在那些木桩上交谈着。 夏日炎炎,好在肆舍旁有一棵老槐树, 投下阴影让大家纳凉。? 话虽如此,这些人为什么不进去? 袁绍按下心中的疑惑,带着书童,来到肆舍门口,抬头看招牌,“格物堂”几个墨色大字。 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胃疼感。 他抬脚就要进门,被门口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伸手拦下了。 “公子,进书舍要先取号。”? ? “什么取号?”袁绍不懂,但是他袁氏家族嫡长子,也没有询问的必要,且不说这市集最大的几间肆舍就是他袁家的土地,管理市集治安的尉官也是他袁家的姻亲,他来自家地盘,需要问谁的意思?他挥开那人的手,就要硬闯。 “哎!”“这小郎君,看着衣冠楚楚,怎地这么不讲规矩?”“这人怎么回事?” 坐在木桩上纳凉的人们突然站起来,纷纷上前,阻止他。 见对方人多势众,袁绍一时有点拉不下脸面,那仆役一脸亲和的笑容没有变化:“公子不如先取号稍等,正午酷热,此刻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能轮到的。” 得了台阶的袁绍只能借坡下驴,勉为其难的接过一张四方的麻纸片,上书“五十九”,这应当就是他的排号了。 想来着曹家确实不如他们代代积累的世家,放任自家晚辈如此胡来,曹班在太学不是还常得经师夸奖吗,怎么突然就要离家从商了? 商者贱业也,难道曹家是想放弃这个次子,专门培养长子了? 也是,比起这个徒有一副牙尖嘴利的曹二郎,还是敢作敢当,颇有男儿气魄的曹大郎更让他看好。 袁绍不愿意木桩脏了他的衣摆,坚持站在书舍门口,端着架子左等右等,就听前面一个个号叫过去,在耐心即将耗完时,一个扎着头巾的小童,端着一个长木盘,掀开帘子出来。 “解暑凉汤,一枚五铢钱一碗!”小童在门口吆喝。 同他一起等待的,有衣着整洁家境不错的,似乎早就等着这个了,不等小童说完,就掏出钱币买了一碗。 袁绍学着那文人,给自己和书童也一人买了一碗,接过手时,居然触手冰凉。 端起碗,凑到鼻尖,闻起来冰冰凉,带着丝丝甜香,似乎是泡过什么果子,但是喝起来尝不出甜味,不过确实冰凉解暑。 另一边,曹班躺在格物堂后院的竹椅上,看着将袖口卷到肩胛骨的江芜,一边精准控制倒水速度,一边飞快转动一支铁制转筒的轮毂。 这铁筒里面是加了硝石的水,水流过铁筒表面经过降温,变成带着细细碎冰的冰水。 符柯蹲在地上,小木勺挖走最后一口甜冰奶送入口中,咂咂嘴,意犹未尽。 “吃这么急,小心拉肚子。”汝南格物院得到的羊奶不多,膻味还有些重,这天气实在太热,曹班让江芜做了冰淇淋给大家尝尝鲜,她自己吃了两口就不敢吃了,符柯倒是很喜欢,自己那一份吃完不算,还把曹班的那一份也要去吃了。 “不会不会,我是“铁胃”!”符柯舔舔嘴唇,拍拍肚子道。 书舍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的袁绍不知不觉已经五碗凉汤下肚。 “公子,要不我们回去吧。”书童见袁绍表情不好,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 袁绍怎么可能告诉书童他想如厕了他现在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啊! 这个曹班,该不会是等着他来,在这里给他下药了吧? “公子?” 可是他刚刚听到,已经叫到五十七号了,不是说好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他吗?他感觉自己绝对等了不止一个时辰!现在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好在,在袁绍左脚踩右脚,膝盖发软,脚步发虚之前,门口的仆役终于叫到了他的五十九号。 奇怪的是,一轮到他了,肚子却突然又不难受了? 一个年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郎君出来,领了他进去。 今天不是郑玄将经的日子,前院偌大的正堂安安静静,只有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 这个时间,居然这么多人坐在正厅的小案前看书。 有的人浑身上下衣服补丁无数,颜色也是未经染过的样子,经过反复搓洗后皱皱巴巴的,有的人穿的整齐一些,头上包着读书人时下流行的浅赤色头巾。 这些人形色各异,看得出家境不同,却都因为书籍而来到此处,同处在一间屋子下面。 另外还有一片区域,被竹帘隔开了。 “想必那处是要额外收钱的。”书童与袁绍小声耳语。 走在前头的小郎君闻言回首,解释道:“竹帘内是“雅座”,不需要额外付费,但是使用时间有限,而且先到先得。” 穿过屏风后,是一个楼梯,小郎君站在楼梯口等他们,袁绍跟在后面,路过屏风后的一个布帘,隐约听见布帘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有人打架?”袁绍不由好奇,想掀开布帘看一眼,被小郎君两步走下楼梯,将布帘拉了回来。 “公子,这边。”小郎君微笑的样子,总给袁绍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咳嗽两声,跟着小郎君上了楼梯。 二楼是好几间房间,房间非常大,之前在肆舍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内里乾坤,这些房间里时不时能传来人声,袁绍经过第一间房间,往里面瞄了一眼,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持书卷,盘膝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哈哈哈大笑。? ? ? 袁绍退后一步,看一眼房间门口的牌子。 ——诗赋略 “此间书舍共藏书四千卷,按照《六略》划分,公子可自行取阅。”小郎君说完便转身下楼了。 四千卷! 袁绍暗暗心惊,就是他的生父袁逢的书房,洛阳和汝南两处宅邸加起来,也没有这样大的藏书量啊! 汝南袁氏自先祖袁良起学《孟氏易》,历经家传,到曾祖袁京着《易难记》,可以说袁家后代为官,离不开对书籍权威性的掌握。 不说远的,就说他自己,虽然已经过继到了生父袁逢的兄长名下,成为了嫡二公子,但因为曾经“庶子”的身份,明明年纪比袁术长,袁术却无论是开蒙还是读经,都能得到家里最好的资源扶持。 他心念急转,一个个房间走过,直接来到最后一间房——六艺略。 顺着书架前面的标记,一排排扫过去,不出所料,《灾异孟氏京房》,完完整整的六十六卷,封装整齐,全部在列,不是厚重的书简,而是包装精美,由竹纸封装整齐的书册。 甚至,连袁家缺失的第六十四卷都有。 袁绍毫不犹豫,直接从书架上,取下第六十四卷,当即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席地而坐,开始翻看起来。 然而他虽然在蒙学跟着经师读了《易》,却没有看过家中所藏《京氏易》,这样从中间翻阅,理解起来十分吃力。 在加上房间门口,有一张长案,案后面有一个小女郎,看起来也是书舍的下人,虽然手里一直拿着一卷书在读,但他总是感觉好像有视线扫在自己身上,给他一种不被信任的不愉快。 他拿着书籍走向那小女郎。 “此书售价几钱?” 小女郎放下手中书卷,摇头道:“书籍只借,不卖。” 袁绍也猜到了,又问:“那借出书籍需要几钱?” 小女孩答:“书籍亦不外借,只能在楼下正堂阅读。” 袁绍哪里愿意放弃?他在家中不能如袁术那样随意取书,在汝阳城内,难道读书还需要问过那谯县的曹班吗? 想到一路从前院到此处,都是年轻的小童或者小郎君,未见到健壮的仆役或者家奴,袁绍一时计从心来。 第二日,独坐家中的袁绍,等了大半个白天,好消息没等到,却等到自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仆役。 “怎么回事?”袁绍拍案而起,“你们这么多人,拿不下一间铺子吗?” 那仆役抹着额角的血哀嚎:“不是啊二公子,你让我们去,怎的不告诉我们,那是三公子的地盘啊?” 袁绍又惊又疑:“三公子?那里不是曹班的铺子吗?” 仆役见袁绍表情不似作伪,更加疑惑:“可是我们才去到市集,就被三公子院子里的阿虎带人一路追回了府里啊!” 袁绍一听,立刻去了袁术的院子,只见袁术那小子,神情嚣张的斜倚在榻上,手上拿着一卷封装熟悉的书册。 仔细一看,正式袁氏藏书中原本缺失的,他想借没借出来的《孟氏易》第六十四卷。 “你!这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袁术放下书,伸个懒腰,取过盘子里的一颗果子,丢入口中,笑道:“格物堂”藏书远胜于袁家,父亲与书舍主人商谈好,以袁家藏书,换书舍书籍外借取阅,袁氏可保书舍安宁,不让图谋不轨的人靠近。 ” “庶子就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袁术一句话,换来了袁绍愤怒的一拳,和眼角三天消不下去的淤青。 第40章 袁隗为此向自己的义弟道歉。 “次阳兄莫要如此。”曹班挥手, “总归也不是第一次了,格物堂的伙计已经习惯了。” 树大招风,从格物堂挂牌的第一天起, 各路来探风捣乱砸招牌的人就没有停过,虽然武力上不成问题, 但是让人烦不胜烦, 最后和袁家谈好条件,有了官府的撑腰,总算是消停了一些。 袁隗听到这话,却更加感到惭愧了,把曹班建免费书舍的“义举”变着花样夸了一番后,勉强算是掀过此事,对曹班和郑玄行礼道:“不日我将陪妻子回乡省亲,可能要先和义兄、义弟辞行了。” 郑玄问他妻子是豫州哪里人, 未曾想听得袁隗说:“吾妻乃扶风马氏族人。” 扶风郡?曹班看向郑玄,郑玄闻言大喜:“我此行,便是想去扶风拜入马公门下!” 一来二去,曹班这才知道, 原来袁隗的妻子,正是马融的女儿,他们新婚不久, 因路途遥远,袁隗打算亲自陪妻子回家, 之后在从扶风郡去洛阳。 袁隗大方邀请郑玄和曹班同行,但是郑玄表示还想去颍川拜访荀氏,顺便替他们的小兄弟曹班求名师。 袁隗先行启程后,郑玄和曹班也离开了汝阳城,继续西行前往颍川。 “怎的最近好像不见符女郎?”郑玄坐在牛车上,摇头晃脑吟着诗,突然回头,看了曹班身边的侍卫一眼,道,“又换了个生面孔。” 曹班手握书卷,笑言:“她不喜拘束,总要喜欢出去散散心。” 郑玄笑得意味深长:“可是抓不住小女郎的心思?” 曹班笑而不语,郑玄爬过来,一手夺过曹班手中的书卷:“君实也到了该议亲的年龄了,家中长辈若是不同意,为兄可替你们做这个主。” 郑玄振振有词拍着自己胸脯承诺,曹班眼角余光往身边人身上扫了一眼,特勤二组组长彭放立刻压下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沿河逆流而上,进入颍川郡辖范围内,颍川再往西北五百里,便是东汉都城洛阳,历史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带着献帝将都城迁至郡内许县,颍川所处战略地位可见一斑。 郑玄和曹班想要拜访的荀氏位于郡内颍阴县,有了上次被袁家拒之门外的经验,这次郑玄提前书信荀家,提出登门拜访一事,但是迟迟未得到回信。 车队沿着官道行驶,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城门口除了排队等候查验身份的百姓,还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两个青年人,带着几名家仆。 “是荀氏派人来接应吗?”郑玄的弟子兴奋地举手眺望,“不知是八龙中的哪一位?” 颍川荀氏前任当家的荀淑,在曹班出生前就去世了,其下八子才德兼具,被人称为“八龙”。 只是荀淑去世后,八个孩子中后来官职最高的荀爽现在也才三十多岁,如今党锢的阴云还未彻底散去,荀家在朝中是铁站士人边,对她来此求学的态度如何还真不好说。 郑玄见来的是两位年轻郎君,下了牛车,主动问道:“可是荀幼慈?” 曹班却是觉得,这两人的长相,莫名的熟悉。 还未等她下车行礼,一道人影带着风突然闪到面前,两条手臂伸向自己,唰地一下将她从牛车上举了起来。 年轻男子虽是文士打扮,却轻而易举就将曹班举了起来。 “哎呦,我的乖侄!” 曹班用力撑开曹炽贴过来的脸:“七叔!” 曹炽抱着曹班左看又看:“哎哟哟,乖侄怎么瘦得下巴都尖了,还不如小时候抱着沉呢。” “七叔——”曹班抵不住曹炽的热情,被对方抵着额头一顿猛蹭。 “堂兄也实在过分,双生的娃娃,还能这样偏心么?就让长子跟着他去洛阳,留下我们可怜的阿瞳哟,想治学,还要求到外人去。” 另一边曹胤和郑玄见过礼后,终于将曹班从曹炽手里解救下来,曹班刚两脚落地,又被曹胤狠狠抹了一把头发。 “九叔!” 多年不曾见过,曹班都有些认不出两位长辈了,没想到对方还能一眼认出自己。 曹家同辈一起论排名,这两位年轻人,正是祖父曹腾的兄长曹褒的三子曹炽和四子曹胤。 郑玄笑呵呵道:“原来是班的族叔。” 曹班重新打理好自己的衣服,疑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曹炽一拍曹班脑袋:“你还说!来颍川不去阳翟寻你七叔,来颍阴作什?” 曹班不好说她原本没打算去阳翟,只能打哈哈:“这不顺路嘛,哈哈哈,先到颍阴,再西行至阳翟。” 几人互相寒暄介绍后,曹炽直接挥手招呼仆役,把曹班的行李往他们的马车上带:“总之阿瞳莫要在颍阴停留了,直接随我们回阳翟,以后就住你七叔九叔家。” 又对郑玄道,“先生大才,何必在颍阴耽误时间?若是不介意,颍川太守府大门也是为先生打开的。” 曹炽倒是没什么顾忌的就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但是郑玄闻言却看了曹班一眼,皱眉道:“多谢曹公子好意,只是之前已书信荀氏,不好失信于人” 曹炽冷笑一声:“就是那荀慈明书信于我的,荀家现在自顾不暇,先生若不信,直接去荀府一探便知。” 郑玄不明所以,他和曹炽兄弟不熟,自然是不肯就这么去阳翟的,坚持进城拜访荀氏。 曹班猜到原因,可就算不能留在颍阴,她也不可能真的长住曹炽家,但曹炽这般热情的人,让曹班一下也有些不适应,只能先搬出一个古今中外都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道:“我随义兄一起去看看吧,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岂不留遗憾?” 曹炽看了曹班一眼,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曹胤先带着门徒和仆役们去落脚的地方休息,自己为郑玄和曹班带路。 郑玄和曹班一同坐上了曹家宽敞舒适的马车,一路曹炽都没再提曹班离家的事情,除了不停介绍颍川风土人情,还给曹班勾勒了一下住进曹府后,被雅集、打猎、郊游等各种活动充斥的美好生活。 郑玄全程闭目养神,一直到了荀府所在的高阳里,郑玄才整理衣冠,下车亲自叩门。 曹班站在郑玄身后,见曹炽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个草杆吊在嘴里,一脸看戏的表情,见曹班看过来,还冲她扬了扬眉毛。 门房通传的时间格外长,知了在树上吵得人心慌,郑玄用衣袖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大门再次打开,却是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 “先生请回吧。”门房一脸歉意,“我家大人说,先生亲至颍川,本应倒履相迎,只是荀氏如今无暇他顾,不想累及他人,先生若要在颍阴讲经,可将下榻处告知,荀氏会安排人手帮忙,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好大一碗闭门羹,吨吨吨。 曹炽吐掉嘴里的草杆:“我说吧。” “荀家因为党锢一事,辞官的辞官,隐居的隐居,没了上头季和神君顶着,新一辈徒有八龙名号又如何?” “神君”是荀氏上一辈顶梁柱荀淑的外号,当年梁党祸乱之时,因为日食而进言责备外戚的士人派中就有荀淑的一份。 看来和曹班得到的消息一样,即使是荀氏这样的大族,也抵不过上层权利斗争的风波啊。 有了汝南书舍的成功经验,原本她的计划是在荀氏的支持下,在颍阴也建立书舍据点。现在看来,虽然同样是世家大族,但是袁氏能出袁绍、袁术这样的群雄领袖,而荀氏只能出荀彧、荀攸这样的谋臣,和家族在朝中的“后台”不够硬也是有直接关系的。 郑玄最终还是带着他的弟子们,随曹班和曹家兄弟一起,来到了颍川郡治阳翟。 郑玄和弟子们被安排在曹府单独的一处安静又宽敞的院落里,曹班则是被七叔牵着,去见了自己的三伯公。 曹褒比曹腾年长五岁,早就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身体状况看上去实在说不上好,拉着曹班先问了问她的两个兄弟还有父亲曹嵩的情况,又问了问曹班的学业,得到答复后,老人点点头,叮嘱曹炽好好照顾曹班。 “父亲打算明年致仕。”曹炽出了曹褒的书房,告诉曹班,“你就在阳翟住下如何,以后就是我和你九叔的亲阿弟。” 曹班知道这时候再不拒绝,就来不及了,于是将自己随郑玄继续西行游学的愿望说了出来。 曹炽看着曹班,眼神里分不清是怜惜还是悲哀,片刻后,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地笑道:“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你在汝南建书舍的事情我也告诉父亲了,以你的才智的确不应该被束缚在豫州。” 曹炽蹲下 身,轻轻摸着曹班的脑袋,笑道:“那就在阳翟住一阵吧,许久未见,总要让叔叔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小郎君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我带你去认认人,改一改你这畏人的性子。” 曹班执晚辈礼节,恭敬地谢过曹炽。 没想到休整一夜,第二天,曹班一推开门,就见到了换上一身劲装,手持长弓,笑得灿若朝阳的曹炽。 “走!七叔约了友人们一起打猎,带你去长长见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自从曹班将格物院学部的教材给了一套给郑玄,这位义兄就已经茶不思、饭不想地研究很久了。 曹炽邀请郑玄同去打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看来只有你亲堂兄陪你了。”曹炽摊手。 在曹炽的催促下,曹班只能换上骑装,悄悄从行李中挑了一本书,带上随他一起去狩猎。 夏秋交际的颍水湖畔温度、湿度都刚刚好,空气令人感到格外舒爽,曹家的马在城外单独喂养,出了城,沿着江水走过很长一段田垄,才渐渐看到适合狩猎的小树林。 中国建筑以木制结构为主, 因此城市周边, 往往很难看见大树。 曹班对狩猎不感兴趣,被曹家限制着许久不曾骑马,她跟着曹炽打了一只野兔,就借口身体不适,独自回到歇息的草亭。 草亭搭一条小溪边,树林遮住了午后刺目的光线,林子里只能听见潺潺水流声和清脆的鸟鸣声。 曹班将马拴好,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是一个年纪比她还小些的男孩,看打扮,大概是同行狩猎的某位郎君的弟弟。 男孩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卷书简,见曹班走进凉亭,男孩只是微微抬眼,给了曹班一个淡淡的眼神,便又低头专心读他的书。 曹班自己带了书, 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只铅笔, 见男孩占了石桌,也没有让位置的意思,识趣的走到角落另一边,打开书,用铅笔在上面涂改。 这是格物院文科教材,经过和郑玄的交流,曹班决定对教材进行一次修订。 小小的草亭里,两人相对和谐的各占一处,一时间四下里只剩下马儿吃草的咀嚼声音。 坐在石凳上的荀攸,一直在悄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少年头戴麻巾,身着素衣,是典型的清贫人家的读书人打扮。 可是刚刚抬眼对上视线时,又能看见他右眼一道伤疤从额头过眼一直都颧骨处,在这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上显得格外违和。 再看亭外他牵来的那匹马,健壮结实的后腿,一看就是挽乘兼用的良马,这人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农户人家出身。 荀攸想,莫不是附近占山为王的山寨主家的贼子? 最近京师不太平,连带着毗邻的颍川郡内也有些人心慌慌,作乱的贼人似乎也比往年猖狂了不少。 想到这里,荀攸悄悄把书简往自己方向挪了一点,一只脚也往后踩着,方便他见势不对随时撤退。 好在来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很识趣的在亭子内的另一边坐下,放下手里的行囊。 又见他从行囊里面,取出了一卷纸书。 是的,和自己手里笨重的竹简不同,那是一卷由薄薄的纸张合订而成的纸书。 难道这还是哪个世家的小郎君不成? 他家不是荀家本家,但是也是旁支中比较兴盛的一支,因此家中才藏有竹简。 他自小好经学,励志读透家中书简,因此得到了本家的青眼,和本家的少年人们一起入族学读书,也是第一次在族学见到了纸书。 但那卷纸书是由麻纸制成,他感肯定,质感绝对不如眼前少年手里的那卷,而且他记得,当时负责授课的从叔荀爽告诉蒙学的孩子们,纸书珍贵,但是荀氏本家拥有全郡最多的纸制藏书,共计二十二卷,会奖励给最用功刻苦的孩子借阅。 “沙沙”的声音从亭子的另一边传来,荀攸抬眼,见对方居然还用一支木条,在纸书上面涂涂画画! 隔着石桌,他看不清那木条有没有涂掉书上面的字迹,但是不论如何,划伤珍贵的竹纸,不就是在暴殄天物吗! ? 不不不,他绝不可能出身世家,世家子弟怎么会不知书籍珍贵? 难道他是什么强盗的孩子?书籍是抢来的,故不知其为何物! 他想起,前些年,颍川辛氏本家,就让一伙恶徒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给抢了。 奇怪的是,这伙人不强库房的钱财布匹,而是挟持了主人,直奔书房,抢走了辛氏本家的藏书。 虽然最后这伙嚣张的歹徒被郡守派人悉数捉拿,但是藏书却不知所踪,辛家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家道中落,但是声名仍在,经此一劫,求助到颍川各个大家族中,想要凭记忆重新将丢失的书誊写下来。 不过那时候荀攸还小,后来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隐约记得,辛家的二房的四子,就是在那次抢劫中,被恶徒刺伤后夭亡了。 荀攸一个激灵,汗毛直立,心中又惊又怒,见少年微蹙眉头,眼脸上的伤痕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明显骇人,一时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曹班当然不知道面前男孩心里精彩纷呈的脑内剧场,也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经历了农户子-山贼子-世家子-恶徒子的演变,她现在纠结的,是书里这段诗经赏析是选择郑玄推荐的“七月流火”那一篇好,还是应该保留原来自己定的“蒹葭苍苍”那一篇。 荀攸在逃跑与和歹徒搏斗到底间激烈的挣扎了一番,一咬牙,卷起竹简,准备用“知识”的力量,给恶人当头一击! 余光见小公子手起书简,曹班还以为对方要让位置,她这样举着书写字对颈椎不好,她起身道谢,对方见自己过来,却像是受到了不得了的惊吓,手一抖,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哎!” 曹班满脸疑惑,看向亭子外面,表情瞬间转变惊骇,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停下——” 荀攸闭着眼睛,不要命的撒腿狂奔,听到后面的人喊他,更是浑身冒汗,一睁眼,面前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自己,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从后面揽过自己的腰,将他整个人仰面扑倒在地。 身前是立刻勒住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脸色苍白的堂叔荀衍。 身后所触是一片温热柔软! ! ! 荀攸猛地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拉开和曹班拉开距离,指指满头细汗的曹班,又指指那匹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马。 曹班摸着自己被压到腹部,长吁一口气。 另一边,打猎归来的曹炽马上拴着猎物,和几名年轻人一起也回到到了凉亭。 见曹班和荀攸在地上,荀衍的马在旁边打响鼻,三人皆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何事,连忙下马,来看曹班。 “君实无事吧?有没有伤到?”曹炽*拉着曹班的衣袖,左看右看,见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放心下来。 荀衍将荀攸的手指头掰回去,拉着他就要给曹班下跪。 这一下给曹班的惊骇不亚于刚刚那匹马,连忙和曹炽一起扶起了这对年龄差不到五岁的叔侄。 一行人回到草亭里,曹班接过曹炽的水囊,打开塞子,闻到里面是散发着果香的凉汤,便没有推辞,小口小口地喝着,压压惊。 荀衍表示,曹班救命之恩,荀氏必然重谢,曹炽有些不屑,想说话,被曹班用眼神制止了,话锋一转,和曹班介绍了同行打猎的各位世家子弟。 一个名唤许子将的少年对曹班的义举大为称赞,又听曹炽道:“子将是汝南人士,汝南藏书千卷格物院知晓吧,那是我这位堂侄一手创建的。” 得知曹班居然就是闻名郡内的格物院主人,众人顿时表情各异。 曹炽自然是挺起胸膛自满脸骄傲,荀衍惊讶中,带着几分了然,至于荀攸的表情,就是纯纯的惊讶了,下巴好半天没收回去。 许子将却是又惊又喜,和自己的从兄对视一眼,大声称赞曹班,夸她“武可堪风烈,文足述后叶”。 对于曹班的这番评价,后来被武朝正史《武书》记录下来,用来形容融帝少时的风采。 不过当时在阳翟城郊树林中的草亭里,众人却哈哈哈大笑起来。 “许兄,怎么又把你们那一套,搬来阳翟了。”曹炽调侃少年。 曹班不明所以,荀衍解释道:“这位许劭子将,和他的从兄许靖许文休,平日里最喜欢品评人物,颍川凡是有些名气的,被他俩遇上,都逃不过这遭的。” 曹班恍然大悟,许劭被伙伴们嘲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们只是想通过品评,让美好的品行得以发扬,让恶劣的品行得到遏制。” 曹班问曹炽:“七叔也被评过吗?” 曹炽表情晴转多云,想来得到的不是啥好词,不过这样还能一起打猎,看来七叔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众人也知曹炽是故作生气,又是一番笑闹,热闹的氛围中,唯独曹班若有所思,许劭见状,有些不太确定地小声问曹班:“君实也不喜欢这样的品评吗?” 曹班笑着摇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主意。 见气氛有些尴尬,荀衍道:“君实可是觉得言多不义?确实,君子慎言” “不不,休若误解我的意思了,”曹班解释道,“我是觉得,子将品评得还远远不够。” “哈?”亭内众人一时皆不解其意。 “光品评颍川人士,怎么能够让世间的善恶得到分明呢?” 曹班走出草亭的阴影,阳光下,黑色的眼睛变成了亮闪闪的琥珀色琉璃珠,她转身,看向亭内道:“不光要评颍川,还要评整个豫州,评整个疆国四域!” “要评,就评天下人!评天下事!” 第42章 吴声是谯县格物院十三名一期生中的一位,当初舍友江芜玩失踪,就是他怂恿负责点到的吕克,一起去找纪管事告的状。 一期生作为最初跟随曹班的一批老人,在谯县格物院一号决议出台后,就被分到了各个学部给后进入格物院的孤儿们授课。 吴声在武部学科方面的成绩, 要远高于学部, 他的性格在一期生中也是最为外放的,常常和出身洛阳的特勤组的学子们打成一片,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分到武部。 “哎, 想当初,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分部的消息, 连夜请教了许监督,连教案我都写好了, 谁知道第二天,给我分到了学部的文科呢?” 吴声手摸着膝头,坐在蒲团上,和身边的人小声抱怨。 身旁的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带着孩子,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这个陌生人。 好不容易来得早,占了有蒲团,还靠近讲席的好位置, 他可是专门来听“新闻”的,不是来听失意不得志的文士抱怨生活的。 中年人尽量不理会身边年轻人的絮絮叨叨,努力将注意力维持在被人群环绕的木台上。 这个不过二十尺见方的小木台,如今可是最近整个阳翟城,不对,应该说是整个颍川郡,最热闹的地方。 小木台就搭在城中郡守府邸所在的长街口,因为每月初一,会有来自阳翟格物院的小童子在这个小木台上说“新闻”,故而此台也被称作“新闻台”,又因为说新闻是在月初,因此这一活动也被人们称为“月旦评”。 甚至后来有外地人闻讯来听新闻,问本地人“新闻街”在哪,久而久之,颍川郡太守府前的长街,就被人们改称为“新闻街”了。 按照这些聪慧的童子们的解释,所谓新闻,强调一个“新”字,其内容涵盖很广,一般会先报几条近期发生在各地的大事件,如重要官员的废起,造成重大影响的天灾人祸,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听到来自京师的消息。 随后是最吸引人的本地要闻,身边人身边事,最能引起热议,再然后是农时提醒和天气推算,到了这里,一般会给说新闻的童子和来听新闻的百姓休息一下,头脑灵活的商人就会趁这个机会,赶紧推销各种吃食酒水。 这之后会由一位来自汝南的许郎君,对之前说的新闻进行点评,这个环节有时候会引起一些到场的士人的“热心建议”,百姓们喜闻乐见,只是郡守不得不为此专门派士兵来新闻台维持秩序。 月旦评通常持续一整天,到了下午,会由格物院出资,邀请有名望的大儒或者有独特想法的士人,来台上讲学。 据说月旦评初设当天,讲学阵容异常强大,由荀氏荀慈明为代表的本地名士们与来自遥远东方北海国的名儒郑玄和他的门徒轮番上阵辩经,场面堪称热火朝天! 这会儿台上才刚刚开始,只听一个女郎君用清亮的嗓音说道:“邓皇后于三日前,复立” 哗—— 这一上来,就是重量级! 头一环节保持安静虽然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 皇后被废在本朝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被废的皇后还能复立?这还真是新鲜事! 光是这一条消息,就足以填满等待了整整一个月的百姓们的大胃口。 中年人的脖子都快伸到前面那人肩膀上了,耳边却又响起不和谐的嘟囔声。 “你说,工、理、农、法,哪科不比文科有意思多了,本来学部外勤就少,还给我分到几乎从不出外勤的文科,我就说主公偏心吧,吕克那个书呆子,比我更适合文科,结果分到武部信科去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 ” 中年人额头青筋直跳,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但是身旁的年轻人好像根本不会读氛围,一直喋喋不休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好在,我记性还是不错的,这文科不就是背、写、讲嘛,不是我自夸,就算是主公亲自考教,我也是不怕的,这边我好不容易适应了文科泡在书山书海里的日子了,结果,啪地一下——” 吴声突然太高音量站了起来,他身旁的人被吓了一跳,好在周围的人的注意力都在木台上,没人关注他们。 “你猜如何?” “额如何?”中年人一脸嫌弃,又下意识地配合,另一边手默默挡住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和这个疯子保持距离。 “没过几个月,给我调来阳翟了,让我主管阳翟新闻台的设立事宜!” 四周好像突然间没了声音。 吴声转头,看向旁边瞬间目瞪口呆的中年人,他身后年仅五岁的幼子扒开父亲的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环视四周,见大家的注意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台上的女孩皱眉看着她,满脸写着不爽,吴声连忙起身,小声道歉后,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钻出人群,往阳翟格物院的方向走。 没过一会儿,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贵人!贵人请留步!” 吴声停下脚步,闻言轻轻牵起嘴角,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坐在他旁边的父子俩。 也是他和手下跟了几日的目标人物——戏安戏忠父子。 阳翟格物院初建,新闻台的设立同步进行,对外这只是用来讲新闻和经学的地方,实际上这背后是由格物院两部九科,共同编织的一张情报大网。 他作为首任阳翟格物院院长,同时兼任一个全新部门——情报部的二把手。 情报部的一把手,也就是部首,由符柯担任,符柯同时免去原格物院监督的职位,由满分通过武部首次结业考核的一期生吕克接任。 在熬过长达两个月,暗无天日的007加班后,阳翟格物院各项工作总算走上正轨,吴声也稍微送了一口气,连以前他不太喜欢接触的幼龄孤儿,看起来都格外可爱迷人,他施粥时的笑容也格外的灿烂。 以格物院为据点,施善行,收养孤儿已经是老操作了,“人口是发展的基底”,这是主公常说的话,他自己也是这样被主公从人市上买下来的,但是这次任务目标却不太一样。 真正的目标,五岁的戏忠,他的父亲还健在呢。 不过这戏忠的父亲烂赌,靠着祖上一点点基业为生,卖掉了唯一能给家里带来收入的妻子后,没过多久,家里已经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他每月初一来新闻台,上午和孩子一起听新闻,下午就把孩子独自留这儿,自己继续去赌,因此引来了格物院的关注。 吴声很快查清楚了男孩的家庭背景,将情报送至曹班案前。 通常这样情况的孩子不会是他们优先考虑吸纳的对象,但是曹班这次却破了例,她用食指轻点着情报上男孩的名字,让吴声亲自去做接触。 上任情报部后他马不停蹄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推动邓皇后的复立。 桓帝看上了毫无出生背景的采女田圣,于是格物院安排人手书信邓皇后,让她在大臣中运作,上书皇帝,提醒她田圣身份低微,没想到之前对邓皇后的废除没有任何反应的太尉陈番,带头抗议,搬出歌女出身的成帝皇后赵飞燕的例子,来阻止桓帝立田贵人。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又频繁催促立后,这个时候,因为梁党祸乱而没有了“娘家”的邓皇后再次出现在大臣们视线中,最后在陈番的带头下,一篇赞扬邓猛女的奏文打动了桓帝,邓猛女被再次立为皇后。 比起洛阳盘根交错的复杂情报任务,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当散心了。 戏安果然没让吴声失望,一听他是新闻台的管事,二话不说将戏忠卖了五百钱,用亲子两个月的眼泪,换来了自己两个月的口粮。 吴声顺利交差,领着哭鼻子的小戏忠,去见了曹班。 曹班饴糖果汁冰糕变着花样上了一遍,才让戏忠安静下来。 “不值得,不值得,给他不如给五期生当奖励。” 望着戏忠小小的背影,曹班叹气,姓戏,颍川人,她也没把握这是不是戏志才,毕竟志才是字,可是这孩子现在还没到取字的年纪啊。 但是如果就这样放过,下次见面,万一就成了曹操那边的,她岂不是会后悔死? 曹操已经出发去了洛阳,他们之间的书信也就此中断了,用姐姐的话说,将来她和曹操再见,是敌是友亦未可知。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她们是要成为车下掀起的尘埃,还是车上的人? 邓皇后复立,是她们迄今为蝴蝶翅膀扇动得最厉害的一次,也是下得最艰难的决定。 如果桓帝就这样按照历史如期卸任,那么邓皇后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后,一位没有外戚支撑的太后。 没有了窦家的窦皇后,那么下来的灵帝还能如期继任吗? 或者说,她们姐妹,要不要让自己的生母,拥立灵帝呢? 第43章 这个问题曾经让曹班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 保险起见, 拥立灵帝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历史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之一,就是对历史的预知,如果继任桓帝的不是灵帝,那么失去先知优势的姐妹俩,相当于在乱世失去了领航的方向标。 但是如果想要立灵帝,那么就面临一个问题。 如何说服生母呢? 虽然说母女已经相认, 在曹班的帮助下,生母改变了被打入掖庭暴室的命运,还破天荒地被再立为皇后。 邓猛女往上没有娘家支撑,往下只有曹班和段宁两个女儿, 此前她已经多次接触过符柯和她手下的情报组织, 信任方面倒是不存在危机。 但是汉室这么多候选人,单单冀州封国就有六个,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如何从这么多人中单单挑中了河间国的解渎亭侯刘宏呢? “让你手下情报部,把汉室宗亲直接列个谱系图出来,再把可能的名单圈出来,挨个写出利弊, 拿给邓皇后看不久行了。”段宁如是建议。 也不是不行,而且之前格物院文部在整理经书时,已经列过这样一份清单了, 写起来倒是不费力气。 “但是这样,也很难保证能选到刘宏吧。” 适龄的,品行好的,无论条件怎么苛刻,都不可能精准定位到刘宏身上。 “谁说一定要选刘宏了?”姐姐淡淡道,“无论是谁, 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明君、昏君。” 曹班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继任如果是个明君,能有实力改变乱世,那么照姐妹俩现在的发展情况,生存下去不会有太大压力。 但如果是个昏君 “我们所要争取的,不是皇权。”姐妹俩心有灵犀。 她们所求的,是生存,是太平,如果乱世注定开启,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她们要自保,必然只有一条路走到底这一个选择。 而皇权,对她们来说,只是这一选择的结果,而不是目标。 不能自保的皇帝,坐在皇位上,也只是乱世下被人随意搬弄的玉玺罢了,这玉玺产自哪个封国,并不重要。 想通这一层后,曹班苦笑道:“姐姐是下决心了吗?” 段宁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平安相见,平安地活下去,这是我的决心。” 不过这件事还需要和她们的生母好好沟通一下,虽然她们都觉得桓帝活不长了,但是万一因为蝴蝶效应桓帝又延长待机个几十年呢,姐妹俩暂时还没这个能力刺杀皇帝。 比起皇帝的去留问题,还是考虑两人什么时候见面更现实一些。 按照郑玄的游学路线,过了颍川郡,就出了豫州地界,进入国都洛阳所在的司州范围。 原本他们是计划要在洛阳停留一段时间的,郑玄二十多岁时,离开家乡,在洛阳太学读了十多年的书,算是曹班半个学长,他的学识和名望都是在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因此在京师也有不少熟人朋友。 曹班自己也想见见蒙学时期的同学。 但是事与愿违,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了。 虽然和历史上相比,少了外戚+士人双重身份代表——负责打冲锋的大将军窦武,但是桓帝病重多月不曾朝见百官,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权利交锋的火花,也终于点燃了盖在京师上空那张薄薄的麻纸。 士人这边依旧是老当益壮的陈番带头上书,斥责是皇帝身旁的宦官掩盖住了圣主的光明,才导致桓帝身体里产生了气瘴,需要肃清朝纲,捉拿为非作歹的宦官,来给皇帝冲瘴治病。 宦官这边迅速做出响应,以中常侍曹节为首,连夜密谋,直接带人将上书的士人捉拿下狱。 陈番又哪里是个好惹的?太尉府振臂一呼,九卿响应过半,带着太学生百人持刀和宦官对抗,却不及宦官所控制的禁军人多器重,陈番被当场格杀。 宦官势力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假传圣旨污蔑太学生造反,大兴牢狱,士兵直接冲进太学,捕杀太学生三千余人。 曹班迅速阅读完情报,得知还未入学的曹操逃过了一劫,默默将情报放入炭盆中销毁,随即立刻出房间将消息告诉了郑玄。 一行人被迫转道,避开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洛阳城,继续往北,沿着黄河逆流上行,直接去下一站,弘农郡。 他们人还没进入弘农郡地界,天子大行的消息,就通过行脚商人穿到了他们耳中。 天子大行,党锢之祸却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再加上皇位继承人选的争论,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刚刚晋升为皇太后的邓猛女被宦党和士人夹在中间,这些人连避讳都顾不上,接连闯入太后宫殿,“邀请太后”商谈立新皇的事宜。 邓猛女不知作何选择,不出所料求助到曹班这里,曹班按计划让符柯假扮侍女入宫安抚太后,同时将汉室宗亲谱系表、适龄候选人名单及其生平简历整整四沓材料放在了邓猛女案头。 次日,太后传召司徒胡广和任侍御史的河间人刘倏进见—— 曹班和郑玄一行人在弘农郡拜访了本地豪族弘农杨氏。 弘农杨氏的话事人杨秉去岁逝世,他的儿子杨赐在朝中任越骑校尉,掌京师禁军,天子大行必然是要在岗值守的,因此接待他们的,是杨赐二十五岁的儿子杨彪。 杨震、杨秉,还有未来的杨赐、杨彪,都当做到了太尉的职务,因此弘农杨氏不仅仅是“四世四公”还是“四世太尉”。 杨秉的妻子也出自汝南袁氏,是曹班义兄袁隗的堂姐,曹班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高了杨彪一辈,杨彪也是个性格直爽的公子哥,得知此事,还一本正经的称曹班“君实义叔”。 好在自己名义上是宦官的后代,不然按照古代这种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万一哪天发现曹家这边和杨家也是亲戚,这辈分岂不是论不清了。 袁隗和他们的行进的路线完全相同,因为洛阳的党锢之祸而耽误了一些时间,几天前才看望了自己的堂姐,从弘农离开。 司州都属于近畿,曹班暂时没有在这些地方建格物院的打算,杨家为天子服丧,也没有挽留他们的意思,因此短暂休整后,曹班和郑玄再次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三辅是位于洛阳西边的三个相邻郡——京兆、左冯翊、右扶风的统称,原本是西汉都城长安的京畿地区,如今一同划入了司州范围内。 过了三辅再沿黄河西上,就是凉州了。 还在颍川时,曹班就和姐姐通过玉佩,定下了洛阳相见的计划,曹班西行,姐姐从安定郡入三辅进京。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洛阳不宜久留,姐姐那边羌胡南下作乱安定郡,负责平乱的张奂是个招降派,杀了贼首后,余贼悉数放回。 这边张奂刚一回京述职,那边被放归的羌胡又重镇旗鼓,兵分两路,东面沿河顺流而下过原上郡地界攻并州,西面则由北往南侵北地、安定两郡。 段宁不得不分派人手支援讨羌,大规模战争简直就像是一不见底的深渊,经年屯田攒下的粮食和往来商队经营得到的钱财,以远超她预期的速度被疯狂消耗。 然而这个关键时候偏又撞上皇位更叠,张奂被困在京师无法派兵驰援,段颎东边以御东羌,西边的疆土则由凉州三明中的另一位,皇甫规支援,安全起见,段宁只能暂时退回陇西田庄。 而曹班这条求学之路也异常不顺利。 抵达扶风郡后,郑玄的旧友卢植亲自接待了他们。 刘皇叔这位身材高大、性格刚毅的老师,显然比之前他们遇到的接待人都靠谱许多,直接带着郑玄和曹班,去拜访自己的老师马融。 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躺在榻上,靠着族人的“翻译”,收下了郑玄和曹班两位新徒弟。 马融这个状态曹班不久前在另一位老人身上也见过——自己的三伯公曹褒,在他们出颍川的时候逝世了。 马融的门徒愈千人,其下弟子层层分级,曹班他们初来乍到,只能坐在学堂前院最外围,由初级弟子授课。 课程内容就连陪同曹班来到扶风郡的江芜听了都忍不住打瞌睡。 曹班倒是觉得这样的形式挺新鲜的,她自己的格物院授课,大到桌椅板凳等教室布置、课堂时间和课业安排,小到值日表、打分制等细节,都是她按着记忆中的样子设置的,实不相瞒,她还是有点PTSD的。 马融开办的学堂,是一圈人围着一圈人,时长无定数,交谈讨论也很自由,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后院歌舞声。 郑玄一路西行至此,更是听得十分认真,卢植早就过了高级弟子授课的阶段,对“没能让他俩走自己的关系进高级班”还感到有些抱歉。 “不过,一般来说,投入恩师名下,都是这个流程,我之前也是怎么学过来的。” “子干学了多久,才能得高级弟子传授?”连听了两日,郑玄也发现初级弟子所授内容,还不如义弟拿给自己的那套格物院蒙学课本丰富,也有些按耐不住。 卢植不免自豪道:“不才天资愚钝,五年。” 见郑玄和曹班都没有预料中惊叹的反应,卢植急忙补充道:“这算是最短的了,大部分人都要学十年呢!” 第44章 屋外呼啸的北风卷着寒潮,开始侵蚀这片土地的生命力。 隔着毛毡织成的厚重门帘,屋内在炭火的烘烤下,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新上任不久的凉州刺史刘恭,躺在羌女的膝头,一边吃着甜滋滋的葡萄,一边听从事汇报这几日的收到的“礼单”。 “啧,果然是边郡荒凉之地,也就只有我这样心系汉室的宗亲,才愿意在这种时候来啊。” 从事洪预是前任刺史赵仲台一手提拔上来的,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气不过,但是想到家中靠着他俸禄吃饭的妻儿老小,只能捏紧拳头,生生地将这口气又咽了回去。 “这样下去,我孝敬曹节那个阉货的一车珍宝,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呢?” 玉盘里的葡萄很快被刘恭摘了个干净,他咂咂嘴,在羌女的搀扶下艰难支撑起他肥硕的身躯。 站在床榻另一边,同样是空降刺史府的铁官张昌连忙上来,搀扶刘恭起身,满脸堆笑道:“还是段女郎上道,您看这葡萄,又大又甜,还挂着霜呢,据说是新鲜采摘,连夜从武威运来的。” 刘恭眯起眼睛哼哼两声,也不知是认可还是不认可。 张昌立刻道:“这个段宁!有好物怎么不多送些来?未免太不识好歹!” “哎——”刘恭摆摆手让羌女退下, “好歹是段公之女孙,段公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羌女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被张昌皱着眉挥手赶出去了,又听刘恭道:“不谈这些烦心事了,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情可办了?” “办了,办了!”张昌早就等着上司问这个呢,他是本地人,找几个舞姬伶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掀开门帘,想招呼等候在外面的人,却被人从外面掀开帘子,扇了个正着。 “使君——羌,羌胡,攻破下马关了!”“休得无礼,滚出去!” 神色慌张的刺史府小吏和张昌同时大声道。 洪从事第一个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立刻对刘恭道:“过下马关,就是入安定郡界了!” 刘恭根本都不知道下马关在哪里,张昌见状连忙安抚上司:“朝廷已派度辽将军皇甫威明派兵驰援安定郡,皇甫将军是安定郡人,必定会全力迎击,使君自可安守陇县不必担心。” 洪从事却觉得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使君!下马关隘,北有黄河回环,四周有峰峦合拱,易守难攻,此次羌胡战力不可小觑,陇县东临安定郡,不可不防啊!” 从事这番话言辞恳切,让刘恭也不由慌了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家张昌。 张昌一下像是有了依仗,冷笑道:“洪从事非汉阳郡人,凉州多战乱,遇事难免容易露了怯,却不知自从顺帝年间,故汉阳郡太守和护羌校尉打破羌贼于汉阳郡阿阳县后,羌贼已不敢再犯我凉州刺史部治所二十年有余!” 张昌故意在“凉州刺史部”几个字上做了强调,刘恭一下子领悟过来了。 对啊!陇县可是凉州的刺史部所在啊!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来挣几年块钱,然后回家乡安享晚年的! 这羌贼得有多大胆子和能耐,才能打到刺史部治所来呢? 他差点就把自己的初心给忘了呀! 不过嘛,他也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昏官,思考间,他的视线转到了那串被他吃干净的葡萄藤上,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快传长史庞端,还有,咳,段公家的女郎!”—— 零田骑在马上,火光照亮了他的满是血污的脸,耳畔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交错纷沓的马蹄声和羌人士兵的呐喊声。 他手中的长刀是不久前,从北地郡府武库中取出来的,随着刀一起找到的,还有只维系了两任国君的先零国国君印绶。 零田是先零王滇零的后人,如今这把刀在他的手里,尝过了无数汉人、义羌的鲜血,这其中也包括北地郡太守全府上下五十多口人。 “怎样,这火一烤起来,是不是就暖活了?”见他看着被火点燃的村寨愣神,北宫莫打马上前,他的马鞍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后牵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踉跄着被拖着往前走。 北宫莫是叛乱的义从胡首领,对北地一带的地势了如指掌,和零田所率的先零羌一拍即合,率轻骑连夜突袭北地郡,攻破郡守府后三千羌胡劫掠了粮仓,没有多做停留,又继续南下,合力击败了下马关的屯兵,驻守的一千余义羌反叛,队伍一下扩大到五千人。 零田看了一眼被栓在马后蓬头垢面的女人,用胡话对北宫莫道:“莫在这里多停留,半个月内拿下安定,只要入了三辅,女人有的是。” “谁说我们要打安定?”北宫莫解下绳子,用力往前一拽,女子被勒住脖子,扑倒在地。 “我们不是约定好……”零田皱眉。 “将军久未入汉界,不知这汉人中除了有北地太守那样的软脚羊,还有段颎那样的硬骨头在呢,三辅守汉庭西大门,光是咱们这些个拼凑起来队伍,想入三辅,可不容易啊。” “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冒风险!”北宫莫临时变卦,零田顿时黑了脸。 见零田这番样子,北宫莫在心里暗暗叹气,果然是年轻气盛,虽有胆识,而无远虑啊。 “我们得到消息,如今新上任的凉州刺史是个无名之辈,依我看,同样冒风险,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更稳妥一些的呢?” “你的意思是……?” “不如我们转道攻陇县,趁着那些个汉庭昏官还未反应过来,据陇县城再图三辅,这样如果情况不对,往西也是羌人的地盘,不至于孤立无援” 零田冷脸:“跟着汉人久了,是不是都会染上汉人阴险狡诈的毛病?” “ ” “罢了。”零田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长刀一挥,鲜血溅到了北宫莫的衣摆,座下的马不安地踩着前蹄。 “将军这是何意!”北宫莫皮笑肉不笑。 “北宫将军确实考虑得周全,既如此,就先下陇县。” 北宫莫面上的阴霾一扫,骑马踏过那羌女的尸体,上前道:“那还是老规矩,我带轻骑兵开路,先探查情况,我们现在只留有五日的口粮,要攻城是远远不够的,将军这边带队收缴齐足够的粮草后,我们在乌枝县汇合。” 过了下马关后,接连几个村庄都相距遥远且守备羸弱,北宫莫将这些大肥羊让给零田,算是示好。 计划定下后,北宫莫和副将回到营帐,一掀开帐帘,副将就破口大骂:“黄口羌贼,做他的复国大梦去吧!” 北宫莫也一改方才堆笑的样子:“不去管他,我们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办。” 北宫莫和他手下的反叛义胡,真正想投靠的,是陇西郡以西,势力更为强盛的烧当羌。 “我们绕道卧虎山入汉阳郡,他既然喜欢打,就让他自己打去吧。” 零田攻刺史部治所所在的陇县,相邻的陇西郡不可能不救,这样他们就可以趁乱穿过兵备充足的汉阳郡和陇西郡,进入西羌地界了。 这支叛逃义胡本来只是在北地边郡劫掠,北宫莫的副官之前也是北地汉军中的一员,在军中受尽汉人折辱,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地郡太守,会被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割下头颅。 如今他已经是一支500人军队的二把手了,这一路南下,汉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想到荣华富贵的日子就在眼前 副官强行遏制住胸中激动情绪。 “那羌贼一定会打陇县吗?” 要是他临阵变卦,转道去了安定,那他们孤军深陷,就危险了。 北宫莫道:“他一定会去。” “先前我们放出消息要攻安定郡,朝廷已经派兵驰援了,没必要这个时候和汉军硬碰硬。” “况且他也不是个傻的,单拿下安定,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入三辅,汉阳必定来攻,到时候两面夹击,他那点人,还不够汉军塞牙的。” 副官这才放下心来。 “将军高明!” —— * —— “羌胡过下马关了?”马腾得到段宁传信,从陇西田庄匆匆而来,一进内室,就听道这个爆炸消息。 “北地郡呢?下马关屯兵防不住,北地郡不去援吗?” 贾诩指着众人中间的沙盘,摇头道:“羌胡月夜袭击太守府,阖府上下五十三口人被屠杀殆尽,北地官府现在自顾不暇。” “我可以带队去!”马腾立刻道。 房间安静无声,没有人响应他。 马腾看向站在中间的段宁,女郎站在烛光下,阴影挡住了她的脸色,明明是众人中身量最小的,经年上位者积攒的气场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我们的兵力是多少。”段宁问马腾。 马腾立刻站直回答道:“三大田庄加起来,正兵200人,辅兵400人,共计600人。” “你可知这批羌胡多少兵力?” 马腾老实摇摇头。 段宁冷冷道:“保守估计4500,不排除进一步增加的可能。” 马腾一怔,迟疑道:“以少胜多的战例也不是没学过” 贾诩在一旁泼冷水:“最近的陇西田庄只有150人。” 武威郡田庄兵力最多,但是路途遥远,传信过去再调兵来,一个来回人都凉了。 “他们放话要攻安定,刺史忌惮主公手下的私兵很久了,让我们出兵随长史一起驰援。” 这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安定也有段宁的田庄在,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但问题是,面对上千人规模的战役,纵使田庄私兵素质高,装备好,绝对的数量差距面前,她有几分取胜的把握呢? 皇甫规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她展开凉州一带的地图,和沙盘上的地形图反复比对。 “是否需要即刻调令陇西、武威田庄,驰援安定?”贾诩询问。 段宁却在这时问道:“安定那边的前哨有没有传回新的消息?” 贾诩摇头:“羌胡前骑约500人已过三水县,具体位置还不明确,但按这个速度,明日晚就能抵达安定郡治临泾县。” 段宁放下地图,食指从三水县的位置往下,滑到了他们所在的陇县,抬头看向众人,沉声道:“我担心,敌人会分兵,攻陇县。” “五百人的前锋,和大军相隔这么远,这不是正常的行军方式。” 段宁手指沙盘最高点,果断下令:“即刻传令!调陇西田庄全部兵力,由马腾带队,引敌前锋至卧虎山口!” 门帘被突然掀起,风灌入室内吹熄了烛火,一个士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安定田庄前哨最新探报!羌胡五百轻骑在三水县转道,往汉阳郡方向来了!” 第45章 “马将军,他们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士兵武宽坐在马车前,手持缰绳,小声说道。 “看到打头那个高个子没?”马腾单脚踩在车架前, 一只手始终保持伸进车帘里面的姿势,同时透过斜插在马车前的一面小镜子往后看。 “看到了, 那就是贼首?”武宽咽了口唾沫,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嗯哼~”马腾抬起一边的眉毛,“怎么,怕了?” “也不是”武宽也从自己这一侧的镜子,快速往后打量了一眼,生怕惊动了这群尾随而来的恶狼。 “就是觉得,这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太像?” 武宽是陇西田庄最早的一批“自有”人员, 他们当时一起二十多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以“批发价”被主公从人市上买下, 自此过上了能吃饱饭,穿暖衣的日子。 习惯了田庄里与日俱新的各种变化和庄园里人人饱满向上的精神气头,难免对当前社会现状的理解,产生了一点点偏差。 “这是我们田庄第一次对外作战, 连主公都亲自上阵,和平时那些截道的匪徒不同,这些都是手下亡魂无数的战士, 从北地一路南下至此,作战经验丰富, 不可掉以轻心。” “是!定不会让主公失望。” 马腾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收回观察后面的视线,清了清嗓子,继续用他荒腔走板的调子,唱着从前从洛阳城听来的小调。 武宽则继续注意方向,专心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 主公推断的果然没错,敌人出现了分歧,这伙儿先锋打算绕道阿阳县国,入汉阳郡。 五百人轻骑孤军怎么敢就这样深入凉州腹地? 劫掠?汉军四面八方的守备光是用人数也可以辗轧他们了。 攻城?更不可能,五百人打城,还是汉阳郡内的城,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那么这个方向,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们的内部出现了分歧,这伙人独自西行,不是想逃跑,就是想勾结西边频频侵汉的烧当羌。 往西不能走治所陇县的话,只有阿阳县城附近卧虎山一带,是最佳选择了。 他们这三十正兵接到主公命令,全员出动,扮演成商贾,将敌人的五百轻骑,往卧虎山的山谷引。 假扮商贾对他们这些平日里本就参与行商的人来说不成问题,豪华的车架(本来就有的),深深的车辙(装了武器和石头),穿貂的东家(马腾),组装完成后,再“碰巧”出现在对方行军路前,果不其然,鱼儿立刻咬了钩。 陇西田庄的八十辅兵提前占据山谷制高点,主公段宁亲自带余下的二十正兵和二十辅兵断敌后路。 所有人只要听到山上的号角声,立刻出击迎敌。 寒风呼啸着穿过山谷,阴云堆积在天穹之上,将寒冷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武宽不敢抬头,只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两耳。 商队最后一匹马也已经走进了山谷的阴影间,武宽耳边听见隆隆的声响,不知是风声还是马蹄声,亦或是他紧张的心跳声。 风声在这时转变了方向。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从未听过的呼哨声。 ——他们来了! 武宽和马腾迅速对视一眼。 近一点,再近一点! 一百步,五十步,敌首的长刀几乎就要挥上最后一匹马! 骏马嘶鸣倒地,就是现在! 熟悉的角号声自山谷上方传来,连带山谷两侧的崖壁都在震颤。 几乎是同时,身边的马腾骤然发力,探身进入车帘,弓和箭筒被他整捆推出车厢,周围的士兵纷纷撤下多余的伪装,拿上武器掉头作战。 马腾一脚将一杆超二人长的马槊踹出车厢,翻身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一把轻便精巧的长弓,他一手抓住剩下全部的箭矢放入腰间箭筒,顺手割断牵绳,一个跃身跨上马背。 “杀——!!!” 道路前的肥羊突然变成了比自己还凶残的饿狼,冲锋的号令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从天而降的箭雨。 怎么可能?为什么这里会有埋伏? “掉头!掉头!”北宫莫用力拽进缰绳大喊。 “不行,将军!后面也有——”副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弩箭从后脑直接射穿他的面门。 北宫莫目眦尽裂,大喊后退,前后敌人的数量都不多,麻烦的是山谷上方的伏兵,但是弓箭力度有限,弩箭换装需要时间,况且箭矢珍贵,只要他们能逃出山谷口 一发箭矢从他身侧堪堪擦过,随后是一阵武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凭着多年马背作战的经验,勉强弯腰躲过马槊的攻击,对方已经冲到了山谷口的位置,与射出箭矢之人并排,他被迫后退往山谷深处方向拉开距离。 五步射面,这个精度和力度,这非专门训练的弓箭手不能达到! 但是那个持箭的,为什么是个小女郎! ? “主公掩护我!”单手持槊的九尺大汉大喝一声驾马而来,北宫莫来不及思考到底谁是主公,周围的士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员,他也被逼急了眼,握着长刀迎敌。 铁器相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北宫莫被震的手腕一麻,电光火石间换手持刀,后退的同时看到一支羽箭从自己手下的胡人士兵手中射向那汉子,他立刻往后右侧方拉缰绳,将对方往箭矢方向引。 然而另一支羽箭,像是提前预判了他移动的位置,他根本没法短时间内作出两次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射向自己的胸口,击中了胸甲 然后,掉在了地上 那弓箭手失误了? 明明以刚才射面的力道,能轻松射穿胸甲才对啊。 北宫莫只是短瞬间的诧异,战场上只要还能动,继续厮杀就是本能,因此他毫不犹豫,挥刀砍向被己方箭矢射中右肩的汉子—— “什么!你说北宫莫叛逃了?” “是”传信的哨兵被零田周身的杀气吓得腿软,急道,“他带着自己手下的五百人,往阿阳县方向去了,虽然也是去汉阳郡的方向,但是那里多山,等他们穿过山林不知要多久,绝不是要和我们在陇县汇合的意思啊!” “怎么办啊,将军,我们还要按计划攻陇县吗?”这个哨兵是在他们攻下马关时的反叛加入的义羌,刚刚经历过败仗,这会儿说话已经带了哭腔了。 零田的表情也变幻莫测,半响,他才下令,让士兵取舆图来。 他们现在位于三水县和参县之间,再往东南过了参县和彭阳县便是安定郡治临泾县了。 他们的队伍如今已扩大至五千人,安定郡守军人数不足以平地和他们交战,此刻必然已全城动员,严阵以待。 但是若从三水县往南,过高平县,更短的距离内他们轻装突袭,确实可以打陇县一个猝不及防 零田握着手里的先零国印绶,指尖泛白,周围的将士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嘭地一声打破寂静。 零田将印绶拍在陇县的位置,做出决定。 “即刻拔营,攻陇县!”—— 刘恭头一次邀请汉阳郡本地豪族入府宴饮,为了展示他作为凉州刺史的风度,除了美酒美食,他还安排了劲歌热舞。 正厅里是别有一番风情的西凉丝竹,和白臂交织的胡姬旋舞,掩盖住了外面呼呼的冷风。 他自己喝的微醺,将吃完的烧鸟腿丢在金丝镶边的玉碟上,用自己发汗的手,搂过左右两位妙龄羌女的细腰。 “诸位,此宴如何?快意乎?” 正所谓蛇鼠一窝,哦,不对,应是气味相投,能应邀入席的豪族,自然也是每人身旁坐着一位胡姬,有人听到上位者询问,便举杯起身回答道:“刘使君设宴,有佳肴佳人相伴,美哉!美哉!” 刘恭哈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哈哈哈大笑,正厅洋溢着一片快活的氛围。 刘恭一眼扫下去,见不少人盘中食物都吃了个干净,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不瞒诸君,此宴还有一道重头戏未上!这是我作为刺史,赏给诸君的惊喜,各位不妨猜猜看?”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带着沙沙颤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喉咙一般。 下座的豪族七嘴八舌开始应答,刘恭始终笑着摇头。 直到一人问道,是否是烤羊,他才以慢动作一样的速度,缓缓起身。 “是烤羊,但是,光是烤羊,怎么能叫惊喜呢?” 众人又是很给面子的一阵议论,只有座下几名胡姬的脸色不太好。 “使君!”是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刘恭等待许久,已面露贪婪之色,大声道:“进来,抬进来!” 正厅大门是被来人一脚踹开,冷空气带着炭火都无法驱散的铁锈味,瞬间钻入所有人的鼻腔。 一抹亮眼的血色身影,踏风而来,从诸位豪族眼前划过。 少女一甩手,将黑色的物体砸在刺史面前的木案上,案上玉器划啦掉落在地。 正厅里响起不分男女的尖叫声,刘恭和面前的人大眼瞪小眼,腥臊的味道从他的□□传出来。 被段宁丢在桌上的,正是他的亲家,刺史府铁官张昌——只剩脑袋版。 段宁送上这份“惊喜”后,又以一句话,让喧闹的正厅瞬间死寂。 “羌胡首领零田,率兵五千,转攻陇县。” 第46章 攻陇县! “怎,怎么可能!” 满座权贵哗然,首座的刺史刘恭却已经被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失了神志,从事洪预几次提醒都毫无反应,只能做主先让宾客退避。 内室里的酒香还未散去,混合着血腥气和污秽的腥臊气息,简直令人作呕。 段宁没有耐心多待, 废物刺史指望不上,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也不能让他碍事儿。 “段女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详说。”洪预神情凝重。 “敌人的先锋在阿阳县城外被我的人发现踪迹。” 洪预猛地睁大眼睛:“先锋已至阿阳县城?” “是的,我当即传信庞长史,同时带着田庄部曲将敌人引至卧虎山峡谷,誓要将他们拦在汉阳郡界外。” 段宁看向案上的人头,冷冷道:“刺史府铁官张昌, 勾结羌胡,用低劣的箭头替换武器库的官造箭头,箭矢无法射穿敌甲,差点折我手下最得力的部曲。” 在听到武器库的箭矢被替换的时候, 刘恭突然整个人一个激灵,段宁眼睛一眯,见他好像才回过神一样, 支支吾吾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话间,这位刺史大人既不敢看案上的人头,也不敢抬头看段宁,两手搭在案边,面色苍白、满头是汗。 “使君!庞长史既然得到段女郎的消息, 为何不传信回来?”洪预急得跺脚,碍于上官面子,只能从旁提醒。 “哦!是!庞端人呢?”刘恭说到一半,脸色一变,“他也反了?” 洪预恨铁不成钢:“庞长史奉命守汉阳郡和安定郡的交界,羌胡先锋抵达阿阳县城已经有一日,那五千大军,有可能已经和庞长史的军队撞上了!” 像是为了印证洪从事的话一般,刺史府传报,长史庞端求见。 须发花白的庞端虽然年过半百,但依然器宇轩昂,从他残破的披风和带着血污与尘土的面容来看,必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庞端一入内室便双膝下跪,卸下官帽双手奉上:“下官疏忽!在乌枝县一带遭遇羌贼大军,七千步卒和二千骑兵,折损愈半,下官请戴罪立功,率城中青壮守城!”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从歌舞升平变成了兵临城下,刘恭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庞端带回来的消息,就是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近万人的兵力,可是陇县几乎全部的守备力量! 段宁闻言也是暗暗心惊,第一次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不久前的卧虎山战役,刹那定生死的恐惧感再次浮上心头,马腾至今昏迷不醒,鲜血染红的衣襟仿佛还挂在她眼前。 眼下她只能控制情绪、尽可能掌握情报:“敌人大军离陇县还有多远?” 庞端抬头,看向身边这位同样身着戎装的年轻女郎。 段公的女孙,小小年纪,就在凉州三郡拥有自己的田庄和部曲。 他听过她的传言,据说她的治下,户户有余粮、外敌不敢犯,有人说她是九天玄女的传人,他从前是对此表示不屑的。 不过是仰仗祖父蒙荫,他就不信,女子手下,能教养出铁骨铮铮的汉子来。 因此当他得到段宁传信,得知羌贼转攻汉阳郡,心中段颎讨羌封公、新刺史上任、段宁击退敌先锋五百人种种消息加起来,让他下了结论:此次羌贼乃虚张声势,与其他领兵驻守,让段家后人再拿了讨贼的名声,不如主动出击,将敌人拦在汉阳郡外,挣个头功光荣退休。 庞端无视了段宁回防的建议,下令出击,是自己的迂腐和无知,导致误家误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郑重道:“贼军离陇县已不足五十里,下官恳请率城内军民守城,只要坚持五日,待皇甫将军来援,陇县之危可解!” 段宁闻言也道:“宁请率田庄部曲,随长史守城!” 本来刘恭听到守备军折损过半,将庞端拖出去杀了的心都有了,但是转念一想,是谁觉得羌贼攻安定,刺史部全力支援,加上皇甫规经验丰富的军队,拿下贼人轻轻松松的? 是他自己啊! 这新上任的皇帝要是怪罪下来,怪的是谁? 是他凉州刺史啊!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就像庞端说的,只要能坚持到皇甫规来,他就算守城有功了,至于折损的士兵,到时候在想办法填补回去便是。 来得及,来得及。 他拍拍自己胸口道:“那,就按长史说的办!” 庞端的话变成一剂强心针,恢复知觉的刘恭撑着自己发软的身体想站起来,然而被浸湿的裾衣后摆冰凉地贴在自己身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丑态,而且还是在段宁这位女郎面前。 段宁随庞端还有洪预一起告退,独留刘恭在一片狼藉的内室,对着仆役无能狂怒。 —— “陇县守备空虚?口口口口!”第一次参加这个级别的会议,就听到贾诩骂脏话的武宽,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信赖的直属上级马腾重伤昏迷,在场各个都是田庄职级在二十级以上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十八级,看了一圈,终于看到一个熟人。 陈决陈管事,和他一样,也是陇西田庄的老人了,早年还叫陈绝的时候,在田庄被分去算账,后来一步步做到现在主管三大田庄的财务事宜,目前职级是比马腾和贾诩低一级的二十级。 田庄里越是级别高的管事,往往越是平易近人(贾诩除外),陈决更是和田庄里谁都能说上一句。 “长史说得没错,按照皇甫将军的行军速度来看,需要坚守五日。” 众人议事武宽也插不上话,于是便小步挪到陈决案旁,谁知陈决却突然拍案而起。 “口口口口口口!敌军围城,他陇县哪来五日存粮!只有三日!” 武宽被陈决的气势震到,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听到她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怒。 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连刺史部存粮都知道,怒的是这刺史昏庸,换做是主公,治下怎么可能五日存粮都不备 段宁看着面前的沙盘,陷入沉思,她自恢复意识起,就是在凉州,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和在场的每个人一样。 敌人攻陇县,这也是她未曾预想的,安定和陇西因为都是边郡,她在这两处修建的防备工事都比陇县要好。 五千骑兵攻城,陇县余下的守备军,加上城中青壮,目测也能凑出千人,短时间内确实不可能被攻破。 可是问题是她赌不起,皇甫规的大军何日能来尚且不明,万一大军围城乱了民心,不可控因素实在太多。 她看向地图的东南角,三辅,妹妹就在那里,敌人一旦攻破陇县,再入三辅便如探囊取物。 敌人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玉佩联络的时间还没到,她已经传信给妹妹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问贾诩:“安定那边先前不是有消息?” “是有一支队伍过了参县,往安定的方向走,但是人数不足五百,行军速度也很缓慢,现在看来,应该是敌人的疑兵。” “不,不,”段宁摇头,又问武宽,“卧虎山收拾残兵的时候,可曾见敌人粮草?” 武宽回答:“不曾,那五百羌胡,是轻骑突袭。” 贾诩立刻反应过来:“轻骑突袭,敌人的粮草必然没有跟上!” 段宁点头:“安定郡为守城做足了准备,不会轻易出动,敌人攻陇县,他们的粮草按原路绕道后跟上是最安全的办法。” 段宁当机立断:“武宽!” 已有预感的武宽立刻行军礼:“到!” “武威田庄部曲将在两个时辰内抵达陇县,我命你即刻整兵,率武威部曲三百人,截断敌人后路,烧毁他们的粮草!” 武威部曲是主公所有军事力量中,素质最硬的一支,武宽经历过城破家亡的流离生活,他知道这三百人对主公,对凉州意味着什么,胸中的一下燃其激昂的战意。 “武宽,定不辱命!”—— 马蹄踏过泾河边的泥水,沙石飞溅,将羌兵的战袍染成了黑色。 五千羌刀沾了血,就像食过人肉的野兽,贪婪的欲望被无限放大。 刚刚经历的一场大胜,让零田意识到,他的目标,就如同前方的陇县城一样,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将军,此去再行不到半日,便可抵达陇县!” 零田勒马远眺,视线所及皆被落日余晖浸黄,长途奔袭的骏马奔着鼻息原地踏步,他口中呼出白气,难以抑制搏动的心脏,汩汩血液冲击着他。 他调转马头,长刀一挥,朝他的士兵们高声说道:“前方!就是陇城!” “大家原地休整,吃饱喝足!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攻陇城!” “拿下陇城!” “拿下凉州!” 第47章 远处号角声吹响, 黑暗中,视线最远端的瞭望塔燃起了火光。 庞端立刻命令北门士兵点燃墩台之上的烽火,同时朝下方城墙厉呵:“羌胡来袭!全军备战!” 城墙上, 响起整齐的拉弦声,竹制的弩弓被弯曲到极限, 所有人的心弦也绷到了极限。 重弩的杀伤力极强, 能够轻松打穿敌人穿戴的护甲,对弩箭的重量要求很高。 因此这种最高力可超十石的大弩,需要士兵躺下,用上双臂、背部和腰部的肌肉发力拉弦。 由于前摇过长, 因此重弩被放在箭阵的第一排, 待弩矢射出后, 再由更为灵活的弓箭手补上。 子时夜深,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精神饱满,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遥远的号角声似梦似幻,夜晚隐匿了敌人的踪迹,守城的士兵只能全神贯注于听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种等待着实煎熬,就连最强壮的弓箭手,都有些支撑不住酸胀的手臂。 就在此时,从陇城的东面和南面, 同时响起了熟悉的汉军号角声, 唤醒了片刻恍惚的守军。 庞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登上墩台二层远眺,果不其然,火光在城池的东面和南面同时亮起。 羌胡四面围城! 与此同时,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如平地惊雷,自正前方响起。 庞端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腰间长刀,高声道:“诸将士!守住陇城!敌人轻骑攻城,后勤不足,只要坚持五日,援军一到,我们就一同出城杀贼立功!” 东城门,由段宁带着田庄部曲和城中青壮临时混编的军队负责防守。 守城第一日,正是双方都一鼓作气的时候,敌人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一轮箭矢齐射后,他们搬出了云梯,被早有准备的段宁用火箭烧毁。 一支箭矢擦伤了她的右脸,把她身边的护卫赵和吓得够呛。 “主公,您先下去吧,敌人看起来缺少攻城战的经验,我们挺过五日应该不成问题。” 段宁却不敢苟同,趁着敌人攻击的间隙,她对着青壮们道:“攻城战首日疲兵,敌人四面围城却不急于进攻,必然是想先观察情况,则其薄弱之处而攻之!” 青壮们闻言都不敢松懈,赵和也是一惊,他们所防守的东门,是四面城门中唯一一处没有陇县正规军备的,留下的田庄部曲再精锐,数量也不足五十人,还必须分出一部分人负责指挥各种器械和人员调度。 而临时调教出来的青壮们穿着都不统一,这在城下扫一眼便能看出来 果不其然,当东门所有的守军完成一轮换防后,城门外,一架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冒着守城军的箭雨,直接朝着城门方向缓缓行进。 黄昏时刻,滚滚车轮掀起烟尘,攻城车在木幔的遮挡下,顺利抵达城门正下方。 城门周围的护城河经过近一天的攻击,被攻城的士兵们用土石填得七七八八,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伴随着脚下剧烈的震荡,敌人的撞车开始攻城门了! —— 安定田庄的孟舒孟管事发现带队来的是武宽而不是马腾时,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将求援信带到了安定郡太守府上。 “我们探清楚了,那支队伍确实是运送粮草的,总共三百余人。”和孟管事同职级的搭档王虎告诉武宽。 “安定郡太守那边怎么说?”武宽问孟舒。 孟舒咬牙切齿:“太守不肯出兵。” 其实以孟舒对安定郡太守的了解,这个答复这也算在她的预料之中,羌胡分两路攻汉,就算这边这一路真的攻陇县,不是还有皇甫规的大军可以救援吗? 安定本身就是边郡,万一这边支援陇县,那边被东面的胡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陇县被攻破,朝廷第一个罚的必然是凉州刺史,再次才会追究到其他人头上,但是如果安定郡被攻破,那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安定郡太守了。 “来不及了。”武宽今年也不过二十岁,但是短短半月间的经历,让他成长了许多,连日的奔波,他下巴也长出了青茬,模糊了面容上的少年气,“刺史府长史的传信随后就到,但愿上官的指令他们能多少听得进去。” 孟舒却皱眉道:“万一烧了敌人粮草之后,他们不回援呢?” 内室一时沉默。 大家都知道,光是安定田庄这不足二百人的部曲,如果要救援陇县,那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是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孟舒攥了攥拳头:“我再去求太守试试。” 于是几人分头行动,当天下午,安定郡一百五十人的部曲全部换上利于隐藏的深衣,由王虎带队,武宽作副将,沿山路摸到了运粮羌胡的营地附近。 王虎作为安定郡部曲的最高将领,在战乱频频的安定郡,靠着军功一点点提拔上来,对付羌胡很有经验。 据说前年他在对付北方的胡人时,左腿受了重伤,几乎失去了知觉,后来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复健,才终于再次回到了一线。 武宽下意识瞄了一眼王虎的左腿,见他走路姿势与寻常人无异,想来是完全恢复了。 运粮的羌胡不敢走大路,但是拖着粮车又不能走险峻的山路,因此选则了较为僻静的谷地行军。 太阳西落,训练有素的部曲们如同静伏在草地的猛兽,目光灼灼紧盯猎物,却能始终维持身形不发出一点声音。 眼见夜幕降临,温度越来越低,武宽到底年轻,有些按捺不住:“王将军,我们何时攻击?” “不急。”王虎趴在草地上,寒气从地下浸入人体,让人难以遏制地发抖,可他呼出的鼻息频率稳定,连一丝波澜都无。 简直不像是活人。 武宽压下心里的崇敬,闭了闭眼,咬紧牙关,也全神贯注于敌营。 温度开始下降的时候,敌营中间升起了炊烟,饭食的香气传过来,武宽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就是现在!”王虎突然低声发令,武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用随身火石点燃绑上了干艾草的箭矢。 百发弓箭向着目标齐射,箭矢带着火光,从天而降,精准落在马车上。 冬日气候干燥,星星之火顷刻燎原,落日昏黄的余晖在山谷间铺开,和谷地中间的熊熊火光交相辉映。 “敌袭!敌袭!”运粮的羌胡慌乱间反应过来,为首的将领立刻去牵马。 然而战马被火光惊扰,根本不停使唤,营地各种呼号声响起,火焰被风一吹,卷着干草的灰烬阻挡了视线,混乱中,谷地四周再度落下箭雨。 王虎拔出长刀,率先冲下山谷,抢过一匹战马后,翻身而上,将绑着战马和粮车的绳索通通斩断。 武宽射空了箭矢,也挥刀冲下,与王虎合力斩下羌胡将领首级。 “别去追了。”放跑了几个骑马逃离的羌胡,王虎带队原地休整。 他们最多只能在谷地等待半日,半日之后,就算安定郡还是没法出兵,他们这一百五十部曲也必须出发救援陇县。 “希望阿舒能传来好消息吧。”王虎席地而坐,将长刀插入地下,在淡淡的烟火气息中远眺。 —— “是,是霹雳车!”赵和举着木盾,躲避着飞来的箭矢,指着前方不远处大声道。 霹雳车就是投石车,这是继三日前的撞车之后,出现的第二种大型攻城器械。 段宁的嗓子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彻底哑了,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所有青壮都能很好的听她指挥,但是那日敌人搬出撞车,接连几下几乎将城门撞破,守城青壮吓得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撞车被段宁命人用绳索吊着石磨板砸毁了。 火箭烧云梯,石磨砸撞木,这段家女孙,真就如传说中深谙兵法韬略的九天玄女一般,总能揭破敌人的攻城诡计,她小小的身躯屹立在城墙之上,就仿佛这座城池也能得到神仙的庇护! 段宁就这样从段女郎,变成了百姓口中段将军。 可是只有段宁自己知道,她对这场战役,心里是多没底! 这支羌胡先前连下北地郡和下马关* ,想必这些攻城器械都是在那时得到的,他们现在被围困在城中,城内余粮即将耗尽,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 谁知道这些羌胡还能掏出什么攻城器械来! 算下时间,如果武宽得手,对方传信的士兵应该已经能回来了。 可是为何敌人还不退? 段宁暗暗咬牙,然而无论她心中是多么地不安,面上却一点都不能显露。 最多再等一日,如果敌人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他们必须想办法自救! 赵和在她的示意下,声嘶力竭地指挥城墙上的青壮们躲避。 “进墩台!进墩台!”赵和将慌乱间失了方向的青壮们扯进墩台,重物破空之声迅速逼近,石头被霹雳车投向城墙,如落雷一般的炸响声之后,碎石飞溅,城墙震荡。 庞端在昨日也带着陇县守军支援东门,一轮投石之后,他召集众人紧急商量对策。 “首轮投石漫无目的,必然只是试探,城门东百步的墩台已毁,下一轮他们很有可能专攻此薄弱处。”段宁哑声道。 她的声音很轻,在一众成人之间,是身量最不起眼的那个,但这个时候却没人能忽视她的意见。 敌人共三辆投石车,若同时瞄准一处攻击,一旦城墙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胡子成结快状的庞端大手一挥:“把我们的霹雳车全部拉来,我们有十辆!和他们对着砸!先砸他们的霹雳车!”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众人商量完毕,却在这时,一个满面血污的士兵风尘仆仆赶来。 是庞端派去安定郡的信使! 庞端眼睛一亮:“可是安定郡援兵的消息?” 却见信使满面惊惧,带来的不是援兵的消息,而是一个噩耗。 “皇甫公的军队,在西河郡遭遇羌胡万人大军!” 第48章 “啊——” 趴在石堆上的羌兵眼疾手快,避开了城墙上泼下来的沸水,他的同僚则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兜头淋了个正着,羌兵不敢去看那冒着烟气,血红一片的惨状,他这个位置离城墙顶已经很近了,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在他们搬出霹雳车后,汉军也用拖来同样的武器防御,甚至比他们的更先进, 数量更多。 十架汉军霹雳车车一字排开, 六十步置一车, 每车置二十人,两边对轰之下, 攻城方的最后一台霹雳车轰然坍塌。 然而攻城方的目的已然达到,城墙在霹雳车精准聚焦的猛攻之下,于城门东百步的位置,坍塌出一个豁口。 这下羌兵们不需要云梯, 只要进入城墙范围,徒手就能爬上去! 而汉军这边虽然能用沸水防御,但是备水需要时间,因此羌兵抓准机会,使出全身力气,踩着同僚已经没有知觉的躯体,视线一点点攀升,第一个踏上了城墙! 一个戎装女孩披着火红氅衣,如迎风的旌旗,逆着昏白的天光,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似草原上的鹰隼,手中精巧轻弩正对着猎物。 咻—— 弩矢的箭头闪着金属光泽,在眼前无限放大。 零田在战场上,微微眯起眼,见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士兵,被弩箭正中眉心,仰面从高处坠落,重重砸在乱石堆上。 一道红色衣摆在那豁口处闪过,仿佛是挑衅一般,激起他浑身血气。 “冲!朝豁口处冲——”他骑在马上,长刀指向城墙豁口处,“第一个登城的勇士!重赏!重赏!” 羌兵们不要命得往坍塌的城墙上攀爬,庞端怒吼着挥舞手中的长戟,将一个士兵整个挑起,抛下城墙。 “水呢!水!” “长史!柴火不够了!” “不够就拆门板!拆霹雳车架!”又一个羌兵爬上来,庞端刺过去的长戟被羌兵抱住,他顺势往后一带,羌兵一个不稳长戟脱手,被他当头劈中,血液带着热汽喷溅在城墙上,流下一串深色的印迹。 水攻效率虽高但是冬日沸水降温极快,必须现烧,间隙的时候就必须冷兵器交替防御,段宁带着弓弩手们射空最后一轮箭矢后也换上长刀近战,纯近战段宁只能拖后腿,就下城墙指挥人运土石填补坍塌的豁口。 城中的青壮不分男女尽数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中,却依然顶不住减员的速度。 箭矢和投掷的石块作为消耗品,已经用尽,如果再发起一轮登城,他们所有人都必须近身肉搏!而这些百姓即使身强体壮者,面对羌胡士兵也是绝对处在下风的! 这些羌胡骑兵有不少是叛逃的义羌,明显具有攻城战的经验,单兵作战能力也远胜一般的羌胡骑兵,如果人数再多二千,他们可能连五日都挺不过! 堪堪守过又一轮进攻后,庞端用长戟勉强支撑身体,靠着城墙失力滑坐在地上。 “长史大人!您的腿!”手下士兵惊道。 庞端扭头,右侧衣摆一大块深色的印迹慢慢晕染开,他转动着微微发凉的右腿,感觉有些麻痹。 “小伤,喊屁!”庞端换了只手持戟,想再借力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敌人进攻间隙的安静反而更让人感到不安,他问:“段宁人呢?她也吓跑了吗?” “段将军带人运砂石来了!”手下欣喜道。 庞端朝着手下指着的方向看去,见段宁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带人将木板车运上了城墙,车上一一袋袋装满的砂石。 庞端再次发力,终于站了起来,却见段宁突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往城墙外看。 “死丫头!不要命了?”庞端怒吼。 段宁却没有理会他,庞端心中疑惑,也往城墙外看,见敌人这次没有再发动进攻,而是后退出射程范围后,围在了一处。 “什么?你说粮草被烧了?”零田气得长刀直接插在了那羌兵面前的地上,怒骂道,“蠢货!全军一月的口粮!你们一车没守住吗!?” 一个副将急道:“将军,若是安定郡守军出动,我们必须马上撤退啊!” 连夜逃命的羌兵喘着粗气,颤抖道:“不,不像是安定守军,那伙人很奇怪,烧了粮草后,就一直停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他们多少人?”副将问。 羌兵支吾着报了个数:“四百人。” 副将一脚踹翻那羌兵,面色苍白朝零田道:“将军,不管烧粮草的是什么人,我们现在深入汉界,粮草已经不够吃了,必须撤退啊!” 零田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刀斩下传信羌兵的头颅,朝着众人冷声道:“安定郡守着东面,我们能往哪里退?” 副将连忙俯首,无人再敢提撤退。 零田看向远处的陇县城墙,被投石机砸开的豁口,被一袋袋砂石渐渐填补上,隐约间能看见鲜红衣袂。 “汉人前来援助的将领被绊在了北屈县,安定郡面对东面的万人大军,必不敢轻易调兵来援。” “陇县守备的军械经不起消耗,这是有目共睹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面前,汉人的城墙再坚固,也不是打不破的!” 他挥舞着手中滴血的长刀,高声道:“战马只留二百!其余全部斩杀烹食!今日休整,明日寅时出击!” “陇县,必克!”—— 陇县守卫战的第七日,围城的羌胡停止了攻击,却没有撤退,而是在射程外扎营休整。 难得的喘息时刻,城内众人却丝毫不敢放松。 “武宽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了。”贾诩在守城的第四日被流矢射中左腿,这几日只能在城内调度后勤。 敌人没了粮草,却没有撤退,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也没有退路了,一日之内,必定会发起总攻。” 段宁沉声说完,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内一阵安静,她抬头,见陇县一众官员都在看她。 贾诩故作疑惑道:“都看我主公作什,这里长史大人官职最大。” 而“刺史”大人则靠在榻上,也一本正经地看着段宁。 没错,原本应该在此刻主持大局的,真正的凉州刺史刘恭,在敌人搬出霹雳车的当夜,就骑着马从南门逃走了。 据说刘使君没带文书没带家眷,而是收拾了一包袱的首饰,带着一位胡姬和几个健壮的家仆离开的。 没人知道刘使君是否成功逃离敌人的包围圈,不过刺史逃跑的消息不能声张,刚好马腾醒来,不能下地又喊着要帮忙,贾诩就将刺史的私服丢给他,让他隔着纱帐,安抚来慌乱中来探消息的世家们。 庞端咳嗽两声道:“宁女郎不必推辞,此役若能得胜,我会亲笔书信,向朝廷如实报送,为女郎请封。” “刺史”在榻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这番话说得好听,将一城生死之战放在一十二岁女郎君身上,若是胜了一切好说,可若是败了,这群身负官职的男子是不是也会“如实报送”,将所有罪责推至主公? 段宁也知道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说实话,换做是上辈子那些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她有一万种办法对付这些老登,让给她带高帽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身前是真正嗜血的豺狼,身后是陇县,是汉阳郡,是一片平坦的三辅,是她的妹妹 十二年,她与妹妹同穿乱世,却天各一方,分别已有十二年了,她们约好要活着相见的 段宁闭了闭眼,对庞端道:“长史可会叫阵?” 庞端被问的一愣,随机反应过来,拍胸脯道:“若是说骂那些羌胡,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带重复!” 段宁点头,看向众人道:“若是敌首出阵,我带精弩出城迎击。” “主公不可!”马腾立刻出声反对,随即怒视在场众人,“诸位大人若是要让我主公出城迎敌的地步,有何脸面戴着头上的官巾!” 庞端手下一从事顶着贾诩看死人的眼神小声道:“段女郎小小年纪若是出战,必能吸引敌首主意。”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不主动诱敌,那么他们就只能被动死守。 贾诩和马腾心里自然也清楚,只听他们的主公轻轻抚摸着手里特制的精弩,淡淡道:“放心,我很惜命的,我也有必须守护之人啊。” 是夜,月弯如细钩,当厚重的云层将最后一丝月光遮挡住时,平静无风的护城河面,掀起一阵涟漪。 一排细密的水泡,以极快的速度从城外数里地距离,向着陇县城池的方向靠近。 黑暗中,一蜂腰猿背之人率先钻出水面,黑色如瀑的长发甩向身后,露出一双晕着水色的桃花眼。 这人手臂看似纤长,一发力却是露出一层薄而强劲的肌肉,轻松从水下一捞,又带出一人。 随后钻出水面的人则狼狈得多了,显然是才学会游水,喝了个水饱,想咳出喉间的水,却被前面的人一把捂住嘴。 云层被风吹散,月色寒凉,清晰地描摹出面前人姣好的身形,但是被这双潋滟的桃花眼近距离盯着,武宽只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只听名为江芜的年轻郎君,用玉石般清冷的声音问道:“怎么,你需要人工呼吸?” 第49章 “长史大人, 您同意让那段家女郎去诱敌,可是还留有后手?” 这个文官来自陇县本地一个世家,和庞端是姻亲关系,他本人无甚才学,但是因为跟着庞端做事,现在也成为自己家的主心骨。 战事突然, 陇县本地世家都来不及反应,等到想要收拾家当逃跑的时候,县城已经让羌胡给围了。 如今刺史临阵撂挑子,他的身家性命都和这座城池绑定, 段家女郎就算是武学世家出身, 但她面对的可是不通人性的羌胡啊,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心里能有底呢? “我能有什么后手呢。”庞端叹气摇头。 文官大惊:“那这是” 难不成他们只能死守了?听说这伙羌胡可是把北地郡太守家上下五十多口人都杀了啊, 如今刺史不在,若是陇县城破,他们这刺史府当官的会不会成为敌人迁怒的对象? 庞端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半晌,他打开木盒子,文官一看,里面竟然是刺史官印。 “长史大人这是何意?”文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庞端取出里面的官印, 气势不复白日:“若是段宁能得手,自然一切好说, 若是情况有变, 我会下令开城门。” 庞端仰面, 面容似凄似哀:“这是保全一城百姓最后的办法” 文官俯首,恭敬道:“长史大人高义。” 两人瞒着段宁商定了投降的计划,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声异动,相视一眼,立刻将官印收好,又见外面有火光闪动,立刻出了帐子。 黑夜里,三百深衣士兵整齐列队,手举火把,目光炯炯。 士兵们前方,火光之下,鲜衣少女高束的长发被风吹动,长氅烈烈。 没人知道段宁是从哪里变出一支幽灵般的军队的,他们身着款式统一的戎装、手持锐武厚盾,各个身强体壮,就是刺史部官府的精兵也没有这般锐意。 他们喊着相同的口号,行一种庞端从未见过的军礼,右手贴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 段宁回首,明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让庞端感到无比羞愧。 远处马蹄轰轰如雷鸣,所有人同时抬头看向城墙。 敌人进攻了!—— 武宽和王虎在山谷没有等到安定郡的援兵,而是等到了江芜和他带来的五百格物院武部学子。 孟舒领着江芜,与武宽和王虎互相交换了身份信物。 在主公的田庄里,只要是自有人员都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编号由田庄独有的阿拉伯数字组成,与每个人加入田庄的时间有关。 比如大名鼎鼎的00002号,就是其名能止田庄小儿夜啼的贾管事,他是最早跟随主公的人。 再比如武宽的直属上级马腾的编号是00399,这在二十级以上的自有人员中算是比较靠后的了,但是马腾的实力和功绩大家有目共睹,因此他的编号也常常成为田庄里前辈用来鼓励后辈的例子。 武宽自己的编号是00019号,这是个非常靠前的编号,这也是令他十分自豪的一点。 因为田庄自有人员的编号都是刻在一块特制的木牌上,拴在腰间的,只要经过了田庄的通识教育的人,学习了阿拉伯数字,就能一眼看出来的。 主公在洛阳和豫州有生意,他是知道的,当年与洛阳的商道,就是马腾带着他们几个人打通的,回来之后,他还因为这件事记了一等功,职级也提了一级。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主公在那边还有部曲。 这位名叫江芜的郎君,乍看之下实在不像是行武之人,披头散发不说,话也很少,孟舒介绍完王虎和武宽之后,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将手伸进衣襟里,食指从里面勾出一根细细的金属链。 链条上挂着一个金属片,武宽壮着胆子凑上前,见金属片上居然也是阿拉伯数字,刻着00079 。 “看清了么?”江芜突然发话,声音低沉,白皙的脖颈喉结滚动,原来真的是个男子 确认完身份之后,两方都不敢耽误,武宽简单说明了陇县被围城的困境,江芜立刻提出了分兵潜入的计划。 众人商定,同意采纳江芜的建议,分出三百人携弓弩箭矢等武器,星夜从护城河自城外数里潜入陇县城增援,余下近七百人的骑兵队从敌人侧翼突袭。 “江郎君似乎很擅兵法。”王虎发自内心的称赞。 江芜小声嘀咕:“主公逼的。” 在场只有职级最高的孟舒知道江芜口中的“主公”不是他们的主公段宁—— 零田率领骑兵队伍,远远停在汉军箭矢射程范围外。 汉军的叫骂已经持续约半个时辰,羌胡大军攻城,汉军没有用霹雳车远攻,想必是投掷用的石块已经耗尽。 汉军的箭矢在昨天白日也已经明显不如之前密集,如今天色未亮,温度越来越低,但是羌胡士兵们经过一餐饱腹和一夜的休整,已是精神饱满,蓄势待发。 攻城战也是攻守双方的心理战,他们经不起消耗,被围困的汉军同样处在崩溃的边缘,他只需要在关键处绞断那根绳索。 “来人!”零田在战马上挥手。 “汉人使君!”他朝着城墙的方向大喊,城门上方的墩台处,站着将领打扮的汉人。 手下将一个布包裹呈上。 “看看这是什么!”零田一掀布包裹,露出里面一颗青紫斑驳的人头,“你们的刺史!你们凉州的父母官!” “主官抛弃了陇县,抛弃了你们!” “放下兵器!开城投降者不杀!” 城墙上,根本不知道刺史已经逃跑的士兵们果然为之一震,被庞端高声呵斥。 “休听得贼人胡言!刺史大人坐镇城中” 然而不及他说完,零田已经发出了进攻的指令。 “攻城——!” 骑兵声势浩荡向着陇县城冲去,八百步、五百步,进入射程范围,却仍然不见敌人箭矢! 就在羌胡士兵们心中大喜之时,城墙上突然出现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汉军士兵。 武宽算着距离,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大声道:“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第一排冲锋的骑兵很快被击中落马。 零田在后方大惊,他料想这必然是汉军垂死挣扎,大喊道:“列阵!列阵!盾手先上!先登城者重赏!” 眼见三波箭矢之后,城墙上的弓箭手终于退下,城门处传来震动,零田一夹马腹,高举长刀,率先出阵,高声大喊:“随我冲!” 却见城门放下后,一排排手持木盾的士兵列阵而出,步伐稳健,长枪手紧随其后,长枪穿刺其中,使得这支队伍密不透风,又锋芒毕露。 零田从未见过这种对阵,但是两军交战不容片刻迟疑,他大喊冲阵,然而先头的骑兵队被箭雨冲散后,再聚集起来,气势已经弱了一截,面对这样整装的对阵,立刻乱了阵脚。 零田手下的副官被长□□中马腹,他滚落在地,挥刀要砍,一把汉刀几乎是凭空出现,仰面直插其腹,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汉军将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单骑入敌阵,速度快如一道残影,骏马飞驰而过后,尸身上的环首刀便回到了他的手中,随即马头调转,直冲零田而来。 零田也立刻调转缰绳,正面迎敌,两匹战马几乎没有任何交错,距离越来越近,对方抬手起势的瞬间,被零田敏锐地捕捉到。 零田一个侧身,躲过直朝他面门飞来的长刀,对方失去武器了! 可惜汉军一颗将星,今日便要陨落在他的长刀之下! 长期马背作战的经验让他躲避的同时也必须保持攻击,然而在他条件反射旋身挥刀后,预想中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那个汉军将领竟然单手勾住马鞍,整个人侧挂在马腹上,而马背之上,露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个女孩,非常非常的年轻,这般年纪应该出现在学堂,或者宅院里,总之绝不可能出现在战场之上。 可她就这么出现了,在零田面前,在千军万马之中,在血肉交锋的战场之上。 鲜红的衣摆立刻将城门上惊鸿一瞥的记忆唤醒,然而一切都晚了,女孩手持弓箭,张弦满弓。 弓箭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弓箭,甚至因为她的身量,弓箭也比成年士兵常用的要轻巧一些。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不是经年训练出的专业弓箭手,根本发挥不出弓箭一半的威力。 然而这个女孩做到了。 五步射面,正中眉心。 战马交错之后,江芜再次勾起斜插在地上长刀,迅速调转马头,翻身上马,刀锋精准切入敌人的后颈。 首级滚落在地,零田身边的士兵阵脚大乱,有人大喊撤退,然而地面却突然震动,远处战马卷着尘埃,向着战场的方向冲杀而来。 前方,是汉军与城墙上高喊“敌酋授首”“投降不杀”。 后方,是突入战场的一整支骑兵援军。 朝阳初上之时,第一个羌胡士兵放下了武器,主动走向了陇县城门。 第50章 “正兵阵亡34人, 辅兵阵亡75人,皆按烈士之礼操办其丧事。” 超六分之一的阵亡率,要知道, 三大田庄正兵辅兵加起来,也才六百人啊。 即使有心理准备,听到贾诩的报告时,段宁还是心里一沉。 田庄的部曲,尤其是正兵,全部都是精面精肉培养起来,按照妹妹的建议, 完全参考职业军人的培养形式。 这次阵亡的士兵大部分来自陇西田庄,是马腾和武宽的战友,其中光是卧虎山一战,就折了他们25名正兵。 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如果不是因为铁官谋私,在箭头上以次充好,他们原本可以将这个数字压低一些的,马腾也不会因为这场战役而受伤。 “铁官、铁官”马腾咬牙切齿道, “主公,我们去把矿山占了吧,那几个矿点不是早就弄清楚了, 不能老是这样被人卡脖子。” 贾诩冷眼道:“铁矿开采权在官府,我们无名无分去占矿山,你想造反吗?” 马腾一瞪眼:“若反的都是刘恭这般人物, 有何不!” 段宁哑声打断马腾的危险发言,连熬几个大夜,就是铁人也撑不住了,她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马腾一看主公这幅样子,立刻乖乖噤声,同时拼命给贾诩使眼色。 贾诩也忧心道:“主公先歇息一会吧,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马腾也讽刺道:“是啊,我看那长史和刺史根本就是一路货色,行军打仗不行,收割首级第一名。” 说完又有些不甘心道:“主公,那敌首零田可是您亲自射下的,这样大的功绩,我们就要拱手让人了吗? “谁说要让人了?”段宁取下胸前的挂着的玉佩,拇指在温润发热的白玉上轻轻摩挲,额发挡在她眼前,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淡淡道:“割人脑袋的苦力他们愿意做就让给他们吧。” “功绩大不大,可不是他一个长史说了算的。”—— 短短十天,令朝中震荡的陇县之危,被陇县大捷的消息取代了。 洛阳城皇宫里,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居于长乐宫内的邓太后。 “阿景!”得知陇县大捷,邓太后浑身脱力瘫坐在位置上。 作宫女装扮的符柯将战况复述给邓太后,力求一个绘声绘色,着重讲述了最后曹班手下的神兵天降起到的关键性作用,以及段宁于马背上五步射面击杀敌首的英姿。 邓太后听完,长舒一口气,眼眶通红:“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好好的女儿郎,实在是” 符柯还以为邓太后会说什么成何体统之类的话,谁知邓太后颤抖着双唇,眼神中满是骄傲。 “真是不愧于我邓家女!有前朝太后风范啊!” 邓太后所说的前朝太后,乃是汉和帝的第二任皇后邓绥,以“女君”名义亲政十余年,临朝期间,武功赫赫,后人评价其“兴灭国,继绝世”,无帝名,而有帝实。 符柯一愣,随即展颜笑道:“太后有二女如此,实乃汉室之福啊。” 邓太后却是眉心微蹙,语焉不详:“汉室的福气吗?” 长乐宫的书房内一时沉寂,符柯适时转换话题:“可要将此大捷消息告诉陛下?” 邓太后迟疑道:“用兵之事当由刘太尉告知陛下,我一深宫妇人,似不好参言。” 符柯解释道:“太后试想,那凉州刺史弃城而逃,陛下得知此事必然问责,余下官员若想留得一命,将功赎过是最好的法子,岂会将功劳拱手让给身无官职的景女郎?” 邓太后大惊失色:“可不能让这些尸位素餐的昏官,误了阿景前程!” 符柯点头道:“不止如此,若他们只是抢功劳还好,可若那些官员行事毫无底线,将陇县孤悬十日的罪责也怪到景女郎头上,那可大事不妙啊。” 符柯如此这般教了太后该如何说明,邓太后深以为然,当即摆驾出宫去找皇帝。 皇帝刘宏如今十一岁,和曹班还有段宁的年纪差不多,自己亲子不得在身边看护,邓太后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 反观皇帝这边,他幼年丧父的时候,已是家道不兴,这点从他的父亲贵为皇亲,却只娶了他生母董氏一人便可看出来。 桓帝无子,这泼天富贵就这样砸在了他刘宏头上,他被选中过继给桓帝,生母董氏留在宫里被封为贵人,自此之后,他名义上的母亲就变成了邓太后。 但是在古代,皇帝和太后除了母子,还有一层关系,那便是君臣。 没错,按照礼法,邓太后面对刘宏,要称朕,或者孤,刘宏则要自称臣。 刘宏自入宫来,得太傅胡广教导,也懵懵懂懂地,开始对“外戚干政”有了危机意识,但是邓太后明明有着重要的“拥立之功”,却与前朝那些干政的皇后太后完全不同,她整日长居长乐宫,根本不关心政事。 每次去长乐宫请安,太后只问会问他身体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真就和民间溺爱幼子的长辈一般,对他的课业一概不关心。 刘宏在宫里得到极大“自由度”的同时,也隐隐感到有些奇怪的不安。 贵为汉朝皇帝的他,现在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名为“工具人”的自觉。 太后破天荒主动来章德殿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听太傅授课,得到消息的时候立刻没了困意,几乎倒履相迎,皇帝的冠冕都歪了,让贴身跟着的一串小黄门,以及年迈的太傅一路好跑。 “太后!”刘宏声音有些怯怯的,但还是巴巴地仰着小脸看向邓太后。 邓太后看着面前的男孩,几个月之前,刚来到皇宫的他身量瘦小,登基之日,层层冕服几乎将他整个人兜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 如今被皇宫里好吃好喝喂养了几日,发育期的男孩身高蹭蹭往上攒,几乎是几日就能变副模样。 她的阿真和阿景,一个让人下了毒死里逃生,一个又在凉州那样荒凉的地方,至今还不得相认。 为何命运就要这般不公呢? 她有时会想,到底是什么害了她们,让她们骨肉相连的母女三人生生分离三地。 是曹家吗?可当年若不是曹腾帮忙隐瞒,她们三人都性命堪忧。 是她贵人的身份吗?可若是在寻常百姓家中,双生子能否顺利诞下不说,这世道寻常女子,又能有多少活路呢? 她想不明白,但是她心中隐约感到,她的两个孩子,或许能找到那个答案。 她牵起笑脸,弯下身子,对刘宏道:“孤是来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 皇帝身后的胡广连忙行礼:“太后。” 刘宏笑眯了眼睛,问道:“太后可是来告诉臣,陇县大捷的好消息。” 邓太后惊讶道:“哎呀,陛下怎么知道?” 刘宏得意于自己先收到消息,兴奋地说个不停:“太傅业已将此事告知吾!” “凉州刺史私携家眷逃跑,刺史府长史率全城军民御敌,斩首俘获羌胡五千余众!” 少年皇帝话语间的喜怒哀乐非常明显,说到刺史逃跑的时候一脸忿忿然,说到战获敌众五千余时,又喜上眉梢。 邓太后笑道:“那陛下可要赏罚分明,有罪之臣不能轻饶,有功之臣也要重重行赏。” 刘宏猛点头,余光瞟了一眼太傅胡广,得到肯定的眼神后道:“为人君当赏罚分明,这是太傅教导我的。” “既然是赏罚分明,那斩下敌首的段家女孙,也应当有赏才行。”邓太后道。 刘宏满脸疑惑:“斩下敌首段家女孙?” 他看向胡广,见胡广也是一脸茫然。 “太后,此事为何太傅不曾听闻?” 邓太后故作疑惑:“不应该啊,坊间都传遍了,刺史府长史大意轻敌,导致陇县无兵孤悬,刺史临阵逃跑,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幸得段公女孙在陇县,此女擅弓,于万军之中之射敌首面门,陇县之危得解。” “如今皇甫将军还在并州与羌胡万人大军交战,城中年轻的女郎们听了段女郎的事迹,都说想要从戎报国,就连我身边的小宫女们,都在议论此事呢。” “都说,愿作女郎从军征,不作儿郎欺军恩!”—— 段宁被外面的声音吵得脑瓜子嗡嗡响,推开窗户大吼:“都给我安静点!” 窗户外,石桌边围着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马腾作了个针线缝嘴的动作,武宽睁大眼睛,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安定郡的管事孟舒和王虎在自己地盘上,也放开了许多,孟舒一掌拍在王虎脑门上,王虎用两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了自己的嘴巴。 石桌边,贾诩和江芜对面而坐,正在掰腕子,平日里堪称风度翩翩的文和公子面容扭曲如真正的魔鬼,江芜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从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就知道也不轻松。 嘭的一声,窗户*被猛地关上,马腾首先憋不住,用气声对贾诩说:“文和,加油啊!你手里握着的可是主公的脸面啊!” 贾诩从唇缝里泄出声音:“我——知——道!” 院子另一边,来自格物院武部和凉州田庄的部曲也围成一圈在较量,呐喊声和肌肉相搏的声音逐渐控制不住。 室内,段宁额头的青筋一跳跳,对着玉佩叹气道:“感觉全世界的鸭子都在我这院子里。” 曹班在玉佩那边笑道:“小江平时不喜欢交朋友的,看来他在你那边适应得还不错。” 段宁整个人倒着瘫在长榻上,头倒吊在榻边,血液逆流的感觉冲击着大脑,劫后余生的实感逐渐涌上心头。 隔着玉佩,她听见妹妹声音嗡嗡的:“ 还好我当时没听你的。” 是啊,当初她对守住陇县没有把握,传信给妹妹让她撤离危险的三辅。 结果见到江芜的时候,她还是没骨气地红了眼睛了。 玉佩那边再次传来妹妹的声音:“扶风郡离安定郡很近,我们要不要” 可是还不等曹班说完,她的话被窗外一阵激烈的争吵打断了。 “我主公能拉半石弓!” “我主公能拉一石!” 段宁: 曹班: “我主公一餐能吃三石大米!” “我主公一餐能吃十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西面凉州刺史部之围得解, 北面皇甫规十万大军对抗羌胡的作战却陷入了僵局。 战争苦民,凉州境内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涌入三辅,导致三辅治安直线下降。 原本不打算在扶风建立据点的曹班因此改变了主意,盘下市集一处地段和价位都相当“漂亮”的肆舍, 在市集口搭了草棚, 一面施粥,一面收养流民孤儿。 经过汝南和颍川两站的积累,郑玄也靠着他的讲学,攒下一些积蓄,不再需要靠曹班接济,在曹班挑选的市集旁,租下一间院子,供自己和门徒住宿。 成功拜入马融门下后,郑玄问曹班将来的志向。 若是十年前,别人这么问,曹班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方,想治学,当一名和郑玄一样的经学大家。 但是现在,她只能语焉不详地回答郑玄,她的志向, 恐怕很难很难达到。 郑玄长久地看着曹班,意味深长地笑道:“君实说很难达到 ,可是已经知道该如何达到了?” 曹班苦笑着转换话题:“我才多大,先生莫要诓我了。” 郑玄不敢苟同, 老狐狸精眼睛一眯:“君实每次被我说中,都要搬出年龄来说事。” 江芜在陇县局势稳定后,将带去的武部学子暂时留给了段宁,自己孤身翻山越岭,绕路回到了曹班身边。 许褚不在,江芜就身兼了书童和贴身保镖的职责,原本她是拒绝的,但是符柯和段宁都坚持,她最终没办法,只能顶着郑玄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介绍说这是她的新书童。 郑玄抬着眉毛点头:“是是是,如符女郎、粟女郎一般,走路无声无息的书童。” 曹班: 战争导致城防戒严,城与城之间,没有官府的文书不得通行。 她和姐姐现在距离其实非常近,放在上辈子,甚至都没出一个市的范围。 姐姐安慰她,如今战况不定,皇甫规一旦战败,万人大军西取安定,南下三辅都是轻而易举,既然两边都不安全,她们暂时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 曹班知道姐姐说的有道理,陇县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人口流失严重,历史上凉州在这个时期刺史部迁过一次,从陇县迁到了更为中心的冀县,现在想来,大概率就是因为战争。 而姐姐在这场战争中也折了不少人,需要时间修养,作为三大田庄的主人,她也必须坐镇凉州 曹班心情不好,上课也心不在焉,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低气压,郑玄和卢植都看在眼里,干脆拉她出来散心。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马氏的学堂也不授课,市集沿街的酒肆都是满座,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位置的坐下,酒水冰凉寡淡,小食是焖麦饭,没有放盐,实在称不上好下口,郑玄两下把酒斛喝见底,曹班出门吃饭自带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旁边的江芜则干脆趴在了食案上睡觉。 “你们说,那段家女孙段宁,当真如此厉害?” 听到姐姐的名字,曹班这才有了反应,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几个食客坐在一圈,听他们的话,正是在说陇县大捷。 三辅境内人心惶惶,战争也成了右扶风百姓探讨的热门话题。 “据说其年不到十五呢!” “她在我们凉州可是很出名的!早年包下了武威的盐场,招人采盐和胡人换粮食,每日20钱,还包一餐热食!” “哎呀呀,你说,这刺史都跑了,让一个女郎冲锋在前,这传出去,凉州儿郎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要我说啊,她段宁一个女郎,如何能射下敌酋首级?我总觉着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动了动,曹班看向保持原姿势,埋首趴着的江芜,见青年的耳朵动了动。 确实不简单,我们小江也出了力嘛。 谁知那说话的人,却突然压低了嗓音,和他的同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段公特意让自己留在凉州的义羌叛了,给她女孙刷个好名声,然后这边皇甫规一旦战败,两相对比,他段颎在朝中,就比皇甫规占上风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 ? 曹班听着满脑子问号,旁边江芜则整个人挪向了窗边,连着耳朵也埋在臂弯里了。 “荒唐,实在荒唐。”卢植摇头道,“皇甫规若败,三辅凉州皆危,于他段颎能有何益处?” 却听另一边也有人,对这番言论提出了反驳。 只听一衣冠整洁的年轻公子站起身,走向那群人道:“想来诸位家中无人入仕,且不知为官需要回避本家户籍吗?他段颎在凉州何来的兵力?” 可不是嘛,曹班心道,端起酒杯抿喝了一口,趴在桌上的江芜也重新露出了耳朵。 只听那公子神秘莫测道:“况且刷声望为何给女孙不给家中男儿?定是那女孙有什么,寻常男儿都不具备的特别之处!” 大堂内被讨论声吸引的食客,都因为他这话,纷纷凑了过来。 却听那公子压低声调,没有丝毫降低音量道:“定是那刺史府长史,被那段女郎的美貌吸引!自古女子误国!两人合力将刺史杀掉,再以逃跑之名构陷刺史!” 你他爹的! “君实兄!”卢植惊呼。 曹班拍案而起,郑玄拉都拉不及。 所有人目光立刻转向了她,那位公子见起身的是这样一位年轻小郎君,又见其貌有损,不由心声鄙夷,存心挑衅道:“这位公子可是又其他高见?” 曹班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你在酒肆里一句言语,就将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拼搏的努力全部抹杀,段公为大汉讨羌,其女孙承其之志,护凉州万民,刺史府长史大人乃朝廷命官,身负君恩,遭你这般污蔑,你敢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吗?” 那公子没想到这小郎君如此伶牙俐齿,这般帽子扣下来,谁能担得住?但是这会儿所有人都看着他呢,他要不驳倒对方,以后在扶风可怎么混? 他强作镇定道:“那你说,此中若无阴谋,陇县如何能在孤城被围之下,获此大捷,她一女郎,又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曹班知道对方在转换话题,但这种时候,就算下一个问题她能回答,上一个问题她也必须点一下。 “既然公子无法对前述言论负责,就应当在此地,当着大家的面,为你的妄意诽谤道歉才是!” 郑玄坐在案旁,起哄道:“道歉!道歉!道歉!” 卢植从未见过曹班这幅样子,自相识以来,他还以为这只是个话不多,安静又内敛的清秀的郎君,他还疑惑为何自己的好友郑玄要与其结拜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那公子面红耳赤小声快速道了歉,继续不依不饶道:“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说,说说看!他们用的是何战术?” 卢植有些担忧地看向曹班,这曹二郎在经学方面确实是通达古今,但是行军用兵方面,非段氏和马氏这样的大家不得其道,他就算已经在马氏学成高级弟子,也只是初见其门道啊 却见曹班双眼直视那人,丝毫不怯道:“五千羌兵原计划攻安定郡,故凉州刺史派兵驰援,却和敌转道攻陇县的骑兵正面相遇,战败之后陇县无兵可用。” “危难之际,段宁传信安定郡太守驰援陇县,又令其麾下田庄部曲尽出。” 这番描述说的,尽然和她亲身经历了这场战役一般,卢植有些难以置信,看向了郑玄,却见郑玄一副得意的表情,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陇县大捷,对于身处其他州郡的百姓来说,这只是一场扬我国威的胜仗,但是对于陇县百姓来说,这只是苦难的开始罢了,孤城被围想要取胜谈何容易?如今凉州的流民已到三辅,这些诸位难道都看不见吗?” 曹班的话语掷地有声,那公子身边已经有一人在拉他的袖子,想劝他算了,但是他却甩开伙伴的手道:“那,那段宁,是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取贼首级的?” 这话其实也道出来在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他们不一定都是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看热闹就是要这样才精彩,人们又纷纷看向曹班。 曹班看向身旁,趴着一动不动,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江芜,又转头看向那位公子。 “五步射面,除了长期的、专业的射艺训练外,还需要速度。”她的声音冷静,已经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速度?”公子表示不解,“何种速度,能让经验丰富的羌贼都无法察觉?”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凉凉的手,带着寒气,突然从后面攀上了公子的脖颈。 “像这样——”一个幽幽的声音,出现公子的耳畔。 摸着他脖子的手没有用力,只是若即若离地上下滑动,仿佛是对待某种极为脆弱的东西。 “这样的,速度。” 公子惊惧地扭头,对上江芜入深渊幽邃的黑瞳。 第52章 第二日, 正是马融门下一年一度弟子考核的日子。 早上一出门,曹班就感觉自己右眼皮狂跳,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班和郑玄现在是初级弟子, 需要经过两次考核,才能升为卢植那样的高级弟子。 “初级”班的授课, 和曹班在太学蒙学接受的课程内容差不多, 都是经典的品读和背诵,这对曹班和郑玄来说都太浅了,也不是他们拜入马融门下的目的。 “中级”班的授课,才开始真正触及马氏族学核心,课业涵盖君子六艺,马融治学与其实众多儒家门派不同的一点也在这里,他认为除了文治,武功也是极为重要,不可荒废的。 至于卢植这样的高级弟子,其实不太存在“班”的说法了,他们在马融门下求学更为自由,有些已经举了孝廉, 不久就要去各地任职,有些继续留在扶风郡,与慕名而来的各路名士交流切磋。 这种培养模式有点类似曹班上辈子的准毕业生, 可以找实习,也可以继续留校做课题。 这样的分班听起来有背“有教无类”的儒家教育主旨, 但其实放在马融这里, 自有他存在的合理性。 作为当世大儒, 想来求学的弟子何其之多?马融既不能全部接纳,又要打出名号, 就必须尽可能收纳学子。 因此这样分班之后,若只想来刷个“马氏门生”头衔的,就可以在初级班待一遭跑路,出去也可以说自己是马融的学生,两方受益。 若是真正有志于学的,那么通过这样两次考教,进行学问和价值观的双重筛选,将志同道合的人才留下,再对其进行资源倾斜。 这么一盘算,自己的格物院如今人数逐渐扩大,也必须找个时间统筹规划一下才行 卢植目前无官在身,平日就是走访各位名士,没事的时候陪着好友在马氏上上课,顺便刷一下作为学长的存在感。 见曹班面露不安,卢植以为她是担心考教不过,安慰她道:“君实兄尽管放心去便是,不过是初级弟子到中级弟子的考课。” 他招手,示意郑玄也凑过来,四下望了望,随后小声道:“实不相瞒,负责考课的高级弟子,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郑玄和曹班同时瞪大了眼睛,看不出来啊,这卢子干不是最为刚毅的吗,还能愿意做这种事? 卢植见二人这般看着他,不由地有些面热,轻咳两声道:“就算不走门路,相信以你二位学识,成为中级弟子也不成问题。” “不对,要我说,就是有些高级弟子,学问也在你们之下呢。” 将二人送到了平日授课的地方,卢植就先行离开,去约定好的酒肆等他们。 曹班和郑玄一同入了正堂,掀开厚厚的门帘,里面已经有一些提早来等候的弟子了,隆冬时节,不少人耳朵鼻头冻得通红,离火盆进的席案已经有学子占了,曹班他们只能在窗边有些漏风的地方坐下。 将升班考放在这个季节,其实是照顾了不同家境的学生。 毕竟像曹班他们这样能脱产学习的还是少数,尤其是能来学习的都是家中男丁,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往往是要一边学习,一边给家里帮忙的。 冬日万物归寂,反而是这些寒门子弟奋发追赶的好时节。 学生们被一个个叫上去问问题,当着众学子的面,通过与否大家心里基本都有数,因此某种程度上说,能不能过,就看这问题出的简不简单。 轮到郑玄的时候,高级弟子问他如何理解《左氏春秋》中,“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 这是出自秦晋崤之战时,晋国统帅先轸与大夫栾枝关于是否应该攻秦时,主张攻秦的先轸驳斥栾枝的一段的话。 若是单纯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两方争论,最后晋襄公采纳的是先轸的意见,因此只要从支持打秦国的角度分析即可。 但是马氏考教这个问题,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首先相邻的陇县才刚刚打了一场对羌胡的胜仗,而这批羌胡,又恰巧是之前镇守凉州的张奂打赢之后放走的那一波。 如今羌胡还有万人大军如剑一样悬在三辅的北方,马氏用这个问题来选进入核心圈的门生,不得不让曹班怀疑,马氏也和段颎一样,在对羌问题上,是强硬派。 再有就是,晋当时正处在晋文公的国丧期间,因此栾枝认为此时攻秦,是对国君的不尊重,虽然说先轸最后还是反驳的了栾枝,但是巧了,他们如今不正也是在汉桓帝的国丧期间吗? 想来虽然家乡是前朝古都所在的三辅,但是屡屡遭受外族的侵略,作为东汉名将马援的后人,马融重视武功也可以理解了。 果不其然,郑玄先是完整的将原文争论双方的观点背诵了出来,结合崤之战进行了分析,肯定了先轸的观点,随后结合最近的陇县大捷,以及进几年凉州和三辅对羌胡的战役进行了分析,得出了“羌胡之乱,宜早为之”的结论。 曹班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好吧,老狐狸果然还是老狐狸。 这“早为之”,可以有两方面解释,若是强硬派,可以理解为应该早日彻底消灭,若是怀柔派,又可理解早日从根源上化敌为己,观看对方怎么想了。 果然,负责考课的高级弟子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郑玄行礼退后两步,转身时抬头和曹班眨了眨眼。 曹班悄悄给郑玄比了个大拇指,当然郑玄并没有get到。 “下一位,曹氏” 轮到自己了! 太久没考试,这氛围一到位,还是有点紧张啊。 被念到名字之后,曹班都站起来了,却见那高级弟子看了自己半天,然后让她稍等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 曹班和郑玄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疑惑。 片刻后,从外面又进来一高级弟子,直接点名曹班,让她出来。 郑玄提出同行,对方看了郑玄一眼,竟然也没有拒绝。 曹班还以为,这是卢植给他俩找了关系,所以才走的“后门”呢,直到进入一个小院,见到了熟人,曹班才知道,她想错了。 院中一身锦裘的华服公子,正是昨日曹班在酒肆里当众驳斥,还让江芜给对方吓出男高音的那位。 院中一个箭靶立在未化的雪地里,负责引路的高级弟子给曹班他们做了介绍。 “这位,是马公的族子马日磾公子,他可是马公最·看·重的高级弟子!” 好吧,右眼皮狂跳的原因找到了。 考课结束,两人在酒肆见到卢植时,卢植正捧着一卷书在看,见到他们进来,连忙上前问他们结果如何。 郑玄叹气摇了摇头。 卢植脸色一变:“怎么可能!连康成兄都过不了?” 郑玄看了曹班一眼,曹班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坐下,撑着下巴,拾起卢植放在案上的那卷书,翻阅了起来。 卢植意识到什么,小声问郑玄:“ 是君实兄没过?” 郑玄点点头,有些无奈道:“君实昨日在酒肆驳斥的那位,居然是马公的族子,你可曾听过他名号?” 卢植回忆了一下,一拍脑袋道:“该死,可是名唤马日磾?” “正是。”郑玄和卢植一同坐下,卢植懊恼道:“我是知道有这么一人,马公无子,待他如亲孙一般,听说他之前不在郡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玄若有所思道:“这八成是回来侍疾的。” 卢植点点头,又小心翼翼看了曹班一眼,见她已经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书上了,便小声同郑玄道:“那人是刁难君实了?” 郑玄抬了抬眉毛道:“何止刁难,问候了君实的祖父,指责了君实的容貌,最后还让君实射箭。” 卢植一噎,随后大惊道:“这,这,这哪是君子所为?欺人太甚!况且那射艺是中级弟子才会教授的,怎能在这时考课?” 三人一时无话,曹班放下书卷,缓和气氛:“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以此考课我,确实无可指摘,想来我也是不符合成为君子的条件吧。” 郑玄噗嗤一笑,卢植皱眉拍了他一下:“你还笑得出来!” “这考课一年才一次,以君实的学识,再混在初级弟子中学一年,实在是枉费日月!” 郑玄无奈道:“可我看君实也不怎么着急,是吧,君实?” 曹班摊手道:“我急啊,但是无能为力的事情,急也没有办法,左右我还要在扶风郡停留,今年不行,明年再试咯。” 不能成为中级弟子,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现在有些理解曹操当初想甩掉宦官帽子的想法了。 她求学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刷声望,在豫州和洛阳还好,出了这些地方,她曹氏出身的背景,完全就是一个debuff。 这个年代名士之间见面,问完出身就是问师出,如果她以后要走名士路线,得名士背书必然是一条捷径。不然学问再好,独自求学也是不可能出头的,要不怎么魏晋那些“隐居”的名士各个形式放荡跳脱,本来就“隐居”了,不做些出格的事情,怎么能出名? 左右初级弟子课业少,她也能趁这个机会梳理一下接下来的规划。 还有就是射艺,之前姐姐劝她学,她一直以眼睛不好为借口偷懒来着,这不,报应来了。 哎,回去之后,找个武部的学生教一教她吧。 第53章 尚书台是东汉办理各项政务的部门, 下分六曹,段宁的哥哥段铭在举孝廉后,经过考核, 三年前被分配在尚书台下的吏部曹任郎官。 离了凉州,在京师缺少人照应的段公子初入职场, 只能从最基层的郎中做起。 郎中是郎官的一种, 比三百石的俸禄,在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几种郎官中,是最低一级的。 在洛阳城的皇宫里,皇帝日常活动的地方称为“禁中” , “禁中”位于宫殿深处,有严格的安保和出入规矩。虽说郎官有守卫宫门,随侍皇帝的职责,但是通常侍郎和郎中是不得入禁的,因此一般也见不到皇帝。 见不到皇帝,自然也触及不到政权核心了,所以为什么能在各宫之间行走传话的小黄门变得如此重要,宦官干政,也和皇帝在礼教束缚下,行动范围有限有关。 这个时期当官,都推崇清流出身,所谓清流,也就是根正苗红的士人,一般选择的都是段铭这样的职业规划,先是在地方察举得孝廉,随后入京考课成为郎官。 考课成绩优秀,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直接填上官职的空缺, 比如今太傅胡广那样,在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中得了头名,就直接从孝廉拜为尚书郎,越过“郎中”的实习期,直接拿到朝廷编制。 但是运气不好的,比如段铭,分配到吏部曹这种比较紧要的部门,人员满额,家中的门路又没走到位,就必须等空编了。 段铭入朝为郎中三年,一直到不久前,才因为新帝临朝而得了提拔,填了吏部曹尚书侍郎的空缺。 要说心里没有落差,那是不可能的,以前他在武威郡,不说呼风唤雨吧,在外面只要报上自己段公孙的名号,谁不敬他三分? 但是皇城内,随便掉下一块牌匾,砸中十个人,五个是达官显贵,三个是皇亲国戚,还有两个是宦官子弟,他段氏算得了什么呢? 记得刚到尚书台任职的时候,他和同期任郎官的卫氏子二人才刚年满十七,也是众人眼中的栋梁之材,两位尚书大人还专门叮嘱同僚要多多照应,并且承诺以后一定着重培养他们呢。 可是后来呢? 他们一直在尚书台干着抄录文书的工作,那些俸禄比他们多的侍郎们,仗着自己经验丰富,经常耍滑偷懒,将自己的活计丢给他们这些郎中,郎中们各个起早贪黑地干活,一方面考核摆在眼前不得不认真,一方面又不知自己以后会被调任到何处,心里不上不下的,很是憋屈。 他经常和段宁通书信,得知妹妹将武威的田庄发展壮大,又在陇西、安定也建了田庄,还专门训练了部曲为她的商路扫清匪寇,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凉州人,就是要过那样恣意潇洒的日子才是,而不是困在书山经海里磋磨人生啊。 祖父段颎近年也越发得朝廷看重,率兵作战屡屡传出捷报,更让他心痒痒的,恨不得立刻投笔从戎,随祖父从军。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要想当祖父那样的将军,还真得走他现在这条路。 祖父当年也和他一样,先举了孝廉,然后一步步提拔,直到任到了有兵权的都尉,才走上了从军为将的路子。 这么一想,他又有点心疼妹妹了。 妹妹自小聪慧,又有主见,若是为官为将,自然能有一番施展她才华的余地,但是如今哪里有女子做官路子呢? 他不曾将自己的这些烦恼在信中说给妹妹听,好在他现在总算升任了侍郎,吏部曹也是个不错的部门,下来自己好好努力,总能等到机会。 不过近来最让他发愁的,还是凉州的战事。 凉州战乱,妹妹手下的部曲也被刺史府征召参战,他从妹妹最后一封书信中得知,妹妹居然杀了刺史府的铁官! 这换做是别家女郎,借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信的,可是这事放在段宁身上,就是莫名的合理。 这不由让他想起,当年在凉州时,与妹妹还有贾文和一起,破获的拿起铁器走私案件。 这么些年过去了,为何贪污之事屡禁不绝,还越发猖獗了? 是因为官员察举不明,或者因为凉州天高皇帝远,给了贪官污吏可乘之机吗? 不不,他在吏部曹任职这些年,官场上的事来来回回也有所耳闻,他觉得,贪墨之事屡禁不绝,绝对不是个别官员,或者个别的地域的问题,非从制度上改革不可。 只可惜他只是个小小郎官,连议政权都没有,更别说这种制度上的改革了,若是能给他机会 他的同期好友卫召出自河东卫氏,两人同时进入尚书台,卫召在更为核心的部门,管各地官吏年底绩效考评的三公曹。因为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合,再加上没有竞争关系,卫召成了段铭在职场的好友。 因为知道段铭关心凉州的战事,卫召在三公曹消息更灵通,一有事情就第一时间通知他的好友。 陇县大捷的消息就是卫召下职后告诉段铭的,段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两人相约去金市的酒肆喝酒庆祝。 结果在酒肆,就听见有人正绘声绘色的和同桌讲述段女郎万军之中射杀敌首的英勇事迹。 卫召第一反应看向段铭,两人都难以置信,卫召疑惑道:“莫不是凉州还有其他段氏?” 又听那人道,这段女郎不是别人,正是段公段纪明之女孙段宁! 段铭当场吓掉了筷子,他单知道妹妹虎,不知道她这么虎啊! 当下酒也不喝了,回家第一时间写信给妹妹。 然而他还没等到回信,在尚书台埋首苦写的时候,就被他的上级,吏部曹尚书大人直接从公文竹简的海洋中捞了出来,在全尚书台或羡慕或震惊或担心的目光下,接到了皇帝召见的旨意! 段铭那一瞬间,已经把自己这二十二年的人生回忆一遍了。 人生头一回面圣,一路穿过宫禁,却从小黄门口中得知,不光是皇帝要见他,太后也在呢! 这,这 他思来想去,觉得最近自己工作应该没出什么岔子才是啊。 入了内殿,只听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小皇帝刻意抬高音调,拖长尾音道:“你可是都乡侯段颎之孙?” 段铭小小郎官不能抬头面圣,只能俯首称是。 又听小皇帝似乎有些兴奋道:“朕听太后说,你的妹妹,有射杀敌首的功绩,传她入宫来,朕要亲自考她!” —— 同在洛阳城,皇宫外面的少年则比皇宫内的快活自在多了。 曹操与“二弟”曹班分别已经有两年了。 祖父的离世对于阿班和母亲的打击,好像比他和父亲更大,母亲被父亲从娘家接回来后,坚持为祖父守孝,与父亲分居。 但是母亲还有曹德陪在身边,曹班则是完完全全的孤身一人了。 从两人间为数不多的信件往来中,曹操得知,阿班在谯县的田庄修养了一段时间后,居然独自西行求学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给曹班写信,但是往往他写五封信,曹班才回一封,回信内容也很简单,这让他心里也生了怨气。 他一直觉得,祖父和父亲是偏心于曹班的,小时候在家里,两人都犯了错,罚他总要比罚曹班重一些。 哪有人家里重视女郎而轻视儿郎的呢? 以前他不懂事,再次来到洛阳之后,他终于找到机会,问父亲为何曹班要做男儿养。 “阿班她,不是曹家子。” “她家人犯了事,所以幼时被抱来我们家。” 曹操听了父亲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纠结的是曹班的性别,不是她的血缘啊! 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曹操和曹班的长相越发不相像,他也只是认为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罢了,他现在只是和曹班感情淡了,但是他们是亲兄妹这件事,他可从未怀疑过啊! 曹操满脑子疑惑不知从何问起,想到在曹德之前,母亲素来是最疼爱曹班的,曹操于是问父亲:“母亲知道吗?” 曹嵩点点头。 曹操沉默,所以说女子总是心软的,即使是性格要强如母亲,面对一个养女,也能投入如亲子一般的感情啊。 曹操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也不是丁夫人的亲子,他为这个消息震惊之余,又觉得父亲似乎还有事情瞒着他。 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算阿班不是曹家人,这和曹班做男儿养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以一个养子身份在曹家生活十多年,为何不能以养女身份生活? 曹操想不明白,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种不安不光来自“双生子”的分别,也来自父母。 虽说父母怜幺子吧,但是他好歹是嫡长子,从前阿班在时他们偏爱阿班,但是阿班的聪颖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可是曹德明明就是资质普通的孩子啊,母亲从小将曹德带在身边,偏爱曹德就算了,父亲为何也偏爱曹德呢? 说来父亲最近又升官了,虽然同样是九卿之一,但比起掌管外事的大鸿胪卿,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明显更有实权。 父亲因此也越发忙碌了起来,比如最近凉州遭到羌胡的入侵,刺史府居然出现铁官偷换箭头以次充好的事情,皇帝得知后大怒,下召命大司农直接选拔可靠的铁官接任。 不少人为此事“拜访”曹嵩,宦官派系出身的曹府门前头一次这么热闹,学中的同期们还为此调侃他。 他担心父亲因权势迷失了本心,想要去提醒父亲,却被父亲痛骂了一番,将许多陈年旧事翻出来,还说他不如*曹德让人省心。 曹操气得不行,和父亲大吵一架,叫上隔壁府的好兄弟袁绍,两人一起去喝酒。 第54章 党锢余波之下,士人纷纷闭门或者隐世不出,太学里士人派系的学子数量自然减少,同时宦族子弟数量逐渐增多,并且行事越发嚣张。 尤其是诛杀了先太尉陈番的中常侍曹节和王甫,身为灵帝近侍, 可谓权倾朝野, 在加上一个赵忠,他们的族人在太学里势力最强,完全压过了以袁绍为首的士人子弟的风头。 但是清流毕竟是清流,宦党虽然强势, 可是上朝参政, 下朝理政的是士人, 舆论自然只会在士人这边。 因此明哲保身,选择跟随曹操这样的宦三代+官二代,就成为许多家境不显的学子的最佳选择。 对于不能轻易打倒的敌人,袁公子的选择是:勉为其难放下身段,和他做朋友。 少年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是这么来去飘忽,曾经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死对头,在经历了几次太学考教之后,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两人成为了能把酒言欢的“知己”。 正月前最后一次考教结束后, 太学里给童生们放了假,两位有权有势的东汉公子哥平日里有的是办法应付师长, 但是年底的考教的不同其他, 几位经师面对面逐一问答, 就算是为了家族的面子,他们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每次考教,都感觉像脱了一层皮。”大冷天的,肆舍里人并不多,曹操让酒肆掌柜将炭盆挪到他们的席位旁。 每次考教完,曹操和袁绍都会来金市最大的这家酒肆喝酒,老掌柜服务态度好是一方面,掌柜家名唤阿飞的小娘子是另一方面。 曹操往遮挡后堂的幕帘方向望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失望。 旁边传来一声略带不屑的鼻息。 “未娶的郎君就是这般守礼节的么?” 袁绍轻描淡写一句话,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袁绍比曹操年长两岁,刚刚娶妻,妻子刘氏乃宗室女,年初的时候曹操跟着父亲去参加了同学的婚宴,回去之后,他和曹嵩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曹操:“父亲,袁绍只比我长两岁。” 曹嵩:“嗯嗯,确实一表人才。” 曹操:“听说他十岁的时候,家中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曹嵩:“是么?不错不错。” 曹操急了:“父亲!我观袁兄娶妻,心中艳羡啊!” 曹嵩大惊:“朋友妻可不兴抢啊!” 曹操一时不知是该为自己拐新娘的黑历史尴尬,还是为父亲拙劣的演技尴尬。 看家里最近迎来送往的样子,曹家想给他议一门好亲事肯定不成问题,也许父亲和母亲是还没看中好的? 不论如何他也是嫡长子,他不议亲,是轮不到曹德的。 况且还有曹班呢,她一女郎都不急,他怎么会急? 真的,他一点也不想娶妻,早议亲也没什么好的,看看袁绍吧,最近和友人们出游的频次都少了许多,几次喝酒,都在抱怨他家里的事情,白白给人当八卦听。 曹操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上回你说,你家那位脾性不佳?” 曹操只是随意挑了一个话头,袁绍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妻子的不满,抱怨道:“别提了,要是早知她是这副模样,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 曹操顺着话茬调侃道:“你议亲时才多大?谁会在意你的意思?” 曹操原本已经做好听八卦的准备了,谁知袁绍一反常态,突然对他勾勾手指。 曹操疑惑地凑上去。 袁绍小声道:“所以我最近,又纳了一个。” 不是,他,怎么能?他!实在是! “她有孕了。”! ! ! “我要当父亲了。”? ? ? 重磅三连击,曹操猛地站起来,一口酒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袁绍坐在他对面,满意地欣赏他五彩缤纷的表情。 “父亲因为这事责备了我,但是我也没办法呀。”袁绍说这话的表情,可是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啊! 这新妇过门不到一年就纳妾,还让妾先怀了孕,袁绍的妻子又是宗亲,必然是比这妾的母族要强势的,况且听袁绍之前的抱怨,这个妻子也不是个能容人的,这以后宅院里,哪里有安生的啊。 曹操被酒精刺激地鼻腔发酸,也想搬出礼法来教育一下袁绍,门口的布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两个年轻的女郎从外面走进来。 堂内唯一一个炭盆在他们旁边,两个女郎一转过来,刚好正脸对着曹操,走在前面引路的正是掌柜家的女郎阿飞,曹操眼睛一亮,再看走在后面的人,当即一口酒喷到了袁绍脸上。 袁绍再好的素养,这会儿也发脾气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来揪曹操衣襟,谁知抓了个空,对面这位老弟,已经拦在人家小女郎面前了。 “阿,阿班!!?” 曹班怎么会在这里? 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面前这副容颜,他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再仔细一看,好像又有些不同,明明是女子装扮和发饰,眉宇间却比印象中的,更添了几分英气,举止也更显恣意。 这才两年不见,怎么就和变了个人似的? “你是曹班吗?” 袁绍还想吐槽友人急色,被这刻在灵魂上的名字吓得条件反射腿一软,屁股砸在了席垫上。 —— 段宁初入洛阳,是哥哥段铭在驿亭接她的。 “这些都是你的行李吗?”段铭看着后面跟着的整整五辆马车,以及段宁身后衣着再朴素也无法掩盖武人气质的三十名“家仆”, “先头的两车,都是给段兄的,还有我个人迟到的婚礼。”随行的贾诩笑道。 经年不见,这位比自己年长一岁的贾文和,身材和八尺余的自己一样高挑,身形比原来挺拔了不少,眉眼却还是那副精明得能活一千岁的样子。 自己都娶妻多久了,这个贾文和真就一直跟在妹妹身边,说好听点是什么田庄大管事,说难听点连个名份都没有,还有心情操心自己的婚姻。 再看看被两人夹在中间的妹妹,这外面都快把她传成女武神了,怎么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掉? “后面两辆是一路上买的特产,最后一辆是空的,回程的时候麻烦兄长帮我装满,多谢!” 得,还是那副目无兄长的欠揍模样。 不过他已经过了给妹妹爆栗的年龄了。 “哪里轮得到我来装,等你进宫面圣后,县官肯定会赏赐你的。” 段铭又回头看了一眼妹妹的“家仆”,挤眉弄眼道:“你干脆和县官求个恩典,讨个校尉当当,将这些部曲,转为正兵。” 段宁眼都不眨:“不要。” 段铭不理解:“为何不?县官召见民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况且县官年纪小” 段铭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惊道:“你该不会,想入宫?” 说完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贾诩。 贾诩笑容不变,侧脸和段铭的视线对上:“?” 段铭连忙拉过段宁,压低了声音:“傻妹妹!当皇帝的女人是不会快活的!” 段宁莫名其妙:“兄长想到哪里去了?” 段铭上下打量妹妹,将信将疑:“你,没这意思?” 段宁无奈:“我只是不想放弃田庄,也不想离开凉州。” 段铭这才懂了妹妹的意思,按照“三互”原则,就算妹妹去求官,县官也真的答应下来,她也不能留在自己的家乡。 妹妹年纪还轻,即使手下有私兵,离开凉州独自在外谋生,不说他了,长辈们也是不能放心的。 段宁和贾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其实这是段宁和曹班商议后的结果。 根据符柯从太后那里传来的消息,皇帝见段宁是好事,赏赐是有的,但是具体怎么赏就不知道了。 可能是钱币布帛,也可能是官职爵位。 凉州虽然是四战之地,但是段宁在这里经营多年,没道理为了一个大概率没有实权的官职而换地盘。 姐妹俩在凉州和三辅也可以互相照应,只要不是因为战争,她们随时都可以见面。 因此见一见生母,在那位“名义上的弟弟”面前刷个脸,领一些奖金回去,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当然,如果皇帝盛情难却,一定要给她官做,她们还有一个主意。 凉州铁官的问题,段宁不爽很久了,州郡营铁事宜归大司农管,这不巧了吗,如今的大司农就是曹班她“爹”曹嵩,到时候给他安排点工作也不是不行。 段宁带来的马匹都是高壮健硕的凉州马,脚程很快,段铭将段宁一行安置下来,也还未到进宫的日子。 哥哥段铭平时是住在皇宫里的,底层小郎官业务繁重,在管理郎官的光禄寺有专门的宿舍,保证郎官们睡醒就能干活。 段宁的行程也很紧凑,她需要去金市见一下妹妹的心腹,也是妹妹手下的情报中枢——符柯。 没想到,符柯还没见到,在妹妹的酒肆里,先见到了曹操。 第55章 “曹班?谁?” 女郎一开口, 曹操就回过了神,皱起眉头。 怎么是凉州口音? 袁绍这时也转过身,看清了阿飞身后之人的容貌。 啧啧啧,这不是急色是什么? 哪有为了和女郎套近乎,说对方像自己阿弟的? 曹班长什么样袁绍怎么会不记得? 圆脸尖下巴,右眼一道疤,性格孤僻,脾气也很古怪,在蒙学的时候总是猫在角落里写写画画,几乎不会到院子里玩,好像就是什么见不得阳光的生物一般,概括起来就是——不!是!好!人! 这个女郎虽然样貌是和曹班很像, 但是两人性别不同,气质也完全不同啊。 虽然说没有像世家女郎般盘发簪花,但是梳成一束高高扎在脑海,以彩线编织其中的样式,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丰神俊逸,不知为何,让人想起了最近传得满城闻名的那位段家女郎。 袁绍和曹操开玩笑:“阿操,莫不是你在凉州,还有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曹操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袁绍,对女郎道:“实在抱歉,阿班是我阿弟,在颍川求学,久未相见,太过想念,所以有些恍惚了。”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也有些尴尬,主动提出给女郎的酒水买单。 反正平时出来喝酒,基本都是他付账的,袁公子看着身出名门,在钱财上还真不如他有君子气量。 谁知那女郎拒绝了。 曹操在打量段宁的同时,段宁也在打量曹操。 从两位年轻郎君的话中,段宁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妹妹的便宜哥哥。 曹家曾经想毒杀曹班,甚至在更早以前,生母邓猛女还是贵人的时候,曹操的祖父曹腾就计划通过产婆杀死双子中的一个了。 如今曹家不知道双生子都在世,段宁这个见不得光的亲姐姐,面对曹操这个假哥哥,自然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果这是在她凉州,等曹操出门,就会迎来一个麻袋,但奈何这是天子脚下,段宁暂时还不能拿他怎样。 “呵,那想必公子和令弟的感情一定很好了。”曹操邀请段宁在他们旁边的席案就坐,但是段宁没有落座,曹操和袁绍为了展示君子风度也只能这样站着和段宁说话。 曹操刚想回话,又被袁绍插嘴道:“自然,阿操和他的阿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呢。” 段宁眉毛一挑,故作疑惑道:“是么?那可就奇怪了。” “既然是双生子,为何兄长在京师,而独独将弟弟留在颍川呢?” 这让人怎么解释?曹操因这女郎的外貌对她还颇有亲切感,不想破坏第一印象,况且阿飞这会儿也在看着他呢。 可总不能实话实说,他家那位阿弟是个假郎君,家中能让她离家求学已是格外开明了,哪里还会让她来洛阳太学呢? 袁绍见曹操不说话,在一旁笑道:“女郎不曾读书吧,先生为兄,后生为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弟弟凡事为兄长考虑,以兄为先,这是圣人之言,我们太学学子都是熟知的。” 袁绍一张口,味儿就冲得段宁有点头晕。 “哦——”她拖长尾音,转头对阿飞道:“原来两位郎君,竟是太学学子!” 阿飞也很是配合,点头道:“哇塞!” 袁绍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得意道:“正是。” 曹操还有点后悔,袁绍说的那番话,他可以说得更漂亮,他只是没对方这么不要脸而已! 谁知段宁看向袁绍,眉眼弯弯笑问道:“即是如此,那想必公子家中幼弟也是事事以公子为先了?” 袁绍一顿,脑海中袁术嚣张跋扈的模样浮现出来,当即脸色难看得入咽蚊蝇。 曹操自然是知道袁绍家里情况的,但是为了“知己”的面子,他必须忍住不笑,再加上因为想到曹班,他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在袁绍辩驳之前,就拉着他付了酒钱,两人匆匆离开了酒肆。 “我呸!” 段宁盘膝坐下,双手撑在膝头,咕嘟咕嘟灌下一碗热茶。 “久—未—相—见—,太—过—想—念—”她捏着嗓子学曹操说的话。 “口区——” 阿飞噗嗤一笑,给段宁添茶:“我没想到段庄主是这种性格。” 阿飞名粟飞,是符柯手下原特勤组一组的组长,在做流民之前,是行武世家的女儿,胆大心细,记忆力奇好,早年曹班在洛阳读书的时候,常常由她带队在谯县和洛阳两地间运送货品和钱财。 格物院一号文出台后,特勤组撤销,人员也进行了一次统一调配。符柯成为了情报部的部首,部首下面的两位副职,一位是吴声,目前常驻颍川情报部大本营,另一位就是粟飞,常驻洛阳。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段宁看着茶杯上飘出来的热气,老掌柜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内室,酒肆大堂内,两个女郎相对而坐。 “可能这就是凉州的魅力所在吧。” “段庄主对凉州很有感情呀。”阿飞状似不经意道。 段宁朗声笑道:“哈!先说好,可别给我来这套啊,咱们要是打官腔,天黑都谈不出结论。” 阿飞一怔,随即也笑了,轻声道:“是我僭越了,等部首来后一起商定吧。” 随着姐妹俩手下的势力发展,人事管理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如果不在起步阶段就定好基调,未来两方人手相接处,必然会产生摩擦和麻烦。 但是人事问题又涉及姐妹的身份问题,这个就颇为敏感了。 如今姐妹的生母是当朝太后,皇帝是从州郡找来的,妹妹曹班以郎君身份示人,姐姐在凉州拥有私兵,最极端的情况作为情报部门,尤其是长期在皇宫游走的情报人员,不得不考虑 现在的关键是,姐妹俩是如何想的。 符柯先请示了曹班,曹班传信回来道:以格物院之造物,但求为世所用。 这话确实是主公的风格,但又颇为暧昧,为世所用,如何用?谁来规定谁能用,谁不能用?这之间的差距可大了。 符柯不依不饶,继续打请示,曹班被追问得没办法,知道必须给选择跟随她的人一个答复,彼时姐姐段宁已经拿到官方信印,出发进京,姐姐主动提出,在洛阳和符柯她们面对面谈。 “首先,我不会认回生母。” 当着贾诩、符柯等人的面,段宁给出了她的答复。 这话的意思就是,她不会选择那条最高最险的路。 “段庄主如何保证呢?”符柯丝毫不退让,就她个人来说,在最初认识曹班的时候,她就已经许下了只认曹班一人为主的诺言,这一点不会因为曹班有什么假哥哥和真姐姐而发生改变。 段宁道:“和邓太后见面那天,我会当面和她说明,那日你应该也会在场吧。” 符柯和粟飞对视一眼,点头道:“我会全程陪同。” 段宁不可置否:“这次面圣,我也不会提出在官职或者军职方面的要求,我手下的兵,依然只是“部曲”。” 符柯闻言,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段宁进京的队伍为了不引人瞩目,马匹并不多,但是符柯清楚凉州三大田庄的战力,武部学子在这些凉州大马前根本不够看,格物院藏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物,她作为情报部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若是段宁对格物院有侵吞的意思,以曹班目前的实力,胜算渺茫。 符柯还想说什么,被段宁打断道:“未来会如何,说都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你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只要我们的合作可以给双方带来利益,我们之间就可以签订盟约。” 段宁说完,贾诩招呼手下将事先准备好的合同,人手一份,发给了符柯和她的手下。 “这是我们拟定的盟约,你们先看看,内容比较多,包括确立两边共同认可的职级和军级机制,盟约的约束方式,责任机制等等。” “其实当下,我如何想不重要,你家主公如何也不重要。” 符柯难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段宁给她举了一个例子。 “假若这世间只有稻米一种作物,天将大旱,你的主公会如何做?” 符柯不假思索道:“修水利,囤米粮。” 段宁摇头道:“她会种麦。”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世间没有麦” 符柯还没说完,自己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她的主公,在造麦,在造这世间没有之物。 段宁淡淡道:“我们如何选,就要看这世间,还能留下几种作物了。” 由格物院和凉州三大田庄联合签署的盟约正式在姐妹俩的势力范围的三地七郡同时公示。 盟约未涉及姐妹身世等敏感问题,因此不是保密件,内容很多,光是正文就有一百五十多页,附文更是有十三份。 但是对于身处格物院的学子和身处田庄的职工们来说,最直接的变化来自于他们的编号,两方人马编号不再重复,比如贾诩不再是00002号,而变成了00004号。 盟约的全部内容被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武朝正史《武书》之中,连着原文带附文,因此有戏言道,《武书》有十卷,《盟约》占其三。因此后世在印刷出版《武书》时,为了阅读的流畅性,常常把《盟约》单独成册印制。 —— 正月前,曹操再次书信给曹班,按照习俗,正旦日家中需要祭祖,前两年这件事都是由父亲来做,但是曹班都以失魂症发作为由推辞了。 曹操心里也有些埋怨曹班,但是今年父亲竟然都提都不提这事,看来只能他这个当哥哥的亲子出马了。 由于曹嵩现在是大司农,需要在正旦日当天的大朝会后,侍奉宴席,因此曹家的祭祖需要提前完成。 谁知还有两日就到正月了,家中一切都已筹备妥当,依然不见曹班声影,父亲母亲更是围着曹德转,唤曹操“大郎”,唤曹德“阿盼”,全然一副忘记曹家还有个“二郎”的样子了。 那日在酒肆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曹操眼前,曹操直觉父母和曹班,在瞒着他什么,可是细一想,又摸不清思绪 第56章 天还未亮, 小皇帝就被内殿侍奉的宦官从榻上叫了起来。 皇帝经过大半年,已经适应了宫内的生活,但这是灵帝继位后的第一个正旦日,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身边负责提醒流程的礼官和太监比他紧张多了。 正旦日当天, 皇帝的行程表被排得满满得, 汉代以孝道治国,这第一件事自然是向宫内如今地位最高的邓太后请安。 太后所居的嘉德殿离皇帝的住所有一段距离,皇帝虽然不需要自己走,但是被冷风吹了一路, 也终于清醒了, 和往常一样问完安, 刘宏却发现,太后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太后不喜欢正旦日吗?” 太后恍然间回过神,皇帝现在还未换上朝服,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看着颇为显稚气。 朝会后,云台殿正殿会设宴款待百官, 段家女郎段宁和她在朝中任郎官的哥哥破例列席。 段宁……她的长女…… 符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两位女郎的画像送入长秋宫,但是画像终究只是画像,邓太后只能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次女的模样,以此来想象长女的样子。 即使是在深宫之中,她也知道凉州不是什么养人的地方,她不曾见过段颎,只能从宫内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对羌胡强硬果决的态度,才想应是家风严苛的性格。 在知道女儿立了战功, 亲自射杀了敌首的时候,作为母亲,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后怕。 宫里的侍女会用向往和崇拜的语气描绘这位战场女武神的英姿,可是她连女儿穿上戎装的画面都不敢想象,如今只要联想到战争,她就会想到段宁,就会想到 太后以身体不适为回内殿休息了,皇帝在小黄门的簇拥下前往台阁区面见群臣。 朝会后,就到了正旦大宴。 段宁和段铭在队伍的最末尾,不说身为女子的段宁了,段铭这样的郎官参加正旦大宴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等待进殿的时候,队伍里频频有人回头看他俩。 段宁是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但是段铭就没那么淡定了,尤其看到他的大上级光禄勋刘劭也在用好奇的眼光回头打量他和妹妹的时候,他只能将头压得更低,在心中不停暗示自己——我只是来蹭饭的。 段宁踏入云台殿的刹那,就感觉到一道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外面站久了,陡然进入室内,视线还有些恍惚,她看向殿内深处,高座上的华服女子也在看着她。 那就是她和妹妹在这个世界的生母——邓太后。 段宁随段铭之后入席,那道视线也随之消失。 东汉的宫廷宴席自然和寻常百姓家的伙食大相径庭,段氏在凉州天高皇帝远,在规矩上的约束不必京师,因此段铭私下里一直觉得,尚书台的食堂伙食是不如段府的。但是这宫廷大宴还未上来,正殿里就已经能闻到味道了,只有热食能将味道传得如此之远啊! 上餐前,司徒刘宠负责恭颂本朝一年的功绩,小皇帝坐在最上首,也会进行总结性的发言。 随后就是传膳,宫女们依次端着餐食而上,再由大司农亲自位每一桌酌酒。 段铭和段宁的案席离皇帝很远,皇帝和大人们的讲话他需要非常专注才能听个明白,他的好友卫召知道他要参加大宴,专门叮嘱要将皇帝的讲话回去复述给他听呢。 段铭全神贯注听领导讲话,因此就没有注意到,大司农大人手提酒樽缓步至他们案前,抬头见到段宁的刹那,瞬间煞白的脸色。 段宁来参加宴会自然不是毫无准备,宫廷礼仪非常繁复,为了保证兄妹二人不出错,太后专门叮嘱符柯给两人做了培训。 当然,给段铭培训的是宫廷礼官,而段宁的培训则由符柯亲自负责。 除了礼仪外,符柯还交给了段宁一张图——宴席的座次和人名官职。 段宁完全按照礼仪对曹嵩行礼,表情并未有任何变化。 曹嵩则是惊魂未定。 他下意识地往上座瞄了一眼,太后并未看向这边,再看段宁,这女郎虽然样貌与曹班相似,但是肤色偏黑,而且周身气质也与曹班完全不同。 到了段宁这里已经是最后一案了,时间也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收敛心神,回到自己的席案。 正常情况下,皇帝做完最后的总结性发言之后,大家就可以开宴了,但是宫廷大宴与朝会不同,一是许多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或者贵族也能列席,另一方面宴席的氛围相对轻松,上下对答没有那么严格的流程要求,因此总有人耐不住在这个时候作妖。 这次先挑起战火的,是一个武官。 这也可以理解,汉家尊儒,“轻武”算是思想钢印了,因此武官地位天然比文官要低,不趁着人多的时候发难,平时很难找到机会当着皇帝的面表达意见。 段铭和段宁坐在最末尾,猛的一下听到祖父段颎的名字,当即浑身一震,和妹妹对视一眼,赶紧看向上首。 那个武官所说之事,正是如今在三辅北方一带焦灼的对羌战争。 整整三个月,皇甫规和羌胡的战争仍然没有结束,冬季对于百姓来说本来就是一道生死坎,去岁冬季少雪,这可不是丰年的预兆,负责天气预报的太常许训已经连续几次来和皇帝请罪了,若这战争再拖下去,与民与国都是不利。 这话说得条理分明,那武官一把年纪,一边说一边哽咽,声情并茂的样子连小皇帝都为之动容,如果不是礼仪要求,段宁想他也许已经和那位老臣一起抱头痛哭了。 这个武官说话很直接,是那种不需要转弯思考的人话,他的意思也很明白,朝廷应该增兵,将段颎调过来,增援皇甫规。 段铭听到这里,当即就有些激动,然而武官话音刚落,又一个文臣站了起来,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位文官深谙辩论的技法,先是肯定了对方战争伤民的论点,随后就对方这一论点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战争伤民,所以我们应该立刻和谈,停止战争。 皇甫规和羌胡的这场战争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就是因为皇甫规贪功恋战,和羌胡打得有来有回,朝廷应该下令,像之前张奂对羌胡那样,俘虏奸恶的首贼,适当给予余下的羌胡一些好处,他们感念汉廷的恩德,自然会回到草原。 皇帝先前支持了那武官,再一听这文官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突然发话了。 “陛下,凉州来的段氏兄妹不是也列席了,不如听听他们的想法?” 段铭在旁边,整个人一个机灵,明显紧张了起来,不是说了只是吃饭吗,怎么还会有发言环节? “啊,朕差点忘了。”随着小皇帝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顺间聚焦在大殿上的最后一席。 ! ! ! 救命!怎么办!心快要跳出来了! 今天为什么还没过去? “段公之孙段宁,你上前来。” 叫的是妹妹! 皇帝直接点了段宁的名字,段铭立刻转头看向妹妹,刚为自己送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替妹妹紧张了起来。 段宁按照礼仪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向着大殿前走去。 皇帝在看清段宁容貌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太后一直看着段宁,神情先是掩饰不住的激动,随后看到了皇帝的表情,又是眉间微蹙。 “听说你亲自领兵,射杀敌首,解了陇县之围?” 段宁俯首,不卑不亢:“是整个陇县官民一心的功劳,民女只是自幼习射,侥幸取中敌首。” 侧首的太傅和下席的太尉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皇帝又让段宁复述当日的战况,一副想听故事的表情,段宁简要复述完,毫不避讳,直接将铁官调换箭头一事说了出来。 太尉闻言脸色一变,果然皇帝大惊,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当即下令大司农重新选拔铁官。 皇帝随后问道:“你是从凉州来的,凉州的百姓,对羌人如何看待呢?” 虽然不能亲至,但是至少还知道询问当地人,段宁对皇帝的观感稍稍有了加分。 “不瞒陛下,民女承蒙皇恩,在凉州有自己的田庄,田庄里也有羌人,他们和汉人没什么区别,你给他们饭吃,他们就会干活,若是区别他人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心生埋怨。” “民以食为天,羌人觉得生存不下去,自然就会反了。” 段宁这番话说得有些直白,座下一片哗然。 皇帝不解道:“为何会生存不下去呢?” 这话可不能再让这口无遮拦的武将之孙来回答了! 太傅胡广当即起身回答道:“羌人不得生,无非是懒惰不懂得耕作,汉人勤劳,再加上贤明的圣主选拔合适的人才做官,管理好农桑诸事,自然可以生存。” 老师说话,皇帝自然没有不听的,思索一番后道:“那朕就下旨,在正旦日后,从各地推荐优秀的人才做官。” 说完又问太傅,段氏之孙尚武,是否可以赏赐段宁做女官。 不出所料,被胡广以阴阳调和等一番似是而非的理由反对了,取而代之是颇为丰厚的钱财赏赐。 这正中段宁下怀。 不过皇帝今日兴致颇高,段宁落席后,又拉着几位官员,问这羌胡的战争该打还是该停。 最后还是太傅胡广发话,建议正旦佳节,大家先吃饭,莫谈国事。 段宁心道,这真是一只老狐狸,等人话都说完了,这会儿知道要吃饭了,这两边观点都提出来,回去以后皇帝肯定会问这件事,到时候他支持谁,谁又能知道呢? 宴会圆满结束,已经是社畜的段铭需要在同事之间走动,段宁得到符柯的传话,被带到了长秋宫。 “阿景——” 仿佛有千年没人唤她本名了。 真是恍如隔世啊。 第57章 “谢谢杨医师!谢谢杨医师!”年轻郎君坐在榻边, 欣喜地看到纱布下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脓血了。 “哎,可不敢叫医师的, 我只是来实习呢。”被唤作“杨医师”的少女也* 是满面笑容,病人每次看到她放松的表情, 心里也会踏实不少。 这个郎君是军户, 在家中行三,前面两个兄长是三辅的正兵,都因为这次对羌胡的作战,牺牲在了草原。 他的父母年事已高, 他还未娶妻, 作为家中唯一劳动力, 又不慎伤了右腿。 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战争迟迟没有结束,城中的医师就那么几户人家,根本跑不过来,他强撑着回到家中,想躺在榻上硬抗,结果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变是在这间由肆舍改建的伤病房中了。 作为槐里县本地人,这间肆舍他是听过的,在整个市集是地段最好,同时也是面积最大的,以前据说是世家大族的产业,但是因为战争,这家人举家搬迁,这间肆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易了主,偌大前院,变成了公开收治伤患的医馆。 郎君当时是被疼醒的,他醒来第一反应是看他的腿,当时正是这位姓杨的年轻女郎在帮他换药,麻布解开后,露出的伤口居然像打补丁那样,被线缝了起来。 “这是缝合术,用的是格物院特制的羊肠线,你这边还有些擦伤,怕发炎,我现在会用酒精给伤口附近消毒,有点痛,稍微忍耐一下。” 身着白衣的女郎表情认真严肃,说的话虽然有些让人似懂非懂,但是却让人莫名的安心。 “杨医师太谦逊了,我回到家中一定给您立个牌位,以后日日供奉您,祈祷您无病无灾。”在医馆住了几天,他是打心眼里心声感念。 这个病房都是轻伤患,病愈后就能出院归家,因此氛围很轻松,几个病患听他这么说,纷纷打趣他。 “那你小子家里祠堂可要放不下了!” “是啊,愿意收治你的主家曹班曹公子、给缝线的小石医师、帮你配药的甘医师、还有食堂的范伯,都是神仙般好心的圣人啊!” 杨济被这样的氛围感染,连轴转的疲惫也减轻了不少,重新给他的伤处固定好:“明天拆完线,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家了,回家之后尽量避免过度体力劳动。” 杨济是隶属于颍川阳翟格物院的四期生,考核通过后先在新闻台实习,后又参加了外派实习生考试 实习生考试是谯县、汝南、阳翟、扶风四院同步进行的,实习岗位有四大类共计三十多个,按考试排名顺序优先选择,因为都知道曹班在扶风郡,所以当时扶风院的岗位竞争最为激烈,杨济夺下头名后,毫不犹豫选择了扶风院。 外派实习好处多多,能到其他郡县体验风土人情是一方面,能接触到其他院的学子,和他们进行交流又是一方面,所谓人外有人嘛。 就比方说,来自谯县格物院的石仲,年不过九岁,就通过了医部的考核,成为了一名医师。杨济虽然没有从医的志向,但是也能从和他的交流之中,感受到医术的魅力。 病房里喧闹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板着脸的小郎君从外面进来。 这个小郎君个子还不到杨济胸口,脖子上挂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透明琉璃挂饰是他的标志。 整间屋子没有一个人敢因为年纪小而轻视他,据说住在甲字号院重病的伤患里,有一半的人都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石医师!”大家齐声和他问好,石仲默着一张脸,挨个看过每个人榻前的护理记录,每个被他巡视到的人都万分紧张,生怕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 好在他面无表情的进来,又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众人纷纷送了口气,没有表情就是好消息! 病房里再次洋溢着快活的氛围。 前线下来的士兵,需要做手术抢救的基本都送来这里了,扶风格物院人手不足,好在城禁前最后一拨外派实习随队有几名医师掐点进了城,战况最惨烈的时候几乎是没合眼地在救人,如今战况焦灼,以为终于能喘口气了,又有了收留流民孤儿的压力,格物院食堂的炊烟几乎就没断过,负责伙食的范伯都瘦了一个人的体重。 最近来格物院求医的外伤患相对少了些,格物院的医馆是有医师们轮流坐堂的,石仲匆匆用完饭,赶到前院,和值了通宵的医师换班。 医部未通过医师考核的医士李寿已经提前在他的诊台旁边摊开小本本正襟危坐了,见他来,还装模作样地帮他扫干净台上不存在的灰尘。 大清早的第一个病人,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来问医的,看他的打扮应当是个豪族出身,自述住在城东,确实是马氏的旁支。 “马氏?”石仲皱眉,停下记录的毛笔,抬起头打量对方。 面色不华,手捂着腹部,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马氏不是有族医吗?”李寿好奇道,这还是第一次有马氏的族人来格物院医馆问医呢。 那些豪族嫌弃医馆污秽,都是请族医到府上诊治,前阵子甚至将医师们“请”到府上,不让人出府。 这样占用医疗资源的行为实在很难让人对豪族有好感,不过人已经来问诊了,石仲还是给人开了方。 等待取药的时间,暂时没有其他的病患,这个病人就坐在专设的,名为“椅”的木案上,于石仲攀谈起来。 “都说这格物院医馆是年纪越小医术越高,看小医师不过弱学之年的样子,相比医术一定是非常好了。” 石仲没听出这人话里有话,笔头不停,头也不抬道:“没有的事。” 堂前一阵沉默,那人自知有些失礼,又道:“哎,其实马氏是有族医没错,但是最近听说是马公病重,族医们都被叫去主家了。” 马氏能被称为马公的,只能是马融了,不过马融如今年过八旬,冬季本就是疫病易发的季节,是何病因、能不能挺过这遭,还真不好说。 本来石仲对于医术无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奈何此人一直喋喋不休,石仲听着听着,突然感觉有些怪异。 “大人是南边来的?” 病人一愣,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就住城北。” 石仲道:“听口音有些怪。” 病人顿了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小医师耳力真好,我的妻子是益州人,虽然在陇县住了这么久,但是最近她娘家亲戚来投奔,所以可能有些沾染上了。” “投奔?” 医士李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这城禁未除啊,他们是如何进城的? 他立马小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门路?” 如果能问到进城的方法,他就可以告诉主公,这样药材进城就更方便了。 病人刚要回答,他又打断道:“总不能是混在流民里进城的吧。” 大规模流民如果放着不管会有治安等诸多问题,因此人数积攒到一定程度,城内也会开城收留一部分,或者想办法在城外安置他们。 病人嘿嘿一笑,不顾他妻子的反对,左右看了下,小声道:“不瞒两位医师,我们走的,可是道上的门路。”—— 战争僵持,医馆外伤出院的士兵逐渐增多,格物院经营的压力总算小了一些,曹班难得睡个整觉,天还未亮,就和往常一样,从市集的格物院出发,裹着裘衣,逆着寒风往城门走去。 她走过一户人家,破旧漏风的木门上是两幅新贴的老虎画像,左右各一副,画风各自鲜明,一个张牙舞爪,脚踩一坨不知是什么的墨团,一个乖巧坐立,额前一个大大的“王”,明显是这家两位孩童的大作。 曹班轻轻摸了摸画纸,点了点两只小老虎的眼睛,将画掉落的边角重新贴好。 门梁上的倒悬的苇束被风一吹,光秃秃的几根枝条在风中打旋。 离开这排民宅,就是豪族门在城门附近搭的救灾棚了。 随着涌入郡内的流民越来越多,一些世家大族也会出钱出力,施粥或者收流民。 曹班从凉州和豫州得到的经济支援有限,因此只能收留孤儿,对于仍有亲人在世的流民或者饥民百姓,她会提供一笔口粮费用,将人疏散至其他世家的安置点。 这些世家安置点中,以马氏的最大,条件也最好,她与马氏负责布施的老管事关系不错,新的流民送到后,管事会主动带她看看之前收留的流民情况,虽然说也仅仅是有了一个避风的草棚,有一口干硬冰凉的豆饼吃,条件远比不得格物院,但是总能帮人熬上一阵子。 还未到安置点,几个熟悉的身影伏在路中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她前日送到马氏安置点的一家三口,那位妻子已经没了生息,丈夫脸色是病态的胀红,抱着年幼的孩子,手臂支撑不住力道,大幅度的颤抖,声嘶道:“求郎君收留我妻儿——” 第58章 周围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见是城中最大那间医馆的主人,好心上前提醒。 “郎君莫要再管他们了,救人一次便是行善积德了, 岂能次次相救?” “是啊,再多的家产也禁不住这样来回糟蹋了。” 也有人给曹班出主意:“那小的我看已经是进气多, 出气少了, 郎君不如收下那个汉子,还能当个苦力。” 那男子闻言却猛地一抬头,惶恐道:“不,不,大人,请收留我的妻儿吧,我的妻子有一双巧手,纺出来的纱能卖上好价钱,我的孩子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的,等他大了,一定为郎君做牛做马!” 旁人听了这话, 只是不绝叹气:“怎的是个不听劝的呢,你妻子不是已经哎——” 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曹班都是按章程办事。 格物院收流民是有一套固定章程的, 即使是身为主公的曹班也不能破例。 这个孩子父亲健在,不符合格物院收人规矩, 送医馆救治倒是可以, 但是她必须先于马氏安置点的管事确认情况。 “你们不应该在马氏的安置点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家人入城的时候,女子还在哺乳期,当时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曹班亲自带一家三口到马氏安置点后,还专门让医部的医师开了药送过去。 男子闻言,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道:“我们被赶出来了。” “为何?”曹班有些疑惑,世家大族收流民不外乎为了人口和名声,既然收了人,怎么又会将人赶出来? 男子还想回答,突然面色一僵,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瞬间刷白,一声干咽,竟然吐了出来,污物溅上了曹班的衣摆,他人也开始打起了摆子。 曹班还没说什么,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惊声大呼:“是,是疫病!” 疫病! ? 这一声呼喊直接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围观的人当即四散,也有胆大好事者躲得远远的,捂着口鼻看向这边。 刹那间,曹班心念急转,再看面前的男子,和他的妻子一样,俯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维持着双手前举的姿势,那个孩子裹在单薄的襁褓里,白汽在他小小的鼻尖前浮动。 —— 早在羌胡举兵年下之时,格物院就以医部部首华识牵头,制定了一整套针对疫病的应急防护预案。 预案对不同种类的疫病及发生疫病的影响程度进行了综合分级,内容规定格物院四部九科,分别按照职能和专长进行分工:医部牵头治疗、辎科牵头隔离、农科牵头消毒、信科牵头监测和公告。 在战争频发的汉末,几乎每个冬季,都会有疫病发生。 不过这次疫病爆发,却不是在伤兵聚集的军营,而是在城北的流民安置点。 “报告出来了,最开始染病的,是从南方益州来的一拨流民,九十五人中,二十人染病,死亡过半。” 信科将调查结果第一时间送至华识的案台前,这次疫病病菌主要作用在人体的消化系统。 按照预案,格物院内根据患者的伤病情况,按轻、中、重、死亡分四级,以不同颜色的木牌作为标识,方便医护采取相应治疗措施。 曹班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但是由于近距离接触了死亡患者的秽物,不得不按照流程进行隔离,因此手环上穿了一块原色木牌,意为轻患。 这下防疫的压力一下给到了原本退居二线的师父华识那里。 已经续须的华识在得知疫病爆发的第一时间就去洁面剃须,戴上了格物院早就备好的纱布口罩。 “二十人染病,竟无一人来格物院求医吗?”格物院接收的第一个染疫病的患者,正是华识的次子,化名石仲的华佗接诊的,但是此时距离流民安置点爆发疫病,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据说是这些流民中,有一位南方来的道医,能以符水治病救人,流民们都很崇敬他,格物院有主公在,所以” 曹班曾在马氏门下求学,又是儒家经学名士郑玄的义弟,格物院因此也被打上了“儒”的烙印,这位医师以“道”自称,自然是打着治病传道的意思,十有八九会在流民中贬低格物院的医堂。 这份报告经过消毒处理后,也被送到了曹班案前。 原本没啥症状的曹班,这下感觉有些眩晕了。 符水治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关键词啊。 《三国演义》开篇什么时间?黄巾起义!黄巾起义谁领导的?张角! 张角怎么传教的? 符水治病,病愈者信道! 可问题是,现在距离黄巾起义,可还有整整十五年啊,况且张角不是冀州人吗,这个道医怎么是益州来的? 等等,南方的话,那不就是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天师道吗?历史记载他的孙子张鲁后面以天师道为依靠雄踞汉中,还和曹操干过仗。 这样算的话,张鲁应该也是自己的同龄人?她和姐姐的蝴蝶翅膀应该是扇不到的。 道教的话,巴蜀一带后面还有个张修,也是打着天师道的旗号,因为信徒要供奉五斗米,因此追随者又称为五斗米道。 算时间,张角和张修肯定都出生了,蝴蝶翅膀扇成什么样,她心里还真没底。 看来这次疫病若是能顺利熬过去,黄巾起义的问题也必须提前搬上应对议程了—— 东汉扶风郡的治所从前朝国都长安迁到了槐里县。 如今旧都繁华不再,扶风郡所在的三辅北邻羌胡地盘,成为了边州,人才和资源向着东边的新都洛阳倾斜,官员们面对疫病,除了闭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下物资和人员的流通被彻底断绝了,有渠道的世家大族还能博得一线生机,没有门路的百姓只能在家中祈求神明保佑。 数月前战争一打响,曹班就亲手签署了特批文件,将高浓度酒精和大蒜素这两项原本保密级别的物资开放使用。 病患们可能不知道格物院用的药物是什么成份,但是在格物院医馆治病,伤口发炎几率小,轻伤患痊愈率高、重病患死亡率低,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此城中出现疫病的消息一传开,刚刚喘了口气的格物院医堂,再次超负荷运转起来。 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曹班过了隔离期,也加入到照看病患的队伍中。 每日医堂内救治病患的情况都会由信科的学子公示出来,看到逐渐增加的治愈病患数,大家的心情也会放松许多。 和格物院医堂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不同,城内,马氏主宅前厅里,几个族人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起因是,几位族医提议,将染疫的马公送至格物院医堂医治。 “不行不行,听说格物院是所有病患住在一处的,早就人满为患,根本排不出空,马公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折腾?”马氏宗族的族长首先提出了反对。 他的儿子也应和道:“是啊,将病人丢弃在医馆,这哪里是为人子孙的道理呢?儒家孝思孝行方能治家平天下,长辈染病而离家求医,这要说出去,马氏的面子往哪搁?” 马融的妻子挚氏虽已年迈,却是精神矍铄,含泪厉声道:“孝孝孝,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儒学,但是我知道,在格物院治疫病,有法子能让我夫君活着进去,活着出来!若是夫君这遭过不去,我就一同吊死在这间屋子里!” 马氏族人一听主母这番言辞,当即又是激烈争吵起来。 有支持送医堂的表示,格物院医堂并非无人照料,有不少医师统一照料陪同。 反对的又提出,据说格物院对待病死的患者,都是火烧处理,这是对逝者大大的不敬!实在有违人伦。 挚氏到最后,已经是气得放弃了争论,双目无神,仰着头,长长地望着房梁。 最后,已经过继到马融名下的马日磾一声大喝,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堂中这位青年,连月衣不解带地侍疾,长长的须发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 “我去求曹班。” 他走到祖母挚氏案前,缓慢地磕了一个头,随后起身,掷地有声道:“我陪祖父一同进格物院,不孝之名,全在我一人身上。” 马日磾已经举了郡中孝廉,不日就要赴京师任职,他这般下了决定,族中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以马氏之名,再加上马融又为曹班之师,讨一个榻位自然不成问题,族人留在堂中,等着马日磾回来。 去市集一趟,来回不用半个时辰,马日磾却足足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才返回。 “可是有不顺?”族长率先迎上前,皱眉道:“莫不是那曹君实这时候拿乔?” 马日磾摇头,喘着气,哑道:“曹班不计前嫌,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为何发愁?” 马日磾面露难色:“她说医馆如今已经超出病患承载能力,她与太守大人商议了,使君同意明日开城门,将医馆病患送至城北道观隔离救治。” “道,道观?”族长闻言脸色大变,“使不得,使不得,这马氏世代尊儒,这道教妖孽之地,怎能送马公去?” 知道马融染疫,不少未染病的门生还在府中为马融祈福呢,这要是送马融去道观治病,不是在打他们马氏族学的脸,打孔圣人的脸吗? 第59章 张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思想跳脱之人,尽管很多人,都这么评价过他。 “用主公的话来说,这叫创新。”张寿后来面对荀彧的质问, 面不改色如是道。 贾诩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创新朝代是吗。” 武朝建立后,张寿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有人问他:“你不会因此心生埋怨吗?” 张寿诧异道:“怎么会?这本就是应该的呀。” 他解释:“融帝早就知道我的理想, 即使有封赏,我也会推辞,何必浪费时间做戏?” 他后来回到蜀中故地定居,写下了长达五百万字的回忆录, 融帝亲自为这位人如其名的长寿老人做序。 他在回忆录中直言不讳道, 他的人生中, 之所以有诸多所谓“离经叛道”的决定,是因为他自出身以来就相对优渥的生存环境。 饥饿的人不会接受丢弃粮食的行为,他的家庭让他可以为年少时做出的任何决定负责,他没有将这天翻了过去,是因为在物质和律法之上,还有一层“道义”将他“束缚”住了。 他的家族世代为官,到了祖父那辈已经有些没落了,他的父亲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头,不过性格开朗大方,为人乐善好施,乡中每每有人家中困难,都会接济。 因为父亲好黄老, 渐渐乡里乡亲都开始尊父亲为此中首, 父亲也乐意和这些淳朴的乡民分享黄老之道的玄妙。 因此张寿三兄弟,因为出生时间不同, 对于“道”的看法,就有了鲜明的划分。 他的长兄在父亲扬名乡间时,已经娶亲生子了,郡中名门少有以此为荣的,他混迹其中自然也对此道不屑一顾。 他的幼弟小小年纪,就已经熟读《道德经》,还时常被父亲带着,在乡亲面前表演背诵。 他夹在中间,也常会和父亲去施粥布经,但要让他相信自己的父亲和老子有什么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父亲因为崇尚黄老,而名望盛起,传出了本乡之后,很快就遇到上了对手。 民间打着各种鬼神名号的教派数不胜数,道教有典籍背书,势头最盛,好巧不巧,邻乡就有个姓李的老人,自称老子的后人。 见父亲为此在家中愁眉苦脸,于是他提议:“不如父亲与那“老子”后人当众辩论一番,争个高下。” 父亲状似犹豫道:“可是那李公已年过古稀,这样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张寿道:“父亲若是真的在意这个,当初乡老邀请父亲讲经,就应该拒绝才是。” 这一下激发了张寿父亲的中年斗志,立刻就要拉着张寿,带上几十名乡亲一起去辩论。 张寿答应了父亲。 然后当晚,就连夜收拾包袱,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了——留信一封,美其名曰,继祖辈遗志,云游四海。 当然他的祖辈并不是因为云游,而是被贬到蜀地的,这又是家族内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第一次出门的张寿,做足了准备,带够了盘缠,带上了家族信物,雇了护卫,计算了时间、花费、人力,什么都算好了,却唯独没算到天命。 皇帝驾崩,他在洛阳耽误了远超预计的时间,导致西行的计划一直推迟到了临冬。 然后就遇上了羌胡大举南下,将他直接困在了扶风郡。 但此时刚刚年过而立的张寿,天不怕地不怕,索性羌胡一时半会也打不过来,既然天要留他,他就干脆在城中盘下了一处住所,住了下来。 随后,他就发现,这繁华又破败扶风郡,竟然比那所谓天子之都的洛阳,更为有趣。 —— “张寿,巴郡人,年三十,无业。” 张寿的材料放在曹班的案上,非常简单,也很干净。 五天前,太守终于松口,同意曹班将格物院还有医馆外拥挤的病患送至城北的道观集中治疗。 然而太守同意了,病患却不乐意了,格物院医部医士们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松口。医馆外面依然是人满为患,拥挤得进出都困难。 未入住的病患一个都不愿意,已经住下的当然更加不松口了。 张寿当时已经在格物院住下,是所有病患中,第一个站出来,说要住道观的。 他一站出来,和他同病房的病友竟然立刻响应了他,话锋一转,也纷纷表示要住道观。 这引起了情报部的注意,本来只是例行动作,可一查之下竟然发现,这个人是在疫病爆发初期,人人对流民安置点避之不及的时候,主动和流民接触染病后,自己来格物院入住的。 格物院自在谯县创立后,不是没遇到世家派来的探子。 各地的格物院据点,按照保密等级通常分为红区、黄区、绿区,书舍或者新闻台等公开部分,还有学子们的宿舍区,一般是绿区,各科部首的办公区,还有学子们学习的教学区为黄区,红区保密级别最高,进出都有严格记录,不同的据点情况不同,比如谯县的红区就是李大匠的实验区和曹班起居的院子,颍川阳翟的格物院作为情报部总部所在,整个情报部工作区都是红区,曹班的居所反而是黄区。 扶风格物院建立时间不长,未设红区,但是这个张寿,在住院的短短两天之内,仅是能追溯到的,就有多达六次试图擅创黄区的记录。 情报工作中的小疏忽往往可能造成巨大损失,往常对于试图进入红区的探子,符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但是如今人手不足,情报工作由华识暂时接管,工作量更多是在搜集战争情况和疫病信息上面,因此才会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好在他也没进入黄区,他来历干净,格物院名声在外,可能就是单纯的好奇?” 在张寿提出住道观之后,出乎意料的是,马氏的马日磾经过一夜思考,力排众议,主动带着马融也住进了道观,有了马氏的号召力,格物院医馆总算松了口气。 继大蒜素和高浓度酒精后,医部从李大匠那里承接下了医药及医疗用品的研制工作,这个时代不具备充分的临床条件,马融年迈,自身条件并不好,这也是马氏族医表示回天乏力的原因。 医部的医师用尽了手段,新药也使上了,剩下的只能是听天由命。 有了太守和马氏的支持,格物院对医护进行统一培训,道观病患的承载能力进一步扩大,今天第一批痊愈的病患也正式“出观”,因此曹班和华识才有空关心起这个“探子”。 曹班没见过张寿,从他的来历看,他似乎并不具备“探子”的条件和理由,但是鉴于他的号召力,还是不得不留心。 “他的情况怎样?” “好着呢,早就符合出观条件了,一直赖着不走,说要帮忙,我家二小子都烦死他了。” 曹班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华识便建议道:“要不干脆就让他转到医馆来,继续医治?” 不管怎样,先放在眼皮子底下,左右要见见这个人才好做判断,曹班采纳了华识的建议—— 张寿当时听说,格物院的医馆,对染疫病上门求医的病患来者不拒之后,立刻就动了心思。 他们家到了父亲这一辈,已经是完全不做官了,而家中长辈又不是农桑,但是为什么还能谋生呢? 很简单,因为他家有书简。 书简,在这个时候,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 祖父当年来到乡里,祖上积攒下的书简,足足装满了一箱,就是这一箱书简,让县官大人都不敢轻视了他们,也让他祖父一个外地人,慢慢竟然成为了本地乡贤。 他在洛阳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豫州有名为格物院的书舍,藏书千卷,可供百姓取阅。 据说格物院的主人,是个还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他当时觉得,建立格物院的人,一定是个傻子。 坐拥金山,却不知如何使用。 没想到来到扶风郡,发现傻子就在这里,只不过这回不建书舍,改施粥了。 “傻气,实在傻气。” 将金子倒入海水中,就能填平沧海吗?这样的蠢事炎帝之女早就试过了,行不通的。 “他一定是个傻子。” 张寿坚信。 我就是单纯好奇,想看看这个格物院的主人到底有多傻。 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于是他就带着好奇心,“一不小心”,染病住进了格物院的医馆。 闻所未闻的医护分工制度、看起来严格又专业的医疗手段、还有年九岁的神童医师,甚至是空气中弥漫的奇怪又上头的味道,医馆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刷新着他的三观。 张寿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了,其他人在这种环境下,或许会感叹主家的富裕、或者性格的古怪,他却只感到兴奋。 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面前模糊不清的道路被一束光强势地照亮,世界像这间病房里纯白的床单和黑色的地砖那样分明。 所以当他再次回到格物院的医馆,见到那位年轻人的第一面,他就激动地拉过他的手,给他来了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一个大拥抱。 头发蓬乱的张寿不顾四周明里暗里瞬间射向他的,如刀剑般犀利的目光,双膝跪地,仰视着逆光而立的那副面孔。 “我要怎样才能追随您?” “让我做您的奴仆吧!” 第60章 张寿认为, 像他这样读过书的人,主动愿意签身契,还带资卖身, 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主家拒绝才是。 可曹班就不是什么按常理出牌的主家。 “这是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 雇佣书。”华识点着竹纸上方的红色大字,语气不善,那日张寿给曹班的一个熊抱,让华识对这人的好感降至冰点。 张寿摸了摸红色的墨字,拿起纸来,闻了闻,在即将伸出舌头要舔的时候,被脸色大变的华识制止了。 “看这个东西就要舔,你这是什么怪癖?” “这是辰砂?” 华识无语:“不然呢?” 张寿放下纸, 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线缝小本本,小心翼翼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了“雇佣书”三个字。 这个小本本格物院上至曹班,下至刚刚开始识字的五期生, 人手一本,纯黑色的皮质缝面,上面绣了所有者的名字。 张寿还未进入格物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那日曹班虽然没有答应他卖身的请求,但是也给他发了一个这样的本子。 随着城北道观染疫的患者陆续出院,尤其是那位“马公”病愈的消息传开来,格物院医馆立刻得到了城内世家大族和百姓们的支持。 张寿每日天不亮起床,从自己的住所来到医馆帮忙,都能在门口接到不少百姓送来的谢礼,他也一点不客气,负责每日消毒的学子撒完石灰水后,就被他拉着,手下谢礼一一记录下名头,再呈报曹班,俨然一副医馆代理人的模样。 张寿知道自己还没有得到主家的信任,不过没关系,不给我派活干,我就自己找活干! 拿到本子短短两天,张寿已经写了快一半了,都是在格物院* 所见所感的各种新鲜事物,许多专有词他听来也似懂非懂,就用别字代替,容后再补充。 “我还以为又是什么格物院的新发明。”张寿道。 华识觉得他在套自己话,因此没有回答他。 谯县格物院创立后,作为院内提督的他不负责教学,但是身为常务,各科的基本知识也要求了解。 事实上,辰砂在格物院确实是取用等级很高的物资,从南方来的行脚商人那里才能采购到很少的量,大部分都直供李大匠的实验室,用于提取水银,而水银又是许多有色金属的提取原料。 “这个雇佣书签完,我是不是就可以住进来了?” 张寿渴求的表情仿佛华识只要回答他“是”,他下一秒就会舍弃自己高价盘下的肆舍,搬来格物院和孩子们挤宿舍。 他虽然得了曹班发的小本本,稍稍有了些被认同的感觉,但是他如今的活动范围,还是仅限于前院的医馆部分。 “唔,再过阵子。”华识眼睛看向别处。 ——吧嗒。 墨水滴在了签字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张寿都准备落笔了,生生停在半空,直愣愣盯着华识看。 医者仁心,华识到底有些有点不忍心,安慰道:“这是主公专门为你定下的规矩,自允安始,往后愿纳天下同道之士。” 曹班愿意收张寿的原因很简单。 不收不行啊! 格物院扩张太快,加之最近接连的战争,姐姐的田庄自顾不暇,去岁年谷歉收,粟米价格直线上升,有财力的世家在这种时候回更倾向于保守,纷纷开始屯粮,格物院的商队也无法换到粮食。 好在靠着之前的积累,这个冬天熬过去不成问题,但是开春后,开源就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了。 这种时候,光靠成长起来的孤儿们,格物院的运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用姐姐的话来说就是, HR是核心竞争力。 张寿碰巧在这时主动找上门来,给了曹班灵感,她参考姐姐在田庄实行的雇佣制,拟定了条款,同时传信谯县、汝南、阳翟三院参照执行。 许劭是阳翟第一个签下雇佣书的人,作为新闻台的常驻发言人和撰稿人,他主动要求签约,是意料之内。 意料之外的,则是同在扶风的义兄郑玄。 疫病盛行的时候,他幸运地没有染病,郡太守是他当年在太学的同学的兄长,同样师从第五元先,郑玄与太守一夜促膝长谈后,太守才同意出面商议城北道观救人之事。 “愚兄受贤弟接济颇多,如今做工还债,是应有之义。”郑玄提笔,潇洒签下大名,还加盖了自己的私章。 曹班笑道:“那若是兄长今后做的工,远超愚弟之前微薄的接济,那可如何是好?” 郑玄哈哈大笑道:“你心知肚明,却偏要在这儿做戏,看来马氏门下确实不该收你,射艺不见精进,世家不说人话的本事倒是学得快。” 曹班眨巴眨巴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微微牵着唇角,拢袖作揖道:“还请兄长明示。” 郑玄将雇佣书卷好,放入竹筒中。 “那就请君实所行之事,值得我为之付出一生。” 郑玄双手呈上竹筒,俯首道。 窗外,桃枝上嫩红的花朵盛开者,枝条抽出鲜绿的小芽。 虽然郑玄和张寿都签了雇佣书,但是曹班对待两者的方式还是不同的。 前者和他所推荐的十名门徒,直接为文科学子授课,大大减轻了格物院的教学压力。 后者则被情报部吴声派来的人接回了阳翟,签了保密协议后,直奔红区。 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全程一声不吭,张寿怎么激他都面无表情。 进入红区之前需要登记,汉子弯腰手撑着高脚案,提笔。 张寿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而且两手的拳面都有一层厚厚的茧。 习武之人? 再瞄一眼这人的字,字虽不好看,但是胜在工整。 仔细一看,要登记的内容还真不少,这汉子的名字——赵厚,今日的日期,现在的时辰,他的名字,还有带人进入的事因——岗前培训?又是新鲜的叫法,张寿下意识就想那处小本本记下来,一掏袖子才想起来小本本已经在进黄区的时候,就留在登记处了。 赵厚带他稍微参观了一下情报部工作的各个办公场所,张寿一一记在脑海中。 “这是保防组。”和其他文山文海的办公房不同,这间办公房很小,里面大部分的席案位置上都是空的,但是案桌上的文书和笔墨砚台,居然全部按照同一种方式摆放,一眼看过去,分毫不差。 室内唯一一个男子有腿疾,看面容比主公长不了两岁,见赵厚带着他到了门口,很热情地拄着竹杖走了出来。 “天凉,组长还是穿上足衣吧。”赵厚开口道。 张寿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还是温柔挂的。 “不碍事,我刚锻炼完,浑身热气呢。”说完这位陈组长看向张寿,笑道:“来这么早,我还以为要晚两天呢。” “一路没休息。”赵厚言简意赅道。 陈组长有些惊讶,再次看向张寿:“先生看着文弱,却有不输武人的气魄呀!” 张寿不好说自己是迫切想见识传说中的阳翟格物院,因此才主动和赵厚表示不用休息。 其实进入颍川地界的时候,他因为熬夜已经累的有些魂不守舍了,但是看这个赵厚还和没事人一样,他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到了格物院之后,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很快压过了一切困意。 陈组长带着他们去了演武场,原来保防组的人都在此地晨练。 “先生应该注意到了吧,我的腿,还有阿厚的手。” “我们这些人啊,都是因伤退役下来的,幸得主公不弃,愿以衣食供养我们。” 演武场传来响亮的口号声,伴随着阵列整齐的脚步声,入春雷落地,掀起一片尘埃。 “保密协议先生已经签了,条款应该也看过了吧。” “保防室的每个人,包括我,都是见过血的。” 他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士兵,张寿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不光是在战场上哦,来到这里之后也是。” 张寿瞳孔一缩,心跳猛然加速,陈组长斜眼打量,想从他眼中看见恐惧,却不想,他目光中的兴奋有增无减。 真如主公所言,是个奇人。 这个“保防室”大概率不是他接下来的办公点,张寿刚想出声询问,身旁的陈组长却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先生认为,何为行善呢?” 张寿直视对方眼睛道:“我从扶风郡来,在郡中世家多有为流民施粥者,此可谓行善。” 另一边的赵厚背着手,嗤笑一声,陈组长表情不变,又问道:“那世家所施粥米,从何而来?” 张寿犹豫道:“世家有良田” 陈组长笑容放大,又问道:“那良田从何而来?” 不待张寿回答,陈组长就继续道:“夺走百姓的粮食,在百姓困苦的时候施粥,怎么能叫善行呢?” “若是善意之人,一开始怎么会夺人粮食呢?” 张寿突然想到了什么,按捺下内心的震颤,状似玩笑道:“主公也曾施粥” 陈组长弯着眉眼道:“那先生认为,格物院是行善之地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春寒料峭,马氏族学的书院里,层层纱帐将彩绘木梁下的回廊遮挡得密不透风,不事农耕的世家公子们穿着厚实华美的锦裘,足衣踏上回廊,脚步缓缓带动着衣摆。 一个未戴金玉冠,只用青绿色麻束发的纤细身影在庭院穿过,如一只灵巧的雨燕,赶在将要落雨的前一刻姗姗来迟,引来其他人的侧目。 少年在廊前脱去步履,墨色发丝带着些许水汽,从“他”仍有些婴儿肥的脸侧滑落。 “哎, 哎。”一个世家公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 用眼神示意。 “那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因为救下了马公, 破例从初级弟子,升格为高级弟子的曹班曹君实。” “这么年轻!”同伴惊讶道,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的音量,被身旁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齐齐看向曹班。 好在这位曹郎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轻轻抖了抖衣袖,就往正堂里去了。 正主不在, 门外两位一下没了顾忌,干脆就在廊下小声聊了起来。 “之前你说他是格物院医馆的主人, 我还以为年龄应该在你我之上呢!”同伴似乎还未回过神, 喃喃道。 “是啊, 听说是宦官的后人。” “宦官?”同伴皱眉,表情顿时由原来的崇敬变为了鄙夷, 语气也有些愤愤:“难怪有这样的家底能够让他挥霍,原来是祖上作孽,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 世家公子的表情也突然猥琐起来,道:“所以你看,他家这么急急地就给他取了字,你说,是不是因为人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宦官本不应有子,这一朝得势,就迫不及待地冠个名头,好在宗祠那里和祖宗请罪!” 同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眼神看向室内的方向,又对世家公子道:“你说这曹郎君生得”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卷竹简分别砸了下头。 “君子当敏于事!慎于言!” 两人一回头,见是书院的先生,当即行礼道歉。 年迈的书院先生摇头,凝声道:“你们该去和曹君实道歉。” 那世家公子还有些不服气:“先生,他救了马公,于马氏是大恩,但是不代表他的学识足够成为高级弟子,怎能因为一个人善良,就认为他有学识呢?” 老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学生,总算想起这人是万氏族子,万氏在郡中是仅次于马氏的大族,这位学生在中级弟子班徘徊多年,是最近才通过的考核进入高级弟子班,想来对曹班这样的空降兵是有些不服气。 老先生叹气道:“你若有不服气,也应当面与人辩论才是,背后说人是非,非君子也。” 这世家公子当然也不在怕的,直接和他的伙伴两个人进了内堂,直接走到曹班案前。 “曹郎君从初级弟子直接来这高级弟子的学堂,想必一定是精通六艺吧!” 这位公子之前在中级学堂就听说了曹班不通射艺,故而专门这样说,想让曹班下不来台。 周围的学子们看似在闲聊,一听这发言就知道有戏看,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曹班坐在案台边,并未起身,也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抬头看着对方,神情有些哀戚道:“原来方才是你二位君子在悄悄议论我已亡故的祖父。” 死者为大,百善孝为先,曹班搬出曹腾,道德制高点瞬间超级加倍。 这个时候无论怎么解释,都落了下乘,世家公子还想开口,又听曹班冷冷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那世家公子脾性有些急,被这样一激,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见曹班身量瘦小,当下竟然头脑一热,直接动了手。 曹班避之不及,刚刚研好的墨砚被衣袖带翻,墨水洒在了衣服上。 坐在曹班前面的卢植本来就对这无故上前挑衅的世家公子充满戒备,他答应了郑玄要在高级班替他照顾着曹班的,这眼看着对方居然动手了,卢植一下脾气也上来了,起身就要推那万公子。 万公子的同伴家中本就受万家接济颇多,见状当然就要帮忙,随手拾起另一案上的砚台,就向着卢植泼去。 这一挥不要紧,不光卢植脸上被泼个正着,相邻的学子们衣袍也纷纷遭殃,这可都是冬衣啊! 当下就有人拿着毛笔当武器,那竹简当盾牌,混斗了起来。 正堂里一时墨汁飞溅,书简散落。 老先生教书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讲礼教的,抱着头躲避都来不及,更加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最后还是人高马大的马日磾得到消息,带着仆役赶过来,平息了这场书院动乱。 当曹班和卢植下学后,见到郑玄时,郑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你,你就是这样护着君实的?”他指着曹班的被墨水染得一片片墨渍的衣服,无视卢植少了一边袖子的衣服,和同样漆黑脏污的衣襟。 卢植尴尬地咳嗽两声。 卢植不是本地人,经济条件也不宽裕,曹班就从格物院自己的冬衣开支里划了一项,请人重新裁了一套赠与卢植,算是答谢。 不过格物院最近财政开支缩减,曹班自己这身冬衣没有破损,后来就尝试洗了洗,墨印没有洗掉多少,只能又在外面罩一层半透明的绫,反而有种山水朦胧的水墨画韵味。 后来郡中有巧手的妇人,用三层绫罗纺出了类似的效果,衣摆上的丹青墨画栩栩如生,故而人称其为“墨云绫”,风靡一时,为世家文人所青睐。 又因纺出“墨云绫”妇人曾言,是梦见了一位俊美如仙童的年轻书生穿着这身氤氲墨色的衣衫,才灵光一闪,人们又称这种纹样为“书仙绫”。 关于融帝着“墨云绫”的故事,在《武书》也有记载——“及举孝廉,着绫服东出”,根据新唐史学家杜柏之的注“此绫服乃墨云绫。” “墨云绫”具体的纹样现代已不可考,但是如今当地一种源自新唐的“水墨绫”,被列为了第五批国家级非实体文化遗产名录中,在当地的历史文化博物馆中可以见到复原实物。 彼时的曹班不知道这场学堂纷争在历史上的着墨,她只知道,那日之后,那位万公子就被逐出马氏族学了。 想来万氏虽然是扶风的第二大族,但是与奈何马氏这个第一大族的差距是断崖式的,万家的家主,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辈,还亲自领着万公子,来和马日磾这个三十多岁的小辈赔罪。 马融甚至为了这事,不顾年迈体弱,接连三天下了榻到正堂坐镇,马融不在的时候,不用来听课马日磾干脆在曹班旁边加了一个案,一副为曹君实撑腰的架势,着实是让曹班享受了一把“有后台”的安全感。 马氏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学堂里关于曹班不能惹这件事的颗粒度总算对齐了,再加上时间证明了,曹君实确实不是徒有其表的草包,如今格物院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藏书最开始据说是他在党锢之时从兰台亲手誊抄救下来的,这要是知识一不小心进了脑袋,积累下来也不是开玩笑的! 能够安心进入马氏门下学习,总算是让曹班松了口气,她现在每天满脑子想着格物院上下千余口人的衣食住行,还要分神留心京师局势、北边战况,实在是费神劳心,马氏门下学堂礼仪并不如传统儒学严苛,毕竟马融自己就是一个喜丝竹之乱耳的“浪荡”性格,因此来学堂的日子,曹班就当是散心了。 一边思索着,一边不知不觉走到了市集,穿过满是清苦药味的前院医馆,一如后院,曹班就被一个小声影扑了个满怀。 “举公!”小女孩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糯糯的甜,吧唧一口,蹭了曹班侧脸一脸口水。 这个女孩是在扶风格物院收下的第一批孤儿,也是格物院首批六期生。 女孩是扶风郡本地人,她的双亲在她出身后不久就双双故去了,收养她的姑母,在来的路上也遭遇了不幸,邻居一家不忍心,本来是打算收养她的,但是不久前的疫病夺取了刚刚从战场下来的男主人的性命,因此女主人将女孩送到了医馆。 孤儿中,像她这般性格开朗又完全不惧生的很少,曹班又怜惜她的遭遇,因此有些偏爱,格外留意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已经到了入蒙学的年龄,曹班将她放下,没有牵她的手,随她一起进了教学室,女孩想去拉曹班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拉住了曹班的衣摆的一角。 曹班一进教学室,原本乱糟糟的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孩也乖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曹班弯了弯眉眼,注意到华佗也在这里,明明他比这里面大部分的孩子都要高了,于是便问讲台上的二期生,今日教的什么。 二期生道:“回主公,是理科之地理。” 原来如此。 华佗虽然小小年纪就通过了医部的医师考核,但是却是个严重的偏科。 二期生以下,她就很少会关注具体某个学生的学业了,华佗地理回回不及格还是从他父亲华识那里听到的。 果然,被大家称为神童的“石医师”见到曹班进来,脸色有些发红。 曹班本来心思纷乱,但是见到这些孩子们,一下也被他们的童真稚气感染了,笑着问大家,知不知道我们所在这片土地往东边是什么。 立刻就有孩子回答道:“是海!” 曹班又问:“那什么是海呀~” 这回大家就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不敢举手了。 曹班笑道:“那有没有想去看海的小朋友呀~” 下面小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包括一直不说话的华佗。 曹班和二期生对视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新生和希望。 曹班挥挥拳头,笑道:“那大家一定要努力吃饭!努力长大!” 第62章 曹班早起锻炼完, 出了一身的汗,沐浴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推开窗, 让朗朗读书声还有清晨的日光洒入室内。 一壶茶一卷书,自离开曹家之后,曹班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被取下来放在绒布上的玉佩有了动静。 时隔一个月,终于又到了和姐姐联系的时间。 “缺钱?缺钱怎么不和我说啊,我来洛阳,别的没得到,赏赐真是大把多,哎,对了,你什么时候来京,我们看看能不能在洛阳碰头?” 上个月,马氏将曹班在扶风郡防疫,并且救下了自己的老师马融一事报到县府,有了郡太守的关照,曹班很顺利地被推举为孝廉,不日就要上报朝廷,赴京任职了。 “那我就收下了, 账目我已经让情报部送过去了。” “嘿,你别说, 甩手掌柜当习惯了, 真的很爽啊。”段宁不客气道。 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盟约签订之后, 按照就近原则,段宁入京的这段时间, 田庄的庶务也交由曹班暂管,这也是她这段时间累得够呛的原因之一。 “按照这个消耗速度,多少钱都不够用啊。”曹班叹气,对着空空见底的茶杯,嘴唇还是有些干涩,但是她不想浪费和姐姐说话的时间去打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是作为格物院的核心人物,她也只能在姐姐面前露出这样的愁容。 “我这边的资金暂时能够坚持到夏季春耕的第一批收成。” 东汉小冰河时期,随着环境的变化,原本事宜种植水稻的农田只能转种小麦,到后来连小麦都种不了,只能种植更耐寒的豆类,这样夏季就可以收获第一批粮食。 然而没有余粮,靠天过日子可一点也给不了曹班安全感。 毕竟如今这“天”也靠不住啊。 “可等不到春耕咯。”段宁道,“人都调去打仗了,今年田庄的收成要大打折扣。” 曹班没有回话。 空气一时间凝滞了。 段宁的笑声打破了安静:“哈哈哈哈,还想逗一下你呢。” 曹班无奈:“田庄的春耕情况报告就在我旁边架子上放着呢。” 段宁干咳两声:“你放心,有姐姐在,还能让你的人饿肚子不成?” “现在的关键是流通。”段宁语气突然正经。 曹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段宁这般说话了,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像是乖乖听老师讲课的好学生。 “你有技术,我有人和资本,所以我们现在缺的是什么?” “是原材料和市场。” “我们需要更多的原材料和更大的市场。” “南面和西面,我们的答案在那里。”—— “让我进去,我要见主公!”三更半夜地,戏忠小眼通红,在曹班房门口大声道,他的身后,华佗环抱双臂,一脸不服气。 皇甫规的军队最近打了胜仗,将羌胡击退回西河郡西北,两边虽然仍在僵持,但是战场总算远离三辅,因此城禁一开,格物院之间的人员再次流动了起来。 戏忠就是自城禁开放后,第一批通过考核来到扶风格物院交流的。 春天是耕种的时节,格物院在谯县和阳翟都有田产,因此学堂的老师们也要去耕种,戏忠未满八岁,不到帮忙的年龄,因此放了春假,扶风院首批公开的交流名额只有三个,戏忠入院才不到两年就拿下一个,实在是相当聪慧了。 这些交流生是由许褚亲自领过来的,城禁后他主动提出了卸任监督一职的请求,转由一期生吕克担任,加上之前接任符柯的监督职位,他顺利晋升为格物院常务,不日将赴阳翟轮值。 这是第一位担任常务的一期生,去岁才刚及弱冠取了字,可谓相当年轻了,但是他的履历也足够亮眼,各科的成绩全部满分,谯县的剿匪战役全部参与,并主导了最近三次战役的谋划工作。 当然,除了吕克之外,还有吴声、粟飞、管青等一期生,也纷纷走上了格物院的管理岗位。 许褚卸任后,接连拒绝了几次任命的要求。 “我还是想回到主公身边,当一个护卫。” 曹班暂时没想好如何安置他,只能先应允了。 今日负责执勤的是许褚和江芜,江芜虽然是格物院中为数不多经历了对外战争的一员猛将,但是见到许褚还是有点怵,两人一起执勤,一个靠着左边的门边,握着剑闭目养神,另一个抱膝坐在右边的廊下发呆,中间隔了八百米远。 听到消息的华识匆匆赶来,一拍华佗后脑勺,怒道:“干什么欺负弟弟?” 说完一把拉过对着面无表情的江芜哭闹的戏忠,压低声音道:“什么事情,这么晚来打扰主公?” 谁知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这会儿却不懂事了。 “主公!我要见主公!”他也不解释,就是在门口喊。 扶风院的住宅区是没有任何划分的,戏忠这么一叫,一些本来已经熄灯的屋子里又亮起了灯。 华识对小孩子没招,只能直接捂住戏忠的嘴,对坐在木地板上的江芜埋怨道:“小江,你怎么不让他们先去隔间,大半夜的把主公吵醒了怎么办?” 江芜逆着光,幽幽抬头:“主公没熄灯。” 华识气得跺脚:“她经常不熄灯就睡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芜摇头:“我不知道。” 华识没脾气了,又看向许褚,没好气道:“许将军,小江不懂事,您就不知道帮忙看着点。” 谁知许褚也摇头,一脸不可思议道:“执勤必须两人同时在岗。” 华识绷不住了:“这小院能有多大安全隐患,让您两尊佛来护着。” 话还没说完,曹班的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华识看到曹班的表情,当下愣住。 戏忠从华识怀里挣扎半天,总算扭过头,看到了曹班,也愣住了。 江芜倒是没有回头,有些奇怪地看向华识他们。 “怎么了?”曹班问道。 华识慢吞吞道:“没,没什么。” “只是主公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曹班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嘴角确实有点过度上扬。 和姐姐确定了洛阳见面之后,曹班的心情就前所未有地好,当天晚上更是直接兴奋地睡不着,通宵处理文件,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便推开门来看。 是华识还有华佗,以及戏忠,一年多没见,小孩简直长得变了个样子,脸上有了肉之后,气色看起来也好多了。 “何事呀?”曹班蹲下 身来,拉着戏忠地手,问道。 戏忠满脸通红,抽噎着,看着曹班,一时没说话。 华识也跟着弯下腰,道:“别急,慢慢说。” 华佗站在一旁,看不过去了,道:“我抄他作业。” 华识一时转不过弯来,皱眉道:“嗯,抄作业,那确实是不对的……等等,谁抄谁的作业?”华识猛然转头,瞪视华佗。 华佗别过头:“我抄他的。” 曹班道:“地理作业?” 华佗微微点点头,脸色有些发红。 “他几岁你几岁?你抄他作业?”华识脑子里已经把十八班家法过了一遍了。 华佗这才道:“这小子有毛病,都是他主动给我的,我都没找他要呢,这次也是,明明昨天亲手给我的,怎么主公一回来就要来告状了,拿我当鱼钓呢?” 华识抓住了重点:“你还抄了好几次?我说怎么最近没听说你作业成绩不合格了,还以为你总算有长进了。” 他揪住华佗耳朵,又拉过戏忠,对曹班道:“主公先休息吧,这俩小子我带去教育教育。” 戏忠不服:“怎么我也要?” 华识道:“大半夜不守规矩大吵大闹,阳翟的徐提督难得没教你们吗?一个两个都学吴声的坏习惯,你们有他的本事吗?” “你带石仲先回去吧。”曹班道。 华佗还想解释,被华识拽着走了。 “要进来坐坐吗?”曹班问戏忠。 戏忠一改方才耍脾气的样子,乖巧摇了摇头:“主公的住所是黄区,不能进的。” 曹班笑道:“这会儿倒是守规矩了,那是在阳翟,况且现在你也是五期生了,黄区是畅通的。” 一大一小都默契地没有提抄作业的事情,曹班不擅长应付小孩,想了半天,问戏忠:“格物院的生活可还习惯?” 戏忠道:“在自己家里,那当然是再习惯不过的。” 小机灵鬼,曹班想。 “主公,你要去洛阳吗?”戏忠突然问道。 曹班点头:“嗯,月底就会启程。” “我可以一同前往吗?”戏忠眼睛亮闪闪道。 曹班却摇头:“我也不会在洛阳久留。” 戏忠失望的表情转瞬即使,又问道:“那主公以后会在哪呢?” 不及曹班回答,他便一脸坚定道:“主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的成绩很好的,实习的名额一定能考到!” 这个问题曹班也回答不了他,她以后会在哪里呢? 一开始,她也不过寻求一个安身立命而已,可是乱世将至,哪里又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况且如今,她肩上背负的担子越来越重,上千人的性命,她能放心安置在哪里? 不过面对小朋友的提问,就算不能直接回答,她也乐于引导对方,曹班没有正面回答戏忠,而是道:“跟随我的方式有很多,也不一定是实习,你好好在院内学习,以后会找到自己的路。” 戏忠黑色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余光扫道闭目养神的许褚,眼睛一亮,问道:“也可以像许监督那样,来给主公当护卫,对不对!” 曹班听到身后绷不住地鼻息声,笑道:“这也是一种可能,如果你的武部学科成绩够好的话。” 第63章 “你去问问。”段铭推推自己的妻子。 “我才不去。”妻子史砚当然不肯。 段铭成婚后, 在洛阳置办了家宅,妻子家在南方,虽然不是书香门第, 但是世代经商,在洛阳的金市有相当大的铺面, 段铭和他的父亲段畦, 按照族中的安排,都是要继承祖业的,因此族中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很满意。 然而段家如今是段铭的祖父段颎说了算,他老人家一听孙子喜欢,砚娘家室清白,当下就同意了婚事,还给了现在收入微薄的段铭相当大的一笔经费,助他娶妻。 段宁来到洛阳之后, 就借住在段铭的府上,砚娘和这位小姑子的交流并不多,但是最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段宁的情绪不对。 说是开心,也算不上,似乎又像是在担忧什么。 段宁心情好,她手下的人也跟着恣意,院子里成日闹哄哄的,但是身为哥哥的段铭自然能从她反常的举动中发现什么。 “她居然主动把院子给扫了!一整个白日啊,没干别的, 就扫院子, 那只踏雪的狸奴现在都不敢掉毛了, 路过抖一抖,都要被她瞪上一眼!” 要知道,妹妹手下的产业那可不小,之前明明是整日跟着她的人不见踪影的,现在居然天天在家待着不说,还每日定时去城外。 “她绝对有事情瞒着我!”段铭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啧,我去问不合适啊,你看看她现在的状态,像是什么?” “什么什么?”砚娘让丈夫这幅挤眉弄眼的表情,整得有些莫名,“你问能有什么不合适的?” “哎呀,我不好和你多解释,总之你去问问嘛——” 最后砚娘还是僵持不过丈夫,打了一番腹稿,这天用完膳,她就把这位小姑子请到房里,略带一些忐忑地开口。 “额,宁娘子近来可好?” 砚娘这般小心翼翼地态度,实在是因为,段宁这样性格鲜明,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的女郎,是她平生首见。 说实话,段宁在洛阳的名声算不上多好。 明面上,她是受到县官赏赐的段氏女郎,是在战场上面对羌贼也不畏惧的女武神。 但私下里,城中也有传言,说宁女郎言行不当,所作所为当不得一女子。 当然,砚娘是不可能认这些说法的,她出身商贾世家,家中如今掌着账目的就是她的太祖母,太祖母早年丧夫,接下家业的时候,说闲话的人能绕十里八乡一圈,可是如今呢?郡中谁人能看轻了史氏?就是太守对他们史家,也是要敬三分的。 她面对段宁有些打怵,是因为听说,女郎手下,是见过血的。 * 虽然早听说过段氏家风,在嫁到段氏之前,她也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到那三十多名虎背熊腰的壮士,对着一个小女孩唯命是从,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听说她手下,还管着凉州三个郡的田庄,这田庄上下,又有多少让要依仗她过活呢? 砚娘怀着忐忑的心情来找段宁聊天,可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发现,段宁实在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后世有书《旷武嘉话》,收编了许多武朝逸闻轶事,其中《言语》一卷,就记录了这一段故事。 ——砚初见溯原,曰:“与之谈,如临秋水。”及新朝立,砚添商部郎阙,长与之争,夫铭笑问:“如临秋水?”叹曰:“秋日寒潭尔。” 此时的砚娘还不知未来她们会从姑嫂关系,变为上下级关系,这会儿她只感到,段宁似乎什么话题都能和自己聊下去,砚娘本身不是一个健谈之人,可对方就能做到让自己的话不落到地上去。 本来只是任务性质的短暂交流,竟然变成了秉烛夜谈,等到砚娘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都将自家茶林经验的发展由来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去。 砚娘也不是个笨的,第二天回过神,自己被小姑子套话了,可说套话,似乎也算不上,毕竟段氏不经营茶叶,她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就算是套话,段宁的说话方式也让人非常舒服,但是这种舒服,反而给砚娘一种隔了一层的怪异感。 砚娘现在还没有学到“向下兼容”一概念,但是她的第六感还是很准的。 段宁在愿意花功夫维持关系的时候,分寸感能精确到毫厘——这可是前世在商场一个个坑摔出来的经验啊。 一番交流下来,砚娘总算知道了段宁最近异常的原因。 “在等一个特别的人,沿着河道而来?”段铭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嘛,可定是在想小郎君了!怎样怎样,她有没有说那人是什么出身?家住何方?人品如何?相貌如何?” 砚娘老神在在:“我没问这些。” 段铭哀嚎:“啊——关键的你不问。” 砚娘直翻白眼,没好气道:“所以说你是木头脑袋,光长肉,不长脑子。” 砚娘骂段铭笨,段铭都当是打情骂俏听了,傻笑道:“我不懂,砚娘你说。” “嘿嘿,这些还用问吗,猜都猜得出来。” 她勾勾手指,段铭巴巴凑过来,两人大白天的咬耳朵:“这个小郎君,必定是家住三辅,家室平平,相貌英俊。” 段铭瞪大眼睛:“她都告诉你了?” 砚娘得意摇头。 段铭疑惑:“那你怎么知道的?” 砚娘笑言:“我说我会奇门,你还不信。” 段铭拉着砚娘衣袖:“快别逗我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位特别之人,家住三辅?” 砚娘喝了口茶,故意拖长了时间,才缓缓道来。 “她说要等的人将沿河道而来,如果是再西面的凉州,那是你们的家乡,她为何不提?” “再加上,皇甫将军打了胜仗,三辅的城禁前不久开了,我家商道最近都开始走货了,算时间,若要是近日赶到洛阳,那位郎君还得骑快马呢!” 砚娘说完就忍不住捂嘴笑了,谁家娘子不盼着这样一位期期的郎君呢? “那他的家室呢,还有相貌,你又从何而知?”问完段铭不禁怒道,“等等,这么一说,不是,不是” 段铭越想脸色越白,砚娘在他站起身的前一秒拉住了他:“哎,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啊。” 段铭压下胸中的憋闷,道:“若是这般,倒还不如便宜了贾文和那小子呢!至少他的相貌是真的俊!” 砚娘噗嗤一笑:“我也全是猜的,想来宁娘子这般遮遮掩掩,当是那位郎君家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名头才是,哪做得了准呢?至于相貌嘛——” 砚娘眉眼一弯,突然撑着下巴,贴近了打量段铭,给段铭唰地一下闹红了脸。 “作,作什?”段铭磕巴了。 砚娘笑道:“想来宁娘子打小见着这般俊美不凡的兄长,连文和公子那般都瞧不上,眼光当是不差的。” 段铭佯怒,嘴角不自觉翘上了天:“夸我就夸我,带那小子作什。” 两人打闹一番,段铭一边给砚娘捶腿,一边又开始操起兄长心:“你看她那样子,如果不是需要洛阳令的许可才得离京,她都想亲自出城去迎了,这简直就是耽溺其中啊,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要我说,难得有宁娘子能瞧上眼的,先顺着她,女儿心思复杂着呢,可不能不仔细顾及呀。” 段宁和砚娘说,她和这位是许久未见了,想赠物表达思念,砚娘便出主意,领着段宁到东厨,教她做一种豆糕。 然而段宁上辈子就没进过厨房,倒不是说她不会做,按她的理解,现代人只要智商没问题,照着食谱做味道能差到哪里去,但是砚娘自己凭着记忆打样,本身就是个半吊子师父,段宁这个徒弟又是吃过现代食物的,她想象中能送给妹妹的礼物,自然也是按照现代的口味来才是,一来二去,手中的成品就变成了四不像。 段铭品尝完段宁的手艺:“嗯,好,好吃。” 段宁不相信,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焦糊中夹着咸味和甜味,以及来自案板上的,前一道面食的诡异的香料味。 “算了,我放弃。”段宁反复看着盘里的糕点,难得露出失落的表情。 “我可能没法给她亲手做好吃的,只能到扫干净房屋,把她需要下榻的东西都备齐了,让她来能住得舒适。” 段铭一听对方居然胆敢登堂入室,眼珠子都瞪出红血丝了,被砚娘私下掐着手背,制止了他的发言。 砚娘笑说:“这些就够了,你的思念他一定能感受到。” 这不废话吗,不光是他们夫妻,段宁的手下人也感受到了。 贾诩最近感觉不太对劲。 平日里那些看自己就和见到狸奴的鼠一样,不敢和他目光对视的汉子们,最近被他发现好几次,在暗中偷偷打量自己不说,眼光似乎还带着同情? 一开始贾诩还能当做没看见,可是他们的上级马腾做得有些过分了,那日自己搬着熬夜批完的文书从书房出来,马腾晨练路过,居然主动帮他把书搬到主公书房了。 这是什么毛病? 马腾小心翼翼打量他:“哭过啦?”? ? ? 贾诩一头雾水:“有病去治?” 马腾尴尬:“别装了,大家都知道了。” “主公要邀请一位小郎君到府上来住,你不知道吗?” 就为这事儿? 贾诩无语,他能不知道吗,格物院的主人要来,他是第一个知道的,凉州田庄的庶务现在都是那位在办呢,当初《盟约》签订,他作为核稿人,终于得知格物院主人,是段宁至亲这一透底的情报。 其实这些年他跟在段宁身边,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是他是聪明人,段宁不说,他也不会多问。 他懒得和马腾多费口舌,只是道:“我当然知道,那位的住处不都是我在安排的。” 谁知马腾闻言,看他的目光从同情瞬间转变为怜爱了! 段宁在等曹班,同时也在等朝廷的放行通知,段府上下也都被段宁这幅严阵以待的架势吊足了胃口。 然而曹班没有等到,同行令也没有等到,北边和羌胡作战的皇甫规大军,先传来战报。 皇甫规军大败!羌胡攻过西原郡,挥军南下,直指洛阳北边门户上党郡! 皇帝急招段颎增援,同时一道诏令传给段府,不是段颎在洛阳的宅邸,而是段铭的住处。 随着诏令一同来到段府的,还有一位名为传召,视为督军的小黄门。 诏令亲点段家女孙段宁,为女军典范,亦当效犬马之劳,特批将士三百人,封讨羌将,随祖父北征,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在院中一同接命马腾眼睛一亮,看向贾诩,见他也刚好看过来。 这是个机会! 虽然只是个杂号将军,但是能将田庄的部曲过了明路,若是得胜,归来是三百人还是五百人,谁去细数? 段铭虽然担心妹妹安危,但是他明白段宁心中志向,同样身为段家子,自己不能随军征讨,但是妹妹能去,当下也极为兴奋,见段宁没有反应,以为她是激动过头,便小声提醒她。 段宁却突然道:“能否宽限两日,容我交代家中事务?” 皇帝诏令哪有讨价还价的说法,但是小黄门得了太后的提点,只能按耐下脾气:“战况紧急,我岂敢放这个话?还请女郎以大局为重,莫要耽搁。” 段宁没有立刻回答,小黄门心中暗叹,女郎终究是女郎,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想来武神之说,看来也只是虚妄罢了。 见小黄门面露不愉,段铭担心妹妹不懂事,不小心得罪了这些真正的天子“天子近臣”,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好在小黄门最后放话,还是宽限了段宁一日—— 曹班在进入弘农郡地界后,她等不及地就脱离队伍,和许褚两人快马先行了。 两人三马疾驰,不需要曹班明说,许褚看她这架势,也猜到她是不打算中间停宿了。 记得上次随主公这般彻夜不眠不休的赶路,还是从洛阳的曹府回谯县,那时主公在自己怀里生死不明,他也是这般急迫。 如今主公赴洛阳任职,没有性命之虞,那是什么能让她这样急切呢? 倒春寒的时节,两人身上皆是散发着腾腾热气,一路沿着洛河,终于来到了洛阳城南门,熟悉的面孔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曹班下马时,脚步都有些打飘,加之许久未见符柯她们了,有些激动,险些平地摔跤,好在粟飞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她呢?”曹班风尘仆仆,唯独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这让符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她在城内吗?她还好吗?我们先去见她!” “她……”符柯突然觉得,自己的要说的话有千斤重。 “皇帝亲召出兵,她昨日离京了。” 第64章 “什么?”曹操大惊,没注意控制音量,引来同学们不满地回头。 太学和当年的蒙学不同,即使是经师讲习的间隙, 大家也不会太过吵闹,已经到了可以参加察举的年纪, 太学的老师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 他们的一言一行,老师们的评价,都有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的前途。 就算是当年最跳脱的宦官子弟,如今也收敛了性子,当起好学生来,毕竟党锢余波之下,没有绝对的赢家,今天你家当道,明天就是满门抄斩的日子,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但是曹操的惊讶也不是作假的。 曹班到洛阳了! 他居然不知道! 钟繇居然都比他想知道! 钟繇见曹操的反应,也是相当纳闷,皱眉道:“阿操不知道吗?” 曹操咳嗽两声:“我当然知道, 不对,我一直知道啊,我只是不知道, 她昨日是同你在一块儿,嗯, 就是这样。” 钟繇笑道:“许久未见阿班了, 她进京, 阿操为何不与我们说,大家都很想念她。” 曹操只能装作专心练字的样子, 敷衍过去:“她一贯不善交际嘛。” 钟繇似乎不敢苟同,但终究没在说什么。 而曹操这边放学回家,好不容易等到父亲下职,立刻就去找曹嵩抱怨。 “她回来,居然都不与我们说!她眼里可还有这个家?” 曹嵩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听到这话一顿:“她写信于我了。” 曹操一脚踹翻了门边的木桶,水洒在地上:“所以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青春期的小子曹嵩惹不起,只能顺毛捋:“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曹操看父亲心虚的微表情,会错了意,狐疑道:“莫不是阿班出了什么事?” 最近羌胡闹得凶,凉州刺史部更是因为外敌入侵被迫从陇县迁到了更南边的冀县,纵使曹班不是他亲妹妹,这么多年感情还是在的,听说她一直在三辅,想来也不得安宁吧。 曹嵩一边走一边道:“安心安心,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还能写信讽刺她,可不就是好得很嘛,曹嵩想到曹班信上的内容——班非曹家儿,却为母亲子,意思不就是,虽然她不认自己这个爹,但是丁夫人她是认的嘛。 曹班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能认可的事情,原本这样的孩子放在一个家族里,绝对是会得到偏爱的,可现在尴尬的是,曹班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只要曹班不知道真相,他还是有机会搪塞过去的,拐走皇子这种事情谁又能相信呢? 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曹嵩心里的一根刺,曹班离家,说明她大概率知道了祖父下毒害她一事,自己虽然提前不知情,可是当天也是在场的啊! 曹嵩心里盘算着,请曹班回来一同用餐缓和关系,之后再用曹班是曹腾仇人之子的借口搪塞过去。 总之他不能再因为一个孩子,夜里噩梦频频睡不着觉了。 曹操生气的原因很简单,不管当初父亲是为何要收养曹班,对外,曹班和曹操仍然是双生子。 在学堂里,袁绍兄弟不睦这一点,已经被大家明里暗里当八卦说了几年了! 虽然他从一个兄长的角度来看,觉得像袁术那般性格的弟弟确实很难相处,但是外人只会觉得,必然是兄弟之间有什么龃龉,或者说,做哥哥的,多少也有过错吧。 曹操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说的时候,当然也要连父亲的一份一起算上:“阿班毕竟还是阿父养大的,有养育的恩情在,我作为兄长,也有关心弟弟的责任在,阿父还是应该让阿班回来住才是。” “不然传出去,未成家的双生兄弟,如此区别对待,对阿父的名声也不好吧。” 曹嵩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当然是想的,但是阿瞳一直是个有主意的,那看她哪里像是未成家的样子,又是置产业,又是察举的,回不回来住,估计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说到这里,曹嵩心里就有些憋屈,他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性格,汝南格物院的书馆还没出名的时候,他就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了,还花了钱走关系办了借阅的“年卡”,在同僚面前炫耀,可谁知道这居然是曹班的手笔呢? 另一边,对于曹氏父子的邀请,曹班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她会尽量争取外放,但是目前看来,她在洛阳半年以上的停留是免不了的。 她其实和曹操的想法差不多,她如今对外还是曹家人,就是有了扶风马氏门生的背书,但是宦官后代的帽子暂时是拖不掉的。不如继续利用好在洛阳的这段时间,和符柯还有姐姐留下的人好好规划规划南下的计划。 商队南下必然需要船只,她日前已经将图纸交给李大匠的研发部了,上辈子收集资料得到的只能是框架,内里的骨骼细节,还是需要专业人事花时间研究填补。 曹氏在洛阳的住处,仍然是大长秋曹腾的住宅,曹嵩继承了曹腾费亭侯的爵位,因此连门牌都不用更换。 曹班上一次在这里用过最后一顿饭,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想到这里,她不由一声苦笑,转过里弄一间闲置的宦官宅邸,终于看到了曹府的院门。 曹操得到消息,很早就到院门口迎接曹班了,整整三年未见,曹班出现在视野内的瞬间,他有些恍惚。 那是一个文雅成熟的郎君,举止气度浑然天成,完全不像是他在太学里那些端架子的世家公子,更像是他跟随父亲,在雅集上见到那些大人。 她和自己的对视的时候,自己才是那个弟弟。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曹操摇了摇脑袋,终于还是摆出笑脸:“阿班。” 曹班规规矩矩作揖:“阿操。”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正常情况下,曹嵩如果在,是不可能冷场的,但是他今日借口身体不适,并没有到门口迎接。 “阿父设宴给阿班接风洗尘,但他今日身体不适,因此不能出门来接。” 曹班笑笑,也没有按照一般客套的流程,询问“主人家”的身体状况。 曹操带曹班,绕过已经换了纹样的入户石屏风,穿过熟悉的木回廊,到了正堂。 首席上,曾经的费亭侯曹腾变成如今的曹家家主曹嵩,曹嵩面对许久未见的曹班,既不热情,也说不上冷淡,只是轻挥衣袖:“阿班快坐吧,就等你开膳了。” 曹班坐在曹操对面的席位,等到仆人端上吃食后,曹班笑道:“还是父亲体贴,没有给班不爱吃的鱼羹。” 坐在上首的曹嵩面具瞬间碎裂,一口肉羹猛地喝下去,差点没咬到舌头。 曹操诧异道:“阿班不是最爱喝母亲做的鱼羹吗?” 曹班似笑非笑:“是吗?” 随后摇头道:“可能后来发现过敏,就不再爱喝鱼羹了。” 曹操终于朗声笑道:“阿班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词了,看来你还是一点没变,好生怀念啊。” 曹操的笑声打破了尴尬,曹嵩便顺水推舟:“你多年不归家,你母亲甚是想念你,我也已经书信回谯县,她十日之后就会到。” 曹班放下箸,坐直来:“十日会不会太急?母亲身体可撑得住?” 听曹班唤丁氏母亲,其中情真意切不似作伪,曹嵩才总算送了一口气:“母亲私念孩子,多急切都不会在意的。” 说完又道:“你这边只要过了考课,就可以在宫里任职了,那曹家这回,可真是算是双喜临门啊。” 对面的曹操突然红了脸。 曹嵩道:“你兄长要订亲了。”—— 曹班在曹府一口未动,回到金市的住所之后,让东厨送了夜宵大吃一顿,结果吃太撑又睡不着,干脆熬夜处理庶务。 迷迷糊糊的,她睡着了,梦到了前世的事情,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很少做梦,梦里是黄昏时刻,她和姐姐坐在古朴的木廊下,赤着足,轻轻的踩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是冰凉刺骨的,但是坐在旁边的姐姐却看不清面目。 “真真。”姐姐在唤她,她眼前是夕阳下金灿灿的水面。 “真真。”夕阳西垂,世界越发昏黄深邃,水很冰,很凉。 姐姐,曹班回应,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姐姐,姐姐,姐姐啊。 曹班从梦中真开眼,天色为亮,她摸摸眼角,是湿的。 脱了足衣的脚被冻得没有一点温度,她下了榻,揉了揉眼睛,扫到自己放在书案上的文书。 咦?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确定。 她凑近了看文书上的字,又离远了一点去看。 啊,糟糕。 曹班的贴身侍女阿姜如今在谯县格物院担任文科的老师,现在这位阿乔是去年符柯在洛阳收留的孤儿,如今贴身侍女是一个轮岗的职务,会兼顾一些公文秘书的工作,主公现在极少亲自教学,因此这个岗位优中选优,竞争相当激烈。 阿乔是格物院的七期生,嫩生生的小孩儿见到谁都谨小细微得让人心疼,见到主公和符部首起得都比她早,吓了一大跳。 可走近一看,又不太明白她们在做什么。 “你点,我比划。” 曹班给了符柯一条长长的白色画纸,上面写着奇怪的符号,两个隔了约莫十步远的距离,曹班用一只木勺遮住了一边眼睛,符柯用一支木棍点上面的符号,曹班就这么上下左右地指。 阿乔不敢上前打扰,就看她们这样比划了一通,随后听见主公丧气道:“有点麻烦啊,右边肯定在五百度以上了。” 第65章 谯县格物院,任课老师阿姜用纸卷成一个简易的扩音装置,站朝着教室内说话。 “为光明的未来保护视力,眼保健操现在开始, 闭眼!” 这是从初夏开始,在四大格物院内推行的一种新的爱眼运动。 曹班的本意倒不是希望通过眼保健操缓解孩子的们的近视问题, 而是希望通过这样每日一操的习惯, 潜移默化培养大家爱眼护眼的意识。 石默领了南下的任务,曹班的近视眼镜是由李大匠亲自打造的,一支小巧精美的单边镜,能够刚好夹在曹班的右眼眼眶上,还打造了一个小木盒,方便她随身携带和取用。 曹班上辈子就是近视眼, 倒不是读书读的,上学的时候姐姐很关心她的视力问题, 有时候见她眯眼睛,立刻就会来问,所以她上学时,看书久了就会主动闭目养神。 她近视完全就是自己作的,初二那年姐姐出国了,她没了约束就抱着电视看了一个暑假,回到学校就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了。 不过未成年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是近视了,等到成年了,她天天坐在电脑前剪视频查资料,反而视力没什么变化了。 就是带着这种成年人的心态,她才忽视了自己现在又到了长身体时期的事情。 因此她立刻下令, 在四大格物院范围内,举行了一次全面的视力普查。 结果还好, 近视人数不到5人,暂时都不用配眼镜,这几人都被学部和医部在健康档案上做了跟踪,避免视力恶化。 华识领了西行的任务,这次是他的次子华佗跟着曹班进京。 草药热敷之后,小华佗板着个脸道:“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主公若是不想舍弃光明的未来,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曹班去下遮在眼前,散发热气的布包,缓缓坐起身:“如今吴声他们南下的情况不明,我这边要是休息一会儿,明日食堂可就要断炊了。” 华佗埋头收拾他的药箱,噘嘴道:“主公问疾,我看诊,方子也开了,能不能治我管不了。” 华佗的药箱是木质的,本身重量就不轻,再加上里面瓷质的瓶瓶罐罐,硕大一个箱子被他走到哪背到哪,显得有些滑稽。 “要不让李大匠给你打个新的?”曹班歪头。 这个药箱是医部去岁期末考试头名的奖励,看来小朋友很喜欢这个奖品。 华佗直摇头:“营私舞弊,就算是主公也是要去领罚的。” 不懂华识这个老滑头是怎么生出华佗这个小古板的,曹班无奈作罢。 眼看时间差不多,曹班也去换了衣服,准备进宫。 曹班通过扶风郡的举荐后,到了洛阳就开始准备任职前的考课,谁知考试内容居然比她在扶风马氏初级弟子班老师的考问还要简单。 曹班猜测,地方每年推举孝廉进京,来这么一遭也不容易,近的还好,远的比如益州或者凉州敦煌郡的,一来就给人打回去,着实没必要。 反正都是年轻苦力,只要智力没问题,给皇宫里看大门总不会嫌弃人多吧。 考试之后,曹班的正式任命也下来了,刚好丁夫人到洛阳,曹班回到曹府用膳,曹嵩就将这个好消息献宝一样告诉了曹班。 “是东观的校书郎中,东观名士众多,又是天家藏书之地,于阿班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职务了。” 曹班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个消息她早就知道了。 不如说,东观校书的官职,就是她在太后宫里亲自挑的。 第一次走后门的曹班面对太后的询问,虽然不熟练但是也不客气。 一般来说,走察举晋升,都是先任郎官,郎官本身的职责是戍卫宫廷,归属九卿之一的光禄勋管理,但在实际操作中,许多郎官并没有真的去戍卫宫廷,或者说,他们还需要同时兼顾其他的工作。 而最常将这些年轻郎官们“借调”过去的部门,就是如今东汉政府职权最大、结构最复杂,同时也是最忙碌的部门,归属九卿之一少府管辖的尚书台。 尚书台的官员虽然俸禄和职位低,但是因为尚书台需要负责一国之庶务,因此在九卿中显得相当强势,从光禄勋那里要年轻郎官,也从一开始的借人,慢慢演变成了人一来,尚书台就会先去挑,甚至干脆由尚书令直接去考核。 曹班自己管理格物院和田庄庶务,眼睛都要瞎掉了,要是在宫里还去尚书台,那真是在汉末也要007了。 东观校书就不一样了,那里多是清流名士,本身就不一定瞧得上她,摸鱼的空间大大的有,她心里已经计划好了,去到那里之后,就低调做人,主打一个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的人设。 太后自然也是舍不得曹班辛苦受累的,其实这次进宫,太后就暗示曹班恢复女儿身份,原因无他,她发现了曹班头上一根白发! “是不是太过操劳了!”太后拈着那根银丝垂泪,“你才多大,何必这样搏命,我听说那曹大郎都定亲了,要不你就留在我身边,我让皇帝给你指个好婚事,定不输了那宦官孙去!” 曹班摇头笑道:“指婚事不也是搏命吗?多少女郎只能靠嫁人谋生结果婚后一夜白头的?” “如今我的格物院还有姐姐的田庄里,有女郎因为不能医治病人而白头,因为精心培育的稻苗没有挂穗而白头,因为伤病不能再上战场而白头。” “若是能用我的白发换女郎们更广阔自由的人生,就是满头银丝又如何呢?” 太后哑然,随后紧紧拥住曹班,泣不成声。 “女郎,我的好女郎……” 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曹班右眼脸的疤痕,喃喃道:“听说和熹皇后幼时曾为祖母伤前额……” 曹班知道这个典故,那个以女君之名亲政的邓太后小时候得祖母疼爱,祖母给她剪头发时没看清楚,伤了她的前额,她却不哭不闹,说是不忍伤了祖母的心。 又听太后道:“阿真可不要学,若是疼了,定要叫母亲知道啊……” 曹班点点头。 得到东观校书的任命,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曹班心情也相当不错。 昨日时隔一个月,终于再次联系上了姐姐,段颎段公还是宝刀未老,一出马就是一场大胜,情报部传来消息时曹班还不放心,直到听到姐姐的声音才算是松了口气。 根据姐妹俩的计划,两人手下将拨出两批队伍,一批由吴声和贾诩带队南下,目的地是朱崖洲,另一批则由华识和陈绝带队西行,三年为限。 西行的队伍以打通商路为主要目的,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华识和陈绝都是格物院和田庄的老奸商了,完成任务压力不大。 南下的队伍却肩负了开辟新据点的重要任务,贾诩是一直跟着姐姐的老人了,凉州田庄各项事宜都离不开他的手笔,虽然姐姐身边还有马腾、王虎等老将在,但是曹班难免为担心姐姐身边的智囊储备。 姐姐却让她不用担心。 “我这边遇到名人啦!” 姐姐都知道的三国名人?刘关张?不对,年龄对不上,也不能算智囊啊,难道是荀氏?可是最出名的荀彧也才六岁啊! “我不是幕兵嘛,听到这名字我就直接给亲点到身边了,小屁孩当时受宠若惊呢,结果来了第一天就惹事,让马腾按着打服咯!” 谁?到底是谁?曹班的脑海里和翻书一样飞快在自己的三国名人储备里检索。 “是吕布!怎么样?比贾诩更厉害吧。” 吕布! ! ! 对了,姐姐在并州啊,吕布的老家!时间年龄也都对得上,她居然把温侯兄给忘了。 “嗯,战力的话确实是他当之无愧,但是贾太尉比较能苟……”姐姐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啊。 “我大概记得,他是什么三姓家奴?” 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个……论黑粉取对外号的重要性。 “虽然是演义里面这样说,但是按史料分析的话,也不算纯黑他吧。” 姐姐的笑声十分爽朗:“那我就放身边调教看看,你那儿应该缺战将吧,能教我就给你送过去,不能教就给对面羌胡送过去。” “……” 我谢谢你啊,我的姐姐! “姐姐那边的人手够吗?” 段宁也不和曹班客气:“就等你问呢,格物院不是有实习吗?加个岗位吧。” “那我让院里拟一个章程出来,你这边还是比较特殊,以后可能会有大用处。” 曹班没想到,这边姐姐遇到名人,没过两天就轮到自己了。 她在东观的任职的第一天,接待她的不仅仅有馆长,居然还有当朝太傅胡广。 “这位便是抄书童子曹班曹君实。”馆长介绍道。 原来胡广作为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得知格物院主人是年轻的东观校书郎中之后,专门到此要见上曹班一面。 胡广带着半是考教的意思,和曹班一通交流下来,越看曹班越是满意。 这位太傅大人看她的眼神逐渐奇怪,和蔼中带着莫名的热情。 “不知君实可曾婚配?” 曹班如遭雷击,不知如何回答,上司馆长一脸热切替她回答了:“不曾不曾的,他兄长才刚刚订婚呢。” 太傅立刻笑道:“那不巧了吗?我有一学生,年轻时也如你一般博学广识,他家中有一小女,颇得家传,小小年纪精通文字音律,听说生得一副好相貌,我看与君实正相配啊!” 曹班在心中大喊:那可不太巧啊! ! ! 第66章 “不明人士出现在肆舍附近, 跟踪主公?” 符柯从手下那里得到消息,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曹班。 曹班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是这种人。” “要灭口吗?”符柯一脸严肃。 “……” 曹班看符柯,符柯看曹班, 继续一脸* 严肃。 曹班扶额摆手:“别逗我了。” 符柯表情一变,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主公最近压力太大嘛。” “压力大也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看你现在是有些得意过头了。” 符柯垂眸,这是她真正严肃对待事物时的表情:“那要看是什么事情。” 曹班看着她的额发:“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符柯并没有立刻抬头,额前几缕长不长的头发顽固的翘着。 曹班叹气:“若是将来整个格物院体系,离了我就无法运转,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风带着微凉的泥土气息从窗外吹进来,将符柯的碎发吹到额前,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和曹班漆黑的双眸对视。 曹班笑道:“她要看就让她看吧, 我对她的好奇,可不低于她对我的呢。”—— 蔡琰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女儿家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选择,同样的故事她在母亲身上看到了, 在好友身上看到了,仿佛也在世间千万女郎身上看到了。 就算父亲也和自己“是一边”的又如何呢?一句“可他毕竟是我的老师”,自己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蔡邕知道女儿不舍得离家,他也舍不得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儿,见蔡琰因为这事整日茶饭不思,他只能安慰道:“老师只是提了一嘴,这事也没说就这么拍板了,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蔡琰从小懂事听话,但是这一瞬间, 却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心里激起无数反抗的情绪来。 见女儿本就不圆润的小脸近日越发瘦削,如今他一番安慰,又起了反作用,眼眶都红了,老父亲当下心疼得不行,连忙找补。 “要不这样,我让阿常进京,去帮你瞧瞧那小子,老师那边……我找机会去说。” 蔡邕因为得罪中常侍,已经避世快五年了,而他当年的老师,如今可是位极三公,就算父亲因为书法和音律结识了一些洛阳的朋友,口碑也相当不错,哪能这么容易和太傅说上话呢? 不过阿常为人激灵,确实可以让他去帮忙看一看。 蔡琰自暴自弃地想,左右都是要嫁的,虽然是宦官子弟,但是能得到太傅的称赞,学识上应当是不差的,总比那些靠着家族蒙荫晋升,不学无术的王、许子弟要好。 阿常是蔡府管家的儿子,因为从小习武,练得一身好本事,被蔡邕专门安派去保护性格“出挑”的蔡琰。 他知道自己此行事关蔡琰的终身大事,因此非常重视,到了洛阳就将自己每日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蔡琰。 蔡琰展开第一封信,就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写道:“面目有损俊朗。” 蔡琰的贴身侍女从小是与蔡琰一块读书的,见状奇道:“怎么又有损又俊朗?难道是半边狰狞,半边英俊?”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无法想象。 蔡琰又往下看。 ——每日丑时起。 “丑时起!?”两人惊呼。 阿常到了金市的时候,已经是宵禁了,他在曹班所住的肆舍门口晃了一圈,踩个点,就在里弄里找了个避风的墙角,合衣睡觉。 谁知人刚刚眯着,就听拐角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给他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后,连忙翻身,将身体淹入更黑暗的阴影中,眯着眼睛探头看去。 阿常的爹是蔡府的管家,他爹偶尔会给他开小灶,因此他的体格和视力,在同僚中都是最好的,可是即便是他,在这种没有星光的夜晚,也不敢这样独自出门啊。 又是一阵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关门声后,周围再次陷入寂静。 阿常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深黑色人影,在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忽高忽低,左蹦又跳,有时竟然还会腾空飞起!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到底是人是鬼? 阿常揉揉眼睛。 可当他再看过去时,那个黑影却突然不见了! 他不由地伸出两只手,趴在地上,往前探出身体,想要再看仔细一些。 一阵阴风吹过。 黑暗突然笼罩自己。 阿常一个激灵,下意识猛地一闭眼,趴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怎么睡在路中间?” 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上方传来。 阿常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好在黑暗很好地帮他隐藏了身体的颤栗,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这才长长地送了口气,想要回到墙角,却发现浑身软地没了力气。 可就在他挣扎着,往后挪动时,那脚步声突然又从前方传来了! ! ! ! 阿常只能再次趴在地上,这回他连呼噜都忘了打,好在对方并没有在意他,很快又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了。 那人就这么围着肆舍,一圈一圈地跑,阿常也不敢轻易挪动位置,只能就这样大喇喇地躺在路中间,更深露重的,哪里睡得着? 好在没过多久,对方就回到肆舍了。 有脚步声,会说话,是人没错了。 可是这丑时起绕户五圈又是哪里的习俗? (注释1) 除了魇着了,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常原本是靠着肆舍的院墙的,这么一想,背脊突然发冷,转到了里弄的另一边,终于抵挡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主公怎么就结束了。”见曹班这么快回来,阿乔有些慌乱,她还没有备好水和吃食。 曹班指指院外笑道:“今日就在院子里跑吧,不要影响别人睡觉。” 察举之后有了官职在身,曹班就必须每天去上值了。 虽然东观的工作非常轻松,但是身边的人无法随意进出汇报,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工作又压在她身上,尤其是南边,随着天气转暖,医疗压力陡增,她不得不把华佗等一批年轻的医师调配过去支援,物资也要相应增加,西进的商队目前还没有进账,好在姐姐那边缴获的战利品能够填补一些缺漏。 如果不是符柯,她都要忘记被蔡文姬“监视”的事情了。 蔡琰和侍女展开最新的一封信,这已经成为蔡琰每日最期待的事情,无他,这位曹郎君实在是,实在是—— 太诡异了! 阿常在信中写道,曹班除了每日东观上值外,回到家中,会奢侈地点灯直到亥时!然后丑时就会起床,绕着院子跑二十圈!回屋又继续点灯,直到卯时上值。 正常人会亥时息、丑时起吗?什么家庭条件可以让他一直点灯?可如果家中富裕,为何不给他置宅,而是让他借住在鱼龙混杂的酒肆后院里? 若单是这样,还只能说他生活方式异于常人,更加奇怪的是他的社交圈。 他的房间每日进出的人,可谓是五花八门,今日是满脸胡子的油肚屠户,明天就是瘦骨如柴的褐衣道士,后天又变成了扛着锄头、浑身尘土的农户。 今日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兴许是渔翁,或者是匠人!”侍女乐呵呵道。 蔡琰也笑着,顺着展开的麻纸往下看。 ——居然有华服的年轻女郎进出他的房间! ——登徒子,这就是一登徒子! 阿常的愤怒都要隔着麻纸传过来了。 “女郎!”侍女猛一拍桌子,十分气愤。 蔡琰则沉默地卷起麻纸:“呵。” 而不久前,酒肆后院里,曹班看着难得换上女装的符柯,扶额浅笑:“考斯普雷玩够了没?” 符柯一抹口脂,拿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往下灌,拇指沾了朱红,在白瓷杯上留下一道印迹。 “嘿,看看能不能吓跑她。” 曹班吐槽:“你就喜欢逗小孩。” “重拾旧业嘛。”符柯摊手。 符柯汇报完工作,推开门,正撞上马马虎虎的阿乔,扶了她一把,阿乔刚刚执行完任务,身上的男装还没来得及换,就被自己的顶顶顶头上司撞个正着,愣神之际,对方却突然弯下腰,在自己的侧脸贴了一下。 “部——啊——这——” 院墙那边传来坠物的声音,阿乔表情骤变,立刻想看过去,被符柯摸着脸转了过头。 阿乔:“?” 符柯又摸摸她的头走了。 阿常在信中大书特书。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没过几天,曹班注意到,符柯不再频繁换各种衣服了。 “那人走了?” 符柯点头:“走了。” 曹班将一份处理好的文件交给符柯:“蔡邕得胡广看重,也是清流一派的,未必就瞧得上我了,何必折腾这些。” 符柯却不认可:“胡广真认可主公,怎么不嫁自己的女儿?这是拿主公和蔡琰做人情,既拉拢曹嵩,又不失自己的清流身份,典型的既要又要。” 曹班取下镜片,来回擦拭。 符柯看出她在思考,安静站在一旁看房梁。 咔哒一声,曹班放好镜片,合上眼睛盒,看向符柯,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双黑瞳明澈透亮。 符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曹班却语出惊人。 “要不就和她结婚?” 第67章 曹班真就认真地盘算起来了。 “你看, 假设我要一直维持男性身份的话,现在订下婚约,以后定能省去许多麻烦吧。若是蔡邕之后不得重用, 蔡琰自然无法插手格物院的事宜,若是蔡邕得到重用, 我也相信你们情报部的实力。”曹班说到最后, 还刻意地眯起眼睛。 符柯皱眉往后退了两步:“怎么感觉主公说话怪怪的。” 曹班微笑:“怎么说?” 符柯:“像男子一样。” 曹班摊手:“我现在不就是男子吗?” 符柯沉默。 “那主公呢?” “什么?”曹班声音嗡嗡地,带着浓浓的困意。 “提及婚姻,主公似乎将所有人都考虑进去了,那主公自己呢?” “我啊……”曹班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符柯见她嘴唇呢喃, 却终究没有听清她的话。 符柯看了眼墙角的铜壶滴漏, 今日虽然是休沐,但是曹班需要参加城南的洛水雅集, 也不能太晚出门。 符柯轻手轻脚退出房间,轻轻给曹班掩上门,提醒外面的阿乔到时间叫醒曹班—— 曹班上辈子家里蹲之前,也做过一段时间打工人,那会儿姐姐还整日浪在外面打比赛,公司由父母经营着,她作为研究员入职,因为有后台的关系,有一段时间,卯着劲儿卷,就是想证明自己。 但技术宅终归是技术宅, 让她钻研技术她可以不眠不休,但是让她卷人情世故, 她就头秃了。 比如,她最讨厌,下班时间的团建活动。 上辈子就是,这辈子更加。 和曹班一同通过考核,在朝廷任职的郎官,这次一共有七名,其中五名在尚书台任职,唯二的例外,一个是曹班,另一个则是老熟人,曹班曾经的同学——孔融。 和身处边缘部门的曹班不同,孔融被任命为太常属官,太常也是九卿之一,名义上是负责礼仪,但是因为所有博士的考核选拔归太常管,清流的摇篮——太学,也归太常管,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孔融现在就是参加选秀,一出道,转头就当了下届选秀的导师,“皇族”实锤了。 这次的雅集就是由太常大人亲自组织的“东汉朝廷新员工入职交流会”。 本来以曹班的性格,这样的聚会她是能避就避的,但问题是,如今的太常大人也是她的老熟人,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 一想到和姐姐不能相见,有这家伙放跑羌胡的一部分原因在,曹班就将手里的麦饼咬得咔嚓响。 然而张奂并不知道这一层关系,他是在边疆一路杀上来的儒将,本人性格还是非常直爽的,始终记得曹氏双生子给自己两个儿子“劝学”的恩情,因此上任后,得知新一批郎官里有曹班,便亲自书信一封,邀请她参加雅集。 新任郎官们按照某种默契,自觉排位而坐,曹班当然坐在了最后,孔融和第二位谦让两回合,坐在了第一位,紧挨着张奂。 雅集由主人宣布开始,张奂一番发言后,有人立刻提议,让新任郎官们作赋。 经过马氏门下的两年,曹班长进最大的就是诗赋了,这种场合也不是没见过,当然不在怕的。 不过这次并没有给到她“表现”的机会,郎官作赋才能得到发言机会,只有前三名席位的郎官被叫起来作了赋,顺带自我介绍,也就是说,包括曹班在内的后四位,是不配有名字的“其他优秀年轻人”。 令人犯倦的仪式性流程结束,终于进入了自由交流环节,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连首座的张奂也有些微醺。 不少人离席去到上位,和太常大人还有孔融攀谈,偶有挤不进攀谈圈的人来找曹班,问她现今官职,得知曹班在东观校书后,就会夸奖一番曹班年少有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然,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老同学孔融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曹班一个眼神。 曹班乐得轻松,默默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边啃着麦饼,一边四处打量。 初夏的天气很好,阳光温和,草木丰茂,听说这处庭院是张奂的私宅,曹班想到当年在洛阳那处荒凉凄索的院子,不由有些感叹。 “时移事迁啊——” “物是人非啊——”一个声音同时在曹班耳边响起。 曹班转头,是一位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小郎君,大约是在座某位的亲属。 小郎君生得明眸皓齿,见曹班看过来,主动与她攀谈道:“我见郎君似乎很喜欢吃那麦饼?” 说完指指不远处,曹班席案上的空盘子。 确实,在场诸君,只有曹班案上的盘子空了,大部分人似乎都一口未动呢。 曹班回头笑道:“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些怀念罢了。” 小郎君歪头:“何解?” 曹班目光看向远处:“家中久不见这样的吃食了,可如今还有许多人,吃上一口麦饼都是莫大的奢望,我心怀愧疚,只能将自己盘中麦饼吃完,好好记住这样的味道。” 小郎君还没说什么,身后却突然有一个声音道:“嗤,吃不起就是吃不起,腹中饥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何必逞这一番口舌。” 两人回头,见说话的也是一位郎官,方才就坐在曹班席位旁。 小郎君状似疑惑,反驳那人道:“可我看他的穿着,不像是家中吃不上麦饼的。” 那人被比自己年龄小的驳斥了,似乎觉得有些下了面子,不由拔高了音量:“谁知他家中是不是就这一件衣裳能拿得出手呢?” 说完他也没伸手,抬抬下巴道:“喏,你看边缘的颜色,这都洗了多少次了?” 似乎是这边的声音太大,引起了前面的注意,那边原本有些乱哄哄地辩经声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张奂带着酒气大喊:“曹班!曹君实!躲哪里做什么?过来!” 语气虽凶,但是谁都能从中听出来这语意中的亲近。 方才在背后说曹班的郎官立刻变了脸色,而旁边的小郎君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睁大眼睛立刻看向曹班。 院中一时无比安静,曹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款步上前,恭敬地向张奂执下属礼节。 张奂完整地受了礼,随后一拍曹班的背,大笑道:“你小子。” 曹班被这重重一掌拍得肺疼,只得道:“太常大人。” 原本安静的氛围又活络起来,有官员上前,问张奂,张奂便介绍:“这是曹巨高的二子,师从扶风马季长。” 曹嵩现在是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在场谁人不知?虽然曹嵩属于宦官后人,可是师从扶风马融!门徒千人的经学家!这可是出名的通儒啊!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根本不正眼看曹班的官员,都主动上前来和曹班“交流学术”。 在场最震惊的,莫过于刚刚吐槽曹班吃不上麦饼的郎官了,开玩笑,管盐铁的主官家中要是都吃不上麦饼,那我大汉就要凉了! 而最尴尬的,则是一直被人围着的孔融,人群中,突然有人以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道:“咦,我记得,文举和君实,是太学里的同期呀,怎的一句话不说?” 啧,这茶味儿浓得泡八道都纯。 更尴尬的是,有绿茶的地方,往往就有看热闹不闲事大的,立刻就有人道:“总不能是忘记了吧,太常大人方才还夸赞了文举博闻强志呢。” 孔融现场作的那篇赋的确十分长,大概率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这也是潜规则了,真正能七步成诗的有,但不绝对不多。 顺带一提,曹班自己的赋虽然没有展示出来,但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她没有当“文抄公”,这是她主动给自己上的难度,以免以后真面临七步诗困境。 张奂原话当然不可能夸孔融记忆好,那岂不成了阴阳怪气?但是起哄的精华就在于夸张甚至扭曲事实。 孔融的反应则是非常合格的“太常属官”——不予理睬,虽然他本人相当能言善辩,但是刚入职的新人,这种明显挑拨的场合,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但是想来,自己从未得罪过他,那么对方装作不认识,就是一种划清界限的态度了。 然而孔融这边沉默以对,曹班这边就有人煽风点火了。 “君实似乎也不记得文举兄了?” 在曹班接下来的谋划中,是可能与孔融发生冲突的,因此不打交道对曹班来说是上策,既然上策选不了,那只能求中策,暂时不要得罪对方。 曹班道:“太学一别,我辗转求学,文举兄以身拄业,时移势迁,观世间人事,容貌变化都是有的,有多少能够维持本心不变呢?我和文举兄一贯而终,故而无所谓新旧,自然也不存在叙旧了。” 曹班这么一提,大家才想起,孔融之前因为庇护名士,得罪了中常侍,差点下狱,最后却被皇帝亲下旨赦免,再一想,曹班作为众人中年纪最轻的,一番言论不卑不亢,若是再起哄,反而落了下乘,这才饶过两位年轻人。 另一边,无人在意的交流,一位“小郎君”的目光越发明亮。 曹班在雅集上填饱了肚子,出了院门,明显见到门口那个货郎不对劲。 “拙劣的伪装。”曹班拿起货郎筐子里的一枚野果,在袖子上擦擦,一口咬下,差点没酸掉牙齿。 “主公不问问我为何这样打扮。” 曹班还是把那枚酸果吃完了,不死心继续在筐子里挑拣。 “我不问,你总会告诉我的。” 符柯仰头,手里的狗尾草一弯一弯:“怎样,见到没?本人如何?” 曹班皱眉:“什么本人?” 符柯诧异:“没见到吗?”她一跃起身,“主公不是为了见她才来的雅集吗?” 曹班见她反应这么大,更是一头雾水。 “谁啊?” “蔡琰啊!” 第68章 吕布在段宁手下的每一天都在刷新他的三观。 为什么军队里对卫生要求那么高? 为什么需要背诵那些让人一知半解的“条目”? 为什么军队里隔一段时间就有各种奇怪的“考核”? 每一项他都无法理解, 但每一项又都让人莫名觉得合理。 事实上,段宁的这支镇北军事就是现在公认的天子之师,百战百胜的强兵, 这是整个并州有目共睹的。 当初吕布和三个朋友一起报名,最后只有他一人被选中, 为此他还得意了好久。 可自从进入军营后,他就一直处于“备训”状态,这可把他憋坏了。 吕布在接受征召之前,原本他承接亡父的职务,在马场替人看马。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差事, 养活一家上下不成问题, 可是后来一天夜晚, 马场突然跑了二十多匹马,负责的官员念在他父亲的份上, 只罚了钱财,小康家庭却因此一夜返贫,母亲生病无法医治,不久也病故了。 好在吕布是个坚强的孩子, 没有了稳定的营生,他就靠帮人干活糊口,又活计的时候, 他就替人养马、跑腿、运货,没活计的时候, 他就自己去打猎。 两年下来, 竟然还积攒了一些钱财, 只是年龄虽长,身材反不如从前健壮了。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这样忙碌地过去时,来自北边的异族再次将他平淡的生活。 羌胡大军南下,汉军节节败退,他的朋友们年纪比他大些,都被征召加入作战,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因此就将多余的钱财全部散了出去。 战争久久不停歇,他作为并州人,又在马场出身长大,见着情况怎能不急?可奈何他根本不到服兵役的年龄,连上战场杀敌都不行! 直到那日,他听闻远处金鼓齐鸣,正在城中运粮袋的他,不自觉随着人流,往城门涌去。 蔽日旌旗下,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踏过护城河,进入城内。 “这是谁的军队?”他在嘈杂的人群中发问。 然而他的声音被人群的欢呼完全淹没了,百姓们都在振臂高呼胜利,眼前的色彩令他头晕目眩,长戈阵列之后,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位身披火红大氅的将军。 “一位……女将军?”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军队入城,消失在尘埃后,号角声却久久不息,扣人心弦。 旁边一位抱着孩童的妇人终于注意到这位目光呆滞的年轻郎君,笑道:“这是讨羌将段宁的军队,刚刚得胜而归,听说会在城外驻扎下来,和南面的军队包夹异贼!” “讨羌将段宁?” “是啊!”妇人掂了掂怀里的孩子,想去弯腰拾包袱,吕布主动拿过:“您要去何处,我帮您,您给我说说这个段宁!” 妇人道:“谢谢小郎君,我其实也是听说的,据说这段宁乃是九天玄女投胎转世入段家,段母生段宁前一夜,梦见金戈划破腹部,腹痛而醒,生段宁,小女郎手持一狼牙,据说有那狼牙庇护,她此身金刚不坏,是天生的女将啊!” 吕布将妇人送到地方,妇人道:“可惜我家中无余粮,不能做谢礼,但是我可告诉小郎君一个消息,我听说镇北军征兵,年满十四即可一试,你不如去试试?” 吕布就是因为这句“年满十四即可一试”,兴奋地去应征了。 可谁知道,征兵处的将军却说,年满十四只能入预备役,他不服气,还和那姓马的将军发生了点口舌。 “口舌?不是在榻上躺了两日吗?”难得的休息时间,旁边的士兵听完吕布一番讲述,调笑道。 吕布不开心,但是吕布说不过别人,因此吕布只能不开心。 但很快,吕布又开心了。 马腾一进来,士兵们立刻立正行军礼,马腾点了点吕布,道:“快,收拾一下,随我一起,将军和段公要去见刺史。” 这是他成为预备役以来第一次执行任务! 周围的士兵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其实明眼人都能瞧见,将军对他的“格外”严格的要求,其实是看重他,唯独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吕布和马腾是没有资格见刺史的,只能在廊外站着等候。 和上级站着一起,吕布有些紧张,努力挺直了腰杆,不想在马腾面前露怯。 结果另一边刺史府的一个护卫却在和吕布使眼色。 “阿布!” 吕布听见了熟悉的人声,但是他现在在执行任务!这段时间的训练下来,他知道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不能分心的,因此又克制自己不去理睬对方。 那护卫似乎以为吕布没听见,更大声喊了一次,引得其他刺史府护卫纷纷侧目,连马腾也看了他一眼。 吕布更加目不斜视了! “啧。”护卫这下可以确定,吕布是真不愿意搭理他了,他一时有些心虚。 吕布是他在运草料时候认识的“朋友”,当时羌胡来袭,吕布说,愿意上战场杀敌而缺钱财的,他都愿意资助,自己就去和吕布说了,结果吕布对别人都是直接赠与,唯独到了他就变成了“借用”。他心怀怨恨地应了,后来靠着这笔钱,费尽心思走通了关系,留在了刺史府。 如今吕布不光自己参军,还进入了百战百胜的镇北军,马腾马将军他此前见过许多回了,听说是段宁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吕布能跟着马腾一起来刺史府,岂不是说明他很得段宁信任? 他自认为吕布是个有勇无谋的傻大个,当然见不得对方比自己有前途了,他了解吕布的性格,思来想去,干脆走到吕布身边,小声问他:“你怎么进到这娘子军来了?” 吕布一向是最不愿意屈居人下的,他这般话,不论吕布是不是认可段宁,都可以将他激怒。 这可是刺史府,只要吕布闹起来,他就有办法给他关起来,这样也省得自己惦记借钱财的事情。 他自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不至于让旁边那个比吕布还要高出一头的马将军听见,可谁知他话音刚落,吕布和马腾都齐唰唰地看向他,他当下就有些腿软,可看到吕布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他又硬生生忍住了。 谁知,就在他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的时候,房间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廊外刺史府的护卫们立刻各归各位,马腾和吕布听见段宁的声音,也肃穆以待。 很快,须发花白的段公段颎先大步跨出来,段公的护卫率先跟上,马腾和吕布没有动,段宁随后出来,马腾赶紧跟上,再然后才是一对刺史府的护卫护送。 段宁追上前面的段颎,段颎眉头紧锁,面色涨红,显然是在生气,一行人浩浩荡荡,刺史府护卫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性格暴躁的段公盯上,像上次某位倒霉的护卫一样,因为衣冠不整被段颎当场批驳后,让刺史逐了出去。 段颎一直走到门口,身后的刺史府护卫刚想松口气,就见段公脚步一顿,对着守门的侍卫上下打量一番。 守门的侍卫脸色瞬间煞白,只听段颎冷笑道:“看门犬的装备,都比前线的士兵要好。” 侍卫当即吓得松了手,手中的长戟掉在地上,戟头磕在石砖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后面的护卫首领给这侍卫猛使眼色,侍卫误会了首领的意思,犹豫地想去捡,才一伸手,就被段颎狠狠一脚踩住,侍卫发出痛苦地哀嚎声,但是现场无人敢言。 如今并州人都知道,皇甫规靠不住,要想赶走羌胡,还是要靠段氏,段公和段宁在并州的声望,甚至超过了刺史。 “软骨头。”段颎一喷鼻息,不屑地嗤道。 直到回到城外的营帐,段颎才终于松懈下来,将厚重的外袍换下,对段宁道:“如此下去,并州必乱。” 前线作战的士兵无法得到质量合格的铁器,于此同时,边郡和羌胡的铁马走私又屡禁不绝,段颎此次就是要和刺史提议,采取强硬的手段管理边境走私的问题。 “他不会管的。”段宁道:“如今铁器的管理和营造都在郡国,如果不是刺史有意,边郡的铁器走私绝不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凉州之前就是如此,并州看来也是一样。” 段颎恶狠狠道:“这些贪官污吏,杀一百次都不够解恨的。” 段宁冷冷道:“祖父,铁官必须是自己人。” 段颎知道自己孙女从前在凉州的“战绩”,但是并州不比凉州,段颎在这里没有亲族人脉帮衬,段宁在这里也没有田庄,铁官不是他们想换就能换的。 “这种时候,还是要相信长辈。”见段宁面露杀气,段颎突然笑着,拍了拍段宁的背。 —— “没问题吗?需不需要帮忙?” 得知姐姐那边的情况,曹班道。 吴声和贾诩他们已经顺利抵达交州了,虽然布局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如果有必要,他们也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用南方的资源,支援北面。 “确实需要,不过不是直接运武器。”段宁道,“这次必须斩草除根才行。” 姐姐这样一说,曹班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心有灵犀,很快将计划定了下来。 “哈哈哈哈!所以你居然没认出对方是女生?”经年未见,姐姐的性格真是越发豪爽了,曹班有些后悔和姐姐说蔡琰的事情。 曹班叹气:“其实有点第六感,只是她确实伪装得很好,估计也是经常做男装出游的,有一套成熟的诀窍了。” “那怎么说,你真要娶她?” “怎么可能,我已经书信丁夫人和曹嵩了,我现在对外就说订了娃娃亲。” “能行吗?曹嵩靠不住,不会露馅吧。” “放心,我不会长居洛阳。” 第69章 段铭的心情这两天经历巨大的起伏。 妹妹段宁书信告诉了他并州铁官贪墨一事, 他不够资格参加朝会,因此写了一封奏议,表达对边郡铁制的不满。 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奏议大为认可,亲自下旨,换掉了并州的铁官不说,还将他调到了大司农下属铁市官。 皇帝这边的想法很简单, 如今盐铁归郡国管理,铁市官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但是既然年轻郎官有想法,就应该给他机会不是? 当然皇帝自己也是存了小心思的, 他能接触到的官员基本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 虽然人人口呼万岁, 但是真正重视他想法的能有几人呢? 这种无实权的位置,他点了就点了,想必就算太傅也不能说什么。 而被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官员,他就有借口多多召见,以此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 皇帝的小算盘是打得啪啪响,但是他没想到, 这些人就连一个小小的铁市官,都不肯顺了他的意。 对于段铭来说,这* 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 不说别的,能够面见皇帝, 表达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就是多少同龄人根本不敢想象的啊! 但是很快, 段铭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人生的第一份弹劾,居然来自他的好友,同期任郎官,现就职于三公曹的卫召! “他就是嫉妒!嫉妒我走得比他快些!”段铭气愤地对自己的妻子道。 妻子史砚奇道:“可是听你从前的描述,卫郎君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段铭狠狠道,“从前在尚书台,公务繁忙还不觉得,如今方知官场无友谊!” “……他弹劾你什么?” 段铭声音带着愤懑:“他说我年纪轻,当不起这么重要的职务。” “他后来有同你解释吗?” “没有。”他突然泄了气,“我找了他几次都不肯见我,想来是有些心虚吧。” 两人沉默相对,史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知道丈夫在为这段突然破裂的友情而伤心,但是她不在其中,也理不清其中关节,只能安慰丈夫:“如今边郡战乱频频,这铁市官有名无实,也不一定就是个轻松差事,你骤然被县官点起来,所有人都会盯着,还是专注于自己的差事,务必事事小心。” 如果只是卫召小小一郎官的弹劾,那么皇帝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但是当大司农,新铁官的直属上级也抗议时,皇帝就要闹了。 小皇帝闹的方式很直接,他找到了待他如亲子的宦官,中常侍赵忠哭诉。 赵忠用手擦干小皇帝的眼泪和鼻涕,道:“哎,可怜见的哟。” 小皇帝抽噎道:“他们,为什么都反对朕。” 赵忠道:“并不是人人都和宦官一样,住在宫里,依仗陛下生活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必须依仗朕生活呢?” 赵忠道:“清流举孝廉,通过察举来到陛下身边,但是他们却称呼举荐他们的郡国太守、察举他们的太常大人为老师,士兵们应招入军营,替陛下扫清羌胡,但是他们却只认得军中将领,而不知有君恩庇佑才能得胜凯旋,所以文臣不是陛下的文臣,武将不是陛下的武将啊。” 小皇帝一听,有种朕的江山要完的既视感,更加想哭了:“……是哪里错了呢?” 赵忠一边给小皇帝按腿,一边道:“必然是选人的方式错了,奴婢是宦官,不懂朝事,但是光是听闻也知道,常常有人在朝会上,给陛下谏言,要求更改选人用人的方法,陛下想必也有采取的,但是改变之后选上来的人,有几人是陛下见过的呢?” 小皇帝越听越认真,见见收了鼻涕眼泪,催促道:“阿母快说!” 赵忠笑道:“陛下这话我们私下说就好,要是让外面的人听到了,奴婢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皇帝笑着做了个捂嘴的姿势。 赵忠道:“我有一计,陛下前几日不是说宫中无趣,想要出去玩吗?” 皇帝的眼睛瞬间亮了。 “哎,陛下天子之躯当然是不能亲自去外面腌臜之地的,”皇帝刚露出失望的表情,赵忠又道,“但是我有一计,既能让选上来的臣子都听陛下一个人的,也能让陛下在宫中,就能体验到在外面一样的乐趣。” —— 曹嵩本身对铁市官的人选并不在意,皇帝亲召点了段铭,按理来说,他只需要俯首赞叹陛下圣明就好,毕竟铁官一不是实职,二也不是他的人。 没错,他自认为在朝廷中,属于独立于清流和宦官的中立派,虽然很多人因为曹腾的关系,认为他属于宦党。 上一任的铁市官是清流一派,在他手下活儿干得不多,倒是时不时给自己这个直属上级上眼药,他为了名声,不但不能“开除”他,还得虚心接受下属的批评教育,相当憋屈。 这次被点来的段铭是都乡侯段颎的孙子,段颎一个常年在外打仗的武夫,大约是走了太尉的关系,想给自己孙子谋个前程,既然如此,他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当然没问题。 况且这段颎也是个相当上道的,皇帝的亲召在常朝上下达之前,段颎的“谢礼”就已经送达府上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同为九卿的太常张奂突然拜访他。 张奂是朝廷内出了名的“铁血”清流派,为了找曹嵩,还专门领着自己两个儿子,张芝和张昶上门。 第一次党锢之乱时,曹家双子与张家二字有“劝学”之谊,这是早在街坊里传遍了的故事,曹嵩想维持中立人设,也非常欢迎对方上门,为此还拉了曹操出来接客。 曹班来到洛阳将近半年,曹氏双子不睦已经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事情,但是双方在被问及时,都避而不谈,两个当事人年龄还小,而曹嵩又身居高位,因此在史书上,被专门记载的“融帝脱曹自立”,此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张奂这次上门的理由就一个——换掉段铭。 曹嵩现在也是官场老人了,不需要对方解释,自然就能明白。 张奂和段颎皆是凉州将领出身,但是作战理念和形式风格截然不同,所谓王不加王,又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张奂本人虽然瞧不上曹嵩,但是只要可以让段颎不好过,他们就可以合作。 当然曹嵩也不是吃素的,你让我换掉皇帝亲点的人,可是让我打皇帝的脸啊,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可不敢! 张奂当然知道曹嵩不会轻易松口,都知道宦官胃是填不饱的无底洞,不给点好处怎么行? 张奂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先去外间,又看向曹操。 曹嵩却没有让曹操出去。 张奂有些不满:“巨高很看重阿操。” 曹嵩骄傲道:“他以后也是要想我与父亲那样,为汉臣为汉室,正是需要学习的时候呢。” 张奂打心眼里不觉得宦官配自称汉臣,但是人在屋檐下,他当然不好反驳。 而一旁的曹操听到这话,反而有些不是滋味儿。 长辈的偏爱,孩子是最敏感的。 从前曹班在时还好,几年分离后,如今和曹班同在一城,却和相隔千里没什么不同,一开始他能进洛阳太学,还能感觉到家中对他的重视,可是如今,弟弟们接二连三的出生,曹德进了太学蒙学,明明成绩平平,却总得父母夸奖不说,最近父亲几乎只会去陪宠姬陈氏生下的五弟曹玉。 父亲有多久没有问过自己的学业了?现在说这种话做什么? 曹嵩当然不知道叛逆期儿子心里那些小九九,本质上来说,他是个活得非常恣意的人,出身富贵,父亲将他的仕途铺平后才驾鹤西去,生命中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曹班了。 当初他对曹班的感情,也不能说是假的,第一次当父亲,多稀罕啊,整日没事的时候,回家看着两个奶娃娃,心情都好了。 但是后来孩子多了,那种初为人父的心情就消失殆尽了,如今在他看来,孩子是想来就来的,哪个妇人不生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呢? 曹班这样摆着一副和“家里”断绝关系的架势,终于引起了曹嵩的不满,但是曹班他控制不了,只能将情绪转移到曹操身上。 好在这个意外已经成为历史了,曹班虽然任了郎官,却是在东观校书,校书最大的出息,也就是一个经学博士,这确实是她当年的志向,其中一定有邓太后的手笔,不过他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概是女子的胆识也仅限于此吧。 张奂这边提出的条件非常有吸引力。 “县官也到年龄了,我听闻盛乡侯宋衍有一女,我可以让她入宫。” 年幼的皇帝就是所有权臣的眼中肉,皇后就是那盛肉的铜釜,釜在自己手里,还怕肉跑了不成? 在曹嵩看来,父亲当年通过推举梁皇后,拉拢了梁冀和先帝,而稳坐大长秋之位的,宋氏和曹氏是姻亲,张奂作为太常,人脉比他广得不要太多,这送上门的大礼,曹嵩自然没有不应的。 曹操却在这时,突然站了起来。 “身为汉臣,怎能以一国大事做利益交换?” 第70章 段铭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不到一个月,就火线下岗,喜提牢饭了。 洛阳炼铁场内的铁器一夜间被盗走半数! 段铭立刻被人在朝会弹劾, 有说应该治他不察之罪的,有说他一上任铁器就被盗, 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要治他盗铁罪的。 最离谱的,还有据说是孔圣后人的郎官,弹劾他辜负皇帝陛下的信任,要治他不忠之罪的。 段铭百口莫辩,他才上任几天?光顾着写关于改革铁市的奏议了,洛阳那个炼铁场就在金市,他从前路过过很多次,但还真没有进去看过。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段铭正在官署里奋笔疾书呢,就被人左右“看护”着,送去了等候审讯监牢。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职位的人事变动,能在朝野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但是皇帝现在也学聪明了,他按照赵忠教的, 对群臣们道:“你们要治我亲自提拔的铁市官,意思是说我用人不察吗?” 群臣没想到向来没有什么主见的皇帝,还能说出这种刺人的话,一时无人感回应。 太傅胡广当然不惧怕小皇帝, 率先站出来:“陛下,朝臣皆是忠心为君, 慎言。” 小皇帝不服,如今他真是越来越讨厌这个老师了,成天都是礼法说教,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就像阿母说的,朕已经是皇帝了,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朕的一言一行就代表着礼法,怎么轮得到旁人来管教呢? 不过在朝会上,太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皇帝往前坐了坐,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洪亮。 “朕不是责怪诸位,铁市官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诸位可将弹劾他的笏板交于太傅,有罪与否由太傅定夺。” “但朕以为,出现这样的问题,还是在于选官上有疏漏。” “朕决定在西园设谐价选官,诸位不是常说缺钱财修国事吗?如此一来,钱财收归国库,朕得人才,岂不是一举两得?”—— 另一边,段颎很快收到了来自孙媳史砚的求助信。 段颎叫上段宁一起看信,信中史砚不卑不亢,坚信丈夫清者自清,但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已经托娘家关系帮忙奔走,也请段公相助。 段颎将书信烧了,吹胡子道:“哼,死小子就是活得太顺遂了,这点困难解决不了,还要靠老祖和妻子。” 段宁替哥哥辩解:“事先没同他商量,没想到他在那个时候跳了出来,也是出于亲情,担心祖父安危啊。” 段颎用衣袖来回擦拭刀上凝固的血渍,唾弃道:“成不了大事。” 段颎表面上嫌弃,但最后还是为了孙子疏通关系,让人在监牢里多多关照,史砚也得到了一次探望的机会。 夫妻见面双双落下泪来,段铭更是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砚娘,我若是此番过不去,你,你一定不要嫁,不对,留你孤身一人我哪里能放心啊,要不你还是嫁吧,呜呜呜,你嫁吧,呜呜呜呜,你,呜呜呜呜。” 段铭哭得泣不成声,反而逗笑了史砚,见妻子比之前憔悴了许多,还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段铭更加觉得自己无能,一抽一抽地又要哭起来,被史砚一把捂住了嘴。 史娘子眉宇间的神态无比平和镇定,段铭和她对视,不自觉就安定下来,好像两人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在初见的白马寺里,隔着两人的也不是坚固的牢笼,而是寺内的白纱帐。 “你放心,看,我这不是都能来看你吗?你的案子现在还没有定论,太尉大人那边有段公在,就算以过定罪,也能求得减刑。” 可妻子越说,他越是心疼,砚娘也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如今连累妻子为自己奔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 史砚见安慰不奏效,想了想,便换个话题:“你知道吗,卫郎君也一直在为你奔走呢?” 果然,段铭一听便愣住了,随即有些气道:“让他这时候装好人。” 史砚道:“可我看,他似乎不像是装的,接任你位置的聂大人之前就是铁市官的属官,按理如果不是你被皇帝亲点了去,他接任铁市官的位置是最合适的。” “你还记得,卫召之前弹劾你,不是说你年纪轻吗,这位聂大人年过七旬,可也被卫召弹劾了。” 这么一听,段铭也有些疑惑了,他当时伤心,就是不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 “他弹劾聂合什么?”总不能又嫌人家年纪大吧。 史砚道:“聂大人接下你的位置后,向县官提议,将炼铁场迁至南市,毗邻洛水,说是靠近水源,既方便取用,又便于运输。” 段铭皱眉:“……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 史砚接道:“但是,卫召弹劾他,说炼铁场的矿石和铁器运输都是既定的规矩,没必要大费周章搬迁,这是浪费县官的钱财,做表面功夫。” 段铭思索道:“是啊,况且原本炼铁场离北面的谷水也不远,这理由确实说不过去。” 史砚却四下张望一番,突然压低嗓音道:“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运输上。” 她小声道:“你说,若是炼铁场迁至更便于行船的洛水边,那运多少,怎么运,是谁说了算?” 段铭睁大眼睛:“是,是他们干的!” 史砚摇头:“我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 入口的狱卒出声催促,史砚道:“我要走了,夫君,你可以将此事想一想,然后书信交给狱卒,他们会送至太尉大人那里。” —— 孔融最近有些郁闷,听说皇帝要在西园卖官,他很是反对,这样的政令能够下达,他觉得这和最近又开始作威作福的宦官们脱不了干系。 可是那些长居深宫的大太监们,哪是他这样的小官能接触到的呢?就算他想要和人对峙,也找不到机会啊。 他心想,若是给他机会上奏斥责宦官,他一定能将这些宦官们都骂得抬不起头来。 可这边他不去找宦官麻烦,宦官的后人倒自己凑上来找不快了。 曹班曹君实,邀请他们同期察举的郎官们,一起到南市的酒肆饮酒叙情。 他和宦官后人能有什么交情呢?靠着剥削百姓得来的钱财饮酒享乐,这是他最为不耻的事情。 但是偏偏曹家现在家大业大,听说其他人都去了,那他不去,岂不是被孤立了? 孔融满腹心事地参加这次聚会,席间众人举樽共饮,唯独孔融独坐窗前,被人一把扯过:“一起啊,下次七人相聚,不知何时咯。” 孔融为同期这句话动容,犹豫再三,还是和大家一同将酒饮下。 氛围渐渐热络起来,于是有人借来肆舍主人的埙,呜呜吹响,又有人合歌而唱,原本饮下酒后就兀自猫在墙角的孔融听见音乐,突然大喝一声,撸起袖子,踩上桌案,随着乐声舞动双臂。 手中的酒液倾洒而出,他哼哼唱道:“天地为衣袍,你我皆同裘!”引来众人哈哈哈大笑。 酒至酣时,一股焦糊气味突然从窗外传来,随即便是外面吵闹的人声,从窗户看去,滚滚黑烟随着风,从西面飘来。 “走水了!”只听酒肆外的人声喊道,“是新迁来的炼铁场!” 肆舍内立刻炸开了锅,很快有人提议,去帮忙救火。 众人一拍即合,有机灵的去问店家借木盆,店家也是好爽,直接搬出小罐的空酒坛,大家交手传递,纷纷往起火的地点冲去。 最后走的人发现孔融似乎没有跟上,回头见他已经脸色通红地伏倒在案上,上去拍了拍了他,见人半天不醒,帮他拉上里间的隔帘,抱起地上的坛子也赶紧冲过去。 走进一看才发现,着火的不是炼铁场,而是炼铁场旁边的鼎元观,这道观建此地近百年,是洛阳城百姓连年供奉,因此百姓救火十分积极。 郎官们都年轻气盛,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冲进了道观内帮忙疏散人群。 虽然道观是纯木建筑,但好在旁边炼铁场有储备水源,而且因为刚刚迁过来,不少人都在此地帮忙或者围观,因此发现得很及时。 火很快就被扑灭,然而冲进道观内的人们却发现了异样。 道观与新建的炼铁场有一堵共墙,紧挨着墙壁边是一排道教真人像。 其中几尊木雕的真人像被火烧掉了半截之后,里面折射出银白的光泽。 参与灭火的黄袍道士来不及阻止,人们好奇的走上去,就发现藏在真人像后面的,竟然是一捆一捆的箭头! 鼎元观内发现被盗走的铁器! 皇帝为此震怒,下旨将鼎元观的道士全部捉拿下狱,于此同时,段铭的条陈通过太尉也传递到了皇帝面前,当中除了陈情以外,还着重说明了炼铁场搬迁至洛水边,需要加强场内铁器与来往船只之间的运输管理。 皇帝当场宣布段铭无罪,改迁至司空府下属水运官。 张奂怎么也没想到,这聂合吃里扒外,居然还和道士搅合在一起。 原本以他现在的官职,保住聂合是稳稳的,但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学生集体上奏,抗议铁市官勾结道士,私吞国之重器! 而领头人,正是他最看重的学生——孔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鼎元观失火的时候, 孔融因为醉酒,而没能和同期一起去灭火,自然也错过了见到木雕后藏铁器的场景。 但是因为他的学识和声望,七人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意思,自然就有人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讲述给孔融听。 以孔融的个性, 如此恶劣的事情, 他没能当场揭穿,本就颇为遗憾,结果几天过去,朝中只是提拔了原来那位铁市官, 并没有处理新任铁市官的意思, 一下就激怒了孔融。 大司农曹嵩是曹班的父亲,孔融就专门叫上了其他五位同期一起,商量着搞点事情。 因为这些郎官不少都是太学出身, 孔融自己又是管理太学的太常僚属,几人一拍即合,准备拉上太学生们一起联名抗议。 可是就当“签名”活动,在太学中悄悄铺开时, 一位意料之外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见到曹操的第一眼时,孔融还以为自己的计划让大司农发现了。 谁知曹操却道:“你们的计划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 孔融将信将疑。 曹操道:“大人可知,朝廷想要保的那位铁市官是谁的人?” 两人曾经是同学, 可如今一个已经当上郎官,另一个还是白身, 可曹操面对孔融, 依然能够维持应有的礼节, 一下让孔融对其改观不少。 孔融镇定道:“我不管他是哪一派,他触犯了汉律, 理当得到惩罚。” “即使他是太常大人亲点?” 孔融愣住了,太常大人?他的直属上级张奂?这个贪官是张奂的人? 孔融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张大人最是清正廉洁!” 曹操没有正面回答孔融的疑惑,而是拜俯道:“大人如今有官职在身,而我本就是太学学子,若是心存顾虑,我可以替大人出面,署名上奏。” 曹操一番话说得言辞义正,让孔融突然想起,以前在太学蒙学时,他就是这样喜欢仗义执言的性格。 孔融仰头,沉思片刻后,看向曹操道:“若是因为担心被上级责罚,而对触犯律法的行为视而不见,那我的行为和触犯律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孔融因此坚持带头上奏,但是他也赞许曹操的一身正气,因此最后的奏条中,着重提及“太学学生曹操及诸太学学子”。 “太·学·学·生·曹!操!”张奂将誊抄了条陈的书简直接砸在了曹嵩的脸上。 这边在他的运作下,已经入了掖庭的宋氏女刚被封为贵人,这边曹嵩的儿子就干出这种事情,再看看曹嵩这一脸无辜的样子,这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是什么! ?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 ? 呵,勿怪呼太监后人啊,即使是批了层官员的皮,也改不了腌臜的内里! “嘶——”曹嵩碰了碰自己被砸红的脸,火辣辣的疼,见张奂这么来势汹汹,他也不敢和他对着冲,只得先打开书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看下来,豁,不得了,他的好大儿还能和孔文举混这么熟! 张奂看曹嵩这样子,光有喜没有惊,更是大为上火,怒极反笑:“上次听说令郎也准备在朝中谋差事?” 曹嵩心道不好,刚想说什么,就被张奂打断道:“巨高放心,只要我在太常这位置上一天,令郎就不要想在朝中当得郎官!” 说完曹嵩来不及劝阻,便甩袖而出,留下曹嵩在院中,表情阴晴难定。 皇帝下令彻查鼎元观,这一查之下可不得了,又牵扯出中常侍侯览,这下可好,逢朝会必有弹劾侯览擅权谋私,宦党被攻讦,哪能轻易罢休呢?于是一下子,文臣、武将、宦官又是吵成一团糊,党锢才除,一个小小的铁市官又把这些党争阴私牵扯进来,这可把小皇帝愁坏了。 清流一派也不行,宦官一派也不行,这新任铁市官还怎么选? 皇帝不敢去找威严的太傅,又有些逃避去找不停和他哭诉的宦官,思来想去,只能求见太后。 “朝中之事孤不好妄言,可是陛下若是不知该如何选,不如二者都不选?” “二者都不选?” “是啊,选一位站在中间的人。”太后将一颗梅子放在了两人的茶盏中间。 皇帝拧着眉毛思来想去,还真想到了这么一个人。 宫南阙门外,段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主动停了下来,对方这次终于没有故意绕开,而是径直向他走来。 “恭喜卫大人,迁司空僚属铁市官。”段铭不带什么情绪行礼道。 卫召笑眯眯回礼道:“也恭喜段大人,迁司空僚属水运官,以后便又是同僚了。” 段铭话在嘴边转了半天,最终还是道:“还没有谢过,卫兄,替我奔走。” 卫召故作委屈的样子道:“段兄这是哪里的话?段兄不曾责怪我,我就感恩戴德了。” 段铭还是没忍住,给了卫召狠狠一脚,卫召疼得嗷嗷叫,最后两人比肩共同出了宫门。 卫召离开皇宫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绕道往西。 “哟,卫郎君!”货郎看到卫召,远远举手招呼,从货担子里取出用叶子包裹的,还带着热气的饴饼。 卫召走到货郎摊位前,给了钱币,接过饴饼,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 货郎见状调侃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这样好的福气。” 卫召无奈摇摇头,笑而不语。 再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卫召将饴饼取出,随手放在案上,自己上了榻上,点燃油灯,提笔,打算将近日的事情,写信告诉给自己的老师郑玄。 灯芯在摇晃的火焰中发出哔啵声响,黑暗中,案上的饴饼缓缓挪动。 一瞬间,饴饼突然被黑暗吞没,紧接着,暗处传来“啧”的一声。 卫召眉眼弯弯,他放下笔,勾了勾右手缠着丝线的食指。 叼着饴饼的符柯,被他从暗处勾了出来。 “噗—”符柯张嘴突出丝线,丝线这头空空如也,而符柯还鼓着腮帮子,环抱双臂,靠在书柜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召。 卫召被她这幅样子逗乐:“怎么和馋嘴的狸奴一样,真就这么喜爱饴饼?” 符柯偏过头,没去看他,小声嘀咕道:“送上门还不让吃?” 卫召取下腰间玄色丝带拴着的铜印,双手奉上。 符柯冷冷道:“自己留着吧,我们不需要这个。” 卫召状似疑惑道:“主公不收吗,有了这个,办事会方便许多。” 符柯有些嫌弃:“别乱叫,主公还没同意接纳你。” “真让人伤心。”卫召只能收起官印,“不过没关系,以后如有需要,主公吩咐便是。” 卫召自幼拜入郑玄门下,天资聪慧,很得郑玄信任,因为常年在洛阳,所以当初曹班进洛阳任职,郑玄便传信给他,请他帮忙照顾曹班。 这本没什么,可问题是,卫召聪慧过了头,竟然当场就认出了曹班身边的侍女打扮的符柯,是宫中的宫女。 符柯当然知道卫召,见他的表情,就开始计划灭口了,于是当晚潜入卫府行刺,可惜卫召根本没睡,就坐着等她呢。 一番“谈判”之后,卫召真诚地提出加入曹班团队,符柯此行是得到曹班批准的,看在郑玄的面子上,同意暂时留他一命,但是前提是,卫召必须受到情报部的监视。 且不提符柯后来因为这事,频繁练习各种风格迥异的变装,事实证明,曹班的选择是正确的,原本她和姐姐选定的铁市官人选,因为段铭横插一脚而陷入被动,卫召通过三公曹的文书,将新任铁官勾结鼎元观的线索告诉了曹班,曹班这才定下推卫召上位顶替的计划。 铁市官在自己人手里,她们就可以在法理上,拥有监督郡国铁市的权利。 卫召上任第一时间,就奏请更换了边郡铁官,卫召知道曹班想要铁市官的位置,是因为北面的战事,但是这为何能轮到他这小小东观校书郎操心?还有符柯口中的“情报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情报部”和曹班分布在四郡的格物院又是关系? 越是接触,越是困惑,可越是困惑,就越让卫召口齿生津。符柯和她的主公曹班,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现在还不太明白,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观察。 “那就请符娘子,务必好好监视我、利用我,如果我做出了不利于主公的事情,也请一定不要怜惜地杀掉我。”卫召微笑道。 而连轴转了两个月,又是处理庶务,又是陪同僚演戏的曹班,下值后,直接倒在了肆舍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卫召的信是送往西面扶风郡的,只可惜,他的老师此时此刻并不在扶风郡。 几千里外的南方,交州治所龙编县——的监牢里,郑玄躺在稻草堆里,百无聊赖。 他的左边牢房,是即使身陷囹圄也要维持风度的贾诩,靠墙跪坐在地,用稻秆为笔,在泥地上涂涂画画。 他的右边牢房,是格物院一期生石默,将牢房里所有能找到的石块——包括郑玄和贾诩牢房里的,堆成了小房子的样式,这位显然是兴致勃勃,一点也没有无聊的意思。 “哎!你在做什么?”三人对面,一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冲石默喊道。 由于长时间没有饮水,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粗粝又难以分辨,但石默还是回复他:“盖房子。” “有病。”男子唾了一口,又看向郑玄和贾诩。 “一个两个的,全都有病。” “这个世道疯了。” 第72章 时间回到五天前,郑玄、贾诩、石默一行,即将离开荆州地界,进入交州。 因为格物院常年与荆州的贸易往来, 商路上重要的关节点早就被打通了,沿水路过云梦到了长沙郡, 甚至还得到了县侯国部曲的护送。 但是护送的队伍在靠近交州地界的时候, 就不再往前了。 “郑公确定要入交州?”贾诩和石默,一个冷面,一个无情,最后小队中,不得不由郑玄来担任外交工作。 郑玄的名望这时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一路走来,他们的队伍不减反增,还有父母主动要将孩子送给郑玄,求他收弟子的。 “此番游历,我们想一直南下至朱崖洲,不会在交州多做停留的。” 交州民风彪悍,他们这几天已经听这位校尉说了不少故事, 都是他们和交州人打交道时不太愉快的经历。 即将分别,相比那个沉默无言的傻大个,和那个表情阴戾的账房,校尉更欣赏郑玄,虽是名士,却豪爽而不拘小节,因此趁着休息的时候,他故意将郑玄和另外两人拉开。 “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因此好心提醒先生, 我观先生的两位手下,瘦高的那个账房,高眉深目,额间阴郁,光看面向就不似好人,而我看先生的护卫,对他多有惧怕,想来私下里对下人多有凌辱,先生为何要重用这样的人?” 郑玄说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贾诩,贾诩正皱着眉头,在账簿上图画,以他为圆心,半径三丈内,自动形成了无人区。 贾诩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校尉感觉把郑玄往灌木丛里拉了一些,以更加小声的音量又道:“还有那位匠人,咱们同行整整三天,我竟然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之前还问过先生,先生说他不是哑巴,由此可见其城府之深!” “有天我起夜,亲眼看到他大晚上不睡觉,一个人一边看天,一边用你们那炭笔在写写画画,我就凑过去看他到底在写什么,哎呦,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啊,我怀疑他是不是会某种巫术,想要以此来诅咒先生,先生可千万要防备啊!” 郑玄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解释观星,但对方也是好心,他只能苦笑着答应下来。 其实早些时候,他们的队伍中还有一位,名为吴声的年轻郎君,为人开朗健谈,有他相伴,这一路也不算无聊,但是吴声是格物院情报部的,需要在前面开路,因此抵达长*沙郡之后,他就带着几个人,先行南下进入交州了,两边也就此断了联系。 石默确实人如其名,寡言得很,估计只有和他谈论研发部的那些新玩意儿的时候才会有话说,可惜郑玄对研发部不感兴趣,这方面是个纯小白,好在贾诩虽然不喜欢闲聊,但是看人看事颇有见地,不愧是00004号。 郑玄看着自己腰间的00223号,莫名有些嫉妒。 郑玄想过他们的交州之行会有不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不是万事开头难,而是开头即结束。 没错,他们在进入交州地界的当天,就遇到了抢劫。 也不能说是抢劫吧,毕竟,民抢民叫抢,官抢民怎么能叫抢呢? 用对方那个校尉的话就是——你们的商队,刺史府征了。 郑玄一听这话,气笑了,这一路也不是没遇到过抢劫的,但是贾诩手下这些凉州兵那里是吃素的呢? 别说什么骑兵不善陆战了,不光是陆战,这些精英可是连水战都不在话下,毕竟他们可是外号“浪将军”的江芜亲自调教的。 有了之前的经验,郑玄对待这些不速之客也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见对方不像是会讲道理的,就开始放狠话。 “你是交州边军我还是天子亲封羽林校尉呢。” 对方头回见商队这样嚣张,也很给面子,一声令下,暗中部曲尽出,一下在他们前面形成一个半包围圈。 敌众我寡,对面人数远比自己想象的多,大意了。 郑玄心中暗道不好,但是两军对垒,气势可不能输,于是郑玄大喝一声:“文和!” 可他吼完,身后冲杀的声音却没有如他意料那样响起来,他再回头,贾诩已经面无表情的举起了双手,见贾诩投降,训练有素的凉州兵也令行禁止,没有任何抵抗。 就连不在状态石默,也有学有样,伸出双手,让“劫匪”给他栓麻绳。 郑玄气得大脑一充血,当场昏了过去—— 张祗本是荆州山贼,虽然是山贼,但是他治下讲规矩,对待路过的百姓,只要钱币不要货,要知道这个时期,货币管理混乱,物贵钱贱,上百钱都换不到一斗米,而且百姓使用的钱币也不统一,有些地方,甚至还在使用秦半两。 但是对待富人,在张祗手下就是有命来无命走了。 张祗本人信佛,每次劫富之后,就会以佛祖的名义给百姓山下的百姓布施,久而久之,山下百姓就称他为“佛贼”。 因此虽然是山贼,但是他却能得到附近百姓的爱戴,甚至在官兵派人来围剿的时候,百姓主动拿农具,上山加入山贼的反抗队伍。 经历过一次围剿之后,张祗得到人指点,让他将货物送到城内去疏通关系。 一开始确实见效,城内的大人们甚至还会让他参与剿灭其他山头的贼寇,并允许他分得战利品。 但是慢慢地,他发现,送了国君不行还要送国相,送了国相不够,还要送国相属官,属官送完一圈,发现官员家门不让进了,扣门一问,得知还要送护院。 张祗这才幡然醒悟,他是山贼啊?这样送完礼,那他不成了贪官吗? 于是当国相府再派人找上山时,他就之间将来使斩杀,挂在了山下的村头示威。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随手斩杀的使者,竟然是国君妹夫的从弟! 国君盛怒之下出兵剿匪,再加上张祗往日在山贼间树敌太多,张祗和山下的村民只能往南逃窜。 张祗作为山贼的命运就此结束。 然而,他作为交州之主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有了在荆州的经验,他到了交州地界后,就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头,专心发展自己的山贼事业。 可随着来投靠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其中不乏家道中落的文士,被人称一声老大,接受他们的供奉,总不能让人一家老小饿死在外面吧?他是山贼,又不是贪官。 渐渐的,他发现,富不够劫了。 怎么办?这么多人要吃饭呢! 还能怎么办?开荒吧! 随着大片的荒山被开垦成良田,“佛贼”的名号也越传越远,甚至还有举族搬迁,来投靠张祗的。 树大招风,这回就是张祗不愿意,也被迫吸引了官府的注意,剿匪大军逼近山口,已经对剿匪PTSD的张祗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准备再往南逃。 听说南面的海湾之中,有一片满是赤色石头的洲,听说在那里种水稻,下苗即成活,洲内有数不清的钱财和宝物。 不就是从零开始嘛,他有不是没经历过…… 哎,等等,你说什么?交州的剿匪军队不堪一击? 什么?我们的“菩萨营”已经反守为攻? 什么?我们已经攻入了刺史部所在的龙编县? 什么?我们血洗刺史府,交州现在是我的地盘了? 当张祗再回过神时,他手下的“文官”甚至帮他书信朝廷,请到了新的官员印绶。 山贼张祗摇身一变,成为了交州刺史,而那座早就被他盯上,视为最后退路的朱崖洲,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压迫。 当然,这些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在刺史位置上干了五年的张祗,假的也给他慢慢做成了真的,除了爱食生肉的毛病还没有改过来之外,如果不说,光看他逢人便行礼,逢事便子曰的样子,谁不认为这是一个待人亲和,没有架子的地方话事人呢? 拦住郑玄他们的这支军队,是张祗专门放在商道口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如果是遇到“熟客”,按照老规矩对上口令,交了过路费,就可以顺利通行,如果是“生口”,小的直接吞掉,大的像郑玄这种规模的,一律押回来谈生意,能发展成“熟客”的一切好说,发展不了的,就留下女人和货物,男的送到矿山里当劳役。 但是郑玄这支商队比较特殊,这也是张祗将他们关了五天,好吃好喝照顾,却没有和他们进行谈判的原因。 “是真物。”从事赖晋是荆州武陵郡人,他仔细看过手里的通行文牒,将文牒还给刺史张祗,回答道。 这就比较尴尬了,有文牒,说明这支商队是过了荆州明路的,谁知道那几个领头的,是不是又是什么郡太守的妹夫的从弟?张祗一朝被蛇咬,鼠改不了怕猫,对荆州的官府还是有着天然的畏惧。 但是就这么放了,他又觉得肉疼,这么肥的猎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思来想去,张祗决定把为首那个叫出来,还是先探探他口风,再做决定。 第73章 张祗问郑玄来历,郑玄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告诉了对方。 虽然将他们关押了五天,但是整场谈话,刺史大人都表现的非常有亲和力,甚至在最后还请郑玄吃了一餐午食。 唯一让郑玄觉得有点怪异的,就是刺史大人喜欢食生肉,郑玄几番推辞不掉,勉强跟着尝了一些。 席间,郑玄也借机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事情。 “在我们之前,不知刺史大人是否见过一位名为吴声的年轻郎君,和我一样, 也是行商为生。” 张祗摇头道:“不曾, 来交州行商, 都必须像郑公子一样,又文牒才行, 我的属下不曾像我汇报过。” 郑玄愣住了,文牒吴声是有的,按照张祗这种待客习俗,如果没有走明路进交州, 就他们那不到十人的队伍,现在不会出意外了吧?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然而饭后, 郑玄依然被侍卫们“请”回了牢房。 “这是何意?”郑玄一个文弱书生,反抗无效, 也没有人和他解释。 郑玄将谈话的情况告诉了贾诩,贾诩也皱眉沉思。 郑玄不由心生怨气:“我还以为文和兄心中早有计量, 若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当初就不应该放弃抵抗, 直接和他们干一架!”—— 噼里啪啦的一声脆响,吓得榻上的交趾太守士秉一跃而起。 士秉最近有点风声鹤唳。 这也不能怪他,换做任何一个想要推翻上司,自己上位的下级,在行动之前,都会紧张的。 反正他是紧张的不行。 好在他的从事非常靠谱,听见屋内动静,很快进来汇报,说是有老鼠在屋脊上乱窜,踩落了瓷瓦。 太守大人对此非常不满,叫来了府上专门负责照料两只狸奴的奴仆来。 两个奴仆抱着一乌一雪两只狸奴,颤巍巍地来到太守面前。 和毛发光滑油亮的狸奴不同,两个仆役都是光头,看着年纪不满十五,第一次被太守叫到,都本能感到恐惧。 太守走到两人面前,细细打量狸奴,又打量了两名仆役,问道:“它们可曾捕过鼠?”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声音颤抖道:“回使君,不曾。” “啧。”太守摸着自己的胡须,眉头一皱,面前两人就是一抖。 只听他眯起细长的双眼,慢悠悠道:“不会捕鼠可不行,如今家中被贼人占着了,日子不必寻常富裕,每一份口粮都要发挥作用才是。” 两名奴仆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家养的狸奴过惯了好日子,就忘记自己本来的畜生身份了,这怎么行,你们说对不对?” 已经有不祥预感的两名少年仆役哪敢回话,只能站在原地瑟瑟颤抖。 “既然不会,那就要有人教,你们作为侍奉的,就要当起这捕鼠师的职责。” 在场的人都没听过什么“捕鼠师”的说法,这狸奴天生就是会捕鼠的,但是这顿顿肥美的鲜肉伺候着,能出门行动都是奢求,哪还会去捕鼠呢? 在所有人的疑惑中,太守下令让人捕了两只老鼠来,两只活物被人拎着尾巴倒吊着,在空中挣扎摇摆。 太守点了点下巴,提着老鼠的下人一顿,走到了两位白色苍白的少年面前。 见少年们不动,太守睁大眼睛道:“还愣着做什么?张嘴啊,没见过狸奴捕鼠吗?” 说完太守抬起两只手,模仿老鼠前腿的样子:“趴在地上,叼着老鼠,跑啊,教教我的两个好乖乖!” …… 室外是哀嚎声和杖责的闷响声,室内,熏香掩盖了潮湿迂腐的恶臭。 士秉重新躺回榻上,双手抱在腹部,闭目养神。 “你确定那些人可用”因为兴奋还未平息,他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颤抖。 “我拿到了文牒,确定是荆州的人。” “哼。”士秉冷笑一声,“交州就这么大,肉就这么些,我们自己尚且不够分的,怎么他们荆州人老是打我们主意?” 从事闻言,恨恨道:“是啊,那山贼自以为是,还以为治理一州之地,和他管理山头一样简单,把占山为王,拦路劫财那一套放到交州,这次总算磕到硬骨头了。” “沐猴而冠。”士秉点评完,又有些不放心,再次起身道,“女眷们都安置好了吧,该死的,我这小小太守府,值得那张贼如此严防死守。” “大人放心,姬妾们都分批安置了,只是夫人那边……” 士秉挥挥手,不甚在意:“那老婆娘不用管,我早受够了,她自持清高,想来若有什么意外,她会守好妇人本份的。” —— 自从郑玄上次被刺史叫去问话之后,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供给他们食物一如既往的丰盛。 唯一不同的,就是和他们被关押在一起的,对面那个肤色黝黑的少年。 基本上每隔几个时辰,不分白天黑夜,他就会被人带出去,和郑玄那样衣冠齐整的走出去不同,他基本上都是被人架着拖出去的,等到回来的时候,路过郑玄他们的栅栏外,就能闻到一股掩盖不住的血腥味。 而分给他的饭食,又是带着黑斑的一小块硬麦饼,以少年的状态,根本咽不下去。 但奇就奇在,这个少年的生命里,就如石墙缝隙间的野草一样顽强,即使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也坚持吃下麦饼,努力恢复体力。 郑玄看不下去,主动将饭食分给他,他也不拒绝,狼吞虎咽吃下,可往往刚刚吃下,就又会被拖出去,一顿折磨之后,又不成人样的送下来。 郑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咬牙切齿道:“这,这哪里是人能干出的事情?” 他拿着那块被自己抢过来的硬麦饼,走到旁边石默的监牢处:“你看看,他们就给他吃这个?” 石默放下手中的石块,抬眼,郑玄都来不及阻止,石默就掰下一块,用舌头舔湿软后,放进了嘴里。 郑玄沉默了。 “你吃过?” 石默点头,难得开口:“很小的时候,这个,还行。” 郑玄无话可说,见对面的少年把脸埋进了自己推给他的饭盆里,又走到另一边,问贾诩。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少年的头发很非常短,看衣着也不像汉人,和他们一起关在单独的牢房里,显然身份地位特殊。 一直被关着,就算是贾文和公子,也很难在浑身散发恶臭的情况下维持风度。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嗡声道:“应是骆越族人。” “骆越族人?”郑玄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那不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的……” 剩下的话不需要贾诩说,郑玄也能明白了。 这个少年必然在骆越族地位不低,但是不知因何原因,沦落到了交州刺史部的监牢里。 异地开拓,最艰难的一点便是和本地势力沟通,若是能通过这个少年,和骆越族打好关系,那对于他们下来的行动,大有益处! 外面传来狱卒开铁链的哗啦声。 哎——但前提是,这个少年要有命活出去啊。 似乎也是听到了门口的声音,少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郑玄怜惜地看着,他快把自己给噎死了,随后少年抬手一抛,郑玄准准地接住了空碗。 几名狱卒走下台阶,这次来得人比平常多不少,郑玄几乎都能听见对面少年吞咽唾沫的声音。 狱卒的脚步声在狭窄昏暗的监牢里逐渐放大,直到——几双草鞋停在了他们牢笼所在的通道内。 然后,转向了郑玄三人。 郑玄瞳孔放大,终于要出去了吗? 三人的牢房门被同时打开,几名狱卒进来,分别夹住了三人。 “走!”为首的狱卒呵斥一声。 “等等!”郑玄惊慌起来,这架势可不像是要放了他们,倒更像是…… 连日来徘徊在心头的不安越发放大,甚至于见到久违的阳光,都无法驱散恐惧的阴霾。 果然,面前不是接待客人的仆役,而是押送囚犯的牛车。 最令郑玄感到害怕的,是他发现,囚车正在往城内市集的方向行驶! 闹市,可是处死囚犯的地方! 完了!完了!完了! 刹那间,无数后悔的念头闪过,显然,他与刺史大人的谈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天啊,他最引以为豪的辩经怎么没在那时候用上? 他在脑海里疯狂复盘这一路南下的经历,太顺了,自从结识了曹班之后,似乎只要他在地方,他潜意识就认为是安全的,即使是南下,没有曹班同行,但是有吴声,有石默,这些都是传承了他思想的存在,而贾诩又代表了凉州最顶尖的武力。 居安思危!他何时懈怠到如此境地了? 然而后悔已经晚了,他们三人一路被押上了刑场,负责监刑的官员迟迟没有出现,他从来没有一次觉得头顶的阳光如此的温暖,又如此的令人背脊发凉。 百姓知道今日有处刑,聚集在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可是嘈杂的声音却离郑玄越来越远。 很快,他听见不远处有人说,监刑官大人到了。 郑玄仰头,直视太阳,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第74章 如果是平时的的郑玄, 这会儿肯定能发现不对了。 但是一个恐惧死亡的人,是不会有心情在意,那个要处死他的人, 声音是不是有些太熟悉了。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三人,石默低头看泥地,郑玄的衣襟已经完全打湿了,贾诩和另外两人不一样,仔细一看,他似乎在笑。 而且,还是在冷笑。 “玩够了吗?”贾诩看向台上那位“监刑官”大人。 “监刑官”大人仿佛没听到一样,指着贾诩说:“我看你这小贼,一点悔意都没有,这种死不悔改的就要先送下地府,让阎罗在油锅里审一审。” 贾诩冷面看向台上,站在他旁边提着长刀的行刑者似乎感到有阴风吹过。 郑玄听到要先砍贾诩,惊惧交加间喊道:“先,先砍我!” “监刑官”哈哈大笑:“有什么区别呢?晚一分钟死,油锅里也煎得熟的。” 只听台上大人一声令下——行刑! 正午十分, 刀锋在烈日下闪过刺目的光芒,郑玄紧闭双眼,人群中混乱的尖叫却比身上的疼痛更早传来。 “郑公,走!”两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一左一右,直接将郑玄架起来就跑。 郑玄恍惚抬头,见高台之上,那位穿着官服,和身旁两人对砍的“监刑官” ,仔细一看,不正是失联已久的情报部副首吴声吗? 再回头,石默已经不知去向,而另一边,贾诩身后的行刑者砍伤了一名劫法场的部曲,一手勒过贾诩的脖子,另一手持刀横挡在前面,冲台上大吼:“逆贼何人?想让他死吗?” 台上的吴声一脚踹翻一个冲上来的士兵,看向刑场,竟然直接就要投掷自己手里的长刀。 郑玄担心地大吼:“看着点人啊!”两边的部曲拖着他往前,他拼命挣扎,“别管我,快去帮帮他们,我自己能行!” 劫持了贾诩的士兵见吴声投刀,心一横,刀刃向内,就要划向贾诩的腹部,腰间突然一阵冰凉,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贾诩不知何时挣脱了捆绑的麻绳,用一把小匕扎在他腰间,士兵吃痛送手,贾诩偏头躲过吴声飞投过来的长刀,长刀直接扎入士兵的左胸。 刑场终于见血,却是来自行刑者的。 混在百姓中的凉州兵们很容易就锁定了目标,官府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简单的劫法场救刑犯! 为首一人,也是刚刚对“监刑官”点头哈腰的小吏,在一众士卒的掩护下一边慢慢后退,和吴声他们拉开距离,一边大声呵问:“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其实,他的潜台词就是,劫法场就劫法场,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行,你们这帮贼厉害,我们拦不住,但是救了人就要赶紧走,别不识好歹,再打下去,我们就当造反处理了。 可偏偏,这帮贼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甚至一步步地把他们往城墙逼,逐渐对他们形成了半包围的架势。 小吏这下是真的慌了,围观的百姓怕被牵连早就躲了起来,他颤抖着四肢,对吴声喊道:“我们已经通知城尉大人了,你们有什么冤情,我们可以私了,这要是闹大了让刺史大人知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谁知那还穿着官服的“贼头”却笑道:“那我们还非得闹大了不可!” ——城东传来哀嚎声。 城内,刺史府中,同样的哀嚎声响起。 “你,你们!”刺史张祗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有人敢造反造到刺史府上? 他已经浑然忘记了,五年前,他就是在刺史府里,杀了前任刺史上位的。 房间外面,战斗拼杀的声音逐渐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官兵进来和刺史汇报情况,张祗知道,对方成功了。 “我听女郎的口音,是荆州人?”房内充斥着血腥气息,是他久违的味道,勉强的女郎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想起当年在荆州当山贼的时候,那个率兵剿匪的官员。 也是这般的年轻有为,甚至于他将他的头颅斩下,挂在村头后,头颅又被手下悄悄取下,抱到后山安葬了。 他没有阻止他的手下,他不满于那个年轻官员不是因为立场不同,而是因为嫉妒。 他嫉妒那样正义凛然的眼神,嫉妒他在被抓捕时英勇就义的姿态。 凭什么? 凭什么同样是抢夺资源画地为王,一些人就成了山贼,一些人就成了太守? 既然那些人可以做官,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这样想,所以他这样去做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可以是山贼,也可以是刺史。 如今,他又看到了令他嫉妒的眼神。 可是这一次,他读不懂眼神里面的情绪了,是正义?是厌恶吗?不是。是怜悯,是仇恨吗?也不是。 他迷茫了,所以他头一回,感到了真正的恐惧——面对强大的未知时的恐惧。 他慌了神,抓起身后的铜盘,挡在胸腔,不停后退道:“你们想造反是不是?怎么,你也想当刺史?” 原特勤一组组长,名为粟飞的少女没有说话,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刺史府的牢门大开,吴声那边成功的信号也收到了,她要做的,只有等待。 张祗却将女郎的沉默误解为动摇,垂死挣扎道:“造反,造反我有经验的,我告诉你,女郎。” 他循循善诱,好像一位耐心的师长教育晚辈那般:“牢房里这点人,不够的,你们就算杀了我,在外面,还有我的人,他们得到消息,不会放过你们的!” 门从外面被突然推开,月光下先进入视野的,是官袍的一角。 “士太守!” 张祗眼中燃起希望,只见太守士秉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官兵,在张祗渴盼的目光中,走向了女郎,随即士秉抽出手下的腰刀—— 指向了张祗。 “!!!” 张祗愤怒道:“士太守也要造反吗?” “也?”士秉挑眉,轻蔑地看了一眼满身血污的粟飞,道,“本官今日就是要反你,如何?” 士秉的实力如何他还不清楚?要反还能等到今天? 明明士秉的长刀就抵在胸前,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却反而突然消失了,张祗道:“就算你能控制得了交趾郡,苍梧和郁林的士兵援兵也很快会赶到,你们不会成功的!” 面对敌人的挣扎,士秉回以和粟飞一样沉默,不同的是,士秉不喜欢听人废话,长刀刺入,张祗作为刺史的人生,就此结束。 事情正如张祗预料的那样,得知刺史被刺杀在府中,张祗最信任的两个手下,分别调派苍梧、郁林的军队攻打交趾。 但是苍梧本就是士秉所在士家地盘,当年被新上任的山贼刺史张祗盯上,立刻遭到了野蛮清洗,被迫四散逃命,如今士秉出头,自然一呼百应,很快杀死了苍梧郡太守,重新占领了苍梧郡。 而郁林郡那边,被粟飞从刺史府监牢里放出来的骆越族首领之子庞伊回到了朱崖洲,与首领庞吟一起攻入郁林,解救在郁林山林里充作劳役的“骆越奴”,让郁林的官兵不得不分身回援。 形势一片大好,士秉大喜,下令交州各郡太守携印绶至交趾郡参加宴席。 短短一个月内,郑玄在交州刺史府参加了两次宴席,两次还是不同一位刺史举办的。 经过郑玄的强烈抗议,吴声终于把他们的计划交了底。 原来情报部早就知道交州刺史和交趾太守不和,吴声先行一步,扮作太守的从事,借机挑拨太守造反,和他们“商队”里的部曲里应外合,杀刺史,推士秉上位。 然而这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郑玄坐在案边,有些食不下咽,面前的歌舞更是无心观看。 恢复了原本样貌的吴声站在他身后,见状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先生还是镇定些,不然下次可不敢再告诉先生了。” 郑玄闻言点点头,喝下觞杯中的酒,努力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几名舞姬身上。 交州近十几年来根本就没有太平过,太守刺史换了一茬儿皆一茬,有些甚至都不需要朝廷任命,是真正的丛林法则,能者称王。 在张祗来之前,本来有希望当下任太守的是士秉的叔父,但是张祗一来,士家被他杀得剩不了几个,要不是士秉灵活,带头给当时的“佛贼”开了龙编县城门,也不会有命活到今天。 这种动荡局面下,来参加的宴席的太守们自然心中有数,这是士秉要试探站队了,有意投资者,这种时候就要带资入席。 郑玄作为被“佛贼”虐待的名士大儒,被邀请出席,也是士秉对外表示,我和张祗那样的山贼不同,我是有文化有学识的,一定不会亏待大家。 因此郑玄作为“客人”反而得到了士秉下首最近的位置。 这个位置有个好处,就是看舞蹈表演的视野很好。 因此当那个黑皮肤的长发舞姬踩着婀娜的舞步,旋转上前,走过席案边的时候,郑玄看得特别清楚—— 薄纱面罩后,舞姬的下颚处,刚刚冒尖的胡渣。 第75章 对在场的官员来说,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了,但是对交州的百姓来说,今时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换个刺史而已嘛,皇帝都经常换,刺史有什么不能换的呢? 难道说, 换个刺史, 就不用受冻,就不用挨饿了吗? 这个问题,如果是问168年的交州百姓,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可是如果问178年的交州百姓, 他们则会非常骄傲地告诉你, 是的! 不过日后精通八种地方语言,亲自指挥对抗海贼的郑州牧,此刻还处在愣神状态。 由于离得太近, 士秉的鲜血直接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伪装成舞姬的骆越族首领之子庞伊杀死了士秉,刚刚解除军备不到一个月的刺史府,又进入了长达半年的军备警戒状态。 半年之后,朝廷对新任交州刺史的任命抵达龙编县, 一同任命的,还有苍梧郡治所广信县的县令。 仍然处在战乱中的苍梧郡就丢给走马上任的贾县令负责,新任交州刺史郑玄则将工作重心放在交州的建设上。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 就是和交州本地豪族来了一轮“政治交涉”。 我不打你,也不动你的官职,但是你必须释放那些骆越人奴隶,不然骆越人可能会来打你,我初来乍到,保护不了你怎么办? 随着大批饱受折磨的骆越人被放归回家,骆越族族长庞吟从郁林郡撤军,郑玄便与朱崖洲的骆越族人商议,在两岸建立便于行船的通商口岸。 港口建立的消息传到洛阳曹班处时,她已经因为工作连续通宵三天了。 倒不是为了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庶务,而是因为封后大典。 皇后最终定为汉庭外戚后裔,执金吾宋酆之女。 靠着侍奉皇室起家的曹腾一脉,终于如愿成为了外戚。 而曹操也与母亲丁氏的族人成婚,娶了妻子丁氏,曹家可谓双喜临门。 然而曹班作为曹操的“弟弟”,却并没有参加曹操的婚礼。 因为铁市官的合作而与曹嵩产生了龃龉的张奂曾经告诉曹嵩,只要他当太常,曹操就不要想在朝廷中出头。 张奂的想法很简单,曹操这样的“世家子”必然是要走清流任官的途径,举孝廉,任郎官的,而他身为太常,管理郎官的选拔,谁能通过察举还不是他说了算? 曹嵩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结果就是,张奂的太常职位,被皇帝撤掉了,曹操顺利的当上了郎官,曹家三喜临门。 “所以他上了,你就要下?我怎么没听说过兄弟不能同朝做官?”段宁举着玉佩,问曹班,最近自己这边的情况比较棘手,上次玉佩启动的时间生生被她错过了,两个月没有联络,虽然有情报部在,但是还是亲耳听到妹妹的声音比较踏实。 如今局势风云变幻,姐妹两都在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准备,交州初定,她们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不久前,朝中有人弹劾曹操与曹班,什么德不配位,见识浅薄都是套话,其核心论点是,曹家双子都在朝中任郎官,而且还这么年轻,再加上曹嵩本人也是大司农,这是不是要在朝廷搞家族党锢? “党锢”这个大帽子扣下来,曹嵩当然是非常惊恐的,曹操本人却很开心,“党锢”在朝廷一般是用来弹劾清流的,他挣扎这么些年,终于被打为清流了。 “他要保自己的官位,还要保他的亲儿子,把我从洛阳赶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段宁语气戏谑:“我看,是你让人弹劾你自己的吧?你从哪学来的……” 曹班牵起嘴角:“老师教得好~” 玉佩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段宁道:“行呀,你多在洛阳学学这些东西,以后当我的老师。” 曹班继续道:“其实就算没有人弹劾,他估计也会这么做的。” “他还是不放心你?” “嗯,他怕我。” “呵。”段宁冷笑,“还没到真正该怕的时候呢,曹腾是主犯的话,他也是个从犯。” 姐姐融景为人最大的优点是记忆好,最大缺点是记仇。 “所以我顺水推舟,不去参加曹操的婚礼,算是对外划清界限了。” 曹班如今在汉朝廷的身份地位七成来自于曹家,三成来自于马融,从曹氏分家,相当于公开自降七成声望值,再加上曹班长居金市,没有世家子那样拿得出手的府邸,本就人迹寥寥的门庭更加无人问津了。 和曹班这边的情况不同,曹操的婚礼可谓热闹非凡,除了有曹嵩的同僚参加,还有曹操自己在太学的同学,以及在洛阳结识的好友。 钟繇作为曹操蒙学加太学的同学,自然也列席其中,但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元常可是在想曹君实?”身旁的* 人突然发问。 骤然听到久违的名字,钟繇还有些发愣,见提问之人是荀攸,便坦诚称是。 “曹君实却非常人。”荀攸举着酒杯,并未饮下,而是就这么举着,夕阳洒在酒面上,反射出金黄的色泽。 钟繇双手捧着酒杯,偏头看向荀攸:“公达认得君实?”荀攸来太学读书时,曹班还没有回到洛阳,钟繇想了想,问道:“是因为阳翟的格物院?” 荀攸摇头,即使是如此欢闹喜庆的场合,他依然坐得无比板正。 “她当年路过颍川,曾有过一面之缘。” 钟繇笑道:“一面之缘也能知道他非常人?那想必是相当深刻的一次初见了。” 荀攸咳嗽两声,没有和钟繇对视,而是岔开话题:“元常来参加孟德的婚礼,却在思念他刚刚分家的二弟,想必也是对曹君实印象深刻了。” 钟繇抬抬眉毛:“是啊,当初在太学,谁不知我俩关系好。” “可你还是来了。” “可我还是来了。” 荀攸一时无话,将酒饮下,随后示意钟繇,钟繇却不为所动。 他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从不饮酒。” 荀攸道:“大家都饮酒,元常却不饮酒,是因为元常想要做特立独行之人吗?” 钟繇笑了:“公达在讽刺我吗?特立独行?我这不是来了吗,和你一样呀。” 荀攸也笑了:“都知道孟德兄天资过人,将来成就不可估量,谁不来呢?” 钟繇起身,拍拍衣袖间的褶皱,作揖道:“是啊,所以我现在要去恭贺天资过人的孟德兄了,元常同去吗?” 荀攸放下酒杯,起身与钟繇同去内院—— 曹班离开洛阳之前,见了两个人。 一位便是她的义兄,如今在朝中任大鸿胪的袁隗。 袁隗并没有因为曹班与曹家分家而疏远曹班,但是曹班到了洛阳之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袁隗,分身乏术是一方面,情报部消息,常年游走在京畿的暗杀组织“探丸”死灰复燃是另一方面。 虽然“探丸”由袁隗的兄长,也就是袁绍的生父袁逢把持,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探丸”与袁隗有关,但是袁氏作为手握《京氏易》解释权的门阀豪族,曹班不得不防。 因此袁隗主动上门拜访曹班,还是让她有些惊讶的。 以袁隗如今的身份地位,曹班身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值得袁隗亲自上门来求的,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总不能是上门叙旧的吧。 可更让曹班惊讶的是,袁隗真就是上门来找曹班叙旧的。 义兄满腹心事地离开之后,曹班立刻下令,让情报部调查袁氏最近的动向。 除了袁隗,另外一人则是曹班主动求见的。 曹班和郑玄先后离开扶风后,卢植继续在马融处求学,并通过给《尚书》作注刷足了声望,因此被朝廷任命为经学博士,专职在太学传授经学。 和已经投身政坛的郑玄与曹班不同,同为儒学传人,卢植的博士身份给他的儒学名家称号又刷上一层光环,因此得知卢植要在洛阳开门庭收弟子,各家闻风几乎将卢植府上的门槛踏破。 将拜帖送进去之后,原本曹班以为自己会等上许多天的。 没想到她人还没走,里面就穿出匆匆脚步声。 “君实!”卢植毫无形象可言地提着衣摆小步跑出来。 曹班被卢植请进了会客房。 “我是来和子干兄道别的。”曹班道。 卢植一怔,随即皱眉道:“你……当初为何不告诉老师,或者与我说?” 马融在朝廷的地位可不是开玩笑的,别的世家大族掌握一门经典就可以被称为“学阀”了,他马融一人将五经注了个遍,这是什么概念呢?就看看曹班的“学长”郑玄吧,学问比马融低一档次,不出仕还好,一出仕便是一鸣惊人。 曹班名气虽不如郑玄,但是手握格物院,怎么能混成这般模样,还让人逐出了洛阳,明升暗贬啊! 曹班道:“义兄已经帮我了。” 曹班这里说的义兄,就是指郑玄了,曹班新的任命在青州,北海王国以东,一个小小的县侯国任国相,郑玄是北海人,早年也一直是在北海求学,曹班求外放的目的非常明确,青岛港。 皇帝鼎元观内的黄巾道士、西园卖官,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比历史记载地远远提前了,姐姐被羌胡困在并州无暇西顾,姐妹现在对地盘、人口的需求,前所未有的迫切,她不可能还留在各方势力纠葛的洛阳。 当然这番解释在卢植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没有了家族庇护的曹班,遍寻自己的人脉,也只能让自己留在青州。 想到这里,卢植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情,自己能有今天,都是因为重视经学,坚持钻研,曹班的格物院,给了他收徒传经的灵感,可是现在曹班要离开洛阳,自己的老师马融也是远离朝廷多年,这让他不禁怀疑,这条路能走得通吗? 一番谈话,本来卢植是要劝慰曹班的,结果反而把自己劝郁闷了。 不过卢植性格直爽,烦恼如麻又如何,没有什么是一杯酒消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杯! 于是卢植起身,朝偏房道:“玄德!伯圭!帮忙取酒来!” 第76章 “君实,我这两个弟子收的怎么样?”卢植得意道。 曹班打量着面前两位“晚辈”。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碰上啊…… 公孙瓒比曹班还要年长一些,但面对曹班这位小“师叔” ,他却显得比刘备更局促一些。 算时间的话,公孙瓒这个时候已经成婚了,得到了老丈人的资助,才能来洛阳求学。 他身上最出名的典故就是他手下的“白马义从”,马在古代可是重要的“军火”,能在战乱之时凑出一支白马军队,哪怕只是百余匹, 那说明他当时拥有的战马总数恐怕要以万计了, 辽东是边郡, 汉庭是严禁私贩马匹的,可想而知他参与的“军火”贸易规模之大。 弱冠之龄的公孙瓒这会儿一点武将的感觉都没有,相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让人见之亲切,真当得上是美少年了。 不知在卢植门下是否有师兄师弟之说,总之是年长的公孙瓒先开口,向曹班行礼。 随后便是我们的昭烈帝刘备同学了,曹班目光第一时间放在了他的耳垂上。 哇塞—— “?”见曹班看着自己愣神,刘备也面露疑惑。 真的大!而且还很长! 上次见到这么大的耳垂,还是在乐山…… “君实?”卢植也注意到曹班走神, “怎么样?不比你院里那些孩子差吧。” 曹班这才回神,见刘备已经行完礼,安静地和公孙瓒站回卢植身边。 无论是外貌、言行, 都相当不起眼啊,可谁知道,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少年,会在历史的漩涡中杀出重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曹班道:“子干的两位弟子皆是良才美玉,前途不可估量。” 说完,曹班取下腰间一串组玉佩,分了两个,递给刘备和公孙瓒。 玉佩样式平平,但是边缘光滑圆润,能看出是得主人长期使用的。 “哎,没必要这么隆重吧。”卢植有点不敢相信,看着曹班道。 曹班笑而不语。 见弟子没有反应,卢植连忙催促:“愣着作什?快接呀,那可是好东西。” 公孙瓒闻言,伸手就要接过,却听一旁的刘备突然摇头道:“此物价值连城,可惜备愚钝,当不得曹郎中如此看重。” 其余三人皆是没想到刘备会拒绝,见状公孙瓒只能把手缩回去。 又听曹班微笑道:“此玉材质普通,只是来得唐突,身无旁物,只能取这贴身玉佩当做见面礼,希望玄德不要嫌弃才好。” 卢植也道:“既是见面礼,玄德和伯圭就不要推辞了。” 公孙瓒于是又把手伸出来。 可谁知刘备头摇得更厉害了:“备求学于先生门下,就要感念先生的恩情,可今天接下了曹郎中的玉佩,曹郎中便是有恩与我,备区区小民,来日何以为报呢?” 刘备话说得委婉,但是卢植和曹班都明白他的潜台词了,他刘备是跟定了卢植的,你曹班现在对我示好,来日如果和卢植有矛盾了,我是帮我的老师,还是帮你?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你是什么身份,对面是什么身份?你怎么知道对方来日会有求于你呢? 可偏偏这话是刘备说的。 曹班心如明镜,刘备猜对了,她送玉佩就是为了示好,如今她有官职姐姐有兵权,将来再见,谁知会如何呢?况且来都来了,遇到“名人”,谁能忍住不钓一钓呢? 但卢植不知曹班心中所想,因此似笑非笑,对两个弟子道:“你们今日拒绝了,来日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两个弟子齐刷刷摇头,表示坚定跟随老师不动摇。 卢植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还记得我昨日和你们介绍的格物院?你们不是都说想去见识一番吗?” 他指着曹班的手中的两块玉道:“喏,有这玉佩作信物的话,你们以后去各地的格物院,可以直接将书籍外带,而且借阅不设上限。” “我在扶风的时候,可馋了,求了他好久,他连看都不肯让我看一眼呢。” 公孙瓒瞪大眼睛,看向曹班:“先生的意思是,曹郎中是……” 卢植拢起袖子,阖眼道:“是啊,所以人不可执形论相,他就是四郡格物院的主人呀。” 卢植睁眼,看向曹班道:“如何?我的两位弟子。” 曹班扬眉,故意撇嘴道:“我看都不是来找子干治学的啊。” 卢植面露无辜:“怎么不是呢?我不教他们治学,还能教什么?像君实一样,教弟子们行医吗?” 曹班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装听不懂:“子干瞧不上医术?” 卢植道:“可不敢啊,不过是觉得,行医医不了我大汉嘛。” 这话是曹班在扶风医堂里说的,不知道怎么传到卢植耳朵里了,曹班有点耳朵发热。 卢植状似对刘备道:“可惜咯,以后我们玄德要是想去格物院,恐怕会被君实的弟子们直接赶出去。” 曹班知道卢植这是在维护自己的徒弟,很给面子道:“自然是不会的,格物院欢迎所有有志于学问的人。” 刘备却在此时,再次语出惊人:“我听闻,四郡格物院的藏书,比之东观也无不及,曹郎中不害怕吗?” 卢植闻言,立刻扭头驳斥刘备:“噤声!那都是道听途说的事情!” 曹班没有生气,而是拢袖对刘备道:“愿闻其详。” 刘备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备无德无才,因惶恐而不敢接郎中的玉佩,郎中在东观校书,却手握比肩东观的藏书院四间之多,郎中难道不惶恐吗?”—— 刘宏封了皇后,用太傅的话来说“成家成室,我造彼昌”,他现在成家了,王朝就要昌盛兴隆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时常感到忧愁呢? 作为一个成熟的皇帝,就要学会独立思考,于是他这次不打算求助于太傅,也不打算求助于身边的中常侍们,他开始自己盘算起来。 他发现,自己现在有三不爽。 一,不爽太学学子,前阵子他动一个小小铁市官,都能让这些身无官职的学生们联名抗议,实在太不知好歹。 二,不爽朝廷上大臣们互相构陷,大司农多好的人啊,家中两个孩子早有神童之名,却因为担心被人构陷,一把年纪了,哭着来找他,求他将次子外放。 三,不爽礼仪规矩,一个封后大典,给他累得十天都缓不过来,宫中规矩实在太多!太无趣! 他将自己不爽的三项写下来,又继续思考。 太学学子为何胆大?因为那里是党人的摇篮! 朝臣为何互相构陷?因为党争! 是谁天天管教他礼仪规矩,礼官! 礼官是什么人? 党人! 在任不到两年,为官清廉的司徒刘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皇帝免了职。 司徒一职虽然位列三公,但是几乎成了一年一换的高危职业,利益相关人士时刻都注意这个敏感的位置,因此士人集团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新皇帝盯上党人了。 所谓历史是个环,哪怕小皇帝是清流出身的太傅胡广,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终究是抵不过日夜在皇帝身边照料,“如父”“如母”的中常侍们啊。 朝廷之下的暗流涌动当然不会立刻传递到皇帝那里,他现在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情上。 皇帝本身是民间出身的,入宫之前就是“土皇帝”,民间疾苦是不知道的,民间乐趣是享受个遍的,因此根本受不了长期在宫中被禁锢的日子,就想外出“巡视”。 他这个年纪出宫,别士大夫了,就是宦官们也是不敢的,但是士大夫们只会和他讲道理,宦官就不同了,直接出主意。 于是皇帝下令,在西园仿照民间市集,一比一复刻,并要求宫女太监们,扮演在市集采买游逛的百姓,再“邀请”民间的杂耍艺人进驻,每天定时“表演卖艺”。 皇帝自己则换上平民打扮加入其中,“与民同乐”。 西园市集一建成,皇帝乐不思朝,恨不得住在西园的“肆舍”里,五日一朝的规矩早就名存实亡了,朝臣几次求见不成,太傅就算亲自去西园找人,也好几次没找到皇帝。 朝中对宦官集团的抗议投诉无门,曹嵩作为宦党+朝臣,本来是中立站位的,谁知另一件事情,直接将他和宦官集团锁死了。 皇帝下令,在西园修建一座存放天下财富的“万金堂”。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国财富,除了皇帝的私库少府外,剩下的钱在哪里? 没错,在“国有企业”大管家——大司农曹嵩那里。 自从得知西园可以买官之后,曹嵩就心里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计划,皇帝这时候下令,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因此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什么?你说这事情太离谱了,怎么可以同意呢? 别问我呀,我只是个小小命臣,命臣最重要的是尊王命,皇帝下令了,我哪里敢违抗呢? 所以曹嵩就是这么和自己儿子曹操解释的。 从小接受正统太学教育的曹操当然不能接受。 但是曹班已经和曹氏分家了,他总不能再分家吧。 于是满腔愤懑的曹阿瞒同学,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袁绍。 第77章 曹操本意是找袁绍吐槽自己离大谱的爹。 结果反而被袁绍一通莫名其妙地冷嘲热讽怼回去了。 “你不同意你的父亲以钱财谋官位, 可你身为他的儿子,又为何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呢?” 曹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一样的事情?我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哪有父亲那么大本事,那国库当儿戏?”曹操现在骂爹当如同水喝,张口就来,根本不存在心理负担。 他爹这本事别说他了, 放眼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啊。 袁绍却以为他在装傻,更加生气了:“你若是不愿真心相待,我们以后也不要做朋友了。” 曹操摸摸脑袋,把袁绍的话和自己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 才终于明白过来。 “哦!本初是在嫉妒我, 当上洛阳北部尉一事。” 袁绍听完当即火冒三丈,手里的长剑转了一圈就要往曹操身上捅,可曹操就是故意惹火他的,早有准备了,他自己也有佩剑,但是却没有拔剑,而是绕着院中的石桌,转圈跑。 袁绍跑了两圈,知道自己被耍了,收剑入鞘, 松松自己下巴上的帽绳,昂首道:“我就是嫉妒, 如何了?你敢说, 你当上洛阳北部尉, 没有用家中钱财在朝中走动了?” 能让三世三公的袁绍嫉妒,是因为曹操这个洛阳北部尉的起点实在太高了。 按照汉朝的地方官制, 县令为一县之长,下面就是县尉和县丞,可以简单理解为一文一武,一县之中,只有这三人是需要朝廷任命的,再往下,则是地方官员自己决定。 汉代一县国,相当于现代一个市,比市略小一些。 所以曹操相当于一出仕,就直接当上了一个市的公安局局长,而且这个市,还是首都洛阳! 当然洛阳因为地位特殊,除了北部以外,还有其他五部,共同管理京师治安,但是就算是首都公安分局局长,也不能不说这个起点高了。 袁绍的亲生父亲袁逢如今是京兆尹,虽然名义上是地方官,但实际上相当于京畿地区太守,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官,而他的叔父袁隗,现在大鸿胪,也就是曹嵩当大司农之前的干的职务。 袁氏虽然也和中常侍袁赦来往密切,但是和本就是宦官养子的曹嵩一脉,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基本是士人派系,又因为手握《京氏易》的解释权,在士人中的人脉和声望都远高于曹家。 如今袁绍虽然没有举孝廉,但是他与弟弟袁术,在京师中都是声名鹊起的“新秀”,也是世家门政治投资看好的对象。 一直以来处处压曹操一头的袁绍,被曹操反将一军,心中难免嫉妒,但是他这么坦率地说出来,反而让人心中生不起怨恨。 曹操得意道:“我当洛阳北部尉,还需要钱财走动吗?那里至少一半都是我的旧识。” 曹操说的也不是假话,五岁那年,轰动京师的曹氏双子绑架案,袁绍也有耳闻,听说自那以后,曹家就与洛阳六部来往密切,旁人都当是曹氏一朝被蛇咬,所以关心京师治安,难道他们从这么早开始,就在为后代仕途作铺垫? 袁绍越想越气,也不愿意和曹操多费口舌,直接回到了家中。 正好“二叔”袁逢和三叔袁隗都在正堂,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见袁绍回来,一起噤了声。 “二叔”袁逢其实就袁绍的生父,他是被生父过继到长房袁成名下的,但是袁成已经身故,因此袁绍平日里,还是得袁逢教育最多。 袁逢其实很喜欢袁绍的生母,但是迫于妻子的压力,不得不将袁绍过继,如今名义上袁绍要称呼自己为“叔叔”,加之早些年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暇旁顾,总令他觉得,有些愧对这个儿子,现在给袁绍诸多补偿,反而又让自己亲子袁术不快,真是两头讨好两头嫌。 袁绍知道袁逢心中有愧,因此也拿捏住这一点,直接向袁逢表示,曹家给曹操谋了好前程,他也想要。 袁逢听完事情始末,安慰袁绍:“以朝中局势,现在留在洛阳,未必就是好事。” 袁氏虽然有中常侍袁赦在皇帝身边,但是一旦党锢又起,天意难料,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袁绍却不认同袁逢:“可如果洛阳不好,大司农怎么会让疼爱的长子留京,而让失去宠爱的次子远走呢?” 原本袁逢是想耐心和袁绍解释的,但是听到袁绍提及曹班,突然就哑了火。 而袁隗这时的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奇怪。 原本慈眉善目好“叔父”模样的袁逢突然跨下脸来,对袁绍道:“你还是少和曹阿瞒混,整日好的不学,坏的一沾就会。” “这和阿瞒有什么关系?”袁绍不服,还想辩解,袁逢却已经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总之叔父是不会害你的。” 这边袁绍前脚刚离开,那边袁隗立刻和袁逢吵了起来。 “呵,本初的叔父,怎么不敢和本初说真话?” 袁逢不语,袁隗拍桌而起,怒道:“说啊?你不敢和他说真话吗?” “告诉他,你一个长辈,要用那样阴险地手段去夺晚辈的产业!” “告诉他,你看上了曹班的格物院,于是和曹班的父亲一起,将这个不受宠的次子逐出洛阳!” “我都羞于称你一声二哥!” 袁逢听到这里,怒极反笑:“二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我看你现在可是别人的二哥啊!” 比吵架,袁隗永远也比不过袁逢,他这嗓子一吼,整个院子都在震。 自袁逢从大哥袁成手里,接过一些他不曾知晓的家族产业后,袁逢的性格就越发变得阴晴难料,他常常不认可袁逢在朝中做的一些事情,的确,袁逢作为家主,肩上的责任原比他的要重,有些事情迫不得已他能理解,但是这次…… 袁隗神情颓败,低声道:“我现在就书信,告诉曹班。” 袁逢冷笑:“你要是有胆子说,当面为何不说?” 袁隗惊怒:“你跟踪我?” 袁逢沉默不答。 “行,行,我现在就去写信,现在就去!” 袁逢轻声道:“已经迟了。” “什么。”袁隗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袁逢。 袁逢神情淡淡的,直视弟弟的双眼,道:“命令两天前就下达了,你现在告诉曹班,他不会原谅你的。”—— 张奂被皇帝免官时,已经年近七旬了。 按理说,这个年纪从太常的位置上被免官,基本就等于告别了职业生涯。 但俗话说,靠技术吃饭饿不死,张奂掌握领兵打仗这门技术,在这个战乱频频的年代,就相当于有了铁饭碗。 并州的羌胡还没解决,三辅一带的羌贼又率骑兵犯境。 张奂立刻被朝廷任命为镇西将军,再次领兵出征。 “戴罪立功”的张奂这次出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狠,以七十岁的高龄挂帅亲征,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将攻入左冯翊的羌人打到了凉州和三辅交界的地方。 这个时候,张奂穷寇莫追的“老毛病”又犯了,既然敌人已经溃逃,那他就可以班师回京复命了。 其实张奂的想法也是同时期很多武将的想法,战争耗民,军队每多行进一天,后勤就要多跟进一天,将军们和皇帝要粮草也不是总能给足数的,地方争粮又不可持续。 总而言之,还是国力所限。 但这一次,他手下的一个佐军司马,主动提出,率五百人小队追敌。 如果是旁人这样提,张奂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但董仲颖是从桓帝年间开始就跟随他征战的手下,得知他再度领兵打仗之后,立刻舍弃了原本的官位,第一个来投奔他。 这小子生得健壮魁梧,也是凉州出身,善骑射,又读过兵书,懂得运用谋略作战,很得张奂赏识。 所以张奂批准了他追敌的请求。 这伙儿羌贼当真是亡命之徒,到溃军了凉州地界后,不北行,反而是一路向西直接进入安定郡,刚刚离开战争威胁不到两年的安定郡百姓,最终没有逃过被劫掠的命运,被穷凶极恶的羌贼地毯式的掠夺。 好在董仲颖最终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果真靠着五百轻骑千里追杀,将残余的羌贼悉数斩首。 他的军队踏过一座被大火焚烧后,一片狼藉的村庄。 奇怪的是,这个村庄虽遭劫掠,却似乎没有看到百姓的尸体。 骑兵队再往前走,一座防御工事完备的巨大邬堡出现在眼前。 “……这是?”行走边郡多年,董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邬堡,为了看清全貌,他不得不调转马头,上了附近一处高地。 一个士兵探明情况,来向他汇报。 “回大人,前面是讨羌将——段宁段溯原的田庄。” 而另一边,豫州汝南郡,平舆县侯国的部曲将县城内一处院落团团包围。 院门外的牌匾上,金漆书就三个大字——格物院。 第78章 汝南郡平舆县, 格物院内正在借阅书籍的人纷纷从院里跑出来。 长史范通没有为难这些百姓,但是对待负责人徐掌柜,就没那么客气了。 徐掌柜是曹班母亲丁夫人拨给曹班的管事,善于经商,也常和官府老爷们打交道,在汝南郡经营这么多年,县国的官吏早就上下打点过了,这位长史她也认识,不是豫州人士,在汝南算是举目无亲,家中几口人什么情况情报部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前几天院里还给他夫人送过谯县格物院新产出的香水。 可今天这么大阵仗,徐掌柜提前却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主公已经离开司州,主公手下四个格物院,三个在豫州,必须加强联络,才能保证主公青州任职期间不出乱子,因此徐掌柜已经连续多日来往三郡之间了,今天才刚刚从谯县返回,结果隔着老远,就见人群远远地将格物院的位置围住,她连忙挤过人群,见是长史范通带人,当下心里就是一紧,勉强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主动上去和长史打招呼。 长史并没有给她以往的好脸色,这让徐掌柜更加觉得不妙。 “叫你们院里的管事的出来!”范通环视一圈,因为事发突然,几张小案上,还放着没动过的面饼,范通随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面饼触手细腻,带着淡淡的油香。 “这小小格物院,实在是有些太舒服了。”范通一边吃,一边道。 徐掌柜闻言心脏狂跳不止,但面上表情仍然不变,只是手背在身后,在范通看不到的视角,轻轻挥了挥。 二楼一块帘子被轻轻放下,这时,原本在后院的周言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 周言是曹班蒙师周方的族人,曾经给曹班当过书童,格物院一号决议出台后,周言任监督一职,管理诸生的学业和劳作事宜。 范通上下打量周言,见他年纪比徐掌柜还小上许多,鄙夷道:“你是管事?” 徐掌柜忙道:“长史大人,格物院是东观校书郎曹班曹郎君的产业,但曹郎君在京师任职,平日里是我们在院里帮忙打理。” 范通听完,嘴里还嚼着饼,也没说话,徐掌柜和周言相视一眼,心里越发忐忑,只见范通拍了拍手,徐掌柜忙递上一碗酒水给他,他也没客气,咕嘟咕嘟喝下,碗往桌上一方,就往外走。 徐掌柜一口气刚松下来,却听范通和外面的士兵们一挥手,大声道:“查的就是曹二郎的产业,都进来,给我搬!” 徐掌柜大骇,见带着兵器的士兵直接进来,连忙冲上去伸出双臂拦在门口。 “你们不能进来!” 范通走在最前面,毫不留情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徐掌柜踹翻在地,堂内的桌案被推挤到一块,桌上的酒水也洒翻在地。 徐掌柜顾不得疼痛,翻身撑在案上,朝二楼大吼:“阿阳!” 一个士兵刚好抱着一个木箱从她身边走过,她连忙扑身抱住士兵的腿,士兵没想到这老妇人力气还不小,抽腿半天没抽动,举起手里的箱子就要往下砸。 周言这边则完全慌了神,想进内院,又听见徐掌柜的痛呼,回头见徐掌柜瘫倒在地,木箱砸在她身上后,又滚到了一边,可她还是没有松手,那士兵终于不耐烦起来,右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刀。 “大人!手下留情!”周言脸色一变,赶紧上前用力扯开徐掌柜,随后按住士兵要挥刀的手,连忙哀声道:“大人按规矩办事,格物院不敢违抗,还望大人留情,莫要闹出人命!” 士兵一脚把周言踹开,抱着木箱子走了出去,见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的士兵,搬运格物院的书籍和钱财,徐掌柜声嘶力竭道:“阿阳——” 可是二楼迟迟没有动静。 格物院驻守的武部学子不知去向。 徐掌柜已是眼前发黑,被范通踢到胸腹处剧痛难忍,算时间主公应该已经进入青州地界了,如果等到消息一来一回,什么都晚了,她如何能交差? 这么多年的心血…… 周言见徐掌柜脸色煞白,也手足无措,士兵们进进出出,院里的书卷被整箱搬出,他只能小声安慰徐掌柜:“袁氏的公子是主公的义兄,在联系上主公之前,我们可以先去求袁氏。”—— 宴会上,符柯走到曹班身侧,俯下身,与她耳语了两句,曹班点头,符柯退下。 座在上首的不其侯伏完双手后撑,用懒洋洋的语调调侃道:“曹国相不愧为青年才俊,即使是宴饮之时,也不忘处理政事啊。” 不其侯国是光武帝时期分封的异姓侯国,如今的国王伏完是第七代。 这场宴会是曹班的接风宴,在座都是不其侯国的贵族或是本地大族代表,听到伏完这么说,纷纷笑了起来。 不怪乎他们嘲笑,所有人都知道,新任的国相哪里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 客观来说,伏完对曹班相当不错,亲自在城外迎接不说,还早就给曹班安排了位于城西南的豪华府邸。 问题在于,县府衙位于城东北,而从曹班的府邸步行至府衙,至少需要小半天。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架空曹班的职权了。 国相这个职位,放在京师自然是不够看的,但是就地方官制来说,国相其实就是相当于一县的太守,是军政统管的,在有些分封国,甚至国君完全不理政事,由国相全权决定国内事宜。 不其国虽然不出名,但是在历史上,现任国君有个出名的女儿——伏寿,她后来成为了汉献帝的皇后,成为朝廷中为数不多始终站在皇帝身边的人,最后也因为对抗曹操,被曹操屠了全族,不其国至此在历史上被物理除名。 宴会结束后,曹班步行回府邸,许褚沉默地走在她斜后方,符柯在一旁小声道:“我还以为这会是鸿门宴。” “本来是的。”曹班大拇指往后点了点:“但是有*他们在,这些人暂时不敢拿我怎么样。” 曹班身后的武部学子都是二期生了,唯一一个一期生老人,是曾经特勤二组的组长彭放。 彭放跟在后面,听见提到了自己,主动上前道:“当初就应该给他们个下马威。” “已经足够了。”曹班道。 早在过兖州地界时,曹班就得到消息,青州不太平。 既然远离京师,又有通行文书,曹班也就没有藏拙的必要了,调派随她一路东行的武部学子们通通按照部曲的配置装备好,反正曹班的“爹”有钱是全国皆知的事情,余下的设备、物料等,全部用马车运送。 曹班这上任之路走得声势浩荡,可进入青州境后,竟然一个贼人也没遇到过,甚至比临近司州的兖州还安全,这是明显违反常理的。 伏完在城外迎接曹班时,明显对曹班的部曲“十分关心”。 “看来大司农是真的如传言般疼爱孩子啊,不过我想他实在是多虑了,曹郎君看,这一路不是很太平吗?” 这见面招呼一打,是敌是友就非常明晰了,曹班作震惊状道:“不其侯怎知我这一路太平?” 伏完一愣,咳嗽两声,道:“咳咳,国境内一向安定。” 曹班佩服得抚掌,称赞道:“都是因为有圣明的国君啊。” 伏完一边打量她身后人高马大、衣着统一的部曲,一边寒暄道:“我曾见过你的父亲。” 这是示好的信号,曹班借坡下驴:“父亲也托我问不其侯安。” 曹嵩在担任大鸿胪卿时,曾经接待过还没有袭爵的伏完,当然,这些都是曹班自己查的,曹嵩本人估计看不上这小小县国国君,在曹班出发前,他也没有和曹班交谈过。 曹班国相的职权被架空,索性也不去府衙了,每日就在城内或者近郊闲逛。 城内,一处肆舍中,符柯将情报部掌握的最新消息向曹班一一汇报,许褚守在门外。 “并州暂时安定下来,但是凉州那边短期内就会有大乱,到那时,恐怕段将军会分身乏术。” 曹班远赴青州,考虑到信息交流的时间代价,交州的政务仍然是曹班负责,格物院和田庄的政务则暂时移交至段宁受理,段总“重操旧业”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如果凉州再起战乱,段宁兼顾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曹班沉思片刻,道:“还有三日就可以联系上姐姐,到时候我会与她商议。” “汝南那边呢?” 符柯道:“没有问题,小病不除,痼疾难医。” 曹班点头:“豫州人多眼杂,袁氏既然盯上了格物院,那就让他们帮这个忙。” 灵帝想要分割清流一派的势力,又不能脱离以学举业的体制,因此自立一支是最好的选择,历史上灵帝命蔡邕等文士校订六经,刻于石碑,就是想取得儒经的“定义权”。 袁家需要在朝廷上更进一步,汝南的格物院坐拥藏书千卷,曾经的所有者曹班是袁隗义弟,曹嵩的二子,袁家还能给个面子,如今曹班脱离曹家,远赴青州,格物院自然成为了送到虎口的羊肉。 刘备说得没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曹班现在的武力值根本不足以守护她的财富值,这也是她布局东、南的根本原因。 她需要地盘,发展军事力量。 第79章 “周监督, 我们就这样让徐提督他们离开吗?” 汝南格物院一片狼藉的前厅里,武部的二期生阿阳问周言。 袁氏搬走汝南格物院的书籍之后,周言和徐正两位常务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徐正认为,必须立刻联系上谯县格物院,将情况报告主公,袁氏贪婪,汝南格物院已遭劫难,难保豫州其他两地的格物院不被袁氏盯上。 而周言则认为,远水救不了近火,事已至此,不如接过袁氏抛来的橄榄枝进京。 没错, 长史带兵搬走院内书册后, 留下了一句话。 “院中诸位若是有意,可随袁使君进京。” 徐正不敢相信,合作这么久的搭档,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这是要背叛主公吗?”徐正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主公如此看重你,你怎能……” 徐掌柜近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周言见状想要上前来搀扶,被她狠狠推开。 周言往后踉跄了两步,再看向徐正时,也没了往日的客气。 “背叛?徐提督这又是哪里话?” “曹班不是我的君主, 我也不是他的臣子, 何来背叛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身为汉人,只认一位“主公”, 也只做一人的“臣子”。” 徐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道:“臣?周监督,你以为读了书,就能当臣吗?你难道忘记了你为何能够读书?” 周言曾经是曹班的书童,跟随曹班读书识字,格物院不少书籍还是他亲手誊抄下来的。 这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气运,但是他成为监督之后,反而极力回避这段“书童”经历。 徐正这话本意是想提醒他主公的恩情,这下反而刺激到他,他也不愿意再作伪装,直接和徐正挑明。 “曹班将武部的学子调走大半,徐提督有没有想过原因?” 徐正正要回怼,被周言打断道:“他去青州做官,谋他的好前程去,留下我们在豫州,今天如果不是袁氏,明天也会有陈氏、张氏,既然迟早要被别人抢去,何不先行一步,自己卖个好价钱?” 徐正大惊:“你串通了袁氏?” 她猛然想起,这次是周言告诉她有任务需要去谯县一趟,可到了谯县那边,却得知主公没有下令。 因为长期搭档,之前她以为只是情报有误,并没有在意,现在她才意识到,这是周言故意支开她! 她立刻对周言身后的阿阳厉声道:“把这个叛徒拿下!” 可是阿阳却一动不动,周言拍了拍阿阳的肩膀,笑着对徐正道:“阿阳他们也会随我一同进京,这是袁使君答应过的事情。” 徐正带着人离开汝南,最后一共有十人,随周言留下,等待袁氏出发进京的通知。 出发前,周言再次来到了袁府。 其实,虽然和徐正争吵时,他说得胸有成竹,但一直到了今天,他才真正见到了袁逢。 袁氏世代经营汝南,府邸无论是占地还是陈设,都比曹家在谯县的府邸豪华数倍不止。 更不用提曹班在各处市集的临时住宅了,他的住所甚至比格物院对外的经营的前厅还要“简朴”。 一名仆役将他领到偏堂之后,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开了,他等了许久,既不见茶水,也不见消息通传。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有人进来,又领着他穿过门廊,他这才知道,刚刚他是连主人家的院子都没进呢。 袁逢今日没有穿官服,看年纪比曹嵩大一些,可是身为大家族话事人,周身的气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周言就这么站在门外,想要进去,被门口的仆役拦住了,只能又把伸出去门槛的脚收回来。 这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情况不太一样。 他原本以为,袁逢对他,就算不是一饭三吐脯,也是“凤栖梧”“武帝得青海马”。 从未读过书的人,知道书籍的珍贵,却无法取得,而世家大族的子弟,能获得书籍,却反而不明白其中价值。 他是这个时代,少数明白,书籍“份量”的人。 在他看来,曹班属于后者,明明手握“千金”,却满足于当一个郎官,认这样的人做主公,他能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读过许多书,去过洛阳,在太学见过各种“权贵”子弟,而在汝南,又见过不少世家大族,也和他们打过交道。 所谓“贵贤者霸”,他认为,袁氏是有“霸者相”的。 从他得知皇帝在西园卖官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因此他写信给袁家,表示愿意献出曹班的格物院,来换官职——比四百石的侍郎,和曹班差不多。 在他看来,这个要求不过分,汝南的格物院虽然不设研发部,但是也参与南来北往的贸易,每月经他手的钱财粮布远远不止这个数,对袁氏来说肯定算不上什么。 但是他忽视了一个问题,卖官,不光是一笔钱财交易,也是一笔人情交易。 对袁逢来说,兵不血刃的拿下曹班的格物院,是意外之喜,但是就算没有这个名为“周言”的家奴投诚,他也有的是办法。 而这个家奴居然开口就是要官职,他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夸赞曹班治下有方,连一个家奴都有仕宦之心好,还是该笑着家奴异想天开,不知好歹到天真的地步好。 最后,袁逢给了周言钱财,并通知了他进京的时间。 钱财说是按人头给的,周言点了点,发现只有三人份。 如果不算阿阳,和跟着他的几位武部学子,那就是三个人。 “这?”周言问仆役。 仆役对周言很客气,解释道:“使君的意思,那几位护院要留下。” 周言没有再说什么,大事已定,当天就写了信回庐江老家,通知家人这一喜讯。 周言随袁氏的车队出发进京,盛极一时的汝南格物院人去楼空,后院的几间房子里,有明显打斗的痕迹,七具尸体无法从市集运送出城,只能在后院就地掩埋。 一个月后,洛阳城内,曹操正在带兵巡逻,听说有人在太学闹事,还惊动了皇宫的侍卫,连忙过去查看。 太学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但是大家对于曹校尉的出现见怪不怪,都知道他和袁绍关系好嘛。 “怎么回事?”身着武官服的曹操问袁绍。 袁绍表情不是很好:“叔父献给陛下的书册,本来是要都运去东观的,但是负责传话的人得罪了北宫的郎官,被赶回来了,连带着几位博士一起受牵连。” 曹操一听是袁家吃瘪,便感到心情愉悦,调侃道:“你家下人不是最妥帖的吗?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停放牛车的地方,书册不能运进皇宫,只能暂时堆放在这里,几名皇宫的郎官似乎想把人押走,袁氏的人正在交涉。 看清那个被郎官架在中间的人时,曹操明显愣了一下。 袁绍注意到他的表情,也看向那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面熟?我总感觉小时候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所以让人和郎官们说说情。” 在北宫闹事,这事可大可小,郎官们也会给袁氏面子。 曹操没有再看那人,平静道:“一个家奴而已,袁使君如果看重,不会不提前告知与你,就交给郎官们吧,听说你马上要入仕了,以后说不准也要和这些郎官们共事,就当卖个好。” 袁绍一想,觉得曹操说的有道理,于是就让几位郎官带走了那位 家奴。 叔父对这批书籍很看重,还在陛下面前亲自许诺过,会在鸿都门附近建立一个书舍,供皇帝取阅,这种差事确实不能交给如此不懂礼节的奴仆—— 和汝南格物院的弃置不同,安定郡田庄在董卓的围困下,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对于羌胡的劫掠,田庄控制范围内,这些年一直都会进行武备演习。 因为凉、并两州连年战乱,田庄已经从早年的攻守兼备,被迫转为了防御态势。 因此这次羌胡的骑兵从三辅一路劫掠至此,安定田庄的管事孟舒就下令田庄农户撤退进入邬堡,管事王虎带一部分兵力在外伺机突袭。 可谁都没想到,赶走了豺狼,却又来了虎豹。 董卓到了安定郡之后,直接就地屯兵,将田庄的邬堡围住却不攻打。 如果光是围邬堡,安定郡太守还可以找借口不去过问。 可是居然还屯兵?那这摆明了,他的目标不是那段氏的田庄,而是这安定郡的实际控制权啊! 安定郡太守一下面临两难的局面,既不敢得罪段宁及她身后的段颎,也不敢得罪董卓及他身后的张奂。 凉州人都知道,段颎和张奂是两虎相斗,但是太守也没想到,现在他成了这两头虎嘴里被撕扯的兔子了。 更尴尬的是,这边张奂已经打败了三辅的羌胡不说,而远在并州的段公,也终于解决了持续近两年的羌乱。 也就是说,两边都有精力关注这里! 官位,危! 别无他法,太守只能写信进京求助。 第80章 洛阳城内,袁氏府邸,袁逢叫来袁基、袁绍和袁术,将三封书信给三人传看。 袁基和袁术是同母兄弟, 袁绍则是他们过继到长房的异母兄弟,三人常常在一块得袁逢教导, 难免互相暗中较劲。 三份信分别来自北边的段颎、西边的安定郡太守,以及即将回京复命的张奂,袁逢开门见山,问几个儿子:“如果是你们,会支持谁?” 段颎书信袁氏,请袁氏在朝中弹劾张奂部下董卓留凉州不返,张奂则书信袁逢,请京兆尹大人推举董卓为凉州官,安定郡太守则书信袁逢,求恩师指条明路。 袁氏三子看完信后,表情各异,袁术是当场笑出声,袁绍反复看信没有说话, 袁基则是沉思片刻后,先开口道:“董卓留在凉州,是抗旨不遵, 然明公于他有恩,他背信弃义, 实乃不忠不孝之人, 不值得袁氏相交。” 袁逢笑笑,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袁绍便道:“应当支持段公,段氏西域都护出身,世代经营关西,此番写信给袁氏,是向关东示好之意,段公如今手下有兵,且就在并州,袁氏若要从关西诸将则其一而助之,没必要舍近求远。” 袁逢笑容放大,明显是满意袁绍的看法,刚要开口,原本没什么想法的袁术见状急了,插嘴道:“袁氏何需关西将领相助?我们自己的部曲还不够……” 他话才说道一半,就被其他人用眼刀齐刷刷飞了回去,撇撇嘴坐回案边,抱臂不说话了。 袁逢叹气道:“我今日是想告诉你们,敌人不会永远是敌人。” 他看向袁绍:“支持段颎,不代表就要排挤张奂。” 袁绍疑惑:“可世人皆知,张段二人势同水火。” 袁逢道:“是的,但正如士纪所言,董仲颖这般性刚而义寡之人,可不一定会永远跟随张奂。” —— 凉州以西,伊犁河畔水草丰沛,这是一处名为卑良的小部落。 卑良曾经是乌孙国的一个部族,世代游牧为生,但是自西汉以来,与汉人多次物理交流后,卑良的很多习俗也开始汉化,尤其是西域都护府设立之后,大批汉人西迁,与卑良人通婚,在加上此地紧邻伊犁河,适宜耕种,因而此地民众也开始由游牧转变为农耕为生。 张昌就是在卑良出生的汉人,祖辈是西域都护府的官吏,张姓也是本地的汉人大姓,张昌在这个部落担任大吏,兼译长事,也就是翻译。 大吏是管人事任免的,但是卑良现任翕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对汉人也不信任,因此人事大权被翕侯牢牢抓在手里,张昌的主要工作重心,就放在了翻译上面。 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张昌需要频繁来往西域和凉州,他本人在凉州也有府邸,事务不多的时候,甚至能在凉州住上一年半载。 这次就是因为听说凉州战乱又起,他连忙带着敦煌郡的姬妾西归。 可这次返回卑良的路上,却让他发现了问题。 大片原本是耕地的良田都荒废了,盛夏时节,无人打理,只有几匹马悠哉悠哉地啃食绿草。 张昌是读过书的,游牧民族也是需要粮食的,如果自己不种,那就只能去抢了,可是才经历了汉朝征伐的乌孙现在哪里还有去抢的能力?就算乌孙王族有那个实力,他们小小卑良族也没有啊! 见一个牧童在不远处的树下乘凉,张昌忙打马上前询问。 “你们为何有田不种?” 牧童年纪尚小,对人也没什么戒心,有问就答道:“贩马所得钱财,比耕田多十倍有余,为何要种田?” 贩马?私贩马匹不是命令禁止的事情吗?这里的佃户放弃良田不耕种,明目张胆贩马,连家中孩童都不瞒着,这何止是胆大包天,这简直是要造反啊! 张昌于是借口饮水,让牧童带着自己回去见家中长辈。 到了牧童家,家中只有牧童母亲一人,张昌于是亮明身份,就想让手下人捉拿这贩马贼一家。 牧童一家当然不从,牧童母亲腿脚不便,已经被人架上了马背,牧童抱着门柱嚎啕大哭,乡里的长老闻讯赶来,拦住了张昌。 “大人,不可啊!” 张昌大怒:“尔等弃良田不耕,私贩马匹,卑良何以为生?” 长老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贩马一事,忙道:“不是私贩,不是私贩!” “这是去岁大禄下的令,凡有意者,可去侯府领马种回家豢养,贩得金额按律上缴即可。” 卑良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翕侯之下,大禄相当于丞相,既然是丞相下令,张昌也无可奈何,可若是一个两个不事农桑还好,这样大的规模弃置良田,粮食就只能靠买,一旦有个天灾人祸的,买不到粮食怎么办? 张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急赶往侯府,路过侯府外的军营时,所见之景更让他心慌。 张昌祖上是仆射起家,管车马事,相马是家学渊源,战马以高颅突目,宽脊厚颈为佳,卑良产良马,从前随乌孙王征战时,巅峰时期可达到一人四马,能入选侯府的战马,自然都是高峻健硕的,怎么会是他现在看到的,身材高矮不齐,面部肥瘦不均的样子? 可是再看营帐设施,外面战马虽然良莠不齐,可是营帐却比从前豪华不少,他才离开卑良一年,不少营帐的门帘竟然换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汉地锦缎。 张昌于是当着翕侯的面和大禄对峙。 “怎么能下如此命令,举国贩马,不事农桑?” 大禄是乌孙人,早就看汉人出身,又常常心系汉廷,住在凉州的张昌不爽了。 “卑良人从古至今都是畜牧贩马为生,如今马市兴盛,开马市一年所得钱财,比之前耕地种田十年得来的钱财还多,有了钱财,何愁买不到粮食?” 张昌怒其愚钝,大骂:“大禄糊涂!” 随即对翕侯道:“这是汉人的奸计啊,欲使我卑良人依仗外族粮食而生,从而使得汉民乘虚而入!” 可是张昌话音刚落,翕侯与大禄,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张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汉人,是啊,在他们眼中,自己不就是汉人吗…… 因为知道马匹的战略价值,西域诸国对于马市的管理都非常严格,尤其是运往汉地的马匹,品种、数量、年龄都有明确的规定和限制。 但所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在卑良与龟兹的贸易边境,一个商队将他们运送的马匹册子呈给边官。 根据账册,这是一批共计二十匹的次马,只能用来驮货,不能作战马用。 可边官只需一眼就能认出,这二十匹马根本不是次马,明明就是可以做种马级别的良马,马背上的货物也是伪装的空箱,里面根本没有装东西。 但是边官什么也没有说,商队将木板车上的一箱东西卸下来,留在了关口的草亭,边官就放商队东行了。 沿着同一条商道一路往东,进入河西走廊,在大汉的西北门户敦煌郡,类似的事情也在这里发生。 作商旅装扮的华识将马匹的登记簿交给边官。 由华识和陈决带队的西进队伍,在完成了前期的财富积累后,被卑良和且难两个相邻小部落挡住了去路。 和带有部曲的郑玄、贾诩、石默的南行队伍不同,华识和陈决的队伍兵力有限,因此在陈决的提议下,他们决定用“商人”手段解决问题。 他们先从耕种较少的且难部落大批购入粮食,由于体量过小,且难的存粮供不应求,于是很快就有商业头脑的且难人发现,就算从隔壁卑良采购粮食,再卖给汉人,也能赚到一笔相当丰厚的差价。 卑良的存粮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经过一次转手到了汉人的口袋。 这个时候,华识和陈决再从卑良以高价买马,并买通了卑良的大禄,一年之后,卑良举国弃粮养马,由于利润丰厚,甚至翕侯为了丰盈私库,将府兵的战马卖出来换取钱财布匹。 华识和陈决买到战马,以好充次运出西域,再以次充好运回凉州,这样良马田庄自留,次马贩出赚差价。 边官接过华识递来的账目,他是今天第一次到岗,这个官职可是个香饽饽,他不知道上下走了多少关系才得来的。 他本人并不识字,但还是认真地将账目核对了一边,然后再去看商队后面的马匹。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差点一口酒没喷出来。 就算他不会相马,也知道马背是平的,而不是有两个驼峰的! 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不过他是新来的,也不好坏了规矩,于是拉过华识,问道:“石东家,这……也是马?” 华识内心也在狂骂陈决,这死婆娘胆子天大,说这边人事变动,这次走得明显些也不会有问题。 天知道他背后冷汗狂流,面上还得故作老成地和边官道:“是马。” 说完招手,让人抬了两个大箱子,到草亭内,边官见那箱子两人抬都费力,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结巴道:“是马,是马!” 华识的商队就这么牵着参了一半骆驼的“马队”入了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天还未亮, 一位素色内裳的年轻女郎,小心翼翼地掀开褥子,下了榻。 尽管她已经尽量控制动静,但是与她同寝的女郎还是发出了“啧”的声音。 “……抱歉。”伏寿喃喃,随后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推开寝室门,到洗漱房洗漱。 能进入即墨军事学院的孩子们,就没有不适应集体生活的,伏寿知道,她的舍友不是对她发出的动静感到不耐烦。 门外,墙角的滴漏发出“滴答”的声音,随着城东新建的工坊运作起来后,这些新奇的物品渐渐在学院各处铺开来,她也是在几天前的物理通识课中才学到“时间”和“计时”这两个新概念,第二天就自己蹲在滴漏边研究了半个时辰,终于摸清了“运作原理”。 秋日早晨,空气清透寒凉,她最近给自己加大了晨练的量, 导致今天起得有些晚。 “呼——”简单做了做拉伸,她就出了宿舍区,小跑前往训练场。 果然,还未到训练场时,她又见到了那个学弟,学弟看样子已经跑完了,略微喘着气在绕圈走。 即墨军事学院为了鼓励学生们早起, 会在早上限量供应肉馅饼,她自从知道这项规定后, 都会早起去排队,但每次都只能抢到第二名的位置。 而第一名,就是那个学弟。 于是伏寿默默选择离学弟最远的一张桌子,就像平时她避开学院里的其他同学那样,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悄悄打量这位学弟。 他的年纪比自己小一些,没有穿院服,看周身气度,像是世家大族之子,可此地的世家,她都认得的,尤其是能被送进学院的,不少都是成绩长期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但这个少年着实面生。 再加上少年让人一见难忘的清俊面容,以及右眼那道让人印象深刻的伤疤,莫名让伏寿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直觉,让人想去探索。 她开始不自觉地跟随他的步伐,发现他会早起晨练,伏寿也开始早起晨练,模仿他用箸的姿势,模仿他走路的仪态,在生活中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 随后,她才发现,她几乎从未在上课时间见过此人,甚至她走遍了所有年级,所有专业,所有教室,都找不到这个人。 是她内心的执着和不安,导致出现幻觉了吗? 她不禁怀疑。 她一边跑步,一边走神,等回过神时,操场上只剩下了她一人,她放慢了脚步,望着空荡荡的训练场,有瞬间的恍惚。 结束晨练的伏寿快步跑到食堂,天微微亮,食堂已经有零星的学子在用餐了,她环视一圈,果然,没有见到那个身影。 她走到领肉馅饼的地方,将木餐盘递上去。 “测验加油哦。”发肉馅饼的妇人将两个白面肉馅饼从竹屉里拿出来,放到伏寿的盘子里。 伏寿有些惊讶地抬头。 “陈阿母!”伏寿瞪大了眼睛。 妇人左右看了看,小声对伏寿道:“女郎的努力,侯爷和夫人都在天上看着呢。” 瞬间,伏寿感到眼睛发胀,泪意不禁上涌,她咬咬唇,摇了摇头,没有端走木盘,低下头,涩声道:“我若是多拿了一个,后面就有人少拿一个……” 妇人恨铁不成钢,叹气:“你怜惜别人,谁怜惜你呢?” 伏寿不答。 妇人的目光满含怜惜:“小公子和小公主们可好?” 伏寿点点头。 妇人见四下无人,放下长柄木勺,从长台后面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伏寿:“奴婢愧对于侯爷和夫人,长公主收下这个。” “我不能……” 妇人打断伏寿的推辞:“这是给小公子和小公主们的,他们在幼堂,想必处境也和长公主一般,长公主还是莫要推辞啊……” 伏寿强忍着泪意,哽咽道:“陈阿母……” 妇人见伏寿收下了包袱,便回到了长台后,探过身道:“长公主,包袱你回去先打开,里面的东西,兴许用的上……” 伏寿乖巧地点点头。 以往白面肉饼伏寿领回去,都会给她阿弟和阿妹们吃,但是马上就到武选了,她最近训练总是感到头昏,华医师说什么“低血糖”“缺乏营养”,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最后说的“多吃些”,她是听懂了。 她将白面肉馅饼掰开来,里面的肉汤带着浓郁的香气顺着手腕滴下,她手忙脚乱弯起手臂舔干净,砸吧砸吧嘴,想了想,还是将其中一般里的肉馅,和另一半肉馅饼放一起包好,自己把剩下半个面饼吃了。 尽管很多同学都习惯快食,但她还是保持了从前细嚼慢咽的习惯,吃得很斯文,因此也能尝到嘴里来自面饼的丝丝甜香。 所有人进入即墨军事学院后,会先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培训的内容非常丰富,伏寿曾经听族中的长辈提过洛阳太学,那是汉室置师养士的地方,有经师博士万人,学舍千间。 她不曾去过洛阳,但是她想,太学讲经授课的场景,应当也和这里差不多吧。 在一个月的培训中,她和同期入学的三十三名少年们一起在各个专业的课堂里进行了轮班学习,三天前,大家收到了一张名为“志愿卡”的小笺,一共有三行,可以分别填上三个心仪的专业名称,最后有一行字——“是否服从调剂”,培训班的师长说,不勾选这个,如果心仪专业都落选,只能再次跟随下一批培训班学子,重修培训课。 她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填上了“军事作战系”。 师长接过她的信笺,有些惊讶:“你后面都空着?” 伏寿点点头,同期学子听见,也纷纷凑上来,见伏寿填这个,有人发出不掩饰的嘲笑声,随后他们又避开伏寿,在教室窸窸窣窣小声议论。 伏寿早习惯了,当做没听见,朝师长点点头。 师长皱眉:“调剂也不勾?” 伏寿摇头,表情坚定。 师长将所有的信笺在桌上摞好:“军事作战系需要武选,你可做好准备了?” 伏寿挺胸立正,没有行军礼,脆声道:“准备好了。” —— 曹班看完新一批武选成绩单,揉了揉眉心。 不需要曹班说,许褚也知道这一批成绩都不太好,如今朝廷之上重文轻武,在边郡作战的几位大将都是世家出身,唯一一位没有文士背景的将领新秀董仲颖,口碑也不行好。 这一批入学的孩子都是世家子弟,愿意参加武选的就不多,成绩能拿得出手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更别提,其中还有特别拉胯的。 曹班点点伏寿的成绩单:“别说测试成绩了,身高、体重、视力一项达标的都没有,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来武选?” “还能想什么?报仇呗。” 曹班沉默不语,符柯戏谑道:“要我说啊,主公还是太善良了,年满十六就该杀了。” 训练场上震天撼地的口号声传入后院,惊动了停在池塘里的一只水鸟,水鸟振翅飞走,带起一串水珠。 曹班收回视线,拍拍案上高高一大沓文书:“我做了这么多工作,总不至于这点容错率都没有。” 不其县本地势力的命运,在他们派刺客上门时,就决定好了。但是打扫屋子容易,怎么让邻居接受屋子一夜间换了主人,就不那么简单了。 青州不比交州,权贵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复杂,但也不是密不可分的铁板一块。 曹班前后用了半年时间,来往刺史府和青州各郡国,期间也有人写信到洛阳抗议不其侯国相专权,并要求彻查不其侯一家不幸遭遇山贼截杀一事。 然而京师发生的事情,却让朝廷上下无暇他顾。 皇帝落水! 虽说宋皇后请了巫师,治好了皇帝,但是皇帝因此降罪,免了一大批官员的职位。 当中甚至* 包括自皇帝登基以来,就辅佐他的太傅胡广。 因为据说皇帝是去见太傅的路上落水的,皇帝被救起来后,大发雷霆,甚至差点说出要处太傅极刑的话来,还是身边的中常侍却说太傅年长,劳苦功高,皇帝才改口免职。 胡广在朝廷浸淫多年,哪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听说皇帝落水的时候,旁边有中常侍,立刻联系自己的学生——在东观校书的议郎蔡邕,上书弹劾中常侍。 士宦之争再起,最后胡广革职,随侍皇帝的中常侍曹节降职。 最顶层的官员变动,底下自然又是一番官位争夺的暗流涌动,情报部往来信件如流水,再加上姐姐在并州布局的计划,曹班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最近太傅人选尘埃落定,她才能稍微缓口气。 训练快要结束了,许褚必须回训练场整队,先行告退离开,曹班撑着下巴,看符柯把武选成绩单放入归档盒:“左右以她这身体素质,也犯不出什么大错。” 符柯冷声道:“她最好别敢犯错,不管大小。”—— 伏寿没想到,自己的复仇计划倒在了第一步,武选测试没过。 武选没过,她就不能习武艺,不习武艺,她就不能带兵,不带兵,她就不能得到和那个人一样的力量,甚至超越那个人。 曾经,她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灭门之仇,只能随家人而去。 但是她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女武神领兵的故事。 就在并州,一个和她同岁的女子,被皇帝封为讨羌将,领兵打仗。 一个女子,也可以领兵打仗吗? 既然她段宁可以,我伏寿为何不行? 既然他曹班如此自信留自己一命,那她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仇家质子”的身份? 但是她失败了,这是她第二次,痛恨自己没有力量,她没有力量保护家人,也没有力量去复仇。 果然啊,就像她的同学们说的,她当初为什么没有随家人而去呢? 家人啊…… 伏寿掩面,在榻上无声的哭泣。 “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 …… “扣扣——” ……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来。 “哦,你在啊?”是一位武部的学姐,探了半个脑袋,黑暗里,伏寿侧身连忙擦干眼泪,粗麻衣袖磨得脸生疼。 “两个乞儿在门口,说是你的家人。” “……乞儿?”伏寿张张嘴,抬手半遮着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我家人,都在幼堂。” “我知道,不对,哎,我也不知道。” 学姐表情纠结道:“但他们说出了你的名姓,你要不去看看?” 第82章 伏寿来到学院的接待堂, 登记处值日的刚好是她的同期,现在已经是骑兵学术系的正式学员了。 “你族亲?”见伏寿过来,同期招招手。 伏寿虽然落选志愿, 但是因为培训结业考的成绩名列第一,不少同学也开始愿意和伏寿交谈了。 伏寿摇摇头:“不曾听说。” “我看着也不太像,在这里签字。”同期指着登记簿, “你快进去确认一下吧,我听口音,不像是青州人。” 不是青州人? 这个时候还会有外地亲戚来寻她? 伏寿带着疑惑进入里间,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就生生顿住。 里间设有一方小案, 有访客的时候, 值日的学员会摆上应季水果,这个时节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 还没进门,伏寿就能闻到浓郁的桃香,令人唇齿生津。 然而再看门里面,两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乞儿”,正一人捧着一只桃子猛啃。 伏家好歹是异性王,既然自称伏氏亲族,怎么会一点用膳礼仪都不讲。 伏寿没有出声打断,继续站在门边默默观察。 盘中的桃子一共有四个,身量小一些的吃完一个后就不吃了,盯着身量高一些的那个,咔嚓咔嚓将三个桃子啃得只剩光秃秃的桃核。 “两位是……”这时伏寿这时才出声,案边两人被吓了一跳,身量高的那个甚至反应激烈地弹了起来,又因为长期饥饿,双腿无力跌坐在地,还磕到了木案。 “公子!”身量小的惊呼。 公子? 伏寿走上前,没意思到自己行的是学院里的抱拳礼:“敢问二位公子……?” 身量小的那个闻言连连摆手:“不敢称公子的,阿穗只是公子的仆役。” 身量高的那个这才起身,行同辈见面礼道:“我姓柳,名申,我的母亲是伏女郎父亲的姊妹,家中突遭变故,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投靠姨妹。” 行礼的气度和语调,倒是完完全全的贵族做派,和曾经族中的兄长们一个样,但是他满脸乌黑,唯独嘴边一圈露出白色的皮肤,显得有些滑稽。 伏氏在本地的宗亲,都在这座学院里了,听这位柳公子的口音,也确实不是青州人。 和自己年纪相仿,竟然孤身一人远赴他乡,可想而知,他口中的“变故”之大。 伏寿立刻有种,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世界上的感觉,重新行了贵族女子的见面礼仪。 父亲的姊妹么……伏寿飞快在脑海中盘了盘。 “敢问柳公子的母亲是……?” 柳申垂眸道:“伏颂。” 是了。 伏寿了然,伏颂姑母嫁到了三辅,先前听说三辅靠近凉州一带不太平,姑母一家大约是遭遇了战乱。 世道如此,家破人亡的命运连贵族都无法逃脱,更何况是百姓呢。 她想到了白日里教习说的话,当时同学们听完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这些同学已经是下一批进入军事学院的孩子了,大部分都是平民出生,本地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伏氏遭遇不幸,但有多少是为此感到悲伤,有多少是幸灾乐祸呢? 所以曹国相才建立这所军事学院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对自己的选择又动摇了起来。 陈家阿母的一番话,给已经渐渐融入学院生活的伏寿当头一棒。 曹班也许是在做什么石破惊天的创举,但是这和她伏家女有什么关系? 他做得再多,再得本地百姓认可,也不能抹消他对伏家做的事。 “你们既然找到了学院这来,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中现在的情况。”伏寿对二人道。 “我有心照顾你们,但却没有余力。” 听到这里,柳氏主仆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又让伏寿想起了族中那位性格跳脱的堂兄,不由唏嘘。 “不过此间学院招收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包食宿,你们若是有意,我可以和教习打报告。”—— 原本伏寿想着,柳申主仆二人进学院的话,他们就是培训生同学了,自己可以在学院里照料二人,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她显然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自打他们进入学院以后,就没有一件事让伏寿省心的。 学员入学前,需要在学院外另设的一处检查院内进行“体检”和“筛查”。 得知需要脱光衣服和其他准学员一起沐浴,柳申大喊非礼,宁死不从,助教劝说无用,和在外面等候的伏寿说:“你这是什么亲戚?如此蛮横不讲理,非说要把其他人赶走他才肯洗。” 这时阿穗已经洗完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院服从浴堂里出来了,他低着头来回摩挲身上的衣服,很是稀罕的样子。 伏寿只能领着阿穗,拼命和助教道歉,柳申依然穿着那身破损不堪的里衣——据说外衣在路上典出去了,满面通红,一出来就和伏寿抱怨道:“你这是什么规矩?我听闻曹国相师出名师马融,还曾是皇帝钦点的东观校书郎,治下怎么会行如此秽——” 伏寿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拉到一边,然而助教已经听到了他的话,目光不善,伏寿只能再次道歉。 无奈之下,伏寿恳请请助教安排让柳申最后一个洗。 助教是格物院的三期生,从汝南来到青州,平民出生的他本就对贵族没什么好感,再加上前段时间,院内得到消息,袁氏将汝南格物院的书卷献给了皇帝,还因此升了官职。 虽然迁移是计划之内,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汝南格物院的二期生和三期生成为了即墨港建设的主力,无论是学院里,还是城北的工坊,城南的船厂,大家都隐隐憋着一股劲儿。 曹班在青州所作所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格物院出身的学员们都似有所感。 当时局将要来临时,作为历史亲历者的他们,怎能不感到心潮澎湃呢? 这种心境下,再看柳申这样的存在,就仿佛是前朝帝王的随葬织品,由无数妇人日夜不眠织就,曾经华美夺目,本该随着残破的躯体一同埋入地底,却不知被谁人掘出土来,以为价值连城,实则腐朽殆尽。 助教看了眼滴漏,黑脸道:“最后洗,就没有热水了。” 伏寿连忙按着柳申一起点头:“没问题的,谢谢助教!” 好在这几日回温,天气温燥,最后柳申还是在阿穗的帮助下,嗷嗷叫着洗完了澡,换上了院服。 为了接待柳申和阿穗,伏寿特意请了一天假,陪两人重新听了一次学院介绍。 根据学院正堂前的展示板,即墨军事学院占地两千两百五十亩,依山傍海而建,北高南低。 学院采用分班分科制,不同批次入学的学员在完成培训课后,就会组成各个班级,比如和伏寿同期的三十三名学员就是第五期,第五期是前五期中人数最少的一期,刚好能组成一个班级。 而柳申主仆还有伏寿如果这次都能通过培训考核,那么他们就将是即墨军事学院第六期学员。 培训考核结束后,根据志愿填报结果,学员们会进行不同学系的专修,目前共设五系,除了伏寿想要选择的军事作战系,另外四系分别为骑兵学术系、水兵学术系、工兵学术系和辎重学术系。 柳申两人听到这里,已经晕头转向了,阿穗是因为不识字,见助教用一支白色的石笔,在一块深色木板上写写画画,脑袋就跟着左转右转,柳申则是要睡不睡,身上久违地干爽舒适,屋子里又挤满了人,令人不自觉犯迷糊。 伏寿见状,侧过头来,小声道:“没关系,我刚开始也不懂,进了学院之后,培训课程各系教官还会亲自来作讲解。” 伏寿另一边的两个孩子听到了她说的话,扯了扯伏寿的袖子。 “阿姊是学员大人吗?” “啊,是学员,不是什么大人。”伏寿有些面热,小声回答,想了想又道:“也不算学员吧。” ——毕竟她没有通过培训考核。 “想去工坊做工的话,应该选哪个呢?”少年郎问道。 “工兵学术系,那里会教授许多额外的文化课程,化学和物理也会深入些。” 这些都是学院里的常识了,是个人都知道,伏寿因此也这么说了。 两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想到,他们身边年长的人,听见伏寿的话,立刻凑上来,七嘴八舌请教伏寿。 “学员大人,那想去船厂做工可以选什么系?” “我从幽州来的,家里被乌桓人抢了,我想学武力,杀贼人,可以选什么系?” “我也想上战场!杀敌!打仗!听说在此地可以学骑射,不知能不能选上,教官大人可否提前透个底啊!” 见问的人越来越多,伏寿怕影响助教的讲解,只能找借口先溜出去,在门外等。 因为在检查院的经历,伏寿很担心柳申不能适应集体生活,可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姑兄入学第一天,就交到了朋友。 “柳兄,快说说长安盛景啊。” 柳申振臂一挥,院服没有广袖,但他还是挥出了长袖挥斥的气势来。 “话说,那西京长安城,可谓是宫阙楼台与天通,回廊亭轩掘地成啊——” 围着他的几名同学听到这里就齐齐发出赞叹的声音。 “柳兄见多识广,又博学多才,相比选拔考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那是——哈哈哈。” 伏寿:…… 姑兄如此开朗豁达,伏寿也放下心来,打算恢复自己每日早起晨练,上课、劳作的日子。 院中的桃树已经被学员们摘光了果子,绿油油的叶子让人看着好不舒心。 秋收劳作的学员们扛着农具,唱着歌,回到了半山腰的食堂,炊烟在山间各学系的食堂袅袅升起。 听说曹国相将从下月起,在学院亲自授课,她这次一定要通过培训考核。 到了膳时,伏寿惯例要了三个饴饼,打了一碗肉羹。 食堂用膳需要花费工分,工分获取的方式有很多,劳作有劳作工分,考核名列前茅有奖励工分,这些伏寿是得过的,还有很多她没得过的“重大突破”工分、“献策”工分、“战绩”工分等等,大概没成为正式学员前是很难获得的。 花费工分的地方就更多了,衣食住行都可以用工分换取,伏寿曾经想过攒下工分换个独立屋子,让她能和弟弟妹妹们接到一块居住,但是在见到陈阿母后,她改变了想法。 这边伏寿刚刚放下餐盘,那边桌子突然传来柳申暴怒的声音。 “我刘,咳,柳申!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和你们一张桌子吃饭!” 伏寿:……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 这里是食堂的一层。 第83章 柳申一喊,众人都纷纷围上来,询问何事。 柳申指着自己的仆役阿穗说:“主人家怎能与奴仆同桌吃饭?” 众人于是都将目光移到了阿穗身上,阿穗端着木盘,有些尴尬,就准备挪开,却被人一把拉住。 “你不要听他的!” 看不过眼的同学们七嘴八舌道:“是啊,来到这里,只有教官和学员之分,哪还有什么主仆之分?” 阿穗哪敢和柳申对着干,坚持要去一旁蹲着,连食堂统一的高脚案都不肯坐了。 可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加激怒了同学,柳申的公子做派他们早就看不惯了,这会儿更加不能惯着他,因此几个人合力拽着阿穗,就是不让他走。 柳申干架干不干不过同学们,与是就瞪阿穗。 “你不要怕他,你在学院好好跟着教官学习,拿到工分,以后日子说不定过得比他还舒服些!” “就是啊!你今晚就搬去和我们住,不要再和他住了!” 见阿穗听到他们的话, 眼里露出了有想法的意思,柳申也冲上去拽住阿穗的衣领:“你敢!” 食堂里顿时吵闹了起来,伏寿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啊, 别再叫我了。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头疼过,于是赶在教官来之前匆匆将面饼吃完,独自往上山方向去。 沿着山道慢慢往上走,在转过山腰的时候,从一处观景亭可以看到整个学院的全貌。 昏黄的天空之下,远处的海面折射出金灿灿的波光,秋日山间的空气实在让人心旷神怡,伏寿短暂地抛去心中杂念,往山下看去。 最先入目的便是紧靠院门的训练场,从海边返回的学员们有不少会留在训练场绕圈跑步,训练场边还能见到一支马队,被人牵着往馬廄的方向走,大概是骑兵学术系的前辈们刚刚结束了训练。 紧挨着训练场,是新建成的“泳池”,听说是用来给学员们练凫水的,伏寿很好奇,可惜泳池不对培训生开放,因此她还没去过。 训练场西面就是山下的学馆与宿舍区,占了山下几乎一半的面积,整个学院一共有六间学馆与六处宿舍,但是只有培训生的学馆与宿舍在一个院子。 按照学院规定,新学员们选择了五大军事学系后,就会被安排在学系对应的宿舍里,比如军事作战系宿舍在山下,挨着培训生的宿舍,听前辈们说,学院初建时,教官们都争山顶的屋舍,后来军战系教官考虑到他们出外勤多,主动退让,选了山下这间。 但是五间学馆却不是按照五大军事学系划分的,而是根据“文、武、理、农、医”五科来划分,上哪个学科的课程,就需要去哪个学科的学馆。 武学馆的课程设置最多,学馆屋舍也是最多的,也建在山下,和军事作战系的宿舍相邻,因此从武学馆去山下食堂是最快的。 训练场以东是一片巨大的田地,种出来的粮食会直接运到学院的三间食堂里,伏寿原本一直以为学院是“自给自足”,因为她去城东工坊时,还见到过辎重系的几个学长在市集上卖粟米,后来才从陈家阿母那里得知,食堂大部分的食物,都是走水道运来的。 田地后方,沿着山路行至半山头,就到了学院的后山,也是被培训生们称为“奇玄之地”“不可僭越之所”的工学馆。 由于学院的平均年龄很小,再加上曹班治下诸多在别处闻所未闻的制度和事物,学院里流传着不少志怪故事,而其中一多半,都是源于工学馆后面,被层层院舍环绕,有重兵看守的“研究院”。 整个学院只有两个地方是保密等级最高的“红区”,一个曹班曹国相位于山顶的办公区,另一处便是研究院。 据说研究院里的学员,皆是学识渊博的“专技人员”,平均年龄却是最小的,因此被大家亲切地称为“研究生”。 伏寿来到学院一个多月,也就是刚来的时候被教习领着去工学馆参观了一次,也没见过研究院长什么样。 有人在身后唤伏寿,她转身,目光所及,华彩交相掩映,残阳似血似金,越过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能见到山顶点点星火跃动。 视线尽头便是曹班的住所,院子不大,位于山顶的开阔地,旁边一排屋舍是工兵学术系的宿舍。 任何时间,只要你身处学院之中,抬头看向山顶,都能见到微明的灯火,听说工兵系的前辈们取用蜡烛是不设上限的,这是唯一让伏寿动摇自己学系选择的地方。 理学馆也设在山顶,据说当时之所以竞争成功,是因为理学馆长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他们需要观星,所以不能有任何视线遮挡。 “你在看什么?”沿着草地小跑下来的是伏寿曾经的培训生同期。 同期家中世代以捕鱼为生,父母乘坐的小船被海浪卷走后,她就带着两个妹妹来到了即墨军事学院,和伏寿也是因为常来往于幼堂而亲近起来的。 骑兵学术系的外出训练很多,同期不能常常照顾幼堂的妹妹们,伏寿就会帮忙看顾,同期则会用自己工分,多换一些吃食给伏寿。 两人相约一同去位于半山腰的幼堂,山间食堂、医学馆还有骑兵学术系的宿舍也都在那里。 伏寿没有回答同期的话,反问她:“今天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这都被你发现了?”同期一蹦一跳地走在伏寿前面,又展开双臂,转身倒退着走。 “今天和军战系二期的前辈们一起掀了个匪寨!你看——”她手指山下,院门口插着火把,隐约能看见一车车货物被人从马车上卸下来。 “这个匪寨的人一直和官府的差役勾结,拦在通往壮武县的路上,之前一期的前辈们去,折了好几个在山里,主公为此还专门去了趟府衙,听说处决了不少人呢。” 伏寿听完,表情一顿:“那你呢?” “什么?”同期专注于倒走。 “你,有没有,杀人?” “没有。”同期满脸遗憾,摊手,“我经验不足,下手力度不够,一期的一个学姐帮我补刀了。” 伏寿不说话了。 同期停下脚步,凑近来,看伏寿:“怎么了?” 伏寿不语。 “生气了?” …… 同期拉着伏寿的手:“唔,你不要急啊,只要过了考核,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伏寿苦笑:“什么机会?杀人的机会?” 同期点头,而后又感觉哪里不对,摇了摇头。 “应该说,是惩恶扬善的机会。” “惩恶扬善需要杀人?” 同期低头,浅笑道:“如果杀人就能惩恶扬善,我不会犹豫。” 伏寿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去了幼堂,将吃食交给幼堂的蒙师,这个时间孩子们都睡了,她们也不想打扰,就站在外间看了一眼。 没想到从幼堂出来,却见到了柳申和阿穗。 柳申大喊她的名字,被伏寿冲上来制止。 “小声点!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羽扇,一边晃着扇子,一边怪声道:“我说刚刚在食堂怎么唤你不应,原来是在这里。” 不知为何,伏寿不太想让这个三辅来的姑兄知道自己弟弟妹妹的事情,于是她板起脸来,故意严肃道:“这里的蒙师们很讨厌学员吵闹,被抓住会罚工分的,走吧,我们回去。” 柳申却不肯:“我就是好奇到处逛逛,你们两个小娘子先走,我和阿穗去看看就回。” 伏寿没办法,只能道:“那你也赶快,莫过了查寝的时辰。” 回到培训生的宿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同舍的几个女郎都睡下了,伏寿也回到自己的榻上,可是翻来覆去的,就是无法入眠。 于是她坐起身,从自己床头的箱盒里,去出了一个包袱。 这是陈氏——伏寿的乳娘给她的。 她将包袱解开,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枚金镯、一根竹筒和一封书信。 金镯口径很小,孩童的款式。 书信她已经反复看过多次,写信人是她的父亲伏完。 她和弟弟妹妹们是被伏完提前送出府的,那段时间,侯府内总是有许多外人往来,不少人都带着兵器,她感到很害怕,但是母亲和父亲什么也不肯和她说。 “事成之后,你父亲会派马车来接你们。”这是母亲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名老仆在别院守了他们整整五日,当她终于盼来马车时,来接她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郎。 女郎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一身戎装,腰间佩着长刀,浑身带着煞气,让她根本不敢开口询问。 “不其侯勾结东山贼意图自立,曹国相先斩后奏将其正法。” 这是曹班属下的说法。 “不其侯府家遭贼难,被屠满门。” 这是坊间传言。 “不其侯欺压百姓,占田抢盐,终于被侠士杀啦!” 这是学院里学员们的观点。 如果说,伏寿先前还不能确定真相,那么看到了父亲的书信之后,她终于能确定了。 此信为父亲写给琅琊国大族王氏的求助信,信上说,曹班养私兵欲与伏氏抗衡,求王氏派部曲保护伏氏。 可惜,最终伏氏并没有等来王氏的部曲…… 最后,伏寿打开竹筒。 里面是一管白色粉末。 第84章 “你觉不觉得, 伏寿的那位姑兄,有些奇怪?” 午膳时间,两名五期培训生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 一边干饭,一边闲聊。 “公子病嘛, 都这样。” “公子病”是最近学院里的流行词汇,用来讽刺那些进了学院还端着架子,矫揉做作的世家公子们。 “不是不是,他这个不光是公子病的问题。” 顺着同伴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话题中心的这位“柳公子”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个什么,啃得津津有味。 “他干嘛不坐着吃?”食堂的长案是高脚的,两边还配了同样长度的高脚凳,坐多就都不会腿酸,听说下个月,学馆也会慢慢换成这样的高脚案了。 “他上次闹事,被培训生的教习罚了,五天不能在食堂用膳。” “五天?好惨!” “他活该,培训生的程教习可是全学院最温柔的教习,他肯定是惹了众怒了。” 刚好这时伏寿端着木盘从两人身边走过,两个五期生就齐齐闭了嘴,五期生因为人数少,会与通过培训考核的六期生一起授课,这两人都是军战系的,要是伏寿这次通过了,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要给彼此一个面子。 伏寿的盘子里留了一个饼子没吃, 她本来打算给柳申,没想到他有东西吃,走近一看,这东西还很眼熟。 是学院奖励早起学生的白面肉馅饼,他还很聪明地找食堂帮厨加热了,伏寿过来时,他刚好一口将剩下小半个吃下肚子。 “你今天早起了?”伏寿有些意外,看不出来,柳申还挺刻苦的。 “唔?嗯。”柳申嘴里嚼着面饼,点点头。 见伏寿要走,柳申赶忙将嘴里的面饼咽下,扯住了伏寿地后衣带,差点让伏寿盘里的饼子飞出去。 “你干什么?”伏寿很不喜欢柳申随意动手动脚的性格,都是贵族出身,就算是远支,怎么染得一身无赖气? “姨妹最近都在忙什么?下课就不见人影。” “与姑兄无关。”伏寿心中有事,最近谁都不想见。 “啧,”柳申改抓住伏寿的木盘,将她带到一边,小声道,“那姑兄向你请教个事。” “……不敢当,姑兄请讲。” “你——知道,怎么,见到曹国相吗?” 伏寿抬眼,表情晦暗莫测:“你寻他何事?” 柳申拿起木盘里的饼,没有吃,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玩:“没,就是好奇。” 伏寿狐疑:“早不好奇?” 伏寿的目光看得柳申莫名心虚,他努努嘴:“……这不是马上到培训考核了……” 被伏寿打断:“别问我,我不知道。” 柳申似乎不相信:“可他们说,你以前见过他。” 伏寿却突然提高音量,有些愠怒道:“没见过!不知道!姑兄问别人去吧!” 伏寿就这么生气地离开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柳申在后面不顾形象地大骂。 伏寿一直走到训练场,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冲别人发火,她的怒气来源于她的不坚定。 陈氏给她的竹筒一直被她拴在腰间,就像一根绳索,缠上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过气。 陈氏将包袱给她之后,又找了她几次,并告诉她,竹筒里面是何物。 放入水中,无色无味,一口毙命。 伏寿的脚步无比沉重,为了她的父母亲族,她应该动手,可她如果动手,她的弟弟妹妹,幼堂的孩子们,学院里的学员们,甚至还有柳申,大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要为了自己的家,毁了大家的家吗? 陈氏昨天和她说,家中老人病重,不得已要辞去食堂帮厨的活计。 “侯府出事后,我斗胆请族中识字的老人,替侯府默了一份族谱。” “本来是想走之前给长公主的。” “但若长公主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回去之后,就替长公主,将那竹简当废柴烧了。” “从此这世上,将不再有不其侯一族。” 情绪乌云就这么缠绕着伏寿,让她夜不能寐、无暇他顾,而被她完全无视的柳申,却没有放弃想见曹班的想法。 “主公所作所为,乃是遵行孔圣人有教无类的道义,是圣人之举,想比主公其人,也是圣人面貌,院中诸学之首吧。” 这是一位辎重学术系的学长告诉柳申的,于是柳申就在学院里,寻找看起来“最有学识”的人。 最后因为私闯文学馆教官宿舍,被文科教官惩罚义务打扫广贤亭三天。 “学院盛食厉员,全员皆兵,以主公一人为尊,东山一战,主公振臂一呼,贼寇尽灭,若是强大的武力,如何能指挥这样强大的部曲?” 于是就有了闻名全学院的,培训生单挑军战系彭教官,被彭教官一脚踹出百丈远的故事。 据说当时彭教官正在给军战系的学员授课,讲的就是曹班在青州的立威之战,东山战役,彭教官正是此战前线指挥官,当时他手下除了有曹班的私兵部曲,还有本地招募的青州兵,彭放以青州兵中一人为副将,身先士卒,带队冲锋,当着青州兵的面斩下敌首。 学员们多是平民出身,曹班来之前,本地豪强把持城内一切营生,城外又被东山贼扼住来往道路,苦不堪言。 之前只是听人口口相传,描述东山战中,曹班部将的英勇事迹,如今居然能听到当事人亲口讲述,而且这位拿下敌首的将领,还是他们的老师,顿时感到心潮澎湃,只恨自己入学晚,如今不其县境内,甚至临近的山头,都一片太平,只怕所学无用武之地。 于是大家起哄,让彭教官再次展示所谓“擒拿格斗术”。 彭教官正准备点人上来配合,底下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抬脚就要踢他,彭教官眼疾手快一下握住他的双脚,手腕向下一翻,那人就被顺着力道仰面滚到了彭教官面前,紧接着,彭教官抬腿就是一脚。 “嘭!”此人便被勾住腰侧,踹飞了出去。 “哎呦,别偷袭啊,我条件反射会出人命的!”在众人惊惧地目光下,彭放匆匆忙忙将柳申送到了位于山脚的医科馆。 柳申在医科馆躺了一天,带着半身淤青回到了培训学馆。 因为听说了他的“壮举”,大家都纷纷来关心他,得知他是为了去见曹国相,众人相视一眼,爆发了如雷般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想的,哎呦,真是佩服。” “在检查院的时候,你不会没认真听吧?” “我猜他当时八成是睡着了,检查院的介绍内容太多了,应该和程教习建议,改得通俗一些。” “还多啊?我还嫌少呢,当初第一次听,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进洛阳太学了,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学院存在吗?” “是啊,哈哈哈哈,实不相瞒,我现在和琅琊国的亲族写信,他们也不相信呢。” 大家七嘴八舌打趣着,柳申混沌的大脑终于抓住了重点* 。 “你,你们都知道他在哪?” 众人露出了“不然咧”的表情。 柳申还没开口,就有学员笑道:“曹国相的办公区就在山顶啊,只要他回学院,就会在那里处理公务。” 柳申几乎立刻就要站起身,却又因为腰上,不得不老实坐回去。 同学安慰他道:“柳兄莫急,就算知道他在山顶,咱们也是见不到的。” “听说那里看守的人很厉害,军战系的彭教官对那儿的人都是很恭敬的。” 柳申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 “不光是这个原因,你们没见晚上山顶的灯都是不熄的吗,国相一人需要顾虑整个不其县的营生,柳兄去过文科馆吧。” 想起柳申的“光荣事迹”,众人不由发笑,说话的人也笑了。 “嘿嘿,其实学院总办也在那处,我上次接的实习任务就是在总办下属书记官处,帮忙整理文书,你是没见到那堆成山的公文啊,这还仅仅是学院的事务文书呢。” 培训生能接的实习任务多是在田里,或者工坊帮忙,说话人此言不免有炫耀的意思,果然,大家听到这里,都开始问他是怎么拿到的实习机会。 柳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那这么说,岂不是在学院里也见不到他了?” “也不是——”刚刚说话的学员刻意放慢了语速,等大家都因为他的话凑近过来,才神秘道,“我听总办的书记官们说,曹国相不日将在文科馆的讲习堂授课!” 此话一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消息可靠吗!?” “给哪一期学员授课?” “是啊,哪一期,哪一系啊?” “啊啊啊啊,不管哪一期,八成没有培训生的份了吧。” “曹国相可是马氏门徒,在东观校过书的,纵观青州,这样的经学家,能够与之相比的,恐怕只有琅琊王氏、鲁国孔氏了吧。” 很快,学院上下,都知道了曹班要在讲习堂公开授课的消息。 公开授课!意思是,所有当天没有执勤任务的人,都可以来旁听。 讲习堂位于半山腰文科馆院落,堂内通常不设席案,开坛当日,堂内正中央,被摆上了一张小案,案上放了一卷书和一只陶碗,碗中乘了清水。 伏寿早早来到这里,占据了一个好位置,整个院子里能落脚的地方,都挤满了学员,就连院外的几棵歪脖子桃树上,都挂了年轻的学员,唯独小案四周,被大家默契地空了出来。 伏寿盯着那张小案,手里的竹筒被她攥得发烫。 “真好啊,我从未想过,能亲历经文中才会出现的杏坛讲学。” “哈哈哈,可惜没有弦歌鼓琴。” “嘿,你这渔夫,才离开鲍鱼之肆多久,就想要丝竹了。” “不敢不敢,对我们这些百姓来说,吃面饼时还能有稀粥佐食,就是最安神的丝竹了!” 这时,呼声从最远处的人群传来,四周嘈杂人声入耳,变成了一片迷音,她望向院门,其他学员也和她一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同一处。 伏寿的手一直颤抖,身边的人起身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只能被迫站起来,竹筒却在这时磕到了地面。 竹筒的盖子被弹开,里面空空如也。 曹班在许褚的护卫下,款款步入讲习堂,有人惊叹于他的年轻,有人折服于他的周身气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向了那张小案,轻轻掀起衣摆,准备坐下。 一个黑影突然从伏寿面前闪过。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柳申手持一把铜柄羊角小匕,扑向了曹班的席案。 第85章 柳申——本姓刘, 皇室宗亲,庶庶庶出的那种,祖上分封在并州的高柳县, 到了柳申祖父一代,靠给县侯养马为生。 这样的家庭背景, 按理来说是养不出刘申这样的“公子”的, 北地多战事,给贵人当马夫是个相当不错的职业,子承父业通常是马夫儿子们最大的梦想。 但刘申的父亲不太一样,从他童年到少年时期,很长一段时间,并州都没有战事,刘父本来也是跟着父亲学养马,但是随着边郡与外族之间的贸易往来越发频繁,他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一开始是在运马的途中,让马匹托一些货物,赚个往来的差价当路费,后来他发现, 马队人人如此,胆子便大了起来,运送的东西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贵重。 因为曾经的贵族身份,再加上祖辈和高柳县侯府的关系, 渐渐的, 他的“客户”也多了起来, 就这样,他认识了县中的掌管铁器营造的铁官。 刘申家中自此终于发达起来,刘申在家中行三,大兄和二兄早年跟随父亲,耽误了前程,因此刘申的父亲格外心疼这个幺儿,专门走门路将他送到了洛阳太学。 对于旁人来说求之不得的机会,对刘申来说却是令他烦恼不断。 在并州的家里,父亲和兄长们外出,母亲和姊妹们都在院子里做工,他仗着家里钱财富裕,在县中那可是一呼百应,怎么胡闹都没人管的。 可是到了洛阳,他那点身家就根本不够看了。 世代簪缨的门阀大族、京师的皇亲国戚比不得那就算了。 就看同在太学的袁绍,他袁氏不过是三世为公,在洛水办个雅集也是各个闻风而动。 若说袁氏还是有点底蕴沉淀,当他在酒肆结识洛阳北部尉曹操后,内心就更不平衡了。 在他看来,自己虽然是外乡人,但是家境富裕不输袁氏,父辈虽然没有做高官的,但是他可是姓“刘”! 因此他内心是把自己的家境和袁氏勉强画等号的。 但是曹氏又是算什么东西?祖上是个太监! 可是就是这么个太监老子,就可以送儿子当上如今九卿的位置,还能让孙子当上有兵权的尉官,有独立的府衙! 曹操甚至才十六岁!他却要称呼他为“大人”! 刘申花了一夜想他到底差在哪儿了,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想明白了。 他差在爹! 并州长大的刘申是不会内耗的,想明白关键之后,他立刻写信给父亲,内容只有一个——给钱! 那段时间,可谓是刘申的人生巅峰了,父亲给他运来的钱财布匹他根本花不完,于是便豪爽地盘下宅邸,大宴宾客,包括他之前不太瞧得上的曹操。 甚至听说曹操和家里关系不好,他还慷慨解囊,两人很快称兄道弟起来。 但这也是他短暂生命中,最后一段自由快活的时光了。 一开始,他只是发现,家中的补给给得越来越少了,他问来往的仆役,只说是最近查得严,父亲不敢有大动作。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并州了。 那段时间城里的道观频频起火,不知道是查到了什么,官府抓了很多道士,他家中也是信奉道教至尊天神的,吓得他不得不把家里经书埋地下藏好。 很快,他在洛阳的存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奢靡铺张的生活了,他不得不遣散仆役,卖掉书籍,可是远远不够,他是个文人,不事生产,又拉不下脸面去求人。 直到家中没了余粮,他饿得几乎昏厥,阿穗才找到了他。 阿穗是刘申的书童,刘申进京,担心阿穗不懂得礼仪惊扰的贵人,因此没有带上他。 阿穗从并州日夜兼程,赶到洛阳,四处寻访,好不容易找到刘申,一见刘申,就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家中遭遇告诉了刘申。 “什,什么?你说家中遭到劫掠,全家上下都……?” “是啊,郎君,我们该怎么办啊……”阿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申的脑袋还是胀痛的,一时难以消化这个噩耗,阿穗给了他一块肉脯,他狼吞虎咽吃下。 “……是,是谁干的?” “我,我不知道……”阿穗似乎又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脸色煞白,“我回去时,就闻到很浓的血腥味道,我就躲了起来。” 刘申咬牙,拿着手上的肉脯就扇阿穗的脸,但是他饿了太久,手上根本没有力气,阿穗捡起地上深红色的肉脯,拍拍灰,没敢再给刘申。 “但是,我记得为首那人的样子。” 刘申恨道:“你记得又有何用?” “只要让我再见到那人,只需要一面!我就能立刻认出来!” 两人在洛阳待不下去,不清楚仇家来路,又不敢回并州,阿穗便建议去徐州投靠琅琊王国的亲族,刘申同意了。 “去牵马来吧。”只要有仆从,哪怕只有一名,刘申也是一位公子,他很快振作起来,阿穗却为难了。 “郎君,没有马……” 刘申不相信:“没有马你从并州走来的?” 阿穗双手捧上肉脯。 刘申沉默。 刘申用阿穗的外衣换了上路的口粮,两人出城东行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看载人的车架款式,里面坐的应该是某位官员,车队前后都有护卫,从洛阳出,那大约是奉王命行事。 可是和一般赴任的官员车队不同,这只车队除了有部曲护卫外,身后还跟了长长一串百姓。 这些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车队行进速度很慢,他们就这样缓慢地跟在车队后面,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吵闹。 “这是曹班,曹使君的车队。”有人告诉柳申。 车队因浓雾而停下来,曹使君自牛车上下来,左手握一书卷,右手掌心是一方造型奇特的木刻。 木刻上方,竟然是一只浮空的小木龟,卧在主人掌中,左右摆动,活灵活现。 刘申和身边的人,都被这般神迹吸引了目光,只有旁边的阿穗见之大骇。 “郎,郎君——”阿穗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是他,就是他!” 刘申不耐烦甩开阿穗,却见他的神情恐怖不似作伪。 “是他!就是他!” “是他干的!” 阿穗见到了曹班的样貌便认定曹班就是杀害刘申一族的凶手,得知曹班要去不其县赴任,刘申决定转道青州不其。 一开始,刘申对于这事还有些怀疑。 因为一路走来,他所听到的,都是人们关于曹班的赞颂。 可是作为行凶现场的目击者,阿穗却坚定他的看法:“他不可能没做过坏事,可却没人知道他做过坏事,难道不就说明,他手段狠辣,做事尽绝吗?” 事实证明,阿穗是对的,刘申家族的悲剧,再次在不其县的伏氏上演。 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残忍。 不是曹班干的,还能是谁? 两人在不其县潜伏多日,得知伏氏女在即墨军事学院,因此编造了身份,通过伏寿进入学院,接近曹班,伺机行刺。 动手的前一晚,刘申找来学馆里的蜡烛点燃代替焚香,告慰了族人的在天之灵。 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令他感到生不如死,每日要和那些平民、甚至奴隶出生的人一起早起、要劳作,食堂的饭食和他从前所吃的相比,简直就是给牲畜的。 为何人人都说他良善?他如果真的良善,怎么不让大家天天吃烩肉,□□脍? 机会只有一次,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行动,却没想到,他刺出去的匕首,会被伏氏女以身挡下。 曹班的护卫很快将他拿下,他不想放弃,拼命挣扎,可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武器,许褚直接卸了他的胳膊,将他扛起来,大步跨过情绪激动的学员们,手臂被刺伤的伏寿也被人“护送”离开。 伏寿在病房见到了被绑缚双手压过来的乳母陈氏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败露。 曹班的讲习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取消,授课结束后,她来到医科馆。 这是伏寿第一次和曹班接触,曹班掀开布帘进入内室,学院的医务室布置得干净明亮,他的衣摆沾了些许泥土,没有走进来,就这么站在门口,让人感觉是一位儒雅明理的少年郎。 可就是这位少年郎,实打实掌握着一县军政大权,赴任不到半年,成功清洗了本地势力,天地就在他手下悄然翻了个身。 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伏寿内心难免害怕,只能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露怯。 “我甘愿受死,只希望曹国相善待我的阿弟与阿妹。” 曹班没有立刻回话,伏寿想,她大约是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了。 “我何曾说过要处死你?”曹班却道。 “我是仇人之子……” 曹班摇了摇头:“如果我要动手,当初就不会留下你。” “我如何对待你,全看你,而不在我。” “今天之前,我可以留你在学院,但是很可惜,现在就算我想,我的部下们也不会同意了。”—— 得知曹班一天之内遭遇两轮“行刺”,段宁难得没有生气或者担心,而是有些心虚。 “你要立规矩,怎么样我都理解,别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啊。” 柳申被曹班下令处死,罪名有二,除了行刺曹班以外,还有一条:幼堂行窃。 据说他勾结幼堂帮工,连续多日窃走学员给幼堂孩子们的食物,那位帮工也受到了处罚,因为柳申的事件过于轰动,学院总办借此机会下令全院上下彻查贪腐问题。 柳申本人的身份早在他尾随曹班进入青州时,就被情报部调查清楚了。 曹班得知有人意图行刺,还纳闷,自己是准备不干人事,但这不还没干嘛,哪里蹦出来并州的仇家? 等等,并州? 于是姐妹俩通过玉佩,终于把事情的本末串了起来。 姐姐要在并州这样的四战之地扎根,铁马必须掌握在手上,在和妹妹联手搞定了铁官之后,刘申父亲手下的马市,自然成为了下一个目标。 边郡的权利更叠比青州更加血腥直接,刘申家还只是庶庶庶宗亲,因此段宁演都没演,一个“勾结外敌”的罪名扣下来,一天之内,进府、手起刀落、马市抓人、重启马市,熟练的拿下了代郡的马市贸易线。 只是没想到,被刘申家的衷仆看到了,光记了个脸回去,又将这脸在曹班身上对上,因此整出这场“错杀”。 如今姐妹手下皆是亡魂过百,两人都知道,这条路再无法回头了。 第86章 清晨, 家住合浦郡的赵敦被生生冻醒。 他一翻身,怀孕的妻子也跟着醒了。 “你快睡吧,我去把暖宝重新热一热。” 妻子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又继续睡了,赵敦起身下榻, 从柜子里搬出一床被褥。 这是一床纯棉的被褥, 和榻上那只铜制的“暖宝”一样,都是他用工酬从百物堂换来的。 全新的棉被还带着日光照射过的温暖气息,赵敦用手拍一拍,蓬松又舒适,他轻轻给妻子盖上,手伸进被子里,摸出暖宝。 这暖宝是交州格物院捣鼓出的新鲜玩意儿,不久前摆上百物堂的货架时, 根本无人问津,他当时是刚巧得知妻子又怀孕,想到妻子天生体寒,才咬牙换来了一个, 本来是打算冬季用的,可是谁能想到,七八月的天, 能冷成这样呢? 前几天去新闻台,听念新闻的小女郎说, 苍梧郡北面的山地还下雪了呢! 这时,妻子突然唤他,他连忙上前,扶起妻子,却见妻子指着窗边。 赵敦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棉絮自空中飘扬而落,推开窗户伸手,棉絮触手即化。 这是……雪? 下雪了? 天啊,下雪了! 赵顿猛地跑出门,仰头看天,无数纯白的雪花从天而落,他张开嘴去接,入口丝丝冰凉。 他一个合浦人,这辈子居然能见到雪! ? 而且,这还是八月天啊! 赵敦的妻子也因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不已。 他安抚好妻子,匆匆换上厚棉衣,赶到工坊。 果然,工坊里人人都在议论这诡异的天气。 赵敦的同村好友赵河从后面走上来,拍他肩膀。 “你小子好聪明,我刚刚去百物堂,全是排队换暖宝的,队伍从县衙都快排到城门口了!” 赵敦也庆幸自己运气好:“那你换到了吗?” 赵河摇摇头:“这么多人,肯定轮不到我了,不过听说冶炼工坊那边凌晨就被通知集体返工加产,应该很快能补充货源吧。” 赵敦点点头,赵河在家中行四,前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合浦郡工酬最丰厚的船厂做工,御寒的衣物肯定不用担心。 想到这里,赵敦不由感慨,要是从前,遇到这样的寒灾,别说他一家了,整个郡中十户恐怕都要空掉半数。 如今有了格物院发明的棉服、暖宝,郡中又定时发炭,他们才能安稳地度过这个秋冬,刺史大人说,是科教的力量在无形中引领着大家,这是最近郡中人人都在谈论的新“概念”,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知道,那些掌握奇术的格物院学员们都信奉科教,他想,如果科教能让他吃饱穿暖,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考进格物院,学习科教。 于此同时,交州刺史府内,官员们抱着文书,来回跑得满头大汗,虽然今年交州格物院农科已经给出了极寒的天气预测,他们也准备了应急预案,但是八月飞雪的天气实在是太过极端,光是安抚百姓的恐慌情绪,就得费不少心力。 石默将工坊的运转情况报告交给郑玄。 “让棉服厂把存货都放出来,折价兑换,辛苦一下庞伊,接下来至少一个月不能停工了。” 庞伊是骆越族人,他南下寻找棉种的故事被编入了交州蒙学课本中,后来又参与建立了交州的棉服工坊。 “船厂这边已经在造的不能停,其他的全部停工,人员交由农都尉统一调配。” 又有人掀开布帘,从外面匆匆进来,是刚从青州返回的吴声,衣服上还带着寒意和水汽,他从衣襟里取出被油纸包裹好的一摞文书。 文书是朱崖港交付即墨港三船粮食的通关印信,下有两边船员、货员的签字盖章,以及接受方曹班的签字盖章。 郑玄确认无误,签字盖章后,文书交给他的秘书官归档。 这样大规模的寒灾之下,农作物必然减产,要是之后再跟着旱灾,那么接下来就会是蝗灾、饥荒…… 郑玄治下水稻可达一年三熟,屯粮三年,支撑青州问题不大。 但是主公来信中却表示,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天灾,还有接下来的人祸…… 所以船厂无论如何不能停摆—— 寒灾之下,瘟疫在九州蔓延。 兖州泰山郡,郡守府衙内,郡丞诸葛珪躺在榻上,手里还攥着竹简,但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连续多日的霜冻毁了即将丰收的麦田,但是朝廷派来征粮的官员却提高了的征税,无奈之下,百姓只能舍家而去。 泰山郡的太守就是在镇压流亡百姓的过程中,染瘟疫而亡的。 太守病死,诸葛珪变卖家产,施粥救灾,但是他一人之力实在渺小,如今府衙内,当值的差役都不知去向,诸葛珪一个光杆郡丞每日经手最多的消息就是城中各家丧事,自己生了病也不敢说,强撑着,直到今天终于挺不住,病倒在地,被好心的百姓发现,通知了诸葛珪的家人。 章氏惊闻消息,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府衙,诸葛珪醒了过来,没有见妻子和幼子,而是将长子叫到了帘账外。 “没有粮食,泰山郡撑不过这个冬天。”父亲的声音虚弱地几不可闻,诸葛瑾在帘账后面抹掉眼泪,伏在地上,咬住双唇,安静地听着。 “我在城中,见到有五瓣花的赤色旗帜,从春日到冬日,谁都能在那里讨一口粥喝,我问粥棚主人,人们说,那是东方的曹使君——咳!咳!咳——” 帘账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诸葛瑾满面泪水:“阿,阿父——” “子瑜——”诸葛珪的喘气声又重又闷:“你带着阿亮,拿上我放在案上的印章,去不其县,找到曹使君,求他,借粮——” …… 诸葛珪为官清廉,在本地很有颇有名望,太守病死后,留在城中的百姓凡事多求于诸葛郡丞,他都没有不帮忙的,得知诸葛兄弟要前往东边借粮,百姓们拿出自家的牛车,又凑出口粮给兄弟二人。 天寒地冻,衰服沾上寒气后被冻得冰冷僵硬,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三岁的诸葛亮冷得嘴唇发紫,但是没有任何抱怨,诸葛瑾心疼地将弟弟抱在怀里,将手搓热后捂住弟弟的耳朵。 牛车穿过山林,进入一片旷野,车上没有任何遮挡,呼啸而来的北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诸葛瑾被吹得睁不开眼。 迎面而来的风声中,似乎有马蹄声,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马队呢?诸葛瑾想,他应该是听错了。 直到声音在不远处停下,诸葛瑾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了一整支骑兵。 诸葛瑾从前也见过郡中的部曲,但是眼前这支却完全不同。 这是一支男女混编的骑兵队。 士兵们看上去皆不过弱冠之龄,男子都没有畜须,女子和男子一样束发,所有人穿着样式统一、做工扎实的保暖衣物,所骑马匹皆是高大健壮的战马,被他们居高临下这么看着,就好像自己是不小心进入狼群的猎物。 诸葛瑾不由抱紧了弟弟,往后退了退。 为首的那人利落的翻身下马,诸葛瑾发现,他的右眼处有一道从额间至颊边的伤疤,乍一看,伤疤宛如人面上的第三只眼,让他瞬间想到了神话中,掌风雨,总五谷的三眼神。 “二位可是携泰山郡府衙之令而来?” 见诸葛瑾不答,对方主动上前递上一卷竹简。 诸葛瑾打开竹简,立刻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竹简上是父亲的字迹。 “我乃不其县令曹班,来此地迎接泰山郡丞家人。” 曹班的队伍带来了一架马车,有了厚重的帘账遮挡,车内非常的温暖,弟弟很快就睡着了。 诸葛瑾却因为强烈的未知而感到不安。 曹班,和他身边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为何灾年之下,唯独他的治下可以饱腹,还能有余力支援周边郡县? 为何迎接他和弟弟两个白身,需要他一县之长亲自出马? 还有这支骑兵部曲,如此精良的装备,曹使君拥有多少?十人?还是百人? 路上他因为好奇,想要掀开车帘去看,去被一个骑兵发现,阻止了。 “还未到。”这个骑兵表情冷冰冰的,看起来反而不如曹班好说话。 诸葛瑾就这么抱着弟弟,闻着车内的安神香,渐渐睡着了。 ——直到淡淡的咸涩气息传入车内。 他是被海浪的声音吵醒的。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弟弟也醒来了,正趴在车帘边,不知在看什么,两条腿在身后来回晃。 诸葛瑾拍拍弟弟,诸葛亮指着外面,兴奋道:“阿兄,大船!” 诸葛瑾从前去过海边,为了抵御风浪,海边的渔船是会比江船大一些。 他们是到即墨港了吗? 听说曹使君擅修船事,不知他能否有幸见识见识。 于是他将弟弟抱起,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雾蒙蒙的海面上,零星几艘渔船在码头边,不少人从渔船上搬运新鲜的鱼获。 他摸摸弟弟的头,温柔道:“你还不曾去过京师,有机会阿兄带你去见识洛河码头漕运的场面,那才真是浩浩荡——” 他话还没说完,风吹过海面,将水汽拍上岸来。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雾气随之而散。 浓雾之后,是停在即墨港的千里舳舻。 第87章 “欢迎来到曹使君治下即墨港!” 沿着海边,长长的小路两侧,货郎们拉着新鲜的海货在吆喝,诸葛瑾叫停马车,把弟弟从车上抱下来。 马车前面的骑兵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名骑兵给两人带路:“主公有公务在身, 由我陪两位公子去府衙。” 见诸葛亮的视线一直往旁边的木板车上飘,骑兵贴心道:“二位若是不着急,可以先在港口看看。” 即墨港原本只是一处小鱼埠,自从曹班在此地建立了即墨军事学院,东面又建了船厂、修了船坞, 从南方来的大海船在这里停泊, 越来越多的百姓在这里进行贸易, 定居此地的人也多了起来。 诸葛兄弟的马车在人群中十分显目,一个带着貂皮帽的货郎带着讨好的笑脸上前。 “郎君从外地来吗?是要行商、投亲、还是公务?” 见诸葛瑾疑惑, 货郎很快道:“行商的话我这里南边交州的、北边并州的货源都有,喜欢海货家中还有今日清晨刚捕上来的鲜货,投亲的话我有咱不其县的居民录,府衙上月更新的版本, 公务的话我也可以给二位带路,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天天都要走三遍……” 货郎这一大串话说得都不带喘气的, 显然是非常熟练了。 诸葛瑾哪里见过这场面,好在带路的骑兵比较有经验:“郎君最好牵住小郎君, 这两日刚开海禁, 南边的运粮船卸粮起码要五日, 每年这个时候,港口就会比较吵闹。” 围在诸葛瑾身边的货郎显然不会轻易放弃,见到骑兵身上穿着即墨军事学院统一的院服,肩章是学院生的一“星”章,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搓手道:“郎君一定是送小郎君来即墨启蒙的吧!” “即墨军事学院我有熟人啊,哎呀,听说今年军事作战系又是大热系,郎君要是不想小郎君输在起步绳上,我这里有军战系分系考核宝典,只要二百钱!” 诸葛瑾听过即墨军事学院,听说是曹班亲手创立的学馆,将经学和行伍混做一谈,在泰山郡本地士族中的名声并不好。 诸葛瑾对此不感兴趣,但不妨碍弟弟阿亮已经被货郎用一枚柰果勾到他的货摊上了。 骑兵小声劝诸葛瑾:“郎君莫要信这个,今年大热的还是我们骑兵学术系。” 诸葛瑾将柰果还给货郎,牵起诸葛亮的手:“我和阿弟都不会行行伍事,像名士蔡邕那样治学注经才是正道。” 骑兵耸耸肩,对诸葛瑾的论调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离开港口,诸葛瑾重新抱起诸葛亮上了马车,却摸到弟弟怀里又什么鼓起来的东西。 他伸手,从弟弟衣襟里摸出两只圆滚滚的柰果。 “哪来的?” 兄长表情严肃的时候,比父亲母亲都还吓人。 诸葛亮小声道:“姨姨给的。” 诸葛瑾轻轻挪过弟弟的下巴,这才发现,弟弟的脸颊上,有被手指掐过的红痕。 诸葛瑾将柰果还给弟弟,冷冷道:“走之前,还回去。” 马车驶过长长的山隘,山林间的静谧和方才港口的喧嚣完全不同,诸葛瑾从前去洛阳的路上也经过了许多城池,大部分城市周边,高大的树木都被砍来盖房子或者烧柴,但是这里山林树木茂密,还能看到人为种植的痕迹。 诸葛瑾知道,能在灾年,维持刚刚港口所见的繁荣之景,这绝不是一个国相,靠着政务治理能够做到的。 在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山林间,此地主人到底藏了多少兵力? 越是靠近城门,岗哨、塔台就越多,有些建在很远的山顶,诸葛瑾看不清,但是能见到暗红的五瓣花旗帜迎风飘扬。 带路的骑兵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块银色金属牌给城门的士兵查看,士兵接过金属牌,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些许畏惧的意思,诸葛瑾注意到,金属牌背面是两柄利剑交错的图案,正面他看不到,但是城门的士兵记下了正面的内容,诸葛瑾猜测可能是骑兵的姓名。 随后诸葛瑾兄弟二人也被问了名姓和家世。 “能写字吗?”城门的士兵问。 诸葛瑾从来没想过,会有被城门卫问是否识字的一天,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地接过士兵手中的“笔”,不是他见过的毛笔,而是不足手掌长的木笔,最下方黑色的部分落在纸上可以着墨。 之前诸葛瑾观察了骑兵是怎样使用这种木笔的,有学有样做了,阿弟也坚持自己的写姓名,但是木笔不如毛笔好用,写下“诸葛亮”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他自己也显然不满意。 马车穿过城市,来到了府衙,和空空荡荡的泰山郡府不同,不其县府衙的院子不大,但是来往差役、宾客络绎不绝,有人抱着比他个头还高的一摞文书,从他身边走过,差点还被诸葛亮绊倒,幸好诸葛瑾扶住了,还有几个官员穿着的人,聚在一间屋子里,诸葛瑾听见,他们在争论什么“生员入学乱象”。 自己的家乡都要十室九空了,一山之隔的不其县却在为童子入蒙学的事而烦恼。 这小小即墨港,怎么能和世外之地一般? 骑兵将两人引到偏厅就离开了,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推开门,却不是曹使君,而是一个年轻的女郎。 “抱歉,主公刚刚返回不其,需要她定夺的公务文书实在太多,暂时脱不开身,不如让我带二位在城中转转,傍晚主公会在府衙设宴款待二位。” 诸葛亮听到要在城里转,当即就眨着大眼睛对着诸葛瑾猛点头。 诸葛瑾心道,曹班大概是不想见他的,泰山郡缺粮,周边的郡县能好到哪里去呢,就是不其县能从附近运来粮食,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说什么公务繁忙,其实只是缓兵之计吧。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诸葛瑾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从安排。 来人自称是曹班的副官,诸葛瑾注意到,此人肩上也有和之前骑兵一样的肩章,不同的是骑兵的肩章中心的五角图案边缘锋利,而这人肩章正中央是一朵五瓣花,和他在泰山郡的粥棚,以及哨所看到旗* 帜上的图案一样。 离开府衙也需要经过身份核验,副官取下自己的腰间的银色腰牌,和刚刚那位骑兵一样,背面是双剑交错的图案,这次诸葛瑾看到了腰牌正面,五个排成一排的陌生符号,左边四个都是圆圈,右边一个类似“三”的连笔。 “两位想去哪?”府衙里无论男女老少,对这位“副官”都很恭敬,只有贵族的女子才能有这样利落大方的言行,诸葛瑾想,这大约是不其的某位贵女。 诸葛亮朝兄长伸手,诸葛瑾捞过弟弟的腿弯,将人抱起,温声问:“阿亮想去哪?” 副官在一旁笑眯眯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柰果,突然塞到诸葛亮怀里,顺手掐了一把阿弟水嫩嫩的小脸蛋。 “这小娃娃真乖。” 此人必然不是贵族出生……诸葛瑾不着痕迹地和这位副官拉开距离。 诸葛亮想了想,脆生生道:“想去学院!” 人人皆知曹使君部曲由一处学院统一培养,听说从学院出来的军士具备以一当百的能力,诸葛瑾也很是好奇,但是豪强大族都是暗地里养私兵,未必愿意让他们两个外地人窥得机密,没想到弟弟这么直接说了,更没想到对方也答应了。 “也不远,走着去吧,阿亮没问题吧?”对方似乎格外喜欢自己的阿弟,直接喊上名了,诸葛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介绍过弟弟的名字。 小朋友年纪小,对新鲜事物无比兴奋,自然是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走,晃着腿让兄长放自己下来,诸葛瑾自己长期营养不良,吃的都让给阿母和阿弟了,只能放他下来。 正午时分,有了阳光照射,气温逐渐回升,人们也抓紧白天的时间,农忙的农忙、赶集的赶集,这才有了一点秋日的氛围。 通往学校的路上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一部分已经收割完毕,一部分则被翻垦了,泥土里露出枯黄的枝丫,未能撑到成熟的作物只能被当做肥料。 “不其县也受灾了吗?”诸葛瑾诧异,可是整座县城,内外百姓哪里有受灾的样子,就是丰年他也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港口市集啊。 “郎君哪里的话,寒潮自北面涌下,可不分什么郡县,如今举国上下,哪有不受灾的地方呢?” 副官指着那些因为霜冻而枯死的作物道:“尤其是这些一年一熟的麦子,需要经历一整个四季的风雨变化,才能挂上穗,这中间但凡上天变个脸,就有可能颗粒无收啊。” 诸葛瑾神情凝重地看着枯死的麦田,这样辛苦的耕作收来的作物,却还是交不上越来越重的税,可是他读过经书,明白事理,朝廷如果不受田税,九州的官吏哪来的俸禄,封国的王族也没了食邑,王之将覆,国之不存也,这不就是个死循环吗……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莫要杵在路中央!”道路尽头站了几个人,有人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喊。 诸葛瑾不明所以,这路这么宽,他哪里挡着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诸葛瑾回头,见一男子道:“抱歉,学员们今日在此地进行测图实习,需要视野通透,郎君方便的话,往这边来一点。” 几人于是让开路中央,诸葛瑾这才发现,身后也站了几个人,两组人马中间以一根极细的,不知材质的线相连,线是黑色的,诸葛亮好奇的凑上去,被男子连声制止。 “哎,碰不得,碰不得,正在测呢,马上了,小郎君稍等片刻。” 说着还摸了摸诸葛亮的头,给了他一只柰果。 诸葛亮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语道:“墨的味道。” 很快,道路两边的人都往这边来,不少人手上都拿着一块薄薄的木板,木板上有一方小纸片,纸片上写满了密密麻麻让人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其中一人将木板递给男子,很是兴奋:“教习,闭合差为零!不需要平差啦!” 诸葛亮一手一个柰果,闻闻嗅嗅,稀罕得不得了,举着柰果放在鼻尖,去看他们木板上的符号。 被称作教习的男子接过木板,似乎在检查上面的记录,人群中有人打趣道:“你要不再算几遍试试?说不定就不为零了。” 虽然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是不妨碍诸葛亮看得津津有味,教习核完学员们的测算结果才注意到站在诸葛兄弟身后的符柯,立刻立正敬礼。 “符副官!” 教习这么一说,学员们虽然不都认识符柯,也跟着敬礼。 所有人以右手贴于左胸,诸葛瑾从未见过此种礼节,但能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中,感受到其中的气魄和精神。 “这是即墨军事学院的必修课,大地测量科。”符副官弯下腰,亲切地对诸葛亮道,“如今正是学院新一期生员入学的时候,阿亮如果好奇,不如去体验一番?” 第88章 一旦进入即墨军事学院的地界, 不需要符柯费口舌介绍,各种新鲜事物就让诸葛兄弟应接不暇。 学院的大门是两根灰白色的立柱,材质不像诸葛瑾见过的任何一种石材, 立柱中间没有门轴,也没有木门, 他伸手在立柱上拍了拍, 硬得让手掌发红。 院门口有两位站得笔直的小郎君,符柯带着人跨过院门,没有被要求核验身份。 过了院门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排长长的展板,诸葛亮个子不够,蹦了半天看不到上面的内容,诸葛瑾就将他抱起来。 这时有人从学院里走出来。 “符副官!”徐正年事已高, 是她身后的彭放主动打招呼。 “徐院长,还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徐院长微笑点头,符柯又调侃她身后的彭放。 “彭教官,您不需要看着生员吗?” 彭放摸摸后脑勺, 笑而不答。 汝南格物院撤销后,徐正的人马来到不其县,成为了即墨军事学院建立的班底, 彭放现在则是军事作战系的教官, 徐院长走上前, 主动为诸葛兄弟介绍展板上的内容, 彭放则在他们背后, 不停地给符柯使眼色。 彭放【挤眉弄眼】:就他们? 符柯【挑眉】:就他俩。 彭放【感到无趣】:一大一小,算一个半人吧, 没挑战性。 符柯咳嗽两声,【龇牙】:当好你的导游吧。 符柯这才道:“有院长在我就省心了,许久不曾插手学院事宜,许多规矩都和当年的格物院不同了,我也不好乱说。” 展板其实就是普通的木板,与众不同之处在木板上的信息,第一块上面写着“师资力量”,徐正说,这里介绍了学院目前所有教习和教官,也就是学院的“师长”,展板上不光有师长的姓名,还附了一幅画像。 诸葛亮指了指军事作战系教官旁边的画像,又看向彭放。 “是我,是我,怎样,像不像?”彭放在他们后面伸脖子凑近来看。 诸葛亮猛点头。 彭放哈哈哈大笑,将手伸进自己怀里,诸葛瑾眼疾手快抱着弟弟去看第二块展板,果然,彭放手里出现一枚红彤彤的奈果。 第二块展板介绍学院开设的五大军事学系。 “骑兵操法、马术教范、剑术教范、骑兵射术、野外勤务、体术、战斗射术……”诸葛亮逐字念出了骑兵学术系教授的科目。 “哇,你都认得啊,这么厉害!”彭放很给面子地抚掌,诸葛亮骄傲地抬起了下巴,徐院长对诸葛瑾道:“诸葛氏教育有方,令弟也着实聪慧啊……” 诸葛瑾面无表情道:“诸葛氏研习正统经学儒典,阿弟已得族师开蒙。” 符柯和徐正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没变,只有彭放抬了抬眉毛,也没吭声。 徐正笑笑,继续带着几人看第三块展板。 和第一块展板一样,也是人名和画像,但是不同于第一块展板,画像下方装饰了一朵红色的话,细看能发现,是纱布染成的红纱球。 “这里展示的是优秀学员。” 诸葛瑾一眼望去,一共三排,每排十幅,他发现其中有几幅没有画像,也没写姓名,只有一串符号,还有三幅,画像被白布遮上了。 “……这是?” 院长指着没有画像的符号解释道:“这些都是在情报部任职的院生,我们不会展示画像和姓名。” 她轻轻抚过三幅被白布遮住的画像:“这三位……是牺牲的学员,都是学院的一期生。” 诸葛瑾看到他们下面的一行小字介绍上,都写着“东山战役烈士”。 “……院长节哀。” 诸葛瑾按顺序看过去,果然每位优秀学员画像下方,都有这样一行小字,“营救人质”、“改良桐油提炼技术”、“创新水密隔舱技术”,诸葛瑾认识里面的每个字,但是组成起来却完全看不懂。 诸葛亮看字眼睛疼,这会儿已经没了耐心,徐院长看出来,指向不远处传来喧闹人声的方向:“今日刚巧是八期生入学,各个学系都在训练场布了展台,我带诸位去看看。” 众人一边听着徐院长介绍建院经过,一边进了学院,还没到训练场的位置,就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夹杂着马蹄声和嘶鸣声。 “骑兵学术系老套路了,每次都是他们,显眼包!”彭放作为军战系的教官,马术当然也是一把好手,不过学系展示的时候,还是要给同僚一点脸面。 学员们头一回见院长和军战系教官亲自带人来参观,纷纷上前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学系。 军战系参加招新会的是几个第四期准毕业生,和彭放敬礼后,立刻对诸葛兄弟道:“两位郎君想建功立业,上战场拿军功吗?军战系是你的不二之选!看!” 一名身材八尺的院生蹲下身,让诸葛亮看自己肩膀上的肩章。 “喏,这个,是代表军级的星星。”院生斜侧着肩膀,用大手指着肩章上小小的五划符。 “知道为何别人都是一颗,而我有两颗吗?” 诸葛亮已经被这名院生完全吸引了注意力,扑闪着大眼睛摇头。 院生卷起袖子,胳膊上是一道刚刚结痂的长长的伤疤,他呼出一口气。 “伤疤就是星星,是士兵的勋章。” “怎么样,小郎君,要不要星星?” 诸葛亮眼睛里也满是亮晶晶的星星:“要!” 院生站起身,叉腰:“要几颗!” 诸葛亮也学院生叉腰,大声道:“五颗!——哎呦。” 诸葛瑾轻轻拍了拍诸葛亮的脑袋,摇了摇头。 很快又有工兵学术系的院生将一幅画轴在众人面前展开。 “郎君们,还是选咱们工兵系,我们山顶宿舍的前厅三面向海,夏日海风一吹,那叫一个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水兵学术系的院生挤开:“还凉呢,马上入冬就该你们嚎了,小郎君听我的,想不想开大楼船!想就选我们水兵系!” 诸葛亮才在港口见到了即墨港的大楼船,但是脑子里又惦记着刚才的星星,一时清北两难择。 水兵系的院生立刻道:“我们水兵也能摘星星,摘好多好多!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和大海!” 如果说在港口和城内,只能让诸葛瑾感受到曹班的理政能力的话,参观完学院,他就能理解为何别人说不其县兵事民事皆在曹国相手。 以治下百姓生活来评价一方官员的话,曹班无疑是一个好官,可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阿亮,你愿意在曹使君治下生活吗?”等待开宴的时间,他问弟弟。 诸葛亮看着自己兄长,反问道:“阿兄会在这里吗?” 诸葛瑾愣住了,他没想到弟弟会这么问,心疼地将弟弟抱在怀里:“阿兄不会,阿兄必须回泰山郡。” “那阿亮也不要在这里。”诸葛亮鼓着腮帮子道。 诸葛瑾摸着弟弟的鬓发:“可是在这里能读很多很多书。” “然后呢?”诸葛亮问道,“在这里读书,然后呢?” 诸葛瑾一时有些惊诧地看向弟弟,诸葛亮的表情是全然地天真,似乎只是简单的因为好奇而发问。 可诸葛瑾却猛然醒悟过来。 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啊,在这里读书,拿军功,哪有什么出路呢? 曹班只是一个小小国相啊! 国相只能通过征辟的方式招募投靠自己的人,再往上的官职,无论文武,都必须皇帝下令,朝廷批命才能取得,他纵有天大的本事,还能翻了天不成? 所以,曹班他真的甘心在这里,当一个县侯国的国相吗? 欢迎诸葛兄弟的晚宴设在了城中的县府衙内,这是诸葛瑾除了参加婚礼外,第一次赴晚宴。 安抚弟弟入睡后,诸葛瑾随其他宾客一同入席,从人群的交谈中,能听出今晚赴宴的有几位本地世家家主以及府衙的官员。 曹班是和众人同时入席的,她没有穿晨时那套骑装,而是身着国相官服,诸葛瑾的席案就在曹班的下首,吃食依序端上,曹班所用和他人别无二致。 室内被火烛点亮,屋内有地暖,入座之后暖气立刻将一身寒意驱散,可是想到自己来此的任务,诸葛瑾有些食不下咽。 “即墨港不愧为聚财港啊,曹使君戌时设宴,光是灯烛我看就有百数之多了吧。” 诸葛瑾是有话说话的性格,他看不爽的事物让他憋着那是不可能的,曹班生活如此奢靡,再加上方才和阿亮的对话,他话语间就不自觉带了讥讽,但是此话一出,场中不少人都转头看他,瞬间让他有些后悔。 他是来此借粮的,实在不应该这样不给主人面子。 然而曹班并没有生气,她合袖,微微躬身道:“让子瑜见笑了,确实有些铺张,我刚回不其,事情都凑在一块,大家来一趟也不容易,今夜怕是不能休息了,说来也不怕子瑜笑话,一会儿这食案撤下之后,我们恐怕要通宵务公呢。” 未见曹使君前,她的名声与官职,会让诸葛瑾自然感到敬畏,可是见面之后,她的相貌和言语,又让人感到亲切,仿佛就是学堂里的同期在和他交流家中琐事那般。 这让诸葛瑾稍稍放松了一点儿紧绷的神经,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他干脆一鼓作气,说明自己的来意。 诸葛瑾离席,在堂中伏下身,躯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我来此,是恳请曹使君!求使君借粮,救我泰山郡百姓!” 堂内杯觥交错的氛围顷刻间变为一片肃静。 曹班没有开口,席间也无一人出声,他似乎听见坐在旁边席案的那位姓符的副官略带不屑的鼻息。 诸葛瑾有些汗流浃背。 片刻,只听上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地喟叹,曹班温声道:“粮草我已命人备下了,牛车就停在院中。” 诸葛瑾开口之前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从未想过,曹班答应地如此爽快! 他大喜,就要起身道谢,却听见座上贵人话锋一转。 “但是我希望,子瑜能用一样东西来换。” 诸葛瑾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果然!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但他不想自己在人前,尤其是面前这位几乎和他同龄的使君面前露怯,于是压下心中的怨恨和不甘,拱手道:“使君但说无妨。” 曹班坐在上首,烛火在他的身后闪动,令诸葛瑾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亲切,但是话语却让人背后生寒。 “我要,子瑜带来的信物。” 诸葛瑾携父亲信物来不其借粮,父亲生前以郡丞代太守职务。 曹班所说的信物是—— 泰山郡郡守印绶。 第89章 曹班想要泰山郡! 霎那间,诸葛瑾心中闪过了很多念头,他当然不可能将太守印绶交出去,他的父亲作郡丞,代理太守职务近一年,没有丝毫逾越,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背祖欺宗的事情呢? 可是曹班会轻易放过他吗? 恐怕只要他说个不字, 这场名为接待的晚宴,立刻就会变成令他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曹班会这样做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不怕有人将此事传出去,告到京师吗? 很快, 他的心里就有了谋算。 既然曹班想要太守印绶,为何他们进入不其的时候,不直接杀人夺印,甚至,以曹班手下兵力,完全可以半路截杀,何必点烛设宴,费这番力气呢? 他认为, 曹班必然是有所顾忌,既然有所顾忌,他就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 “我听闻曹使君师承扶风马公,通五经,明道义,我此来借粮,是为了泰山郡百姓,曹使君若将我斩杀于此,夺走官印,那便是得了一时的权势,成就我一世的名声,但使君真的愿意为了私心,而舍弃泰山郡千千户百姓的性命吗?” 诸葛瑾搬出了马融,搬出了经学道义,搬出了百姓,搬出了名声,掌握权势的人所顾忌的,无外乎这些了。 可是曹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子瑜高看于我了,我能力有限,所以只能庇护一县之民,若我借粮给泰山郡,不其县的百姓怎么办呢?这就是我的私心。” 诸葛瑾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什么能力有限,能力有限你要太守印? 但是他仍然不想放弃,虽然是垂首的姿态,但是话语铿锵有力。 “除了这个,除了太守印绶,我什么都能给!” “即使使君要拿走我的性命!” 一旁的符副官突然笑道:“说什么都能给,要你阿弟你给吗?” “你!”诸葛瑾大怒,面色由白转红,愤然道:“使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何必这样侮辱诸葛氏?” 他甩袖便欲离席,却听上座再次传来温和的声音:“实在抱歉,让子瑜兄误会了。” 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曹班的声音平和而缓慢,让人很快冷静下来:“我并没有伤害子瑜的意思,相反,我正是非常不希望伤害到子瑜还有令弟啊……” 旁边席案的副官要笑不笑的表情让曹班说的话听起来没什么可信度,他也不傻,那些来自正堂阴影处的视线一直跟随他而移动,让他莫名联想到在即墨学院展板上,几个没有画像的优秀学员。 “粮草可以让你带走。” 诸葛瑾因为这突然的松口而不得不再次抬头,惊讶地看向上首的年轻郎君。 烛火和阴影交互之下,他右眼的疤痕比白日看起来更加显目,眉宇间的疲惫藏也藏不住,诸葛瑾能感觉到其中的愁绪,明明此刻宴席中,自己才是处在下风的那个,他在为什么而发愁呢? 曹班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仅此一次,不其县粮草也不富余,这不是在诓骗子瑜。” 诸葛瑾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曹班再提什么交换的话,他撑着脑袋,头微微侧着,似乎是睡着了,正堂也无人说话。 就,就这样结束了吗?他借到粮了? 诸葛瑾忐忑不安地伏首,正要开口道谢,却听曹班又突然开口道:“哦,对了,阿亮聪慧可爱,学院师长都很喜欢他,若是他有意,不妨留在即墨军事学院,我必然倾囊相授,无所保留。” 诸葛瑾内心警铃大作,小心拿捏着语气:“多谢使君,不必了,族中已为阿弟安排了蒙师。” 这次曹班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学院的教官彭放起身,带着诸葛瑾离席。 牟氏家主第一个憋不住,开口道:“主公就这样放他离开吗?” 即墨军事学院有一大半用的牟氏地盘,如今牟氏和曹班利益高度绑定,曹班借粮他也和割肉一样心疼。 曹班伸了个懒腰,用筷子戳饭碗,神情厌厌地:“好歹也是世家长子,都要死要活了,我还怎么留?” 牟氏家主唉声道:“那,那也不能答应借粮啊!” “谁说我答应借了?” “啊?”牟氏家主以为自己听错了。 隔壁席的符柯吃完盘子里的肉,拍着肚子道:“主公方才说的是粮草可以让你带走。” 牟氏家主还是不明白,符柯直接从他案上夹走一块肉,在他面前晃晃:“被他带走,可不代表能进他肚子。” 说完,符柯嗷呜一声,一口将肉吞下。 —— 诸葛瑾抱着弟弟,被彭放领到了院中,果然,整整二十车的粮草已经整齐地排放在院中两侧。 这不可能是晚宴之后才准备好的,曹班没有说谎,他一开始就准备借粮。 彭放对待他的态度不似午后的热情了,诸葛瑾有些惭愧,他确实误解了曹班。 第二天天亮,诸葛瑾上了马车,这辆马车甚至比来时接他们的那辆更为豪华,彭放安排完运粮的脚夫就准备走,诸葛瑾叫住了他。 “谢过彭教官,这马车之后我会让人送回不其。” 彭放全程没和他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诸葛瑾自讨没趣,诸葛亮从马车里探出头:“要走了吗?” 诸葛瑾点头,将弟弟的套在皮衣外面的衰服拉撑。 皮衣是今天早晨府衙的仆役送来的,只准备了一套,看尺码就是给阿亮的,有一点曹班没有说实话,不是即墨军事学院的师长喜欢阿亮,而是他们看出了曹使君对自己弟弟的偏爱。 诸葛瑾没有拒绝皮衣,他轻轻摸摸弟弟的头道:“曹使君是位君子,但是最好不要与之为敌。” “为何?”诸葛亮歪头,“阿兄不是说,君子和而不同?” 车夫呼呵着催动马匹,车轮滚滚转动,马车里却十分平稳。 诸葛瑾看着窗外往后退去的不其县城,喃喃道:“也许是因为,无人能理解他的道吧。” 运粮的队伍一路平安无事出了不其县,进入琅琊王国。 琅琊王封地内有三条河流,人口和财力都在泰山郡之上,治安也相对稳定,只要沿着河道,向沂山的方向一直走,绕过山脚,便能抵达泰山郡治所奉高县。 这二十车粮草并不能填补全郡因为霜冻而造成的粮食短缺,但至少能留住一部分人。 只要城池里有人,一切就还有希望。 阿亮年纪小,经不起折腾,在马车里从早睡到晚,诸葛瑾为了让弟弟睡得舒适些,就让阿亮枕着自己的膝头,下半身麻得没有知觉了也吭声。 可就在他们行至琅琊国东莞县时,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郎君——”诸葛瑾正准备出声询问,就听见车夫在外面,略带颤抖的声音。 诸葛瑾连忙唤醒弟弟,撑着发麻的腿,掀开车帘。 路前方,是一大伙流民,正在慢慢以包围的姿态,靠近他们的运粮车。 诸葛瑾内心一紧,将弟弟伸出的半个脑袋轻轻按回去,示意车夫靠路边停车,自己下车。 这条路是泰山郡通往琅琊王国的官道,所以这伙流民,是泰山郡人。 然而他们中不少人,手里拿着兵器。 不是寻常百姓防身用的农具,而是官府制式的钩矛。 诸葛瑾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走上前,在流民警惕地目光下,正声道:“我是故郡丞诸葛珪之子,奉家父遗命,从不其县借粮归来,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借道于我,若是诸位有意,可随我一同回城,我会将粮食分给大家。” 哪想流民们听到他说借粮归来,立刻骚动起来,他当下就有些后悔,不应该说这么多的。 人群中已经有不少人在说动手了,见他面前几个大约是流民的头目的,也有动手意思,他立刻慌了,急道:“这些粮食可救泰山郡百姓性命!” 一个流民却突然喊道:“我们就是泰山郡百姓!” 所有流民一下因为他这句话而激愤起来,诸葛瑾面前一人更是直接挥刀砍向他,他连连后退,惊慌之下,想回马车抱走弟弟,可是见流民纷纷去拉驮粮的牛车,他又急着去阻拦。 这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借来的粮食!郡中多少人家就差这么一口粮食活命,他要是护不住,不如当初死在不其县! 拉牛绳的那个流民可能也是慌了神,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上有刀,就这么和诸葛瑾抢了起来。 诸葛瑾一个文弱公子根本没多大力气,可是饥肠辘辘的流民也是四肢发软,而诸葛瑾好歹刚刚在不其县吃了一顿肉,一脚蹬过去,竟然将流民蹬翻在地。 “阿亮快跑!快跑——”他一边使劲挥舞缰绳,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只发出去一半,他根本没有驾驶过牛车,几个流民手持兵器朝他扑过来,直接惊到了牛,牛发力狂奔,一下冲进田坎,诸葛瑾被掀翻栽倒在地,一头砸在石头上。 昏迷之前,他看见流民们纷纷冲下田坎,抢夺散落在地上的粮袋,他想阻止他们,可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于此同时,京师洛阳,一封密信被送到了太尉府。 一个名叫唐周的道士,向太尉告发他的师父谋反。 他的师父,名为张角。 第90章 174年春, 比历史记载提前整整十年,黄巾起义爆发。 阳翟格物院急讯——起义军占领颍川郡太守府衙! 黄巾军在阳翟县城中大肆掳掠屠杀,城内百姓被迫迁出县城。 城郊的树林里, 荀爽和家人做最后的道别。 “慈明公真的不随我们东行吗?”阳翟格物院的管事,原特勤三组组长游树翻身下马,最后一次,与荀氏现在的话事人荀爽交接,她面前是最后一批逃离阳翟的荀家人。 黄巾首领何曼占领颍川太守府后,以太守名义“征辟”了几名本地世族的家主。 荀爽也在征辟的名录中。 当然,荀爽是不可能答应征辟的, 他迟迟没有回复何曼, 只是为了荀氏举族外逃拖延时间。 颍川荀氏自此分为了两路,一脉北上冀州,一脉东进兖州。 荀爽将东进的家人托付给了格物院。 “黄巾乃是乱贼, 朝廷已下令剿贼,我会在阳翟坚持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 荀爽身后,十岁的少年郎闻言嚎啕大哭,少年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灰泥, 眼泪流过,留下两道白痕。 “叔父——” 荀爽无奈摇摇头,用衣袖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泪,整个荀氏都换上了故意划破弄脏的旧衣,他是唯一穿着白衣士袍的人。 “阿彧, 以往我都严格规范自己的言行, 以此来教导你们, 这次也是,君子从一而终, 认定的事物不改变,心中就不会害怕。” 少年听完,却哭得更凶了,荀爽衣袖都湿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游树,游树识趣地并没有看这边。 荀爽叹气,摸摸侄子的头,轻声道:“阿彧,哭得面都花了,发也乱了,可不美了,君子色容庄。” 少年抽噎着收了泪,荀爽微微牵起嘴角:“见到你父亲,代我问好。” 树林外再次传来躁动的声音,惊起林中飞鸟。 其中一只鸟扇动翅膀,在车队上空盘旋了两圈,游树朝天空吹了一个呼哨,抬起手臂,鸟就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少年好奇上前,发现鸟腿上,绑着一只竹筒。 游树取下竹筒后,鸟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游树看完竹筒中的信件,神情凝重道:“汝南的黄巾杀了太守赵谦,我们不能走颍水了,需要绕行,必须马上出发。” 同一时间,京师洛阳,河南尹宋奇在太傅的书房来回踱步。 “怎么办?颍川、南阳的黄巾都快打到洛阳了!我们还没法见县官一面!” 自从几年前意外落水之后,皇帝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清醒时变耽溺于后宫和西园,不清醒时便像现在这般,连月歇在殿内,除了宦官,无人能近得身。 如此境况,朝中人心异动,宋奇也不例外。 宋奇是宋皇后的兄长,当朝国舅,宋氏是靠着曹氏起家的,宋皇后能够进宫,也是仰仗大司农曹嵩,原本在朝堂上,宋奇都是跟着曹嵩走的,但是这一切,在年头的时候,发生了转变。 宋皇后年头诞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皇子合。 皇子合到来的时机说巧也不巧,对于皇后和其代表的外戚势力来说,有一个能继承汉室的皇家血脉,自然是有利的,但是不巧就在于,皇子合是皇帝的次子,而宠姬何贵人生的皇长子辩已经四岁了,皇帝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眼下朝廷内外动乱,那些手握政治资本的世家大族,早早就在皇子辩身上下了注,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原本宋奇作为外戚,是不想掺和进士宦党争的,前朝的血腥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可谁知宦官胆大包天,仗着皇帝宠信,居然控制住了新生的皇子合,宋皇后被困于宫中,只能向自己的哥哥求助。 宦官此举本意是想借皇子,控制手握京师军政实权外戚,但宋奇岂能忍受自家人让一群阉货拿捏了?立刻就与宦党割席,转身和士人合作。 而今士人派系以谁人为首? 当属四世三公的袁氏家主,太傅袁逢。 如今黄巾贼乱逼近洛阳,皇帝闭宫不出,政令皆由太傅所出,国难当头,袁逢召集门下势力,商议对策。 宦官不懂军务,可是皇命又要经黄门侍郎之手才能下达,几番博弈之后,三道新令自洛阳发出。 一道令命九州各郡博选将领,征兵讨伐黄巾。 一道令拜河南尹宋奇为大将军,名其率羽林军守卫京师。 一道令为皇帝亲传,设八校尉官直属于皇帝,八校尉官以一名宦官为统领。 宋奇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 “由宦官统领校尉?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都知道,他生气并不是因为这八个过于年轻的校尉官名单,而是因为这八个有京师兵权的校尉,分走了他大将军的军权。 “我就说,袁氏也不可信,说好不会和阉人妥协,结果呢?”宋奇对袁逢的言而无信非* 常不满。 门客安慰他:“大将军息怒,你看,太傅大人不是也把曹操放进名录了吗?” 曹操虽然是曹嵩的亲子,但是却与袁氏交往,早早就和宦官割席,把曹操放进这个名单,是在故意恶心曹嵩。 “只要兵马到手,到时候大家都往西去,他蹇硕一人就算是统领,还能往东走不成?”—— 诸葛瑾醒来第一时间,就去摸腰间的太守印。 果不其然,太守印已经不见了。 他睁开眼,房间的布局和陈设都是他熟悉的。 他在泰山郡! ? 他猛然起身,外面吵闹的声音传入耳朵。 不对,不可能是在泰山郡,他记得,他走之前,府衙里活人几乎都跑光了,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上缠绕了什么东西,头很重,很沉,他恍惚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他去曹班治下的不其县借粮,借到了吗?借到了……然后他带着粮草,返回泰山郡,却被一股流民…… 流民……粮草…… 粮草! 他推开门,屋外的景象步入眼帘。 官吏搬着大卷文书在房间之间来回奔走,身着甲胄的士兵从正门匆匆跑进一旁的正堂,炊烟从隔壁院子的东厨升起,府衙外能听到整齐的马蹄,和响亮的口号声。 仿佛一夜之间,因为疫病而丧失生机的五脏六腑,又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活了过来,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样的场景,诸葛瑾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是的,就在不久前,不其县国相府衙,也是这般的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他想到了父亲的话——有人,就有希望。 正堂内,曹班手下武都尉、情报部、农都尉、医都尉、测图尉齐聚,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这是基于格物院体系成立的全新的部门架构,各部都尉同时领汉廷地方官职,目前到县一级。 其实关于西进还是南下,姐妹俩有过短暂的争执。 当时曹班意图南下,考虑到不其县在徐州,南下可以参考“即墨模式”,复制一批沿海港口,争取早日与交州队伍联通。 但是姐姐却建议往西,绕过徐州,直接占领兖州泰山郡。 “泰山郡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你不趁此机会控制那个位置,以后再图,恐怕就难了。” “而且我怀疑,你说的青州黄巾,恐怕就发自泰山郡。” 青州黄巾和颍川、汝南等地的黄巾不同,起兵没那么迅猛,但是却一直持续到曹操打过来,甚至在部分被曹操收编为“青州军”后,也没有消停。 “怎么说?”且不说黄巾起义是否真的会“再次”发生,姐姐现在打仗打多了,曹班靠着上辈子查资料的军事知识老本,在姐姐面前已经有些不够吃了。 “你想,往北往南都是河流的冲击平原,黄巾要是占了泰山郡,你怎么攻城?而且附近几条山脉,躲起来也很容易嘛。反之,你在他们之前掌控这个战略要冲,到时候洛阳乱起来,至少西面你不用太担心。” 但是如果要占领泰山郡,还使用原来格物院和即墨军事学院这种“学院人才”培养模式就不行了,因此制度改革在去年被姐妹列入“三年清单”——即三年内必须要完成的重点工作之一。 但是动乱的时代,事情并不总会按照计划发生。 黄巾起义整整提前了十年! 曹班刚刚带人进入泰山郡,还未能站稳脚跟,阳翟的格物院势力还未能培养出足够自保的军事力量,姐姐的兵马被困在并州无法南下支援…… 还有京师洛阳,姐妹的生母还在皇宫内,黄巾之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的宫变,朝廷下令各地选将,各方势力的角逐征伐,她们该如何抉择? 时间,时间,曹班想,为何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哪怕多给她一年,至少让她能够拿稳手里这枚太守印…… 这时,负责通传消息的士兵将一份情报送到曹班面前。 和情报部常用的矾水密信不同,这份情报使用的是木浆纸——经格物院研发部改造,对内已广泛使用,但对外仅在部分世家大族内流通的高档纸张。 “是截自琅琊王氏的密信。” 能在这个时候被送进来,足以说明信件内容的重要性。 曹班接过情报,上书内容,让她面色一沉。 ——告不其县国相曹班不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琅琊王氏如今的当家人王融没有官职在身, 这个不惑之年的文人,最近迷上了“清谈”,一种据说是洛阳城中的世家贵族们流行的社交方式。 但是现在流民和瘟疫四起, 城内大族都闭门不出,他只能叫上家中门客们, 一边煮茶, 一边议事。 如今的王氏,还没有积攒到两晋时期“共天下”的权势,但也是累世公卿的大族,王融的名字不太出名,但是他有个“卧冰求鲤”出名的儿子王祥——这会儿还没出生。 此刻,王融的手里揣着一只铜制的“暖宝” ,这个冬日实在太漫长,家中得了两只,他稀罕得不得了,一只给了父亲,一只自己留用。 “暖宝”是王氏的一个门客献给他的,门客名唤张寿,这两年自称有学问而来投奔的寒门子弟很多,张寿操着益州口音,这种蛮夷往年王氏是不可能收的,但后来张寿再次登门,献出来“暖宝”这个据说是从交州贸易来的“海货” ,再加上张寿早年随家人南北往来,见多识广,带着他出门和其他大族的公子们“清谈”,很长面子,因此王融就收下了这个门客。 “你们说,这算时间,朝廷应该收到消息了,为何还没有听到风声?”这是近来最令王融焦虑的事情。 王融的父亲王仁几年前刚刚从青州刺史的位置退下,致仕归家,对付不其县国国相曹班,正是父亲建议的。 只不过“对付”的方式不太一样。 “当年伏氏向我们求助,我不知曹君实底细,不过是晚了几天,没想到酿成大祸,追悔莫及,如今他胆大包天,敢打泰山郡主意,伏王两家世代交好,就算是为了报仇,我们也要让他个黄口小儿有来无回!” “阿融,你带上部曲,他!” 王融其实不太认可父亲的想法,在他看来,之前曹班在青州不其,属于父亲治下,父亲在任时还有理由去管,如今曹班去了兖州的泰山郡,王氏世代经营琅琊王国,琅琊国在徐州,兖州的事兖州自己不管,他们徐州人去插手,又比曹班他青州人插手高贵到哪里去? 但是父亲毕竟当家多年,不光是作为青州刺史统领一方,又作为大家族的话事人,在琅琊国王室和一些本地势力之间充当调停人的角色,父亲这么说,他也只能这么干。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是在害怕曹班手下的私兵。 “哪里需要使君动手呢?我们只需要写信给朝廷,告他谋反,他曹班又不是朝廷任命,有再多的兵力,也只是把谋反坐得更实。”门客们看出王融的犹豫,安慰道。 “可如果信被人截下……”且不说竹简千里迢迢能不能送到,他听说曹班的父亲可是九卿之一的大司农,万一信被他父亲发现,再让曹班得知此事…… “一次不成,我们就送十次,他还能次次拦下不成?” 王融一想,觉得门客说得有道理。 主要这写信比父亲建议的干架听起来更靠谱,也更安全,左右试试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王融立刻安排人去做。 “就怕这不是唯一的一封信。”王融的方法确实奏效,果真截下密信的曹班,陷入了两难。 作战会议结束,情报部、武都尉一把手被曹班留下,彭放打量曹班的表情,手挡着嘴,问符柯:“主公是在纠结进还是退?” 符柯也同样抬起手,遮住嘴:“感觉更像是纠结杀还是不杀。” “你俩再大点声,我差点没听见。”曹班道。 两人偷笑。 曹班无奈地看向符柯:“那是下下策,选择下下策的时候,反而不用纠结了。” “我所顾虑的,无非是这个太守的名头。”她指着案上的一方玉印。 泰山郡太守印明明就在她手里,她却用不了。 这个时代,当官还是要讲究名正言顺。 她能占不其,一方面是她本身就是不其国相,另一方面,她正好赶上了她的上级——青州刺史换届,古代信息交流不发达,这才给了她时间来完成本地势力的重新洗牌。 因此占不其县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而泰山郡就差在了人和上。 没有朝廷的任命,她甚至不能像诸葛兄弟的父亲那样,代太守职,人家诸葛珪本来就是泰山郡丞。 曹班当然可以靠武力占据泰山郡,事实上,泰山郡现在就是快烫手山芋,青州的流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治所奉高县附近的博县,曹班的人马在梁甫县和这些起义军发生摩擦时,他们还没有成规模,占领博县之后,他们立刻推出了首领,杀了博县县令,并且开始集体佩戴黄色的头巾——完成了普通流民军,向黄巾军的转变。 不要小看乱世之下,信仰的力量啊。 但是那样也只是“占领”,得不到名份,别说琅琊王氏了,等黄巾之乱一平,兖州刺史第一个绕不过她。 原本按照计划,她是打算占据泰山郡之后,在想办法搞定兖州刺史,但是谁能想到,琅琊王氏这时候杀出来呢? 琅琊国是郡国,比不其县国大得多,也富庶得多,但是和亲自“理政”的不其国王不同,琅琊国王几乎完全不管国内事务,甚至国相也不太管事。 原因很简单,琅琊国境内,像王氏这样的累世公卿的大族很多,这些大族把持了国内大小事务,又通过不断联姻,而彼此紧密结合在一起。 在伏寿那里缴获了伏氏和王氏的信件后,符柯手下的情报部就渗透进了王氏内部——张寿假扮门客,直接住进了王家。 如果把琅琊国王比作白色,琅琊国边境的游寇比作黑色,王氏就是中间的灰色,琅琊国王室不需要花一分钱,世家的私兵再加上对游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境内的武备力量就足够了。 谁知这一平衡,被曹班的几次剿匪行动给打破了。 琅琊王氏的私兵部曲不足为惧,得知王氏意图对付自己后,她调兵加强了不其和琅琊王国接壤土地的巡逻,现在看来,还是大意了。 没有谋士的缺点就体现在这里了啊——曹班在心里感叹,从前她可以接触穿越bug看到未来的十步甚至百步,如今汉献帝刘协都给她们姐妹蝴蝶掉了,她只能知道个大概走向,时间预知能力直接归零,生存难度反而比小时候更高了。 学院按照她从现代带来的概念和框架建立起来,但是她来自一个和平的年代,她的理念更能培养出优秀的执行者,也许其中有具有天赋的“决策者”,但是大概率都还没成长起来。 她很快想到了招人,可她现在的名头只是一个小县的国相,没有名声背书,谁会来投靠你呢?要招人,至少也是当了大郡的太守吧。 但她就是因为当不上这个太守才愁啊! 所以症结还是在这个太守上面,解决了一个王氏,还有其他世族,就算这些世族都解决了,还有兖州刺史呢,相当于绕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太守必须皇帝任命,皇帝现在谁都见不到,政令又是从该死的袁逢那里出,袁逢也是心黑的,还坑过她一回,她不可能让生母这时候暴露。 这么一盘算,她的选择只剩下一个——写信给自己的老师马融,求他举荐自己。 三辅路远,以防万一,到洛阳的信还是要写的,不过不是送进宫…… 一人三骑的传令兵接过曹班的密信,从太守府衙疾驰而出—— 王融忐忑不安地又等了两天,仍然没有等到来自洛阳的消息,反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他得知曹班亲自登门,还带了私兵时,他几乎要收拾包袱,从后门跑路了。 事实上,他也这么干了,只不过,包袱收拾到一半,被父亲身边服侍的老管家叫了出去,被迫硬着头皮到正堂见“客”。 见到曹班的第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从前喜欢骂曹班“黄口小儿”,而不其的百姓喜欢唤他“曹郎”了。 这个令周边郡县山贼游寇闻风丧胆曹使君,真的太年轻了! 这,这看起来,还不及弱冠啊!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装模做样向父亲执下属礼,亲耳听见父亲称呼他为“曹使君”,他都怀疑这是不是曹班家中小儿,被派来历练了。 虽然私下腹诽,但是面对这位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朝廷命官,王融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礼节,完整行礼后,请他上座,并安排侍女端上茶碗和果盘。 曹班接受了王融的让座,和王仁互相谦让一番,最后坐在了王仁的下首。 她在王氏父子二人间略微打量了一番,便开门见山道:“泰山郡近来黄巾猖獗,朝廷征召各地将帅讨伐黄巾,我与泰山郡代太守,故郡丞诸葛珪交好,诸葛氏托我,向周边郡县求援。” 说完她在父子二人惊诧地目光中起身,双手抱拳,目光炯炯道:“若泰山危则不其危,琅琊与泰山郡亦有沂水相连,故某来此求援,望琅琊王氏以家国安危为重,救泰山郡!” 第92章 王氏父子没有立刻答应曹班的请求, 曹班走后,他们商量了一整夜。 王融是想当场拒绝的,比较纠结的是他的父亲王仁。 “这里面肯定有诈,父亲在犹豫什么呢?” 王仁对儿子恨铁不成钢,他已经不在其位了,长子却还是这样不成器,若是太平年头,他还可以靠着自己的人脉关系,支撑家族,但现在这世道,能生存下去的都是什么人呢? 看看曹班吧, 人家父亲是九卿, 袭侯爵,他本人弱冠之龄, 不求父辈庇佑,反而是独自到青州,理一县,治一国, 还如此有野心!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王仁苦笑:“何为阳谋?这便是阳谋!他料定我们知道这里面有诈,我们也一定会去。” “去?为什么要去?”王融更加不解。 王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你,你那些门客!如果整日只是陪着你吃喝玩乐,趁早全赶出去!府里不养闲人!” “县官在九州征将讨贼,此番若能出兵出力,那就是领王命,接皇榜的差事,百年难遇,若是等朝廷下令选将,再想办法从京师游说就太迟了!” 王仁猛地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趁着黄巾还不成气候,此时出兵损耗最小,你同几家走动一下,这事要做就一起做,大家一起出兵,到时候上书,给你们几个小子请封。” 王融听完,先是恍然大悟,而后又有些胆怯地看父亲:“可我不想做官……” 知子莫若父,王仁没听完他的话就瞪回去:“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弟弟,你的孩子们考虑!” 曹班先行一步回到郡中治所,抓紧时间调派兵力和物资。 本因为天灾而逃散离城的百姓,在曹班到来后短时间内,被重新组建的行政团队迅速聚拢起来,诸葛瑾也带着家人加入其中,帮忙给百姓分发粮草和衣物。 曹班手下分工的体系与诸葛瑾知道的郡丞府的分工不同,结构简单,甚至几部尉官,包括那个他看不惯的,不尊礼法的符副官,都是亲力亲为,因此效率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高。 然而黄巾逼近的消息传入郡内后,给百姓本就脆弱的安全感最后一击,黄巾军聚集在泰山郡西面,百姓就纷纷往东逃,而东面是曹班从不其运送物资补给的方向,路有被山路包围得仅剩一条,如何留住城中百姓又成了一个问题。 几天之后,曹班等来了琅琊王氏带来的世家部曲。 但不仅仅是王氏一族,还有周边几个郡国的大族,甚至还有泰山郡外逃的大族。 王仁久居官场,玩计谋怎么会玩不过曹班这个毛头小子? 既然要分功,那就叫上大家一起,众目睽睽之下,曹班还能玩什么手段? 王氏的部曲是由王融亲自率领的,王融没有打过仗,但是练过骑射,骑上马后,颇有儒将风姿,他从琅琊到泰山郡一路非常顺利,意气风发纵马而来,一直到了奉高县城,日光之下,城墙上一排泛着银光的弩箭带着杀气指着他们,他才有了点是来打仗的自觉感。 曹班设宴款待众人,王氏是其中之首,王融自然是上座。 他打量着上首的曹班,发现他在自己地盘和在王氏时,说话的仪态没什么不同,对待下属也没有任何架子,曹班身旁站了两个人,除了那天随他一道拜访王氏的大个子护卫外,还有一个骑装女子。 女子也能打仗? 王融本来是想问的,但是仔细一看,对面一排陆续入席的人中,女性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位年迈的女性,直接坐在了第二席上,仅次于一个空席,王氏进入泰山郡时,负责接引的官员据说是曹班手下五部尉之一,都坐在那位女性之后。 难道是因为曹班年纪轻轻,身边无人可用,所以只能将族中有威望的女性长辈请出来帮忙? 王融一边揣测,一边又打量起那个骑装女子,因为他发现,府衙众人对她的态度都非常恭敬,但她的年纪看起来也比曹班长不了几岁?还未开宴,曹班下首第一位一直是空的,那个女子立在曹班身侧与上官耳语,看来这空位十有八九是她的,她到底什么身份? 再看上首这两人,一坐一立,坐者儒雅端方,立者英姿飒爽,活脱脱一对璧人。 哦——原来如此! 王融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摸摸胡须。 张角在冀州发出起义号召后,各地黄巾凭借先发优势,杀掉城中的官吏百姓,占据城郭。 黄巾不擅攻城,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明白,兖州的黄巾原本也没有攻打泰山郡的意思,但是从最近的情报来看,他们改变了主意,大量流民往治所门户博县聚集,并且已经开始有组织的转运粮草。 从情报部的消息分析来看,黄巾军中有从泰山郡逃离的百姓,甚至可能是官吏,他们知道泰山郡守备空虚,群龙无首,因此想趁虚而入。 就算曹班在不其的港口囤有粮草,但是跨郡转移过来,维持城内百姓生计还好,要支撑一场守城战就比较勉强了。 因此守城是下策,她必须想办法主动出击。 世家们也认可主动进攻的想法,王氏为首的大家族带来的私兵有两千人,众人商定,曹班率部曲先行突围,大家族的士兵作为侧应。 “一群无能鼠辈,遇事不出头,等到争功劳的时候,再抢个头破血流。” 宴会结束后,医都尉副官杨济和武都尉彭放一道往官署走。 作战计划已经定下,武都尉这几天是不可能休息的了,医都尉是五尉中最后成立的,医部人手紧张,一直等到华佗从南边赶回来才任了尉官,不其县那边百废待兴,只能派副官杨济随曹班一起进入泰山郡。 紧急作战会议之后,医都尉立刻启动战时预案,抓紧时间给新调配来的人手做战场医疗急救培训,因此她也和彭放一样要加班。 杨济是颍川阳翟格物院的四期生,因为成绩优异而被曹班特别关注,杨济在扶风格物院的实习结束后,和张寿等一批优秀学员一起前往谯县格物院,接受为期一年的情报部集中培训,为开拓新据点做准备,培训强度非常大,可她还是抽时间通过了医师考核。 之后她调任不其县的即墨军事学院,成为医都尉的二把手,在同级别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位,她也成为了医部学子人人追捧的榜样。 杨济的医术是没得说,但脾气就有待商议了,彭放被她骂过好几次,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彭放也跟着杨济怒斥世家。 其实他也不喜欢这些世家做派,他们派来支援的也不是什么精兵,他今天白日在城外校场和主公一起参加了检阅,直觉告诉他,这些部曲的兵力恐怕没比流民组成的黄巾军强到哪去。 —— 按照王融父亲的计划,他们这些大族的部曲响应曹班的求援,并让曹班的部曲打头阵,如果能胜,他们就锦上添花,如果失败,他们就各回各家,左右朝廷不可能不管,到时候还可以在朝廷任命的将领面前告曹班一状,怎么算都不亏。 可是他们没想到,这次的流民起义,和他们一起见过的几个村落联合起来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黄巾越聚越多,人数直逼六千,甚至从东面、北面和南面三个方向包围了奉高县。 最令王融感到害怕的是,奉高县和琅琊国的道路也被黄巾占了,他们回不去了! 该死,这下怎么办?他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送死的! 就在王融在城内辗转反侧,因为害怕和后悔而睡不着时,曹班发动了夜袭! 无星的夜晚,绳索从县城城墙上放下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换上了玄色紧衣,他们手持未燃的火把,按照事先探明的路线,从黄巾包围圈的间隙之间,绕到了敌人后方,直接点燃黄巾的营帐。 彭放带头在营中大喝敌酋授首,起义军不知真相,信以为真,黄巾军营哗变。 于此同时,城墙上火把全部燃起,曹班站在城头,只要军营中有结阵出逃的,她立刻下令放箭射杀。 王融和其他几位世家纷纷出来,见城门已经打开,穿戴整齐的部曲列阵出城,骑兵在前,喊着口号持长枪冲锋,马蹄声划破黑夜,人们抬头,箭矢带着火光向敌阵飞去,明黄的火焰映在眼瞳中,像无数闪动的流星,而曹班就立在群星之中,君子如皎皎明月。 这一眼,给了王融对战争的错误印象。 胜利的消息传回城中,王融立刻提出率兵追击。 “穷寇莫追,黄巾缺乏装备和器械,若是追击,他们更熟悉地形,若是容易设下埋伏,我们防不胜防。”尉官彭放在夜袭当天斩杀了黄巾的首领朱成,王融为首的世家觉得机会难得,应当立刻追击,然而曹班却坚持回城,“如今道路已经扫清,只需要半个月,我就能从不其调齐粮草和兵马。” 半个月!曹班在说什么大话? 琅琊王国比不其距离泰山郡更近,可王氏就算是有琅琊王的帮助,也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泰山郡军备的补充,粮草是一方面,人力的调配、牛马车的脚力都是问题啊! 王融认定了曹班不想他们争功劳,更加急切了,也不管曹班的反对,当即召集其他几位世家公子,一起出城追讨黄巾流寇。 结果显而易见,王氏的部曲大败,黄巾首领朱成死后,溃散的黄巾退出了博县,又在朱成的手下孙颉的带领下,重新集结在矩平县,和来追击的世家部曲正面遭遇,王融没有胆量亲自上战场,侥幸留了一条命,但世家中有几位是有泰山郡官职在身的,没有理由躲在平民百姓身后,因此亲自领兵出城,结果再没能回来。 王融吃了败仗,不敢回琅琊,但是部曲没了又必须解释,只能书信一封给父亲,说黄巾多么凶残,多么暴虐云云。 眼见物资一批批从不其往泰山郡运送,只要城内的人坚守,流民几乎不可能攻下城池,他和与门客抱怨:“为何天命总是在他那边?” 怎么曹班一打,气运就有了,换成是他就这样不如意? 门客张寿道:“此乃时势造英雄,强者造天命。” 第93章 由于汝南黄巾猖獗, 荀氏东行的车队不得不往北绕道,进入陈王国地界。 陈王刘宠本人擅长弩射,治下严明, 带头抵抗黄巾,因此附近的百姓都投靠他, 陈王国境内也相对太平。 但是在进入兖州陈留郡后,所见就是另一幅景象了。 一个饥民从腐烂的腿上挑出蝇蛆放入口中,荀彧见状腹中一阵翻涌,最终还是没忍住,呕了出来。 “怎么会如此凋敝,陈留郡可是大郡啊!”荀彧往后挪了挪。 “陈留郡没有遭到黄巾的袭扰,但是北面的东郡,郡丞勾结黄巾,杀了郡中官吏,百姓都往周边逃难了。”旁边骑在马上的游树沉声道,她下令车马向中收拢,目光像草原上的猎鹰,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离开豫州之后,格物院诸生不再掩饰他们的武装,他们持有济南相荀绲和不其国相曹班的双份通关文牒,骑着高大健硕的西凉马,一般的流民都不敢上前。 队伍中的三个车架给了老者和年龄不满十岁的幼童,荀彧刚刚满十岁,坚持下马步行,游树拿他没办法,最后随行的五期生戏志才提议,让他和自己同乘一骑。 所以荀彧这一呕, 就直接吐在戏志才的衣服上。 “……” 戏志才攥紧拳头,强忍着把身后的拖油瓶赶下去的冲动,请示游树:“我能下去洗洗吗?” 游树憋着笑,残忍拒绝:“忍着吧,要行过这一段才能停。” 就这样又走了小半天,快到了落脚点时,戏志才一蹬脚踏,纵马先行,随后翻身下马,也不管身后的小短腿下不来马,自己三两下解了棉袍就往水里浪。 “帮我,帮我!”荀彧衣襟前也全是污渍,眼睛都被熏红了,急得在马上摆腿,想下马又半天踩不到马镫,戏志才才不管他,周围人也嫌弃不敢靠近,荀彧哪里受过这委屈?游树从后面看他小身板一抽一抽地,生怕他又哭了,好心过来,将他抱下马。 这位小郎君一路走来没有叫苦叫累,每次发吃食都会分一半让给族中更小的晚辈,还会帮忙安抚队中情绪,十分惹人怜爱。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仪容,路途漫长,没有沐浴的条件,但每次只要在水源边歇息,他就会自己走到水边,沐发打理。 格物院的诸位因此很喜欢逗弄他,算是给紧张的路程增添一丝趣味。 他们前脚刚离开豫州,后脚就得到消息,朝廷派至颍川征讨黄巾贼的右中郎将朱俊战败,颍川彻底落入黄巾的控制之下。 众人没有将消息立刻告知荀氏,怕引起骚乱,但是阳翟诸生多是颍川本地人,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担忧。 兖州北面就是黄巾首领张角的大本营,他们不敢多做停留,补充了水,喂饱了马匹之后立即动身,准备进入泰山郡西南方向的鲁王国。 荀彧一路都和戏志才共乘,刚开始还会控制两人的距离,只敢双手抓住马鞍的两边,后来变为轻轻揪住戏志才身后的衣服,再到后来敢放心地抱住戏志才在马背上呼呼大睡。 一开始,对方一直没和他说话,他也不敢开口问对方身份。 格物院武德充沛,但镇得住流民,镇不住职业劫匪,一出陈留郡,他们就遇上了拦路的山贼,数到暗箭从林中飞射而出,戏志才眼疾手快,反手护住身后的荀彧,差点被流失所伤。 慌乱中荀彧被放下马和其他老弱妇孺一起躲在车上,他掀开帘子瞧瞧往外看,见戏志才单手持弩,一箭射穿了一个山贼的右臂,将人死死钉在树上。 荀彧这才明白——原来他是个护卫! 对方的身量和成人无异,但是能看出他年纪不大,可是无论是谈吐还是气度,都比之家中诸长也不差。 他虽然从小在家中族学开蒙,但也听过阳翟格物院的名号,知道那里藏书百卷,有学子百余人,从那里走出来的学子,在新闻台辩经时,学识渊博不输任何世家儒生。 可他没想到,他挖空脑袋想到的偏门典籍,这位壮士居然都能与他交流两句,阳翟格物院连护卫都能有这样的学问! 有了话搭子的荀彧终于一扫离家的阴郁心情,坐在马背上叭叭问问题。 比如,当格物院的护卫需要什么条件?格物院的护卫也可以读书识字吗?格物院的护卫能领到什么装备?需要自己置办吗? 戏志才对于这个年龄的小孩是没什么耐心的,但他知道曹班有拉拢荀氏的意思,荀彧是个聪慧的孩子,他也很乐意给对方宣传格物院的诸多条例以及生员福利,只是他不太理解,荀彧为何执着于当一名护卫? 不过,按照主公的说法,格物院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于是他也可以放柔语气和荀彧解释,格物院的护卫分两种,一种是学员轮岗,“实习性质”,并不会固定任职,另一种这是经过挑选的武部学子,不过武部学子也需要修习其他部的科目,因此大家都是读书识字的。 这给小荀彧带来不小的震撼,孔圣曾言有教无类,可知易行难,戏兄的主公所作所为,是多少以孔圣为标榜的儒士做不到的啊! 戏志才不知自己被荀彧当成护卫了,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给格物院的师长们添了许多麻烦,后来他有意识地加大运动和训练的强度,个头窜得飞快,身体锻炼得什至比许多武部的学子还强健。 他明白自己的志向,一个体弱多病的身体不是他能接受的。 见荀彧开窍,他趁热打铁又给荀彧讲述了许多格物院启蒙教材中的故事,分享了主公在太学奔*走抄书、在扶风治病抗疫,在不其设港兴民的事迹。 一番推心置腹,他以为意思已经达到了,于是在即将走出鲁王国境的时候,他和荀彧提出,一同前往泰山郡治所奉高县。 荀彧却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知道戏兄是想留我,但曹使君要一幼学之童有何用呢?” 戏志才一愣,心道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如此敏锐! 既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又直言拒绝,要是一般人,这时候也不好强留了。 可戏志才不是一般人,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翻脸,依然待荀彧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甚至更加体贴细致。 荀彧见戏志才这般,其实是有点心动的,尤其是对那座“军事学院”的好奇格外强烈,同辈们一同吃住,一同读书、骑射的生活,他真的很想体验一番啊。 但是去奉高县就意味着他要再次离开家人,就算他对一直在济南任国相的父亲没什么印象,可他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家人这个选项。 结果没想到,队伍一进入泰山郡地界,就出了意外。 戏志才病倒了! 他带着荀彧骑马,突然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荀彧都没反应过来,慌忙间伸手去捞,却被他带着一起翻下马,还摔到了对方身上。 荀彧吓坏了,等游树上前来查看,见她眉头紧锁,一边摇头一边道:“……他昏过去了。” 荀彧这一路受戏志才照顾,又折服于对方的才学和武艺,早把对方当自己亲兄长一般看待了,见戏志才生病,比谁都着急:“他,他怎么了?” 游树将戏志才扶上马车,表情十分沉痛:“旧疾复发,我看大约是没救了。” “什么!?”荀彧抱头,面色苍白,连连后退,“不,不可能!刚刚还是好好的啊,是,是我摔到他了吗?要不要请医师看看?荀氏也有懂医的,我去叫!” 游树只看了荀彧一眼就匆匆背过身去。 “你上去看看吧。” 荀彧连忙爬上马车,手脚并用来到戏志才榻边,见对方半睁着眼睛,望向他,嘴唇异样的灰白,短短不到一刻钟,生息几乎完全消散了。 “戏,戏兄——”荀彧想到对方在马上气宇轩昂的样子,终是没忍住,放声痛哭起来。 “阿彧莫哭,主公会为我收尸的。”戏志才气若游丝。 荀彧一听,直接哭到打嗝:“戏,嗝,戏兄患何疾?呜呜——怎,嗝,怎会如此啊——” 等他哭得累了,戏志才才缓缓道:“莫要为我伤心了,阿彧,去寻你父亲吧。” “我的父亲用我换了五百钱,是主公抚养我,教导我,我在投奔主公的路上死去,是为忠孝,你离开重病的友人,也是为了忠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咳!咳!咳!” 戏志才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荀彧连忙将他扶起来,他慢慢移开捂住嘴巴的方巾,在荀彧眼前摊开。 方巾上,鲜红血渍触目惊心。 荀彧被吓得忘了喘气,好半天才猛然深吸一口气:“戏兄千万挺住!你若去了,如何报答曹使君的恩情?” 他双手捧过染血的方巾,抬头直视戏志才:“我就在这儿守着,哪都不去,我,我陪你一起去奉高县!” 戏志才闭目,轻声道:“你立字据。” 荀彧立刻起身:“不用立字据,我现在就书信至济南,告诉父亲!只要曹使君和戏兄不嫌弃我年小,我就留在戏兄身边侍疾,报答戏兄一路护送的恩情!” 第94章 阳翟格物院最后一支车队顺利抵达泰山郡, 带队的游树向曹班汇报完情况后,欲言又止。 曹班问她还有何事。 “是戏志才……” 曹班一拍脑门,说谋士谋士到, 差点把这茬忘了! 戏志才的档案她看过,现在泰山郡正是用人之际,她最近真是忙昏头了:“你提醒我了,我记得阿忠也是负责殿后的,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最近这边人手不足,我正想见见他。” 游树道:“他和荀使君的幼子在一块……” 曹班一下没反应过来:“哪位荀使君的哪个幼子?” 游树提醒她:“名唤阿彧的……” 曹班瞪大眼睛:“啊,是荀令——”猛然打住,咳嗽两声,站起身, “阿彧也来了?他没有随荀氏车架往济南国去吗?” 说完也不想等游树解释了,干脆就让她带路,两人直接往谒舍去。 阳翟格物院前后分了五批人进行东迁,原计划这些人马以及书籍、卷宗等等都要再往东运至不其县,经过近五年的经营,那里才是完完全全属于曹班的势力范围。 但是黄巾还聚集在西面的矩平县, 导致几乎每天都有百姓往东面逃窜,为了维持运输路线,又不能强行下令封城, 对城内百姓只能尽力安抚,这让曹班实在有些疲于应付。 泰山郡和矩平县黄巾之间必然有一场大战,暂时安置在谒舍的阳翟格物院诸生将成为这场战役的主力。 曹班到了谒舍,询问戏志才的住处,却得知他在医堂。 “他病了吗?”主公面露担忧,虽然不知原因, 但是游树知道主公格外在意戏志才的健康状况,戏志才刚到格物院的头三年,身体检查表都是直接送至曹班案头的,她连忙摇头,“没事的,他没事,主公进去一看便知。” 曹班将信将疑,史书是明确记载了戏志才“早卒”,古代人均寿命本来就不长,那这个“早卒”恐怕真的很早! 曹班按照医士的指示,连忙往戏志才的房间快步行去,布帘一掀开,就见戏志才躺在病床上,双手交叉于胸前,面色安详,旁边的案上,趴着一个孩童。 听见动静,榻上的“病人”立刻睁开眼,和曹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眨了眨眼。 …… 游树将趴在桌上睡得流口水的荀彧打横抱了出去,戏志才立刻掀开被褥下榻,行右手贴左胸之礼。 “恕属下失仪。”戏志才说着告罪的话,可是表情明媚又灿烂,一点告罪的样子都没有。 曹班还有点惊魂未定:“阿忠身体真的无碍吗?” 戏志才摇头,用眼神示意被抱到外间的荀彧:“让主公担心了,我是装的,诓骗小孩儿呢。” 说完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得到了主公的关心,阿忠就算真的生病,也全好了。” 曹班知道戏志才的性格,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从前欺负性格耿直的华佗是用小聪明,想来荀彧比较机灵,不上他的当,因此他就换了一套方案,直接耍起了无赖。 戏志才是曹班眼看着进入格物院的,这个孩子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下级对上级,更有一些近似于亲情的依赖,曹班对手下的性格是不会过多约束的,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更像是生活中的调剂,她心情好时也乐于配合他们。 戏志才见曹班沉思不言,原本自信的笑容不由地收敛了,有些不确定试探曹班的眼色:“忠做错了吗?” 说完,他微微蹙眉,似乎略有委屈:“若是主公有不满,我会负责将他送回济南国——” 曹班连忙安慰他:“不,阿忠立了功劳,我很开心。” 荀彧她当然想要! 开玩笑,那可是能在汉末当十多年尚书令的强人啊,尚书令管理尚书台,尚书台负责一国政务,所以尚书令就相当于公司总裁,一国总理的位置,虽然现在才是幼年版,但这里也不他缺一口饭吃,养着总没错。 戏志才这是立了大功,当赏! “阿忠是怎么想到把他留下的?”这点曹班确实好奇,和诸葛亮那次不同,她应该没在戏志才面前提过荀彧才对,表现偏爱就更不可能了,怎么就这么巧? “济南国的荀国相宠爱这个幼子,我们有他为质,再加上护送荀氏的恩情,北边便能安定了。” 原来如此,真是一肚子坏水啊。 曹班一边感叹一边在内心给戏志才鼓掌。 “我听说你病了,来得匆忙,只随手取了这个,”曹班摸摸自己的衣袖,在里面翻找,戏志才眼巴巴看着,见曹班从里面掏出一只锦袋。 戏志才眼睛唰地亮起,双手摊开,曹班将锦袋轻轻放在他的手中,笑眯眯的。 戏志才珍而视之,一副好奇又舍不得碰的样子,于是曹班替他解开了锦袋的系绳,两人一起探头看向锦袋内,里面是几颗用彩染糯米纸包裹球形饴糖。 “我记得你从前喜欢。”她伸手点了点,“嗯,一共五枚,是从我个人开支里列的,你可以自己吃,或者分给交好的小伙伴。” “或者给你拐来的小家伙。”她点点外间。 确认戏志才身体没有问题,曹班深谙给个甜枣打一棒的道理,交代他明日准时到府衙点到。 —— 一直住在泰山郡太守府衙的诸葛瑾发现,最近府衙里,出现了许多操着豫州口音的人。 这些人多是文士打扮,一来府衙,就进入各部帮忙处理公务,原本因为人手不足而手忙脚乱的公府渐渐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经过打听,他得知,这些人来自颍川郡治所阳翟。 豫州的士人、交州的物资、西凉的战马,皆为曹班所用。 曹使君到底什么来头? 诸葛瑾因为曹班善待泰山郡百姓,又解了黄巾围城的危机,对曹班的态度开始转变,但他没想到,曹班会邀请自己参与议事。 “阳翟迁来的诸生已基本就位,今日请大家来,是商议两件事。” 曹班一开口,堂内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诸葛瑾也下意识往前立直身体。 落座之后,诸葛瑾才发现,曹班不仅邀请了他,还邀请了城内其他几个大族的族长,以及靠近奉高的嬴县、牟县县令。 这是诸葛瑾第一次接触曹班人事班底,他意识到,这场集会,不仅仅是曹班的示好,也是一个信号,没有拒绝曹班邀约的参会者,就意味着,这条路,要走到底了。 “一是关于百姓逃散的问题,情报部统计,现在平均每日迁出两到三户,光出不进,若是再不控制,泰山郡就要变空城了。” 这个问题恐怕很难解决,诸葛瑾心想,百姓逃散是曹班来之前就有的,如今每日只迁出两到三户已经比之前情况要好了,除非曹班下令封锁所有城门,但这样的话,城内百姓何以为生计? 堂中众人也和他所想基本一致,他没有发言,牟县县令态度积极,提议彻查户籍,每日清点,被曹班直接否决了。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一人站起身。 “主公,忠以为,可令人假扮黄巾于东山游荡,再命人高呼黄巾贼此,坚持三日,百姓自会西归回城。” 诸葛瑾听完,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把戏?这也能叫计谋吗? 再看说话之人,也就是才束发的年龄,腰间没有佩玉,只拴着一只不起眼的锦袋。 和自己挨着坐,那说明在曹班手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应该没人会把他的话当真吧。 可他说完之后,堂内却再次安静了下来,随即听见上首的曹班朗声道:“好,那就按志才说的办。” 这,这就定了?诸葛瑾瞠目结舌,可曹班已经进入下一个议题了。 “第二件事,是关于矩平县的黄巾,彭放,你来说。” 彭放,也就是即墨军事学院的彭教官,诸葛瑾之前有些得罪了这位,对方几次见他都没好眼色。 彭放如今兼任曹班手下主管军务的武都尉,矩平县黄巾贼是泰山郡当前头号忧患,他也很想知道该如何攻打矩平黄巾。 “禀主公,各位同僚,现已探明,矩平县一带有黄巾三万人,半数为兖州人,半数冀州南逃黄巾,另有下邳黄巾千余人。前首领朱成为冀州人,自称为人公将军的部下,在矩平的冀州黄巾中很有威望,现首领孙颉为矩平县人,便是此人杀了矩平县令。” “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和演习,武都尉已集合部曲九千人,另有周边郡县支援的部曲千人,共计万人,皆装备精良、令行禁止。” “只待主公一声令下,泰山郡万军齐发!” 泰山郡诸位包括诸葛瑾在内听到矩平黄巾居然有三万之众不禁哗然,不久前企图包围奉高城的黄巾也才不足六千,短短两个月,居然发展得如此迅猛! “兖州、青州、徐州太平道信徒众多,矩平之战宜早不宜迟,一切按计划进行。”曹班冷声道。 “是!”堂内众人齐声回答。 诸葛瑾这才明白,曹班并不是邀请他们商议如何攻打矩平,敌人的情况已经探明,曹班这边连月来加紧备战,没有一刻停歇,大战在即,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他这是在向众人展示此战必攻,攻之必克的决心啊! 第95章 三日前,朝廷传来消息,任命卢植为北中郎将,负责讨伐冀州黄巾。 冀州巨鹿是黄巾军首领张角的老家,巨鹿县到曹班所在的奉高县也就三百公里的距离,众人都认为,若是王师得胜,这边兖州和青州黄巾不绝,必然会挥师南下,到时候若曹班还未将泰山郡太守的位置坐实,就被动了。 再加上有解奉高之围的胜利在先,众人纷纷进言,劝曹班立刻出兵攻博县——事不宜迟啊! 曹班没有立刻下决定, 情况确实很急,不过她急的原因和手下们不一样。 张角不光是黄巾起义的首领, 他同时还是太平道的创世人,由他发动的起义不是单纯的农民起义,而是一支有《太平经》这样的信仰经典背书的宗教军队。 这样的武装力量,是很难一击即溃的。 历史上,北中郎将卢植幸不辱命,大败张角的军队,张角兄弟退守广宗、曲阳后,卢植围困广宗,灵帝却听信宦官谗言,认为卢植怠慢军事,直接将人押送回京师问罪,改派东中郎将董卓接替卢植。 董卓吸取前辈教训,转攻曲阳,结果也是数月没攻下来,朝廷连换三将,张角都病死在广宗了,最后还是由成功击败颍川黄巾的左中郎将皇甫嵩出马,彻底击败了冀州的黄巾。 因此曹班担心的是,若不趁早解决泰山郡的黄巾,他们会与青州黄巾、徐州黄巾、冀州的黄巾残部串联,要知道冀州黄巾虽然早早退出了历史舞台,青徐黄巾可是一直活跃到了207年,而她的大本营不其县就在青州! 曹班先将世家的大族部曲在城外校场安顿好,这些残兵素质本就不错,又都是见过血的,上回吃了败仗,如今对武都尉的调教接受非常良好。 诸葛瑾再次在受邀参会,符柯、许褚、彭放等人均之列,但是世家大族中,只有琅琊王氏的王融列席。 诸葛瑾猜,这才是曹班谋臣武将的闭门会议。 果然,曹班表示,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是如何打各位有什么想法? 作为武都尉的彭放首先发言,他的想法很简单,也是众人普遍看法——直接干! “我们有人、有粮、有攻城器械,就算不攻,直接围也能把博县拿下!就以黄巾上次那种作战意志,恐怕我们攻城的消息一放出去,他们城内的人就会吓跑。” 他激动地比划一番,却见曹班没有对他的建议表态,就慢慢蔫了声,去看符柯。 诸葛瑾心道,这人也是傻,所有人都认为可以直接攻打,曹使君却召集众人商议,说明他心中定是不赞成这个方案的。 见大家都随着彭放看向自己,符柯也只能发言:“别看我啊,要我说的话,就先把世家的部曲们推上去,试试强度。” 唯一代表世家出席的王融,却是世家里唯一没兵的那个,本来还安静如鸡装壁花,被突然点到,世家尊严瞬间觉醒:“不行不行!一马当先的风头我们哪敢和曹使君争抢。” 曹班看了一圈,最后目光投向戏志才:“志才认为呢?” 戏志才借黄巾“威名”留住城内的百姓的计策非常见效,于是大家又纷纷看向他。 年轻的谋士不卑不亢,似乎早有准备:“回主公,忠以为,先退出奉高县,散布撤兵消息,诱敌来攻,再灭其攻城主力,则博县可复矣。” 王融冷哼一声:“说得简单,谁去诱敌,士兵撤出后,敌人来攻,一城百姓能守得住?” “不过到那时,四面皆是真黄巾,倒不怕百姓东逃了。” 一直沉默的诸葛瑾却在这时出言:“我愿意带人守城。” 他缓缓抬头,望向曹班:“我本就是泰山郡百姓,托家父的福,诸位父老乡亲也认得我,在郡内能留我几分薄面。” 王融见他年轻,有些鄙夷:“狂妄小儿。” 诸葛瑾瘦削的身材几乎撑不住宽大的衣袖,他拢袖,向上座伏首:“瑾不敢妄言,愿以诸葛氏之名承诺,代使君守城三日!” “好!”曹班终于表态,“有诸葛兄守后方,我出阵诱敌也放心了。” 曹班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主公不可!”戏志才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他又是惊骇,又是懊恼,直接否定了自己刚刚自信满满提出的计策,“此计欠妥,忠只是——” 曹班打断了他的话:“我认为此计甚好,若非如此,还有何计能使我万人之军攻黄巾三万守城之军而折损不过半数?” “我要的不仅仅是胜利,若是这仗打至只剩我一人,就算全歼黄巾,这样的胜利于我何益?” 戏志才哪能不明白曹班的意思?虽然黄巾缺少装备军械,但是人数三倍于我方,攻城若是一击不溃,则再无反击可能,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他们对泰山郡的图谋,将战场转移到他们有把握的地方,但是—— 对于格物院出身的各位来说,没有曹班的胜利,也毫无意义! 在座也多是这样的想法,就连王融也对曹班出阵诱敌表示反对,黄巾发展如此迅猛,若是曹君实的部曲都不能克,那他们琅琊国被黄巾攻陷,也是迟早的事情啊! 曹班也知道想说服大家不容易,因此她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她左下首的符柯。 符柯回看她,半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起身,行至堂中,右掌贴在心口,感受掌下血脉的鼓动。 符柯看向她立誓效忠的人,时光流转,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洛阳的费亭侯府,在那光线昏暗的东厨内,女孩对另一个女孩道:“我奉你为我的主公,主公所思就是我所虑,主公所望就是我所欲,我愿以全部的生命,换主公得所思,成所望。” 符柯对曹班道:“我会一直护在主公左右。” 有符柯一言,众人这才放心下来,被暂时顶了贴身保镖位置的许褚也没有怨言,在接下来的进攻部署中主动请缨,领了北面突袭攻城黄巾的任务。 王融也一脸热血沸腾,提议世家部曲随曹班一起假意攻城诱敌,但是被曹班拒绝了,她提出诱敌是因为黄巾认得她的脸,这样成功率大,不是真的想死,诱敌成功后需要立刻转守为攻,因此这支队伍必须善骑射——即墨军事学院骑兵学术系是不二之选。 虽然曹班只需充当一下挑衅拉仇恨的角色,不需要持续坦克,但是为了不拖后腿,出发前三天,她拉着符柯给自己紧急加训。 “咻——嘭!” 弩箭擦过箭靶,稳稳地扎进后方的一只木桶,木桶受力居然直接爆开了。 趴在廊下打瞌睡的荀彧猛一抬头,被他抱在怀里的诸葛亮鼻涕泡破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唔,射中了。” 曹班眼穿心死:“是中了,若那是自己人的头,保证不能活。” 符柯也没想到曹班射术居然差成这样,经过昨天一天的训练,荀彧的水平都比曹班高了。 听说不其寻到了治病神药,戏兄被送去不其治病了,荀彧就带着戏兄留给他的一颗球形饴糖,被曹班叫来学射艺。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本地诸葛氏一个名唤阿亮的孩子,听说家中长辈没空,放在这儿让曹班帮忙照料。 荀彧不太理解,看阿亮肉胳膊肉腿的样子,显然是被家人照顾得很好,曹使君是此地的主人,应当是最忙碌的,他的家人怎么会舍得将孩子放在曹使君这呢? 他捏捏诸葛亮的胳膊,肉嘟嘟得,手感好得不得了,于是他双手托着诸葛亮的两条藕臂,上下轻轻挥动:“使君加油!” 住在府衙的每一天,荀彧都能见到、学到许多新鲜事物,“加油”一词是他昨天听符副官用来鼓励曹使君的。 诸葛亮也有学有样,两条手臂舞得虎虎生风:“使君加油!” “看来还是应该换轻一点的弩?”符柯接过曹班手里的弩,反复查看,昨天曹班用的那支是给学院幼堂有天赋的孩子用的,很轻巧,成人用可以直接藏在袖中,但曹班用那支轻弩射箭,箭矢飞出的力度太小,距离不够。 今天这把距离倒是够了,但是看来也不适合曹班。 符柯思考着在一天之内给曹班量身打造一把弩箭,再用一天时间给曹班集训的可能性。 啧,疏忽了,怎么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就算主公射术不精,也应该像宁将军那样,给主公也配一把防身武器才是。 曹班拿过符柯手里的弩箭,打断了符柯的思考:“别想了,不是弩箭的问题。”她再次瞄准箭靶,试着闭上右眼,感觉有点眩晕,又闭上左眼,换右眼瞄准,始终没有松开扳机。 符柯愣了愣,很快转换情绪:“主公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主公的!” 曹班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一直练到了天黑。 情报部将奉高县守备要撤退的消息在黄巾据点博县周围散布,彭放、许褚分别带人离开县城做出撤退的样子,世家部曲则伪装成运送物资的车队,确定博县派了眼线来查探后,由曹班亲自带领两千轻骑星夜出发,奔往博县方向。 清明时节,正是雨水多的时候,突然的降雨带走了本就不高的气温,但是雨雾也能更好掩盖身形,符柯刚刚得到前方来报,博县方向听闻有敌袭,果然中计,料定他们是为了掩护后方奉高县撤退的百姓,已经开始列阵出城。 雨越下越大,符柯内心暗喜,天助也!这样大的雨,只要主公一露面,对方无法判断她身后士兵人数,一定会尽量保障己方人数在她们之上,她们诱敌的计划就成了! 骑兵们也因为这场雨而振奋起来,他们日常训练就常有在暴雨天进行的,这点雨对训练有素的军事学院学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对曹班不一样。 她的这具身体本就不算强健,曹腾给她下毒时,她年龄又太小,毒素伤了根基。 连日的忧思和劳碌,她的压力无法排解,一场雨,彻底击溃了她的身体防线。 符柯注意到她状态不对,挥动马鞭上前,还来不及询问,就见她浑身一软,往下倒去。 “主公!!!” 第96章 “……”医都尉的医官查看曹班的状态,面色凝重,众人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主公可万万不能有事啊! 符柯脱下了自己和曹班的外衣, 又脱下自己相对干爽的中衣给曹班裹上,正面抱住她, 用自己的胸腹给不停发颤的曹班取暖。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下马, 脱下自己的衣服,撑在符柯头顶,尽量为主公遮挡风雨。 “是风寒导致旧疾复发,主公身体薄弱,长久亏损气血影响了脏腑,到博县恐怕还有两个时辰的路,以主公现在状况,坚持不了这么久。” “……服药可以缓解吗?”符柯看着曹班紧闭的双眼,又看向她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主公心跳如擂鼓,她却无能为力。 医官摇头:“最好立刻返程……” 符柯二话不说,手伸过曹班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随后腾出一只手,攀住马鞍,一跃带人上了自己的马。 “主公与我共乘,其余人,掉头——”符柯话还没说完,调转缰绳的手臂,就被一直冰凉的手轻轻搭住。 雨幕挡住了曹班的视线,她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很烫,呼出的热气也很烫,空气都是阴冷的,雨水滴在手背上,像针扎一样刺激她的神经,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符柯低头,所有人都没出声,静静都等待曹班的命令。 四周只有雨声哗哗。 “走。”曹班哑声道。 她扶着符柯的手,慢慢从侧坐的姿势,转为跨骑,又从符柯手里接过缰绳。 头好晕,好重,重得仿佛能被雨水打趴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用手撑着马背借力,脊梁骨终于艰难地立起,她调整呼吸,让所有的温度、声音、眩晕,都从这具身体被驱离。 她不能在这里停下,她告诉自己,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里的缰绳,目视前方,通向无尽幽邃深渊的路。 “出发——”曹班狠狠挥动缰绳,“驾!”高大的西凉马抬起前蹄嘶鸣,疾驰而出,踏过泥泞,士兵们立刻跟上,两千轻骑再次出发! 博县的黄巾首领孙颉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是泰山郡本地人,寒门出身,靠给郡守府抄写文书为生,因为抄错了卷案,而被已故泰山郡代郡守诸葛珪夺了营生,可他家中的田地早就卖给世家了,无田可耕的他,一夜之间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儒生,成为了乞丐。 恰逢冀州人朱成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起义,他就主动投奔朱成,因为熟悉泰山郡的情况,又是本地人,他在起义军中很快收获了一批追随者,声望甚至隐隐超过了朱成。 围困泰山郡的建议,就是他向朱成提议的。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对于起义军来说,泰山郡三面环山,尤其是北面,有泰山和黄河两道天险,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朝廷任命的新太守还未到任,代太守病故后留守城中的只有其长子诸葛瑾,和诸葛瑾从东面县国召来的帮手——曹班。 可曹班区区一县国之力,又能守住治所奉高县到几时? 不若就让朱成领兵去试他一试,成功了,他们占领泰山郡,他就是最大的功臣,不成功,他另起炉灶,退守博县伺机东山再起。 而现在,机会不久来了吗? 得到泰山郡守备军撤离的消息之后,他本想立刻召集黄巾徒众,攻打泰山郡,但被手下人拦住了。 “曹班毕竟是不其国相,读过书的,但凡读书人必狡诈,难保这不是诱敌之计呢?” 他内心是不觉得曹班懂什么计谋的,那日朱成带着黄巾众围泰山郡,曹国相曾在城墙上对他们喊话,观其样貌听其声音,可能年纪还不如诸葛珪家的长子大呢,就算读过书又如何?他见了自己还要唤一声父老呢! 但是泰山郡夜间突围的事实又摆在眼前,如今他虽然当了首领,手下也不全都是服他的,因此他一边眼馋这难得的机会,一边又畏畏缩缩不敢行动。 直到深夜,他被人从睡梦中吵醒。 “奉高县的骑兵打来了!”手下教徒来报。 “什,什么?” 他迷迷糊糊捕捉到“打”这个字,立刻清醒,推开榻上已经没了呼吸的女人,连滚带爬下榻,“你说泰山郡打来了?他们多少人?” 传信教徒急得快哭出来了:“他们已经到城门口了,将军快去看吧!” 距离博县越来越近,曹班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兴奋或是寒冷而颤抖,皮肤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雨越下越大,前路却越来越亮。 “到了。”她听见符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视线前方,一座城池缓缓出现在灰黑色的雨幕中,天地也都是一片苍茫的灰。 曹班抬手,两千骑兵齐勒马,嘶鸣声响彻天空,破开夜色,迎接黎明。 士兵在身后吹响了号角,如同远古的神明唤醒这片土地,声音悠长回荡,传入城内,把孙颉吓得魂都飞了,已经顾不得穿好衣服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号角声,泰山郡治真的打过来了! 可推开门走了两步,被寒凉的空气和带着雨水的风一吹,他又反应过来不对了。 郡治不是要撤退吗?怎么还敢主动来攻? 他在雨中喘着粗气登上城墙,雨幕中列阵的军队虽然整齐肃杀,但是看人数,绝对不会上万。 手下一个出主意的教徒顿时喜道:“将军!这是机会啊!哪有千骑轻兵就敢来攻城的,这必定是掩护!” “既没见攻城器械,又没见粮草后勤,营寨也望不到,这不是要久攻的意思啊!”众人纷纷应和,“他们想掩护后面的士兵和百姓撤出泰山郡,故而遣此疑兵,我们为什么不将计就计,夺了他们的装备武器呢!” 城墙上,众人正激烈地讨论郡府军此行的来意,城下却突然传来声音。 “吾乃天子之臣!领天兵而来,尔等妖众,速速投降不杀!” 是领头人在叫阵!所有人于是都往城墙下看去,只见一英气挺拔的年轻文士,与一身穿铠甲的士兵共乘一骑,文士目光坚毅,端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在城墙下口出狂言,他身后的士兵控着缰绳,双手在文士身侧,呈环护之意。 孙颉仔细看文士样貌,立刻眼前一亮,这毛头小子,不是那日城墙上见着的曹班曹国相又是谁? 哈哈哈何谓风水轮流转?城墙上下,攻守易形,这不就是了吗? 可他这是做什么?效仿项王垓下之战突围殿后? 只可惜,曹班一介文士,非有项王武勇,而纵使项王武勇,不也是败于高祖吗? 曹班留足了时间给博县的黄巾,首领孙颉也终于应了她的叫*阵。 “黄毛小儿!乖乖等爷爷捉你上城,叫你阿父来赎!” 可这垃圾话之后,城内就再无反应,漫长的等待让曹班都有些怀疑计划失败了。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城门才缓缓开启,手持各色兵器的黄巾教众喊着“杀啊!”“杀贪官!”“打倒阉贼!”“为了大贤良师”等口号蜂拥出城,零星有几个骑了马的,曹班的骑兵队摆足架势准备迎敌,那几个黄巾“骑兵”立刻放慢了速度,居然慢慢跑在了步卒后头。 …… 这是什么作战素养?曹班先前还以为是彭放轻敌了,她只能压压手,前阵约一半的骑兵放下了盾,原本列好的阵型也散开来,让队伍看起来没那么“唬人”,于是黄巾的“骑兵”们又挥动马鞭上前。 博县本身并没有多少军事物资储备,这样近的距离,正常情况若是博县有乱,只需要郡治奉高县调兵即可,所以博县黄巾武器依然以农具为主,装备几乎为零,哪里敢和全副武装的骑都尉士兵们对战? 反正敌寡我众,我就跟在大部队后头,看机会敲一锄头,磕一木棍——这便是大部分教众的想法。 黄巾打得辛苦,骑都尉们演得也很辛苦,符柯甚至还有机会在曹班身后小声嘟囔:“我们现在掉头攻城说不定都能成。” 所有人中,只有曹班是文士装扮,还和人共乘一骑,文士=弱鸡,有人护驾共乘=重要,因此在黄巾眼中,曹班=重要的弱鸡=战功。 来围攻她和符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曹班射术不行,好在骑术拿手,因此将防守都交给了身后的符柯,自己驾马且战且退。 雨停后,雾气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散,眼见出城追击的黄巾越来越多,计谋已成,曹班不敢耽误,下令撤退。 “郡府兵撤退了!”消息传出,一直躲在城内的孙颉终于再次爬上城墙,见曹班的军队果真稀稀拉拉地往东撤,不由后悔方才没能亲自率兵出城,这是积攒威望的好机会啊! 于是他立刻叫来自己手下,东南西北四方将军,在一众奴仆的服侍下,换上了博县县尉府上翻出来的,最精美的铠甲,披挂上阵,亲自率领教徒出城追击,目标——斩曹班,夺奉高! 第97章 曹班率骑兵队一路往东,虽然是“逃跑”,但尴尬的是,她们也不敢跑得太快。 太快黄巾追不上啊! 就这么一路控制着速度,终于望见了奉高县城门,符柯内心激动,向城门方向射出特制的彩色羽箭。 “主公!我们到了!” “主公——” 在城墙上望到了青衫少年的身影,曹班这才放下心来,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毅力再无法控制过度消耗的身体,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战马脱离了缰绳的控制,仍然在惯性地往前行,然而身前的人已经没了力气,符柯大惊,赶紧扑在马背上,用双肘支起一片空间以防曹班落下去,同时两手控着缰绳,调转马头。 其他士兵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医都尉的一名医师上前,从符柯手里接过曹班,将人换到自己马上,带主公撤离战场。 一番折腾,曹班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众人只能将心焦化为战意,争取速战速决,早点解决了敌人! “杀!” 随着符柯一声高呼,两千骑兵全部调转方向,面向追击而来的黄巾军。 孙颉沿着官道追击溃败的奉高县府兵,路上还遇到了几波运着粮草,仓皇逃窜的士兵,他带人毫不犹豫抢下粮草,越发坚定了郡府弃城的判断。 一直追到了临近奉高县城,远远就能看见城门大开,城墙上不见手持弩箭防备的士兵,城墙下,先前追击的那股骑兵已经调转方向,摆开架势,于是孙颉立刻号令教众冲阵。 他身披铠甲,面对残兵,信心增长了不止一点点,听见对方将领呼号,仔细一看,那将领身前的曹国相不知去向,果然,文人鼠胆,大敌当前,舍弃自己的军队就如同舍弃这一城、一郡的百姓一般随意,再看看亲自上阵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后,源源不断增补的教众。 何谓民心所向? 这就是啊! 于是孙颉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当着教众们的面,系上了黄色的头巾,高呼那句千古名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融真听见声音,抬起头,见姐姐不知何时进了病房,站在她身后。 “你看得挺快,这句不是很出名嘛。” “姐。”融真合上书,“不用每天来的,你这样太辛苦了。” 融景替妹妹把书放在床头,然后推动轮椅,将妹妹抱上床,为她按摩双腿。 “医生今天怎么说?” “还是那样呗。”融真语气轻松。 见姐姐眉头紧锁,融真想了想,岔开话题:“你给我带的诗集我看了。” “怎么样?”因为被限制行动,又不能上网,妹妹现在的娱乐只有看书了,即使是这样,书的种类也必须经过联盟的严格审核,包括带进病房的书籍本身,也需要过扫描检查。 “写得真好啊——”融真感叹,“让人好奇,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处在什么样的一个时代,又是怎样一种心境呢?” “那可不是什么好时代。”融景摇头苦笑,妹妹让她带的多是历史书,诗集也是对应朝代文人的作品。 融景将室内的灯关了,屋内刹那间一片昏暗。 “姐姐?” 随后融景按了下开关,升降窗帘缓缓升起,灿烂到刺眼的阳光洒入室内。 “今天天气这么好!”融真微微眯眼,抬手挡住阳光,光线射在手心,暖融融的,于是她转了个方向,朝着落地窗伸出四肢,让阳光充分地温暖冰凉的躯体。 “怎么样?要不要带你出去逛逛?” “可以吗?”融真眼睛倏地亮起。 “嗯,申请通过了。” 融景扶着妹妹,坐上轮椅,房间门却从外面缓缓打开。 “融真,问询时间到了。”一个穿着军部制服的男人走进来,他身后是融真的主治医师,和两名一直守在病房门口,全副武装的警卫。 融真的手下意识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整个人都在往椅背上靠,融景握住妹妹手捏了捏,看向男人,面色不愉:“怎么这时候问询?她的外出申请不是已经批了吗?” 男人杵在门口,像小山一样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还请小融总理解,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融景看了眼墙上复古的机械挂钟,批准下来的外出申请只有今天这个时间,如果现在接受问询,下次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好不容易妹妹精神才好一些,他们怎么可以—— 似乎料想到了融景的不配合,男人面无表情道:“小融总的公司对于联盟来说意义重大,联盟人都会铭记令尊和令堂对联盟的贡献,但令妹这次遗失的数据事关联盟存亡,我们没有将她带到军部,已经是顾及小融总的面子了。” “我的面子?”融景冷笑,“我妹妹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们动我的亲人,就是要我的命,我连命都顾不上,我还要什么面子?” “你们问询了这么多次,有结果吗?我妹妹背叛了联盟吗?她在遥感影像识别领域给联盟带来多少个第一,你们都忘了?”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你们明明就是为了私心,担心你们私底下那些肮脏——” “姐姐!”融真打断了融景失去情绪控制的发泄。 “成少将,我随您去,不要为难我的姐姐,她刚接手星河,压力很大,也很累,并不是有意和军部作对。” 成少将示意主治医师接过融真的轮椅,融真拉过姐姐的手,融景红着眼半蹲下身,看着妹妹。 “不用担心,这么多次,我都习惯了。” 融景扑过来,死死抱住妹妹。 融真轻轻拍着姐姐的背,像小时候姐姐安慰自己那样:“姐姐照顾好自己,过阵子,我就会回到姐姐身边。” 融景被请出特别看护医院,融真则被成将军亲自推着,上了前往军部的转运车。 “我小时候,经常会看小融总的比赛。”男人坐在前面,突然道,“她曾经是我的偶像。” 融真的姐姐被称为“小融总”,“融总”是姐妹的父亲,他和姐妹的母亲曾经都是联盟的研究员,后来双双下海经商,创立了联盟首家民营卫星导航通信公司——从首端放卫星开始到终端设备,可以从零开始帮助一个国家完成通导独立。 其实男人并没有撒谎,送重伤未愈的星河集团研究员融真前往军部接受问询是上级的命令,他确实是按规矩办事,但从私人感情上,他一直很尊敬这对姐妹。 “小时候?这话可不要当着我姐面说。”融真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和少将先生聊着,聊天能缓解她紧张的心情,军部的“问询”,可不单单是问询。 “可惜了,以后应该都看不到她的比赛了吧。”成少将感叹。 融真没说话,成少将这才意识到不对:“抱歉,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嗯,单纯的感慨一下。” 成少将说的比赛,是联盟迈入星际时代后兴起的,战斗飞行器架势赛,姐姐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父母曾经也考虑过将姐姐作为继承人培养,但是几场比赛打下来,姐姐高超的技术和第二名拉开了断崖式的分差,父母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专心培养她。 然而一场意外,改变了她们的人生。 她随父母到境外参加国际交流论坛,却遭遇了车祸,父母当场身亡,而她随身携带的私人终端也不翼而飞——这些都是在接受问询时,联盟军部告诉她的。 她本人因为这场车祸,不仅丧失了行动能力,强烈的撞击还使得她的记忆和思维都受到了影响。 她无法回忆起车祸前后发生的事情——这本来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那套丢失的终端中,包含了一项联盟未公开的新技术,且事关联盟全域通信安全,因此从她能开口说话后起,就不断的接受来自联盟的问询。 ——她被迫,反复回忆那场车祸,父母的惊呼,血肉模糊的画面,说话声、争论声、哭泣声…… 光影模糊的片段后,她听见了父母的呼唤。 “……” 是在唤她吗? “……” 电流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她整个人都在疼痛中距离的颤抖,几乎将自己的牙齿咬碎,但是她无法停止追溯那段记忆,她的父亲、母亲,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轰——” 所有的声音在脑海边猛然炸开,她的瞳孔急快速的震动,双手被人牢牢按住,穿着白衣人的给她接通氧气。 “能想起来吗?”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声音忽远忽近。 “到此为止了,今天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穿白衣的人背对着她,站在她身前。 所有人陆续离开了这间屋子,留下她一人,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监控设备的嘀嗒声。 过了许久,融景才被允许探望刚刚接受完问询的妹妹。 她急忙进入病房,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消毒水的气味,妹妹斜靠着床边,面色苍白,额发都被汗湿了,双眼又红又肿,竟是刚刚哭过,她向自己看过来,唇角嚅动。 融景心痛欲死,抱住妹妹,听见她的声音。 “……” “什么?” 妹妹的膝头放着一本诗集,融景看过去,湿润的痕迹落在纸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第98章 “真真……” 曹班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意识被一声声呼唤唤醒。 “姐姐……” 她缓缓睁开眼,室内陈设简单古朴,床边,一个古代士兵装扮的女子双手捧着玉佩,巴巴蹲在她的榻前。 姐姐的声音就是从玉佩里传出来的。 “姐姐!”她想起身去拿玉佩, 但是脑袋一阵眩晕, 又让她栽了回去。 符柯双手捧着玉佩,想去扶曹班,但是她知道玉佩对曹班的重要性,又不敢送了手,曹班脑袋就这么磕到了床边,发出“嘭”一声清响,玉佩那头的段宁听见声音,连连唤曹班。 “我, 我醒了。” 曹班听见姐姐发出一声放松的长叹。 “吓死我了,你再不醒,我就杀去泰山郡了。” 回想梦中的场景,曹班还有那么些恍惚,符柯见她愣神,将玉佩呈上:“属下……先告退?” 曹班还没说什么,玉佩那头的人话锋一转,带着冷意:“有人?” 曹班接过玉佩,让符柯退下,随后将玉佩重新系在颈上:“是阿柯。” 姐妹势力中, 知道两人关系的不超过五人, 而在今天之前,她们都未曾和任何人透露过玉佩的存在。 玉佩是两人手中唯一超越时代和现实的造物, 也是她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证明,她们不得不小心。 “你刚刚是昏过去了吗?她趁你昏过去的时候取下了玉佩?我一直在叫你,她为什么一声不吭?” “也许是被其他人听见了,阿柯你见过的,她不会背叛我。” 在曹班再三保证之下,姐姐才暂时放过符柯接触玉佩的问题。 “上一次联系的时候,不是刚打了胜仗吗?你那边的人到底行不行,这样都护不住你。” 曹班将这几日自己这边的遭遇告诉了姐姐。 黄巾发展得实在太快,短短三个月时间,就从游走于几个县城之间的零散队伍,壮大为三万人的军队。 难怪后来曹操到青州镇压黄巾军,能够收获三十万之众的降兵。 戏志才提出的建议应该是已经顺利执行了,不然她也不会在泰山郡郡守府内醒来,曹班和姐姐交流完情报,段宁却对妹妹的身体状况表现出强烈的担忧。 “不行不行,华识和华佗都不在你身边,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你的那些孩子们,还在这挣扎图个什么?” “你得叫他们回来。” 曹班也知道,透支身体不可取,她和姐姐郑重承诺自己一定会加强锻炼:“等黄巾之乱平息吧,我就让他们回来,现在到处都不太平,医科也是紧缺形人才,我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姐姐还是不太赞同:“不要仗着现在这具身体年轻,就肆意挥霍啊。” “嗯嗯。”能听见姐姐的责备,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曹班点头如小鸡。 “你眼睛没事吧,也不要老是点灯看书,哎,你说你手下的研究员,什么时候能把电搞出来呢?油灯光线还是不好啊。” “我知道了,我保证早睡,尽量少点灯。” 发电是不可能发电的,从电火花到能够利用的电力设备,中间缺的可不仅仅是实验和理论知识,而是一整套完整的工业体系。 姐姐就是想套自己话吧。 果然,段宁听到曹班的保证后道:“嗯,我记下了,一会儿将玉佩给符柯,我让她监督你,下次联络,我要知道你的视力没有再下降。” 通话间,外间传来通报声,曹班这次没有避讳,直接让她进来。 “外面如何?”这个时候打断她们,只能是因为战况了。 果然,符柯沉道:“情况不是很好,彭放、许褚的军队击退了先锋的黄巾士兵,但是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一直在增兵,根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不会穷尽一样。” 曹班沉默了,黄巾的教义所到之地,凡是信仰太平道的信徒,在得到指令后,都会从农民化身成为战士。 大贤良师给他们描绘了一副天道大同的幸福画卷,天灾人祸治之下,没有田耕,没有粮吃的百姓,除了起义,还能做什么呢? 曹班叹气,慢慢掀开褥子,撑着酸痛的四肢:“即刻召集城内诸将士——” “等等!” 这时,玉佩那头突然传来段宁的声音。 “我有个主意,你不如听听?” 曹班和符柯对视一眼,随即她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放在案上,两人围着一死物,场景有些怪异,尤其是这死物那头,还不断有人声传过来。 “你不是说,黄巾之所以叫黄巾,是因为他们都头戴黄巾?不如让你的人也戴上,迷惑敌人!” 曹班有些犹豫:“可是战场之上,敌我双方装扮不同,就算都戴上黄巾,恐怕对方也不会上当。” 否则古代战场两军冲杀,双方都是相近的面貌,为何不会认错人呢? 段宁却道:“可我刚刚听符柯说,对方是源源不断的增兵?黄巾缺乏统一的调配,咱们不要在战场上玩这一招,直接派几支小队到他们来的路上!”—— 王十在家中行十而得名,然而他前面的九个兄长与阿姊,都因为饥荒而流落不知所踪,父母竭力抚养这最后一个孩子,却因为疫病而双双亡故,他被好心人放在了县城门口,后被即墨军事学院的教官捡了回去,得了一条命。 如今,他已经是辎重学术系的一名军院生了,此次参加泰山郡一役,负责后路的粮草支援,随着战事持续升级,他接到命令,头戴黄巾,伪装成增援的黄巾士兵诱敌。 他们从奉高县出发,沿官道向博县方向一路步行,果然遇上了小股增援的黄巾贼,他年纪小,脑子转得快,在奉高的几个月,已经将本地话学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主动上前,和对面领头人交谈。 得知他们也是增兵奉高的黄巾教众,对方简直比见到亲人还欣喜:“可算是找到自己人了!” “你们可知道路线?我们在这一片绕了几个时辰了,眼看都快天黑了,哪哪都是山,找不到方向啊!” 王十他们之所以被任命守在这一带,就是因为官道于此地被之前守城的泰山郡府兵给毁了,而越临近奉高县城,车辙越乱,找不到方向,又没人组织,来增援的黄巾很容易迷失道路。 王十按照命令,给这股黄巾带路,等到黄巾军意识到不对时,他们已经被带到了曹班在城东南的军营外了。 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曹班彻底歼灭了泰山郡一带的黄巾,又受济南王邀请,顺道扫清了北边青州的黄巾,青徐一带黄巾的火苗,就此扑灭。 朝廷的封赏很快下达,大力表彰了兖州、徐州、青州的几大家族,并赏赐了丰厚的钱财。 同时任命曹班为新的泰山郡太守,参与对抗黄巾的琅琊王氏王融为齐国国相,齐国陈氏为琅琊国国相。 国相受制于封国的国君,哪有太守舒服?但是领教了曹班的厉害,王融也再不敢说什么。 曹班的班底在曹班本人受封的同时,也获得了一次普遍的抬升,即墨军事学院进行了创建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扩招。 在所有人都因为平定了黄巾而欢欣雀跃的时候,泰山郡太守府衙内,一个青年向曹班提出辞行。 “我要带我阿弟南下,投奔荆州的家人去。”诸葛瑾拜服道。 曹班一口汤药差点喷了杨济一身。 别拐走我丞相啊! 杨济不满道:“这已经是调了蜜水了,应当不苦啊,主公别是从戏志才那儿沾染了坏毛病。” 曹班尴尬地擦擦唇角,随即冷静下来,勉强摆出笑脸:“子瑜可是有何不满?如今我是朝廷钦封的泰山郡太守。”——正儿八经有朝廷编制的,不是之前的临时工了, 这几天,曹班被她的属下们,尤其是医都尉的各位医官们强令卧床休息,除了接到朝廷任命的那天,她几乎没下过地,因此凡有公务,都送到了她的房间办理,她这书房兼病房,每日也是人来人往。 听见曹班对诸葛瑾的辞别有挽留之意,室内众人都用看诸葛瑾的眼神都便了,仿佛在说,你小子,怎么如此不识好歹,还不让主公好生安养? 诸葛瑾也知道曹班是因为亲自率兵诱敌,导致旧病复发昏迷,曹班是能臣,也是贤臣,如今还有朝廷的大编制,按理他心中应该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可是,他内心实在过不去那个坎啊! “曹使君既然有曹司农相助,当初何苦为难我,强留太守印绶?” 诸葛瑾剑眉微蹙,似怨非怨。 曹班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子瑜误会我了!”曹班委屈道。 诸葛瑾认定,是曹班在朝廷中当九卿的爹曹嵩,帮她拿到这个太守位置,曹班也不掩饰她在朝廷中有靠山一事,谁让有时候,面对这些世家,这招就是屡试不爽呢? 但是拜佛也不能拜错人,如今朝局动荡,曹嵩也许会后悔当初没有听曹腾的话,直接将她毒死在费亭侯府呢。 “是袁氏。”一旁的戏志才插嘴道。 他本是来和曹班讨论太守府职能架构改革的,听见诸葛瑾通传进见,他就硬是找了几个话头,拖延着没走。 曹班知道戏志才的小算盘,她确实累了,也就随他去了。 戏志才因为两次建言有功,被越级提拔,不光长了薪俸,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直接面见曹班,而不需要经过府台的批准。 府台是曹班在太守府新建立的政务机构,用来处理一郡政府,地盘大了,原来简单的组织架构越来越捉襟见肘,曹班现在只需要提出一个大概的思路,详细的就有下面的人替她谋划,她也省心不少。 诸葛瑾在曹班的队伍里混迹一段时间,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关于曹班的事,他知道即墨军事学院的初创人马是来自汝南格物院,而汝南格物院是在袁氏家主袁逢手下毁的,后来袁逢用格物院的书籍献给皇帝,他能有现在的地位,也许和献书一事脱不了干系。 此事是曹班的副官符柯亲口告诉他的,初听之下,诸葛瑾大为震惊,袁逢,那可是当朝太傅!帝王之师,士家之长,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 不管这事是不是袁逢做的,但是诸葛瑾明白了,曹班和袁氏是结下梁子了。 既然如此,袁氏为何还会给曹班请封? 事到如今,曹使君还是信不过我诸葛氏,还在诓骗我吗? 戏志才用一副,你不懂的还多着呢的表情,神秘道:“此袁氏非彼袁氏,为主公请封的,乃是主公的义兄,执金吾袁隗。” 第99章 黄巾爆发之初, 曹班寄出了两封信,一封给自己的老师马融,另一封则是寄给情报部埋在京师的暗子——卫召。 曹班的本意,是希望卫召在老师举荐自己时,当个氛围组,声援一下,但是没想到,卫召直接拿着这封信,找到了他的义兄袁隗。 袁隗看着手里的另一封信——来自他的丈人马融,内容正是请他向皇帝举荐曹班任泰山郡太守,并附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赞美曹班的品德高尚。 袁隗为之感到悲伤。 “我的义弟, 宁可求助一个外人,也不愿来找我, 定是因为当初我没能阻拦兄长占了他的格物院,他这是在埋怨我啊。” “外人”卫召皮笑肉不笑,捧袁隗道:“以执金吾大人在朝中的名望,此事应当不难办, 下官就不越俎代庖了。” 为了防止生变,袁隗特意等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等到皇帝亲自上朝的时候, 他才提出了请旨,恰逢曹班这边的捷报也抵达了京师, 皇帝因此大喜, 通通点头同意。 汉帝国版图最东面的黄巾之乱, 被曹班掐灭在萌芽之中后不久,豫州的黄巾也被平定了。 于是朝廷将全部的兵力转移到冀州——黄巾首领张角的老家。 皇甫嵩作为平定豫州黄巾的功臣, 被再次任命攻打冀州,有了先前的作战经验,局势可谓摧枯拉朽,冀州黄巾也很快被歼灭。 然而朝廷这口浊气刚送出来,心里的石头还没放下呢,凉州传来急报,羌人拥立湟中义从北宫伯玉为将,与凉州本地官员边章、韩遂等人一起作乱反叛,杀死了金城郡太守之后,挥师南下三辅,直逼洛阳! 朝廷悬着的心,又被迫吊起来。这正是病来如山倒,人如此,王朝亦如此。 黄巾之乱掀起的连锁反应没有击败曹班,但是对汉王朝来说,却是致命的。 医都尉给曹班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各项能检测到的指标都显示亚健康,但好在大病没有,泰山郡正式成为曹班的地盘,有了这根定海神针,东面的即墨港就可以放开贸易往来,交州受黄巾影响小,她必须加大货运的规模,大型船舶的建造一刻也不能停。 段宁被妹妹吓得心有余悸,不得相见便不得心安,见面之事再度提上日程,南北换防也迫在眉睫。 时间追着姐妹跑,少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凉州叛乱一起,诏令再次来到了并州刺史府邸。 朝廷命皇甫嵩为左车骑将军,前往三辅平叛,擢升讨羌将段宁为右军中郎将,作为皇甫嵩的副将,一同前往。 并州刺史府内,送走了朝廷的使者,段颎气得喘不过气,被众人扶到椅子上,段宁给他顺顺背,又端来一碗茶,段颎一口喝到底,将茶碗砸在地上。 “岂有此理!” 堂内众将士没有一人敢出声。 朝廷越过段颎,指派手上名义上只有不到五百人的段宁为副将征叛军,这根本不是什么提拔或是恩典。 这是有人在做局! 段颎手下武将贾龚给段宁使眼色,段宁思索片刻后道:“如今朝中可用之兵不多,善战之兵无非出自关西凉、并二州。” “凉州叛乱,朝廷调令并州平叛,却不指派祖父手下有官职在身的诸位将领,而是派我这杂牌将军,无非是看重一点——” “他们想利用我,诱使祖父出兵。” 段颎会舍得他的女孙带着不到千人的军队,去面对凉州凶残的十万大军吗? 就算他肯,段宁作为当世仅有的女将,这么显目的名望招牌,她的祖父要是见死不救,也会被世人所唾弃。 所以这根本不是在考验段宁,做局人的目的,就是逼迫段颎出兵凉州! 可段颎现在是并州刺史,肩负守备王朝北面门户的重任,因此他们就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女孙,段宁身上。 他们料定段宁手中兵力薄弱,段颎会出兵相助,若是能亲自引得段颎离开并州,自然再好不过,就算不能,也能借此机会,削弱段颎手中的兵力。 那么是谁会做这样的局?段颎离开并州,谁受益最大? 就在众人沉思之际,段颎却缓缓起身,戎马多年的老将此刻已经白发苍苍,他的眼眸不再犀利,气势也不如以往慑人,但是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位垂垂老者。 “我亲自去。”段颎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力,仿佛这具躯体中,能喷发出无限的能量。 “祖父不可!”“段公不可!” “这是阴谋,祖父不能去!”段宁不认可祖父的想法,既然知道是局,他们总能想出破局之法,不可能让祖父以古稀之龄,还亲帅上阵。 众将士也是这个想法,如果段颎真的去了,那这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愿吗? 段颎却摆手,意思很明确,不必多言,他意已决。 段宁还想说什么,头上拳风袭来,一个猛击,祖父给了她一个暴栗,曾经她的父亲、兄长也喜欢这样敲打她,后来她创立了凉州的田庄,亲自领兵作战,立下战功,再没人敢这样了。 “嘶——”段宁抱着头,直觉告诉她,这次劝不住了。 段颎定下的事情,就没有改变的,他就是这样,支撑这段氏这个家族,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中,用血脉厮杀,打下了一片安宁。 “就算是阴谋又如何呢?我孙阿宁,什么时候也同那些不争气的儿郎一般畏手畏脚了?” “三辅有难,便是国有难,我赴三辅,即是赴国难,这么多年来,哪场战役不是抱着死志而去才有命而归?阿宁在害怕什么呢?” 段宁怔怔地看着面前老人,张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座下几位高头大马的汉子,几乎要落下泪来,段宁深呼吸后,对祖父行了军中士兵的礼节。 是夜,段宁的私人田庄灯火通明,所有的情报人员、战备人员调动起来,她命马腾领军二百,急驰凉州,同时命情报部散布人手,传信凉州各大田庄,向安定郡方向增兵。 朝廷同意了段颎的主动请缨,这次使者到来的速度超乎寻常地快,就像是料定了段颎会出兵一般。 和段宁一同被任命为皇甫嵩副官的,还有另外一位熟人——左军中郎将董卓。 段颎不需要接受皇甫嵩的调派,先于段宁一步出发,因此段宁在过洛河的时候,和从冀州方向来的董卓军撞了个正着。 “他们走得好慢。”吕布跟在段宁身边,一直警惕着前方不远处董卓的行军队伍。 他们明明有马,却偏偏要下马步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董卓是在拖延脚步。 董卓曾经劫掠过段宁在安定郡的田庄,田庄出身的士兵提到董卓都是恨得牙痒痒,但董卓本人并没有见过段宁,见段宁这边队伍往西急行军,他指挥军队停下马,拦住了段宁他们的去路。 “女将军。”董卓身材壮硕,视线在吕布和段宁之间来回打量一番后,最后定格在段宁身上,行见面礼。 “我见女将军往西去,可是为三辅之战事?” 段宁不想和他多废话:“我见中郎将的兵马多有犹豫,可是畏惧凉州兵?” 因为在董卓身上吃过亏,因此情报部后来派了几波探子潜伏在董卓身边,然而董卓此人看似鲁莽实则心细,信赖的手下皆是他从发迹之时便追随*他的,卧底们在董卓身边无法长留,但好歹将人的性格摸了个透。 简单的激将法,对于董卓这样人却格外有效。 见段宁一眼便认出自己,再结合对方的装扮和口音,董卓终于认出了这位新同僚。 “哈哈哈哈,是我冒犯段淑女了,想来淑女是为了凉州的佃户而来吧,那我必须要为淑女护行才行啊。” 段宁对这种小孩拌嘴没有兴趣,好在身边是性格呆板的吕布,若是换成马腾那等暴脾气,这会儿指不定要干起来了。 祖父在前军战况焦灼,她不可能允许董卓带着这么多人在后方摸鱼划水。 “既如此,宁谢过中郎将,那就请中郎将先行吧。” 虽然董卓本意不是害怕凉州兵,但他内心瞧不上段宁,被段宁的部队在后头压着,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因此转念一想,与其被人赶着往前走,还不如主动一些,两军人马自此回合,加快了西行的速度。 然而大部队越往西,所见之景越是心惊,无怪乎朝廷有声音提议放弃凉州,目所能及皆是荒野,前朝这里曾有良田万亩,不光养育一州之地,还能支援周边郡县,可如今却是连自己的生民都留不住了。 期间段宁与妹妹取得联系,得知扶风格物院已经东迁至左冯翊,可以接应段宁的军队,作为后应。 眼见前方不断有流民东逃,其中甚至还有官府的马车,拉着大大小小的箱柜,段宁便派吕布上前询问,得知竟然是右扶风的官吏带着百姓东逃。 “羌胡打过来啦!” 人们见到王师不见欣喜,反而吓得四处逃窜,还是一士人装扮的公子振臂高呼,人们才冷静下来,又拾起丢弃在地上的包袱,重新回到队伍里。 青年自述乃右扶风郡郿县人,家父是南郡太守。 “原来是名士之后,难怪有此风度气节!”董卓盛赞,他自己读书不多,见到读书人,总是不吝啬夸奖。 青年眼前一亮:“将军认识家父?” “认得认得——” 青年大喜,还想再问,然而董卓已经骑马离开,少年只能与诸将领拜别。 “将军可认得那人?”吕布好奇问段宁。 段宁摇头,心道估计董卓也不认得人家,只是单纯的套近乎,边郡长大的军士,寒暄起来很有一套,让人不得不服。 如果是曹班在这里,熟悉三国名士的她,立刻就会向此刻无依无靠的青年投去橄榄枝了。 右扶风郡郿县人,族上在南郡做官,这不就指向了一个人? ——扶风郡人法正! 算时间的话,这个青年,应该是法正的爹啊! 如今姐妹有诸葛亮在手,再来一个法正,日后若是真和刘备对上,她们的压力也会小上许多。 只可惜,现实没有如果,段宁不认识什么法正,就算认识,她现在也不可能带上他们这一家子,在和这只逃亡的队伍分开之后,西面吹来的风开始夹杂着浓浓的硝烟和血腥味。 段颎和皇甫嵩合力,将北宫伯玉的军队拦在岐山以西,以扶风郡治所槐里为据点,段宁和董卓的军队则兵分二路,段宁北上,沿着泾水,以安定郡为据点,截断羌胡后路,董卓军队则南下,过渭水,守备前朝旧都长安。 段宁在前往安定郡的路上击败了几股增援北宫伯玉的羌胡,她从战俘口中得知,北宫伯玉意图南行突围,她立刻将消息送往各军。 可就在她于安定田庄部曲会师,准备挥兵南下时,与祖父那边的情报往来却突然中断。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此刻就算她再怎么担心,也必须保持冷静,她手下之兵已达两万之众,而前面不远处是近十万的叛军,容不得任何犹豫。 段宁一刻也不敢停歇,等不及接应了,大军南下即刻出发南下! 这一年的春日来得迟,冬日却来得格外早,才刚刚踏入十月,北地已是寒风呼啸,城池周边的树木早被砍伐殆尽,连草皮也被饥荒中的灾民连根撅走,军行半日,还未抵达战场,前方雾霭之中却传来匆匆马蹄声, 马蹄声急切,却十分单薄——是单骑。 沙尘之中,一青年周身浴血,勒马踏破雾霾,骏马在段宁面前将将停住,随即脱力栽倒,马上的青年翻滚在地,身上还在淌血,面上全是糊着泥尘的血污。 他挣扎起身,精神似乎还维持着战斗的姿态,脖颈僵直着,神情却无比的哀且。 “末将张辽,领将军遗命,前来通传!” 第100章 继皇甫规病故后,凉州璀璨将星,又陨落一位。 段宁和段铭的祖父,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战死在与凉州叛军北宫伯玉的岐山之战中。 祖父率一万精兵出槐里县城,与北宫伯玉的军队正面遭遇,最终只有张辽带着残兵,等到了段宁的增援。 击败段颎的北宫伯玉继续东进,董卓姗姗来迟,短兵相接不到半日,便一路狂退,进入了弘农郡。 “他哪里是退!他根本就是逃!” 祖父手下的士兵们痛斥董卓军,但是段宁知道,他们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责备她。 段颎出兵,为何没有援军?董卓从南面来迟了,为何段宁也没赶上? 段宁的手下自然知道段宁是不可能拖延的,但段颎对于凉州和并州的士兵们来说,不光是战无不克的将领,更是一杆旗帜,旗帜不倒,军队就能战至最后一人,如今段颎死了,董卓跑了,皇甫嵩守城,段宁一人,能接下祖父的位置,完成和皇甫嵩的合围吗? “士众一,则军心结” ,人心不齐,这仗怎么打? 这样下去不行! 段宁当即下令让军队就地扎营,经过安定田庄的补给,她的军队可达一人双骑,如血的残阳下,金红的江水边,连排营帐如长龙蜿蜒,营帐层层环绕,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中心大帐内,段宁召集诸位将士们,展开地形图。 地形图是由安定郡田庄绘制,测绘队伍是田庄建立之初就开始培养的,经过多次叠代,如今段宁手中是最新的戊-甲版。 “我们的情报人员完成了任务,槐里县确实收到了情报,祖父和皇甫嵩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增援抵达的时间,为何会提前出兵?” 根据张辽的口述,他们跟随段公,作为先锋军,主动出城攻打岐山,段宁和董卓的军队会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出兵,三军合力。 然而事实上,段颎的军队提前出发了,段宁疾驰都未能抵达,祖父一万兵马,怎么能敌得过十万羌胡? 那么问题来了,祖父为什么会提前出发? 吕布道:“段公判定,将军和董将军的军队,已经抵达了。” 马腾拍案道:“或者是认为将军和董卓那厮会提前抵达,所有段公提前出兵,不管是哪种,定是有人给了段公错误的情报!” 错误情报不可能是段宁送去的,那是谁? 董卓! 霎那间,营帐中群情激愤,尤其是那名唤作张辽的年轻士兵,双眼通红,灼射出几欲杀人的目光。 段宁咬牙切齿,她现在非常后悔,当初两军相遇,她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他?没能护住段颎,之后怎么和段铭,和整个段氏交代? “是为了保存实力吗?”吕布道。 他们在路上,都见到了董卓军怠慢不前的样子,因此吕布有了这样的判断。 但这说不通,若是单纯为了保存实力,不出兵就好了,可是他不光不出兵,还传假消息,这明显是冲着段颎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董卓的目的是什么? 他这样做,谁能获益? 有人在背后……有人在设局……段宁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可胸口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般,烧得人心焦。 这时,衣襟下,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动。 段宁捏了捏眉心,掀开帘账,来到江边。 玉佩那头,传来曹班的声音。 段宁将这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曹班,刻意控制着自己情绪的起伏。 “……姐姐是怎么想呢?”曹班的声音听起来很轻,但是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眼前流水清冽,草地柔软,无论是从前,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心中再嘈杂的旋律,也能变得舒缓起来。 “董卓这么做,除了能让他保存实力,我看不出任何好处,八成是为了他背后的利益。” “朝廷内,能下令任命我来征讨羌胡的人不多。” 董卓背后是谁?他曾在张奂手下工作,张奂是段颎的死对头,张奂势弱后,董卓转投他人,而董卓转投的契机,就是他出兵凉州时,按兵不动,没有随张奂回朝复命。 当时段颎为了段宁的田庄,向袁氏写信,请彼时还是京兆尹的袁逢弹劾董卓,段氏和袁氏有私交,袁氏也存着利用关西军阀的心思,因此袁氏答应了段氏,袁氏安排人向朝廷谏言,董卓就此被革了官职。 然而,就在段颎以为目的达成时,失去官位的董卓,转头就接受了袁逢本人的征辟,至此扶摇直上,成为了袁氏的人。 呵,袁氏玩得一手好手段! 前脚治罪,后脚招揽,既遂了段氏的愿,又拉拢了董卓,如今再利用董卓,让他对付自己的仇人—— 想到这里,段宁心下一惊。 袁氏当初招募董卓,不外乎是为了两头下注,如今既然让董卓来做害段颎的这颗棋子——段氏危险了! “真真!必须马上通知京城和凉州的段氏族人!”袁氏这是要买定离手了! 不,不光如此,袁氏会将鸡蛋都放在董卓这一个篮子里吗?不会! 袁氏必定还有后手! “姐姐!”曹班的声音从玉佩那头传来,“不光要保护段氏的人!” “段公领并州刺史的职位,袁氏不可能放弃,他们必然是有备胎的!” 对,就是这个备胎! 段宁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两头下注是吧,董卓不是善茬,她段宁也不是好相处的,她要让袁氏知道什么叫两头下注两头堵! —— 并州刺史部,太原郡晋阳县内,一支部曲将并州刺史段颎的宅邸团团包围,内堂段畦得到消息,连忙安抚好妻子,匆匆往庭院里去。 未经主家批准就擅闯,闯的还是还是刺史府,这是胆大包天要造反了! 然而到了庭院,见这些部曲都是并州刺史部府兵装扮,段畦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让人提醒内容的妻子,谁知一转身,妻子齐禄就在他身后,段畦微微皱眉,扶着妻子:“你身子重,莫要出来了,这里有我。” “发生了何事?”齐禄语气间已经带了怒意,“你们是何人?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段畦拦不住妻子,只能将她护在身后,面前领头的士人他认得,是刺史府上的别驾从事,段颎的下属,姓张。 张别驾甚至都没有下步辇,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段府中人:“我自然知道这里是何处,因此也知道这处宅子的主人做了什么。” 段畦强忍着怒意道:“我不太明白别驾的意思,还请明示。” 张别驾慢悠悠唱道:“新丰侯段颎,通贼叛国,我奉旨搜查他的宅邸,段公子若是不配合,一并视作通贼。” 此言一出,段府内没有不震惊的,通贼?叛国?这是说谁? 段畦大惊:“别驾可是糊涂了,正是我父亲在三辅讨伐叛乱的羌胡,怎么会是通敌?” 张司马故作惊讶道:“还没人通知段公子吗?段公通敌,被人揭发,羞愧自尽了!” “什么!?”段畦脸色刷白,身后“扑通”一声响,段畦回头,见妻子直接坐在了地上,吓得魂都飞了,也顾不得其他,先扶起妻子,齐禄踉跄着站起来,怒视张别驾,强忍着眼眶中的湿意,咬牙道:“我不信你说的!你说段公通敌,可有任何证据?” 张别驾见齐禄目光瘆人,不愿再费口舌,打哈哈道:“这不在搜嘛。” “岂有此理!”段畦大呵一声,竟三两步上前,趁人不注意,抽出一府兵腰间的刀,挥向张别驾的步辇,抬步辇的都是奴仆,哪见过这场面,当即吓得松了手,张别驾被砸在地上,眼前银光一闪,被段畦用刀抵住了脖子。 “你们无凭无据,来搜查侯府,光是这一项,我就可以秉明朝廷,治你们的罪!” 他的刀尖逼近张别驾的脖子,留下血来,目光扫视一圈,府兵们顿时不敢再动,纷纷看向张别驾,张别驾小命被刀架着,哪敢再说什么,他后退一步,段畦就前进两步,他只能一咬牙:“撤,撤退!” 见府兵们不动,段畦的刀也没有动,血液滴落在地上,张别驾只用余光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连忙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出去!” 府兵们这才纷纷退出段府,张别驾留下一句“多行不义,子姑待之”,也撒丫子跑了。 手里的刀锵然落地,段畦栽倒在地,一旁的齐禄已泣不成声:“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段畦摇头:“不会的,父亲一生戎马,怎么会败在贼人手上?况且还有阿宁在,就算有危险,阿宁也会有办法的,断不会的……” 段府外,张别驾朝着侯府的牌匾啐了一口唾沫:“今日王侯,明日白骨!” 太傅大人的书信他已经收到了,段颎战死,他只需要控制住他在并州的家人,并州刺史的位置就是他的囊中物! 方才见段畦家的有身孕即将临盆的样子,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将段府围住,妻子生产,段畦还能在府上坐得住吗?那时再治他的罪,还不容易吗? 张懿春风得意,回到家后,对自己的糟糠妻越发不满,想到最近北边送来的一批胡女,并州在段氏的管理下,人口贸易遭到了严格管控,他从中得不到好处,往朝廷里送得也少了,没想到贵人还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段氏祖孙带兵外出,郡内守备空虚,他又可以走他的路子了。 他饮下美酒,踩着摇摆的步子,拎着酒樽,来到家旁置办的另一处宅邸。 黑灯瞎火的,他叩门门,比往常更快地,门从里面开了。 嘿嘿,想来小娘子也是盼着良人归啊。 门后,一阵轻风拂面而过,预想中的香气没有闻到,取而代之的,却是脖颈一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袁逢得到消息,气愤地将砚台砸在书童的脑袋上。 他选中的下任并州刺史,居然暴毙家中,死在了女人的榻上! 昏迷的书童被奴仆台出了院子, 他在书房来回踱步,书房外伺候的下人都不敢大声呼吸, 等了半响, 听见太傅的声音:“去唤太仆兄弟来。” “是。”负责通传的仆役刚刚应声,就听见太傅大人又改口,“不用叫太仆了,就唤本初与公路吧。” 两名仆役面面相觑,太仆袁基是太傅大人的长子,大人发如此大火,定是为了重要的事,为何不传长子,反而传过继出去的袁绍,与二子袁术呢? 但是在袁家,下人的生存法则就是闭嘴,袁氏已经算好的了, 听说隔壁中常侍赵忠府上的仆役,都是要拔舌头呢。 仆役们领了命令,连忙去两位公子的官邸传话。 袁绍和袁术,如今一人任左军校尉,一人任虎贲中郎将,没错,袁术虽然比袁绍年轻,但是官职已经比兄长高了,虎贲中郎将所统领的禁兵,是护卫皇宫的精锐,从名头上,甚至比同是中郎将、手握兵权的董卓、段宁还高。 袁氏门生众多,袁逢和袁隗皆身居要职,尤其是袁逢,已位列三公,因此两个儿子对袁逢这位长辈,都是又敬又怕,听到召唤,也顾不得手上的工作,直接往袁府赶。 袁绍和袁术在太傅府门口碰了头。 “怎的不见长兄?”袁术好奇往巷子外看,“他任太中大夫,总不会比我们还离不开吧。” 太中大夫是九卿属官,参与朝议,本来应该是重要的职位,但是如今皇帝不上朝,这个位置重不重要,就取决于个人了。 袁基本人并不是乐于在朝中走动的性格,当然他也有摆烂的资本,袁逢这样急着把需要每日点卯的袁绍和袁术叫来,却不叫袁基,袁绍也有些好奇。 注意到仆役们今日似乎格外乖顺,袁绍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袁术还是那般放荡随性的样子,因此在进入书房后,只有他察觉到,袁逢将一个物件,放在桌上,却在他们走进来的一瞬间,反手扣了过去。 “并州有变。”袁逢开门见山,没有请兄弟两人落座,那便是要考问他们了,袁绍全神贯注,就连袁术也头皮一紧。 袁逢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叹气道:“张懿死了。” 张懿是袁氏内部商定的下一任并州刺史人选,张角率黄巾贼众起义后,袁氏上书,奏请皇帝解除党锢,被宦官长期压一头的士人力量再次崛起,然而卢植等将领被宦官弹劾的经历告诉袁氏,宦官不除,士人一日不得安宁。 要想除掉宦官,他们就需要兵权。 纵观九州,以并、凉二地兵力最强,凉州连年战乱,并州离司州最近,因此将并州军纳入己方势力,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并州刺史段颎是个官场老油条,军中深得人心不说,在朝廷中又同时和士宦两派往来。 袁氏不希望自己手中的刀有异心——并州必须易主。 因此袁逢设计了调虎离山之计,向皇帝请命,以段宁为副将,诱使段颎出战,再让董卓在战场上稍做不配合,使段颎失利,他以此为借口弹劾段颎,顺势推举张懿上位。 没想到,计划进行得异常,董卓退守弘农后不久,西边竟然传来段颎战死的消息!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传到并州,北面的坏消息却随着东面的战况前后脚到了太傅府。 先是张懿暴毙家中,后是段宁竟然聚拢了段颎的余部,身先士卒,成功击退了北宫伯玉的军队! 袁逢得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段家难道真是得神明眷顾,这世上,竟真有女子能带兵打羌胡! ? 更可气的是,皇甫嵩这人太过老实! 曾经和朱俊一起打颍川黄巾的时候,他就将功劳都推给了朱俊,如今和段宁一同出兵,他也不争不抢,再次上书朝廷,言段宁为祖父报仇,向皇帝请求给予段宁封爵! 段宁打了胜仗,而且还用的是段颎的旧部,若是让她知道,祖父的死和袁氏有关,待她反应过来回到并州,自己在并州的多年布局,就要前功尽弃了! 袁逢将袁氏目前的困境摆在了袁氏下一代面前,袁术已经比当年成熟许多,虽然没有主意,但是也懂得先听听别人想法,袁绍见弟弟不答,袁逢又看向自己,他再次扫了一眼被袁逢扣在桌上的物件,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回答,而且回答得很正确才行。 他思索了一番,心道干脆赌一把,抬眼道:“回叔父,小侄认为,并州不可失,如今段宁风头正盛,不若借着这风,直接向朝廷请命,任段宁接她祖父的位置!” 袁绍此言一出,就连袁逢都有些惊讶,袁术则是再次绷不住,笑道:“兄长糊涂!这刺史的位置,论谁也轮不到她段宁吧!” 袁逢却陷入了沉思,似乎真的在思考袁绍这个建议的可能性,袁术见状大惊:“哪,哪有女子做刺史的?” 袁绍道:“在段宁之前,也不见女子做将军的。” “可,可是……”袁术还想说什么,但他现在明显cpu烧了,凭借他多年和袁绍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能提出这个建议,必定是有他的理由,他得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推举段宁,才能找出漏洞反驳。 可是他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推举段宁啊! 袁绍见叔父的态度,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恭敬道:“叔父,绍以为,接替并州刺史之位者,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袁逢挑眉,示意他继续。 “其一,其人在并州要有一定威望,方能号令并州诸将。” “其二,其人需懂得行军打仗,不是蹇硕那等虚头草包。” “其三,其人必须孤立无缘,方能为我所用!” 袁术嘴巴已经合不上了,怎么这样听下来,段宁似乎真的很合适? 首先,段宁随祖父段颎经营并州多年,别说并州了,就是在凉州都是有名望的。 其次,她确实能打仗,从成名的守城战,到现在合力绞杀羌胡的正面对战,“九天玄女”的名号可谓名副其实! 再次,她是女子!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女子是要出嫁的,是外人,段宁就算再厉害,难道以后不嫁人吗? 这般好用的刀刃,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就让他们袁氏收了。 袁术越想越懊悔,怎么他就没想到呢? 几番思索下来,竟然真是没有比段宁更好的人选了。 况且明面上,是董卓撤军,让段颎孤立无缘败亡,段氏难免会怨恨袁氏,袁氏现在给段宁抛出橄榄枝,只要她接下,段宁必然与家人离心,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或许比董卓还要好用! 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袁氏早就玩烂了,在董卓身上就用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在一女郎身上再用,袁逢对袁绍的建议非常满意,朝两人挥了挥手。 这是送客的意思,袁术心里不服,但是也无可奈何,袁绍刚刚转过身,却听见袁逢叫住了他,袁术也跟着一顿。 袁逢道:“你出去,你留下。”前者是对袁术说的,后者是对袁绍说的。 “他!我?”袁术脾气一下上来,但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发作,趁着自己教养还没归零,甩袖气鼓鼓出去了,袁绍却紧张起来,果然,袁逢手摸上先前放在桌上的物件。 那是一块镶金雕刻的木牌,木牌上刻了两个字——探丸。 袁绍瞳孔一缩,这个名字他很小的时候听过,是游走在洛阳城内金市的一群刺客,他们从囊袋里抽弹丸,出来什么颜色,就杀对应代表的人物。 他一直以为,这是传说故事,洛阳金市鱼龙混杂,流民混混有,杀人纵火也有,但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组织。 顷刻间,他明白了袁逢为何不叫袁基来,而是叫了他和袁术。 原本因为袁逢的重视,而感到一丝窃喜的青年,顿时有些泄气。 袁基作为袁逢的长子,是会继承爵位的,他只需要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学习儒家经典,在朝廷中挂个职,之后整个家族自然会推着他往上走。 但他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争取,能争取到,就是对家族有用,若是有朝一日,遭遇不幸,对家族来说,也不是担不起的损失。 所以“探丸”这种危险的组织,才会交接到他的手上。 不管袁绍内心如何腹诽,面上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七分惊讶,两分欣喜,和一分害怕。 袁逢很满意袁绍的表现,他将木牌交到了袁绍手上:“并州的军阀纵使再厉害,终究是外人,驯化得再好的犬只,也会害怕他反咬主人。” “探丸是由袁氏一手建立的,早些年在你父亲手上,无甚效用,我接下之后,将其从明转暗,拔出其中有异心的,余下皆为死士,现在交到你手上,如何用,何时用,你自己拿主意。” 袁绍接下木牌,双膝下跪,给袁逢行了大礼。 三个月后,洛阳城内,铁市官段铭向朝廷提出为父守孝,辞去官职,朝廷批准了他的申请。 段铭带着妻子史砚收拾家当,不大的庭院恢复成了他们搬来前的样子,史砚抱着女儿,段铭闷头做事,不发一言。 史砚想安慰丈夫,但是刚说个“宁”字,就被段铭暴呵一声,史砚因此也不再说话,含泪进了房,段铭吼完妻子,又觉得后悔,可是让他认错却是不能的。 他去理解妻子,谁来理解他呢? 他的亲妹妹,居然投靠了,害死他们祖父的人! 第102章 洛阳城内, “姑臧君府”在一间闲置的宅院上建起。 君府门庭若市,门房每日收下堆成小山一样的拜帖,将它们分成三类:送上贺礼的,要安排回礼;寒暄问候的,要一一回帖;说媒拉纤的——按照段君的意思,送至东厨柴房。 段宁因功封姑臧君后,执金吾袁隗上表,奏请段宁接任段颎并州刺史的职务。 袁隗的兄长——当朝太傅袁逢领尚书事,相当于一国总理的地位,因此袁家的奏请左手传右手, 段宁的任命几乎秒批。 “姑臧”就是段宁的“出身地”, 凉州武威郡姑臧县, 同样是三辅平叛功臣,皇甫嵩被封为“槐里侯”, 食邑八千户,月俸二十五石,而段宁的“姑臧君”,相比侯爵月俸砍半, 食邑更是直接划在她自己的田庄上。 不过这些对于段宁来说都不重要,重要是并州刺史的位置。 刺史是典型的低阶高权,品级不如下辖一县的县令, 俸禄也只有六百石,但这个时期, 管政务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管治安, 刺史手下一旦有兵, 又能插手一地政务,军政归于一人, 自然发展成了军阀。 段宁能手握如此权柄,全仰仗袁氏的提携,这匹北地母狼,被袁氏从狼窝里抱出来,赏了地盘又给了肉,从今往后,自当答谢袁氏恩情,以效犬马。 因为平叛有功,朝廷封赏相当丰厚,钱币锦帛被一箱箱抬入府内,军中有为段宁背弃家族而不平的,段宁没有责罚,从赏赐里分出一部分作遣散费,去投段氏、或者改投其他人,亦或是回乡都行。 段宁按照军功,将赏赐分给了属下们后,就与工匠们猫在一处,着手改造院内的祠堂。 而领到赏赐的属下们,也终于在连年的征战中,得到了一丝喘息。 马腾是段宁手下的老人了,这次的赏钱,他惯例将一多半托田庄的商队送回武威郡,给他的寡母,又留下一笔钱,准备交给江芜。 马腾找到江芜时,江芜正出了营帐,准备与吕布一起进城,吕布孤家寡人,每每得到赏赐,都尽数分给手下士兵,士兵们知恩图报,又会集体凑一笔钱出来,让吕布请大家喝酒。 江芜看着身量纤细,酒量根本就是个无底洞,他的养父江原在谯县格物院不需要他接济,他过得恣意随性,得到赏赐有时全部换了酒,有时换成他喜欢的锦缎,托相熟的女郎们裁成好看的样式,有时又会全部还给段宁,让她随意处置。 江芜没有立刻接过马腾的钱币,吕布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身后的士兵们都面露急切,于是他抿着嘴,严肃道:“我与奉先他们约定好了,君子言而有信。” 士兵们连连应声:“是啊,难得今日两位将军都放值,您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交给我们,过几日全部给您添置妥当!” 可惜马腾要的东西,非江芜不能搞定,于是他只能顶着士兵们的怨声载道,将江芜悄悄拉到一旁:“小江你听我说,前几日我放值,进城去了趟金市,听说那处开了一家衣行,有眼下贵女间时兴样式的成衣,你帮我挑几件,我想寄回给我的母亲。” 见江芜似乎被说动,马腾又道:“饮酒何时不能去?但是那衣行生意可好,裁好的成衣数量有限,晚几日可就迟了!听说他们一个样式贩完,可就不再版了呢。” 江芜听见数量有限时,心里纠结的天平就已经失衡了,再听到卖完不再版,立刻痛心大呼:“那怎么行?” 说完江芜伸出手,马腾立刻将钱袋子交给他,在吕布身后一众士兵的哀嚎声中,江芜如一匹灵动的白马,哒哒一溜烟,便没了身影。 …… 吕布转身走向兵器架,一人多高的长戟被他轻松抽出来,再回身时,马腾也已经抱着头,撒丫子跑远了。 江芜和养父江原,曾经都是游走在金市的刺客组织“探丸”的成员,江芜作为执行刺杀的“探丸郎”,接受作为监视者的江原的管理。 后来,符柯带着特勤组“整顿金市治安”,“探丸”从明转暗,江芜父子在“探丸”内部剧烈变动之时成为弃子,被符柯救下后,投了曹班。 江芜曾经在金市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奉主公命令,支援段宁抵抗北宫伯玉,得胜回京后,他几番进城,都刻意避开这里,也许这就是主公说的“近乡情怯”吧。 时隔几年,金市的土地依然泥泞,人潮涌动依旧,甚至更甚往日,好像无论外面怎么变化,这座得天子庇护的城池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们从西面来,经过旧京,那里也曾是天子住所,如今却是一片荒芜。 如果有一天,天子离开了洛阳,这里也会便得和旧京一样吗?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事。 他离开洛阳之前,金市就有一家衣肆贩卖裁好的成衣,就在肆舍面前搭了个露天的木台子,台子上堆放着成衣,清一色单件的褐麻纺外衫,形制宽松,不分男女老少,一件衣服能传三代。 这家衣肆还在,肆舍前依然是人头攒动,只不过店家从凉州口音,变成了他从未听过的口音。 走过这家衣肆,相隔不远,就见到几架装饰华美的牛车整齐地停放在另一处肆舍旁的空地上,有新的牛车载着贵人来访,肆舍内的伙计就会将牛车引导到提前用白石粉划分好的位置上。 这便是马腾提到的衣行了。 稍微靠近一点,就能闻见贵人们身上浓郁的熏香,江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门口的伙计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他穿着普通而区别对待他,和接待其他贵人一样,热情地将他引至室内。 江芜看看衣香鬓影的贵人们,又看看刚刚从军营出来的自己,默默从袖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将自己的额发捋顺,确认自己面上没有一丝尘污后,才将银镜放回袖中。 一踏入正堂,首先入目的,是几个等身高度的木雕人像,人像身上穿着不同样式的服侍,就算没有宝玉相配,光是细密的针脚、精美的纺织纹路,就让江芜移不开眼。 他好奇成衣的材质,下意识想伸手去碰,伙计笑眯眯地给他指了指人像脚边的一块牌子。 上书——样衣勿触,入内可试。 格物院的红区里,有些屋子也会立类似的牌子,牌子后面是装着各色液体的透明琉璃瓶,曾听说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瓶子,被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透明液体烧掉了手指。 李大匠用心对待实验品,所以立警示牌,衣行的衣匠用心对待成衣,所以立警示牌。 江芜恍然大悟,这就是匠人精神! 一眼望去,堂内被分为了两部分,左边是女子的成衣,右边是男子的成衣,伙计也没多想,直接右转介绍起来,说了半天没见客人答应,才发现年轻的郎君没跟在他后头。 江芜从未见过如此多款式的女子成衣,眼花缭乱一时不知从何选起,越往里走,花纹越是反复,显然价格也更昂贵,他一脚刚踏入一间偏堂,就听见一声惊呼。 一还未束发,却已身长近七尺的小女郎,用手指着他,又指着一排排成衣,结巴道:“你怎么进到这儿了?可是在门口看岔了?” 江芜摇头:“没走错,我就是来这儿。” 女郎愣了愣,大脑跟着眼珠子一起飞速运转,恍然道:“你定是为家中女眷来此买成衣的吧。” 江芜没有否认。 女郎立刻热情道:“看你样子,定是第一次来吧!这里我熟,我来给你介绍!” 当伙计找了半天,终于在订制成衣区找到江芜,见他和何家的小女儿在一块,心里一纠,又见江芜言行举止没有逾矩的,才放下心来,不动声色走到两人中间,对小女郎搓手道:“小人眼拙了,不知郎君是女郎兄长。” 小女郎皱眉道:“什么兄长?我不认识他,我的兄长是何雪与何星,我是他们最宠爱的妹妹何雨。” 伙计当然知道这位郎君不是何家人,何家是金市最大的屠户,何雪的父亲丧妻,朱星的母亲丧夫,改嫁何雪父亲后,这对重组夫妻生下了何雨。 何家疼爱小女,何雨是衣行的大金主,伙计不敢得罪何家,因此试探何雨。 何雨在衣行,和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反客为主问江芜:“怎样,我说了那么多,你可有瞧上的?” 江芜随手点了两件,何雨脸色一变:“哎,你是没钱吗?我说了,这两款,是最老旧的款式,就是东厨的婆子也瞧不上的!” 江芜看向伙计,微微昂起下巴:“除了这两款,我全要了。”—— 段铭扣上院门,“段府”的牌匾三天前他已经卸下了,天气越来越冷,女儿还小,他只能舍弃牛车,换了相对舒适的马车。 院门外,举行丧仪的草棚还没撤,祖父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段宁最终还是没有来找他,托人送来一件祖父的衣袍,天气转凉后,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办丧仪的,他只能一切从简。 “驾——”他催动马车,马蹄踩着冰凉坚硬的石板路面,驶出巷子。 草棚外,白幡被风吹起,压着竹竿来回摆动,北风穿过窄巷,吹入姑臧君府内,段宁抬头,微微眯起眼睛。 一座城池,两处白幡。 第103章 衣行的伙计将装箱的成衣送至姑臧君府。 门房应声开门。 “大人, 我是金市衣行的,来送成衣。” 伙计让人将一箱衣服抬下马车,在门房面前打开,又从中取出一件,展开来。 “女子的衣物?” 虽然没有从负责采买的仆役那里得到消息, 但整个君府, 能买如此多成衣,还让人送到府里的,当然只有段君了。 门房因此不敢怠慢,整整五箱,半人高,门房逐一检查完,确认都是衣物后,连忙叫人将伙计领进府。 衣行的这位伙计是专门负责将成衣送至各个贵人府上的,贵人家的宅邸规矩多,伙计原是寒门出身,读过书,专门学了贵族和世家礼节,因此不会得罪贵人。 衣行开张不久,就因为生意火爆,渐渐在城内积攒了一些名头, 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但伙计观察过, 这些模仿者们纵使有财力, 也很难超越自家衣行。 不光是因为自家衣行成衣样式多, 东西南北各色的缎子都有,还有一点便是, 他家肆舍后面,女郎们纺织所有的机子,也与别家的不同。 在纺织简单花纹时,自家衣行所用的纺织机只有十二个脚踏,和他以往所知道的五十脚踏纺织机相比,更加方便操作和学习使用,只有纺织复杂花纹时,她们才会换成五十脚踏的纺织机。 这些都是伙计的母亲告诉他的,家道中落后,原本寡母带着他,靠在金市乞讨为生。 后来金市的衣肆主人,招懂得纺织的女工,寡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没想到真的被主人家选中。 寡母纺织技艺熟练,不论是多新奇的样式,只要主人家给了图纸,她都能自己摸索纺出来,因此很快得到主家看重,衣行的铺面盘下后,寡母就被主人家安排此处,还当上了“主管”,涨了月俸。 伙计很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他的父亲因病亡故后,父族和母族都不愿接纳他们孤儿寡母,他的左手先天少一指,被家族视为不吉,伯父将他们从父亲的房子里赶出来时,他还很小,有人劝他的母亲,舍弃他改嫁,母亲没有同意,宁可上街行乞,也要带着他。 如今母亲成了远近闻名的织匠,父族又想把他认回去,他心里是有些动摇的,但是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也就此打消了念头。 洛阳贵人家的宅邸,他跑了不少,就算是永和里的三公府,他也是去过的。 但是如今进了姑臧君府,他却有些露了怯。 听人说,姑臧女君是凉州人,凉州!那可是茹毛饮血的地方!更何况段君是因战功封君,当了并州刺史,并州也是民风彪悍之地啊,她一女子能做天子耳目,怕不是会什么西凉巫术,摄人心魄吧! 君府的仆役在前头引路,伙计跟在后头,视线也不敢乱瞟,生怕一个不注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入冬后,别处的庭院里都换上了厚厚的毛毡,可是这间宅邸的回廊下,还挂着夏日的竹帐,北风穿廊而过,竹帐被风掀起,他不经意间扫到院子的某处角落。 白幡在孤零零的竹竿上飘荡,风声呜咽,仿佛游魂悲切的哭诉。 伙计猛地一哆嗦,引路的仆役顿住,回身看向他,一双眼珠子,折射出幽蓝色的光。! ! ! “怎么了?”仆役问道,伙计晃晃脑袋,再看过去,仆役的眼睛又变回了寻常的黑色。 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是错觉。 廊外传来呼喝声,几个上身赤裸的汉子,正在朝着木桩子挥拳,天寒地冻的,他们精壮黝黑的身躯上蒸腾着白汽。 “那是段君的家仆,在热身呢。”仆役顺着伙计的目光看过去。 如今稍微能叫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都会养私兵部曲,伙计曾在太傅府上见过身穿铠甲的部曲巡逻,但是若论气势,他感觉远不如这几个上身不着寸缕的汉子。 刚刚伙计没注意,现在再看,这领路的仆役,身形都格外高大,和他说话,伙计都要抬头。 伙计没有想到,他直接被领进了段宁的书房。 “将军,置办的成衣,您要看看吗?” 伙计不敢抬头看贵人,但是听声音,段君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 “成衣?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置办成衣?” 嗯?等等,不是段君置办的? 听段宁语气冷淡,伙计的汗都要下来了,反复回忆,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就是将衣服送到姑臧君府,没错啊! “嘿,是小江,他见您心情不好,担心呢,说先送来让您挑。” 小江?小江是谁,比姑臧君年纪还小,是姑臧君的妹妹吗? “就你会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什么意思,哪来的花,哪来的佛,我怎么听不懂? “将军不挑两件吗?小江的心意。” 这段君府上的仆役,竟然如此不懂得规矩,有这么和主人说话的吗? “自家的东西,挑什么挑。” 自家?什么自家?为何这段君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但连起来却不懂? 好在这次,旁边看似和主人家亲近的仆役也愣了愣,随后听见这高大的仆役笑道:“我说呢,不愧是将军。” 这句话他听懂了,好谄媚,原来要得贵人信赖,就要这般说话啊,他又学到了。 段宁不收,马腾就让人将衣服直接搬到了侧院江芜的住处,送走了衣行的伙计,他就去训练场叫人。 江芜带着手下们操练,一群体格魁梧健硕的汉子们,被他们身材纤细,皮肤白如精瓷的江将军折磨得直接瘫在地上,远远就能听见士兵们的哀嚎声。 马腾有些看不过眼:“你这也太狠了。” 这些都是军中的佼佼者,段宁将他们挑选出来,之后将由他们率领士兵,组成一支精锐军。 然而此刻,有好几个士兵躺在地上,闭着眼,生死不明,马腾见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 同样的训练强度,江芜只褪了外衣,风一吹,身上的薄汗也很快收了,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江芜面无表情的原地做拉伸,似乎还没尽兴:“弱鸡。” 被将军骂了,士兵们想抗议,但是没一个人能再站起来,马腾被他们样子逗笑了:“下次也请你帮我练练,军中武器、装备、马匹的优势,让他们飘上天了,一个个的,真当自己是神兵呢。” 江芜点头,地上的士兵们起哄:“就是,应该让江将军在军中巡回操练!” “一视同仁!”“都把基本功练起来!”“有福同享!” 江芜用眼神问马腾还有何时。 马腾小声道:“成衣到了,去试试?” 江芜眼前一亮,立刻跑没影儿了,士兵们不知马腾是用什么方法支开了江芜,但是纷纷为马腾的仗义相救而欢呼。 江芜回到屋内,兴奋地打开衣箱,淡淡的香薰令他着迷,他选了半天,先挑了件浅桃色的薄纱长罩衫,想直接上身试,但是又嫌弃自己一身脏污,只能先忍着,去浴堂沐浴更衣后,再回到屋内,如同进行某种仪式一样,先虔诚地给屋内熏上艾纳香,随后才去试衣。 然而衣物一上身,他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的眉心微蹙,放下这件罩衫,又换了件淡鹅黄的。 ……还是不对。 一连换了几件,都不对。 胸口出有些太紧了。 江芜将衣服放回箱子里,盖上箱盖,坐在上面生闷气。 半晌,他想起,在衣行时,伙计说,成衣若是不合身,可以送回去修改,不会收取改衣钱。 江芜眉眼弯弯,顿时又开心起来。 第二日放值,他干脆换上了自己的一套女子衣物,淡水色的裼衣外面罩着保暖而华美的鹿裘,又挑了一套与之相配的墨玉珠串挂饰,梳了他喜欢的堕马髻,打扮得美美的,单手将一只木箱扛在肩上,去了金市。 于是当日来到金市的洛阳城百姓,便有幸见到了这一奇景。 一身长八尺,装扮精致的贵族女子,单肩扛着一半人高的大木箱子,进了金市衣行。 在衣行挑选成衣的客人们猛一见江芜,以为是衣行得罪了哪家贵女,亲自上门找茬来了,见他这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气势,想必出身非同一般,惹不起躲得起,于是纷纷从衣行里逃出来。 衣行的伙计们见到江芜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躲进后院搬救兵了,江芜迈过门槛,“嘭”一声将木箱放在地上,左右不见人影,只能继续往里走。 何氏的小女郎何雨,正在新款架前挑选呢,突然感觉头上被一片阴影笼罩,回身一看,见是一身材高大的女子,低头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长期的习惯,让江芜走路时,可以做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何雨并没有被吓到。 她细细打量江芜的脸之后,惊喜道:“你是江郎君的妹妹!” 江芜嗓音天生粗哑,他为此很是自卑,不想吓到面前的小女郎,只能抿嘴点点头。 何雨见他半天不说话,又从惊喜转为愧疚:“抱歉,我不知你是个哑子!” “你怎么来了,你兄长给你买的成衣不合身吗?” 江芜点点头。 何雨恍然大悟:“可有叫人带来?衣行可以修改的。” 江芜又点点头,随后指着门口的木箱。 “这些都不合身?”何雨上下打量江芜,“也是,你真高啊,真让人心慕。” 江芜骄傲地挺起胸。 何雨对这个害羞的女郎很有好感,拉起江芜的手:“不知你家在何处?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和衣行说,之后改完,我亲自送到你府上。” “你教教我,如何能生得,像你这般高大,好不好?” 何雨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第104章 何雨的父兄早些年希望她能入宫。 事实上, 宫中的差役来乡里选采女时,他们也推荐了何雨,但是因为家中没有给负责选拔宫女的宦官送钱, 得到的答复一直都是——再等等,名册递进宫需要时间, 走动关系不容易云云。 一直到皇帝从采女中选了宋氏, 立了皇后,何家才知道,他们是被坑了,此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屠户家中富庶, 何雨及笄后, 来求娶的人家几乎踏破了门槛, 尤其得知何雨身量长,身形匀称后, 更是屡屡开出丰厚的条件,来说媒的家世一个赛过一个。 可是何雨拿捏了父母的情感,每每有媒人上门,她便以泪洗面, 诉说对父母的不舍。 何雨的父母娶了何雨的母亲后,没有纳妾,何雨母亲多次生育,只得了何雨这一个女儿,很是宠爱,因此父母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随着年岁见长,邻里相熟的女郎纷纷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她也开始陷入了迷茫。 有时她会觉得,嫁人也似乎不错,纵观这世间,女子不嫁人,还能做什么呢? 她常常来到金市的这家衣行,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让人心动的华美成衣,还因为她在这里,看到了答案。 另一种人生选择的可能。 衣行内,有许多女工,负责纺织、裁衣,主家会给他们相应的报酬,这里的女工都不是世家出身,当中许多人都孤苦无依,但是衣行给了她们生计,也了她们活下去的希望。 她亲眼见到,衣行收留了原本在金市行乞的孤女,养在后院,后在女工们的教导下,成为了一名熟练的织匠,她买的不少成衣,就出自这些孤女之手。 女工们也许没有家世,没有生育子女,但是这些成衣,就像她们的子女一样,她们珍惜爱护每一件成品,就像将血脉留在世间的女子一样,将作品留下。 何雨因此迷上了纺织,她的父母欣慰女儿居然主动提出学习女工,给她请来了城内最好的织匠,织匠年轻时,曾在皇宫里,为王公贵族纺织衣物,织匠对于年满十三,而不善女工的何雨很是不满。 “《礼记》言,女子十岁后,就不应出家门,当学女事以共衣服。” “天下有天下的分工,一家有一家的规则,男女各司其职,阴阳相协,世间方不会乱了礼法,礼乐崩坏,礼法不存,正是因为你的母亲疏忽了对子女的教育,一代不如一代啊。” 织匠的话她听得头晕,正是一身反骨的年纪,她平日对父母乖巧,对外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她没学过礼记,她只知道,她养一只狸奴,也是不希望狸奴出门的,这世间,若是只有男子出门,女子都要像狸奴一般不得出门,哪来的阴阳相协呢? 但是她现在长大了,知道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为何兄长可以去杀猪,她就不行?她从前也是喜欢小猪的,但现在她只喜欢狸奴,她曾经有过许多疑惑,许多不忿,都是没有答案的。 她不想嫁人,又学不会纺织,她还能做什么呢? 父母在时,她尚可以仰仗父母,可是在那之后,兄长们成家立业后,她在何处落脚呢? 不过何雨是幸运的,在她困惑之际,又遇上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凉州段氏的女郎段宁,因为战功,被封姑臧君,御赐府邸,随后经朝廷举荐,当上了并州刺史,不日将离京上任! 女子,还可以打仗! 她让家仆到城外段宁的营帐处打听,得知段宁正在募兵后,她立刻心动了。 其实正常情况下,京师附近的军户都是记录在案的,凡有征召,都是被守卫皇宫或者京畿的各大军营瓜分,朝廷也不会允许来京师复命的边军就地募兵。 但段宁的军队不同,她募的是女子,有人以边军募兵犯界为名弹劾段宁,立刻就遭到了太傅的驳斥。 袁逢表示,段宁是女中豪杰,当为天下女子做表率,若天下女子都能像她这般勇武坚贞,国家哪里惧怕外敌呢? 因此朝廷特批段宁,在洛阳城郊招募女兵。 何雨来到城郊段宁的军营时,只有零星的几个女子在军营外踌躇徘徊,看她们的穿着,都是附近的流民。 “这等好事,为何都不积极呢?”何雨顿足,又听见旁边一女子道,“有家室的女子就算想来,家中的父母、丈夫、子女,也是不会赞同的。” 何雨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面容清俊的女子,比自己年长一些,穿着打扮不像是高门贵女,想是洛阳城内某位官员之女吧。 何雨心生好感,主动询问对方姓名。 女子作揖道:“蔡氏蔡琰。” 蔡琰的父亲蔡邕如今在朝中任议郎,最近朝廷内,士宦党争再起,随着皇帝病重,争斗开始由暗转明,桓帝危重时的动乱,似乎又要重演。 蔡邕在这场争论中,充当士人势力排头兵,充分发挥议郎职责,弹劾宦官,被宦官视为眼中钉。 卷入党争的蔡邕为了自保,开始寻找靠山,而他的女儿蔡琰不巧,因为精通音律文字而扬名京师。 只可惜何雨大字不识几个,并不了解蔡琰的家室,只当这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听见对方也是来参加征召的,有些惊讶道:“姐姐方才不是说,女子家中长辈不会允许吗?我见姐姐衣着,想必出身不凡,以姐姐家中教养,会让姐姐来做军户吗?” 何雨话语间有些冒犯,她性格如此,家中富裕,父母兄长宠爱,因此有话直说,蔡琰苦于权利纠葛,性格已不如曾经那般外放,见到何雨,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蔡琰笑道:“家中自然是不让的,但是段君不日将返回并州,我到时候随军一走了之,他们能奈我何?” 何雨如同醍醐灌顶,蔡琰见状,生怕带坏小朋友,连忙解释道:“各家自有各家愁,并不是来应征的女子都要走到我这一步的。” “我听闻,男子从军入行伍,都要自备钱财,采买军备和武器,女子入伍虽然是头一次听闻,但程序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女郎如果能得到家中支持,未来在军中,也会便宜不少。” 何雨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今日若是顺利入营,就再也不回去了,心里还有一丝丝不舍,倒不是为了父母兄长,而是为了她屋里的小狸奴,若是她不能回家,得将狸奴托养出去才能放心。 听了蔡琰的劝解,她决定,今日还是回家,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再让父兄给一些钱财,从此以后,她要效仿姑臧君,上战场,杀羌胡,立功业! 草棚内,负责记录姓名的也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娘子。 何雨说自己不识字,对方也没说什么,记下她的名字家世后,就让她过了草棚旁的木篱,木篱后是两处营帐,遮挡住了一片空地。 反而是蔡琰,写下自己姓名后,多有盘问。 听见营帐后面传来女子的惊呼声,还用重物落地的闷响,何雨这才有了些身处军营的实感,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没敢立刻进去,而是在原地等蔡琰。 “她为何问了姐姐这么久。”何雨问蔡琰。 “我父母健在,又读过诗书,能写会画,他们自然担心我的家人。” “那姐姐怎么说?”何雨好奇。 蔡琰摊手:“我说,我来到这里是我的选择,保证我不被家人带回去是你们的责任,若是手下的兵都留不住,还当什么将军呢?” 何雨有些惊讶:“姐姐说地好直接,她们不会生气吗?” 蔡琰揽着何雨的肩膀,带着她往里走:“这才哪到哪儿?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怎么会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 何雨似懂非懂:“那她们为何不问我,我的父兄也健在啊,他们是屠户,虽然没读过书,也是不好惹的。” 蔡琰笑道:“因为你适合来这里,她们舍不得放你走呀。” 等两人来到了营帐后面的空地处,何雨才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来应征参军的女子,都聚集在此地,接受军士的考核。 对于长期饥饿,身材瘦弱的女郎们,负责考核的教官一点儿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不少女郎都因为劳累,而撑不住,哀嚎着要退出,偶有两三个能撑过考核的,被安排坐在避风处一支长长的高脚椅上,都撑着腰,喘着气。 这些通过考核的女子,无一不是身材高大的,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人,能赶上自己近七尺的体格。 直觉告诉何雨,蔡琰说得对,她的选择没错。 带着莫名的骄傲和兴奋,再去看那名考核女郎们的教官。 不是江芜江郎君,又是谁? 原来他竟然是段宁麾下。 何雨又惊又喜,摩拳擦掌,对于通过考核志在必得。 当晚,当何雨的兄长何雪和何星回到何府,第一时间,就来到了妹妹的院落。 族中的族医正围着嗷嗷叫唤的何雨,忙得焦头烂额,见两兄弟回来,仆役们让开位置。 见到何雨之后,院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何雨的脸,因为伤口而青一块,紫一块,不仅如此,额头两端还鼓起了一个大包,昔日灵动的少女,此刻就像家中即将出栏的小猪仔。 第105章 皇帝病重, 膝下二子,长子辩五岁,次子合出生不满一年。 年轻的皇帝还没咽气, 宦官和士人,就为谁当继承人, 大打出手。 宦官支持无背景的何贵人生的长子刘辩, 士人则支撑宋皇后所生的王朝正统继承人,次子刘合。 原本对于处在权利漩涡之外的姐妹俩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关键是谁当太后——这将直接威胁到姐妹的生母,邓太后的安全。 表面上看,何贵人当太后,对姐妹来说最好,宋皇后背后有姻亲曹家,还有袁氏,她的哥哥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宋奇,一旦宋皇后当上了太后,历史上何皇后逼死董太后的事件具有可能再次上演。 但何贵人真的毫无权势吗?若是宦官扶持刘辩上位,邓皇后就是他们皇权联盟的外人,一个外人,却占着比皇帝母亲还要高的位置,宦官们怎么会允许呢? 虽然段宁杀了张懿,以身入局,自此站边袁氏,但是她凭借什么,让袁氏和宋氏放过毫无根基的邓太后呢? 凭借礼法吗?在家族存亡和皇室礼法间,他们会选择遵循礼教吗? 既然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局,姐妹干脆决定,将邓太后秘密接出皇宫。 邓太后久居深宫,宫廷内侍在几次权利争斗间,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就被情报部的人渗透成了筛子,而能接触到邓太后的皇宫贵族中,最熟悉她相貌的那个——皇帝本人,也时日无多了。 一旦皇帝驾崩,太子上位,后宫必然又是一波人员大清洗,姐妹俩时间紧迫,曹班身处东方,力不从心,于是她们计划,趁着段宁还没有离开洛阳,就将太后掉包出来,让她随段宁一起北上并州。 然而事与愿违,姐妹还未行动,袁氏向段宁发了请帖,让她到府一叙。 段宁也没想到,她会在太傅府,再次见到董卓。 不巧马腾和吕布都在军营里,这次和她一同来太傅府的,是祖父的旧部,雁门郡人,张辽张文远。 张辽随段颎征战多年,得祖父一手提拔才有了今日,为报答段颎知遇之恩而跟从段宁,后为段宁的果决和勇猛而折服,成为了段宁军中武将。 张辽见到董卓恨不能生啖其肉,但董卓的车架在段宁他们前面到,见段宁下了马车,直接等在原地,张辽不得不忍着怒意,随段宁上前。 “想不到,卓竟然有幸,和讨羌将为同僚。”他满脸堆笑,没穿武将袍,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虽然董卓的态度相比上次好了不少,段宁也不可能和他攀关系:“你我如今皆为刺史,刺史乃天子之臣,同朝效力罢了。” 董卓和她一样,投靠袁氏换来了凉州刺史的官职。 此前太傅袁逢为了避嫌,只是让人在朝廷中举荐,并没有亲自出面相交,现在这么大张旗鼓把人叫来,皇帝八成就在这两天了。 袁氏终于坐不住,要和他们交底了。 袁绍经人事得早,当年在金市的酒肆里初见段宁时,为凉州女郎的英姿折服,曾在梦中见到过,这女郎进入袁府的场景。 但是他想象中,段宁应该是以妾室的身份进入他的后院,而绝不是以并州刺史的身份,进入袁氏的正堂啊! 袁绍难得在袁逢召集宾客族人议事时,走了神,自顾自为他逝去的青春记忆而哀悼,袁术见兄长对着段宁发呆,发出轻蔑地笑声。 他刻意没控制自己的音量,堂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先是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袁绍,最后又看向段宁。 长兄袁基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尴尬地咳嗽两声,结结巴巴岔开话题:“父亲的想法,诸位如何看呢?” 袁逢恨自己没有好好教育这个长子,当年他的父母对他们三兄弟一视同仁,结果弟弟袁隗自成年后,便处处与他作对,他不想重蹈自己兄弟的覆辙,将全部的资源都向长子倾斜,结果使得袁术与自己离心不说,就连袁绍这个婢生子,表面装着顺从自己,稍微有点权利之后,也开始和自己反着来,背地里搞小动作,不将长兄放在眼里。 再看袁基呢?过度保护让他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他的两个弟弟都开始利用太学、姻亲、朝廷的人脉,培养自己的势力了,而长子手中,竟然清一色的都是从自己手里继承的幕僚。 对于袁基的问题,袁氏的其他公子没有回答之前,幕僚们是不敢发言的,袁术于是先回答道:“断不能将两位刺史调走,一旦宫里有变,袁氏手中无兵,大将军独木难支!” 袁逢这次叫段宁和董卓来,正是因为皇帝下旨,催促并、凉刺史,立刻离京上任。 皇帝都快死了,掌管尚书台的太傅袁逢不可能自断双臂下这个指令,因此这个诏书,分明是把持宫禁的宦党们所出。 袁术的话说得很对,但是说了等于没说,袁氏谁不知道董卓和段宁不能走,但是旨意一个接一个,袁氏能撑到几时? 士人弹劾宦官的最大一个理由就是祸乱朝纲,可是朝廷以谁为纲? ——皇帝,若是皇帝的旨意都不遵守,袁氏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自从皇帝闭门不出,袁氏就计划以关西兵力诛宦官,彻底解决外臣无法接触皇帝,而导致士人与皇帝互相不信任的问题。 结果不出意外地,还是出了意外。 一个名叫孙坚的无名小卒,坏了袁氏的事。 孙坚是徐州下邳县丞,因作战勇猛而得到皇甫嵩的赏识,随皇甫嵩讨伐黄巾立下功劳后,又跟随他讨伐北宫伯玉的叛乱。 袁氏原本计划,讨伐北宫伯玉的关东将领班师回朝后,便能就地驻扎,以待时机。 结果孙坚因为目睹了董卓的不战而退,在董卓回京后,向朝廷弹劾了董卓。 虽然袁氏出面,将弹劾的奏章压了下去,但是董卓带着兵马回京后,立刻就引起了那些官员的不满。 他们一边怕一边骂,还连带着打了胜仗的段宁一起。 你们这些关西军,不打羌人,留着兵力来洛阳城,是想打谁? 弹劾之声再起,加上宦官势力在里面搅合,袁氏不得不向朝廷请命,任董卓和段宁为两州刺史——剥去了将军的头衔,明升暗降。 但名义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士宦交锋你来我往,袁氏见招拆招,宦官们就搬出终极杀器——皇帝。 天子一日不死,尔等终究是臣,段宁猜到袁氏顶不住皇命,董卓和她之间二选一,袁氏恐怕要放弃一个。 她对士宦之争不感兴趣,留在这里无非是担心生母,既然迟早是要走,何不薅点羊毛走? 她略微思索一番,看向董卓,见董卓也在打量自己,便开口道:“董刺史的兵力如今为朝中所忌惮,若是留在洛阳,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都盯着,要有所行动,也*不容易吧。” 果然,她话一出,董卓就变了脸色,随即很快用笑脸掩盖过去:“段刺史说得有理啊,我留在京师,至少还能让人忌惮。” “若是真的朝中有变,段刺史会让手下女军,以涟涟涕泪吓走敌人吗?” 董卓此话一出,很轻易地说服了众人,危机关头,到底是董卓这样的将领能顶事,段宁嘛,虽然她也是武将世家出身,虽然她也会打仗,还打过不少胜仗,但是嘛,但是……她是女人啊! 袁逢的想法和众人一致,段宁见所有人都看向她,有些控制怒意地深吸了两口气,随后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太傅这么认为,宁无话可说,但是太傅费劲心力举荐我,怎能轻易就着了阉党的道,说放人就放人呢?” “既然是我们让步,怎么也要从阉党那里,讨回些代价来吧。” —— 九卿之一的宗□□上,宗正刘焉密会大司农丞卫召。 大司农管财,大司农丞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而部长曹嵩不久前在西园,以一亿万钱买了太尉的官职,升职为三公,大司农的肥缺空出来后,暂时没人“出得起价”,大司农丞便暂代大司农职位,成为了财政部一把手。 上个月,刘焉采纳了卫召的建议,向朝廷提出,各州刺史、太守独揽大权,危害百姓,横征暴敛,应当以宗室、重臣为州牧,于刺史、太守之上,为皇帝管理州郡。 奏请在袁氏的支持下,很快通过,并推行下去,皇帝再次下诏,命董卓、段宁分别任凉、并州牧,催促他们立刻离京上任。 董卓依然没有接受任命,段宁则接受了旨意,拔营离京。 卫召得到消息,准备传信泰山郡报喜,结果谁知,情报部的小孩半夜推窗而入,丢下一纸条又翻窗而出。 卫召自从得到了废史立牧任务后,劳心劳力,被吵醒后,强忍着困意,展开纸条,读完上面的内容后,只能认命下榻。 纸条上说,宗正刘焉有意交州,想自请交州牧。 而交州现在,可是他老师郑玄的地盘,他主公曹班的粮仓啊! 第106章 “宗正大人是在担忧什么呢?”卫召合袖坐在案旁,眼神清澈如刚刚离开太学的学子。 刘焉看不惯他这样子,有些恶寒:“大司农这豺狼窝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一只狐狸?” 卫召阖眼:“宗正大人谬赞。” 刘焉嘴角抽搐:“都是自己人,你白日在府衙里扮得还不过瘾吗?在我这里,就别装了。” 他抱着酒樽,饮下一壶还觉得不够,又唤仆役再去温酒:“袁氏和宦官们闹得不可开交,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今日袁氏叫来那些关西的虎豹在城外扎营,明日曹嵩那个阉人子就买了太尉的官职,你守内廷,我护宫墙,你据京城,我占京畿,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卫召拖着下巴,做沉思状:“可我听同僚们说,从前大司农,哦,不,太尉大人,和士人们走得很近。” “你入朝时间太短,所以不清楚, ”刘焉摆手,“他曹嵩想甩掉宦党的包袱,哪是那么容易的?你就看他家的两个小子,和他们的宦官祖父还隔了一代呢,现在一个被逼出家门,跑去泰山当什么郡守,一个依附袁氏,能做忠心的臣子,谁愿意当阉宦?可拿到半分好处?” “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卫召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焉抚掌:“正是!” “再说了,你当大司农丞,你应该最清楚,那可是一亿万钱,能是他自己一人出的吗?” 卫召疑惑:“宗正大人的意思是,太尉用了大司农府库……” “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乱说啊。” “愿闻其详。” 刘焉最欣赏卫召的谦虚,摸着胡须道:“既然决定要当鸡头,自然要递投名状才是,这钱他出一部分,那些宦官们出一部分,反正钱进了少府,也是左手倒右手,有他这个宦官后人当个光有名头,没有兵权的太尉在先,再有什么有兵权的小阉党在后面,也不奇怪了吧。” 卫召震惊,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听起来,都是在谈兵权……” 刘焉没有立刻回他,室内一片寂静,片刻后,他长叹:“这洛阳城,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卫召晃晃脑袋,赶走身体内氤氲的酒汽,打起精神:“宗正大人是要激流勇退吗?” “激流勇退,这说法新奇,激流勇退……” 卫召想了想道:“我听说,县官这几日越发不好,两位皇子都还小,宗正大人是宗亲,难道就没有想法吗?” 刘焉没说话,他看着酒樽,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混沌。 “我曾听太史令说,益州有天子气。” 刘焉猛然抬头,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他看着卫召,卫召面带微笑,表情纯真无辜。 “益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占据此地,有意于天下者,可北上汉中,无意者,亦可据险自守啊。” “若是召会错了意……”卫召饮下杯中佳酿,轻笑,“宗正大人也可当是我酒后胡言。”—— 皇城内廷,长乐宫内,一身姿矫健的宫女在邓太后身前长跪不起。 邓太后想扶起她,但女郎力气很大,硬顶着,邓太后拗不过她,只能送了手,在她面前半蹲下 身。 和长时间在殿内伺候的宫女不同,女郎的皮肤是温暖健康的古铜色,她的手背和额间都有斑驳的痕迹,袖口下的小臂,还有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在交州吗?” 女郎一愣,又听邓太后道:“是阿真让你回来的吗,她还好吗?为何突然又此调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摇头:“主公无事,只是常规的轮值。” 扮作宫女的是情报部的副手粟飞,此次进宫,是为了送邓太后出宫。 段宁领并州牧后,朝廷诏令命她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大军在此地每耽误一天,就要多耗费一天的军粮,她们的时间只有今晚。 然而邓太后却不愿离宫。 粟飞领了命令,无法交差,又不能强行绑走邓太后,很是着急:“主公和段君担心太后安危,崇德殿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不管继任是哪位皇子,背后的势力都不会对长乐宫坐视不管,太后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也要为您的孩子着想啊!” 太后这位“生母”的存在,是比段宁和曹班的血亲关系等级更高 秘密,所有与邓太后接触的人,都是由曹班手下情报部培养,信息也是直接从情报部传递到曹班本人手上。 太后没有直接回答粟飞的话,她看着女郎的脸,直视那双乌黑的眼睛,问道:“我听说,你是阿真收养的孩子。” 粟飞没想到太后会知道自己,点点头:“我们一起十八个人,都是混迹在金市的乞儿,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是主公给了我们一个家,然我们能穿上衣服,吃上热食。” 特勤组的十八个孩子,包括符柯,还有早年牺牲的符樵,是最早跟随曹班一批人,他们如今分派至天南海北,在不同的土地上,践行着当初的诺言。 “你们假扮宫人,在内廷行走,一旦被发现,就是意图行刺的大罪,你们会因为害怕,而不去做这些事情吗?” 粟飞睁大眼睛:“怎么会!若是害怕,当初就不会跟随主公,我们的性命就是主公给的,若是能以性命还给主公,不过是有恩报恩,哪里会害怕呢?” 邓太后笑道:“你看,没有亲缘的人尚且如此,我是她们的生母,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顾及有没有危险呢,阿真和阿景,一个在东方,一个即将前往北方,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消息,也能即使传递。” “可是……” “如今阿景领了州牧的官职,统领一方军政,为将者行军打仗,哪有不东奔西走的,为官着,又不能不细细思量,为民解忧,我若随她去,除了成日忧心唠叨,徒惹她心烦,我还能做什么呢?” 太后看向殿外,漆黑一片的长乐宫,在灯火通明的皇宫里显得格外突兀,人们都说邓太后思念先主,郁郁寡欢,故而不喜燃灯火。 “如今宫中有人忌惮我,就说明我还有价值,我会留在这里,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你让阿景走吧。” 话已至此,粟飞知道再劝无用,宫外传来烟火的信号,这是在催促她离开,她只能起身,拜别太后。 太后目送她离去。 “并州苦寒,劳烦提醒我儿,要注意添衣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宫殿内,震得粟飞眼热,她擦擦脸,在夜色中出了长乐宫。 太后不愿出宫,姐妹只能加派人手,在内廷保护她的安全,同时制定了应急预案,以备不时之需。 之前泰山郡黄巾起义和三辅叛乱两场危机让姐妹有些措手不及,在加上皇宫这边的情况,姐妹意识到,需要进行一次大范围的战略调整。 段宁这边,留下一批武德充沛的女郎,替换长乐宫的部分宫女,她本人在接下并州牧的任命之后,则需要人手协助她治理一方军政事务。 在交州的贾诩因此接到调令北上,同样北上并州的,还有从即墨军事学院毕业的军校生。 调任名单通过卫召在朝廷运作,直接从京城下达,伏寿作为军事作战系的优秀毕业生,名列调任名单中。 虽然是边疆,但是段宁领一州之地,话语权更大,这批有幸随段宁一同上任的军校生起点相当之高,即墨军事学院给他们举行了隆重的上任仪式,生于不其、长于不其的伏寿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女官,在并州任职,她写下一封书信[1] ,托同期留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待他们正式进入学院后再看。 鉴于曹班的身体状况,同样在交州的华佗也接到了北上兖州的调令。 “怎么不让你师父一起来,华佗一个人照顾你,我不放心,你师父肯定也很想你。”听说曹班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又开始工作,段宁担心得不行。 “小病不用医,大病医不了。”曹班半开玩笑。 “你别吓我!”段宁语气一变,“说真的,我们当初说好的,报喜亦报忧。” 曹班这才道:“开个玩笑嘛,姐姐才是,有什么都要和我说哦,我这边真的没事,都是老毛病,只能加强锻炼,增强抵抗力咯。” “年级轻轻的,还老毛病。” “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曹班道,“况且凉州那边的田庄,也缺医疗资源啊。” 华识和陈决的贸易之路打通之后,华识就回到了武威郡,虽然凉州刺史成了董卓,但姑臧是段宁的封地,那里的田庄相对安全,凉州那个地方,注定了不太平,于是华识捡起了自己老本行,在田庄里培养起医护人员。 交州和朱崖洲在郑玄的经营下已经能稳定为曹班在青州和兖州的据点供给粮食,即墨军事学院这次,将组织近千人的学员集体南下,填充归附交州的郡县的官员空白。 青州黄巾之乱平息后,学院从青、兖、徐三州,接受了大量的孤儿,新生的力量在即墨港萌芽,而已经毕业的学员们,将带着最先进的知识和生产力,让南部这座燃油机加大马力运转。 随大部队一同南下的,还有诸葛兄弟,曹班几番挽留失败,诸葛瑾坚持不愿留在泰山郡,最后竟然主动向曹班提出,要带着弟弟去交州——即墨港海船航行的终点、养活港口无数百姓的“富饶之地”。 “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曹班心道,诸葛瑾八成是听了戏志才的吹嘘。 “你要去,我不会阻拦你,但是也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想象。” “这个时代,想要在任何地方发展,都是不容易的。” 诸葛亮成日混迹在曹班的太守府里,太守府都是忙于政务的大人,唯一一个孩子,便是承诺戏志才,要给他“侍疾”的荀彧,荀彧家中孩子多,带小孩很有一套,因此诸葛亮渐渐和荀彧混熟了。 出发之前,诸葛亮抱着荀家兄长的大腿嚎啕大哭。 “阿彧——阿彧——我要阿彧——阿彧随我们一起南行好不好——” 诸葛瑾很无奈,荀彧也有点舍不得这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他弯腰抱起份量已经很沉的诸葛亮,安慰他:“你到南边去,也有兄长照顾你呀。” 诸葛亮在荀彧的怀里使劲儿蹬腿:“我不要阿兄,我就要阿彧!阿兄臭!阿彧香!我要阿彧!” 诸葛瑾不服:“死小子,我哪里臭!?” 荀彧很尴尬,最后为了哄诸葛亮,不得不将自己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系在诸葛亮的腰间。 “戴上这个,我再告诉你兄长香囊的方子,以后若是想我了,就闻闻这个香囊。” 第107章 “是海船!”“好阿兄, 我们要坐海船吗!?” 即墨港码头,面对百米长的双层大海船,诸葛亮兴奋地叫了起来,一会凑近看船体的结构,一会又跑远了,看整搜海船的形状,转眼就将他的阿彧哥哥抛在了脑后。 “这会儿不说你阿兄臭了?”诸葛瑾宠溺地看着弟弟,诸葛亮和他做了个鬼脸,自己三两步跑上船了。 “哎,别乱跑啊, 就在那里, 等等我, 不要走动!” “好!”诸葛亮从甲板上探出个脑袋。 “真是个孩子,说哭就哭, 说笑就笑。”诸葛瑾摇摇头。 “小郎君是第一次坐曹使君的海船吗?”码头的水手和蔼地望着甲板上那颗一蹦一蹦的小脑袋。 “别说他了,我也是第一次坐呢。”诸葛瑾也忍不住惊叹,虽然曾经在码头见过曹班的海船,但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初次登上去,谁能不兴奋呢。 “这真是……真是……” 面对这般超乎想象的存在,诸葛瑾人生第一次感觉词穷。 短短五年时间, 曹班还要给这片土地带来多少奇迹? “很壮观是吧?”水手也笑着,随他一起抬头,看着蓝天下,停靠在码头的庞然大物。 “想当初, 我们在学院里的训练用船,大概是这艘凰翼号不到一半长吧, 第一次上去,也是叫一个兴奋啊。” “后来呢?”诸葛瑾不由被水手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 “哈哈哈,后来嘛,我给郎君卖个关子,等郎君上船后,还愿意听,我再和郎君说。” 直到大船扬帆起航,在船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的诸葛瑾,才回想起水手在上船前说的话。 “这,呕——”诸葛瑾趴在船边,头晕得抬不起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可有什么,呕——法子,呕——” 这次南下的军校生,不少都是第一次出海,穿上呕吐声此起彼伏,好在水手们有经验,准备地很充分。 “来闻一闻这个,会好一些。” 水手丢给诸葛瑾一只金黄色的圆形水果。 “这是……” “柑橘,可以吃的,要尝尝吗?” 水手帮他剥开橘皮,诸葛瑾接过橘子,小心翼翼地分下一瓣,剩下的没动。 “好吃吗?等到了交州,还有许多呢,他们种了很多,吃不完的。” 诸葛瑾第一次吃柑橘,酸酸甜甜,很对他的胃口,恶心的感觉也没那么强烈了,他踉跄着回到船舱,去看弟弟。 诸葛亮迷迷糊糊醒来,嗓子眼疼得张不开嘴,诸葛瑾便帮他用巾帕将柑橘抱起来,放在袖中。 好在兄弟俩都很年轻,适应力也强,第三天,诸葛亮已经可以兴奋地在夹板上跑来跑去了。 甚至还央求水兵教他凫水。 “怎么,你以后也想当水兵吗?” “嗯!”诸葛亮猛点头,“我要征服星辰大海!” 这边诸葛兄弟乘海船南下,另一边,贾诩沿着湘水北上,堪堪到了洞庭,又不得不往南退回去。 他只带了二百部曲,日夜兼程赶路到了洞庭湖,哨骑却传回消息,洞庭北岸,有约万人的军队扎营,不少渔船相互连接靠在岸边,看样子是准备渡过洞庭,攻打长沙郡。 洞庭宽广,若是绕过长沙郡,不知还要耽误多少时间,贾诩只能退回郡治临湘县。 他持有并州牧的征辟文书,很容易地就进了城,也许是知道大战在即,城内百姓都闭门不出,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的肆舍,还来不及休整,就被郡守府的官吏找上门,请他去喝茶。 贾诩身边的二百部曲,都是田庄精锐,随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护他安全是不在话下,贾诩也没多想,就跟着这些官吏,来到了郡守府——却没有见到长沙郡太守。 不仅如此,别说太守了,太守以下的主簿、各曹掾、从事,他一个也没见到,将他请到太守府的,是一名俸禄不到百石,下班后还要种粮食才能养活家口的功曹书佐。 几名曹掾书佐,还有府中小吏见到贾诩,就和见到亲人一般,竟然直接拉着他,往太守的位置上带,贾诩当然不肯就座,他们居然直接就跪下了。 “求别驾大人救救我等!” 贾诩这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样子是为哪般。 原来,日前贾诩在洞庭湖畔见到的军营,正是在长沙郡一带势力猖獗的贼寇区星,一开始,长沙郡的官吏们并没有把这个农户出身的贼寇头子当回事。 几次短兵相接后,虽然官吏们没有打败区星的叛军,但是区星也没有再组织进攻,官吏们就只当他是寻常游寇。 可谁知,也就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区星竟然就集结了一万二千人的兵力,驻扎在了洞庭湖以北,准备攻打临湘县城了。 这位功曹书佐是临湘县人,得知此事,本来都连夜写好遗书,将家人托付给了南逃的乡亲,准备和贼寇决一死战。 然而长沙郡太守却在夜里,带着他信赖的几位下属弃城逃跑了! 第二天来到官府,到处找不到上司的书佐,感觉天都要塌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留守郡治的官吏们,从城门口的卫兵那里得到消息,并州牧别驾从事贾诩正好路过,已经住在了城内。 并州是边郡,州牧如今是比太守和刺史还要厉害的官职,别驾从事就在州牧之下,想必这位贾从事,一定文武兼修,他一定能有办法,救临湘县城于水火! 于是官吏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纷纷祈求贾诩留下,帮他们出谋划策。 贾诩自然不可能答应他们,他既不了解这伙叛军,也不了解长沙郡的守备实力。 叛军有一万二千人,就算长沙郡采纳了他的建议,能够击败他们,时间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有这一个月,他步行都能将洞庭绕过去了,何必在这里惹一身腥? 不过对方既然同意他暂住太守府,他就干脆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出城,绕道北上。 太守府的客室比城内百姓的肆舍舒适多了,太守府的仆役还贴心地给贾诩点上了熏香,贾诩一夜好梦,第二天清早,起身推开门—— 嗯?推不动? 贾诩用力推了推。 门依然纹丝不动…… 他从门缝里往外看,看到了一把铜制的大锁。 他又试着推了推,铜锁只是轻微地晃动,敲在木门上,发出沉闷地响声…… 打死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锁在太守府上…… 部曲们发现他没有回去,肯定会来找他,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只是—— 有点阴沟里翻船的耻辱感啊。 果然,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正是昨日那位功曹书佐:“贾别驾,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一郡百姓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就看您的智慧了,您有什么需要的,渴了饿了,尽管说,我们就算薄饮食、节衣服,也会侍奉好您的!” 贾诩在门内磨牙:“文和才疏学浅,当不得诸位如此看重!” 门外没有再说话,贾诩没办法,在室内看了一圈,贝壳镶嵌的窗户没有开扇,房间就一扇木门可供进出。 他等了一会,对外面说自己口渴,没过一会门外传来动静。 贾诩拿起桌上的砚台,侧身躲在门后,准备趁对方开门时偷袭。 声音从门的下方传来。? 贾诩这才注意到这个上圆下三角形的小小门窬。 一碗水从这个门窬外被送进来。 这是做什么?那他当是猫狗吗? 贾诩感觉自己的自尊被人用刀割一样,气得胸口生疼,他用力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外面的人似乎也被他的动静吓到了,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被那猝了毒一样阴狠的目光攫住,也不敢再靠近房门,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 只听外面扑通一声,书佐话语间带着哭腔,重物触地的闷声一下接着一下传入房间内:“别驾,大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兵曹书佐是交州人,他和大家说起过您,您既然能帮助交州刺史平定交州,一定也能有办法救长沙郡的!求您发发慈悲吧!” 贾诩没有再理外面那人,他水也没喝,兀自上了榻,生起闷气来。 要是到了今晚,还没有得到他的消息,部曲肯定会找上门了,他现在想的是,要不要把他们都杀了。 屋内渐渐暗了下来,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应该是部曲门杀进了太守府吧。 贾诩坐起身,整理好衣冠,来到门后。 片刻后,匆匆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紧接着,门锁被人打开。 “终于来了,让我好等。”贾诩拍拍衣摆,轻松道,呼吸间闻到了来人身上的血腥气味。 啧,怎么直接就动手了,这下可不太好办…… 贾诩还在思忖着如何掩人耳目打扫“战场”,却听见陌生而雄浑的声音:“哎,别驾认得我?” 贾诩猛一抬头,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披戴铠甲的中年男子,须发也许是沾了血污,黄昏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颜色。 “你是?”贾诩又惊又疑。 部曲呢,怎么不见部曲来寻他,还有这人身上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贾诩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谁知面前的人却突然单膝跪下,抱拳道:“我乃新任长沙郡太守孙坚,属官们苛待贾别驾,我已下令将他们杖责后,驱逐出府。” “请贾别驾给某五日时间,荡清贼寇,五日后,某亲自领兵,护送贾别驾过洞庭!” 第108章 太守府的人按照孙坚的意思,好吃好喝供着贾诩。 结果贾诩发现,府里的人,都绕着他走。 而且这些人里面, 一个面熟的都没有。 那个关他的功曹书佐被孙坚赶出官府了,所以见不到人, 但是其他人呢? 孙坚把他们都赶走了? 偌大太守府, 先是跑了一把手和二把手,底层官吏好不容易等来新的一把手,结果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从底层开始烧? 这个孙坚, 是真一点政务也不顾及啊! 嗯,但是,这和他贾文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路过的无辜百姓罢了,只要这路通了, 就算底层造反再把新一把手掀了,也不关他的事。 他眼下最重要的,是享受生活! 没错!难得换岗,难得没有文书要处理, 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需要彻底的休息,开摆! 然而,明明可以一觉睡到日上高头,贾诩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 太守府的藏书也对他开放,他闲着没事去翻,交州的造纸厂已成规模,纸张基本替换了竹简,他日常忙于政务,也许久没有接触古籍书简了,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卷,凑近闻了闻上面淡淡的竹香,恍如隔世。 然后贾诩又将书简放了回去。 好吧,书简也看不下去…… 最后还是把那二百精锐部曲的队长叫来,听人汇报了交州的工作,以及并州、兖州的情况,他才有种找到自我的安全感,安心在太守府的客舍睡了四个晚上。 第五天早上,城内突然喧嚣了起来。 “孙太守回来了!”“孙太守亲手杀了区星!” “孙太守是朝廷派来的,我就说,朝廷不会放弃我们不管的!” “叛军溃败,我阿兄说,水边都是尸身啊,可吓人了!” “孙太守勇武!叛军都逃了,水路通了!终于可以去南郡还有江夏郡了!” 声音越来越近,人群靠近了太守府,贾诩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五日就能解决叛军? 他匆匆从客舍出来,孙坚正好带着部下回府,他身上依然穿着铠甲,只是卸了头盔,太守府外面都是闻询来围观新任太守的百姓,孙坚笑着对百姓挥了挥头盔。 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怎样?贾别驾,我没有食言吧?” 孙坚用头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的脸上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血污,眼下能看出淤青,用兵这般神勇果决,这几日估计都没有休息,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说话也中气十足。 贾诩在交州也是领过兵的,因此回以武将的礼仪。 “孙太守英勇善战,是长沙百姓之福,贾诩敬拜太守。” 孙坚朗声大笑:“贾别驾可收拾妥当?我即刻就护送贾别驾北上。” 等等,这就要走? 这人是铁打的吗?都不需要休息吗? 贾诩从前在田庄,给段宁处理文书时,也常常通宵,还被田庄的属下私下里取了“业痴”的名号,但是他每次通宵,第二日都会申请额外份额的餐食,再全部换成饴糖吃掉。 而且处理文书通宵,和打仗通宵,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贾诩发自内心的建议:“太守在外征战,劳心劳力,为何不休整一晚,明日我们再启程。” 他原以为至少要过了今晚,若是府内设庆功宴,他也可以通过交谈,深入了解一下这位长沙太守,将信息交给情报部。 孙坚却不认同:“这算什么劳心劳力,打仗嘛,直接干就是了!让我在这官府里待着,那才叫劳心劳力呢。” 见孙坚已经招呼仆役,去牵马车,贾诩无可奈何,只能同意现在出发。 原本贾诩是想着,叛乱刚刚平息,难免遇上溃兵,有太守护送,安全系数会高一些,这路也会好走一些。 然而出发一个时辰后,贾诩就后悔了。 贾诩天生就不是个话多的,比起论交情,他更喜欢论价值,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朋友,尤其是对不熟悉的人,他和孙坚认识才五天,还要刨去中间孙坚打仗的时间,严格来说,他们认识才不到两个时辰。 可为什么,这人能有如此多的话要说? “我是吴郡人,吴郡,别驾听过吗?在扬州,不过我们那儿一般不爱说自己是哪州的,地方不大,大家可能一辈子都没出过州,没那个概念嘛。我家里人知道我要来荆州,还以为是被流放了,在信里和我哭呢。” “贾别驾家乡是哪儿?我听你口音怪怪的,我这么些年,南北也去过不少地方,京城也是去过的,居然听不出贾别驾的口音,有北音,又带着南腔。” 贾诩被他一口一个别驾说得心烦:“孙太守官职、年龄,都在某之上,唤我文和即可。” 孙坚从善如流,笑眯眯道:“那文和兄是哪里人士?” “我是凉州武威人士,早年行商,也是颠沛流离了一阵子,后来跟着家人南下交州,所以乡音有些改变。”贾诩的回答半真半假。 孙坚一听他是凉州人,立刻道:“嘿,凉州人!那你可听过董卓董仲颖,你们凉州新任的刺史。” “……不曾。” “好吧,这贼子野心忒大,你到并州上任,那儿是他的老家,你可要好好查查他妻儿所在,日后若是他犯了什么事,可以杀之以儆效尤。” “……” 空气中传来淡淡腐朽的气味,他们沿着河道往上,不时能见到尸体浮在水面上。 “啧,还是得叫人捞一捞,别脏了水。”孙坚注意到贾诩的视线,向那些尸首望去,说完叫来了一名手下,手下领命后,掉头往临湘县走。 话题突然中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与人交谈,如果遇上冷场,贾诩是那种可以忍受沉默一个时辰都不带别扭的。 但是有孙坚在,是不会有冷场的情况出现的,因为他不缺话头。 “文和兄年岁几何?可娶亲?” “……” “啊!不会还未婚配吧!是我多言了吗?” 年方二十八的贾别驾对这个问题已经很熟练了。 他停下脚步,目视孙坚,眼神坚定:“山河破碎,大丈夫何以为家?” 孙坚一怔,大呵一声:“好!” 随即一掌拍在了贾诩背上。 “好!好!好样的!” 一掌,一掌,又一掌。 贾诩坚持住了,没有弯了脊梁。 前方,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我家二小子都八岁啦,你要是娶妻,长子恐怕也能有这般大小咯。” 脚踩在柔软而有生机的草地上,鞋袜被水沾湿了,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洞庭湖边。 春日的洞庭湖畔,水草丰沛,微风拂面,吹起湖面涟漪。 孙坚在湖边深吸一口气:“此地虽比不得吴郡,但有此洞庭水,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震泽。” 贾诩也闭上双目,感受水边凉凉的风吹在脸上:“武威也有潴野泽,景色与这里大不相同,春日也要晚一些。” 孙坚突然转身,看向贾诩,一脸坚毅,似乎狠下决心的样子:“文和兄的话,让我实在感到惭愧,回去之后,我就遣散妾室,将寿春的家人接来。” “……” “文和兄意下如何?” “……我是外人,孙太守家室,外人不好参言。” 临别之际,贾诩将一只小木*箱交给孙坚。 “我此行匆忙,身边没有带多余的财物,方才听孙太守谈及妻儿,此物可赠与夫人,以慰分离之苦。” 贾诩打开小木箱,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带着淡淡芳香的长方物体。 “这是何物?”孙坚好奇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在那东西上留下一道弯弯的痕迹。 “此乃肥皂,此物提炼不易,在洛阳千金难求,沐浴时将其涂抹在身上,可以祛除污秽,用后留香,也免去熏衣了。” “我说真的,文和兄一表人才,善解人意又如此体贴,叫我等莽汉见之惭愧啊。” 贾诩扣上木箱,面无表情地看孙坚。 “嘿嘿,多谢文和兄。”孙坚欣然收下礼物,贾诩又道:“我见孙太守善战,却将郡中政务全权交于本地官吏管理,这相当于自断一臂,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孙坚从太守府上得知了贾诩的来历后,就存了向其讨教的意思,故而主动提出护送贾诩,没想到贾诩果然聪明,也没等他问,自己主动说了。 孙坚这才认真起来:“我初来乍到,身边都是武人,确实感到迷茫,贾别驾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还请不吝赐教。” “太守不愿意插手地方政务,或可避免纠纷,但如此一来,政务由本地官吏管理,选人提拔却在太守,太守不经政务,属官们只用讨好太守,得到太守信任,选谁用谁,不就全是他们说了算?” “再者,若是当中有谁对太守不满,拉拢本地官吏,欲取而代之,太守身边之人,能护卫太守几时?” 孙坚因为贾诩的话,第一次没了笑脸,贾诩点到即止,拜别孙坚,乘船北上。 此去并州刺史部晋阳县,骑马最快也要走一个月,而且需要经过洛阳,他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后面的路需要加快脚程。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皇帝已经多日不曾出宫殿见人,两个皇子都太小,若是皇帝大行,洛阳必乱。 他必须赶在洛阳动乱之前,抵达并州。 带着二百部曲,他一路疾驰,沿着伊水北上,好不容易过了伊阙关,来到了洛阳城外。 然而,洛阳城南面四扇大门,已全部关闭,百姓都聚集在护城河外,他向城墙上望去,不见戍卫的士兵。 不是外敌,那便是内患了。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吗? 第109章 崇德殿内, 昏迷了一个多月的皇帝,终于在宦官们的注视下噎了气。 朝臣们早在殿外预备着了,小黄门一出来,哭声立刻响彻崇德殿。 很快,从皇宫到洛阳城, 都得到了天子大行的消息。 大将军宋奇就在哭灵的队伍里,他哭得很大声,旁边的文臣武将听见他的声音,也不甘认输,哭声一浪盖过一浪。 宋奇一边哭,一边注视着崇德殿的方向,没过一会,中常侍张让,握着一卷深黄色的缣帛,从殿内走了出来。 殿外哭灵的声音,在一瞬间停息了。 “朕之长子辩,秉性纯善,德才兼备,当重之以社稷,托之以宗庙,诏立辩为太子,承继大统。” 张让满脸哀戚地念完诏书,看向殿前的文武百官:“这是先帝遗命,还望各位能弼佐新君……” “新君?”张让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人打断了。 “长子辩是皇子, 何来的新君,是张大人定下的吗?” 宋奇早就料到宦官们会有这么一招,也不和张让客气,他站起身后,其他几个支持大将军的官员也站了起来。 能来到崇德殿门口的,都清楚两位皇子背后的力量必然有一场较量,但是许多人都没想到,冲突会在皇帝死后不到一刻钟就爆发。 卫召是属于没站起来的那一类,跪在他旁边大鸿胪也没站,但是因为整个人都在抖,所以看不出是故意没站,还是没力气站。 大鸿胪另一边是光禄勋荀爽,他站起来了,而且看向大鸿胪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大概是因为都知道大鸿胪是铁杆宦党。 “皇子合是嫡子,皇后生下他时,先帝曾说合相貌最类先帝,宜承大统,怎么会突然改变了想法?” 宋奇和张让的争执还在继续。 “先帝的意思,我们哪里能猜测呢?” “若是张大人问心无愧,就让我们看看,这诏书是不是先帝亲笔!” “大将军难道不知吗,先帝病重,无力提笔,此诏书自然是先帝口述,由黄门侍郎记下的。” 张让此言一出,官员们立刻有意见了。 “好一个先帝口述!”“这岂不是无法对证?”“诏书必然早就拟了,谁知是不是被什么人烧毁了……” 宋奇也不卖他的帐:“张大人可知矫诏是什么罪名吗!” 大将军的质问掷地有声,旁边的大鸿胪抖得更厉害了,卫召看不下去,好心扶了他一把,他居然顺势一倒,直接昏在了自己怀里。 殿外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顿时看向他们,怀里“昏迷”的大鸿胪抽搐了一下,旁边的光禄勋荀爽不屑地冷哼一声。 “大鸿胪思念先帝,太过哀伤,各位大人继续,我带他去透透气。” 卫召带着颇为富态的大鸿胪,慢吞吞挪到侧殿后,大鸿胪立刻“苏醒”了。 他环抱双臂,倚着门柱,满眼狡黠地看着大鸿胪。 “额,多谢卫大人,我也是无可奈何啊。”大鸿胪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往向殿外。 “我,我们快走吧,再不走,恐怕就再也出不去啦!” 大鸿胪提着衣摆就想开溜,却见卫召不动,热心劝他:“快走吧卫大人,我没诓你,他们今夜一定会动手。” 卫召抬抬眉毛:“我又不是宦党,大将军应当不会拿我怎么样。” “不是大将军!”大鸿胪急得满头大汗,又小跑过来,凑到卫召耳边小声道,“是西园八校尉!” 卫召惊讶:“张常侍把他们都叫来了?” 大鸿胪猛点头。 西园八校尉由宦官蹇硕总管,里面的人多多少少都和宦官有关系,是宦官们为数不多的军事力量,宋奇今夜突然发难,宦官们又叫来蹇硕,这是要把皇宫当战场啊! 卫召本是来打探消息的。 这些年在洛阳作为曹班的眼线,在加入情报部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了他所追寻的“真相”——关于曹班的秘密。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曹班和长乐宫的关系。 单这一点,就能解开他此前关于曹班的诸多疑惑,比如曹班为何会比他还先知道宫里的消息,比如他身边的人为何会伪装宫女进出皇宫,比如他的调任为何会如此“顺心”等等。 但始终有一点,是无法解释的。 曹班为何如此关注北方? 北方有什么?人、马、地盘,哪一样是他在意的? 总不会是羌胡吧……看曹班外貌,也没有胡人血统啊…… 按照整个格物院体系运转的态势,其实曹班对于谁继任皇位,并不在意。 两个皇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无论谁登基,曹班都不会放弃继续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展。 但是卫召认为,人之所以迷茫,是因为知道得不够多,不够了解,故而无法抉择。 曹班可以不在意谁当皇帝,他却很在意,他需要搜集更多的信息,来推断,他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他在崇德殿外面,和大臣们一起跪了三天,功夫不负有心人,跪到了皇帝殡天。 然后他就后悔了。 他单知道大将军莽,却不知他这么莽啊! 你要动手挑哪天不行,就算张让矫诏立了太子,太子登基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中间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神不知鬼不觉杀进皇宫,不比你在人家防备完全的时候发难要好吗! ? 宋奇身边难道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吗?不可能吧,他和袁氏的关系明明就不错啊! 等等,袁氏! 大鸿胪见卫召脸色突然煞白,朝他摆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下知道怕了,刚才还看我笑话呢,走,走,我们赶紧走。” 卫召却摇头,大鸿胪暗暗叹气,年轻人胆子也忒小,这一下子,怎么就面如死灰了。 大鸿胪见他不动,干脆上手拽他,卫召身轻体纤,只能被他拽着跑,口中却喃喃道:“跑不掉了,跑不掉了,这回死定了。” “怎么就跑不掉了,卫大人莫要垂头丧气,我们使劲儿跑,赶得上!” 卫召苦笑:“袁氏早就想杀宦官,大将军今日动兵,袁氏却不阻拦,定是想借宦官之力,除去大将军。” 大鸿胪跑得气喘吁吁,耳朵跟上了,脑子完全跟不上:“听不懂。”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宫灯理应在此刻亮起,然而通往崇德殿的道路却一片漆黑,掌灯的宫人不知所踪。 “大将军手握京畿之兵,天子大行的时机就这么一次,他下决心除掉宦官,恐怕不用了两天时间,我们也不用跑,往偏僻的宫殿一躲就行。” “但若是袁氏从中阻挠,士宦力量平衡,恐怕这宫禁之中,就难有活人能出了!” 这下大鸿胪听懂了,但仍然疑惑:“大将军会如此听袁氏的话?” “不是听话,是利益交换。” 道路前方总算出现了亮光。 “若是袁氏在宦官之中有内应,承诺与大将军里应外合呢?” “内应?”大鸿胪不明白,“袁太傅领尚书事,乃士人之首,哪来的内应?” 卫召停下了脚步,原来前方的亮光,乃是一身穿铠甲的军士,一手握着腰间的环首大刀,另一只手举着火把。 “袁将军。”卫召向袁绍行礼,跑在他后面的大鸿胪腿已经软了,在听见袁绍唤他“李大人”的那一刻,掉头拔腿就跑。 “追!”袁绍这一声高喊,更加坚定了大鸿胪逃跑的决心,可他一转头,发现卫召也跟着他在跑。 “为…… & !?”生死关头的大鸿胪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潜力,跑得竟然比卫召还快,卫召也来不及解释,见这傻子一个劲儿往亮的地方跑,连忙伸手拉住他,带他往暗处躲。 身后的脚步声简直震耳欲聋,这还只是袁绍!袁氏还有一个领禁兵的虎贲中郎将袁术,袁氏到底带了多少人进皇宫! ? 同一时间,袁术与宋奇手下,西园八校尉之一的鲍鸿一起,将皇子刘辩的宫殿围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闯进去。 守卫宫门的只有两名小黄门,禁卫们不知所踪,两名小黄门是从皇子寝殿出来的,被袁术和鲍鸿这阵仗吓哭了,但都坚持站在门口,没有退缩。 袁术不进殿,是因为他和鲍鸿起了争议。 鲍鸿坚持要等到宋奇传来消息再行动。 袁术一方面知道宋奇此行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担心兄长袁绍赶在他前面接到皇子合,这份护驾的功劳他势在必得。 客观上来说,袁术其实不用着急,因为袁绍此刻在北宫,皇子们都在南宫,袁逢这样安排,肯定也是将有意将功劳给袁术。 但他就是很急啊! 这月黑风高夜,远处“呜呜”的也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他虽然已经带兵进皇宫了,但人生头一回,甚至可能是最后一回,他很紧张好吗! “等来等去的,要是大将军那边有什么意外就麻烦了!” 袁术急得原地打转,鲍鸿却不依不饶:“西园八校尉,阉党只占一半,大将军能有什么意外?袁将军慎言!” 袁术才不管他:“要不我们进去,把里面的给——”他坐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鲍鸿哪想到袁术这般胆大,下意识去看两个小黄门,见两人已经吓晕过去了,才回头瞪视袁术:“我们只是要立皇子合!不可做多余之事!” 袁术却道:“县官有二子,所以才有今天的纷争,若是只得一子,则朝廷内纷争休矣!” “朝廷太平,则天下太平,这不是多余的事,这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鲍鸿被袁术一通歪理说得一怔一怔,袁术乘机踩着地上的小黄门就想进殿,被鲍鸿一把拉住。 “啊啊——你这厮,听不懂人言吗!?”袁术咬牙。 两人就这么在殿门外扭打了起来。 ——直到听见大殿后方,传来一声异响。 第110章 五岁的皇子刘辩, 已经和中常侍赵忠一起,在假山的洞穴里待了快一个时辰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不敢点灯,假山靠近池塘,蚊虫多得能将人抬走,赵忠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刘辩整个罩住,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赵阿母,热。”灵帝患病后,神志几乎很少清醒, 张让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 赵忠则在皇子宫殿内照顾刘辩, 刘辩对他的生母何贵人几乎没有印象,常常陪伴他的赵忠, 便是他的“阿母”。 “再忍一忍殿下,您也知道,今日外面到处都是坏人,我们就在这等着,奴婢陪着您。” 赵忠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安慰刘辩,内心却万分煎熬。 张让害我! 他宣读皇帝的遗言,却不提前通知他,不仅如此,他还支走了刘辩身边的宫人——这些人基本都是赵忠的亲信,这都什么时候了,张让还防着他呢。 要不是他眼尖,在刘辩的宫殿外见到了袁术的军队,带着刘辩躲起来,眼下小命怕是都没了! 张让就这么有把握,能杀了宋奇? 赵忠进到殿内,四下呼唤都无人回应,找了半天,才找到独自一人玩墨汁的刘辩,带着他躲起来。 一大一小拥挤在潮湿昏暗的假山内,小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这日子一日比一日不安稳,大的不知道外面的事发展到什么地步,只知道今天自己小命休矣。 就在赵忠想着去找梯子,翻出宫墙的时候,旁边的宫墙,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刘辩立刻抱紧了赵忠,赵忠也很害怕,他往假山外面探了个头。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敢出去,刘辩抖得很厉害,努力忍着没有哭,赵忠把衣服往上拉,将他的眼睛也遮住,抱着他,尽量往阴影里蜷缩。 沙沙的声响,是脚步声……是躲在哪里的宫人吗,还是…… 一双眼睛突然出现在洞口。 “呜——”! ! ! 赵忠以为是刘辩的声音,忙去捂他的嘴,转头却见他已经拨下遮住面孔的衣衫,惊喜地看着外面。 月色下,两岁的皇子合衣衫不整地站在洞口,怀里抱着一只幼犬。 “阿,阿兄。”幼犬从皇子合的怀里跳了出来,尾巴拼命摇晃着,一摇一摆走向刘辩。 “将军!”刘辩抱起自己的小犬,这是从犬台宫抱来的新生小犬,他很喜欢,所以取名“将军”。 刘辩摸完小狗又去摸刘合,这边兄友弟恭,那边的赵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殿,殿下是从哪里进来的?” 皇子合怎么会在这里! ?宋皇后呢?袁氏都能想到来找刘辩,怎么会放心不看着刘合? 难道大将军已经……! ? 刘合才两岁,话还说不利索,他被草木划伤了脸颊,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伤口,脸上也没有哭闹的痕迹。 是有人带他来的吗? 赵忠的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见刘合小手指了指假山旁的宫墙。 赵忠眯起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刘合手指往下。 赵忠视线也跟着往下。 刘辩怀里的“将军”晃着尾巴。 那是一个狗洞。 赵忠眼睛一亮:“有救了!” 他抱起刘辩就要走,刘辩却拼命挣扎,不愿意配合。 “带上阿弟!” “嘶——小声点,祖宗!”赵忠闭眼,“殿下能自己走吗?” 刘辩点头,赵忠只能放下他,抱起刘合,见刘辩又去抱小狗,赵忠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畜生不通人性,万一它随便叫唤,被外面的外人发现,就完了!” “不会的,”刘辩坚持不肯松手,赵忠没办法,三人一犬来到狗洞边,狗洞很窄,他自己身量矮小,应该能钻过去,赵忠先放下皇子合,皇子合一回生,二回熟,一下就钻了出去。 随后他自己趴下身,慢慢往狗洞里爬,在黑暗里,朝宫墙外左右看了看。 袁术的军队就在不远处,好在他们之间有一排灌木遮挡,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应当不会注意到这边。 赵忠屏住呼吸,低下头,朝洞内勾手指。 刘辩在里面,面上不再有刚才的慌乱,反而是觉得有些刺激,他也学赵忠左右看了看,撸起袖子,先把“将军”放下,小狗吧嗒吧嗒钻出来,赵忠还是担心小狗乱叫,于是接过“将军”,抱在怀里—— “汪——呜呜——” “什么人!”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赵忠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小狗丢进宫墙,小狗摔在地上,发出嘤咛地哀鸣,士兵们被声音吸引,追进宫殿,宫墙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殿门那边的注意。 赵忠乘机将吓傻了的刘辩拽出来,一左一右夹着两个皇子,往北边的西园跑。 北宫的崇德殿,卫召和大鸿胪两人躲在荷塘里,大眼瞪小眼。 “救命啊!别杀我!我,我不是宦官——” “你凭什么说你不是宦官?我看你长得就像宦官!” 扑通—— 那人被丢进了水塘,鲜血的味道混杂这泥塘的水腥气息,在水面弥散开来。 卫召还闻到了尿骚味…… “……” 大鸿胪小幅度拼命晃头。 “别杀我!我是大司农府的,我真不是宦官!” 又有人被追到这里,还是卫召的同僚。 这回真不是宦官了,应该不会有事了吧,大鸿胪给卫召使眼色。 “杀的就是你们大司农府的,汉朝的粮仓都被你们这些硕鼠搬空了!” 扑通—— “……” “……”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逐渐远去,大鸿胪上下牙咯咯打架。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快,冻死了。” 卫召表情凝重:“大将军危险了。” 大鸿胪用磨牙示意他快说。 “但凡大将军在,他们就不敢对大臣们动手,否则来日亲算起来怎么办?敢在崇德殿斩杀朝臣,这是已经撕破脸了。” 说完,他双手一撑,出了水面,用吃奶的力气把大鸿胪拖了上岸,两人褪去繁复的官袍外衣,搭在水边回廊的栏杆上。 “现在怎么办,我们往哪儿走?” “出宫,必须出宫。” “可是那些人不会关宫门吗?” “不会,他们自己也要进出,但大概率会留人把守。” “那怎么办?” “……” 卫召沉思,云层在这时候慢慢散开,月光将一道阴影投了下来。 两人抬头,上方是连接北宫和南宫的天桥阁道。 “走阁道,我们去南宫,西园有马车!” “啊!” “怎么?” 大鸿胪面露难色:“一定要,爬楼吗?” 卫召吐出一口浊气,拍拍他湿透的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若是顺利逃出宫,大人还是少食吧。” 这次他们终于顺利地出了崇德殿,外戚、士人、宦官三方势力同时在这里血拼,他们几乎是踩着尸体一步步出来的,但是很快,第二个问题又摆在了他们面前。 通往阁道的宫殿,需要钥匙,然而此刻,宫门被人锁上了。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大鸿胪大人莫要垂头丧气。”卫召头都没抬,拿着锁叮当捣鼓。 “卫大人不要学我说话!不丧气还能怎么办?这是铜锁,你还能有钥匙不成?” 丁零当啷一阵响,铜锁掉在了地上,门开了。 大鸿胪目瞪口呆,卫召朝他晃晃手里的钥匙圈,调整角度塞了半天,才塞回袖子。 大鸿胪啧啧赞叹:“旷世奇才!” “走!” 两人踩着木阶梯上楼,到了第四层时,大鸿胪实在走不动了,卫召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擦擦额头硕大的汗珠,跟着卫召,来到天桥边。 卫召先上了天桥。 大鸿胪在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迈出第一步,木桥嘎吱一响,他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试了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这下卫召是真没办法了。 “大人,您能站起来吗,实在不行的话,恐怕我只能——” 大鸿胪悲伤道:“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不用管我死活,我就算被袁绍砍成肉泥,也一定是最丰腴的一滩,你要能认出我来。” 卫召给他弄得没脾气了,也不管他在身后嘟囔,转身就要下楼。 “大鸿胪大人!” 天桥下方,突然有人在喊。 “大鸿胪大人,怎么去到那上头去了?让我等好找。” 大鸿胪低头,见天桥下方,不知何时站了一队人马。 喊话者正是因平定冀州黄巾有功,而升任尚书的卢植。 大鸿胪吓得一个哆嗦,颤巍巍看向卫召:“卫大人……” 该死! “哦?卫大人?” “可是大司农丞卫召卫大人?” 卫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往天桥下看:“尚书大人今日怎么也带着兵马?” “卫大人站得高,所以看不清楚。” “这些不是兵马,是狱卒。” “专门捉拿祸乱朝纲、擅权专政之徒!” “哦,是吗,那尚书大人还不快去?” “中常侍张让,竟然敢在崇德殿前,行篡逆之事,弑国之重臣!” “尔等阉宦之徒,心如蛇蝎,行如豺狼,我今日就要将你们尽数捉拿下狱,告慰先帝和大将军在天之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卫召哪里能想到,平日里儒雅的尚书大人,发起疯来会这么凶!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逃跑一定不要忘记锁门啊! 好在大鸿胪虽然体型丰满,但行动还算灵活,一步一个趔趄也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他们下了天桥,一出宫殿便直奔西园,西园因为先帝的个人爱好,修建的十分华丽,大鸿胪还担心西园也落锁了,但当两人喘着气到门口时,却发现门是大开着的。 皇帝的私库少府早就被他花光了, 西园扩建的经费都是走的大司农管理的国库, 曹嵩在任时是个甩手掌柜, 因此作为二把手的卫召,经手了西园几乎全部的开支账目。 从规划到落地,他几乎都参与其中,对西园的布局构建可谓是倒背如流,卢植对内廷不熟悉,可一旦让他找到了通往天桥的宫殿,下了天桥就只有一条路直通西园,他不敢耽搁,搀着大鸿胪,去西园修建的“马市”找马车。 可令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热闹的西园,早已是一片狼藉,两人摸黑来到“马市”附近,却几乎听不见马的声音。 “这西园是遭贼了吗?我记得从前来时不是这样啊!” “看来他们不仅控制了北宫,南宫也被控制了, 宫人们逃跑前,恐怕来了这里。” “他们控制南宫做什么?” “南宫有两位皇子。” 两人在黑暗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寻着马的声音,找到了一架马车。 “那皇子呢?他们难道会……”皇帝刚刚驾崩,要是皇子也出了什么意外……大鸿胪不敢往下想。 “我也不知……”卫召的声音突然压低,马车车厢内,似乎有阴影在晃动。 大鸿胪也紧张起来,卫召抄起立在甘草堆旁边的钉耙,小心的勾开车帐。 “殿下!” 马车车厢里,中常侍赵忠抱着刘合,捂着他的嘴巴,旁边的刘辩抱着一只小狗,两手捏住它的吻部。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赵忠见是卫召,松了口气:“两位大人寻别的车架吧,这车架坐不下了。” 卫召脸上笑容没变,然而脚踩着车辕,没有退让:“赵常侍怎么带着两位殿下在这?可是南宫出了什么事?” 赵忠道:“大将军勾结袁氏谋反,欲杀害两位皇子,袁术追着我们到了西园,卫大人让一让,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架马车确实再无多余的空间了,但这四周哪里还有其他马车,卫召当然不肯让。 “巧了赵大人,我与大鸿胪大人也是被尚书大人追至此地的。”说完他看向两位皇子,和善道,“两位殿下,如此危急关头,赵常侍却不会驾驶马车,不若就让赵常侍留在此地,我来驾车,大鸿胪大人来陪两位殿下?” 赵常侍听见卫召点出他不会驾车,瞬间慌了神,但他脑子转得快:“那你驾车!我陪着殿下们就行。” 卫召余光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大鸿胪:“赵常侍不常出宫,宫外情况复杂,大鸿胪陪两位殿下更为妥当。” 赵忠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同时传来两声呼喊。 “赵忠!你莫要伤害殿下们!” “李大人!卫大人!主动投案,从轻处罚!” 卫召拽着缰绳不松手:“来不及了!” 赵忠坚持不挪屁股,他身旁的两位皇子被同时面目狰狞起来的大人们吓哭了。 “我要赵阿母!”“呜——” 兵马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卫召跨上车架,直接扑进车厢,想去把赵忠拽下来,然后回身一瞬间,却见大鸿胪,倒退了两步。 “卫大人!” 卫召脸色一变,意识到了什么,想下车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你要能认出我来啊!” 大鸿胪带着哭腔转过身,火把就在园墙外,卫召咬牙,转身坐上马车,甩动缰绳,两匹漂亮的乌孙马拉着马车疾驰而出。 —— 贾诩作为最早跟随段宁的人,是为数不多既知道姐妹关系,又知道两人身世的姐妹联盟核心成员,判定洛阳城有变后,他担心邓太后的安危,一直留在城外,于邙山方向的高地,观察城内的情况。 皇宫北宫方向出现火光后,他立刻将部曲分为十二股,分别守在洛阳城的十二座城门外,自己带人守在离崇德殿最近的上西门,想等宫门打开时,趁机混入洛阳城。 然而他低估了宋奇的决心,上西门这边,大将军宋奇的弟弟宋穹,居然带着足足五千兵马直接进了城,并留下了五百士兵看守城门。 等了不知多久,其他几处城门方向,也没有看到信号,看来不是没开城门,就是像自己这边一样,有士兵把守。 贾诩有些犹豫,他这二百人,对付宋穹的五百人,他是有胜利把握,但他一个并州牧别驾,以什么理由在这时候强闯进城呢? 尤其是,段宁现在明面上可是袁氏门生,虽然这种场合袁氏应该不会错过,但是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氏参与了宫变。 他在上西门一直等到了将近子夜,终于见到北面谷门方向,有焰火升起——这是他们的信号。 这种方便携带的管状焰火,虽然不具备什么杀伤性,但保密等级很高,每一支从生产到取用到销毁,都严格记录在案。 一声鸣响后,焰火腾天升起,几乎半座洛阳城都能看到[1]。 他立刻率部曲往北,朝着邙山的方向疾驰,和谷门的部曲汇合后,部曲告诉他谷门方向的守卫放了一架马车出去。 贾诩立刻下令:“追!” 那架马车显然不是寻常的马车,贾诩北上带的都是脚程急快的西凉马,可他们从天黑追到了日出,一路都没见到对方的踪影。 好在出谷门过邙山,只有一个关隘——小平津,过了小平津便是平野,他们朝着黄河渡口方向追,终于追上了马车。 驾驶马车的卫召,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 后悔,非常后悔,如果今天可以重来,他一定就在书房,哪儿都不去。 好奇心害死人啊,天知道,他本是来探消息,凑个热闹的。 现在,整个皇宫,不,整个国家,最大的两个热闹,都在他车上! 一晚上过去,他也成热闹了! 他现在真想狂扇自己耳光。 主公有秘密又如何,谁没有秘密?主公关心北边,就是因为主公忧边忧国不行吗? 让你多事!让你多事!让你多事! 这次要是能活着见到主公,他一定在主公面前全盘拖出自己的所有的秘密,以后主公说什么是什么,主公让他做一,他决不做二! 前提是,他真的能活下去啊! 赵忠不是说谷门都是他的人吗,怎么这后面马蹄声听起来这么凶啊,皇宫里能找到这样良马的军营能有几个?我就说那些小黄门靠不住吧! 贾诩见着架马车越跑越快,也发起狠劲来。 他纵马与马车拉开一个角度,将马的速度稍微降下来,双腿稳稳得勾住马镫,支撑着身体,直立上身,双手松开缰绳,一手解下背后的弯弓,一手从腰间抽出两支羽箭,弯弓,瞄准—— 两支羽箭中的一支,精准地射中了驾车人,驾车人手一松,马车慢慢降低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贾诩的部曲将马车团团围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驾车的年轻人。 卫召被射中了手臂,冷冷地抬头看着对方,他还没说什么,赵忠探了个头出来,被卫召反手按了回去。 “车内,可是宫里的贵人?”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贾诩还是见到了赵忠的样貌。 见对方不答,贾诩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心念电转,随即翻身下马,抱拳道:“下官南下赴任,见车架深夜疾驰,误以为是贼人,愿将功赎过,护送车内贵人回宫。” 卫召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赵忠陪着皇子们躲在车架内,他们一起四个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对方虽然是文士打扮,可光凭他刚刚的箭法,还有他身后那群充满血性的骑兵部曲,就知道此人不是一般的文士。 “敢问大人南下任何职?” 贾诩没有犹豫,爽快回道:“下官乃苍梧郡太守,士邑。” 此人确实有交州口音,卫召将信将疑,还没等他开口,赵忠便直接钻了出来:“可是交州士氏?” “正是!” 卫召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赵忠一听对方是士氏,立刻痛呼:“士大人,如今这是天大的功劳掉在了您身*上!大将军还有袁氏意图谋反,您一定要留下,护殿下们安全啊!” 贾诩面露震惊,结巴道:“难,难道,车内的贵人,是……?” 卫召额角抽出,无奈掀开了身后的车帘,露出了后面抱作一团的两个小皇子。 贾诩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二位是宫里人?” 赵忠笑道:“士大人想必是旁支吧,吾乃中常侍赵忠,与你家家主有很多年的交情啊。” 贾诩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看向卫召:“那这位大人是?” 卫召面无表情:“不才,铁市官段铭,凉州人士。” 第112章 “两位大人,现在是如何打算?”贾诩问道。 卫召没说话,赵忠是真的害怕回去,连忙道:“贾大人带我们过江, 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烧了皇宫, 上军校尉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等宫里太平了,我们再回去。” 贾诩表示身为臣子,保护皇子安全义不容辞。 他让一名部曲给卫召简单处理了手臂的伤口,众人再次上路。 可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赵忠又叫来贾诩,表示赶了一夜的路,皇子们年龄太小,需要休息。 贾诩只能让部曲们去找能落脚的村落,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最好的农舍自然是给了两位皇子,赵忠也同皇子们休息在一处。 安排好人员警戒,贾诩准备去牵着自己的战马喝水,却见卫召一个人,在拴马的树林里鬼鬼祟祟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他看了好一会, 才出声:“段大人。” 卫召吓了一跳,转头见是他,便拍拍自己的袖子,拢袖道:“士大人。” “段大人没有给我的马下毒吧?”贾诩额前的碎发天生长不长,垂在眉眼前,让他看人时的目光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 卫召笑眯眯道:“士大人哪里的话, 我见这西凉马新奇,所以来摸摸。” 贾诩走上前,解下绕在树上的绳子,摸了摸爱驹的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将她视作我的女儿,我的家人。” “如果有人伤害了她,我一定会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说完贾诩瞥了一眼卫召的上臂,那上面一圈一圈缠绕着锦衣撕成的布条,外层还渗着血。 “呵,士大人重情义又好武力,铭很是敬佩啊。”卫召笑着,目送贾诩牵着战马离开。 当夜,卫召来到两位皇子的农舍里。 “殿下,士邑此人不可信,他没有和我们说实话,我怀疑他就是大将军的人!” 赵忠惊讶道:“怎么会……” “他的马!” “一个交州士氏,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西凉马?” “也不见得吧……士家虽然时代经营交州,但是在各地也有他们的族人……” 当着两位皇子的面,尤其是刘辩听见他们说话,从榻上爬了起来,一脸好奇的样子,赵忠当然不敢说实话。 早些年,他和士家,就是因为私运马匹而搭上的交情啊! 士家给他带来扶南、占婆的珍奇玩物,他用自己的人脉在北方的关隘给士家行方便。 只不过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士家与他停了走动,他和张让忙着对付外戚和士人,也没空再管南边的事物了。 于是他岔开话题:“那卫大人的意思是……” 卫召道:“必须想办法甩掉他们,我们带着殿下们渡江。” 话是这么说,但是士邑和他的部曲看起来警惕性很高,想带着皇子甩掉他们,恐怕不容易。 士邑此人绝对不简单,一个交州人,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进京,还知道来追他们的马车? 他不是宦党,那是哪边的人?大将军?还是袁氏? 既然没有立刻动手,那他应该是不会动皇子的,但是不动皇子,不代表对方会放过自己,自己和赵忠在一起,恐怕已经被对方按死在宦党里了…… 万不得已的时候,恐怕只能他自己开溜了…… 卫召心不在焉,赵忠则怕得要死,他和卫召才因为抢马车而争执,他内心并不信任对方,士邑有兵,他也不愿意舍弃这个免费的保镖,因此敷衍他:“殿下们会考虑的……” 卫召走后,没过多久,农舍的木门又被叩响,赵忠已经很疲惫了,但是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去开门。 这次来的,是士邑。 “殿下、赵大人,段铭此人不可信,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怀疑他就是袁氏的人!” 赵忠张了张嘴巴,两位皇子都已经睡下了,他只能拉着贾诩走到外面。 “士大人,何处此言啊?” “赵大人,您先前说,你们是被大将军还有袁氏追杀,所以逃出宫的。” “他们既然意图谋反,怎么会不安排人看守城门?” “大将军统领京畿之兵,段铭能顺利带着殿下们出宫,必定是有大将军的人作为内应!” 听了他的话,赵忠冷汗都下来了,确实是有内应,但是那是他的内应,是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放他们出去的啊! 面对一脸忠义的贾诩,赵忠也不敢说出内情,只能支吾道:“那,士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往南,回洛阳,宫里这么长时间没见人追出来,想来谋反的贼人已经被捉拿了。” 对于贾诩而言,那个驾车的士人当然不可能是段铭,不管对方是谁,总之他先跟上,事关重大,他已经派人北上,希望能来得及通知段君。 皇宫里,宋皇后在长秋宫内坐立不安,她的两位兄长起事之前,让她将皇子刘合送到东宫,由袁氏的士兵看守。 她答应了兄长,可却拖延着,迟迟没有行动。 她怎么可能放心,将他两岁的幼子,交给那些军汉! ? 她只有着一个孩子,可是皇宫里却有两位皇子啊!刘合还那么小,刀剑不长眼,万一有个什么意外…… 她抱着刘合,犹豫不舍间,北宫方向,突然升起浓烟,她宫外的士兵也等不及了,频频催她交出皇子。 事情发展得实在太快,皇帝驾崩的消息、宦官与大将军的人手打起来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入长秋宫。 她必须做出决断…… 最后,宋皇后含泪,亲吻了刘合的面颊,心一狠,叫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宫女,让她抱走刘合,将二皇子送到太后的长乐宫去。 宋皇后泪眼朦胧地目送自己孩子离开,却不知道,这是她与刘合的最后一面。 宫女抱着刘合,一路小跑,东面的东宫,是士兵阵列的脚步声,与兵器相接的金属碰撞声,西面的尚书台,是纷扰的人声与哭喊声。 她越听越是心惊,快到嘉德门时,整齐的脚步声居然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道那是哪位将军的士兵,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伤害刘合,于是她只能带着刘合躲起来。 士兵们离她非常近,她只能尽量压低身体,趴在地上,悄悄往外看。 领头的是两位将军,经过水缸时,她听见其中一人道:“公路,关嘉德门,太后那边先不要进去。” 嘉德门若关,她要进长乐宫,就要绕远路了!于是她小心避让着,等到士兵们都走过去之后,想转身去抱皇子,却发现,二殿下不见了! 宫女弄丢了皇子,自然不敢回去和皇后复命,宫里到处乱成一团,她又惊又怕,找了不知多久,最后神情恍惚地,回到了水缸的位置。 有持刀的士兵从皇子辩所住的西宫出来,一眼便看见了宫女,提着刀,摇晃着身形,朝她走来。 她看了对方一眼,又看了看水缸,用最后的力气,爬进了水缸里。 宋皇后本来是被接去和兄长们汇合的,然而他们才赶到北宫,就见满脸是血的宋穹,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从应门冲了出来。 宋穹见到妹妹,立刻大喊:“快回去!回去!” 宋皇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护送她的袁氏士兵与宋穹汇合,她一人转身往回跑,却听见背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以及二哥带着哽咽的怒吼:“张让杀了大哥!我定会杀了那阉竖,给大哥报仇!” 张让杀了大哥! ? 宋皇后根本无法消化这个噩耗,黑夜仿佛倾倒下来的墨汁,涌入了她的咽喉,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攥着拳头,没命地奔跑,攥紧的拳头想要努力抓住些什么,才能她不至于立刻倒下。 是了,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在长乐宫! 她的孩子需要母后!她一定要去到那里! 通往长乐宫的道路异常顺畅,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偶有几声异响,也不知是从北面,还是从天上传来的。 长乐宫嘉德殿,是邓太后的住所,太后因为思念上皇,几乎不曾出宫,也不喜人入殿打扰。 和其他宫殿不同,也许是因为太后身份尊贵,嘉德殿的宫女没有因为宫变逃跑,也没有人敢伤害她们。 见是宋皇后来,一位宫女入殿内通传,片刻后,宫女出来传话,说太后歇下了,让皇后有事明日再说。 宋皇后哪里等得到明日,她也顾不上尊卑礼仪,直接拉着宫女的衣袖,满眼焦急:“有没有看到二皇子?” 见宫女面露疑惑,宋皇后急道:“是服侍我的女官,我让她带着二皇子来给太后请安!” 宫女规规矩矩行了礼,随后道:“回皇后,奴婢们一直守在嘉德殿外,不曾见任何人来。” 那根绑着神志的细丝,终于断开了。 不可能的,她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的。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这座宁静肃杀的宫殿,又回头,向北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们都在骗我!” “对,你们都在骗我,太后也是,兄长也是,你们是想用我的孩子,来要挟我对不对!” 宫女没有说话,宋皇后直愣愣看着嘉德殿内,突然就使出浑身力量往里闯。 宫女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将皇后敲昏了过去。 第113章 袁术的手下, 来到皇宫外的太傅府,向袁逢汇报皇宫内的情况。 “他怎么不亲自来?” 宫里杀成一片尸山血海,袁逢作为暗通张让矫诏,又撺掇宋奇起兵的幕后主使,一人稳坐后方。 太傅府内, 舞姬和歌而动,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唯独来通传的士兵浑身血污,与此地格格不入。 士兵垂着头,不敢回话。 “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他以后能成什么器?”袁逢的声音听不出怒意,但士兵还是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 “说吧,发生了什么?” “回太傅,大, 大皇子不见了!” 士兵话说完,就已经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心理准备,然而太傅听完,却没什么反应。 “还有呢?” “还有……啊,没有了,将军就是来让我禀告太傅这个消息。” 袁逢冷哼一声:“亏我还让鲍鸿跟着他,我袁氏的生死,要是都放在他手上,那就完了!” “你回去吧。” 死里逃生的士兵闻言大喜,又听袁逢道:“让他好好跟着他的兄长,别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了。” 士兵走后,袁逢叫来仆役传他消息,他叹了口气,本来如果一切顺利,不需要借住外力,袁氏就可以借此机会,彻底解决长期盘旋在家族和王朝头顶上的隐患。 现在看来,还是不得不动那一步棋啊。 袁绍在得知两位皇子被宦官带出皇宫后,并没有急着派兵去追。 他下令关闭宫门,将皇宫彻底变成一座牢笼——他要杀尽宫内宦官,以及依附宦官的奸臣。 前者是袁逢给他的命令,后者则是他的私心。 袁氏支持张让矫诏,点燃宦官和外戚之间矛盾的引线,让二者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再拥立年不满两岁的刘合登基,以取从龙之功。 整个计划中,最危险的部分——阻挡大将军的手下支援大将军,并斩杀其残余势力,袁逢交给了袁绍。 最简单的部分——看住刘辩,再去刘合面前刷好感,袁逢交给了袁术。 袁绍内心,对家族的怨气,在这个血腥的夜晚,达到了顶峰。 且不提,注定继承家业,最后摘桃子的兄长袁基,他和袁术同样是在外打拼,他处处强于袁术,可家族内,袁术总是事事优先于他。 只要他在这个家,一天不获得超过袁逢的权柄,一天就要忍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他知道袁逢能到今天的位置,和袁氏与宦官的私下往来离不开关系。 因此他怎能不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呢? 在得知两个皇子都被宦官掳走后,他心里第一反应是——天助我也。 袁术那朽木,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完成不了,这次之后,袁逢总能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于是袁绍摒弃前嫌,带着心虚的袁术一起,顺利地将宋奇的弟弟宋穹斩杀,又在皇宫内大开杀戒,搜寻宦官与外戚势力的残余。 他们将太后的嘉德殿围住,逼迫太后交出宋皇后。 “宋氏勾结宦官谋反,宋奇、张让等谋主皆被捉拿下狱,还请太后交出罪女宋氏!” 皇帝死了,皇子逃了,太后一夜之间,成为皇宫里地位最尊贵的人,太后不交人,袁术想硬闯,被袁绍拦下了。 “你是想造反吗?” 袁术觉得袁绍这话说得实在可笑:“造反?是谁在皇宫里大肆杀戮?如今宋奇兄弟已死,宦官又被你杀了个干净,宫里发生了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还在顾虑什么呢?” 袁绍当然是顾及名声! 他和袁术不同,袁术可以从袁逢那里得到兵马和门客的效忠,但他不行,大将军宋奇和弟弟宋穹死后,他们的手下群龙无主,都投降了自己,在他们面前,自己一言一行都要摆出世家的风度才行,若像袁术那般莽撞,如何服众? 袁绍不同意硬闯,袁术见兄长风头正盛,也不好顶撞他,只能陪着他,在嘉德殿外干耗着。 但真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袁绍左右思忖,反正现在大事已成,一个没了外戚权势的皇后也影响不了什么,再加上宫廷政变着实血腥,于名声不善,于是他指挥袁术,让他带人打扫皇宫、搬运尸体,明日便开宫门,召集朝臣,公布宦官和大将军谋反一事。 “凭什么我去?”袁术蹬鼻子。 “那你去杀宋氏余党,我去清扫皇宫。” “……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黄河渡口,护送皇子车架,化名“士邑”的贾诩和卫召发生了争执。 贾诩认为,应该送两位皇子回京。 “皇子流落在外成何体统?袁氏意图行刺,禁军难道会坐视不管?” 卫召却道:“禁军就在袁氏的手下,如何管?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士大人让我们回去,难道士大人也是袁氏的人?” 赵忠被夹在中间,劝也不知该如何劝,劝卫召吧,他的意见和卫召是一样的,他也不想回去啊。 劝士邑呢,他又担心士邑一气之下,舍弃他们走了。 可是卫召这么和士邑争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他们到底是瞒了士邑,皇子回宫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他们两个回去就不一定了! 眼见士邑对卫召的话越发怀疑起来,赵忠担心士邑发现端倪,正准备去劝卫召,却听见天边马蹄声如雷动,远处道上掀起烟尘,一队兵马直直向着他们所在的渡口而来。 贾诩立刻调兵布阵,拉开弓弦,将皇子的车架保护在后面,卫召见势不对,不顾赵忠的反对,也钻上了马车,马车逼仄,他便直接将刘辩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为首的将领却在这时主动下马,走上前来。 “凉州刺史董卓,奉袁太傅的命令,来接两位殿下回京。” 贾诩听见对方的名字,瞳孔一震,脑海里飞速运转,很快掩饰住情绪,并未下马,也未松开弓弦,而是用怀疑的眼神质问董卓。 “太傅怎知两位殿下在此?” 董卓被人用箭矢指着,也没有生气,反而是仰头,看向贾诩:“我见这位将军身形挺拔,身边将士各个训练有素,不知是何人门下,为何要帮着反贼,挟持殿下呢?” 赵忠躲在马车后面,听见来人是董卓,心已经凉了一半,又听见董卓说自己是反贼,立刻急了。 卫召怀里抱着皇子,想伸手去拉都来不及,赵忠直接掀开车帘,站在马车上大声喊:“士大人别听他的,袁氏才是反贼!” 董卓听见这话,有些诧异,没理会赵忠,而是对贾诩道:“将军可是交州士家?” 贾诩皱着眉,点头道:“将军不敢当,邑南下赴任,遇见贵人车架,自当护其周全。” 董卓突然朗声大笑:“士大人快快弃暗投明吧,您这是被这阉竖给骗啦!” 赵忠听到董卓居然想拉拢士邑,急得破口大骂:“凉州刺史董卓狼子野心!屯兵京郊,蓄意谋反!洛阳城谁人不知!?” “士大人莫听他一面之词,他说奉太傅命令接殿下回京,谁能保证他没有撒谎,他能拿出证据吗?” 董卓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声越发爽朗,可四周的空气却凝固了,没人会在这个场合真的笑出来,大家都知道,他的笑意背后藏着什么。 “证据?赵常侍需要什么证据?需要我现在下令,来证明我这三千人,能轻松拿下你们区区二百人吗?” 赵忠听见对方居然认得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他将最后的希望投向贾诩。 “士大人,您千万要挡住他!事成之后,我会和殿下们,给您请封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贾诩,赵忠满面哀容,董卓似笑非笑。 贾诩却在这时候挥手,士兵们让出一条道,皇子的马车直接暴露在董卓眼前。 他翻身下马,抱拳道:“我随董使君,一同护送殿下们回京。” 听了他的话,赵忠瘫坐在马车上,双目无神。 马车内的卫召若有所思。 马车外,董卓欣慰地拍了拍贾诩的肩膀,招呼自己的手下,来迎皇子们的车架。 两位皇子终于得以启程返京,因为刘合太小,赵忠被允许留在马车里照顾两位皇子,卫召被赶下了马车,随大军步行。 此时距离灵帝驾崩,宫廷内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年长一些的刘辩还好,大人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只不过赵忠会让刘辩先吃,吃完才同意其他人吃。 但刘合还在吃奶的年纪,因此就算有董卓的大军护送,他们还是不得不在村舍留宿一晚,去给刘合找能哺乳的妇女。 当夜,贾诩住处的门被人叩响,他摸出袖中的短刃,反手藏在手臂后面,来到门边,从门缝间发现,来的居然是“段铭”。 “段大人深夜来叨扰,是为何事?”贾诩没有给对方开门,只是隔着门,小声问道。 卫召道:“我是想来提醒一下士大人。” 见屋内没有回应,卫召只能又贴近门一些,压低声音道:“士大人,我和您说实话吧。” “袁氏意图行刺皇子是假,谋反是真!” “董卓虽是袁氏门生,但其狼子野心,拥兵自重也是真。” “我见士大人为人忠义,却不了解京城局势,怕大人误入此间万劫不复,故而提醒大人——” “小心董卓和袁氏。” 卫召给贾诩留下话后,就走远了,贾诩却因为他的话,彻夜未眠。 自打和董卓的军队碰上后,他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断。 袁氏设计害了段宁的祖父,董卓是计划的执行者,他任凉州刺史,却放任士兵在凉州掳掠烧杀。 如今董卓得袁氏征召,却只领了三千骑兵,对自己这区区二百人都眼馋。 袁氏利用董卓,却也提防董卓。 这正是利用董卓,除掉袁氏的好机会! 可是“段铭”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驾车带着皇子出奔,如此冒险的举动,背后至少得有足够大的动机,才能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忠心护主?不可能,赵忠对两个皇子都比他尽心一些。 不为忠心,那就是私心了,他想要利用皇子,或者他背后的势力想要利用皇子。 他不是宦党,赵忠对他一直有所防备,他也不是袁氏的人,不然他直接驾车驶进董卓或者随便哪位袁氏将军的军营里就好,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护驾呢? 贾诩久违地再次头疼了起来,天光还未亮,村庄里一片宁静平和的假象,隐约能听见将士们的鼾声。他起身想去水边洗把脸,清醒一下,却听见树林里传来熟悉的马鸣声。 当他匆匆赶到树林里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段铭”偷走了他的爱驹,骑着马,独自离开村落,往东方逃去了。 第114章 大将军宋奇与袁氏联手起事之前,并非没有防备袁氏。 他派遣将领,分别至并州、冀州、兖州、扬州募兵,为的就是在诛杀宦官之后,能有足够多的兵力来对付袁氏。 其中,兖州一带,因为泰山郡守曹班,在对抗黄巾时,大量使用了弓弩,以少胜多,将三万黄巾剿灭在萌芽之中,因此他特地派了自己最信赖的掾属王匡,以大将军府的名义,前往泰山郡招募两千弩兵。 王匡是泰山郡奉高县人,别人可能不了解,他作为本地人,泰山郡什么情况,他能不清楚? 几年前的大疫让泰山郡十室九空,兵荒马乱的年头, 两千弩兵说来轻巧,弩从哪来?粮从拿来? 说白了,这就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所以才不得不让他这个本地人去干,想着是本地人在本地世家大族间,多少能说得上话,这家凑一点,那家捐一点,粮草和兵器应该能凑出来。 可不巧的是,王匡家族,在奉高县是做生意的,而他家的营生,依赖的是京城的贵人们,所以他才能攀上大将军的关系,当了掾属,因此他家在本地名声算不上好。 他经年不曾回家,泰山郡已换了主人,如今的太守曹班他也并不熟悉,只听说其人是曹嵩的次子,师从扶风马融,这关系听上去颇为玩味儿,曹嵩是宦党无疑,马融又是通儒,门生遍天下,曹班对大将军是什么态度,他也把握不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就在远离泰山郡治所奉高县的矩平县征兵,先凑出两千泰山郡口音的活人来,粮草兵器,再想办法。 他想着低调来、低调去,不要引起曹班的注意,征兵的过程也还算顺利,矩平县成丁数量远比他想像得要多,只是在征粮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儿小插曲。 随他一同来征兵的步卒里,有一名叫于禁的士兵,砍伤了自己的屯长后,躲进了村寨里。 前来通传的部下告诉王匡,那于禁就是矩平县本地人,因为不满屯长强行征粮,和屯长起了争执,怒而挥刀,砍掉了屯长的一只手臂,村寨里的人因为于禁的“义举”,都手持农具出了村寨保护他,现在正和王匡的手下,在村头对峙呢。 王匡对这名叫“于禁”的士兵并没有印象,但是那位屯长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军中每有任务,那位屯长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接下,也总是第一个完成,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轮班值岗,他们屯总是冲锋在前,他原本计划这次募兵扩军之后,就提任这位屯长为军候的。 一个无名小卒,就因为这点小事,折他一员爱将,王匡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放火捉人。 他这次征兵,虽然只带了不到二百步卒,但是这二百步卒,都是跟随他刀口舔血活下来的精兵,杀起人来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很快就将于禁活捉。 泰山郡守府,段宁和曹班前后脚得到了宫变的消息,两人通过玉佩联络的这天,姐姐又获得了一条新的情报。 ——贾诩化名“士邑”,现已跟随董卓进入了洛阳城,正在着手新皇登基一事。 骤然听见贾诩和董卓的名字放在一起,曹班只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早在贾诩决心跟随段宁的时候,她就将她所知道的“贾诩的故事”告诉了姐姐。 姐姐也能猜到妹妹的想法,她调侃道:“你说他的字是不是真的没取好?” 文和乱武,会在这个世界再次上演吗? 灵帝已死,幼年皇子身边都是豺狼,洛阳的乱局已经注定。 姐妹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即墨军事学院的后山囤积了大量粮食,自曹班领了泰山郡太守职务后,郡内防务的关键岗位被她逐渐替换成了格物院和学院的毕业生,于此同时,她将李大匠的首徒石默也调回了她的身边。 □□的研制任务,是由李大匠在谯县格物院完成的,但是单纯的□□只能燃烧,如今李大匠已经退休,领着院内发给专技人员的退休津贴,过着没事逗鸟喝茶,偶尔在研发部指点指点新人的日子。 交接棒到了石默的手上,他要完成包括炸药、火炮、火绳木仓在内的杀伤性武器研究,炸药的原理相对简单,前置科技格物院基本已经点亮,石默在交州的时候,就已经让贾诩在战场上初步试验了。 至于火炮和火绳木仓涉及面就比较广了,制程也非常长,再加上曹班既想要质量,又想要数量,尤其是火绳木仓,如果不能批量生产达到爆兵目的,那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实用性就不如弓箭了。 有贾诩相助,董卓的势力若真能如他所愿,进一步扩大,达到架空袁氏的目的,下来各方势力讨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发展了。 曹班现在同时在青州、兖州、豫州、交州、三辅,都有据点,好处是各地互联,方便互通消息,也不会让人一网打尽,坏处也显而易见,她现在名义上占据的只有泰山郡和交州,其他地盘甚至包括老家谯县的不稳定性都太大,颍川格物院和扶风格物院的遭遇就证明了这一点。 而泰山郡和交州,两个都位于版图边缘,不适合作为长期发展的根据地。 说白了就是,天花板太低,你在这些地方广积粮没问题,爆兵也没问题,但真到了群雄争霸的时候,你的敌人也有可能成为你的战友甚至你的属下,要让这些名士名将们愿意投靠,总要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才行。 ——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用仅一只柰果拐走的。 摆在姐妹面前的选择有三个,兖州、豫州,以及三辅。 首选当然是豫州,那里是曹操的老家,自然也是“曹班”的老家,但考虑到汉代官职任命的“三互”原则,真拿下豫州,也只能让姐姐出面,但姐姐现在有了并州,放弃经营成熟的并州而图豫州,实在是舍本逐末。 次选兖州,泰山郡在兖州,曹班拿兖州在名义上是不存在阻碍的,但泰山郡是兖州最东边的郡,西面的陈留、东郡等地,都是世家云集的大郡,曹班拿兖州,世家们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兖州只能徐徐图之。 最后是三辅,三辅作为前朝京畿,最大的问题是边患,北面的羌胡在东汉末年几乎年年寇边,再加上是皇陵所在,千万双眼睛盯着,要占据三辅,既要有充足的兵力,也必须名正言顺才行。 无论哪条路线都不好走啊。 玉佩联络时间结束后,华佗过来给曹班看眼睛。 “主公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要总是在府里,公务是处理不完的。” 曹班闭着眼,有些怀念道:“你这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师父了。” “父亲若在此地,确实也会这样说。” “嗯……那我今日就听华医师的话,不处理公务了。” 曹班话音刚落,彭放便直接走进来,见华佗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有些发怵,犹豫不敢开口。 曹班听见脚步声,问彭放何事。 华佗“哼”了一声。 彭放只能硬着头皮道:“矩平县传信,大将军掾属王匡在那里征兵,烧了一个村落,县令来问主公的意思。” 曹班纳闷:“怎么在矩平征兵?” “应当是不想惊扰到主公。” 曹班无语:“既然不想让我察觉,为何又要放火杀人?” 彭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曹班。 “陈县令的意思,直接从府库里拨一批粮食给王将军,毕竟是大将军府的征令,不好得罪。” 曹班冷笑:“拨府库?怎么不拨他的私库?府库的钱不也是从百姓那儿征来的?” 彭放对此也很气愤,问曹班要不要去看看,又被华佗瞪了一眼,乖巧地缩在了一边,不敢再吭声了。 曹班睁开眼,慢慢坐起身,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这会儿还很早,今日没有紧急的公务,她去一趟,只需要在明日赶回来参加会议即可。 唯一的问题是—— 曹班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就听见华佗叹气:“主公自去便是,我还能拦着不成。” 曹班带着许褚,约莫在正午抵达了矩平县城,县令事前并没有得到消息,对曹使君的到访措手不及,匆匆撤下了舞乐,然而伶人身上的熏香在府邸久久不散,县令害怕曹班责罚,他的门客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曹班一只脚踏入矩平县令府衙的那一刻,扑面而来难以名状的刺鼻恶臭,生生熏得她退了出去。 县令满含歉意道:“倾脚夫将桶洒了……” 最后曹班只能和县令,在府衙外问话。 曹班的意思是,直接去会会这个王匡,县令本来是想劝阻的,但见曹班就带了几名护卫,眼珠子一转,立刻点头哈腰,安排人给曹班带路。 曹班来到被火烧毁的村落,王匡的军队已经离开了此地,遍地都是烧焦的尸体,村头的大树下,绑着一个人。 曹班走上前去,轻轻抬起那人的下巴。 “……还有呼吸。” “先放他下来吧。” 第115章 这人眼神已经有些浑浊了,身上是血淋淋的鞭伤,行刑之人没有脱去他的外衣,破碎的布条混着血污,与伤口黏连在一起。 曹班让人将他先送*回奉高县城的医堂,自己带着护卫,去追王匡。 王匡新征来的步卒,因为这场骚乱,跑了近一半,他带着余下的千余人,烧了村寨,搜刮完村子里的粮食,担心引起矩平县令的注意,因此带人先往临近的成县方向去。 他们抢夺的,都是百姓的冬粮, 虽然只是一个村落,也拉满了整整两车,但这还远远达不到军队口粮的需求。 如果不是那个叫“于禁”的士兵惹麻烦,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 他身后,士兵们拿着鞭子,驱赶着新征来的成丁往前走,成丁们手上绑了麻绳,队伍里不时传来哀嚎声。 当他们行过一片小树林时,身后的队伍, 突然发生了异动。 风在瞬息间改变了方向,马蹄声突然从后方传来,紧接着,几个手持鞭子的士兵,被人从正后方,一箭封喉。 “停,停下!” 王匡紧急调转马头,老兵们将他护在身后,新兵们慌乱间躲到了粮车的后面。 几匹战马出现在队伍后方,为首一人面如冠玉,身着郡守官袍,袖口用绳带束起,手持一把轻弩,勒马后,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他身后的侍卫们,也随之勒马,弩箭纷纷瞄准了王匡。 “听闻将军来我泰山郡征兵,既然来了,为何不打招呼,就急着走呢?” 王匡还觉得自己没惊动矩平县令呢,哪里想到把郡太守直接招来了。 他自知理亏,只能下马道:“不敢叨扰使君,我奉大将军的命令,来此征弩兵二千,既然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要离去了。” 曹班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竟是奉大将军的命令!” 说完她怒而回头:“刚刚是谁不长眼睛,敢伤大将军的士兵?” 她身后的许褚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低垂着头:“是属下。” “回去领罚吧。” “是。” 刚才对方明明有至少三个人放箭,却只站出来了一个人,王匡内心腹诽,却不敢说什么,还得帮着劝曹班:“曹使君莫怪,也是匡之错,没有来拜访使君。” 曹班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在矩平县设宴款待,想必王将军不会拒绝吧。” 王匡犹豫:“使君您看,我这人多口杂的,还是不要打扰县令大人比较好。” “不麻烦,不麻烦的,将军莫怕,”曹班一边摆手让人别怕,身后的弩兵却没有放下武器,箭矢都对着王匡,“我也是打心里仰慕大将军,只是离京多年,班人微言轻,想一睹大将军风采,却不知门路啊——” 王匡一听,立刻道:“我虽是大将军掾属,平日在府里,大家也能给我分薄面,但想要见大将军,那确实不容易啊。” “大将军掾属啊——”曹班拉着缰绳,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士兵们终于放下了武器。 “那还请王将军不吝赐教,指点指点晚辈。” 王匡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好说好说。” “那这些粮草……” 曹班态度变得飞快,拍着胸脯道:“既然是大将军来募兵,我泰山郡自当全力配合,王将军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王匡也放松下来:“哈哈哈哈,曹使君真是爽快人,是我误解你了,我与使君投缘,又虚长使君几岁,不如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曹班笑不达眼底:“王兄。” “贤弟!” 伴随着王匡爽朗的笑声,一行人回到了矩平县县令的府邸,难闻的味道已经被仆役们处理了,王匡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感觉鼻尖隐隐有奇怪的味道,但碍于曹班的面子又不好说些什么。 县令第一次在府邸上设宴款待太守,按照曹班的喜好,没有准备丰盛的宴食,只有简单的稀羹和粟米饼,外加一道烤鱼。 王匡显然对饭食不是很满意,在外行走多天,他还以为能饱餐一顿,至少有个炮豚吧。 “陈县令很是节俭啊。” 陈县令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呢,他故意控制着食量,都没多吃几口:“王将军有所不知,我们曹使君不喜奢靡,对我们这些地方主政官吏们,都有食宿品次要求呢。” “我一开始也不习惯的,久了以后发现,不是这粗食,还真有些食不下咽啊,想到郡中还有百姓食不果腹,我,我就——” 陈县令一边说,一边竟然垂下泪来,王匡都觉得他有些过了,曹班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这年轻主官确实不能当事,王匡暗子思忖着。 一顿宴食吃得宾主尽欢,王匡也看出陈县令对自己有结交的意思。 “大将军为天子近臣,大将军募兵,便是为天子募兵,我们身为臣子,没有不支持的道理,我说得可对,曹使君?” 见曹班不说话,陈县令便认为他默许了,于是对王匡道:“矩平县愿意拿出府库里的粮食,支援大将军!” 王匡乐呵呵道:“好说好说!” 一直听着陈县令说,自己没怎么发言的曹班却在这时开口了:“等等,陈县令。” “这好名声怎么能全让你矩平县占了呢?你还把我这郡守放在眼里吗?” 陈县令和王匡一时都愣住了,不知曹班这话的重点是在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王将军,泰山郡当然愿意支持大将军募兵,这样,粮食不从县府里出,直接从郡府里拨。” 说完,曹班取下了自己的印绶,交给了身边一个侍卫。 王匡也没想到,事情会峰回路转,变得如此顺利。 曹班果然信守承诺,第三天的时候,牛车一车一车拉着粮食来到了县令的府衙,不仅如此,临走前,陈县令也把王匡拉到一边。 “王将军,这是下官的一点点心意,还望王将军,代为向大将军传达,多多提携。” 陈县令摆了摆手,几个仆役抬着一只笨重的木箱,从侧院出来。 陈县令只掀开了箱子的一角,阳光洒入箱子,箱内宝石五色光芒便折射了出来。 这箱子还是他从自家私库里出的,原本他是想从府库里搬,奈何翻遍了府库,也凑不出这样一箱珠宝来,陈县令只好忍痛割爱。 好在曹使君大方,粮草他郡府出了,这样自己县府里有存粮,日后他活动起来也方便许多。 王匡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收下了箱子,又朝陈县令伸手。 陈县令知道事成了,连忙送上名帖。 王匡打开名帖。 “颍川陈氏?” “旁支,旁支,”陈县令腆着脸,“但关系也不错,将军若是有需要的,下官也能说上话。” 王匡自己还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呢,两郡国就紧挨着,也几乎没有走动,更何况泰山郡和颍川隔着这么远? 送走王匡之后,陈县令反思今日之事,对自己的门客道:“曹使君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自己这个县令都不知道大将军的人来征兵了,他在百里之外的治所,怎么得到的消息? “县里一定有他的耳目。” “哎,这官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曹班在泰山郡百姓中的声望很高,一些世家也开始投靠他了,陈县令却觉得,自他来以后,日子只有一天天变坏,吃喝享乐都要藏着掖着,所以他才心思活络起来,想着能不能通过这次,搭上大将军的线,回洛阳任职。 泰山郡治所奉高县城,昏迷了一天一夜的于禁在一间纯白的房间醒来。 一名穿着白色长袍,戴着白色头巾的小郎君端着一只木盘走进来。 于禁看得愣住了。 “……小仙童,我这是在仙境吗?” “小仙童”噗嗤一笑,放下盘子,给于禁身上的纱布拆下来,消毒,换药。 于禁低头看着这孩子熟练的动作,心里更加肯定了他的想法。 “我的尸首……” “噗——” 小郎君终于忍不住了,连忙道:“将军莫急,好生休养着,是主公救了您,您现在还没脱离观察期,尽量少接触外人,等过了这几天,没什么问题,主公会来找您。” “主公?”于禁脑子浑浑噩噩地,一阵刺鼻但是不算难闻的味道传来,随即而来是伤口剧烈的疼痛。 “嘶——”他攥着拳头,强忍着没有动,“这是……酒?” “嗯,差不多。”“小仙童”拿着一支深琥珀色的琉璃瓶,递到于禁鼻子前,“闻闻?” 于禁皱眉,这比他从前饮过的任何一种酒都烈。 况且什么酒,需要用琉璃瓶来装? “小仙童”给他重新缠上了干净的纱布后就端着木盘离开了,他就这么在这间奇怪的白屋子里住了整整七日。 七日之后,他被允许出门,于是他第一次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 于禁傻眼了。 ——满院子,都是白衣“仙童”。 他们在各个屋子间穿梭,有些屋子里能听见有人在哭喊,有些屋子则十分安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名“小仙童”听见他呢喃,顿了顿,转头对朗声道:“这里是奉高县的医堂。” “你是阿河的病人吧,主公前几日来问过你,你要是没问题的话,也可以去府衙找主公。” 他的语速很快,还有些口音,于禁听得有些勉强。 “主公?” “为什么你们都提到主公?” “你们说的主公是谁?” “小仙童”笑道:“当然是泰山郡的主官,我们即墨军事学院的创立者——曹班曹使君。” 第116章 自称“医士”的小女郎给了他两支造型奇特的竹架。 “这是拐。”女郎说。 于禁拄着拐,来到了太守府,在太守府的校场外第一次见到了曹班。 身形如小山一般高大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恩人!”于禁仰头,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恩重如山”。 他松开拐, 想要下跪,被一双厚重结实的大手稳稳扶助。 当男人弯下腰来, 于禁才见到了他身后, 被完全挡住的,身穿太守官袍的年轻人。 年轻的太守笑道:“于将军,来看看你的新兵。” 于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校场。 “屯,屯长?” 校场内,官兵们正在清点人数,断臂的屯长手上缠着和他腰背上类似的布绸,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校场里都是熟面孔,随王将军一起来泰山郡募兵的二百士兵,几乎都在这了,只是唯独没有见到王将军。 于禁见到屯长,才得以确认,自己真的还活着,但是屯长见到于禁,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曹班的话让屯长难以置信,他面露惊恐地看着于禁,士兵们听见昔日在军营里任人使唤的平头小兵一跃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一个是面露喜色的。 于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认得太守的官袍,这会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乌龙, 既惶恐,又有些莫名的心悸。 “使,使君,禁恐怕担不得如此重任。” 对方却道:“能不能胜任,我自有决断,只看你愿不愿意接了。” 于禁咽了口唾沫,看了看这二百桀骜不驯的降兵,又看了看平摊空旷,肃穆威严的太守府校场。 他在害怕什么呢? 一直以来,他所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我接!” 矩平县的县令府衙,一个家奴急急忙忙闯进后宅,陈县令匆匆换了衣服,从后院出来,见门客和其他几个掾属围着家奴,众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发生何事了?” 门客和掾属都没开口,最后家奴只能下跪道:“冬粮!族长,冬粮回乡,开库房,粮食没了!” 因为跑得太急,家奴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但一提到冬粮,大家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曹班在泰山郡对世家征收的是十税一的重税,陈辅是县令,陈家是第一个响应征税的,有了陈氏带头,矩平县其他世家也只能纷纷跟随。 然而陈辅明面上支持十税一,却利用职务便利,私下在账上做手脚,每每征税,手下会额外留一部分在县令大人的“私库”,等税粮全部交上去后,再统一由陈氏的人,运回乡里,该换钱财布帛的换,该自用的自用。 舞乐伶人、烹羊烤豚,还有人情往来,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钱?没有这批粮,这日子可怎么过? 被触碰到底线的陈县令气得青筋暴起,平日里那些贼寇在城内游荡他可以不管,如今敢碰到他头上来,他定要人知道这矩平是谁的地盘! 陈县令下令彻查粮食被盗一事,然而越查结果越是令他心惊。 这么大规模的粮食盗窃,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不被他发现,本身就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 一般的盗贼哪有这实力? 再查粮食是哪天被盗走的? ——五日前, 五日前,城内有出现大规模运粮的队伍吗? 还真有—— 曹使君的运粮队! 五日前,大将军掾属王匡借粮,曹使君在宴会上大方表示,不需要由矩平县出,他郡守府直接出了这批粮。 终于想通里面关键的陈县令,连连喘着粗气,手下人来劝他息怒,他揪住对方的衣襟问道:“那,那王匡人呢?他们走了多远?” 王匡带着粮食,速度受限,现在去追,也许还来得及! 但是王匡手上的兵…… 没关系,他出府兵,带府兵去,王匡只有不到两千人,还都是新兵,他就带两千府兵去! 匆匆赶回府衙的尉官见此情形,站在一旁,眼神飘忽:“王将军,被,山贼杀了……” “什么!?” “尸骨正在运回来的路上,就在离矩平县不远的官道边上。”尉官也是见到了尸骨的惨状之后,才赶回来通传的。 这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令陈县令头晕目眩,尉官见他不说话,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 陈县令瘫坐在席案上:“说吧,你说吧,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些更糟的。” 尉官哭丧着脸:“曹使君的副官,带着兵马,将府衙围住了!” —— 洛阳城,凉州刺史董卓的府邸内,董卓最亲近的手下被他叫到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李傕、郭汜、樊稠是跟随董卓一路征战的将领,董旻是董卓的弟弟,余下之人也多是董卓的部将和亲族。 场内唯一一个例外,是化名士邑的贾诩,于是他便成了众矢之的。 “我听士将军的口音,有些熟悉啊。”在座部将不少都是凉州人,自然能听出这“交州士氏子”的口音有些不对。 “李大人好耳力,邑早年确实随家人走南行北贸丝为生,在凉州住了约莫五年,故而有北音。” “哈哈哈,我就说嘛,南人粗鄙,说话也是鸟雀言[1]。” 董卓一直在座上,撑着脸没说话,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将贾诩族中十八代问得七七八八了,才咳嗽一声。 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袁太傅让我五日之后,拥立二皇子登基。”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董旻在朝内任奉车都尉,这是西汉著名外戚权臣霍光曾当过的职务,隶属于九卿之一光禄勋,因此他也十分清楚如今朝中局势。 “袁氏要立二皇子,他们自己怎么不去立,这事让袁太傅干,是名正言顺,由兄长您来干,您不就成为别人的靶子了?” 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袁氏既然将拥立的功劳让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去拿?况且使君拥立二皇子,就怎么不是名正言顺了?京城谁人不知,是使君的军队接回了两位皇子的车架?” 当日他们回京时,董卓采纳了贾诩的建议,在队伍的前后都竖起了写有“董”字的旗帜。 董旻一向瞧不起这些没有家底背景的凉州部将,找到机会就要怼上一番:“护驾是护驾,拥立是拥立,李将军不要混淆了,护驾只需要将皇子送入皇宫,便是达到目的,拥立可不是送皇帝登基那么简单,新皇登基之后,如何封赏朝臣,谁人应当提拔,谁人应当处罚?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一个不小心,我们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 李傕平素最讨厌董旻嘴里之乎者也,一副瞧不起凉州部将的样子:“这怕那怕,还能成什么事?新皇登基后如何赏罚,到时候再商议就是,谁不与使君方便就处罚谁,谁帮助了使君,或者于使君有用,就奖励谁!” “但这是天赐的大好机会,要是让给袁氏,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 郭汜其实心里是认可董旻的想法的,董旻是董卓的亲弟弟,这种场合怎么会驳董卓的面子,所以他估计董使君心里也是在犹豫。 但他也不喜欢董旻那套文人做派,既然李傕愿意打冲锋,他就不介意掂量着董卓的心情,顺便拱一拱火。 “李将军说得有道理,这机会落在谁身上舍得放弃?我看使君不如就按袁太傅说的,拥立二皇子,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诸将士争论得喋喋不休,一直到大家渐渐安静下来,董卓才看向从头到尾低着头,没发一言的贾诩。 “士将军,你可有什么想法?” 贾诩慢慢抬手,做足了派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才语出惊人—— “董使君,您面对的,是一场死局。” 董卓眼神一凛,示意他说下去,场内有人惊诧,有人不屑。 “袁氏想要拥立二皇子,却不自己出面,而是委托将军您来,难道他们不想要拥立的功劳吗?” 这确实是问题的关键,贾诩此言一出,诸将士也不由思索起来。 “他们当然想要。” “只是他们不能要。” “袁氏在先帝驾崩当夜血洗皇宫、杀了大将军和宦官,宫里多少朝臣多少双眼睛有目共睹,若是他们再出面拥立皇子,大家会怎么想?” 贾诩扫视众人,眼睛微微眯起:“袁氏,想要做霍光吗?” 李傕在旁边拍桌子:“什么弯弯绕绕我听不懂,反正袁氏不干,就使君干!怎么就是死局了?” 贾诩不急不慢道:“使君冒着危险拥立二皇子后,必然会给自己封赏,袁氏门生遍天下,两位袁公子,一人领禁军,一人是先皇亲封的校尉,他们兵力如何?” 董旻沉声道:“三倍于我军。” “那他们会坐视一个兵力不足自己一半的边郡刺史,拿到比他们更高的爵位和封赏吗?” 李傕这下听懂了:“那怎么办?真就不干了?让袁氏将这机会拱手让人?” 贾诩微微牵起嘴角,他看向董卓,拜服道—— “虽是死局,但邑有一计。” 第117章 依照贾诩的建议,计算京师的守备力量,要想达到目的,董卓需要在五日之内,将兵力扩充至现在的五倍以上。 所有的行动,从在洛阳城中造势开始。 袁氏屠杀宋氏余党和宦官, 在城内本就不是秘密, 因为外戚和宦官常年作恶,百姓们对于袁氏的这一举动,没有不拍手称赞的,甚至还有人传言, 这是先帝委托给袁氏的遗命, 由袁氏来替天行道, 为民除害。 然而舆论的风向,就在一夜之间,伴随着邪乎的鬼神之说,悄然变了。 宋氏一门上下百余口人的尸首,在这天清晨,突然出现在金市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夏季尸体腐败的很快,蚊蝇和恶臭充斥着现场,堪称惨不忍睹。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能阻拦闻讯来围观的人们。 于是民众间开始流传,宋氏有冤屈,这是怨灵驱使着肉身,从地府爬出来,到人间报仇啊! 袁绍在家中, 得知此事,骇然大怒。 “谁!是谁干的!?” 同为西园八校尉之一的淳于琼, 在宫变之后,依附袁氏,被袁绍纳入麾下。 他去看了现场,胃里现在还翻涌着:“会不会真的是怨灵……我看好几具尸首的眼珠子都……” “怨灵?宋氏的怨灵爬出来找谁?找你吗?” 淳于琼那日刀下亡魂也以十数记,闻言更加害怕了:“那我去请方士!” 袁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认识厉害的!” 袁绍一樽酒直接泼到了地上:“都回来!” 淳于琼和袁术这才顿住。 “他们前脚说是怨灵,你们后脚给我去请方士,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宋氏有冤屈?” “那可如何是好,如今就算我们不说,城里也已经传得……” 袁绍在堂内来回走动,半晌之后,他沉声道:“你去帮我请典军校尉来。” 很快,袁绍通过典军校尉曹操的关系,在洛阳五部尉官的官署外面,让人宣读了宋氏勾结宦官,意图谋反的罪名。 百姓们还在为灵帝服国丧,这朝廷内一波接一波的动乱,都让人有些麻木了,一条条血淋淋的罪状念下来,人们这才想起了曾经宋氏和宦官们鱼肉百姓做的恶,似乎也对斩杀他们的袁氏有了改观。 然而,百姓对袁氏的看法,不代表朝中,有兵权的将领们的看法。 大将军在世时,几乎统揽朝廷军务,许多部将都受大将军提拔,或者本身就是宋氏亲族。 这些人中,有忠于旧主的,不是在宫变当夜,就是在这几日,被袁绍带兵,屠了个干净。 剩下的将领虽然归附了袁绍,但也难免兔死狐悲。 如今得知金市宋氏尸身惨状,本就不安定的人心,立刻骚动起来。 袁绍没想到,自己在家里受气、在军营里受气,到了朝廷,也不得安宁。 侍御史孔融,自己曾经的同学,居然直接在朝堂上弹劾他! “天子居所,神圣弗侵!左中郎将袁绍大逆不道,视纲常法纪如无物,罪不可赦!” 袁绍气得当场就把手里的笏板砸了出去,正中孔融额头,给人官帽都砸歪了。 好你个孔文举,真是没话找话说是吧,怎么不弹劾他杀外戚和宦官,就弹劾他不尊圣居? 就你读过书是吧!你尊礼法,那你倒是给我找出一个既尊重圣居,又能除掉外戚宦官的办法来啊! ? 孔融身边的御史中丞护犊子,将见血晕倒的孔融交给了旁边的人,撸起袖子,踩过案板就要和袁绍干仗,袁绍也不怕他,挥着拳头就要冲出去,被身旁一人拉住了。 曹操劝他道:“本初,你又不是不知道孔文举,他就是这个性格,查举朝中不正之风,这也是他作为言官的本分。” 然而袁绍气得不是孔融不讲同学情面。 宫变曹操没有参与,现在和他的老爹一样,独善其身,在这里做好人。 他出了最大的力气,现在反而处处被人针对。 袁氏血洗宫廷,这事谁不知道?袁氏怕别人知道吗?不怕,因为正常来说,朝廷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迫于太傅和袁氏的压力,谁敢把这个放到明面上呢? 可他孔文举,就不能按正常人的脑回路去理解啊! 果不其然,检举揭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孔融这个不畏强权的言官打先锋,朝中弹劾袁氏的奏章如雪花一般来到了尚书台,尤其针对袁绍个人的,占了绝大部分。 袁绍看着尚书台传给他的奏章,就纳闷了。 管理尚书台的叔父在做什么?他就这样放任别人,来攻讦自己吗? *** 除了舆论攻势,贾诩的第二个建议,是让董卓直接去找袁逢。 “使君可以向太傅开价,提出要求增加一万兵力。” “一万?” 贾诩的“舆论战”计谋是否奏效,董旻在朝堂感受最为直观,因此也是第一个从心里开始接纳“士邑”的董卓部将。 但就算如此,“士邑”每次说话,他还是有些跟不上思路。 “兄长直接去找太傅要兵,会不会引起怀疑?” “正相反,若是使君不去找太傅要兵,太傅才会有所怀疑。” 董旻听完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 确实如此,董卓三千兵力,哪里具备拥立新皇的实力?一般人接到这个任务,也会向太傅要点好处的,只是—— “一万会不会有些太多?” 为什么是一万?难道这里面还有士邑的奇思在? “三万也行,二万不亏,太傅肯定会给,我们就往大了要,免得回头后悔。” 于是董卓来到了太傅府。 “袁太傅,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们并州人不喜欢那些拐来拐去的弯弯绕绕,我诚心追随太傅,也和太傅说实话。” 袁逢这几天心里不大好受,他对董卓会接下这个任务是毫不怀疑的,他难受,主要是因为这几天,袁绍那边闹情绪了。 考虑到还有三天,就是他们袁氏最关键的日子,袁逢虽贵为三师,对待这个手握重兵的“侄子”,也只能先顺毛捋,拖字为先。 ——这就导致,袁绍不满的情绪愈发难以遏制了。 好在董卓能来找他,主动提出要兵,就说明他有欲望。 有欲望,不需要仰仗自己的人,便是敌人,有欲望,却需要依仗自己的人,才可为我所用。 自宫变以来,就莫名心神不宁的袁逢,难得在董卓身上找到了安全感。 “你说吧,要多少人。” “五万。” “噗——”袁逢一口凉汤喷了出去。 董卓连忙改口:“三万?” “……” “二万?” “额,一万?袁太傅,你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国之大计……” 袁逢伸出五指。 “……” “太傅实在不厚道。” “……六千,不能再多了。” 这六千,其中四千是他早谋划好的,可以直接拨给董卓供他差遣,另外两千,还是只能从袁绍的降兵那儿抽。 估计这小子知道后,又要闹了…… 太傅头疼地挥手,董卓得到了六千人,加上之前贾诩的二百人,他手上一下有了近一万的兵力。 但是还不够…… 因为先帝驾崩,皇后身体不适,邓太后被朝臣们从长乐宫请了出来,主持朝政。 在宫外等待的时候,便有官员和同僚耳语。 “连着上了三日朝,竟感觉比从前三年还多。” 同僚吓了一跳:“慎言!” “你说,这又是一个邓太后,会不会……” 同僚连连摇头:“不能不能,这怎么能比呢,你看邓太后,哪有关心政事的样子,这三日来,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我们还是要赶紧推举出新皇,这才是正事!” 事实上,邓太后主持朝政三天,朝廷上为了拥立一事,就吵了整整三天。 如今朝堂上难得“清净”,没了有权势的外戚、吹耳旁风的宦官,身份地位尊贵的太后也不发言…… 太傅便是现在最有发言权的,但可惜的是,太傅这几天也没有表态。 于是心思活络的朝臣们立刻就明白了,太傅这是在看站队呢。 那从哪里可以看出太傅的站队呢? ——凉州刺史,护驾有功的董卓。 大家都知道董卓是袁氏叫来京城的,如今听说袁氏又将一部分兵权交到了董卓手上,聪明人很快猜出来,这是要推董卓到台前啊! 于是乎,董卓府上一时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大家都想提前站队,好能在事后,分一杯羹,至少,不要被列入清算的名单里。 董卓看着门客递上来的拜访清单,羽林校尉、城门校尉等几名在京城有兵权的将领也在其中,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带着这些人来到城郊,按照贾诩的意思,进行了一场“军事演习”,随后将自己的战马,直接送给了为首之人。 在董卓的威逼利诱之下,几名校尉也很快表态,愿意归附董卓。 于是,董卓手下的兵力,真就在短短四日之内,达到了一万五千之众。 而其中超过半数,都是担任戍卫京师职责的禁军、城防军和羽林军。 董卓在第四日晚上,再次召集亲信,这次,贾诩直接从最末位,坐到了董卓下首的次席,仅次于董卓的弟弟董旻,以及董卓的女婿,牛辅。 兵权急剧膨胀的董卓,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的手下们也格外放松,虽然明日有要事要办,但也不耽误今朝有酒今朝醉。 “武烈,我听说你还未成亲?” 董卓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贾诩,感到不可思议。 贾诩不想回答,干脆装醉:“呵呵,好酒,好酒。” 众人也跟着起哄,贾诩恍若未闻,酒杯朝着北面天空中的月亮。 董卓哈哈哈大笑:“心比天高,我们武烈,想要尚公主呢!” 牛辅也调侃他:“我与武烈同年,使君家中不是还有个五岁的女郎吗?” 此话一出,大家都看向董卓,如今大事将成,这董卓女婿的身份地位,也非比寻常了。 董卓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牛辅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猜错了。 但是他想不明白,董使君的女儿,不用来拉拢这些手下,那是要嫁给谁? 酒酣饭饱后,他突然灵光乍现。 随即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难道,是想让女儿入宫吗? 第118章 拥立新皇的前一天晚上, 太傅袁逢终于给袁氏门生们指了明路。 按照太傅的意思,次日董卓会提出拥立二皇子刘合为帝,他们只需要跟着响应就行。 所以, 当董卓在朝堂上提出,要立皇长子刘辩为帝时, 朝臣们一时都不知如何反应。 首先反应过来的, 是那些投靠了董卓的,手握兵权的校尉们。 他们向董卓交投名状,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董卓表态,他们当然争先恐后站出来表示支持,生怕晚了一步,拥立的功劳就被人占了。 这就让袁氏门生傻眼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们纷纷看向太傅,可惜的是,太傅坐在他们前面,他们也看不清太傅的表情,见太傅半天不说话,众人就开始有想法了。 有些人就开始怀疑, 自己是不是被袁逢排挤在亲信圈外面了,所以袁氏临时改变了主意,单单不告诉他? 玩孤立是吧! 于是这些人也站出来, 表示支持大皇子登基。 当然也有头* 脑清醒的,从董卓和太傅之间的气场中, 品出不对了。 事实上, 无论是从利益, 还是从礼法的角度,袁逢作为士族都不大可能拥立刘辩。 刘辩虽然是长子,但刘合是皇后亲生的嫡子,如果袁氏要立长子刘辩,大将军一开始就不可能与袁氏合作。 如今刘合的母家被袁氏杀了,刘合年纪小,登基为帝后,再由太傅教导,一番春秋笔法,哪里还记得家仇? 因此这些人就想站出来反对董卓。 不过,还轮不到门生们抗议,袁氏自己就站出来了。 左军校尉袁绍见叔父此刻已经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作为少数知道袁氏布局的人,他立刻就明白,董卓反水了! 然而袁绍虽然马上站了出来,却发现,一时之间,除了礼法,他居然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反驳董卓。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袁绍意识到,袁氏恐怕,走了一步,非常严重的错棋。 “六千、两千、两千、一千、一千、三千……” 他一扫朝中支持董卓的校尉们,迅速在脑海里估算—— 董卓现在手中的兵力,保守估计也有一万五千计! 那可全都是能立刻调动至京城和皇宫的京兵,这里面甚至包括,叔父从他手里“借给”董卓的两千人! 这和攻打京城的概念完全不同,这是肉身换血啊! 袁氏,居然就在短短五天时间,让董卓完全架空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袁逢,却听见一声闷响,袁逢一头栽倒在案上,昏了过去。 朝堂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朝臣们不断惊呼,太后被吓得退了朝,董卓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幅景象,冷眼扫了众人一眼,率先出了德阳殿。 袁绍目视董卓迈出殿门的背影,冷汗止不住下落。 不行,还来得及,政令传达还需要时日…… 对,政令! 于是他也连忙出了德阳殿,急步行至尚书台,却没想到,那里已经被董卓的士兵给包围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 袁绍踉跄着回到了府里,府内因为太傅袁逢病倒一事而忙碌起来,见他回来,纷纷唤他。 他将下人们的呼唤抛在脑后,把自己的关在房间里,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去问唯一一个看起来精神还算正常的袁术。 袁术和兄长袁基今日旷值,去洛水边喝酒去了,袁基是直接被人抬回来的,但袁术酒量很好,没有喝醉,因此听见下人们说,袁逢和袁绍回来后都不大对劲,便乐颠颠地去袁绍的院子砸门。 袁绍突然开门,让袁术吓了一跳。 “啧,干什么,我差点打到你。” 袁绍拧着眉,看着他,突然道:“我要回汝南。” “哈?” 袁术歪过头,从下往上打量他:“怎么啦,这么突然,你哭啦?” 袁绍转过脸去:“你不是不想见我吗?我看叔父和兄长也都不喜欢我,左右我在这里也碍你们的事,我要回汝南了。” 袁术就是不喜欢他这有话不说话的别扭性格,忍不住就要讥上一句:“回就回呗,回去找你那贱婢娘亲喝奶去。” 袁绍却突然回头,表情阴鸷,袁术被他看得一愣,有些后悔说了重话,但让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勉为其难地给台阶:“我天天说你都不生气,今日怎么就生气了,叔父也病了,可是朝中发生了什么?” 袁绍没再回他,“嘭”地一声,关门送客。 袁术撇撇嘴,提了提手里的酒囊,还剩了点儿,哼着小曲,回自己院子了。 —— 当卫召终于骑着贾诩的爱驹,抵达他日思夜想的泰山郡时,年仅五岁的刘辩,在洛阳城,被董卓推上了帝位,改元光熹。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封赏有功之臣,董卓以首功升任太尉。 “主公——”死里逃生的卫召,这一声主公,前音带颤,尾音绵长,叫得是前所未有的感情充沛,符柯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曹班则将目光放在了那匹累得快虚脱的马上:“折言这马……” 马是良马,而且明显是千里挑一的良马,姐妹同时在西域和并州经营马市,手里达到这个品次的马估计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这是把宫里的御马偷出来了吗? 卫召一直知道主公将泰山郡还有不其县经营得非常好,他在京中时,就曾想过,有朝一日,一定要去看看。 这几日过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他身心俱疲,因此抵达泰山郡后,就直接在府衙的客舍里睡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主公没有来找他,也没有公务打扰,他很快养足了精神,将月前在洛阳的那段黑暗记忆抛在了脑后。 按照他的计划,他要先在泰山郡游乐几日,再去不其的即墨港,游览港口和传说中的“即墨军事学院”。 出行的第一步,当然是采购,不过因为“出门”匆忙,他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 于是他盘算着,找府上的人借钱。 他第一个找到的,是一名叫“戏忠”的年轻谋士。 如此年轻就能跟在主公身边出谋划策,想必很受主公信赖,俸禄必然优厚! 然而对方拒绝了他。 “咳咳,我身患不治之症,咳咳,俸禄都用来买药材了。”聊得好好的呢,年轻的谋士突然咳嗽两声,放下茶盏,声音虚弱得快要死掉了,旁边的少年见状,连忙给他顺背。 于是卫召又将目光投向这个气质端方的少年。 见少年举手投足雅人深致,想必出身不凡,家中应是不缺钱财的。 可是少年也羞愧地拒绝他了:“学堂里的学分确实可以换钱财,但是我都用来换书了,实在没有节余……” 小的不行,卫召只能把希望放在大的身上。 于是他又问主公门口那名身材高壮,名为许褚的壮士借钱。 许褚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目视远方,坚定地给主公守门。 “……” 一个身上缠着纱布将士从院门口经过,他眼睛一亮,追出去:“壮士,手头宽裕吗?” 壮士倒是没觉得被陌生人问这个有什么冒犯,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我也是新投入曹使君门下的,听说手续走完,月俸到下月才会连着这月的一起补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召气鼓鼓地出了院子,这时身后追出一人来。 “听说你在借钱?” 卫召上下打量对方,见对方身材壮硕,孔武有力,曹班手下将士的俸禄都是比文士要高的,因此点点头。 “我借你,按三成利还我就行。” 卫召瞪大眼睛:“三成利?” 彭放道:“你借不借?” 卫召告饶:“我借,我借。” 终于借到钱的卫召事不宜迟,立刻来到奉高县市集的百物堂。 百物堂是曹班地盘上才有的新鲜事物,在洛阳都是见不到的,他期待了好久,可当他按照地址来到市集,却发现,百物堂外面挤满了人。 “怎么这么多人?”卫召踮着脚,在后面探头探脑,却怎么也看不见前面的情况。 旁边一个好心人告诉他:“大军即将开拔,许多人家都会买些衣服食物,给出征的家人带着。” “大军?” 什么大军?泰山郡要打仗? 他是情报部的,他怎么不知道! ? 卫召也顾不上逛街了,第一时间回到府衙,去找情报部部首符柯理论。 府衙内,曹班环视一圈,现在她的手下,信息方面有以符柯为部首的情报部,智囊方面有以戏志才为代表的格物院学子,军事方面有彭放统帅的即墨军事学院毕业生,医疗有华佗、杨济等医师保障,人身安全方面有贴身保镖许褚。 昨日她收到了两条最新情报,一条是贾诩从京师传来的,董卓顺利拥立大皇子刘辩登基后,原形毕露,野心急剧膨胀,自己在朝堂上专权乱政,又放纵手下部将烧杀掳夺,朝中已经传出反对董卓的声音。 动乱的时局不是姐妹想要的,她们想过太平的日子,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们不做不到偏安一隅。 无论是对于想要延续还是想要结束这个王朝命脉的人来说,一个肆意横行、荒淫无道的权臣,都不是他们所希望见到的。 既然利益一致,那就到了她们主动入局的时候了。 至于另一条情报,则是来自渤海湾的那头——辽东郡。 第119章 太傅府上,尚书台将董卓“请”他们草拟的任免名单送出宫,给正在养病的袁太傅过目。 袁逢看完名录后,闭上双目, 在场的门客、官员们,都屏住呼吸, 大气不敢出。 “这是董卓的手笔?” 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子大的门客主动道:“这名录上,有原大将军的幕僚、有名士、有被禁锢的党人,还有……”门客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总之,能拟出这样一份名单,必须对朝中局势、甚至是当今九州诸世家之间的关系,非常了解才行。” “董卓一个并州人,他的手下,还有与他关系密切的,多是关西一脉的将领,他们出生寒门,如果不是有世家背景的人在他身后支持,不可能拟出这样一份名录来。” 董卓有世家支持吗? 当然是有的,几天之前, 支持董卓的世家,不就是袁氏吗! 可现在董卓背叛了袁氏,这才几天,这么快就有世家向他交投名状了吗? 再看看这份名录吧,提拔海内知名的士人并赦免一批原大将军的幕僚,分别扩充文、武,将中央的军、政抓在手上;任命一批太守和刺史,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赦免党人,为党人沉冤昭雪,进一步获得士人的好感,从而扩大自己在朝廷上的影响力。 袁逢越想越是心惊,就算这份名录让他来拟,他能拟得这么滴水不漏吗? 难道董卓背后,真有袁氏以外的高人相助? 而名单上最为刺目的,便是袁氏子弟袁术——董卓授意,任他为司隶校尉。 负责监察京畿的司隶校尉、监察朝官言行的御史中丞以及掌管尚书台的尚书令,在上朝时,都是有专席的,不仅身份特殊,手中权柄也相当之大。 其中司隶校尉因为担任监察京畿的职务,特殊情况下,是可以掌握兵权的。 董卓这是在向袁氏示好吗? 袁逢摸着砂纸上,那个“袁”字,黑色的字,硬生生让他盯出血色来,他放下名录,尚书台的官员还等着他的意思,堂内一片死寂。 半晌后,袁逢艰难地从卧榻起身,召来仆役送上笔墨,他的手因为头风病,已经颤抖得很难写字了,他在一旁的砂纸上练了两次,才在名录上提笔。 尚书台的官员接过修改后的名录—— 袁逢将司隶校尉前面袁术的名字划去,改成了袁绍,又在最后,单独给袁术加了一条—— 擢升袁术为后将军。 袁绍收到了董卓的官员任命名录后,问门客:“这名录,太傅可看过?” 门客留着冷汗道:“太傅修改了袁氏的部分。” 袁绍沉默着看完名录,见袁氏门生韩馥,被董卓任命为冀州牧,心里有了计较:“既然他始终都不曾相信我,那我不接下董卓送来的这份礼,岂不是对不起他?” —— 董卓对贾诩拟的名录非常满意,李傕也看了这份名录,有些犯嘀咕。 “这名录上,一多半的人都不曾听过。” 董卓闻言看了贾诩一眼。 贾诩道:“我师从交州刺史郑玄,老师曾与我讲过朝中人事。” 郑玄是名儒马融的学生,那这么说,贾诩只能算马融弟子的弟子。 隔着一代,都能有如此厉害的传承,难怪先帝在时,畏惧党锢。 董旻问贾诩:“袁太傅修改了司隶校尉的人选,这……” 尽管“士邑”姿态放得很低,但因为董卓的信任和重用,如今整个董卓的智囊团,都隐隐以“士邑”为首的态势,其他人遇事,也习惯性地请教士邑。 贾诩面露迟疑:“这个我也参不透,要看明君的意思。” 董卓不屑道:“也不必事事小心,这是他袁氏自己心不齐。” “兄长明鉴,用官位挑拨袁氏三兄弟的关系,还能在朝廷上对外表明态度。” 不管袁氏的谁,只要接下这个任职,就说明,袁氏接受了董卓的背叛,连背叛者都能原谅,如此一来,以后谁还会相信袁氏? 如果袁氏不接,那就直接抛出去,司隶校尉可是个香饽饽,换别的人情还不容易吗。 “武烈这名录虽好,但我却觉得不太够。”董卓放下名录,拿起案上的佩剑。 宝剑出鞘,银光夺目,带着摄人的寒意。 董卓轻轻擦拭佩剑,董旻会意:“兄长想杀鸡儆猴?” 贾诩闻言警醒起来,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他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那兄长,想先拿谁开刀?” 董卓笑道:“不如就先从太后下手如何?” 贾诩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瞬,听见董旻在一旁问道:“哪位太后?” 他也在瞬间调整好表情,疑惑地看向董卓。 刘辩登基后,现如今,太后共有三位。 除去桓帝的妃子邓太后,剩下两位分别是灵帝的皇后,宋太后,也就是二皇子刘合的生母,以及新皇的生母,灵帝的妃子,何太后。 “要我说,都杀了干净,省得以后惹出麻烦。” 董旻和贾诩同时惊呼:“不可!” 董卓先看向自己的亲弟弟,董旻犹豫道:“兄长拥立新皇,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开杀戒,恐怕……” 董卓却不以为意:“我还怕他们弹劾?”随即又看向贾诩。 “武烈的意思呢?” 贾诩沉思片刻道:“明君确实需要通过一些手段来施威,不过不是杀人。” “何解?” “太后毕竟身份尊贵,与其杀之,不如让新皇下旨,贬其为庶人,濦强王没了母族,宋太后孤身一人,和邓皇太后一样,不会对明君有什么威胁。” “这样,既会让朝臣忌惮明君的权势,也不会引人非议,就是御史们来,也说不出明君的不是。” 董卓已经将手里的刀擦拭干净,他举起来,天光穿过窗户打在刀刃上,光折射在贾诩的脸上,将他的脸分成了明暗两面。 董卓嗓音粗粝低沉,仿佛野兽已经克制不住自己贪婪的食欲:“可是刀不出鞘,别人就不知道它的锋利。” 贾诩道:“刀不出鞘,人们不知其深浅,才会有所忌惮,出鞘的刀刃,对于那些想要博取忠义名声的人,怎么会惧怕呢?” 一开始,董卓确实按照贾诩的意思,没有开杀戒,取而代之的是,纵容手下的士兵,进入洛阳城,大肆搜刮财物和粮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京城百姓遭此劫难,却投诉无门,原因无他,掌管京城治安的执金吾也是由董卓任命的,看不过眼的官员们于是决定弹劾董卓。 第一份弹劾的奏章,当然出自御史之手,孔融身为侍御史,虽然也在董卓提拔的名录之中,但他属于不接受董卓提任的“忠义之士”,因此也在这份联名上奏的文书中署了名。 奏章由一位年轻的议郎,在新皇初次举行朝会时宣读。 伴随着议郎的激昂陈词,所有人都看向了董相国——是的,在提拔了一拨朝臣之后,董卓便不满足于自己太尉的官职,又给自己升官了。 既然袁逢是太傅,他就要当太傅之上,可太傅已经是三公,再上面可就是皇帝了。 于是董卓就把相国这几百年没用过的官帽,从典籍里翻出来,给自己戴上。 相国的礼仪和天子一样,因此他便获得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vip”待遇,大大咧咧地持刃上殿。 这时,朝中众臣,都还不知道,这个“ vip”意味着什么。 被御史们推出来的议郎生平第一次念奏章,前天晚上还在家中演练了一遍,因此情绪饱满,语气慷慨激昂,听得座下几个大臣们都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董卓一直笑着听他念完,从头到尾都没打断他。 因此当议郎终于念完多达两千字的弹劾奏章后,他松了口气,抖了抖已经被汗水打湿透的衣袖,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穿透骨髓的痛意从背后传来,董卓的剑刃穿过了议郎的心脏,动脉破裂后,鲜血瞬间从议郎的胸膛喷射而出,带着温度的血液,直直地浇在了新皇刘辩的脸上。 小皇帝当场就吓哭了。 董卓握剑站在大殿中央,听见哭声,看向刘辩。 “教导皇帝是太傅的职责,陛下殿前失仪,就是太傅失职,太傅人呢?” 有人瑟缩在案后,小声道:“太傅称病,在家中休养。” 董卓怒道:“岂有此理,陛下年幼,正是需要诸位大臣辅佐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教导陛下更重要的呢?” 于是董卓以相国的身份下令,命令那些避辞不就、还有称病在家的朝臣,都来上朝,不愿意来的,就由禁军请他们来,生病卧床的,就让家人抬上朝廷,那些不愿意赴任的也一样,人间地府官职,二选一。 大汉朝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朝会,出现了。 堂堂太傅,被董卓的人抢行抬到了德阳殿,董卓还贴心地给他设了一条长席,袁逢躺在上面,每每咳嗽都带着血痰,令人不忍直视。 之后也有不怕死的官员,坚持弹劾董卓,董卓一视同仁,通通让他们尝尝“宝剑是否锋利”。 自初次朝会之后,小皇帝就算是瞪得双目血红,也再没哭过了。 也就在这时,主管皇帝寝庙陵园的太常,不得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向董相国提出一条建议。 太常自以为是冒死进谏,但这一次,董卓却采纳了他的谏言。 第120章 春夏之交, 洛阳城外荼蘼花开。 被人一车一车运出文陵的陪葬品,将深渊腐臭变质的气味带上地面,寒气与道旁的花香互相缠绕,侵蚀着周围的空气。 如果不是看守灵帝棺木的黄门侍郎吐晕一个又一个,太常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向董卓提出, 送先皇下葬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居然敢将主意打到帝陵里的陪葬品上。 这是何等的礼崩乐坏啊! 太常深感自己助纣为虐,激愤地在朝堂上,向朝臣和向皇帝述说了董卓的罪状后——撞柱而死。 金殿被忠心汉室的热血染成了赤红色,哀泣声如诉如怨, 在深宫内久久回响。 宫外,曾经鼎沸喧嚣的金市,变得凄凉又萧索,蚊蝇蚕食着骸骨,家家户户紧闭大门,石板道上偶尔传来百姓惊惶的脚步声,和羌胡兵放肆的笑声。 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人, 成为了西凉军捕食的对象。 金市最大的那间酒肆正门已经关了不知几月了,如果不是常客,可能会以为,这家肆舍的主人,也随其他在洛阳生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样逃难去了。 酒肆后门,年轻的掌柜拉开门栓,巷子外头隐约还能听见羌人的叫喊声,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等了好一会儿,声音远去了,才朝着巷子的另一头招了招手。 几个穿着常服的青年,小心翼翼踮着脚,提着衣摆,三两步迈进巷子里,进了酒肆的后院,掌柜连忙关上门,放好门栓,青年们一起帮着掌柜将空酒坛推到门边,一个留着美髯的青年,熟练地往里面灌水。 “劳烦二弟了。”刘备帮青年拍了拍衣袖,袁绍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抱怨:“如今讨个酒喝,都和做贼一样。” 曹操方才出力最多,掌柜家的酒缸不是一般的沉,他有些脱力,干脆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谁知昨夜下了雨,干草堆带着水汽,给他背后留下一个不太雅观的印子。 袁绍和刘备都是体面人,没有笑他,曹操摸摸上嘴唇:“还好你三弟没在,不然这点儿事,能让他记二十年。” 刘备道:“他心情不好,我就没叫他。” 曹操不赞同:“如今谁心情能好?就是心情不好,才要来喝酒。” 刘备因为一些官场恩怨,舍弃了中山国安喜县尉的官职,恰逢恩师卢植官复尚书,他的两个好兄弟就跟随他,一起来了洛阳。 他通过老师的关系,获得了洛阳北部尉的一名尉官职务,又在北部尉,结识了任骑都尉的曹操。 曹操父亲花钱买三公的经历给了刘备启发,他和二弟囊中羞涩,三弟就拿出全部的财务,帮他在西园,买了北海国下密县丞的官职。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买了县丞官职后一个月内,灵帝驾崩,董卓拥立大皇子刘辩登基,为了笼络人心,擢升了一大批地方官吏。 刘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董卓任命为青州平原国的高唐县令。 估计董卓想笼络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和自己交好的曹操,以及和曹操交好的袁绍。 县令可比县丞要好得多,平原国也比北海国更靠近洛阳,他内心是想接下这个任命的,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 可是三弟外粗里细,还是感觉到了,因此刘备也能理解他有情绪。 如今袁绍约他们来金市喝酒,十有八九也是为任职一事,袁绍被董卓任命为司隶校尉,这是刘备想都不敢想的官职,更别提董卓还给袁绍封了爵位。 平日里总是前呼后拥的袁绍,今日却是孤身一人来的,自己带了二弟,曹操带了丁冲,倒显得最年长的袁绍一人有些孤寂。 五个人进了后院的小屋,掌柜还是老规矩,给他们一张砂纸,一支炭笔,让他们在纸上勾选菜目。 丁冲是去岁才和族叔丁宫一起回洛阳的,见掌柜有些面生,好奇道:“原先的老掌柜呢?这肆舍是盘给你家了?” 掌柜笑道:“那是我祖父,年纪大了,经不起洛阳城这般折腾,就让他回乡休养了。” 曹操和袁绍都是常来的,到这里就和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曹操见掌柜和丁冲说话有些腼腆,活跃气氛道:“怎样,是不是不太像,我说他可能不是祖父亲生的,他还不信。” 袁绍插嘴:“要生也是他阿父生,他当然不是他祖父生。”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一女子的笑声:“使君哪里的话?男子何时能生育了,要生也是他阿母生。” 曹操见是粟飞出来,笑弯了眉眼:“飞娘子越发出挑了。” 粟飞向他行了妇人礼仪,曹操一愣,随即展颜道:“怎的这时候回洛阳?” 丁冲更是愣神:“这是飞娘子?经年不见了。” 刘备和他的二弟在耳语,只有袁绍在专心看菜目,他皱着眉,头也不抬地道:“孟德当年见到人就和痴傻了一样,如今倒是会说话了。” 曹操呵呵一笑:“飞娘子的夫君呢?” 丁冲哀嚎:“飞娘子嫁人了!?” 粟飞面无表情:“死了。” 随即,在六双怔愣地目光——包括掌柜在内的注视下,她掀开帘帐朝后院吼道:“畏畏缩缩像什么话?进来给使君们问好!” 两个四岁左右的小童拉着手走进来,丁冲结结巴巴指着他们:“你,你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粟飞笑道:“是啊,使君们都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也不奇怪吧。” 袁绍将菜目给在柜台后盘账的掌柜,也凑过来,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抬头问道:“飞娘子的夫君……” 两个孩子中的一个立刻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阿父——呜呜——” 曹操长子也是这般大小,听见小孩此起彼伏的哭声,他有些受不了,走过来,熟练地抱起哭得最凶的那个,哄了哄,哄好之后,还给了粟飞。 粟飞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后院,掌柜给他们倒好酒,袁绍主动端起酒盏,众人举盏,一同饮尽。 “斯——”丁冲早就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倒,一杯酒下肚,话就憋不住了,“我是真看不出我族叔是自愿还是被迫依附董卓的。” 他的族叔丁宫任尚书,尚书台曾经在太傅袁逢的控制下,里面的官吏许多都是袁逢一手提拔上来的,丁宫也受过袁氏照顾,可新皇的登基仪式就是他主持的,尚书台这么多位尚书,不选别人,偏偏选丁宫,丁冲都有些不好面对袁绍了。 曹操被董卓任命为东郡太守,他是当场就拒绝了的,对于丁宫这种墙头草心理再清楚不过,但碍于丁冲的面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劝丁冲:“也许他有苦衷。” 袁绍听到这里,抬头看了曹操一眼,曹操转眼看他,袁绍又看向刘备:“听说董相国擢升你为平原国的县令?” 刘备初来乍到,本身比其他人小一辈,对洛阳的官场不如袁、曹二人了解,又没有丁冲那样当尚书的叔叔,一直是安静地旁听,被袁绍点到后,便回道:“是,我也准备效仿孟德兄,避辞不就。” 这时粟飞从后院掀开帘子进来,端上一只敞口的陶碗,碗上是切成细丁的肉块,上面撒了芝麻。 “使君们见谅,如今外面不太平,味道重的菜目我们都划去了,不敢在院里烹调。” 刘备谢过粟飞:“飞娘子言重了,如今还能吃上肉丁,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了。” 袁绍继续方才的话题:“避而不就的话,恐怕不能在洛阳久留了。” 刘备点头:“我想随孟德兄一起去豫州。” 曹操立刻放下箸:“怎的不早说,我帮你一道准备盘缠行囊!” 袁绍却道:“我倒觉得平原国挺好的,离你二弟很近。” 刘备愣神,指了指自己,他旁边闷头喝酒吃肉的二弟也愣了愣。 袁绍摇头,指曹操:“他亲二弟,曹班曹君实。” 曹操骤然听见“二弟”这个久违的词,花了大概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挑了挑眉:“确实,谁不夸她一声真君子。” 丁冲也想起当年那个曾经整日猫在蒙学抄书的同期了,他嚼巴嚼巴嘴里的肉,咽入腹中,表情有些坏笑地看向袁绍,语气充满怀念:“还真是,他的话,不会亏待兄弟。” 曹操几不可闻地喷出一道鼻息。 刘备眨了眨眼,袁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幽怨:“这样想想,我们还真不如他,至少他的太守,是打黄巾得的,不是董卓给的。” 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掌柜手中那支祖传的,用来算数记账的“算盘”拨得啪啪响。 最后还是刘备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我曾经在老师那里,与曹使君有过一面之缘。” 丁冲好奇得看向曹操:“没听你说过?曹班见过玄德?洛阳城真小!” 曹操已经没了胃口,酒凉了,他叫来粟飞,帮忙温酒。 “不奇怪,她和卢尚书是同门。” 丁冲咋舌:“你们这些士人,真是人脉通天,难怪被人防着。” 曹操视线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开口:“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刘备回忆了一下,道:“她要送我格物院的信物,可以随意取用书籍。” 曹操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就是这样,对待外人都比对曹家人上心,怕是那天曹家出了事,她也会见死不救吧——” 袁绍打断了曹操:“那你收了吗?信物。” 刘备摇头:“我的老师为我拒绝了。” “那你亏大了”曹操撇嘴,“多少人想买都买不来呢。” 后院的帘子被掀起,飞娘子走进来,送上了热酒,随即试探道:“几位可是要离京?” 曹操笑道:“是啊,飞娘子可有高见?我们很是舍不得你呢。” 粟飞一边酌酒,一边道:“别的我不懂,但方才听使君们说起董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诸位解惑。” “何事?飞娘子尽管提,我们知无不言。”丁冲道。 “董卓贪婪无道,我们这些百姓只恨自己出身微末,不能杀之。” 飞娘子的话掷地有声,众人都是为之一怔。 “几位都是英雄才俊,既然能离开京城,又有官职在身,为何不能联合起来,讨伐董卓,杀进洛阳,还京城一片安宁呢?” 也许是因为飞娘子的一番话,也许是因为动荡时局和迷茫的前路,这次小聚几乎喝光了掌柜的存货,虽然是袁绍攥的局,但最后曹操也拿出自己身上全部的财物给了掌柜。 几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酒肆。 吴声从柜台后面出来,收拾席案,粟飞在院子里批评两个谯县格物院的八期生。 “就你们这样,还想和交州那位比?装都不会装,这次实习,我这里全部零分!” 格物院内采用一种名为“阿拉伯数字”的计数符号,零的符号是一个圈,代表鸡子,代表能力比鸡子还不如。 那个方才为“阿父”痛哭的男孩不服:“我哭了的,她没哭!” 粟飞捏住男孩的鼻子:“哭得一点儿眼泪都没有,不如不哭呢。” 吴声一只手倒勾住四支酒盏,一只手端着陶盘:“来帮把手。” 粟飞不理他:“要你装好人。” 吴声闻言停下,两个八期生很有眼色的接过了酒盏,一溜烟跑了。 时隔多年,情报部的两个二把手的再次会晤,吴声是格物院的一期生,粟飞是符柯手下原特勤一组的组长,两人虽然共事多年,却多是靠书信联系,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吴声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掌柜的女郎,我是掌柜的孙子,那我们是什么关系?母子?” 粟飞皱眉道:“你我同为副首,扮作夫妇做风险太大,洛阳不宜久留,我已经向主公打报告了。” 吴声摊手:“好吧,我听你的,这是你的地盘。” 原本按照计划,吴声在贾诩之后出发北上,直接前往泰山郡和曹班汇合。 鉴于洛阳的局势变化,贾诩以假身份留在董卓身边* ,他也接到命令,暂时留在金市的酒肆,配合粟飞行动。 如果说,在此之前,姐妹的情报力量是一张网,那么随着姐妹的行动轨迹,这张情报网将凝结成一柄利剑,为执剑人破开前路的迷雾。 *** 并州刺史部,晋阳城郊的校场内,马腾、吕布、张辽等部将,率领浩浩荡荡的军队,接受并州牧段宁的检阅。 黄沙被风鼓动起来,迷乱了视野,叫人睁不开眼。 风沙后,响亮的口号声冲破蔽日旌旗,一场集聚天下豪杰的军事联盟,在谷雨到来前,拉开了序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袁术一直到袁绍离开了洛阳,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 这才几天,怎么各个都逃了?之前不是还说不怕董卓,要和他死干到底吗? 他的父亲袁逢如今被董卓折磨得够呛, 于是他只能去找自己的叔父,如今任职司空的袁隗。 算上位比三公的太傅袁逢, 袁氏已经是四世五公, 真正的门阀世家,簪缨大族了。 袁隗只给了他一个建议—— 跑。 袁术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想到如今朝堂上的样子,也觉得这洛阳再待下去没意思,他孤家寡人一个人,不比袁绍拖家带口折腾,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将行囊家当打包收拾妥当。 然而他一直快马加鞭往前追,却怎么也看不到袁绍的车队。 “听说曹操走得急,洛阳的妻妾都没有带,身边只有一个姓刘的尉官跟着,二公子恐怕也是如此。”袁术的手下告诉他。 袁术还在心理嘲讽袁绍胆子小呢, 可他一直回到了汝南,都没见到袁绍的身影。 别说袁绍了,整个袁氏祖宅,几乎成了废墟一片,族人都不知逃去了什么地方。 袁术这下是真慌了。 和出身低贱的兄长不同,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老家豫州根本没几个熟人, 这会儿放眼望去,唯一能说上话的, 只有豫州老乡曹操。 结果袁术转道谯县,却发现曹操居然也不在谯县。 不是,怎么都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好在苍天没有在这个时候放弃袁术,在董卓的强制要求下,第一批走马上任的官员中,就有豫州刺史孔伷。 于是他干脆来到谯县的刺史府,拜访孔刺史。 谯县不比颍川和汝南,离洛阳还有一段距离,又是刺史部所在,因此相对太平,孔伷得知是太傅的二子到访,在刺史府设宴款待了袁术,宴席撤下后,他将一封公告的抄本,交予袁术过目。 公文的字迹潇洒,笔力苍劲,下方盖有三公印章。 “这是……?” “讨董公告。”孔伷道。 袁术将公文凑近了看,三公印章他在叔父的书房见过,这个确实是真货,可如果公告出自三公,他怎么不知道? ……难道叔父不相信他的实力? “不管出自谁手,我听说袁二公子已经响应了这份公告。” “袁绍!?”袁术推开木案,“他人呢?他在哪里响应?” 孔伷诧异于他如此大的反应:“袁二公子在冀州,冀州牧韩馥是袁氏门生,袁三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袁术内心简直想撕了袁绍! 又骗他!又骗他!又骗他! “屁!”袁术直接应激了,“什么袁三公子,我们袁氏就两位公子!我只认袁基一个兄长,他袁绍算什么东西?贱婢生的贱物,就不应当让他上袁氏的族谱!” 孔伷是个经典的孔式儒生,看书前要焚香沐浴的那种,哪里见过袁术这种炸裂的性格,他想响应讨董号召,又怕袁术也想讨董,到时候如果他问自己要兵要粮,他给还是不给? 于是他使出一招祸水南引:“我听说袁公子的母族在南阳,新上任的南阳郡太守张咨是我的旧识,他也是豫州人,袁公子如果有意,我可代为引荐。”—— 董卓拥立庶皇子刘辩登基,在京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斩杀朝廷重臣的事,终于引起了天下英雄的不满。 曹班暗中以三公的名义,向各州郡发布讨董的号召公告,并在公告中推举袁绍为讨董联盟的盟主,约定齐聚酸枣会盟。 尽管公告是伪造的,但是各地的官员们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很快互相派遣使者,响应号召。 曹班的大军提前开拔,这是她第一次率军出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赶在黄河汛期之前,一艘接一艘的楼船从即墨港出发,她按照计划,提前通过情报部,联系了谯县、扶风的格物院,让他们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大战做好准备。 因为携带粮草,曹班这次没有办法急行军,即使她想要尽快抵达的心情,比任何一支军队都强烈。 她每到一个地方,尤其是重要的城镇和关隘,都会让测图科绘制好当地的地形图,再让医都尉收治流民,给孤儿们登记造册,再由卸下粮草后的楼船载着孤儿们回到泰山郡。 由于曹班治军严明,她的军队越走越壮大,从最开始的七千人马,扩展了到九千之众,将近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跟随队伍的,多是无家可归的饥民,曹班开出条件,以工代赈,饥民们帮忙运送粮草,她给饥民口粮,三人编为一组,两名曹班手下的正兵,加一个饥民。 粮草充足的好处,自然是曹班行军有底气,军队士气也很旺盛。 但坏处也显而易见,米仓招老鼠,军粮惹山贼。 她的军队很快引来了山贼的注意。 不过这次的山贼有些不同以往。 皮肤黝黑,身上带着薄薄一层肌肉的年轻人,自称魏郡太守栗攀,得知曹班也是来讨董的,大方表示要为曹班引路。 曹班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士兵,手里拿的不是农具就是木棍,中原地带再落魄的太守,讨董也不会带上这样的家当。 更不用说,魏郡太守她曾在洛阳见过,完美符合瘦骨如柴,常年不见阳光的士人刻板印象,和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是对方魏郡一带的地形又极为熟悉,曹班去泰山赴任时,曾走过这一带,倒也不怕被人带沟里,因此同意了对方同行的提议。 夜晚扎营后,曹班便派符柯去查这人的身份,符柯的效率毋庸置疑,第二天,曹班还在河边打水时,她就带回来了对方的详细情报。 “他是黑山军的首领,张燕。” 曹班双手捧着水,拍在自己脸上,从河水倒影中,她看见了自己模糊的相貌,有一瞬间的恍神。 “主公?” “哦,没事……” 没事的,马上就会见到了,不要紧张。 曹班在心里告诉自己。 “就这一个晚上,你哪来的情报源?”曹班好奇道。 符柯得意道:“随便找了几个小兵,一问就问出来了。” 曹班抬了抬眉毛,符柯继续道:“沿着黑山往北,便是黄巾首领张角的老家巨鹿郡,这一带之前也是黄巾猖獗,有个首领,名换张牛角的,张燕和他交好,后来这边的黄巾被皇甫嵩剿灭了,张牛角死了,张燕就给自己取了张姓。” “所以,他也信太平道?”曹班接过符柯递给她的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水,手从袖子里掏出长条形的小木匣,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单框镜,放在右眼眶上。 符柯一愣:“主公还是看不清么?” 许久不见曹班戴这个,符柯都快忘了曹班近视这件事。 曹班摇头:“左边视力没问题,所以合在一起还行,只是这样更清晰一些。” 平日在郡里,或者在不其,身边总是有小孩子,为了不让小孩子觉得“很酷”,刻意弄坏视力去模仿,在室外时,她一般都不会戴眼镜。 这几天山路不太好走,骑马的时候视线高,能看远一些总是好的。 符柯最后总结道:“虽然他们人数还不到我们正兵的一半,但主公还是要提防着,毕竟是山贼。” 两军人马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夜,到了白日出发的时候,曹班军中的部将开始清点人头。 于禁现在是手下有五百人的军候,五百人每五十一队,每队有一队长,于禁站在空地上,深吸一口气,高喊:“集合!” 随后营中响起队长们整齐的口令声——“立正!”“报数!” 正常情况下,军候们点完人数,确认五百人无误,层层上报确认后,曹班的军队才会出发。 然而令于禁感到奇怪的是,接连好几天,队长们报上来的人数都不太一样。 第一个数量变化的,是列在最末的五队队长,当他向于禁报上了五十一的人头数后,立刻引起了其他队长的嘲笑。 “怎么回事,李队长,自己队伍的人都数不清?” “李队长是不是睡迷糊了,数学课都还给学院老师了?” 偏偏李队长还是个腼腆内向的性格,等大家调侃完,他才尴尬道:“报告军候,确实多了一个人。” 军中人数变化,也不是怪事,只不过军队里因为逃兵而导致人数减少是比较常见的,曹班军队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按照军中规章,将增员的消息一同上报,获得批准后,只要军候能管好,十分之一以内的增员,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当于禁发现,每天早上出发时,队伍里多出的人头,从一开始的一两个,到后面的五个、十个,甚至扛着兵器,带着口粮来投奔,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张燕的好兄弟张牛角死后,张燕一直想摆脱山贼的称号,加入朝廷编制,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今机会不久来了吗? 听闻天下英雄齐聚酸枣讨董,怎么能少了他们黑山军呢? 他不认识什么泰山郡曹班,但既然是讨董,对方粮草充足,装备精良,那他跟在后面,总能分一杯羹吧。 张燕算盘打得是很好,可自从和曹班同行后,他却发现自己队伍里的人,到了第五天,他手下的一个副将,居然都直接跑到曹班的军营里了! 于是他在这天扎营后,气冲冲的,拿起长矛,就要找曹班算账。 然后就被许褚,一个四两拨千斤挑翻,整个人栽倒在了水里。 他身后的弟兄们,本来是来给他打气的,见许褚勇猛,纷纷作鸟兽散。 更加尴尬的是,他的那个副官,从曹班营地中的一顶帐篷里掀开门帘走出来,端着一只陶盆看热闹。 见热闹居然是自己的“前上司”,副官吓得摔了手里的盆,盆掉在地上,里面热气腾腾的饭食洒出来,浓郁的肉香直冲张燕天灵盖。 曹班听到通传,也放下饭盆,急急走出来,见张燕屁股泡在水里,忙命人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裳给他。 张燕没多想,就地换上,曹班也习惯了,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副官尴尬道:“将军,要不您也来点儿?” 他翻过倒扣的陶碗,将饭食巴拉回盆里。 可惜可惜,汤汁洒了,那可是肉汤啊—— 副官在心里流泪,将陶盆递给张燕。 张燕闻了闻,确实很香,就是这个味道,同行这么多天,每到用饭时间,这香味就穿过曹班的军营,飘进张燕军中,勾引着他的部将们。 见曹班走出来,张燕不满道:“使君不厚道,表面以君子相待,暗地里却偷我的兵。” 曹班笑道:“他们自己来的,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这边的喧闹,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已经到了饭点,曹班的军队纷纷开始生火做饭,香气沿着河道飘上来,勾得张燕鼻子发痒。 张燕奇道:“为何是同样的饭食,使君军中的,闻起来就格外香?” 曹班笑道:“因为有西域的香料。” “西域的香料?” 曹班叫来炊事队的厨子,厨子会意,取出一只密封的小囊。 “胡椒、芫荽、孜然,若是将军喜欢,我可以送将军一份。” 张燕连连推辞,香料昂贵,他真是小巧了对方的财力。 曹班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晚上,当炊事队的厨子灭了篝火,准备去休息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一人,然而还没等那人拔刀,四周突然亮起,张燕还穿着白日张扬的赤色外袍,一时适应不了周围的光亮,不得不眯起眼睛,也就是在他闭眼的瞬间,厨子反手扎住他的胳膊,剪在身后,张燕哀嚎一身,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曹班缓步从火把后的阴影中走出来,叹气道:“张将军这是何苦,白日我白送将军,将军不收,非要晚上亲自来取,让班实在猜不透将军心思。” 没想到张燕跪得飞快:“那我现在后悔了,使君可否割爱呢?” 曹班眯着眼睛道:“过时不候。” 她弯下腰,火光照着她的面庞,火焰在那双黑瞳中跳跃:“这香料要想在别的地方凑齐一套,至少值千两黄金,不知将军这三千黑山军的脑袋,能不能和朝廷换千两黄金呢?” 就在张燕懊恼,觉得吾命休矣的时候,又听曹班道:“我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好东西客套一次就算了,有富足的,当然是先可着自己人来。” “若将军是自己人,我对待自己人还是很宽容的。” “将军您说呢?” 曹班晃晃皮囊,张燕的眼珠子,就跟着曹班手里的皮囊咕噜噜转动,像馋肉骨头的野犬一般。 曹班抖了抖手,皮囊滑落进了袖子里。 张燕急着要站起来,被身后的厨子死死按在地上, “我投降!我愿意归顺曹使君!” “只求曹使君下次生火时,莫忘了分燕一口饭吃!” 第122章 冀州渤海郡, 袁绍面临两个重要的人生选择题。 一个是,要不要接下董卓给的渤海郡太守的职务。 另一个则是,要不要出城, 迎接并州牧段宁的四千骑兵。 听闻司隶校尉袁绍避董卓之祸在此,济南相荀绲之子,荀彧的兄长荀谌主动来渤海投袁绍为其谋。 “要、要。” “主公若问的是这两个问题,这便是我的答案。”荀谌手持一把野山鸡羽扇,架子十足。 他带着仆从十数人来投,又有牛车拉着两箱珠宝玉器,知道这是谋士来投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郎君带着箱装入赘。 但似乎越是这样“矫情”的士人, 越是能得到主公们的认可。 至少在这个炎热的夏日,能有谋士为自己献上装冰的铜樽, 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袁绍是肯定把对方当心腹的。 当然,袁绍很看重荀谌,还因为对方出自颍川荀氏,都是豫州老乡,老乡怎么会坑老乡呢? “主公若是不接下这渤海郡太守的职务,在冀州就是寄人篱下,冀州牧韩馥胆小怕事,若是将来主公起兵讨董,董卓发难,向他讨要主公,他保不齐就会拿主公换安心呢。” “既然当了郡太守,并州牧的这四千骑兵,怎么能不收呢?” 段宁是袁氏门生,她的手下传话入城,说段君也是得知袁绍在此,领兵来投的,荀谌新投袁绍,对于这样的行为,当然以己推人,不介意以最大的善意猜测她。 但曾为大将军谋士的逢纪就不赞同荀谌的看法。 逢纪是在袁绍屠宫时,投奔袁绍的,袁绍后来杀了许多大将军余党,因此逢纪表示忠心的方式,就是谁也不相信。 “我听闻,并州牧段宁响应讨董号召时,出晋阳县有骑兵足足八千,为何如今来投主公,只有一半的人数?“ 不知去向的友军,对于联盟来说,也许比十倍于己的敌军更加可怕。 “你的意思是,她会是下一个董卓?”同为关东将领,谁能保证,段宁没有董卓一样的野心?董卓在对抗北宫伯玉的叛乱时,就曾保留兵力,不战而退。 见袁绍动摇,逢纪又添一把柴:“而且我听说,段宁手下最得力部将马腾,就是羌女所生!” 段宁虽为女将,但她手下的兵卒也是边郡出身,混杂了羌人和胡人,那些异族没有经历中原礼仪教化,嗜血滥杀,就算段宁出身凉州名门望族,她能驾驭得了手下那些恶狼一样的兵卒吗? 荀谌见自己费劲口舌,好不容易才说动袁绍,又让逢纪三言两语给震住了,感到有些不愉。 “就算段宁是下一个董卓又如何?主公现在手上有兵吗?” 荀谌也使出绝招—— “听说曹操在陈留募的兵,都不止两千呢!” “若是主公担心段宁的忠心,待我们一同前往酸枣,就派段宁出战董卓,让他们并凉二虎自相残杀,我们坐收渔利,岂不美哉?” 就在袁绍下定决心,出城迎接段宁之时,段宁手下那消失的四千骑兵,由马腾率领着,在济阴郡和从洛阳出发的吴声汇合后,一路向东,终于进入曹班在青州的势力范围——不其县。 当卫召得到消息,不其县的城防区外有一支西凉的骑兵队时,他还以为大汉已经完蛋了。 西凉军,居然都打到青州来了! 只见领头那位将领,束着长发,发上缀着黄金打造的叶片,在阳光下金光夺目,胸前挂着贝壳和宝石穿成的项链,火彩绚丽,就差把“我很有钱”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身下那匹,看起来也丝毫不逊于自己从士邑那儿借来的乌孙良马,毛发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纯黑顺滑的背毛编成长辫,马儿昂着头颅,踏着稳健的步子,朝城墙上的卫召喷出一声骄傲的鼻息。 然而和那将领身上华丽繁复的装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几乎完全赤裸的黝黑发亮的上半身——卫召这辈子第一次见男人将胸腹就这么袒露在外面。 礼仪呢! ?廉耻呢! ? 他,他,他都不知羞吗! ? “关城门!快关城门!不能让这等邪祟进城!”卫召捂着眼睛,催促守卫。 守卫却牢牢抓着令旗不松手,双方撕扯间,城墙下的西凉军已经进入射程了,卫召定睛一看,那领头的居然还是个褐发蓝目的羌人!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浓眉大眼、眼尾微微下垂,个子高挑挺拔的女郎,不是情报部的游树又是谁! ? “天杀的西凉军,居然敢掳走我们阿树!” 卫召撸起袖子,就要下城去和这西凉军拼命。 守卫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对方抢旗子的力气一松,他便连人带着旗子,连连后退,城墙上裹着热浪的风一吹,旗子不小心脱了手,朝城墙外面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城墙下的将领眼神一凛,弓在左手打了个圈,抬手拉弓,瞄准,松手,一支羽箭从城下飞射而出,将令旗钉在石砌的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连忙探出脑袋,往城墙外看,旗子刚好就在手能够到的位置。 “谢,谢了?” 城墙下方,卫召已经转圈挥着右臂,冲出城门,朝西凉军首领冲了过去。 “贼人!你放了阿树!冲着我来!” 马腾骑在马上,见到这滑稽的一幕,偏头问游树:“你相好?” 游树头摇得像小扇,表情比吃了蝇还难看。 另一道声音笑道:“他就是卫召?” 卫召听见队伍中有人认识自己,可是光闻其声,不见其人,直到马腾下了马,才露出了被完全挡在后面的吴声。 游树也忍不住笑了:“副首,这位便是卫召。” 卫召原本以为,自己能进入情报部,就是被曹班纳入核心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曹班手下,居然还有西凉军! 情报部的两个副首,吴声和粟飞,通常和他对接的上级是常驻洛阳的粟飞,之前听说吴声在交州,没想到现在来到了青州。 卫召对吴声的第一印象可不太好,吴声他总是笑嘻嘻的,和自己在朝堂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在朝堂上是戴着假面的,难道这位吴副首,平时也戴着假面? 吴声是他在情报部的上级,情报部里都是人精,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吴声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这个马腾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还以为,这次他们的辽东计划,只有即墨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参与执行。 “这些西凉军,是主公在三辅时招募的吗?” 曹班刚到三辅时才多少岁?十三岁,十四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有逐鹿之意吗? 越是了解曹班,就越是为他一言一行背后所揭示的野心,而感到颤栗啊。 人员物资齐备后,他们从即墨港乘海船出发,穿过渤海湾,目的地是海湾那头的乐浪郡。 上了海船后,卫召便凑到游树身边套话:“那些西凉军……” 游树打着哈欠,斜眼看他:“你直接问副首吧,他最清楚。” 卫召捂着嘴巴,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没看到他吗?他上了船之后就见不到人影了,我看他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瘆人,我胆小得很——” 游树无语:“那你要不回头看看呢?” “啊?”卫召一惊,连忙回头。 “他在哪儿?”海船已经航行了一个白日,夕阳落下后,大海上漆黑一片,四周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 13019” 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准确地说出了一串卫召再熟悉不过的编号。 —— 13019 ,这是卫召加入情报部后,得到的编号,据说这是按跟随主公的时间先后编的号,也就是说,不算治下百姓,在他之前,曹班手下已经有一万三千余人了。 “看哪儿呢,这里。” 卫召低头,发现吴声居然就坐在他身后的木箱上。 马腾这时也从船舱里走出来吹风,以前帮段宁跑商时,小船坐过不少,但是曹班打造的大海船,他还是第一次坐,他在船上晃了一圈,无所事事,就跑来甲板上听八卦。 “13019?”马腾的耳朵很灵,吴声的话分毫不差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向卫召“你的编号?” 卫召点头,颇有些自豪。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情报部还有这么靠后的编号。”马腾走过来,搭上吴声的肩膀,吴声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位置,马腾摆手,“我坐会塌。” 卫召:“……” 只是“编制”申请得晚,活可是一点儿没少干,临时工也应该算工龄的好吧! 况且我的编号如何,轮得到你一雇佣兵来说吗? 吴声也道:“他是特例。” 卫召得意点点头,他就知道,自己是被主公偏爱的那个。 “不能算正式情报人员,只是算暂时借调吧。” 卫召不可置信地看向吴声,吴声回以他无辜的笑脸。 好,很好,原来特例指的是被排挤在外是吧。 卫召感到很受伤,不想再和这个没有人类感情的上司打交道了,拉着游树到船头求安慰。 游树知道他在洛阳不容易,取下腰间的一只锦囊,从锦囊里,拿出一颗糯米纸包裹好的,柑橘味的饴糖。 “给。” 卫召接过糖,拍拍游树的背:“阿树大气!” “是阿彧给我的,”游树让卫召伸出手,她倾倒锦囊,被压成小方的饴糖在他手心堆成小山。 “这么多!”卫召不太相信,“那个书呆子,不是拿学分全换书去了吗?” 在泰山郡的那几天,他已经把曹班身边的人摸了个透,阿彧就是跟随在五期生戏志才身边的那个“书童”,出身颍川荀氏。 饴糖是奢侈品,用学分兑换的话,比书贵多了。 游树解释道:“是戏志才留给他的。” 随后游树将他们俩人的故事告诉了卫召,卫召锐评:“造孽。” “可不是嘛,”游树道,“主公大军开拨,戏志才作为谋士随行,重病将死的谎言再也扯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哄不好,破罐子破摔,就把糖全部留给了阿彧。” 卫召搓手:“所以他都给你了?” “大概给了一半?”她掂了掂手里的锦囊,“反正这里装满了。” 马腾和吴声在后面,看着船头两人说悄悄话。 “你们情报部谈情,不需要打报告吗?”马腾跟吴声走了一路,对方和他分享了许多交州的奇闻轶事,还有贾诩的笑话,他对这个小个子情报部副首印象相当不错。 吴声抬了抬眉毛:“一般来说是要的,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先例。” 马腾哈哈大笑,努嘴道:“这不就要有了吗?” 吴声却摇头:“不会的,阿树心里只有主公。” 马腾道:“那卫召呢?” 吴声想了想说:“他确实有心悦之人,但是嘛……总之情况也和阿树差不多。” 马腾极目远眺,前方一片漆黑,船上的油灯,是这片深海之上为一的光。 “曹使君,真是……” 船行过一片浪头,海水飞溅到甲板上,马腾张开双臂,感觉自己像鸟儿一样,随着海浪被抬升到空中,身心舒畅地大喊了一声。 吴声也被他感染了情绪,站起来,放下心中的一切,闭上眼。 “她们,应该碰面了吧。” 吴声大声问道,船体上下颠簸着,海风吹得人心情激荡, “算时间,恐怕已经在一块喝酒啦!” 船头的卫召听见了,两手放在嘴边,大声问:“谁啊!你们在说啊,主公到底要见谁!?” 他是情报部的!为什么他啥也不知道啊! 第123章 光熹元年十月,兖州陈留郡太守张邈,在自己的治下酸枣县,举办讨董盟会,各路豪杰们带着兵马粮草,齐聚酸枣,等待张邈的弟弟,广陵郡太守张超,按照官职唱名后依次入席。 袁绍虽然只是渤海郡太守,但他作为四世五公的袁氏,又曾经当过司隶校尉, 既然被推为盟主, 自然最先入场, 在张邈的引导下,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主座。 袁绍后面,就是领一州之地的四位州牧,兖州牧刘岱、冀州牧韩馥、豫州牧孔伷以及并州牧段宁。 段宁是第一个被张超唱名的,她入内后,堪堪走到了盟主下首第四席就停下了,无视袁绍的疯狂暗示,一掀衣摆,潇洒落座。 这就让排在段宁后面,被叫到名字的兖州牧刘岱傻眼了。 其实,按照官职和爵位来说,刘岱是宗亲,兖州又是此次会盟的东道主,他坐袁绍下首是没问题的。 但酸枣会盟和皇宫里的朝会不一样,这是一场军事会盟。 说白了, 大家心知肚明,这里谁拳头大,谁话语权重。 段宁虽然只带了四千兵,但那可是四千并州骑兵! 四千骑兵是什么概念?对比一下就明白了,据说这次讨董联盟中,兵力最雄厚是济北相鲍信,他曾是原大将军宋奇的幕僚,和被山贼所杀的王匡一样,都是在一年多以前就奉旨开始募兵的。 他招募的士兵徒众有足足两万,可其中骑兵也才不足一千啊。 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段宁依附袁绍,袁绍又是盟主,她这种真正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州牧不坐第一个,刘岱这种从未打过仗的坐第一个,到时候讨董,真让他第一个出兵怎么办? 于是刘岱也想往后坐,可这时候,冀州牧韩馥、豫州牧孔伷都被先后唱名请了进来,两人一入内,见段宁稳稳坐在第四席,刘岱擦着额汗,在席位后面犹豫,于是韩馥和孔伷对视一眼,直接一左一右,将刘岱“请”到了第一席上。 这个时候,袁绍在上座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了,刘岱不好再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就座,韩馥和孔伷则分别坐在了第二和第三的位置。 “段君似乎一直在看院门的方向?”孔伷的席位靠近段宁,人还未齐,刘岱和韩馥交头接耳,孔伷就主动和段宁攀谈起来,然而段宁似乎心不在此,回话有一茬没一茬。 孔伷本就对女子上战场,封君领州牧这等不合乎礼法的事情颇有微词,但他的情况和刘岱差不多,虽然本人的官职名义上在州内说一不二,但辖内兵力却都抓在别人手上,因此对段宁这样自己亲自掌兵的州牧,多少是有一些钦羡的。 盟会并不是在漫天黄沙的校场举行,张氏在酸枣的别院穷尽奢华,前来赴会之人都是世家大族出生,也没人能挑得出错来。 但是段宁的目光似乎并不是在看外面的景,而像是在等什么人。 州牧之后,按理应当是郡守,响应讨董号召的郡守不胜凡举,不过因为时间紧迫,除了张邈张超兄弟,以及盟主袁绍,赶来酸枣的只有一位,泰山郡太守曹班。 袁绍故意让张氏兄弟,把他的名字放在最后,紧挨着他的倒数第二席,就是他的胞兄,典军校尉曹操。 张邈对此没有异议,但他的弟弟张超对此大为不解。 “曹班治理泰山郡的威名,已经传播到家乡东平王国,如果不是他平定了泰山郡的黄巾之乱,恐怕东平张氏族人也要受黄巾牵连,他的功绩,就算是刘使君也不能否认,为何要将他放在最后呢?” 袁绍轻蔑一笑,问张超:“讨董的公告,仲高可有收到?” 张超让仆人呈上那份公告。 袁绍展开自己的那份,指着上面的字迹:“这公告分明就是出自曹班之手。” 张超不敢相信,他拿起那份公告,用拇指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笔力苍劲,笔势刚劲,笔锋洒脱,实在不像曹班那样年纪能够掌握的,当时他几乎是看到字迹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份公告出自三公…… 视线往下,他又有些疑惑:“可是这下面有三公印章……” 张邈解释道:“曹君实曾经在东观校书,这印章只要见过,想仿造一份并不难。” 他说完,有些调侃似地看向袁绍:“倒是本初你,你们同窗才几年?怎就对他的字迹印象如此深刻?” 袁绍不理会友人的挖苦,张邈却追着问道:“他自小就是这样的做派吗?明明事情考虑在人先,却要将风头都让给别人。” 袁绍道:“反正他以前对孟德是这* 样的。” 张邈刚要开口,袁绍又接道:“所以他们兄弟决裂了。” 张超不再说什么,张邈却沉思了半晌后,给袁绍出主意:“听说曹班这次带了徒众万余人来酸枣,不如就推他先去讨董,将这第一的名头让给他,来探探他拉起这联盟背后的意图。” 曹操是在陈留郡募兵时,才从郡太守张邈那里得知了讨董联盟一事。 这次离开洛阳,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权利和阶级落差。 早年在蒙学时,家中有任大长秋的祖父,后来入了太学,又有当九卿的父亲,再到后来,父亲位列三公,自己也成为先帝亲封的校尉,在洛阳,除了个别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谁还会小瞧他呢? 可现在呢?董卓进京,直接顶掉父亲的太尉之职不说,他离开了洛阳,居然连老家豫州都待不下去,只能依附袁绍的友人张邈,几经波折,才募得士兵五千。 而同样是逃离洛阳,同样是西园八校尉之一,袁绍就可以倚靠袁氏门生,一跃成为讨董联盟的盟主,对一众州牧郡守发号施令。 一个不可言说的想法,就在这时,从曹操的心中萌发了。 如今五岁的天子,能号令几个州郡? 数量在今日酸枣会盟之上吗? 现在是董卓手握年幼的天子,因此有了任免九州官员的权利,那么杀了董卓之后呢? 曹操突然意识到,讨董联盟,或许不是单纯的讨董…… 如果是这样的,那他手中的五千兵,还远远不够! “君实手中有徒众一万,加上我这二万,我们泰山、济北两地合力,杀董卓个片甲不留,君实意下如何?”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曹操回头,见到了此刻最想,也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君实。”不能叫二弟,也不能叫二妹,更加不可能叫官职,曹操许久未见曹班,话在嘴边转了一大圈,最后只能叫字。 曹班是女子这件事,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自己,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晓了。 每当他从别人那里听见关于“曹君实”这位年轻郎君的赞扬时,他心里的别扭根本无处诉说。 尤其是在得知曹班击败黄巾军,被朝廷封为太守后。 一个女子,能打仗,还能当郡太守,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哦,确实有,并州牧段宁,她不仅能打仗,还被皇帝封了爵位,但也就这一个特例罢了…… 曹操这下算是明白自己的太学同期孔融,感叹礼崩乐坏时的心情了。 不过如今董卓乱政,皇子坐马车逃出皇宫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事不可能的呢? 曹操现在身边已经有了从弟曹洪、丁冲、夏侯兄弟,若是曹班能够将自己手下的士兵交予他这个兄长统领,待他击败董卓,曹氏未尝不能成为下一个袁氏呢? 女子在外行走总是不合规矩,况且随着年岁增长,曹班她能装到几时?或许自己可以找机会,和她谈一谈…… 曹操这么想着,对曹班的笑容越发和善亲切起来,就连袁绍将他名号放在最后也怨气也似乎散了不少。 济北相鲍信似乎和曹班一路同来,他话也忒多,缠着曹班说个没完,曹班明明对他热情欠欠,他也完全没看出来,曹操在俩人前面,居然完全插不上嘴。 “要我说,并、凉州二州,都是狼子野心,袁绍不吸取他叔父的教训,有董卓的先例在,怎么还敢收段宁?难道就因为段宁是女子,他便认为段宁没有董卓的威胁了吗?” 曹班既没有看鲍信,也没有给自己眼神,始终看着堂内,翘首以盼地样子,让曹操想到了她小时候。 终于,张超唱到了鲍信的名号,鲍信回头朝曹班挥手:“一会进去,咱接着说。” 张超继续唱名—— “典军校尉——曹操,领兵五千。” “泰山郡太守——曹班,领兵八千。” 曹操听见曹班一万徒众中,居然有八千兵,不由地回头,却感到堂上一道不甚友善的视线,从最前方的区域扫了过来。 只见对面斜前方的席位,一个以金冠束发的年轻女郎,眯起一双纯黑的眸子,单手撑着膝头,似乎在打量他。 女郎没有穿武袍,然而双手手腕上绑着一对兽皮金线的护腕,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极为通透的红玉扳指——这是擅射之人才有的习惯。 她身后的僚属同样年轻,身姿挺拔如松,却是武将中极为罕见的肤白如玉,更显其英武不凡,让曹操不禁侧目。 堂内不少人在用或探究,或猎奇地眼光打量他们,曹操却因为那位女君的相貌而片刻出神。 曹操下意识去看曹班,然而曹班作为最后一人已然落座,盟主袁绍便示意宴会开始。 张氏兄弟虽然以美酒美食招待众人,然而曹操根本食不下咽,他一边想着如何与曹班开口要人,一边努力回忆曹班幼年时的样貌,企图从记忆中抽丝剥茧,找到解开一直以来关于曹班身世之谜的钥匙。 因此,当他听见袁绍询问曹班,是否愿意第一个出兵讨伐董卓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我愿意第一个出兵!” 可不巧的事,并州牧段宁,几乎和他同一时间站了起来,表示愿意第一个出兵。 并州牧是袁绍的人,曹操皱眉,如果是袁绍授意,那他恐怕还真抢不过这个女人…… 万一她真能打败董卓,那这讨董的名号,岂不是也要成为袁绍的? 曹操还在想着怎么说服众人,谁知段宁见自己站起来,也是愣了一瞬,随即向上首的袁绍抱拳道—— “既然典军校尉愿意先行,不若让他先试一试?”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曹操总感觉,他旁边的曹班笑了。 第124章 从被唱名入场后, 曹班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斜前方的席案上。 日光透过贝壳制成的窗棂洒入内室,幻化交织的光影下,舞姬踏着莲步,和着婉转的丝竹,衣袂纷飞。 她在舞动的彩衣间, 终于见到了阔别整整二十年的家人。 此间孤茕,唯发三愿——世清平,身强健,终与君相见。 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和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但她知道,姐姐在这里,她们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个喧嚣沸腾的时空中。 她们还拥有彼此。 姐姐啊,姐姐。 她的嘴唇颤抖着,胸中涌上的酸涩令她无法发出声音,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席案后的琴师抚弦,两束目光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相触。 姐姐也在看她,用带着温度的眼神细细描摹她的面庞,她微微偏头,像是幼猫眷恋地轻轻蹭着那双无形的手。 袁绍似乎在上首说了些什么,席间有人肆意狂笑,有人抚掌喝彩,姐姐薄唇轻启—— 融真。 霎时间,胸口的玉佩烫得几乎将她灼伤,她双手捧起酒樽,苦涩的液体划入体腔也难以压制不断翻涌的思念,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二十年的分别,让她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处,自己的所欲所求。 一曲终了,袁绍也念完了讨董的誓词,他将酒液倾洒在案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张超再次一一唱名。 融景成为了并州牧,姑臧君段宁,而融真又成了泰山郡太守曹班。 根据讨董联盟商定,由典军校尉曹操第一个出兵,试探董卓的兵力。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却令所有人都满意。 袁绍事前通知了段宁,计划推曹班率先出兵一事。 单方面通知,并没有与之商议,表明袁绍对段宁并没有十足的信任。 明明现下段宁的四千骑兵是袁绍最大的军事依仗,袁绍对段宁的重视却远不如来投奔的谋士荀谌。 可你要说他不重视吧,他也确实舍不得让段宁先出兵。 这样的用人态度如何能得人心呢? 不过袁公子如何用人,当然轮不到她段宁提醒,如果袁绍推曹班出兵,自己就也在宴席上当场提出出兵,浅浅道德绑架一下袁盟主,名正言顺和妹妹一起合力讨董。 可惜玉佩沟通间隔两个月,她们没法商量具体的细节,现在曹操既然愿意出头,姐妹自然默契地让位。 宴席结束后,张氏族人带着各位去到提前安排好的住处,曹班和曹操被安置在了一处,曹操似乎有话要和曹班说,曹班猜他要借兵,然而他们的院子是好几人共用,济北相鲍信就瞪着个大眼睛,如明灯一样站在两人中间,曹操几番张嘴,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你们这二十年的兄弟情谊,看着怎么比我们这二十天的还要生分?”这话是对曹班说的。 “好样的,我就知道你比袁氏那小子有胆识!”这话是对曹操说的。 两句话后,在场三个人同时沉默。 今时不同往日,曹班见曹操不语,自称疲乏,拜别两人后进了屋子。 终于等到了夜间,曹班和符柯换上了深色的夜行衣,摸到了段宁歇息的院落。 张氏给段宁安排的住处紧挨着袁绍,不过是一间独立的院落,还有小桥流水,环境相当不错。 吕布陪着段宁一同赴宴,散席后,段宁难得没有任何指示,也没有回城外的军营,而是直接入住张氏别院。 吕布于是久违地,当起了段宁的护卫,替她守门。 段宁平时几乎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夜却一直点着蜡烛,蜡烛是田庄贸易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据说产自南方,是只在世家大族中才会出现的奢侈品,在田庄用工分兑换不算昂贵,不过段宁本人却表示此物伤眼,并不常用。 秋日晚风寒凉,能让吕布因为白日宴席而沸腾的血液稍稍降温,他不忘初心,尽职尽责守门,目不斜视,可偏偏有人在这时打扰他。 江芜不知怎么,从军营来到了张氏别院。 “你……”江芜背着手,神不知鬼不觉从身侧探出个脑袋,从下往上露出一张煞白的脸,盯着吕布,“困不困?” “……”吕布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摇了摇头。 “我们换换?” 吕布看了看夜色,还未过子时,那就还是今日,按照段宁的命令,今日是他陪同赴宴,江芜此刻应该在军营值守,而不是出现在张氏别院。 他回头,看了眼室内,烛光下,段宁的影子被投在窗户上,他又看了江芜一眼,无视对方殷切的目光,继续目视前方。 江芜皱了皱眉,并没有继续坚持,很快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吕布再次回头,确认段宁安全,勉强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 然而紧接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江芜进出了三次。 “饿不饿?” “渴不渴?” “累不累?” 在吕布快要控制不住右手攥紧的拳头之前,室内的段宁突然熄了灯,从屋内走了出来。 “奉先辛苦了,今日先回军营吧,这里有雪柏就行。” 吕布心中怪异和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他再次看向江芜,对方几乎是没有掩盖的一脸骄傲,于是吕布像往常一样,向段宁行了军礼后,走出了院子—— 然后就脚踝一转,在院门后的灌木里蹲下了身子。 天知道这短短一息之间,吕布内心经历了多么剧烈的天人交战! 他堂堂君子,居然也会有如此小人行径的一天! 要怪,就怪这江雪柏,实在是太可疑了! 吕布一直对江芜抱有戒心。 此人在段宁帐下战绩突出,自小习得一身好功夫,有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的本事,一对一单挑,就连马腾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吕布自己就是因为骑射功夫,以及赫赫战功,而得到段宁提拔,才一步步从预备役成为了可以领军掌兵的副将。 可是江芜虽然名义上被称为“将军”,却并没有从段宁那里得到的实际的封号和提拔。 被重用而不被重视,却依然“忠心耿耿”,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人是有异心的! 可令吕布感到违和的地方在于,江芜行事作风处处透露的熟悉感。 吕布自从军以来,接受的都是段宁给予的系统的军事化训练,据说江芜是陇县一战才归于段宁的,也是因为那一战,他得到了段君帐下诸将的认可,也就是说,在陇县之战之前,江芜曾经投过别处。 可为什么,不论是军事、农耕的理论和实践知识,还是田庄独有的理学、工学知识,出身洛阳的江芜,所掌握的都和他们这些并、凉二州出身的将领别无二致? 吕布在军事领域上,是属于天赋系的——这是段宁亲口认证的,预备役转正的考核,他也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准备,就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这些年随段宁征战,让他有了相信直觉的自信,所以尽管对自己蹲墙角窥视的行为感到羞愧欲死,他还是这么干了。 作为副将,若是没能保护好将军,那才真是该死,吕布在心里安慰自己。 天气虽然转凉,然而这间院子水草充沛,蚊虫围着他转,甚至钻进了衣物里,搔痒的感觉简直比箭伤还难熬。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等到了。 临近子夜,万籁俱寂的时刻,两道人影从黑暗中闪现,鬼鬼祟祟地避开张氏巡逻的护院,翻上了院墙。 吕布的夜间视力极好,因此尽管那两个贼人穿着夜行深衣,但他还是从发冠上认出,那是一男一女。 而且明显,女子的功夫更好,那名男子几乎是被女子被拎着,丢进院内的,还转头对女子抱怨了几句。 可就是这么大的动静,江芜居然跟没听见一样,靠在廊柱上,睡着了! 这两人,定是和江芜串通好的! 可就在吕布半只脚迈出墙角,准备冲出去捉拿贼人时,眼前的一幕,又让他生生顿住了。 只见那女贼转身,晃着腿,就这么大咧咧地坐在了廊下。 那男贼,居然直接叩响了段君的房门! 明明已经熄烛歇下的段君,居然立刻开门了! 两人紧紧拥抱! 两人进了屋子! 女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江芜还在打呼噜! 吕布又惊又疑,大脑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 这个点,能出现在张氏别院的,不是张氏的人,就只能是参加讨董盟会的人了。 如果是张氏或者袁绍帐下的人,那完全不必等到今日才私会,因此只能来参加讨董盟会的人! 是谁?到底是谁! ? 吕布飞快地在脑海里回忆今日宴席的情形。 段君和谁有过交谈?豫州牧孔伷! ? 不可能,以那位孔州牧的年纪,被那样丢进院墙,估计半条命都没了。 那还能是谁?整个宴会,段君似乎再没有和其他人交流过了,没有说过话,那眼神呢?段君有特别注视过谁吗? 吕布猛然想起,广陵太守张超,唱到最后两个名字时,段君宛如惊醒一般猛然挺直的背脊。 吕布咬牙切齿,冲进了内院。 “曹贼!” 第125章 吕布挥出去的拳头被符柯一个闪身, 灵巧避过。 眼看就要撞上房门,吕布连忙收了力气,还来不及回身, 符柯伸出腿在他脚后轻轻一拨,他便整个人失去支撑, 趴在了地上。 “偷窥狂?”符柯蹲下身, 用食指点点吕布的脑袋。 吕布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两手拳头攥得死紧,红着眼眶,仿佛要把木地板盯出一个窟窿:“在张氏的别院私会,自己不守礼义廉耻便罢了,为何还要害段君声誉?” “哦——”符柯拖长了尾音,上下晃着脑袋,“偷窥狂说我家主人不守礼仪廉耻。” 吕布气得热血上涌, 两手一撑就要起身,却被符柯用手指按住了后腰窝的位置,周身一阵酸麻,再次趴倒在地上。 符柯手撑膝盖上,蹲着慢慢挪了个角度,偏过头去看吕布的表情。 吕布扭头,不让她看。 符柯想了想, 又戳了戳他的腰窝。 吕布一个激灵,弹射起身:“你——” 符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点了点屋子的方向。 随后三两步后退,和吕布拉开一段距离,作无辜状道:“我家主人自愿作段君裙下臣,就算传出去,损害的也是我家主人的名声,将军何必多虑?” 吕布在地上吃了一嘴灰后,总算冷静了下来,符柯这一番忽悠,听起来有些道理,但细想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对,她在诓我—— *** 有符柯守着院子,曹班一进屋子,就和姐姐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千言万语也胜不过此刻能真实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段宁将妹妹带到窗边,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借月光细细打量妹妹的面庞。 那道骇人的疤痕自上而下贯穿整个右眼脸,即使岁月淡化了痕迹,依然让人感到后怕。 姐姐用手指抚过疤痕,曹班眨了眨眼,感受掌间传来的温度,随后拉过姐姐的手,两人一同坐在窗前—— “你以后还是少些点灯。”“要不要点灯?” 姐妹一口同声道,随即又不禁同时笑了出来。 “算了,我劝你这个做什么呢?难得你又能跑能跳了,我们在这个世界能待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谁又知道呢。” 段宁背靠着窗户,长长叹出一口气,放松下来,转头看曹班。 “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哪怕是刺杀后穿越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曹班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背靠着窗,两人头斜靠在一起,发丝在如水的月色下流连缠绕。 “姐姐也会说这样悲观的话。”来到这里之前,类似的话多是融真对融景说的。 她感觉到姐姐的胸膛在微微震动,姐姐似乎笑了:“这不是悲观,这叫没有遗憾,我两辈子最大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再没有什么,是比陪着你更重要的事情了。” 说完,段宁下了榻,从木柜上取下一面银镜。 她将银镜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案上,曹班奇道:“你行军还随身带镜子?” 段宁勾手,让曹班和她一同看向镜面:“不是我带的,就是这间别院里的。” 水银镜子原产自谯县格物院,即墨港和交州稳定后,这些保密等级较高的工业产线就逐步从原来的格物院体系剥离,连人带材料,搬迁至东方和南方,这才躲过了随后到来的黄巾之乱。 在别人家里见到自家特产,感觉还挺奇妙的…… 这面镜子只有巴掌大小,镜框是木雕的并蒂莲花纹,两人凑到镜前,只能看见各自一半的脸。 不愧是一胞双胎,镜中二人就像是被时空分隔开的一体两面,同喜同悲,没有丝毫的违和。 可细看之下,两人又不尽相像。 段宁的肤色要深一些,面目轮廓也跟凌厉,曹班的肤色则偏白皙,面目也柔和许多。 曹班侧目,发现姐姐似乎还比自己高一些。 段宁于是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别管什么董卓了,曹嵩在哪儿,我带人去砍了他,父债子偿,然后我们就去蜀地归隐,你看如何?” 曹班笑了:“都要归隐了,还去杀曹嵩做什么,给曹操一个借口屠凉州?” 段宁拿起镜子,坐到了床榻上,价值连城的银镜在她手中来回翻转,折射到脸上的光线忽明忽暗:“一码归一码,就算是归隐,也要把外面的账盘清来。” “况且一个董卓他都不一定能拿下,还屠整个凉州?” 历史上曹操确实出兵讨伐过董卓,也确实没有成功。 不过因为段宁的到来,蝴蝶掉了原本应该归属董卓的并州兵力,这相当于折了董卓的一条腿,而西凉军的外置大脑贾诩又成了段宁安插在董卓身边的棋子,董卓的军队没了一条腿,又伤了脑子,还能不能将酸枣的讨董军拦在虎牢关外,这就要画上一个问号了。 如果曹操还是战败,就酸枣联军这面不合心更不合的一盘散沙,姐妹作为为数不多既有战斗力又有战斗意志的势力,自然会走向联合讨董的局面。 这样的话,她们就需要更多的力量,来保证讨董行动的成功。 假如曹操能够在这个时空击败董卓,那么声望大涨的曹操势必提前走向和袁绍反目的道路。 段宁是借袁氏的力量得到的并州牧,袁曹反目,袁绍肯定会派段宁去攻打曹操,那姐姐就真成替袁绍打官渡之战的怨种了。 董卓必除无疑,但胜利的果实绝不能让曹操一个人摘走。 曹班一进入思考模式,就像是灵魂出窍一样,想通接下来计划的关键后,她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姐姐。 “讨董公告还要继续发,我们要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来!” 就让这水搅得更浑一些吧! 曹班一股脑说完,才发现姐姐从头到尾都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是还有什么疏漏吗?姐姐认为如何呢?” 段宁微微牵起嘴角,摇了摇头,曹班有些看不清姐姐的表情。 “明天带你去酸枣县城逛一逛吧,董卓就先交给曹操去对付。”段宁说完,垂着头,拍了拍柔软的被褥,“今夜和姐姐抵足而眠?” 曹班一愣,只听姐姐嗓音很低,带着浅浅的笑意:“反正刘备会和关羽、张飞这样。” 曹班还想说些什么,段宁已经走到门口:“我去让人打水。” 说完她便推开房门—— 门外,符柯和吕布扭打成一团,符柯揪住了吕布的发辫,使劲往后拽,吕布的凤眼被扯成了吊梢眼,头皮都快被掀起来了,于是伸出一只手直接捏住了符柯的鼻孔,不让她呼吸,符柯就张嘴咬住了吕布的另一手,口水滴下来,吕布的衣袖湿了一大片。 见段宁走出来,吕布率先松了手,符柯报复性的一口咬下,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随后曹班也走出来,见状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们关系真好。” 吕布原以为来偷人的男贼是曹操,见出来的是面如冠玉的曹班,想到段君虽然放浪形骸,但好歹挑食,心理稍微好受了些。 段宁见吕布还没走,稍微有些惊讶,也猜到是符柯在逗吕布,但吕布现在还不到知道姐妹关系的级别,段宁索性将错就错,让吕布去打水。 吕布闻言,脚步如有千斤沉重,见曹班表情淡定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男主人一样,一边暗骂这死贼不知廉耻,一边又担心段君。 他想提醒段君注意自己的名节,别因为这白面小贼阴沟里翻船,但又想到符柯之前说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个弯—— “段君,注·意·节·制。” 吕布走后,符柯忍不住捧腹大笑,段宁也笑得格外灿烂,曹班有些无奈,抱着廊柱打呼噜的江芜幽幽转醒,见到曹班和符柯,行了礼后,嗡声问道:“我可以回去了吗?” 曹班被江芜的哈欠传染了,困意也慢慢涌上来,点点头道:“快去吧,这里有阿柯就行。” 第二日清早,酸枣城外,姑臧君的军营被一道道裂空的箭矢声唤醒。 执勤队的队长还以为是敌人奸细打进来了,带人匆匆赶到校场,才发现是吕将军在练靶射。 区区百步距离,人形箭靶的头部、胸部、下腹部,通通扎满了箭矢,地上还有不少因为阻力而折断的箭矢。 参军蔡琰得到消息,赶过来,数了数地上损耗的箭矢,按照折损,罚吕布去劈柴。 吕布二话没说,丢下弓弦,捡起脱在地上的衣袍,赤着汗涔涔的上身就往柴房去了。 执勤队长和蔡琰面面相觑。 “他受什么刺激了?”队长话音刚落,吕布又转了回来,队长还以为吕将军要找他算账,刚准备拔腿跑,却见吕布走向了蔡琰。 吕布对军营里的参军都不太友善,队长不禁咽了口唾沫。 只见吕将军冷着脸,的用一种充满怨念语调问道—— “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弱不禁风的?” 校场内诸将士皆哗然—— 蔡琰见吕布表情郑重,不似开玩笑,想了想,认真道:“不排除有好那一口的,但我想,弱不禁风应该不是重点,长得好看又弱不禁风,才会让人心生怜爱。” 校场内诸将士,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顿时纷纷怜爱地看向吕布。 吕布涨红着脸,一拳将人形箭靶锤飞出去。 “肤浅!” 第126章 小小的酸枣县城, 因为各路诸侯带来的十万驻军,城内呈现出繁华和萧条的两种极端场景。 有世家做靠山的酒肆商贩趁此机会,在市集和各地联军之间走动贸易, 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对于大部分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百姓来说,十万驻军,就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为了避免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军士们盯上,百姓们只能闭门不出,或者将门头故意砸毁成残破的样子,避免引起注意。 段宁带曹班来到酸枣城西边市集最大的一间酒肆,酒肆外停着几辆华盖马车。 “喏,这些都是张氏的车架,有地头蛇罩着,才没人敢在这里造次。” 酒肆外面的街道, 偶尔行人匆匆走过,向酒肆的方向打量了一眼,仿佛害怕惹事上身,又赶紧低下头。 酒肆门旁用竹子搭的架子上放了几只酒坛, 曹班好奇地往坛子瞥了一眼。 “怎样?”段宁问。 曹班皱皱鼻头:“清水。” “所以这里张邈张太守家的铺子?” 段宁还没回答,一只脚刚踏入酒肆,就被门内探头探脑张望的伙计迎了上来:“段君家的女郎好眼力,这间铺子正是张太守家的产业。” 曹班嘟囔:“位置这么显眼,酒坛这种易碎品就放在外面,没人偷没人砸,不是张邈家的谁那么大面子。” 段宁则有些诧异地问伙计:“你知道我?” 伙计一边引着她们一行四人,一边搓着手笑道:“联军中有一女将军,手下军纪严明,对陈留百姓秋毫无犯,谁人不知呢。” 曹班对段宁挑了挑眉毛,段宁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听他胡扯,八成联军将领的名录和画像还有身份来头,早就给过这些酒肆了。” 伙计只是呵呵傻笑,然后抬手对走在前头的曹班道:“女郎这边请。” 曹班白日从江芜那里要了一套衣物,作女子打扮和姐姐一同出行。 本来她是想找符柯借的,但是符柯常年两套夏衣,两套冬衣来回换,都洗得发软发白了,曹班有些奇怪地问符柯薪酬都花到哪里了。 符柯作为情报部首,姐妹手下编号00003的人物,不可能买不起衣物。 符柯有些害羞地表示,她每月大部分的薪酬,都换伙食了,剩下的钱则给了幼堂。 幼堂里有些有天赋的孩子体格好,天生吃得多,符柯知道后,就用这笔作为“伙食基金”奖励表现好的孩子们。 曹班无奈,只能让段宁去军营找江芜,谁知江芜给她直接抬了个箱子到别院,还郑重地提醒她,里面许多成衣都已经绝版了。 江芜不知道洛阳的成衣铺子就是她开的,因为董卓的到来,成衣铺不得不关停,她给想要归家的女工们一笔遣散费,不愿意离开的女工则通过情报部,分批转移到扶风郡和即墨港。 乱世之下,如果不彻底剪除腐朽的根基,单靠这些救世之道治标不治本,做再多功夫也只是泥牛入海。 入了内堂后,伙计告诉段宁,因为联军的文武们都在喜欢来这里吃酒,独立的房间已经满客了,只能给两位女郎安排临窗的位置。 “希望段君理解,我们在窗边给两位置个帘账,同样能挡住视线。” 段宁没有拒绝伙计的提议,如今姐妹见面,说是闲逛,却没有多少叙旧的时间,两人手中有了地盘,就有了成千上万需要吃饭生活,依仗姐妹,在这个乱世挣扎着生存下去的百姓。 通过玉佩沟通,时间有限,且有延时性,黄巾之乱将天下纷争的大幕拉开,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往后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在那个最终的愿望达成之前,她们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 两人按照指引落座,可帘账还未搬来,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喧闹。 几个伙计匆匆来到门口,拦住一个企图往内闯的中年男子,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见伙计们作势要打人,他就把女孩举在身前。 有看不下去的文士,说让伙计放男人进来,问他来是为何事。 堂内有一桌军士不满门口动静,站起声对伙计吼道:“怎么回事,乞儿也可以来这里吃酒了?” 伙计一边对军户道歉,一边呵斥父女俩。 可男人却直接跪在了地上,抱住一伙计大腿哭喊道:“求求各位军爷,买了我家女儿吧!” 此言一出,曹班和段宁两人皆是一愣,还不及她们发话,那军士和两个手下就走到了门口,伙计连忙让开一边,军士一脚将男人踢翻在地,提着女孩的胳膊,就将瘦小的女孩拎了起来。 “啧,这么小的块头,做菜都塞不了牙缝。” 女孩吓得话都不敢出,因为疼痛而涨红了脸,段宁立刻变了脸色,只听那中年男子在地上继续嚎哭道:“卖给军爷,就任由军爷处置,只求军爷给两口热饭吃,若是军爷喜欢,我们村还有——” 男人话还没说完,一道银光闪过,提着女孩的军士也被吓了一跳,身后的两名士兵更是直接拔剑出鞘,掌柜见状,立刻躲进了后院。 只见一支细长的弩箭正正插在男人跨下的木板中间,木板应声劈裂,军士愤怒地回头,段宁手持连发弩,铁制的弩头正对着军士的咽喉,段宁纤长的食指搭在扳机上,机扩传来令人胆寒的细微声响。 军士一眼扫过段宁这一桌子,三名女子,一名男子,持弩的这个大概是某位世家女。 本地最厉害的世家就是张氏,但他是兖州牧刘岱的人,张邈再怎么厉害* ,也只是陈留郡太守,陈留郡隶属兖州,州牧的面子他不可能不给。 料定这里无人敢和他作对后,军士压手,让两名手下收了手里的剑,后退了两步,对段宁道:“女郎,弩箭是男儿们上阵杀敌的武器,可不是小娘拿在手里比划的玩具啊。” 说完,他扫了一眼捂着手臂趴在父亲身边的女孩,又瞥向段宁,表情突然狰狞,伸手抓向女孩的脖子。 也就在同一瞬间,段宁眼神一凝,食指扣动扳机,弩箭精准地射中军士的手臂,军士痛呼一声,想要伸腿再去踹那女孩,一道如鬼魅般闪现的身影从斜前方窜出来,当军士看清时,那一桌唯一的男子,已经单手抱起女孩,将她带到了屋子外面。 军士面色一变,对身后两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抢!” 外面那男子明显是有功夫的,就让自己两个手下去对付,虽然那瘦成皮包骨的女孩就算抢来也只能做可有可无的玩物,但是如果不抢,这里那么多人看着,回头他和他的军队,还怎么在联军立足?他又怎么和兖州牧交代? 至于屋子里的三个女子,看起来只有领头的这个有兵器,他这辈子就没听过哪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去习武的,也只有凉州并州那样野蛮的地方才会出什么孤脏君段宁,听说边疆人都生得毛发蔽体,肤黑发黄,这样的女子能叫女子吗? 前两次是他大意了,有了防备之后,当女郎又一次扣动扳机时,他直接举起了面前的木案向对面砸了过去,并趁着女郎更换弩箭的时机,挥起剑,看向三人中看起来最为柔弱的那个。 谁知那个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行动,拿起木案上的一支酒盏就向他砸去,他避开了酒盏,再想挥刀,却晚了一步,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直接用剑架住了他的脖子。 锋利的剑刃很快划破皮肤,他闻到了血腥味,垂眼一看,直接穿着一身劲装的女子,一手拿着他手下的剑,一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将他往席案边带。 外面两名手下的打斗声已经停了,四人中唯一的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把另一把剑也丢了进来,被持弩的女郎捡起,从后面架上他的脖子。 姐妹俩对视一眼,曹班会意走了出去,屋外,江芜抓住了中年男人的袖子,不让他跑,他的女儿在父亲身边不知所措。 曹班掏了掏袖子:“五十文钱,买你的女儿。” 见男人犹豫,曹班看了江芜一眼,江芜扯袖子的手攀上了男人的脖子。 曹班冷面道:“或者买你的命。” “卖!卖!”男人立刻点头,说着一把扯过女孩,将她推向了曹班,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感觉到父亲要舍弃自己,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男人抬手欲打,女孩似有所觉,眼泪被吓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双眼,江芜拧住男人的手转了个方向,男人哀嚎一声,女孩懵了一瞬,片刻后,迟疑地走向了曹班。 这时,酒肆里突然传出一声男人的痛哭,只见身形魁梧的军士捂着流血的手臂,指着内堂大叫“你给我等着”,从酒肆里倒退着出来,扫了曹班一眼后,往城东跑了。 曹班低下头,对中年男人道:“你们村里的女孩,五十文一人,每十人,我会再给你二百文,十日内,送到城外姑臧君段宁的军营来。” 段宁和符柯走了出来,曹班和男人一同看过去,见符柯手里的一支弩箭还在往下滴着血,符柯发出“桀桀”的怪笑声,男人仿佛看见了妖邪一般,连连点头,江芜手一松,男人便跑没影了。 曹班叹了口气,让符柯带着女孩先回自己在张氏的住处,伙计这时姗姗来迟,问段宁:“房间空出来了,三位要不要去?” 段宁有些好笑地:“还敢让我们进?” 伙计讨好道:“联军来后,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要不出人命,主人家不会怪罪的。” 符柯毫不留情点破他:“看人下菜碟,恐怕今日段君在这把那人杀了,又能多空出三间房来。” 再次进入酒肆,曹班明显感觉到打量她们的眼神多了起来,有些实在说不上友善,曹班久违地感到有些恶寒,段宁安慰曹班:“习惯就好。” 曹班下意识看了看姐姐和符柯,两人都是常以女子身份在外行走的,在这个时空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内心突然生出一种羞愧和自豪并存的矛盾感。 第127章 姐妹在酸枣停留, 不光是为了等待曹操试探董卓兵力的结果,更是在等待董卓对于酸枣联军的反应。 就在昨日,贾诩通过粟飞,给姐妹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董卓没有迁都的打算。 联军除董不是真正的目的,讨伐董卓,占有天子,凭借手中的兵权和天子的名声号令天下,才是真正的目的! 董卓如果不迁都,单靠姐妹的力量是不可能击破洛阳八关防线的,除非姐妹能说动一盘散沙的联军合力围攻董卓。 可那样的话, 胜利的果实被瓜分不说, 就算除董的名声能落到姐妹的手上, 那皇帝呢? 只要皇帝还留在洛阳,大汉的根基就在还在那里,颠覆一个董卓,根本撼动不了这个王朝啊…… “董卓现在肯定是在顾虑。”段宁和董卓打过交道,董卓此人面粗心细,和关东联军这些大部分没有领过兵的世家子弟不同,董卓是寒门出身的武将,一步步靠着军功才有了今日,如今天下都要反对他,他必然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 “如今长安方向还有皇甫嵩的三万大军,他不考虑迁都, 肯定一方面是担心兵力分散后, 不足以控制洛阳的王公贵族, 另一方面,也是畏惧西面的皇甫嵩。” 姐妹面前, 是一幅舆图,姐姐取出碗碟里的干黄豆,放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表示现在的各方势力。 十粒黄豆放在洛阳以西,表示关东的十万联军。 四粒黄豆放在洛阳以南,表示袁术和孙坚的四万人马。 昨晚,曹班连夜书就二十封讨董的文书,发向南方。 根据南边交州刺史郑玄的情报,荆州方向,长沙太守孙坚连杀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领兵继续北进。 这都是在曹班发文书,袁绍公告讨董之前的行动,孙坚北上打的旗号就是讨董,但是你讨董就讨董,杀你上司和你的同僚做什么? 孙坚当然给出了各种原因,什么张咨是董卓任命的,也是乱臣贼子啊,王睿不支持我讨董,那就是支持董卓啊之类的。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坚这是有争霸之心了——且不论他对汉室的忠心有几分,你不想争霸,光是讨董,那杀董卓任命的太守张咨就行了,人家荆州刺史王睿也是想讨董的,你作为他手下,难道不应该鼎力支持上司吗? 所以为什么士大夫们喜欢感叹礼崩乐坏,拼了命也要去维护礼教。 对于封建王朝来说,用礼教的套子掩盖住阶级之间的不平等,将那些原本不合理的事物,用礼法合理化后,一代代通过教义传承,统治才得以维系。 然而权利就是一种春·药,寒门出身诸如董卓、孙坚之辈,没有享受到礼教带来的好处,却尝到了权利的甜味,野心就像打了激素一样,一旦膨胀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王朝因为天灾人祸而开始崩裂后,当人们发现那些“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之后,礼教就只能堕落为统治的遮羞布,等待一批又一批打了权利激素的“豪杰”们来践踏了。 孙坚的行动给荆州本地世族敲响了警钟,因此他们招来同为士族出身的袁术入南阳,和孙坚对峙。 董卓趁机任宗亲刘表为荆州刺史,借此机会掌控荆州,稳定洛阳的南面。 因此曹班将讨董文书送给袁术和孙坚,使二人联手北上,减轻讨董联军在东面的压力。 但是光南面和东面还不够,董卓不愿意迁都还有另一层顾虑。 三粒黄豆放在三辅以西,代表西边皇甫嵩的三万大军。 灵帝末年,凉州边章、韩遂叛乱,皇甫嵩、段宁、董卓都曾奉命平叛,最终段宁和董卓被袁氏召回入京,皇甫嵩则一直屯兵在三辅。 姐妹现在要逼董卓迁都,就必须替他除掉这一层顾虑才行。 “董卓挟天子,皇甫嵩是汉室忠臣,没有割据的野心,皇甫嵩的问题,需要借天子的手来解决。” “董卓那边,会对贾诩起疑心吗?”如今姐妹身边,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只有董卓的“军师”贾诩了。 “暂时不会,洛阳也不光是董卓的势力,士大夫们、王公贵族们,和董卓都不是一心的,董卓现在外敌在前,内部问题都要往后靠。” 曹班想了想道:“我让粟飞安排情报部,接应皇甫嵩。” 皇甫嵩能领兵,曾于姐姐有请封的恩情,如果借董卓的手削去他的兵权,董卓肯定不会留他的命。 “他不一定会跟你走。”段宁将嘴里的黄豆嚼得咔吧响。 皇甫嵩是正统汉臣,内心对汉室肯定抱有感情在的,不管是谁把持的汉室。 “如果他接受董卓的任命,他就会跟我走。”曹班也拿起一颗黄豆放在嘴里,干炒后的黄豆外皮带着丝丝甜味,慢慢抿下后,再一口将黄豆咬成两半。 能接受任命,就说明忠的是那个能给封赏荣誉的王朝统治者,而不是坐在王位上的某个人,或者某人的血脉。 段宁撑着下巴,弯着眉眼看着妹妹,突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曹班的脸。 符柯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窗边睡着了,曹班鼓起腮:“干嘛……” 段宁又从碗里抓出几粒黄豆,在手心来回拨弄:“可惜没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 “怎么没见过,你不是看着我长大嘛。”上辈子姐姐年长自己五岁,这辈子姐姐比自己清醒得晚,该说可惜的明明是自己才对。 段宁点了点数目,将十粒黄豆放在长安和洛阳以北的河东郡,生硬地岔开话题:“唔,还有北方。” 让董卓面对东面和南面的压力,为他扫除西面的顾虑,再从北面推他一把。 曹班摊手,无奈道:“对对对。” *** 洛阳城内,司空袁隗收到了一封来自酸枣的书信。 袁隗的门客得知是酸枣来信,气愤道:“司空大人莫看了,酸枣来信,定是袁绍那小子。” 袁氏族人还在洛阳,袁隗当着司空,袁逢虽然致仕了,但朝廷暂时没有封下一任的太傅。 袁绍这时候在酸枣举办什么讨董大会,是要置洛阳袁氏族人于何地? 袁隗因为近日朝中的事务,几乎一夜白头,三公中太尉管军事,司徒管人事,司空则是管地的,水利、土木、农桑归司空管,汉朝三公统计中,司空一职的人员更替最为频繁,平均下来,几乎是两年一换,可职权又是三公中最低的,王朝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就换个司空试试灵不灵。 袁隗就是董卓上任后,为了笼络士人,而换的司空。 他内心也不满侄子袁绍号召讨董,不过袁绍一直被自己的兄长袁逢打压着,兵力如何他心中有数,更何况这些讨董义兵来头,他多少都清楚,大概率成不了气候。 只是董卓其人贪财暴敛,性情乖僻,自他把持朝政以来,多少官员被他无辜杀害,士大夫们人人自危,袁绍这时候跳出来,难保袁氏不成为董卓的眼中钉。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过书信,光滑细腻的纸张材质令他片刻恍神。 注意到信封上的字迹后,他连忙拆开书信。 门客们只见司空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猜测事情非比寻常,果然,袁隗读完信后立刻吩咐仆役备马车,载他去相国府。 相国府上,贾诩第三次劝董卓迁都。 “曹操只是关东联军先锋,其实力深浅尚未可知,关东联军不得不防,洛阳东面只有虎牢关防线,实在不宜久留,若是相国大人担心西面的皇甫嵩,可以让天子下令,封他为城门校尉,召他回京。” 董卓因为昨日饮酒过多,人还有些不大清醒,被他新封的讨虏校尉士邑从榻上拽起来,一听又是劝他迁都,就有些不耐烦。 “我敢封,他敢接吗?他皇甫嵩有那么蠢,放着手里的三万兵不要,来替我看门?” 贾诩顶着李傕郭汜一脸“你不要命啦”的表情道:“不是替相国看门,是替天子看门,他不答应,就是违抗皇命,相国就用这个理由,直接把他杀了。” “谁去杀?”皇甫嵩有三万兵,杀他不就是要开战吗? 李郭二人同时起身:“末将去!” 董卓一个头两个大,他曾当过皇甫嵩的副将,知道皇甫嵩的厉害,可士邑脑子虽然好使,但在人情方面常常显得不太灵活。 难道让他在两个手下面前承认自己惧怕皇甫嵩吗! ? 就在这时,门房通传,司空袁隗求见。 袁隗虽然是袁氏族人,但是比起和董卓反目的袁逢,属于是“不能沟通”但“不会碍事”的那种类型,因此董卓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封他为司空,果然,有门阀天下的袁氏接受董卓任命的三公,董卓在封任其他官吏时,阻力就小了许多。 董卓不想继续和贾诩讨论迁都的话题,就让人将司空请入内。 袁绍在关东起兵反他,董卓本想叫袁隗进来,敲打敲打,让他劝自家子弟退兵,谁知袁隗却告诉他,袁绍的弟弟,另一个袁家子弟袁术,在南阳郡,和长沙郡太守孙坚合力,也要起兵讨伐他。 这个消息要是由别人告诉董卓,董卓肯定立刻下令将袁氏族人全部抓起来下狱,但由袁隗告诉他,董卓反而将信将疑。 “自家子弟谋反,司空亲自登门,就不怕我责罚吗?” 袁隗神情凝重,面露忧切:“我是为相国感到担心,所以特地前来通传,事不宜迟,还请相国立刻劝陛下迁都长安,并擢升袁氏子弟袁基为司徒!” 董卓看袁隗认真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袁家子一个两个都要反我,我还要提拔你们?” 第128章 袁隗言辞恳切,他知道那名叫“士邑”的文士是董卓最信赖的谋臣,因此向董卓行礼后,又谦卑地向贾诩行礼,随后道:“如今洛阳的东面和南面,都有反抗朝廷的声音,东面的联军已集结到一起,南面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前来通传。” 他捂住了胸口,似乎很是痛心的样子:“袁术是我袁氏子侄,我是最为了解的, 他与他的兄长一般, 被家族宠坏了, 色厉内荏,不会轻易出兵的。” “但是听说他还联合了长沙太守孙坚, 此人名声不显,我不甚了解,就怕是那等急躁冒进之辈,若是那样, 洛阳两面为敌,于相国不利,于天子不利, 实在不宜久留啊。” 袁隗故意点了孙坚,不是他不了解, 是他清楚董卓很了解! 孙坚曾经和董卓一样,在皇甫嵩的军中共事,却不爽董卓按兵不动,向朝廷弹劾了董卓,将董卓那行在明处,想在暗处的心思,都揭发了出来。 董卓在洛阳的名声不好,孙坚可是要居首功啊! 若是孙坚和袁术联合,从南阳郡方向攻打洛阳,那确如袁隗所说,洛阳不宜久留了,但问题是,这和提拔你们袁氏子有什么关系? 董卓原以为到了洛阳,拥立了天子,便可高枕无忧,因此放松了警惕,现在突然告诉他,洛阳危机四伏,他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 好在他身边还有清醒的人—— “就相国目前的兵力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袁隗没想到士邑会突然发话,先是一愣,随即附和道:“是啊,相国大人,让袁氏子弟留在洛阳,稳住洛阳的王公贵族们,如今新皇年幼,内忧外患,这是稳定人心的最好办法啊!” 两人一唱一和,再加上这几天士邑不间断的唠叨,董卓其实已经动摇了,但是一想到袁氏两个小子如此不知好歹,他内心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偏偏对着袁隗那张风韵犹存,真挚诚恳的俊脸,又不好当场发作,犹豫之间,一士兵在相国府仆役的引路下入内通传—— “河东郡战报!中郎将不敌白波军郭泰,退守安邑县!” “糟了!”董卓还没反应过来,士邑先抱头惊呼,“如果安邑不能守,那西行迁都的路线就要被截断了!” 白波军和黑山军一样,都源于黄巾之乱时的农民起义,张角败亡后,白波军和黑山军串联,游荡在三辅、河东一带,董卓派牛辅出战,就是为了防止白波军截断他退回西面凉州的道路。 袁隗闻言也是一惊,中郎将牛辅虽然战绩不查,但是作为董卓的女婿,其统领的军队必然是亲兵精锐,如果牛辅顶不住,白波军继续南下,那洛阳就真的危险了! 袁隗现在真感受到了什么叫被架在火上烤,袁绍袁术起兵讨董,若是得势,董卓必然拿洛阳的袁氏族人开刀,若是失势,袁氏的未来难道真要想王允、蔡邕那样,依附董卓为生吗? 袁隗在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董卓终于在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冲击下醒了酒—— “迁都,”他的声音难得有些沙哑疲惫,“就按司空说的,着尚书台拟奏折,呈陛下——” *** 扶风格物院的张寿因家学渊源,自小熟读《道德经》,在结束谯县格物院为期一年的情报部集中培训后,就领了打入白波军内部的任务。 凭借情报部的信息优势,外加他本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张寿很快得到了白波军首领郭泰的赏识,被封为“上使”,黄巾起义被朝廷军平息后,他负责联络上党、河内郡一带的黑山军。 得知黑山军在张燕的带领下,投靠了讨董联军的泰山郡太守曹班,郭泰痛心疾首。 说好兄弟一起走,你先归附汉军,留我白波军孤悬洛阳以北,我是反是顺啊? 于是郭泰只能向他最信赖的军师“上使”张寿求助。 “既然张将军归附的汉军要讨董,不如将军也打出讨董的名号,我们与关东的汉军两面围困洛阳,让董卓提及关东联军盟主袁绍,就不得不提及将军您啊!” 袁绍大名如今京畿一带谁人不知?听说袁氏是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大族,世家出行的排场他这些年是见过不少了,一想到自己能得到如袁氏那般的荣华富贵,郭泰难免不心动,但—— “可我们也不能丢下这十数万弟兄不管啊!”郭泰愁道,以前在乡中,他一人在外做活就能让全家吃饱,如今手下弟兄是多了,但这要吃饭的嘴也多了,他的确想建功立业,可拔营后,无法屯田的步卒们行军的口粮从哪里来呢? 张寿拢了拢身上黄色的袍子,低头不语,他坐在案边,面前是一本崭新印刷的《道德经》,案上放着一支香炉,他身后的仆役走上前,替他点燃香炉,营帐内顿时弥散一股神秘深邃的木质清香。 郭泰见他这架势,便知道上使这是要请神了,立刻屏退左右,自己也退出去,将大帐让给张寿。 郭泰之所以对张寿“上使”的身份深信不疑,正是因为张寿带来的那本《道德经》。 那可是老子托梦赠与张寿的! 郭泰曾有幸翻阅过,他识字不多,但是能看出,书中许多相同的文字,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这绝不可能是人手书写所能做到的,更别提书页纸张的材质,也是他前所未见的细腻光滑! 以往只要上使请神,不出半日,便能得到结果,可这一次,郭泰等了足足五日,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士兵从榻上叫起来。 如墨般厚重的夜幕下,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上使残破的道袍上,男人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他的背后,混沌的夜色被一片巨大的阴影一分为二,他神情如癫如狂,嘴里念念有词——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执大象——” “天下往——” 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骤然亮起,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郭泰和士兵们被这恍如来自深渊鬼魅光影所摄,都不敢再睁眼去看,只听见张寿在雨中狂笑。 “黄天在上,粮至军前,实乃天援,天助将军也!” 北边张寿在白波军营装神棍迎曹班的运粮船,南边的扬州,三个少年自庐江郡舒县出发,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吴郡娄县。 “小郎君,你这腌鱼卖不卖呀~” 码头边,几个守在货担旁的妇女逗弄走在前面姿容俊美的少年,惹得少年羞红了脸,将装着腌鱼的皮囊紧紧护在胸前。 他身后的友人也调侃他:“阿瑜的鱼卖不卖呀~” 孙策刻意掐着嗓子说话,把弟弟和妇女们都逗乐了,妇女们也不吝夸赞:“小郎君们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朗!” “郎君也是来看海船的吗?要不要尝尝我们娄县的鱼羹,可鲜啦!” 娄县的昆山脚下,来自朱崖洲的海船每隔两个月,便会在此地停靠补给,一开始是船员们拿着厚厚一沓采购清单到各家各户登门寻访,后来附近的渔民百姓掌握了规律,便定时带着鱼获特产聚集在此。 娄县临海的村寨尝到了海贸的甜头后,更是一起出钱扩建了码头,渐渐的,不止朱崖洲的海船,沿江一带其他郡也会来此贸易。 周瑜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这次主要是想带搬到他家附近的新朋友——孙氏兄弟来看海船,可是越往码头,越是人头攒动,孙策和他身材高挑,不需要垫脚也能看见,只是苦了六岁的孙权,前后都是人,他在地上蹦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孙策嬉笑着故意不理睬他,孙权急得狠狠踩上孙策的脚背。 “嘿!你小子!”孙权人小力气可不小,这一下踩实了,孙策疼得面目狰狞,作势就要敲弟弟脑门。 “拿着。” 散发着鱼腥味的皮囊突然被丢进了孙权的怀里,随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孙权胳膊下伸过来,周瑜轻松地将孙权抱起,让他稳稳地骑在了自己肩上。 “嘶——你小心点,这死小子份量不轻呢。”孙策连忙伸手护在两边,孙权提着皮囊,转过头,冲兄长做鬼脸。 “哎呦!” 孙策食指拇指一圈,还是弹了弟弟的脑门。 孙权骑在周瑜的肩膀上,第一次体会到“大人”的视野,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向蔚蓝的海面,蓦地睁大了眼睛。 周瑜笑着抬眼问他:“怎样,阿权想要那样的大海船吗?” 孙权呆呆的,一脸看傻了的表情,船上有人像岸边抛洒什么,引来人群的骚动,不少人都围过去争抢,孙权也伸出手,正好接住一个。 他张开手心,是一枚散发着甜蜜诱人香气的饴糖。 水兵们将跳板搭上码头,排列整齐地走下来,他们喊着整齐的口号,军容肃穆,声势浩荡,人们纷纷让开道路,三个少年的位置刚好在前排,孙权两手都抓了东西,眼睛一会儿看海船,一会看水兵们,应接不暇,好半晌才回答周瑜的问题。 “阿权想要那些水兵!” 孙策也是第一次见水兵,但是兴奋过后,他感觉比起驾驶海船,还是骑马打仗更加英武俊逸。 周瑜则有些惊讶,随即看向孙策,笑颜明亮:“阿权说想要,而不是想当,看来你家阿弟是想做领兵的大将军啊!” 孙策听了周瑜的话,也是一愣,而后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们兄弟将来都会像阿父一般,成为百战百胜的将军!” 第129章 孙策的母亲吴氏和孙策的父亲孙坚感情并不好,孙坚出身寒门,吴氏的父亲则是丹阳太守,两人门不当户不对,本来是不会产生交集的。 然而天命难料,孙坚十七岁随父亲乘船来到吴郡,从海盗手中救下回乡探亲的吴氏,少女怀春,当年吴氏为了嫁给孙坚,几乎和家族反目,如今孙坚在外征战多年,吴夫人却带着四子一女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尽管如此,吴氏还是克勤克俭地教养子女们,搬到庐江也是她向孙坚提议的,一方面孙坚曾救过庐江太守的侄子,另一方面庐江舒县的周氏是大族,她内心希望孩子们能耳濡目染,接受士族的教育传承,而不是像孙坚那样,刀口舔血讨生活。 只可惜,长子孙策除了容貌上继承了自己,性格方面, 几乎一比一复刻了丈夫孙坚。 孙策性格豪爽,又生得俊美, 让人见之心喜, 走到哪儿, 朋友就跟到哪儿。 他和孙坚一样,对朋友出手格外阔绰, 吴氏为此批评了他很多次,他总是乖乖听话然后不改,故而搬家后,很快和庐江本地世家的少年们打成一片。 周瑜知道孙策的父亲任长沙郡太守,曾经随着皇甫嵩将军讨伐羌胡叛军,周瑜的家族世代为官,却少有孙坚这样因战功封侯的。 因为家学渊源,在为官方面,周瑜看得比孙策更远。 时势扰攘,四海动荡,没有兵权的官吏,就算官至河内太守的从祖父周景,官至洛阳令的父亲周异,也只能回到家中,避世不出。 因此比起自家长辈那样的文士,他内心更敬佩像孙坚那样,能于鞍马间护卫汉室之武臣。 ——孙策愈显向武之心,周瑜愈待之亲近。 他不禁想象自己和友人骑着大宛马,并肩立于江畔,身披锐铠的场景。 海风吹过,鼓动起层层船帆,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近处的人群喧嚣吵闹,他眼角余光越过孙策,被海船上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注意,双眸立刻焕发出跃动的神采。 紧跟着水兵们下船的,是一队的少年郎,穿着统一的服饰,年龄最大的不及弱冠,年龄最小的那个,看上去和孙权差不多大。 孙策也注意了到这些同龄的少年们,莫名有些兴奋,跟着周瑜一起往前挤,只见他们下了船后,排成了一两列,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一方形的玄色的小册子,似乎在念人名,少年们一一答过后,男孩“啪”地合上册子,朗声道:“下午十六时,准时集合,以船上的铜壶滴漏为准,迟到者领罚,解散!” 少年们散开了队伍,周瑜连忙把孙权从脖子上放下来,拿过他手里的腌鱼,朝着那男孩挥手。 “阿亮!” 男孩听见声音,在人群中踮起脚张望,见是周瑜,立刻一改方才严肃的表情,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蹦。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了,周瑜立刻拉着男孩,向孙氏兄弟介绍道:“这是交州格物院的诸葛亮。” 孙权被周瑜放下来,缠着他哥“骑马”,又被孙策弹了个脑瓜崩,抿着嘴,捂住脑门问周瑜交州格物院是何地。 “蠢笨!自是在交州。”孙策又弯手指,孙权躲到了周瑜身后。 诸葛亮淡淡瞥了孙氏兄弟一眼:“格物乃探究事物内在运行规律,格物院就是学习规律、找到规律、破除规律的地方。” 孙氏兄弟一个都没听懂,孙策心想交州地远,格物院大概是某个村寨名字,孙权则在心里默背兄长告诉他的九州的名字。 诸葛亮介绍完自己,孙策就一直等着他回问自己来处,好报上父亲长沙郡太守的名号,可对方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兄弟,和周瑜熟稔地攀谈起来。 明明就是个黄口小儿,装什么大人嘛…… 四人说话间,来到港口附近一处客肆,说是客肆,其实就是临水搭建的竹棚,人多店家顾不过来,他们就并排坐在水边的石桥阶梯上。 孙权坐在最左边,前倾身体,越过孙策和周瑜,看向最右边的诸葛亮,发现同样是两级石阶的跨度,诸葛亮可以轻松踩到底,自己却要悬着腿。 孙权恍然——交州人身材修伟。 诸葛亮坐下后,取下背后的一只布包,在其他三人好奇地注视下,从布包里摸出两枚色呈黄绿,状似鼓月的果实。 “这是什么?”孙权弯着腰问,诸葛亮将果实伸过去,孙权一个探身扑在兄长腿上,伸长脖子去闻。 “好香甜!”孙权接过了果实,摸了摸果实光滑的外皮,爱不释手。 “这是夷洲的特产,芒果。” “夷洲在哪里?”孙权捧着果子,贴在脸侧,香气传入鼻腔,他幸福地眯起眼睛。 孙策揪住孙权的后衣襟,将弟弟扯回去:“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诸葛亮问周瑜:“周兄可带了刀刃?” 周瑜摇了摇头,孙策总算找到机会插话了,忙将自己的配剑从腰上取下来,拍在石阶上:“没有刀,剑可以吗?” 诸葛亮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但还是点了点头,接过长剑,让周瑜帮他把芒果抚着,立在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撸上袖子退开一段距离。 孙家兄弟不知他要做什么,如临大敌,孙策将弟弟护在身后,见诸葛亮认真,像看敌人一样看周瑜手中的芒果,担忧地问:“要不……我来?” 周瑜其实也有些怕,那剑快有诸葛亮一半人长,稍微偏个角度,自己的双手就完了,但他又不好在许久未见的友人面前露了怯,一脸赴死地表情摇了摇头。 好在孙策的佩剑十分锋利,诸葛亮挥剑慢慢砍下,剑刃一触碰上去,就轻松的划开了芒果的果皮,金黄的果汁沿着剑刃滴在石阶上。 孙权不顾兄长的阻拦,伸食指过去,在地上一抹就往嘴里送,随即脸皱成了包子。 “好酸!” 诸葛亮松了手,剑就这么卡在果肉上,他一脸被骗了的表情道: * “怎么会,姐姐们明明和我说包甜的。” 孙权听了他的话,又用手指在芒果皮上碰了碰:“好酸!” 再碰:“酸——” 还碰:“酸。” 孙策将孙权拽离芒果:“我看你就是馋!” 诸葛亮最终还是将芒果沿着果核,分成三份,盛满果肉的两半,一半给了周瑜,一半给了孙权,自己留下了中间的果核。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果真是酸的。 周瑜不想辜负他千里迢迢送芒果的情谊,但看他和孙权的表情,又实在牙酸,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见孙权皱着脸,三两下将手里的半片芒果啃干净了,就把自己半边也让给孙权。 “阿权喜欢,便多吃一些。” 孙权想去接,孙策瞪了他一眼,没阻止他,他便害羞地接过芒果,道了谢。 周瑜微笑道:“不客气。” 诸葛亮将沾了果汁而变得黏糊糊的佩剑还给孙策,孙策在上面吐了点唾沫,用衣袖嘎吱嘎吱地擦干净,干脆利落收剑入鞘。 分享完礼物,诸葛亮在江边洗了手,又去翻自己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在三个少年面前翻开。 看起来不大的纸片,诸葛亮要撑直双臂才能勉强将其完全展开,纸张正面密密麻麻写着细小的文字,背面则是一副巨大的图画。 孙氏兄弟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诸葛亮左右,周瑜只能绕到背面,上下一扫上面的图画,周瑜脸色突然变了。 “这是……舆图?” “嗯哼~”诸葛亮鼻音上扬带着弯,手有些举累了,就让孙策和孙权一左一右提他举着,自己站在制高点指指点点。 “这是我特地从交州新闻台买来的报纸,这份是全舆版,上面刊载的内容是上一周九州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格物院的报纸是周刊,但我随船过来,只能带上一期的,不过时效性也不差,这份就赠与周兄,你凑合看看。” 诸葛亮还顺道给三人解释了交州“一周七天做五休二”的劳作纪时法则。 周瑜一听诸葛亮要将如此贵重之物相赠,顿时觉得自己的腌鱼有些送不出手了。 “下次海船补给,你还会来吗?”诸葛亮下次来,自己一定会准备更有意义的礼物。 诸葛亮曾告诉过周瑜,随海船出行的机会在交州并不是人人都有的,需要记录、测算、导航三科中至少一科考得格物院的前十名才行。 “自然会来,整个交州,除了郑使君,没人测算能比得过我。” 格物院测算的试题,周瑜也有幸一睹,第一次看,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回到族中后,他缠着家人给他去寻《九章算》抄本,埋头苦读两个月,才能勉强看懂上面的算题。 如果说和孙策相处,是追逐耀眼的太阳,和诸葛亮相处,就是遥看浩渺的夜空。 夜空中的星辰不知凡几,你越是为星辰的璀璨所吸引,就越会为星辰背后庞大深邃的穹宇而感到震撼和畏惧。 周瑜感觉和诸葛亮相交,就像是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沿着山路走,他知道自己在不断往上攀登,可他不知道会在哪一步坠入悬崖。 可越是危险神明的事物,往往越是吸引人,即使有一天粉身碎骨,能不断探索自己未知的领域,他还是心甘情愿啊! 诸葛亮不知好友心中所想,他指着报纸背面的舆图,对孙权道:“你不是好奇夷洲在哪吗?” 少年的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滑动,停在了一片叶子形状的岛屿上:“这便是夷洲,四面环山、土地丰饶。” 周瑜终于回过神,奇道:“交州刺史也管着夷洲吗?” 诸葛亮难得摇头:“我不甚了解,只知道来往夷洲多是主公的商船。” “主公?谁家主公会要你这样的孩子呀?”孙策见好友一直忽视自己,其实有些吃味了,周瑜和自己明明情同手足,怎么能没有察觉到诸葛亮对自己的“疏离”呢,他也看出诸葛亮的聪颖,但诸葛亮最多就比孙权大两岁,弟弟孙权还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呢,真是人比人气死。 况且“主公”这词从一个八岁男童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的。 偏偏周瑜这时候还提诸葛亮说话:“阿亮口中所称“主公”,乃是格物院的主人,泰山郡太守曹班,他师出扶风马融,先帝在时,他以弱学之龄,奔走抄书,挽救了无数兰台孤本,是真正继往事之绝学者。” 孙策生气了,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仿佛都跳出来嘲讽他,他直接被过身去,手指在地上画着圈:“不过是读了些书的文士,酸儒们聚在一块,总是没好事。” 诸葛亮听不得人这样诋毁曹班,走到孙策面前道:“眼见为实,有朝一日你能去即墨港就知道了,那里有一座靠山而建的学院,从学院里走出来的,都是身具雄略,严教艺精的兵士,他们和我一样,唤曹使君一声主公,这不是光凭口舌就能得到的赤诚之心……” 见这孩子突然较真,孙策也不好再反驳他,他是不相信纸上谈兵之论的,打仗嘛,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干出来的经验本事。 他现在还不到年龄,父亲说了,等他弱冠取字,就会带他一起上战场。 孙权不管兄长在嘀咕什么,专心研究那副巨大的舆图,周瑜观察了一下,点着海岸线中间靠内的一点,上面写着“庐江”。 “这是家。” 孙权睁大了眼睛,周瑜笑起来,让孙权去看还有什么地方是认识的,孙权很快找到了吴郡。 “阿兄,这是家。” 诸葛亮拽了拽周瑜,让他陪自己一起读报纸版面右上方的几条要闻。 “盖马大山的山贼侵扰玄菟郡……玄菟是在哪个州?”周瑜感觉自己州郡知识也需要恶补。 孙策也走过来,站在两人身后,偷偷往下瞄。 诸葛亮翻过背面,孙权也跟着转过来,他指着舆图上的北方:“幽州。” 孙策没听过玄菟郡,但是他知道郡太守就是和父亲同一级别的官吏:“有山贼侵扰,太守难道不去平叛吗?”就像父亲平定区星的叛乱那样。 这个院里有教,诸葛亮解释道:“因为玄菟郡的太守刚刚到任,对本地世家有些矛盾,需要时间磨合。” “那刺史呢?”郡守不管,刺史也不管吗? 诸葛亮指着舆图上面赤色小圆圈道:“这是刺史部,玄菟郡隶属幽州,可幽州刺史部所在蓟县距离玄菟郡那么远,幽州刺史怎么管?” 孙策抬了抬眉毛,似乎不大赞同,孙权却在这时,点着一段文字,念道:“荆州——长沙——阿父!” 诸葛亮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贴在周瑜耳边小声问道:“这是二位可是长沙太守孙坚的家人?” 周瑜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点了点头:“正是。” 诸葛亮瞬间变了表情,想要收回报纸,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孙策眼尖地发现了正面右版下方的两条报道。 第一条是说典军校尉曹操讨董不利,退回酸枣。 第二条则是——长沙太守孙坚杀死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北上与后将军袁术合力,起兵讨董。 第130章 十一月, 黑色的辽水河面冻结成冰,大雪纷飞,天地苍茫一片。 玄菟郡治所的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们裹紧身上的冬衣,三两为营, 蜷缩在角落里。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结成霜,即使怀里的兵器冰凉刺骨,他们也只能紧紧抱着,强打起精神,警惕地望向城外。 正午过后, 阳光带来些许暖意, 正是人精神最放松的时刻,白茫茫的雪雾之中, 一个黑点突然自西面而来。 敌台内的士兵首先发现了情况,连日的防守让精神时刻紧绷的士兵经不起一点儿刺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想去点烽火,还好被旁边有经验的老兵拦住了。 雪已经停了, 城内能听见百姓走动呼喊的声音,远处的那个黑点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架单薄的马车,世家里常见的厢式车架,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车前一根木杆上,悬挂着从未见过的赤色五瓣花旗帜。 马车旁有一年轻男子单骑随侍,车夫在城门下方勒马,年轻的男子利落翻身下马,向城楼的方向挥手。 “他在说什么?”士兵在前日的守城战中伤了一边耳朵,有些听不清。 浇过水的城墙被冻得冰坚溜滑,老兵小心贴上去,朝外面探出身子,听了一会儿,突然立起身,一直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狂喜道:“是朝廷新任的太守!” 士兵一听,却不见喜色,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老兵:“太守?” 老兵已经激动地朝城下唤人开门了,士兵也探出身子,向下看去。 那车架外面挂着厚重的毛毡,一丝冷风也透不进去,车夫身材瘦小,不停地搓着手,牵着马的男子皮肤有些黑,看起来很健硕,是个武人。 敌台外的寒风吹得士兵脸生疼,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劳累而出现了幻觉。 “怎么了,你还好吧?”下方传来开门的声音,老兵终于察觉士兵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道。 士兵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指着城门口,面色异常难看,支支吾吾道:“昨日也是我当值,我明明记得,新太守已经进城了……” 下方城门大开,木桥被放下,马蹄声伴随着车轮压过木桥的声音,守城的士兵已经将车架放进了城内…… 玄菟郡位于汉域版图的东北角,北面便是乌桓和高句丽,再北面则有疆域延伸至弱水的夫余国。 高句丽王室自从夫余国分立以来,便不断南侵,国王男武去岁率兵攻打玄菟郡,玄菟虽然成功抵御外侵,可太守耿临却因伤亡故。 男武回到高句丽后也没能撑过冬季的第一场雪,国王膝下无子,两个弟弟延优和晏宫争权,导致王都内乱,失去了对境内盖马大山的掌控,盖马大山的贼寇聚众攻陷了高句丽王都后,顺势南下,攻打玄菟郡治所。 玄菟乃辽东四郡之首,接连对抗外敌,已是强弩之末,可如此紧要关头,汉朝皇室又发生变故,董卓擅权,新太守的任命迟迟没有下达。 群龙无首的玄菟好不容易等来太守,却一口气来了俩,郡中的官吏闻讯来到城外,见卫召所持文书印绶齐备,一下陷入两难。 昨日进城的公孙度和今日来到卫召,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玄菟太守? 操着洛阳口音的卫使君显然不适应辽东的气温,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手中揣着一只探炉,坐在堂内,半天都没缓过神的样子。 比卫召先一日抵达的公孙度,见郡府的官吏们见到卫召后,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往他身后挪步子了,顿时就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城门口,把这一行人给杀了! 当他得知城外有人自称玄菟太守时,第一反应是,何方贼人,如此大胆,敢冒充太守! 第二反应——难道我就是那贼人? 不怪公孙度对自己的任命不自信,他虽然出身辽东,也姓公孙,但和辽东大姓公孙并无亲缘关系。 他家境贫寒,公孙的姓是他父亲这一辈,为了躲避官吏而改的,父亲带着他逃到玄菟后,他就在此做了小吏,并认识了当时的郡太守公孙琙。 公孙度运气实在不错,公孙琙因战夭折的长子和公孙度小字相同,公孙琙便举荐他到洛阳学习,他的人生也至此腾飞,在洛阳结识了辽东老乡徐荣。 得知徐荣在董相国手下任中郎将,虽然多年不曾联系,公孙度还是写信给对方,希望能得到举荐。 徐荣确实讲义气,举荐了他当太守,可当他得到任命的消息后,却有些犯了难。 怎么会在玄菟郡? 虽然能在玄菟做官,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可按照本朝所定三互法,郡守属于朝廷任命的地方长官,他是幽州辽东郡人,玄菟属于本州,他不能监临啊! 但文书印绶已经送到了他家中,于是他安慰自己,董卓乱朝,估计这时候没人会在意什么三互法了,所以才让徐荣趁机钻个空子,卖老乡一个人情。 怀揣着不安走马上任的公孙度,就在上任第二天,被这名叫卫召的文士,踩中了心里的那颗地雷。 府中双方会面,左边是皮笑肉不笑的公孙度和跟随他的门客们,右边是咳喘连连的卫召和他身材高大的凉州侍卫,中间是左右踌躇,交头接耳的郡吏们。 乍看之下氛围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果然,不少郡吏也明白以公孙度的籍贯任太守有些问题,再加上这卫使君弱不禁风,说一句喘三句的言行举止,实在符合众人对文臣的刻板印象,公孙度一改昨日新官上任的好心情,一时间有些如芒在背。 “恐怕是朝中近日事多,太傅致仕后,新任尚书令王允既要管着尚书台,又要应付洛阳东面和南面袁氏军,待我书信一封至洛阳一问便知。” 卫召三言俩语道出朝中局势,言辞中又透露出“上头有人”的自信,公孙度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不变,撑在膝头的拳头却几乎要攥出血来。 “那便依卫兄说的办吧。”公孙度从善如流,一改昨日到任后,对郡府上下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人给卫召夫妇在郡府上安排了住处,还贴心地叫来自家府上的仆役,美其名曰“照顾好”卫使君。 当夜子时,守在卫召院中的公孙府仆役们,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卫召的房门,轻轻掀开榻前的门帘,举起手中的环首弯刀—— 鲜血喷溅在门帘和窗棂上,银光过后,人头落地。 “阿嚏——” 半个时辰后,裹着锦被的卫召坐在太守的座椅上,连打几个喷嚏。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阿嚏——” 堂下,公孙度被反绑住双手,跪在地上,捂住了嘴,惊惶地发出吱唔声,马腾抽出塞在他口中的衣料,一拳让他脱臼的下巴归了位。 又有人从外面进来,经过公孙度身边时,他闻道了来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卫……卫氏妇?” 游树撇了他一眼,公孙度被她恶鬼弑人一般的眼神吓得不停挣扎,却被马腾单手死死压在地上。 “都杀了?”卫召揉着通红的鼻子,眼角挂着因困意而泛出的泪珠,打着哈欠问道。 在公孙度几乎崩溃的目光下,游树点了点头,随后说出的话令公孙度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公孙氏的府邸也围起来了。” 游树所指,不是公孙度这个外来户,而是真正的辽东大族,本家位于玄菟高句郦的公孙氏。 公孙度在得知刺杀失败后,立刻向曾于他有举荐之恩的公孙氏求援,没想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卫召,居然连公孙氏都不怕! 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动作,对方必定是有备而来,公孙度已经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郡太守,然而一切都晚了。 玄菟郡一夜变天,公孙氏假冒太守,新任太守卫召念其在乡里积攒多年的名望,只处死其反叛者,余下族人率领玄菟各族顺服,与卫召一起抵御盖马大山的贼寇。 卫召本人,因为速夺玄菟的功劳,终于在情报部转正,知晓姐妹关系后,他很快领到了第二个任务——屯田玄菟,征战高句丽。 “啊啊啊啊,我终于明白,在泰山郡时,主公府上那些人的黑眼圈是怎么来的了。” “你抱怨什么,玄菟土壤肥沃,府库的粮食本就有余,吴副首已经带人北上高句丽了,打仗又有马将军在,主公守泰山时,军务、政务一手抓,医都尉生发的方子天天用着,也没见主公抱怨。” 卫召却道:“正是因为军务不在我们手上,我才格外忧心,我不怀疑马腾对段君的忠心,可是段君对主公呢?” “主公和段君是手足……”游树的表情不复刚才的从容。 “左手打右手也会疼啊!”卫召抓头,青丝落了一地,“袁绍和袁术也是兄弟,豫州刺史孔伷还在袁绍的关东联军里呢,袁术就推举孙坚做豫州刺史,这不就是手足反目吗?” 游树也不知如何反驳他,只能提醒道:“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卫召叹气:“我知道,攻占玄菟和高句丽,无论是从主公还是从段君的角度来考虑,都是上策,只是曹操汴水之战败于徐荣,孙坚在鲁阳与胡轸的交战结果还不明朗,董卓兵力不可小觑,我担心的是,主公即将面对的大战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寒风带着哨音,在旷野上呼啸而过,汴水嶙峋干涸的河床,像一张绝望的大口,吞噬着士兵们的战意。 薄薄的一层河水冻结成块,河边的枯木下堆积着尸骸,下层是饿死的百姓,上层是阵亡的士兵,深黑色的血液替代了河水,整条河道都冒着死气。 比这天气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大军的溃败。 曹操信心满满的战争首秀,成就了徐荣,董卓对抗关东联军首战得胜,中郎将徐荣斩下曹操军中卫兹、鲍韬等将后,没有盲目追击,而是退守成皋县成,曹操因此得以带着残兵逃出荥阳。 八千步卒被打得只剩下不到百人,从弟曹洪让出唯一一匹战马给曹操,曹操骑着马,与修鱼县的谋士们汇合后,沿着长城东行,最终在距离酸枣不到五十里的村寨停下了脚步。 卫兹是张邈的部将,鲍韬是济北相鲍信的亲弟,一场战争打下来,他不仅得罪了东道主,还得罪了兵力最雄厚的一股势力,要是就这么回酸枣,恐怕不仅袁绍要看不起他,其他人也会排挤他。 可就凭他手上这百人,不回酸枣,他能去哪儿呢? 村寨的妇孺们见这些不速之客手持兵刃,浑身血污,都拿出农具来到村头,最后还是曹操杀了战马,用胸腹肉,换来了两间农舍。 败军的复盘之夜,氛围凝重地令人窒息。 曹洪因为将战马让给了曹操,自己差点废掉了一条手臂,在修鱼城里请了巫医,给他涂了草药,味道格外刺鼻。 丁冲闻不惯这个味道,离曹洪远了些,挪了挪屁股坐到了钟繇身边。 曹洪见状,突然站起来,所有人因此都看向他,他深呼吸了几下,嘴巴长了长,终究什么都没说,两步走到门口,一脚踹开了柴门,柴门年久失修,整个倒在地上,冷风吹进来,几乎将炭火吹熄。 荀攸叹了口气,见起地上一个枯枝,翻了翻炭,已经走出门的曹洪又气鼓鼓地回来,将门板从外面扶起来。 丁冲对钟繇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钟繇是自己来酸枣投奔曹操的,董卓入京后,洛阳的钟氏族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想回颍川,一派则各自奔逃。 得知曹班也在酸枣,他便没有进城,在修鱼和荀攸一起等待曹操。 “现在怎么说,这仗还打吗?”丁冲不想因为得罪曹洪而引起曹操的不愉快,主动转换话题,钟繇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他背后拍了拍,丁冲没理他。 “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曹操对荀攸很信任,荀攸说话也从来不顾及曹操的面子,他第一个打破沉默,“没有人天生就会打胜仗,若是因为一次失败,就失去了斗志,主公以后还怎么服众?” 丁冲也是不想轻言放弃的,难得觉得荀攸说话在理,便撑着钟繇站起来:“打!兵没了,再想办法就是!” 他说完便看向荀攸:“公达,你出出主意!” 一直不说话的曹操也看向了荀攸,大家瞬间明白,曹操也倾向于打。 荀攸手里的枝条在火坑里翻了又翻,火星终于窜上来,烟气熏得人发呛。 “无非就是再去借,借不到,那就自己去募。” 曹操这次打董卓,一共出动了八千士兵,其中一半是他在陈留郡募集的,另外一半分别是陈留郡太守张邈和济北相鲍信借给他的。 如今再借,恐怕很难了…… “那当然还是自己募——你干嘛拽我!?”丁冲话说到一半,被钟繇扯了回去,钟繇被他说得脸上发烫,丁冲有些生气,可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丁冲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尴尬地坐了回去。 “兖州不行的话,其他州郡呢?”这么多年过去,钟繇的声音几乎没什么改变,在一群武将厚重的哑嗓中,显得很清亮。 虽然借来的士兵素质肯定比临时招募的更高,但第一次借兵就出师不利,关东联军中无论是谁,肯定都会怀疑一件事—— 曹操你到底会不会打仗? 可如果不借兵,自己募来的兵要花时间训练不说,他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而兖州开门迎接八方来军,壮丁几乎都被联军瓜分完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兵源给曹操呢。 空气再次凝重起来,噼啪的火星子从木炭上爆开,坐在木桩上,抱着长枪沉默不语的夏侯惇,突然开了腔。 “主公能不能问曹使君借兵呢?” 曹操还没说什么,钟繇就泼冷水道:“曹使君不一定会借兵。” 坐在他旁边的丁冲小幅度点了点头。 其他人都有些诧异,曹操和他的同胞兄弟曹班,年少时在洛阳的太学启蒙,和丁冲还有钟繇是同期,因此二人算是对曹班性格比较了解的,虽然曹班和兄长交流不多,但总不至于到袁绍和袁术那样对着干的程度吧。 在他们看来,曹班来参加讨董会盟,不就是为了助兄长一臂之力吗? 夏侯惇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话比较直,因此也这么说了:“长兄如父,主公是曹使君的兄长,他侍奉主公您,就像侍奉太尉大人那样。” “大敌当前,主公现在做的是匡扶汉室的丰功伟业,您只要开口,他不会不借兵给您的。” 曹操的父亲曹嵩离开洛阳前,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董卓进京后顶掉了曹嵩的官职,因此在曹操部将心中,太尉之职还应该是曹嵩的。 夏侯惇的话,就像给堤坝开了个口子,众人低落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纷纷劝说曹操。 向自己的兄弟开口,总比像外人开口容易吧。 荀攸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棕黑色眼珠转了转,拢了拢衣襟,慢悠悠道:“主公和他一母同胞,应该最是了解他的,他离开曹家独自在外求学,这么些年,一步步做到了太守的位置,绝不可能是什么纯善之辈。” “若是他不顾及兄弟情谊,主公手上,就没有能让他不得不借的由头吗?” 经过一夜的商讨,曹操最终做出了决定。 第二日,他带着人马,顶着联军诸将刺人的视线,酸枣城外的联军营地。 不同于出征之前,他厉兵秣马,一副不愿于那些醉生梦死联军将士同流合污染的态度,再次回到酸枣的曹操,拉下了面子,开始在各家营帐间走动,但效果并不好,闭门羹一碗接一碗,直到盟主袁绍为他举办了一场名为接风,实则打压的宴席。 张邈和鲍信都没有列席,袁绍带着手下人,轮番给他灌酒,尽管做足了心里准备,在宴会上,他还是被袁绍灌了个酩酊大醉。 “孟德兄用兵不行,酒量总不能不行吧,喝!” 不管是多么刺耳的话语,他都一一笑纳,从善如流。 然而一连几天,天天酒宴不断,他却唯独没见到曹班。 他找到曹班在张氏的住所,也没有人,张氏的仆役告诉他,曹使君,在他回来之前便离开了。 这是在刻意躲避他吗…… 呵——就连她也瞧不起自己吗? 曹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张氏不愧是体面的世家,虽然张邈一直不愿见他,但别院的住所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样子,他从豫州老家带来的仆役也没有受到苛待,用过饭后,仆役送来信件,请曹操过目。 一封是来自他留在洛阳的妾室卞夫人。 他因为拒绝了董卓的任命,被董卓派人追杀,离开洛阳时没有来得及带上她。 卞氏在信中说,她想带着孩子阿丕来酸枣投奔丈夫。 “简直是无理取闹!” 曹操本就心烦意乱,见了信的内容后,更是直接砸了屋内的陶瓷陈设,“我来酸枣是为了打仗,她一个妇人,真以为我在这是饮酒作乐吗?” 他说完,愤怒地看向那名谯县来的老仆:“是你告诉她们,我在此地的吗?” 曹操的正妻丁氏在谯县老家陪伴母亲丁夫人,这个仆役是丁氏的嫁妆,因为服侍妥帖他才带来酸枣。 老仆吓得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郎君在酸枣起兵,是为了天下百姓,大家都在传送郎君的功德啊——” 谁知曹操一听,只觉得仆役是在讽刺他,不由分说抽出腰间的宝剑,将这仆役杀了。 老仆身后的仆役手里捧着还未解开的信简,吓得两股战战。 曹操不耐烦道:“还有谁来信?” 仆役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信简,高高举起:“是,是曹太尉!” 一听是父亲来信,曹操更加不耐烦,怒道:“烧了,通通烧了!以后他的信,府里都不收!” 当初董卓入京,父亲明明有时间提醒自己,却带着妾室和财物自己跑了。 而且还是跑到了徐州的琅琊国,紧挨着曹班的泰山郡。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个长子,还不如曹班这个抱养的可靠吗? 他突然想起来袁绍在宴会上讽刺他的话。 “这天底下,不孝顺的晚辈得不到父母的偏爱,不忠的将领,也不会得到手下士兵的认可[1] 。” 袁绍曾经为自己过嗣的父亲袁成服过三年孝期,大家都认为袁绍是个大孝子,但是袁绍什么本性,曹操还不清楚吗? 如果他真的孝顺,会在袁氏一家都在洛阳的时候,起兵讨董吗? 他怎么有脸讽刺自己! 曹操让人将老仆的尸体拖出去,自己踏着血迹,一步步出了门。 身后,婉转悠扬的舞乐声弥漫在张氏别院上空,身前,黄土地吸收了血迹,血腥味混合着泥土与香薰,刺鼻得令人作呕。 他沿踩着踉跄的步子,沿着小路,神情恍惚地出了城,远处隐隐有祓乐响起,荒腔走板的吟唱如诉如怨。 田野间雾气朦胧,几个蓬头垢面的百姓围着一间由破木板和干草堆建的小屋,摇铃清脆的声音震得他头疼,他推开人群,走进了小屋里。 闭塞的空间一片黑暗,不见一丝光亮,屋子的顶棚很低,他只能半弯着腰,勉强在黑暗中睁开醉醺醺的眼睛。 正中央,一尊面目模糊的神像前,跪着一妇人,妇人口中念念有词。 曹操栽倒在祭台前,终于看清了神像的面容,神像闭着眼睛,一道伤疤穿过祂的右眼,曹操越看越觉得熟悉。 “祂是男是女?”曹操问。 妇人回答:“这是一尊女像。” “这是神女?”曹操又看了看神像,晃晃不太清醒的脑袋,“不,不,祂是男子。” “祂是女子。” 曹操觉得这妇人傻的可笑:“没听过有什么神女是能为人赐福的。” 妇人缓缓起身,屋外,乌云移开,阳光洒了下来,照在神像上,神像的表情似悲似喜。 “有好生之德的从来都不是上天,只有拥有生育权柄的女子,知道生灵的来之不易,才会以慈悲拯救世人。” 曹操也跟着那妇人仰头,刺目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后,再次栽倒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没有贡品,只有一片带着余温襁褓。 *** 曹嵩在琅琊国,有琅琊王氏的接待,加上自己带来的钱财,日子过得不可谓不快活。 如果不是妻子丁氏在谯县突然病故,他也不会写信到酸枣。 曹班不回信他还可以理解,可是这么多天了,曹操也没个消息,谯县的族人不停催促他回去料理丁氏的丧事,豫州现在兵荒马乱的,叫他怎么回去? “两个孩子都领着兵,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让他们回豫州比较好。”妾室陈夫人劝曹嵩。 曹嵩却冷笑一声,昔年的郎情意切荡然无存:“娥娘死了,没人和你争宠,但孩子对母亲还是有感情的,你何必连死人都不放过?” 陈夫人闻言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泫然欲泣,曹嵩见之心烦,叹气道:“所以说,有女人的在地方,就少不了争风斗气,你也学学——”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道:“总之没事也可以读读书,别总想着那些后宅腌臜心思。” 曹嵩虽然自己不爱读书,但他附庸风雅,总希望自己的妾室也能向那些世家的女子一样知书达理,但又不希望出现像蔡尚书之女文姬那样,自以为读了点书,就离开家追随什么女君。 长子和“次子”他是指望不上了,三子曹德又被娥娘养废了,他现在就希望曹玉能够成器,自己再努努力,争取让曹家人丁更兴旺些。 只是丁氏那边实在是令他心烦,不管又不行,于是他只能回到书房,再次提笔写信,没想到仆役却传来了消息。 “曹侯!丁家来信,曹二郎带着兵马回豫州了!” 第132章 到了曹班这个层级, 每一项决策都有可能影响时局的走向,各方势力互相揣摩,没有人会相信她回豫州, 是单纯的奔丧。 曹操战败之后,曹班收到了曹嵩的来信,丁夫人病故于谯县,让她和曹操回乡,料理母亲的丧事。 符柯是曹班被下毒事件的亲历者,对于曹家的感情,是有一个算一个, 全死了干净。 跟随曹班的谯县旧人中,唯一和丁夫人接触过的,是她的书童曹班周言,可周言在汝南格物院的叛变事件后,为袁氏所杀,曹班身边再无人会提起这个曹家旧宅里的*妇人了。 符柯不希望曹班回去,理性上她也知道,现在回去不合适,最后还是段宁见曹班神情恹恹,开解她:“你做事都会留余地,不就是预备着这样的时刻吗?况且这里有我呢,你就回去吧。” 最终,曹班换上了粗麻的齐衰服, 手捧书信, 来到了联军驻地。 联军诸将得知此事,纷纷劝曹班节哀,可当曹班提出辞行后,他们的脸色又变得像翻书那样快。 “这……君实啊,虽然为母服丧是人伦孝道,但我们讨董,是为汉室除贼,也是忠孝,忠孝忠孝,终究是忠君在前,为孝在后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看他们心虚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是怕曹班得知兄长失利,带兵开溜了。 逃兵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士气一旦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我幼时身体不好,每遇寒疾发热,都是母亲昼夜在榻侧看顾。母亲在时,我不能侍疾,今母遗世而去,我若不能疾归故里,尽人子之哀,与禽兽何异?” 曹班向上首袁绍拜服道:“望使君念及我此心此意,准我归家,以慰母灵,尽未了之孝。” 袁绍的表情似乎有些松动,他想开口,却被身边荀谌打断了。 “若是回乡,曹使君打算带多少人呢?” 此言一出,场内瞬间安静,袁绍镇定了片刻,再次看向曹班。 曹班抬首,余光扫到荀谌对面的段宁,对袁绍道:“我只带二百轻骑,其余的兵力可以交予使君,若有急战,可使段君领我信印暂代。” 荀谌似乎对曹班的识趣颇为满意,没再说什么,袁绍便也口风一改,夸赞起曹班。 “这样吧,君实从段君手下的飞鹰骑中挑二百精锐,豫州兵乱,有飞鹰锐勇在,可护得君实平安。” 曹班起身,垂首再拜:“谢使君。” 飞鹰骑的营长吕布当然不可能跟着曹班走,吕布心事重重看着段宁将江芜交给曹使君,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江芜的营帐。 “那个……你回去帮忙盯着……” 江芜眨眼:“?” “啧。”吕布抹了把脸,咬牙道,“就是帮着段君看看,那小子在乡里,有没有订过亲什么的……” 江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离开酸枣,只需顺着颍水走,不出五天就能抵达谯县,但曹班没有立刻往东,而是带着人先南下,去鲁阳县见了孙坚。 孙坚投靠了袁术之后,想要问袁术要粮讨董,袁术告诉他:“粮仓在梁,君可自取。” 要不是袁术顶着袁家人的身份,他得罪不起,孙坚简直想再杀一个太守泄愤。 梁县现在被董卓的军队把持着,让他怎么取? 没粮就讨不了董卓,可不讨董卓,他就没粮,听说袁绍在酸枣的关东联军首战失利,看来袁术和他的兄长袁绍一样,都是鼠胆! 袁术给粮就和之前许诺的豫州刺史的职位一样,都是画饼,一个能兑现的都没有,董卓的手下胡轸攻打鲁阳,没有从他那里讨到好处,他对讨董的信心大增,如此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却有名无实,有兵无粮。 他甚至都考虑趁着孔伷在陈留,直接转道偷袭颍川,把自己豫州刺史的官位给坐实了,全然没想过,泰山郡的曹班会给他带来希望。 “这是先头的五车粮食,袁绍只批了我带二百人回来,再多我也护不住,全部赠与将军,另外还有二十船的粮食,从即墨港出发,走水路运到鲁阳城,等过几日冰化了些,就会加急送到将军手中。” 孙坚感动得一边哭一边笑,可以当曹班爹的年纪,一口一个曹弟,喊得顺口无比。 告别孙坚后,没了辎重累赘,曹班日夜兼程,终于在五日之后,进入沛国地界。 时隔整整十年,曹班再次回到谯县。 因为战乱的缘故,谯县格物院的规模不断缩减,好在田庄是丁夫人的嫁妆,有本地大族丁氏和曹家的双重庇护,还能维持基本的运转,成为曹班在中原的孤儿新生最大来源地。 丁夫人死后,丁家见曹家不管,想把棺椁接回去,可几次登门,都被曹府拒绝了,管家出来传话,说没有曹侯的首肯,谁也不敢去动棺椁,丁夫人既然嫁到曹家,便是曹家人,丧事只能由曹家办理,要是让娘家接回去,传出去像什么话? 丁家为了这事,到曹家祖宅闹了几回了,可他们纵然再愤怒,也不能真杀了曹家的仆役冲进去抢人,因此曹班回到谯县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丁家,丁家就带着私兵部曲拿着武器就去了城外,热情迎接曹班。 江芜用一把需两人合力拉开的强弩,一箭回了礼,两方人马在城外“寒暄”一番后,丁夫人的二兄出来领着伤残的部曲回城,丁夫人的四弟拉着曹班的袖子,泣不成声:“还是二小子有点良心,曹巨高我只当他死了,孟德呢?他母亲没了,他也不回来吗?” 曹班一听,也有点惊讶,曹嵩的信肯定是同时送给她和曹操的,算时间,曹操已经打完仗了,他接到信,就算不回,也不派人来说一声吗,他身边的丁冲要是知道了,不会和他脑吗? 说起来,丁夫人带曹操的时间也要多一些,可笑的是,曹班回到曹家祖宅,居然是靠着丁家人的“认证”,才在管家将信将疑的目光下,被放了进去。 曹班离开曹家实在太久了,曹府的老人几乎换了个遍,根本没人认识这位“二郎君”,她绕过回廊,廊下曾经放着一排丁夫人手植的花卉,因为无人打理,如今只剩下几只灰扑扑的空陶盆,院子里那棵曹操幼时窜上窜下掏鸟蛋的树,也不再是孩童能攀爬的高度了。 她出钱出力,送丁夫人的棺椁下葬后,回到了刚出生后不久,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在那里待了三天。 丁夫人的箱装她都归整起来,曹操的妻子丁氏也在祖宅,曹班便将东西都留给了丁氏,丁氏似乎有些畏她,头两日都不见人影,到了曹班要走的那天,才红着眼睛出来,望着曹班欲言又止,最后走进了内室,从屋里牵了一个女孩出来。 曹班不知她是何意,丁氏将女孩往前面推了推,低声道:“曹侯去徐州,家中的男儿都带去了,独独留下她,我身体不好,照顾阿昂已经费尽心力,二郎君在谯县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可怜的阿旻有父亲有兄长,希望不要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丁氏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小女孩更是声如蚊讷,丁氏又轻轻拍了下,她才细细道:“二兄……” 原来这便是曹操的妹妹,曹旻。 丁氏生育了曹德之后,又生下了她,彼时曹班已经离开曹家前往扶风郡,故而不曾见过面。 女孩虽然看着瘦小,但其实已经9岁了,这样的年纪,三观基本定性了,对曹家的感情和她不一样,她其实不太想收。 曹班不言,对面一大一小虽然不说话,但就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放她离去,曹班看着女孩枯黄的头发,叹了口气:“我还要在豫州停留几日,若是她愿意跟随我,就先去格物院找吕克吧。” —— 天寒地冻的时节,往往最是难熬,大人都不一定能吃上饭食的日子,吴大刚刚生产的妻子,却能吃上鸡子。 这是吴大参加谯县格物院部曲训练,在射术一科的考核中得了头十名的奖励。 冬季农活少,平日里,格物院会组织田庄的农户一起修缮农具,黄巾之乱后,豫州的土地被各方势力来来回回犁了个遍,金属部件的更换份额已经连续多年减少了,田庄家家户户都明白,这是要过紧日子了。 吴大结束了训练,哼着小调一路小跑回家,田坎两边,都是深耕翻晒的新土,土地被翻上来后,藏在土里的害虫和虫卵就会被冻死,这是乡里有经验的老农传给他们的耕种技巧,后来这些乡老都被院里请去当了教习,可以直接从院里领薪俸,吴老家儿媳以前天天炫耀自家能吃上鸡子,每逢年节还有肉吃,现在自己凭借本事让妻子也吃上鸡子,那不比吴老那“啃老”的废物儿子能干得多? 吴大到了自己家农房门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用袖子抹了抹脸,推门进了屋子,妻子刚刚将孩子哄睡,见他回来,忙提着一张棉毯迎上来。 棉纺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在院里出现的新营生,他的妻子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没想到真的被选上了,格物院的厂房都是待遇格外优厚的,吴大得到消息的当天,高兴得在地上打滚。 这件棉毯就是妻子去年年尾厂里发的,也只有业绩最突出的女工才能得到。 吴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毯子,小心翼翼地给妻子披上,两人看了一眼榻上的熟睡的孩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口。 “曹使君回来了,听说要选拔和他一起北上讨董的部曲,我想跟着去试试。” 吴大一边给妻子剥鸡蛋壳,一边道。 妻子本来高高兴兴地接过鸡蛋,一听丈夫这么说,脸色就变了:“你要去打仗吗?” 吴大知道妻子会担心,又看了眼屋子里的孩子,小声对妻子道:“你不是说,这屋子透风,一家人挤着,有些小吗?” 妻子立刻改口:“我现在觉得小屋子也挺好,就三人,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挤一挤不就暖和了么。” 妻子吃了一口鸡子,递给吴大,吴大摇头:“有两个呢,我训练实在,已经吃了一个了。” “你就知道哄我,我去院里领新生儿补贴的时候听说了,前十名一人一个呢。” 吴大嘿嘿憨笑了两声:“田庄因为有使君和丁家的庇护,我们才能留在乡里耕种,如今丁夫人亡故,之后郡中要是再来募兵,我这个年纪的,恐怕不去是不行了。” “左右都是要上战场,跟着使君,我们还能搏一个生路。” 到了半夜,吴大半梦半醒间摸到手边,发现空了,吓得坐了起来,却见妻子跪在床位,念念有词。 曹使君不喜人们为他塑像,妻子自己用纱纺了赤色五瓣花的旗帜,对着旗帜祈祷。 “文曲帝君在上,保佑我的丈夫,保佑格物院的部曲们,得胜归来……”—— 酸枣县城里,曹操因为借兵四处碰壁,喝了几天的酒,有些意志消沉,丁冲一回到营帐,见他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被夏侯惇一脚踹开了。 “那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丁冲捂着肚子,靠在帐上,眼眶泛红,“丁夫人那么疼爱你,你都不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吗!?” 曹操头晕得厉害,只觉得丁冲聒噪,斜倚在案边,哑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丁冲冷笑:“阿瞒啊阿瞒,你的小字还真是没取错,我从来不知你是如此不孝之人!” 他慢慢站起来,走出了营帐,嘴里喃喃:“有时候,我都会后悔,选择了追随你,而不是君实……” 这最后一句,曹操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身体就像被触碰到什么敏感的地方,复杂晦涩的情绪一下从四肢末端,涌上心头:“我不孝?呵——” 他一掌拍在案上,怒吼的声音整个营地都能听见—— “她曹班一个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那才是不孝!” 第133章 距离关东联军齐聚酸枣,已经过去快半年,陈留郡太守张邈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怎样,将军今日怎么说?” 袁绍领了渤海太守的职位后,觉得以太守的身份,统领联军有些丢份,便自封了车骑将军。 “我还没去问……”张超胆子不如兄长大,和袁绍的关系也不如兄长熟络,甚至还有些畏惧袁将军。 “嘶——你怎么还不去问,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每天都要去问的,就算是烦,也要烦死他!”即使是在自家屋子里,张邈说袁绍坏话还是下意识的放低了音量。 “阿兄,我们这样每天问,有用吗……现在好像就我们着急……” “那还能怎么办?”张邈急得跺脚,当初他同意在这里举办讨董盟会,是想着借袁绍的力量,提升一下自己这个东道主的名望。 可现在名望是刷够了,但是这些联军将士却留在陈留郡不走了,今天在这个县城逛一逛,明天去那个县城打打牙祭,把百姓留着过冬的粮食都抢走了,等到开春,恐怕不需要战争,他陈留郡就能饿死数万人。 张邈劝不动那些将士,但袁绍是盟主,他吹吹风,总能有效果吧。 一开始确实有效果,张氏兄弟一去,尤其是张超,三分畏惧,四分窘迫,两分无奈以及一分疲惫的表情,被袁绍瞬间破译,立刻就借宴会之名,召集在酸枣附近的联军将领,问他们谁愿意出兵讨董。 可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曹操战败后,一个两个都找借口,什么缺失兵器啊,都是新兵需要训练啊,妻子生产催着回去啊,一个比一个离谱。 最后竟是除了段宁,没有一个有意出兵的。 可袁绍唯独不希望段宁出兵,他虽然是盟主,但这个盟主的称号是曹班按的,地盘是张邈的,唯一实打实的官职,居然还是董卓给的。 也就段宁手中的兵,是他从袁逢那里接过来的,算是他自己的。 偏偏段宁她就看不懂眼色,自己次次问,她次次站起来,袁绍有时候都会好奇,这样的粗莽蠢笨的女人,就不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吗? 进退两难之间,袁绍便将主意,打到了曹班交到段宁手中的兵力上面…… 所以当他的谋士逢纪,以一种说八卦的表情,和他说,曹班是女人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曹操难道发现了他的打算,因此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和他抢兵! ? “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在谋士荀谌看来,这种未经考证的玩笑之言,私底下传传便罢了,怎么能在议事的时候,和主公说呢? 逢纪看破了荀谌的心思,但是他比荀谌年长,不屑于在袁绍面前,和年轻人争论:“曹操营地都传遍了,是曹操亲口所说。” 他见袁绍表情扭曲,斜眼笑道:“我见泰山太守样貌确实清俊,当初只是觉得他年轻,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看来他虽然和曹操一母同胞,却是完全不相像的,主公曾经也和曹君实同窗吧,他幼时可有女像?” 无论是从感性还是从理性,袁绍都不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 如果曹班是女人,那他幼时连女人都争不过,算什么男人? 况且若曹班是女子,那作为兄长的曹操想从自己手里要去曹班留下的步卒,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女人女人,元图莫不是老眼昏花了,看谁都像女人。” 逢纪被莫名其妙怼了,有些委屈:“我还真觉得他有些像段君呢……” —— 洛阳皇宫内,董卓勉强忍着不耐烦,听完了朝臣的上奏,给了小皇帝身边的大鸿胪一个眼色,大鸿胪朗声宣布散朝。 “以后政务上的事,你们都交给武烈吧,他筛完后,有必要的,再呈给我。” 董卓当了几个月的相国,新鲜劲一过,就不愿再管朝中事务了,女婿牛辅在白波军手里吃了败仗,被他叫了回来,换李傕去河东郡守着,牛辅就在他身边没事给他说说关东联军的乐子解闷。 这些乐子事常常半真半假,什么酸枣联军就是一盘散沙,袁绍想从宗室里立个皇帝,被袁术写信骂了,曹操吃了败仗,逃到扬州去了云云,董卓基本听完就过,除非是特别离谱的—— “泰山郡太守,曹操的亲弟弟,其实是个女人!” 牛辅特意将最劲爆的留在最后,原以为董卓听了,会开怀大笑,谁知董卓却突然表情阴鸷地看着他,吓得一众臣子都跟着牛辅跪了下去。 “你是袁绍派来侮辱本相的吗?” 牛辅内心大喊冤枉,可是董卓腰间的宝剑,又让他怕得根本不敢发出声音。 董卓冷笑道:“他袁绍召集女人来讨伐我还不够,还要派你这样的窝囊废来——” 牛辅余光见董卓的那双靴子就在自己前面,之前朝臣血溅当场的景象在脑海里闪过,双手因为颤抖,衣袖上的玉佩坠在地上不停地当啷作响。 董卓气他这窝囊样,又不能罚他,憋得一肚子火没处发,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阴沉沉道:“蔡尚书,劳驾,随走一趟南宫吧。” 没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又见董卓脚步一顿,吩咐道:“让太官令的人一起。” 蔡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随董卓出了大殿,留殿内群臣面面相觑。 新皇即位前那一夜血腥的宫变,南宫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南宫禁中,值得董卓注意的人,基本只剩下太后和皇子合了,蔡邕要负责记录董相国在皇宫里的言行,随行还可以理解。 太官令是少府属中,负责燕飨的官员,跟着去能做什么? 第134章 从北宫到南宫的路, 蔡邕不是第一次走,但这绝对是他走过最漫长、难熬的一次。 他跟着董卓,上了连接南北宫的天桥,踩在阶梯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然眼前一花,恍惚间感觉下方不是皇宫的青石地板,而是万丈深渊。 他回头,发现太官令没有跟上来。 “蔡尚书?”董卓见他不走,也停下来, 站在桥上, 回望他, “不用等太官令,我让他去取酒了。” 蔡邕的年纪都可以当董卓的爹了, 董卓突然不以官职自称,蔡邕反而有些不适应,蔡邕对他没想到董卓会和他解释,连忙提起衣摆, 走上了廊桥。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随行吗?” 蔡邕垂着头:“下官不知。” 蔡邕就这么落后一个身位在他身后走着,听着董卓用他沙哑的嗓音问道:“我听说,蔡尚书家中有一女,名唤文姬?” 骤然听见女儿的名字,蔡邕一怔, 停下了脚步, 心中警报狂响。 董卓见他浑身一颤, 难得发自内心的开怀笑道:“蔡尚书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有两个女儿, 今仅以一为父者之姿,与蔡尚书谈子女之育罢了。” 蔡邕哪里敢信董卓的话,见董卓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几乎是佝偻着背,跟在董卓身后。 “下官不敢。” 两人下了廊桥,午后日头很足,这一段宫道没有遮挡,晒得人眼晕,蔡邕又听见董卓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京中有传,说蔡氏女离经叛道,参军去了。” 董卓侧身,斜睨了蔡邕一眼,蔡邕躬着身抬眼,见对方的嘴角扯出一抹讥笑,目中尽是不屑之意。 “而且,去的还是段宁那个小娘的营帐。” 原来是为了这个! 姑臧君段宁跟随袁氏的袁绍,袁绍在关东聚兵讨董,所以董卓现在要来找自己算账……就因为她的女儿加入了段宁的军营? 他现在说,自己把女儿逐出家门了,董卓会信吗? 蔡邕满脑子想着怎么将女儿和蔡家的关系撇清,却未察觉董卓言语中,对段宁格外的鄙夷。 “女子为将,本就是天下之谬谈,可怜段纪明一世英名,家门不幸,蔡尚书是名儒,为何不管好自己女儿,任由她使家族蒙羞呢?” 这番话蔡邕倒是熟悉,自从蔡文姬投了姑臧君后,类似的话蔡邕在朝中已经听过不下百遍了。 最开始他还会感到生气,甚至回到了家中,命仆役将女儿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丢进了洛水中。 后来京中纷乱的事情多了,无人再关注他的家事,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派人去丢东西的河岸边捞,可最终什么也没捞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这件事再起波澜了,哪里想到,最大逆不道的董相国,都会来批评他的女儿离经叛道呢? 当初自己接受的董卓的任命,招来多少世家的轻视啊,那些人批评他没能守住名士的气节,他都忍了。 他在董卓把持的朝廷中矜矜业业,处处小心,怎么事到如今,又因为女儿的事情,招惹了董卓呢? 蔡邕听董卓说完,只后悔自己当初让女儿读书识字。 蔡邕人到中年才得蔡文姬这么一个女儿,就一直把文姬当儿子教养,以“文”为名也是因为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自己事事由着她,她的母亲也宠溺她,倒把她的性子惯坏了,不接受他安排的亲事不说,看了些混书就说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铁了心要去参军。 换做寒门家的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哪里会给他带来这许多麻烦呢? 可他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也许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忌日了,只可惜自己死在了董卓给的官职上面,后世史书上,会怎么批评他呢? 蔡邕兀自天人交战着,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乐宫内,皇帝的弟弟,弘农王的住处。 宫殿外,停着一架马车,六匹马拉的两轮马车,车架上支以华盖,那是天子的御驾。 陛下也来了? 董卓背手立在马车旁,有黄门侍者提前跪在地上,小皇帝被人扶着,踩着侍者的背,下了车架。 “相国。” 天子的十二旒白玉珠冕戴在刘辩的脑袋上,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 董卓率先大步进了殿,蔡邕跪拜在地,等小皇帝被人扶着入内后,才缓缓起身,刚迈出一步,发现太官令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身后,手中端着金盘,盘中放着一只玉制的酒樽,面容扭曲地如丧考妣。 “这些事何劳齐大人亲自来做?”蔡邕看他手里不稳,担心他摔了玉樽,想去扶他,太官令却避开了,从他身旁快步走过,小碎步入内。 蔡邕勉强压下心中诡异的不安,却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起来,忙跟着入了大殿。 甫一入内,便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刺鼻血腥气味,所有的宫人都跪着,唯独两岁的弘农王站在大殿中央。 刘合似乎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刺激到了,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睁着,视线死死锁在身前。 蔡邕顺着视线看过去,见一条通体黑色,四足踏雪的御犬倒在血泊里。 小皇帝和董卓都背对着蔡邕,董卓将滴着血的剑往旁边甩了甩,血珠从剑刃上飞出,溅到了小皇帝的脸上,小皇帝只是抖了抖,什么也没说。 董卓熟练地收剑入鞘,转身对小皇帝道:“陛下、弘农王殿下,畜生不长眼,还是要小心啊。” 弘农王听见董卓的声音,像是终于被恐惧刺激地找回了呼吸,深吸一口气后,稚嫩的哭声瞬间响彻大殿,跪在地上的人无不暗暗叹气。 哭声中的悲哀和害怕感染到了蔡邕,他不禁攥紧拳头,余光却看到董卓朝他招手,他不得不深呼吸几下,定了定神,起身走上前。 “本相唤蔡尚书来,是希望尚书大人能好好记录下今天的事情。” 两人身侧一张案上,摆放着空白的书简,旁边是提前研磨好的墨汁,蔡邕闭了闭眼,走到案旁,着墨,提笔。 董卓转身却面向殿内的众人:“蔡尚书是名儒,经典一定读得比我多多了?但蔡尚书可知,何为礼教法度?” 大殿内弘农王的哭声一刻也没有停息,血液味道也时刻刺激着嗅觉。 “你的女儿去参军,段纪明的女儿去当将军,现在又来个女太守,呵——” “你们这些文士啊,以儒家礼法自恃,言必及圣贤之道,行必遵礼仪之规。如今也到了纵容女子来羞辱本相的地步。本相深感困惑,这世间的礼法究竟是什么呢?” “既然蔡尚书也不能回答,那今日就由本相国这个你们口中的粗莽匹夫,来解答吧!” “齐大人!” 太官令被叫到名字,一个激灵,玉杯里的酒水差点洒出来。 蔡邕不明白董卓要做什么,他只能按照董卓所说,如实记录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陛下,弘农王是你的弟弟,为兄者,当对弟弟展示友爱,陛下既为九五之尊,更应以身作则,垂范天下,请陛下给我们尚书大人展示一下您作为兄长的仁德风范。” 见皇帝不动,董卓微微眯起眼睛道:“陛下,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教导你的吗?你不来,是希望由本相亲自来吗?” 五岁的小皇帝虽然不明白董相国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让董卓来肯定没有好事。 太官令这时得了董卓的眼色,端着金托盘,颤巍巍走上来,小皇帝想了想平时宫人教导他的礼仪,轻轻拢起深衣的袖摆,仪态端庄地举起酒杯,走到了弘农王面前。 弘农王亲眼目睹爱犬为董卓所杀,虽然已经哭累了,但人还是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地抽噎着。 小皇帝心疼弟弟,趁着背过身董卓看不到,微微弯下腰,小声对弘农王说:“阿弟,一会相国走了,朕……我偷偷让人来接你去我哪儿。” 弘农王不习惯皇兄穿着华服的样子,但听见了皇兄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了抽噎,眼角挂着泪珠,水汪汪地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皇兄不说话。 “乖,饮下这酒……”小皇帝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只犬的尸首,想了想,嘴角咧开一个浅浅的弧度,温声耳语:“莫哭了,等去到皇兄那儿,皇兄会想办法,让将军活过来。” 弘农王听懂了,小幅度点了点头,见皇兄带着高冠冕,不方便行动,他便踮起脚,肉肉的双手把着皇兄的左手,就着他的手,嘬了一口玉樽里的酒。 “皇兄……酒烈……阿合不要喝……”弘农王脸皱成了一团。 小皇帝担心董卓责罚弘农王,劝道:“酒都是烈的,阿合乖,忍一忍——” 弘农王听话地又饮下一大口,却突然“哇”地一声,将口中的酒液喷出来,小皇帝脸色一变,想要去看弘农王,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 “陛下,这酒还未饮完呢——” 董卓说完,不由小皇帝反抗,直接扯过他的手,小皇帝也终于被吓哭了,惊惶地说着不要,可他哪里挣得过董卓的力气? 董卓一把揪住弘农王的衣襟,逼着小皇帝给弘农王灌下了酒。 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碎裂,弘农王几乎条件反射地就想将酒吐出来,一旁几个宫人却扑了过来,按住了弘农王的嘴巴,不让他吐。 弘农王被逼得直翻白眼,小皇帝吓得脸色青紫,跌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几息之间,弘农王就停止了挣扎,宫人们松了手,从弘农王嘴角溢出了带着血沫的秽物。 弘农王瞪大着双眼,没了声息。 殿内没有一人敢说话,蔡邕笔尖的墨水滴在书简上,“咚”地一声,小皇帝直直向后,倒在了地上。 第135章 当曹班回到酸枣时, 传言已经叠代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她其实就是男子,只不过生下来就有残缺,毕竟祖上是太监, 这都是报应嘛。 有从曹班外貌上分析的,说她天生伤了一目, 会给家族带来不幸, 作郎君养大来用男子的阳刚之气与之相克。 也有在朝中做过官的,比如袁绍,则写信到洛阳,请皇帝治曹班的欺君之罪。 这个时候, 他们倒是不介意皇帝是被董卓控制的了。 张邈作为袁绍的“奔走之友” ,拒绝放曹班进城,曹班只能带着二百骑兵,在城外扎营,于联军浩荡的千里连营隔水相对。 曹操将曹班是女子的事情说出来,本来是为了给她施压,想从她那里借兵的。 没想到袁绍也和他打起了一样的主意,在他的刻意为之下,流言顷刻传遍了酸枣,袁绍甚至还想把这事捅到朝廷里去,这要是真怪罪下来,自己被她连累了怎么办? 曹操于是气势汹汹地去找袁绍对峙。 “曹班只是将步卒暂时留在酸枣,现在她人已经回来了,本初就应该将步卒还给曹家。” 袁绍早就将曹班的八千步卒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哪里会还回去? “曹班的步卒是她欺骗了陛下,隐瞒自己是女子的事实,假借太守的名义募来的,本就不能算她的,怎么能算是曹家的呢?” 袁绍早知道曹操一定会来,台词都是提前想好的:“我已书奏章一篇,送往洛阳,她的罪名自然由陛下来认定。” “至于步卒嘛,既然都是来讨董的,那就还是要将他们派到战场上去,我同几位州牧商定了,不日之后,便三线发兵,合围洛阳。” 曹操确实看到近来不少军队整兵拔营离开了酸枣,还以为是这些声色犬马的所谓“名士”,无心讨董,各回各家了,却不知袁绍什么时候已经商定了发兵的计划。 ——但是没有带他! 曹操意识到自己竹篮打水,损了曹班的名誉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袁绍现在是声名显赫的讨董盟主,而自己是首战大寄的宦官后人,他拿什么和袁绍争? 曹班的营帐就和他的营帐隔河相望,酸枣人人都拿曹班当笑柄的同时,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他再也没有留在酸枣的理由,只能采纳荀攸提供的下下策,带着手下的文士武将南下扬州募兵。 袁绍虽然顺利劝退了曾经的友人,但手里的兵名不正言不顺,他难免有些心* 虚。 再加上他布局的三线中,北线的冀州牧韩馥回汲县接应邺城方向的增援,南线的豫州刺史孔伷回颍川阳翟驻地后又迟迟没有回音,虽然荀谌和张氏兄弟都催他发兵,但他还是决定,等洛阳方面给曹班的罪名定了性后,再出兵讨董。 几天之后,在焦虑和期待之中,袁绍好不容易等来到了洛阳传回来的消息,却不是关于曹班的,而是关于皇宫—— 弘农王因殿前失仪获罪,为皇帝鸩杀。 突如其来的噩耗一下子将袁绍的计划完全打乱,要知道董卓虽然十恶不赦,但他的手里有皇帝、有兵、有尚书台,是名正言顺的相国,而他们这些讨董名士,如果不打出一个漂亮的旗号来,本质上就是反贼。 因此,他们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另立新君。 弘农王是先帝的嫡子,为宋太后所亲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小皇帝才多大?绝不可能亲手杀死弘农王,这事只能是董卓干的。 谁能想到董卓做事尽绝到如此地步? 袁绍和一众门客们彻夜未眠,所有人都劝袁绍—— 必须立刻、马上、出兵! 没人会相信弘农王是小皇帝的杀的,董卓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受天下人谴责,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可袁绍还在犹豫,北线和南线如果不能来援,他手上只能凑出四万兵,其中近一万还是从曹班那里扣下来的,军心必然不稳。 这可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场作战,有曹操的前车之鉴,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以后如何在袁术还有世家面前抬起脸来? 主公袁绍犹犹豫豫,手下的门客们皇帝不急太监急,为了劝他,几乎磨破了嘴皮。 “那就让曹班一起去!他是男是女是妖邪现在都不重要!我们需要他的人!” 荀谌实在被袁绍的性格急地上火,好看的薄唇上起了个又红又肿的包,他难得不顾形象地丢开了野鸡羽扇大声说话,众议纷纷的堂内顿时安静了,袁绍也看向他。 他清了清嗓子,又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努力平复情绪道:“他手上不是有段宁的二百飞鹰骑吗?主公索性还他八百步卒,凑够一千人,许他讨董结束后,与剩下的步卒一并归还,以定人心。” “再派一名监军到姑臧君军中,监视曹班的步卒作战。” “曹孟德虽说曹班是他女弟,但像姑臧君那样能打仗的女子这世间岂是到处都有的?左右我是不信的,主公仁善,那便给曹班一个机会,让他自证吧。” 荀谌一番话,将袁绍面子里子都照顾到了,还给了台阶,袁绍舒心地借坡下驴,同意发兵。 同样急于发兵的不止是袁绍的谋士们,还有曹班。 袁绍抢走了曹班的步卒却不管吃喝,曹班背地里支援姐姐粮草实在太不方便,酸枣人多眼杂,只有早日拔营,她才能按行军时间调度后勤。 得知袁绍终于决定发兵,她和符柯连夜翻墙,去见了姐姐。 爬墙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是双手双脚触地的。 吕布就抱臂候在墙边,靴子不耐烦地点着地,审视地看着曹班。 “吕将军晚上好,我可不是登徒子啊。” 曹班拍拍手心里的泥,将发冠扶正。 吕布拉着张比死人还白的脸:“……我知道。” “那走吧,”曹班轻轻一笑,月夜下,她的眼眸幽邃,气度沉稳而从容,和刚才与吕布开玩笑的样子判若两人,“今夜的议题可不少呢。” 曹班的性别问题在这个时间点爆发确实给姐妹带来了不少麻烦。 “这是初步的名单,好消息是,目前他们都没有过激的行为,坏消息是,这个名单还会进一步增加。”符柯将情报部的最新调查报告呈给段宁。 袁绍派到段宁营中的监军辛评已经到了,姐妹都不想钓鱼执法,因此没有隐瞒曹班也会一同出兵的消息,可曹班的八千步卒中,还是出现了追随辛评的人。 “我看看,一共五十多个,都是男子,其中出身即墨军事学院的有三人,领头者便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谯县格物院的毕业生一人?” 段宁抬头,有些惊讶,曹班点点头,无奈道:“他是十二岁入院的,黄巾之后流民数量陡增,格物院扩大收容范围,也是为了自保,他其实不算年纪大的,院里思政方面确实欠缺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想问姐姐呢,姐姐倒来问我了。” 段宁道:“我猜你心中不是没主意的,我想先听你的意思。” 曹班叹气:“要我说的话,两方面吧,这次领头的,出发之前就要公开处理,剩下的就不是处理的问题了。” “只有一个还好,五十多个,那必须要从制度上下手才行。” 段宁笑了:“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曹班嘿嘿道:“框架是有的,细节上还要姐姐操刀才行。” 在酸枣的这个夜晚,一个全新的部门从符柯的情报部中独立出来,并提升至和情报部、武都尉等五部并列的级别。 监察部设立后,曹班手下正式扩充为六部,其人员一部分从情报部中抽调,一部分从姐妹各自的势力中选调,都尉暂时由符柯兼任。 曹班的性别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与其堵之,不如借此机会,彻底拔出这个隐患。 曹班女性身份的流言,在姐妹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从酸枣,传到了曹班的几大据点中,其中泰山郡和交州的苍梧郡出现了小规模聚众抗议,都是世家牵的头。 不过自己地盘一切好说,激进者就用激进手段对付,一棒子不行就再来一棒子,再通过增加治下女官岗位,树立优秀女官的典型模范等多项举措,对那些转不过弯来的人进行脱敏治疗。 这边军营里,考虑到战争在即,监察部只记录人员名单,防止军中哗变,武都尉出面,处理领头人,杀鸡敬猴,保证大军开拔前上下一心。 除了监察部的设立,当夜最重要的议题,便是用兵。 “孔伷在陉山被人杀了,我们的消息比袁绍快一步,他想先在河内郡的怀县集结,等来孔伷的豫州步卒,再一起西进攻小平津。” 其实就算孔伷不出事,他回了豫州估计也不会再出来了,关东联军根本不是一条心,有点本事的现在都开始划地盘了,袁绍在盟主的位置上被架着,再加上白得了曹班的兵,才勉为其难地愿意继续讨董。 “我们有两个选择,和曹操一样,打旋门关,那就会对上徐荣,如果听袁绍的,打小平津,那过了黄河就是洛阳,董卓肯定会亲自来。” 第136章 从董卓的角度来看, 洛阳几乎是被四面合围了。 除了西面的白波军有心腹大将李傕守着,暂时能让他稍微松口气外,北面的河阳津、小平津、孟津三大渡口,东面的旋门关,南面的伊阙关、大谷关、轩辕关都是通往洛阳的战略要地,同时也是他需要布置兵力防守的地方。 而其中距离洛阳最近的, 便是黄河水上的三大渡口,因此这里布置的兵力也是最多的。 根据姐妹俩的分析,单纯作战胜率来看,当然是南面的三关最容易被突破, 历史上记载孙坚进入洛阳便是走的伊阙关。 但那里现在算是袁术的地盘, 袁绍的关东军不可能舍近求远是一方面, 绕道南路需要经过东路的徐荣又是一方面。 而东路的徐荣兵力虽然不及北面,但是曹操刚刚在徐荣那里吃了败仗, 以袁绍的性格,他就是输,也要输给董卓,因此东路袁绍肯定也不会去碰。 这就有些麻烦了。 要知道袁绍这次发的四万兵中, 几乎一半都是本地征召的新兵,这些人说是士兵,其实就是手拿武器的饥民。 袁绍在酸枣拖了那么久,军中粮食早被吃得七七八八了,每次征来新一批的粮食,都是那些联军的旧部们先分,余下些带味道的稀羹才给新兵们,喝个水饱都不够,更别说训练了,曹班在段宁的军营里看了一圈,都怕他们被风吹跑了。 而剩下那些真正可以作战的两万部曲中,姐妹的部将占了一半有余。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说姐妹这一万两千兵,要对付董卓部署在洛阳以北的三万兵力,而且还是三万补给充足、训练有素的京畿守兵。 “硬碰硬是肯定不行了,就算是胜了,我们也折损不起。”段宁道。 “如果用计呢?”曹班问符柯。 姐姐这边的最大的谋士不在,不过自己这边也是不缺智囊的。 戏志才在酸枣憋得都快长蘑菇了,曹班一回来就到她帐里问什么时候能出兵,说他已经和彭放沙盘、实地大小规模演练了不下百次,北、东两路攻董卓的计谋也有十余条可供挑选。 “预估最低战损在百分之三十到四十间。”符柯回答。 姐妹对视一眼,还是太高了。 对于她们这样小基数的兵力来说,折损三分之一,几乎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发兵讨董了,战机一旦延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部署都要重排。 虽然姐姐在凉州田庄和并州保留了部分实力,但曹班这边因为分兵辽东,同时考虑到讨董后的据点建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有生力量。 即使是预知一部分历史,她们每走一步,也伴随着巨大的沉默成本。 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姐姐将案上的铜灯台,挪到面前,拿起桌上的剪子,剪短灯芯,小小的火苗重新在她的双眸里跳动起来。 “你说历史上孙坚打进了洛阳,他是怎么做到的?” 妹妹盯着烛芯道:“董卓的两个手下不和,互相传递假情报,给了孙坚机会。” 姐姐好奇道:“哪两个聪明蛋?” “胡轸,还有一个是……”妹妹抬眼,看了看段宁身后的吕布。 吕布还在想着段宁问出话他怎么听不太懂,被曹班幽幽地扫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段宁见妹妹不说话,也抬起头:“还有一个是谁啊?” 曹班轻咳一声:“还有一个忘了。” “忘了?”段宁挑眉,显然是不相信,但也没深究,“那情况有可能再现吗?” 一般来说,历史事件再现都是姐妹要重点考虑的情况,姐妹来到这里二十年,蝴蝶翅膀是有的,历史的必然也是有的。 曹班摇头:“几乎不可能。” 这么一想,那个聪明蛋不仅给了孙坚攻入洛阳的机会,最后还亲手杀了董卓,或许当初不招进来,反而比较方便呢,呵呵…… 所以也不能指望孙坚从南路攻入洛阳逼董卓回援。 “啊——那这样的话,还是要打嘛,又要打仗了真真呜——”姐姐抓了抓头发,双手扑过木案,拉住了曹班的手,“求安慰。” 身后传来一阵异响,段宁和曹班十指相扣,回头见吕布张着嘴,跌坐在地上,发冠都歪了。 曹班呵呵一笑,紧扣十指,对姐姐道:“我还有个主意。” 姐姐温柔地弯了弯眉眼:“宝贝你说。” “我们打的是董卓不是洛阳,既然想让董卓分心,我们就搬走他最在意的东西。”—— 姐妹连夜将计划敲定后,第二日便收到了袁绍的战前会议通知。 果不其然,袁绍计划走北路攻小平津。 小平津属于河内郡管辖,河内郡太守高睢是个骑墙派,袁绍在酸枣拉起讨董大旗的时候他没来,后面见董卓的军队不敢渡河到北面来,觉得董卓不足为惧,就加入了袁绍的讨董阵营,才将前线往西推进到了渡口边。 袁绍把段宁和曹班都叫来,却不与她二人商议,而是直接拍板——以段宁手下猛将吕布领五千人为先锋,段宁率一万人为右翼,曹班和辛评各领一千五百人为后军,余下二万五千人随袁绍坐镇中军。 这个安排显然是针对曹班,后军是负责后勤保障的,古代条件有限,要看守辎重粮草,对军队的机动性要求就没那么高。 曹班在泰山郡是统率过万人之军的,只给她一千五百人看个粮草,还派一个没有打过仗的“监军”盯着,不就是怕曹班找机会起事夺回自己的部曲吗? 曹班一手撑着脑袋挡住视线,一手在案下翻一本写满了墨子的小册子——这是戏志才今早塞给她的。 她人虽然冲着上首的袁绍,眼睛却往案下面瞟。 啊,太远了,近视看不清啊…… 曹班只能微微弯腰,一面维持着认真听袁绍说话的样子,一面压低头,眯起眼睛,努力去看册子上面的字。 按照目录索引,翻到了第二章-袁绍派主公出兵的场合。 曹班继续往后翻—— ——第一节-主公为先锋的场合(不可能); 曹班:…… 曹班视线往下。 “找到了。” 第五节-主公为后军的场合。 只见戏志才在上面写道——若袁绍以主公为后军,则辛评必为监军随之,此乃天赐良机,主公可杀辛评后夺粮,随姑臧君西行与白波军汇合,再从西面攻洛阳。 听起来确实不错嘛,看来我们小戏忠真是长大了啊…… 曹班不由想起当年在扶风格物院,戏志才捉弄华佗,找自己哭鼻子告状的样子。 袁绍见他最担心的曹班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心里松了口气。 他派出去的斥候传回消息,董卓在小平津以南,有约五万人马,他手上的四万打董卓的五万还远远不够,冀州牧韩馥他是指望不上了,这个韩文节居然写信来说自己生病了,讨董一事爱莫能助。 这个仇袁绍是记下了。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剩下了豫州刺史孔伷,孔伷曾经和党人关系密切,其人十分重视名节,必然不会做出韩馥那样背信弃义的事情。 年关过后,天气慢慢回暖,只要河水一化,他就立刻动兵。 袁绍对这种蓄势待发的氛围感到十分满意,刚想将发兵的时日公布出来,坐在最下首的辛评却突然站起来,主动请缨—— “评愿为先锋!” 曹班本来还在翻册子,一听辛评居然起来反驳袁绍,便知道有乐子看了。 呵,他们难道没提前商量好? 袁绍这手底下人心散得啊…… 曹班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见袁绍瞬间黑了脸,段宁也隐隐笑着和曹班对视一眼。 “鉴之,你先坐下。” 辛评出身颍川辛氏,他与弟弟辛毗和荀谌一样,都是自己来投奔袁绍的,辛氏兄弟论才华和智谋不及逢纪、荀谌、郭图等人,但是他们带来的部曲和门客,是袁绍所看重的,袁绍也不想和他硬来。 辛评祖上是陇西人,内迁颍川后靠作屠户起家,家门虽然不及颍川其他世家,但家底相当丰厚,辛评自小习武,听着祖辈们讲述抗击匈奴的故事长大,自认不比寒门出身的吕布差到哪里去,也想建功立业一番。 他故意当众提出来,就是要给袁绍施压,哪里会听袁绍的话呢? 见吕布也不敢和他争,他便更加自信了,背手立在堂中,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袁绍现在就后悔没把谋士们叫过来,他哪里想到辛评会“临阵反水”呢? 辛评作先锋不是不可以,但辛评当先锋去了,谁来帮他监视曹班呢? 辛评反应也很快,他看出了袁绍的犹豫,立刻道:“若是主公不放心我一人,那就让曹班同为先锋,我们二人比一比,看谁先渡过河口!” 曹班本来在看戏的,怎么一眨眼自己成先锋了,忙低头去翻戏志才的小册子,找到“第一节-主公为先锋的场合(不可能)”。 括号里的小字此时显得格外刺眼,曹班按照目录翻到那一页,只见里面就写了一行字。 ——不可能的事,袁绍没那么大心,所以我还没想好,嘻嘻。 曹班一脸黑线地合上了小册子。 这戏忠是一辈子长不大吗? 第137章 辛评虽然没有领兵打过仗, 但是他读过兵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在他看来,自己和卫、霍之差就于在两点——能识出他这批千里马的伯乐, 和龙城、漠南之战那样能让他青史留名的大战。 他曾以为袁绍就是他的伯乐。 他和弟弟变卖家产,支持袁绍讨董。 可那些钱财给了袁绍, 却没有换来一兵一卒, 他上门找袁绍,追问钱财的去向,袁绍告诉他,都换了军粮。 “换军粮也行, 但是粮食出入, 要过我们兄弟的手。” 他按照弟弟的意思, 又上门找袁绍要粮。 从那之后,袁绍便不再见他了,直到泰山郡守曹班奔丧回豫州,将近万人的步卒留给袁绍,袁绍才再次招见他们兄弟。 所以对于曹使君是女子这件事,他是一直不相信的。 见过了袁绍这等世家子的真面目后, 谁还会相信他们说的话呢? 不过,知道袁绍为了抢曹班的兵不择手段是一回事,袁绍要把曹班的兵交给他, 他接不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当然会接! 即使他知道袁绍将曹班的兵交给他,还让他和曹班一路行军是为了监视曹班又如何? 吃过一次亏的辛评如果还相信什么真心,他就是傻子! 因此当他们在沇水遭遇了郭汜手下杨密的军队时, 辛评没有草率地立刻冲锋上阵。 他和曹班共率五千步卒为先锋,这五千人基本都是曹班从泰山郡带来,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披挂同样的武器装备,与那些新招募的饥兵不同,各个精神饱满,步伐矫健。 而最令辛评感到震撼的,是这些职业军人每日行军有三餐补给! 看似简单的后勤保障,可不单单是粮草充沛就能做到的,这么多人,如何保障行军轻便的同时,能够稳定供给餐食?用餐时间怎么安排?行军在外,如何保障每日餐食的质量和份量? 这些非有强大稳固的后勤保障体系不能做到,而要想建立这样完备的体系,绝不是一次两次的战争经验就能积累下来的!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军队里,也有女人。 数量还不少。 曹班是女人这个消息,辛评一直是当流言的,而且是比联军中某位郡守的手下军士饮酒后跳入江中冻死还要离谱的流言。 但流言越传越多,越传越真。 纵观讨董诸军,只有段宁这个女君的军中能见到女人,如今在曹班的军队里也有女人,曹班的真实性别不得不让他有些怀疑。 他们从怀县出发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沇水,在水边扎营补给,到了深夜,将士们都睡下了,营地里只能听见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各种帐篷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行军所扎的帐篷是幄帐,由轻便的杉木帐杆支撑起麻织的帐布,帐内没有立柱,整个幄帐只能勉强避风,虽然天气回暖,但太阳出来之前,外面的温度还是很低的。 此处离小平津已经很近了,如果南下直接渡江,就能直接和徐荣的军队撞上。 营地不敢生火,辛评独自睡一个帐篷,即使地面上铺了两张厚重的兽皮保暖,但他还是睡不习惯,再加上精神紧绷,出发后的这两天,他基本没睡过整觉。 他认为是地上寒气入体的缘故,想去和曹班商量,明日稍微晚几个时辰开拔,让士兵打一张木榻,他们先锋军也有马车,行军时木榻就让马车拉着,也误不了什么事。 医书里说“起居有常,不妄作劳”,人要依时而息,才能养精蓄锐,应对白日的事情,平时如此,行军打仗更是如此,他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想立刻就去找曹班商量。 辛评夜间视力不好,他裹着兽皮毯子,水边寒风呼啸,他嘴唇冻得发抖,跺着脚,摸黑在营地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才被守夜的士兵领着,找到了曹班的营帐。 一靠近营帐,辛评就听见里面传来震天的鼾声,辛评想象不出曹班那张干净清秀的脸,打出这样雷动鼻鼾的样子。 一名士兵入内通传,没过一会,曹班披着外袍走出来,眼角挂着因为困意而泛起的泪珠,眼神却已经是一片清明。 “可是有敌情?”曹班看了看天色,有看了看守在她营帐外面的士兵,士兵摇了摇头。 “没有敌情,我来是……”辛评第一次见曹班披着头发的样子,黑暗里他看不清曹班的面孔,却莫名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轰隆隆—— 一声如炸雷一般的巨响,从曹班身后的营帐里传出来,辛评被硬生生吓得一个激灵,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鼾声。 等等,曹班就在这里,那帐篷里的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那些传言,一个哆嗦,看了看身形挺拔的曹班,又看了看有些瘦削的自己,裹紧了毯子,往后退了两步,和曹班拉开一段距离。 曹班也被鼾声吓了一跳,随即轻笑道:“是我的副官,她今日累了,两人睡一起,暖和些。” 大军从陈留郡出发后在河内郡的怀县只停留了五天,符柯利用这五天的时间调度情报部,与身在洛阳的贾诩传递消息,累得够呛。 袁绍在三天前终于收到了豫州刺史孔伷被刺身亡的消息,他还来不及震惊,就听说袁术要派孙坚出兵颍川,好让坐实他豫州刺史的身份,袁绍匆忙间,只能推豫州从事李延为豫州刺史,让他与孙坚抗衡。 没有了援兵的袁绍进退两难,打,兵不够,必输无疑,不打,大军已经开拔了,要是撤军,被人嘲笑不说,董卓说不定会直接派兵来追他。 最后是谋士逢纪给他出主意。 弘农王死了,不管是谁都好,我们就先从宗亲里面挑一个拥立,名和实,我们怎么也要占一个吧! “那,这董卓,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袁绍手下的将领颜良问道。 袁绍难得果断一次:“打!古往今来,不战而退者必为人所耻!这是我们立身扬名之战,是为公道大义,为天下黎民,岂有退路可言?” “依原计不变,过沇水,从小平津渡河,就让曹班和辛评为先锋!” 袁绍没有将孔伷身亡的消息告诉辛评和曹班,只说他的军队就在路上了,他们会在小平津会师。 过了沇水,只需要不到两日,先锋就可以抵达小平津,曹班在白日告诉辛评,董卓得知袁绍拥刘虞为帝,怒于袁绍的不自量力,将朝政交于王允和士邑两位尚书后,亲自领兵出城,屯兵河南,一旦袁绍大军渡江,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血战。 辛评既紧张又兴奋,可这两天他们几乎是沿着河水走,都没看见豫州方面的援兵,他内心便有了再拖一拖的想法,人多力量大嘛,于是他将自己想打一张木榻的主意告诉了曹班。 曹班还以为自己睡迷糊听错了,辛评虽然是来监视自己的,但大家讨董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他不误事,曹班暂时不会动他。 打一张床这种事听起来离谱,但这两天观察辛评言行,又觉得没那么意外。 不过马车是用来拉军需物资的,不可能腾一辆出来给这位少爷拉床,曹班想了想,眼睛都不眨道:“我这张营帐睡得还算安稳,鉴之的营帐可能正对着河水,风水上说,山南水北为阳,我们行军打战如遇大阳那便是大凶,不如我们换一换?” 果然,辛评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立刻点头,而后又有些犹豫道:“何必调换呢,这大凶的帐篷怎么好让君实来睡,不如就换给士兵去……” 曹班看了看夜色,摇头打断他:“我专克阳人。” 辛评于是和曹班换了帐篷,两个都是主帐,布局上都是一样的,换换倒没什么,可是辛评发现,他换了帐篷,还是睡不着。 他不好意思再把曹班叫起来,只能自己出了帐篷,想到水边走一走。 平静无波的水面就在这时突然泛起涟漪,风声也变得怪异起来,隐约有号角声从营帐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敌袭!敌袭!出帐,列阵!” 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巡逻的士兵高呼“敌袭”,霎时间,同样的号角声在整个营地响起,林中惊起飞鸟,营地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如沉睡的猛兽睁开眼,从清醒后锁定猎物,再到追捕猎物,只需几息时间。 不需要主将调度,各队队长迅速在营地前清点人数,士兵们按照各自的分工,列阵出营。 辛评在听见有敌袭的时候便慌了神,再听见偷袭的军队正是董卓手下的西凉兵,恐惧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 慌乱之间他也不知如何安放自己,便想到去找曹班,但曹班的营帐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整个营地的帐篷是曹班的副将带人布置的,他也不知道曹班现在会在哪儿,只能往人多的地方走。 五千人的军队在短时间内集结完毕,营地前响起整齐的口号声,辛评晕头转向的,不知怎么走到了停放马车和辎重的地方,辎重兵牵着马车,没注意到旁边有人,转弯时车架撞到了辛评,辛评没有站稳,一头扎进了一团热乎柔软,又带着臭气的东西上。 意识到是什么之后,他连忙站起来,用袖子抹脸,可是越抹身上越邋遢,他不敢再去见人,好在他的副将这时找到了他,拉着他去河边清洗。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清洗完毕后,这场意外的遭遇战已经结束了。 原来他们遇到的,是郭汜手下一名叫李密的将领所率领的一支不到一千人的军队。 他们从俘虏那里得知,由于袁绍迟迟不出兵,郭汜憋不住了,就和董卓提出,渡河探探路,将战线尽量往北延一点。 他们出现在沇水河边也不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补给,没想到探路的哨骑被步卒发现了踪迹,毫无准备的李密军反而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受伤四十二人,两人伤情较重,简单处理后需要立刻送回怀县,暂无死亡报告,此战歼敌三百五十人,俘虏八百二十人,其余人随李密逃跑,渡河去了对岸。” 听完战报的辛评暗暗心惊。 董卓的西凉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第138章 袁绍得知战报后,第二次驳回了曹班换将的建议,但是同意将先锋军增兵到八千人。 逃跑的西凉将领李密渡江后,快马只需要一日,就能将沇水的战况汇报给董卓。 为了抢占先机,曹班下令急行军, 这也符合辛评急于立功的心情, 因此他对曹班的军令没有提出异议。 为了准备这场渡河战役,曹班从去岁开始,就加急训练部曲们,江芜带着还不会水的士兵——主要是黑山军张燕和他的手下们,趁着濮水还没冻上,临时加练。 即墨军事学院毕业的院生则着重增加体能方面的训练,长跑练肺活量,俯卧撑练上肢和核心力量。 除此之外, 还有一项特殊的训练,是曹班和段宁的部曲都要进行的——夜间进攻。 黄河是董卓军队防守的天然屏障,河面视野开阔,乘船渡江的士兵对于河对岸的守军来说,就是不会移动的靶子。 为了保证在尽量隐蔽的条件下发起进攻,她们只能选择夜间渡江。 这就对军队的士兵素质要求非常高了,夜间打仗, 靠的就是听力和视力,安静的情况下, 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因此整支队伍在行军过程中不能有一点异响。 同时, 由于黑暗情况下和开阔水域条件下对目视距离都有影响,往常练习的距离也不能使用了, 不做针对性训练的话,射箭的精度就很难保证。 而渡江主动进攻,后勤补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跟上,每一发箭矢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因为视力的问题,曹班确实不适合作为渡河进攻的先锋,她不得不再次向袁绍提出,以吕布为先锋,并做好了两套应对方案。 果然,袁绍再次反驳了曹班的建议,曹班因此采用了戏志才提出的方案二。 曹班是先锋军的主帅,她下令急行军,军队只用了一天便抵达了小平津下游的孟津。 大军到了渡口北岸,辛评终于换上了那套他从颍川家中带来的铁制甲胄,兴奋的他又是一整晚没睡。 可到了第二天,天光都大亮了,士兵们有的在营地外操练,有的在附近的林地砍伐树木建造木帆船和简易的浮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却没有人有渡河的意思。 不急着渡河,那为何要急着行军? 他以为曹班临阵畏战了,想去找他理论,可是找遍了整个营地,都没见他。 曹班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 辛评在找到曹班之前,恨不得立刻率领军队直接渡江打董卓,可发现曹班不在,他心里又开始发怵。 犹豫了几个时辰,等到日上高头了,在外操练的士兵们都回来用饭了,他才得到消息,说曹班回了营帐。 他连忙丢下自己的铁槊,来到曹班的营帐,两个身长八尺,身形健硕的士兵,却将他拦下了。 这下辛评被彻底激怒了,他在曹班的帐篷外,气愤地破口大骂起来。 “懦夫!我看你曹君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不,你连懦夫都算不上,你就是个女人!” 他想要冲进帐篷里,可是两名士兵的力气实在太大,其中一名士兵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便直接把他推到了地上。 “辛将军,我们两位女人,多有冒犯了。”那名士兵居高临下道。 辛评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吃完饭的士兵们也注意到了主帅营帐的动静,有巡逻的士兵往这边来了,辛评不想在士兵们面前丢*脸,只能自己回到营帐内。 就这么焦急地等待了整整两天,天空中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曹班姗姗来迟,到他的营帐内,和他亲自道歉。 “原来君实是为了等天时……啊,我是说,确实,大雾天渡江,对我们最有利,也对,什么也看不到,原来如此……啊,不,我是说,我早就知道了!” 曹班身边那位面如好女的副官惜字如金地解释道:“云雾天,听不远。” 辛评不想在曹班面前表现得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干脆转过身去,冷笑着埋怨:“曹将军两日不见,我还以为将军是畏惧董卓,心生退意了。” 只听曹班呵呵一笑:“是么,我前日率军应对西凉军的偷袭,也不曾见到辛将军,我还以为将军是畏惧董卓,心生退意了。” 曹班一句话,将辛评堵得几乎吐血,他还想说些什么,曹班突然挥手道:“传令下去吧,我们今夜丑时发兵。” —— 当天夜里,河面平静得几乎一丝波澜也无,雾气越来越浓,士兵们甲胄上也开始凝结出水珠。 曹班的军队早早将河岸的地形勘探完毕,大军选择了一处河床较浅,水流平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登上木帆船。 船队分为三组,先头一组轻装上阵,乘快船,随船都是水性、体能突出的士兵,他们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对岸,抢占先机。 随后一组,船上士兵手持盾牌,这些盾牌都是木质的,可作为防御,也可作为水中的浮板。 最后一组则是弩箭手和弓箭手组合的进攻队伍,乘坐携带战马等军事物资的大船,弩箭手们使用双人合开的中型弩机,一旦战斗打响,他们就是刺入敌人咽喉的利刃,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敌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曹班将阵型告知辛评后,问辛评随哪一队渡江,辛评想到上次没有冲锋在前,这次必然不能让曹班抢了这个功劳,因此毫不犹豫地表示要随快船,当第一个登陆对岸的将士。 “将军的豪勇,实在令君实佩服,”曹班抱拳道,辛评受用地点点头,却又听她话锋一转道,“那我便随着弓弩手们,在后方为将军保驾护航!” 曹班没有理会辛评变得飞快的脸色,这场战役无可避免,虽然地形对她们不利,但是她们也准备了许久。 无论如何,之前姐妹不在一起时,那么多难关都过去了,现在两人团聚,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们了。 夜间信号传递不变,为防止被敌方发现情况,他们在士兵和船的后面贴上了反光性较强的白布。 经过训练的水兵们,小心地划着桨,船桨拨开水面的声音混合在水流声中,几乎听不出异样。 先头的士兵顺利地抵达了河对岸,在河岸边迅速展开防御工事的布置。 很快,第二队也顺利靠岸,可就在士兵们手持盾牌,加入到防御工事的修筑中时,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火把。 还未靠岸的曹班立刻下令弩手放箭,强力的弩箭被两名士兵合力拉开,箭矢带着破空声音,直接从河堤上,凭借着高度优势,飞过防御工事中的己方士兵,射向火把的亮光处。 远处的火把越亮越多,伴随着火把亮起,所有人都看到了骑着马的西凉军,向他们冲锋而来。 “放箭!放箭!放箭!”后方开始有大船靠岸,辛评的马被他的副将牵过来,天空中出现火光,那是弓弩手们射出的火箭,辛评看着密集如雨点一般的箭矢往敌军方向射出,激动地大喊。 躲过箭矢的西凉军马队很快就冲到了他们面前,有战马的士兵骑着战马,挥舞着长槊冲向西凉军,双方铁器相接的瞬间,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火花四溅。 没有战马的士兵一部分继续修建防御工事,一部分配合骑兵,将西凉军逼下战马。 在箭雨的掩护下,第一步西凉军几乎被他们全数歼灭,辛评砍中了一人的大腿,血液直接喷溅到他的衣服上,他闻着血腥味,听见不远处的雾气后面再次传来士兵冲阵的声音,整个人难以遏制地兴奋起来,骑着马大喊:“兄弟们!跟着我冲!杀啊!放箭!杀死董卓有赏!” 曹班在后面想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过河的先锋军中骑兵数量不足五百,她和辛评不可能分兵,只能同进退。 辛评驾着马往前冲,也许是他不要命的架势确实能唬住人,不少西凉军居然不敢靠近他,他越发得意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江面掀起涟漪——起风了。 云层被吹开后,露出了玉盘一般的月亮,雾气渐渐散开,防御工事外的士兵暴露无疑,当辛评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深入敌阵太多时,已经太迟了。 月夜如河水般冰凉,一名同样身披锐甲的将士,单持矛向他冲来,在接近他后,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缰绳,双手直接把住长矛,双腿发力勾住马腹,将他整个人扫下了战马。 辛评只感到一阵强风从侧面袭来,腹部被击中的疼痛刚让他喊出声,又是一阵更快更锐利的风从正前方斜着向下刺来。 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右胸,他被箭矢的力量直接打倒在地,再也无法站起来。 射中辛评的士兵翻身下马,确认目标的身份,他的同行者继续跟着郭汜向前冲锋,很快在军阵的中央,发现了下一个目标。 根据情报,目标天生视力有损,而他们这些探丸郎在加入郭汜的队伍前,都是经过挑选的射艺好手。 一名探丸郎在同行人掩护下,拉开弓箭,瞄准了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朝着马下的西凉军挥砍的曹班。 方向、风速都没有问题,这个距离下,探丸郎从未失手,更何况对方据说还是个半瞎。 可几乎就在箭矢射出的同一时间,那个骑在马上的女将军,就像是飞在高空中的草原鹰隼一般,直接将犀利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他。 那一瞬间,探丸郎知道,自己要失手了。 第139章 那女将手中的环首弯刀,在月夜中闪烁着寒光。 隔着近百步的距离,她以令人惊叹的反应速度精准地横过刀刃,硬生生挡下疾射向她的箭矢,箭头撞击到刀刃,溅出点点火星,如她眼中摄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射箭的探丸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他熟练地再次开弓,毫不犹豫地从腰侧的箭筒中抽出两支羽箭,狠狠搭上弓弦。 四周都是士兵们冲阵和厮杀的怒喊声,胜者激动的呐喊,败者的痛呼几乎撕破这黑夜。 黑暗中,交战地带混乱不堪,敌我难分,视线随着火光交错晃动间,一个人纤长的身影挡在了女将前方,探丸郎眯起一只眼睛,目露凶光,将弓弦拉到极致。 他使用的是一石强弓,这种弓因为份量太重,几乎不会用在骑射上, 同样强度的弩弓,通常只能用脚拉开, 但这名探丸郎身材极为魁梧, 手臂雄浑有力, 上肢肌肉饱满鼓胀,发力后, 肌肉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弓弦也因为紧绷嘎吱作响。 他这一箭,可以轻松将前面的人射穿,而后准确无误射中后方的目标人物。 可就在他全神贯注瞄准的时候,那个遮挡他视线的人影突然如鬼魅一般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让根本来不及调整方位,当他回过神时,人影身后的目标竟然再也随之消失了。 目标丢失的不安瞬间让他慌了神,探丸郎看向同行的几个伙伴,大家的视线快死在战场上扫视着。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空中传来利箭破空的尖锐声音,如同来自冥府的诡异呼唤,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下意识的偏头,躲避射向自己的箭矢,可箭矢的轨迹却并不是冲着他本人而来,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射中了他□□那匹西凉战马。 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射中,一声痛苦的嘶鸣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尘土,探丸郎也因这巨大的冲击力翻下马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在这种有骑兵对冲的残酷战场上,落马无疑是极其危险的。没有穿甲胄的人落马,瞬间就会变成肉饼,即使穿了甲胄,最多也是变成铁饼。 探丸郎深知这一点,在落地的瞬间护住自己的脖颈,想就势翻滚出阵地,然而一左一右两边把泛着冷冷银光的刀刃如闪电般从他的头顶上方疾驰而下,狠狠扎入泥土之中,将他的脑袋卡在中间。 “压下去!”只听那女将对旁边的人道。 他从刀背上看到了自己因为恐惧和劫后余生而扭曲的面孔。 辛评被敌方射杀后,先锋军并没有立刻撤退,曹班以主帅之身一马当先,矫健的身姿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 她在阵前高喊着“为将军报仇!”,坚定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悲愤与力量,穿透这浓浓的夜色。随着她的呼喊,士兵们的斗志被再次点燃,他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主动发起了冲锋。 郭汜的军队中,骑兵数量其实根本不到一千,孟津并非他们的据点,大部队都在上游的小平津,郭汜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在孟津扎营,期望能趁对方不注意,偷取一些战果。 谁知讨董军队的先锋主力,竟如此迅猛地直接来攻打孟津! 几次冲锋之后,郭汜终于在敌人后方的河面上,看到了巨大的阴影。 近五十米长的大船,这哪里是先锋的配置,这分明就是袁绍的主力军啊! 那为首的女将,难道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姑臧君段宁? 可他听这些士兵的口音,也不是凉州人啊。 郭汜心里清楚,再这样僵持下去绝对不是办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牢不可破的盾阵挡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配置完备的一支军队,所有步卒盾兵盾牌都是统一的长五边形制式,盾体为木制,表面蒙以皮革,而骑兵更是人手套一只小圆盾。 袁绍的财力竟然庞大至此吗! ? 更别提那河面上的大船,还在源源不断往战场投送兵力和补给,他眼见着河堤下方的防御工事越发完备了! 他们的骑兵冲阵速度实在太快,和自己的营地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对方的阵地就在河堤下方,弓弩手在河堤上凭借高度和视野优势掩护,他们根本无法突破。 最后一次冲阵也没有获得明显的战果后,郭汜只能下令退兵,他让人将辛评的脑袋砍了下来,带着满心的不甘将防御阵线往后撤。 —— “你们确定,不会失手?”袁绍身着武袍在中军营帐,秘密会见来自洛阳的不速之客。 洛阳金市的刺客组织“探丸”从袁逢那里交接到了他手上之后,他一直只利用他们收集情报,未曾进行过刺杀。 这是他首次动用探丸郎行刺,前来传话之人,正是如今“探丸”的首领王征。 王征已经年过六旬,探丸已经很久没有吸收新鲜血液了,接到这次任务以前,他们都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探丸取签”的机会了。 王征恭敬道:“虽然主公一直不曾给我们新的任务,但我们的训练一刻也不曾懈怠。” 袁绍微微皱眉,疑道:“董卓的西凉军在洛阳横行霸道,没有影响你们的据点吗?” 王征从容道:“乱军不会让探丸消失,只有太平盛世,能将探丸除尽。” 王征告诉袁绍,这次的任务目标特征明显,“探丸”经袁氏历代传承,儿郎们都是射艺的好手,绝不可能失手。 袁绍得到了王征的保证,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问他袁术那边的消息。 王征却突然跪在地上,磕头道:“属下不敢探听袁氏的消息。” 袁绍暗自思忖,这规矩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袁家人所定,如今天下大乱,自己倒是想拿袁术当弟弟看待,可他可有将自己当作兄长,当作袁家人呢? “那不打听袁术的消息,孙坚呢?他到底是发兵颍川还是洛阳?” 如果是打豫州,孙坚就能一边打,一边就地补给,但若是打洛阳,他就必须从袁术那里讨粮,这样的话,孙坚和袁术的利益绑定必然更加紧密,孙坚便不是能合谋之人了。 王征如实回道:“据说曹班在回豫州之前,特意去了一趟鲁阳县,那之后,孙坚便开始向梁县发兵了。” 袁绍一顿,没有问曹班的粮草哪来的,反而问王征:“孙坚不知曹班是女人吗?” 探丸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随后道:“他知道,但据说,他和旁人说曹班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只要她给我粮,她就是我亲娘!” 袁绍一口热汤差点没喷出来。 不过孙坚会打洛阳总算是个好消息,他这边的先锋辛评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姑且忍他,左右杀了曹班之后,辛评的兵也是他的兵。 先锋军昨日已抵达孟津,按照他的谋划,左翼的段宁和吕布要负责攻打小平津,他的中军会紧跟着先锋部队,从两个渡口中择一渡河。 只是如果现在就出发,万一他们打到了河对岸,孙坚还没有打过胡轸,他到底能不能打赢董卓,他心里是真的没底。 他再次召集诸将商讨对策,可主帅犹豫,手下人自然分成了两派,有说打的,有说退的,最后还是荀谌、颜良为首的打派占了上风。 计划不变,袁绍命段宁的左翼急行军,从小平津支援先锋军。 段宁领了命令后,和吕布一起回到营帐内。 两人难得一路无话,最后段宁忍不住,先开口道:“奉先,我们这次可不能按照袁绍的意思来。” 谁知吕布只是看着她,两人尴尬地四目相对,好半天吕布才道:“你不是她。” “段宁”一怔,随即笑道:“我就说嘛,即使是双生,身边有心之人也能轻易看出破绽的。” 吕布道:“她从不唤我的字。” 曹班摸了摸鼻子,食指关节刮下一层颜色稍深的粉末,鼻头上露出白白的一点。 这是符柯给她上的妆,符柯的伪装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自己照镜子,都被吓了一跳呢。 吕布声音低沉,眼中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所以……段君在前线?” 曹班仰头,看了看天时,喃喃道:“是啊……她今夜就会渡江。” 两人进了营帐,曹班站在沙盘前,对吕布道:“不管袁绍怕不怕,我们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从表示怀县的模型旁边抽出写着“班”字的旗帜,将旗帜插在孟津南岸。 “我也要帮帮你家段君呀。” 吕布却道:“她可是九天玄女的传人,女武神的化身,和你不一样,她打仗从未输过。” 曹班并没有因为吕布略带轻视的话语而动怒,她只是看着沙盘上的那面小旗:“有强大武力的人,也是肉体凡胎,刀剑无眼,我不能贴身保护她,就要尽我所能,做她的另一只眼睛,替她扫除危险。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曹班解下腰间的虎符,郑重道:“吕将军,你率两千轻骑,沿河西进,走河阳津渡江为疑兵诱敌,我率左翼部曲,对董卓在小平津的主力驻军发起进攻。” —— 郭汜骑着一匹快马,带着辛评的头颅,直奔小平津。 的心中原本充满了期待,以为董相国会像奖励徐荣那样重重地嘉奖他,没想到董相国那原本就阴沉的脸在看到辛评的头颅后,瞬间变得更加愤怒,直接提起那颗人头,狠狠地砸向了郭汜。 郭汜下意识接住了,和那双无神的眼睛正好四目相对。 “一个无名小卒的头也拿来邀功,你什么时候学了朝中那些酒囊饭袋的本事?”董卓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郭汜二话不说连忙跪下,董卓一掌几乎将木案拍裂:“你们一个两个打仗前叫得欢,那么有本事,为何不提段宁的头来见?不提袁绍的头来见?” 郭汜立刻道:“请相国再给我五千人,我立刻就去砍下袁绍那厮的头来见您!” 董卓冷哼一声:“你还想要五千人?你是要渡江吗!?” 郭汜闻言犹豫道:“若是要渡江,恐怕得再加三千……” 还没等郭汜说完,董卓便一脚踹了过来。郭汜其实完全有能力避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选择躲避,而是稳稳受了,强行忍下咽喉泛起的一股血腥。 董卓扫视了他一眼,转过身道:“本相再给你三千人,孟津的军队只是先锋,你若让他们把防御工事修好,就不用回来见本相了。” 郭汜听到董卓的这句话,心中顿时大喜,三千人,再加上自己的六千人,他就有近一万兵了,超过了李傕抵抗白波贼的八千军! 董卓负手走出营帐,帘外连绵不断的西凉军帐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第140章 “干他娘的倒春寒, 真他娘的冻死个人!” 清晨,河阳津渡口,一名什长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搓着手来到河边,河边此刻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使唤一名同乡的年轻步卒去生火,自己也踮着脚向宽阔河水中央眺望。 洛阳以北的三个渡口中,河阳津的距离洛阳最远,水流也是最湍急的。 董卓虽然在河南岸设置了守军,但不可能将防线沿着一整条河岸布置下去,因此他将主要的守备力量都放在了水文条件较好的小平津,那里有整整两万五千人,而河阳津只留了不到三千人。 所以当河阳津的守备军,大清早从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里走出来,看见河面上隐约出现的船只时,还以为是河内郡的哪个大户人家行船路过,兴致勃勃地招呼大家来河边看。 船逐渐往这边驶来,大家看清了船的轮廓,纷纷发出没有见识的惊叹,唯独那什长有些不大稀罕道:“这算得了什么,我以前在郡中,还见过比这更大的船呢!起码有一万米!” 为了表示长度的夸张,什长伸长了手臂比划。 “俺还见过万万米的呢, 恁咋不说那船比这河还长咧?” 什长睁大眼睛道:“是真的, 从三辅开来的呢, 每年都会过我家门口,上面装满了金玉珍奇,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嘿,别听他胡扯,快看,那边是不是还有一艘!” 见没人信他,什长便觉得有些没意思,生火的步卒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冻得实在受不住,趁着屯长都在河边,便独自溜回了茅草屋里避风。 什长是两个月前,才从弘农郡被征召来的,他本来不是想加入光荣的王师的,而是想去投河东那边的白波军。 他们乡里,左邻右舍不少人都去了,听说郭白波军招人,不仅男女不限,而且去了之后,每天都能得两个脸盘大的粟米饼子! 可惜他还没成功渡河,就被官爷抓去,送入了函谷关,和其他被抓壮丁的百姓一起,得了一杆从秦朝传下来的生锈铜戈,就被强行推到了河阳津渡口,吹西北风。 他的那杆铜戈原装的木柄不知是不是淋过雨,上面居然生了一簇平头小菇,因此成为了士兵们竞相争抢的对象,最后他是靠着拳脚功夫才得到了此杆武器的食用权。 铜戈上面的短刃锈得他连碰都不敢碰,其他的武器也大同小异,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在防守什么人,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守卫汉朝的都城,这里离洛阳很近,要是连这里都能有兵乱,那大汉朝基本就要完了。 所以武器好不好并不重要,到时候大汉朝都要完了,他还能守卫什么呢? 他裹着衣服,蹲在墙角,迷迷糊糊地,感觉身上越来越暖和,背部甚至有些热得让人发汗了,他被屋外的阳光照醒,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日上高头——而是起火了! 他匆忙跑出屋子,房头上搭着的干草在熊熊烈火中冒着浓烟掉到他跟前,差点没烧到他的眉毛,所有人都在喊着“火!火!”,可却没有一个人往河边取水。 因为火就是从河上来的! “是敌袭!” 有士兵带头组织人拿起弓箭,向火焰投射而来的河水中央射击,可是那些投来火箭的船只离岸边实在太远,他们的箭矢根本够不到这样的距离。 什长见这情况,心道我大汉要完了,丢下手里那杆蘑菇戈,转身就想拔腿开溜,却刚好见到军侯在他后面,追上了一名逃兵,挥刀直接将人砍死。 逃兵倒在地上,什长看清了对方的容貌,是他一路关照的那个小同乡。 军侯转身,和什长四目相对,一支头部带着火绒的羽箭正正落在两人中间,什长急中生智,对军候大声道:“火攻!我们也用火攻!” 孟津和河阳津前后脚遇袭,河阳津的进攻被守军以火攻击退,董卓判断,河阳津的进攻是敌人的疑兵,想率发兵增援孟津,却被手下的谋士李儒劝阻了。 “孟津的曹班是夜半来袭,而河阳津的敌军是在清晨发兵。” “袁绍发兵渡河,早已知道我们在渡口设了守兵。攻方乘船而至,难以在水面获得补给,守方占据绝对的地利。袁绍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渡江呢?” “既然他有十足的把握,必然是因为兵力远在我们之上,选择白日,才能将进攻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啊!” 果然,仅仅过了半日,河阳津就接连发来的三封求援,最后一封信的麻纸上,甚至边缘都是焦黑的。 再加上孟津的曹班和郭汜第二次交锋后,很快退回了河对岸,董卓立刻下令小平津驻军拔营,以三千轻骑为先锋,自己随中军沿河西进。 段宁原本只是代替视力不好妹妹作为先锋,却意外为她挡下了一次刺杀,得知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袁绍,董卓都不想讨了,就想回去先把袁绍给杀了。 幸好胸口发烫的玉佩拦下了她。 “他现在帮我们顶着反贼头目的红名呢,要杀咱也等这仗过了先哈。” “他爹的,那我骂骂他总行吧。” 曹班将玉佩拿远了些,玉佩那头传来鸟语花香。 约莫一刻钟后,曹班又将玉佩拿近来。 “爽了么?” “没有!太久没骂人,生疏了!”段宁喘着气,忿忿道。 曹班想了想道:“这样吧,专业的事我们让专业的人来。” 袁绍一天之内,收到了两条坏消息,一条比一条令他感到恐慌。 辛评被郭汜所杀。 曹班抓住了行刺她的探丸郎。 本就这次发兵充满犹豫的袁绍,第n次叫来谋士们问计。 以往坚决作主战派大冲锋的荀谌,这次意外地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悟了。 袁绍根本不是来问计的,他是来图安心的。 所以荀谌给了他当袁绍谋臣以来,最令袁绍满意的一条建议。 “据冀州,争天下。” ——这也是荀谌给袁绍的最后一条建议。 其实,他作为谋士,怎么会不明白袁绍心中所想呢? 但成大事者,岂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要么,你一开始就不打,既然你要打,而且还带头打,那就给我一直打下去!让我看到汉室兴复的希望啊! 袁绍下令退兵的第二日,一文一曲横空出世。 一文为《讨董卓檄》,出自姑臧君段宁麾下参军蔡琰,檄文以激烈的言辞细数董卓的罪状,让人读之酣畅淋漓,恨不得也投身于讨董的军队之中。 一曲为《袁逃歌》,这首从京都流传出来的民谣,将讨董联军盟主袁绍从四世五公的袁氏起家,到酸枣倡义兵拉大旗,再到战败失利后,畏惧撤兵的事迹赋以韵脚,歌以曲调,伤害性不大,讽刺性极强。 荀谌在袁绍退兵的那天,独自离开了军营。 他来时有仆从相随,珠宝玉器满车,去时只有一匹驮不了重物的老马,随他踽踽东归。 而同一天,曹班在小平津,发令渡河。 董卓的谋士李儒有一点没有说错,渡河作战,进攻方由于缺少机动纵深,面对有准备的防守方时是处于极大劣势的。 因此姐姐和吕布的两次佯攻,除了作为疑兵,让董卓无法判断己方准确的渡点外,还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曹班抵达小平津后,测图尉的士兵用了整整一天的事件侦查目标地区的气象和水文条件,记录下河岸的潮汐规律以及水深,综合测算后,选定日出前一个时辰作为船只抵达对岸的时间。 这个时点正好位于高潮前,船只不容易搁浅,河面上升也会淹没部分滩头障碍物,便于士兵涉水上岸。 “五、十、十五……五十,嗯,每隔五十米设一防御支撑点,每点可容纳百人,这恐怕修建时间不短啊。” 董卓在小平津最窄的河道口附近修建了相当完备的防御工事,两名士兵趴在附近的小山坡上,脸上涂着泥巴,头上扎着草环,用千里镜将观察到的点位一一记录下来。 “不行,防御支撑点太多了……”士兵数了一下,沿着河岸,对面能看得到的地方,至少有二十处点位,两边延伸就是一千米了,如果从这里强攻,代价太大,不划算。 河面原本有两座浮桥,早已被人砍断,岸边只剩下一根木桩——另一根被连着泥土一起卷进了水里。 另一名士兵从木桩上收回视线,小声对战友道:“而且这一代河滩土质太软,影响涉水。” 根据测图尉的报告,曹班最终没有选择最窄的这一段河道横渡,而是率军往东行了小半日,从新选定一处坡度适中、河滩质地较硬的地点作为渡河点,又花了三日调遣大船,组装小船。 第四日晚,停靠在临时码头边的大小船只上,已统一悬挂了五瓣花旗帜,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暗红的纹样宛如具有生命力一般,凝聚着这支军队。 寅丑交替之际,首批负责登岸的士兵整装完备,曹班在全军注视下,登上主船。 没有号角,没有口令,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主帅扯下捆绑船帆的麻绳,同时间,千帆落下。 北风起,渡黄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又来了!快, 快躲进去!” 小平津南岸,搀扶着伤员的士兵见到河水中央如同黑色鸦雨般的箭矢像他们飞射而来,瞬间变了脸色。 “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跑吧!”这名伤员正是在前一波箭雨中被擦伤了右腿, 影响了行动。 听说攻打小平津的,是姑臧君段宁的军队, 他们从船上射出的弩箭都是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强弩, 被弩箭直接射中,不死也残废,这名伤员还算运气好的那种。 又是一支带着火绒的弩箭从天而降,直接落在两人面前的草堆上,河滩边的草堆有水,火很快熄灭了,但是他们身后营地的帐篷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前两波弩箭之后,营地内绵延数十里的帐篷被烧毁了一大半, 屯长在对方进攻的间隙组织士兵取水打湿帐篷,可士兵们别说靠近河岸了,根本没人敢从土堡里出来。 最后屯长杀了一名士兵,才强行推人出去取水, 勉强保下了一部分帐篷。 可是很快,第三波箭雨就来了,士兵没有丢下自己的同伴,将伤员安全送回了土堡,狭小的土堡半边露在地表,半边在地下,里面挤满了人,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次的进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留在外面的活人早就没有几个了, 可那些箭矢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穷尽那样,远处传来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又一座土堡承受不住弩箭的进攻被摧毁了。 绝望的情绪在土堡内蔓延,受伤的士兵尤其感到恐慌,此时天色还未亮,即使土堡留有观察用的孔洞,也很难看清外面的情况。 未知不断扩大着堡内恐慌的情绪,躲在同一个土堡里的屯长扫视了一圈,推了推那名伤员:“你!去外面看看!” 伤员嘴唇颤抖着,他腿脚不便,这要是去了,那肯定就回不来了,可是方才反抗屯长的士兵已经被人杀了,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 就在伤员咬牙,准备爬上土坑时,搀扶他躲进土堡的士兵挤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是我来吧。” 伤员最终什么也没说,目送少年翻了出去,屯长见状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昏暗的天光下,箭矢如同潮汐一般,从他们土堡所在的防线,退到了河滩一带,士兵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眯起眼睛,望向河中央,见到了令他此生难忘的一目。 宽阔的河水中,从那些恐怖的巨大阴影后方,密集驶出数不清的黑点,在箭雨的掩护下,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河岸边冲来! “火力覆盖后,士兵必须从大船换到小船,分波次上岸。” 这是姐姐的先锋军在孟津抵岸后,武都尉连夜总结出的经验。 渡河作战与以往两人参与的战斗不同,类似于抢滩登陆战,进攻方需要解决兵力运送、抢滩登陆和歼灭对岸敌军三大难题。 区别在于,河面不比海面无限大的纵深障碍,曹班在即墨和交州的造船厂投产多年,大小船只早已用于各地往来行商贸易中,她从泰山郡开拔的同时,船舶的征调令就发往并州、司州一带商贸据点,因此运兵不是最难的一环。 最难点在于抢滩登陆。 姐姐在孟津的成功案例便是她们宝贵的经验。 “首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箭矢先给对面犁一遍。” 在己方上岸* 前,通过远距离火力打击,预先削弱敌方防御力量顺带扰乱敌方的部署和士气,这是屡试不爽的兵法硬道理。 为了保障火力,她们首次投放了需要七人合力操纵绞车,绞轴张弦的床弩。 这种弩由四张弓组合而成,虽然张弦发射需要的时间较长,但可以一次多发,用标枪代替羽矢,破坏性极强。 董卓在小平津留有两万两千人,是曹班现下兵力的两倍,她不得不拿出攻城的火力来对付这些守军,而在火药正式投放使用前,床弩基本就是战场兵器武力的天花板了。 火力覆盖有了保障之后,为了不重蹈孟津登陆士兵都挤在一处,无法展开阵型的覆辙,根据测图尉测算得到的河岸长度和宽度,她们将登陆士兵以小船为单位编组,按照每隔半个时辰抵岸一队的时间间隔进行兵力投放。 这样既能防止对岸短时间内聚焦过多兵力,又能保障后续兵力的持续输送。 张辽作为首批渡河上岸的先锋将领,在小船靠近河滩之后,一跃踩进冰冷的河水中,两个跨步就上了岸,一刀砍死一名在河滩上侦查的士兵,带头冲向距离最近的一处土堡。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土堡中的守军根本来不及翻出土坑,就被张辽用闪着寒光的刀尖居高临下地指着,成了瓮中鳖,只能束手就擒。 很快,其他土堡也被渡河的士兵占领,有反抗者,则土堡便成了人间炼狱般的血窟,最靠近河滩一排的土堡是必克的,两波兵力补给后,这些土堡就易了主,成为进攻方的滩头阵地。 吕布在西面的疑兵比预想中的坚持得还要更久,董卓的骑兵抵达河阳津后,吕布直接换了小船逼近河岸。 董卓下令士兵们骑马涉水,可是这些西凉马没有经过训练,春日里河水温度还很低,水面一没过马蹄,马就嘶鸣着不听使唤了。 小船上领头的将士,看着粉头白面的,却能单手将长枪投至百米远,直接扎中了一匹战马的马腹。 这一下激起了董卓的战意,又下令弓箭手向对方船只齐射。 可是对方直接躲进船舱内,这个距离下的箭矢也不足以穿透船舱。 被磨得没办法的董卓只能加派人手增援河阳津。 因此小平津遇袭后,最先赶来增援的,反而是孟津的郭汜。 当郭汜抵达小平津时,远远就能看见河滩方向,黄色的砂石泥土从地里不断翻飞出来——登陆士兵将他们在河滩修筑的土堡,通过壕沟从点连成了线。 甚至在中间的点位,还能看见两座木楼拔地而起,沿河一带一马平川,他们这是要占领制高点! 不仅如此,壕沟向内陆一侧还被进攻方布置了纵深近百步的拒马,拒马前铺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远远望去,只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郭汜的副将一见敌人这架势,心道不好,对郭汜道:“将军,先前的孟津还有河阳津都是疑兵,小平津才是他们真正进攻的目标,我们要赶紧派人去向相国求援啊!” 郭汜闻言却怒道:“孟津一战我们没能彻底歼灭敌人,因此受到相国的责罚,如今我有兵九千,小平津有万余人,敌军人数决对不会在我们之上,若还要求助于相国,我不如投河了去!” 副将还想再劝,郭汜又道:“我们的后方是洛阳王都,和京畿的万亩良田,而他们的后方,只有浑浊的河水,纵使她姑臧君有船又如何?袁绍已经舍她而去,她孤军难支,又能坚持多久?” 副将小声道:“也不是孤军……孟津的曹班撤退后,一定会很快支援小平津。” 但郭汜却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曹班和段宁两边加起来,兵力也不会超过两万,就按她们有两万人来算,一比一对打—— “优势在我!” 郭汜的自信心来源于此后整整一天的交战中,河对岸都没有再见到增兵的小船。 而姐妹两人之所以坚决的发起这场讨董战役,自信心出来来自她们长久的准备,还来自于河东郡—— 白波军郭泰在“上使”张寿的建议下,亲自率领五万徒众,支援并州牧段宁和泰山郡太守曹班讨董。 郭泰在抵达小平津北岸后,很快和来自黑山军的张燕结为异姓兄弟,黑山军用的是玄色的五瓣花旗帜,郭泰于是大手一挥,五万大军换上了白底的五瓣花旗帜。 来自对岸的黑白双煞大军以辗轧的态势,冲出河滩阵地,成为小平津守军最后的梦魇。 河阳津的董卓,花费了整整两天时间,折了近五百人,好不容易才让士兵凫水渡河,登上了一艘大船。 船上的士兵都跳水逃跑了,船只的龙骨也已经被人毁掉,河水不断灌入船舱。 直到董卓的西凉军发现整艘船空空如也时,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他回过神时,郭汜被联军斩杀的噩耗也传到了他的营帐。 董相国自从受袁氏征召入京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账下的谋士李儒立刻劝他回洛阳,将小皇帝“保护”起来。 “趁着敌人还在攻打小平津,我们先一步回洛阳,调城门校尉、羽林军率京兵戍卫,同时急召李傕将军来援!” 董卓还在思考李儒的建议,又一名士兵急急入内,跪在地上道:“梁县急报!胡将军为孙坚所杀,梁县失守了!” 一天之内损失两员大将! 董卓此刻已经站不住了,接连奔袭,又为河阳津的疑兵折磨了心力,他只感觉气血上涌,一向身体康健的他,控制不住的猛烈咳喘起来。 李儒不敢去安抚董卓,只能试探道:“那让牛将军,去守南边?” 董卓却摇了摇头,踉跄了两步,退到案边,直接坐在了案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不能回洛阳……长安……” 李儒瞬间明白过来,相国这是想要迁都啊! 可是现在下令回城,恐怕也已经迟了,小平津的守军一旦顶不住,联军便可长驱直入…… 李儒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面又有脚步声接近。 事不过三,李儒生怕这又是什么让人受不了的坏消息,都有些不敢听了。 然而这次来传话的,却不是西凉军中的士兵。 “士尚书于昨日以三公令下令迁都!王尚书命下官快马前来通传!” 第142章 “该死!还是慢了一步!” 段宁看完贾诩寄来的书信后,狠狠的啐了一口。 “没想到王允对董卓这么忠心” “他哪里是对董卓忠心,他只是忠心于时局罢了。”段宁道,“早知道他坏事, 当初他在太原郡,我就应该把调令给他扣下来。” 王允是从并州太原郡得到调令入的朝, 身为并州牧的段宁亲自在调令上盖了章。 曹班对此也很无奈,她是带着历史知识来的,可是蝴蝶翅膀一扇,谁知道这边姐姐扣下王允,那边会不会来个更离谱的李允呢? 段宁从孟津紧赶慢赶过来, 连口水都喝不上, 如今董卓跑了, 外面的士兵在抓紧时间清点人数,营地升起了炊烟, 她咕嘟嘟灌下几口凉白开,看向妹妹:“这古代的通讯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耽误事啊,我们有没有可能……” 曹班摇头:“现阶段要整出电报, 要点的前置科技树太多了。” 除了铜铁的纯度要提高、绝缘材料要改进、还有按键、齿轮等精密机械零件所需要的加工技术外,还有理论方面的欠缺。 虽然在格物院的理科教材中,引用了《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经典, 来普及“慈石引铁”“玳瑁吸偌”的电学和磁学知识,但要完成电报的发明, 必须建立一整套信号编码与传输系统知识。 光是继承曹班的知识储备还远远不够, 就算是填鸭式的揠苗助长, 相关专业人才的培养至少也需花费五年以上的时间。 即使姐妹俩有玉佩可以沟通,但通讯间隔整整两个月,玉佩又只有这么一组,打仗的时候是不能指望的。 如今她们在各地据点的情报部,还是采用传统的飞天走地式通讯——天上飞鸽子,地上跑快马,因此王允替董卓追回了半天的时间差,足以让董卓逃过被姐妹和孙坚的南北包夹。 “哎,我也知道,但和董卓接触时间也不断了,以他的性格,这次让他跑了,下次恐怕……” 没有科技傍身的话,硬碰硬的代价,只会比这次更惨重。 按照姐妹的计划,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他们在黄河渡口直接杀死董卓,全歼敌方的有生力量。 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渡江的兵力必须在董卓之上——袁绍中途畏战而逃,白波军从河东郡赶来,存在时间和人数上的不确定性。 所以次一级的选择是,让贾诩在朝廷运作,趁着董卓领兵在外,直接将小皇帝劫出皇宫,送往长安,引董卓往西,姐妹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杀死董卓。 当然这个方案也是有风险的,如果董卓不去追小皇帝,她们就必须和董卓在黄河对峙,一直等到孙坚和白波军的增援。 结果现实是,白波军来了五万,远比预想的人数要多,姐妹完全可以全歼敌军,但贾诩那边因为信息差,直接来了个大的。 搬小皇帝一个董卓不一定去追,那搬走整个洛阳呢? 都城都给你迁了,你跟不跟? 果然,董卓立刻撇下姐妹的讨董联军,追着小皇帝往西去了。 姐妹的目的勉强达到了,但贾诩自己却陷入了危险。 “士邑迁都的命令,是什么时候下的?”董卓率领军队往西,于郭汜留在洛阳的旧部会和,这些士兵在洛阳城杀了一批贵族,携带了大量的财物,因此拖慢了脚步。 马车外,变成奴隶的贵族们在鞭子的驱赶下,哭声此起彼伏。 马车内虽然坐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 确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迁都是对董卓最好的决定。 但问题是,士尚书这命令下得时间实在是蹊跷,当时董卓还没输呢!他怎么就知道要迁都? 当然董卓是不可能在心里承认自己打输的。 段宁、曹班,一个女人,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在董卓心里是连袁绍都不如的,他怎么会承认自己输给这样一支军队呢? “是在两日前下的命令。”郭汜的手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董卓看了自己的谋士李儒一眼,什么也没说。 当夜,一封密信急送至洛阳。 皇宫里,一名西凉士兵向文臣们宣告相国的旨意:“诸位就留在洛阳,听从王尚书的调令,各司其职。” 文臣们听完,脸色各异。 董卓在出兵之前,将朝政交给了士邑和王允两位尚书,如今士邑以三公的名义下令迁都,董相国却让王允留在洛阳。 董卓是和王允离心了吗? 还是说董卓其实也不信任士邑? 北面泰山郡守曹班和南边的长沙太守孙坚打到洛阳了,他们打的都是讨董的名号,自己不跟着董卓去长安,焉知非福。 风雨飘摇的时局下,他们这些手无寸铁之力的文人就如同水中浮萍一般啊。 且不论朝臣们如何揣测,对于姐妹而言,她们讨董的目的是很明确的。 曹班曾为自己来这个时代太早而感到遗憾——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这个时代的旁观者,能以未来的人姿态,居高临下看这个世界。 然而乱世之下,谁能做真正的旁观者呢? 要想不被漩涡卷走,她们只能让自己如参天巨木一般根蟠厚土,狂风才不能折断她们的枝丫,暴雨才无法撼动她们的根本。 她们真的来早了吗?看看如今的天下大势吧! 那些在未来可能对姐妹构成威胁的势力—— 袁绍刚刚返回冀州,准备和他的上司韩馥翻脸,曹操还在扬州募兵,孙坚在袁术的账下,企图通过讨董的功绩,谋得更进一步的地盘,他的两个儿子,都还在吴郡,刘备则更加了,现在连地盘也没有。 所以姐妹选择刺董,她们要的是皇帝,有了皇帝和军队,占据长安,那就是齐桓公和晋文公那样的霸业。 大争之世,怎可放弃良机? 她们不仅要刺董,她们还必须全歼董卓部队的有生力量! 借助姐姐在凉、并二州的根基,以及妹妹在扶风格物院打下的基础,三辅一带只差长安一环,便可连成一线! 姐妹会师后,重新分派兵力,为了追击董卓,同时确保贾诩的安全,两人商定分头行动。 姐姐率大军追击董卓,拖住董卓会师李傕、董旻的脚步。 妹妹率轻骑前往长安,迎接圣驾—— 骊山脚下连下了两场雨,春雨贵如油,却是对农户而言的,如今这里的农户要么逃命,要么被迫或主动加入到各方军队中,雨水一漫,田坎便成了泥泞的沼泽,小皇帝乘坐的黄金马车,滚过泥浆,泥水溅起来,脏了丝绸幕帘。 天色渐暗,赶了几天几夜路,即使是护卫马车的宫廷侍卫,也有些困顿迷糊,马车内却传来“咯咯”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车外寂静得只能听见道旁的虫鸣,车内的笑声却越来越大,随后突然一咽,腔调转着弯,变成了歌声。 “空盟誓——袁逃——” “日醉迷——袁逃——” “魂惊断哟……” 这是最近在洛阳城内流传的民谣,他们的马车出城时,城内有流民小童在吟唱,陛下居然就这么学会了。 歌声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呢喃,两名跟随马车的护卫对视一眼,知道陛下疯病又犯了。 自从弘农王……后,陛下似乎神志就有些…… 一开始崇德殿还为此处死了好几名嘴巴不严的宫人,可后来陛下犯病的动静越来越大,董相国被请了巫医来,也不见效果。 当皇帝的侍卫如今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了,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尤其是现在,他们还是一个落跑皇帝的侍卫。 对着大殿之上的皇帝,有锦衣华服、高台宝殿的加持,还能让人感受到君权的神圣威严。 但对着身上沾着泥巴,和他们一样饿着肚子,疯疯癫癫,年纪还不满十岁的皇帝,谁能够不祛魅呢? 侍卫们对这份工作不上心,所以当他们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军队,士尚书下令更换护卫,他们自然也没有意见。 小皇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听见了外面的响动,哼哼着,掀开车帘,见外面一张陌生干净的脸,便问道—— “这次换一名女郎来杀朕吗?” 领头的女郎和她身后的士兵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深夜,他们在一处被人遗弃的村落里歇脚,一路没找到人说话小皇帝被憋坏了,开始犯混。 "都来杀朕!杀啊!你们谁也别想杀我阿弟,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啊! " 几名随行的宫人都不敢靠近,小皇帝在榻前拼命挥舞双手,而他身后所护着的,只是一只碗口大小的玉带项圈,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 宫人没法子,只能都出去,留皇帝一个人在屋子里。 屋子里又传来哭泣的声音,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停息了下来。 刘辩回到榻边,将项圈拆开,套到自己脖子上,扣上玉环扣,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阿弟乖,阿弟乖……” 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来,刘辩抬眼,她没有看自己,只是弯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又默默地离开。 刘辩歪了歪脑袋,赤着脚下了榻,项圈上的铁链坠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他走到门口,垂着头看向门边的地上。 地上立着一只小犬。 一只绣着团花的黑色小犬,眼睛是两颗水汪汪的黑玉。 他看着小犬,小犬冲他汪汪叫。 他蹲下身,将小犬抱在怀里,白嫩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小犬的背脊。 “阿弟,阿弟……” 大家都明白,小皇帝的疯病并没有好。 曹使君送来的小布犬和那只被董卓砍死的一样,色黑而四足踏雪,只要小皇帝一会儿没见到小犬,就会发狂一样嚎叫,发出似兽而非人的呜咽哀嚎,但有了小犬后,他偶尔也能和人正常交流。 他们终于在天亮之前,带着皇帝,抵达了旧都长安城。 城内空荡荡的,车轮滚过青石地面,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路的尽头,曾经繁华的西汉皇宫,早已成为废墟。 刘辩出动提出下车,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碰掉了他手里的小布犬。 “这是哪儿?”刘辩问道。 “这是皇宫。”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这是皇宫?”刘辩笑了,“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皇宫!” 身旁的女子捡起地面上的一块破碎的石砖,上面有深色烧焦的痕迹,新的旧的都有,那些完整的石砖早被城中的百姓取走了,留下的碎砖,也被撬走了金箔贴片。 城中的百姓早已因战乱搬迁,王朝就像眼前这座破碎的宫殿一样,人民离它而去,它便成了连草木都不屑一顾的乱石堆。 “这里曾经是皇宫。”曹班放下碎石砖,雨后的空气中,烧灼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气味。 那是灰烬中的新生。 “以后会是陛下的宫殿。”曹班看向刘辩。 刘辩惊讶地睁大眼睛:“朕的宫殿?” 曹班视线看向远方,道:“这会是一个王朝的伊始。” 刘辩眼睛倏地亮了,抱着小布犬,三两步跳上一座倒塌的石柱,摇晃着站在上面,几个宫人见状连忙围上去,护在石柱下。 “朕的王朝!”他张开双臂,小布犬掉在地上,宫人们吓坏了,却听小皇帝大声道,“于烈火中生!” 宫人环顾四周,残垣断壁上只能看见焦黑的痕迹,硬要说的话,也只有那位大人手里的一支火把啊! 废墟尽头,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黑夜变成了群青色,刘辩看向举着火把的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片青黑的天光下,温暖的火焰照亮她的面庞,微风卷着她额前的碎发,右眼一道淡淡的疤痕时隐时现。 “我名真。”女子道。 第143章 皇帝将在渭水边,亲自迎接抵达长安的文臣武官。 得到这个消息,众人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谁不知道小皇帝已经疯了呢? 所谓迎接,大概也只是拉出那架龙头华盖的天子马车,众人隔着深色的华盖,向空马车叩首吧。 总之无论如何, 绝不是眼前这般—— 万马齐鸣, 掀起黄沙蔽日,鼓角连天,气冲四野八荒。 从桥面望去,烟尘滚滚的阵列前方, 金华车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赤色御马装饰以银当卢, 响鼻声连绵不息,让人恍然见到当年高祖扫灭胡夷, 开疆拓土的壮景。 尚书士邑手捧随行官员名录,走上了渭桥。 年幼天子也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他怀中抱着一物,藏在冕服广袖下,叫人有些猜不透。 天子没有去看桥上的士邑,而是踮着脚,向后面张望着。 于是渭水河畔两岸,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后方那架朴素的皂盖马车上。 一名文士装扮的女子缓缓走下车架。 众人听见天子唤她—— ——曹师。 女子随皇帝上了渭桥,尚书向天子行礼,而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士尚书向那名女子, 执下属的礼节。 从渭桥到长安城,短短半日,所有人都在猜测那名女子的身份,皇甫嵩走在武将的队伍里,他的副将小声道:“我听见陛下,私下里唤她真卿。” 真卿……曹真? 皇甫嵩沉思着,朝中有名有姓的曹家,就那么两个,还都是宦官——已故费亭侯曹腾和已故长安乡后曹节。 曹节的家人,在先帝驾崩后就被袁绍杀光了。 难道她是曹腾的族人? 曹腾的孙子曹操如今在扬州募兵,行踪不定,他的儿子曹嵩曾官至三公,据说现在在徐州的琅琊郡,皇甫嵩便让手下书信一封,到琅琊郡,询问曹嵩此事。 一开始,皇甫嵩和其他武将一样,没人会把这名女子当回事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是忌惮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现如今能在三辅一带拉起这样一支军队,就算家族人丁没落到推女子出面,其实力也不可小觑。 皇甫嵩镇压北宫伯玉叛乱的时候,曾在长安驻军过一段时间,因此他一直不认为天子迁都是一个好主意。 可过了渭桥之后,他所见所闻,却是一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画面。 长安城郊外,不时能见到光着膀子的农人,在武人的带领下挥着农具,开垦荒地,挖掘水渠,护卫天子车架的军队浩浩荡荡,经过田野时,却没有一名百姓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甚至于在经过一个村庄时,有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提着竹编的箩筐,来给前面的军队送粮食。 那支队伍领头的士兵并没有接受,妇人似乎有些失望,她怀里的孩子却跳了下来,拿起一个饼子,直接跑到了前面的皂盖车架旁,在皇甫嵩震惊的目光下,将饼子从车帘处丢了进去。 武官们见状,纷纷忍不住发笑,皇甫嵩却暗暗心惊。 他素来以治军严明自持,自认军中纪律不输朝中任何一支禁军,但每到一个地方,为了征粮征兵,百姓也是对他们避之不及的,即使他杀了很多羌胡,即使他是持节而行。 护送天子的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而其他驱赶流民的城池门口,脏乱拥挤的场景不同,这里的流民无人看管,却自动在城门下一个茅草屋前排成一路,有士兵负责治安,也有士兵负责记录下他们的名姓、籍贯,而后有人分批领着他们进城。 来自洛阳的官员们也不例外,皇甫嵩潇洒地在一张光滑细腻的纯白纸张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官职,随着队伍进了城。 长安城内,随处可见运送砖石土木的百姓,看他们的去处,似乎并不是为了修建皇宫,而是各自修缮街边的房屋,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一座竹棚,棚外也有人排着队,棚内有两到三名士兵在给他们分粥。 皇甫嵩注意到,这些竹棚外面立的旗帜,与在渭水迎接他们的军队旗帜是一样的。 临近黄昏,他和其他官员们一起,跟随天子的车架,来到了一处别院。 直到天子被那名为“真”的女子请上座,大家才看清他手里抱着的东西。 是一只做工精美的小布犬。 众人都等着天子发话,可率先开口的,却是那名女子。 “这是董卓发给诸位武官的求援信,若是有意支援董卓的,各位可自行前往城西大营,领回虎符,能带走多少士兵,观看各位本事,若无意支援,还请各位休息一日,长安城百废待兴,诸位也请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等等,他们这是……被威胁了? 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曹班让人将信封分发下去,皇甫嵩领得最多,文臣武将们都看着他,想等他的态度,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压力。 其实愿意跟随天子来长安的,都不是性格刚直的人。 过刚易折,真正性格刚直的人,在董卓自封为相国的时候,都祭了他那把据说是项羽用过的宝剑了。 大家这会儿都看出来了,这名女子绝不是他们先前所想的,“家族代言人”那么简单。 她到底是谁呢?面对她的军队,自己胜算有几成? 已经一把年纪的皇甫嵩,纠结地汗都下来了。 董相国在小平津被泰山郡太守曹班和姑臧君段宁的联军联手打败,泰山郡太守曹班他们许多人都听过,虽然出身宦官家族,但他本人是马融的亲传弟子,得马融推荐举孝廉任郎官,在经学上十分有造诣。 凡是认识他的,几乎就没有对他有不好的评价。 至于姑臧君段宁嘛,这位可以说是一名传奇的女子了,她的大名如今在关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的祖父是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段纪明,她跟随祖父自小征战沙场,以女子的身份得先帝亲封为君不说,其后又投了袁氏门下,成为了并州牧。 她是追随袁绍一起参与讨董的,如今她的主公袁绍成了逃兵,她却依然率领士兵,联手曹班击杀了董卓的部将郭汜,还一直追着董卓到了渑池。 说起来,姑臧君段宁他是见过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她与堂内这名女子的外貌有些相像? 皇甫嵩还在犹豫,又听那女子道:“虎符就在城西军营,要去取,班绝不阻拦,诸位可以回去慢慢考虑,只是这处别院狭小,诸位要想歇息,还得尽快到城东的工程处报名才行。” ——自己住的房子,当然要自己去盖,曹班主打一个公平。 皇甫嵩不解这女子是何意,一直到了晚上,众人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安排住的地方,才明白过来。 这是百废待兴到连房子都需要自己动手盖的地步啊! *** 曹班提前抵达长安,除了控制皇帝和武将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整合兵力。 她连夜召集右扶风的武科学子以及凉州田庄的一万人,来到长安。 而和姐妹一样,同样在筹兵的,还有董卓。 董卓现在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四面楚歌。 他手下的西凉军,由凉州人、湟中义从和西羌组成。 而段宁作为凉州的长期经营者,同时身兼并州之主,她手下除了有和董卓构成几乎一模一样的西凉军外,还有并州人、匈奴胡人和屠各胡人,各个都是经过挑选的天生的战斗好手。 为了笼络人心,董卓不得不在渑池紧急封赏他的手下和亲戚,弟弟董旻被他封为左将军,侄子董璜被他封为中军校尉,这两人领禁军。 而女婿牛辅、部将李傕、段煨等,则率领西凉军。 四顾之下,他的北面是曹段联军,南边被袁术和孙坚堵着,东面则是袁绍这个死敌,还有征兵回到豫州的曹操。 他能指望的,只有西面了——长安和益州! 于是他连夜写信,给跟随士邑迁都长安的武将们还有益州牧刘焉,要求他们派兵派粮来援。 可他一等再等,被曹段联军逼得一退再退,都没等来回信! 洛阳百姓所剩无几,董卓一气之下,命留在洛阳的王允,将刘焉扣在洛阳的三个儿子都杀了。 然而,若说董卓现在的目标,就是尽快解决追击他的联军,王允现在的目标就是阻止董卓。 王允虽然是得到了董卓的重用,才能做到尚书一职,而后晋升为司徒,统揽洛阳朝政。 但他内心,还是想杀了董卓。 他出身太原王氏,这时的王氏不像晋朝那样繁华,但也是世家,他的文人传承让他从根子上就看不起董卓,他也完全不认可董卓在朝廷中的胡作非为。 可这不代表他认可,同样出身边远交州的士邑。 一开始,王允只是将士邑单纯的看做董卓的走狗,靠着溜须拍马上位。 可后来,尤其是董卓离开洛阳后,他渐渐地发现,士邑并不忠心与董卓。 他将士邑组织迁都一事提前告知董卓,并不是因为他忠心与董卓。 他只是想看董卓手下内讧,至于因此得到董卓信任,升任司徒,那完全是意外之喜。 所以他收到了董卓要求杀死刘焉之子的传令后,并没有完全执行,只是将刘焉的长子和次子下狱,单独放走了刘焉的幼子刘璋。 并且给刘璋带了一句话:“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安心率军北上,讨董,我会在洛阳和你的兄长们一起迎接他的军队。” 董卓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却拿王允没有办法,他被曹段的联军困在渑池,长安情况不明,洛阳是他最后的依仗了。 所谓困兽之斗不外乎此,因此董卓一面向联军发起猛烈的攻击,一面再次书信给王允。 这次他不罚人,而是命王允任命青州、兖州、冀州三地刺史。 ——并州凉州的段宁他动不了,青州有港口的曹班、正在东郡的曹操,还有在冀州的袁绍,他难道还无能为力吗? 第144章 “将军,那可是蔡参军的父亲,我们就这样不管他吗?” 张辽望着那架驶出城外的马车,有些担忧地问段宁。 段宁追着董卓,从渑池一路到了弘农,董卓率军进入弘农县城后,坚壁清野,又派士兵抓捕城内的百姓,阻止他们逃出城。 段宁的军队在距离弘农县不足百里的陕县驻扎下来,从此地骑马到弘农县,只需不到半日, 可她却无法再往前了。 根据弘农县方向传来的消息,董卓在城内搜刮出了大量的粮食,又派人加紧修筑城墙,显然是想将弘农当做堡垒固守。 弘农这个位置掐在从长安东出的咽喉处,对姐妹来说是必克的,段宁紧急增调凉州田庄的部曲,可是天子刚刚在长安安顿下来,贾诩是把武将带走了大半,但她们也因此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兵力,确保长安方向的稳固。 况且弘农是座大城,想要硬攻, 即使姐妹兵力尽出,胜率也在五五之数, 实在不是上策。 但若是拖下去不攻, 如今各方都在划地盘, 妹妹手中有天子,要是等那些军阀回过神来, 自己这边还没在长安扎下根基,局势就太被动了! 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和董卓去争益州牧刘焉的援兵了…… 大战在即,段宁的军中难得氛围有些压抑,可就在昨夜,营地里,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尚书蔡邕。 “谁说我没管他?我可是把宝贵的军粮都分给他了。” 蔡邕孤身前来,自称替王司徒前来劝降董卓,请求段宁放他前往弘农。 段宁对蔡邕的口才不甚了解,但是她了解董卓。 董卓要是能降于*她,就不会被她一路追着跑了。 都这么狼狈了也没派个使者来探口风,要让他投降自己,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硬攻弘农代价太大,她正盼望着有点变数呢。 而她的军营里,不正好有个了解蔡邕的吗? “你的父亲……口齿伶俐否?” 蔡琰也得知了父亲到来的消息,听姑臧君这么问,猜到了父亲此行的来意,叹气道:“若是父亲口齿伶俐,我也无法来将军营中了。” 段宁和蔡琰同时沉默。 段宁问道:“那……文姬要去见见他吗?” 董卓性格暴虐又多疑,蔡邕能被段宁放行去见他,难保董卓不会对他产生怀疑,若是……这恐怕就是父女的最后一面了。 蔡琰却摇头,神情淡淡地:“我曾劝他不要为董贼谋,他不听。” “如今董卓势弱,他又来劝降。” “既要做权奸,又想要名声,天下哪有这样两全的美事呢?” 蔡琰自嘲地一笑,道:“其实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既想要做孝顺的女儿,又想有自己的一番事业……” “将军不用顾虑我,就放他去吧,我是他的女儿,也是将军的部下,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汉朝的臣子。” “人总是要在这许多身份中,选出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一个……”—— 蔡邕没有想到,段宁不仅爽快地给他放行,还给他送了粮食补给。 他知道女儿在段宁的帐下,但想到不知自己此行是否有命活着回来,最终什么也没说,谢过段宁后,便辞行继续往西了。 半日之后,他在董卓账下谋士李儒的帮助下,顺利进入了弘农县城。 他确实是奉王允之命来弘农的,却不是为了劝降董卓。 ——他是来与李儒合谋,刺杀董卓的。 王允和李儒年少相识,当时王允做郡吏,郡太守因得罪小黄门而身死洛阳,王允未及弱冠便进京替上司扶灵回乡,是李儒在洛阳对他多有照顾。 “司徒大人早知道士邑不与董相国一条心,只要大人想办法杀了董卓,迎长安的天子回京,司徒大人可以保证赦免董卓帐下文武。” 董卓死后,他委身于董卓的黑历史如何处理,也是李儒最担心的问题,蔡邕带来了盖有三公印绶的文书,上面的赦免名单中赫然有自己的名字。 李儒得了这免死金牌,这才放下心来,将自己的底牌交予蔡邕…… 董卓的噩梦,是从杀死弘农王那天起开始的。 他从不畏惧血腥,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死于他刀下的老弱妇孺不计其数,从未见过所谓报应找上门来。 看看那些畏手畏脚的世家吧,四世三公又如何,拿着经文挡在身前,便以为上古圣贤能抵挡刀剑锋利吗? 生前既然都不能把他怎样,死后难道还敢找上门来? 可自从他在洛阳皇宫,下令毒杀弘农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军队不再是百战百胜,他的政令不再畅通无阻,从前不敢反对他的人,纷纷跳出来,写文章咒骂他的,成了义士,好像只要反对他,这个世间就太平了,汉朝的痼疾就被根除了。 他只是杀了个皇子而已,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 人一旦迷茫,就会变得胆怯起来。 他开始穿着护甲出行,对身边的人也开始投以怀疑的目光。 于此同时,他又在弘农筑起高墙,杀死弘农本地世家的男子,将女子们都掳到弘农的郡守府,仿照洛阳皇宫的西园,扩建官府的后花园,将那里筑造成专供自己享乐的地方。 一边是恐惧和畏缩,一边又是恣意和膨胀。 极端的奢靡掩盖极端的不安。 渐渐地,李儒等谋士不再劝他休养生息,备战御敌,反而不断告诉他,城墙如今有多高,防御有多牢固,城内的粮食就算是吃上十年,也吃不完。 五月,午宴后的郡守府邸,酒气氤氲,熏得人昏昏欲睡,董卓召李儒送来的姬妾回房小息。 这名姬妾不是弘农人,董卓不会让本地世家的女子进入他的卧房。 李儒将她送来时,告诉她,相国不会留人过夜,侍奉相国的女子也不会活到第二日。 在女子惊恐的目光中,李儒给了她一枚糖丸 “相国房中没有利刃,糖丸内有一枚金针,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 宴席间,糖丸在女子口中已然融化,女子口含金针随董卓入内。 趁着董卓阖眼昏睡之机,将金针狠狠扎入其左眼。 董卓因为剧痛而惊醒,直接将女子踹下了榻,女子逃跑不及,董卓大喝叫人,门外侍卫冲进来,没有去擒那名女子,却是拿着戟刺向了董卓。 然而董卓身穿护甲,士兵力气不够,只是勉强伤了他的手臂,董卓暴怒之下,却是力大无穷,一把将戟抢了过来。 其他士兵眼看董卓得了兵器,围着董卓,一时进退两难,董卓挥戟就向一名最近的士兵冲过去,却感到步伐一滞,低头一看,那名女子不知何时扑了过来,死死抱住董卓的脚踝。 董卓一气之下,挥戟刺下去,正中女子后背,黑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可女子就是不放手。 一名士兵眼疾手快,冲上前,砍中了董卓受伤的手臂,又一名士兵大叫着闭眼提刀冲上来,挥刀就是一顿乱砍。 后院的动静很快惊动前院休息的牛辅和李傕,两人带着侍卫急忙跑到后院,李儒却在这时悄悄离开的太守府,直奔董卓安置家人的别院。 牛辅和李傕忠心于董卓,李儒必须控制住董卓的家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李儒的计划天衣无缝,蔡邕得知行刺成功,立刻动身离开李儒的府邸,他要趁着城内还未戒严,离开弘农,前往陕县通知段宁。 看守东门的士兵早已被李儒更换为自己人,蔡邕架着马车向城门方向狂奔,远远看见一对母女被士兵们拦下了。 蔡邕停下车架,见那妇女虽然穿着仆役的衣服,言行举止却不似平凡人家,便向士兵们出示了李儒的印信,询问母女的身份。 “回大人,她自称是在杨氏府上做工的,我看着可不像。” 牵着女孩的妇人闻言,目光越发闪躲。 董卓临朝后,弘农杨氏的当家人杨彪坚决避辞不就,离开洛阳前,他的官位是太中大夫。 董卓来到弘农,杨彪带着杨家部曲抵抗,被董卓亲手斩杀,他的幼子杨修也不能幸免,历史上四世四公的弘农杨氏,就此止步于四世三公。 这对母女很有可能是从董卓府上逃出来的,若不是这处城门是李儒的亲信,恐怕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蔡邕起了恻隐之心,对那母女俩叹道:“今日遇上我,也是二位气运好,既然天意如此,我便带二位出城吧。” 蔡邕让出车架给母女,那妇人又惊又喜,连连谢过蔡邕,拉着小女孩要上车,可那女孩却是不肯。 “这车轮不是皮的,我不……” 女孩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母亲捂住了嘴,蔡邕牵着马走在前面,回头见女孩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恍然间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的模样,走过来,蹲下身,对女孩道:“我送你们到姑臧君处,去寻一名叫昭姬的阿姊,她会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他本意是安慰女孩,却没想到,女孩听了他的话,鼻子一抽,表情有些怪异的狰狞起来。 第145章 一声惊雷炸响,银紫色的霹雳长龙破开层层乌云,游向骊山的方向。 刘辩被惊醒,猛然坐起身。 手摸到身旁的小布犬,连忙抓到怀里紧紧抱着,小犬的黑玉眼珠映着他惨白的脸色。 他的里衣已经完全湿透了,屋内的炭盆还燃着火星子,他下了榻,走到炭盆边,想了想,将小犬放在炭上,弯下身,将炭盆端起来。 他的屋子没有关门,隐隐约的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进来,他慢慢挪到门口,放下炭盆,抱起小布犬。 小布犬雪白的四足沾上了炭灰,他拍了拍,拍不掉,触手很烫,于是他用手抱着小布犬的两只前足。 出了自己的小院,他看见了许多戎装的大人,他们来回奔走,表情严肃地吓人,没人注意到他,他便偷偷跟在其中一人的后面,进了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里有更多的人,穿着各异,还有编着发辫的羌人,他只一眼就看见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曹师,于是高兴地踮起脚,双手举起小布犬。 “曹师!” 曹班正紧急召集手下军士议事,话说到一半,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四下没看见人。 从安定郡田庄出发,星夜兼程抵达长安,一来就投入战斗的田庄二把手王虎听见孩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累出幻听了,左右回头看,往旁边一让,这才露出了身后的小皇帝。 “陛下。”曹班声音难掩疲惫的有些沙哑。 王虎一怔:“这是洛阳的那位……” 刘辩扑过来,抱住了曹班的腿弯,举起小布犬给她:“将军受伤了。” 曹班接过小犬,蹲下身,拉过刘辩的手,微微皱眉:“陛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刘辩感觉曹师的手很冰很凉,他想曹师多陪自己一会儿,又不想显得自己很骄纵。 曹师不会批评他的骄纵,但曹师会偏爱那些懂事的孩子,他想得到曹师的偏爱。 “不疼的,”刘辩看着曹师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抬眼问,“曹师累吗?要不要吃蜜萃酥?” 符柯抱着手站在一旁,表情复杂地看着小皇帝。 曹班让人给刘辩换了一套衣服,等刘辩走出来时,手上已经缠了纱布。 众人还在等着曹班的指示,曹班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刘辩灿烂一笑,让曹师抱着他坐上了一旁的高脚椅。 窗外光线越来越暗,乌云间闪出紫光,昼夜颠倒,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远处惊慌的吵闹声突然安静了,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长长的洪钟音,从骊山的方向连绵传来,山川都为之震动。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刘辩被曹师身边的女子突然盯着,有些害怕地往椅背上缩了缩。 “他……”符柯看向曹班。 曹班摇了摇头:“就让他一起听吧。” “有些事情,也要让他知道……” 就在昨夜,华阴方向来报,弘农县原本坚守不出的西凉军在李傕、牛辅等人的率领下突然倾巢而出,目标直指旧京长安。 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华阴县的县尉畏惧董卓的西凉军,直接开了潼关关口,放他们西行。 从长安到华阴,除了渭水,再无天险可阻,两个月前是姐妹的联军渡河南下逼迫董卓西逃,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而长安这边,凉州三大田庄只有距离最近的安定郡田庄来得及增援,于是曹班急派王虎率六千人,前往郑县布防。 “弘农方向的消息被锁死了,全城戒严,我们的人也出不来,已经派人去陕县联系姑臧君了。” “皇甫嵩那边呢?”曹班看向贾诩,刘辩也跟着看过去,这人他记得,从前是跟在相国后面的,刘辩歪着脑袋思考着。 “今早联合起来要叛的那几个,已经被他带人杀了,”贾诩意有所指道,“他很忠心,也当得起城门校尉的职责。” “董卓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他之前在弘农做的那些,都是假动作?”符柯道,“这是他帐下谋士的作风?” 符柯还有后半句没说完。 ——我怎么感觉,这更像是你贾诩才能干出来的事。 贾诩却摇头道:“这不可能是做戏,他要是早计划要出城,何必坚壁清野多此一举?” 贾诩看向曹班:“恐怕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可如果是内部矛盾,他们如何在短时间内,统领起这么多人,来攻打长安? 曹班突然想到董卓在历史上的死因。 他是被自己的手下吕布杀死的。 难道历史重演了? 曹班抬眼,发现贾诩表情也变了,由疑惑转为惊喜。 如果董卓死了,那对他们就是重大利好消息! 可是是谁干的呢?郭汜已经死了,难道是李傕? 不,不会是李傕,如果李傕杀了董卓,那忠心于董卓的手下肯定会和他打起来。 不如说,若是董卓任何一个手下干的,都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只能是第三方势力,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迫使弘农县的西凉军转守为攻,谋求生机。 “洛阳!” “王允那老贼——” 曹班和贾诩异口同声道。 曹班有些惊讶:“是王允干的?” 贾诩点头:“不敢百分百肯定,但八九不离十,他不服董卓,但是又对权势有欲望,洛阳现在都在他的掌控中,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李傕牛辅攻打长安,也是他……” “不,不会,这么短的时间调兵出动,非极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不能达到,王允最多不罚他们,许诺不了更多。” 而最大的诱惑在哪里呢? 众人身后坐在高脚椅上的刘辩,打起了瞌睡。 当刘辩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曹师一人了,天色渐晚,乌云不知何时飘走了,天空反而亮了些。 曹师没有点灯,右眼眼眶上架着一片通透的圆形琉璃片,就着一点天光,坐在案边,处理公文。 “他们都去哪了?” 曹班又批完一份,才放下笔,将军情文书摞了摞,起身来到榻边。 “走吧,陛下,臣送您回房。” 刘辩错开身,将手背过去:“要真卿,不要臣。” 说完他抱起小布犬,自己跳下榻,出了屋子。 曹班无奈,跟在他身后。 外面四处都点着灯,来往的人比白天只多不少,吵闹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他能从中分出哭声和叫喊声,他穿过回廊来到院中,发现无论男女看见他,都会行礼。 不是从前在洛阳,趋行后的稽首礼。 而是立正身形,右手五指并拢,贴在左胸的礼节。 刘辩下意识地,学着他们的样子,右手贴上左胸。 心如擂鼓。 陕县。 “你说她们是杨家人?” 蔡邕架着马车,进入了陕县的地界,在城外的军营处,见到五瓣花的旗帜后,第一次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跟着蔡邕逃出生天的妇女二人却不这么觉得。 帐内不论男女都是一身戎装,为首的姑臧君身长七尺,面目英俊却气势迫人,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段宁站在女孩身前,逼得女孩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她一点儿以大欺小的自觉也没有,反而笑了:“怎的,我是虎豹还是豺狼,救你一命,却还如此怕我?” 女孩闻言,眼眶更红了,死死攥着拳头不说话,即使段宁离她太近,腰间的刀几乎就贴着她的鼻尖。 对方侵入了她的安全空间,她怕得腿都在抖,却硬挺着没有后退。 段宁没有再看那女孩,又问那名妇女道:“敢问是杨家的哪位?” 妇女结巴道:“杨彪之妻……和杨家的女郎,杨……” “放屁!”段宁打断道,“杨赐之妻不良于行,我看夫人腿脚倒是麻利得很,不知是杨家哪位神医妙手回春,不如介绍介绍,刚好我的军师腿有旧疾,雨天哭着喊着说疼呢。” 吕布扶着刀柄站在一旁,心想他腿伤就从来没哭过。 妇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段宁突然对蔡邕道:“尚书大人,您说董卓是遇刺而亡?” 所有人都听见了女童呜咽一声,妇女见状瞬间慌了神,死死闭上了眼睛。 蔡邕见段宁如此脾性,有些后悔送母女俩来,语气因此也不太友善:“正是,先前未能如实相告,是邕已存死志,事若不成,便魂丧烛水,也不辜负蔡氏列祖列宗。” 蔡邕话音刚落,远处的天空突然一闪,晃眼间黑夜亮如白昼,就在人们以为那是错觉时,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鸣的雷声。 紧接着是急急的马蹄声,在营地外骤然停下,一名浑身是伤的玄衣士兵冲进营帐。 “弘农县急报!全城戒严,李傕牛辅率大军五万出城,今早已过湖县,还有半日就会抵达华阴!” 李牛二人的突然行动印证了蔡邕的话,蔡邕一口气刚送出来,很快又反应过来。 “陛下!陛下在长安!他们要造反吗?” 所有人都看向段宁,段宁想也不想道:“立刻清点人数,我带三千轻骑去追。” 蔡邕还以为段宁会想先占据弘农,三千轻骑确实可以绕路先行抵达长安,但她有人数优势,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难道他以前看走眼了,姑臧君段宁和其他凉州出身的边将不同,对汉室忠心至此? 如果段宁能先抵达长安,接出天子,那自然是上上策,蔡邕想自己或许可以为她的英勇之举写一篇诗赋,却听见自己的女儿蔡琰道:“凉州田庄的增援最慢五日也能抵达长安,三千轻骑绕行风险太大。” 段宁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长期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反驳她。 蔡琰却直视她的上司,冷冷道:“人总是要在许多身份中,选出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一个。” 第146章 “她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段宁对正在给战马梳理毛发的吕布道, “除了我,谁也带不走她。” 吕布眼睛转出着盯着马尾,手上的动作没停,道:“段君何必同布说?段君去做,布跟从,令行禁止,绝无二话。” 段宁看他将马尾打理得顺滑发亮,趴在栅栏上,继续说道:“蔡琰问的,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一个选择题。” “她自己想不开, 便也不想让别人好过。”吕布闷闷地回道。 那马似乎被照料得有些不耐烦了, 又不敢反抗吕布, 打了个响鼻,正喷在吕布脸上。 段宁撑着下巴,视线投向上方,群星璀璨的夜空:“也不是,她说得很对,只是不适用于我。” 吕布不擅长应付这种气氛,手上梳理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粗鲁:“段君多虑了,对布而言,只要前方有路,布就会一直走下去,跟着走段君能看见路,仅此而已。”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因为布眼瞎。” 段宁难得被他逗乐了, 收回视线, 脸上笑意不变,问道:“若我此行回不来呢?” 吕布手上一顿,转过身来,怒视段宁:“若段君身死,我便投那曹贼去,将她帐下搅和个天翻地覆,让段君泉下不得安宁!” 吕布松了缰绳,战马终于得了自由,自己跑回馬廄躲起来,段宁看着吕布大喘着气,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吕布没了马作掩护,不得不直面段宁,拧着眉,沉默半响道:“我率军去吧,段君留下,大军一路打过去……” 段宁摆了摆手,没再多言,离开了马场。 蔡琰将父亲带来的“母女”分开来,终于逼问出了两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她们跟本不是杨家人,而是董卓的家人。 女孩是董卓的孙女白,其父是董卓的长子,因病早逝后只得这一女,因此董卓格外宠爱,特意将她从居住的郿县迁来身边, 那女人也不是董白的母亲,而是长期服侍董白的侍女。 从侍女口中,她们得到了董卓遇刺的具体消息。 原来刺客是董卓帐下谋士李儒的姬妾,行刺成功后,郡守府有董氏的忠仆跑到董府通风报信,她们二人才得以在李儒赶到之前,换了装扮逃出弘农。 “李儒呢?”蔡琰敲着手里的长鞭,靠在牢房的木柱上,问道。 “不,不知道,我们逃出来后,就没有消息了。”侍女被吓得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知道的交代了个干净。 蔡琰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段宁,将情报连夜审出来后,说服段宁带着女孩一起出发。 “以少胜多只能用奇策,段君既然非去不可,那便带上她吧。” 当天夜里,段宁选出三千飞鹰锐勇,以营长吕布为副将,亲率骑兵,连夜向西,绕行临晋县过华阴,直奔长安,增援曹班。 也许是困兽犹斗,也许上头没了发号施令的人,董卓的余部竟然前所未有的团结,华阴的守军加入后,他们的军队更是迅速壮大至六万人,负责守郑县的王虎很快抵挡不住,退回渭桥。 长安城内所有人都投入到城防的准备工作中,就连天子也不例外。 刘辩被分到了一柄生锈的青铜剑,曹班给了他一小块磨石,他这两天就拿着磨石在剑刃上蹭。 剑刃已经被他磨平了不少,刘辩伸手摸了摸,光滑平整,成就感满满。 有文臣见了后大惊,不敢去找曹班,只能去到贾诩那儿跺脚:“那不是前几天从城里搜出来的霸王宝剑吗?怎么能如此糟蹋!?” 贾诩自从和曹班碰头后,又恢复了007的工作模式,好不容易淡下去的黑眼圈又爬了上来,恹恹道:“搜出来了五百把,都写着霸王宝剑,何大人要留一把收藏吗?我可以去和曹使君说。” 这时,骊山方向再次传来钟声,文臣天天听,从一开始的胆寒,到如今已经麻木了。 钟声一响,临时搭建的尚书台内,每个人都加快了脚步,果然,很快又有浑身血污的军士冲进来找贾诩,文臣连忙让开到一边,听见对方向贾诩汇报军情。 还好这次带来的是好消息,从安定郡赶来支援的王将军成功击退了由牛辅发起的第一波进攻。 “李傕率军退回了高陵,最迟一日之后,他们就会发动第二次进攻。” 文臣听不下去了,看着贾诩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摇头退了出去。 天色已晚,整座院子却不能停息下来,而火光最亮的那处院落,便是此间主人所在。 安排贾尚书隐姓埋名跟在董卓身边,又暗度陈仓将皇帝带到长安,做出这一切的人,究竟是何等逆天胆魄? 如今长安一个天子,洛阳一个朝廷,听说袁氏的袁绍又要在冀州拥立汉室宗亲、幽州牧刘虞为帝。 这天下,未来还会是汉室的吗? 文臣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今夜他也不得息了。 作为为数不多跟随贾诩来到长安的文臣,他很快转变了心态,主动融入到这场未知的变局中。 只是那位曹使君下令死守长安城,有些令他不解,他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之人,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花了那么大精力布局,好不容易天子到手,去哪里不是一样? 守着这座旧城,她有多少底气呢? 到了丑时,震天响的钟声从东方传来,刺激着长安城内每个人的神经。 曹班捏了捏眉心,撑在木案边,长案上的舆图,从洛阳到郑县一路都画满了的标记,她哑着嗓子问道:“陇西的部曲到哪里了?” 符柯回道:“已经上了渭水,两日内抵达。” “她那边呢?” 符柯沉声道:“最快七日,先锋军可以抵达。” 所以当务之急,是在没有陇县增援的情况下撑过两日。 “把投石车拉出城,交给王虎,命皇甫嵩从灞水过江,绕道骊山袭高陵。” “撑过这两日,援军抵达后,全军回防。”—— 董卓的弟弟董旻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赶到董府的人。 他来迟了,牛辅告诉他,李儒背叛相国,不仅派人刺杀董卓,还血洗董府,不分男女,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董旻跪在地上痛哭到失声,很久之后,才哽着脖子,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问道:“李儒呢?我要杀了他!” 牛辅和李傕二人对视一眼,牛辅走上前,叹了口气,拍拍董旻的肩膀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畏罪自裁了……” 董旻因为极度悲愤,故而没有注意到牛辅的异样。 事实上,牛、李二人赶到时,李儒以牛辅的妻子董氏为要挟,勒令他们退兵,李傕还有些犹豫,牛辅却说服了李傕,坚持带兵硬闯,李儒走投无路,下令杀人,而后想乘车逃跑,为牛辅手下士兵所杀。 董卓死后,董旻收拾了兄长的尸首,想回族中旧居郿县,郿县在长安以西,这和牛、李二人去长安的计划不谋而合,因此三人重新收拢董卓的部将,离开了弘农县。 大军一直行进到潼关都一路畅通,却在郑县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抵抗。 按理说,长安方向有士邑在,他作为董卓的心腹,既然能顺利抵达长安,郑县必然是打通的。 郑县不通,唯一的解释便是长安方向出了问题。 士邑叛了。 董旻扶灵西行,根本听不得背叛两个字,亲自率领先锋冲阵,郑县四周无险可守,经历战乱后,又没能休养生息,很快抵挡不住撤军了。 他们观察守军的撤退方向,果然,是长安派来的驻军。 于是三人合力,一路往西,董旻也因为愤怒,改变了回郿县的主意。 从目前为止的战况来看,长安的守备力量恐怕不足一万,连虚张声势的投石车都被搬了出来,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可问题是,他们拖延时间,是在等什么呢? 东面的段、曹联军? 袁氏走狗与宦官后人罢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守着弘农县这么多天都不敢打,还敢派兵来援吗? 或者是南面的刘焉? 这倒是有可能,士邑手里有天子,刘焉毕竟是宗亲。 可从益州支援长安,需要过两道坎——汉中贼帅张鲁与太一山。 刘焉的军队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支援长安。 长安已是囊中之物了。 下定决心的三人,在立夏的前一夜,向渭桥发起猛烈的进攻。 投石车装着火流星划破黑夜,渭水河两岸成为一片火海,热浪裹着水汽席卷而来,河中汹涌着的,不知是水是血,翻腾起来的,不知是泥沙还是士兵的尸体。 哀嚎声从渭桥一路传入长安城,曹班卷着衣袖,在火光下,向城内临时招募的工匠示范如何装配这种经她改造后,固定配重,机械扣发的投石车。 渭水方向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炸响声,这些投石车射程极远,裹着火油的石炮砸下去,地面都跟着震颤。 长安城的百姓多是刚刚搬回来的,曹使君来到这里后,几乎每日城内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崭新的房子,干净的街道,整齐的肆舍。 长安城是他们的家,对于百姓来说,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他们就不会舍弃自己的家园。 曹使君令他们看到了希望。 又是一声惊雷起,声音不是从渭水传来,而是来自远处的天空。 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星光,紫色的游龙一闪而过,紧接着,天空降下无数霹雳。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所有人为之一怔,曹班在雨中大声道:“大雨涨水,这是上天帮助我们!” “继续——!!!” 她挥起手中的铁锤,狠狠砸下去。 第147章 接连不断的降雨使得渭水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卷着无数泥沙从上游倾泻而下,吞噬着水岸边的生灵。 在牛辅的死令之下,渡江的士兵一波又一波跳入水中,可是河水实在太汹涌,巨大的浮木不断被冲下来,撞到士兵身上,将人直接带进水中,再也无法浮上来。 有士兵开始畏惧渡河,牛辅直接挥刀砍死后退的士兵,在岸边大喊:“天子就在对岸, 第一个渡河者, 便是从龙之功, 封王!赏万金!” 暴雨让长安守军如流星般砸下的火石威力大打折扣,西凉军踏着草木的灰烬,再次投入汹涌的河水中。 他们攀扶、踩踏着前人的尸身,在轰鸣的水流与震天的落石声中,无数双手伸向对岸,一层接着一层,那是水火交织的人间炼狱。 终于,有人扒着河泥,踏着血海,淌过了渭水。 王虎一箭射中那人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下, 士兵被撞回水中。 然而很快就有人,踩着士兵的头颅,借力上了岸。 越来越多的西凉军成功渡河。 王虎立刻组织弓箭手,以箭阵对付这些渡河的西凉军。 天色越来越亮,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成功渡河的士兵越来越多,牛辅的心里却开始没底起来。 训练有素的士兵、充足的武器军备、组织有序的军阵。 从渭桥的防守来看,长安城内必然有武将坐镇。 士邑确实带了很多武将来长安,可这些高门出身的士人,有谁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调配组织起这样一支军队呢? 牛辅心里有了人选。 ——城门校尉皇甫嵩,平定黄巾的大功臣。 从他过往的经历来看,这个人是忠于汉天子的,如今天子在士邑手上,皇甫嵩听从士邑那只狐狸的调令守护长安,也不足为奇。 一想到对面守城的将领有可能是皇甫嵩,牛辅心里就更虚了。 皇甫嵩可是当过董卓的上级啊!就连董卓在时都要敬他三分,自己真的有把握能攻下有他守护的长安城吗? 这架势,大部队搭桥渡河至少还需要一天时间,但他军中的粮草已经没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商议的分工了,要是李傕和董旻一去不回怎么办? 从高陵到这里,就算拖着运粮车,也用不了一天时间吧。 牛辅突然开始怀疑起来。 董卓死了,士邑叛了,李傕与自己不同,和相国没有联姻关系…… 李傕……不会也要叛吧? 一道龙吟般的雷鸣从骊山的方向传来。 “找死!”李傕扯着缰绳,手持长戟,刺向前方。 铁器在极快的速度下,猛烈相撞,发出的声音与天边的惊雷共振,让人耳边轰鸣不断,皇甫嵩被迫掉转马头,拉开距离,重新调整气息。 皇甫嵩的军队虽然找到了董卓余部的运粮车,却因为大雨,而无法将其烧毁。 被发现行踪后,双方很快打了起来,皇甫嵩和李傕一个凉州人,一个并州人,虽然阵营不同* ,却脾性相近,皇甫嵩天命之年依然一马当先,李傕兵力五倍于皇甫嵩不止,更是自信满满。 天空乌云密布,长安的方向能看见厚重的雨雾,高陵虽然还未落下雨来,但雨前的空气更令人难熬,战场双方都躁动不已,想要速战速决。 皇甫嵩自知兵力不足,来高陵已存了死志,竟然迸发出绝死一击的顽强战意,李傕和他将战线从高陵一路打到黄河边,直到董旻加入对战,皇甫嵩的军队才显出颓势。 李傕乘胜追击,想在灞水汇入黄河的河口处,将这名老将斩于马下。 又是一声撼天雷鸣,地面也跟着震颤,战马受到惊吓,连连后退,李傕拽着缰绳的同时,视线望向雷鸣的方向,突然睁大了眼睛。 孟夏之月,盛德在火。 孟夏之神,以光融天下,帝喾命其为祝融。 黑云之下,天边如火的赤色旗帜,宛如火神祝融从天而降,将雨雾都蒸腾起来。 “杀——!” 三千战马自旷野冲锋而来,气势如虹,天地震动。 为首将领单手持枪,身披火红大氅,纵马疾驰,率先入阵,长枪在她手中灵巧一转,顷刻间,于万军之中划开一条血路。 李傕因为分神,被皇甫嵩逼得连连后退,董旻却在这时,注意到了那将领身前的异样。 董白双手死死揪住马鞍,见到叔祖,立刻大喊出声。 “阿白!”董旻没想到董白还活着,立刻撇下皇甫嵩,提刀向段宁冲去。 段宁死死地将董白按在胸前,又一次冲阵,董旻冲上来,却被她身旁的副将吕布一个挥刺挡下,硬生生勒马,咬牙切齿道:“段宁——!” “杀了姑臧君者!重赏!”董旻一边大呵,一边勒住缰绳,企图避开吕布的进攻。 然而吕布手持一人身长的大戟,却不费吹灰之力,连劈带砍,让他根本不能近身。 段宁双人一骑,衣着瞩目,很快成为士兵们围攻的对象,可她却毫不在意,视线看向西方,雨幕下的城池就在不远处。 她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无人能阻挡她,她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可她却停不下来,身前的董白只见到一片令人作呕的血幕,发出更加惊恐的哭喊声。 段宁第三次冲阵,更多的士兵向她围拢而来,她的腿部被长戟刺中,肩部被箭矢所伤,董白被血腥味刺激,大喊着董旻。 “杀——!”“杀——!”“都给我冲上去!杀了段宁!” 董旻目眦欲裂,手下骑兵、步卒齐齐向着段宁和她的军队冲去。 差不多了。 段宁心想。 她的视线因为长途奔袭已经有些模糊了,额间不知是雨是汗,她用眼角余光最后一次看向西面的那座城,随即调转马头。 “西凉军!西凉军打过来了!” 一声濒死的惨叫骤然划破雨幕,很快又被雨声淹没。 曹班一箭射中一名爬上云梯的西凉军,随即让开身位,让身后的妇人将滚水浇下去。 “去死吧!”妇人冲着城下恶狠狠地大喊。 曹班俯身又是一箭,射中手扶云梯的西凉军,往城下一看,越来越多的西凉军渡过渭水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冲来,渭水边已经搭起两座临时浮桥,王虎还在侧翼坚守着,然而已是负隅顽抗。 视野沿着河水往下望去,一道天光穿破云层,洒下地面。 连绵的号角声随风传入长安城,天上的乌云也被阳光穿透,一片金光洒在城墙之上。 “天晴了!”有人欣喜地呼喊起来。 “生火!”“快!火油!”城门上人声也清晰起来。 阳光照在湍急的河面上,金色斑点随着水流起伏闪烁着,曹班在雨雾的间隙中,见到了那片落在地面上的红云。 一滴雨水,从树叶上滑落。 刘辩在青梅树下弯腰,拾起一枚伤痕累累的果实,放入口中。 “嘶——” 果实酸涩,刘辩将咬了一口的果子丢在地上,很快被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抢走。 刘辩在树下,看小孩将果子都拾起来,用破烂的衣服包起,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他也跟着那孩子,在混乱的人群中,上了城墙。 “啊——!!!”城墙下方,传来痛苦的哀嚎声,刘辩缩了缩脖子,在城墙上,找到了那个身影。 “陛下!?”曹班见刘辩上了城墙,吓了一跳,“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我让人送你回去!” 刘辩没有带小犬,怀里鼓鼓的,似乎揣着个什么东西。 他拉住曹班,急切道:“走吧,曹师,走吧!” 曹班没有理会刘辩,她命人将干柴从瓮城里搬出来,一名西凉军趁机爬上了城墙,刚一露头就被曹班一箭洞穿,刘辩见状浑身僵硬,曹班一手将他护在身后,转身下令:“放箭!” “走吧!曹师——”刘辩急得快要哭出来,说话也断断续续地,“留在这,会死……” 周围哀嚎与惨叫不绝于耳,阳光越来越多的照在城墙上,刘辩感觉身处一片炫目的迷境之中,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的金殿之中。 又是一阵号角声传来,这次声音离他们更近了,曹班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鲜红的身影映入眼帘,随之便是赤色旌旗连成的一片火海。 真的是她! 是姐姐! “坚持住!援军来了!”曹班在城墙喊道。 “不!不!没有人了,走吧,曹师!”刘辩尖叫着,死死拽住曹班。 段宁载着董白调头,身后的士兵们呈护卫的姿态,且战且退。 “阿白!”董旻死死盯住那红色的衣摆,逼迫自己不去回想董府的惨状。 滚滚雷声再次从骊山脚下传来,一道霹雳之后,雨水砸在地上,瞬间暴雨倾盆而下。 段宁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头顶的乌云层层叠叠压盖过来,她用马蹄声判断出自己引诱的敌军数量,微微牵起唇角。 吕布在段宁的身后,反手就是一箭,将一名追上来的士兵射下,只要他们将敌军诱开,有皇甫嵩对付李傕,曹班那边就能等到陇西田庄的增援。 他转身回来,一甩缰绳,加快速度追上前面的段宁。 马蹄踩过河岸边的泥潭,泥沙溅到脸上,董白吐了吐,听见后面董旻的声音,感觉到紧贴着她的那颗心脏在快速的跳动。 她的心脏也在飞快地跳动。 一声轻响,几乎条件反射地,让段宁骤然勒紧缰绳。 然而战马还是失了速度,长啸着抬起前蹄,向着河中央直奔而去。 落水前的瞬间,段宁看见了天上乌云。 以及天边那座城池,金光笼罩,云销雨霁。 孟夏之月,以光融天下。 光熹二年孟夏,长安暴雨连降,黄河之水漫溢。 第148章 光熹二年夏, 泰山郡太守曹班,迎天子都长安。 董卓为刺客所杀后,其余部李傕、牛辅、董旻等共率六万大军攻打长安城。 尚书贾诩、城门校尉皇甫嵩等人,表请拜曹班为征东将军,封不其县侯。 曹班临危受命, 向凉州和并州发去求援, 长安城全城皆兵,士兵和百姓以血肉之躯筑起的防御,在刀枪箭雨中撑了足足六日,最终等来了姑臧君段宁的援军。 前后夹击之下,董卓的余部很快溃败而逃,董旻被援军斩杀,这支因董卓之死而极速聚拢起来的军队,最终因争夺粮草而四分五裂。 长安城的百姓在鸣金声中,流下悲怆与喜悦的泪水。 士兵们在曹侯的指挥下纷纷放下武器,脱去甲胄,投身到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工作中。 也就是在同一天,长沙郡太守孙坚的大军, 进入毫不设防的洛阳城中。 孙坚现在的心情,可以用柳暗花明来形容。 他这一路,从长沙打到洛阳, 简直没有一步是走得顺利的。 在荆州的时候,他和本地的士族不对付, 他以为可以一杀了之, 结果他这边捏爆了王睿这枚软柿子, 荆州士族那边马上就请来袁术这块硬牛屎。 他被迫投靠袁术,虚与委蛇, 暂时得到了士族的支持,可是士族不在名头上找他麻烦,却也不会在军事上给他帮助。 好不容易等来泰山郡的曹班给他粮草,让他终于在于胡轸的鏖战中,找到了突破点,成功率军过了梁县—— 天子又跑了。 据说董卓被他和北边段宁、曹班的联军吓傻了,下令迁都。 得,既然董卓和天子都在西边,那他也继续往西去吧。 可当他抬头往北边一看,却又发现,自己根本寸步难行。 段宁和曹班的两万军,白波贼的十万徒众,董卓的五万西凉军,还有留在三辅一带的本地守备军以及护卫洛阳的北军五校尉、羽林军等等。 从洛阳到长安,沿着黄河一路往西,密密麻麻,全!是!人! 而孙坚手上才有不到五千人,要从这些军队中穿过去,接触到天子,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啊! 孙坚的军队在伊阙关驻扎下来,哨骑传回消息,董卓已经在弘农驻起高墙,准备和段、曹联军死磕到底了。 没有天子的洛阳对于孙坚来说毫无意义,是西进长安还是南下豫州,像袁氏兄弟那样,抓紧时间划地盘呢? 几天之后,孙坚收到了来自司徒王允的书信。 ——曹班挟天子都长安,请使君派兵入京。 “我上一次听人提及关于的曹使君谣言,还说他是女人呢。”孙坚听手下人念完信后,一边笑,一边招手,让人将信呈上给他,“让我瞧瞧,嘿,挟天子,出息了。” 孙坚随手就将信撕碎了:“他们还要编排君实兄到何时?这次是挟天子,下次是不是就要当皇帝了?” 武将程普闻言,大惊:“主公慎言!” 孙坚反而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如今这世道,天子都能被编进歌里唱了,就算我不说,你信不信,讨董联军中,也有人有这心思了。” 可就在孙坚准备下令军队南下豫州的前一天,王司徒的第二封信,改变了他的主意。 ——董卓已死,请君速速北上。 这个消息如一道惊雷在孙坚的营帐内炸开。 直觉告诉孙坚,他的机会来了。 三日之后,孙坚成为司徒府上第一位到访的武将。 王允将自己的刺杀计划和盘托出,并向这位出生寒门的讨董英杰伸出了橄榄枝:“董卓死后,他的部将必然溃散,若是文台兄能收拢董卓余部,迎接天子回京,那拜将封侯,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十年前的孙坚,只是一个小小县丞,如今却成了三公座上宾,还被托付如此重要的任务,孙坚心中不觉澎湃,只感到满满的讽刺。 他始终对曹班在长安一事抱有怀疑,直到王允给出曹班暗中联系贾诩的证据。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上一秒还与你称兄道弟,给你粮草,和你一起朝着一个目标去征伐,下一秒,就摇身一变,和你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呢? 曹班暗中勾结董卓账下谋士,逼迫天子与朝中文武,迁都长安。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他当初给自己粮草,也是为了利用自己? 孙坚突然想到当初在鲁阳县,见到的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王允就坐在上首,默默地等着孙坚的回应。 他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做了,孙坚是他最后的希望,他需要一支独立于关东和关西势力的军队,来完成他的政治理想。 孙坚撑着酒壶,神情难得有些郁郁:“我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犹豫寡断之人。” “可现在,我都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他举起酒壶,昂首猛然灌下,辛辣的酒水划入咽喉,王允看他将一整壶酒饮下,随即突然放声笑大笑起来。 王允等着他做决定,却听见他一边笑,一边问道:“你说,他不会,真是女人吧?” 王允:…… “曹君实其人,我不曾见过,但古往今来,未见女子能有此野心者。”王允只能回答道。 “我书读得少,司徒大人可不要诓我。” 王允正不知该怎么回他这话,又听他话锋一转,突然道:“司徒大人为何一定到迎天子回来呢?” 此话一出,王允便知,孙坚是下了决定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趁着孙坚盯着侍女酌酒的功夫,向候在暗处的侍卫比了个眼色,侍卫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王允解释道:“天子居明堂,长安宫殿早已被毁,自然是要迎回天子。” 孙坚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话是对着王允,眼睛始终看着那位侍女,侍女被孙坚盯着,酌酒的手都有些发颤,只听他轻笑了一声,道:“司徒大人既然都求到我这了,想必也是走投无路了,为何还不肯于坚说实话呢?” 王允一怔,眼神中的不愉一闪而过,随即慢声道:“那依文台兄的意思呢?” 孙坚的视线跟着侍女离开的背影到了门口,这才慢慢收回来:“长安有天子无明堂,洛阳有明堂无天子,既然如此,司徒大人为何不寻一天子,来居明堂呢?” 他的语气有些轻浮:“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堂内众人闻言哗然,有人立刻拍案而起,驳斥孙坚:“如此作为,与董卓何异?” 孙坚没理会他们,而是看向王允:“司徒大人认为呢?” 王允迟疑道:“天子废立,需要遵礼法……” 王允坚持迎天子回洛阳,不外乎是想保住自己在汉廷的权势。 洛阳是他的政治根基,他不能走,只能想办法让天子回来。 可若是天子回不来…… 那么确实,另立天子便是最好的办法了。 董卓为万人唾弃,除了他暴虐弑杀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打破了礼法规矩。 血溅朝堂、毒杀皇子、开掘皇陵,这些恶行将礼法笼罩的王朝护甲狠狠撕开,将内里任人蹂躏的脆弱核心暴露出来。 董卓是汉廷礼法哀歌的奏响者。 要想不重蹈董卓的覆辙,在洛阳另立天子,他们就必须遵礼法而行。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天子亲自下诏禅位,或者由比天子地位更高一级的太后下诏。 “可若是依礼法而行,天子为曹班所挟,断不可能亲自下诏,太后也随逆贼贾诩迁往长安……” 孙坚却是一脸,“这有何难”的表情,语出惊人:“天子亲诏,又不需要天子亲拟,司徒大人找个文采斐然的文官,写一篇声泪俱下的禅位诏书,在拿传国玉玺一盖,谁敢不认?” 洛阳,另立新帝一事,就这么在司徒府的宴席上敲定下来。 长安,尚书贾诩按照曹班的要求,前往临时尚书台的办公区。 等着向曹班汇报工作,以及等着曹班调配人手和物资的大小文官武将从曹班的书房门口,一直排到了院子外面。 所有排队的人,都看着贾诩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曹班的书房。 医都尉华佗向曹班汇报完伤员清点情况后,看了贾诩的腿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曹侯。”贾诩刚一开口,排在华佗后面的武将立刻不满道,“哎!别插队啊!我这个更急!” 曹班什么也没说,在华佗留下的医疗物资调配申请表上签字盖章,武将见状识趣地闭了嘴。 片刻后,申请表被曹班身边的实习小童取走,小跑着送出去,曹班这才捏了捏眉心,看向贾诩,疲惫道:“怎么才来,是有消息吗?” 贾诩看着她案上那副画满了红色交叉符号的舆图,沉默地摇了摇头。 曹班一顿,心里压抑的情绪差点控制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曹侯!”堂内排着队的一干人等纷纷担忧道。 董卓余部在立夏这天向长安发起猛烈的进攻,姐姐的先锋军和皇甫嵩分别在高陵拖住了李傕和董旻的军队,才使得她这边能够撑到援军到来。 援军抵达后,李傕和牛辅很快就率军往北逃了,只有董旻的军队死死追着段宁的先锋军一路往东。 姐姐的援军大部队是在八日前抵达的,与脱离董旻的先锋军一起。 也就是在这一天,曹班才从先锋军那里,得知了姐姐落水失踪的消息。 副将吕布亲眼见到段宁落水,却没有立刻下令去寻,而是坚持原计划,在骊山与董旻的军队迂回,直到将董旻的二万人马全部诱出高陵,才配合主力军,在郑县将董旻斩杀。 吕布来到长安,向曹班请罪。 时值黄昏,云霞满天,城郊的田中蛙鸣阵阵,吕布身后的士兵皆是浑身血污,他们卸了甲胄,互相搀扶着。 曹班挽起的裤脚滑落进泥水里,农庄新搭好的水车成功转动起来,水声潺潺,她身后的农户见状喜极欲泣,却因为这氛围,而不敢吭声。 曹班看了看吕布,又看了看他身后士兵,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冰凉得几乎一丝温度也没有。 曹班张了张嘴,半响,才轻声道:“若我因此降罪于你,才是万死不足惜。” 距离玉佩联络的日子还有十天。 最后十天。 她想。 我会留在这里。 第149章 “又来一个, 阿织!快!别让他们抢了!” 南山山脚,接连不断的大雨泡坏了农田,附近的村庄几乎都整村搬走了,只有浐水河下游的王庄村,因为一项新的营生,而留了下来。 阿织听见姐姐唤她,小小的个子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赤脚在田边啪叽啪叽地跑过来,将竹竿递给姐姐,随后手脚并用,爬到姐姐身后的田坎上,踮起脚尖向河水前方眺望。 雨过天晴后,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金灿灿地水面上,能看见那个黑影顺着水流,向这边飘来。 大丫昂着头,看清了黑影的形状,眼睛倏地亮起来,兴奋地大喊:“是大货是大货!” 其他的小孩们听见,纷纷推搡着挤到河边浮桥上,伸长手臂,用自己手里的竹竿往前探,企图抢占一个好位置。 “别挤!别挤!”“是我的!都不要和我抢!” 孩子们吵闹的声音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自三辅战乱以来, 王庄村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浐水河宽阔的河面在王庄村的上游收窄,到了村口,恰好有一处落差,上游的漂浮物因此被冲刷下来,每逢涨水的年头,村里人便都来此处“拾货”。 以往落下来的多是些被水泡烂的杂物,在河边候一天都捞不上什么好东西,远不如去田洼里摸鱼来得收获多,因此村子里只有无田可种的大丫姐妹来得比较勤。 今年上游打仗,河面出现了面容可怖的尸体,有孩子被吓得得了癔症,大人们便不再允许他们到村口“拾货”了。 大丫姐妹母亲病故,父亲卧床,一家人的生计,都在大丫一人身上,村里有媒人上门,劝她父亲早点将大丫嫁了,大丫害怕自己走了,父亲和妹妹被村里人欺负,以死相逼,坚决不嫁,这才留了下来。 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死人吗? 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壮着胆子,去摸那些死去的士兵,晒干他们身上的衣物,拿去换粮食。 一开始,村里的孩子嘲笑她们姐妹,说她们身上都是“死人味”。 可自从阿织在一个士兵身上,摸出一块玉佩,大丫拿去蓝田县城,换了她们一家三口,整整一个月的口粮后,一切都变了。 “拾货”成为了村里孩子们最热衷的“活计”,从上游飘下来的尸体也成为了抢手货,在这些稚子手中翻过一遭后,赤条条地离开王庄村,飘入南山的密林中。 再也没有小孩嘲笑大丫“死人味”了。 死人能换来粮食,那些腐败腥臭的气味就是粮食的味道。 自己的营生有了竞争者,那些孩子们往往以家为单位,成群结对的去抢,好在大丫争气,她虽然吃得不多,可吃下肚子里的食物,都转化成了力气,她身量窜得很快,村里年龄大些的孩子都抢不过她呢。 眼看着黑影到了村口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着黑影凌空地瞬间—— 耳边是流水落下的哗哗声,上方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被浪花推到了空中,几乎就在它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大丫却看见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黑影在空中,悬浮了一息的时间。 随后便头朝下,直直砸入水中。 轰—— 巨大的冲击声伴随着溅起的水花,让大丫回过神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就是这一瞬间的恍神,水里的“大货”已经被对面一个男孩伸着竹竿够到了。 按照以往拾货的经验,这种速度砸下来的“大货”必然是惨不忍睹的,但大丫没有挑拣的余地,见货被人抢了,浮桥又让人堵着不让过,她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跳进水里。 “王三你放开!那是我先看到的!” 水流到了小瀑布下方就不再湍急了,但是水深还是没过了阿织的头,阿织不敢像姐姐那样直接游过去,又担心姐姐抢不过王三他们,只能摸河里的石头,往对岸砸去。 对岸的孩子们见状也捡起石头,河岸两边立刻混战起来。 王三的祖父是村里的三老,他自己也是这些孩子里的头头,他好不容易从大丫手里抢下一个“大货”,一边指挥人从桥上丢石头去砸大丫,一边让人赶紧去摸“大货”身上的好东西,自己用竹竿,插鱼一样往水里猛刺。 王三的兄长到了娶妻的年纪,看上了大丫,他们家好心请媒人去说,大丫却不识好歹,让她的废人父亲退了媒人,王三的哥哥因此说了大丫很多坏话,王三心里也越发瞧不上大丫一家。 “有本事你就上来啊!别躲水里!” 水面冒出一串泡泡,大丫浮上来吸了一口气,又潜入了水中,这次连泡泡都看不见了。 这河水混着泥沙和污物,大丫在水里一翻腾,王三在岸上,根本看不清水下的情况,他一通乱刺,还以为大丫游走了,却听见他身后几个孩子突然惊呼起来。 “这是什么?” “是玉!是玉!真的有玉!” “好漂亮!一定值很多钱!可以换一屋子的粮食!” 王三也知道大丫摸到玉的故事,一听这话就立刻回头去看,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闷棍,狠狠敲在脑袋上。 王三嗷的一声嚎叫起来,忍着剧痛,捂着脑袋就朝大丫挥拳头,可是根本没有打到对方,反而被大丫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往前一提,整个人轰然向后栽倒,脑袋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巨响,男孩爆发出尖锐的痛哭。 其余的孩子见状,都有些怕了大丫,慌乱地逃跑了,唯独一个胆子大些的男孩还在扒“大货”身上的衣服。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男孩的手刚刚伸到“大货”的衣襟处,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 男孩被拽疼了手臂,刚想嚎,转头看清这只手臂的主人,瞬间双腿一颤,寒意直冲天灵盖,一片水渍淌下裤脚。 王三见状,连疼都忘记了,硬生生被吓得收了眼泪。 只见那起死回生的“大货”,单手抓住男孩的手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男孩整个提了起来。 在孩子们惊恐的目光下,“它”皱了皱鼻子,上下扫视了手里小鸡仔一样的男孩一眼,视线幽幽定格在了□□的位置。 男孩煞白的脸转为通红。 “呵。” “它”像巨人一样站在高大的石块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充满戏谑轻蔑的气声,随即松了手,男孩跌坐在地,和同样吓傻的王三互相搀扶着,跑远了。 大丫屏住呼吸,一边警惕地盯着“大货”的侧脸,一边慢慢后退,见“大货”猛然咳嗽了好几声,从鼻子和嘴巴里,喷出一股乌黑的血水来。 大丫想趁它不注意,躲回水里,然而脚刚接触到水面,那双黝黑的眼睛便转过来,盯住了她。 “你这怪物!放开我阿姊!”河对岸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一块石头扑通一声,砸入河中央。 大丫见对方听见妹妹的声音,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也管不了那么多,转头就大喊让妹妹快跑,却感觉到有水珠滴在自己的额头上。 大丫咽了口唾沫,慢慢转过头来。 突然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细看之下,却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无论是对方面上的血污,还是那双与自己一样乌亮的眼睛,都在告诉大丫,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明明是压迫性十足的姿态,可大丫却下意识地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你,是人是鬼?”大丫壮着胆子问道。 对方却没有回答她,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这不禁让大丫有些疑惑起来。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是人是鬼?”大丫又问了一次,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但这次她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 “你……”大丫还想说些什么,一枚水珠从她的乌发滴落到大丫脸上,大丫眨眨眼睛,听见对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地问道—— “有吃的吗?好饿。” 大丫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却两眼一闭,栽倒在地。 大丫犹豫了一下,没来得及扶。 咚的一声,对方昏过去了。 直到二壮再次醒来,大丫都没敢入睡。 二壮,这是大丫给这名陌生的士兵取的名字。 妹妹阿织不太愿意姐姐将二壮扛回家。 “她说饿,万一她夜晚起来,要吃我怎么办?” 大丫却认为,对方言行痴傻,万一留在河边,被去而复返的王三他们报复怎么办? 妹妹撅着嘴道:“好吧,听阿姊的,但为何要叫她二壮?” 大丫一本正经道:“我是家里最壮的,大壮自然是我,她虽然身材高大,也只能算二壮。” 阿织立刻不开心了:“那我呢?” 大丫摸摸妹妹的头:“你现在只是小壮,以后努力长力气,你也会是大壮。” 姐妹俩将二壮搬到自己屋子的地上,用干草给她垫了垫,大丫哄着妹妹睡下后,自己就抱膝坐在泥砖榻上,盯着地上的人出神。 当段宁再次醒来,已经是黑夜了。 她清醒后,并没有立刻睁开眼,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就好像灵魂漂浮在很远的地方,与身体之间的信号也时断时续。 具体表现就是——她不能完整地说话,行为也有些不受控制。 她在河边见到的那个女孩没有丢下她,而是将她拖到了家里—— 用草绳绑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身旁的床榻上传来窸窣的声音,一根削尖的竹竿伸到了自己的鼻尖。 “是我和阿织救了你。” 段宁试了试草绳的韧性,嗯,扯不断,真棒。 她抬眼,女孩声音微微发颤,手里的竹竿却纹丝不动。 段宁许久没有面对这种任人拿捏的场景了,她想问女孩希望自己如何报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如何报答我?” 第150章 大丫一听, 只感觉这人好不要脸,又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痴傻,心道不要与傻子计较。 万一被传染了傻病怎么办? 她撇了撇嘴,今日什么好货都没捞着,辛苦救了人回来,又是个傻子,口粮也没换来,妹妹懂事什么也没说,但是明天她必须去想办法去弄吃的了。 她刚想放下竹竿,却感觉到竹竿被猛地一下握住,抽了过去,她下意识地想抢,却整个人被顺着力道拖到地上,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窗外竹影婆娑,晚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她被捏住下巴,双眼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二壮的衣服已经被她身上的温度烘干了,身上是淡淡的泥土和血腥味, 大丫却不觉得难闻。 她想站起来,却被对方握住了双手,一时竟然感到有些脸热地不知所措。 段宁单手将女孩的两只手控制住,一只手拿起竹竿,看了看。 拇指在竹竿尖头碰了碰,立刻被扎出血珠来,黑灯瞎火的,这么锋利的锐器在身边,她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身体,万一误伤两个孩子怎么办? 于是她拿起竹竿,用巧劲往地上一摔,竹竿前头的尖锐部分断裂开来,大丫听见声音,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等了半天,壮着胆子眼睛睁开一条缝。 “给。”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而是将已经摔秃噜的竹竿又交回到自己手上。 好大的力气…… 大丫心里满满的艳羡,她还想说些什么,屋外沙沙的树叶声突然离屋子近了一些,大丫知道那是什么,急急深吸一口气,同时一把捂住了二壮的嘴。 段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很反常,她这二十多年,几乎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对危险的条件反射是谋生的必备技能,可如今,她的反应还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视力和听力原本都是她的强项,可不知是不是受伤落水的影响,她看窗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夜色。 比起身体上的怪异,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完全没有落水时候的记忆。 她应该是落水后不久便昏过去了,随后大难不死被这个村子的里的孩子捞到岸上才醒了过来。 没有落水时的记忆,她就无法判断时间,长安那边不知战况如何了,距离玉佩连通还有多少天,她也把握不准…… 等等…… 想到这里,她立刻抬手,摸到自己的胸前。 ——! ! ! 玉佩! 大丫见二壮被捂着嘴也不老实,又急又气,瞪着眼睛凑上来,低声骂道:“傻子!快静些!是貘!” 段宁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什么貘,一心想着她的玉佩,手在身上各处摸索,大脑拼命回想上一次摸到玉佩的时候。 大丫以为这傻子是犯了疯病了,看向屋子外面,貘已经快走到窗户边了,心想这傻子找死也别带上她啊,于是心一横,掰过傻子的脑袋,逼着她看向窗外。 说是窗户,其实就是墙上留*的洞,冬日用木板和茅草盖上取暖,夏日就这么敞着凉快,段宁被人掰着头,视线里出现了大丫所说的“貘”。 清辉的月色下,黑白相间的圆形巨大生物,悠哉地从竹林中走出来。 即使段宁看不清楚,但是那举世无双的独特配色,也是她两辈子都不会认错的。 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诡异既视感,突然让段宁焦急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貘似乎也从窗户口看到了她们,但也仅仅是扫了一眼,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随后在院子里晃悠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大丫见貘走了,总算松了口气,放下了捂着二壮嘴巴的手,见二壮看着貘离去的方向出神的样子,以为她被吓傻了,叉着腰,语重心长道:“你是第一次见到貘吧!被吓到也是正常,那可是力大无穷,能飞天遁地的凶兽!村里几年前有人被貘伤了,救都救不回来呢!” 段宁的确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下见到野生大熊猫,话说刚刚那只大熊猫看起来挺肥,倒比同时空的人类活得滋润。 仔细一想,长安的南面便是秦岭,古称终南山,秦岭正是大熊猫的栖息地之一,自己是顺着黄河的支流飘下来的,就算不知道现下所在,逆水而上,应该也能走到长安。 两人无效沟通了一晚上,大丫最后还是撑不住,倒在段宁身旁睡着了,段宁起身,一只手被草绳绑着不方便行动,她只能咬牙,使劲儿用另一只手,将大丫搬到上了榻,又褪下自己的外衫,给两个孩子盖住肚脐。 简简单单的动作,居然就让她热出了一身的汗,她做完这些,躺回地上,闭上眼睛,开始思量现在的情况。 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找回玉佩、确认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 刚刚找地太急,一时慌了神,镇定下来后,她检查了一下,和妹妹联系用的那枚玉佩她是贴身挂在脖子上的,连着一枚狼牙一起,如今整个链子都不见了,脖子上却没见勒痕。 另外,能证明她姑臧君身份的印绶也不见了,印绶是拴在腰带上的,腰带也完好无损。 恐怕两枚玉佩都是被白日见到的那些孩子给摸走了。 那几个孩子的脸她都记下了,等到白日天亮了,她就摸到村子里去看看。 段宁一夜无眠,第二天天微亮,她再次睁开眼,解开了手腕的草绳,站起身,人还有些目眩,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向着窗外望去,视野里雾蒙蒙的,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 不是山里的雾气…… 看不清么…… 段宁沉下心,看了看榻上的两个小女孩,小的那个口水淌得和一条小溪一样,大的那个抱着妹妹的手臂,睡得呼呼的。 旁边屋子里传来男人难受的呻吟声,那大概是孩子们的父亲,段宁刚要推开门出去—— “你要去哪里?”大丫听见动静,弹射一样坐起身,她的妹妹阿织也揉着眼睛醒来了。 段宁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口。 大丫拉起盖在身上的外袍,愣了愣,随即下榻道:“我同你一起。” 段宁点了点头,朝大丫伸出手,大丫看了看她,没懂她的意思,片刻后恍然大悟,拿起榻上的外袍,递给她。 “多谢。” 段宁:…… 一大一小出了屋子,大丫对段宁道:“等等我。”随后转进了她父亲的屋子。 段宁站在茅屋屋檐下,昨夜晚间又下了雨,此刻雨停了,水珠嘀嗒落下,砸在屋前一排浅浅的泥坑里。 院子前面是一大片漫水的泥沼,雨后腐朽的土腥味和战后护城河里的味道很像,再前面不远,便是她飘来的那条小溪。 段宁走到院子里,往后看去,远处隐隐能看见连绵的青色群山,屋后紧紧贴着一排篱笆,篱笆后面的田就是属于邻居家的了。 没过一会儿,大丫端着个陶盆出来,段宁跟着她到了屋子后面,大丫将陶盆里的污物倒进了篱笆后面,难闻的味道立刻散开来。 “好了,我们走吧。”大丫放下陶盆,得意地拍拍手,段宁瞥了一眼她倒污物的田,作物长势比周围的都好,什么也没说。 “你会打仗吗?”大丫走在前面,她拄着昨夜段宁折断的那根竹竿,在手里挥舞着,虽然她不知道二壮要去哪里,但不妨碍她给对方带路。 段宁点点头,想了想道:“打仗,回家。” 大丫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段宁:“你要回家?你的家在哪?” 段宁道:“长安。” “长安?” 大丫歪着脑袋,皱眉道:“没听过。” 段宁心里一沉,大丫见二壮似乎有些失落,立刻道:“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去问!” 天逐渐亮了起来,有妇人从屋子里出来,大丫高兴地刚要打招呼,妇人见了她们,却仿佛见到吃人的恶鬼一般,立刻躲回自己屋子里了。 “哎——”大丫纳闷,“奇怪,隋阿母平时很和善的。” 她对段宁道:“隋阿母家的两个郎君几年前,被乡里来的将军,征去打仗了,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两个哥哥是死在外面了。” 她压低声音道:“隋阿母的丈夫前年病死了,我阿父没病时,经常让我和阿织去给隋阿母帮忙,隋阿母对我们很好的。” 两人一路往村头走,基本没见到几个大人,老人看到她们,不是躲进屋子,就是远远地打量。 她们走到村头一间大屋子处,大屋子紧挨着一处水井,旁边传来孩童喧闹的声音,很快几个男孩从屋子后面跑出来,大丫一见他们,便撸起袖子,摆开架势。 为首的男孩走近了,段宁一看,他胸前挂着的,不正是自己的玉佩吗? “手下败将!来啊!二壮上……”大丫昨天见识了段宁的身手,今天见王三不识好歹还来招惹她,心下暗喜,正要发号施令,却感觉到耳旁一阵风过,二壮直接就像王三冲去了。 大丫兴奋地跳起来:“上!二壮!捉住他!” 段宁的速度很快,奈何男孩见到是昨日的“大货”,心里早有防备,在段宁冲过来的一瞬间,掉头就跑。 他的两个小弟见“大货”去追王三了,这边只剩下大丫一个,立刻将大丫围住,三人互相撕扯起来。 正常情况下,段宁捉个十来岁的孩子,肯定不在话下,可今日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地疲惫,几乎是没跑出两步,左胸就开始揪着痛,几乎让她不敢再动一步,她的视线也开始发花,当她回过劲儿来,男孩已经在一个岔路口跑没影了。 自落水之后,她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虽然腹中没有饥饿的感觉,身体的异常状态还是让她有些没底地心慌,她正想着去弄些食物,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 她转头,刚好看见两个男孩合力,将大丫推进了河里,见她回头,男孩们立刻吓得跑走了,段宁连忙来到河边,好在河水不深,此时她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但她还是强忍着,下水将女孩捞上了岸。 大丫被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拼命咳水,段宁摸着胸口,眼前走马灯一样,一会儿闪过那枚玉佩,一会儿又闪过妹妹的脸,旁边的女孩似乎很难受,她伸手,想要去拍拍她的背,可是手却摸了个空。 她再抬手,人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失去意识地昏倒在地。 大丫惊魂未定,旁边的二壮又倒了,连忙爬过来,探了探二壮的鼻息,人还活着,她不敢呼救,怕再招来王三他们,她试着拖了拖二壮的手,可二壮个头实在太大,完全没有意识的成年人她一个人根本拖不动。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反复探二壮的鼻息,想了想,决定去找隋阿母帮忙。 可就在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二壮的头发,从两鬓和头顶开始,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白起来。 “救,救命!” 这回纵然大丫胆子比天大,也是被吓哭了,她急得去抓二壮的头发,一缕乌发就在她手中慢慢褪去了黑色,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大丫的手背上,她推了推二壮,哭喊道:“你别死啊!” 大丫从未见过瞬息白头的人,她知道老人会白头,白头后,就会活不长,她害怕二壮就这么死了,她好不容易将人救上岸…… 她必须想办法救二壮! 情急之下,她突然想起,村里人提到的那名游医。 据说前阵子蓝田县城里来了一名游医,以通天医术,令县尉的小女儿起死回生,因此被县尉奉为座上宾,在县府里开坛,专门接受患急症难症的病人。 听说那名游医还是读过书的,他一定知道怎么救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距离长安城百里远的蓝田县,县尉王恒坐在府中正堂,他的妻子正在安慰一名哭泣的妇人,妇人身旁的男子神情紧张地看着里间的方向。 半晌, 一个名年轻的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男子身着浅色麻衣长袍,长袍质地简朴,却整洁而挺括,腰间系着一条布带,布带上挂着一只精致的药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他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一夜未眠照看病人, 他的脸上只是有些淡淡的疲惫, 行止依然颇有风范。 见男子出来,县尉连忙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男子看了看县尉身后一脸哀愁的夫妻,欠身道:“机医术不佳, 使君恐怕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县尉身后扑通一声,妇人倒在了地上,他的丈夫急着去掐妻子人中,着急地呼道:“六娘!” “神医!神医!快来看看六娘吧!”丈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话,竟然也昏倒过去,县尉见状, 也过来帮忙。 “哎,贤弟!贤弟!撑住啊——” 倒在地上的两个人, 正是王庄村王三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一家和王县尉一家是同族,男子是王恒的从弟,他的长子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次子天生残疾,幺子王三是他们家香火传承的唯一希望,一向是小心看护,好生养着的,可昨日从外面玩回来,不知怎么就突发恶疾,上吐下泻。 王三一直嚷嚷着说疼,可问他哪里疼,他又说不上来,他的父亲想将孩子送给乡里懂医的老人看,妻子死活不同意,非让他送来从兄府上,给那位借宿的游医看。 游医救了县尉小女的事早就传得满城皆知了,王父见儿子表情痛苦,也是心急,于是便和妻子一起,用村里唯一一辆马车,将儿子送到了蓝田县城。 张仲景游历各地,治病救人无数,令他束手无策的病例也有很多,但每每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难免动容,他将夫妻俩唤醒后,对他们道:“你们进来陪陪孩子吧。” 医师的话说到这个地步,王母顷刻间泣不成声,王父搀扶着妻子进入里间,县尉跟在后面叹了口气,也不好进去打扰,让妻子去吩咐下人,备些安神的茶汤来给从弟。 王父进到里间,去看榻上的王三,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将儿子送过来时,儿子明明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苍白到吓人的地步,此刻榻上的男孩却是面色红润,乍然看过去,就好像在熟睡一般。 他也不懂医术,见状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诧异道:“我儿明明气色尚好,怎会……” 张仲景行医多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古怪的病例。 他自问览阅古今医书无数,各种病症就算没有治愈的法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令他完全摸不清头脑。 他只能将男孩的手腕递给他的父亲,王父摸着脉搏的位置,什么也感觉不到,心里凉了半截,王母去探儿子的鼻息,探完后,忍不住抱着儿子的头哭了起来,王父的心又彻底凉了。 张仲景尽量用通俗的方式解释道:“小郎君病发突然,身体无明显病灶,似乎是受惊吓所至,但他面色古怪,恐怕是因为病在心血,受惊而发,平时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来势汹汹,回天乏术……” 王父脑袋嗡嗡的,只听到回天乏术几个字,终于忍不住,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王三搭在胸前的右手,却在这时抽动了一下。 张仲景站在榻边,时刻注意着病人的情况,见状立刻让小童扶夫妻俩到一旁,走上前,从王三的衣襟里,摸出一个东西。 “这是——”张仲景诧异地看着手里串着狼牙与玉环的丝绦项链。 胸前挂玉,这是贵族才有的习俗,而且为了彰显财富和权势,都是露在外面的,怎么会藏在衣襟里? 而且居然还有狼牙…… 就他了解,只有羌人胡人,才会在胸前悬挂狼牙和宝石的项链。 这不是王三的东西。 甚至也不是王家的东西。 张仲景回头,看了一眼王父,王父见他手里拿着玉佩,抽噎着,眼神躲闪。 好吧,看来这玉饰来历有鬼。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张仲景心道。 不该问的不问,这可是他行医在外的保命要诀啊。 因此张仲景什么也没说,随手又将玉佩有雕刻的一面翻过来—— 一条游龙赫然出现在眼前,龙首昂扬,双目炯炯,龙尾盘曲,纹络镌刻精致而复杂,如云朵缭绕,又如火焰跳跃。 张仲景连忙摸到龙爪的位置,数了数。 …… 要命! 王父还在安慰妻子,张仲景如临大敌一般,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王三衣襟,问道:“这玉是最近才让小郎君戴上的吗? 王父知道王三从河里捡来一条玉饰,儿子只是在他面前显摆了一下,说不想拿去换粮食,他也没细看,想着哪那么容易就能摸到玉了,因此就随了儿子,一听张仲景问,本来还有些心虚地支支吾吾,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大变,问道:“可是那玉饰与我儿反冲?” 张仲景凝眉,也没做肯定的回复,只是道:“未必与小郎君的病有关,但还是取下为妙。” 他说完,王母突然责备丈夫道:“我早说了不要让儿子去捞死人东西……” 张仲景只听了死人两个字,脑子里各种可怕的联想就不可避免地蹦出来,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最好到此为止。 他一个激灵起身,堵住两边耳朵,小碎步跑到外间,想着再最后给那孩子抓点药,也算是尽人事了,却在这时,听见府邸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张仲景唤了身边服侍的小童问话,小童回道:“是有人求医,嚷嚷着一定要见您。” 自他离家,每到一个地方,上门求医问药的人都多得数不过来,他带了门客童子十来人,寻常的疾病就交给他们出诊,通常只有令他感兴趣的疑难杂症,他才会亲自见。 “你有将我的规矩告诉他们吗?”县尉待他十分热情,他客宿别人家院子,当然不好打扰主人。 小童道:“说了,可那小女郎说,正是怪症呢。” 小女郎? 张仲景疑惑道:“是病人自己来的吗?什么怪症?” “不是病人,说是白头。”小童复述女孩的话,道,“一眨眼就白了,一丝黑发也不见了。” 骤生白发吗…… 一夜白头的传说不是没有,相传春秋时期的吴国大夫伍子胥,在逃跑途中,就因为辗转焦虑而一夜白头。 但那也只是传说,白发可以骤生,满头全白,还是瞬间,怎么听都不想是真的。 不过左右他也不想再接触王三一家了,这个病人正好给了他借口,因此他托人转告县尉,说有急症求医,便随着那小女孩和驾牛车的老妇人,离开了蓝田。 大丫没想到,自己真能请来神医。 隋家阿母架着牛车,载着他们一行人匆匆回到王庄村,大丫在前头引路,村里的小孩见到外人进村,纷纷好奇地跟上来,一群人来到大丫家屋子前,屋子里传来女孩的哭声。 大丫听见阿织哭,连忙拉着张仲景的衣袖,催促他:“快点儿!二壮快死了!” 张仲景想不到这小女郎力气这么大,下车时差点没摔着,见女郎如此心急,心道这名叫二壮的病患,恐怕就是她的兄长了。 当他进了屋子,见到榻上躺着的那位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时,饶是他见多识广,还是怔住了。 他还以为是小女郎为了请他,刻意夸大了说的,没想到竟然真有人会少生华发,而且是真的,一丝乌发也没有的全白。 他离开让童子打开药箱,探了探对方的状态,一探之下,又是内心大骇。 一日之内,见到两个怪症,而且这个和早上那个孩子的症状正好相反,若说早上那个是气血充盈到肉身不足以容纳,这个就是气血虚亏到无力支撑肉身。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扒在窗口窥探的孩童们见到榻上的人,不断发出或猎奇,或恐惧的惊呼,张仲景让小童将屋外的围观的孩子驱走,凝神静气,伸手刚摸向对方的衣襟,突然顿了顿。 小童在一旁疑惑道:“郎君?” 张仲景眸中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面无表情道:“无事,你去外面守着。” 屋子里,大丫和阿织姐妹俩一左一右跪在段宁身边,两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张仲景,片刻后,张仲景收了针,深呼吸后,看向大丫道:“敢问这位是……” 一直没帮上忙的阿织立刻回答道:“她是阿姊从河里——哎哟!” 大丫在阿织背后掐了一把,打断妹妹道:“她是村里的寡妇,我和妹妹看她可怜,才来帮她的。” 张仲景点了点头,又道:“你家还有其他长辈吗?” 隋家阿母年纪大了,将他们接回王庄村后,就回自己家里歇息了,大丫摇了摇头,她知道寻医问药需要钱财,如果让父亲知道这事,他一定不会同意救二壮。 她不想丢下二壮…… 可是她们一家连今日的饭食都不知上哪弄呢,她能拿什么给神医作报酬呢? 大丫一边想着,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热,阿织也紧张地拽住了姐姐的手臂。 张仲景心想,这两姐妹还真是心善之人,面对心善之人,他总是能温柔以待的,因此他起身,行礼后郑重道:“她的病确实是机生平罕见,这样吧,我让人来接她去县府医治,不论医好与否,我都不会收二位任何报酬。” 大丫一听,惊喜过后,又有些怀疑,没有立刻答应,张仲景识趣道:“小女郎若是不放心,也可随我一起去县城。” 大丫要照顾父亲,不可能离开,犹豫间,阿织自告奋勇,表示姐姐留下,她去蓝田。 大丫知道妹妹是想去县城玩,但是妹妹还小,她也不放心,最后还是神医将一块玉佩给大丫,作为信物,她才点头放人。 回到蓝田县后,张仲景果真没有食言,妥善安置了阿织,尽心尽力为段宁医治,好不容易令她的状态稳定下来,忙了两天,直到第二日黄昏,他才吩咐仆从备水,沐浴洗去一身疲惫后,心情颇好地在书房看书。 他旁边的小童,却心情很不好,毛手毛脚地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张仲景叹气,放下医书,看着小童道:“说吧,你又在闹什么脾气?趁着本公子心情好,可以勉为其难地开解你一下。” 小童是张仲景从家里带出来的,从小跟着张仲景锦衣玉食,张仲景离开张家后,日子不比从前,他也从没有抱怨过,尽心尽力地服侍公子,可是今天这种情况,他还是有些看不过眼。 “郎君为何要带她们回来,就算那女子的病症罕见,直接在她家里给她治不就行了,你看那小女郎的样子,跟没吃过饭似的,我们的钱财本就不富裕……” 前日张府刚派了人到县里来,劝郎君回乡举业呢,他那会儿还忿忿地怼回去了,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 可要是按那个小女孩,一顿恨不得吃他们三顿的消耗速度来看,那个女子要是一直不好,他们难道一直供着吗? 张仲景坐在案旁,毫无形象地晃着身子,道:“嗯,不错不错,不枉你一直跟着本公子,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些长进了,你既然看出那是个女郎,难道还不知我为何要带她回来?” 小童一听,大惊道:“郎君要是回家,什么样的女郎挑不到?行武出身的女郎若是领回去,我会被张公打死的!” 张仲景给他一脸惊骇的表情的逗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真一点长进没有,还惦记着让我回家呢?” 小童连连摇头表忠心,说郎君去哪儿他去哪儿。 张仲景又道:“你不是一直说钱财不够吗?还记得我为何要过南山来?” 小童道:“记得,郎君说,大兵之后,必有灾年。” 张仲景点头:“那便是了,如今“大兵”就在长安呢,他们打仗将这片土地弄得民不聊生,我从他们手里要点报酬,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郎君的意思是……这女子是长安那边的?”小童似懂非懂,想了想,恍然道,“听说长安那边有姑臧君在,她帐下有许多女子从军,郎君是想用这女子去换吗?” 可他一说完,又感觉到不对:“仅仅是一名女军,死了便死了,除了她的家人,谁会在意呢?郎君拿她换,能换多少报酬?” 张仲景却笑了,眉眼弯弯如一只狐狸:“普通的女军,可穿不起交州独产的云丝织布衫。” 第152章 长安城,在皇宫旧址上,新建中的尚书台办公区即使到了晚间也仍然喧嚣。 工人们领了晚食后,会继续工作一个时辰, 直到完全天黑才会撤场。 贾诩已经习惯了外面锤子敲打、锯子拉扯施工的噪音,他将需要曹班签字盖章的文书分为两类,机密文件用一个木匣子装好,非机密文件摞成一摞,非常简单的归档,他做过无数次,但是—— 哗啦—— 文件散落在地上, 不知是风吹的, 还是他走神了。 他捏捏眉心,拾起文件,重新整理好,将文件抱出书房,前往办公区最中央的那间院落。 李傕和牛辅退兵后,长安城全城启动重建,外朝因为办公需要,开工比内廷早一些,小皇帝在重兵保护下,依然住在别院,尚书台办公的文臣们则开始分批搬迁。 曹班对于长安朝廷的规划,可以从外朝建设中, 一窥端倪。 比如尚书台的占地面积最大, 预计容纳的办公人数也是最多的, 其中划分出了五个区域,分挂“吏”“户”“礼”“刑”“工”五块牌子, 工部便是其中搬迁最早的部门,也是这几日最忙碌、最缺人手的部门。 目前工部尚书由洛阳来的将作大匠担任,说起这个,贾诩就感觉头疼,将作大匠已经年过六十了,其实并不适合这个位置,他自己也向贾诩提出致仕好几次了。 没办法,工部尚书的最佳人选石默在即墨港,目前承担了一项保密性最高级别的研发任务,轻易不敢让他挪窝,二期生、三期生里面又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原本这种情况,贾诩会建议曹班发招贤令,揽天下英才,但是因为姑臧君下落不明,长安处在半戒严状态,因此贾诩只能暂时拖着将作大匠。 扩大了尚书台后,新的外朝建设中就没有保留九卿府的位置了,三公府和御史台府倒是都保留了,不过地位似乎完全掉了过来,三公府规划的面积都很小,也没有设在外朝,御史台府的占地面积反而比洛阳扩大了两倍不止,紧挨着尚书台。 令人玩味儿的是,曹班在外朝还规划了司隶校尉府,紧挨着一个新的部门——武都府,要知道,现今的司隶校尉可是袁绍,曹班不可能把袁绍请来,她也没有任命新的司隶校尉,贾诩怀疑这个位置是要留给姑臧君的…… 姑臧君,段宁…… 距离段宁落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贾诩都没有见到符柯,情报部没有带回好消息,也没有带回坏消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 院子里工人们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天上的云彩慢慢游走,露出了玉盘似的圆月,月光笼罩着中央的庭院,贾诩定了定神,见曹班书房难得熄了灯,屋子外面只有江芜一个人守着。 贾诩走进院子,江芜睁开眼,坐在木廊下,一副似醒未醒的样子,贾诩问他曹侯去哪儿了。 “去认人了。”他回道。 贾诩一顿,想起上次曹班被情报部叫去认人,回来之后惊魂未定的状态,皱眉道:“你们情报部本事通天,就不能认清楚来再让曹侯去?” 来来回回的,折磨人心态…… 江芜仰头看贾诩,眼珠子里月亮一动不动,神情平静得像是某种林间动物,给贾诩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天真、但不通人性。 “让主公去的,都是认不出的。” 贾诩看着他的表情,内心突然一股无名火蹿上来,段宁不在,她手下的人多少都有些心浮气躁,他跟着段宁的时间最长,自然也…… 不行,他必须冷静下来。 江芜默默地看着贾诩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见他终究是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对自己道:“江将军帮把手,我把东西送进去。” 江芜这才起身,替贾诩开了门,还贴心地点了一盏油灯,为他照明。 贾诩抱着文书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来到曹班书案前。 曹班的书案上、席垫四周,都堆满了文书,案中间还有一份批到一半的,毛笔就这么随意放在上面,墨水从毛笔上滴下,将下方一块文字浸透了。 贾诩挪了半天,好不容易腾出一块空地,他放下文书,桌上一个东西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正常情况下,曹班书案上的东西,他是不会去在意的。 除非那个东西,实在是太特殊了。 “这是什么?”贾诩指着书案边,压着几张纸的一个方形物体问道。 江芜端着油灯,只看了一眼,就回答道:“哦,是传国玉玺。” 哦,是传国玉玺。 等等,什么叫“哦,是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是他想的那个传国玉玺! ? 是那个王允翻遍洛阳城,都还没找到的传国玉玺! ? 不是,曹班,曹君实,曹侯! 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就这样放在桌上,不用个布帛什么的包一下吗? 贾诩凑上前去,他不敢去碰,只能趴在书案边打量。 一、二、三、四、五……九天玄女在上,上面雕的龙还真是五个爪子啊! 这是哪里来的?他天天来曹班书房,他百分之百确定,昨天还没有这东西的。 他看江芜,江芜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贾诩又转头去看那玉玺,仔细瞧的话,还能看见墨水溅上去的痕迹…… 贾诩伸出衣袖,有些纠结要不要给擦擦。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曹班回来了。 曹班进了屋子,贾诩和江芜向她行礼,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衫,卷起袖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捧起水来冲了下脸,随后又洗了洗手。 贾诩偏头,看了看曹班的表情,判断出她认人的结果,微微松了口气。 曹班洗完手,变戏法一样,从手里翻出三个洗过的果子。 翠青色的果子,她自己拿了一个,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给贾诩和江芜两个:“吃吗?甜的。” 贾诩接过,尝了尝,酸得他牙差点没掉下来,旁边的江芜也接了,皱着鼻头,说了声酸。 曹班一愣,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果子:“是么?怎么会,我刚刚尝了几个,都是甜的呢。” 贾诩:…… 他指着书案上的玉玺,问曹班是从哪里得到的,趁着曹班走到书案边的时候,将咬了一半的果子塞给江芜。 江芜连带着自己那枚咬了一小口的果子一起丢出了窗外。 曹班不知道两人的小动作,她拿起那方玉玺,在手里掂了掂,对贾诩道:“这是陛下从洛阳带出来的,今天借用一下,和霸王宝剑不一样,这个应该是真货。” 贾诩恭敬道:“曹侯手握传国玉玺,往后行事可事半功倍。” 曹班点头:“若我不在,你们有这玉玺,行事也会便宜许多。” 贾诩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曹班,曹班一脸认真地和他对视,仿佛刚才说的话,就是一句在平常不过的叮嘱一般。 瞬间,贾诩明白自己在江芜身上察觉到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正是曹班此刻的态度,那种疏离淡漠到令人恐惧的态度。 当她谈及放弃时,轻巧地仿佛能和整个世界瞬间剥离一般。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没有牵绊,没有挂念,获得的一切可以瞬间失去,失去的一切也不会感到遗憾。 离开段宁的曹班,就是那样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贾诩甚至在想,她们二人之间,真的是血亲姐妹那么简单吗? 这边贾诩还在纠结直言劝谏与缓兵之计二选一,外面突然有人通传,打断了贾诩的思路。 “禀主公!情报部在浐水下游的蓝田县找到了重要线索!需要主公亲自去一趟!” 贾诩心道,怎么又来,到底能不能有个准的了,一时气急,打开门骂道:“蓝田县去了那么多次,全城鼫鼠有多少只符柯不是都清楚了,现在发现重要线索,早干什么去了?” 门外负责通传的士兵第一次见贾诩发火,一脸不知所措,贾诩刚要关上门,一旁却传来一个女声。 符柯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笑道:“尚书令大人高看我了,蓝田县的鼫鼠有多少只,我还真不知道。” 屋内咣啷一声轻响,曹班听见符柯的声音,手里的玉玺掉在地上,磕破了一个角。 于此同时,长安城外军营* 中,一封同样来自蓝田的书信,传到了吕布手上。 吕布读完信后,立刻吩咐手下备最快的马,自己连夜拿着信件进城找曹班。 蓝田县。 王氏夫妇因为张仲景的话,把儿子从死人身上捞下来的挂饰取了下来。 二人见到玉佩上面的龙纹,都被吓了一跳,王母离开表示应该将玉佩丢进河里,免得惹火上身,但是王父却没有同意。 最终王父在县城里,找到了一户富商,将挂饰换了一家六口七日的粮食。 流入市场的玉佩最终还是被情报部发现了,确认与主公提供的纹样相符后,他们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借住在县尉府的王氏夫妇,却依然没有见到段宁的身影,因此不敢耽误,将消息传回了长安。 王氏夫妇换出挂饰后,儿子的病情果然稳定下来,而张仲景之前却说他们的儿子没救了,两人便认定了张仲景是庸医,又请了蓝田本地的巫医来给王三医治。 巫医以傩舞请来上古神农神,神农降下治病良方——冲喜。 王氏夫妇立刻想到,之前他们的二儿子,求娶同村的王赖家的大丫不成,而他们的三子之所以下河去拾货,也是因为听了大丫摸玉换粮的故事。 王氏夫妇便将此事告诉了王县尉,请县尉出面,让大丫嫁给王二。 大丫没想到,王三家如此不要脸,求娶一次不成,竟然找到了县尉那里,县尉直接派兵过来,大丫不嫁,就不让她出门。 游医接走二壮和妹妹之后,大丫还是不放心,靠着拾货,攒下两天口粮,借了邻居隋家阿母的牛车,自己又去了一趟县城,并且和妹妹约定好,三天之后,会再来蓝田。 妹妹阿织在县尉府巴巴地等着姐姐,然而三天过去,姐姐没等到,却等来了改变她一生命运之人。 —— 张仲景得知县尉府有贵客到访,专门求见他时,故意拖延了一个时辰,才不慌不忙地收起鱼竿,提着空空的竹篓,往回走。 到了县尉府前,果然见到门口有两名同样衣着的士兵,看着六匹马,张仲景一眼便认出,都是品质极佳的西凉战马,不由地牵起嘴角。 县尉家的管家见他回来,如蒙大赦,先是一喜,随即又为难道:“神医穿成这样恐怕有失礼仪,快去换换吧,我去和使君说!” 张仲景却是一脸淡定,他身边的童子接过渔具,见竹篓里空空的,差点没哭出来,避开管家,对张仲景小声道:“郎君,我们快没粮了——” 张仲景却笑道:“莫慌,我这就去给你们钓大鱼回来,过了今日,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粮食了。” 童子闻言,眼睛一亮,往门外看了看,又往正堂的方向看了看,对张仲景道:“真的来啦?郎君有把握吗?” 张仲景得意道:“既然能亲自登门,便是有九成的把握。”说完他便直接朝正堂去了, 管家见他还穿着带污泥的衣服,叹了口气,只能合掌朝天喃喃:“……可千万别得罪了贵人。” 第153章 张仲景还没步入正堂,远远便看见一陌生女郎背向着他,负手立于堂中。 他略微有些诧异,很快又镇定下来,在院中鱼池旁整理了仪容,轻轻抖去衣袖上的尘土,将垂下的碎发重新拨到耳后,随即挂上他一贯面对病人时的温柔笑脸。 鱼池内,一尾金色的鲤鱼摆动鱼尾,卷起一小片涟漪。 他提了提衣袖,步伐不疾不徐地迈入正堂。 女郎回转过身。 张仲景微笑着拜道:“贵客到访——” 正堂大门突然被从里面关上, 张仲景只感觉耳边一阵风过, 身后有人向他靠近,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折过双臂, 反绑双手,按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地实在是猝不及防,张仲景还来不及适应突然暗下去的光线,身旁便传来挣扎的呜咽声。 他惊惧地转过头,见王县尉也被人绑着,嘴里塞了东西,涨红着脸跪在门后。 难怪方才没见到堂里有其他人。 “放肆!”心念电转间, 张仲景朝女郎呵道,“尔等是何人, 竟敢对朝廷命官无礼!” 那女郎站在阴影之中,张仲景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他试图往前挪动,按住他的那只手却将他压得动弹不得。 “朝廷命官?” 女郎缓缓开口, 语气冰冷得仿佛一丝温度也没有。 “你是说他吗?” 王县尉也被人按着,闻言拼命摇头,却听见张仲景道:“王使君乃蓝田县尉,县尉一职由朝廷任命,需要尚书台批命,他自然是朝廷命官……” “那他现在不是了。”女郎打断了张仲景的话。 堂内一片死寂。 张仲景心下一沉,王县尉则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认命地闭上了双眼,不再挣扎。 曹班着急寻人,不想和他多废话,将一封麻纸封装的书信丢到张仲景面前,信封外露出了方形布片的一角。 “说吧,这东西哪来的。” 她没有耐心和绑架勒索犯磨时间,符柯已经带人去搜县尉府了,如果找不到人,面前这两位一个都跑不掉。 张仲景抿了抿嘴,迅速思考着当下的情况。 人在他手上,一般来说,他寄信过去,如果不在意人,就不会来寻他,既然能寻到他,那就是在意的了。 既然是在意之人,怎么不会有所顾忌呢? 况且对方能这么快找到蓝田县,就连县尉的官职也不放在眼里,那必然是出身权贵了。 他一手交人,对方给点报酬,总不算过分吧? 虽然对方上来就动粗,有些出乎意料,但想到院子外面只有六匹马,县尉府又有那么多人,事已至此,不如赌一把…… “女郎息怒,我并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斟酌着说道,“我只是意外救了落水之人,救人就到底,顺便为她寻亲罢了。” “行善事,积善德,医书有言——”他有意拖延时间,却被对方冷言打断了。 “多余的话我不想听,你就回答我的问题,”曹班闭目道,“你是何人,所救何人。” 旁边原本泄了气的县尉闻言,突然又瞪大了眼睛呜咽起来,一副让他表现的样子。 张仲景见状,只能叹气道:“我姓张,名机,南阳郡人,不敢诓骗女郎,我自幼好读医书,听闻三辅战乱多疫病,故而游历到此地。” 曹班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张仲景的身份,医学人才是稀缺资源,如果是以往,她必将对方奉为座上宾,但现在,没有任何一件事,比找到姐姐更重要。 张仲景察觉到女郎似乎有所松动,立刻调整呼吸,重新摆出和善可亲的笑容,略有些委屈的样子:“信是落水之人委托我寄的,女郎明鉴,我是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啊。” “你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她让你寄信你便寄了?” 张仲景一噎,意识到对方没那么好糊弄,旁边传来县尉轻蔑一笑,张仲景刚一偏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压得他生疼。 他咬了咬下嘴唇,依然贼心不死,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突然抽噎了两下,语气立刻带上了哭腔。 “真的不敢诓骗女郎啊——她将信交给我后,便离开蓝田县了,女郎若是想知道她的下落……” 张仲景还在酝酿情绪,女郎却在这时候,轻轻摇了摇头,再次打断了他。 “我真不该在这里和你磨时间。”曹班受够了他的虚与委蛇,走出了阴影。 张仲景直觉感到了危险,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曹班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来到他面前,伸手拽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砸向身后的木案。 张仲景被这猛地一下砸懵了,耳边嗡嗡作响,王县尉哼唧一声,装晕昏死过去。 “她在哪里?”女郎狠狠揪起他的发髻,他被迫仰起下巴,抬头仰视对方。 近距离下,他能看见对方的喉头随着她低沉的话语而滚动,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一瞬间,对方仿佛一头野兽噎住了自己的咽喉,要将他拆吃入腹。 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他发现女郎的右眼,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疤痕。 院子外面能听见蝉鸣与鸟叫声,却唯独没有一丝人声。 县尉府的侍卫们呢? 直到这时,张仲景才有些后悔了,对方能在两天之内找来此地,又能凭借寥寥数人,控制住县尉府,那个白发病人,十有八九就是姑臧君本人! 那可是并州牧,姑臧君段宁,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后人,他怎么敢啊! 是他太过狂妄了。 想到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的手悄悄往衣袖里摸去。 曹班见他还不老实,眼睛一眯,揪起他的头发,又是往木案狠狠一砸。 张仲景手一抖,衣袖里的药包掉在地上,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开口求饶,头又被拽着,往案上砸了第三次,额头很快鼓起一个肿包。 “我再问最后一次。” “她·在·哪·里。” “女郎饶——”张仲景话还没说完,劲风又起,曹班猛地一把将他拽起,张仲景这回是真的怕了,紧紧闭上了眼睛,大声道:“城西!城西!” 对方终于停了手,张仲景却因为过度惊恐,而喘不过气,但他不敢再耽误,女郎看他的眼神,就和看死物一般,他睁大了眼睛,一边喘气,一边急促道:“城西,酒肆旁的,客舍里。” 曹班立刻松了手,和对面的吕布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离开了正堂。 张仲景手还被反绑着,整个人脱力向前栽倒下去,额头的细汉顺着下巴滴到地上。 “呼——”他长长的松了口气,翻过身来,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浸湿了,劫后余生,就连县尉的呜咽声听起来也格外可爱。 曹班令吕布留在县尉府,自己带着符柯和华佗,策马前往城西。 蓝田县只是一座市集都还未形成的小城,从县尉府到城西,不过一息时间,曹班却感觉自己仿佛走了两辈子那么久。 她叩响城西客舍的门,来应门的是一名小童,门一打开,草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曹班紧紧攥着手里的玉佩,推门就闯,小童都没反应过来,三人便进了院子。 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阿织见小童追着三个来势汹汹的陌生人,就要往二壮的屋里去,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泥巴球砸在了曹班的衣服上,曹班连停都没停,她身后的符柯一把环抱住冲过来的阿织,将女孩夹在自己胳膊下面。 推开屋子的门,阴凉的寒气从屋内流出来。 时隔一个月,曹班终于见到了姐姐。 炎炎夏日,屋外的空气闷热得令人心慌,屋内却很低,曹班越是靠近床榻,越是感到心慌,姐姐一头乌发竟然全白了,她颤抖着手,探了探姐姐的鼻息,随即眼眶一热。 姐姐,姐姐还活着。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姐姐还活着啊…… 曹班俯下身,脸轻轻贴上姐姐的手,就像前世姐姐陪在自己身边时那样。 可即使曹班脸颊发烫,温度却丝毫无法传递给姐姐,姐姐的手冰得吓人,曹班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让开身子,华佗上前,探了探段宁的脉搏。 “怎么会一夜白头……从前也没听过有这样的病症……”符柯在一旁担忧道。 华佗闭目,凝神片刻后,抬眼看向曹班。 “似乎弱症……”华佗难得有些迟疑,“娘胎里带出来的。” 符柯闻言惊讶道:“怎么可能?姑臧君之前什么样子我们不是都见过,五步射面的身体素质,怎么会天生弱症?” 华佗当然也知道,可脉象不会有错,姑臧君现在确实是气血亏虚到全凭药物吊着一口气的地步,溺水或者外伤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有句话他现在不敢说,以姑臧君现在的状态,恐怕…… 符柯见华佗不说话,又看了看姑臧君苍白的面色,心里有了数,可当她看向曹班时,却发现曹班似乎在走神。 曹班只觉得华佗的话有些耳熟,手心里的玉佩几乎将她烫伤,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榻边,跪下身,拉过姐姐的手,包裹住自己的。 玉佩自两人手中流出华彩光芒,那恍如神迹一般的景象,令华佗和符柯此身难忘。 第154章 王庄村,大丫蜷缩着身子,睡在父亲的榻边。 因为饥饿,她的意识时昏时醒, 父亲的呻吟已经很轻很轻,她想要站起来, 但是手臂已经完全没了力气。 屋子外面来回走动人影, 是在三天之前,突然出现的。 她不明白,明明他的父亲已经愤怒地回绝了乡老一家,为何他们还会再次上门提亲, 还是以这样强硬的方式? 第四天清晨, 就在大丫的身体越来越冷的时候, 她似乎出现了幻听。 “阿姊!” “阿姊——” 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是她的妹妹阿织! 然而听清声音的主人后, 大丫惊喜的情绪很快转变为了惊慌。 阿织不是在蓝田县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 大丫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她撑起身体,视线从破旧的木门缝隙看去。 屋外看守的差役见一名身着粗服短打的女郎,悄无声息的从晨雾里走出来,吓了一跳,立刻大声呵斥。 “什么人!?” 当女郎走近,他们才发现,对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因此稍稍放松了警惕,然而就在他们围上前,准备询问时,却见女郎轻轻抬手,差役们还来不及看清她手里的东西,劲风从耳畔极速略过,两道连发的弩箭便直接插入他们身后的泥屋上。 守门的差役被弩箭吓到,见射箭的是个女郎,心里不惊反怒,挥起手里的棍棒,就朝着女郎冲去。 女郎怀里的小女孩尖叫着,喊了一声姐姐,随后紧闭着双眼,在女郎怀里别过头去。 屋子里的大丫听见妹妹的呼救声,几乎是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站起来,拖着地上的锄头,就往门口扑去,却见两声闷响后,便是一道道惨叫声。 她艰难地推开门,只见门口地上躺着两个一脸痛苦的差役,他们的手臂以诡异的姿势向后反拧着,而两人身后,一名陌生的女郎拍了拍手里的灰,躲在她身后的阿织见到姐姐出来,立刻扑了上来。 “女郎是我主公的救命恩人,我的主公现居于长安,女郎若是有意,可以随我而去,我会为女郎谋个好去处。” 陌生的女郎这般说道。 阿织扶着姐姐慢慢在屋檐下坐下,大丫闭了闭眼睛,心里还在消化眼前的这一切,嘴上依然充满警惕:“你的主公,是二壮?” 符柯听到这名字,抱着手的姿势有些绷不住,牵了牵嘴角,连日奔波的疲惫,让她面对姐妹俩时,难得露出了放松柔软的一面。 “我的主公不是二壮,但你们救了二壮,就是救了我主公的命。” 大丫的手无力地搭在妹妹肩上,阿织顺着姐姐的力道,慢慢靠着姐姐怀里,就在大丫想带着妹妹回屋时,一块冒着热气的馕饼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阿姊,吃!” 大丫看了看妹妹亮闪闪的大眼睛,又摸了摸妹妹异常顺滑的头发,以及身上干净整洁的新衣。 阿织被照顾得很好。 馕饼的热气,熏得她有些眼热。 她接过饼,轻轻咬了一口,嘴巴里很干,饼很香,但是咯得她口腔生疼,喉间翻涌起来的酸涩让她咽不下去。 “阿姊?”阿织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快吃啊,好吃的。” “嗯。” 大丫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滑入嘴中,她和着一起,将馕饼咽了下去。 大丫将饼分了一半给妹妹,余下的又分了一半,放在地上,剩下的自己狼吞虎咽吃了,好半天,她才靠在泥墙上,再次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符柯和小女孩对视,小女孩看自己的眼神,绝对说不上友善。 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所有不在自己保护范围内的,都是可能伤害自己的敌人。 生活的苦难,只要不将她打败,就只会让她身上的尖刺,越来越锋利。 这样的孩子,恐怕直到死去,都是浑身棱角吧。 最终符柯没能带走大丫,大丫的妹妹阿织有所动摇,但她还是选择跟随姐姐一起留下。 符柯将一块玉牌留给了大丫。 “如果以后改变了主意,可以凭此物,来长安寻我的主公。” 这次大丫没有拒绝,她接过了玉牌,又听女郎道:“或者也可以拿去换粮食。” 大丫将玉牌翻过来,上面四四方方刻了字,但是大丫不识字。 女郎留下玉佩后,便离开了,自那之后,乡老一家便没有再来打扰她们的生活,后来听说他们的靠山,蓝田县的县尉被革了职,他们一家也举家搬到了远离河流的南山另一头。 长安城,张仲景带着童子阿牧,坐着牛车,排队过了护城河,进入了城墙内。 阿牧一个人,怀里抱着个比他身子还大的包袱,背上背着一个同样大小的行囊,车架的干草堆旁还放着一个木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干草堆上,哼哼着。 他的公子则坐在车架上晃着退,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穿着唯一一套,价格不菲的丝制衣物,心情颇好地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 如果不是他额头上突兀鼓起的大包,他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去乡里体验生活回来的世家公子。 几天前,他挟持病人不成,反而将病人好脾气的家属招来,不仅自己被人打了,收留他的县尉也被撸了官职。 县尉看在他的救女之恩上,没有伤他,只是将他逐出了府邸。 钱质两空的他,供不起那么多门客,只能将他们都遣散了,带着阿牧,收拾行囊,离开的蓝田县。 阿牧问张仲景,之后打算去哪儿。 “长安。”张仲景摸了摸头上的包,斯哈斯哈地皱着脸说道,“走吧,我们去旧京长安。” 阿牧最开始听说,郎君要去长安,差点没欢呼出来。 他家郎君性格散漫,家里人劝他回去读书,举孝廉,他怎么都不肯,说什么做官太脏,怕玷污了医术的纯洁性。 为此,郎君的父亲差点没把郎君的腿打断。 后来,他跟着郎君离开家乡,游历各地,郎君也不愿意去大城,带着门客们钻山越林,如果不是家人接济,他们估计早就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现在,接济他们的张家人,被郎君赶走了,自己也没住的地方,再不往大城去,恐怕真是要睡在山里了。 可当阿牧听说,姑臧君段宁就在长安,那天打人的贵人,也在长安,他又放下了行囊,罢工不肯走了。 “郎君自己想不开,可莫要再带上我了,郎君有神仙医术傍身,能起死回生,可以至生死于度外,阿牧贱命可只有一条,惜命得很。” 张仲景见状,似乎并不意外,看了看阿牧,道:“行,那我自己去,你也回家去吧。” 阿牧没想到郎君决心已定,闻言瞪大了眼睛,眼眶不自觉就红了:“我哪里真是要走了,可那天来的都是会武的,郎君遣散了门客,光靠我一人,也打不过他们啊!” 阿牧气鼓鼓地,作势去扛行囊,张仲景只能叹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我想去长安,是因为那个病人。” “白首忽成,这样的病症,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我总觉得,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会后悔一生。” 他拍了拍阿牧的肩,安慰他道:“为了探明医术之奥秘,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闯一闯啊!” 阿牧打量张仲景的表情,见他一脸认真不似作假,便知道郎君的轴病又犯了。 能为了研究一向偏门的手艺,连做官发财的路子都能舍弃,郎君的想法果然不是他能明白的啊。 他们在城门口等了好一阵,阿牧差点都要睡着了,张仲景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长安的城墙外面,搭了不少竹棚,有的棚子外面,排了长长的队伍,队头离开的人,能从竹棚里领到一份吃食,有的竹棚里则搭在豁口的城墙附近,棚内有歇脚纳凉的工人,外棚堆着大小一致的石块。 看那吓人的豁口,仿佛就能看见不久前战火中的长安城。 张仲景闭了闭眼,黄巾之乱时,豫州受影响很大,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也是他不愿意再去大城的原因之一。 然而随着牛车缓缓驶过护城河,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牛车一进入城门的一刹那,鲜明了起来。 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匆忙,各自沿着新铺砌的青石街道奔走,男女老少,或争吵,或呼喊,鲜活的生机,正在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旧城之上迸发出来。 道路两边,扬尘满天,有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街边有人喊着整齐的口号,将一根根巨木,用一种他没见过的装置,吊到新搭的屋顶上。 “咳咳——”张仲景被尘土迷了眼睛,用袖子捂住口鼻,呛了两声。 车夫是附近村庄的农人,张仲景治好了他的恶疮,他便顺路载他入城。 见张仲景言行儒雅,车夫在车前笑道:“郎君莫怪,城内最近处处动工,日间便是这般尘土飞扬的,到了晚间会好一些,郎君要是在城里过夜,可以去城西歇脚,那里动工比较早,环境也相对好些。” 张仲景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街边各种他从未见过的事物,旁边累瘫的阿牧也爬起来,好奇地朝街道两旁打量着。 他虽然没去过洛阳,但是他敢说,就是洛阳最繁华的街道,也不过如此了。 可长安不是才结束战乱吗? 车夫在一片停满了牛车的平地上,停了车:“我就送二位到这里了,我看郎君也是读过书的,如果没有着落,市集街前有个朝廷搭的招工处,那里每日会放最新的工单,有适合的就能去做工,按天付工钱,干一天,饭钱就有了。” 车夫给平地前一个看牛车的老人付了一钱的报酬,阿牧拖着行囊艰难地下了牛车,张仲景却因为车夫的话而出了神。 朝廷搭的招工处…… 什么朝廷? 朝廷不是在洛阳吗? 第155章 “如今的北方, 洛阳有王允和孙坚,是王都所在,长安有曹班和段宁, 她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使君饱读经史, 您更看好哪边呢?” 吴郡娄县, 听闻致仕的故交州刺史郑玄要在此地开坛讲习,远近的儒生以及好奇的百姓都赶过来聆听。 吴郡本地世家这几年通过和交州格物院的商贸往来,赚得盆满钵满,得知郑玄要来, 早早放出消息, 借郑玄的名声扩大本郡在扬州的影响力, 县令还把县府别院腾出来,打扫干净, 供郑玄一行借住。 孙策的弟弟孙权在出发之前和他闹了一通脾气,孙策被迫耽误了乘船的时间,和周瑜顺流而下,一路乘船往东, 赶到娄县的县府时,讲习已经开始了。 郑使君坐在廊下,一个世家子弟向他提问, 宽敞的别院虽然挤满了人,但大家都默契地保持安静, 等待郑玄的回答。 周瑜擦了擦额间的汗, 在院门口眺望了片刻。 孙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士人打扮的贵族子弟,就感到一阵牙酸,想说周瑜自己去听就行,他在外面等着,眼睛却瞥向了不远处正在嬉闹的几个少年人那里,被猜中他心思的周瑜强行拖着,一边道歉,一边猫着腰穿过人群,来到了前排一个白衣少年的身旁。 “我还以为阿瑜不来了,这位子差点让人占了去。”诸葛亮见到周瑜,有些开心地小幅度晃了晃身子,他拍拍身旁的蒲团,小声说道。 “船行不畅,耽误了,谢谢阿亮。”周瑜小声道。 蒲团只留了一个,周瑜让给孙策,孙策没大在意,一撩衣摆,直接坐在了泥地上。 周瑜听见了世家子弟的问话,一心放在郑玄的回答上,孙策坐下后,他也心不在焉地坐在了地上,将蒲团让给了身后的人。 交州的格物院虽然在吴郡一带十分出名,但格物院的运作模式并非交州首创。 首创者正是那位在长安挟持了天子的不其县侯,征东大将军曹班。 郑玄能在距离不其县万里之远的交州设立格物院,他和曹班的关系绝非一般。 对于这一点,在场不少吴郡本地世家子,应该都是清楚的,因此如果郑玄的回答有所偏颇,那必然是不能服众的。 周瑜看了一眼提问的青年,果然,青年神情高傲,说完话后还颇为失礼的和旁边的同伴嬉笑了两声。 这也算是江东世家对于关东诸侯势力的一种挑衅吧。 周瑜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理了理衣摆,等待郑玄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郑玄并没有因为青年的冒犯而生气,反而还夸赞了青年。 “古之学者,比物丑类。”郑玄道,“无论是做人做事,取相似之事相较,以定行止,这确实是聪明的做法。” “曹班和王允相比,名卑而力强,此二者之间,得民心者可至其终焉。” 郑玄这番定论,是周瑜没有想到的,院中众人也开始议论起来,周瑜打量左右,左边的诸葛亮姿势板正地跪坐者,垂着头,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在思考,右边的孙策也闭着眼,可以确定是睡着了。 郑玄给足了大家讨论的时间,那名世家子弟在和左右交谈后,站起身,对郑玄恭敬道:“请使君赐教。” 郑玄道:“曹班名声不及王允,只有善待百姓,才能换来好名声,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她需要名声,来为她挟天子都长安正名。” “王司徒在洛阳,身边唯一能依仗的武将只有长沙郡太守孙坚,单凭孙坚他无法和曹班抗衡,只有施行仁政,令天下百姓归附,才会有有识之士投奔于他。” 郑玄的回答周瑜十分认可,院中众人也频频点头,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身边的孙策听到父亲的名字,猛然惊醒了,拉着周瑜问郑玄在说什么,怎么说到父亲了,却在此时,周瑜另一边的诸葛亮站了起来。 “使君的意思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诸葛亮清亮的声音,不急不慢的语调,如一块石子不经意地投入池塘,却在周瑜心里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他听到这话,很快察觉到不对,心里一惊,想阻止诸葛亮,又紧张地看向坐在廊下的郑玄,见郑玄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诸葛亮,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更没有阻止他的发言。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得其民有道,得其心”,诸葛亮这话应该是出自《孟子》,“得民心者得天下”,意思是没有错的,可问题是,孟子这番话,意在引导皇帝施行仁政。 ——曹班和王允,二者之中有任何一人是皇帝吗? 院中显然也有人意识到了诸葛亮话语中的悖逆,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 诸葛亮却是置若罔闻,一副不得到郑玄的答复不罢休的意思,继续道:“既然得民心者可至其终焉,那要民心便可以了,曹侯为何还要挟天子呢?” 院中有人似乎理解了诸葛亮的想法,也附和道:“曹班挟天子,这样的行为和董卓有什么区别呢?请使君明示!” 孙策这时也反应了过来,问周瑜道:“曹班想做第二个董卓吗?” 周瑜眉头紧蹙,抿着唇,沉默不答。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确实是曹班所要做的,但直觉告诉他,诸葛亮向郑玄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完全反对曹班的意思。 好友身上那种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去抓,都抓不住的感觉,又来了。 自他和诸葛亮相识后,他没有一刻停止学习,即使好友给他带来的一些书籍被家中长辈称为“秽籍”,他也一概来者不拒。 就像郑玄所说“比物丑类”,他像一块海绵一样,从好友身上汲取知识,他相信只要他见识得足够深远,他就能有判断力去辨明什么是“正”和“谬”。 还远远不够,周瑜心想,他看向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少年年纪比他小,未来留给他的时间,远比自己要多,可他却已经远远走在自己前面了。 诸葛亮在交州格物院学习,是院中诸生的佼佼者,他怎会不理解曹班的所作所为呢? 就在周瑜疑惑之间,廊下的郑玄却突然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对诸葛亮道:“你要问,直接问便可以了,这般拐弯抹角,是怕我不回答吗?” 诸葛亮的表情有些倔强。 讲习的最后,郑玄给了诸葛亮答案,虽然从好友的表情上来看,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他。 ——时间。 这是郑玄的回答。 曹班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时间? 周瑜和在场所有人,对此都表示不能理解。 讲习结束后,孙策见周瑜和诸葛亮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郁闷,一左一右将手搭在两人肩上,揽着他们一边出了县府:“怎么你们这些听懂的,听完反而还不如我一个没听懂的开心?” 周瑜苦笑:“做学问就是这样的,知道的越多,才能意识到有更多不知道的事物,明白自己知道得还远远不够,所以知道得更少,反而更快乐。” 孙策挠头:“所以知道得越多,知道得越少?” 诸葛亮噗嗤一笑,周瑜也笑了:“可以这么说吧。” 孙策见俩人都笑了,便放下心来,推着他们往城外走:“走走,带你们去认识下我兄弟。” 周瑜纳闷:“你才来吴郡几次,怎么又认识兄弟了?” 孙策嘿嘿笑道:“就是上次来认识的啊,我去借船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些小忙,他还说下次来庐江,要拜访你呢。” “拜访我?”周瑜奇* 道。 孙策这人就喜欢交友,坐船渡个江的时间,就能和船夫攀上关系,平时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这点周瑜还是很佩服的。 孙策点头,有些支吾道:“是呗,我就随便和他夸了你两句,他就佩服得不行,哎呀。” 见周瑜和诸葛亮两双聪明的眼睛都看过来,孙策笑着打哈哈道: “总之,他家在庐江也有亲戚,非说想见你,你们这次就认识一下,以后来吴郡也有个照料嘛。” 周瑜看他躲闪心虚的表情,心里便有了数,因此当这名叫凌操的青年见到自己,大呼“这便是美周郎?百闻不如一见啊!”,周瑜强行忍住了打孙策的冲动。 凌操家住城外,他和孙策出身相似、性格相仿,因此能成为好友也不算奇怪。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凌操对于时局的关注热情。 “我听说,董卓在弘农,被人杀啦!”他对孙策道,“你阿父不是在洛阳吗,之后你会跟他一起去吗?” 孙策闻言,难得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是很想跟父亲一起的,但是父亲却让他留在母亲身边,帮忙照顾弟弟妹妹,他也听母亲埋怨过,说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可是…… 周瑜见状,岔开话题道:“董卓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董卓之死,实乃天意。” 凌操一听,果然一跺脚,激动道:“真死啦!快哉快哉!” 他给高兴地跑到院子里,取下三条鱼干,送给三位客人,他有意和周瑜攀谈,因此给他的鱼干也是熏得最完整,最黑亮的一条。 “那你们说,从此以后,是不是天下太平了?” 凌操说者无心,三人听完却心境各异。 一直沉默不言的诸葛亮,看着手里的鱼干,鱼眼里闪着诡异的光,鱼的腥味和肉食的香气混合着,漫溢在狭窄的屋子里。 他对周瑜道:“我这次来,也是和阿瑜道别的。” 第156章 “道别?怎么就要走了,不多呆几天吗,那下次……” 孙策话说到一半,见周瑜沉默不语,顿时明白过来,一下站了起来:“你要走去哪?再也不来扬州了么?” “嗯。”诸葛亮垂着头,来回捏着手里的腌鱼干,指腹挂下一层油亮的粉末。 “哎呀,这么突然就……”凌操见到气氛不对,想站出来说些什么,见诸葛亮糟蹋鱼干,下意识地拍掉了他的手。 “嘿,再怎么说,也不能糟蹋粮食啊。” “嗯。”诸葛亮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凌操和孙策对视一眼,两人起身来到诸葛亮身边, 蹲下身,从下往上去看诸葛亮的表情。 少年眼眶红红的,长长的睫羽下,居然挂上露水了。 “哎呦,是我的过错了!”凌操见他抱着鱼干不吭声,心念电转,一拍脑门。 一定是他分鱼不公平, 惹得小郎君不开心了! “刚才没注意,这条鱼是有些太小了, 为兄这就去给你换, 莫急哈……” 凌操说着就要出去,却被诸葛亮扯住了衣袖,他回头,少年用袖子摸了摸脸,转过身,将背上一直被着的小布包转到身前来。 这只小布包诸葛亮已经用了很久了,包底被磨破之后,他又重新缝补上,缝纫课是格物院□□授的,这门课他也是满分呢。 屋内众人都安静地看诸葛亮在布包里掏东西,周瑜也默默地看着,他还在努力消化诸葛亮所说的“道别”。 仔细一想,他和诸葛亮两人,一个居交州,一个居扬州,相隔千里,却能年年相见,视彼此为知己,靠得是什么? 是海船。 南方的交州、北方的即墨港,有百米海船,可在海上航行数月,可抵御汹涌的海浪和猛烈的海风。 一旦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视为寻常后,他就会忽视一个现实—— 对于周瑜来说,诸葛亮和他乘坐的海船就像海上飘忽的海风一样,每年固定季节被吹到岸上,但当他想要去追风时,却根本无从寻起。 所以诸葛亮说“道别”,意思就是,他以后不会再随船来扬州了。 他曾经问过诸葛亮,为什么会在此停留,对方的回答是——扬州有许多需要他探究的人事。 所以他现在要走了,他想探究的事情,都了解清楚了吗? 自己一直努力追寻他的步伐,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吗? 他见诸葛亮从小布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就像他们以往每次见面那样,递给他。 他接过来,那是一张纸,用一根可以伸缩的弹性绳捆成圆柱状。 他轻轻拨下弹性绳,绳圈在离开纸筒后,跳上了自己的手腕,将他的手腕圈住。 他缓缓展开 诸葛亮这次带给他的,是一张纸。 准确来说,是一张宣传海报。 海报上方用浓墨大字写着—— 高等学府招生全国统一考试考试。 下方还写了报名时间和地点,考场安排、以及考核的科目。 周瑜注意到,考场只有两处,一处在交州,一处在长安。 “你要回交州?” 诸葛亮摇头:“我会去长安,顺利的话,来年十月,我会成为北学府的一期生。” 长安。 不其县侯曹班。 果然交州也是曹班的地盘啊…… 孙策也凑脑袋过来,纸张昂贵,但他在诸葛亮的手里见得多了,已经不觉新奇了,不过海报的样式他还从未见过,更何况上面的内容也颇有意思。 他看了看海报上面的内容,疑惑道:“考试在明年六月,那不是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么,阿亮何来辞行一说?我们还是有机会能见的呀。” 诸葛亮乘坐的海船,每年冬季从即墨港出发南下,次年夏季会北上即墨港,诸葛亮这次是跟着北上的船来的,那么在考试之前的冬天,他还是可以来扬州的嘛。 见诸葛亮不答,他把手里的鱼干递给周瑜,咧嘴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阿亮如果不方便,那到时候我去洛阳寻我阿父,就带上阿瑜一起,长安离洛阳……” “不会再见了。” 诸葛亮突然打断了孙策,他站起身,将小布包背起来,周瑜和孙策见状同时唰地站了起来,凌操搞不清状况,摸着后脑勺,也爬起来。 “阿瑜应该知道吧,我们是不一样的。” 周瑜直视对方的眼睛,看起来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孙策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连忙打圆场:“怎么不一样,我看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屋主人凌操见三人一直打哑谜,氛围古怪得实在令他难受,终于受不了了:“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要我说,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呢?” 他一把拽过诸葛亮的小布包肩带,提小鸡一样将他提回来,转了个身,和周瑜面对面:“不开心的话题是你小子先挑起来的,那就给你个机会,想说什么直接说!” 诸葛亮被勒得红了脸,刚要开口,凌操瞪眼道:“说人话!我听不懂的不算。” 诸葛亮一咽,干巴巴道:“曹班是我的主公。” 周瑜和孙策点了点头,这点他们都知道。 “也是我的志向。” “曹班是哪个——呜!”凌操想打岔,被孙策一把捂住了嘴。 “但我与主公不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新派。” 诸葛亮目光坚定道:“我是不会对任何人妥协的。” “呜呜——”凌操显然是没听懂,但孙策觉得周瑜应该听懂了,便继续捂住凌操的嘴。 周瑜问出了一直以来他想问的问题:“阿亮说自己是革新派,那我呢?在阿亮的眼中,我是什么呢?” 诸葛亮想了想,道:“你是保守的进步派。” 他解释道:“阿瑜世家出身,能享受到世家身份带来的便利,但阿瑜也很善良,既能看见世家对百姓的奴役,又愿意结交寒门出身的,诸如我和孙策这样的人为朋友。” “阿瑜以世家子的身份,去帮助寒门出身的人,基于阿瑜的立场和行为,在我眼里,阿瑜便是保守的进步派。” 这回孙策也听懂了,不仅如此,他还听出了诸葛亮话语中,对“保守”一词的不满,因此他反驳道:“你说阿瑜保守?阿瑜哪里保守了,我看他也挺革新的,说实话,你说的这些东西,还有你每次带回来的那些书、那些新奇的装置,阿瑜哪样不是接受良好,他的出身又不是他能选择的,你凭什么武断地认定他保守?” 孙策难得对自己的辩言十分满意,等着诸葛亮反驳他,却见对方想了想,转而看向了自己。 “好吧,你说得对。” “但对于目前的阿瑜,我还是保持自己的观点。” “也许未来有人能改变他,但那个人应该不会是我。” 孙策不解,周瑜的表情显示他的情绪已经很低落了,他也连带着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少年有些败好感:“怎么就不是你了,我看你们关系那么好……” 诸葛亮垂眸不语,凌操见状也有些莫名的难受。 最终,诸葛亮还是独自离开了凌操家,走之前,他恭敬地对这位亦兄亦友的少年拜服道:“就此别过吧,运气好的话,我们还会在长安相见。” 周瑜目送少年背包远去,黄昏时刻,血浸一般的云霞,将半天天空映照成鲜红色,他的影子在田坎上拉得很长,直到与树影融为一体…… 长安。 曹班被噩梦惊醒,睁开眼,面前是白晃晃的发丝。 “还早,你再睡会吧。”段宁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静谧的夜晚,屋内铜壶滴漏的声音格外清晰,她撑起身子,见妹妹额发前都是汗,替她擦了擦。 曹班确认了姐姐在身边,便安下心来。 “背靠背。”段宁轻声道。 “嗯。”曹班嗫嚅着应了,转过身,和姐姐背靠背,慢慢阖上了眼。 自从姐姐回到长安后,曹班便与姐姐同榻而眠,方便照顾是一方面,自己不放心也是一方面,后来姐姐身体恢复了,曹班想到没有几天便又要和姐姐分开,索性就这么继续睡了。 曹班将近凌晨才歇下,身体实在困乏得很,眼睛一闭,很快又睡着了。 段宁闭目养神来了片刻,等到妹妹呼吸均匀了,才蹑手蹑脚地掀开褥子,下了榻。 当曹班再次醒来时,段宁已经锻炼完,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神清气爽地回来了。 “你身体不要紧么。”曹班起身,一边换衣服,一边道。 段宁将凉汤放在桌上,翘起腿,两口嗦完手里的一只鸡腿,鸡骨头在手里转了一圈,准确地飞进案旁的一只木桶里。 “很能吃,算要紧么。” 曹班笑了:“那可是头一号的要紧事。” 段宁认真道:“说真的,最近我是不是吃太多了,鸡又不能带上路,这路上要是饿晕了怎么办?” 曹班偏头想了想:“那熏了给你带走?” 段宁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熏的太香,影响不好,也就一年时间,我忍忍吧。” 按照姐妹俩的计划,今天段宁就将离开长安城,率领五千飞鹰骑,开始为期一年的领地巡察。 姐妹占领长安之后,凉州和并州这两块本来就在姐姐管辖范围的地盘再无后顾之忧,但是交州、泰山郡、即墨港、谯县、辽东这些地盘都太过零散,因此摆在她们面前的两个选择。 一个是盘整领地,舍弃小的地盘,集中兵力扩张大的地盘。 另一个是在巩固小底盘的基础上,逐步向外扩张,参考姐妹拿下长安的经验,将点状的地盘串联成线,再由线及面。 姐妹选择了风险更高的第二种方案。 选择第二种方案的原因,一方面是姐妹现在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能为她们的决策兜底。 另一个方面是,姐妹的时间不够。 “覆汉”一词,从她们挟天子后,就被摆到了明面上,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一旦开始了就必须坚持走下去。 但“覆汉”之后呢? 她们虽然是穿越而来,但是寿命并没有得到的穿越之神的特别照顾,姐妹两人都曾九死一生,尤其是经历了姐姐落水事件后,穿越的代价也纳入了姐妹的考量范围。 姐妹可以在有生之年颠覆汉室。 可如果她们只能够活到30岁? 40岁呢? 会不会有一天,帮助姐妹俩的玉佩,向她们讨要代价呢? 她们必须抓紧、再抓紧。 能在她们这一代完成的事情,便尽全力去做吧! 段宁的军队绕城一圈后,在百姓的欢呼喝彩声中,出了城门。 曹班将姐姐送到渭桥边。 战争结束后,渭桥改成了码头,长安百姓欢送姑臧君的军队离开,又迎来了满载各地优秀学子的大船。 诸葛亮在冬天的时候,乘坐木船,抵达了长安。 第157章 “阿害,我再和你说一遍,这些事情很重要,记不住的话,小命都会丢掉!” 洛水河中央,一艘小木船上,两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在甲板上吹冷风,个子高一些的那个,对着个子低一些的苦口婆心叮嘱,个子低的那个一脸憔悴。 两人都没想到坐船居然这么难受,在船里面晕得想吐,在船外面吹风又冻得慌。 “我们到这里, 是要和潜伏在北学府的探丸郎王信接头, 王,信, 你记住了吗?” 兄长陈辛是弟弟陈害的监视者,弟弟晕船的症状比自己更严重,因此陈辛便想办法说话,岔开弟弟的注意。 陈害和陈辛两兄弟, 是洛阳派到长安的第六批探丸郎,也是最后一批,到目前为止, 所有的探丸郎都没能完成任务,唯一潜伏成功的王信, 据说是长安北学府的佼佼者, 至今不敢暴露身份。 原本,洛阳的探丸郎,在主公袁绍放弃讨董后,就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了,但是这几个月不知为何,洛阳朝廷的王司徒府突然与他们接触,有了资金后,探丸郎这才死灰复燃,再次运作起来。 因为洛阳和长安关系紧张,运粮运货的大船在洛水航行需要经过两边严格的排查,第一批任务失败的探丸郎,据说就连船带人在洛水上失联的。 他们的小船得到洛阳的方面的放行,顺利抵达渭桥码头后,见到码头附近还是有不少船只停泊,兄长陈辛总算是松了口气。 和他们一起下船的人,有些是自己乘船来长安奔亲,有些是被长安官方的船拉过来的,个个衣衫褴褛。 陈辛和陈害离开洛阳前,吃了顿饱饭,但是也饿了两天了,下了船之后,人还是晕乎乎的,脚底打飘,陈害状态还不错,陈辛咽了咽口水,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有穿着武官衣袍的士兵走过来,示意他们跟着人群一起排队, 码头旁边是两排泥屋,有的前面有人,有的没有,屋子上面挂了牌子,但是陈辛不识字,他歪着身子看了看,队伍前方,两个小吏带着半幅挡住了口鼻的白色面罩,坐在一张高脚木案后面,对新上码头的人进行盘问。 “遮住口鼻,不会被捂死吗。”陈害也跟着兄长一起打量着那两个小吏。 探丸郎有一种夺命方法,就是用多层麻布长时间捂住人的口鼻。 陈辛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弟,兄弟俩都没有离开过洛阳,因为知道任务的危险性,他对这里陌生的环境十分警惕,人也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尤其是见到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没有通过排查的士兵离开后,陈辛更是心如擂鼓,不停在心里默背自己的假身份。 “姓名,籍贯,来做什么的?”带着面罩的小吏一出声,陈辛才发现,这居然是个小女郎。 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过是面对一个孩子而已。 “陈辛、陈害,我们是两兄弟,并州人,是来……考试的。” “考试?”小女郎皱眉,陈辛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是今年六月的考试?” “正是正是。”陈辛一边说,一边将衣服里细心保存的海报取出来,展示给小女郎看。 小女郎接过海报,只看了一眼,立刻便立刻拿给了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另一名小吏,很快,两人同时抬头,小女郎一改之前严肃的态度,对两人亲切起来。 “原来是学士的家人,距离考试还有不到半年了,正是诸学士们紧张的时候呢,两位来可能也需要一些时间适应,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在城里生活不方便的,都可以来城西找我,我就住城里。” 陈辛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问道:“长安城的规矩多吗?” 小女郎笑道:“倒也不能说多吧,只能说,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两位适应了之后,就会喜欢上这里的。” 问话总算结束,小吏告诉他们,需要在码头的屋子里住三天,才能进城,陈辛刚想拉着弟弟离开,陈害突然皱了皱鼻子,陈辛立刻小声问道:“可是发现了目标的踪迹?” 他顺着陈害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带着白帽的人,抱着一只大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桶里冒着腾腾热气,稀粥的香气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小女郎见状笑道:“两位郎君从并州而来,一定饿坏了吧,粥棚的粥头三日都是免费的,二位快去排队吧,晚了就凉了。” 到了第四日,陈氏兄弟这一批抵达长安的人总算被放行入城,可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来到码头的第一天,小吏手里关于两人的信息报告,就已经通过情报网,传到了曹班的案头。 陈氏兄弟进城后,便直奔北学府,北学府的位置长安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到了学府门口,一个老妇人主动走上来,问他们何事。 “现在是授课时间,若是寻人,我可以为二位通传,若是要办理入学手续,我可以领二位进去。” 陈辛站在门边,门是打开着的,从外面能将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因此里面两个手持长棍的高壮猛士,也被陈辛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是来入——”陈害刚要回答,陈辛便打断了他,“我们是来寻人的。” 老妇人眯着眼睛笑道:“既然是寻人,那二位请进来稍等吧,外头风大,别吹坏了身子。” 老妇人话说得和蔼可亲,可是陈辛看着她身后的壮士,大冷天的,两个壮士只穿着单衣,手臂上厚实的肌肉清晰可见,陈辛连忙摇头谢绝妇人的好意。 “还是算了,我们兄弟就在外面等。” 老妇人道:“那二位是要寻谁?” 陈辛递上名刺,老妇人一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啊,是王学士。” 陈害一听,喜道:“您认得?” 妇人点头道:“怎么不认得呢,他在学府可出名了。” 陈辛心道,王信以前说自己是世家出身,大家还不信,看来他是真有些本事。 没过一会,王信被老妇人叫了出来,见到两人后,王信先是疑惑,不等两人开口,他脸色一变,急急拉着两人走到一旁。 “你们怎么来了?” 陈辛道:“你一直没有消息,主公担心你,便派我们来了。” 陈害乐呵呵地插嘴道:“我们刚刚都听说你的事啦。” 王信心头一紧,又听陈辛道:“听说你在学府很出名?在这里读书难不难,我们能不能也入学?” 长安北学府是曹班一手创办,听说从北学府出来的学士,可以进入长安朝廷工作,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接触曹班了。 王信没想到陈氏兄弟问的是这个,学府看门的黄阿母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王信没来由的心虚,小声对两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 一夜密谈后,陈氏兄弟最终还是在王信的帮助下,顺利地进入了北学府。 ——成为了清洁员。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阿害去读书吗?”陈辛不识字,干些洒扫事便罢了,阿害识字的,居然也不能入学。 前头失败的探丸郎,让他总觉得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他们越早完成任务,就能越早离开这里。 王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两人解释,说实话,他让两人进入北学府,已经是冒很大的风险了。 在两人之前,探丸派往长安的刺客各种身份的都有,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长安,王信能潜伏成功,完全是因为他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他自己对于动手一事本来就信心不足,再加上北学府的读书时光虽然忙碌,却也充实而快活,如果不是陈氏兄弟的到来,他几乎都想放弃刺杀任务了。 王信将两人视为麻烦,但迫于陈害的威名,他又不可能提出来,只能这么拖着,每日放学后,和陈氏兄弟随便说说学府里的情况,当作完成了情报任务。 “你说,学府里成绩最好的,也是个女郎?”陈辛始终记得,在码头时见到的那个小吏,他又想起,那个小吏说的,长安的规矩,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嗯,名叫杨布,下次我见着,可以指给你们看。”王信点头道。 “不是诸葛亮吗?”陈害突然问道。 诸葛亮的名字,是他们在码头上负责核验的官吏们说的,当时他们说要来北学府,就有人提起诸葛亮这个“神童”。 王信也没想到,他们还对北学府的学士做了功课,解释道:“诸葛亮确实是神童,他比杨布小五岁,每次考核都能拿第二名,这在人才济济的北学府,已经是相当厉害了,但他自己不服气,去年六月的统考,他只考了一半就没去了,又参加了今年的,结果谁知道,杨布去年也发挥失常,没接受任职,所以今年两人又是一起备考。” “冤孽。”陈害点评道。 陈辛没心情挺棒,还想问问朝廷里的事情,却见王信这时突然噤了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从他们三人面前走过,女郎看了王信一眼,冷冷道:“有时间背后嚼舌根,不如多看看书,王学士。” 王信见状,有些尴尬地问道:“已经放学了,杨学士回家还要用功吗?” 杨布抿着嘴道:“只有弱者才需要背地里努力。” 她说完,头也不会的走了,留王信三人在院里面面相觑。 晚上,杨布回到宿舍里,点上油灯,翻开了书本。 杨布是谯县格物院出来的,她是曹班在谯县收养的孤儿,她本人性格耿直,喜欢事事有计划,有安排,然而事与愿违,她的人生总是充满着计划之外。 曹班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意外。 诸葛亮是第二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正月后,农事还未开始前,北学府组织了一场模拟考试,考试是在尚书台举行的,尚书台的官员们轮流负责监考,考完第一科后,学士们激烈的讨论声,通过院墙,传入了皇宫。 小皇帝正在花园里放风筝,风筝是宫人给他做的,和在洛阳时不一样,这里的宫人对他都很好,曹师有时会来教导他,她不来时,就是那些从洛阳来的长胡子大臣来教他,他不喜欢他们,就会闹脾气要出宫去。 可是每次出宫,他的身后都跟着小尾巴,他喜欢热闹,又不喜欢小尾巴,不喜欢他就会生气,可他生气的时候,长胡子就会来嘟囔他,所以他也不喜欢长胡子。 长胡子是坏东西。 刘辩这么想着,就拿他私下里藏起来的小石头,去划自己的下巴上的胡渣。 宫人不得不去请曹班来。 曹班见状,叹气道:“还是要让他多接触一下人。” “明日就让他去北学府吧。” 医官也是医都尉的老人了,闻言担忧道:“可是北学府现在……无法保障陛下安全。” 曹班想了想,道:“那就让人跟着两天,盯一下。” 模拟考试后,北学府放假三天,陈氏兄弟留在学府里清扫一片狼藉的教室,两人刚结束扫除工作,屋外,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贵族少年,迈着欢快的步子朝这边走来,少年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纤长的男人。 陈辛手里的高脚椅,嘭地砸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正是曾经探丸郎中的头名,如今曹班手下的荡寇将军。 也是亲手杀死陈氏兄弟之前,二十一个探丸刺客的背叛者。 ——江芜。 第158章 刘辩没想到屋子里有人,脚步在门口顿住,随后又退了回去,有些怯怯地回头看了江芜一眼。 “早知这儿有人来, 我便不来了。” 王信在探丸的地位不比陈氏兄弟,他不认得江芜, 见有陌生人进来, 定了定神,主动迎上去。 “可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弟?”王信看了贵族少年身后的江芜一眼,贴心提醒少年,“学府里不让带仆役, 会被人看不起的, 这里的师长都很好相与, 若是实在住不习惯,可以住家里, 有课时再来。” 少年似乎不常接触人,王信和他说话,他也不知听没听懂,王信往前走两步, 他就后退两步,王信看少年身后的仆役,仆役对他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陈氏兄弟的目光始终放在江芜身上,不敢有一刻放松,王信和那名少年说了些什么他们也完全没听清,只记得最后少年离开时,江芜对少年道“明日曹侯会在城郊校场练兵”。 王信送走刘辩和江芜后,转回身来,被陈氏兄弟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难看?” 陈辛像是溺水的人刚刚被救上来,拍了拍吓得更厉害的弟弟,两人看看回过神,他想了想,最终没有告诉王信江芜的身份,而是对王信道:“刚刚那人说,曹侯会在城郊的校场练兵,王兄可知道地方?” 王信知道两人一心完成任务,但他心不在此,也不想被两人牵连,因此将地方告诉两人之后,找借口推脱掉了。 第二日,陈氏兄弟早早出了城,按照王信所说,来到城外校场。 两人做好了江芜故意下套的准备,以防万一,走投无路用的毒药都备上了。 好消息是,江芜没有骗他们,曹班确实在城外练兵,江芜应该没有认出他们。 坏消息是,曹班练兵的规模实在有些超乎想象的大。 光是给前来围观的长安百姓,就专门设置了上千人的观摩席位,他们已经是起早了,结果到地方的时候,不光观摩席上人满为患,进城的道路两旁,都坐满了拖家带口来看热闹的百姓。 而曹班所在高台,在距离观摩席几百米远的道路的另一头,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根本不能确认,台上的人是不是曹班。 事实上,台上的人确实是曹班。 不仅是曹班,从洛阳迁来的朝臣、附近州郡的官吏、去年通过统一考试新入职的官员,还有皇帝陛下本人,都参加了这次练兵。 如此规模的盛会,安保方面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陈氏兄弟不知道,他们所在的观摩席,也有扮作农妇和货郎的武部官员。 刘辩是第一次观摩练兵,每每有军队列阵,从他们的木台前踏步而过,齐刷刷地侧目时,他便地举起小布犬“将军”,激动地向士兵们挥舞。 所有士兵按照兵种列阵,以飞鹰骑打头,从北军校场出发,经过曹班所在的木台时,齐声喊出口号,随后踏过护城河上的木桥,进入长安城,在城内巡游一圈后返回军营。 军队在进过护城河时,口号声在城门洞内回响,整座长安城仿佛都在震动,声音能直接传到木台的位置,以防万一,工部还在前几天专门对护城河的木桥进行了加固。 “找到了!他们还真来了。” 符柯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刘辩见状,举手找符柯讨要,符柯将千里镜给刘辩,刘辩不太会用,金属的镜框被他掰得咔咔响。 一只手轻轻搭过来,帮他调好了焦距。 “谢谢曹师。”刘辩昂着脸,晃着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看向强光之下,被照得面目模糊的女子。 观摩席虽然搭了看台,但是没有遮蔽,临近正午,日光天地映照得刺目眩迷,好在温度不高,练兵现场气氛足够热烈,不至于使人乏困。 城外道路的建设和城市内的规划建设是同步开始的,古时候,建筑多用木制结构,城池,尤其是大的城池附近,往往是一棵树也看不到,曹班有想过道旁植树,但是当天提出,当天就被户部驳回了。 发展和环保相互制约这一点,即使曹班来,目前也是无能为力的。 符柯视力好,她定位到陈氏兄弟之后,不需要千里镜也能继续锁定他们,虽然陈氏兄弟身边已经安插了人手,但是最近洛阳方向的刺客实在是太多,情报部正在进行部门整合,人员需要重新过一遍筛子,曹班的人身安全是重中之重,符柯不得不亲自盯梢。 “要我说,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了事,小江做事多麻利,来一个,杀一双,多来多送。”符柯知道曹班辛苦,见刘辩拿着远目镜玩得开心,小声对曹班道。 “捍卫社稷,威震八方,武威劲旅,忠勇无双!” “一!二!三——四!” 一支军队阵列喊着整齐嘹亮的口号经过木台,观摩席上的百姓认出了他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打断了符柯的话。 这支军队是来自凉州武威郡的部曲,两年前千里驰援,和全城百姓一起,在董卓余部手中守住了这座城池。 军队列阵行过,掀起扬尘,曹班一面微笑着,一面感到嗓子有些发痒,她拳头刚举起来,想掩饰着咳嗽两声,席案下首,医部的杨济和华佗就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尴尬地放下拳头。 “他们来这一趟不容易,还是要让他们带些东西回去。”曹班咽了咽口水,忍住喉头的痒意,“所谓军事威慑嘛。” 威慑威慑,武力之所以能形成威慑,就是因为它有能被使用的那一天,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曹班是不会藏拙的。 杀死那些刺客,就已经能说明长安的态度了,他们不会与洛阳讲和的* 。 打,是必然要打的,但打的时间,需要由曹班来定。 眼下长安刚刚恢复生息,洛阳方面还没有足够的兵力,适当的武力威慑,可以防止对方以挑衅或者试探的方式,搅动长安刚刚稳定下来的人心。 陈氏兄弟将练兵从头看到了结尾,最后曹侯发言完毕,全场情不自禁地起立抚掌时,他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随即又反应过来。 但现在坐下,又会显得他们很奇怪。 ……好吧,我抚掌,但是不抚出声音,这样我的心,就还是在洛阳的。 当然,从头到尾,兄弟俩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好在曹班在最后的发言中表示,七日之后,她会在市集的新闻台开坛讲习,讲习向所有人开放。 “又是个机会!” 当晚,兄弟俩将消息告诉了王信,王信见二人风尘仆仆但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以为他们得手了,得知两人没找到机会动手,心里送了口气。 结果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得知他们二人也要去第二日的讲习,并且再次邀请他同行,王信一噎,不好再找借口推辞,只能硬着头皮陪同。 随着尚书台修建完毕,长安的官制确立后,政务方面,曹班已经基本交给尚书台了,只有尚书台确认需要上报定夺的公文,才会到她的书案。 当然,即使是这样,随着地盘的稳固,当她处理完政务,能够静下心为接下来的事情进行谋划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白天没有政务的时候,她的行程也都被尚书台安排得明明白白,如果不是她身体欠佳,或者是刘辩那里有什么意外,一般她是不会反对的。 这次的讲习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将尚书台分为吏户礼刑工后,礼部分管教育事宜,这方面格物院的体系已经很成熟了,能在长安礼部任职的官员,就算不能完全认可曹班的理念,也是持开放态度的——这也符合曹班当前的用人态度。 “——国家存亡之时,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思潮来,这并不少见,正如刚刚这位生员所说的,春秋战国有诸子百家,这其实是不同的人,在用不同的方式,总结他们发现的事物规律,提出他们的救国方略。” “回到这位生员的问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曹侯提问,所有人顿时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向第一个鼓起勇气提问的女郎。 女郎行礼道:“回曹侯,我名夷,姓任。” 曹班颔首,继续道:“回到任同学的问题,怎样的学说可以救国?这是个很大的议题,不过并非无人尝试,今时亦然。” 果然,曹班一点拨,立刻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回答。 有说黄巾的,有说白波军的,还有说王允的。 “董卓!董相国!”一个青年男子嬉笑着大声道,院中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曹班微微一笑,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她轻轻拂袖,娓娓道来:“诚然,诸位说的,皆可谓一试。” “不考虑各地黄巾军首领的起兵意图,张角其人之初心,我们都知晓——符水治病,治病救人,所以百姓愿意归附他,跟着他,能活命,他或许能救人,但却不能救国。” “他失败了,这是为何呢?” “其因有二,一是黄巾以《道德经》为其教义,描绘太平盛世图景,却以鬼神之说,统揽其言行。” “《左传》有言,国将亡,听于神,更甚者,《道德经》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作者老子所论道法自然,本身也与黄巾所传导的,以及张角尊崇的神迷思维相悖。” “其二在于,黄巾起兵的目的。” “张角发兵,目的是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他要颠覆汉室,可在此之后呢?他能给百姓带来什么样的统治生活呢?” “自上古时代,君权接替神权统领这片大陆后,礼乐制度便接替宗教礼法,统领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 “改变不彻底,便是彻底不改变,从这一点上出发,黄巾就算是胜了,也是另一个王允,另一个董卓,也许他们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曹班已经许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大篇幅地输出自己的论点了。 从前她播下种子,等待种子发芽,如今她翻土犁田,大刀阔斧,时值春和景明,大地复苏,城外的农人挥动锄头,暖阳如金缕洒向田野。 她的话说完,场内久久无声,许久之后,有人开口了,声音微微发颤。 “那曹侯呢?” “曹侯也会是另一个董卓,另一个王允吗?” 曹班阖眼,神情不悲不喜,她的声音沙哑,身量纤细,脖颈被宽大的袍服笼罩着,身躯仿佛承载着千斤之重。 她睁开眼,眸中清明,每个和她目光相接的人,都能从中看到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名为—— 希望。 她说—— “我的言语,有史官记录,我的行动,有百姓见证…… “我的身份定义,留待青史评说。” 初平二年,洛阳朝廷的王允,推汉室宗亲刘虞为天子,同时向天下英雄豪杰发出讨贼令,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妄自尊大,自封为征东将军的曹班曹君实。 曹班对此的回应是—— 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 没错,她给自己升官了。 第159章 傍晚,太阳的余晖落在西辽河平原,给苍茫的暮色披上一层金色纱幔。 清风拂过一弯温泉池,青草摇曳, 沙沙作响。 “呼——” 白发的女郎闭目靠在池边,一条打湿的纱布半覆住她的面孔,纱布上蒸腾着氤氲热气。她随意地将两条胳膊搭在石块上,微微隆起的肌肉显现出紧实流畅的线条,水滴从她麦色的肌肤上滑落,滴入池中—— “艹!你们一个两个的,倒是舒服!”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温泉池的宁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哀嚎声,一名乌桓士兵被马腾一脚踹飞,撞在营帐上,营帐受力不住,整个崩塌了。 马腾三两步冲过来,踩上乌桓士兵的胸口,一刀向下猛刺, 鲜血飞溅,马腾拔出刀,听见温泉池里有“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卫召心虚地憋了口气, 蹲入水中,企图用热气和池水掩饰自己的存在。 “我靠你——”马腾见状,气得快吐血, “她俩在这儿泡着就算了,你是嘴皮子动累了还是怎么的?你怎么也敢在这儿躲懒!?” 卫召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也不躲了,捂着胸口站起来道:“动脑子也是很耗体力的好吗,不信你可以问文若!” “啊!”又是一名闯入营地的乌桓骑兵被马腾砍落下马后斩杀,战马受伤后倒地痛苦地嘶鸣,马腾心疼不已,朝卫召大吼,“你挡个屁挡!惺惺作态,赶紧上来帮忙!” 卫召的单衣都湿透了,常年不见光的肌肤白里透着粉,他红着脸挪步到池边,手臂攀在石头上,用力一撑—— 手掌打滑,他下巴嘭地一下磕在石头上,随即栽回了水里,掀起一波水花。 “唔——咕噜咕噜……” 同在温泉池里的游树嫌弃地往段宁身边挪了挪,段宁则是翻了个身,下巴扣在岸边,小半个身体浮在水中,换了个背风的方向继续睡。 卫召好不容易上了岸,草原上冷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他从兵器架上取下自己的外衣,紧紧裹在身上,擦干脚上的水,仔细捡走上面的草屑,套上足衣,穿上步履…… 马腾:…… “我求求你快一点好不好,卫大公子——” 卫召低头,加快了动作:“我在家中行三,应当是三郎君……” 又有两名乌桓士兵,一前一后纵马而来,马腾舍弃了环首刀,改用弩箭将前头一人射下马,战马没了操纵,往前走了两步,悠哉悠哉在营帐旁吃起草来。 卫召张开双臂,如临大敌地看着后面那个骑兵:“我,我来了!怎么样,是需要让我拦下那人吗,还有没有多的兵器!?” 马腾翻身起上那匹吃草的马,一拽缰绳,战马立刻掉头,从卫召身旁一跃而过。 “老子是让你去修帐篷!”马腾怒吼的声音响彻营地。 先头的几名哨骑被解决后,马腾又陆续干掉了一些步卒,直到最后,五名乌桓士兵将马腾团团围住,将他往温泉池的方向逼迫。 卫召举着帐篷的支架,在半塌的帐篷前探出个脑袋:“要不要帮忙?” 马腾看都没看卫召一眼,深呼吸后,猛地蹲下身,五名士兵见状立刻扑上去,马腾找到缝隙,旋起一脚砸中一人的脖颈,将人砸入水里,随即取下兵器架上的长枪,转身一挥,两名士兵躲闪不及,被打中腰部,马腾将长枪也丢进水里,长枪刚好落在游树的鼻子前。 游树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段宁,从水里捞起长枪,将落水的士兵戳远了一些。 “抱歉,抱歉。”马腾一边道歉,一边用弩箭射死一人,剩下三人见抢不到武器,互相对视一眼,想把马腾往水里推。 “别杀马将军!——我和你们拼了!” 卫召突然横举着营帐的支架从后面冲过来,三人警惕马腾,躲闪不及,被一下打中,支架将武器架整个勾倒,武器接连掉入水中,马腾乘乱,长刀划过,一击毙命。 带着热气的血液喷洒而出,落入水中,段宁皱了皱鼻子,醒了过来,下巴上还带着红印。 荀彧整理完公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准备去找卫召汇报。 他从一旁的营帐中走出来,营帐前,原本清澈的温泉池中,半边红透,几具死状惨烈的乌桓士兵浮在水面上。 再看水边,马腾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擦他的刀,脸上身上都是血。姑臧君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撑着下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打瞌睡。游树和卫召的头发也是湿的,卫召在搭帐篷,游树在清点战马。 专注于工作而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的实习生荀文若:? 半个时辰后,段宁的主帐内,几人围坐一处,马腾体热,将浸血的外衣脱了之后,只穿着单衣也不怕冷,段宁、游树、卫召都沐浴过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只有荀彧一身泥泞,散发着怨气。 卫召安慰他:“文若莫难过哈,我们马上回辽东,到时候随便你洗,你一个人,把辽河洗黑了都行!” 游树胳膊肘一撞,卫召“哎呦”一声,正色道:“咳咳,我是说,辽东初定,我们也不会离开太久。” 卫召腰间悬挂银色官印,锦囊外面系着青色丝带,这是国相印绶规格,大约半年前,曹班将银印从长安寄过来的,那会儿辽东属国的国相还是灵帝时期任命的。 挟天子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了。 曹班手握天子,这件事本身就能证明她的实力,而天子作为王朝政治的合法性代表以及政权的象征,又能为曹班在各地任命自己人带来正统性加持,从而扩大她的影响力。 当然有名是一方面,有实这一块也不能丢。 毕竟“天子”已经不止一个了。 不说已经被屡次提名的宗亲刘虞,就说同属幽州的渔阳郡,就有张举这样官吏出身的起义军首领,自称“天子”。 段宁的巡视,不光是为了巩固已有领地,大争之世,如今的每一块地盘,都要靠硬啃才能推进。 从以后的每一步,都将无比艰难。 曹班和王允东西相据的同时,袁绍和袁术兄弟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 袁绍回到冀州后,很快逼死了他的前上司冀州牧韩馥,彻底掌握了冀州,但冀州被并、幽、青、兖四州包围,南面还接着司州,四战之地无疑,因此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老家豫州。 豫州被黄巾来回侵扰,朝廷任命的主官换了一个又一个,以袁绍现在的实力和声望,他是具备拿下豫州的条件的。 ——如果不是袁术也看上这块地的话。 袁术逃出洛阳之后,和兄长袁绍不同,他选的第一个落脚点,便是紧挨着豫州的荆州南阳郡。 兄弟两人看上同一个地方,互相任命官员去占领,袁绍声望高于袁术,袁术近水楼台,有距离优势,结果就是,豫州谁都没有站住,而这场兄弟之争,也很快演变成了势力争斗。 袁绍向洛阳朝廷表奏他的同窗曹操为东郡太守,一举两得,既是拉拢曹操,借他的手向南面的袁术施加压力,也是在向王允示好。 虽然王允号召天下人讨伐曹班,响应者寥寥,但他袁绍至少是拿出了态度来。 袁术这边,因为孙坚一去洛阳不复返而落于被动,荆州的刘表得到了本地世家的支持,很快完成了势力归附,他孤悬南阳,不得不向东边的徐州刺史陶谦求援。 比起穿越前的时间线,由于姐妹蝴蝶翅膀的存在,袁术没了孙坚,袁绍的势力要远远胜过袁术,袁氏兄弟间的大战一触即发,但这不是姐妹想要看到的局面。 “我不理解,公孙瓒狼子野心,我们给他兵马,不是养虎为患吗?” 荀彧在众人面前展开舆图,和以往以地名为标识的舆图不同,这份舆图是长安武部最新送给姑臧君的特制款,以不同颜色标识不同势力,上面写着占领这个势力的人名。 幽州方面,辽西郡以东,沿海的大片土地,都是赤色标识,上书“武”字。 辽西郡以西的右北平郡和渔阳郡,则写着“张举”的名字,这是起义军的地盘。 堂堂幽州刺史刘虞的名字,仅仅龟缩在渔阳郡下方,刺史部所在的一块。 在渔阳郡和右北平郡之间,有炭笔新画出的一个小圈,上面写着“公孙”二字。 卫召和游树到任辽东属国之前,公孙瓒便是国相下属长史,时值属国的乌桓人叛乱,前任都尉战死,公孙瓒走投无路之际,游树自玄菟和辽东郡同时发兵,迅速镇压了叛乱。 而后段宁巡视至此,给了公孙瓒步骑八千,命他率军前往渔阳郡,镇压叛乱的张举。 改制后的情报部并入了武部之下,成为武部之中的独立部门,工作内容和人员与原格物院、还有军事学院的武部一系学子大幅度交织,许多情报部的老人都不太适应,但卫召对此适应良好。 因此段宁的命令一出,他立刻明白过来。 “要的就是他的狼子野心。”他对马腾解释道,“王允现在有和袁绍联合的趋势,如果王、袁两人都力推刘虞当天子,刘虞不去也得去。” 荀彧明年就会从即墨军事学院毕业,这次能跟来,全仰仗他成绩优异,才能在千里挑一的实习考试中胜出。 辽东属国国相卫召,以及都尉游树他都是认识的,但是为何姑臧君段宁会在这里? 卫召和游树都听她的,她和主公是什么关系? 荀彧虽然满腹疑问,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大家说话的时候,认真记笔记,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卫召扫了一眼荀彧手里写满字的小册子,笑得无比和蔼可亲,继续道:“若是刘虞去当天子,那刘虞的地盘谁来管?” 马腾皱眉:“所以派人支持刘虞,是不想便宜了袁绍?” 荀彧咬着笔,歪头沉思,坐在他前面的马腾也挠挠头,似乎想不通:“可公孙瓒在本地颇有声望,反正是派人去,为何不派自己人呢,万一他一去,在本地发展起来……” 马腾看向卫召,卫召似笑非笑,马腾终于:“就是要让他发展起来,制衡袁绍!” 卫召点头:“没错,东面和西面,以袁绍的性格,够他纠结一阵了。” 马腾一边摇头,一边咋舌,荀彧却依然不解的样子。 “文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荀彧被点到名字,乖乖地放下笔,正身道:“卫相您的意思是,给公孙瓒兵马,让他帮刘虞顶住袁绍的压力,同时借公孙瓒的野心,让他和袁绍抗衡,来缓解长安的压力,是么?” 卫召被少年一声“卫相”叫得相当满意:“正是。” “可他站稳脚跟后,若是不往南,而是往东呢?” “卫相怎么保证,他不会想当辽东之主呢?” 卫召闻言一愣,在心里推演了一番,发现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马腾还在巴巴等着卫召的回答,一直不曾发言的段宁,在这时幽幽开口了。 “那就杀了。” 她淡笑一声,半是开玩笑的样子。 “死人可当不了辽东之主。” 第160章 幽州刺史部所在, 广阳郡蓟县。 炙手可热的天子候选人,汉室宗亲,东海恭王之后,幽州牧刘虞,在府中设宴,款待自己的下属,辽东属国长史公孙瓒。 公孙瓒得到了姑臧君段宁支援的八千步骑后,与黑山军南北合力,迅速镇压了在渔阳郡起兵的张举叛军。 时年五十二岁的刘虞,在黄巾起义前, 就因病辞官归乡了。 他倒不是真病了, 但是是真累了。 汉代辞官成功率最高的借口就是生病, 加上刘虞宗亲身份特别优待,干到快五十岁了, 也算是鞠躬尽瘁,因此灵帝就批了他的请辞。 结果黄巾之乱爆发,灵帝博选天下将帅,幽州紧靠冀州,作为黄巾重灾区之一,灵帝不放心别人,翻遍族谱,最后还是只能请刘虞出山。 此时距离黄巾起义,才过来不到五年,战乱和经年的劳累,让刘虞的身体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衰老,他守着幽州,越守越是绝望,他真的病了,可他再想请辞,却是不能了。 别说辞官了,就他这副残躯,袁绍和王允还想“请”他做天子呢! 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在洛阳为官,次子天生有疾,子嗣单薄,绝对不是继承大统的合适条件,而他的先祖本就是汉室旁支中旁支,到了他这一辈,更是远得不能再远了。 可就连他这样的条件,都能两次被推为天子,可见汉室衰败成了什么样子啊…… 不外乎张举之辈,也敢自称天子了。 可问题是,他不愿意当天子,时局却容不得他不愿意。 王允接连派使者来请,来人从一开始的黄门侍郎,到后来的五军校尉,来的兵马越来越多,“请”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公孙瓒的八千步骑到来之前,他是真的已经和家人交代好后事,收拾好包袱准备去洛阳了。 这被架着当天子,和被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区别了,此上路正如彼上路啊! 因此他看公孙瓒,完全就是看待救命恩人一般。 “伯圭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公孙瓒年不过而立,还只是一国长史,刘虞堂堂幽州之主,沦落到要亲自给公孙瓒酌酒的地步,还甘之如饴,这小小幽州,也如当今天下局势一般,主弱臣强,要变天了。 坐在公孙瓒下首的刘备,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饮下杯中的酒液。 公孙瓒一行落座后,酒席开宴,刘虞嗜酒,东厨早早备好酒坛,酒香满庭。 刘虞看着身量矮小瘦弱,酒量却意外的好,公孙瓒都已经喝得脸色发醺,他依然神光清明的样子,两人推杯过盏,几番寒暄后,很快称兄道弟了起来。 “贤弟,实不相瞒啊,为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刘虞为公孙瓒酌上酒,转而看向刘备,“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怎地不喝,可是我府上招待不周?” 公孙瓒面色红润,闻言,醉醺醺地撇过头看了刘备一眼,刘备拜服后,道出自己的名姓,刘虞一听,喜道:“既然你我同为宗亲,那玄德这杯酒,可务必喝下了!” 刘备只能饮下酒水,公孙瓒看他略微狼狈的样子哈哈哈大笑,刘虞见两人状态到位,这才搓着手,有些殷切地看向公孙瓒。 “我听闻伯圭这次来,带了步卒万余人?” 公孙瓒点头,拍胸脯道:“不止不止,来时八千,打完张举,现在有兵马两万!” 刘虞眼睛一亮,随后佯装镇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既然如此,能否分出三千人,支援洛阳?” 公孙瓒依然是满脸笑容,似乎没听清的样子,刘虞手搭在木案上,微微向前探身:“驰援洛阳,护卫天子。” 刘虞说话间,堂内刺史府的其他属官饮酒畅谈照旧,似乎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公孙瓒眼睛微眯:“使君说支援洛阳,瓒斗胆,请问这兵马到了洛阳,是归于谁的手?又是为了打谁?” 刘虞不疑有他,想了想道:“如今汉室倾颓,洛阳武将中唯有孙坚可堪大用……” 刘虞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孙瓒笑着打断:“孙坚?无名之辈罢了。” 刘虞皱眉,不赞同道:“孙坚确实名声不显,但也不算是无能之徒……” 公孙瓒笑而不语。 刘虞今天第一次接触公孙瓒,初见之下,因为青年姣好的外貌,还颇有好感,如今一番交谈下来,对方的失礼,和骨子里掩盖不住的轻蔑,将他的好感度败了个干净。 但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很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继续道:“汉室倾颓,皆因奸臣窃命,如今朝廷的最忧心的,自然是长安。” “哦——使君是说,不其侯曹班?” 公孙瓒和刘备在年少时曾与曹班有过一面之缘,曹班和他们的老师卢植同为马融门下,时过境迁,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刘虞打量公孙瓒的语气,以为对方认识曹班,心里有些没底,笑容越发和善。 刘虞谦卑的表情,更令公孙瓒心声鄙夷:“王允为何一定要与曹班为敌?曹班手里有天子,就不能是王允归附长安吗?” 刘虞没想到公孙瓒当着众人的面,驳斥自己,更没想到,他居然支持长安,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气愤,怒道:“汉室之乱,始于董卓,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下一个董卓吗?你我都希望乱世尽快平定,我们助朝廷除奸,这是你我身为汉臣的本份!” 公孙瓒被刘虞当众批驳,不怒反笑,他性格如此,心里越是瞧不上对方,越是生出想要激怒对方的兴趣来,见刘虞发怒,反而是一脸得逞的表情。 身长八尺的公孙瓒一站起身,气势上轻松碾压刘虞,再加上他天生大嗓门,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堂内反而比刘虞发言时更加肃静了。 “使君让我借兵给孙坚,让他拿着我们幽州的兵马,去打曹班,支援一个不知名的草莽,去打一个有名望的士人,使君心善,我却是个恶人,看不出其中本份。” “如今渔阳叛乱刚刚平定,冀州的袁绍虎视眈眈,使君一心想着洛阳,但王司徒可曾惦记过幽州?” 公孙瓒此言一出,堂内的官吏表情都变了,与刺史这种需要遵守三互法则的朝廷命官不同,刺史属官多是幽州本地人,自然更能与出身幽州大族的公孙瓒共情。 公孙瓒一番话,直接说得刘虞下不来台,他脑子一下转不过来,结结巴巴半天,脸憋得比喝醉了的公孙瓒还红,这时,公孙瓒下首的刘备突然发话了。 “长史也能理解使君的难处,他们逼迫您去洛阳,您这也是出于无奈啊。” 秋高气爽的天气,刘虞擦着额头上的汗,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公孙瓒也借着刘备给的台阶,缓和了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分兵啊,刘使君,有了我的兵马和使君您的名声,我们就能像袁绍一样,以名声笼络士人,以武力征服不从之人,这样还有谁能逼迫您呢?” 公孙瓒的接风宴不欢而散,当然,不欢主要还是刘虞单方面的,他打开家门,以为等来的是救星,结果却是豺狼。 公孙瓒回到军营,唤来左右,心情颇好地点评起刘虞来。 “胆小无能,不堪大用。” 公孙瓒的手下面面相觑,长史一来蓟县,就给州牧下马威,他们根基不稳,这样张扬,不太合适吧。 公孙瓒见手下各个表情犹豫,猜到他们不支持自己,转而看向刘备。 刘备对众人道:“如今世道,怎能容得我们不争?诸位观看幽州牧刘虞吧,他名义上拥有幽州,实际据领地,甚至不及兵败前的张举。” 玄德的口才,就是连老师卢植也是赞不绝口的,有他帮自己说话,公孙瓒心情好了不少。 然而刘备一番大道理讲完,最后却道:“长史想要增长实力,备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要返回辽东属国,和姑臧君一战。” 公孙瓒一愣,怎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于此同时,长安洛水河畔,贾诩被莫名其妙地请到渭水码头。 “实在抱歉尚书令大人,辽东方向来的运输船,按照情报部的规定,这个级别要您亲自签收。” 辽东来的运输船? 贾诩退后两步,仰头看向码头,大船刚刚靠岸,水兵还在搭桥板,看船的吃水深度,这是装了多少粮食? 他怎么不知道,辽东还会有粮食运来? “印章情报部确认过了吗?不会有假?” 码头接船的士兵,闻言立正身体,紧张道:“这样的级别实在少见,我们反复确认过了,不会有假。” 贾诩将信将疑,展开货物的文书—— 船上突然传来喧嚣的声音。 ——非常熟悉,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吁——”马官手持马鞭,站在甲板上,驱赶着白马。 上百战马齐声嘶鸣,整齐列队,踏着小碎步,踩着木板下了船,领头的白马高大匀称,面阔鼻宽,这是种马级别的千里马! 码头的百姓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围上来,贾诩低头,文书上的字迹潇洒不羁,和书写者的性格一样。 文书除了列明这二百匹战马的来历和性格,以及同船的货物清单,末尾“辽东属国国相”的署名和官印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借君一匹,还君二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70 第161章 “三匹品质上佳的, 作为武举优胜者的奖励,其余的,就留给军体会吧。” 辽东的战马体型高大,适应寒冷的气候,在耐力和体力方面,不输混血了大宛“汗血宝马”的西凉马,而白马在战场上的威慑力和象征意义更是不可小觑,曹班决定好好利用起来。 随着曹班势力及影响力的扩大,扎根长安后,曹班的格物院一脉、段宁的田庄一脉以及三辅本地世家的新旧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碰撞,一个人事领域的问题便暴露了出来。 是任人唯亲, 还是任人唯贤? 如果要任人唯贤, 如何公平地实现举贤不避亲? 曹班的回答是——抄作业。 学习司马光“举之以众,取之以公” ,扩大“众”的范围,从而提高公平性。 而扩大“众”的范围,最有效的方式,便是科举了。 算上六月刚刚结束的这次,曹班已经连续两年在领地内举行了统一考试,统一考试虽然在流程和要求上不及“科举”,但也算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填补了一部分稀缺管理人员的空白,因此曹班决定,在文化考试的经验基础上,将武力选拔也安排上。 考虑到汉朝土生士人都是下马为臣,上马为将,文武兼修,曹班打算将武举时间和统一考试稍微错开,录用时间统一到十月,这样有能力的人能参加两场考试,择优从之。 此外,姐姐手下凉、并二州的边郡将士和自己手下豫州、青州、兖州出身的关东将士也需要互相学习,加强一下感情方面的联络,因此曹班计划冬季的时候,在长安举办一场“军体会”,让军队之间的切磋一下。 曹班领司隶校尉后不久,向皇帝推荐段宁为大将军,由她统领武部,姐妹两人一文一武的统治格局自此确立。 和汉朝前几任执掌兵权和监察权的司隶校尉不同,曹班的司隶校尉府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制定和颁布法条。 而原属于司隶校尉的监察权,则转移到了御史台。 这种在外人看来完全是自断双臂的行为,别说洛阳了,就是长安城的北学府内,也成为了令学子们争论不休的热点议题。 由于段宁离京,武部暂时由格物院出身的符柯和凉州田庄出身的武宽二人统管,武部下属情报部,则由粟飞负责。 “泰山郡传来情报,青州黄巾再起,发展迅猛,短短一个月时间,人数已达三万,北海国首当其冲,泰山郡、即墨港目前治安稳定,尚未发现成规模起义军。” 泰山郡是曹班初任之地,情报部这条消息一出,尚书们脸色各异,齐齐看向上首的曹班。 事实上,曹班对于黄巾死灰复燃,并不意外,当初在泰山郡凭借先发优势,掐灭的起义军萌芽也是这样,发展迅速,然而组织散漫,稍微成规模的军队想要镇压不是问题。 问题是,单纯的镇压,其实治标不治本。 农民之所以起义,无外乎是没饭吃了,这些年曹班治下太平,也是因为百姓有饭吃,能生存下去。 但集交州一州之地的余粮,也只是能供给一郡之地罢了,支持她们姐妹打败董卓,占领长安,已经是极限,如今长安与凉州、并州连成一线,凉并二州本就是边郡,能自己自足已是万幸,要想像袁绍那样扩张地盘,就还需要解决粮食问题。 汉末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是造成动乱的诱因,却也是摆在她面前,一个不得不除的根因。 既要解决起义军问题,又不想单纯杀光了事,就必须从打破环境上限方面找突破口。 ——高产作物。 但坏消息是,几乎所有出名的高产饱腹作物,土豆、玉米、南瓜、红薯等,全部都是原产自美洲。 美洲,那可是在大洋彼* 岸的另一端啊。 曹班叹气。 “扬州那边的,如果关系都打通了,就选两个地方做口岸吧,交州也一样,划出贸易区来,参考吴郡娄县的经验。” 户部尚书点头记下,曹班又道:“选地方的时候注意避开良田,切不可因商废农。” 曹班目前手长有限,交州的水师已经发展多年,军队在手,心里有底,是时候推一推沿海经济,让市场的手来帮帮忙了。 “青州那边,先让徐正盯着,今年的统一考试,我会增加泰山郡的岗位,如果情况有变,我给予她便宜行事的权利。” 政务上面的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其他人退了出去,只留下粟飞将一份文书递给曹班,曹班捏捏眉心,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粟飞帮她剪了烛心,屋内亮了些。 文书以防水纸袋密封,曹班一边拆封,一边听粟飞道:“上次给王允送回去的刺客起作用了,他这次秘密派了使者来谈判。” 长安和洛阳各自为阵,王允自诩公道正义,谈判不光明正大地谈,八成是心虚想谈和了。 “来的是什么人?” “京兆长陵人赵戬。” 没印象的名字…… 不在曹班记忆里的名字,要么就是不出名,要么就是死得早。 粟飞解释道:“是一名议郎,二十八岁,确实没什么大名头,不过他的从叔主公应当认得,赵岐,他的妻子是马氏女。” 赵岐……马氏女? 曹班隐约记起来了:“他和马融关系不太好?” “是。” 曹班了然,这位京兆长陵人赵戬的从叔赵岐,娶了曹班老师马融的族女,王允估计是知道这一层关系,才派赵戬来讲和。 不过王允不知道的是,赵岐生性刚直,不喜马融散漫放荡的作风,在扶风时就曾和马融起过口角,赵戬是赵岐的从子,不知道有没有继承这一层厌恶在。 长陵同在三辅,赵戬相当于是长安本地人了,王允派他来,应该也是希望他利用家族势力从中调和。 仔细想想,赵戬估计在洛阳混得不大好,洛阳那么多官吏不派,派他一个二十多岁的议郎来。 估计与长安谈判,在洛阳方面看来,约等于寻死,赵戬能接下这个差事,也算是有胆识的。 曹班看完情报,笑了笑:“搞这么神神秘秘作什么,既然客人来了,我们热烈欢迎便是了。” 曹班没有猜错,赵戬还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虽然在他的心里,不认为王允在洛阳专权是正确的,但汉室自然应该归于刘家,曹班一个异性侯,绑着天子在长安不归,也是大大的违逆。 他家原本在长陵也算大族,但董卓之乱时,被屠戮殆尽了,他作为幸存者,怀着身为汉臣的悲愤与死志,穿上了家中最后的华服,乘船来到渭水码头。 来此之前,他从王允口中听说了曹班的残暴,据说其人不男不女,似妖非人,以妖术控制住幼帝,因此他设想过无数种下船时的场景,被曹班的军队当场射杀、被曹班本人一口吞下,或者被砸破木船沉入渭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从甲板上走下来时,会面对码头整整齐齐两排士兵的列队欢迎。 一个穿着文官服饰的士人负手立于船下,他只迟疑了一瞬,对方便主动走上前,甚至伸手扶他下船,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突然窜出一个小童,将一束鲜花塞到他怀里。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小童似乎有些害羞,说完这话便跑到了士兵队伍后面一个妇人身边,妇人和蔼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而队列后喧闹拥挤的围观百姓,也在听见了小童的声音后,齐齐喊着欢迎,赵戬没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在热情的百姓被士兵们拦着,没能靠近。 这时,年轻的官员微笑着拜服道:“我是吏部尚书马日磾,奉曹侯之命,特来码头迎接洛阳来使。” 马日磾! ? 赵戬在心中一惊,他知道这人,来之前,司徒在与他的密谈中说起马氏一族。 马融是曹班的老师,马融死后,其族子马日磾成了马氏家主,当时董卓命马日磾入朝为官,马日磾也没有答应,但马氏比赵氏幸运,董卓只来得及关押一部分马氏族人,曹班和段宁的联军便打到洛阳了,马氏一族得以幸存。 想到曾经的儒学名家家主以身侍贼,官至尚书,而自己还只是一个被牺牲的小小议郎,赵戬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司徒大人所说的密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这样盛大的场景,赵戬对于这次谈和,更加心里没底了。 两人在码头寒暄一番,赵戬重回长安,见曾经泥泞的渭桥河畔全然变了一幅景象,暗暗感慨,他神色稍定,企图找回场合,试探道:“我来,是想见一见曹侯。” 马日磾满脸歉意,一面扶袖引路,一面道:“实在抱歉,曹侯今日不在城内,所以托我接待叔茂,叔茂若是不弃,不如先到吏部尚书府一聚?” 人在屋檐下,赵戬猜到曹班不会轻易见自己,内心越发苦闷,只能随行,然而两人刚一迈步,两名拿着奇怪书册的年轻男女走到他们面前。 “文选报记者,想采访一下赵使者!” “时文日报,赵使者叨扰了,能麻烦您说一下,来长安为何事吗?” “什么?什么报?”被突然围住的赵戬不知所措,马日磾却习以为常了,笑着解释道,“叔茂不知道,这是长安的特色,新闻报纸。” 马日磾知道短时间内向赵戬解释什么是报纸有些困难,问两人道:“有上一期的报纸吗?” “有的!”反应快一些的女郎立刻从背后的布袋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 “这便是……报纸?” 赵戬接过,心里惊叹这“报纸”触手的材质和纸张的大小。 所有的文字内容都以一种几乎完美方正的字体书写,而且这么大篇幅,居然没有一处涂改! 这报纸恐怕价值连成吧……看看纸张上一些被揉皱的痕迹,赵戬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这份便送予叔茂,全当是见面礼了。”马日磾笑道。 赵戬大惊:“使不得使不得!” 他拿连忙将报纸小心“合上”,想还给女郎,却在这时,注意到了另一面上的一行大字。 ——洛阳来使赵戬预计将于明日抵达渭桥渡口! 等等,这女郎是怎么知道的? 长安难道真的有人可以未卜先知? 赵戬突然想起王允口中的曹班妖孽说来,不由地一个寒颤。 马日磾作为户部尚书,也不是第一次在渭桥接待初到长安的外地官吏了,对此见怪不怪,很贴心地引导对方回答两家报社记者的提问。 “我奉王司徒之命,来与曹侯谈判。” 赵戬暗暗压下心惊,斟酌着用词,小心谨慎地回答。 两名记者手中的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闻言埋头唰唰写得飞快。 赵戬侧过头,好奇地瞄了一眼。 只见女记者写道:洛阳遣使谈判,使者赵戬于今日正午抵达渭桥码头,户部尚书马日磾接见。 文字简练,内容详实,赵戬在心里啧啧赞叹,于是又转头看向另一人。 只见那男记者写道—— 惊!洛阳使者赵戬以名自傲,非曹侯不见! 第162章 见马日磾和赵戬都看到了他写的文字,男记者有些尴尬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挠了挠头。 马日磾表情有些严肃地对男记者道:“虽然新闻刊物不由我吏部管理,但是你们也别太过分了, 我听管青说,你们文选报上个月已经被罚款了。” 男记者狡辩道:“我们已经整改了!这个, 这个就是我的个人习惯, 我会改,一定改!” 他用炭笔划去刚刚写的标题,赔笑道:“我们保证不会再犯了,尚书大人若是担心,这月新刊,我们送几份到您府上去?” 马日磾挥挥手:“你们都是专业人士, 相信你们吴主编能拿捏好分寸,注意点便是了, 新刊也不用送,我家小子很喜欢你们的刊物,期期都买呢。” 马日磾说完,便指引赵戬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没注意到男记者因为他的话,眼前一亮。 赵戬在洛阳曾见过贵人出行所乘坐的马车,马日磾的马车虽然外观不如他在洛阳见到的华美,拉车的马匹上也没有繁复的装饰,但车内却另有乾坤。 车厢内铺有一层纱制褥子,上面摆有软垫和小木案几,角落里有一个造型奇特的木架子,上面立着摆放着书册,书籍珍贵,赵戬不敢随意乱瞟书封上面的字。 马车其实是半敞开式,两边车窗内侧悬挂着价格昂贵的棉布帘,布帘一掀,从外面看车内一览无余,因此布帘可以避风挡雨,也可以保护隐私。 赵戬在软垫上跪坐好,车内熏过香,味道令人心静。 “时文报是由颍川的许劭许靖兄弟创立的,后来曹侯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不想希望民众只听信一家之言,才又出现了文选报。”马车启动后,马日磾主动当起了导游,开始有意向赵戬介绍。 赵戬上了马车后,便掀开布帘的一角,好奇地朝外面打量,可马日磾与他说的内容,他也感兴趣,为了表示尊重,他只能放下帘子,转身面向对方。 马日磾看出了他的心思,贴心地替他将帘子卷起。 “虽是前后脚创办,但两家报社风格迥异,时文报更偏向时政时事,他们在尚书台有一处特批的办事点,各部也会借用他们的报纸宣传新政新法,因此时文报专门留了整整两页的版面给尚书台。” “文选报则更贴近生活,也更受人青睐,内容嘛……用我家小子的话说就是,“比较劲爆”,反正听说北学府的学子们几乎人手一份,不少学士还是供稿人,内容一多起来,难免有些会失了偏颇……” 赵戬津津有味地听着,凉风徐徐吹过,车帘沙沙飘动,他用余光看向车外,有和他们同方向的行人似乎注意到了这架马车,与他目光相接时,行人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全然陌生的长安令赵戬有些风声鹤唳,他放下车帘,对马日磾道:“方才在码头,戬就想问马尚书了,纸张难得,这报纸制作还取用如此品质上佳的纸张,想必价格不菲吧。” 马日磾伸手,张开五指,赵戬愣了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五千钱!?” 那非世家豪族享用不得了。 马日磾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报纸价格每份只需五钱。” 等等,你说多少? “五钱?” 赵戬苦笑,这更加不可思议了:“马尚书莫不是在诓我?” “确实没有诓骗叔茂,真的是五钱。”马日磾无辜道。 赵戬说不出话了,五钱,按照成丁每日粮食花费二十钱来算,五钱,那岂不是只要吃得上饭,就能买得起报纸? 马日磾知道他心中所想,略带自豪的表情道:“长安的造纸场继承自豫州谯县的竹纸坊,在其竹纸制造技术上,又有革新,这是工部去年牵头的重点项目之一,非常成功,如今纸铺光是在长安的城西市集就有三家,我个人推荐李娘子家的洒金纸,叔茂得空一定要去铺子里感受一下,那质感,那色泽,看一眼便会爱上……” 大概是说到了马日磾的个人喜好上,话匣子一打开,他便受不住了,各种罗纹、印花、染色的纸张品类如数家珍,赵戬从中倒确实能听出长安纸业的繁荣。 “抱歉,是我得意过头了,”马日磾自己说爽了,才反应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解释道,“不光是纸业繁荣,这两家报社目前都是能按月到礼部领津贴的,所以他们在成本这一块,也可以压下来。” “不过虽然价格还不及一顿饭钱,但也要家有余粮,才能担负得其,吾辈任重而道远啊……” 马日磾说完,赵戬已经能够相信报纸的价格低廉了,但随之而来,又生出一个新的问题。 “这么便宜的报纸,大家都买来看吗?” 报纸初听上去新颖,但接触下来,其实也就是形制特殊的书卷罢了,既然是读书,那就得识字才行啊,可是一城之内,又有多少人识字呢? 马日磾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从角落的木架上,取下那本他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的书册,将书册放在案上,转了个方向,推到赵戬面前。 只见书册上是两个大字——语文。 下方一行小字写着:一年级上册。 语文又是什么文…… “敢问叔茂当年,是如何开蒙的呢?”马日磾反问赵戬。 这个问题倒是少见,赵戬回忆了一下,道:“我是在赵氏族学开蒙,学中蒙师口述,我和其他一同开蒙的晚辈们先学习背诵,蒙师则其优者,准我们传阅、誊抄族中藏书。” 马日磾笑道:“我也大致如此,就连曹侯本人,想必也是这样开蒙吧。” “但如今在长安,小童不论男女、出身,年满五岁即可免费入城中四所小学读书识字,叔茂手中这样的启蒙书籍,在学中人手一册,虽然不能带回,但取阅不收任何费用。” “即使是成丁,城中也有夜间识字班,二十钱,可入学就读一个月,若是通过了考核,成绩优异者,还能被分配到不需要体力劳累的活计。” 赵戬手持书页,半天翻不过去,身体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心虚,开始直冒冷汗,对于马日磾所说长安学制,他只能想到一句话。 ——有教无类。 曹侯这哪是在效董贼谋逆啊,她这是要行孔圣之道啊! 这时,车厢一阵小幅晃动,停了下来。 “入城需要登记,要劳烦叔茂下车,配合一下士兵们的工作。” 赵戬还没回过神,身体僵硬地听从马日磾的指引下了车,他回头看向来时的道路,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一路从码头行到城门,居然都没有一丝颠簸。 而且他的屁股一点儿也不痛! 要达到这个效果,这么长的路,就必须一个坑都没有才行。 ……那肯定不是土路了,以他的经验,只有石板路和沙石路能做到,但石板路造价高,沙石路维护成本高,无论是那种,都说明,长安的财力也非同小可! 他跟随马日磾在城门口完成了签名登记,一路的见闻,让他对城内更加紧张和期待,但他没注意到,同样在排队等候进城的百姓,看到他们的马车后,忽然躁动了起来。 “按规定,初到长安者,都是在码头登记的,但码头人多眼杂,叔茂作为使者莅临,百姓的盛情难却,我们还是不要影响码头秩序了。” 马日磾尽职履行他向导的职责,这时,一名妇人举着个什么东西,突然在队伍后面大喊了一声。 “探花郎!!!” 赵戬还在研究城门士兵肩上的肩章,马日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拽过赵戬的衣袖:“失礼了!” 他推着赵戬上了马车,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车帘落下的前一刻,一只皱皮木瓜正正砸在赵戬的脑门上。 紧接着,就是如雨点一般的大小瓜果被从门帘、窗帘丢进来,马日磾急得大喊着催促车夫快走,百姓却因为听到了声音更加激动,又是一个大块头的果子被丢进来,赵戬已经有了经验,眼疾手快地接住,顿时手心汁水横流,桃香盈车。 “刺,刺客!?”赵戬惊慌道,但是看着怀里的李子、桃子、木瓜,又不敢确定。 马车已经入了城,转进了小路,马日磾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又生气地抱怨道:“我早说不想坐这车了,每次坐,必出事!” 他朝赵戬抬了抬下巴:“吃吧,都是新鲜的,叔茂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冬日来,还遇不上这样的事呢。” 赵戬一头雾水,手里那颗淌水的桃子确实闻着鲜甜,他不好意思在马日磾面前吃,只能这么僵硬地举着:“刚刚他们说的探花郎是什么?是戬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样的官职。” 马日磾道:“叔茂不必自谦,这探花郎确实不是官职,而是统一考试第三名的美称,去岁考完,头三名游街,当时的探花郎便乘的这架马车,因为生得实在貌美,百姓心生喜爱,便投掷瓜果……” 赵戬因为这场突发事件,反而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和马日磾调笑:“那马尚书日后若是馋瓜果了,便乘这架马车出行。” 马日磾也笑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公车只能公用,我们这次出来也是要登记的。” 马车因为绕道,走了远路,经过一处空地时,赵戬见一些人在那里修筑木台。 他突然想起了现下的时节。 “这处木台,可是为了祭月?” 第163章 “不是祭月,那是武举的擂台。”马日磾也跟着看向木台,“不过长安今年也是丰收年,武举结束后,礼部就会着手准备祭月事宜。” “叔茂可以留下来观仪啊。”马日磾突然搓着手笑道。 赵戬总感觉对方的笑容不怀好意。 马车绕过修木台的空地,正午时分,工人们都在空地旁的草棚内用饭休息,赵戬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拿着鞭子监督工人的士兵。 只有草棚里那位负责分发饭食的妇人佩有肩章,以他抵达长安这短短一个时辰的认知来看,这是位女军。 听说曹班重用凉州出身的姑臧君段宁,将长安军权交予其统揽,段宁身为女子,长安城内有女军出现,倒是不奇怪。 但一座在女人庇护下的城池? 赵戬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又是文试,又是武举,看来曹班誓要将天下英才纳入曹府啊。” 赵戬发自内心地感叹,言语间意有所指。 比这更直接,更脏的话,马日磾都听过,即使如今他身为马氏家主效忠曹班,马氏内部对于曹班揽政也有不同的声音,但他作为扶风大疫的亲历者,也深谙“是非对错青史评说”的道理。 他并不将赵戬的话放在心上,避重就轻道:“曹侯的司隶校尉府,可装不下这许多人。” 见对方不着道,赵戬又换了个问题:“如此多贤才俊杰来到长安,马尚书在吏部,应当很忙碌吧……” 赵戬本意是想套马日磾话,以此来试探长安伪朝的官制结构,可不知道马日磾是没有防备还是不在意,很自然地就顺着他的话抱怨起来。 “如今工作不好做啊,我们吏部其实还好,统一考试和武举主要是礼部和武部在负责,但礼部尚书吕克是个强硬派,每次来找我要人,都弄得像我求着他一样,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戬来之前,王司徒将伪朝各部尚书都简单地向他做了介绍,礼部尚书吕克,出身不明,籍贯不明,只知道是曹班的门客,但听说从前是打过仗的。 一个武将,是如何能做到礼部尚书位置的呢…… 赵戬一边思忖着,一边听马日磾絮叨:“好在祭月过后,礼部就能清闲些了,等这一批学士和新招的武生们录用上任后,就该轮到我们忙咯……” 马车行过一条小街,一个赤裸上身的农户推着一架木板车和他们的马车相错而过,他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让农户先行,农户并没有将目光和注意力分到他们的探花车架上,他大汗淋漓地推着车走过,车上堆着装得鼓鼓的粮袋。 赵戬突然想到,此来长安,在洛阳城外见到的饿殍,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此行的意义。 他籍贯长陵,可长董卓杀光了他的家人,长陵易主,家乡物是人非。 他效忠汉廷,可天子为权臣质于长安,洛阳公卿置生民与不顾,他作为洛阳来使,内心却如此不坚定,他的前路又在何方呢? 他心里突然哀切起来,此来长安,尚不知能否见到曹班,见到曹班后,他能否答应和谈,自己还能不能有小命回洛阳……一切都是未知。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几名文士装扮的年轻人,相携而行,青春洋溢,生机勃勃。 长安的一切变化,都真实得让他感到不安。 “咕噜——”一声违和的异响,打断了赵戬的思绪。 “正好是午饭时间,我带叔茂去用餐吧。”马日磾道。 赵戬知道马氏的奢靡作风,马融“帐前授徒,帐后丝竹”可是出了名的,他不敢恭维:“素食简馔即可,不劳尚书破费。” 马日磾一脸往事不堪回首地表情:“如今户部预算紧张,叔茂放心,你我今日,同尚书台的诸位同僚一道用饭。” 赵戬一听,要和全尚书台的同僚一起吃饭,这怕不是要把席宴设在皇宫大殿才容纳得下吧! 他始终记得,王司徒和自己说过,这次是秘密来使啊!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马日磾进了皇宫,长安城皇宫的占地面积和墙体的高度都小于洛阳皇宫,这稍稍让赵戬松了口气,可进去之后,他才发现其中不同。 从他们登记姓名身份入内后,身边就不时有大臣和武将经过,他们三五结伴,言行毫无克制,其喧哗堪比洛阳金市,更有什者,还在外廷吵了起来! 赵戬在心中疯狂默念“非礼勿视”,跟着马日磾沿着一条花园小径,转进一间开阔的院门口,热食香气传入鼻腔的同时,更加喧闹的声音也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马日磾率先迈进院子,赵戬犹豫片刻,也提起衣摆迈进去。 “来,叔茂,带你体验一下我们尚书台的食堂,这可是全皇宫,伙食第二好的食堂!” 食堂……应是取自众人举堂而食之意,赵戬心道,汇聚天下名士的尚书台食堂在皇宫里都只能排第二的话,那排第一的,只能是天子的御食堂了。 院子的入口处,摆了一张高脚木桌,木桌后面坐着一个头戴白色头巾,面无表情的男人,所有进入食堂的士人,都在木桌后排成一列,赵戬跟在马日磾后面,马日磾前面还有六个人,年纪有看上去比马日磾年轻的,也没有让马日磾先行。 闻到有先后,先闻到饭食的人便能先用饭,这一点赵戬也是认同的。 没过一会,队伍便排到了马日磾,只见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沓什么东西。 “洛阳来的赵使君,刷我的票。”他排出两张小票。 小桌后男人收下饭票,在本子上找到吏部,在马日磾名字旁边划了两道。 排在赵戬身后的人突然出声,打趣道:“马尚书难得啊,这个月来食堂六次?” 马日磾涨红了脸:“……都是带人来的。” “哎,长安真是热闹啊,吏部尚书也要亲自当导游,吕尚书您说是不是?” 赵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知道那人说完后,院内众人都哄笑起来,他更加不知所措,只能跟着马日磾,像一只跟在母羊身后的小羊。 马日磾在窗口领了饭,两人端着木盘,方才调侃马日磾的人在一张木案边朝他们挥手,马日磾没理她,带着他找到一张没人的案边落座。 赵戬的木餐盘里放着一双木箸,和一只木勺,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又看了看用箸灵活夹取饭菜的马日磾,尝试着用了下箸,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 马日磾确实吃食堂不多,他本身在家是食不言的,但尚书台规矩不一样,忙得时候,饭食都是在办公房里用,慢慢大家也不那么讲究了。 他现在已经能自如地在食堂和家里,两种场景下切换用餐礼仪了。 见赵戬不会用箸,马日磾贴心地放下筷子,自己改用手和木勺:“赶紧吃吧,到点食堂关门了。” 赵戬这才拿起盘子里的粟米饼。 今日食堂除了主食,还有腌咸鱼、韭菜鸡蛋羹、和一碗清汤,和富裕之家比肯定算不上丰盛,但绝对是平均水平线以上的伙食,光是那碗滑嫩鲜香的鸡蛋羹,就令赵戬回味无穷,他不知多久没有吃到鸡蛋了,越吃,越感觉口里发咸发哭。 马日磾闷头干饭,将汤一口喝完,摸摸肚子,一抬眼,发现对面的赵戬一边含着鸡蛋羹,一边已然泪流满面…… —— 仲秋时节,统一考试结束后,城西的市集就成为城内最热闹的地方。 北学府有许多外地来此考学的学士,六月之后,学府内的食宿价格翻倍,来不及在九月上任前返乡的学士,就会在市集街的招工处找实习活计,自己在城里租房暂住,而手头有积蓄的学士,则会在市集的酒肆,邀上三五好友小聚。 今日攥局的,正是第三届统一考试的状元,齐田。 齐田是扶风格物院招手的第一批孤儿,也是格物院的六期生,在第三届统一考试的报名学士中,她的年龄算小的,但她很聪明,这些年靠着学分和实习,攒下了一笔积蓄,来到长安后,便直接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带院落的宅邸。 她热衷于人情往来,听说很多同窗不能回乡,便在自家院子里摆上瓜果,邀请同窗,还有留京的前辈们一同赏月祈福。 “润陇,没想到你还邀请了杨状元。”一名同窗看向独自立在小溪边,垂头观鱼的杨布。 “别人举头望月,她低头看鱼,我从前只是听说她脾气古怪,还以为是有人嫉妒她的才华,今日得见才知其言不假。” 齐田精力旺盛,考学之余,自己动手拾掇院子,挖出一条水渠,有了小桥流水后还不满意,又请了工部熟识的匠人,帮她在院子里造了一座小亭。 她坐在亭子内,也看向溪边,咬了一口果子,笑道:“杨前辈是一位目标明确的学士,也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心生仰慕,自然要邀请她。” 其他同窗见她们聊到杨布,纷纷都来了兴趣。 要说北学府一期生、二期生中,最为传奇的两个人,非杨布和诸葛亮莫属。 他们二人一入学,便包揽所有考试的头两名,却双双没能完成第一年的考试,成为了“复读生”,“考王”神话延续到第二年,才画上了句号。 “啊,能不能别提她了,在学府里被他俩的名字大山一样压着,你们还不嫌够吗?要不是他们这些“复读生”,我去年说不定就能录上了……” 一名复读参加今年第三届考试的二期生学士凑过来,抱怨道。 他的同窗立刻调侃他:“就算他们去年不考,以你的成绩,也不能留京的好吗。” 众人嬉笑着,马上有人接着道:“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年的统一考试也是奇了,状元杨布放着五部抛来的杨柳枝不接,去时文报当了一名记者,榜眼诸葛亮也是,长安那么多职位不选,非要去泰山郡,听说那里黄巾又闹起来了,可不太平呢。” 都知道统一考试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留京做官,可上一届头三名却全都没有留京当差,为此还有学士投稿到报社,就读书的尽头是不是做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以往,按照时文报的风格,是不会参与这种有舆论争议的内容报道的,但他们招收了杨布,成为了当事人之一,难得也加入了讨论,长安百姓对此事的议论热情盛况空前,也将第三届统一考试的报名热度推向了又一个高点。 然而话题中心的主人公之一,杨布,却好像没有意识到别人对她选择的不理解,她自然而然地步入亭中,与各位同窗后辈们攀谈。 有学士见她风度翩翩,言行坦荡磊落,不免为刚才的行为感到惭愧,杨布不以为意,主动表示要以这次仲秋小聚和即将开始的武举选拔为题,写一篇时文报道。 齐田作为聚会发起人,自然愿意借此机会,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好为以后在长安朝廷做官铺路,因此主动响应杨布的倡议,为杨布引荐这次参加聚会的各位三期生学士。 不管众人是以什么目的结识自己,杨布找单全收。 正如齐田对她评价的那样,她是一个目标很清晰的人。 别人不理解她的行为,只是因为,她正处在为了那个目标而不断探索的过程之中。 小聚散伙后,杨布拒绝了齐田的护送,带着略有些发飘的步子,独自回到了自己租的小屋里。 她的小屋位于城东,这处地势稍高,她爬上屋顶,刚好能看见天空中莹莹满月,以及长安城中央,位于外廷中心的司隶校尉府。 她就这么撑着下巴,吹着夜风,让酒意和思绪慢慢发散。 城内打更的声音,将她惊醒,她吸了吸鼻子,灵活地翻身下地,推开房门。 小小的屋子里,墙上、房梁、地面,满布着蛛网一样的细线。 这些细线的交织点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用重墨写着地名,覆盖住下面记录事件的细密字迹。 豫州、司州、青州、兖州、凉州、并州、交州…… 所有的地名,通过细线串联起来,最中间的位置,则贴着一幅画像。 她看着那副画像,喃喃自语。 “我该如何……才能达到呢?” 第164章 三日前的徐晃, 还是在河东郡一带,狼狈逃窜的董卓余部。 三日后,他来到长安, 成为了有资格参加武会试的“武举人”。 这一切,都要从白波军说起。 徐晃是庶民出身,原先跟随白波军将领杨奉起义,反抗东汉朝廷,董卓专权时期,白波军在河东郡打败了董卓的女婿牛辅后,和李傕的军队相持。 后来白波军在情报部张寿的运作下,首领郭泰带着大部队归附曹班,继续对抗董卓,杨奉这一支则投降了李傕, *转而为董卓效力。 杨奉的选择理由非常简单, 比起曹班这样官宦世家出身的贵族,李傕的脾性显然更对他们的胃口,他的军营也更能接纳白波军这样的农民起义军。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上司站错边了。 董卓死后, 曹班在长安大败董卓余部,徐晃所在的军队,再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抉择。 是打, 还是降? 这个问题其实在西凉军的上层是很清晰的,李傕、牛辅、董旻三位将领中,牛辅是董卓的女婿,董旻是董卓的弟弟,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都不可能放过他们,长安这边刚刚吃过败仗,因此牛、董二人便将目光,放在了东边兵力空虚的洛阳。 而李傕的选择余地则明显宽裕,他是主降的,王允在洛阳不是缺兵吗,那他索性就投王允,牛辅和董旻什么水平他还不清楚? 随便拿一个当投名状,还怕洛阳不接受他吗? 李傕磨刀霍霍向战友,手下凉州出身的将领多数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投降书递给洛阳后,洛阳却迟迟没有回音,西凉军人心惶惶的同时,杨奉和徐晃这些农民起义军出身的将领也有了其他心思。 “依我看,这西凉军还是不宜久留,王允要是能接纳我们,就不会如此犹豫不决,既然郭泰在长安,将军和不投长安?” 徐晃如是向自己的上司杨奉建议道。 “好主意,那便派你去探探口风。” 杨奉如是向自己的下属命令道。 徐晃懵了。 探口风,怎么探?郭泰在长安可是被封过车骑将军的,金印紫绶,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之下。 而他呢?他的上司杨奉都只领了个裨将军的杂号,他自己可以说啥也不是。 啥也不是,怎么谈?上去不就是送菜吗? 因此当武乡试的消息传到了河东郡,徐晃便抓住了这难得的稻草,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河东郡和弘农郡,作为洛阳和长安的中间的地带,暂时处于权利真空期,也因此董卓的余部能在这一带得到片刻喘息。 可不知曹班和王允是商量好了,还是权臣之间的默契,两京都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只是轮流派骑兵驱赶他们,将他们步步往北边羌胡领地逼。 但是显然曹班更加奸诈,“默契”对付共同的敌人的同时,又私下里将手伸到了河东郡。 徐晃将她所谓的“武举”,理解为换了名头的征兵,只不过开出的条件比寻常的征兵丰厚一些,征人要求也高一些。 当然徐晃对于武举比试的骑射、步射、摔角都是有信心的,要是能通过武举选官,哪怕只是当个小吏,他也能想办法联系上郭泰,让他在军中,给自己和杨奉留个位置。 “姓名?” 渭桥码头,办公区登记处,“武举特别通道”的士兵询问面前的男子。 码头经过多次扩建,如今划分为三大区块,装卸区停靠船舶、装卸货物,仓储区盘点和暂时存储货物,办公区为码头管理人员的办公场所,人员登记、隔离也是走办公区。 “余晃。”徐晃留了个心眼,报上了自己的假名。 士兵记录下徐晃的身份信息,与他们收到的乡试合格名录比对确认后,便让他在一旁稍等,紧接着,徐晃身后一身形魁梧壮士也报上了姓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典韦。” 徐晃被壮士威猛的身形吸引,瞄了一眼他的乡试成绩 ——陈留郡一甲第一名。 陈留郡?怎么还有兖州的生员? 陈留郡太守张邈是袁绍的人,他跟着西凉军,在河东郡游荡的时候,明明听说袁绍响应了王允的号召,要讨伐曹班啊…… 曹班手再长,还能伸到敌对阵营里的? 在徐晃有意结交下,他和典韦很快称兄道弟起来。 徐晃隐去从军经历,自述庶民出身,自幼好武,在家乡看到了武举的消息,故而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通过了乡试。 令人惊喜的是,对方不仅性格和自己相似,出身、经历也于他相仿。 尤其得知对方也是庶民出身后,余晃更是发自内心起了结交的意思。 典韦见余晃为人大方好爽,身形英武不凡,也乐于相交。 两人初来乍到,光是在码头领教的新规,就整得人晕头装向,得知武举会试就在第二天,两位壮士齐齐露出苦脸。 好在码头的士兵都有经验了,见他们不知所措,好心提醒道:“你们来得太晚,幸好进城的路上月已经拓宽了,此去长安城不远,你们进城后也莫要闲逛,直奔学府街,礼部会给你们安排食宿,等收拾妥当了,还有时间,就可以去城西的市集街的状元楼,切记莫要吃酒,耽误了明日的考试。” 典韦听见了“吃酒”,在后面悄悄拍了一下徐晃的背,徐晃嘴里反复念着“学府街”“礼部”“市集街”“状元楼”几个关键词, cpu濒临过载,幸好在城门口,有手臂系着黄巾的少年,为他们作引导。 两人乍然见到黄巾都是一愣。 白波军脱胎于黄巾军,徐晃有这反应不奇怪。 但典韦自述庶民出身,没打过仗,为何会对黄巾这番反应? 难道他的家乡也有人投了黄巾? 注意到同伴有些奇怪视线,典韦清了清嗓子,对少年道:“黄巾逆贼,以邪说祸朝,忠臣义士避之不及,长安为天子居所,长安城的少年郎怎么还要戴黄巾呢?” 徐晃对此也感到好奇,少年穿着简朴,衣物上有几处明显的补丁,全身上下唯独手臂上的黄巾颜色鲜亮,长安城内不可能无人知晓黄巾军,可却没人对少年手臂上的黄巾表示异议。 少年似乎都典韦的话感到不满,语气不善道:“将粮食发给饥民,可以活一家性命,将粮食拨给军队,可以屠一城百姓,错的是粮食吗?” 少年的话,引来了四周百姓的围观,在收到赞许的目光后,少年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 “黄巾戴在起义的农民身上,是祸国的逆贼,戴在我身上,是光荣的志愿者,那请问这位武生,错的是黄巾吗?” 典韦本没有挑衅的意思,少年这般认真驳斥他,反而让他有些下不去面子,徐晃见他脸色沉了下来,连忙拉他,少年身边的同行者见势不对,也拉过少年到一旁。 “阿庶,你和他们辩这些做什么,武生不做文试,他们可能都不识字……” 谁知这一句话,反而点炸了闪着火花的空气。 徐晃的直觉没有错,典韦虽然是庶民出身,但他已并非白身,而是凭借一身武功,得到了张邈的赏识,成为其帐下一名军士。 张邈士族出身,身边重用之人最次也出身寒门,典韦大字不识,也不曾读过书,虽然屡立功绩,却总是被人排挤。 就连这次来长安,也是莫名其妙就让他报名武举,除了交代他记下长安见闻,别的什么也没说。 徐晃来长安,原本是想低调行事的,结果就因为城门这场风波,来的第一天,他和典韦的名字,就落到了曹班的案头。 “徐晃、典韦、徐庶,呵呵……” 没想到武举炸名人的效果,会比文试还好,看来大汉即使是走向终结,也还是武德充沛的嘛。 “曹师……?”见曹班走神,天子出言道。 天子书房的熏着辟秽的苏合香,能舒缓情绪,安定心神,粟飞来时脚步匆匆,现在也慢慢平复了心绪,她候在一旁,余光发现了曹班头上的一缕银丝。 她怔了怔,曹班已经在文书上签了字,放下笔,让粟飞将文书呈给刘辩。 “陛下,这是明日的武举会试的生员名册。” 曹班创立文试和武举,虽然一文一武选拔形式相仿,但目的却不尽相同。 对于武举,比起选拔人才,曹班更重视它的宣传作用。 她并不指望通过武举选拔出将军,真正的战场局势复杂多变,个人武艺技巧只是诸多考量中的一项。 但她必须通过武举,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 ——庶民,也可以在我的治下,成为领导者。 这也是张邈作为曹班的秘密合作者,要派典韦来的原因之一。 像他和袁绍袁术这样世家大族出身的正统士人,完全无法理解曹班这种自掘坟冢的行为。 士人的背后,是千万士族,张邈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先祖读书识字做官,所以他也能读书识字做官。 在士人看来,皇位可以换人坐,但官位必须士人坐,庶民也能做官,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张邈赞成曹班的袁绍野心论,不代表他赞成曹班的所有做法。 曹班和张邈接触过,知道张邈不会轻易相信她,她只是在张邈和袁绍之间播下那颗怀疑的种子,静待种子发芽。 刘辩看不懂名册,觉得无聊,随手丢在了地上,曹班捡起来,交给粟飞。 “名单都留着吧,若是他们有本事,就让陛下也见识一下,我会让武部做好安保。” “诺。” 粟飞接过情报,离开了书房,刘辩撇开手里的书卷,抱着小布犬,膝行过来,两双黑色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曹班。 “曹师的意思……明日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曹班微笑。 既然是宣传,我们的天子怎能不拉出来遛一遛呢? 第165章 长安城西市集, 状元楼前,一棵历经岁月的老柿树从院内伸出枝丫,枝头挂满了火红的果实。 “这要是在陈留, 树皮都要被啃光。” 脚步踩上落到院外的枯叶,叶片发出窸窣的脆响,典韦抬头,评估自己跳起来去摘柿果的成功率。 “这是贵族家的树吧,我们还是别惹麻烦了。”徐晃背着包袱,垂头丧气道。 柿子树有些高,典韦四下看了看, 还真在枯叶堆里找到了一枚砸落在地的柿子, 他捡起来, 咬了一口,果肉入口滑嫩, 甜中带涩,竟然熟得刚刚好,他三两口吃完柿子,意犹未尽, 打量起这间院子。 “我看不尽然……”虽然典韦不识字,但是这门楼前迎来送去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私家庄园。 两人经过门口, 酒肉的香气从楼内传出来,典韦眼睛一亮, 一把夺过徐晃的包袱, 搭在自己肩上。 “这必定是间酒肆, 余弟莫要难过了,走, 为兄请你吃酒去!” 武举会试已经结束,然而徐晃和典韦都没能见到曹班和天子。 也不能说没见到吧,他们比试的时候能远远看见,比针尖略大一些。 长安城的武举会试场所设在城外,天子、曹侯,各部尚书,还有曹侯手下各军将领都来到现场观试,规模阵仗堪比正月大祭,不止是长安城的百姓,就连附近安陵县、长陵县,也有百姓闻讯来欣赏这场盛会。 按照规定,武举分为三科,骑射、步射、摔角,会试时这三科会分别决出一甲十名,一共三十人,虽然天子会在现场全程观摩,但只有这三十人能得到面见天子的机会,天子则会当众宣布他们的封赏和授予的官职。 徐晃和典韦报的科目都是摔角,骑射和步射以靶数论高下,唯独摔角不一样,两两对决的比试模式,将现场氛围推向了高潮,也成为武举后,最令城内百姓津津乐道的比试。 偏不巧,徐晃和典韦抽在了同一组。 所有参加摔角的武士在抽签过后就被分开了,两人身形显目,其他人见了抽签结果,纷纷松了口气,徐晃一开始也是放下心来,想着和典兄打个平手,保证进入一甲就好。 可谁知典韦是个死脑筋,无论他怎么给对面使眼色,典韦都拒绝接收来自对手的信号。 徐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遇强则强,既然对方不上道,他也不会和典韦客气,两名见过血的战士角斗场上相见,发起狠来都是不要命的架势。 他们的比试相当精彩,然而结局也相当惨烈。 典韦一拳将徐晃打晕后,自己也脱力倒在了地上,无法参加下一轮比试,一直候在场边的医师们终于有了出场的机会,两人当晚都恢复了过来,却错失面见天子的机会。 典韦本身是带着长见识的心态来的,虽然没能见到天子,但此番见识已足够他回去交差,徐晃则比较郁闷了。 他是来投诚的,拿不到一甲,他怎么去和曹班或者郭泰谈? 总不能拿着武举给的赏赐去做曹府的敲门砖吧…… “哎呦,是两位武生,欢迎欢迎!”一个讨好的声音打断了徐晃的思绪。 迎宾的伙计一见他们,便主动上前来,典韦惊喜道:“你怎知我们是武生?” 那伙计笑道:“两位昨日的比试实在精彩,长安百姓谁人不知?” 典韦一听,更是得意,拍了拍徐晃,让他振作起来,伙计连忙指引两人入内。 “二位可是初次来状元楼?那一定要尝尝本楼特色娇耳汤,我们东厨庖可是师承曹侯府上的王庖,曹侯来了本楼之后,还留下一幅墨宝呢!” 酒肆内,两层小楼人声鼎沸,门边的柜台后面,一个男孩站在一个小木几上,手里一块方形的木板中间串着珠子,珠子在他手中来回飞快的拨动,男孩嘴里念念有词,旁边一个妇人用笔记录着。 “借过,借过!”一名伙计抱着一只大酒坛从徐晃身边经过,徐晃被酒肆内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差点和人撞上,典韦的脑袋则跟着酒坛转了180度。 “抱歉,抱歉!”又有一名伙计,抱着一大落陶碗小碎步走过,徐晃和典韦同时侧身避开。 “哈哈,每每长安盛会前后,楼内都是满客,有招待不周,还请武士们莫要见怪。” 伙计说话间,就已经把两人引到了一处木案边。 “你方才说曹侯的墨宝……”徐晃掀起衣摆,跪坐在席上,人还有些恍惚。 伙计指着两人身后:“诺,那就是。” 徐晃和典韦齐齐转头,只见墙上以透明琉璃封装起一幅大字。 ——宾至如归。 “不仅如此,二位有所不知,状元楼之所以得名,还因为楼内收藏有北学府三位状元的墨宝,就连我们的牌匾,也是杨状元亲手题的呢!”见两人感兴趣,伙计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典韦对那些飞龙走凤的书法不感兴趣,倒是觉得字画外层的琉璃罩子精美绝伦,徐晃盯着“宾至如归”四个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二位要用些什么?本楼都是明码标价。”伙计熟稔地报了一遍状元楼的菜谱,徐晃和典韦都领了武举的赏赐,不至于囊中羞涩,但徐晃在杨奉军中,有上顿没下顿,对于赏赐的钱布,他存了私心,因此没有说话。 典韦是领了张邈拨的钱财来的,到现在还留有富余,况且吃酒也是他提议的,因此非常大方的点了伙计推荐的娇耳汤,烤肉串,昆仑觞以及下酒的炒米。 伙计先将炒米端上了食案,食案上放了一只竹筒,筒内装有世家才会使用的木箸,徐晃看了一圈周围,大部分人都用箸夹取食物,他也抽出两支试了试,很快掌握了诀窍,轻松拿捏小小炒米。 很快,冒着热气的娇耳汤就被端了上来,有一个带着头巾的伙计专门负责酌酒,徐晃指着靠窗的一张长木案,问伙计道:“这处不是空着吗,我们能否换到这张案?” “这位武士,实在抱歉,这张案有预约了,您要是喜欢,我可以为您约明日的席位。” 徐晃没听明白“预约”的意思,听伙计说约明日,他一外地来客,哪有日日来的道理,便认为伙计是在戏弄他,还想说些什么,就见门口一群人,簇拥着两个面熟的男子,在掌柜热情的指引下,进了酒肆。 “陈武士、胡武士,里面请,位置已经给二位留好了。” 徐晃和典韦相视一眼,人群中间两位气宇轩昂的壮士,不正是昨日摔角科一甲的第四、第五名吗? 其中那位姓胡的武士,还是典韦的手下败将呢! 同样是武举的武士,状元楼怎能如此区别对待? 见酒肆掌柜将二人引到了那张靠窗的席案,徐晃心中怒火更盛,典韦比他还要坐不住,直接将装着酒水的陶碗砸在案上,然而这时,又有一女郎进了酒肆,掌柜舍下两位一甲武士,又迎到门口,徐晃连忙按下典韦,示意他冷静。 “哎呦,杨状元也来了,您的雅间我们一直为您留着呢,这边请,这边请!” 掌柜的脸都要笑烂了,引着杨状元入内,徐晃早在武举宿舍里就听说了文状元,没想到来状元楼,能见到真人,也和其他食客一样,偏头去看。 “典兄,真是位女郎!”一看之下,徐晃着实吃了一惊,文状元可是要读书识字的,这天下多少人家能送女郎识字,还能让她考过北学府那些眼睛长在脑袋上的学士们? “不用去雅间,我是来采访武士的。”杨布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堂内身形最显眼的两位。 “哈哈哈,他们已经到了,我领杨状元前去!您可要好好为我们的武生写一篇报道啊!” 徐晃和杨布对上视线,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典韦见女郎向他们走来,挺起了胸膛。 然而女郎在过道脚步一转—— “陈武士、胡武士。” 典韦手里的箸戳进了木案里。 杨布是与两名武士提前约好的,她打算为时文报做一篇有关武举的专题访谈。 状元楼的庖师从前在曹府王谷手下学艺,王谷来到长安后,庖师在城西市集搭了个竹棚,卖娇耳汤,生意一直不大好,那会儿只有杨布是常客,她放着北学府食堂不吃,天天来竹棚吃娇耳。 后来因为杨布在北学府的大力推广,再加上“状元楼”的题字,才有了今日的两层小楼。 因此杨布在状元楼有一间专属VIP房。 不过今日两名武士还带了一些同僚,访谈就在一楼大堂进行。 “我是扶风格物院的四期生,胡武士是武威田庄出身,说实话,在这次武举之前,我们其实就认识了,但关系嘛……” “哎,实话说,不太好。” 杨布的采访风格颇为犀利,她直接将陈武士话里的意思挑明:“曹侯曾说,她与姑臧君是手足姐妹般的情谊,看来她们帐下文武之间,相处并不和睦?” 陈武士没有中杨布的话术,但他知道,自己糊弄不过这位文状元,略微斟酌后道:“与其说是矛盾,不如说,我们心存顾虑。” “杨状元也是谯县格物院出身,应该能感觉到吧。” “曹侯领司隶校尉,掌司州兵权,虽然司州暂时没有完全归附,但京城朝政由曹侯把持,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大将军虽统领武部,却不参朝政……” “曹侯和姑臧君二人,让庶民出身的你我有了生路和出路,我们可以和士族读同样的书,也可以像士族那样领兵封将。” “大家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怎么能接受格物院、凉州田庄之间,又有了上下之分呢?” “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次武举的意在……?” 杨布的炭笔字和毛笔字一样漂亮,即使她一边说一边记,也不影响字迹工整。 “这是一次内部矛盾的解压,就像我们的编号那样。”胡武士虽然寡言,但他的话切中要害。 陈武士点头:“是的,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统一编号,可以看做是曹、段二位对内部矛盾的第一次降压,武举让凉州田庄部曲和格物院学子都可以通过同样的考核标准选官,便是第二次解压。” 有旁听的武士插嘴道:“文试也是如此!” 杨布抬了抬眉毛:“确实,第一年的状元就是田庄出身。” 氛围渐渐热络起来后,很快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要我说,武举主要还是扬我京师武威,诸位没见洛阳伪朝的那个使者,也被曹侯邀请观摩了吗?” “嘿,你要提起他,我就不困了!” “哪个哪个,哎呀,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见血晕倒的啊!” “啊?他啊!我记得他还惊扰了县官!” “哎,说起县官,阿渡,有个问题我也想问!” 几名武士都是彼此相熟的,话题很快跑偏,杨布没有打断他们,默默地记录着。 陈武士猜到了同伴要问什么,他直觉这个话题在酒肆说不大好,但一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见杨布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勾了勾手指。 众人立刻一脸八卦地围在木案边,形成一圈人墙,堂内其他竖起耳朵的食客见状只能作罢,唯独徐晃和典韦两人耳聪目明,又离得比较近,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楚。 “一甲面圣时,从头到位都是曹侯代县官发言!”陈武士说到这里,看向了胡武士,对方点头表示肯定后,他更加压低了声音。 “我观县官神色——确有痴症!” 陈武士此话一出,满座哗然,武士们面面相觑,似乎久久不能平复,大家心思各异,其中一人结结巴巴道:“县官无后……” 天子刘辩还不满十岁,当然无后,这更加不是秘密,但一个痴傻无后的天子,于汉室无利,却绝对利好一个人。 ——司隶校尉曹班。 第166章 平民百姓能意识到的问题,长安朝廷的文臣武将们,自然是更加上心的。 以三公为首的世家文臣们,就在朝会上, 向曹班发难了。 皇宫建好之后,曹班便重启朝会,规定常朝六日一次,放在休沐日后的第一天,这样每七日就是一个周期,常朝日即为周一,休沐日为周七。 董卓专权时期,喜欢以大朝会形式召集常朝,常朝时间不固定,全凭他个人需求来进行,朝臣苦不堪言,许多来参加朝会的官吏,并没有参言的权利,有参言权利的大臣,也不敢随意发言,朝廷秩序被完全打乱。 规律稳定的秩序,给长安的文武百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自然也通过执政者的工作,传递给了曹班治下的百姓。 长安的百姓也开始适应七天为周期的生活规律, 周一至周六, 被人们称为“朝日”, 周七则被称为“休日”,城西的市集往往在休日这天最热闹, 城内在周六和周七两天晚上,取消宵禁,方便长安城附近的百姓进城赶集。 曹班穿越前怒斥姐姐在集团搞995,穿越后自己亲手定下996,都还有些心虚。 果然,礼部尚书吕克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陛下、曹侯!臣以为,七日一休沐,实在颓靡!臣观田间农人,终日耕作不息,昔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而天下归心也,臣等食君之禄,自当为朝廷效劳,怎能耽于享乐呢?” “那依吕尚书的意思呢?”天子的御案上后没有人,旁边另置一案,曹班的座席面向所有人。 吕克这次要提的意见没过尚书台,直接到了她的案前,她是提前知晓的,但按照流程,还是要拿出来让大家论后再定——她不打算走民主的道路,但这不妨碍她埋下一点民主的种子。 “依臣之见,应当三十日一休沐!”礼部尚书从前任那里深入学习了汉朝礼制之后,言辞与从前在格物院时期的大有不同,但他的行事作风依然没有变。 吕克此话一出,贾尚书第一个没绷住,当即站起来反驳他,有了尚书令带头,其他文臣也纷纷抗议,就连不需要点卯的武将也表达了不满。 不出意外的,这最后一个提案没能通过,曹班身后的秘书官阿荷呈上本次常朝的会议记录,曹班看了看,过了五项,都是涉及农业和水利方面的工程计划,没过的有三项,一项为税法方面的改革,一项为户籍制度的改革,还有一项就是吕克的休沐制度改革。 意料之内的结果,看来即使像曹班这样军政抓于一手,想要推行改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而三公之一的司空种拂,就是在曹班即将宣布散朝时,突然站了出来。 “陛下,曹侯。” 以为已经散会,而开始交头接耳的武将们,因为司空的话,不得不再次安静下来。 天子的席案后面是一方玄色的幕帘,对外的说法是,天子身体不适,故而垂帘听政,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在幕帘后面,朝会上听政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曹班搭了这出戏,文武百官,或自愿,或被迫,陪她演这出戏。 朝会出现未提前奏禀的事宜,这不是没有过的事情,朝会刚刚重启那会儿还挺多,后来提奏的人,有的消失了,有的再也没出现在朝会上,天子依然不上朝,曹班依然稳坐高台,渐渐这样的现象就少了。 种拂是贵族后裔,世家出身,他的父亲也是三公,种氏是洛阳本地的望族,朝中不少人都是种氏门生故交,长安的三公虽然权势不比洛阳,但名望在,人脉在,曹班就不得不重视他们。 尤其是,当他们提出来的议题,听上去让人无法反驳的时候—— “汉室自光武中兴以降,殇帝百日践祚,冲帝两岁承统,质帝冲龄践位,而今上亦在冲龄,幼帝践祚,尚无嗣息。” 听到这里,曹班就明白种拂,或者是他所代表的士人集团,想做什么了。 似乎是看到了曹班的表情,种拂的话有一瞬间的停顿,但想到他所提议的,是为汉室,为天下着想的事,他又挺起胸膛来。 “臣以为,人不能无嗣,国不能无继,《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曹侯亦速为天子立后之事啊! ” 种拂出言之后,其他大臣纷纷发出了赞同的喟叹,曹班扫视众人一眼,议论的声音小了一些,有的人不敢和曹班对视,但也有的人,比如吏部尚书马日磾,直视曹班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畏惧。 曹班的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但和以往不同,这次世家大臣们,并没有因为曹班的反对,而停止发声。 曹班和董卓的区别,在这时就体现出劣势了,对于反对的声音,董卓可以一杀了之,曹班想要长久的统治,就不能走这种简单粗暴的路子。 这些背靠士族的大臣们,也因此拿捏住了曹班,我们希望为天子立后,是为了汉室延续考虑,我们是忠心耿耿的汉臣,你曹班不允许,那你是什么身份? 当然,曹班也不会因为大臣们的提议而妥协——毕竟,她确实不打算做汉臣。 只是现在还远远不到摊牌的时机,甚至短时间内,都不行,考虑到刘辩现在才8岁,她暂时还能以年龄为借口拖延,但透过现象看本质,立后的争议,根源上还是世家和曹班之间的利益冲突问题。 世家希望天子立后,一方面,是为了后位本身的高收益。 虽然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历来外戚不乏灭族的终局,但也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先例,当收益足够大,足够诱人的时候,总会有人认为自己是能躲过风险的智者和幸运儿。 另一方面,对于种拂、马日磾这种老牌士族,高风险则显得有些不够划算,不过皇后可以不是自家人,但必须和自家关系好,他们对待皇后的态度,和对待皇帝的态度,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侍奉天子,希望借天家的名,得到天下最盛的势。 而现在,曹班这个司隶校尉,就卡在这个令天下士族垂涎的“天下第二”的位置上,士族们见不到天子,自然将主意打到了后位上。 “所以最后,你是怎么反驳他们的?” 玉佩连通的时间到了,听见姐姐的声音,曹班恍惚间又回到了两人重逢前的日子。 “我没说话,让礼部先顶回去了。” 即使是按照汉朝的礼法,刘辩的年龄也确实太小了,大臣们心急,也是因为刘辩痴症的消息在城里传开了。 一个疯了的皇帝,他们还能勉强接受,但是一个疯了又没有继承人可选的皇帝,他们能做文章的余地就多了。 “要不你还是让医部的人给他看看?就算是皇帝,偶尔也要出来干活吧,每天白吃白喝,你干得越勤,老家伙们反而越不放心。”段宁在玉佩那头嗤笑,曹班能听见那边的风声,听姐姐的声音,她的心情似乎不错。 “不行,除非下猛药,最近连学府,都有些不敢让他去了。” “那就双管齐下,这边药该吃吃,那边,可能的皇后人选,你也看一看,左右还有时间,莫要愁眉苦脸了。” “你怎么知道我愁眉苦脸?”意识到自己确实紧锁着眉头,曹班苦笑,按了按眉心,裹紧身上的毯子,从席上站起身,搓了搓手,走向屋内的炭盆。 “我还不知道你吗?”段宁似乎笑了,“你那边降温了吗?我听见炭火的声音了。” “寒潮吧,还没到时间,可能过几天温度又回升了。”曹班轻轻擦了擦鼻子,手心贴向炭盆,身上的温度回来了一些。 “他有痴症,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我不想让身边留有更多的不稳定因素。” “我最近在看,宗室的其他孩子。”曹班道,“还有新收来的孤儿们,我可能会选一些,带在身边。” “豁——”段宁夸张地叹了一声,“有人知道你的想法吗?” “暂时没有。” 要是有人知道,必定前赴后继想办法送孩子来。 “姐你那边……” 曹班刚要说些什么,就被段宁打断了:“我不行的啊!养小孩你自己养,我脾气差,没耐心的!” …… 第二日没有常朝,曹班早起用过早膳后,在书房里看青州的战报,顺便等尚书台的小吏将需要她审阅的公文送来,没想到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 除*了人声,为什么她还听见了“嘎嘎”的鸟叫声? 秘书官阿荷比她还好奇,主动站起来,表示替曹侯去看看。 片刻后,外面吵闹的人声中,混杂了阿荷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似乎还能听见贾诩沙哑的声音,以及一个陌生的男声。 什么公文,需要尚书令亲自来送? 曹班放下笔,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一个衣衫凌乱的文士,左右两只手,一手抓着一只大雁,背对着她,和阿荷争论着。 院内,一架牛车上门放着成捆流光温润的彩色束帛,车下堆着十多只大木箱。 “这是谁的纳吉礼,怎么堆在这?” 曹班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文士手里的两只大雁。 “曹侯。”“曹侯!”贾诩和阿荷见曹班出来,异口同声道。 文士闻言,猛地一转身,拜服在地,手里的大雁挣脱在地,被捆住的翅膀不停用力。 “曹侯!恕嘉冒昧,替袁氏公子议纳采之事!” 院内,一瞬间,如死一般沉寂。 曹班是完全没反应过来,文士身后,贾诩的表情格外淡定,但阿荷已经暴怒着撸起袖子冲上来。 地上的两只大雁,挣扎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第167章 “说吧, 不知本侯有幸,得袁氏哪位公子青眼?” 曹班声音很年轻,与她的外貌给人带来的第一印象一致。 但亲眼见到这个在院子里好奇打量大雁的女郎, 坐在了司隶校尉的位置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知是这样, 借郭嘉一百个胆子, 也不敢来啊! 没错,向袁绍建议,替袁氏子求娶曹班的是他,主动请缨来长安的也是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 曹班背后, 有某个人,或者某个家族的支持。 郭嘉虽然出身名士摇篮颍川,却是寒门子弟,他的父母坚信多子多福,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们,他少年时在颍川的士家做工,后因天资聪颖,得到荀慈明的赏识,才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黄巾之乱后,他跟随荀氏迁往冀州,通过荀谌的引荐,进入袁绍帐下。 然而, 郭嘉对袁绍阵营的职场环境并不满意。 倒不是说袁绍这个上司又多难相处, 相反,袁绍是典型的士家公子, 教养良好、待人亲厚,即使帐下谋臣反对他,他也不会因此生气。 袁绍的性格,其实也和出身有关,事实上,“袁氏子”的家族光环,带给袁绍的增益BUFF其实并不多,家族内嫡系的资源都给了弟弟袁术,他想要和袁术一争高下,就必须要靠自己的人格魅力,去拉拢袁氏门生。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如此多的士家子弟聚集在身边,都是带资进组,凭什么你戏份要比我多呢? 袁绍不能服众,帐内意见左右互搏,自然在外人看来,就觉得袁绍优柔寡断了。 而郭嘉一个寒门子弟,要想在大咖云集的剧组里博出位,就不得不兵行险着,给主公呈上一些旁人想不出,也做不到的奇策。 在他看来,已知,司隶校尉不可能是女人; 又知,袁绍坚称曹班是女人。 所以,曹班不可能是司隶校尉。 或者说,袁绍认识的那个“曹班”,不可能是司隶校尉,身在长安,控制住汉天子的,另有其人。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扶风马氏,天子在长安,就相当于在马氏的控制之下,马融是曹班的恩师,马氏完全可能通过这一层关系操控曹班。 但马氏现任家主马日磾当了长安的吏部尚书,如果曹班背后的是马氏,天子迁都后,马日磾何必屈居人下? 于是他排除了马氏,又开始怀疑,是曹氏在背后支撑曹班。 但这也很奇怪,曹家明明还有个曹操,曹操还是长子,这通天的权利之路,怎么就轮到曹班了? 不过想到曹操,郭嘉心里就有了主意。 “嘉惶恐,今日一见曹侯,方知袁氏子不知天高地厚,唐突了贵人,我回去就让使君责惩,那大雁曹侯若是不喜,就留给东厨,让将士们打牙祭!” 郭嘉为人处世讲究一个能屈能伸,卖起东家来不带片刻犹豫的。 “郭从事真是伶牙俐齿,一句轻描淡写的责惩就想揭过了,长安诸将枕戈待旦,又岂是两只大雁能打发的?” 秘书官阿荷早就憋不住了,找到机会马上就怼回去,看郭嘉的眼神就像看那两只大雁,简直想将他的毛也扒光了丢河里让他游回洛阳去。 郭嘉是不会因为被驳斥而生气的,哪怕对方辱骂他,只要不伤他的皮肉,那就不是问题。 既然上首的女郎就是如今的长安之主,那求娶的计谋肯定是失败的了,软的不成,那就换点硬的试试。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举过头顶,向上首拜服道:“为袁氏子求娶是为私,此为公,嘉恳请曹侯一阅。” “你!”阿荷还想说什么,余光扫到曹班,见她看着文书没说话,只能憋了回去,走上前,接过郭嘉的文书,检查过后,呈给了曹班。 文书上的字迹曹班认得,正是出自袁绍之手。 而行文格式她也是见过的,曾经她的义兄袁隗向朝廷举荐她为泰山郡太守,举荐的文书,贾诩迁都时,跟随东观藏书一起运到了长安,后来单独存放在藏书馆。 这一份也是举荐书。 ——冀州牧袁绍举荐曹操为东郡太守。 和历史上记载的不同,由于曹、段的联军,董卓没来得及火烧洛阳,贾诩的计谋也使袁氏一族得以保存。 然而和历史相近的是,长安朝廷的存在架空了洛阳的世家,袁氏最看重的嫡长子袁基,只是迟了一步,就只能投奔在南阳佣兵自重的袁术。 因此袁氏的两大领头势力,依然是袁绍和袁术。 袁绍为了拉拢曹操,向天子请封,在奏书里称臣,这是礼制,可是奏书送来长安,他应该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能看到奏书的人…… 让袁绍像自己称臣,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除非—— “同样的奏书,使君命人向洛阳也送了一份。”郭嘉的姿态依然谦卑,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王允缺少兵力,考虑外援的话,兖州的刘岱和冀州的袁绍是他的最佳选择,但刘岱因为青、兖一带复起的黄巾自顾不暇,因此王允屡次向袁绍示好,对外放出两方合作的信号,以此来震慑曹班。 在袁绍看来,曹班没有士族背书,在长安必然举步维艰,纳吉礼和奏书同时送来,既是示好,也是威胁。 你要是接受联姻,那我们就是一家人,袁氏对外自然承认长安朝廷。 你要是拒绝,那袁氏就帮着王允打你。 曹班合上奏书,郭嘉心里已经做好了曹班会发怒的准备,但曹班并没有生气,甚至嘴角还挂上了笑意。 “郭从事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她舒展地伸手,搭在木案上,食指中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文书,发出搭搭的声响,似乎在思考。 郭嘉愣了一愣,想起曹班的问题,犹豫了片刻,看她表情,一时拿捏不准她是不是真感兴趣,斟酌道:“是……使君的从弟,也是,一表人才、英武不凡。” “嘭”的一声巨响,是秘书官捏爆了手里的瓷杯。 郭嘉也知道求娶的任务是完不成了,没来长安之前他还惦记着便算了,在亲眼看到,亲自感受之后,任谁都会觉得这主意荒谬。 可曹班却在听到他的答复后,告诉他—— “郭从事两个任务都可以完成。” 不是吧,曹班真的答应了? 这次,他发自内心地拜服道:“愿闻其详!” 只听曹班娓娓道来,语气不疾不徐,表情似笑非笑:“能和袁氏联姻,诚曹氏之幸也,只是我家尊长重门第,今我为司隶校尉,不知袁氏有郎君相配否?” 袁氏当然有啊! 众所周知,袁绍袁公子在当渤海太守前,当的就是司隶校尉! 可他要是敢回去这么和袁绍说,非被袁绍杀了不可! 郭嘉分明看见曹班笑得很开心啊! “若是袁氏公子有意,郭从事也可提两只大雁回冀州。” 阿荷想到了那两只被拔了毛的大雁,噗嗤一笑。 将郭嘉安排在驿馆后,还不到午时,曹班神清气爽,想回书房一鼓作气将公文处理完,却见贾诩还留在堂内没走,阿荷在扫地上的瓷器碎片。 “走你自己的账哦。”曹班路过道,阿荷撇撇嘴应了,曹班给自己倒了杯茶,转身见到阴影处,符柯坐在贾诩后面,难得嘴里没有草杆,手里没有把件,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尚书令。 曹班端起茶杯:“怎么?” 贾诩突然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望曹侯以大局为重,许应联姻!” 曹班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于此同时,一只瓷杯从旁边飞过来,砸在了贾诩脚边。 “他袁氏也配?我呸!” 贾诩却摇头:“不是配不配的问题。” 阿荷看向符柯:“情报部最新一批名单有尚书大人?” 符柯环抱双手,摇头又点头:“没有,但是可以安排。” 贾诩抬头看向曹班:“我是为了曹侯着想,曹侯应当联姻,对象是谁都好,只不过袁氏声名在外,确实是上上之选……” “……曹侯应该懂我的意思。” 曹班苦笑:“看来文和是对我没有信心啊。” 堂内只有阿荷听不懂他们的哑谜,于是她抱着扫帚,小碎步挪到符柯旁边,小声嘟囔:“尚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亏得曹侯还如此信任他……” 符柯抬抬下巴,让她听贾诩说话。 贾诩难得强硬,辩驳道:“只是身边人有信心,这就是曹侯所期盼的吗?为君者无后嗣,政权能够稳定五年、十年,还能稳定五十年、一百年吗?” “哪怕您生气,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贾诩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主公若实在不愿联姻,那就像您的“兄长”那样,收个养子吧!” 洛阳,城外的军营里,孙坚搂着舞姬,几杯酒下肚,眼神依然清明。 一个士兵通传后入内,于他的部将程普耳语两句,程普听完后,看向了孙坚。 孙坚推开舞姬,有些不耐烦道:“是王司徒那边的消息?” 程普作为老将,面对如今的孙坚,都有些忐忑,更别提其他人了,营帐内虽然有丝竹管弦,舞姬唱曲,但氛围却十分凝重,自从孙坚的军队进入洛阳后,军中所有人,包括将军,脾性似乎都变了。 因为打仗而聚拢的队伍,一旦脱离了战场,人心就散了。 当然人心散不光是因为军队无仗可打,也是因为,军中粮食越来越少了。 大家跟着孙将军打仗,都是想过好日子的。 孙坚自己是寒门出身,手下将领不乏寒门和庶人。 大家一路走来,一路看着这支队伍从原来的衣衫褴褛,籍籍无名,变成了洛阳的“王师”,成为了戍卫京师的“首都兵”。 他们不再是可以被豪强随意欺辱的乡民,穿上甲胄,提起武器,他们便成了受人敬畏的士兵。 可是他们的身份地位明明变得更好了,生活却变得更差了。 两年前,董卓授意西凉军横征暴敛,洛阳的良田尽毁,后贾诩迁走汉天子,虽然王允以三公身份和太原王氏地位,留下了一部分文臣,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洛阳本地人,需要依仗家族的经济援助才能在洛阳生活。 为了防止这些文官逃窜,孙坚和王允将洛阳城封闭了起来,不允许这些外地的大臣归乡,但这样的话,孙坚的军队,就不得不担负去外面寻找粮食补给的任务。 西面久经战乱,举目皆为荒芜,因此,他们只能将目光,转向东边的兖州陈留和豫州的颍川,两个人口大郡。 虽然靠着几次征粮,军中和城内的粮食压力得到了缓解,但孙坚军队的名声也因此变坏了。 “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为像董卓那样,蛇鼠一般让人讳避不及的祸端了。” 孙坚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袁绍那样优柔寡断的性格他是最看不起的。 但是现在他偶尔生出了后悔的想法来。 如果当初,他没有进洛阳,而是跟随天子,去了长安呢? 那曹班的今日,或者说,姑臧君段宁的今日,是不是就会和他的处境相互置换呢?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王司徒根本看不起寒门出身的江东人,要不是袁氏拿乔,恐怕这京畿的士兵,也轮不上自己来统领吧。 他已经听说,袁氏与王司徒暗中有联系了,要是袁绍决心派兵支持,他又要回到东奔西走的日子吗? 那可不是他进京的目的啊! 第168章 可是,孙坚已经背叛了袁术,如果不跟随王司徒,他还能投奔谁呢? ……投曹班? 似乎也不是不行。 客观上来说, 孙坚是认可曹班能力的,虽然以往听过她不少流言, 不过孙坚择主, 也不太在意其人品性。 不然他也不会跟袁术了不是? 但比起品性和能力,有一点是孙坚的死线,是他不能接受的。 在孙坚看来,天下大乱,是因为汉室衰微,他起兵,一方面是想要让自己,还有跟着他的弟兄们,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匡扶汉室,将脱离轨迹的汉星,扶回正轨上来。 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明白,先有国,才有家,汉室不兴,百姓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 所以理论上, 他是反对一切倒行逆施的专权行为的——比如董卓, 专权跋扈,洛阳民怨沸腾。 曹班也是专权, 也在孙坚的死线上来回跳跃,但长安城却因她而兴。 百姓喜闻乐见的专权,还能被称为倒行逆施吗? 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孙坚想,既然曹班能够做到那一步,那凭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所以他第一个行动,便是向王允讨封。 曹班向天子表奏,封讨董有功的姑臧君段宁为大将军,王司徒手下没有其他武将,他统领洛阳之兵,同等封个大将军,按理来说不过分吧。 只可惜,王司徒实在不识趣,孙坚递了两次奏章,都被王允压在尚书台了。 所谓事不过三,让孙坚拉下脸求人第三次,那是不可能的,可他又实在拿王允没有办法,董卓死后,王允在洛阳的声望得到进一步提升,士族之间通过联姻形成了一张牢不可分的关心网,站在网外面的孙坚能得到别人尊敬,只是因为畏惧他手中持利刃的士兵。 但是会领军打仗的将领又不止孙坚一人,听话的士兵才是好用的兵刃,军队只需要听令即可,有汉以来,有自己想法的武将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孙坚自认为这辈子,行得端、走得正,违背道义的事情他是宁死也不会做的。 所以孙坚才让自己的手下去司徒府试探王允的态度。 到底给不给封,或者怎样才给封,你给个准话吧! 只可惜,他没有等来王允松口的好消息,反而先从陈留郡,听到了流传出的另一个消息。 袁绍向王允请封曹操为东郡太守,王允已派使者携印绶前往兖州。 王允居然答应了,那可是曹操,曹班的兄长啊! 好你个王司徒,这边我给你卖命,陈留的世家大族几乎得罪了个遍,好不容易给洛阳换来了粮食。 那边你转头,就向士族们示好是吧?合着好人都让你做了,坏人就让我来当? 孙坚被这个消息气得不轻,手下人也很是愤恨,程普劝孙坚道:“将军,我们一路走来,凡是跟从他人的时候,总是落不到好处,在皇甫义真帐下也是,在袁公路账下也是。” “我们和这些士族,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何必再护着洛阳这些缩头乌龟?左右他王允有了袁氏庇佑,也不会看重我们,我们就像从前那样,跟着将军,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岂不快哉?” 程普的意思很简单——憋不住了,想打架! 将士们见有人出头,也纷纷站起来,表示愿意为先锋,攻打长安。 而让孙坚下定决心出兵的,是王允的请封。 王允最终还是给孙坚封了将,但不是他要求的可以统领军政的“大将军”,而是一个杂号——“破虏将军”。 这个封号可一下点炸了孙坚的脾性,他连夜调动虎符,当天就下令拔营。 原本负责宿卫宫廷的虎贲军和羽林军在孙坚入洛时归入了他军中,统领北军的校尉在贾诩迁都企图叛逃,被王允下令斩杀后,新上任的北军校尉也投奔了孙坚。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司徒府内的王允。 曹班在长安另立新朝后,王允几乎没有一夜是能安睡的,他枕边日常放一了一把小匕,以防有刺客暗杀,孙坚拔营这晚,因为等来了袁绍的回信,他好不容易睡实了,却被人连夜从榻上叫起来,府中嘈杂慌乱的声音令他还以为是叛徒杀进司徒府了,衣服都来不及换,光脚就往后院跑,被几名仆人带着哭腔拉住。 “司徒大人,是孙将军,孙将军跑了!还带着兵!” 说话间,王允已经跑到了后院处,院门打开着,几名戎装的士兵手持兵刃站在院外,和院内的护院们对峙着,见王允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士兵们相互耳语起来,王允老脸一红。 为首的一名士兵前进一步,王府的护院们如临大敌,士兵没有再往前走,抱拳遥声道:“司徒大人,末将来传孙将军话!” “破虏将军这就去为司徒大人讨伐长安逆贼,请大人留在洛阳,静-候-佳-音!” 于此同时,长安以东,弘农郡华阴县,骠骑将军皇甫嵩正在对军队,进行出征前的最后一次检阅。 一驾轻骑沿着河水,向军营的方向疾驰而来,士兵在营帐前急急勒马,出示了令牌后,军营放其入内。 这名哨兵来自前将军武宽的军队,武宽的军队已经行至河北县一带,急行军不足一日便可抵达弘农郡治所弘农县城。 王允派人刺杀董卓之后,立刻任命了新的弘农郡太守,曹班为了占据长安,落后王允一步,只能将势力范围划到弘农郡和三辅交界的华阴县和临晋县,同时在两地派遣驻军。 三天前,曹班下令以前将军武宽为先锋、骠骑将军皇甫嵩为中军,卫将军郭泰为侧翼,发兵十万,攻打弘农县城,武宽先行一步,哨兵传回来的,是洛阳出兵的消息。 皇甫嵩得到传话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侯难道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说洛阳会出兵,洛阳就真的出兵了! “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有多少人?” 哨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后道:“昨夜戌时出发,五万人,先头部队已经过了黾池。” 就连人数,居然也是分毫不差…… 皇甫嵩内心中震惊,但他毕竟是老将,众人都等着将军的指令,他很快调整状态,命令大军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拔营。 大战在即,作为大后方的三辅,在曹班的指令下,全速运转起来。 长安城内的工坊加紧赶制冬衣,凉州的战马和粮草源源不断通过水路运至渭桥码头,曹班将政务交给尚书台,工作中心转移至军部,今年新上任的官吏也全部运用起来,宫内几乎灯火通明。 事实上,并不是曹班预言了时间,而是她谋定了时间。 为了防止王允和袁绍联合,曹班暗中和陈留郡太守张邈联络,虽然张邈并不完全信任曹班,但是袁绍逼死韩馥后占据了冀州,客观上成为了张邈卧榻边的威胁,因此曹班能在一定程度上与张邈进行合作。 袁绍因为和袁术争权,几乎是抱着地图拉盟友,辽东的公孙瓒和张邈的处境类似,但张邈是袁绍的朋友,袁绍打公孙瓒的主意,就不得不将视线望向南方——拉拢徐州的陶谦和豫州曹操。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此公孙瓒和张邈,就成为了曹班的合作对象。 至于曹班为什么要针对袁绍,原因也很简单,和她要对付王允的理由一样—— 你想保住第一的位置,那第二名,或者潜在的第二名,就是你的敌人。 历史在转了一个圈后,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为了防止曹操势力继续扩大,段宁也在青州加快了动作。 按照姐妹的计划,接下来,段宁要在青州,和北海国的孔融联合,将黄巾军控制在泰山郡以东,避免曹操借黄巾军刷战绩,扩充兵力,同时,也牵制住袁绍一部分的注意力。 弘农郡、泰山郡、青州方向来的文书和情报,每日要用牛车来运送,就连曹班身边的秘书官阿荷也撑不住病倒了,吏部改将秘书官扩充为一个单独的部门,岗位增加至四个。 迁都后的第一场战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是朝廷还是长安的百姓,亦或是曹班本人,都需要一场胜利,来定心。 —— 孙坚的出兵,一下令王允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孙坚带走的五万人,几乎是洛阳的全部兵力,袁绍的援兵没来之前,他只有两个选择,倾尽全力支持孙坚,或者放弃洛阳。 若是支持,他就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守住洛阳这座空城,并且向孙坚提供粮草支援。 可若是放弃,他之前的所有努力,便都白费了。 走投无路的王允,做了两个决定。 一方面,他接受了董卓余部李傕的降书,封理解为车骑将军。 另一方面,他将刘虞的儿子刘和从狱中拉出来,给少年换上了十二章纹冕服,将他推上了皇位。 初平二年秋,刘和在洛阳称帝,东西二京的局面自此确立。 同年11月,长安发出讨贼檄文,由骠骑将军皇甫嵩统率十万大军攻打弘农郡。 第169章 面对几乎倾巢出动的洛阳军队,长安方面,司隶校尉曹班却没有召回姑臧君段宁,而是派出老将皇甫嵩迎战。 “司徒大人,逆贼曹班和段宁之间必然生了嫌隙!我们只要挺过了这一遭,待孙将军得胜归来,长安人心一散,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必然不攻自溃!” 段宁威名在外,曹班没有派段宁来对付孙坚,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了。 朝堂上, 有说司隶校尉和姑臧君离心的, 有说姑臧君是凉州野狼, 野性难驯的,也有说这是司隶校尉的阴谋, 让姑臧君在东面挑起祸事的。 焦虑中的王允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投靠他的士族们,这些士族各怀鬼胎,未必就真的服王允,太原王氏虽说也是大族, 但并州士族和中原士族可不是一个阶层的。 士族们只是舍不得在洛阳的田产和利益,又听说曹班在长安,允许庶民当官参政,比起倒行逆施的曹君实,还是王司徒的作风更能让人接受。 王司徒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 而感到轻松半分。 从前董卓在时, 他只要反董卓就好, 因为反董卓就是拥汉,董卓死后, 他继续拥汉,所以他反曹班。 可是反曹班就是真的拥汉吗? 有的人告诉他是的,有的人告诉他不是,他甚至已经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这么多大臣,他应该相信谁,不相信谁。 孙坚离开洛阳后,他频频在洛阳皇宫召集朝会,有大臣告诉他,应该接受董卓的余部,让他们来填充洛阳空虚的兵力,所以他召来了李傕、徐荣等人进城。 李、徐二人甫一入城,还能约束着士兵,装装样子。 仅仅三天之后,面对毫不设防的繁华城池,西凉军就原形毕露了。 李傕和徐荣互不相服,董卓既死,残部如同失去管束的恶狼,曾经威严京城,十二门洞开,于残阳下,无声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 西凉军纵马入城,三五成群,如鸦潮侵入洛阳的大街小巷,卷走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最后的生机。 城内民宅首当其冲,士兵们挥舞着兵器,砸开木门,闯入宅院,掳走粮食钱财,百姓只能惊恐地蜷缩在角落,紧闭双眼,绝望地迎来刀刃屠戮。 天子迁都后,南宫被彻底弃置,王允命人毁了连接两宫的廊桥,无主的宏伟宫殿,权力与荣耀的象征,也未能幸免于难。 士兵们在宫殿里肆意穿梭,古玩珍宝被竞相抢夺,黄金器皿、玉石珠帘,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直接摧毁,贪婪与欲望充斥在宫墙内外,就连王允上朝,也不得不乘坐牛车,才能将百姓哭嚎的声音隔绝在车厢之外。 城内如此,宫内亦是人心惶惶。 又有大臣告诉他,应该舍弃袁绍,向袁术示好,让他派兵进城驱赶西凉军。 王允拿不定主意,只能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召集朝会,可告假不来的官员却越来越多,西凉军远不如孙坚听话,没人替他封锁城池,几乎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平民和贵族,拖家带口逃离长安。 望着朝堂上越来越多的空席位,王允有一瞬间,和董卓共情了。 但是董卓可以斩杀告假的大臣,杀鸡儆猴,他却是不行的。 最终,焦虑、懊悔、恐惧,各种负面情绪将这个老人彻底摧垮,在得知孙坚率军进驻弘农县后,王允最后一次召集群臣。 朝会上,他脱下了官帽,花发凌乱,显现出他苍老衰败的面容,殿内不少老臣,包括蔡琰的父亲蔡邕,见此情景,想到命运飘忽的洛阳城,不觉落下泪来。 他命宫人将火油分发给各位大臣们。 “还愿于我一同守卫洛阳的,就来将火油领回去吧,若是曹贼打进来,我和洛阳、和汉宫,共存亡。” —— 青州的北海国,都城剧县城外,刚刚赶走黄巾,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军队,却被城池拒之门外。 黄巾军杀了乐安国国君,接连攻破乐安、齐,两个封国,由西往东,如入无人之境,直取北海国,在剧县以西,被海上来的这支奇兵生生击退了。 作为这支军队的谋主,也是第一次当实战谋主的荀彧,下意识地看向段宁。 他们的军队赶走了黄巾军,却没有得到城内百姓迎接英雄一样的待遇,反而也是像对待黄巾那样,将他们关在了城外,连姑臧君本人也不愿意放进城内。 北海国来传话的使者被请进了主帐,帘账内是浓郁得有些令人发呛的草药气味,姑臧君帐下诸将都在,不少人还未脱甲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血腥气。 众人将他围在中间,看向他的目光绝对说不上善意,令他有些脖颈发凉。 上首,两名医师在帮段宁处理腿上和手上伤口,段宁侧着身体,没有正眼看他,他也不敢向上看。 营帐内的诡异安静,让使者浮想联翩,他能听见段宁因为伤口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让他想到林中舔舐伤口的猛兽,而他就是深入虎穴的猎物,待猛兽休整完毕后,就会将他一口吞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医师有些生硬的语气打破的帐内的死寂:“段君舍生忘死,为北海国的百姓驱逐了黄巾,看看这伤口,都深可见骨了。” 另一名医师也开口了,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怨忿:“是啊,我们将军如此拼命,可对方连城都不让进,耽误了治疗,到时候没折在黄巾手上,折在孔使君手上,我们,我们,唔……” 身长八尺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使者一眼。 使者咽了口唾沫,感觉飞到他身上的眼刀更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孔融交代他的,说道:“孔使君说,若是荀氏子,可以入城,若是姑臧君部下,恕孔使君肩负全城百姓安危,不开城门相迎。” 帐内再度陷入死寂,只有医师在整理医箱,药瓶碰撞的叮当声。 “哎——” 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被点到名字的荀彧叹了口气,不得不站出来。 “这位使者,荀氏子亦是姑臧君的部下,孔使君怎能区别对待呢?”他一脸无辜,如此直白的反问,对方反而不知如何回答了。 荀彧当然能听懂使者话里的挑拨,他从小也是在人精堆里长大的,只是家族教育让他相信人性本善,不愿揣摩他人心中恶意,即使后来在泰山郡跟着曹班学习,切身体会了人性本恶,他的性格也不曾改变,可谓“出淤泥而不染”。 但一个池塘里有荷花,当然也有淤泥,荀彧不会言辞苛责,段宁帐中自然也不缺少言辞犀利的人。 “他孔融是什么意思?”马腾等荀彧说完,直接一脚踹翻了木案,木案翻倒在地,打翻了一旁的药炉,滚烫的药汤溅到了使者身上,使者一个哆嗦,不敢怒也不敢言。 “刘备可以进,姑臧君就不能进?同样是赶走了黄巾军,我们面对的军队人数是刘备面对的十倍不止,若不是将军,北海国早就被攻破了,我们愿意在城外扎营,是将军敬他是君子,而我们将军也是君子,君子愿意以君子的礼仪相待,可若你们国相不是君子,那我们也没必要和他客套!” 马腾说话毫不客气,他一站起来,羌汉交杂的容貌,高大的身形,高眉深目更给使者一种非人感,几乎就是在马腾踹案怒喝的同时,使者已经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从使者身后传来。 “荀氏子可进,姑臧君部下不可进,敢问使者,这话是孔使君的意思,还是北海国君的意思呢?” 使者一噎,转过头,见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坐在案后,状似客气地微笑着看着他。 这话说的,不就* 是把他挑拨荀氏和姑臧君的意思,原话送还吗? 而且这话比前面那个武将的更难回答,孔使君本身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姑臧君就算真要打,恐怕他也做好了就义的准备,但北海国君不信任孔使君也是事实…… 使者呜咽一声,抱头欲哭。 他只是来传话的,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吧! 就在使者后悔,没有和家人交代后事再出城时,上首的那位大人却突然开口了。 “想让我们走也行。” 直到这时,使者才终于抬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传言中,那张鹤发童颜,宛如地狱鬼魅般令人胆寒的面容。 “东莱和北海国唇亡齿寒,东莱郡太守与曹侯有私交,我不能不帮,但若是黄巾再来北海,我们也不会相阻,我的军队会驻扎在泰山脚,孔使君既然说我狼子野心,那北海国被黄巾屠城后,我们清理残局,这样也算是守住了北海。” “这年头,有口肉吃多不容易啊,我们在外行军打仗,更是没有挑拣余地的。” “你说,是吧?” 第170章 “皇甫将军有令,开城者赏,抵抗者杀,此城必破,尔等莫要负隅顽抗!” “又来了,又来了, 这次是河内话, 陈四,是我赢了!” 城墙下方,一个士兵从一架造型奇特,状似木驴的车内走出来, 深吸一口气, 开始朝城门上喊话, 喊完话后,士兵就钻进了车里。 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激动地拍了拍名唤陈四的同伴,陈四从衣襟里摸出一枚晒干的果子,作为赌注给了士兵。 士兵接过果子,没舍得吃, 放进自己衣襟里。 天气寒凉,空气冻得人呼吸都是冷的,陈四有些丧气地往城墙下方看了一眼,只见那架木车已经载着人,咕噜咕噜离开了。 一片开阔的平地上, 孤零零的木驴车显得有些滑稽, 城墙上不少人都好奇地探头往下看, 陈四还在其中看到了认识地乡亲,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 “连着三日了,每隔一个时辰来一次,磨人啊。”陈四叹气。 “要我说,这仗不如早点打,早死早了,我下去陪家人,云娘还在下面等着我呢。”收了果子的士兵按了按饿瘪的肚子,甩了甩脑袋,逼迫自己不去想那果子,免得嘴里忍不住生津。 “你死什么,你死了,你家娃娃怎么办?”陈四抬了抬下巴,点点士兵的衣襟,对方吸了吸鼻子,不可置否。 士兵的妻子在董卓占领弘农郡时,惨遭不幸,只留下一个女娃,女娃整日吃不饱,好在新郡太守刘玄到任后,士兵应招参军,能领到口粮,士兵拿口粮在城里找到了乳娘,但自己的粮食依然没有着落。 陈四见士兵不说话,叹口气,又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干果,塞进士兵手里。 “为兄说话不中听,你莫要生气,那女娃还小,你一个汉子,没那累赘,还能搏个出路,带个娃娃,还是个女娃娃,家里平白多出一张嘴,何苦?” 见士兵红着眼睛不说话,只把果子往衣襟里塞,陈四逼着士兵把手拿出来,将果子按进他嘴里,盯着他嚼吧嚼吧咽了。 “行,你就犟吧,那你也莫想着死不死的了,曹侯不来打还不好吗?说不定过两日,使君就同意降了……” 说到投降,陈四压低了嗓音,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他才放心下来。 一天前,孙将军在城门内,当众斩杀五名守城士兵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这五名士兵,据说就是听了劝降士兵的话,在军营里怂恿他人,企图趁着暮色开门迎敌,被孙将军发现了。 现在大家是不敢再提投降的事了,但皇甫嵩是京畿一带出名的大将,剿灭黄巾和羌胡叛乱的功臣,郡太守和孙坚都是新来弘农不久,大家心里怎么想的,谁又敢保证呢? 其实,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心里没底,郡太守刘玄本人,也是没底的。 的确,皇甫嵩没有直接攻城,但他攻心啊! 刘玄其人乃汉室宗亲,为河间王刘开之后,汉桓帝是刘开的孙子,汉灵帝是刘开的曾孙,故他和当今天子刘辩同出一脉,本来是贵上加贵的身份,但天子迁都时,并没有带走他们这些宗亲,刘玄的父亲力挺王允,他因此被任命为弘农郡太守。 意思很明确,爹想更进一步,就看儿子能不能守住弘农了。 最开始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信心的。 弘农郡作为拱卫京师的兵家必争之地,依弘农涧而落成,其西面是边缘陡峭的稠桑原,秦时的稠桑原植被茂密,遍植青桑,再加上险峻的地势,关西想要由此入关中,只能走一条由黄河冲刷而形成的裂谷——函谷关。 但随着黄河改道,水土流失,稠桑原变成一片黄土,函谷关便失去了它的防御价值,取而代之的,是位于华阴县以西的另一道关隘——潼关,同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不巧的是,王允在刺杀了董卓之后,虽然及时派兵占领了弘农郡,却没能及时控制潼关,导致其落入了曹班的势力范围。 而这个消息,是刘玄上任之后才知道的。 这下可好,他成最后一道防线了,但他可一点没觉得,自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啊! 曹班这次出兵,就是以华阴县为据点,将兵力和军事物资运过潼关,直接走水路抵达湖县,据哨骑探报,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攻城器械,都在湖县组装完毕,只待皇甫嵩一声令下,就能在几个时辰内拉到弘农县城下。 可皇甫嵩偏偏就是不打,每天来问你投不投降。 郡守府内,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右边是破虏将军孙坚,和他的一众部将。 左边则是郡太守刘玄,和他的私兵部曲将领,以及一名孙坚意料之外的将军——董卓的女婿牛辅。 没办法,刘玄也不愿意接受名声不好的董卓余部,但他没得选了,在谋士的建议下,他命牛辅杀了妻儿与董卓的弟弟董旻,与董氏割席后,才接受了投诚。 这一圈人中,表面上最有话语权的是身份最高的刘玄,实际上是拳头最硬的孙坚。 孙坚没打过守城战,以他的性格,也不喜欢被动防守,况且他的目的也不是守住弘农,潼关不拿,弘农就算暂时守住,能撑得过几时? 皇甫嵩接连来劝,刘玄的动摇,身边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王允在洛阳立了刘和,张开怀抱迎接袁绍,算是彻底背叛了刘玄的父亲,刘玄不敢降,无非是顾及自己手上的五万兵。 孙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其陪着刘玄在城里耗时间,不如主动出击,战场上分胜负。 他的对手是他曾经的上级皇甫嵩,但他的目标,则是身在长安的曹君实。 同样是军阀,她可以做到的,孙坚不相信自己做不到。 第四日,又到了敌军士兵来喊话劝降的时辰,城墙上的士兵,却没有如期看到那架滑稽的木驴车。 孙坚率大军向湖县方向进发,将战火在弘农县城以西点燃。 —— 湖县,中军统帅皇甫嵩等来了原路折返的卫将军郭泰,二人完成了阵地交接。 察觉到弘农县城方向的异动后,皇甫嵩果断下令郭泰回防,由他率骑兵应对前来进攻的孙坚,自己则带辎重绕行,在先锋军的协助下,进攻守备空虚的弘农县城。 皇甫嵩曾经是黄巾军的头号死敌,郭泰又当过黄巾将领,两人如今同朝为官,皇甫嵩世家出身,却没有因为家世而看轻郭泰,郭泰因此也摒弃前嫌,十分敬重这位儒将。 郭泰对皇甫嵩的战术部署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在将领安排上有些不解。 “说实在的,皇甫将军,我虽然对平地交战更为熟悉,但攻城战也是打过的,那些复杂的大家伙有石大人在,也不需要我费心,您曾经是孙坚的上级,您应该更了解他,为何您不亲自对付他呢?” 面对这位年龄可以当自己孙子的将领,皇甫嵩难得有些心虚。 他不打孙坚,不是没有信心胜过孙坚,也不是担心郭泰无法拿下弘农郡。 郭泰说的没错,他确实了解孙坚,更甚者,他是十分认可孙坚的品性为人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想,以曹班部将的身份,和孙坚为敌。 他接触曹班的时间也不短了,曹班十分信任他,他也很感激曹班愿意重用他,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荣誉,但是随着局势的发展,长安的势力一步步扩大,他内心开始没理由的害怕起来。 他虽生在边疆,但是将门出身的他也是生于汉,长于汉,他的家族为世代汉廷效劳,他也走上了同样道路。 世家兴盛因汉而起,如今汉室衰微,是曹班在长安重修汉宫,扶植天子,给了汉室复兴的希望。 如果曹班是个男子,青史之上,未尝不是一段传奇嘉话? 但曹班是个女子。 一个没有夫家依仗,没有后代的女子,假借了男子的身份,才偷天换日有了今日的权势。 这样的存在,难道不比董卓还要令人不安吗? 在皇甫嵩看来,如今长安世家尽归曹班,不过是因为大家没得选,有得选的情况下,还会是曹班主政吗? 他不愿意面对孙坚,也许内心就是抱着,留下一个选择的想法吧。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可能对郭泰说的,他只是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郑重道:“将军身后便是潼关,长安的第一道防线,必须交给最稳妥之人。” 郭泰听完,当即行了右手贴左胸的礼节,这也是曹班军中独有的礼节,皇甫嵩也学过,但只做过一次,就是在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的时候。 郭泰目送皇甫嵩打着书写“皇甫”二字的军旗离开后,立刻命人清点营中物资,得知粮草供给不足五日之后,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个老贼。”郭泰怒骂道,帐中新投靠他的徐晃,也跟着骂了句脏话,却被郭泰转头批评了。 “别把以前黄巾的坏习惯带来!” 徐晃默默鼻子,老实闭嘴。 他去长安参加武举,没能见到郭泰和曹班,却在临走那日,在城外遇上了征兵。 好兄弟典韦在和自己告辞后,就上了行往下游的木船,他思来想去,一咬牙,舍弃了自己的老东家杨济,去征兵处报了名。 没想到征兵的队伍,正是属于刚刚被封为卫将军的郭泰,更没想到的是,郭泰还记得他,在名录上看到他的名字后,大笔一挥,直接将他调到身边,参加这次的战役。 徐晃卯足了劲要表现,得知对手是孙坚,他只听过其名,不记得对方有什么出名的战绩,更是信心满满,主动提出做先锋,郭泰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身旁的女子。 “蔡参军,您以为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80 第171章 郭泰是有些畏惧这位蔡参军的,作为大将军段宁的部将,屈尊来他帐下当参军,每当和她的眼睛对视上,郭泰就感觉是曹班和段宁同时在看着自己。 不得不说,郭泰的直觉没有错,身为参军,蔡琰的职责,就是监察监督和军事参谋,包括对军队的战备情况,以及对将领的行为进行监督,并及时将情报传回长安。 得知皇甫嵩换将,长安军部的议事大堂内,立刻产生了争议。 “皇甫嵩心术不正,临阵换将,却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已经构成叛主!” 粟飞是情报工作出身,对待叛徒是宁错误漏的态度,她认为,为了防止弘农有失,应当立刻调令先锋武宽先发制人,攻占弘农郡,再想办法处置皇甫嵩,以儆效尤。 戏志才却不认可粟飞的观点:“纵使皇甫嵩有心叛主,从实际来看,他到目前为止的决策都没有问题,孙坚五万大军离开弘农,此等良机转瞬即逝,皇甫嵩既为主将,率主力军攻城确实是上上只选。” “有道是,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论迹不论心,就是这长安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心的,总不能将他们都找出来杀了吧。” 他似乎也赞同皇甫嵩有异心的想法,只是态度相对温和。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戏志才说得轻描淡写,同样在场的,三公之一的太尉黄衡,表情却有些难看,他反问戏志才道:“论迹不论心,可心术不正,行迹如何能正?” 黄衡是从小认识曹班的,一眨眼间,当年曹家那个不起眼的次子,也成了在长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要说他内心完全服气,那是假话,但他也是没有异心的,皇甫嵩是忠臣,也是能臣,他不希望皇甫嵩和曹班之间有龃龉。 黄衡的本意是想替皇甫嵩辩驳的,既然他行得正,那怎能说人心术不正呢,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有歧义,想找补,又怕多说多错。 这话题要是继续下去,就是诡辩了,戏志才耸了耸肩,闭上了嘴。 一直沉默作壁花状的江芜这时开口道:“潼关在,皇甫嵩不敢叛。” 戏志才立刻给了江芜一个大大的拇指:“是嘛,他要叛早就叛了,他知道曹侯不可能放弃弘农,他一把年纪了,怎会舍弃自己亲手参与建设的长安城,而去投奔无险可据的弘农呢?” 然而粟飞又指出一点:“皇甫嵩带走了粮草。” 堂内再度沉默,最后还是曹班一锤定音。 人情世故不是曹班擅长的,她不愿意去猜测人心,或者说,奉行效率至上的她,懒得将精力放在揣摩人心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与其在这里担心皇甫将军的心迹,不如想办法让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看向众人,似乎对这条情报并不意外,说话间看不出神情起伏。 “以皇甫将军家小为要挟?”戏志才问道。 黄衡心里一紧,却见曹班摇了摇头,扫视武将一席,她的声音不高,但无人敢不凝神静听。 “增兵。”只听那她用一贯的,淡淡的声音道。 孙坚率五万部众出城,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如果坚守弘农不出,凭借董卓时期修筑的城墙,曹班纵使有军备优势,也必定要用三倍以上的兵力去攻伐。 既然孙坚率军出战,那么她就配合孙坚,将主战场放在弘农以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宇间已有了厉色:“江芜,你率军三万,增援郭泰,补足粮草辎重,合力剿灭孙坚部队的有生力量,不要让他们过潼关。” 江芜闻言,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唰地一下站起身。 “末将领命!” —— 湖县位于崤函通道的咽喉处,北接黄河,南部为崤山山脉,县域内沟壑纵横,山岭起伏。 皇甫嵩留给郭泰的军队只有不到两万人,要对付两倍于己的敌人,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引至潼关。 然而此去潼关,有一百八十余里,纵使骑马急行军,也要整整两日。 况且诱敌深入,战线拉得太远,敌人很容易察觉到不对,如果让孙坚发现弘农县方向的异动,皇甫嵩那边就被动了。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潼关不行,崤山山脉如何呢?”蔡琰道,“我看这边山岭众多,山谷有宽有窄,熟悉地形后,将军率军在山岭间绕行,既能拖住敌人,又能借地形优势以少对多。” 众人围着地形图,蔡琰熟练地拿起炭笔,在湖县南部的山岭的位置画了个圈。 “此计可行!”郭泰大喜,比起平原作战,他更擅长山地作战,蔡琰的建议正和他意,他当即抚掌应和,双方情绪价值彼此拉满,行军多日,他与蔡参军已经磨合得颇为默契,徐晃见状,也趁热打铁:“那可是我们卫将军的老本行,蔡参军大可放心,保证让孙贼有来无回!” 白波军因为发家于白波谷而得名,都是占山为王的功夫,徐晃还颇有些怀念呢。 郭泰一掌拍在徐晃脑门上,打断手下的回忆,蔡琰抿着嘴,忍住没有笑出声。 “但还有一个问题,”先赞成再提意见,这也是郭泰近年来,在军部,跟着情报部那些人精补习文化课时学到的交往技巧,“纵使是诱敌至崤山,也需要一番功夫,孙坚是宿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上钩……” 这下还真问住了蔡琰,她陷入沉思,郭泰也皱起眉头,徐晃摸着脑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诱敌诱敌,总是要有惑人的利益在眼前才行,蔡参军可知,那孙贼喜好什么,惧怕什么?” 蔡琰顿悟,连忙从书架上取下一份情报,是出自情报部之手的,孙坚人物画像——前线特供版,放在案几中间。 徐晃一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蔡琰于是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优点,勇武无畏、善于用兵……缺点,行事鲁莽、好大喜功、不计后果……” 念到这里,蔡琰已经有了主意—— “他们来了吗?”清晨,崤山山脉的陉道前,两名哨兵头戴枯草环,用千里镜观察陉道口的动态。 “很大的烟尘,十有八九就是了,再等等……” 孙坚善于用兵,诱敌之计恐怕很难骗住他,因此蔡琰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石块和沙袋,伪装大军运送物资的车轴痕迹——不是他们真实的一万五千人车队,而是三万大军的车队。 郭泰还专门命人临时缝了绣有“皇甫”二字的半面旗帜,留在地上。 陉道前的车辙,笔直延伸进山岭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诱敌之计,敌人就藏在山脉里。 孙坚和他的手下当然也能看出来,程普就劝孙坚,不要入内,但是奈何孙坚不听。 “既然已经识破了埋伏,就会有所防备,我们有京师锐勇五万,看这车辙,纵使皇甫嵩能凑出五万人,也是乌合之众,还怕他不成?” 程普却是忧心皇甫嵩的威名:“我听闻皇甫嵩也是善战之将……” 孙坚纵马前行,感觉到身后的士兵,因为前方的山脉,而放缓了脚步,勒马于阵前,霎时间,万马齐鸣,声音顺着风传遍山间。 山上的哨兵立刻向身后打出旗语,信号层层传至中军。 山下,众将士皆面露犹豫,唯独孙坚越发感到热血沸腾,他对程普道:“我听闻曹君实在长安,招降了黄巾将领,想当年皇甫嵩讨贼有功,明明是青史留名的功绩,如今和黄巾贼寇为伍,真是自毁城墙。” 他牵住缰绳,双腿用力,战马调转方向,令他面向身后的士兵。 “众将听令!”他扬声高喊,“敌人畏惧我军之勇武,龟缩于山间,这是逆贼曹班麾下主力,歼灭他们,我们就可直取潼关,长安再无险可守!” “尔等今之所行,即是西楚霸王攻入关中之壮举!” 孙坚在军中威望十足,主将振臂一呼,士气瞬间重振,士兵们也跟着高呼:“杀——” 孙坚下定决心进攻,但也知对方占据地势优势,不可鲁莽前行,因此将军队分为三支,以两千盾步兵为前锋,稳扎稳打进入山岭,留一万士兵直接在陉道口扎营,堵住敌人出路,同时派出哨骑兵,刺探山岭间的敌军情况。 最先传回消息的是哨骑兵,他们在山谷间发现了埋伏的敌军哨兵,使用旗帜在各个高地间传递信号,很快,他所在的中军也发现了敌军扎营的痕迹。 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如果皇甫嵩真有五万精兵,怎么会惧怕和曾经的部将交战?如此疑兵,说明皇甫嵩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眼看距离敌军越来越近,对方在山脉间穿梭,不知要把他们引至何方,与其被盾兵拖慢速度,落入敌人提前设好的包围网中,不如赌上一把。 为了防止敌军从高处偷袭,他依然不敢放弃用盾,但他转换了思路,改命骑兵持盾为先锋,由于骑兵需要一手控制缰绳,单手持盾就无法手持兵器,这样虽然削弱了骑兵的攻击力,不过军队整体速度可以提上来,只要两军相接,骑兵用盾防御,等到步兵跟上,他凭借人数优势,也能取胜。 他身先士卒,手持长刀为先锋开路,果不其然,改换阵型后,他终于咬上了一股敌军的尾巴。 可惜这伙敌军既没有携带粮草,也没有运送辎重,显然是负责殿后的疑兵,孙坚的先锋军缺少兵器,这伙疑兵滑不留手,双方交战一触即散,他只能朝着对方撤退的方向,继续追击。 然而整整半个白日过去,孙坚居然前后遇到了四股类似的疑兵,每次都是百余骑的规模,神色慌张的样子,一开始对方还携带武器,后来也不持兵器了,在山岭间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双方你追我赶,恍若儿戏。 眼看到了正午时分,他的军队都被溜得有些疲乏了,孙坚咬牙,下令退回陉道口。 早间的豪言壮语,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 孙坚面沉如水,心里对前上级的好感荡然无存,部将程普看在眼里,想了想走到陉道口,朝着高地处喊话。 “皇甫老贼!你要打便打!磨磨唧唧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就下来!我老程和你一决生死!” 程普的喊话,确实被守在陉道口的哨兵听见了,他小声问同伴:“这样拖下去,他们会不会不打了?” 山下的喊话开始变得难听起来,同伴尽量压低身子,轻声道:“没事,他们要是不打了,将军他们就会出来,郭将军说了,我们有四天的时间,拖也要把孙坚拖死。” 第172章 因为战局的僵持, 而感到焦虑和犹豫的,不止有统帅孙坚,还有他手下的士兵们。 孙坚统领的五万将士中,八成以上是禁军和京畿兵,一直跟随孙坚北上征战的,是他任县丞还有郡守期间招募的淮泗兵,只余下不到二成,基本已经走上了将领的位置,至于最早的江东兵,在多年的征战中,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这占了大多数的京兵,其中不少人都是京畿出身,洛阳既是王都,也是他们的家乡,他们自然不认可长安的朝廷,也因此愿意跟随孙坚征伐。 这些士兵出身优渥,尤其是虎贲军和羽林军两支禁军部队,以往在宫中戍卫,他们是可以领到朝廷发的薪奉的,因此他们的整体素质,也相对较高。 按理来说, 这样的一支军队,面对由前身为农民起义军的郭泰军, 是非常有优势的。 只可惜, 他们和统帅之间, 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磨合。 这种磨合包含很多方面,孙坚作为一个身先士卒的将领,在战场上的个人感染力是够的,但还有许多方面的磨合,不是一场身先士卒的作战就能完成的。 当然,作为防守方的郭泰,也面临类似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曹班筹备良久,反复拉着军队演习演练,举行阅兵和武举等活动的原因之一。 京畿精兵手持环首刀,骑着骏马行军,他们深知自己是继承天命的王师,是大汉王朝最尖锐锋利的武装,只要他们的军队离开京城,他们就是奉天命而行,讨伐叛臣贼子正义之军。 可是当他们被下令丢下武器,举起盾牌,以一种畏缩的姿态行进,当他们在山林间追着敌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见不到敌人的身影,这样的信念就在反复的行军折磨间,迅速崩塌了,连带着对主将本就不牢固的信任一起。 士兵身体里的热血就仿佛被一场冻雨淋下,军队里弥漫的沉闷氛围,简直比他们统帅此刻的脸色还要凝重。 不过,孙坚也不是初上战场的新将了,他当然不会放任这种低迷的士气继续下去。 他重新召来诸将,研究地形,之前在山地间环绕时,他命令士兵记录下的路线派了用场,分析几块区域间的地势优劣后,他果断下令,放弃骑行,骑兵留守在陉道,其余步兵重新集合,向着敌方中军可能藏身的山岭合围包抄。 大军如同细沙一般流入山间谷地,他们学着敌人之前躲避视线的方式,绕过宽敞的大路,走小径,向着目的地潜行。 这次,他们在山脚的溪涧附近,发现了大军行过的踪迹。 “选得好地方啊,这个方向,能把陉道口看得一清二楚!”程普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山头的方向眺望。 午后的阳光烤得人身上发烫,山脚处的树木都被人砍伐殆尽,没有一丝遮挡,孙坚在溪涧边掬一捧水拍在脸上,又咕嘟灌了两大口,缓解了喉头间的干痒。 士兵们也学他的样子,纷纷在溪边喝了个水饱,孙坚什么也没说,等到众人休整完毕,他才来到阵前,下令军队继续进发。 大军兵分三路,从三个方向包围山头,孙坚自领一路,走的是最险峻陡峭的南面,太阳直射入双眼,晃得人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周围同袍的急促而紧张的喘息。 孙坚带头开路,手摸到山壁一块松动的岩石,石头向下滚动,也就在这时,一支箭矢破风震动的声音传来,擦着他耳畔极速飞过。 他条件反射举盾格挡,箭矢钉在了旁边的树上,他失去平衡,用盾抵地,向后滑落了一段距离,才勉强停下,紧随他身后的士兵首当其冲,被一箭射中胸口,栽倒在地,滚落下山,有士兵避让不及,也被带下了山崖。 “敌袭!”“有敌袭!” 随着领头士兵的大喊,众将士纷纷稳住身体,举盾防御,箭矢有了高度的帮助,以极快的速度下落,重重砸在盾牌上,有人的盾牌被直接射穿,有人撑不住箭矢的力道,盾牌一脱手,瞬间就被密集的箭矢扎穿。 “压低身体!都贴着地面!”孙坚在盾牌下一面打手势,一面大声喝令,士兵们伏在山体上,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同袍被射落,彼此目光中流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利箭刺穿木盾和皮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高处的山林间,隐藏在耀眼白光之下的敌军弓箭手身影隐约可见,他们弯弓齐射,刹那间,箭矢破开层林呼啸而来。 箭矢打造不易,如此密集,持续时间如此之长的箭阵,对方军备力量原超想象,孙坚咬牙撑过一波又一波的箭雨,持盾的手臂都被叩击得有些发麻。 但这也说明,他们找对地方了! 终于,当箭矢停歇后,孙坚率先站起身,号角声自山腰而发,瞬间响彻山谷,士兵们重振旗鼓,跟随着主将,高声呐喊着向上冲锋。 依然有箭矢飞射而下,不再如方才密集,有士兵被射落,很快又有士兵持盾顶上去,士兵们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似乎化成了一条喷火的巨龙,将守方的攻势顷刻间蒸发。 随着高度不断攀升,包围圈逐渐缩小,凭借着人数优势,孙坚很快和西面程普的军队汇合。 阳光此时也不再直射,有了树影的遮挡,孙坚总算能看清山头的情况。 两座敌军搭建的望楼首先进入视线。 “咦?” “奇怪,我记得,之前上来时,上头明明只有一座望楼!”程普晃了晃头,以为自己眼花了,反复确认自己没看错。 望楼不是能在半个时辰内搭好的东西,方才阳光刺目,孙坚也没注意到山头的情况,对方的箭矢似乎已经用尽,但孙坚不敢掉以轻心,他甚至能看见山道口放置的拒马,以及望楼山看守的士兵。 如果不是担心潼关方向的敌军增援,他完全可以到此打住,将敌人围困在此,对方这便是自寻死路。 但时间容不得他耽误,山地作战补给不易,他必须速战速决。 分兵的士兵汇合后,士气再次振奋起来,敌军箭矢已不足畏惧,防御布阵也尽收眼底,孙坚命一支小队原路下山,对接补给,随后转身,面向随他上山的诸位将士,高声道:“先登山头者,升官加爵,赏百金!” 进攻的号角声再次撕破山间的宁静。 *** 同样的号角声,划破了弘农县城上空。 “怎么回事?孙坚呢?他没和皇甫嵩的军队遇上吗?怎么皇甫嵩还是来攻城了!?” 刘玄的灵魂四连问,手下的谋臣武将面面相觑,一个能答的都没有。 “我要你们有什么用?一群废物!”刘玄衣袖一扫,案上的书简灯盏被扫落在地,昂贵的油灯滴落在地上,浸透了铺在地上的竹席,刘玄足衣踩在上面,被烫了个正着,跳着脚蹦开,跌坐在地,只感觉自己在手下面前颜面全无,一时老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耻的。 “使君!使君!”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一名文士匆匆走进来,见虽然满屋子跪着人,却是一片死寂,又见刘玄弯起一条腿抱着,头发凌乱地坐在地上,斜睨着他。 文士红着眼眶哽咽了一下,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怕什么,说啊,还能有什么比皇甫嵩攻城更坏的消息?” 这名文士是负责入内告知郡守前线消息的,他闻言下跪行礼,声音颤抖道:“杀……杀了,都杀了!皇甫将军不接受和谈,把派去的两名使者,都杀了!” 皇甫嵩是真铁了心要攻城了! 刘玄面如死灰,他哪里能想到,作为京畿屏障、儒学盛地的弘农郡治所,也会落到如此局面? ……等等。 细想来,作为京畿屏障的函谷* 关已经失去了防御价值,而著名的儒学士族,弘农杨氏,也在董卓的屠刀下,成为了历史…… 难道天要亡我? “使君……”这时,一名文士和周围同僚对了对眼神,壮着胆子开口,“开城投降吧!” 刘玄转头,另一名文士也立刻应和道:“是啊,光凭使君的部曲,哪里守得住弘农,与其等皇甫嵩军队攻破城门,暴怒之下屠戮全城百姓,不如我们开城……” “不能开城!”刘玄还没说什么,就有武将打断了文士的发言,“孙将军还在外面,我们要是开城投降,置孙将军于何地?” “那个孙破虏都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他作什?”见对方还敢提起孙坚,文士就来气,“一个江东来的野蛮人,只是因为时运进了洛阳,得了王司徒的重用,便真以为自己能当大将军了!” “如今王司徒投了袁绍,立了新帝,就算我们能赢了皇甫嵩又如何,有王司徒在,新帝会重用使君吗?” 刘玄的父亲为了大位与王允合作,出人出力,转而却为洛阳的新帝刘和做了嫁衣,皇帝没当成,还暴露了想当皇帝的野心,下来必然不可能和王允和平共处。 刘玄摇摆不定的内心,因为文士的这番话,似乎有了决定,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他们这个屋子都在晃动。 刘玄脸色一变,勉强扶着柱子,稳住身体,屋内的众人也被吓了一跳。 “是……地动?”刘玄惊魂未定道。 皇甫嵩攻城,就连上天也震怒了吗? 可紧接着,外面街道骤然炸开的哭声和惨叫声,改变了他的想法。 是攻城! 第173章 “快跑——” “敌军攻城, 快跑啊!!!” 整个郡守府立刻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府内的官员侍从慌不择路,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地面再度传来震动。 “是,是什么东西!?”刘玄惊惧地四处张望,却觉得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是攻城的霹雳车!”有亲信抱着头来到刘玄的身边,劝道:“使君快跑吧,现在跑,走北门渡河,还来得及!” 皇甫嵩的军队三面包围的弘农县城, 只留下了临河的北门。 刘玄站在郡守府的高台上,从上往下望去,还留在他身边的文士武将不过六人,他从洞开的院门往外看,百姓拖家带口,脚步匆匆地往北逃奔。 刘玄的妻小,长辈,都在洛阳。 见使君不说话,亲信急得直跺脚,已经顾不上礼节,拉着刘玄的手哭哭哀求:“使君!我们快跑吧!再晚部曲们就要护不住马车了!” 跑? 他跑去哪里呢? 自己身为汉室宗亲, 河间王之后,难道要让他跑回洛阳, 继续受王允那个老匹夫掣肘吗? 刘玄心想, 让他接受刘辩为汉天子便罢了, 那时他,还有他的父亲, 并没有能力接触到汉朝的权利中心。 可如今,他的父亲还有他,离那个位置如此之近,他如何能认一个为质的汉室偏支为天子呢? 他只是不太认同曹班罢了,但如果天意站在长安,他一个失势宗亲的认同,在天意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有一种感觉。 一切都要变了。 周遭的一切,全部的一切,都要变了。 他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去把马车牵来吧。” 亲信面露喜色,连忙招呼护卫去牵马,却听见他的使君道:“送我去城门。” 亲信脸色转为惊慌,当即跪下,哭着给刘玄磕头:“使君,纵使您献身于弘农城……” 刘玄脸色一黑,踹了亲信一脚:“想到哪去了。” 亲信面露疑惑,随即恍然:“使君是要开城投降吗?” 刘玄没有立刻给出肯定的答复,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一架马车从郡守府邸驶出,来到了西门。 西门附近,不少民宅都被落石砸毁,越靠近城墙,景象越是惨烈。 他在亲信的护卫下,上了城楼,进入了瓮城,守城的士兵不知城内乱象,也不知百姓都往北门逃窜了。 他们只知道,身后是他们的家园,是家人,是他们立身的一切。 霹雳车砸石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声音离刘玄很近,他能清晰地听见木车机括迅速翻转的破空声,炮石落下,掀起的剧烈震荡令整个瓮城都在震颤,刘玄再度跌倒,被亲信扶起来,向城外看去。 哨骑探报没错,皇甫嵩的军队确实蓄谋已久,视线内最为显目的,是远处并排的五架霹雳车,车身由木质的支架和底座构成,底座带有轮毂,车身上是一整根粗壮的炮身,可以通过绳索牵引,在车架上转换抛石的角度。 视线往近处看,是数十架尖头木驴车,这种先前在劝降时,显得有些滑稽的木车,此刻成为了运输敌军的绝佳工具。 从城墙上飞出来的箭矢和石块顺着车架三角的顶端滑落,士兵们轻松抵达城墙下方,手持盾牌从车内鱼贯而出,来到护城河边,又有填壕的大车放下木板,为士兵们开路。 已经填平的护城河上方,也停了不少尖头木驴车,车架前方搭了云梯,云梯前端带钩,士兵在车内牵引机括,将云梯搭上城墙,攻守双方角力,攻城的士兵躲在云梯车内不出来,守城的士兵除非砍断铁钩,不然也无法将云梯推翻。 这花样百出的大型攻城器械,竟然都是刘玄从未见过的,对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难道是旧京的库存?可是从长安一路运送至此,尤其是还要带着这些大家伙过潼关,他们又是怎么做到不被潼关以东的洛阳军察觉的? 刘玄满肚子疑惑,战况却不容他深思,很快,更大的响动,从城门的方向传来。 “是撞车!”惊惶的声音瞬间在瓮城内炸开,守城士兵往下望去时,没见到撞城的巨木,震动和响声不断从城门处传来,瓮城内充斥着火烧的味道。 有人见到有士兵在向城门方向投掷陶罐,炸响声和烧灼的味道就是陶罐砸向城门后传出来的。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城守不住了。 昏暗的瓮城中,有人影在刘玄身前停下,亲信将刘玄护在身后,面前那人却匍匐在了地上。 “使君,开城投降吧!” 是一名守城的士兵,他认出了这名身穿袍服的官员,哀声道:“投降吧!” “投降吧,使君,求求您了,我的家人还在城里!” “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的女儿不能没有父亲啊!” “使君,开城吧,皇甫将军不会杀我们的!” 瓮城内,士兵们纷纷下跪,请求刘玄开城投降。 刘玄感觉到了身边的异动,转头,见最后跟随他的两名亲信也跪了下来。 “使君,投降吧!” —— “该死的,这孙贼,怎么这么能打!” 郭泰一边来回摆头,甩掉头发上的水,一边看向对岸怒骂道。 “别愣着,快来帮忙!”蔡琰的嗓音已经沙哑了,郭泰听见,连忙绑起发髻,撸起袖子过来。 郭泰和手下的士兵合力,将最后一架望车推倒,拆下木材,重新拼装成拒马。 此次出征前,曹班手下各军,分批次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战演习,期间工部专门派了两名大匠,对军中负责勤务的士兵进行了轮训,轮训的内容就包含了攻城守城器械的战地拼装及改组。 郭泰的军队在山头坚守了一天一夜,还是抵不过孙坚的猛攻,被迫退至山后的湖沼一带,借着夜色强渡过湖,另一架望车来不及转移,留在了阵地,被孙坚抢去,夜色下,隐约能看见望车被对岸的敌军拖着,像玩具车一样来回移动。 “呸!呸,呸!”负责殿后的士兵也从水里钻出来,吐出嘴里的水草,脱掉身上湿透的外衣,拧干水,随意在身上擦擦,随即也加入到防御工事的搭建中。 孙坚的士兵多不会水,双方隔湖相望,此时此刻,士兵们无比庆幸,在长安时,被教官们逼着学会了凫水和潜水。 然而僵持也只是暂时的。 营地漆黑一片,士兵们浑身湿透,却不敢点燃篝火,湖沼的面积并不大,郭泰熟悉地形,才能提前在湖沼边缘布防设陷,但只要孙坚的军队绕过湖沼,全歼郭泰的军队,也只是时间问题。 果不其然,孙坚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留给郭泰,有了望车的助力,天还未亮,大军摸到了湖沼边缘,开始集结。 战斗和破晓同时来到,孙坚的军队势如破竹,派去对接补给的士兵也顺利返回了山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而这支补给小队,却带回一个噩耗。 ——弘农县投降了。 孙坚的手下得知消息,具是惊骇,弘农城破,说明此处军队并非曹班主力,而是为了拖住孙坚的疑兵! “将军!”程普叫住了孙坚,纵使没有直言,孙坚也明白他的意思。 是继续打,还是回防? 新投孙坚的北军校尉韩当却是顾不了那么多,直言道:“孙将军,我们应当即刻回防!曹班的军队刚刚攻陷弘农,城内必然混沌,我们还有机会夺回城池,若是等敌军控制了县城,前有潼关,后有城防,两面夹击,我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不仅孙坚手下的军士这么想,郭泰此时也这么想。 几乎就在孙坚军队得到消息的同时,郭泰这边也通过山头见的旗语得知了弘农投降的消息。 他立刻命令士兵朝敌军喊话,企图借此瓦解敌军战意。 可他猜对了敌军士兵的心理,却没有猜中孙坚的。 孙坚如果要弘农,当初就不会率军出城了。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身后,而是前方,在潼关的另一侧。 他要的是那座城,他的目标,是那座城池真正的主人! 既然大军攻打弘农,那么潼关的守备力量必然更加空虚了,眼下正是他的机会! 郭泰眼见着敌军在得道消息后的第二波冲锋,比第一波更为猛烈,甚至主将孙坚也手持长刀,带头冲杀,不顾蔡琰的阻拦,也提刀冲锋。 天光大亮,晨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血雾。 敌军暴涨的气势也激起了守军反抗的意志,郭泰自己也杀红了眼,他的军队依然占据地势优势,滚木雷石从高处落下,将孙坚的士兵砸入山间寒潭。 而在孙坚心中,面前这支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的军资充沛,就算是硬耗,也能消灭敌军,只要击败这支军队,此去潼关,便再无人可阻。 军队吹响号角,沉重的号角声在山间震荡又传回来,听上去就像是远处也有同样的两支军队交战。 吹号的士兵放下号角,远处的声音依然久久不散,甚至更加清晰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其他军队! 孙坚内心剧烈震颤,他回望陉道口的方向,股股浓烟升起。 是敌袭! 有敌军偷袭了他们的粮草! 孙坚手下将领同时脸色剧变,纷纷看向主将。 主将目眦尽裂,望向敌阵,他手持长刀,鲜血自长缨淌下,在他脚下绵延成河,他的身前身后皆是尸山血海,层林的秋色自叶间滴落,遍染阵地。 风从树林间穿过,孙坚听见了草木在歌唱,是久违的吴歌。 第174章 “曲如弦, 思不断。” “泪如江,母长叹。” 悬崖边的老树垂下枝干,树叶沙沙作响, 如同母亲的呢喃。 阳光洒在树上,投下弯曲的身影, 影子一直延伸到远方, 被波涛汹涌的江河截断。 “将军……”程普等人护送孙坚从前线撤下,前线的士兵见主帅后退,只是稍一迟疑,就被敌军发现了突破口,阵线节节后退。 孙坚闭上眼,片刻的耳鸣将战场的声音屏蔽在另一个世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吴音。 “将军,事不宜迟……”韩当心急,想上前一步,被程普拦下。 孙坚睁开眼,耳鸣依然没有消退,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下,他拖着长刀,踩上高处。 “呵啊——”随着一声怒呵,银光闪动,老树被长刀拦腰劈断,树干坠落于山谷间。 孙坚喘着粗气,站在悬崖边向下望去,断木已不见踪影,陉道口的方向,又多了几道浓烟,如同无声的催促。 耳鸣骤热消失,无数嘈杂的声音重新归入双耳。 孙坚如同从深水中浮起,猛然抬头,双目布满血丝。 “将军!”“孙将军!”程普和韩当双双上前。 “传我军令,撤退,重新集结,回防陉道口!”孙坚寒声下令。 没有了粮草,他就算攻下山头的敌军,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意气用事,但敌方的增援人数未知,他也不可能选择在这时候放弃。 他的未来在前方,而不是身后! 孙坚强迫自己斩断繁杂的思绪,重新投身战局之中—— 当李儒和徐荣发现,洛阳城内,已经抢无可抢时,他们自然将目光,转向了皇宫。 ——不是已经被洗劫一空的南宫,而是洛阳天子刘和所居住的北宫。 据说,火烧皇宫,最先动手的,并不是西凉军。 而是北宫内的大臣们。 失去禁军庇护的皇宫,就是一口没有封装的财宝箱,静静躺在洛阳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上,向世人闪动它夺目诱人的光泽。 大臣们穿着文士的长袍,套上从库房翻出的软甲,与皇宫内所剩无几的宫卫们一起,组成一道道人墙,举着火把和兵器,企图驱赶披挂上禁军玄甲,手持精兵的西凉军。 西凉军士兵自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劈瓜砍菜一般,狞笑着,单方面地屠戮着。 人墙轰然倒塌。 大臣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瞬间,一道火墙在西凉军面前重新立起。 无人打理的庭院,目睹汉室兴衰荣枯的荒草,救了这座宫殿,也毁了这座宫殿。 火焰从地面攀登至墙垣和殿室,墙体崩垮,屋瓴倾塌,宫内宫外,哀嚎和恸哭连成一片。 北宫德阳殿,身着素衣的王允踩着衣袖,披散着头发,为座上的天子整理衣冠。 天子刘和因为宫外的动静,而微微偏头。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王司徒带着他,在北宫的各处宫殿换着歇息,刘和虽然入住皇宫时间不长,但一直宿在崇德殿,早就腻歪了,因此对这种新鲜的“嬉戏”乐此不疲。 只是苦了年迈的王司徒陪他,每每换一处宫殿,王司徒脸色的愁苦就增上一分。 刘和想赏赐王司徒,却不知自己有什么可以拿出来作为赏赐。 于是他更加谨小慎微对待王司徒,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犯错而被斥责。 今日的天光,似乎比往日的昏暗些,也不似要下雨,因为空气中闻不见潮湿的泥土气息。 宫女为他换上了繁重的冕服后,王司徒带着他,来到了德阳殿。 “司徒,外面为何吵闹?” 洛阳的天子比长安的天子年幼,长期离家,独自在洛阳为质的刘和,性格超乎年龄的安静沉稳。 洛阳朝廷三公唯余司徒,王允既使他的臣子,也是他的老师,即使他得王允授业,统共也不足十日。 刘和虽然年幼,却深谙质子的生存法则,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比如外面让人无法忽视的吵闹声就是他身为天子该问的。 比如足衣下,湿漉漉,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地面,就是他身为学生不该问的。 “咚——” 刘和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是击鼓声! 在皇宫里,居然能听见击鼓声! 刘和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 “陛下。”王司徒出言提醒,神情严肃,刘和不得不重新坐正。 沉重的十二旒冕压得刘和抬不起头,他僵着脖子,有些艰难地看向王允,王允却没注意到天子的不适,伏身退下,回到了上朝时,司徒落座的席案。 “是日食。”坐在案上的王司徒,望向上首的皇帝,语气和从前上朝禀奏时没什么区别。 尽管今日的朝会,偌大的殿堂内,只有一位天子,和一位臣子,王司徒依然秉持着士人的风姿和礼节。 “日食?”刘和偏头,旒冕上的白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顶旒冕是刘和登基前打造的,时间仓促,不少白玉珠带有瑕疵,刘和与王司徒说着话,眼角余光数着白玉珠上的黑点。 “日食乃灾异,阴侵阳,臣犯君,故而上天降下警示和责罚,以诫人主。”王允哑声道。 刘和不明白什么是阴侵阳,但他知道,人主指得是他自己:“请司徒教朕。” 王允颔首:“禀陛下,臣以为,当以火德驱散灾异。”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允的话,他话音刚落,德阳殿前的宫墙附近,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焰映入刘和眼帘,在他黝黑的瞳仁里跳动。 刘和咽了口唾沫,感觉空气里,那股难闻的气味越发浓烈了。 “咚咚”的擂鼓声中,开始夹杂着喧闹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刘和听不清那是哭喊,还是狂笑。 刘和感到害怕,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可是沉重的旒冕和袍服压在他年幼的身躯上,让他动弹不得。 王司徒离席,来到堂中,他的精神似乎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刘和对此也感到安心,见对方拜服后,从袖子里取出两物。 一块斑驳的白色石头,和一片铁片。 刘和好奇地挪动身子,往前探。 这次,专注于手中物什的王允,没有再提醒天子注意礼节。 燧石和铁片,在碰撞之下,迸发出火花。 刘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火花洒落在满布火油的地面。 …… 初平二年十一月,晦,王允挟刘和,自焚于洛阳北宫德阳殿。 同一天,洛阳城外东观藏书楼前,尚书蔡邕手持火把,和面前的青年将军对峙。 “尚书大人,您可千万莫激动,有话好说——” 武宽的话被蔡邕厉声打断:“我和曹班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乱臣贼子,不足惧也!”有士兵企图靠近他,情绪激动的蔡邕立刻高声呵斥,话说到最后都破了音。 他张开双臂,身侧是一架来不及装卸的木板车,车上摞满了竹简和书卷。 他挥舞火把,不是朝着外面包围他的士兵,而是朝着身旁书简。 “你们要是再敢靠近,我就烧了这些书简!”蔡邕一手指着头顶道,“天意,看到了吗?这是天意!” “上天已经降下警示,难道还不能唤醒尔等吗?” “啧。”武宽闻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短得只剩下薄薄的一茬,这是长安近年时兴的新发型,不分男女老少,尤其以军中最为盛行,原因无他——方便。 虽然也有人用《孝经》中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斥责这种削发的行为,但武宽没读过《孝经》,只在文选报上看到过这个话题的辩论,有认同的,有不认同,认同者围绕“离经叛道”进行讨论,不认同者,则多从“科学”角度分析削发于人体无害。 就像蔡邕用来“威胁”他们的所谓“天意”一样,类似的问题,在军部是有统一的通识课进行解释的。 通识课是军部必修的文化课程之一,有学时要求,像武宽这样有军衔的将领,学时要求是普通士兵的三倍。 今日出现的日食天象,就是放在通识课程中《天文》一章,几乎是每年结课必考题,军中不论接受其“原理”与否,至少见到日食时,是不会恐慌的。 更何况,这次的日食已经被北学院的博士们准确推算出来了。 武宽作为先锋军,在曹班得知孙坚率军出城迎战后,就接到了新的命令。 弘农郡方面曹班已增派援军,他则需要调头,急行军前往洛阳。 曹班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并特批了船只的调令给他,他不敢耽误,大船运送军备和人员顺流而下,速度确实快了一倍,却没想到船只在洛河中央也能搁浅。 时间紧迫,武宽来不及研究是什么卡主了大船,好在他早就练得一身好水性,手下的士兵也不遑多让,他带人跳船上岸,留下人手处理船只后,他星夜兼程,终于抵达洛阳东观。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同僚的父亲奉王司徒令,将书简装车运走,被他的士兵拦下,武力拼不过,便出此下策要挟。 蔡琰作为三路大军之一的参军,武宽自然是认得的,他早听说蔡琰的父亲在洛阳朝廷当尚书,却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对上。 更没想到,在他说出蔡琰同僚身份后,对方的敌意更大了。 这是真的一点父女情面都不讲啊。 武宽一时心里不知是敬是怜。 说一千道一万,他来迟一步,曹侯点名要保护好的书卷就在火把下方岌岌可危,武宽也轻易不敢越过蔡邕的雷池,只能招呼士兵后退,好言好气道:“尚书大人,退一万步说,书卷留在这里,李傕和徐荣会好好保存他们吗?” “但是陛下会!王司徒会!” 蔡邕当然也知道,书卷交给曹班,总比交给李傕徐荣好,可洛阳只是无兵,并不是城破,曹班挟持天子把持长安不假,王允和曹班两相比较,他不可能选一女子! 武宽见蔡邕目光望向北边的城池,心情更是复杂。 没有士兵守城,无论是西凉军还是他的军队,进出城池都没有阻碍,城内发生了什么武宽一清二楚。 但高大的城墙挡住了蔡邕北望的视线,因此蔡邕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两人,已经葬身于此刻席卷北宫的火海之中了。 见双方僵持不下,武宽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陪着蔡邕在东观耗着。 安置好东观和兰台的藏书后,他还需要率军进城,按照军部的布设,洛阳将来就算不作为都城,也是一道重要的城防,曹侯苦心经营,多少个通宵达旦,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洛阳,不可能让给李傕和徐荣二人。 于是他转变了语气,回忆起尚书令贾诩批驳人时的口气,有些刻薄道:“依尚书所言,曹侯也是儒学名家马融的学生,想来尚书大人是既不相信曹侯,也不相信马公罢。” “你——” 蔡邕被武宽的话激怒,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也就在这是,武宽突然挥手,他手中没有持任何武器,但是在他挥手的同时,从他身后高处射出一支弩箭,精准无误地扎穿了蔡邕的手臂。 弩箭很细,力道却非常大,蔡邕本就瘦弱,被一下打中,居然连着手臂一起,整个人钉在了门板上。 他手中火把随即脱手,眼看就要落到木板车上,武宽眼疾手快扑过去,用手将火把拍开,他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踩灭了火把,将蔡邕团团围住。 武宽抱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臂,唤来医师,医师早就候在外面了,士兵给医师让路,医师提着药箱进来,给武宽看手。 武宽摇了摇头,指着伤势更为严重的蔡邕。 “先给他看看吧,好歹是拿笔的。”武宽无奈道。 武宽手下负责狙击的弩手,射中了蔡邕的持笔的右臂。 医师皱眉,小声嘟囔:“早不说。”又叫来另一名医师,两人同时给武宽和蔡邕医治。 留下人手搬运和看护书卷后,武宽立刻率军进城。 李傕和徐荣的士兵包围了北宫,宫女和附近的百姓都因为大火而逃窜,这些士兵却在宫墙倒塌后,提着木桶去灭火。 他们当然没有那么好心,灭火不过是为了更先一步进入无人涉足的宫殿,搜刮宝物。 很快,两边人马就在北宫外打了起来,武宽带进城的人数还不到五千,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西凉军,李傕被武宽亲手斩杀,徐荣被追兵逼到了大火边缘,选择了投降。 不到一日时间,洛阳城易主,武宽连发三道急讯,分送长安、弘农郡和泰山郡—— 直到孙坚的军队赶到陉道口,见到了空气中飘飞的灰烬,士兵们才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敌军实在可恶,粮车能拉走的已经被拉走的,不能拉走的几乎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有了粮草,纵使他们人数占优,这场出征,也注定是失败的了。 他们没有了选择,死战,只有突破包围圈,才能看见生路。 孙坚丢掉了卷刃的环首刀,改换长戟,单手持戟,纵马率先向着敌阵最薄弱的侧翼冲刺。 主将用他浑身的血气,和死战的意志感染了士兵,士兵们跟着他冲阵,短兵相接后,果然对方被他们压得不断后退。 眼见敌军防线越来越薄弱,同样手持长戟的一名将领,突然从侧面冲上来。 来人身形纤长高挑,身披玄甲,速度是极为诡异的快,恍如一道残影,孙坚根本没有发现对方,完全是靠着长久以来,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直觉,才令他下意识勒马,堪堪避过对方的挥砍。 可紧接着,第二道挥砍,以更快的速度,向他迎头劈下,孙坚来不及避让,被直接砍中左臂,刹那间,血流如注,伤可见骨! 然而几乎就在手臂传来剧痛的同时间,第三道次挥砍再度袭来! 马背上避让的幅度有限,以往的经验告诉江芜,此击必中。 但是孙坚于他以往遇到的将领都不同,他凭借极快的反应速度,调整姿势,护住右臂,转而让受伤的左臂继续迎击。 对方的第三次挥砍,生生将孙坚的左臂砍断下来! 孙坚痛呼的同时,几乎是咬碎了后槽牙,以惊人的意志力,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了文字。 “额啊——啊——杀啊!!!” 整个阵地,都听见了孙坚震破天地的号令声。 “杀——” “杀啊!!!” 士兵们的血液也沸腾了,冲阵的声浪一波接一波,骑兵们看不清主将的情况,只知道跟随着前军冲击。 他们居然真的将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175章 庐江郡舒县, 周氏府邸。 周瑜独坐案旁,案上另有一卷满字的书册,被镇纸压着。 书册是远在泰山郡作啬夫的好友诸葛亮托海船送来的,诸葛亮送给他的书籍都是轻薄的竹纸书页,跟孙策相处久了,再加上年龄渐长,家中长辈不再苛求他的礼仪,他就让仆役打磨了一块方石镇纸,他好腾出手来,一心多用。 就如此时,他一只手抱着暖宝,一面阅览书册,一面在一卷空白的书册上记录着。 这是周瑜第三次阅读这本书册,尽管他已经十分注意书籍的保存, 书页边缘还是有了折痕。 纸书方便是方便,但在保存上,确实比书简更娇贵些。 这本书和好友以往送来的书籍都不同。 ——全文手誊,并且未完待续。 这是一本记录了当朝司隶校尉, 不其县侯曹班生平的书籍。 据诸葛亮所言,他在泰山郡的日子十分悠闲,除了收税的日子会忙碌些, 其他时候就是和乡亲话话家常,帮忙调解一下邻里间的纠纷。 因此闲暇时间, 他便整理了这本书——“书成, 自览三遍, 受益匪浅,赠予公瑾。” 诸葛亮的文字,和他的性格大相径庭,生动且不乏诙谐,初看之下,被文字感染,周瑜读得入迷,第一遍一口气便看完了,只觉得二十四年起伏跌宕,竟是比他族中许多长辈一辈子的岁月还要精彩。 从第二遍开始,他就改为精读,记录下有感悟,和不理解的地方,不知不觉竟记录了满满一册。 第三遍阅读,与第二遍间隔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不是因为周瑜懈怠,而是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 9月的时候,扬州刺史陈温去世,袁绍遣自己的从兄,山阳太守袁遗接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自从曹班挟天子后,长安朝廷一日比一日稳固,王允虽然号召天下人讨伐曹班,但曹班毕竟不同于董卓,她在泰山郡时,就因为善待百姓,施政有方而闻名,后又得了善战的姑臧君,短时间内就令长安恢复了生机。 对于曹班的专权,许多门阀士族都是保持观望态度,在他们看来,曹班是马融的弟子,那至少说明,她和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但可以沟通,和自己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作为四世三公,门徒天下的袁氏子,袁绍在世家看来,便是自己人了。 得到消息后,扬州的士族们热闹了好一阵,但很快又消停了下来。 因为比起中原大地,扬州的士族尚不成气候,没有一个特别突出的能站出来,表示支持,或者不支持,时间一长,就算不支持的,也不敢挑头,大家便默默当了旁观者,静待袁遗大驾。 周氏却是其中特例。 其实早些年,随着河内太守周景辞官归乡,屡次在动荡朝政中站错队伍的周氏一族,已是江河日下了。 但这样的衰败的情况,却在近些年,有了转变。 族子周瑜——的好友孙策,便是这个转变的原因。 孙策天性外放,常在庐江各处游走,做些“行侠仗义”的好人好事,随着孙坚入京的名声传到了扬州,庐江的游侠少年也知道了孙策,渐渐以他为首聚集起来,队伍迅速壮大。 在周瑜给孙策出谋划策,令他剿灭了一伙县府都无能为力的山贼后,孙策手下的“游侠”,性质就变了。 10月的某一天,周氏族长深夜登门,与周瑜的父亲密谈后,又叫来周瑜。 “丹阳郡的施氏来访,想与周氏联合,他们出钱财,我们出人,一起赶走袁遗,以施氏门生为扬州刺史,施氏可许周氏子* 前程。” 周氏出人?周氏主支能号召的,算上仆役和刚出生的婴儿,加起来恐怕都不足二百人,周瑜看向父亲,见父亲望向院中,也跟着望去,随即顿悟。 怀里的暖宝已经没了温度,今年秋日来得迟,走得早,周瑜放下笔,起身走到院中。 院中,两个并排的箭靶插在地上,上面落了雪。 箭靶是孙策在舒县时,和他一起扎的。他不喜射艺,孙策却从小拿射箭当饮水,拉着自己和他一块练习,周瑜的父亲便专门请来师傅,教他二人射箭和骑马。 箭靶每年都要跟换,高度越来越高,距离越来越远,当两人都能站在院子的这一端,轻松射中院子另一端的箭心后,箭靶便没有再更换,一直留到了今日。 丹阳施氏希望通过周氏的关系,联系上孙策,并利用孙策的私兵,对付新任刺史袁遗。 但族长告诉周瑜,他们前些日子,收到了孙策父亲从洛阳寄来的书信。 孙坚希望长子孙策能北上,随父从军。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决定,公瑾,你是周氏子中最为出色的,我与你父亲已经商议过了,你父亲说,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周瑜将此事稍作修改,以“我有一个朋友”为题,写信于远在泰山郡的诸葛亮,希望他能提供建议。 诸葛亮的回信比想象中来得快。 对方回复:“如果我是公瑾那位朋友,会先告知好友第二个消息,再告知第一个,离家远走时间不定,不差为乡邻除去贪官那两日。” …… 孙策率兵离开舒县后,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安置在了合肥县。 之后他将跟随施氏门生,丹阳郡县尉石诉一起,领兵北上九江郡,截杀南下赴任的袁遗。 离开合肥那日,孙策起得很早。 他和石诉性格不合,石诉出身名门,孙策手下私兵少年者居多,石诉指桑骂槐,屡屡斥责他们行事轻浮,孙策习惯性地想书信给好友周瑜,抱怨此事,但自己此次出征,可以给周瑜换来好前程,既然好友直言不讳,他也不想好友为此挂怀,便忍住了,只是去和自己的母亲道别。 “阿母,我今早做了一个梦。” 孙策生得人高马大,他和吴夫人拥抱,吴夫人都推不开他,想到儿子这次离开,是为了打仗,又想到多年未见,一直在外征战的丈夫,酸涩的泪意上涌。 吴夫人抬手,摸摸孙策的头:“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阿母,我梦见,我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孙策难得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吴夫人心疼儿子,安慰似地轻拍儿子的背。 “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就伸手,摸啊摸,四面都是灰,我用力一推,终于有了光亮,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孙策的声音越来越低,吴夫人温柔道:“我儿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我在一口大棺材里。” 感觉到母亲浑身一僵,孙策的声音也不觉颤抖:“我坐起来,从棺材里坐起来。” “我看见,旁边也是一口棺材,我的棺材很小,旁边的棺材……” 孙策没有在说下去,他听见了母亲的哭声,松开怀抱,相顾无言,片刻后,吴夫人突然破涕为笑。 母亲的笑颜,是他此生最大的勇气来源。 “傻小子。” 吴夫人的泪止不住地涌,她用衣袖不停地擦,笑颜却是那样的璀璨,那样的温暖。 “棺通官,你这是要当大官啦!”—— “将军,我们追上去吗?”江芜的副官问道。 “再等等。” 江芜的目光紧盯着从侧翼开口向西奔逃的敌军,一双杏眼眼角微下垂,像是野林中,容易被当做猎物的某种食草动物。 但是高级的猎手,常常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侧翼假装溃败的骑兵还在向外扩散,直到敌人的前军终于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江芜立刻下令,骑兵重新合围,将敌军队尾一口咬下! 如此循环往复,不断蚕食,纵使孙坚所在的前军速度再快,也发现了不对。 “他们使诈!这是咬死了我们不放,要致我们于死地啊!” 程普和韩当紧紧跟在孙坚身后,孙坚的断臂,经过紧急包扎,勉强止住血液,但是如果这样奔行,就算是铁人也绝对撑不过半日! “将军,我和您调换衣物吧!”程普骑马跟得有点太近了,这样的距离,骑马速度一变,很容易出事,但是程普担心孙坚坠马,顾不上那么多,而孙坚单手持缰,速度也没有丝毫减弱。 “我来引开他们,您必须要找地方看医师!” “是啊,孙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韩当没有受伤,都有些体力不支了,他不明白孙坚是怎么做到维持这个速度的,只能拼了命地大喊,“将军,你撑不住的,快停下吧!” 而此时此刻的孙坚,却根本不敢停下。 他几乎是凭借着肢体记忆,维持着纵马的速度和姿势,任何轻微的调整,对他来说,都比断臂后的刀伤还要致命。 他耳边是疾呼的风声,变换着曲调,是勇士的战歌,也是败者的哀乐。 吴音,天地山川,奔流不息的吴音。 “将军!” 是老将程普,德谋不是吴人,为何会说吴语? “我们最后和他们打一场,面对面,决一死战!” 孙坚面色煞白,用嘴死死拽住缠在左臂上的衣物,满口血沫——这是他在马背上维持止血的方式。 他松开了嘴,衣物松动,伤口再次涌血,于此同时,他拽动缰绳,调转马头,从吼底发出一声呐喊。 “跟我,杀——!!!” 程普和韩当同时调转马头呐喊,额头、脖颈,青筋根根突显。 五万精兵,此时已不足三千,孙坚一马当先,敌军阵前,正是那个斩断他左臂的男子。 程普和韩当的速度已经都比孙坚快了,孙坚再次叼起缠在断臂的衣袖,咽下口中血沫,耳边全是厮杀之声,可是这次,却没人与孙坚这名主将近身交战。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他勒马,面前是一条小溪,倒映出他的面目,水中之人双目爆出,鬓发炸开,面目已经完全变形。 他的妻子曾夸他,最爱他马上英姿。 孙坚跳下马背,头磕在地上,他慢慢爬起来,蹒跚着走向战场中央。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断刀。 有利刃架在了他的脖子边。 “放下刀,投降不杀。” 孙坚冷笑,举刀。 “洛阳已归曹侯。” 挥刀的手一顿,随即大力砍下。 利刃毫不留情劈下。 第176章 弘农之战、崤山之战、洛阳易主。 曹班接连三场大动作, 令自洛阳以西尽归,天下震动。 战后,郭泰带着孙坚的尸首回京复命,江芜回防潼关,皇甫嵩则留下一部分人手控制弘农郡,自己带着另一部分往西,协助武宽稳定洛阳。 今年冬季少雨,洛阳城内大火久久不熄,藏有书画古籍的皇宫更是重灾区。 虽然洛阳皇宫抢救性保护迫在眉睫,但武宽还是下令, 先助城内百姓扑灭居住区的大火。 洛阳的繁华比长安更盛, 它的衰败, 也比长安更惨烈。 目之所及,皆为疮痍。 士兵们放下武器,提起木桶,日夜在水源和火点间来回奔走,随着时间的推移,躲藏在各处的洛阳百姓见这些士兵只是帮忙,不图钱财,也纷纷现身,参与到灭火的队伍中。 很快,皇甫嵩也率军抵洛,他带来了大型攻城器械,百姓见到时,差点没又被吓跑。 吸取了长安重建的经验, 这些攻城器械很快被改装成了起重机, 投入到城市的重建工作中。 同样是利用杠杆原理, 一个带来死亡,一个举起生机。 城内大火终于扑灭,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化为废墟的洛阳皇宫时,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将,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 现阶段的抢救工作主要针对宫内的书简和金银玉器,前者被牛车拉往城外的东观,后者则被一车一车运往受火灾影响相对较低的永和里。 大件有价值的物品被运出后,他们就会重修宫墙,将洛阳皇宫暂时封存起来,等待长安方面进一步的指令。 最后一天的傍晚,皇甫嵩亲自带人,手持火把,在南宫的废墟上巡逻。 一声尖锐突兀的啸鸣,突然从长乐宫方向传来。 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 起初皇甫嵩还以为是有盗贼,觊觎长乐宫的宝物。 皇宫没有围墙庇护,偷盗事件时有发生,皇甫嵩没能护住洛阳皇宫,更是痛恨盗贼的存在。 他立刻下令,前去查看。 然而很快,在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道白色的亮光直冲云端,钻入云层前,啸鸣转化为一声炸响,如同巨龙的咆哮,瞬间,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 “走!”皇甫嵩不明白那是什么,加快了脚步,可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长乐宫时,又是一道啸鸣声升空。 这次皇甫嵩能清晰地看见,亮光来自长乐宫正殿,士兵们已经有人提前捂住了耳朵,皇甫嵩却见到,亮光闪过的一瞬间,废墟上有一道人影。 “什么人!?” 皇甫嵩大呵一声,可声音却被头顶惊天雷鸣盖过,这次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皇甫嵩听见声旁“扑通”几道声响,有几名士兵因为害怕,而跪在了废墟上,紧闭双眼,祈祷着,嘴里念念有词。 “是,是龙!”“是赤龙发怒了!” 皇甫嵩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刚想要骂,另一边有人叫住了他。 “皇甫将军!” 皇甫嵩回头,是武宽,也带着他的巡逻小队赶来。 “方才那是什么?”武宽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 皇甫嵩把跪在地上的士兵一个个踹起来:“四下查看一番,我怀疑是盗贼。” 两方人马散开,在宫殿四周查看,没有发现盗贼的踪迹。 夜晚的南宫十分宁静,仿佛刚才剧烈的声响和震动都是他们的错觉。 这时,皇甫嵩的两名士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们二人在一处废墟上,扯着埋在废墟里的一块木板,用力往后拽。 木板的边缘被烧焦了,一拽就断,两人跌坐在地上,其他人见状围了过来,士兵见皇甫嵩将军表情不好看,指着被半拽出来的木板解释道:“上面有字……” 根据两位将军的命令,凡是有文字的物品,都在抢救的范围内。 皇甫嵩挥手,士兵们一起帮忙,将木板上方的碎石和木块清理开,露出了完整的文字。 “是长乐宫的牌匾。”武宽认出上面的字,“这个要搬走吗?” 牌匾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但是北宫烧毁得比南宫更严重,崇德殿、德阳殿的牌匾都没能保存下来,皇甫嵩就让士兵们一起将长乐宫的牌匾抬走。 然而当牌匾被举起来后,眼尖的士兵,却发现了牌匾之下,还有一只竹筒。 士兵捡起竹筒,摇了摇,脸色一变。 “里面有东西!” 他拍掉竹筒上面的灰,呈给皇甫嵩。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皇甫嵩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了一卷书简。 藏在长乐宫匾额后的书简? 电光火石之间,皇甫嵩猛然想起一事,手不禁颤抖起来。 ——灵帝的遗诏之争,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灵帝遗诏,是由中常侍张让宣读的,而后大将军宋奇联手袁氏发动宫变,张让身死,再无人看过遗诏内容。 有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将书简藏起来的想法。 “将军?” 武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抬头和这位青年将军纯良的目光对视。 火光下,皇甫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但他很快掩过,让士兵把火把凑近些。 “将军,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武宽似乎没察觉到皇甫嵩瞬间的动摇,催促道。 武宽身材高大,他身后的士兵也孔武有力,自己要是动手,恐怕胜率不到百分之十。 算了,天下还是年轻人的。 皇甫嵩在内心长叹一口气,结束了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拉开书简。 出乎他意料的是,书简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先皇遗诏,甚至连诏书都不是。 这是一份汉室的族谱。 “前头的离我们太远,看看后面!”武宽见状兴奋道。 武宽出身凉州,说话行事百无禁忌,皇甫嵩不太喜欢他这一点,不紧不慢地展开书简。 书简拉至最后,灵帝刘宏之后,他们看到了天子刘辩,却没有见到弘农王刘合。 “可能那时弘农王还未诞生。”皇甫嵩摸着下巴道,士兵中有识字的,也跟着好奇凑上来。 皇甫嵩对此无甚兴趣,想让开位置,然而视线一扫,却发现了异样。 桓帝之后,灵帝之前,一众皇子名字之后皆备注了夭折。 唯独出现了两个例外。 ——刘景,还有刘真。 “艹!这不对吧!”武宽也意识到了不对,大呼小叫地一喊,士兵们纷纷都去看那两个名字,皇甫嵩想挡都来不及。 但这也不能怪武宽,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桓帝无后,所以邓太后才从诸侯王孙中,挑选出了先皇,过继到桓帝名下,登基为帝。 这两个名字后面,没有备注早夭,至少说明,在将灵帝的名字写进这份族谱之前,景和真两位皇子,仍然在世! 明明有两个皇子,却选择过继解渎亭侯?这怎么可能! 皇甫嵩当即断定:“此份汉室族谱,定是有人恶意假造的!” 可武宽对此却有不同意见:“如果是伪造,为何不拿出来,反而是藏起来,还藏在这种地方?” “况且,长乐宫每日有宫卫巡逻,什么贼人能有这通天本事,将竹筒放在牌匾后?” 显然武宽的说辞更令人信服,士兵们隐约察觉自己触及到了汉室秘辛,各个眼冒精光:“那依将军看呢?” “要我说啊,这族谱一定是真的,不是说梁后善妒,故而桓帝无所出吗?一定是有人想保护这两位皇子,将他们送出了皇宫!” “有道理啊!”士兵们恍然大悟,皇甫嵩拧起眉头,陷入沉思。 “那皇子们现在在哪里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武宽摊手,士兵们露出失望的表情,又听他道,“不过我们可以猜一猜。” “将书简藏在长乐宫的牌匾后面,你们说,除了太后本人,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我严重怀疑,这两位皇子,就是邓太后所出!” “邓太后久居深宫,将皇子带出宫殿,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必太后也不舍得皇子在外受苦,因此两名皇子,一定是由在长乐宫身居高位,而在民间,又颇有财富和地位的人抚养……” 武宽越说越离谱,可是细细想来,似乎真的不能排除这一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士兵们顿时议论纷纷,连皇甫嵩也不禁猜测起来。 “我听说袁氏兄弟不睦,是因为袁绍乃婢女所出,有没有可能,袁绍其实根本就不是袁氏子!” “会不会是河内司马氏?我听闻京兆尹司马防有八子,皆为才俊,人称八达,一门八才子实在少见,但若其中有两个是皇子……” “你说司马八大,我还说荀氏八龙呢,现在想来,慈明公辞官,会不会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荀氏的话,年龄对不上吧,况且未必就是在多子之家,要我说,有双子的也有可能啊。” “就是嘛,曹——” 这人话才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惊慌地捂住了嘴巴。 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一时间,神色各异。 暮色垂帷,微风吹过,火把“腾”地一声,燃地更盛。 故费亭侯,大长秋曹腾有一对双生的孙子——长子名操,现为东郡太守。 次子名班,正是当朝司隶校尉,统揽长安朝政的曹班,曹君实。 而邓太后在桓帝时,曾住长秋宫。 第177章 初平三年, 长安宫室缮毕,复行元日之贺。 天子刘辩却在元旦的前一天突然犯浑,哭着闹着非要去北学府,延福宫差点没给他拆了。 北学府早就放了寒假,临近元日,学府只剩下留宿的学生和差役,不可能再把学府的老师叫去陪天子折腾,宫人们无奈,只能给天子灌了点酒,才好说歹说哄着刘辩睡着了。 谁知刘辩这一睡, 跟本叫不起来, 无人敢对天子动武, 延福宫只能去请示曹班。 长安重启正旦祭礼,政治意味浓重,曹班必须把形式主义拉满,除了大肆宣传,流程繁复考究外,上至皇帝,下至群臣,衣服全部由织造坊新制。 原本汉朝皇室的织衣部门是设在九卿下面的织室,长安取消了九卿,后续也没有恢复织室,宫廷的制衣需求以订单的形式,发至城内东西两大织造坊,竞争上岗。 曹班平时上朝, 穿的都是大臣的全黑朝服,但这次, 她换上了侯爵礼服,与皇帝的冠冕形制相似,冕服同样是上玄下纁,头冠同样是外玄内赤,宽七寸、长一尺二寸。 不同的是侯爵礼服绣七章纹,头戴七旒冕,其旒由青色的珠子和红色的丝线串成,只有前帘没有后帘。 衣服是成套裁制的,最内层都是新的,新衣提前熏过,穿上后,周身暗香浮动,融入辉煌的宫室之中。 延福宫来的时候,曹班已经换上旒冕了,正旦有三天休沐,但曹班是全年无休的,她昨天处理公文到了丑时,天不亮又要起来准备,几乎就没睡着。 冠冕很重,她行动受限得厉害,得知刘辩居然还没换衣服,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羡慕。 但心里可以狠狠羡慕,面上还是毫不留情。 “先请天子上驾吧。” 此去祭台还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先把人揣上,衣服可以路上换。 今天就算刘辩睡一整天,也必须架着他出去刷个脸。 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安眠,刘辩在马车上精神满满地醒了过来,整个祭祀过程无比配合,还从礼官手里接过酒樽,亲自行了灌礼。 加了黍米和郁金草的酒液被倒在地上,以祼享先王,酒液的香气浸润大地。 长安开了酒禁,出名的酒品不少,用郁金酒是只是沿袭传统。 郁金草是一种姜科植物,其块根味道浓郁,酒液辛辣,刘辩倒完酒,就在高台上打了个大喷嚏,手里的酒樽差点没飞出去,把旁边的曹班吓了一跳,她身后的侍卫甚至有拔刀的,让曹班对面的符柯瞪回去了。 全程下来,刘辩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喷嚏之后,直接把鼻涕抹在了袖子上。 抹完之后,又觉心虚,抬眼看向一旁的曹班。 “曹师……” 曹班叹气:“一会让医师给你看看吧。” 祭祀的祝词刘辩说不了一点,就由礼官代行了,这名礼官是个生面孔,去岁文选后入职的,据说本人是在户部工作,但因为出了名的嗓门大,被礼部临时借调来搞祭祀工作。 去年5月,吏部的《十品官制(试行)》正式定稿,经司隶校尉府、御史台、尚书台联合审定后,由尚书台引发实施。 至此之后,凡五品以下,非临设部门令官、非武官的人事任命,全权由吏部负责,不再需要司隶校尉府签批,算是给压在曹班身上的重担,减轻一些份量。 按照坊间流传的“字越少,文越重”的说法,这是继《新税法(试行)》后,长安在去年推出的又一重磅改革。 前者在弘农郡、武威郡、泰山郡分别选取了三个县城作为试点,试行期三年,成效暂不显著,后者因为配套有新的官员绩效考评制度,年底御史台就在新任御史令符柯的带领下,清查出一批“不作为”的“清官”,导致正旦祭祀时,不少人都绕着符柯走。 祭祀是公开举行的,甚至一个月前就发了公告,附近百姓都来观礼,有离得远的人看不清,问身边的人:“张大,你说上面哪个是皇帝?” 张大最近报上了城内的夜间识字班,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学到不少新知识,还追赶潮流,剃了胡子,虽然剃师手艺不行,下颚留了一道疤,但妻子的夸赞是他最大的荣誉,他骄傲地昂起下巴,道:“皇帝的衣服,上面是黑色,下面是红色。” “这你都知道?”友人癞九惊讶,他和张大是同乡,张大在长安做工三年了,他是去岁秋收后才来长安的,目前只能在招工处接零工,不比张大在造纸坊稳定。 听说今年城西的工学院就会对外招生,几大工坊需要的手艺都能在那里学到,他也打算去试试运气。 正旦日前,不少工坊陆陆续续停了工,放工人们回乡,城内市集街人满为患,贩卖肉脯、蜜饯、干果的食货铺和贩卖成衣、被褥的被服铺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地方。 张大在城西租了个小院,借了其中一间屋子给癞九住,两人今日都不上工,相约来观礼,癞九就买了些干果与同乡分享。 癞九选的这家铺子干果有淡淡的咸味,因此价格也比别家贵不少,张大的妻子刚刚诞下三子,平日生活反而比新长安人癞九拮据,这还是第一次尝瑞香斋的干果,只吃了一枚,余下都揣袖子里了。 癞九个子不高,踮脚看了半天。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看,好像有两个人上红下黑?” 观礼的人实在太多,城内万人空巷,不断有人往祭祀台挤,张大眯起眼睛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两个人上黑下红,心里也没了准。 “所以到底哪个是皇帝?” “天家威严,天子英武不凡,应当是身量高的那个吧……” 从高台下往上望去,象征天地的玄纁冕服华丽而贵气,身穿冕服的青年姿态清逸,兼具文人雅亮与武人干练,仿佛能从其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诸多身影又凝结成独一无二的存在。 祭祀的安保由许褚和粟飞负责,祭祀结束后,便是正旦大宴,回去的路上经过北学府,刘辩又开始犯浑,只能让许褚带人护送刘辩先回延福宫。 “陛下这是到厌学的年龄了。”马车里,粟飞想到刘辩撒泼的样子,强忍住笑意,帮曹班取下冠冕。 粟飞不是专业的仪官,不小心弄乱了发髻,曹班干脆放下头发,抓了抓,让自己紧绷的头皮和大脑都放松一下。 “他要是不想去,没人能逼着他。”曹班转着手里的发簪,从帘帐的缝隙看窗外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难得的放松,同在马车内的秘书官阿荷见状有些惊讶,没想到学府里学生转炭笔的坏习惯,曹侯也有。 粟飞闻言一怔,带着惭愧的歉意,严肃道:“是下官疏忽了,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查。” “嗯。”曹班心不在焉,发簪在手里越转越快,阿荷崇拜得眼睛都闪星星了,马车一停,发簪掉在地上。 是准备进宫了。 曹班捡起发簪,重新绑好发髻。 虽然她不愿意阴谋论,但刘辩屡次因为北学府犯病,实在不像巧合,她不得不防。 正旦大宴临时改由司隶校尉主持,曹班换回了纯黑的官服,这是她和礼部的老学究们博弈的结果,礼部要求穿全套礼服,曹班拿着医师帮她开的胃病单子,亲自登门礼部,表示戴着旒冕干不了饭,最后在尚书台一众吃瓜官员的谴责下,礼部无奈同意曹班穿司隶校尉的二品官服。 但曹班也没撒谎,她是真来干饭的,饭前的发言环节流程cue得飞快,三公讲话还没完就让人上菜了,司空话音刚落,她立刻下令开席,自己带头下箸,不给其他朝臣任何参言的机会。 朝臣只道今日宴席是司隶校尉也胃口大开的丰盛,也跟着下箸,食不言,殿内只能听见盘箸相触的声音。 吃完饭曹班就想开溜,却被从头到位都没动筷子,死死盯着上位者喝完最后一口汤的吏部尚书马日磾叫住。 “曹侯留步!” 马日磾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落箸的声音,一眼扫去,不少人根本没动面前的食物,显然是有备而来,曹班一只腿都弯起来了,又跪坐回去,磨牙道:“马尚书何事?” 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了,明示暗示的奏书她案边已经堆了不下十份,果然,马日磾起身离席,在殿内伏下身体,朝曹班行了个大礼。 曹班黑脸:“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马日磾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一点不带害怕的,搬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古之圣贤,顺天而为,曹侯英明神武、仁德广布,实乃天命之人,当承大统,以安天下!” 马日磾说完,立刻就有大臣应和,曹班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么多人同时在公开场合夸她,每个人还夸的都不一样,有些甚至根本就违背事实。 查重率0%,不是商量好的,打死她都不信。 满朝文武劝进,争做开国元勋。 第178章 这场正旦大宴实在精彩, 筵席结束后,群臣一出宫门便各自散开去,急奔早就预约好的酒楼雅间, 拉小群开会。 如今长安城内,凡是成规模的酒肆都盖了小楼, 百味斋虽然规模不及望海楼、状元楼, 却是由马氏族人出资经营,马日磾官居要职,自家酒楼保密性好,私聊他比较放心。 当然, 其他朝臣的小群可能以吃瓜为主, 氛围活泼。 作为今日话题的发起人,马日磾所在的小群,氛围就没那么轻松了。 “嘶—— ,我看曹侯的意思,似乎心系汉室?”雅间内,一位大臣回想起殿内马日磾和曹班的对话,摸着胡须,忐忑道。 从龙之功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篡汉谋逆,纵使曹班平素以温和的姿态示人,可如今天下只长安一个汉廷,汉廷内又只有一个曹侯,上位者心思难料,滔天的权势辐射下来,谁知道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命运如何呢。 而马日磾的话, 差点没让大臣当场跪地求饶。 “如今是汉天子的天下,在座皆为汉臣, 难道有人不心系汉室?” 宫里的饭食虽然丰盛,但是雅间内的人几乎都没有下箸,马日磾叫来楼内伙计,吩咐传菜,见方才发言的大臣颤巍巍不敢落座,身旁的人好心提醒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还不是时候。” “是这个意思,我方才只是玩笑,赵大人莫怪。” “这玩笑可不好笑啊尚书大人。”赵大人嘴唇发颤道。 酒楼伙计离开,顺手带上了门,马日磾这才开口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一名女子——” 说到这里,马日磾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是说,这是客观事实。” 前阵子因为在朝会上对于女子不尊重的发言,马日磾受到了来自礼部的弹劾,状直接告到了御史台,他自认身正,并不畏惧御史台,但马氏有两名族子想参加今年的文选考试,礼部有不少女官,他暂时不想得罪,才开始有意识地纠正自己的言行。 “又是宦官之后,一步步从郎官,做到郡守,再到如今的位置,她的心智是绝非常人可以想象的。” 确实,时至今日,礼部还有明确反对女子做官的“守旧派”,曹班没杀了他们,还让他们整日在一群女官手下做事,何尝不是曹班身为女官的仁慈呢? “如果她甘心于一人之下,当初接陛下来长安,她为何不自请为三公?要知道,许多人将她和董卓相比,董卓可是做了三公之上的太师,陛下唤她一声“曹师”,太傅她总担得起的。” 可她却选择了司隶校尉这个二品官职,掌监官之责,可领兵戍卫京师,皇子、三公以下及旁郡国,无所不纠。 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会选择这个位置吗? 正旦大宴的劝进行动,早在曹班搬入司隶校尉府时,就埋下种子了,大臣们隐忍不发,无非是在等待时机。 但马日磾选择在今日挑明,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时机到了。 …… “他们这是想把主公架起来。”曹班的书房里,符柯冷笑道。 她和贾诩一个抱臂靠窗站着,一个拢袖立在书案边,井水不犯河水。 “上意难测,他们为了家族利益考量,无可厚非,有所图便有所求,利用好就是了。”贾诩面无表情道。 曹班杂乱的书案上,左右各放着一摞人事档案,中间摊开的,正是一份辞藻华丽的劝进书。 曹班因为急食,和他们聊到一半,跑去院子里吐了,医师正在外间给她看诊。 贾诩作为马日磾的上司,没有管好自己的手下,符柯看见他的脸,就感觉拳头发痒。 “哦?尚书令大人怎么还向着他们?那依您的意思,主公现在就应该去把延福宫的那位处理了?” 贾诩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曹班一回书房,就听见他语出惊人:“我的意思是,应该马上处理冀州那位。” “我说奏书里面没有你的,还和姐姐说你不急,姐姐不信,看来姐姐说得没错,原来你才是最急的。”曹班淡笑着回到书案前,点着那份展开的劝进文书道,“看下来,这份文采最好,可以送去文史馆留档。” 符柯挑眉,看向贾诩,意思是,你可以开始狡辩了。 贾诩面不改色道:“我不上书,是因为我知道曹侯不需要劝,我着急,是因为其他人不知道这点,尤其是不知道,您和段君的关系。” “眼下,您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三辅、司州、凉、并、交、还有半壁兖州及幽州,但其他人恐怕不这么看。” 曹班将军权交给了段宁,群臣劝进,是从龙,也是试探。 人心难*齐,曹班郁卒也是因为这点,而贾诩给出了他的诊断方案。 “依臣之见,需要由段君,为长安带回一场胜利。” 在拿下洛阳之后,曹班的势力版图已经是庞然大物,再无法掩饰扩张的意图了,既然如此,何不一鼓作气,统一北方? “他说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是比胜利更能凝聚人心的呢?”第二天,段宁通过玉佩,得知了正旦日的事情。 “我总觉得,他还是不相信我。”符柯从军部调到御史台,曹班提拔了情报部出身的粟飞,而不是让凉州田庄出身的武宽接替符柯暂领军部,曹班怀疑,贾诩对这个调令有意见。 曹班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姐姐,段宁道:“不用怀疑,你的直觉一向准,这小子应该就是有意见,还专门点我名字,这是生怕我们俩和袁氏兄弟一样撕弟吗?” 曹班咂摸了一下,后知后觉,人从榻上跳了起来。 “他不会暗恋你吧?” 玉佩那边传来喷水的声音。 “你从哪得出的结论?” 随即段宁又反问道:“不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喜欢我的人海了去了,多他一个多正常。” 曹班有种突然得知同事是夫妻的惊悚感:“你,你,你还知道?” 段宁大方点头,可惜曹班看不到:“知道啊,我又不瞎,但我没那个意思,也没给他希望,都是成年人,怀揣一点浪漫感情挺好的,又不影响工作,他不是一直控制得挺好吗?” 曹班讷讷点头,可惜段宁也看不到:“你,要是对谁有那个意思,一定要告诉我。” “嗻——”段宁笑道,“司隶校尉侯爵大人。” 虽然马日磾被尚书台以越级上报的由头,罚了两个月俸禄,但很快,一份由军部转送尚书台审定的人事调动方案,让马日磾等一众劝进者安下了心。 军部拟定,由马腾任青州刺史、游树任徐州刺史,段宁为兖州刺史,后升州牧。 在马日磾看来,这份文书一旦公告天下,基本就等同于开战宣言了。 曹班的势力版图,目前只有青州北海国以西的部分,段宁的军队正在那里,拿下北海国只是时间问题,方案中,段宁会凭借在青州的战功升任州牧也印证了这一点,但徐州有黄巾之乱时朝廷任命的刺史陶谦,游树要想坐实这个刺史位置,只能自己去打。 兖州东郡的曹操是曹班的兄长,他斩杀了前任刺史刘岱,与曹班的泰山郡仅仅隔了一个东平国,这本应该是好消息,可惜乱世没有兄弟情,曹操舍亲求邻,与袁绍交好,而袁绍又是曹班统一北方最大的敌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二曹恐怕和二袁一样,难逃一战。 事实上,这份文书确实等同于战书了,但尚书台以最高级别的涉密文件来办理,还附加了作战方案——人事任免通常不会如此啰嗦,这就导致文书从军部到吏部,征求意见,调整内容,再次征求意见,前后没个半年是发不出去的。 这是曹班无奈之下,安抚人心的缓兵之计,战争不是几个大臣上下嘴皮一碰,激得上位者热血沸腾,说打就能打的。 且不说刚刚击败孙坚,收回洛阳,需要时间休整,二京之争时期,袁绍没有给王允一兵一卒,反而还在王允死后,实力得到了进一步增强。 当初,王允立幽州牧刘虞的儿子刘和为帝,刘虞就派了一队兵马,给儿子称帝撑场面。 结果刘和死了,刘虞的兵马在河内郡被袁术的人抢走,成为袁术南逃的最大助力,这事和洛阳易主前后脚发生,袁绍便顺势将事情栽赃到曹班头上,说是曹班助袁术劫了人。 儿子没了,兵马没了,还都是因为那个曹君实,这下刘虞便彻底倒向了袁绍。 而曹班想出兵打袁绍,统一北方,就必须保障南边的汉中和西边的羌胡不作妖,还要确保势力范围内民生不乱,她不可能像某些军队以人肉充军粮,粮食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 胜利的果实越诱人,失败的代价就越惨痛。 姐姐曾说,若有千人仰仗你谋生,你就不得不殚精竭虑,言行举止处处小心,如今她治下有百万之众,私下里,她会因为忧虑,而感到生理性的疼痛,一呼一吸都艰难无比,但她没有想过放弃,就像前世最痛苦的那些时日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每回望,她都不曾为过去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第179章 太行山下,头戴斗笠的少年踩着泥泞的融雪,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这处位于山南的农舍。 还未进院子, 少年就听见屋后头有人在唤。 “阿文——” “阿武——” “你们不要死啊!” 那声音凄惨哀婉,少年迟疑:“先生还有其他兄弟?我恐怕来得不是时候……” “哪有,您来得正是时候!”带路的村民扬起大大的笑脸,与之相对的,是院内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哭。 “这……”少年看了看日头,似乎想改日再来,村民得了少年的赏钱,连忙殷切地,解释道:“使君莫怪,这人是有些疯病的,他家哪有什么兄弟?他就是一个人来的,来时连个包袱都没有,只提了两只没毛的大鹅,村里寡妇心疼他年纪轻轻的,才便宜租了这院子给他。” 少年闻言,想着来都来了,踮起脚,四下看了看。 “我见这院子,怎么连棵树都没有?” 他从北海国去长安,路过此地, 听闻有善养鸡者, 家中畜鸡百余头, 卖鸡及子,得钱千万, 特来求教。 “哎呀,使君有所不知!”村民表情夸张道,“他家的鸡都不睡树上,而是和人一样,睡屋里头!” “说了不要唤我使君。”少年皱眉,“人和禽兽住一起,不脏么。” “阿文——阿武——”院子里又传来呼声,一声比一声哀切,“你们不要抛下我啊——” “他家真没有兄弟?”这哭声情真意切,少年都有些动容,“你莫不是在诓我?” 村民乐呵呵道:“使君哪里的话,那我就陪使君到这里了?我家里头的催着我把锄头修了,我得赶紧的,不然又叫那婆娘以为我去混日头了。” 少年只得点点头,下定决心,转身叩门,手差点就摸到门上的鸡屎,硬生生吓得他倒退三步,再次对进入这间院子,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站在院门口的少年,正是进京复命的荀彧。 北海国的国相孔融拒绝放段宁进城,军部改由戏志才接替荀彧,作为接下来行动的谋主。 根据军部的内部消息,段宁手下的副将马腾将被任命为青州刺史,孔融不能接受西凉军进城,但刺史到访,他孔北海自诩忠孝,若是还不放人,那便是谋逆,段宁的军队可以光明正大的打进去。 既然拿下北海国不需要谋主,那么改换戏志才,必然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 他第一次实战,帮助段君推掉了乐安国和齐国两个封国,虽然止步于北海国,但对于一个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郎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出彩的成绩了。 可他内心却并不满意。 戏志才也就比他大两岁而已,却能作为河阳之战的谋主,那可是击败董卓,改变了时局的大战啊! 荀彧内心暗暗较劲,不管接下来曹侯的动向如何,粮食总是军民大计,若是这宅院里的先生真有畜鸡之才,纵使需要他用鸡屎洗澡才能出山,他也是愿意舍生取义的! 于是荀彧眼睛一闭,抬手叩门。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怀里抱着两只鸡,红着眼睛开了门,正好与荀彧四目相对。 “我,我来是想问先生这鸡……”荀彧结巴道,视线扫到那两只鸡,眼膜翻起,鸡喙微张,再看男人的表情,便知自己失言了。 “你来迟了。”男人道。 “……节哀。”荀彧真诚地哀伤道。 男人叹了口气,道:“算了,便宜卖你,你买么?” 荀彧眨眨眼,哀伤的表情还没收回去:“啊?” 郭嘉翻白眼道:“你不是来买鸡吗?” 说完他一手抱着两只死鸡,一手推开柴门,让了身位:“请进吧,里面也有活的。” 荀彧直觉此人甚是古怪,上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人,他被骗得很惨,因此他借着拢袖的姿势,手摸上袖袋中一只竹管。 竹管里面放有一种特制的粉末,能朝天上发出信号,随他进京的护卫队就在村口的树林里,因为担心惊扰到村民,所以他才独自进村。 男人浑身散发着怪味,衣服黑糊糊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制,荀彧和他隔了一段距离,跟着人绕过前院,终于见到了村民所谓“与人同住”的鸡。 果然,并没有像村民说的那样夸张,这鸡虽然不栖与树上,但也只是住在一间有顶的竹屋内,屋子很矮,人要冒着腰才能进去,四面有窗,但是被封上了,男人抱着鸡进去,在里面招呼他。 “来,阿文的姐姐阿学很不错,天天下子,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兄长阿奋很漂亮,声音也很亮,每日最早打鸣的就是他,你想要哪种?” 荀彧傻眼:“你给鸡取名?” 郭嘉点头,如数家珍:“我孤身在此,他们就是我的朋友和家人,每一个都有名的,阿进、阿恪、阿勉、阿旭……” 荀彧总算明白这人身上的古怪来自于哪里了。 此人识字,便是给鸡取名,用的都是顶好的字,一个识字的人,却独自一人来到这村里,畜鸡为生,怎么不古怪呢? 于是他有心试探道:“舜父夜卧,梦一凤凰,自名为鸡,鸡乃凤凰子,当栖于枝头,怎能宿于幽篁呢?” 郭嘉仿佛没听懂一般,对这位衣着华贵,仪态端庄的少年郎道:“人住在屋子里,就不会担心有盗贼,鸡住在棚舍里,就不会担心有豺狼,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栈鸡多食少动,又有屋子住,自然长得快,产子多,我反而疑惑,为何大家都选择树养,而不栈养呢?” “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选择。” 荀彧斩钉截铁的回答令郭嘉一愣。 他不是没领会到少年的意思,但从少年衣着和言行,不难出其士族身份,他刚才一个顶级门阀士族帐下离开,无意再跳一个火坑。 而荀彧这边,则认定郭嘉是一位隐士,只是不想卷入纷争,才寻到太行山下的僻静村庄,偏安一隅,因而恭敬拜服道:“多少百姓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更何况是家禽呢?先生大才,能使家禽过上人的日子,何不随我的主公一起,将这样的生活,带给更多的人?” 少年言辞恳切,明亮双目里是几乎满溢而出的真诚。 郭嘉隐约预感到,自己又要跳坑了。 上一次,就是信了荀友若的鬼话,再加上袁绍那厮,表面功夫确实到家,他才投了袁绍帐下。 结果力荐他投奔袁氏的荀谌自己先溜了,袁绍只因为他没完成求娶的任务,就罚他去为军中养大鹅! 他受不了袁绍的侮辱,提着那两只从长安带回来的无毛大雁,赌气一般,在太行山下安定下来,开始尝试养家禽。 没想到这一养,直接刷新了他的天赋树,他内心更是忧愤。 我郭奉孝,就是养鸡,也能养出名堂来,是你袁绍识人不清! 可人就是会两次掉入同一条河,他被荀彧的真诚打动,试探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主公是谁?” 荀彧踩着鸡屎,昂着下巴,自豪道:“我乃颍川荀氏子彧,我家主公,正是当朝司隶校尉,不其县侯曹班!” —— “好一个司隶校尉,不其县侯!” 冀州治所邺城,刺史府上,袁绍坐上首,而他左下首第一席,正是他口中斥责之人的兄长。 曹操不顾谋臣钟繇、荀攸等人的反对,带着兵从兖州赶来,和袁绍商议如何对付自己的“亲妹”。 这次随他参会的谋士,诸如刘晔、程昱等,不是落魄的贵族,就是东郡的寒门,自他离开洛阳后,便少有名士来投,显然比起袁绍,他欠在家世,比起曹班,他欠在权势,都是一同长大的青年人,短短几年,他们之间的差距,竟然就到了不可逾越的地步。 尤其是当他风尘仆仆赶来邺城,袁绍居然只派了一个小吏来迎,嘴上说什么我与孟德不分彼此,到了内堂还是让他卸了兵器,这不还是防着他么? 曹操心中有气,但也明白局势艰难,如果他不投袁绍,唯一的选择就是投曹班——他实在不想用“投”这个词,可偏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假妹妹,确实是能逼死王司徒,斩杀孙坚的狠角色。 上首的袁绍当着曹操的面骂曹班,说她得了司州就要做司隶校尉,要是再让她的地盘壮大下去,她是不是还想篡汉云云。 袁绍的手下和曹操的手下都在瞧瞧打量曹操的表情,曹操内心暗骂,我要是有意于她,来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既然接纳了我,为何不能信我? 这个袁本初,果然还是本性难改。 活该手下有人私下找我。 想到这里,曹操脸上挂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堂内众人见状,心道曹氏兄妹果然如袁氏一般,彻底决裂了。 但其实,袁绍这般讥讽曹班,并不是为了试探曹操对曹班的感情,而是为了试探另一件事。 见曹操油盐不进,袁绍不得不更加直白,话绕了一大圈,才踩上正题,故意用一种八卦的表情,问道:“我曾听人道,曹班其实并非曹氏子?” 第180章 曹操几乎在听完袁绍的话后, 立刻放声大笑起来。 “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一人的笑声委实有些突兀,于是他身边的谋士们,在程昱的带头下,也跟着笑起来。 堂内的气氛,似乎也因为这笑声,活络了起来,曹操带着笑意问道:“本初是从哪听说的?” 袁绍见状,也收起打量的表情,一副闲聊的样子:“呵呵,孟德不曾听闻吗?这消息还是从洛阳传出来的,如今邺县全城百姓,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他微笑着,仿佛在说邻家的趣事,可其言内容,却不啻于一道炸雷。 “传言道,曹班乃汉室子,孝桓皇帝之后。” 曹操一怔,强行按下内心汹涌而出的回忆片段,瞬间摆出略显轻蔑眼神:“洛阳的传言,能传到远在邺城的你我耳中,还全城百姓皆知?” 他嗤笑一声,道:“这怕不是她自己传出来的吧。” 袁绍显然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曹操这么一说,他也觉出些不对味儿来。 曹班自己传的? 她一个女人,传这种消息出来做什么? 她难道真的想当皇帝不成! ? 袁绍的表情比夏季的天气转变得还要精彩,曹操内心也是汹涌翻腾, 却还只能面不改色的继续扯谎:“我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她只是因为行为出格,而被我的父亲逐出家门。” “我与她一母同胞,我肖父,她肖母,故而生得不像,怎么能说她不是曹氏子呢?” 袁绍却依然不相信,道:“孟德的祖父是大长秋,曾服侍过邓太后,要插手宫里的事,应该也很容易吧。” 曹操听不得别人侮辱他的祖父,黑脸道:“本初莫不是被手下的人诓骗了,真有这样的传言吗?曹君实你也是认识的,你观其样貌,有汉室的威仪吗?就算是,她一个女郎,藏起来又有何用处?” 传言确实只是说皇室有两个皇子流落在外,没说就在曹家,袁绍只是借机试探一番,曹操这番话令他无法反驳,他也信了曹操的说辞。 不过,若是皇子不在曹家,那会在哪里呢? 流言中也有说,他袁绍就是当年那个被抱出皇宫的皇子呢。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那位据说是他生父的袁逢,一直区别对待他和其他袁氏子,他甚至不能以儿子的身份,为他服丧。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呢? 和袁绍主持召开的其他集会一样,这场集会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有形成任何决策和建设性意见。 集会结束后,袁、曹又各自在书房,召见了自己的亲信。 袁绍在逼死了前上司韩馥后,收下了他的谋士沮授,沮授向他献了一个奇策,可化解他当下的危机,因而颇得袁绍信赖。 沮授见方才堂内的情形,担心袁绍真的信了曹操的话而误事,急道:“授以为,曹孟德还是不足为信,此人城府颇深,得了东郡还不知足,又杀了兖州刺史,如今他来投靠主公,无非是冀州地广,据兖州北,他不得不与主公合作,可他和曹君实毕竟为双生,如果曹班真的是曹氏子,这么多年的情谊,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龃龉,又岂能是轻易割舍的?” 谋士逢纪虽然不喜欢沮授,但现在沮授是袁绍眼前的红人,他暂时不想得罪,因而附和道:“而倘若曹班真是出身汉室,那曹孟德就更不可信了,曹家先祖以奉汉室而得荣,一旦曹君实谋逆,他随时可能会背叛主公!” 袁绍这心才放下来,被谋士们这么言辞恳切地一说,又犹豫起来。 于是他看向谋士辛毗,辛毗和逢纪、沮授都不对付,尤其是逢纪,几乎每次逢纪提出意见,辛毗都要反驳,袁绍也习惯了听完两边意见后,再做决定。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辛毗没有反对他们的话,反而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自从辛毗的兄长辛评被郭汜斩杀后,辛毗就总是摆着一副苦脸。 如今曹班坐拥二京,段宁背叛袁氏后入其麾下,被远派至青州,如果二人关系没有破裂,袁绍面对的就是两面夹击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袁绍自己心里也不畅快,但这么多人还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还是要维持好士族子弟的风度,在各家之间纵横博弈,他瞧不上辛毗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因此也没再询问他。 “算了,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旁边角落里,一个头戴长巾,几乎只露出一片下颚的男人,听到命令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另一边,曹操的临时住处内,就比袁绍的书房热闹了许多。 “去查查,袁本初说的流言,到底是什么!”曹操生气道。 袁绍试探曹操的话,他自己不信,可曹操几乎是瞬间,就相信了。 曹班竟然是汉室子! ? 这个认知一边刺激着他,一边又令他感到醍醐灌顶。 他不断回忆着,从曹班的突然离开,到祖父的离世,再到汉室的动荡变化,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也越是觉得心惊。 但同时,内心又涌上一股奇怪的平衡感。 曹班之所以超乎常人,处处胜过他这个兄长,是因为她的汉家血脉! 是她的身份和自己不同,所以他才比不上她,而她身边的人,也许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才会死心塌地的跟随她! 很快,就有去城里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传报。 “确实是从洛阳流传出来的,说是在南宫废墟,发现了两条赤龙,赤龙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份汉室族谱,上面写了两个流失在民间的皇子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曹班!” 堂内顿时炸开了锅,而曹操却敏锐的抓住了其中关键。 “两个皇子?” “是!流言有好几种,但都说是两个!” 程昱听完,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跪在堂中,一脸敬畏地对曹操道:“我早就说过,主公于东郡、于兖州,于天下百姓,就是太阳照耀到大地上的灿烂明亮!袁绍无德无才,徒有虚名!主公只能利用他,断不可信赖与他啊!” 程昱是他在东郡一手提拔上来的,这小子别的优点没有,说话特别好听,来太守府报道的第一天,就是这么跪下来,一边说曹操是他的明主,他的太阳,一边就在自己本名“立”上加了个“日”,改成了昱。 曹操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他每次见袁绍心情都不会好,因此这次就把他带上了。 程昱这么做,说得好像传言中的另一个皇子,就是他一样。 要不是他和他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都要信了。 可如果曹班真的是皇子,自己不是,另一个皇子会是谁呢? 曹操的手下没有像程昱这么狂热的,但也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他应该继续与袁绍合作,壮大地盘的,有开始因为这个流言,劝说曹操向长安写信的。 就在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负责看守后门的侍卫匆匆进来,和曹操耳语了两句。 曹操脸色一变,当即提着衣袖下了座,急急来到后院。 侍卫没有通传,不敢随便开后门,来人在后门外,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好在门很快再次打开,曹操出现在门后,恭敬地请他入内,随即当着他的面,对迎门的侍卫怒道:“尔等怎能对佐治如此傲慢无礼,可知这会坏我大事!?” 说着竟然当场拔剑,作势就要将侍卫当场斩杀。 这可把来客吓坏了,连忙拉住曹操阻止他。 “看在佐治的面子上,饶你一命!”曹操气还未消,一旁的一名文士对来客笑道:“主公向来便是这般偏袒自己人的,您以后就会知道了。” 来客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安下心,连连点头。 来人正是背着袁绍联系曹操的辛毗。 辛毗与兄长,凭借着丰厚的家资得到袁氏重用,兄长因为讨伐董卓而战死,袁绍作为讨董联盟的盟主,自己却率先撤退,实在令他心中怨恨不已。 再加上,比起袁绍帐下的其他谋士,自己并不能得到重用,逐渐感到自己被边缘化的辛毗,因此产生了离开的想法。 曹操在后院的一番“发怒”,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没错,被请入堂内上座后,急忙将自己得到的最新情报告诉了曹操。 “袁绍想派人,谋害费亭侯,嫁祸于曹班,以此来彻底离间曹使君兄妹二人!” 曹操的手下都习惯用曹嵩离开洛阳前的官职——太尉,来称呼曹操的父亲,因此乍一听见“费亭侯”曹操还反应不过来。 谋士刘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疑惑道:“太尉大人在琅琊国,那里可不是曹班的地盘,袁绍要如何嫁祸?” 随即他很快又想明白过来,道:“恐怕袁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姑臧君在北海国,曹班又占据了泰山郡,从兖州或者青州,去琅琊国,都很便宜。” 程昱对曹操的家室并不熟悉,听完刘晔的分析后,立刻道:“当务之急,使君必须马上书信给太尉大人,接他来兖州!” 这消息是辛毗带来的,他当然也要趁此机会表现自己,急忙道:“不不,袁绍的手下的刺客,是在洛阳行走多年的“探丸”,他们经验十足,行动极快!若是书信去兖州,恐怕会来不及,使君最好能派兵,或者亲自带兵,快马去救!” 曹操也知道事不宜迟,然而一听到派兵,他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他带人来这里见袁绍,不是真的想投靠袁绍,而是希望能借机会,从袁绍手里,再得些地盘的,本来他还嫌自己兵力不够用呢,如果这时候分兵去兖州,一来一回的路上不知耽误多少时间,他怎么耗得起呢? 可有人要杀他的亲爹!作为嫡长子,他怎么能不管呢? 程昱惯会察言观色,在一旁猜出了曹操的纠结,思忖片刻后,道:“不如使君将此事一并告知曹班?她是汉家子什么的,毕竟只是无人证实的流言,名义上太尉大人还是她的父亲,她不管的话,传出去,如何面对世人?” 刘晔举一反三,很快应和道:“干脆也将这个消息一并告诉姑臧君?假如她的人真在那里,她不管,太尉大人要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也能栽赃到她头上?” 于是当天,曹操亲自书就两封信,分别寄往洛阳和泰山郡。 这是时隔十四年后,他第一次,与他的“妹妹”写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0-190 第181章 自从曹班挟天子后, 曹嵩府上几乎天天都能收到书信。 认识的,不认识的,旧友新朋, 凡是能在关系网里和曹嵩搭上界的,都想从他那里探听到曹班的消息, 以此在新的局势下, 占据先机。 这些书信中,有明面上来问候他好,实际上,想在长安谋官职的,有来打听曹操曹班兄妹关系的,想着纵使搭不上曹班,也能从曹操那里分一点羹汤的,更有什者,直接问曹嵩,曹班是否婚配。 曹府门房每日迎来送往,脸都要笑烂了,原本刚来琅琊国时, 曹嵩盘下的院子不大,后来收的钱财珍宝,牛羊车马实在多到放不下, 曹嵩又找本地士族盘了处大宅院。 曹嵩惯会附庸风雅,府内姬妾成群,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日子似乎比在洛阳时还要快活。 可旁人看来是如此,曹嵩本人却不这么想。 “人人都道费亭侯教子有方,过着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可我看巨高整日愁眉苦脸的,想来这神仙也是不好当的啊。”雅集上,见曹嵩形容憔悴,一言不发,坐在他旁边的王氏家主王仁调侃道。 春景宜人,也只有偏安东方,未经战事的琅琊国,本地豪族才能有这般闲情雅致赏春景。 琅琊王氏在沂水河畔举办雅集,邀请琅琊士族名门赏园观景,曹嵩是唯一一个被奉为座上宾的外地人。 王氏是本地豪族,王仁的儿子王融在青州当齐国国相,姑臧君的军队兵临城下,王融只抵抗了不到半日,就开城投降,还派了族子去即墨求学,王氏半只脚已经上曹班的船,对曹嵩自然敬重有加。 不惑之年的曹嵩,眼眶深黑,眼下一片浓浓的阴影,一脸虚亏之相,精神状态还不如长他十多岁的王仁,他眼睛盯着席间的舞姬,心道曹班和曹氏的关系哪能对外人言道? 别人都羡慕他有两个出息的孩子,他却恨不得,自己的孩子都平庸无奇才好。 曹班越是走向高位,曹嵩越是感到恐慌,原配丁夫人去世后,他便不再允许自己的孩子们读书识字,三子曹德性情骄纵,常在城内闹事,被苦主找上门,他用钱财打发人走后,还会夸赞曹德,有他曹巨高的风范。 他禁止家人在他面前提起曹班,甚至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后来姑臧君一路打到北海国,有传言说姑臧君要屠城,城内世家竟无一人相信,唯独他惶惶不可终日,要不是续弦陈氏以死相逼,他还想搬出城,住到山里去。 可曹嵩管得了自家人,却管不住旁人,王氏作为曹班曾经的敌人,如今的投资人,尝到了站对队伍的甜头,自然热衷于打听一切有关曹班的消息。 在听到从洛阳流传出的皇子传闻后,王氏第一时间想到了曹班和曹嵩之间奇怪的亲子关系。 曹班弱龄离开父兄,独自前往扶风郡求学,已经不是秘密,但曹氏双子素有神童名,早些年大家只将此当作逸闻来听。 可董卓乱朝时,曹嵩避难于东方,放弃了亲子的泰山郡和后来的封地不其国不去投奔,而选择了比邻的琅琊国,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有汉室血脉流落在曹氏,这个传言听上去离谱,但是只要一想到曹班的祖父是故费亭侯曹腾,是少数能接触到后宫的外男,再结合另一个传言——曹腾薨逝,与曹班离家求学是同一年,浸淫官场多年的王仁,很难不产生一些联想。 见曹嵩眼神躲闪,王仁更加肯定了内心的判断,摸着长须,狭长的双眼微眯,决定下点猛料:“巨高从前在宫里,可曾见过邓太后?” 只这一句话,直接就令曹嵩梦回京师,想到那索命一般的黑白字迹。 ——大鸿胪卿欲杀我儿耶? 他当即满面虚汗,向王仁辞行,只说自己身体不适,受不了水边寒风。 今日天气晴好,四周树静,哪来的寒风? 王仁没有点破,关切道:“巨高还是要保重身体,才能享齐人之福啊。” 曹嵩已无力去考究王仁言辞中的讥讽,他匆匆回到家中,对妻子陈氏道:“快,快!收拾家当,我们离开!” 曹嵩不止一次和陈氏提过离开,陈氏还以为自己已经劝住了丈夫,这在琅琊过得好好的,怎么又说要走,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红着眼眶急道:“离开?离开去哪儿?” 曹嵩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着离曹班,还有曹班的人越远越好,命人从库房里取出别人送来的舆图,看来看去,点着徐州的方向,道:“这里,这里安全!” 陈氏以为曹嵩疯了:“安全?琅琊国还不安全吗?旁边就是——” 陈氏的话只说到一半,想起家中忌讳,便没再说下去,看曹嵩这副决绝的样子,心知自己拦不住他,纵使她再无法理解,也只能招来管家,吩咐他准备搬家的事宜—— 北海国在遭到黄巾的侵扰时,国相孔融向平原国的县令刘备求助,刘备欣然率兵前往,尽管当时姑臧君的军队,已经在与黄巾交战了。 孔融开城接纳刘备,却将段宁拒之门外,理由很简单,这门一旦开了,就相当于他认可曹班这个司隶校尉,所把控的长安朝廷,换上姑臧君带来的新官印。 接受两个女人给的官印?还不如让他死在黄巾贼的刀下! 面对段宁的围困,孔融采纳了刘备的建议,向城内放出姑臧君要屠城的消息* 。 原本因为乐安国和齐国的投降而动摇的百姓,因为这个消息,奋起反抗,誓死守卫北海国。 可即使是这样,被四面包围的北海国,也早就成了一座孤岛,孔融知道,死守只能拖延时间,情急之下,他又向徐州的陶谦,和冀州的袁绍求助。 陶谦很快答应了他的求援,他曾在皇甫嵩的帐下,和段宁一起对抗过羌胡的叛乱,知道段宁的实力,自然不希望自己北方有一个统一的,强大的邻居。 只可惜,他的兵马北上到一半,就因为一个意外的消息,被迫折返了。 ——袁遗在扬州遇袭身亡。 行凶之人名为孙策,是攻入洛阳的破虏将军孙坚的长子。 袁遗是袁绍的从兄,据说为了杀死袁遗,孙策暗中勾结了袁术,其势力在扬州急剧膨胀。 比起混乱的北方,陶谦显然更紧张他的大后方,得到消息后,立刻调兵回防。 得知陶谦收兵后,刘备便离开了北海国,孔融没有挽留他,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袁绍身上。 袁绍的回信出乎意料的快,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非信使,而是一名刺客。 “使君想要匡扶汉室,与我家主人的志向是一致的,如今汉室倾颓,贼人势盛,想让段宁退兵,还得从源头上下手。” 对方建议孔融,佯装投降,向段宁透露曹嵩即将遇刺的消息,以此引诱段宁前往琅琊国,他会借机动手,将曹嵩之死嫁祸于段宁,这样既能挑拨曹氏兄妹的关系,也能挑拨段宁与曹班之间的关系,一石二鸟。 孔融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完刺客的建议后,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那栽赃之后呢?北海国不还是归于段宁了吗?” 刺客讥讽道:“北海国一面为海,三面都是曹班的地盘,就算不投降,使君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姑臧君先后背叛了段氏和袁氏,再叛曹氏,便是彻头彻尾的孤军,只要主人击败了曹班,她一把无主的刀刃,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孔融明白刺客说得都是实话,城内的粮仓早就空了,他虚张声势到现在,若不是刺客到访,他都已经准备逃出城了。 如今看来,投靠袁绍就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接受了刺客的建议,开城投降,并带着刺客,亲自登门,向段宁告罪,并表示,愿以一条重要的情报,换姑臧君的宽恕。 段宁从孔融这里得到消息的时候,曹操的信和玉佩连线的时间都没有到,她第一反应是,你要杀便杀,告诉我作什?怕我拦着吗? 随即才反应过来,呵,这是生怕我不去拦呀。 孔融不知段宁巴不得曹嵩赶紧去死,还摆着一脸大义赴死的表情,用仁义绑架段宁。 “我自知负隅顽抗罪无可恕,愿只身赴死,只求姑臧君看在这条情报的份上,饶过北海国无辜百姓!” “使君大义!”段宁笑得灿烂又明媚,爽快道,“那您安心去吧,百姓会铭记您的。” 孔融一愣,他身后的刺客也是一愣。 段宁说话间就拔刀出鞘,孔融见她居然当真了,吓得连连后退,跪在他身后的刺客,连忙将暗剑从袖中抖出来。 “当”的一声闷响,银光闪过,段宁的刀已笔直地插入地面,将孔融的衣摆钉在地上,锦缎撕破,孔融向跌坐在地上。 腰间的印绶被一道斩断,他颤巍巍地抬头,见段宁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刺客悄悄收回袖中的暗剑。 第182章 刺客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段宁的眼睛。 和袁绍有关系的刺客? 探丸呗。 河阳之战时,袁绍想趁乱暗杀妹妹,就曾派探丸郎混入军中行刺,被伪装成妹妹的段宁捉住了。 这个仇段宁还记着呢。 当时那个刺客嘴巴还挺松的,轻轻一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袁绍心也是大,那会儿他和妹妹明面上还是合作伙伴呢,董卓这个大敌没除,就急着搞小动作。 孔融带着刺客离开时,马腾朝段宁使眼色,点了点刺客衣袖的位置,段宁看过去,刺客手肘处突出来的剑柄简直不要太明显。 直到两人都离开了,马腾才忍不住笑出声:“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段宁也挺无语的, 她记得妹妹手下的江芜也是探丸郎出身,那个孩子走路是一点儿声都不带的,金盆洗手前的最后战绩,是悄无声息地摘了沛国国君的首级。 不过江芜要是真的“专业”, 也不会转投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妹妹了,看来这世道确实不好,刺客的素质也是江河日下。 怎么这么多年下来,袁绍就没点新手段? 探丸屡战屡败,他居然还没放弃, 要是换自己来管, 早就整个业务线砍掉了, 袁绍坚持重用探丸,怕不是有情怀在。 段宁命人将新的印绶连同一套崭新的官服一起送给孔融。 孔融接下了印绶,在看到官服时,脸色又是一黑。 看来姑臧君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投降了。 他没有接受新官服,穿着残破的衣服回到国相府邸,府中官吏们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孔融看了他们一眼,众人又连忙收了表情,上前嘘寒问暖。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向段宁投降,他一意孤行坚持到最后,心里想着利用段宁,向袁氏交投名状,可实际上,他还是降了。 那他先前的执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孔融屏退左右,独坐堂中。 段宁答应了同行,也没有因为他污蔑她屠城而发怒,这位女将军真的如传言一般,兼具震慑沙场的威严与安抚民心的仁慈。 这个认知,反而令孔融感到一种人生信仰被撕开一般的痛苦。 简而言之,他碎了。 如果他不是国相,这个时候,他会去游访名士,和他们论经辩道,以此来开解心中的困惑。 可时局容不得他慢悠悠开悟了,回到北海国的第二天,段宁就派人来催他上路。 “看来姑臧君和曹班确实相交甚笃。”刺客对孔融如是道。 从北海国到琅琊国,轻骑急行也要整整三天,他没行过军,想着这次出行,出人出力的都不是他,他只需要等刺客得手后,将消息传递出去,因此他和同行的刺客,每人只带了一只皮囊,里面装了约莫五日的口粮。 他们约定次日出发,到了第二天上午,孔府的仆役送他出城,他被人扶着下了车架,段宁骑在马上,环抱手臂,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他想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但阳光实在刺眼,他只能看向段宁身后的骑兵队。 然后他就发现,段宁手下的士兵,都在打量他手里鼓鼓的皮囊。 “孔使君,伙食不错。”段宁挑眉。 孔融这才反应过来,其他人都没带干粮,就他带了,倒显得他有多矜贵一样。 他面上发烫,连忙将皮囊丢给仆役,埋怨道:“说了不用就是不用,莫再甩给我了。” 说完还看向跟着他一起的刺客。 刺客许久没有吃饱肚子了,见状纵使再不舍,也只能将自己的干粮袋子丢给孔府的仆役。 前往琅琊国的路并不好走,除了中间有一段,是从不其县侯国,通往泰山郡的官道,被修得宽敞平坦外,大部分都是蜿蜒的山路。 段宁的骑兵机动性极强,即使在山林间行军,速度也丝毫不慢,他和刺客被安置在了队伍的中段,这就导致孔融根本不敢放慢速度,腿很快被磨破了皮,也只能强忍着继续前行。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骑兵们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孔融实在饿得两眼发花,不得不疾呼: “停,快停一停!” 队伍依然前行,左右的骑兵都没有理会孔融。 “姑臧君!” 孔融猛地深吸一口气,大喊:“姑——臧——君——” 傍晚归巢的林鸟被这突兀的声音惊飞,领头骑兵这才放慢了速度,孔融加快纵马,走到前面,气喘吁吁,认命一般对段宁道:“停下来歇一歇吧,我,我实在饿得没力气了……” 段宁闻言,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使君没吃东西吗?” 孔融以为对方在戏弄自己,但好面子主动丢了干粮的是他自己,这会儿还要腆着脸去求人帮忙打猎,总不好再发怒,因而只能压下脾气,好言好语道:“我一介文士,论起挨饿的本事,和你们是比不得的。” 段宁却笑了:“使君哪里的话,我可是一点饿都受不住的。” 这回诧异的轮到孔融了,可他还没张口,就见段宁伸手举到面前,嘴扯开左臂绑带上缠着的一只布带,从里面叼出一块扁平硬实的饼子,拿在手上。 “行伍之人,没那么多讲究,怎么方便怎么来。” 饼子隐隐散发出芝麻油的香味,勾得孔融咽了口唾沫,他以为对方要将饼分给他,心里纠结段宁咬过的部分他要是不吃会不会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 结果段宁三两口就将面饼吞进了肚子里,末了还咂摸了下嘴,意犹未尽似的,对孔融道:“那我们可得快点了!” 说完,不及孔融回答,段宁便朗声,朝队伍喊话道:“将士们!加快速度!咱们争取两个晚上赶到琅琊国,别让孔使君错过费亭侯的设宴款待!” 孔融当即哭笑不得:“我何时说过费亭侯会设宴?姑臧君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直觉姑臧君是在有意刁难,但又没有证据,只能如实道:“是融妄自托大,没有带干粮,如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看姑臧君麾下各个都是骑射好手,春日万物复苏,打点野物想必不在话下,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河边歇息一下,也让将士们恢复一下力气。” “那怎么行?”段宁大惊,“要是晚去一步,费亭侯不幸被袁绍那厮害了,我岂不是平白蒙冤?” 孔融一下让段宁堵得没话说,那刺客跟着他一声不吭的,段宁不说,他差点都忘记这茬了! 这让他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晚一点也没关系,袁绍派的刺客不会那么快到吧! 孔融在城里,是有私库的,即使是被段宁围困的时候,他也没这样挨过饿,腹中酸气不断上涌,还要分神骑马,让他根本没办法静心思考。 就在孔融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孔融和段宁同时回头,骑兵队也立刻停止了前行。 只见身后的刺客从马上摔落在地,昏迷不醒。 *** “是低血糖。” 队伍最终还是在一处避风的山洞前停了下来,段宁带着人出去打猎,只留下一名懂医术的士兵,在给刺客看完后,对孔融道。 “低血膛?”孔融一听吓坏了,声音颤抖道,“别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夜晚山间温度很低,他们人少,不敢生火,孔融只能抱着手臂,焦急地在山洞里来回走动。 夜色下,他的脸比刚刚苏醒的刺客还要苍白。 “呵呵,使君安心,他只是饿了。” 从孔融的角度,只能看见刺客裹着自己的衣物,蜷缩在篝火边,整个人都在不停的颤抖。 士兵伸手在刺客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别怕,姑臧君打到猎物就会回来的。” 士兵的声音很温柔,刺客这才安定了下来,孔融也随之安下心,和士兵一起看向山洞外。 姑臧君打猎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久。 而此时此刻,段宁正提着两只兔子,坐在河对岸的枯树桩上,和妹妹“打电话”。 ——今夜正巧是玉佩连通的时间。 “是我失误了,姐姐。”曹班在玉佩那头道。 妹妹因为介怀于下毒事件,有意忽视曹嵩的存在,却忘记自己身处高位后,“家人”也会成为敌人的把柄。 段宁不想在这件事上评论妹妹的对错,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想让我去救他吗?”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抢在妹妹开口前道:“你是不是想说益州的事情?” 曹班苦笑:“姐姐这样堵我,我还怎么说?” 益州在长安的南面,益州牧刘焉授意自己的门客张鲁,在益州与长安之间的汉中一带截断官道,谋杀往来朝官,从而使得益州与混战的北方之间有了缓冲地带,令他能够割据一方。 根据情报部的最新探报,张鲁近来频频北侵,想来是曹班拿下洛阳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益州也想借这次机会上桌。 如果刘焉想要北伐,势必要从荆州的刘表和兖州的曹操中间挑选一个结盟。 袁绍此计确实歹毒,曹嵩要是在这个时候出事,曹操和曹班的反目,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第183章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也不希望有人威胁我的亲人。” 手里的兔子不停地蹬腿,段宁将兔子放下,兔子安静了下来,再提起来,兔子继续蹬腿。 “融景。”曹班难得叫了姐姐的全名。 段宁撇嘴:“干嘛,你要在这和我吵架?你在宫里是舒服了,我可是风餐露宿,今天的晚饭都还没着落呢。” 曹班也不想浪费宝贵的交流时间用来贫嘴:“你是过来人,但是管理国家和管理公司不一样,你不能既希望我干得好, 又希望我干得舒心。” 段宁有些心虚, 军部的人事调动提案她拒绝了, 她也没在书信里解释,反正妹妹肯定会在玉佩连通的时间发难。 “但,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不一样了。”段宁重新把兔子放在腿上,捏了捏它们的长耳朵,又摸了摸后背。 她上辈子一直是个文明人,有人伤害了她的妹妹,身为文明人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而如今这个时代,纵使“文明”如袁绍、孔融之辈, 也会用暗杀这样听起来不太“文明”的手段,达到他们所谓“文明”的目的。 她挺喜欢这个时代的。 也自认为融入得不错。 可惜妹妹似乎不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曹班仿佛会读心一般。 “他死了, 会很麻烦。”她道, “这条路, 不是我一人走来的,的确, 多他一条命不多,但我不想因为他的死,平白搭进去更多的人。” 妹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段宁感到挺欣慰,又感到有些难过。 换做是从前的段宁,此时也许就被妹妹说服了。 但她现在不是融董,而是姑臧君段宁。 “若是我想杀他呢?”段宁道,“我就是单纯的看他不爽,想杀了他。” 怀里的兔子抖了抖耳朵,两只兔子紧紧贴在一块,兔毛蓬松柔软,手感很好,段宁一边给兔子顺毛,一边仰头,望着天上银白入钩的月亮。 她听见妹妹在那头轻轻地笑了。 “那他死了也挺好。” 溪边水声潺潺,远山若隐若现,这是个宁静安详的夜晚 “行!”段宁牵起嘴角,轻轻拍了拍兔子屁股,兔子缩成了兔球,“你等我消息。” 两人掐着时间结束了对话,玉佩有些发烫,段宁捏住玉佩搓了搓,等温度降了些,才将项链重新塞进衣襟。 孔融躲在山洞里,听着林间蛙鸣,和远处隐约的兽啸,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烤肉的香气传入鼻腔,他睁开眼,见姑臧君回来了,山洞外燃起了篝火,有士兵沿着河岸巡逻。 他顿时安心不少,瞥向一旁,见角落里的干草堆上,刺客裹着衣服,背对着他躺着,整个人都在颤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他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没忘记,他们是来行刺的。 好消息,姑臧军上钩了,愿意随行前往琅琊国。 坏消息,姑臧君带出来的都是亲卫,他们不仅要找借口脱队,还得比姑臧君先行一步,否则真等到姑臧君和曹嵩见面,他们还如何下手? 但千头万绪不及犒劳五脏庙的优先级高,孔融走出山洞,见姑臧君独自坐在篝火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里举着一个什么东西,火光给她的白发铺上了一层暖黄色,从后面看去,侧颜线条流畅柔和,他想,她终究是一名女郎。 孔融在心里酝酿了好一番索食的说辞,还不及开口,姑臧君就注意到他了:“孔使君?” 她嘴里还咀嚼着东西,孔融皱了皱眉,见她指着一旁的一块大石头,热情道:“坐!” 孔融这才慢慢走到篝火边,掀开衣摆,坐下。 一把镶嵌着赤红火彩宝石的黄金匕首突然出现在面前,匕首上方插着一片肉,挂着黑色的血珠,孔融似乎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血腥气味。 “给。”段宁晃了晃匕首,肉块上的黑血直接滴在了孔融的衣服上,他脸色骤变。 “这……”孔融挣扎道,“融不喜生肉。” 段宁笑道:“没让你吃生的。” 她将匕首塞给孔融,自己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长刀,刀上是一只动物腿,孔融看不出那是什么动物。 “几分熟,使君自己看着来哈。”她用下巴点了点篝火,长刀一横,架在篝火上,火舌攀上了刀身,很快,肉香四溢。 孔融连纯金的餐具都没见过,更何况用纯金的武器来烤肉,他忐忑地将匕首往火边伸,火苗只将将沾到肉边,就连忙停下,如此反复,匕首上还是沾了炭黑的痕迹,他又是心疼,又是心虚。 肉片不大,很快就烤得半熟,孔融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想了想,问段宁道:“这是什么动物?” “兔子。”段宁三两口吃下腿肉,她啃的骨头,能把狗气哭。 孔融点点头:“嗯,原来如此,我记得兔肉寡淡——” 段宁瞥了他一眼:“这里可没有盐。” 孔融被点破小心思,摸了摸鼻子。 北海国产盐,从前国境内的大家族靠贩私盐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他来到后不久,黄巾祸起,官道被截断,商道也不再安全,盐田渐渐无人管理,大把囤积在国内,变成了卖不出价钱的黄金。 孔融平日饭食里是从不缺盐的,自然也养成了食盐的习惯,被段宁怼了,顿时有些尴尬。 好吧,行军在外条件有限,他便将就些又如何? 他将肉片送进了肚子,兔肉不大,薄薄一片一口吞下,腹中饥饿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开了胃,津液不断分泌,肚子叫得连路过的士兵都忍不住打量他, 好在段宁也没再折磨他,又分了他一只兔腿,他接过烤了,吃到一半时才想起,似乎没人分食物给随行的刺客。 他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开始休整了,巡逻的士兵已经回到了山洞口,段宁也起身,去河边打水扑灭了篝火,地上零散的骨头被收集起来,到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才会统一丢弃,他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委屈一下刺客了。 一点兔肉不足以果腹,但身体总算舒服不少,放松下来后,困意很快涌上来,孔融刚要睡着,就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使君,醒醒。” 一个晚上被两次叫醒,孔融精神有些恍惚,见山洞外面依然昏暗不见天光,迷糊道:“什么时辰了?” 黑暗里,刺客小声道:“寅时了,使君小声些,他们都睡着了。” 孔融这才反应过来是那刺客,他揉了揉眼睛,但山洞里比外面更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低血膛,好些了?” 对方点头:“没问题了,我们没时间了,快,使君跟我来!” 孔融连忙跟着刺客,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山洞,摸到自己的马匹。 “今夜便走吗?”孔融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向山洞的方向,好在士兵们都睡着了,没人发现他们的异动。 “必须今夜走!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再过一晚上动身,恐怕就来不及了。” 刺客的状态和先前截然不然,不仅动作麻利,说话也铿锵有力,孔融刮目相看,这才第一次对他与袁绍的合作有了信心,心道,原来是自己小瞧了对方,能一夜之间从萎靡变为振奋,这才是专业啊! 刺客对山路非常熟悉,走在孔融前面,每遇到岔路,几乎都没有犹豫的,孔融惊讶道:“你先前那样,都是装的么?” 刺客半张脸罩在兜帽下面,兜帽连着长长的羽披,骑行时,披风随风鼓动,孔融摸着下巴,先前怎么没发现,这刺客还挺潇洒的! “什么装的?” “就是落马啊!”孔融在后面笑道,“我居然还当真了,这也是袁使君教导你们的吗?” “……算是吧。” “还有低血膛呢?”孔融好奇道,“当时看你嘴唇发紫,很吓人啊。” “……涂的。” 孔融发自内心的赞叹:“袁使君阔绰!” 紫色染料价值连城,袁氏居然给刺客变装用,不亏为汝南大族! 两人连赶了两天的路,好不容易到了琅琊国,一进城,便直奔曹府。 结果居然扑了个空。 听人说,他们来晚一步,曹嵩已经在昨夜,拖家带口离开琅琊国了。 孔融还没说什么呢,刺客居然不顾尊卑,直接朝他怒道:“你透露了消息?” 孔融心中也是窝火,后两天的赶路,远不如第一天舒服,两人都不会打猎,也没有准备食物,他陪着刺客一起饿了整整两天,还能骑马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哪有力气与对方争辩,因而压下心中怒气,好言相告道:“国相非诏令不得离开封国,我这也是第一次来琅琊国,如何透露消息?” 也许是担心丢了任务目标,无法和袁绍交代,刺客比他更加心急,两人连水都没喝一口,连忙追出城,朝着路人所指的方向一路狂奔,又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在官道上,发现了曹嵩的踪影。 曹嵩的车队实在是显眼得不得了,五架带车厢的主人车架后方,跟着长长的一路辎车,从车辙的痕迹上,便能看出所拉物品的份量。 车队后方有数百仆众随行,视线望向最前方,居然还有侯爵仪仗开道。 孔融也没想到,曹班和曹操的父亲,居然是如此高调的性格,他还想着与车队拉开距离,找机会接近曹嵩,结果刺客直接打马上前,丢下他一人在车队后方。 只见那刺客直接加快速度,绕过车队,拦在了队伍的正前方。 孔融不知刺客准备如何动手,连忙下了马,刚将马牵到一旁的树上栓好,就听见那边的刺客已经在朝车队喊话了,于是他又小步跑到道边树林里躲藏起来,等待结局。 队伍被迫停下,正中间的马车车夫见拦路者只有一人,也不见其携带兵器,便大声朝人吼道:“快快闪开!这可是太尉曹大人的车架!” 只听那拦路者回道:“当朝太尉明明姓黄,何时改姓曹了?” 车夫见来人不卑不亢,又能随口说出太尉姓氏来,意识到此人不同寻常,连忙朝车内主人禀告。 曹嵩好不容易收拾完家当离开琅琊,心情大好,被人打扰也是难得好脾气,还劝车夫道:“与人为善,莫要上了火气。” 于是他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车队前方,刺客放下了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庞。 孔融躲在树后,视线被前方的灌木遮挡,令他看不清曹嵩的车架,只能听见一声奇怪的声响后,车队里顿时喧哗起来。 一声刺破耳鼓的惊叫声,划破天际。 第184章 曹嵩跌坐在车架上,仆役们见状,纷纷上前,将刺客围住。 “班, 阿班……”曹嵩双手后撑,一张哭脸上, 努力挤出了难看的笑。 是那个不能被提及的名字! 躲在马车内的陈夫人一听,连忙爬出车厢,曹嵩跌进了她的怀里,她扶着丈夫,看向车队前方的人。 曹府内, 比二郎名字更忌讳的, 是二郎的性别。 而马上的那位陌生人,即使是穿着男子的胡服骑装,她也几乎一眼就确定了,这是个女郎! 曹家二郎,当朝司隶校尉,真的是个女人! ? 此时此刻,丈夫的惶惶不可终日, 曹家的陈年秘辛,世间有关曹二郎的传言,这些以往令她抓心挠肺, 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她的第一反应, 居然是, 她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做官了? “阿班——阿班啊——你怎么来了啊?”丈夫的声音似笑似哭,他想要努力表现出亲昵,但那颤抖的身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前方,马上的女郎不似传言中描述的温文儒雅,却也是飒爽英姿,一身正气。 “费·亭·侯。” 她听见对方一字一顿道出丈夫的爵位,费亭侯,这是曹家的荣誉,也是曹家囤积财富的依仗。 而现在,曹嵩的女儿也得到了这样的封爵,甚至是远高于亭侯的县侯。 有这样的女儿,不应该感到骄傲吗?为何会避之如蛇蝎呢? 陈夫人不了解曹班,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啊! 一定是曹嵩不干人事! 她这样想着,丈夫却在听见“费亭侯”几个字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一个翻身下了马车,抢过仆役手上的长刀,冲向前去。 “曹侯!” 他做什么?他疯了吗! ? 陈夫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只能惊恐地闭上眼睛,不敢去想接下来的画面。 车队前方,伪装成刺客的段宁抬手,露出藏在羽披下方的精弩,三发连射,一排弩矢精准地插在曹嵩的右屐前,曹嵩身形一顿,长刀脱手,他愤怒地朝仆役们道:“杀了她!” 其他人不曾见过曹二郎,听见主人命令,当即向段宁扑来,段宁猛地一拽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众人不敢靠近,她双腿发力,骏马原地一个跃步踏到曹嵩面前。 曹嵩连忙伸手去够兵器,段宁单腿勾住马腹,侧身一捞,提着曹嵩的玉衣带,将人拽到了马背上。 有仆人拿着兵器,不管不顾冲过来,曹嵩横在马背上看见,吓得破口大骂:“找死啊!” 陈夫人在后面的马车上也吓坏了,哭喊道:“别伤了曹侯!” 后方的车队里一阵骚乱,几名舞姬从车架上跳下来,趁乱跑了。 段宁一手控缰绳,一手掐住曹嵩的脖颈,曹嵩没想到她真的会动手,整个人一抖,想撑起身体,又被死死按住,干咳两声,只能梗着着脖子大喊:“都是父亲的主意!一直都是他!下毒的也是他,不是我!” 段宁咬牙,手指骨因用力而泛白:“你也知道是下毒?” 剧痛传来,曹嵩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自知失言,语无伦次道,“我,我可是你阿父!” “你小时唤我阿父啊!阿班,我抱着你,我们在洛水边观祭祀,你都忘了吗?” 回应他的,脖子被掐得咯咯作响的声音,生死关头,他彻底放弃了劝说,疯了似得拼命摆头,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怒意——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永远姓曹!” 他用突起的眼球死死瞪着对方,声嘶力竭道:“你把我杀了,就再无人能证明你的身世,你就永远是我们曹家人!” “你是曹班!曹班!曹班!” “你动手啊!你敢动手,你就是弑父!” “你动手啊!” 段宁冷笑,手上用力,曹嵩的声音骤然断绝,随即人被推下了马背。 陈夫人哭喊着,让仆从们拦下刺客,可刺客却纵马来到了车架前,陈夫人吓得收了哭声,对方丢下一物,又留下一句话,无视身后的人仰马翻,扬长而去。 躲在树林里的孔融这才回过神,连忙去牵马,在国都开阳县城门口,拦下了刺客。 “壮士!壮士!”孔融下马,气喘吁吁追上前,“壮士留步!” 段宁甩了甩手上的汗,重新戴上兜帽,停下脚步。 孔融一顿,瞥向那双方才夺了一条人命的手,咽了口唾沫。 他虽然没有听清曹嵩挣扎时说的话,但也见识到了刺客精湛的骑术和射术。 这样的身手,既然能轻松杀死曹嵩,就能轻松解决孤身一人的自己。 他一面后悔没有带私兵,一面庆幸对方是友非敌,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名刺客,斟酌着用词,道:“姑臧君一行还未抵达,我们现在动手,是不是有些,嗯,心急?” 他们行刺曹嵩,目的是嫁祸于姑臧君,如今他们先行一步,要是姑臧君中途转道,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饿了。” “嗯,嗯?”孔融没反应过来。 段宁道:“两天没吃东西,我饿了,你不饿吗?” 这会儿孔融已经不介意对方不使用尊称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也感到饥饿难耐:“确实腹中空空,那我们……” 他们需要等待姑臧君抵达琅琊国,再将曹嵩遇刺的消息扩散出去,可一想到传消息,孔融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些舞姬跑了!” 万一她们跑回城,胡乱说话,误了事可就麻烦了! 段宁牵着马,排队进城,孔融拽着缰绳,小步跟上:“得找到她们才行,壮士慢点,等我一下。” 段宁感觉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哈欠:“找到她们,然后杀了?” 午时的阳光实在刺眼,孔融被晒得难受,眯起眼睛点头道:“或者拔了舌头,舞姬不需要口舌,拔了舌头,还能留用。” 段宁看他,藏在兜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我听说,孔使君举孝廉出身,饱读经书,在洛阳做过郎官?” 孔融没想到刺客旧事重提,被阳光晒昏脑袋突然灵光起来:“可是袁使君提过我?” 对方没回答,孔融当默认了,心下暗喜,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谄媚,谦逊道:“往事不堪回首,而今我只是败城之相。” “那是挺不堪的。”段宁道。 “什么?” “使君回去之后,如何打算?” 孔融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必要告诉一名刺客,刺客走在他前面,阳光下,兜帽外的发丝泛出白金色的光,孔融有些诧异,听声音,他一直以为对方很年轻,因而岔开话题问道:“还未问过,壮士年几何?” “……五十三。” “五十三!?”孔融惊呆了,反复确认对方身形挺拔,* 步履稳健,欣羡道,“不愧是行伍之人!” 两人身上都没有带钱财,进了城后,孔融便提议道:“开阳县尉与我相熟,我找他借个屋子,顺便派人去寻那些舞姬。” 谁知刺客拒绝了。 “你去吧,我自有去处。” 事成一半,孔融哪里敢和这个“危险份子”分开,只能跟着刺客走,却越走越觉得不对。 高墙尽头的门庭,正挂着“费亭侯府”的牌匾,门口挑着鲜果担子的货郎还在,见到他们,还热情地打招呼:“哟,这就回来了,没寻到曹侯吧,我早说了,他们前一晚就走了,动静可不小呢!” 正大门落了锁,两人又绕到屋子后面,后院门大开着,从外面能见到院内遭贼似的一片狼藉。 孔融左看右看,有些犹豫:“这……不请自来,恐怕……” 段宁长腿一迈,进了院子,孔融也只能跟上。 院内满是凌乱的车辙,屋子里除了大件的床榻、柜子、水缸一类的,其余能搬走的物件,几乎都被搬走了。 “这是真遭贼了!”孔融从空荡荡的柴房出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 段宁去东厨打了一转,不出所料,什么吃的都没有,看了看时辰,决定去补个觉。 孔融没想到刺客心这么大,直接在主人房的木榻上睡着了,他无从安放自己,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县尉故友,可才来到后院,就见两个人影推着木板车,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来。 其中一人,正是曹府的舞姬! “站住!”孔融想也没想,大声呵道。 舞姬也没想到有外人在,被喊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想跑,然而木板车的车轮卡在了车辙里,她和兄长怎么都推不动,见来者只是一人,两人对视一眼,兄长慢慢弯腰,捡起了脚边的石头…… 当孔融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他仍然在曹府的屋子内,刺客也在,两人都躺在地上,屋内的木榻和柜子都不见了,门口有许多木屑。 他是被血腥气熏醒的,比起口腔里剧烈的疼痛,腹中的饥饿感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唔——唔!” 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血腥的气味不止是在口腔,而是弥漫在整间屋子。 明明是深夜,院子外面却传来吵闹的声音,他想推醒身旁的刺客,可伸手过去,只摸到一片湿热。 不祥之感陡然而生,孔融连忙扯开刺客的兜帽,凌乱的乌发贴在刺客的脸上,他探过手指,刺客已经没了鼻息。 他精神恍惚地走出院子,终于听清了院外的人在说什么 ——姑臧君打过来了! 第185章 南边的洛阳最近十分安静,但北面的幽州,公孙瓒亲自率领骑兵,频繁侵扰冀幽交界,袁绍几次想派兵还击,都被手下人劝住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与曹孟德合作,解除洛阳的隐患,冀州才无后顾之忧啊!” 这话换做袁绍手下任何一个谋士说,袁绍都会相信。 但说话的人是张邈,袁绍心里, 原本坚定不疑的想法, 就要打上问号了。 张邈在陈留郡当太守,张氏也在兖州经营多年,因此袁绍请封曹操为兖州东郡太守,实际上是触动了张邈利益的。 当然,袁绍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向自己的“好友”张邈道歉,借曹操之手,抢走“好友”的地盘, 本就是他的目的,只不过张邈是个体面人,知道形势不在他那边, 便认下了这个哑巴亏。 但张邈可以继续体面的以“盟友”的身份,来讨论冀州的局势,袁绍却不能继续交付“好友”的信任给张邈了。 不仅如此,曹操杀死兖州刺史,成为兖州实际上的控制人后,他甚至开始怀疑,张邈和曹操会不会联手背叛他。 “张太守放心,使君自有谋断。”袁绍对张邈有意见,手下的谋士自然也看张邈不爽,逢纪深知袁绍多疑的性格,生怕三言两语,原本已经忍住不理会幽州的袁绍又改了主意,连忙插嘴道。 张邈心有怨气,来邺城也不是为了袁绍,出言提醒完全是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闻言便乖乖闭了嘴,之后整个议事过程,包括议事结束后的宴席,他都没发一言。 袁绍心情也不好,一个月前他收到消息,派去青州的刺客成功说服了北海国相孔融,有了孔融的帮助,引诱段宁去琅琊国,刺杀曹嵩并嫁祸给她的成功率就更大了。 一个月过去,算时间,如果刺杀成功,他应该已经能收到消息了。 兖州是冀州和洛阳之间唯一的缓冲区,冀州的治所邺城甚至就紧挨着河内郡,一旦曹班从洛阳出兵,冀州将腹背受敌。 所以曹操和曹班必须反目。 事情一日不成,袁绍一日不得安眠,当晚,宴席结束后,袁绍回想起席间张邈和曹操之间的眉来眼去,心中越发焦虑了。 事实上,袁绍的担心是对的。 张邈来邺城,就是为了在袁绍眼皮子底下,和曹操暗度陈仓。 他所在的陈留郡,曾经是洛阳东大门,不仅是连接东西,贯通南北的战略枢纽,更是农业发达,人才辈出繁荣地区。 可时局一乱,他守着一个小小陈留,西边直通曹班的二京,势头正盛,不是他能仰望的,北面是能靠恐吓逼走前任刺史的冀州袁绍,四世三公的背景他小小寿张张氏比不了一点,东面是刚刚夺下兖州的后起之秀兖州曹操,他名义上的上司。 而南面唯一的权利真空豫州,又是这三位祖宗的家乡。 这三人只要打起来,陈留基本逃不掉被犁一遍的宿命,他夹在其中苦苦挣扎,只能左右逢迎,谁也不得罪。 所以他主动向曹班示好,在陈留设立文选和武举,令陈留的人才大门向长安打开的同时,一方面依然保持和袁绍的“奔走”之情,一方面,又卖曹操人情。 没错,袁绍的谋士辛毗,也是在他的撺掇之下,投靠曹操的。 他与辛毗是故交,辛毗知道张邈对袁绍有意见,主动将袁绍行刺曹嵩嫁祸曹班的计划告诉了张邈,张邈便建议他,将这件事告诉曹操。 曹操不可能不救自己的亲爹,得知此事的曹操必定怨恨袁绍,行刺失败,袁绍也必定怀疑曹操和曹班。 在张邈看来,他既不希望袁绍和曹班合作,也不希望袁绍和曹操合作。 最好大家都不对付,但又势均力敌,就像袁绍现在想打公孙瓒,但又迫于曹班的压力不敢打那样,三方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才符合他的利益。 张邈故意不在兖州见曹操,而选择在冀州与曹操见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只要是在袁绍的地盘上,曹操就不得不与张邈合作,尽管当夜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但给曹操上上眼药,叫他回兖州也不要轻易拿自己开刀,张邈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这一夜,齐聚邺城诸君中,只有张邈睡得最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看守客舍大门的士兵吵醒,说是袁绍有请。 肯定又是为了公孙瓒。 要让袁绍出兵,除非火烧眉毛了,否则这议会能商个七天七夜。 昨夜的酒意还在张邈的脑门上打转,袁氏家产丰厚,袁绍击败弟弟袁术后,袁家的资源都开始向袁绍倾斜,就连宴会的酒也比陈留的甘醇,张邈不胜酒力,实在不想去,就让士兵找借口辞了邀请。 士兵领了话便出去了,可没过一会儿,统领部曲的亭长进来,说袁绍有要事,请他和曹操一同到刺史府商议。 话说到这份上,张邈只能暂停返程的计划,叫来车架,想了想,又让自己的部曲全部离开客舍,一部分人在刺史府外待命,一部分人在城外,以备万一。 他住的客舍在城西南,曹操住的被袁绍安排在了城东北,两人在刺史府门外相遇,彼此心中都有了预感。 比起张邈,曹操心里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曹操和张邈一同进了正堂,见袁绍手下谋士武将皆在,堂中跪着一名骑服士兵,看样子是刚刚赶路回到邺城,袁绍坐在正席,表情不太好看。 曹操和张邈对视一样,双双松了口气。 “曹使君,张使君,这边请。”上司沉默,堂内众人也不敢出声,只有辛毗悄悄朝两人招手,请他二人入席。 曹操经过辛毗时,张了张嘴,用口型询问辛毗。 但辛毗只是当做没看见,很快转过身去,没有理会曹操。 “孟德、孟卓。”忐忑间,上首的袁绍突然开口,曹操已经跪坐下来,闻言正色道:“本初匆忙唤我来,可是北边的战事有了变化?” “不是北边。”袁绍摇头,抬手捏了捏眉心,曹操看不出他的表情喜怒,心里一时也没底,只见袁绍抬了抬下巴,跪在堂中的士兵授意,对曹操道:“禀曹使君,是琅琊——” 琅琊! 曹操心脏没来由地突然一紧,抽动带来的疼痛让他有一瞬间不敢呼吸。 直到这时,曹操似乎才醒悟过来,他接受不了最坏的结果。 连日来,因为这个地名,他根本无法安眠,他派了军中最快的骑兵,也让人传信给泰山郡,他不断告诉自己,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就算他的人赶不及,曹班也不会放任父亲不管。 他慢慢转动身体,视野死死锁住那名士兵,仿佛如果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能用眼刀杀人泄愤一般。 “姑臧君率军攻打琅琊国,国君抵抗不到半日,开城投降了!”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曹操打断士兵,士兵犹豫恐慌的表情告诉曹操,他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如果父亲平安,他为什么会害怕? 曹操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惶恐,后悔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几乎令他窒息。 不,不,一定是因为琅琊国战乱,父亲被迫迁居,士兵担心自己迁怒,对!一定是这样! 曹操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装了,父亲避难于琅琊国本就不是秘密,他急道:“我的父亲!我的阿父阿母,他们可安好?!” 士兵被曹操的眼神盯得背脊发凉,瞥了一眼上首遮住了自己半张脸的袁绍,咽了口唾沫,认命一般,颤声道:“费亭侯一家在攻城前出城,与大军正面相遇,不幸,不幸……”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士兵的话。 “不可能!” 曹操一脚踹翻木案,一个箭步冲到士兵面前,揪住士兵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提起,朝袁绍怒道,“他在撒谎!” 袁绍看着曹操,摇了摇头,叹气道:“孟德,节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曹操满脸不可置信,他看向辛毗,又看向张邈,辛毗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了眼,张邈则回他同样疑惑不解的眼神。 暗杀变成了屠杀,是巧合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曹操松手,士兵跌坐地上,颤巍巍不敢说话,他环顾四周,愤怒的眼神扫向堂中的每一个人。 谁,谁能为这件事负责? 他已经尽力了,父亲,父亲他,会埋怨自己吗? 堂中所有人看他向的视线,或怜悯,或同情,他忽然有些可笑。 他曹孟德为何要站在这里,任这些人看笑话? 他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踉跄着,撞到一名谋士的木案前,谋士起身想搀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袁绍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曹班封地在不其国,却用不光彩的手段得了泰山郡,琅琊国夹在二者之间,她下手是早晚的事。” “听说徐州刺史陶谦为了防备袁术,将徐州的兵力都集中在南方,琅琊国投降如此之快,恐怕也是因为无兵可守吧。”袁绍向逢纪使了个眼神,逢纪立刻接道,“说不定是曹班和袁术勾结……” 听到这里,曹操对面的张邈微微皱眉,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敛去表情,和辛毗一样,将头垂低。 袁绍打量曹操的表情,给大火继续添柴:“你我皆知,她楚楚衣冠下的狂妄自傲,只是没想到,她人伦尽丧至此,连弑父……” “我要杀了她。”曹操哑声道。 他抬头,血丝攀上双眸,愤怒和怨恨盖住了刚刚上浮的悔意。 “我要杀了她。”视线一片鲜红,模糊不清的迟疑已经被杀气彻底侵蚀,他暴怒着,用声音宣泄情绪——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第186章 兖州治所昌邑城,曹操的谋士们围在一封书信前。 来信人是徐州刺史陶谦,信很长,但内容可以精简为一句话—— 曹嵩的死和我无关。 “欲盖弥彰。”谋主荀攸点评道。 这封信是三天之前传到昌邑的,荀攸得到消息,立刻命人快马赶往邺城通知曹操,信使前脚走,后脚他们就收到曹操的来信,这才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 但这就显得先一步传信来的陶谦,非常可疑了。 他人不是在下邳吗?算时间的话,他几乎是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决定写信了,这事虽然是在你的地盘上发生的,但又不是你干的,你这么着急解释作什? 更何况,段宁攻占琅琊, 你陶谦不也是受害者吗? “就怕是陶谦用琅琊做交易,否则怎会坚持不到半日便投降?”说话之人是陈宫,东郡人,曹操离开洛阳时,带兵路过中牟县,“结识”了当时在中牟县做县令的陈宫,陈宫被迫弃官,跟随曹操,后来曹操扎根东郡,就有陈宫在本地斡旋的功劳在。 陈宫此言一出, 其他东郡本地的门客都纷纷响应, 荀攸于是看向一旁,专心低头喝水的钟繇。 比起陈宫, 荀攸更想听钟繇的意见。 这几年,钟繇的状态实在不太对,几次托病拒绝参加曹操帐下的会议,荀攸是谋主,曹操不在昌邑,他就要保证曹操帐下人心不散,钟繇跟着曹操的时间长,钟氏又是世族,颍川的门客都卖他的面子,费亭侯薨逝,还是曹班的人干的,钟繇是二曹童子时期的同窗,这种时候,能揣测到曹班的意图,就有可能事半功倍,钟繇应该发挥作用了。 曹操在来信中说,自己将在十日后返回昌邑,这次的会议是荀攸召集的,兹事体大,曹操的愤怒是可以预想到的,他们必须得在主公回来之前,对接下来的军事动向有所准备。 兖州是四战之地,要想在这里立足,并长期发展下去,他们还需要一块相对稳定的地盘作为粮食、人口的后方。可供选择的地方实在不多,在此之前,荀攸一直向曹操强烈推荐徐州,相比中原腹地,徐州受战乱影响小,土地富庶,唯一成规模的军阀陶谦,又是兖州四邻中实力最弱的。 曹操有意打徐州,但前提是,曹班不会围魏救赵。 “陶谦应当是不知情的。”钟繇放下陶瓷碗碟,用衣袖遮掩着唇角的水渍,低声道。 碗碟是门客投靠他时献上的,产地不明,因为易碎,比起金银器和漆器,价格并不昂贵,但钟繇就喜其纯白无瑕的色泽,怜其高洁易碎的品质,爱不释手,走到哪儿带到哪,还托门客重金去求。 据说同样品质的白瓷,只现世了两套,一套一双,他已经收集三只,还专门为白瓷题了字。 荀攸瞥了一眼案上醒目的白瓷,有人向荀攸打小报告,说钟繇和曹班是旧识,怀疑钟繇有异心,但荀攸感觉钟繇不是有异心,他只是心不在此。 曾经在酸枣,主公败给了徐荣,他们的队伍落魄得几乎连农户都打不过,那时的钟繇志气尚存,常常出谋划策,如今在兖州,主公门下光是宾客都有千余计,他反而作壁上观了。 门阀世家就是这般,乱世之中,也能寻到常人寻不到的乐趣,遗世独立,倒衬得汲汲营营的旁人辛劳且愚蠢。 荀攸知道钟繇是在避嫌,因而故意当众点明,不给他迂回的余地:“元常的意思是,陶谦没有与曹班合作?那就单纯是她曹君实丧心病狂,所以弑父杀亲?” 可惜钟繇不吃他这套,拢起袖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公达问我的意见,是因为我与曹君实弱龄相识吗?那我只能说,十多年前的曹君实不可能会这么做,但如今的曹侯,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必公达多啊。” “那你认为,今日的曹侯,会这么做吗?” 钟繇垂眸:“公达心中明明有答案,为何要问我呢,况且这事已经发生了,是不是她的授意,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如何看她,观看如何于主公有益,其他的,何必深究?” 陈宫听过钟繇与曹班有旧的传言,但是第一次听钟元常把这事放台面上说,拢袖竖起了耳朵,一边仔细听着,眼珠子一边咕噜噜地转。 钟繇比荀攸年长一些,虽然曹操更看重荀攸,但是荀攸恪守礼节,从不倨傲,即使他不喜欢钟繇这样说了半天也和什么都没说一样的性格,只能压住了内心的火气,转而对其他人道:“若是主公回来,执意对洛阳,或者琅琊出兵,诸君认为,当如何应对?” “应对”,荀攸的意思是,他不赞成此时与曹班为敌。 陈宫抬眼,试探道:“劝?” 荀攸摇头:“就怕劝不住。”曹操不是不能听劝的性格,但也要看是什么事…… 陈宫想了想,道:“对洛阳用兵怕是不可能,不说曹班,袁绍肯定不会同意。”兖州和冀州相互依靠,袁绍靠曹操帮忙抵御北面的公孙瓒,曹操靠袁绍帮忙阻断曹班的势力东西贯通。 荀攸却道:“我倒认为,更可能的是洛阳。” “发兵琅琊绕不开泰山郡。” ——泰山郡,曹班起家的大本营。 是了,要是曹操有本事打泰山郡,早就出兵统一兖州了,不会拖到今天,硬要选的话,刚刚结束战乱的洛阳反而是比较容易下手的那个。 但这个时候打洛阳……抛开成功率不谈,就算打下洛阳,以曹操的出身,在世家盘踞的洛阳那是根本不够看的,人心恐怕很难收服…… 除非屠城…… 荀攸很快放弃了这个主意,洛阳不是普通的城,在洛阳搞屠杀,是会遭天谴的! 况且打洛阳,只会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粮食问题雪上加霜,洛阳是要富养的,他们当务之急是要开源,而不是这边枯水,那边还挖渠引流。 荀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动的时候了,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在心里埋怨,主公都把夫人们接来了昌邑,为何独独留费亭侯在琅琊呢?—— 大约在半个月前,荀彧带着诏令来到洛阳,随他一同抵达洛阳的,还有刚刚提任军部一把手,获封嫖骑将军的粟飞。 ——以及她的十万大军。 这是继大将军段宁之后,又一得到封号的女军,曹班此举,将当年的女性参军热推向高潮,甚至于次年的武状元杜占,在接受文选报采访时,也说是父母受到了嫖骑将军的影响,才同意她报名。 荀彧回京后,在军部得到了正式任命,类似他这样,没有经历文选武举,而是通过实战实习任官的,同年还有十二人,他的受衔是最高的,直接进入总谋部,赴司州战区核心——洛阳就职。 而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六。 纵使曹班手下的文官武将普遍年轻,像荀彧这样的,也是极为突出的个案了,武宽在和粟飞完成了城防交接后,专门去带着贺礼去恭喜荀彧。 曹班的军队进入洛阳后,二京不复存在,洛阳恢复县制,改为河内郡的治所,设县令和县尉,级别高于普通郡治,相当于州刺史部治所。 县令由河内豪族,京兆尹司马防的长子司马朗担任,县尉由皇甫嵩担任,荀彧领从事,没有自己的住处,暂时住在县府的后院。 武宽是在泰山郡的时候认识荀彧的,当时的荀彧还是个小哭包,被戏志才拙劣的演技骗来,在泰山郡一住就是三年,没想到如今也成为军部的战友了。 粟飞带军队来,是为了防备北面和东面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荀彧作为总谋部的人,在县府当从事,既要管政务,又要参军事,身兼多职,武宽出于前辈的好心,想来宽慰他两句,也顺便问问他姑臧君的近况。 时值傍晚,县府内纷纷点起灯火,洛阳百废待兴,长安拨给洛阳的款项每一笔都要从县府过,人手严重不足,荀彧这批官员已经是县府补充的第三批人手了,但司马朗还是觉得不够用,向曹班打了两次报告,请求从北学府直接调人来。 洛阳令的人选是吏部定的,司马朗虽然不是洛阳人,但也是本郡人,原本不应该在洛阳任职,但洛阳还未完全脱离战备,可供选择的余地实在不多,吏部为了制衡,才将荀彧放在县府。 武宽人还未进后院,就听见里面传来吵闹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勤务兵在帮忙收拾行李,结果他刚一抬头,从天而降一片阴影,一只华丽彩羽的山鸡飞过墙头,落在了他的怀里。 郭嘉头顶鸡毛,蓬头垢面从院子里追出来。 手捧山鸡的武宽:? ? ? 郭嘉赔笑着接过山鸡,抚摸着山鸡的羽毛:“没事,他不伤人的。” 武宽伸出被鸡爪勾破的衣袖,上面一道血淋淋的划痕。 郭嘉怀里的山鸡亮出尖尖鸡爪,反射出锐利的银光。 第187章 郭嘉自己琢磨着养鸡,手上腿上都是伤,见怪不怪的,抱着漂亮的雉鸡,朝院内喊道:“使君,有客!” 说完朝武宽伸手:“这个交给我吧。” 武宽没有把手里的包袱给他,他也丝毫没觉得尴尬,收了手,对武宽笑道:“武将军见谅,使君刚刚搬来,大家都忙着。” “你知道我?”武宽有些诧异, 自己不曾自报家门, 看来荀彧这门房, 还有点眼力见。 郭嘉但笑不语,没过一会儿,一个戴了半幅面巾的清俊少年从院内出来,武宽只看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下没认出对方来,少年见是武宽,连忙取下面巾,满脸歉意道:“院内脏乱,难得将军亲自来,却不好接待您,将军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前院说话?” 武宽被荀彧手里插满禽羽的棍子吸引:“这是工部整出来的新玩意儿?” “将军是说这个?”荀彧一愣,随即恍然,持棍的手一抖,禽羽扑簌抖动,郭嘉怀里的雉鸡也抖了抖屁股。 武宽点头,接过禽羽棍,摸了摸,手感新奇。 荀彧让开身子,请武宽看向院内,解释道:“这是扫除用的,是奉孝的主意。” 武宽朝院内探过头去,只见里面尘土飞扬,靠近院门的空地停了五架牛车,有士兵将文书从木板车上一箱箱卸下来,搬进书房,房内走出来的士兵都戴着半幅面巾,人手一根禽羽棍。 高出传来木槌敲击的“砰砰声”,武宽抬头望去,是有人在屋顶修房梁,阳光通过房顶的破漏出洒入廊内,浮沉轻扬。 回廊的木地板已经做完了洒扫,水泼上木廊,洗净灰尘后,纹理清晰可见,色泽深沉而明亮。 武宽不想去前院,荀彧带他就在廊下坐着,武宽放下包袱,包袱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郭嘉抱着鸡去了屋后头,武宽目送那抹漂亮的尾羽离开了视线,把玩着手里的禽羽棍,比做长剑向前刺去,对荀彧道:“那是你族兄?” 武宽听出两人口音相似,见男人行止放浪,猜测对方不是普通的门客。 “是我在太行山下寻得的奇士。”荀彧咳嗽了两声,皱了皱鼻子,重新戴上了面巾。 “太行山?”武宽手往北指,“冀州?” 荀彧点头。 武宽:“……身份审查过了吗?” 荀彧尴尬地摇了摇头。 武宽倒吸一口凉气:“你胆子不小。” 荀彧虽然在洛阳只是从事,但他同时在总谋部任职,按规定他可以招门客,但人员必须向军部报备,情报部会对其进行身份审查,冀州是洛阳守备的头号警戒对象,按理郭嘉要想在县府留任,是需要司隶校尉府的批章的。 荀彧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有些不自知地理了理衣袖,将素色的袖套往上提了提:“额,他情况特殊,”荀彧左右看了看,小声对武宽道,“奉孝从前,是袁氏门生……” 武宽只听到了一个“袁”字,便长大了嘴巴,荀彧连忙招手让他再凑过来,解释道:“他说他得罪过曹侯,担心曹侯不肯留用,我劝过他,文选武举不论出身,但他执意要在证明自己……” 武宽没有再问郭嘉是如何得罪曹侯的,对方愿意将这事告诉自己,他便对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了底,见荀彧没有因为久别而和自己生分,挥手表示理解,转而岔开话题道:“我看你这里,怎么都是勤务兵?” 荀彧眨眨眼,似乎没懂他的意思,武宽“啧”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还要我们小荀从事亲自来扫除,怎么不交给仆役们?” “哪……哪来的仆役?”自他在泰山郡学习以来,一直都是独居独寝,后面去即墨军事学院学习,学院里带仆役可是会被嘲笑的。 武宽一脸小年轻不上道的表情,故作神秘道:“你比我小,我一直将你当做阿弟看,才和你说实话,换做是别人,哪会像阿兄我这般掏心掏肺呢?” 荀彧回望他,四目相对片刻,恭敬道:“请阿兄赐教。” “嘿,这就对了。”武宽左手持禽羽棍,轻轻在右掌拍打,“虽说军部规矩多,但御史台嘛,都是文官,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搬条律来压你,我们在外面刀口舔血,受苦受累,他们哪知道呢?所谓君命有所不受……” 他瞥了荀彧一眼,见荀彧若有所思,转而压低声音道:“你就说你一个人,单带个过不了身份审查的门客,没有姬妾服侍着,生活怎么方便?” 荀彧脸一红,有些结巴:“这……军部有勤务兵……” “哎——”武宽摇头,“那能一样吗?” “你刚来,所以不清楚,从前洛阳人市鼎盛的时候,可比幽州的马市还热闹呢!” “现在洛阳还有人市?”这回轮到荀彧诧异了,人市可是曹侯治下命令禁止的,甚至私买判得比私贩还重…… 荀彧睁大眼睛看武宽,武宽伸出食指比在嘴唇边:“嘘——!你急什么?又不是单我一人!” 他左右看了看,抖抖手里的禽羽棍,突然压低声音严厉道:“我是好心道与阿彧听的,阿彧可莫要不识好歹啊!” 见荀彧还有些犹豫,武宽只能继续下料,他拍了拍木地板上的包袱:“阿兄我转年的时候,娶亲了。” “是,还不曾恭贺将军……”荀彧略展眉眼,站起身,被武宽一把拽下,“哎,别再将军将军的,生分了啊。” 说话间,他将包袱推到了荀彧面前:“我家那位,是你们颍川的,辛氏,你可曾听过?” 荀彧点了点头。 “听过就行,她有位族兄在城里,你要是有想法,就去联系他,报我的名字。” 包袱被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纯金色的一角。 武宽放下禽羽棍,走之前,再次拍了拍荀彧的肩:“年轻人,胆子大些,这可是最好的时日!” 说完,他朗声大笑,扬长而去,荀彧重新拿起禽羽棍,在手里转了转,一片羽毛飘落在木廊上。 一直躲在转角后面听墙角的郭嘉走过来,连连摇头:“啧啧啧,你还同我说,曹侯治下政治清明。” 荀彧苦笑:“这是曹侯的愿望,也是我等来此的目的。” 郭嘉学着武宽的样子,拍了拍荀彧的肩膀:“年轻人,道阻且长啊!” 说完他从背后伸出手,举着一物放到荀彧面前。 荀彧接过,郭嘉得意道:“怎样?据说吴地夏日酷热难熬,吴人就用竹柄捆着禽羽制成扇子,我千挑万选找了纯白的羽毛来,仿着尘尾的样子做了羽扇,你说,我若将其献给曹侯,她能不能原谅我的冒犯?” —— 泰山郡莱芜县城子村。 忙碌的春耕过后,身为啬夫的诸葛亮片刻不敢休息,一个上午,他修好了乡里一架灌溉筒车,和两名游徼一起给一伙盗贼定了罪,帮东乡头王寡妇家的豆田除了草,给因为田亩争议在乡办院子前打起来的两家人劝了回去。 人刚回屋子,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一个妇人抱着婴儿,神情慌张地来到院门口,喊他的名字。 “诸大人!诸大人!不好啦,出人命啦!” 诸葛亮连忙出门,一看,正是方才劝回去的两家人中,陈午家的妻子,再看向女人怀里,那婴儿脸上血糊糊的一片,诸葛亮脸色一变,又转回房搬药箱,连草履都来不及穿,赤脚提着箱子跑出来。 “哪里伤了?我看看!” 这多血,孩子还这么小,诸葛亮心里没底,女人见状,也低头看向孩子,连声道:“不,不,不是孩子,血是阿翁的……” 她用手在孩子脸上擦了擦,孩子脸都憋红了,这才哭出声来,诸葛松了口气,提起箱子:“走!” 女人抱着孩子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他们扛着锄头来,还叫了外人,他们就是欺负郎君不在,我,我……” 陈家阿翁是木匠,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每年春耕后,会被县里招去修筒车,诸葛亮的木匠手艺,也是和陈家阿翁学的。 城子县水源充沛,但地势平缓,适*合架筒车的地方不多,陈午家和陈拾家挨着,水源经过陈拾家,刚好有一处落差。 早年曹侯任泰山郡守时,传授筒车的制造方式到乡里,陈午的阿翁就给陈拾家修了筒车,让水源能够分下来,灌溉到陈午家的田。 但今年水源不稳定,筒车磨损,屡修屡坏,再加上县里搞田籍普查,陈午的阿翁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老的田契,来乡办院子,找诸葛亮说筒车的田地是他家的。 诸葛亮赶到陈午家时,陈拾家的人已经跑了,只留下一个腿被砍伤的陈家阿翁,嚼碎了草药往伤口拍。 “阿翁!”女人将婴儿放到榻上,红着眼眶,急急朝诸葛亮招手,“诸大人,您快来看看吧!” 老人疲惫地抬起头:“小诸大人,劳烦您了。” 第188章 陈家阿翁伤在皮肉,诸葛亮做了简单处理后,对着膝盖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皱起了眉头。 “这里还是需要缝合,我只能做简单的清创, 医术有限,阿翁最好还是去县里的医所, 让医师们看看。” 凡曹班治下县城一级, 均开设有医所,非住院的病患,可以用半斗米,也就是成人一天的口粮, 来医所诊治。 乡办院的啬夫和游徼只经过简单的医疗培训,诸葛亮的医术还是在交州格物院培训的,已经算不错的了,但复杂和严重的病症,他还是推荐去医所。 “哎,去县里跑一趟,一来一回就是三天,家里只有四娘,她又奶着娃娃,我这一走,田里她顾不上不说,隔壁老拾头要是又来闹可怎么办?” 诸葛亮用干净的纱网布沾了医用酒精,轻轻擦拭创面边缘, 陈家阿翁疼得皱起脸来。 “阿翁,你去吧!”四娘见状,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东乡王家的那位当年也是伤在腿上,县医所的医师们来宣讲的时候不也说过吗,伤口感染是要命的!家里有我呢,他们再来,大不了我就和他们拼了!” 四娘说着说着,就走到榻边,抱起孩子往外冲,诸葛亮连忙起身将她拦下:“哎,莫冲动,莫冲动,哪里就要拼命了……” 四娘红着眼站在门口,瞪视他,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想了想,对两人道:“县里医所的宋医师是我在交州读书时的师长,原本她也说过阵子要来城子乡布置防疫工作的,这样吧,我书信给她,请她来时带上药箱,顺便帮陈阿翁看看。” 陈家阿翁大惊,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哪能劳烦医师呢,她们是忙着救命的,是莱芜县的恩人,我这点伤,养养就好了……” 四娘在后头急得跺脚,拼命朝陈阿翁使眼色,陈阿翁固执地偏过头去,诸葛亮见状,只能耐心劝道:“陈阿翁给莱芜县造水车,救了莱芜县的田地,不也是救了莱芜县百姓的命吗?陈阿翁是莱芜县的恩人啊!怎么就叫劳烦呢?就听我的吧,左右宋医师也是要来的。” 好说歹说废了一番功夫,陈家阿翁这才点头,表情却仍有些别扭,诸葛亮连轴转了大半天,有些疲惫了,站起身来刚要出门,却又听见身后扑通一声,一个不留神,陈家阿翁已经带着刚缠上纱布的伤腿跪在了地上。 “小诸大人!我恳求您,让乡办院的大人们收手吧,莫再测下去啦!” 老人声音沙哑,话说到一半,已经潸然泪下,诸葛亮给他突然这一出整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家阿翁,您起来!起来说话!哎呀——” 好在诸葛亮力气大,硬架着老人起来了,只能重新给老人清理包扎,一边问道:“您说的可是田籍普查?” “是啊!莫再测啦,莫再测啦!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老人的哀嚎发自肺腑,这回诸葛亮是真不明白了。 这田籍普查可是今岁户部一号文书,他仔细研读过,明明是惠泽百姓的好事,为何陈家阿翁反应如此之大? 他摸不着头脑,只能看向门口的四娘,四娘叹了口气,解释道:“诸大人,您也说了,这田地就是农民的命,田地要是少了一寸,可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吗?” “你们乡办院的人来,随便就将这田分了,到时候别家占了我们的地,说是你们乡办院批的,我家人少,阿翁就阿午一个儿子,阿午没有在乡办院的游徼兄弟,你说我们上哪说理去呢?” 诸葛亮这才明白,原来陈家是对这田籍普查有顾虑! 他在交州、长安读书时,听过、学过不少曹侯所出的新政,这些新政有些能顺利推行,有些却阻碍重重,曾经他不能理解,常为那些中途流产的改革举措扼腕叹息,如今在乡里做啬夫,他才切身体会到个中难处。 这样的问题肯定不是单独在陈家有,根据一号文书,整个泰山郡都是此项工作的试点区,他内心有了想法,但对于陈家眼下棘手的情况,他还需要单独分析。 陈午和陈拾两家的田籍争议源头是水源,水轮筒车供水不稳定,木工活是陈午家干的,但水车又架在陈拾家。 诸葛亮没办法改变天气,但或许可以从水车下手,夏季雨水相对充沛,他还有一个夏天的时间…… 陪着陈家阿翁唠嗑了一下午,安抚下老人的情绪后,诸葛亮婉拒了陈家留饭,独自返回了乡办院。 一直候在院门口的游徼陈方抱着手臂,表情不善地望着诸葛亮:“那个老贼又和你说什么了?” 诸葛亮满脸疲惫,也没看他,回到屋里,放下药箱,清点消耗的药品,打开登记簿,一一记录。 药品属于三级管制品,派驻乡办院的啬夫可以向县城申请,但进出均有限额。 药箱锁好,游徼帮他放到了木柜顶上:“你可别听他瞎说,那地就是我家的,这么多年水车分了水,我大哥也没说啥不是?” 乡办院用不起烛火,诸葛亮必须在天黑前完成当天的工作记录,从前无论是在泰山郡郡守府,或是在交州和长安的学院里,诸葛亮都是用纸书信,来了乡办院,条件有限,还是乡里人主动帮他打了木尺牍。 他一边记,游徼一边帮他研墨,虽然诸葛亮不是泰山郡人,但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这里的乡话,还给乡里申请到了去岁冬季的赈济粮,为人热心,谁家有了事他都会去帮忙,乡里也渐渐接纳了他。 “他腿伤得挺重,我让他去县医所,他不去。”诸葛亮道。 “哼,那点点伤,算得了什么,费得着跑趟县里,换我我也不去。” “嗯,所以这路还是得早点修。” “唔……”游徼没想到诸葛亮想的是这个,一时语塞。 修路可是全乡的好事,他当然是拍手赞成的,只是他听说,修路需要县里向郡里申请,具体怎么申请他也不清楚,可一旦通过了,郡里的大人物们会派人来帮忙,隔壁坡牛乡本来到县里要四日路程的,去岁就是修了路,从此去县城只需要两日,比他们还快了! “修路好啊!只要你开口,需要我们做什么,乡里面,还有三老那边我帮你说!全部配合你!”游徼拍着胸脯保证,诸葛亮点头微笑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嘿嘿……那……除此之外,就没了?” “没了。” 游徼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诸葛亮笔走游龙,游徼不识字,但见诸葛亮写得多了,每段开头的“一二三”总是认得的。 对方不说,游徼也不好再问什么,诸葛亮写完“一二三”的文书,又换了一版尺牍,开始写“ *** :”的文书,游徼在一旁端倪,便岔开话题道:“又给扬州写信吗?” 那几个字游徼不认得,但他知道是人名。 “不是扬州。”诸葛亮道,“是长安。” “长安也有你的笔友?”游徼诧异道,那可是天子所在! “笔友?”诸葛亮一顿。 游徼得意道:“是啊,书信相见,以笔会友,不是笔友吗?” “这个词贴切。”诸葛亮道,“嗯,可以这么说吧。” 杨布在长安当记者,新政的消息最为灵通,他想写信给她问问,顺便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下来与对方一起探讨。 —— 莱芜县西北,泰山郡与齐王国交界的山坡上,一名商贩装扮的青年人和自己两个小弟对视一眼,对面前收拾药箱的女郎道:“多谢女郎相助,我观女郎身负奇才,能行医治病,又能察天下大势,不知是否有意……” 宋姜看了青年一眼,视线又扫到青年身后的两名壮士身上,笑道:“我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医师罢了,哪里有使君说得这么夸张。” “你这女——”张飞见这女郎如此不给自己兄长面子,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被关羽按住,朝他摇了摇头。 刘备明白宋姜的意思,仍不死心,抱拳道:“不瞒女郎,我乃平原国高唐县令,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是也,我此来泰山郡是为……” “呵呵呵——”宋姜笑着打断了刘备的话,“使君言重了,姜真的不是什么奇才,但既然使君心诚,我也认得一人,他就住在莱芜县城子乡,是真正的不世之材,使君可以一探。” “你说是就是了!可有什么证据!”张飞插嘴道。 “三弟!休得无礼!”刘备偏头厉声呵斥张飞,转而对宋姜谦卑道,“还请女郎为备指路。” 宋姜单手将药箱挎在肩上,站在山头,手指西南方向。 “莱芜县西南有城子乡,城子乡有卧龙者,书读法家《韩非子》,歌和楚调《梁甫吟》,他有通达天地的广阔志向,就看使君这东风,可否助他上青云了。” 第189章 五日之后, 刘备一行按照莱芜县女医的指引,来到了位于县西南的城子乡。 约莫两个月前,在帮助北海国扫除黄巾军后, 刘备和孔融一起被姑臧君段宁的军队困在了城内。 姑臧君和他无冤无仇,围城时便放话, 刘备的人进出自由。 彼时刘备没有立刻离开, 虽然表面上,是他和孔融的北海国共存亡,但实际上,他是在思考。 ——思考投靠姑臧君的可行性。 当时的情形, 明眼人都知道, 姑臧君拿下北海国只是时间问题, 东莱郡太守本就是曹班的人,这样一来, 除了刘备的平原国,青州以尽数归不其侯。 而一旦曹班得了北海国,以南边的泰山郡为倚仗,两面夹击,青兖一带地势平缓,易攻难守,平原国必将独木难支,被吞并也是早晚的事了。 考虑到曹班手握天子和二京之地,是实打实的豪强, 又有三辅一脉的士人为她背书, 名实在手, 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主公人选。 只不过刘备的选择并非曹班一个。 平原国的地理位置相当微妙,身处青州而与冀、兖州相接,也就是说,除了曹班,他还可以考虑袁绍和曹操。 袁绍已经从袁氏家族内斗中胜出,能得到顶级门阀袁氏的资源倾斜,虽然袁术有和扬州本地世家结盟的趋势,但目前看来还不成气候。 曹操为人义气,是曹班的兄长,尽管目前势力较弱,但难保曹氏二子不走上袁氏兄弟内斗的老路,袁曹若是联盟对抗曹班,胜负尚未可知。 从情感上,他更倾向于曹操…… “一路走来,就这个村子的路最破,离县治又远,这儿真能有奇才吗?不会是那个女郎诓我们吧。” 张飞坐在前面驾车,马车停下后,他跳下来,揉了揉麻木的后臀,车子也随之一轻。 刘备在车上闭了闭眼。 段宁没有伤害他的士兵,放他平安离开了北海,是他最后决心投靠曹班的原因。 想到曾经的友人,无论是公孙瓒、曹操,还是袁绍,都已经占据一州,唯独自己还在小国内打转,刘备的心也躁动起来。 他也想上堂吃饭! 如今他手下不缺武将,唯独帐中缺谋士,此来泰山郡,就是打着挖曹班墙角的主意,听说泰山郡对过境人员的文牒检查较为宽松,因此专门让士兵先行回城,自己带着亲信关、张二人,扮作商贩潜入。 “那个女郎绝非普通医女。”刘备缓缓呼出一口气,睁开眼道。 寻常人家岂会让女子读书识字?更何况还知道法家、韩非子,这些可都是他在老师卢植那里学到第三年才开始接触的! “大哥说的在理,我观那女郎谈吐不凡,相信能得她青眼的,也不是凡夫俗子。”关羽先下车,帮刘备稳住马,附和道。 张飞自讨没趣,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抛着玩:“得,我说话粗鄙,我俗人一个。” 刘备下了马车,留下张飞负责看车架,自己和关羽进了村子,村里有溪水流过,推动水筒车慢慢翻转,潺潺的水声带着水汽,给炎日带来一丝凉意。 一个抱着木棍的青年路过,瞥了他俩一眼,又倒退回来,上下打量:“你们是……” 刘备拢袖:“我乃平原国令刘备,来此求见诸葛使君。” 青年挑眉:“来找阿亮?” 刘备闻言喜道:“正是,敢问诸葛亮,诸葛使君可在?” 青年撇嘴:“哦,你们来得不巧。” 他侧身朝后扬扬下巴:“村里在搞田籍普查,还剩最后一点地了,看见那座山了没?” 刘备抬眼眺望,视野尽头的云雾中,有一片低矮的山峰。 关羽喃喃:“倒也不是很远……” 青年牵起嘴角:“翻过那山,再走半日吧,他一早就出发了,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青年说完便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二人,没过一会儿青年又绕了回来,见俩人还在原地,好心道:“你们要是愿意等,也可以去乡办院坐坐。” 他手指村头的一处院子,方才进村时刘备也路过了,但并未留意。 刘备于是向青年道谢,青年挥挥棍子,点了点二人:“手脚干净些啊。” 饶是关羽脾气不比张飞,这回也有些生气了,还是刘备沉得住气,带关羽返回村头,叫上张飞一起,来到青年所说的“乡办院”。 这间院子和别处不同,院外没有栅栏,只用石头堆起一圈腿肚高的矮墙围着,院前也没有柴门,矮墙后面用木板扎了两个奇怪的展板,展板上面,居然有纸张贴的告示。 刘备好奇凑上前,发现其中一块展板告示,竟然是一幅巨大的鱼鳞图,图上方,用蝇头字迹写着“城子乡田籍公示”,图的右侧,是同样字迹的一排人名,以陈姓为主,每个名字后面,还有一个赤色的螺旋纹印。 刘备伸出大拇指,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比了比。 果然是指纹印。 除此之外,鱼鳞图的下方,有一条长线,线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画了一串刘备从未见过的符号,鱼鳞图的右方,还有一个箭矢形状的图样,箭矢顶端写了一个“北”字。 他对这鱼鳞图满心好奇,可四下张望,又不见一人,只能按捺下心情,又看向另一块展板。 另一块展板上的告示贴了不少,刘备被正中间的一张吸引了注意。 他看到了“诸葛亮”的名字,名字旁边只写了两个字——啬夫。 “身负奇才,却只在乡间做啬夫吗?”刘备自言自语。 刘备和关羽在院前看告示,张飞早已耐不住性子,见院内茅屋门户大开,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三弟!”刘备只能跟着追进院子里,张飞在屋子里打量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啐了一口,被刘备一把薅住后衣领拽出来。 “做什么?真当自己是贼么?!” 刘备力气大,张飞犟不过他,嘴上找补道:“嘿,大哥,我帮你探了,一柜一榻,加一案,连卷书都没看到,我们怕是白跑一趟啊。” 刘备刚要斥责张飞,屋子外面,关羽大声道:“大哥、三弟,你们来看看这个!” 两人来到院子里,只见院中大树下,摞着一堆木头,地上满是木屑,中间横躺着一个巨大的圆形木轮,每个轮轴上绑了麻布,样子和他们在村头见到的水筒车很像,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这种水车,莱芜县到处都是,我们这些天看到不少了,有什么稀奇的。”张飞有些不屑。 刘备蹲下身,捡起一块被劈得平整的木块,在手里把玩:“我们等等吧。” “行,等吧等吧,刚好我也困了。”张飞打了个哈欠,回到屋子前,坐在门槛上,贴着门轴阖上了眼。 结果一整个白日,他们都没等到人。 中途有村民路过,似乎也对陌生人到访并不感到奇怪,张飞醒来时,就听见一个老翁在和大哥说话。 “他……很晚的……明日再来吧。” 刘备谢过老翁,张飞站起来,拍拍屁股:“明日还来吗?” 刘备点头:“此去郡里的驿亭,只用两个时辰,现在走,能在天黑前留宿。” 乡间人生地不熟,驿站相对安全,三人于是驾车离开,第二天天不亮再次出发,在晨雾散去之前赶到了城子乡。 谁知这第二次到访,他们依然扑了个空。 “前日不是下雨吗,给上游河道冲坏了,昨天夜里隔壁乡办院的人来求助,阿亮回来榻都没沾呢,就带人去帮忙了。”依然是那个抱棍青年,一副豪放不羁的样子,像是在看他们笑话,可话又说得头头是道。 “备明白了。”刘备再次谢过青年。 关羽问道:“还等吗?” “等。” 于是又一个白天过去。 他们依然没等到人。 如此,到了第三天,当那架眼熟的马车再次停在村口,游徼陈方已经抱着棍子,恭候多时了。 “他回来了。”陈方笑道,“你们随我来罢。” 刘备整理衣袖,谢过青年,缓步跟上。 张飞走在最后,小声哔哔。 “诸葛村夫。” 第190章 青年带路,刘备紧随其后,落后半个身位。 关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哥的背影,手默默从背后掐了张飞一把。 “嘶——?!” 张飞张大嘴巴, 无声地哀嚎。 两人在刘备身后眉飞色舞地用唇语交锋。 关羽:【你小子,安分些!莫让大哥操心! 】 张飞:【明明是你在作妖!我安分得狠! 】 关羽:【这是正事, 不是儿戏! 】 张飞:【我知道这是正事! 】 关羽:【再闹你别跟着了。 】 张飞:【不跟就不跟, 就你跟得紧! 】 关羽瞪眼。 张飞吹胡子。 刘备幽幽回头。 张飞摸摸后脑勺,手往后指:“大哥你们去吧,我去看着车。” 说完他便撒丫子跑了。 “你——”关羽想去薅他,没薅到。 刘备平静道:“随他去吧。” 青年带着两人回到乡办院,对刘备道:“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进去看看。” 刘备点点头,和关羽站在院子里,院中枣树下的那个大木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支装着轮子的木箱,斜躺在地上。 刘备走过去,刚要弯腰去看,青年从屋内出来道:“他睡着了,两天没合眼,估计是累坏了,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我去叫醒他?” 刘备连忙压低声音:“不劳烦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使君醒来吧。” “哦, 那你们要不要进去等?” “不,不打扰使君,我和二弟就在院子里候着。” “行。”青年耸肩,说完, 他便进了旁边一间茅草屋,从里面拿了一把斧子走出来。 关羽当即跳到刘备面前,将大哥护在身后。 青年却没有理会他俩人,乡办院的铁斧是诸葛亮从县里领回来的,硬度和韧性都是上乘,铁斧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握稳后,用力劈向了地上的木柴。 关羽松了口气,刘备来到院中的屋子前,透过半掩的房门,往屋子里看。 屋内的榻上,躺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少年熟睡着,脱下的外罩只盖在他的胸腹处,一卷木牍掉在地上,展开的尺牍上写满了墨字。 屋内十分安静,能听见少年绵缓的呼吸声,刘备站在门口,也不觉放缓了呼吸。 视线转向榻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张高脚的书案,案上不见笔墨,只有各种各样的木头块,还有一个和前日在院中看到木轮,形状一样的缩小版。 关羽比刘备高一些,垫着脚在刘备身后,也往门缝里瞄,刘备往后退,差点和他撞上。 “我们就在外面等。”刘备一面整理衣冠,一面有些心虚地看向院中劈柴的青年。 方才已经停下的劈柴声,又再次响起。 …… “诸葛使君竟然如此年轻!”关羽还有些难以置信,又往屋子里望了一眼,轻声惊叹道,“听那女医说的,我还以为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刘备也回望门内,见榻上的少年咂了下嘴,手在后背无意识地挠了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 院内劈柴的声音又停了下来,刘备拉着关羽走到院子的角落,“嘭”的一声,一块木头被青年一劈两半,刘备又拉着关羽走远了一点。 两人在院子里一直等了太阳西斜,院子里的柴都被劈完了,青年趴在木柴堆上打瞌睡,关羽靠着树闭目养神,刘备则在院中来回踱步。 屋子内突然传出了动静,刘备抬头,只见少年赤足走出了屋子,头发披散着,见到他明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低低道了一声“失礼”,转头又进了屋子。 没过一会,当少年再次出来时,他已经束好了发,头裹麻布巾帻,足踏一双草履,恭敬向刘备行礼。 “刘使君。” 刘备大喜,没有受礼,而是热情扶住对方:“诸葛先生知世间有刘备邪!” 诸葛亮诚惶诚恐:“刘使君年长于亮,亮当不起一声先生,使君唤我的字,孔明罢。” 刘备拉起诸葛亮的双手,言辞切切:“孔明先生!” 诸葛亮“呵呵”一笑,没再纠结称谓,解释道:“平原郡为泰山郡唇舌,平原县令刘使君善待百姓,治理有方,我初到莱芜,本郡郡守纪延使君就和我提起过您呢。” 刘备一听,对方认得泰山郡的郡守,还知道平原郡和泰山郡的位置关系,就知道这趟没白来,看诸葛亮的眼神,越发光彩熠熠。 诸葛亮回想起几日前,宋教官来城子乡时,和他说的话,言说曹侯治下正是用人之际,她物色到一人,希望诸葛亮帮忙做做思想工作。 于是诸葛亮的双眼,也闪烁起奕奕神采,两人手拉手,啥也不说,就互相看着傻乐。 关羽和陈方站在一旁,只觉得两人间似有光芒万丈。 “孔明先生!” 刘备注意到天色,想着氛围也差不多到了,清了清嗓子,刚要酝酿情绪开口,却见诸葛亮嘴唇颤抖,眼眶突然就红了。 “刘使君!社稷垂危,苍生倒悬,我欲信天下大义,而不能度德量力,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可我的志向不会止步于此,刘使君有什么计谋,能够传授于我呢?” 刘备:“啊?” 诸葛亮:“昂!”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刘备先败下阵来。 他尝试作答:“额……可,可据泰山,而通北海、琅琊?”附近也就这两块地盘可以考虑了,总不能让他们考虑考虑自己的平原国吧。 诸葛亮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刘备条件反射找补:“也,也可以与平原国结盟!”说完又有些后悔了。 我和一个啬夫说这些做什么? 可诸葛亮显然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眼里重新亮起光,拉着刘备就来到室内,打开木柜,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纸。 刘备一看,心下一惊,那纸上居然洒了碎金箔! 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将纸在桌上铺开,阳光洒在纸面上,金光华彩在屋内流动,诸葛亮研墨着墨,提笔,一气呵成一份契约书。 “口说无凭。”诸葛亮将笔递给刘备,“来!” 刘备接过笔,只感觉笔尖的墨水也在拖着他的手往下落。 陈方趴在窗边,小声催促:“写呀!” 关羽站在陈方身后,也不知诸葛亮写了什么,视线只被金箔纸吸引。 这,这,这氛围都到这里了…… 刘备心一横,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曹班收到文书,听说是盟约,还不以为意。 结果金纸展开,一眼看见落款处,“刘备”“诸葛亮”两个名字挨着,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秘书官阿荷嫌弃地把金纸抽到一旁,推着曹班离开书案:“曹侯,饭粒粘在上面,弄上油渍,签批下去,军部会以为是我干的。” 凡事有一就有二,这阿荷的职业素养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第二次。 曹班端着碗,在窗边三两口扒完饭,净了手,坐回案边,阿荷已经将文书封边,便于后续归档,曹班摸摸上面的字,又举起来这份盟约书,在阳光下照照,稀罕得不行。 只可惜这份新奇的体验,没办法与旁人分享。 “泰山郡如有需要,刘备会从平原国派兵支援,这是不是说明,平原国已经投向了我们?” 平原国的国君是个平庸之辈,刘备到任后,县国内的军政几乎都交了出去,刘备没有派人侵占国君的田地,反而分出上缴朝廷的税粮供养国君,得到了平原国世家的支持,在本地有了仁义的名声。 “嗯……可以这么说。”饭吃太急,曹班噎得慌,阿荷把水壶递给她,她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这才缓过劲儿来。 古人重诺,刘皇叔她曾经接触过,无论是从其性格,还是从利益角度出发,这份盟约的实效性都是有的。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一份盟书,省去了姐姐从琅琊国调转回头,冒着在袁绍、曹操敏感神经上蹦迪的风险,去碰平原国了。 曹班在书封上贴了最高保密级别的条子,将文书交给阿荷,阿荷会将文书送到军部,之后的传抄、保存,由军部负责。 阿荷抱着一大摞书步出书房,书山阻挡了视线,和一人正面撞上。 “哎呦,阿荷,小心些。” 来人帮阿荷搬了一半的文书去,阿荷向来人道谢。 “是去军部吗?我和曹侯汇报完就回去,阿荷不如等等我?”武宽道。 阿荷摇头:“这些都是特提文书,耽误不得,武将军还是给我吧,我先送过去。” 武宽挑眉,把手里的文书重新放回阿荷怀里,手上没留着劲,两本文书滑落在地上,其中一本的封皮翻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字,阿荷脸色一变就要去捡,武宽已经蹲下身将文书捡起来。 阿荷很快恢复了神色,武宽将两份文书拍拍,还给阿荷。 “秘书官也是个体力活。”他说着,偏头看了看阿荷的手臂,笑道,“阿荷还是要多练练力气,我们军部的男儿都不是这样的。”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曹班的书房。 阿荷站在原地,深呼吸两口气,抱着文书离开了院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0-200 第191章 又是一年仲秋。 长安, 北城门外。 “您好,请问曹旻住在……?” “喏,那边, 山坡上那间屋子就是。” “多谢。” “小事小事,哎, 女郎买银镜不, 悄悄告诉你,我在城里工坊有熟人,拿货比城西珍宝庄还便宜!我是看你面善才告诉你,来, 看我这担子里——” “……” “不用, 不用, 多谢。”杨布连连挥手,快步走开了。 货郎耸耸肩, 不甚在意,重新挑起货担,吆喝起来。 “银镜、铜镜,工坊直销, 一百九十九钱!只要一百九十九钱!” 伴随着货郎的吆喝声,杨布按照指引,往山坡的方向走。 工坊直销, 拿货便宜? 或许回去她可以此为专题做一篇报道。 月前时文报的主编许劭找到她,说她最近产出质量不高,批了她三日的公休,让她调整一下状态,还说如果想要外出采风,报社可以报销食宿花费。 她心不在焉,本来已经做好被斥责,甚至被除职的心里准备了,没想到许主编非但没生气,还关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许主编待她着实不薄,只是她不敢承情。 许劭不止一次向她暗示求娶是原因之一。 杨布是孤儿,和她同一批格物院出身的孤儿们,有不少成亲的,包括阿朗——她从谯县格物院开始的同窗。 去岁她参加了阿朗的婚宴,阿朗的丈夫是阳翟格物院的五期生,比她们小两岁,两人都在工部任职,此前并不相熟,去岁工部几个大工程做下来,两人一起连续通宵,就此结下堪比同袍之情一般的过命交情。 彼时,所有人都认为,阿朗的婚姻是幸福的,夫妇一同上下朝,卿卿我我,羡煞多少同僚。 杨布去岁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她感怀过去,婚宴当日痛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但那也仅仅是为新人彼此的抒情、为她和阿朗之间的回忆所触动。 直到今年年关后,阿朗怀孕了。 许主编年长她7岁,功成名遂又儒雅谦和,丰神俊朗却至今未娶,杨布承认自己心动过,但看到阿朗,她不禁会想…… 许主编也会像阿朗的丈夫那样,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有家不归,处处苛责,还不让妻子工作吗? 如果就连许主编那样的男子,也会变得像阿朗的丈夫那样,那天下还有多少男子,可以交付终身呢? 而女子,终究是要成婚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婚姻,思考这种她熟悉又陌生的生活状态。 杨布擦了擦额角的汗,终于爬上了山坡,她天不亮就出城,此时太阳初升* ,照得远处河面碎金点点,粼粼波光在她眼瞳中跃动。 回看城门口的方向,道路已经开始拥堵起来,每天日出日落时分,便是城门卫最忙碌的时刻,大量车马人群要通过城门,开启或结束一天的营生,城内升起袅袅炊烟,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传到了这片茅屋区。 山下,茅屋内住的百姓也纷纷出门,有妇人喊着孩童的名字,杨布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往山道这边来。 这一片茅草屋住的都不是长安本地人,从去岁开始,曹侯就组织人手重修长安和洛阳之间官道,官道修复后,两地之间往来商旅、百姓,越来越多,今年开春天气回暖后,长安城内迎来了一波人□□发式增长,长安城墙内的房屋供不应求,许多新来长安的百姓,就只能选择在城外建房。 慢慢的,连接码头的城北门,和连接官道的城西门,都形成了这样的茅屋区。 目前曹侯已经命工部派人,对这些房屋进行测量登簿、加固修葺,杨布听报社的同僚说,下来尚书台准备推翻旧城墙,往外扩建新城墙。 杨布闭上眼,将令她心神不宁的另一因素压下,转身,缓缓睁开眼。 山坡头上只有一间茅屋,屋子前有一片院子,篱笆内种了绿植,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曹旻,曹旻——” 杨布在院前喊了两声,里面没人应,她晃了晃院子的篱笆,篱笆扎在地里很深,上面还缠了棘条,柴门也打了两层的门板。 她回看上山的方向,越往高处,房屋越少,到山坡头上的一段路,还有些陡峭,这院门和篱笆都是新扎的,看来人一多起来,鱼龙混杂,茅屋区的治安还无法得到充分的保障。 “曹旻,你在家吗?” 杨布抬高音量,叩叩门扉。 “汪汪汪!!!” 门内突然传来犬只的咆哮,杨布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等到犬不再吠了,才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曹旻?” 没过一会,门内终于传来女郎的回应。 “杨学士!来——”声音戛然而止。 曹旻有些耳背,她不知道杨布会来,听见声音还以为是阿糯,半晌反应过来是杨学士,连忙放下手里的纺专,动作太急,羊毛线和纺专搅在一起,纺专脱手,带着长长的羊毛线滚落在地。 她想去捡,又听见了阿糯的狂吠,担心吓着杨学士,草履都来不及穿,便匆匆出来,摸摸阿糯的头,给杨布开门。 “是阿旻么!”杨布又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啊,是!” 听见杨布唤她,曹旻不自觉“大声”回应,可一扯到声带,又感觉喉咙间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痛。 柴门吱呀一声打开,曹旻将杨布迎进来, “杨学士,久等了。” 曹旻声带和听力是小时候一起损伤的,从前在曹府,阿父阿母嫌她说话难听,她甚少言语,沉默寡言的习惯一直养成到了现在,难得有这般言语急切的时候。 她和杨布解释:“抱歉,刚刚我以为是阿糯……” 杨布点点头,进门后,入目是院内一片绿油油的青菜,一条纯黑色的大犬看着她,她回瞪大犬一眼。 “去!” “阿糯!去,玩去。”曹旻皱眉,小幅度地摆手。 阿糯依然盯着杨布,摇起了尾巴。 杨布默默绕到了曹旻的另一边。 她环视一圈,院子不大,但处处被曹旻打理得井井有条,和刚盘下来时,杂乱无章的样子大相径庭。 曹旻住的这件院子是租的,盖院子的农户是长安本地人,在半年前搬进了城内,城内有人专门靠着房屋盘出的消息营生,文选报有一幅版面,是开放给百姓的,花一百钱,可以在下一期报纸的十个小版面中占上一幅的位置,这些人就将收集到的房屋信息投在报纸上。 将消息广而告之——长安城的百姓给这一幅小版面起名“广告”。 杨布看到这间院子的出租的消息后,就来实地看了看,与房屋的前主人还了一个合适的价格,做人情将消息告诉了曹旻,曹旻便将院子盘了下来。 曹旻去关门时,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闪而过,躲到了门后,曹旻步出来,见几个小童蹲在地上。 “阿姊,糖——” “糖?”杨布也跟着出来,小童们见到她,有些胆怯地往后退。 这群小童跟了她一路,原来是为了讨糖吃。 长安城内,带有甜味的食物是比别处要多些,但这些小童口中纯粹的“糖”却非寻常之物,而是军部下辖工坊生产的一级管制品。 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糖”这种叫法的实物。 “糖……”一个男孩站在原地没动,他挂着鼻涕,抬头看着两位女郎,乌黑的手掌,只有指尖被他含得光亮。 山道上传来虚弱的呼喊声,一名妇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飞快走过来,将最小的男孩抱起。 “小娃不懂事,女郎莫怪,莫怪。”说完,妇人狠狠给了孩子屁股一掌,霎时间,孩子哭声震天。 女人将孩子夹在胳膊下,带着小童们离开了。 杨布听着那有力的哭声,片刻的出神。 “杨学士,你怎么来了……” 锁好门后,曹旻带杨布往院里走,她看人时,头总是微微低着,杨布只比她年长三岁,却整整高出她一个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的发旋。 这让她想到了刚刚躲在门口的小童。 “我都离开学府多久了,你唤我学士我都脸红。” 曹旻一怔。 她喊学士,本意是敬仰杨布的状元身份,她知道杨布不喜欢别人唤她状元,但这么一说,确实,杨布已经离开学府,应当以工职唤她一声杨记者才是,否则岂不是说明,她作为记者毫无建树,离开学府多年后的最高成就依然是学府时期的学士? 杨布一看曹旻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就知道是她多想了,和曹旻相处,得更加坦陈直白才行,她怎么一下子忘了。 她一拍脑门:“哎,是我玩笑过头了,我的意思是,学士听起来老气横秋又生分,你要是不愿意唤我阿布,不如就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学姐吧。” 曹旻这才抬起头看她。 “……学姐。” “嗯,学妹。” 完了,曹旻头垂得更低了。 院子不大,两步间就来到了茅屋屋檐,曹旻闪身一步走到杨布前面,捡起地上的纺专,放在纺织机上,又扯过一旁的半成品羊毛衣盖在上面。 羊毛纺织是前年开始在长安时兴的,来自西域、朔方的商队用骆驼运来皮草、羊毛和香料,带走茶叶、丝织品和瓷器。 冬季一年冷过一年,城里已经出现了好几家卖出羊毛,回收纺织成品的铺子,成品羊毛衣以高价在各郡出售,甚至通过海船远销番邦,有纺织手艺的人,一个冬季就能挣回一家人半年的口粮,曹旻这种非专业人事,也可以通过记件零工来补贴家用。 杨布对纺织一窍不通,明日便是仲秋,她是来送邀请函的。 两封邀请函,一封是仲秋宴,一封是婚宴。 第192章 “走吧, 我们进城里聊。” 杨布做东,选的自然是状元楼,两人都不赶时间,一边聊天,一边走着回城,到午时正好能走到城西市集街。 结果今日北门居然限制通行, 车马从护城河桥上,一直排了五六里远,她们来到队伍最前面,听见有人在和城门尉吵架。 “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还请马公子稍候。” “稍候, 稍候, 我们已经候了两个时辰了,这批葡萄可是要送给马尚书和曹侯的!耽误了时间, 没了口感,贵人们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原来是马氏子弟,杨布和曹旻对视一眼, 让曹旻留在原处,自己凑近去听。 “……请马公子稍候。”领头的城门尉脾气挺好,马氏子弟激动得快要抄家伙了, 他不动如山,只是重复军令。 当然,马氏子弟中也不全是莽汉,一年长者诚恳道:“将军,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但大家都住在城内,妻儿老小皆在城中,谁能不担心呢,我们可以在这儿等,但到底要等多久,总得给个准数吧。” 围观的百姓听到这里,也纷纷应和,杨布也跟着看向城门尉。 却见城门尉皱着眉,表情不比其他人轻松:“实不相瞒,我们只是接到命令关闭城门,令行禁止,具体开门的时间,没有下达,城门卫不敢妄动,只能请诸位再耐心等候一会儿,我让军中腿脚最快的士兵去探探,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人群勉强被安抚下来,杨布走上前,小声唤城门尉:“将军,将军。” 城门尉回头,见是杨布,朝她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杨布避开人群,来到城西一处营帐内。 “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你再这样,我就要唤你状元了。” “五哥。” “嘿,这才对嘛,来,阿布坐着,外头人挤人的,闷!” 城门尉杨五和杨布同姓,杨布刚进北学府时,长安城门晚上还有宵禁,杨布设计帮杨五抓到了一伙蓄意运送人员在宵禁期间进出城的犯人,令杨五可以将功抵过,免于革职处分,两人自此相识。 后来杨布考取了文选头名,名噪一时,却在状元游街后的第三日,主动登门,提出教导杨五的女儿课业,杨五自此便将杨布当做自己亲妹一般。 “具体发生什么事,五哥是真不知道,”杨五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过北城门卫没有收到调兵的命令,就是单纯的落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也让人去打听了,哎对了,你不是在报社吗?你消息应该最是灵通了。” 这也是让杨布好奇的点。 城内发生非军事调动的大事,她作为报社的骨干,正常情况下,不可能一点风都没摸到…… 两人随便聊了两句,杨五担心城门起乱子,喝了口水又出去了,临出去前,又掉回头来,邀请杨布明日中秋上他家过。 “不用了,也代我谢谢嫂嫂。” 杨布什么也没打听到,回到城门处,在远离人群的树荫下找到曹旻。 “城门尉也不知道,我们等等吧。” 曹旻脸色有些苍白。 “会不会是,曹侯……” 杨布愣了愣,猛然一下反应过来,脸色唰地白了。 她立马站起身,眺望城内的方向。 但随即她又否定了这种猜想。 “不会的,别瞎想,如果曹侯有事,城门卫不会是这种状态。” 曹旻额头全是汗,讷讷地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 杨布一想到那种可能性,还是紧张地望向城内。 ——生怕空中出现那种用来传递消息的火光信号。 没过多久,城门的方向又传来喧哗声,这次争执双方似乎都激动起来,马氏子弟带着家仆要动手,被城门卫通通扣押了。 可这样的行为,更加激起了民众的恐慌,长安离开战乱才短短五年,百姓的安全感脆弱得一碰即碎,根植在心中的不安轻而易举被点燃,随着一身呼喝,人群涌向城门。 有人直接驱赶马匹,踏过护城河,先头的城门卫在推挤中倒在地上,杨五一看形势不对,下令放箭,士兵不敢伤害百姓,箭矢射中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将前方一名马氏族人踹进护城河中。 这一下子,人马全部受惊,护城河桥上立刻乱作一团,杨五持刀威胁,也抵挡不住情绪上头的百姓,眼看情况越来越糟,危急之时,城门上方一名士兵朝下大喊。 “将军!开门!开城门!军令到了,开城门——” 杨五立刻下令开城,头一批百姓跌跌撞撞挤进城后,后头的百姓慢慢也平复下来,城门终于在午时恢复了秩序。 杨布和曹旻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进城后,一路除了城门内的人多些,其他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也不见有军部的士兵巡逻,沿着城内最大的一条路往城西的方向走,一直走到通往城东居住区的路口,才见到了军部的士兵。 打量的士兵封住了道路口,路边也堵了不少人,不过没有人吵闹。 看来出事的地方在城东。 和杨布她们一样,还有不少好奇的百姓围在路口,交头接耳,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城东多住着公卿世家,这些公卿世家平时出入皆有仆从随行,一副不把军部放在眼里的样子,出了事反倒是很安分,战斗力远不如方才的城门口的百姓。 杨布这会儿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仲秋前后都是休沐,往年这个时候,市集街的酒肆都是最热闹的,今日更是如此,不过酒肆内人虽然多,酒肆外头停放车马的空地反而没有满位,杨布有些诧异,问伙计,伙计一脸神秘告诉杨布,今日最好在外间吃,说消息都在外头传呢。 杨布来状元楼和回家一样,今天主要是请曹旻,曹旻不喜欢吵闹的环境,她本想坚持去包间,可曹旻却阻止她。 “就在外头吧,我也有些好奇。” 两人于是选了大堂正中央的席位,说话需要用喊的那种。 点菜时,杨布让曹旻选,曹旻没来过状元楼,不知道选什么,杨布就让伙计上了几道口味清淡的菜。 两人什么也没说,光竖起耳朵听,很快就将今早以来的疑惑,开解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今日早间,军部突然下令包围武都尉武宽府邸,抓捕武宽入狱。 作为讨伐王允时,亲手斩下李傕,率先进入长安的前将军,武宽可是军部粟将军以下的二号人物! 杨布估计,这会儿报社肯定忙炸了。 两家报社都是月刊,时文报月末印刊,文选报月初印刊,遇到节日,则都会增刊,正常情况下,仲秋的特刊这个时间已经排好版,准备送到印刷坊印刷了。 这么大的新闻,官方的、非官方的,事前的背景,事后的处理,可写得东西不要太多,恐怕修改版面是不够的,得增加页数才行。 据说武宽是在睡梦中,被自己曾经的士兵抓起来的,武宽的两名副将也在抓捕行列,其中一人带兵原地造反,城西的城门卫也发生哗变,虽然两边首将都被当场斩杀,但以防万一,军部还是下令闭城,长安十二门齐落。 “我敢说,这是自曹侯迁都以来,长安最惊险,最刺激的三个时辰!我愿称之为——长安三个时辰事变!” “我看你是脑袋被骆驼喷了!牛辅李傕围困长安,兵临城下才过去多久,好日子过个几天,就忘记自己阿母是谁了?” “我没忘!你骂我作什,要骂骂武宽去!你们没听说吗?他被押出来,御史台的使君当众念了他的罪状,拿着单子念的,那单子,有那——么长!” 说话的男子往两边伸直双臂,比了个夸张的尺寸。 “这么长?!该!” “这还长?要换我来,我还可以再给他列出个这么长的!”堂内食客,十桌有十桌都在议论此事,有人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觉得他有故事,催促他细细说来。 男人灌下一口酒,一拍桌子道:“他纵容家人侵占我家的田地,我兄长战死,只留下寡嫂和一双儿女,没了田地,就没有饭吃,我好不容易帮忙给在城内工坊找了活计,谁知那武贼吃人不吐骨头,他,他——” 男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双目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武贼”两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恨不得让他嚼上百八十遍咽下肚去才舒服。 “他勾结世家,世家的公子好吃懒做,凭借家世就能在工坊得了高位,逼迫我嫂嫂,将儿女卖给武家作奴隶!” “岂有此理!”端着餐碟路过的店伙计,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驻足,破口大骂,“我□□他爷爷个腿!” 也有人发出疑问:“卖身不是曹侯命令禁止的吗,他怎么敢……” “他耍阴的!说是签的合同,不是卖身契,可我请北学府的学士看了,那些条目,分明就是没给人留活路!” “那如此看来!世家也该死!” “你们别说,我今早走的北门进,哎呦那马氏的族子,可嚣张了,还说,还说——” 最后这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杨布看过去,认出这人是今早推挤城门卫的百姓之一。 他的声音很快被其他的讨论声盖过,又有人说,难怪门外的空地车马没有停满,往常世家最爱用车马来展示排场,看来今日曹侯是要连世家一起清算。 杨布听到这里,看着手里,来自吏部尚书马日磾的仲秋宴请帖,陷入了沉思。 第193章 杨布将请帖事情告知曹旻。 曹旻“……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杨布没有回答。 曹旻:“学姐想去么?” 杨布点点头道:“我问心无愧, 我相信马尚书也是。” 曹旻显得有些犹豫。 杨布没再什么,只是低头吃菜。 曹旻感觉到莫名的压力,片刻后, 她下定决心:“那,那我也去!” 酒肆大堂的议论仍在继续, 没过一会, 街道外面突然喧哗起来,食客纷纷走出酒肆,有人兴奋地跑回来,端起一碟甜瓜子就要走, 被掌柜地拽住:“瓜子你带走, 但你先说说发生了何事。” 那人嘿嘿一笑,提起衣摆,将碗碟里的瓜子倒进去,一边朝众人道:“是陈氏!安陵的大族陈氏也被抓了!” “嚯——”堂内哗然,陈氏,不就是先前那人所说的,勾结武宽的世家吗? 曹旻也惊讶道:“陈氏?去岁文选的榜眼不就是……” 杨布点点头,撑着下巴,一副看戏地表情。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时,这个点在大堂内的食客都是社交聚集型,有刚刚结束秋收农人,也有放值的工坊工人,人们点上一碟瓜子,酌上一壶酒,三五好友就能这么唠嗑一两个时辰。 本就是闲暇,一听有热闹,众人都挤在柜台前结账,呼啦一下涌出去看热闹了。 堂内突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杨布和曹旻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两人面对面坐着,曹旻的眼睛不敢看杨布,还有些无所适从。 杨布又给曹旻酌了一杯果汁,顺手将婚宴的请帖放在桌上,曹旻一看,吓了一跳。 “不是我,是北学府的学弟。”杨布眉眼微弯。 “啊,好。”曹旻有些新奇地摸摸请帖,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婚宴。 曹旻是在曹班打河阳之战时,才接到身边的,曹操连亲爹亲妈都不想管,更何况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妹妹了。 不过当时的曹班,同时面对董卓的西凉军和袁绍的背刺,也无暇顾忌曹旻,一直到长安迎奉天子后,经人提醒,曹班才将人安置在左冯翊的格物院,也就是原来的扶风格物院。 尽管洛阳的皇室族谱的传言在长安已经是人尽皆知,但只要曹班一天还姓曹,司隶校尉府一天没有对外证实此事,曹班就不能脱离曹氏子的身份。 而曹旻,就也是曹班的妹妹。 于是自然有人,将主意打到曹旻身上。 自初平三年,曹班代天子主持正旦大宴以来,朝臣已隐隐分为三派,劝进派势力日益壮大,行事越发不加掩饰,甚至在文选报上刊载改朝换代的谶纬,还编了歌谣传唱。 保守派依旧稳抓天道、礼法、性别三板斧,在上面做文章,以此反驳劝进派。 中立派或者两边不站,或两边都支持,牝鸡司晨有违纲常,但律法也没规定女子不能为帝啊,那是纲常大还是律法大?是为了纲常修改律法,还是为了律法修改纲常? 这仿佛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杨布对此发表锐评:曹侯还是让他们吃太饱! 那些联系,或者想要联系曹旻的大臣中,不是没有保守派的,既然觉得曹侯不能当大任,那为何还想将鸡蛋放在曹旻这个女郎的篮子里? 曹旻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性格安静,甚至有些过于胆怯了,她不傻,知道自己的“二兄”是个位高权重的女子,可当着曹侯的面,她都不敢以妹妹自称,更何况是掺和进那些复杂的权利纷争之中呢? 于是她只能埋头于书卷,凭借自己的努力,只花了两年时间,就从左冯翊的格物院考到了北学府。 可就在所有人都期待着,曹旻在文选上大放异彩时,她又连续多年拒绝参加文选考试。 不仅如此,她还主动搬出了曹班给她在城东安置的宅院,一个人跑到北城外的茅屋区居住。 旁人不解其因,杨布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这样避着,又有什么用,那些会误解你的人,不会想要了解你,你做与不做,于他们而言没有区别,你又何必证明给他们看?” 这回,不说话的,变成曹旻了。 “你可别是在格物院读书读傻了,当初你执意要搬出城,我不好给你泼冷水,今天你说愿意同我去仲秋宴,我才来劝你。” “你就看曹侯,”杨布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可曾想过,她为何还是姓曹?” 曹旻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但这对杨布的威慑力为零。 “你心里清楚,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你不是没有目标,没有想法的人,既然有想法,那就要去做,不择手段去做,更何况,你只是利用了曹侯给予你的便利,司隶校尉府立法,律法是这天下的规则,规则之下,怎么能叫不择手段呢?” 杨布这话实在太直白,曹旻有些被吓到了。 “反正我是那样的人。”杨布摊手,不管曹旻内心如何波澜起伏。 曹旻知道杨布是为自己着想,但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想了半天,她依然只是问道:“那学姐去么。” 杨布无奈:“你也不能总跟着我吧,我是记者,就算我不喜欢,这些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现在是问你的想法。” 曹旻小声嘟囔:“那我还是不去。” 赶在杨布说话前,她又道:“学姐问我的想法,这就是了。仲秋宴我去,婚宴我不去。” 她猛灌下一大口果汁,学姐对她掏心掏肺,她自然也愿意说出心里话:“要我说,婚宴有什好去的,到场的人,不认识的比认识的多,好像这婚姻不是夫妇两人的事,而是大家的事。” 曹旻这么一说,让杨布想起了自己的同窗好友阿朗:“你这么说也没错,这婚宴不就是大家的事么,告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从此这两人将组成一个家庭。” 阿朗的丈夫辜负了阿朗,可当杨布询问阿朗时,对方还是告诉她,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 杨布略有些惆怅地感叹:“可是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啊,女子总是要成婚的,不是么?” 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阿旻呢,阿旻可有想过成婚的事?” 她本意是想打探,曹侯是否对她的婚事有所安排,可曹旻回她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谁说女子都要成婚的,曹侯不也是女子么?” 她下意识地反驳:“可,曹侯,曹侯毕竟是……” 她想说曹侯是特例,可仔细一想,曹侯、姑臧君、嫖骑将军,不都没有成婚么。 杨布难得有迟疑的时候,曹旻又帮她补充道:“曹侯年不过而立,我不敢揣测上意,但我想,以后,以后的日子,总会有答案的。” 杯中的果汁已经喝得见了底,曹旻双手握着杯子,喃喃:“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 —— 仲秋当日,曹旻跟着杨布来到城郊马氏的庄园,出乎意料的是,园子外的马车并没有减少,马日磾带着妻子亲自在门口迎接来客,杨布看出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来马氏不是没被昨日军部的抓捕行动影响。 “大家都想雪中送炭呢。”杨布挑眉,整理衣冠,走到马日磾身前,又立马换了一副表情。 马日磾很是勉强地牵起一个微笑:“杨记者这次没有带纸笔来。” 杨布笑道:“我带阿旻来赏景,马尚书却要让我在宴席上加班吗?” 马日磾这才放松下来,曹旻在杨布身后走上前,马日磾只是略微颔首,曹旻也回以微微点头。 入院之后,曹旻长吐出一口气:“他不认得我。” “你觉得呢?”杨布考上状元时游过街,参加了鹿鸣宴,当了记者又整日来往于皇宫和长安城,她的脸就是招牌,一进园子,就有不少人过来寒暄,她只能见缝插针和曹旻说话,“他管人事的。” “你在北学府的模拟考核次次高分,又不参加文选,曹侯求贤若渴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他一会儿还要找你说话呢。” 曹旻突然有些后悔答应赴宴了。 前来与杨布寒暄的宾客,有朝臣、工坊的东家和大匠,还有一些无官职在身的世家贵族,众人明里暗里,都向杨布打听昨日的事情。 杨布统一回复:不知道。 军部和御史台的这次联合行动,保密级别史无前例的高,她是真的一点风都没探到,不过杨布直觉,这样的行动,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果不其然,午后,两名邀请名单之外的客人,造访马氏庄园。 曹班下了马车,和贴身侍卫许褚一起,来到庄园门前。 门口的马日磾夫妇还能勉强维持主人的风度,院子里本来在和杨布寒暄一名世家族长,见曹班如见阎王,话说一半就丢下杨布,往院子后面跑。 “贾老。”曹班的声音不大,但顷刻间,整座庄园宛如时间静止一半安静了下来。 扑通—— 远处的木桥上,不知是谁一跃而下,跳进了人工引入的水渠里。 似曾相识的场景,杨布眯起眼睛。 想起来了,跳水者,不正是昨日城门口那位被马匹踹进护城河的马氏族子吗? 她们就站在门内不远,刚好听见马日磾咬牙切齿的声音。 “该死。” 第194章 “拦住他!” 曹班还没说什么,马日磾就已经大声命令仆役,将跑路的世家族长拦下,押送到曹班面前。 老人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曹班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马日磾道:“我是来赴宴的,马尚书这样,我倒是不好意思送礼了。” 说着曹班抬手,提起手里一捆用麻绳绑起来的纸包在马日磾面前晃晃,纸包鼓鼓囊囊,叫人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马日磾隐约看到纸包下方有深色的印迹,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其他的液体,这很难不让人想起昨日被斩杀的武都尉副将,还有陈氏子…… 他咽了口唾沫,内心直呼救命,心想这怕不是什么人体部件,难道是他马氏的某位…… 越想,背脊越是发凉,大中午的, 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他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曹班看他确实是被吓坏了,只能将纸包交给他的妻子。 “是吃的,夫人可以给孩子们尝尝。”曹班态度平和,神情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拜访。 马日磾的妻子愣神间,她又转向被仆役按在地上的老人。 “放开他吧。”曹班道。 扣人的那名仆役还去看马日磾, 被马日磾一个瞪眼,连忙松开了手。 曹班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老人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庄园。 曹侯在仲秋日到访吏部尚书庄园的消息不胫而走,吏部尚书马日磾被捕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仲秋前日的风波,来势汹汹,又骤然平息,给了一些人,侥幸逃过一劫的错觉。 这场在仲秋前日,由军部和御史台联合发起的抓捕行动,被长安城的百姓称为“反墨行动”,行动抓捕了以军部武都尉武宽为首的贪官污吏二十三名,人员涵盖军部和尚书台五部中的四部,另有两名御史台的官吏因为通风报信,在行动期间也被抓捕下狱。 行动同时抓捕了一批涉嫌勾结官吏为非作歹的世家贵族,马日磾本人虽然不在抓捕名录中,但因为族人涉案,他也难逃问责,曹班没有准他请辞的条子,只让他停职一个月,接受御史台的谈话。 谈话是在朝会上当众宣布的,下朝后,马日磾就没像往日那样回尚书台,而是跟着符柯直接去了御史台。 一个月的时间,如同暴风雨前宁静。 马日磾被捕的谣言不是凭空而来,御史台列明武宽罪状的那日,很多人都听见了,朝堂之上,文官武将们到底谁“干净”,谁“不干净”,彼此心知肚明。 这一个月,有多少人无法安睡呢? 当马日磾从御史台的谈话室出来时,整个人憔悴得如同瞬间老了十岁,曹班最终只是贬了他的官职,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行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行动就此画上句号。 根据军部下属,管理京城治安的警都尉统计,仲秋以来治安、贪墨案件数锐减,根据户部统计,此次行动累计缴获赃款有粮食三万石,金银器具、玉石珍珠不计其数。 符柯汇报完后,一旁的阿荷震惊不已,但曹班和符柯都知道,这还是留了手的结果。 符柯接管御史台后,全程参与谋划了此次行动,算是立了大功,符柯有长期从事情报工作的经验,干这个确实得心应手。 “御史台列个章程出来吧,我会抽调人给你,红线不能碰,不是嘴上说说的,反墨需要走常态化,这是底线。” 马日磾交代出来的名单就放在曹班的书案上,反墨行动还没有结束,御史台会继续和情报部合作,对名单上的情况逐一核查。 曹班说完话,符柯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她抬头,符柯才慢慢答道:“……是。” 这是有情绪了。 所有的工作都离不开人,姐姐一直说HR是核*心生产力,曹班这些年来也慢慢领悟了,她放下笔,看向符柯。 符柯是个直性子,这会儿嘴巴已经撅得可以挂茶壶了,她习惯了出外勤,这次坐镇后方,反而浑身不得劲。 来到这里后,曹班和符柯相处的时间,都快赶上上辈子和姐姐一起的时间了,符柯嘴巴一张,她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本来她也没打算让符柯在御史台待太久,她重新提笔,轻声道:“什么时候列出来,我就让你什么时候回军部。” “是!”符柯大声回道。 这次情绪对了。 不用抬头,想也知道符柯现在的表情。 曹班有种自己在哄孩子的错觉,一想又觉得没毛病,自己来之前的岁数也没白活不是,于是将桌上的糕点推到符柯面前。 “吃么?” 符柯却猛摇头:“仲秋吃腻了。” 曹班无语:“你拿月饼当饭吃?” 月饼是她今年让东厨新捣腾出来的,五仁月饼是弄不出了,葵花和花生都在美洲,就算用甜瓜子代替葵花籽,没有花生,大过节的,她总不能做“四仁”月饼吧。 最后出来的成品,有两种口味,豆蓉和蛋黄,每一种她都分了一些给符柯,符柯吃了,又主动来讨瑕疵品。 她想起符柯第一次吃冰,也是连着当饭吃,拉了几天肚子才老实。 “留给阿荷吧!”符柯抛下一句话,小跑着离开了书房,得知自己能回军部,她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曹班又看阿荷:“阿荷吃么?” 阿荷犹豫:“这是月前留的么……” “新做的。”做月饼不可能不放糖,曹班喜欢甜食,但她的糖也是按量领取,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阿荷泫然欲泣:“原是姐姐吃剩了,才留到我。” 曹班早就学会了她们那一套,心情好也愿意陪着闹,因此变了脸色,怒道:“吃不吃?一句话。” 阿荷不客气地拿起月饼,一口咬下一半:“呜呜,这月饼是咸的。” 曹班演技不如阿荷,一下没绷住,笑了:“鳄鱼的眼泪。” 阿荷吃了月饼,忙了一天,空空的肚子得了犒劳,心满意足道:“饿鱼是什么鱼?我只听过饿狼。” —— 曹班调符柯回军部,当然也不是单纯迁就她的喜好。 西边的长安,因为局势稳定,可以休养生息,但同在司州的洛阳,就处在备战阶段。 为了转移袁绍的注意力,作为盟友的公孙瓒不断在幽冀交界进行侵扰,但公孙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和袁绍都是军阀,都不会甘心居于人下。 目前她和公孙瓒以辽河为界分治幽州,她靠着军事威慑逼迫公孙瓒将目标往西面放,青州的造船厂一日不敢停歇,青州半岛的稳固直接关系到辽东局势,稍有松懈,若袁绍与公孙瓒联手,自己将满盘皆输。 因此来自平原国的盟书可谓一箭双雕,既能让青州尽归,又能从南边抑制袁绍,间接给公孙瓒施压。 姐姐的军队控制了琅琊国,整个半岛已经写上了曹班的名字,马腾上任后,曹班会直接将半岛划为一州,游树的军队也已经集结完毕,她随时可以下令,向徐州发起进攻。 陶谦的兵马目前还在下邳,袁术和扬州世家联盟,算是烧了陶谦的后花园,加上逐渐活跃起来的孙策,陶谦仍然在往徐、扬边界增兵,眼下正是攻打徐州的最佳时机。 曹班和军部为此已经商讨推演多次,战机转瞬即逝,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将压在自己案头的那份刺史任命书公之于众。 可她心里,却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第195章 初平五年, 曹班以游树为徐州刺史,从泰山、琅琊两地发兵三万,攻打陶谦。 当陶谦的求援信传到曹操营帐时, 游树已经连下五城,占据了前治所郯县, 兵临下邳。 曹操拿着信,二话不说,直接来到荀攸的营帐。 作为谋主的荀攸,不仅有独立的帐篷,还有侍从服侍, 对于正在行进中的军队, 这些身材羸弱的侍从是纯粹的累赘, 曹操不理解,但他愿意对这位世家出身的谋士兼人力资源主管让渡适当的面子和尊重。 行军在外无法沐浴梳洗, 和其他营帐不同,荀攸的帐篷日日熏香,幽远绵长的味道格格不入,营造出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氛围。 曹操在营帐门帘前, 连打三个喷嚏,巡逻的士兵纷纷侧目。 门口的守卫颤抖着手,替曹操掀开帘子,一股有形的烟雾从里面飘出来。 云雾中的荀攸从案间抬起头,见是曹操,连忙绕开书案,脚下却被案边堆放的东西绊住了,愣是在曹操面前跪行一礼,才略有些尴尬地爬起来,扶正衣冠。 “举着。”曹操皱眉道。 “啊?”荀攸愣了愣,乖乖听话,将手里的纸张举过头顶。 “不是说你,我是说帘子。” 曹操身后的士兵刚要放下帘账,闻言只能继续举着,空气流动后,曹操的头晕也缓和了不少,顺手拿过荀攸手里的纸。 很大的一幅纸,比他在兖州治所翻出来的舆图还大。 有风吹进帐内,书案上哗啦啦响动,荀攸看曹操手里拿着信,又不说是何事,想了想,便主动开口,介绍起这图纸。 “这是叔父托人送来的。” 荀攸的叔父荀谌从前是袁绍帐中从事,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袁绍,投奔了在济南国任国相的父亲荀绲。 荀攸以颍川士族的身份,帮曹操招揽了许多谋士宾客,他也向荀谌发过邀请,但一直没得到对方的正面答复。 直到姑臧君段宁以泰山郡为军事中心,接连拿下青州济南、乐安、齐王国,荀攸才得知,这其中有荀氏的帮助。 这之后,荀攸和荀谌的来信,就变成了荀谌问荀攸,要不要来青州。 ——左右都是跟着姓曹的走,来青州,有朝廷的大编制。 荀攸收到信后,当着曹操的面读了,曹操大笑,言公达若是想回家,他绝不会阻拦。 荀攸热泪盈眶表示,他的家在颍川,主公的军队何时能抵达,他就何时可以回家。 曹操笑得更开心了,之后每次荀谌来信,曹操都表现得比荀攸还积极,催着问他友若说了些什么。 荀攸作为曹操的外置大脑,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关心下属,而是想知道曹班的消息,但荀谌来信多为叙情,为此他不得不亲自操刀,结合手里的情报加以润色,再向上司汇报。 从信中,荀攸得知,荀谌的弟弟荀彧也在曹班手下任职,荀彧是荀绲的幺子,年龄小辈分高,从前在族里人人都宠着他,荀攸以前在颍川时,也很喜欢这个聪慧乖巧小叔父,常带他一起玩耍。 前阵子,荀谌告诉他,荀彧被曹班派到了洛阳。 也就是说,如果此行顺利,他和荀彧,就是敌人了…… 曹班确实不拘一格,荀彧比他小了整整十岁,都能给予要职,荀攸可以肯定,自己如果投曹班,一定会得到叔父所言“大编制”。 但在看到叔父送来的这些,所谓“报纸”的东西后,荀攸又不确定了。 曹操扫了一下纸张上面的内容,又打了一个喷嚏。 报纸在他手里被猛攥一下,荀攸紧张地伸手,但喷嚏之后,这薄薄的纸张居然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 “这都写得什么东西,粗鄙不堪。” 荀攸解释:“是不曾见过的文体,文字确实比寻常书册粗鄙,但无需注释,甚至刚刚识字的幼童也能读懂。” 荀攸伸手,将报纸展开:“主公看,这样大的图幅,里面都是工整排列的蝇头小字,就算直接记录口述内容,也放得下,而且其字虽多,却不是连篇累牍,每篇所论,均以大字标在一旁。” “你叔父是从哪来的?”曹操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似乎对上面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随意看了看,就将报纸还给了荀攸。 “是托了一位商贾送来的。”荀攸察觉到曹操的情绪,有些疑惑,原以为曹操会对报纸感兴趣。 他收了自己的勃勃兴致,问曹操来找自己何事。 曹操将陶谦的求助一事告诉荀攸。 “公达料事如神,我着实没想到,陶恭祖这么不堪一击啊。” 曹操从冀州返回昌邑后,立刻召集众人,询问攻打洛阳的计策。 荀攸也立刻搬出谋士们早就准备好的方案。 ——不要直接攻打洛阳,先发兵荆州。 曹班当年和段宁一起打董卓,董卓死后,残兵分散各地,这些年来已被曹班逐一击破。 唯独董卓的女婿牛辅,在曹班攻打弘农郡后,逃亡南阳,没有遭到追剿。 “荆州的刘表不希望直接和曹班为敌,曹班也不希望多线作战,南阳是大郡,虽经历黄巾贼乱,但是贼寇、豪族手里都握有大量粮食,牛辅胆小懦弱,在南阳成不了事,却可以阻隔两军。” “主公若派兵,帮刘表剿灭董卓余党,既可从贼寇手里得到粮食,缓解兖州饥荒、填补军中粮食缺口,又可以清扫荆州和二京之间的障碍,这样再攻打洛阳,就算袁绍不增援,曹班忌惮刘表,也不得不分兵,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曹操采纳了荀攸的建议,却在得知,曹班任命了青、徐刺史后,犹豫了起来。 “陶恭祖是先帝任命的徐州刺史,今天子受制于逆贼,其令不得为信,我怎么能眼看着逆贼去攻打朝廷命官,而不去帮忙呢?” 这是曹操开会时说的场面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徐州让曹班占了怎么办? 这话是在他们出发前问的,当时拔营的命令都下了,军队都在营地集结完毕了,曹操很少会有这样朝令夕改的情况,众人一时无法判断曹操是真的想去帮徐州,还是心里不踏实求安慰,于是都去看荀攸。 荀攸明白曹操在担心什么,事实上,他的心里也同样不安,但事已至此,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镇定道:“从段宁在琅琊犯下滔天罪行,陶谦没有阻拦就能知道,此人表面忠于汉室,实则包藏祸心,谁知陶谦不拦,是不能,还是不想?” “主公这时候发兵徐州,万一陶谦背信弃义,与段宁联手,两面包夹,主公当如何自处?” 当然,这也是荀攸当众的场面话,私下里,荀攸告诉了曹操他的真实想法。 “段宁进犯琅琊,徐州以北已尽归曹班,那位游刺史可以征调整个青州,加上琅琊的兵卒,陶谦如何抵挡?” 言下之意,徐州主公还是不要想了,我们先想办法守好自己的地盘吧。 事实也正如荀攸所料,游树的军队势如破竹,陶谦在徐州本就根基不稳,姑臧君攻占琅琊国给他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他率兵北援,袁术的部将孙策又占领了吴郡,从吴郡北部攻打广陵。 陶谦回防广陵,下邳又告急,那可是徐州治所!陶谦只能又率军北上,结果孙策在南面居然打过长江来了,陶谦物理意义上的瞻前顾后,求援信到处发。 “如今看来,公达的计谋实可谓上上策!” 曹操盛赞荀攸,看似给谋士鼓劲,实际上也是给自己打强心针,临走之前,荀攸送曹操出营帐,曹操终于让举得手臂麻木的士兵放下了门帘。 “以前怎么不见公达有这样的爱好?” 从前讨伐徐荣,攻占兖州,谋臣武将风餐露宿,席地而睡是常有的事,也不见荀攸这么讲究。 “这不是我的爱好,我这是为主公着想。” 曹操一时语塞。 荀攸一本正经解释道:“主公信任我,器重我,如今主公身份地位不同以往,我便是做与旁人看,让旁人知道,主公若重视一人,此人便可得到寻常人所得不到的优礼。” 曹操知道他惯会雄辩,但这个角度他着实没想到,细想好像也挺有道理,心情好了不少,拍了拍荀攸的肩:“那之后我得了好香,便让人送来给公达。” 当曹操的军队进入豫州时,陶谦的兵线已经被游树逼到了淮河以南,军部将两条情报送至洛阳县府,当天夜里,县府灯火通明,洛阳城的百姓以为是节日,借火烛光亮,纷纷在府衙外聚集祈福。 “曹操想借南阳起事,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曹班在昨日抵达洛阳,收到军报后,她第一时间下令放出洛阳调兵的消息。 弘农之战是二京争夺取胜的关键,当时作为主力的皇甫嵩和郭泰,分别面临攻城和打孙坚的重任,弘农守将刘玄接受了董卓余部牛辅的投诚,后来刘玄开城投降,牛辅败逃南阳,曹班需要集中兵力稳固洛阳,没有再追讨牛辅。 而后情报部探得,刘表私下给予牛辅粮草支援,助他扩大在南阳的势力,以此行成京荆之间的缓冲,这正和她意,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东面的战事上。 却没想到,曹操能借这个“缓冲”做文章。 “不,是属下失职。”粟飞神情凝重,曹操此计一箭双雕,既是围魏救赵,又是趁火打劫,曹班虽然地多势广,但兵力分散,司州扩张四面受限,大将军段宁的主力军队需要坐镇青州,如果这时候调回洛阳,不仅会让攻打徐州的游树孤立无援,还有可能引发琅琊、北海和平原国的叛乱。 “还有幽州,此刻断不能让姑臧君回京!”荀彧参言,点到即止。 “他爷爷的,什么人想的,好歹毒的计谋!”县尉皇甫嵩怒道。 洛阳因为是备战区,试行军事化管理,县尉皇甫嵩的话语权要高于县令司马朗,司马朗半夜被人从榻上叫起来到县府开会,人还没睡醒,被皇甫嵩一喊,困意全无,大脑终于开机:“我听闻,曹操帐下谋士荀公达,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看向坐在皇甫嵩后面的荀彧。 荀彧面无表情道:“是有这么个人。” 第196章 当曹班在县府商议完计策时, 已经是天光微凉了。 议事堂内搭起临时指挥所,皇甫嵩劝司马朗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回去休息,司马朗拒绝了,表示要和大家站在一起。 没过多久, 堂内响起司马朗的呼噜声。 一开始,大家还照顾着,尽量放轻动作和声音,后来进出指挥所的人越来越多,指挥所内很快嘈杂起来。 司马朗的呼噜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令人羡慕的睡眠质量啊。”曹班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偏头感叹道。 粟飞和皇甫嵩昨天晚上都离开了县府,拿着兵符到军营里去了,军部的文书和调令暂时由曹班处理,不管她的PlanA能不能顺利实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兵团作战都不可避免,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兵马、粮草、钱财,所谓“时间就是生命”,用在战争上最贴切不过,曹班作为决策层,容不得一点耽搁,将效率拉到满格,用来做朱批的红墨水都用完了一瓶。 长安的秘书官阿荷没有随行,这次陪她来洛阳的,是军部武都尉参军蔡琰,蔡琰第一次出差就是陪上司通宵,纵然对曹班的工作强度有所准备,从前在洛阳,也见识过她天不亮起床跑步的样子,蔡琰也还是吓了一跳。 要知道,她们可以一路骑马来的洛阳,进城之后,曹班就逐一会见洛阳所驻官员将领,一宿没睡,昨晚又连夜布置军务,蔡琰自认体力上佳,这会儿都有些撑不住了,曹班还要从纷繁的军务里理出头绪,做出决断。 “走吧。” 曹班离开书案,堂内不断有士兵进来,将处理好的文书搬出去,蔡琰避开他们,小跑跟上曹班。 出了议事堂,蔡琰才发现,院子里一夜之间已经改了布置,几个简易的竹棚沿着路两边搭了起来,每个棚子里都有官吏和士兵在处理公务,议事堂内的文书按照情报、战略、战书、后勤、政务,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分类,之后按照优先层级分批下发至洛阳及周边郡县各部。 一直抱剑候在门口的男人见她们出来,沉默地跟上,晨光落入院中,给曹侯身后留下淡淡的影子,这个男人就和影子融为了一体。 蔡琰在长安时,有许多次远远地见到了这道影子,他总是默默地跟在曹侯身后,护卫曹侯的安全。 曹侯的贴身侍卫,许褚。 关于他的故事,蔡琰听过许多版本,长安的百姓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是猛虎化人,被曹侯降服后收在身边,有说他救过曹侯的命,是曹侯最信赖的部将。 蔡琰来到武都尉后,才从同僚那里得知,许褚原是谯县格物院的监督,同时期和他一样任监督的共有三人,一人名为周言,是曹侯幼时的书童,在汝南格物院任职期间背叛主公投了袁氏,后为袁氏所杀。 另一人就是掌管御史台的现御史令符柯。 后来许褚主动辞去了监督的职务,以护卫的身份跟在曹侯身边,从谯县、到扶风、到泰山郡,再到现在的长安,他陪伴曹侯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到今天,却始终是一名护卫。 “武力不凡,只可惜胸无大志。”蔡琰的同僚如是点评道。 胸无大志么…… “仲达当心!”“看路!” 几声惊呼打断了蔡琰的思路,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斜着向她们栽倒下来,蔡琰立刻跨步上前,眼前一闪而过,身后的许褚已经拦在了曹班前面。 文书散落一地,许褚的用剑柄撑着青年的后背,竹棚里的官吏们发出惊呼,曹班后退一步,捡起地上文书。 许褚收回剑柄,青年失去支撑跌坐在地上,他的上司在竹棚里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了,青年还揉着背,仰头埋怨道:“既然要让我摔着,不用管我就是,何必还戳我一下。” “曹侯!”竹棚里的上司一面行军礼,一面疯狂朝青年使眼色。 “!?”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见一名身长九尺的高大男子手持长剑,面目阴沉地看着他,一旁是两名身着同样骑装的女子。 “这……曹,曹侯。”青年视线在两名女子间来回飘,向上司投去求助的眼神。 上司目不斜视,见死不救。 曹班将文书还给青年:“这些都是特提件,处理完后,尽快送到梁县去吧。” “是!曹侯!”青年紧张地大声回答。 曹班点点头,迈步离开,竹棚内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上司咬牙切齿,瞪大了眼睛,小声骂道:“找死啊你——司马仲达!” 谁知曹班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你是司马朗的弟弟?” 青年一怔,显然没想到曹侯会问自己,连忙道:“是,阿朗是我大兄。” 竹棚里的官吏反应也很快,立刻变了一副表情,上前道:“我是河内郡郡守从事黄胜,仲达是郡中掾属,我们本是为了年考而来的,这不是县府忙不开,临时抽人来帮忙嘛。” 他让青年赶紧把地上的文书收好,又道:“曹侯您别看这小子迷迷糊糊的,忙起公务来可是不要命的,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主动帮忙跑腿呢。” “是不是,仲达?仲达你头低着做什么,抬起来!”上司恨铁不成钢,在青年背后猛拍一把。 青年抱着文书抬起头,正和曹班黑沉沉的双眸对视上,见对方在打量自己,脸嘭的一下,烧熟了。 “哎呀,你羞什么!”上司在背后猛掐他,可这次无论如何,青年都不敢再抬头了。 曹班看着青年通红的耳廓。 鹰视狼顾?唔,果然演义就是演义啊…… “你可曾读过什么书?”她移开视线,随口问道。 青年低头嗡声道:“只刚念了《高等数学》。” 上司瞪圆了双眼。 曹班点点头:“小伙子不错,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啊。” 得知大家忙起来都顾不上吃食,曹班命人将食物定时配送到院里,她走后,上司懊恼地直跺脚。 “曹侯还未婚配,未婚配你懂吗?给你机会你不重用啊!还只念了《高等数学》,全天下就你书读得多是不是?” “我真念了啊……”司马懿无辜道,他用沾了凉水的手给自己的双颊降温,“况且两京多少世家公子她都瞧不上,又如何瞧得上我了。” “那你脸红什么?!” “第一次见曹侯,我紧张还不行么……”手心贴完,换手背贴,可脸还是烫得厉害。 “黄从事老说我,您怎么不去?” “去什么?” “去,去……”好不容易降下温度的脸又红了起来,“黄从事明知故问!” 司马懿抱着文书小步跑走了。 “哼。”黄从事回到竹棚里,喃喃自语:“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早去了……” 他回想起司马懿回答曹班问话时没出息的样子,撇撇嘴。 “只念了《高等数学》~略略略……”—— 蔡琰和许褚陪着曹班来到后院,曹班进了屋子,蔡琰有些摸不着曹班的休息时间,想问问许褚,许褚已经在闭目养神了,她只好作罢。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安静了下来,蔡琰以为曹班睡下了,想了想曹班原定在今日的行程,走到院中一个避雨的木箱旁。 木箱内传来滴答水声,这是工部在原本的铜壶滴漏计时器基础上,改造的水运浑天仪。 由于造价高昂,需要人定期拆卸下里面结构精巧的铜制部件,除锈清洁,因此生产两台之后,就被工部尚书石默叫停了。 现存的两台,一台放在长安皇宫的无己殿,蔡琰参加朝会时都会路过,但不曾细观。 另一台原本是放在洛阳金市的,后来经历了一次盗窃,皇甫嵩抓了窃贼,一番审问后,又牵扯出了工部的贪墨案件,皇甫嵩就暂时将它搬到了县府里。 水运浑天仪的上部是九只带刻痕的铜球,水流过铜球,铜球就能模仿天体运动。 这让她瞬间回想起刚到长安,日日恶补文化知识的那段日子。 浑天仪的下部是两个小木人,每刻钟击鼓一次、另一个每时辰撞钟一次,蔡琰观察了一会,确认了时间,决定安排将曹侯白日的行程推迟推迟一个时辰。 水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蔡琰抬头,如丝的雨线密密坠落。 蔡琰伸出手,雨水落在手心里,慢慢形成一片小水洼。 曹班换上了文士衣物,从屋内走了出来。 蔡琰连忙甩掉手里的水,让春雨回归大地。 “曹侯!您不休息一下吗?” 曹班摇头,步出回廊,上了早就背好的马车,来到城外。 二京之战结束后,洛阳成为了长安在东面的防线,曹班将这里划为军事战备区,却并没有放弃对洛阳的建设。 从最上层开始,她将农部从工部独立出来,改尚书台五部为六部,农部下设屯田尉,专职负责各地屯田事务。 为了保住洛阳的人口,曹班在洛阳大力开展屯田工作的同时,将部分工坊从长安迁到了洛阳。 这一决策冒了很大的风险,洛阳靠近曹操的兖州和动乱的豫州,一旦开展,工坊的设备和产线很难在短时间内搬迁。 但这一举措带来的收益也十分明显,工坊招工,既能稳固流动人口,还能降低治安风险,同时工坊生产的初级工业品,又能成为化肥的原料,反哺屯田,提高亩产,由此形成正向循环。 曹班按照行程安排,先后去了工坊、城郊的试验田,又回到城内,检查了洛阳的人口计簿,和青苗计簿。 一直到了傍晚,她才在县令司马朗的陪同下,往回走。 政务工作得到上级肯定的司马朗心情颇好,和曹班同乘一架马车回临时指挥所时,还不自觉哼起了歌。 “有彼神子——” “……停。” 司马朗刚一开口,就被曹班打断了。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曹班一眼,见曹侯低头看文书,于是视线瞥向窗外,继续哼哼:“有彼神子,分瑞玉,斩赤龙……” 曹班:…… 嘶,怎么还说不听了? 司马朗所唱,是一首在洛阳传唱的谶歌,不知是何人所著,但歌词所言“分瑞玉”为班,而东汉行火德,尚赤色。 前有黄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后有袁术的“代汉者,当涂高”,没有一语是能成谶的,曹班并不喜欢这歌,但她挡不住百姓喜欢唱。 不过这也不代表着,她愿意听人当面唱啊。 “我今日在议事堂,见到令弟了。” 曹班一句话,就让司马朗乖乖闭了嘴。 “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第197章 司马朗惴惴不安地回到议事堂, 曹班沐浴梳洗回到房中,取下胸前的玉佩,放在案上一方深色方巾上, 没过一会儿,玉佩里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需要我回来吗?” 姐姐问道。 “是需要姐姐动一动, 不过不是来洛阳。”曹班道。 曹班进入洛阳的时间不长, 洛阳本地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贵族在此地盘踞百年,不是曹班一朝一夕可以渗透的。 曹操要占曹班的地盘,洛阳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不过嘛,曹班在洛阳的时间是不长,曹操到兖州的时间也没有多长啊。 军部商议时,曹班提出了攻打兖州,逼曹操回援的方案,从事荀彧提出了反对意见。 “曹操亲自率军前往南阳,命亲信将领夏侯惇守东郡治所濮阳,东郡名士陈宫守河防重城东武阳,和曹操一起在陈留起兵的枣祗守东阿,沿河一线布下重兵,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攻下,反而容易引起北边的注意。” 黄河以北的魏郡邺城,也就是冀州州治所在,袁绍的大军驻扎在那里,和曹操两人背对背,互相依靠。 蔡琰也赞同道:“兖州州治在中部山阳郡的昌邑县,曹操主力军休整却选在了定陶县,战时又将兵线尽数布置在北边,想必是对兖州原本的政治环境适应不良,更倾向于从盟友袁绍那获得支援。” 曹操不是世家,也不是兖州人,他会这么选择并不奇怪。 “那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先打荆州?”皇甫嵩道。 “不行!”“不可!”蔡琰和荀彧异口同声的反对让皇甫嵩哑了火,有些生气道:“这不行那不行,光反对不出主意,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蔡琰和荀彧面面相觑,皇甫嵩不惯着这些小辈,直接点名:“文若,你说!” 荀彧想了想,道:“不如直接发兵,召姑臧君回京,主力攻打兖州,既然是打,我们何不一鼓作气,将兖州拿下!” “好!这主意不错!”皇甫嵩很是满意荀彧的回答,抚掌大声道,“干脆就别让姑臧君回来了,还费劲跑一趟作什,曹侯把士兵给我,我直接带人端了曹操的老巢,和东面的姑臧君在东郡会师,你看如何?” “我们的布置都在东面的战线,打兖州我认为是可行的。”曹班一边说,一边也在整理思路。 “依诸君所言,攻打兖州需要顾虑的,无非是北边的袁绍,既然如此,我们就想办法,让袁绍将兵线北移。” 众人瞬间明白了曹班的意思。 “幽州!” “你想让我去幽州吗?”玉佩那头的段宁也很快猜到了妹妹的想法。 “嗯,公孙瓒不安分,姐姐去帮他一下,将袁绍引过去,我在这边抄曹操老家。” “不讲武德?” “唔,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就是讲武德才这样做的。” 段宁轻轻笑了:“行,正好即墨那边新生实习结束了,我一起带上长长见识。” 去岁交州粮食减产,好在凉州这边屯田的效果相当不错,交州供粮的压力不大,但淮河以南许多地方先后经历旱灾、冰冻灾,沿海一带海盗频出,即墨军事学院的学生,就在院长徐正的带领下,改实习为实战,沿海讨贼了。 曹班和段宁交换了近期的情报后,段宁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 “你有把握吗?万一消息走漏了,让曹操知道怎么办?” 曹班道:“我如今要动兵,哪里还存在消息走漏的说法,都是按照对方必然会知道来准备的。” 段宁吹了一声口哨,曹班吐槽:“姐姐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我还会吹曲儿呢,用树叶、用草叶,从前在草原上,我和大家一起唱歌,声音能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有玉佩,我轻轻一吹,真真也能听见。” 玉佩开始发烫,通话的时间很快结束,姐姐这次没有细问曹班的战术,曹班哼了哼姐姐吹出来的曲调,却怎么也找不到旋律。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冷光入室,阴影交错,似梦似幻。 —— “公台,曹班发兵了!” 兖州东武阳县,张超一句话,让陈宫和在场的世族都停下了交谈。 “呵呵,广陵太守初来乍到,恐怕有些昏了头了,需要好好休息啊。” “不,不,我没昏,我很清醒,”见陈宫说完,转头又和世家喝起酒来,张超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只能搬出自己的哥哥,急道“曹班真的发兵了,这是兄长告诉我的消息,千真万确啊!” 陶谦在下邳战死,曹班的部将游树一路打到广陵,将袁术的部将孙策驱赶到江南岸,张超这个广陵太守名存实亡,只能来兖州投奔兄长张邈。 张邈将曹班发兵的消息告诉张超,让张超带着这条消息,来找陈宫换官位。 可他哪里想到,陈宫居然不信。 陈宫命人给张超设了席案后,便不再理会张超,张超坐立难安,食不* 下咽,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想去找陈宫谈话,陈宫又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让人送客。 张超白跑一趟,心怀怨恨地回到陈留,张邈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便知道事情没成。 “怎么办,他们都不相信兄长,等曹班打过来,陈留第一个遭殃,到时候兄长如何向曹使君交代?” 张邈冷笑一声,道:“你当他们是真的不信还是假的不信?” 张超一愣:“可他们既然相信,怎么会不做防备……” “曹操一走,陈公台就在东武阳大宴宾客,我看他和曹操的关系,恐怕还不如我呢。” 从前袁绍号召群雄讨董,曹操第一个率军出战徐荣,张邈因为袁绍的关系,有意结交曹操,不但借给他兵马,还将自己的亲信卫兹交给曹操统领。 结果曹操惨败,不但兵马一个没回来,亲信卫兹也战死沙场,曹操自己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张邈和曹操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 张超离开中原许久,对关中这些势力纠葛两眼一抹黑,他更担心眼下兄长的地盘恐怕要保不住。 “这你放心。”张邈挑眉道,“我有我的节奏。” 事实证明,张邈莫名其妙的自信不是没有来源的。 曹班派手下粟飞乘船,从洛河出发,改道黄河,全程走的水路,不仅没有进犯陈留的土地,中途还在酸枣县进行了一次补给。 粮草的批文还是张邈亲自签的! “兄长这是要背叛曹使君吗?”听说曹操当初为了争夺兖州之主的位置,在昌邑大行屠戮,前任州牧刘岱被杀,他的亲族被流放,他的部将则尽数被杀。 张邈却摇头,从书架上取出另一封书信。 张超一看,居然是曹操回给张邈的回信。 “我得到曹班发兵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曹操,并向他求援了。” “曹使君命令我坚守,可我小小陈留,怎能抵挡住王师呢?如今我只是坚守不住而已,这哪里叫背叛呀!”—— 船只航行过了酸枣,就不得不卸下人马返航。 曹班手下的水运装备以海船为主,黄河沿线本身通航条件不佳,再加上一直以来的势力纷争,始终没有实现全面通航。 粟飞骑在马上,这次出征,曹班给她配的两名将领都是凉州系,一位是姑臧君手下猛将吕布,此人是姑臧君在任并州刺史期间招募的,跟随姑臧君征战多年,无论是对曹、段二人的军事理念还是战略战术,他都极为熟悉,常为姑臧君先锋,粟飞于他并肩作战过,虽不喜他有些自傲的性格,但认可他的作战能力。 另外一名年轻将领名为张辽,是军部新提拔上来的将领,从前是姑臧君的祖父,然明公的部将,此人在军中恪守军纪,曹侯入长安后,他被远派至敦煌郡,对抗在商道沿线作乱的羌胡,前不久才班师回朝。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东郡郡治濮阳县,由濮阳沿河往东,一路都有曹操所布重兵把守,其中东阿县的防备力量相对较弱,曹操征南阳,在东郡征粮征兵,东阿守备程昱急切地向曹操表忠心,征粮手段颇为残忍,县里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被劫掠一空,但东阿是河防阵地的最后一环,曹班要是选在那里下手,一旦不成,很难全身而退。 为了让曹操回援,他们就必须选择一个足够让曹操心疼的目标,但又不能触碰到袁绍敏感的神经。 “佯攻濮阳,主力攻河防的大后方,定陶县。” 这是军部最后敲定的方略,当然具体实施,需要由粟飞依战场局势来决断,曹班给了她上限。 “只要能打,我就派主力军增援,尔等便是打通黄河河道的功臣。” 船只返航后,粟飞率军在一天之内,急行百里,这对于一直携带攻城器械的军队来说,已经是极限了,随后她将无法拆卸的器械主体藏于酸枣以西的燕地山林,以张辽为前军,命他率领八百人的小队,趁夜色摸到濮阳县周边,试探敌情。 第198章 张辽作为骑将,将自己的骑兵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仅仅两天的时间,不仅摸到了濮阳城外的布防,还沿河往下,探得一条重要情报。 “曹操的家——妻小, 都在鄄城!” 张辽本想说曹操的家人, 但他反应很快,话到嘴边改成了妻小。 吕布走上去,拍了拍张辽的肩,递给他一只水囊,张辽三两口喝干,走到帐中央,拿起一直炭笔,在地图几处关键位置划上标记。 在曹班所掌握的最新版本舆图中,兖州北部还是空白区,一直以来,舆图都是随着她的足迹更新的,有了军队之后,军中配备了测绘队,随行随记,舆图才越来越清晰。 跟张辽一起出发的测绘队预计还要半日才会返回,顺带一提,测绘小队也是曹班军中最为“奇葩”的一支队伍,他们不穿军服,而是穿着一种仙气飘飘的薄纱罩衣,伪装成卜卦的方士,为求逼真,测绘甚至是即墨军事学院中,唯一一个系统性培训卜算的专业。 张辽将自己在途中记下的地貌特征,还有曹操军队的布防情报记录下来。 舆图上,原本标注曹操家人的位置是在郡治昌邑,昌邑处在兖州的腹地,他们如果对昌邑动兵,那就是深入敌后,主力军不在的情况下,完全就是送菜。 但如果曹操真的把家人放在鄄城…… “将军,我可率军,奇袭鄄城!”吕布道。 昌邑危险,东阿太远,鄄城刚刚好,简直就像一个天然的靶子。 “会不会有诈……”虽说消息是张辽带回来的,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粟飞问张辽消息是从何得知的。 “我在东郡和济阴郡交界的位置,接连遇到好几拨百姓,带着车马往鄄城方向走,东郡旱灾严重,沿途多有贼寇,我护送他们走了一段,消息是从他们口中探得的。” “济阴郡……都是从南面来的?” “是。” 粟飞反复查看舆图,鄄城以南是济阴的郡治定陶,那是曹操大军休整的地方,也是他们这次真正的攻击目标。 定陶的东面,就是紧挨着济阴郡的山阳郡治所昌邑,同时也是刺史府所在。 曹操不相信昌邑的世族……百姓接二连三的搬迁…… 鄄城……曹操的家人…… “曹操恐怕是想迁郡治!” 吕布大喜:“那我们还管定陶做什么,直接打鄄城!” 比起济阴,攻打鄄城,他们能从水路得到支援,显然对他们更加有利。 粟飞也想不出不打鄄城的理由,当机立断调整战略,张辽得到了作为先锋军将领的机会,不禁心潮澎湃起来,可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实话说,属下不明白,曹操为何要在这时改迁州治?” 主将外出,除了迁治所,或是迁人口,确实没有理由让这么多百姓从相对安定的后方,转移到随时可能发生战争的边境。 吕布懒得细想这些,得了军令就出了营帐整兵去了,粟飞写好文书,让士兵加急送回洛阳,对张辽道:“或许曹操也是迫不得已。”—— 于此同时,驶向辽东郡的海船上,船医敲了敲舱门。 舱门上,刻着两个字。 ——“甲一” 这是一艘货运海船,随着这几年环渤海地区造船业的不断发展,继青州即墨港之后,曹班又先后在东莱、辽东、乐浪郡设置港口并搭建造船厂。 乐浪的海商甚至在前年将生意做到了高句丽,曹班将六十米以下海船的制造权限额开放,并派水兵扫除海患,对海商开始征税。 这艘货运海船便是私人海商所属,船医是乐浪郡人,在即墨军事学院读过一年书,后来辍学,被乐浪的海商募到船上做工。 屋内似乎有些吵闹,等了片刻,一名青年打开舱门,船医好奇地往船舱里瞟,青年微笑着侧过身,挡住了船医的视线。 “哦,我是来说一声,那人救起来了,要送过来吗?” “您稍等。”青年关上了门,大约是要和他家主人通传一声,没过一会儿,舱门再次打开,青年对船医道:“劳烦您,将他带过来吧。” 船医走后,青年回到船舱,关上舱门。 舱内,身着华丽锦织薄衫的白发女子斜倚在榻上,面带着一只单边黑色眼罩,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持黄金镖,衣衫下露出的一截小臂线条流畅而紧实,肌肉若隐若现。 青年关门转身的瞬间,女子手里金镖脱手,当的一声,疾风擦过青年耳畔,飞镖正中挂在他旁边木舱门上一块圆形的镖靶。 软榻旁,肤色黝黑的男人鼓掌欢呼起来,角落里,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睡得正香,而从头到尾,门口的青年都不曾眨眼。 “无趣。”段宁摘下眼罩,伸了个懒腰。 “姑臧君非要见我痛哭流涕才觉得有趣么。”戏志才取下镖靶上面的飞镖,在手里掂了掂。 纯金色,很沉。 早听说姑臧君手中握有并、凉矿场,富可敌国,如今见到这用作取乐的飞镖,才知道所言非虚。 他也走回段宁身旁,转身瞄准镖靶,用力—— “哎!不是,你怎么插队啊?明明是我先来的!”张燕就因为去拿案上的眼罩,慢了戏志才一步。 张燕的眼睛是在打董卓时伤的,军中的伤残抚恤十分优厚,他完全可以离开军营,在河内郡附近找一块田地颐养天年,但他那些和同袍并肩,彼此交付性命的日子似乎让人上瘾,他舍不得离开,在通过了军部的体检和测验后,曹班将扩编一倍不止的黑山军交还给他。 黑山军和白波军投靠曹班,曹班都保留了他们的军号,河阳之战结束后,张燕的黑山军先后被派往并州和辽西,与羌胡还有单于蹋顿交手,直到半年前才在返回泰山郡休整。 这些年他屯了不少款式的眼罩,这次随姑臧君到幽州,他精挑细选,决定戴这款幽夜黑的。 ——比较符合他们这次“海商”的人设。 戏志才一次飞镖没有射中中间的红圈,又想尝试第二次,张燕是能动手绝不动嘴的性格,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话没说完就上手去抢。 “你们这些世家子,不都喜欢投壶吗?和我抢这个作什?” “我不是世家子,还有,我也不喜欢投壶。”戏志才难得较真,两人吵吵闹闹的,丝毫没有影响到角落里的诸葛亮,段宁看他睡得匪夷所思地香,都有些被感染了,也打了个哈欠。 很快,舱门被再次叩响,舱内空气沉闷,段宁懒洋洋地有些不想动,但再一看旁边,张燕和戏志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打地密不可分,诸葛亮换了个姿势,面朝里睡成一团,只能叹口气,下榻去开门。 门打开,浑身湿透的少年人头发滴着水,身上披着船医给他的干净衣物,瑟瑟发抖地看着她。 “你,你的头发——”少年人晃了晃脑袋,把眼前的水珠甩掉。 不是错觉,这人的头发真的是全白的! 这是人是鬼? ! 少年突然想起船上的巫师将他唤醒时,扎在他身上的银针。 难道这船真的是…… 他退后两步,眼睛往船舷外看,随后又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不行不行,再掉下去,他真的会死的! 段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的脸色五彩变换。 这小子是张燕夜里在船后巡逻时发现的,他偷偷驾驶小船跟在大船后面,以为能借大船的力渡海去辽东,结果船只使出东莱港,刚刚起了一点浪,小船就翻了。 港口是明令禁止小船出远航的,不过东莱近年海商日渐繁盛,沿海百姓家中多有船只,有经验的渔民知道小船不能渡海,但拦不住总有人具有冒险精神,见大船后面总是跟着一艘救生小船,就蠢蠢欲动起来。 段宁这次没有表露身份,张燕就将有人落水的事情告诉了船长,船长却因为前阵子发生在乐浪郡港口的海盗事件,并不想救人,最后还是诸葛亮主动提出,他孤身下海救人,船长才愿意收帆缓行。 舱内的张燕、戏志才互相掐着对方的耳朵走了出来,少年努力让自己忽视白发女子手中的黄金杀器,以及扭打一团的黑白双煞,看来看去,没看见救他的恩人。 “敢问恩人可安好?”他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海上风浪很大,他的衣服被海风一吹,整个人都在颤抖,鼻涕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拼命嗦鼻子。 白煞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后,突然哭泣道:“阿亮他,他救了你之后就……” 少年一惊,没控制住,鼻涕流了下来,急道:“恩人,恩人他——” 白煞含泪点头:“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段宁也跟着哭泣:“呜呜呜,阿亮……” 张燕不明所以,但戏志才下手忒狠,他疼得灵魂出窍,于是也哭道:“呜呜呜,阿娘……” 第199章 “子义恳请贵人准许我, 为恩人扶灵!” “哎呀……这可有些难办啊……” 一整天下来,戏志才的后面都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他本性恶劣,就是觉得船上无趣, 所以才生了逗弄少年的心思,谁知少年如此耿直, 听说救命恩人为救他而死, 坚持表示要为恩人扶灵回乡。 诸葛亮在睡了整整一天后,终于恢复了精神,醒来第一件是就是去找吃的,却被张燕拦在了门口。 “阿亮辛苦,你想吃什么,你飞翎兄帮你拿。” “怎么能劳烦张将军呢?我自己去取就好。”他们是带了干粮上船的,但登船时,他听说船主贩卖柰果,这总不好意思让张燕去帮他…… 张燕在心里骂戏志才开玩笑不知分寸,这会儿人又没影了,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必要陪他欺负孩子,于是不再阻拦, 侧身让开。 结果舱门从外面推开了,戏志才怀抱一个麻袋走进来,见诸葛亮起来了,连忙转身将门关上,路过张燕时,清香芬芳的味道从他怀里溢散出来。 “什么好东西?”张燕翘着鼻尖,贴着戏志才走,戏志才放下麻袋,从袋子里取出两枚青色圆润的果实,递给榻上的姑臧君一个,另一个伸到了诸葛亮面前。 “给我的?”诸葛亮眼睛清澈明亮,和眼前那只沾了水的柰果一样。 “俺老张也来一个!”张燕一次见柰果,屁颠颠地伸手从袋子里摸出一枚,手臂被戏志才捉住。 “这要先问过阿亮的意见哦。” 张燕惊讶地看着诸葛亮:“是你的?” 诸葛亮惊讶地看着戏志才:“是我的?” 戏志才指着门口道:“你救下的那小子买的。” 闻言,诸葛亮将手里的柰果放回了袋子里。 “那我不能收。” “不能让他认为,我是因为有所图谋,才会去救他的。” 咔嚓一声脆响,是段宁一口咬下半只柰果。 戏志才手往后指,眼神戏谑。 诸葛亮微微皱眉:“这是船上贩卖的吧,我会把这一只的钱还给他。” 说完他就从自己打了补丁的衣袖里掏出一只云丝织布的零钱袋子,将里面的钱币抖出来,数了数。 戏志才坐在榻上,环抱双臂看他:“这就是状元的觉悟吗?没想到你还挺理想主义的。” 张燕手还抓着袋子里的那枚果子不放,戏志才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他站在两人中间,等他们辩出个胜负。 段宁连核一起将柰果吞了,手向后撑在榻上,一脸看戏的表情。 “光想不做才是理想主义,我是实践派,应该叫践行主义。” “有理想的践行主义?” “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 诸葛亮看了坐在戏志才身后的段宁一眼,不说话了。 “年轻真好啊。”戏志才突然感叹起来。 张燕插嘴:“你也不老啊!” “呵呵,你不懂,”戏志才笑道,“哎呀,别吃了别吃了,飞翎兄还不快把果子还回去。” 他收紧五指,被他掐住手腕的张燕吃痛松开手,果子落回袋子里。 诸葛亮不服气,不肯让戏志才就这么岔开话题:“这和年龄有何关系?内心不坚定的人,就喜欢找这样的借口!” 说完他就抱着麻袋推门出去了。 张燕摸头:“他为何生气?” 戏志才没理张燕,而是对段宁道:“姑臧君觉得阿亮如何?” 段宁收回视线,眸色沉沉地看着他:“你故意逗他,是想让我更加了解他吗?” 戏志才垂眸:“瞒不过姑臧君。” 张燕嘴巴闭了又张,大脑嗡的一声宕机了。 段宁笑了笑:“看来没把你放在情报部,是她人事工作上的失误啊。” 戏志才当然知道段宁口中的“她”是谁,他和段宁彼此心知肚明,他故意激怒诸葛亮,不是为了给段宁看,而是为了给段宁身后的的曹班看。 随着势力范围的扩张和稳固,曹班的用人需求也越来越大,格物院和军事学院的学生几乎都是一毕业就上任,不满而立的县令县尉大有人在,诸葛亮身为文选统考的状元,却让他在泰山郡最贫困的乡里做了三年的啬夫,比起诸葛亮因“得罪”曹侯而受罚的谣言,戏志才更相信,这是一种“优待”。 曹侯没有继承人,这不光是长安朝廷,也是她治下千万吏民学子所忧心的问题。 保守派认为,曹侯会将“帝师”的身份一以贯之,直到天子的后代降生,以此延续她的理念和权柄。 激进派认为,曹侯会篡权夺位,改汉天下为家天下,亲自诞下后代,延续血脉和传承。 但根据戏志才的观察,他怀疑,这位“继承人”,会从“民间”诞生。 准确来说,是从曹侯的格物院,或者姑臧君的凉州田庄一系的孩子里面,挑选出来。 当然,曹侯自己尚且年轻,不出意外,再为国奋斗个三十年不成问题,如今时局一日一变,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清。 不过聪明人总是未雨绸缪的,难得有机会试探上意,戏志才当然不会放过。 “我只是希望令姑臧君知晓,我对阿亮并无恶意,反而很是欣赏呢。” 段宁听见外面传来铿锵有力的宣誓声,什么救命之恩,什么以命相报,什么愿为效死云云。 “有理想,有能力,又愿意脚踏实地,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戏志才一愣,他都已经做好猜谜的打算了,没想到姑臧君不但没有当谜语人,还如此真诚地夸赞诸葛亮。 难道是他想错了? 谁知,更令戏志才吃惊的,是姑臧君之后的一番话。 “让他去基层的确是她的主意,”段宁道,“他做得很好,城子村符合耕种条件的田地都拓出来了,不仅如此,他改进的风力水轮车,还帮整个莱芜镇去岁的产粮提升了一成。” “所以这次我让他一起来了,毕竟如今这世道,光讲理是不行的,还要会讲武。” “可……”戏志才哑然,曹侯和姑臧君如此认可诸葛亮的能力,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与他? 果然,段宁话锋一转,道:“他很出色,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出色下去,封侯拜相,青史留名,都不是希望渺茫的事情,但如果是你想的那个,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的年龄不合适。” 啊……竟是如此…… 竟然是因为年龄吗? ! 仔细一想也是啊,曹侯未及而立难掩风采,诸葛亮不满弱冠略显颓势,这个年龄差,阿亮确实很难作为继承人候选…… 等等,也就是说? ! 段宁似笑非笑看着戏志才道:“志才若是成婚有了孩子却顾不上照料,可以托付于她呀。” 戏志才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连声道不婚不育保平安,张燕前面的部分完全没听懂,这里倒是听懂了,一掌拍上戏志才的背,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男人在外面才有奔头,他就是太久没碰女—— 话说到一半,他的冷汗比戏志才流得更多,此时船舱打开,诸葛亮带着昨日那名少年走进来。 少年一个箭步走到段宁面前,张燕条件反射拔出腰间佩剑,却见少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段宁大声道—— “在下东莱太史慈!愿为主公效死!” 说着,他还用右手贴在自己左胸前,行了一个军礼。 —— 幽州渔阳郡,郡治北面有一片广阔的原野,幽州自此往东北方向,农作物难以生长,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多以游牧为生。 公孙瓒单手纵马,一手持长戟,与一乌桓人相向而行,刀戟相击,铿然作响,公孙瓒松开缰绳,双手握住长戟的木柄,向上一挑,对方兵器脱手,砸进土里,公孙瓒长喝一声,两匹战马跑开一段距离后,慢慢停下。 他翻身下马,士兵小跑过来,接过缰绳,而他则回到刚才交手的位置,快人一步,将刀拔出来。 “给!战场上丢了武器,那可就是丢了性命,看来单于是久疏操练啊!” 公孙瓒随手将刀抛出去,对方哪里敢接,一时间手足无措,有些滑稽地等刀重新落回地上,这才慢慢弯腰,将刀捡起来。 这位和公孙瓒切磋武艺的乌桓单于,名为蹋顿,他和族人原本定居在右北平郡,那里也是他们的王庭所在。 先任单于丘力居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族叔,三年前和渔阳郡的张举一起叛乱,被公孙瓒亲手斩杀。 没错,按理来说,公孙瓒不仅是蹋顿的“杀叔仇人”,还是将他和族人从右北平郡赶到鲜卑地界的“侵略者”,于理,他们的会面应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而不是这样收着力气的陪练局。 但如果不是公孙瓒,单于的位置是不可能落到蹋顿身上的。 毕竟丘力居不仅有儿子,还有很多儿子,儿子里面还有得到王庭重臣拥戴的佼佼者。 “呵呵,公孙将军说得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有力气啊……” “哎,单于此言差矣,你就是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我的对手啊,哈哈哈哈哈!” 公孙瓒的笑声响彻营地,蹋顿攥紧了手里的刀,连声称是。 营地炊烟袅袅,公孙瓒让手下宰了肥羊招待乌桓单于,并邀请蹋顿与他同入主帐,又叫来舞姬乐师,奏乐伴舞,有仆从给他们酌上美酒,公孙瓒一饮而尽,又令仆从倒上满杯。 “单于怎么不喝?” 舞姬入帐时,蹋顿分明听见她们说的是乌桓话,想到自己的族人今年的冬粮还没有着落,哪里还有心情喝这粮食酿成的酒? “哎,实在是一言难尽啊……”蹋顿想趁这个机会把话头挑起来,却听公孙瓒又打断他道,“也是,往年这时候,左右郡县随你们进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去岁却让曹班手下什么“黑山军”犁了一遍,日子不好过啊!” 蹋顿听到这里,纵使人在屋檐下,也愤怒地抬起了头,他还好意思提曹班?要不是他公孙瓒带路,黑山军怎么能直抵乌桓王庭? 他们对汉人已经足够退让了,汉人却还要驱赶他们,还如此羞辱他们的单于! 愤怒的蹋顿拍案而起,可营帐内,不仅公孙瓒镇定自若,其他将领士兵,都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武器在入帐时就卸去了,他没有土地,没有粮食,他和他的族人,都要仰仗这个仇人生存。 蹋顿最终坐回了席案,仰头将酒水饮尽,辛辣的液体划入吼道,刺得他周身火热发烫。 “这才对嘛。”公孙瓒抚掌称赞道,“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将这异处敲定了,我们才能求同为乐啊!” 肥羊被仆人抬入了营帐。 第200章 席间,蹋顿几次想开口,不是有人与公孙瓒说话,就是被公孙瓒找了话头岔开。 一直到宴席即将结束,公孙瓒歪扭着身体准备离席,蹋顿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公孙瓒。 “公孙将军……” 公孙瓒停下,看他,表情很是不友善。 一旁一名参军提醒蹋顿:“怎么,公孙大人还当不起单于一声使君吗?” 蹋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参军见这单于如此不上道,反而有些尴尬,心道难怪公孙大人平日和他们提及蹋顿,言辞多有鄙夷,这般不懂变通,远不如先任单于丘力居来得果决爽快。 要不是公孙大人杀了丘力居,就凭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能在乌桓服众?更别提当单于了。 “对汉人的刺史,当称呼使君啊, 单于!” 可是参军这么解释,蹋顿却更迷惑了,幽州的刺史,不是汉室宗亲刘虞吗?这公孙瓒的刺史是哪来的? 但他也只能依言所行,好不容易架起来的气势也就此矮了半截。 “公孙使君, 其实我这次来, 还有一事。” “单于可是想问冀州的马市?” “哎,正是!”蹋顿还以为公孙瓒贵人多忘事,没想到他还记得,连忙道,“您看,我们送您的那批乌桓马,到现在也有月余了,往常这时候都能收到消息了,不知您这边是否知道商队的情况,我回去,也好和部族里的兄弟们交代……” 公孙瓒杀了丘力居后,与辽西郡的姑臧君联手,将汉人迁入右北平郡,并在郡中拓荒屯田。 乌桓是游牧民族,无法适应种田生活的族人就随蹋顿北迁,蹋顿有时会带着他们在从汉人领地上劫取粮食,但历经两汉历代帝王的征伐,他们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左右摇摆,人口受到两边强大势力版图的虹吸影响。 去岁不知为何,他们又被汉朝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盯上,派了一支骑兵来,和他们进进退退打了大半年,有时对方明明能一举歼敌,却又点到即止,蹋顿怀疑汉军的将领是个犹豫寡断的懦夫,但懦夫凭借着装备和人数优势,总能压乌桓骑兵一头,蹋顿打仗打不过,只能一退再退。 退到燕山山脉的蹋顿走投无路之际,手下一名汉人谋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听说公孙瓒早年起家时,不与官宦世族交好,而是与卜数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交好。” “公孙瓒每每行军打仗,都是一人双骑甚至一人三骑,士兵杀敌有功,他就以良马赠与士兵,马匹珍贵,良马更是可遇不可求,他如此大方,据说,正是因为他的友人,贾人乐何当,其实是冀州最大的马市主人!” 汉朝严禁私贩马匹,冀州经历张角的黄巾起义后,陷入战乱纷争,马匹需求陡增,公孙瓒手握马市,汉人谋士建议蹋顿,将马匹交给公孙瓒,承诺给他一部分回扣,请他在冀州的马市上将乌桓马出售,给乌桓换来粮食。 于是蹋顿派使者找到公孙瓒,没想到公孙瓒很爽快的答应了。 最开始的几次交易十分顺利,即使公孙瓒吃了足足四成的回扣,余下的粮食也顺利让他和族人们度过了上一个冬天。 但之后,公孙瓒要求的马匹数量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高,蹋顿为了拼凑马匹,在燕山山脉北部的各个乌桓部落间来回跑动,许诺了族人许多好处,好不容易才凑齐马,想着按照这次的数量算,一笔交易,就够族人吃到明年了。 可这一回,公孙瓒这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 眼见夏季就快过去,北风一吹,天气马上转凉,蹋顿只能亲自来一趟渔阳。 “不提还好,单于提起这事,我也是一肚子火啊!” 蹋顿一听公孙瓒叹气,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 “这事要怪啊,就要怪刘虞,不知单于是否听说,他要在冀州的邺城当皇帝这件事?” 冀州牧袁绍拥立幽州牧刘虞称帝这件事蹋顿听说了,可这汉朝的皇帝也是一天一换的,关他的马有什么事? “他的仪仗队,需要征用黑马,全冀州的马市都被他的人扫了一遍,我的人都被他给杀了,这路子以后怕是走不通了啊!” 蹋顿大惊失色:“这?!怎能如此?!那我的马怎么办?” 公孙瓒摇头,但眉间没有多少忧愁的样子,显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蹋顿当场就急了,冲上前拽住公孙瓒的衣襟,刚要开口,就被公孙瓒抓住右臂,另一只手从下腹弯过,一使劲,整个人面朝地砸在了地上,牙齿也磕掉两枚,鲜血瞬间从蹋顿口腔流出。 蹋顿撑起双手,想要起身,公孙瓒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将他摁死在地上。 “单于听话才能是单于,不听话,丘力居的长子楼班也认得我,我要是找他,他必然会痛哭流涕地迎接我,单于说说,到那时,他会如何对待自己篡权的从兄呢?” 说完公孙瓒又在蹋顿的头上踩了一脚,将他本就受伤的面部磕在铺了碎石的地上,朝他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蹋顿趴在地上,好半天,将嘴里血沫咽进肚子。 汹涌翻腾的愤怒令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眼前时而晃过公孙瓒张扬的脸,时而晃过饿死的尸骸,最终脑海里一片火光,火光中,是人痛苦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哭泣声。 而走出帐篷的公孙瓒,也在瞬间收了方才得意的表情,陪同在一旁的参军认为公孙瓒不应该这样激怒蹋顿,但是将军愤怒的当头,没人敢去触他霉头。 “刘虞、袁绍,这些人,等我拿下冀州的那一天,一个都不会放过!”公孙瓒怒道。 公孙瓒虽然没有对*蹋顿说实话,但他也没完全欺骗蹋顿,有蹋顿在,可以让他不用直接面对辽西的姑臧君军队,还能捞到丰厚的回扣,他没有涸泽而渔的必要。 事实上,这批战马没有被抢走,而是在顺利换得粮食后,才出了问题。 他的友人何当是冀州人,常年在幽冀两地行走,运粮运马都是靠他带路,公孙瓒给了何当幽州的通关文牒,粮食顺利的运过渔阳郡,进入辽西平原。 广袤的辽西平原背靠燕山,面向渤海,无数河流汇入海水,将这一带冲刷成一片河沼地,到了夏季,雨水增多,水面暴涨,水深不能过人,水浅又不能行舟,就只能从“古北道”“卢龙道”“无终道”三条古道中择一而行。 以往何当都是走卢龙道,但偏偏这次,他选择了位置更加隐蔽的古北道,随行的士兵发现改道,询问何当,何当只说,冀州近日对马市严加管理,他担心马市出问题,走古北道可以更快返回。 于是士兵回到渔阳,向公孙瓒禀报了情况,公孙瓒当年打乌桓,是直接骑马过的辽西平原,根本没考虑几条栈道有什么区别,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结果这个何当,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带着战马换得的粮草,在古北道消失了。 得知消息的公孙瓒当即下令调查他在幽州的乐氏族人,更加离奇的是,这个商贾世家,居然早在半年前,就悄悄搬离了渔阳,公孙瓒询问附近的百姓,有人说,何当带着家人回冀州了。 直到袁绍袁术兄弟,先后在冀州、扬州拥立汉室宗亲为帝,公孙瓒才反应慢半拍地将事情串连起来。 乐何当还是他当年主动结交的,被这么暗算一遭的公孙瓒本就十分窝火了,如今苦主还上门来找他的不愉快,公孙瓒的脾气一上来,当下就把帐下诸将召集到一起。 旁人可能会想要找回场子,与冀州来一场对决,或者是请人写一篇檄文,骂刘虞篡逆,骂袁绍助纣为虐。 但公孙瓒脑回路比较清奇,他一看,那个胆小鬼刘虞都敢称帝,突然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行呢?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手下,手下当场跪了一地,没有一个同意的,只有一个参军还站着,公孙瓒很开心,以为参军支持他,激动地迎过去,参军却拜服道:“昔年楚灵王言志在天下,只是占卜是的言语,就令百姓忧心他的贪得无厌,竞相投奔叛军,使君没有汉家宗室的传承而欲想登上殿堂,这是违背天地礼法的事情啊!” “如今使君虽然雄踞幽州,但东面是背倚不其侯的段宁,南面是与曹操互为项背的袁绍,单独一方我们尚可以与之相争,可若是两面何围,将军当如何自处?” “使君若心怀壮志,何不效仿吴太伯的故事?太伯将王位让给他的三弟,带着二弟远赴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而后在东南打下基业,成为吴地之祖,使君不若先以异姓王之,徐图大业,此为正道也!” 公孙瓒在卢植那里的书也不是白读的,他当然知道吴太伯的故事,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在同学刘备都已经去平原国封相了,自己还在家乡,自封“幽州之主”自欺欺人。 他为一个名号,一个汉廷的官印,一个想象中不受人限制,恣意妄为的地位拼搏一生,却好像一直在渐行渐远。 年少时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蝇营狗苟,成年了为了得到读书的机会娶自己不想娶的女人,后来又为了得到兵马,去和凉州的野人低声下气。 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既然如此,他不如自己来刻这个官印! 公孙瓒觉得参军的建议相当可行,但还有一点,是他不甘心的。 “那称王之后呢?袁绍和段宁,难道就不会对付我了吗?” “当然。”参军道,“您只是称王,冀州有个称帝的在呢,您只要将檄文一发,袁氏纵使号称门生天下,又如何能与天下作对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10 第201章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比从龙之功更加诱人的,那自然是潜蛟化龙了。 公孙瓒在手下的攒动下,决心自立为燕王,帐下谋士还贴心地为他谋划了百官有司,一切配置,都参考弘农郡封国设立。 弘农郡, 是当今天子亲弟弟的封地,也是灵帝唯一一个有封国的后代。 那位弘农王,在董卓乱朝时期,因殿前失仪被天子亲手鸩杀。 当然, 这只是官方的说法。 五岁的天子杀两岁的皇子?这话传出去, 鬼都不信。 民间都知道皇子是被董卓杀的,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只单这一项,公孙瓒的野心便不言而喻了。 见谋士们积极表现,武将们也不甘示弱,公孙瓒手下将领汉胡夹杂,有胡人统帅向公孙瓒建议—— “既然是称王,使君为何只称汉室的王?您的领地上,有鲜卑人、有乌桓人,还有匈奴人,他们可以依附汉人的将军,却不会承认一名汉人的君主啊!” 公孙瓒的母族祖上就是乌桓人,他童年时期因为母族不显,吃了不少苦,巴不得和乌桓人的血脉划清界限,被不明就里的手下这么一说,当即抬脚就是一踹,将胡人统帅踢翻在地,破口大骂:“老子是汉人!当然要当汉人的王!我管得他们认不认,不认就给老子滚!” 胡人统帅硬接了公孙瓒一脚,爬起来,连连叫屈:“使君误解我的意思了,并非真是要大人当乌桓、鲜卑的王,就是他们的单于,也不过是使君的手下败将,哪里配得让使君屈尊临治呢?” “眼下乌桓势弱,燕山以北,许多乌桓部族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单于已经变成了蹋顿,使君左右皆是强邻,乌桓若可为我所用,不管是袁绍还是段宁,都不会再敢轻视大人。” “我手下有会乌桓语言的士兵,使君可以命他们为使者,让他们带着使君的口谕,就说是鲜卑或者乌桓的单于有令,命他们归附使君,有意顺从的人,将孩子送来渔阳。” 公孙瓒的脚抬起又放下,一旁的谋士受到启发,大为赞同:“好主意!使君,袁术不是自称在扬州找到了传国玉玺吗?我们也刻一枚鲜卑的单于玺,那些胡人披发左衽,哪里知道其中真假?到时候再随便给部族长老一个封号,燕山就尽在使君掌握之中了!” 燕王燕王,不能掌握全部的燕地,但至少能把燕山控制住吧。 反正刻一个印是刻,刻两个印也是刻,不是吗? 手下人越说越兴奋,公孙瓒却眉头紧锁,参军以为他在老师卢植那里受到的礼法教育终于觉醒,临到关头后悔了,连忙试探道:“使君可是认为此决尚有不妥?实不相瞒,属下也——” “我后悔了。” 公孙瓒眉眼深邃,这些年的征战,给他俊朗的眉目中,添了几分戾气,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毛拧起,打断了参军的话。 参军大喜:“将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切尚未——” “我是不是应该杀了蹋顿?” 参军:啊? “檀石槐死后,鲜卑四分五裂,东部大族单于远在塞外,尚且不谈,蹋顿——” “我既能杀了他,又何需假扮他?” 参军腹稿中有一万个不杀单于蹋顿的理由,天下大乱,当多交友,少树敌;乌桓受封于汉廷,非叛行剿,易遭非议;乌桓也有血性,不可逼迫太急云云。 但千言万语抵不过公孙瓒一句话。 “啧,拔营。” 公孙瓒的骑兵,在辽西平原到燕山一带,追了蹋顿三天三夜。 虽然最终被更加熟悉地形的蹋顿跑掉了,但公孙瓒没有放过沿途的部落。 右北平郡的乌桓部落本就所剩无几,遭次一劫,被迫再次迁徙,无家可归的流民沿着山道,找到了他们的单于,蹋顿带着他们,一路往北,不知不觉进入了汉人的地界。 “再往前就是辽西郡了,阿爹……” 蹋顿的两个儿子,为了掩护他逃跑,死在了公孙瓒的铁蹄下,他的妻子们和其他年幼的孩子们,同乌桓的王庭一起,葬身火海,如今他的身边,只剩下了长女阙加。 阙加早年被他嫁给了鲜卑东部部族的单于长子,却一直没能诞下子嗣,后来阙加的丈夫死于单于的继承人之争,阙加就带着比当年嫁妆更加丰厚的装箱车架逃回了乌桓。 随阙加一起回乌桓的,甚至还有两千多鲜卑牧民。 就是靠着阙加装箱里的东西换了粮食,蹋顿才能供给随他一起北逃的乌桓百姓,可如今,阙加的装箱也消耗殆尽,蹋顿浑浊的双眼望着灰白的天空,女儿的声音不再如她儿时一般悦耳动听,仿佛变成了某种催命的符咒,她不停说着,“阿爹”“阿爹”,蹋顿脑海中轰鸣的声音久久不能停息。 “你别说了。” “阿爹,辽西的太守阴险歹毒,我们不能再往前了,阿爹——” “你别说了!” 蹋顿骤然发怒,将阙加吓得一愣。 “我让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你为何不能听我的话?” 蹋顿竭力忍耐自己的愤怒,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女儿,阙加是个好孩子,但她不应该回来,她若是不回来,他们现在就可以去鲜卑,他们就还有得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当初让她嫁人也是,鲜卑王庭,多少女儿家求之不得,她竟然去勾引—— 想起从前,蹋顿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遮挡在眼前的迷雾散开,是女儿忧心、疑惑、惊讶,还有不服气的脸。 是了,她不服气。 她有什么可不服的,她是自己的长女,从小到大,他都是将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他尽了自己做父亲的责任,可她有做尽女儿的义务吗? “呵——”蹋顿站起身,毫无征兆地抬手,给了阙加一个耳光。 阙加被扇地后退两步,猛地一扭头,愤怒、难以置信,这样的表情正合蹋顿的意,哈,看吧,就连自己最亲的人,也要忤逆自己。 可为什么,当他看到女儿神情里流露的心灰意冷,他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手揪住一般难过? 他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营地的死寂,哨骑探报,前面不远处,有一支商队。 “汉人的商队?!”阙加不着痕迹地擦去眼角的湿意,惊喜道,“这是赤山神保佑,给迷途的牧民送来了马和羊!” 说着她便提起弓箭去叫人,却被蹋顿厉声叫住。 “把弓箭放下!” 阙加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放下弓箭。 “把弓箭放下,阙加,我的孩子,不要让我再说一次。” 阙加攥紧拳头,颤抖着身体,深呼吸后,放下了弓箭。 蹋顿问哨骑:“你确定他们没有带护卫?” “只有前头的一驾马车看不清厢内情况,其余的,都是驱赶马车的车夫。” “车辙深度?” “很深。” 阙加终于受不了了,转过身急道:“这么多车架却不带护卫,这不是赤山神显灵是什么?阿爹给我五十人,我去将东西抢来!” 哨骑刚要回话,看见阙加脸上鲜明的红色五指印,立刻又低下头,道:“那些车架都用麻布罩着,叫人看不清下面,汉人奸诈,车架拉的,也可能是石头。” “你当我傻?这荒原上,他们拉石头给谁看?” “这……” “阙加,你带上小刀。”最终,蹋顿作出了决断。 他回到营地,点了几名汉人士兵,还从随行的牧民中,拉上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 一行人按照哨骑的指引,追上了那支商队。 正如哨骑所言,车队很长,除了前头有一架带厢的马车,后面跟的都是木板车架,非常奢侈用两匹马拉一辆车,走的是官道。 右北平郡靠近辽西的大片土地,如今都成了汉人的居住地,辽西的太守将官道修到了这里,蹋顿一直避开官道走,队伍里的车架时常陷入泥坑,严重拖慢他的速度,见这马车拉着重物走得平稳,心道汉人奢靡,畜生道修得比人道还舒服。 辽西郡的官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驿站,驿站的小吏既负责检查同行的人车牲畜,维护官道治安,也负责定期修补道路,据说驿站还备了快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便于向郡治传递消息。 这也是蹋顿不敢贸然惊扰商队的原因之一。 他让妇人将孩子交给阙加,阙加抱着哭闹不停的孩子,骑马加快速度,拦下了车队。 车队最前方,一个头戴兜帽的女子勒马,车队随之停下。 两人四目相对,兜帽女子指了指她怀里的孩子。 “他拉了。” 阙加刚酝酿好情绪,准备开口,闻言低头一看,衣襟下方,贴着襁褓的部位慢慢晕开一片深色,异样的味道传入鼻腔,怀里的孩子哭得比刚刚更凶了。 “啊,啊,你忍忍,忍忍乖乖,喏喏喏——”阙加回想着族中妇人哄孩子的样子,一边晃动襁褓,一边轻拍孩子的后背,□□的马很听话,只是随着主人的动作往前两步,站得更稳些后,就停下不动了。 “你们是去阳乐的商队吗?” “什么?” 阙加在孩子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开口,对方似乎没听清,阙加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大,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怀里的孩子和她比赛一样,哭声也更大了。 阙加被吵得耳朵嗡嗡响,心里也急得不行,好在兜帽女子很有耐心,整个车队也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们,一直等到孩子哭累了,她才听见兜帽女子毫无波澜的声音—— “你是乌桓人吧。” 阙加的眼神骤然凛冽,那一瞬间,阙加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匕首,但涌起的杀心,很快又被女子一句话浇灭。 “你的口音太重了啊!” 第202章 “我是乌桓塔托部落族长的女儿,那位是我的父亲。”阙加指着蹋顿的方向,兜帽女子回首,蹋顿在马上,微微欠身示意。 阙加放慢了语速,尽量让自己每个吐字都清晰。 “他不会说汉话, 所以让我来问问, 我们听说阳乐在募工,也收乌桓的工人,塔托的牧场被单于占了,我和我的族人们想去阳乐谋生。” “你想让我们带路?”兜帽女子问道。 “是, 你能不能问问你家大人, 求他行行好, 我们部落有羊,还有马, 可以送给他。” “我家大人?”女子微微偏头。 阙加有些心急,不想和仆人多废话,于是越过女子,直接朝车厢朗声道:“大人!车厢内的大人!您可听见了?求您为我们带路, 我们可以为大人奉上羊和马!” 仿佛是错觉一般,阙加似乎听见身旁的女子轻笑一声,没过一会,车厢内传来一声咳嗽,随即一个清润的男声响起。 “可以。” 阙加大喜,对兜帽女子道:“那你们先走,我回去告诉我阿爹,一会带着大家来追你们。” 兜帽女子摇头,微笑道:“不急, 我们就在此处等。” “那怎么行?!”阙加连连摇头,拍胸脯道,“放心,我们乌桓人身强体健,腿脚快着呢,你们还带着那么些货——” 阙加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转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好好护着你家大人,小心路上的贼人,等我们啊!” 她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持缰绳,调转马头就跑,却在路过车队时,闻到了麻布罩下的“货物”散发出的刺鼻气味。 有点像臭了的鸡子,又像族中用来驱虫的药膏。 汉人贵族的癖好千奇百怪,阙加无心细究这些木板车上的货物究竟是什么,纵马和蹋顿一起,飞快地离开了。 马车里,卫召望着乌桓人远去的身影,放下车帘,从车内下来,朝带着兜帽的女子行礼。 “大将军,要不,您先带这批货回去,我留下等他们?” 女子抬头望了望天时,兜帽滑落,露出她一头高高束起银发,很快引来官道上路人的注意。 辽河平原百姓供奉女武神,传说她是上古玄女的化身,能保一方太平,五谷丰登,早些年筑造的庙宇里,女武神没有统一的形象,但是近年新砌的神像,武神常以白发示人。 这给段宁带来了不少麻烦,好在辽西郡的新太守卫召是个聪明人,能料理好大部分事宜。 段宁重新戴上兜帽,但有一个离得近的老妇人,提着草篓,眼睛盯着段宁,目不转睛,不肯离开。 卫召朝身后使了个眼神,车队里一名车夫收到示意后跳下马车,亲切地接过老妇手里的草篓,轻轻揽过老妇人,带着她往前走,一边笑一边道:“哎呦,这不是麻头村的王家阿母吗,您要去哪,我送您。” 老妇人呢喃:“我的女郎,我的女郎,武神庇佑她……” “啊,您的女儿参军了吗?她在哪位将军帐下?” 老妇人这才痴痴地回神:“鹰,鹰什么什么……” “铁鹰锐士!”做车夫打扮的士兵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可了不得啊!” “是,是叫这个名字!你也知道吗?”老妇人激动道。 “哎呦,我能不知道吗?那可是铁鹰锐士!整个辽河,谁不知道,前阵子不才立了大功吗?想当初,我也想报名来着……” “……呵呵,那小伙子还要努力啊,还有我不住麻头村呀……” 交谈的声音逐渐远去,没过一会儿,士兵小跑回来,卫召点了点头,他行了个军礼,坐回车架上,平复呼吸,又变回懒懒散散的车夫模样。 段宁没有接受卫召的建议,她带东西先回去,是更保险的选择,但这样的话,就需要另外派人来对付这些乌桓人。 她选择效率更高的办法。 蹋顿带着做了伪装的乌桓精锐,很快追上了商队,走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才终于在望见了星夜下的阳乐城池。 他继续维持自己不会汉化的乌桓小部落首领角色,由女儿阙加代为发言:“我们要在城外,等到天亮吗?” 她话是和段宁说,但声音却朝着车架的方向。 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商队主人,大晚上头戴兜帽遮住半张脸的领队,散发异味的货物。 纵使阙加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这商队不对了。 这商队处处透露着古怪,可他们却遵守诺言,带他们来到了阳乐城。 没有半道杀出来的汉军,也没有从货车里突然跳起来的持刀武士。 蹋顿没有改变命令,他们的目标,是进城。 车厢里的人依然没有说话,兜帽女子牵起嘴角,朝阙加道:“我家大人说,晚上城外不安全,我们今夜就进城。” “今夜进城?”阙加抬头,望向高大紧闭的城门,“这要如何进——” 她话还没说完,城门震动,伴随巨大的声响,护城河前的吊桥被放了下来,城门也应声缓缓打开。 “阙加!”黑夜里,阿爹遥遥呼唤她的名字,在队伍的最末端。 兜帽女子率先踏上木桥,随后在桥上勒马,马车驶过桥面,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先头的车架很快没入城门后黑暗之中,阙加第一个踏上木桥,站在兜帽女子的对面,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等着车队,和乌桓族人,进入阳乐城。 阙加再次抬头,星夜被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光亮,她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她咽了口唾沫,从衣袖里,摸出涂满火油的木棍。 火油的味道混合着车架上货物的刺鼻气味,车队从她身边经过,车夫的眼睛很亮,全然不见白日里的懒散,仿佛草原上夜行的狼。 蹋顿守在队伍后方,是最后一个上桥的,他和桥上的阙加对视一眼。 一声轻响,是燧石碰撞的声音。 火星掉落在木棍上,一瞬间阙加的外袍窜起一条火龙,明黄的亮光乍现,令她短暂地失明。 “阙加!” 啊,是阿爹在唤她…… 阙加感觉不到火焰烧灼的痛苦,亮光来自四面八方,不是她手里的火把,也不是她的衣袍,而是—— 整座城墙。 “放火!烧!烧死他们!” 突然的亮光让蹋顿睁不开眼,他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但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发出攻击的命令。 蹋顿一甩木棍,沾了火星的火把瞬间点燃,与此同时,城门上方亮起的火光将天空映如白昼,火光间,是无数士兵张弓搭箭,瞄准城墙下方。 城门内,那架带厢马车被火把围在中间,乌桓士兵被人绑缚双手,压到马车前,车内,一个身着文官服侍的男人走下车架,喊出了他的名字。 “乌桓单于蹋顿!” “束手就擒吧!” “阙加——”蹋顿骑在马上,脖颈间暴起青筋,“随阿爹一起,冲进去!” 跨下的战马痛苦地抬起前蹄,将主人率落在地,阙加的整个外袍,都被她浸上了火油,她听见阿爹唤她,用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手,艰难地向前爬了两步。 痛感在烈火之中,从四肢百骸蔓延,侵蚀着她最好的意志。 好痛,她想哭,想叫,可她发不出声音。 阿爹,我好痛啊—— 一支羽箭自桥对面飞射而来,正中阙加的肩膀,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带入了护城河中。 蹋顿顾不上回头,又是一支羽箭自城墙上方射下,随即是无数道箭矢,雨点一般,精准扎入蹋顿身前的桥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战马踌躇两步,蹋顿一刀刺入马腹,战马受激飞跃过箭矢,就在半空中,两道箭矢一前一后,分别射中战马和骑马之人。 直到蹋顿随战马一起轰然倒下,再也没了生息,卫召才放下手里的弓,小跑出来。 段宁骑在马上,沉默着,从反射着火光的河面上收回视线,随卫召一起进入阳乐城。 —— 宴席上,一名谋士来到公孙瓒的案前,耳语两句,公孙瓒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中跳舞的乌桓舞姬,有些心不在焉。 “辽西是她的地盘,她想来就来,伪装什么?” 谋士告诉公孙瓒,辽西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姑臧君段宁伪装成商贾,从青州乘海船而来。 谋士继续耳语,这回,公孙瓒的目光终于从舞姬身上挪开。 “哦?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本来是说送进城里给燕王的,数量实在太多,臣就自作主张,先将马匹安置在北郊的马场。” “数量有多少?” 谋士张开五指。 公孙瓒瞪大眼睛。 “五千?!” 谋士狠狠点头。 公孙瓒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带路!” 五千?段宁给了他五千匹战马? 他手上算上货运的中马,撑死也不过一万五千匹,段宁怎么如此大方? 而且什么要求都没提,直接就把马送过来了! 在赶去北郊马场的路上,北风一吹,公孙瓒也终于从这天上掉下的馅饼中,理出了一丝不对味儿来。 “你说,段宁是伪装来的?” 负责传话的谋士道:“是啊,她先去的辽东,那里我们的人插不进去,就没得到消息,差不多是上个月吧,她在辽西搞了很大的动静出来,具体是什么事还在查,不过在那之后,她就派人,将这些马送来了。” 公孙瓒赶到北郊马场,果不其然,实打实的五千乌桓马,浩浩荡荡,满布原野,将他马场都衬得局促了。 公孙瓒先前起家,就是靠着姑臧君提供的粮食和战马,这些年,姑臧君也一直支持公孙瓒在渔阳壮大自己的势力。 他突然想起去岁,长安的权臣,司隶校尉曹班,派了一支骑兵队来,和右北平郡的乌桓人打了大半年。 这件事当时公孙瓒没当回事,和蹋顿都能打半年,可想而知这支汉军的战力了。 但是结合这五千匹战马,段宁的奇怪的行径,公孙瓒突然灵光一闪。 段宁,难道和曹班之间,起了嫌隙? 第203章 “曹侯!幽州最新探报!公孙瓒在上谷和广阳大规模征兵征粮!” “曹侯!渔阳郡来信,公孙瓒得乌桓马五千,军队在向渤海郡方向集结!” “曹侯!这是公孙瓒发出的《讨袁檄文》!上面列明了袁绍的十条罪状!” 黄河之上,一艘百米长的三层艨艟顺流而下,赶在丰水期结束前,向着兖州方向进发。 船舱内,曹班和一众随行文臣武将,收到了来自幽州方面的最新消息。 这是自河阳之战后,曹班首次离开京畿,为了此次出行,曹班特意提前锻炼了身体, 腹部都练出一层薄薄的肌肉, 换上戎装后, 整个人精神饱满,让符柯梦回河阳之战时期。 年近而立的曹班,如今已完全褪去了脸上的婴儿肥,明晰的脸部线条令她和姐姐越来越像,姑臧君离京近三年,贾诩有时见到曹班,都会有些恍惚。 “南阳那边呢?”曹班看向新任情报部部长,前礼部尚书,同时也是格物院的一期生, 吕克。 “还在僵持,但刘表没有继续增援, 牛辅抵挡不住只是时间问题。”吕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硬。 曹班点了点头。 情报部的士兵汇报完消息后,就乘坐小船离开了,黄河水流落差大,她们在进入兖州地界前就必须改换陆路,曹班的行踪本就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加之水况不稳定,这三条消息可谓时效性极强。 曹班对前两条消息并不意外,到不如说,这都是谋划之中的结果。 姐姐假扮商人,从冀州的马市劫下乌桓马,挑拨公孙瓒与乌桓、冀州的关系,再让姐姐将马匹送给公孙瓒,助其野心膨胀,让他从北边给袁绍施加压力。 公孙瓒就算识破了其中阴谋,五千匹战马他也不可能拒绝,只要他收下马,袁绍就不会做视他壮大。 公孙瓒和袁绍之间的斗争,无论输赢,曹班都是受益者。 不过,公孙瓒没有像袁绍兄弟那样拥帝自立,而是称异姓王,以王的名义讨伐袁绍,抢占道德制高点,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曹班饶有兴致地读完了公孙瓒的《讨袁檄文》,这些简牍都会交由随行秘书官留档,礼部的史官会将其记录下来,编码收录于本朝志书。 她摇了摇头,摊手道:“还是有些委婉了,我还可以再给他列十条。” 贾诩看完檄文,也是摇头:“不及蔡琰当初的《讨董卓檄》十分之一。” 潜台词,骂人都戳不到痛处。 荀彧想了想,道:“感情出发点不一样,当初蔡参军在洛阳,深受董卓之害,檄文自然是发自肺腑、一气呵成,公孙瓒手下这位执笔人,嗯,也是文采斐然。” 文若还是一如既往地体面啊,曹班在心里感慨。 她莞尔:“既然如此,我们来帮帮他吧。” 要从动口变为动手,还得先攻击到对方死穴才行。 提笔着墨,诏令一书而就,都不需要盖章,曹班的书案上提前备好的,就是一摞盖了传国玺印的空诏令,书房内的众人对此也习以为常,诏书内容十分简单,无需润色,尚书令贾诩接过后,立刻交由随行的官吏承办。 消息很快传到了冀州。 ——天子诏令,给予公孙瓒督统冀州、兖州、豫州,三州军政的职权。 袁绍谋士的关注点在于,此乃长安阳谋,是逼迫公孙瓒和袁绍交手,无比阴险歹毒的阳谋。 袁绍的关注点在于,这条消息是从洛阳传来的。 总所周知,天子在长安。 所以这个天子诏令出自谁之手呢? “曹、班!” 袁绍狠狠磨着后槽牙。 谋士逢纪自然是和主公同仇敌忾,也恶狠狠道:“曹班此计着实阴险,公孙瓒大军就在渤海郡,他和陛下从前关系就不好,我们都不去计较他抢夺乌桓马的仇怨了,曹班这下一挑拨,这仗是不打也得打啊!” 逢纪口中的陛下,当然不是长安的天子刘辩,而是在冀州新鲜出炉的“天子”,曾经的幽州牧刘虞。 刘虞经营幽州多年,和公孙瓒暗暗较劲了两年,彼此都没办法把对方赶出幽州,也都不愿离开幽州。 袁绍从董卓死后,就打起了拥立刘虞的主意,明里暗里,威逼利诱都试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要将从龙之功的好处,在刘虞身上悉数讨回来。 所谓白天不能说人,逢纪话音刚落,就有“小黄门”登门通传,说天子召见。 袁绍帐下诸人,连刘虞都不甚待见,更别说原本是王府仆役,现在是阉人的小黄门了。 他们照常在将军府内议事——袁绍拥立刘虞后,自封大将军,加上和他作对一般的弟弟袁术,如今这天下,竟同时有三位“大将军”。 小黄门站在门外,被日头直晒着,一直等到人都快晕倒过去了,将军府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大将军袁绍前呼后拥地走出来,也没给人一个眼神,兀自上了马车,华盖车架直奔刺史府。 事急从权,“天子”刘虞的宫殿还在修建中,只能屈尊住在袁绍从前的刺史府里,袁绍则在城内另置将军府。 当着刘虞的面时,袁绍的姿态还是做得很足的,为了将刺史府的大堂改做议事的朝堂,灯盏、御案、帘帐,都是参考洛阳皇宫的款式打造,雕梁画栋的技师找不到,他就干脆让人给房柱和墙壁贴上金箔,可金箔贴到一半,发现也供应不上,因此又改用颜色相似的黄色彩绘,涂在房梁上,弄得一个四不像。 刘虞是去过洛阳皇宫的,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见袁绍衣食住行奢华依旧,唯独对他的“宫殿”如此敷衍,直觉袁绍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心里渐渐生了了怨气。 他离开幽州,来冀州称帝,本就有些寄人篱下的意思,既然被袁绍架在* 火上烤,他转念一想,一不做二不休,我都当皇帝了,还不能任性一些吗? 于是他索性放开拘束,纵情享乐,成日宴饮不算,还大设“后宫”,学灵帝玩起了“酒池肉林”。 你袁绍能把持有司设置,还能管到我皇帝的后宫不成! 旁人不知道刘虞心里所想,只当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曾经人人称赞的“幽州明主”,变成了人人惧厌的“冀州暴君”。 就连袁绍,在看见刘虞那张虚耗过度的轻浮面容时,也是这般想的。 呵,难道人当上皇帝后,就不再是人了吗? 看看他把自己好好的刺史府,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后院每隔几天,就有女子被抬出来,连带着他在冀州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袁绍强忍住内心的厌恶,行了全套的礼节后,在刘虞的旨意下落座。 “陛下召见臣,是为何事?” 刘虞盯着袁绍,直将他看得皱起眉头,才缓缓开口。 “大将军没有得到消息吗?朕以为,是大将军有话要和朕说。” 有那么一瞬间,袁绍无比后悔拥立刘虞这个决定。 但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刘虞是君,他是臣,即使是万人之上,身为臣子的大将军也必须恭谨对待这一人。 这是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也是他身为门阀士族后代,难以跳脱的穹宇。 “臣确实收到洛阳方面的消息,正要向陛下禀报。” 袁绍将长安朝廷对公孙瓒的任命,告诉了刘虞。 刘虞听完,不屑道:“哼,涸泽而渔,他公孙瓒的目光也不过如此了。” 袁绍微微一怔,没反应过来。 刘虞理了理衣袖,又动了动鼻子,发出一声不耐烦地鼻息,殿内立刻有宫人小步膝行,给熏炉换上香料。 浓郁的香味弥散在殿内,饶是习惯了贵族做派的袁绍都感觉有些不适。 刘虞却笑了,声音沙哑又粗粒,他才四十岁,但两鬓已经全白了,袁绍看着他,看他抽噎一般发出刺耳的喘息声,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悯。 刘虞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好半天才长吐出一口浊气,恹恹道:“难道不是吗?你出钱出地,乌桓出马出力,公孙瓒不过是占个山道,就能从中获利,五千匹马,他劫断的,岂止是利益,更是冀、幽之间合作的可能啊。” “但,如果没有曹班的挑拨……” 袁绍始终惦记着曹班。 刘虞冷笑:“曹班不过是顺水推舟一把,没有这诏令,他公孙瓒,难道就会给你写赞歌了吗?” 袁绍脸色一黑,刘虞怎么也看到了檄文?他分明有意将此消息拦下了。 上一个被写檄文辱骂的董卓,坟头草都两尺高了,这不光是面子问题,打仗前出现这种事,很不吉利的好吗! “大将军急什么,公孙瓒会写,你袁氏门生,难道找不出一个会写文章的人来?” 这话要在从前,刘虞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但现在看到袁绍不爽,看到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互攻讦,看到天下乱成一锅粥,他只觉得食欲大开,心里快活得不行。 “别总盯着女人看了,他们曹家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兄妹相残,哈——” 刘虞不顾袁绍越来越黑的脸,抚掌狂笑:“今日子弑父,明日父杀子,永远只有亲人和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啊!” —— 初平五年,夏。 刘备离开了自己的任职的平原国,带着自己的亲信部将,再次踏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不久前,他的国相府,先后来了三名使者。 公孙瓒的使者从紧临平原国的渤海郡出发,带来了他们共同的老师,卢植的亲笔书信。 卢植在董卓、王允之乱后,没有和其他公卿一起,前往天子所在的长安,而是返回家乡涿郡,重拾旧业,创办学府,教书育人。 卢植的信中并没有明确表达公孙瓒拉拢他的意思,只是说希望他们珍惜同窗之谊,但涿郡在幽州,是公孙瓒的地盘,公孙瓒此举不言而喻。 长安给予公孙瓒统御三州的权柄,公孙瓒大军主力就悬在他的头顶上,他和长安的盟约,在幽州铁骑下显得格外脆弱,面对公孙瓒的大棒加甜枣,刘备当时是动摇了的。 反正自己投靠曹班,公孙瓒背倚曹班,他这也不算背弃旧主不是? 可就在刘备清点了手下兵马,交代好家人朋友,准备向平原国君辞行时,第二名使者登门造访。 毫不意外的,是来自冀州邺城的使者。 袁绍的门生更加直接,直接带来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在城郊的时候,差点让平原国的城防士兵当做了敌人。 解除误会后,使者告诉刘备,这五百人,和五百匹战马,就是袁绍的诚意。 平原国不产马,刘备有些眼热,手下武将关羽更是眼冒精光。 于此同时,使者还交给刘备一枚印章。 “陛下擢升使君为青州刺史。” 刘备心里当然是不认刘虞这个“伪帝”的。 但那可是刺史印章啊! 袁绍自己做过冀州刺史,样式肯定是没错的,看看这玉,看看这字,这气派,这…… “大哥!袁绍这厮,是想一石二鸟,既帮他分担来自渤海郡公孙瓒的压力,又让我们和曹班任命的青州刺史马腾干起来!大哥莫要上他的当啊!”张飞吹着胡子,在刘备耳边大声密谋。 “我知道……”刘备喃喃。 但那可是刺史印章啊! 他没有立刻答复使者,而是将人留在城内,好吃好喝供着,并让使者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但就在这短短三天里,第三位使者,在平原国都城城门,被守城的士兵拦下。 “来者自称扬州天子遣使,奉大将军命令,传天子诏谕……” 扬州天子,刘繇。 据说是在扬州避难,被袁术手下将领孙策揪了出来,押到寿春,强行送上的皇位。 平原国和扬州并不相邻,陶谦身死下邳后,曹班和袁术划江而治,袁术要派使者来,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曹班的地盘,因此只能是走海路。 也难怪扬州的使者会如此狼狈,还被城门卫当成贼人了。 袁术的使者带来也是诏书,但比起前两位,说服力几乎为零。 扬州的天子任命刘备为徐州刺史。 刘备:…… 我打徐州? 袁术想得倒挺美,刘备打徐州,就必须先打穿青州,有他在北边攻打青州,袁术就可以专心渡江对付曹班的部将游树。 但他也不想想,自己多少人,徐州多少人?他撑死领一封国的兵力,如何对抗背倚朝廷的徐州? 他派使者去找曹操都比找自己现实啊! 哦,什么?袁术和袁绍是死对头,曹操是袁绍的盟友,所以袁术没法去找曹操? 那就是你袁术的问题了。 当然,刘备也没有苛待这位孤身抵达平原国的勇士,将他安置在了袁绍使者的隔壁。 等待刘备答复的这三天时间里,公孙瓒的使者磨刀霍霍,袁绍的使者胸有成竹,袁术的使者收拾包袱,随时准备跑路。 三天后,跑路的袁术使者,和同样跑路的刘备撞了个正着。 张飞砍下使者的头颅,交给了刘备,刘备将其包好,带着亲信离开平原国。 平原国四面八方都是强敌,实在不宜久留,离开是必然的,可问题是,他去哪儿呢? 新投入他帐下的糜竺为他指明了方向。 糜竺本是徐州富商,因徐州战乱,避难来到平原国,刘备将其奉为座上宾,糜竺则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备。 糜竺的资产在离开徐州境内时,被游树的士兵扣押了,但他的门客和童仆,都跟随他一起来到了平原国,糜竺带资进组,拿的是原始股,虽是新人,却有相当分量的话语权。 “老夫以为,兖州是使君眼下最好的去处。” 没错,糜竺建议刘备,投靠曹操。 第204章 经常创业的人都知道,筚路蓝缕的时候,总能遇上一些贵人。 这些贵人或者是在一个茅草屋里,为草创团队的话事人谋定未来几年, 甚至几十年的发展道路。 然后被脑子超级好使的当事人,在未来的某天, 午夜梦回时, 叫来史官或者门生记录下来。 然后成为后世中学生语文必背名篇什么的…… 或者就是像糜竺这样,财大气粗,愿意做天使投资人。 糜竺希望刘备投奔曹操的理由很简单。 投袁氏? 他的钱财,在经历世代垄断, 从士族变为世族的袁氏兄弟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况且士族排斥商人,士人通过垄断从政渠道管理国家,好不容易将自己和统治者绑在一起,往下一看,商人占据大量财富却不事生产,实在显眼得很。 如果说士人是九天之上的高贵鸟雀,那商人就是士人眼中“社会的蠹虫”,糜竺资助刘备, 虽然只是他作为商人参与政治的第一步,却也是时代背景下商人跨越阶层的一大步。 他自认不到吕不韦那样富可敌国的程度,刘备那可有可无的汉室血脉也比不上嬴异人, 但钱币要一枚一枚的赚,地位的改变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不敢去袁氏门前送菜, 糜竺就只能考虑曹操兄妹了。 妹妹曹班势盛, 还占了他的老家徐州, 表面上看,是他投资的最佳选择, 但他不希望刘备投奔她,和他离开徐州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曹班她打土豪啊! 而且相比士族那些直接伸手要钱的,那个女人做的更绝。 游树控制徐州后,长安第一时间下令,清查田亩和人口。 这可要了糜竺的命了。 要知道,像糜竺这样没有爵位和封地的富商,早期积累财富,都是靠交换物品赚取中间价值差额。 但这样的财富是不稳定的,钱币不能再生,跑一次商,赚一次钱,挣的都是辛苦费,一场战争,一次劫掠,就有可能一切归零重来。 那什么是稳定的?什么是可再生的呢? ——土地和人。 于是这些商人,通过各种明里暗里的渠道,将财富以土地和奴仆、佃户的形式固定下来,盗贼可以抢走财富,但抢不走土地,人死了…… 可以再生新的人嘛! 一番排除法算下来,糜竺发现,他的财富,只有在曹操的地盘,能够保留下来,并且发挥作用。 当然,商人善辩,糜竺对刘备,肯定不能全说实话。 为了说服刘备,他搬出两套理论——雪中送炭论和阴阳谶纬论。 “使君现在去长安,去徐州,那是给屋顶加上瓦片,有没有这块瓦,屋子里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但如果此刻屋顶塌了,他们就会认为,是这新添的瓦片带来的祸患。” “若使君带着兵马去兖州,那就是给曹孟德这头猛虎添上羽翼,使君和曹孟德有在洛阳时为同僚的情谊,曹孟德一定会重用使君。” 刘备被糜竺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自己在洛阳任尉官时日子,那会儿曹操确实对自己多有照应。 而曹班嘛……虽然她是曹操的妹妹,但她又是他的老师卢植的同窗,他永远记得自己和公孙瓒第一次在老师住所见到曹班时的场景。 明明年龄相近,他面对曹班时,莫名总有一种面对长辈的感觉…… 心里已经有了偏向的刘备,将他最后的顾虑——平原国和长安的盟约一事,告诉了糜竺。 糜竺一脸“这怕什么”的表情,一手拉过衣袖,一手上指。 刘备跟着仰头,房梁间挂满蛛网,平原国相府缺少仆役,屋内许久没人打扫了。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的盟约就像蛛网一样,风吹就散?” “哎——”糜竺摇头,又往上指。 刘备面露疑惑。 糜竺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牝鸡司晨,所谓阴极生阳,盈极必衰,自古以来,女子当权,有几个能长久的?” 糜竺掰着指头,给刘备数:“统御并、凉的姑臧君,把持朝政的不其侯,书写《讨董卓檄》的蔡琰,还有那个徐州刺史游树,啧啧,使君您数数,您数数,这叫什么事呢?” 刘备沉默,第一次见曹班时,那种别扭的感觉再次浮现。 原来他不是不适应以长辈身份出现的同龄人,而是不适应以上位者身份出现的女人啊…… “使君可记得司徒王允?” 糜竺突然提起王允,刘备略有些诧异:“先生虽身在徐州,却对朝中变化格外清楚啊。” 王允曾经在洛阳,和曹班的长安二朝并立,最终曹班的军队攻入洛阳,王允带着幽州牧刘虞的儿子刘和自焚于崇德殿。 糜竺谦虚推辞,而后一脸神秘道:“据说,王允一死,洛阳的白昼顷刻变为黑夜,洛河水沸腾不息,阴火自北宫燃起,在洛阳烧了三天三夜,宫墙化为焦土,洛水都被蒸干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刘备惊讶地说不出话,他又道:“曹班专权,是倒反天罡,是会遭天谴的啊!您去投奔她的兄长,只是顺应天时罢了,天意如此,还有什么值得顾虑呢?” “就算真有那一日,曹班势胜,到了连自己的兄长都不放过的地步,那天下恐怕就要大乱了啊!到那时,君不是君,父不是父,你我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一番推心置腹,刘备去兖州的计划,就这么敲定下来。 —— 荆州上下,在齐心协力迎来刘表,送走孙坚后,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的。 刘表有野心,但实力只能支持他走到州牧这一层,统一荆州后,他的地盘全部的危险来源只有一个,洛阳。 董卓死后,他留下的凉州军,作为游走在河内一带的孤军,在别人眼中是过街老鼠,在他的眼中,就成为了将他和洛阳分隔开的最好屏障。 几年的屯田储备,供给一个南阳郡,刘表表示,手拿把掐。 因此牛辅在南阳,就过上了土皇帝一般的神仙日子。 牛辅这个人没有什么突出的军事才能,从前在董卓手下,单打独斗十战九输,董卓也知道他的水平,就常常让其他将领和他配合行军。 但他本人有个特点——跑得快。 作为硕果仅存的董卓余部,他就是靠着自己一身过硬骑术,苟到最后,还苟得相当滋润,不仅吃穿用度有人供应,南阳还是个大郡,说出去也有面子。 但这也导致,当曹操率大军压境时,牛辅除了求援,啥也做不了。 其实当得到曹操进入南阳的消息时,牛辅就想跑了,但郡治宛城的官吏哭着求着拦住了他,请他向刘表求援。 “听说曹操当初为了攻占兖州,大肆屠戮,故九江太守边让,素有才名,有人构让于曹操,曹操怀恨在心,通告全郡将其斩杀,以儆效尤,兖州士大夫皆恐惧啊!” 牛辅心想,曹操杀的是士大夫,关我牛辅什么事? 但转念一想,刘表待他不薄,离了南阳,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去处。 于是他便让手下,骑上郡中第二快的马,去向刘表求援,自己勉为其难地,和南阳郡的官吏一起守城。 谁知道,援兵还没等来,派去宛城东北堵阳城的先锋军,就被曹操的军队全数歼灭了。 牛辅得到消息,立刻就叫人去牵馬廄里那匹全郡第一的快马。 手下又是一番一哭二闹将人劝住,还将家财全数奉上。 “州牧是不会抛下南阳不管的,我们和南阳,和使君共存亡,也请使君,不要放弃南阳!” 牛辅看着一车一车的珠宝玉器被拉入府邸,咽了咽口水,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 结果就是,曹操连拔堵阳、博望二城,兵临淯水。 眼看再不跑,就真的要和宛城共亡了,所谓君子守社稷,不死社稷,牛辅打定主意跑路,不顾官吏阻拦,直接冲进馬廄,却发现,馬廄早已空空如也。 泥泞的地上散落着被雨水浸湿的干草,盖住了马蹄踏过的痕迹,一眼望去,这馬廄竟然已经不知闲置多久了。 牛辅大怒:“我的马呢?!” 手下无一人敢言。 远处传来士兵冲阵地呐喊声,不是曹军,而是在县尉带领下,手持兵器的宛城军民。 城内武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宛城守不住,牛辅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手下的西凉将领纷纷倒向本地军官,时隔五年,这些从河内的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西凉军,在南阳这片土地上,再次拔刀出鞘。 曹操从淯水发兵,到攻下南阳,只用了不到五日。 但他屠城,却用了足足十日。 这十日间,刘表的援军从南郡出发,都没走过汉水,只留了一部分兵力在襄阳,就默默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哼,量他也不敢来。” 营帐内,曹操听完南边哨骑的探报,发出一声不屑的鼻息。 曹操的中军大帐设在宛城城郊,即使这样,血腥气味还是源源不断从淯水上漂来,帐内为了遮蔽气味,点了熏香,浓郁的香气和血气混合后,糊在人的喉间,令他的声音听上去浑浊而沉闷。 荀攸在屠城的第三日就一病不起,曹操去看望,他也回避不见,荀公达不在,曹操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手下人向他汇报,都是小心翼翼。 尤其是要汇报的,还是这样的坏消息。 “鄄城遇袭,东武阳的陈宫反叛,曹班部将率主力攻定陶,兖州告急!” 第205章 南阳郡, 宛城。 曹操紧急召集诸位将士商讨对策,营帐外面却传来喧哗的声音。 “我去看看。”从弟曹仁起身,步出营帐,门帘一掀,只见面色苍白的荀攸被人搀扶着,与曹操的另一个从弟曹洪起了争执。 与其说争执,倒不如说是曹洪单方面地欺负人。 因为屠城一事,曹操的谋主荀攸已经告病多日,旁人怎么想暂且不论,曹仁是不相信荀攸真病了的。 曹仁的祖父曹褒是曹操的祖父曹腾之兄,因为曹腾的缘故,曹褒在桓帝时期官至颍川太守。 一个宦官亲族,在士族遍地的颍川当太守,一直干到身死任中,还在本地获得了相当不错的评价,各中苦楚,也只有曹家人自己知道了。 因此曹仁和曹洪对颍川出身的荀攸,其实都无甚好感。 尤其是荀攸身为曹操帐中谋主, 还总是和曹操唱反调,比如这次屠城,曹操认为, 南阳只是他进攻洛阳的跳板,除了屠城, 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对世家盘踞的南阳彻底换血。 但荀攸却总是拿出名望、礼教, 那套约束士人的说辞来劝阻曹操。 两人不欢而散, 闹得全营皆知,这很是打了曹操的脸。 荀攸再怎么厉害,再怎么有号召力,有主意,曹操都是他的主公,这边刚打胜仗,那边你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主公意见不合,你让曹操之后如何御下? 曹仁和曹洪私下里,都将荀攸称病,当做他在曹操面前拿乔,可时隔半月不到,曹仁再见荀攸,这昔日峨冠博带的翩翩君子,竟然已经是面色灰白,如残烛一般,幽光衰微了。 和对曹操有救命恩情的曹洪不一样,曹仁性格更加沉稳,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见曹洪还在耀武扬威般地喋喋不休,与之相对的,是咳喘连连,话不成句的荀攸,以及搀扶着主人,被曹洪气得面红耳赤的荀氏门生,曹仁连忙上前当和事佬。 “危难当头,主公正是需要先生的时刻,子廉莫要多说了,快请先生进帐来吧。” 曹洪却不肯松口:“就是因为危难当头,我才不能让他进去,主公已经谋定下一步的计策,先生既然在病中,就好生将养着,何必忧心忡忡?” 谋士不忧心,主公就该忧心了,曹洪这话阴阳怪气,恶意满满,往常荀攸是绝不吃他这一套的,但这次他却颤抖着声音坚持道:“请,将军让我入内,主公,绝不可攻洛阳!” 荀攸一反驳,曹洪更是来劲:“当初说打洛阳的是先生,现在说不打洛阳的又是先生,先生不是常说,为人主最忌讳朝令夕改——哎,子孝你拽我作什?我今日非要将这话说开来不可!” 曹仁劝不动曹洪,就去向荀攸使眼色,可荀攸根本不看他。 “如今攻打洛阳的计策已经定下,乐进的先锋也已经出发,兖州有元让,有彦方,我们只要依计划行事,兖州之危自然可解,瞻前顾后,只会一事无成!” 根据守恒定律,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荀攸脸色越是难看,曹洪越是开心,他看不爽这个拿腔拿调的世家子很久了,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对他们指手画脚,还批评他对自己手下士兵约束不严。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他可不得怼个爽? 所以哪怕曹仁在一旁猛掐他,他也要继续说。 “主公看重先生的才华,所以格外优待先生,先生所提的建议,主公就没有不采纳的,但主公敬重先生,先生可曾将主公放在眼里?” “你!” 曹洪这话实在诛心,荀攸苍白的脸色因急怒而骤然发红,心口却传来剧痛,牵扯着每一次呼吸,让他无法开口。 “先生!”“荀公子!” 荀氏门生手忙脚乱地将他护在中间,若不是有人架着,荀攸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曹仁有些不忍心,想上前去,被曹洪拽回来。 转头一看,曹洪还嬉皮笑脸地样子,纵使再有涵养,曹仁也忍不住翻脸了,刚要开口,帐外士兵整齐肃立,曹操从帐内走出来。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了,还在争吵?” 见荀攸被人围着,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眼眶通红,他大惊,连忙亲自将人搀扶入内。 曹仁也跟着入帐,曹洪撇撇嘴,扫视一圈,朝帐外的士兵道:“不要多嘴多舌。”随后也入了主帐。 荀攸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支撑他长篇大论地向主公陈诉利弊,在门口被曹操的亲信一番刁难,本就郁卒的荀攸已然心怀死志,想着今日若是不能相劝,他就以死相逼。 可他还没开口,曹操竟然主动步下首座,在他案前拜服下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言辞恳切道:“兖州告急,我军进退维谷,该如何做,还请先生教我!” 荀攸的门生见状,感动得几乎当场落下泪来,有人愤然看向曹洪,曹洪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坦然回视。 “主公,为今之计,以攻为守,才能解兖州之危。” “公达是希望我继续攻洛阳?” 荀攸摇头,艰难地咽下一口气,表情痛苦,门生见状,替他回答道:“禀主公,先生的意思,洛阳不是光凭我们一支军队,就能打下的,刘表不援,袁绍不帮,现在执意攻打洛阳,得不偿失,我们承担不起失去兖州的代价啊!” 兖州是曹操的第一块地盘,也是手下诸多谋士武将的故土,曹操当然也不想失去兖州,但洛阳近在咫尺,曹班既然能乘他不被偷家,他为什么不能反偷回去呢? 荀攸观察曹操的表情,就知道他仍心有不甘。 “顺序不对。” 他只简单提点,门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向曹操解释道:“主公,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兖州作为依仗,我们在洛阳撑不了太久。” 曹操刚想说,没有兖州,那不是还有刚打下的南阳…… 啊,是了,南阳让他屠了。 曹操的脸色霎时间黑白相交,好一会,他才平复心情,对荀攸忏悔道:“后悔当初没有听先生的话!” 最终,曹操听从了荀攸的建议,放弃攻打洛阳,转而分别向陈留太守张邈和冀州牧袁绍发去书信,计划从颍川绕道陈留渡河,与袁绍在黄河以北的驻军会师。 “先生,先生!” 荀攸被人搀扶回营帐后,再度发起高热,曹操在宛城找不到医师,紧急派骑兵从周边县城寻医问药,但荀攸却陷入昏迷,睡了整整一天,才被人唤醒。 睁开眼,是荀氏子弟满是泪痕的憔悴面庞,荀攸想抬手,安抚一下晚辈,却生不出力气来,只能叹息。 “先生,主公已经听了先生的话,先生千万莫要难过,莫要再伤心了。” “我……何时伤心了。”荀攸苦笑。 主公能听劝谏,他很是欣慰啊…… “那您为何要哭泣呢?” “我?哭泣吗?” 荀攸后知后觉,察觉到眼间的酸涩和疼痛。 “您昏睡的时候,泪一直流,衣襟都湿透了,主公来看您,我们还给您换了衣衫。” 门生越说,越是心头发酸,他强忍住泪意,替荀攸掖了掖被角,柔软绵滑的丝绸一摸上手,又是一片冰冷的湿凉。 荀攸让人将自己搀扶起身,他靠在榻边,营帐四处密闭,不让风透进来,他感觉有些闷,又命人将门帘卷起,风卷着落叶吹如帐中,城池周边的树都被砍伐殆尽,营地内唯一一棵老樟树,就在荀攸营帐前,樟树有特殊的味道,能驱散蚊虫,曹操扎营时,告诉荀攸,这样他就不必熏香了。 见荀攸状态不错,门生想去通知曹操,被荀攸拦下了。 “何时拔营?” “明日,先生安心休息,主公说了,您坐太守的马车,迟一两日出发也没问题,他会让曹仁将军护送您。” 荀攸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先生……”门生试探道,“你还在生气吗?” 荀攸见门生小心翼翼地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门口的落叶在风中打旋,秋日的空气让人身心舒畅,他也有些释然了。 “是啊,”荀攸真的笑了起来,“我是在生气。” 门生立刻道:“主公要是能早些听您的意见,我们也不至于——” “不,我不是生主公的气。” 帘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荀攸闭眼,道:“我是在气我自己。” “明明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最终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门口的落叶被来人踩碎,门生见曹操进来,连忙退到一旁,刚想说先生已经好些了,却见曹操脸色大变,转头一看,荀攸斜倚在榻上,头微微偏着,像是睡着了,可手臂却从膝头,缓缓滑落下来。 “先生!!!” “公达——”—— 从平原国出发,过高唐县,骑兵五日即可抵达兖州东郡的河防重镇东武阳。 临出发前,刘备收到了曹操要离开兖州的消息,担心跟不上大部队,又听说曹操的手下陈宫是东武阳人,被他安排留守,就派使者到县城内传话。 使者很快答复刘备。 “陈宫先生说,曹使君眼下就在濮阳县,他可以带主公去见她。” 第206章 刘备是怎么也没想到,陈宫所指的曹使君,竟然是司隶校尉曹班! 东郡郡治濮阳城内,刘备以一种不可思议地表情打量正在对曹班谄媚的陈宫。 这个陈公台,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听他说了一路曹操的好话的? 难道他一直就在内心取笑自己吗? “玄德,别愣着,快上前来,让使君看看。” 陈宫当然不知刘备心中所想,他背叛曹操,最害怕的就是曹操带兵打回来,刘备这点兵力,和他那不知是真是假的汉室宗亲身份,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既然送上门来,他就顺水推舟,干脆将人引荐给曹班。 曹班实力越强大,他就越安全。 曹班也没想到刘备会出现在这里,新任情报部部长吕克自知失职,想和曹班说些什么,曹班摆手制止他,笑着问陈宫:“公台引荐的这位是……” 事已至此, 刘备只能听天由命,自报家门。 “自从盟约签订,备厉兵秣马,就是为了今天,听闻曹侯攻入兖州,备便率亲卫军急行驰援,途中还斩杀了曹孟德手下一员武将!” 刘备紧张地心如擂鼓,命人将首级呈上,他的军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不是和曹操同盟,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好在还有个袁术使者的脑袋,能作为掩饰。 好在陈宫没有拆穿他,曹班收下首级后,既没有细问他的到来,也没提及盟约,反而和刘备叙起旧来。 “竟然是玄德,多年不见,你的老师可安好?” 刘备上次和老师卢植有联系,就是公孙瓒让他写信劝自己归附,再往前,他自身都漂泊不定,哪有功夫关爱师长?只能继续胡诌。 “老师归隐故里,一切安好,来之前他还书信于我,让我向您问好。” “呵呵,难为子干还惦记着,我会让溯原替我带去问候。” 溯原是大将军段宁的字,曹班信赖大将军,托其传话并不奇怪,可老师人在幽州,段宁要如何问候—— 等等,段宁也在幽州? ! 刘备暗暗心惊,如果是这样,那么姑臧君就可以从背面牵制住袁绍,曹班对于兖州,就是蓄谋已久! 这下,他看向陈宫的表情,立刻就从鄙视变为了感激。 而陈宫这边,不知曹班与平原国相还有师门情谊,很是满意自己的牵线搭桥,主动向曹班建议道:“而今濮阳已定,曹孟德在定陶的驻军仍负隅顽抗,不若就令玄德带兵,驰援嫖骑将军?” “善。” 陈宫三言两语,就将刘备安排得明明白白,还说要亲自带他离开濮阳,两人走后,荀彧回到郡守府,符柯刚好给曹班送来战俘名单,两人擦肩而过,符柯脚步一顿,又退回来,打量他。 荀彧回过神来,行军礼:“部长。” 符柯:? 荀彧:……? 符柯原本要走,这下又转过身:“走,我陪你一起进去。” 荀彧只能跟上。 两人来到书房,曹班正在看符柯送来的名单,荀彧欲言又止,符柯站在一旁,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荀彧这才下定决心,打断曹班的手头的工作。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曹侯!” 曹班抬眼,这才注意到书房内的两人,点头示意荀彧继续说。 荀彧飞快在心中顺过一遍思路,上前两步,道:“刘备是平原国相,国相非诏不能擅离郡国,更何况他还带着兵马。长安和平原国有盟约在先,他出现在这里,就是背弃盟约,是敌非友!” 曹班放下手中的炭笔,将名册还给符柯,符柯接过名册,微微一怔,荀彧注意到,上面许多名字,都被赤色的炭笔画了红圈。 “所以呢?”曹班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文若的观点,我是认同的,那么文若是想请教我什么呢?” 那一瞬间,荀彧似乎被曹班冷漠的态度刺激到了,这样的曹侯令他感到有些陌生,但无论如何,向主帅谏言,是他身为参军的职责,哪怕因此受到责罚,他也心甘情愿。 “陈公台助曹操夺取兖州,却不知自己筑巢引凤不成,反招来虎豹豺狼,可见是个识人不清的,刘玄德背弃盟约,为了保全手中的兵马,而舍弃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样具备强大武力的豪右,就像手中刀刃,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曹侯怎能如此信任他二人呢?” 曹班了然:“原来文若是担心我识人不清,又玩火自焚啊……” 荀彧哑口无言,莫须有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又听曹班道:“文若的担心不无道理,嗯,所以我就让他们自己选择……” 荀彧不解,还想说什么,符柯插言打断他。 “文若明白了,他会继续跟进的,那我们先告退了哈。” 说着就将他从书房里拽了出来。 “嘿,这下舒服了吧,你说我是不是该骂你?” 荀彧不服气:“您是上级,您要批评我,我自然是全盘接受的。” 符柯气笑了:“你平时那八百个心眼子呢?还以为你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拙气上来,读不懂气氛了。” 荀彧当然也看出曹班心情不好了,但因为心情影响工作? 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曹侯身上吗? 符柯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当曹侯是什么?是喝露水的神仙?没有感情的草木?她是人!人心肉长,有情绪很奇怪吗?况且她也回答你了,你那么聪明,自己回去想一想,就当锻炼脑子了,懂?” “是……”荀彧眼睛盯着符柯手里的名单。 符柯无语:“别跟我演,好的不学就学坏的,这是原件,不能给你,画圈的就是要杀掉的,我只能说那么多。” 荀彧一愣,他记得,光是他看到的那一页上,就有不少熟悉的名字。 除去曹氏子弟,还有像夏侯兄弟那样,与曹侯自幼相识的…… 荀彧回首望向院落深处的屋子,一时无言。 符柯拍拍他的肩:“你也别想太多,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许将来你也会遇到,这条路从来就是血肉铺就的。” 她率先步出院子,感慨道:“是士兵也是屠夫啊。” “……斩一人,而救千万人的屠夫吗?” 符柯回头,莞尔:“真要这么简单,就会有千万人甘愿赴死了。” 荀彧沉默半响,道:“部长也遇到过吗?” “什么?” “就是您说的情形。” “没有。”符柯耸肩,“我是孤儿。”—— 初平五年,冬。 得到天子诏令的公孙瓒一夜之间,成为幽、冀、兖、豫,四州之主,期间姑臧君从辽东郡派来使者,名为祝贺,实为试探,让公孙瓒一眼看破,羞辱一番后,没有放人北上,而是将使者赶去了青州。 公孙瓒的意思很明确,你段宁要是聪明人,就老老实实在青州待着,别整天坐船来回跑,待我收拾完袁绍,你没从幽州滚蛋,就别怪我的铁骑无情了。 那使者也不知是什么背景,胆大包天,走之前竟然在公孙瓒帐中留下一封信。 信中,姑臧君怒斥公孙瓒背信弃义,将当初赞助兵马粮草的恩情都抛在脑后了。 公孙瓒只看到这里,就将信封丢进了火盆里。 你赞助?你是什么身份?一个西凉女贼,也来和我谈信义? 赞助我的明明就是我的好兄弟,好姐妹,当朝重臣,司隶校尉曹班啊! 当然,公孙瓒得了曹班的好处,也深谙分猪肉的道理,很快就将“自己的地盘”分给手下。 他先后任命亲信严纲为冀州刺史,单经为兖州刺史,田楷为豫州刺史,军中会议一开,列席诸将都是刺史一级的,他这个“三州统帅”的牌面一下就上来了。 公孙瓒在渤海郡上蹿下跳,袁绍自然也坐不住了,两军先后在安平、清河两个冀州封国多次接触,最终在界桥爆发激战。 而就在公孙瓒和袁绍打得不可开交的同时,段宁却在幽州渔阳、右北平二郡,进行大规模募工。 为了治理沿江地带的洪泛灾害,她先后规划了三处堤围,总长五十多公里,郡内各县设灌溉陂塘近千处,可护卫农田两万公顷。 这些工程的经费大头由长安户部专项拨款,不足部分由渔阳郡府和收益田亩分等摊派,也有本村自筹建设的小规模陂塘,以及少不了本地世族、豪强的“热心捐款”。 次年春,青、交二州的学院的毕业生乘坐海船在辽东海港登陆,支援幽州的建设工作。 人财到位,水利完备,经尚书台批准,一个全新的部门在幽州设立。 ——垦荒办事处。 垦荒办充分吸收泰山郡地籍普查试点的工作经验,将幽州全境分为三批次查勘荒地。 第一批为乐浪、辽东、玄菟、辽西四郡,经过多年经营,这些地方的田籍资料相对完备,群众基础也相对较好,是此次垦荒工作的重点。 第二批为右北平郡、渔阳郡,段宁亲自坐镇,必要时刻,以武德服人。 第三批为上谷、广阳和涿郡,公孙瓒、刘虞、袁绍的势力在这里根深蒂固,普查以工作人员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勘查结果交由长安,由工部比对藏书馆档案后封存留底。 垦荒的耕牛、农具以及种子,同样参考水利工程的模式出资拨付,同时段宁还明确划定了参与垦荒人员的年龄、人数、乡内垦荒的最少面积,允许一定规模的合作垦荒,并设立奖励机制,按劳分成,凡垦荒两公顷以上者,十年内免缴地租。 大将军段宁的放下刀剑,扛起锄头,身先士卒,只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完成两公顷的垦荒,还得到了长安的表彰。 精心选育的种子被一批批播下,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唱着丰收的歌谣,有人弹着锵然的琴声,奏响王朝的哀歌。 第207章 “北上太行山, 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1]” 初平六年,曹操的军队被困在冰天雪地的太行山脉之间,他下令军队原地扎营休整,随后提笔写下诗作《苦寒行》 ,并将诗文交给自己的次子曹丕。 这是曹丕第一次随军,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随侍曹操左右以来,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 从前这个位置出现的,都是曹操的长子曹昂。 随着曹操参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曹操有意培养长子,每每在外征战,就将后方交给他最倚重的长子。 曹昂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曹班的部将吕布奇袭鄄城时,他将父亲屯在城内的财宝散给留守城中的曹操亲信,让亲信将弟弟和父亲的姬妾们送出城,自己率守军迎战。 鄄城地处战国时期两大都城邯郸和朝歌之间,也是殷墟所在, 曹操的士兵在这里屯扎,字面意义上的犁地三尺“征粮”,轻而易举便能掘出“珍藏”宝物, 与周边世族换取粮食。 亲信们护送曹丕和卞氏渡河后,曹丕不肯继续北上,在河边一直等到了兄长战死的噩耗,才带着母亲和幼弟,逃到邺城。 冀州刺史袁绍不在城内,邺县县令接待了曹操家小,得知鄄城已降,立刻派人传信带兵前往清河国的袁绍,同时询问曹丕,是留下还是继续北上。 “你的父亲,被主公派往常山国募兵了。你要是同去,我会帮你照看家人,你要是不放心家人,就留在邺城,曹使君是主公的盟约,我会像侍奉主公家人那样,侍奉他的家人。” 年仅十二岁的曹丕谢过县令,将家人留在邺城,自己带着亲卫继续往北追赶,终于在中山国追上了曹操。 彼时的曹操在南阳失去了信赖的谋士荀攸,按照荀攸最后的建议,来到冀州,却碰上了本应在兖州陪伴妻子的次子,一丝喜悦没有,全是震惊。 曹丕将兄长、夏侯兄弟阵亡的消息告诉了父亲。 曹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大雪落下,他鬓边雪白,前路如同这雪地一般,一片渺茫。 曹丕的生母卞氏出身不好,却十分重视孩子的教育,曹丕常年陪在母亲身边,诗书礼乐一样不曾落下,他接过诗文,一眼便能猜出曹操的意思。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曹操在诗作最后提及的《东山》,是《诗经》中的一篇,以周公旦东征凯旋为背景。 《苦寒行》乍一看,是曹操感慨行军之苦,抒发战争的悲凉和压抑。 但现在,曹操让他将其作为书信送出,若那便是一封宣战书,是对敌人明晃晃的威胁。 曹操此次北上,意在劝降太行山一带的黑山军。 根据荀攸遗策,袁绍与公孙瓒之间必有一战,这是曹班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她挟天子后最为成功的一次阳谋,于曹班而言,此战若是公孙瓒胜,她自然可以坐收渔利,若是袁绍胜,她从兖州发兵,也能乘虚而入,那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左右都是曹班获利,荀攸看得很清楚,她的目标不是公孙瓒,也不是曹操,曹班的敌人是袁绍,是北地之主,她和袁绍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 因此,曹操若想从这场乱局中获利,就要站在终点往回看。 曹操当下的首要目标是壮大自己,次要目标,是在壮大自己的同时,尽可能地削弱敌人。 曹操最大的敌人,是曹班。 曹班和袁绍相争,于曹操而言是有利的,所以曹操可以帮助袁绍,但万万不能卷入主战场,再次削弱自己。 从南阳到邺城,一路上,曹操都在思考具体要怎么做。 袁绍出发清和国前,曾在邺城与曹操短暂地碰了一面。 前院刚刚来了盗贼,后院就失火,得知曹班奇袭兖州,袁绍也是大惊失色。 但当曹操向袁绍表示,希望他派兵帮助自己夺回兖州,袁绍却拒绝了。 “兖州初叛,曹班短时间内,必然无法完全控制,但如今公孙瓒的兵马已深入冀州腹地,我身为冀州刺史,必须护卫邺城,孟德当与我同去清河国,待我斩杀公孙瓒后,必举一州之兵,助你夺回兖州。” 曹操只当袁绍放屁。 我来找你要兵,你倒好,想直接拉我去送死? 但此刻的他,人在屋檐下,只能先答应着,又讨价还价,从袁绍那里还是要来不痛不痒的五百人,这才罢休。 袁绍和曹操一同长大,又是多年的老同学,哪能不知他曹孟德阴奉阳违时的表情? 本来袁绍也没指望曹操能帮忙,如今连自己的地盘都能丢,袁绍更是不把曹操放在眼里,故作大度安慰曹操:“若是孟德不愿于我同去,也可以在冀州帮我募兵,募得的士兵,我承诺,都交由孟德统率!你看如何?” 如何?不如何! 回到临时住所的曹操大发雷霆:“我就知道袁本初靠不住!” 曹洪也气道:“那我们就在冀州募兵,等人数凑齐了,之间杀进他的邺城!” “别说气话了!”曹仁受不了曹洪的拱火,驳斥道,“你当他袁本初那么好心,引狼入室?” “冀州连年兵祸,黄巾之乱后,成丁大量外逃,袁绍在这里这么多年,能募兵他自己不会募?恐怕就是深山里的野人,都让他揪出来充军了!让主公去募兵?简直就是戏弄人!” 两个亲信一吵起来,曹操帐中诸将士也开始七嘴八舌地提意见,有说应该直接带兵渡河,杀回兖州的,有说反正袁绍离开邺城,不如现在就让邺城易主的,但这些主意都绕不开一个问题。 哪来的兵? 屋内吵得他头疼欲裂,情绪濒临崩溃之际,他想,要是荀攸还活着,他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心里反复思忖着荀攸最后的话语,壮大实力?怎么壮大实力?他连兵力都不够…… 兵…… 募兵,募兵…… 霎时间,他灵光一闪,募兵可不止征调成丁这一种方式啊! 这里是冀州,除了袁绍控制的冀州官兵,还有一股最大,最出名的军事力量——黄巾军! 虽然说,作为黄巾的发源地,冀州黄巾在被卢植、皇甫嵩先后讨伐后,已经销声匿迹,但朝廷沉重的赋税,地方官吏腐败的管理,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农民起义问题。 走投无论的百姓摘下黄巾,潜入太行山脉,以一个个山寨的形式重新整合,逐渐壮大后,相互联连,最终形成了几十万人规模的黑山军。 这其中最著名的一支,前首领名为张燕,曾与张角交好,张角死后,他在关东联军讨董时,投靠了时任泰山郡太守曹班,后来一路跟着曹班对抗董卓残余,后又归化长安朝廷,得了封号,成功从起义军升格为王师。 但黑山军可并不只有张燕这一支啊! 曹操将劝降的任务交给自己的次子,也存了考教的意思。 曹丕接过诗文,面对父亲,还有些紧张,想了想,开口道:“我观父亲的字,与钟功曹有些神似。” 他说这话的本意,是想从自己比较擅长的领域起一个话题,关心一下父亲。 他对父亲身边的人、包括父亲过去经历的了解,几乎都来源于他的母亲,钟繇是济阴郡的功曹,之前他和母亲在济阴的定陶县,得钟繇诸多照应,他才从母亲那里得知,钟繇从前是父亲的同窗。 能将妻儿托付的,必定是父亲非常信赖之人,而钟繇擅长书法,他独创的字体更是远近闻名,曹丕常常临摹他的字,如今见父亲字迹和自己神似,内心暗喜,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 可谁知,这一句话,可害惨了钟繇。 曹丕不提还好,一提钟繇,曹操就想到了他们曾经在洛阳蒙学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曹班。 先是父亲,又是长子,还有自己的信赖的手下。 曹班,曹班,曹班! 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怎么还敢以曹家人自称? ! 曹操只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到她面前,将她碎尸万段,告慰曹家先祖! 对,还有祖父! 祖父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染病? 一定是被她当年风寒的病气沾染上了! 曹丕被父亲突然怨毒起来的眼神吓到,以为是钟繇得罪了父亲,连忙道:“钟,钟功曹在定陶,教导我许多……” 曹操猛然抬眼:“教导你?他一个外人,能教你什么?你的母亲呢?我不在时,她就是这样守德的吗?!” 这下曹丕是真的吓坏了,二话不说跪在地上,以头磕地,直将额头都磕出血来,才含泪道:“母亲对父亲忠心不二,这些年来,一直悉心抚养我与阿弟,也善待各位夫人们,父亲如何责备我都行,但千万莫要让母亲知晓,她身体本就不好……” 曹操冷笑:“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话里话外向着你母亲,我看她身体倒是康健,还能丢下阿昂不管,带你跑来冀州。” 曹丕终于明白多说多错,不敢再言,只是不断磕头,曹操不喊停,他就磕得一下重过一下,直到被曹操一脚踹开,双手还颤巍巍地高举着写了诗文的竹纸,不让竹纸受损。 他这幅样子,也终于让曹操动容。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曹操站起身,慢慢走到曹丕面前:“这是阿父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要完成他,莫叫阿父失望,阿父就相信你的母亲,有好好抚育你。” 曹丕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但又不敢让父亲看见,只能将头低垂着,眼泪落地声音被帐外扑簌地落雪声盖住,样子好不可怜。 曹操看他这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不自觉又想起长子曹昂,心头那股好不容易发泄出去的郁气再次涌上来,脑海里嗡地一声,被巨大的轰鸣声占据。 曹丕伏在地上,只见父亲脚步一晃,就闭着眼睛往旁边栽去,以为自己把父亲气死了,吓得瞬间泪奔,扶住曹操,一边试探他的鼻息,一边哭着喊着大呼救命。 可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在山里,哪来的医师? 曹操整整昏迷了半月有余,中途醒了两次,一次命人将随军的钟繇赶走,一次催促曹丕赶紧出发。 曹丕思来想去,还是父亲的命要紧,大冬天的,黑山军也跑不了,就将任务放在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曹操半个月,直到曹操清醒过来,将他痛骂一通,看样子恢复了神气,曹丕才满心忧虑地带着曹操的诗文和兵符继续北上。 也就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南边清河国的战事,有了结果。 公孙瓒对付袁绍,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骑兵,因此在战争初期,袁绍手下几乎无人能敌,才被公孙瓒从渤海一路打到清河。 但随着战争深入冀州腹地,一方面袁绍的士兵本土作战,更熟悉地形,另一方面,多次对抗让袁绍的军队逐渐掌握了公孙瓒用兵的规律。 拥立刘虞的好处,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 冀州和幽州两地,从前跟随刘虞的人,都加入了袁绍的阵营,他们对抗公孙瓒可谓经验充足,再加上袁绍逼死韩馥后,继承了他手下的冀州官兵,其中不乏麹义这样凉州出身的骑将,以及张郃这样冀州本地的宿将。 最终,公孙瓒一路的高歌猛进,在界桥哑火,他任命的冀州刺史严纲被麹义斩杀,他被迫率军退回渤海郡。 然而公孙瓒和袁绍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就此停息,界桥之战后,双方依然多次交手,公孙瓒客场作战,加之乱世马比人贵,兵死了能重新征,马没了,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续上的,公孙瓒只能不断向曹班求援,曹班一开始还能支援兵马粮草,后来她也向公孙瓒诉苦,直说长安皇宫重建耗资巨大,人手实在筹不出云云,只能运来粮草表示支持。 再后来,曹班连粮草都拿不出了,只送来一封书信。 公孙瓒展开信,发现随信送来的,是平原国与长安的盟约。 “平原国国相刘玄德,是伯圭的同窗,亦是长安的盟友,伯圭可向平原国借粮。” 公孙瓒当然知道刘备是平原国国相,也知道刘备早在他屯兵上谷时,就回绝了他的使者,带兵跑路了。 求援无门的公孙瓒势力被一削再削,在袁绍手上连吃三场败仗,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清点渤海郡守军,丢下自己任命的兖州刺史和豫州刺史,返回涿郡。 涿郡太守是刘虞的旧部,公孙瓒在渤海郡的求援信,他一封也没回,这已经构成行为上的背叛了,谁知公孙瓒打着打着,率军回来了,立刻表演原地变脸,带着郡中官吏热情地出城迎接。 公孙瓒当然不信任这个太守,但此时的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时候再让他回渔阳,那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于是公孙瓒留了一个心眼,勒令太守将他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一起接到他在城里的住处,眼皮底下有了人质,他这才放心带着亲卫士兵,进入涿县。 但公孙瓒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太守,实则行事尽决,就在他下榻县城的当天夜晚,太守竟然率军,将公孙瓒的住处围了起来。 近一年的征战,让公孙瓒夜间难以入眠,一听外面动静,立刻爬起来,二话不说冲入后院,拖来太守妻儿,拉到院门前。 院门敞开着,太守的幼子吓得嚎啕大哭,妻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太守含泪下令放箭。 初平七年,公孙瓒命丧幽州。 一代枭雄没有死于战场,而是亡命于自己地盘,死在了官府里。 涿郡太守斩下公孙瓒首级,亲自带人,连夜送往邺城皇宫,向“天子”邀功。 刘虞收到首级大喜,提拔太守为幽州牧,太守也大喜,幽州牧!这可是天子刘虞从前的职位! 但刘虞这一举动,却引来了袁绍的不满。 我出人出钱出力,打了公孙瓒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将人赶回去,你直接一个任命,就将全部的功劳给了自己从前的部下? 同样是“挟天子”,为什么曹班那边的天子就那么听话懂事,自己这边这个,就总是要找不愉快? 想到南边,自己的弟弟袁术杀了刘繇称帝,袁绍心里也动摇起来。 韩馥的旧部,谋士审配劝他:“天子无后,后宫荒淫,只要有幼子降生,主公就可将其拥立为太子,到那时,害怕担心受天子掣肘吗?” 袁绍一想也有道理,只能忍着心里的厌恶,继续往刘虞的后宫送女人。 也就是在这一年,曹班的部将粟飞、刘备,接连打下兖州的济阴郡和山阳郡,陈留郡太守张邈、任城国君、东平国君、济北国相,闻风先后归降。 济北王国划入曹班势力版图后,一直孤悬东方的泰山郡终于和兖州其他郡县升起了同样的赤色五瓣花旗帜。 从东往西,青州、兖州、司州、凉州,曹班的楼船终于可以走河道入海,凉州田庄、司州格物院的孩子们见到了课本上描述的大海,青州的学院的毕业生们来到了王朝的政治中心。 楼船成为思想和文化碰撞交流的媒介,新的思潮沿着黄河流域迸发,在姐姐的指导下,曹班开始在沿河郡县试点设立官营的邸店。 邸店由原来郡内肆舍改建而成,除了为商旅提供食宿,还具备财务保管、资金存取、借贷的功能。 邸店运作起来后,吏部、户部联合呈报司隶校尉府审批,户部下属邸院正式设立,专职管理贸易往来,和信物凭证的统一印造,为后续纸币推广提前铺路,以此填补战争造成的金属矿物缺口。 随着沿河贸易规模的扩大,曹班在乐安、北海、东莱三地增设港口,交州和朱崖洲的人力、财力,通过河海,与中原相连,三大新海港以乐安港规模最大,第一份私营报纸《河报》就是在此创立的,与时文报、文选报这些有官方背景的报社不同,河报只刊载贸易方面的新闻,当地有言“天下财富尽在河”,这话里的“河”,既指黄河,也指《河报》。 当天气逐渐回暖,河面开始化冰时,袁绍派兵进入渤海郡,准备收回被公孙瓒抢夺的地盘。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来自曹班和段宁的南北夹击。 第208章 曹操在冬日进入白茫茫的太行山,在夏日的暴雨中带着二十万黑山军离开。 浩浩荡荡的军队一路向南,燥热的天气令人心烦意乱,连日暴雨严重拖慢了行军的速度,和袁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许久没有听到关于曹班的消息,内心的惶惶不安就如同这雨一样,不断冲刷着他的意志力。 由于兖州易主,袁绍不得不将州治从邺城迁往邯郸,曹操抵达邯郸城后,袁绍为他举办了接风宴。 邯郸原本也是一座大城,黄巾之乱后衰败了,袁绍迁治所,嗅到战争硝烟的百姓也随之而来,城郊到处都是新垦的农田,烟火气很足,但路上满是车辙,并不好走。 曹丕的马车跟着父亲后面,雨水打在马车棚顶上,他微微站起身,摸了摸,棚顶凉丝丝的,但雨水并没有浸进来。 没过一会,马车突然往前一个急停, 他在车内勉强稳住身形, 掀开车帘, 车夫一脸紧张道:“公子,卡住了。” 马车就这么歪斜着,车夫跳下马车,雨水将他的斗笠打得发亮,他从车后取来长棍,抬头看向曹丕,有些不敢开口的样子。 曹丕将打湿的发梢拨到一旁,视野前方,已经看不见曹操的车架了,后面很快有士兵小跑过来帮忙,他只能穿好斗笠蓑衣,从车上下来。 一行人将马车围住,但连日暴雨将地面浇得松软,马车好不容易被推出来,没走两步,又陷回去。 曹丕叹气。 “算了,左右没多远了,我骑马过去。” “骑行不安全,公子还是稍等等吧,我们尽快……” 车夫是卞夫人的陪嫁,也是为数不多跟着卞氏来邯郸的曹府人之一,算是看着曹丕长大的,很是不放心曹丕骑马。 曹丕摇头打断了车夫的话,接过一名骑兵的坐骑,伸手攀过马背,轻松上了马。 车夫在雨中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望着曹公子骑马远去的身影,眼底翻起热意。 曹丕入席后,分别向上首的袁绍和曹操行礼。 “州牧、父亲,路上出了点意外,来迟了。” 曹操皱眉,视线扫向曹丕的衣摆。 袁绍笑道:“子桓来了,多年不见,你现在很有你父亲的风仪啊!” “谢过州牧,父亲一直是子桓言行的楷模。” “哈哈哈,看出来了,这不拘小节的性格,确实是像!” 曹丕微微皱眉,又听袁绍道:“屈伯,先领曹公子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曹丕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衣摆的泥泞,顿时面上发热,攥住衣角的手不由地收紧,下意识地抬眼看曹操,曹操却并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对面席位。 曹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袁绍下手席位上,除了坐有他信赖的文官武将,还有几位年轻公子,其中长者与昂哥年纪相仿,幼者看着比阿植大些。 这几位应该都是袁家的公子了。 曹丕从前和袁绍接触少,这半年来倒是从父亲那里听了不少袁绍的坏话,本就对袁绍无甚好感。 袁绍明知父亲痛失长子,还要把自己几个儿子都叫来赴宴,年纪大的也就算了,最小的那个都设了一张案,谁知他不是故意刺痛父亲呢? 曹丕换好衣服重新入席时,袁绍和曹操的谈话也进入了正题。 “州治虽然迁过来了,但是邺城的兵力还是要再加至少三成啊。” 曹操大意失兖州,袁绍心里很难说有多愤怒。 早年放任曹操进入兖州,一方面是自己尚在扩张,需要将地盘交给盟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等有朝一日自己发展起来后,能从曹操手里接过兖州。 但曹操却在进入兖州后,立刻进行大换血,将他原本在兖州的势力和人脉几乎都屠了个干净,摆明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兖州到了曹班手下,左右都是要打,谁都知道曹班和自己还有曹操都是不对付的,打敌人当然是比打友人要正义的了。 “曹班手下多奇人,用兵方式难用寻常思维揣摩,冀州与兖州相交之地,渡口、关隘数不胜数,光凭邺城,肯定守不住。” 这是曹操来之前就和部将们商量好的,袁绍肯定会觊觎曹操新募来的黑山军,但他好面子,不会直白地向曹操要,邺城作为抗击兖州的前线重地,袁绍十有八九会让曹操带兵守邺城,曹操既不能直接拒绝袁绍,又要想办法避开邺城。 “况且她善水战,又造有大船,能容纳千人公乘,只需一个码头,她就可以在沿河的任意一点发起进攻。” 那就只能利用自己和曹班的“兄妹”关系,尽量表现地自己了解曹班,以此博取袁绍的信任,劝袁绍在河岸分兵。 果不其然,袁绍因为曹操的话,露出了动摇的表情,袁绍的谋士沮授似乎支持曹操:“曹班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兖州,我听闻,今岁长安那位……就要成人了,他可是至今无后呢!想必长安蠢蠢欲动的人也不少,她必然要回去主持大局,眼下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啊!” 沮授说着,向曹操使了个眼神,曹操立刻会意:“州牧之前向河内诸家发去讨伐曹班的邀请,他们虽然纷纷答应,但真正领兵来响应 者寥寥,是曹班不应被讨伐吗?不是,他们只是都在观望罢了,州牧和曹班之间未曾有过一战,因此这头一战,州牧只能嬴,不能输! ” 河内,就是曾经的王都洛阳所在,讨伐的邀请函并非发自袁绍,而是发自他所拥立的皇帝刘虞,曹操是故意不提刘虞的。 袁绍被曹操莫名PUA了一番,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但他的另一位谋士审配反应很快:“正因如此,才更应该立刻调兵讨伐曹班,用一场胜利向这些墙头草们证明曹班的不义!” 他一边说着,一边愤怒地看向沮授:“如今北面有天子旧部把守,公孙瓒的余党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南面有宗亲刘表,看在天子的面上,他也不可能帮助一个外姓女子,东面中郎将自立为帝——” 说到这里,审配不着痕迹地看了袁绍一眼,他口中的中郎将就是指袁术,是的,袁术在“前朝”的官职还停留在他们袁氏兄弟离开洛阳前的虎贲中郎将,称帝之前的“徐州伯”是他自己封的,没人认可,审配只能这么称呼袁绍。 似乎是察觉到袁绍心情不愉,审配立刻岔开话题:“曹班前不久才任了个徐州刺史,哈,也是个女的!虽不知其实力如何,但*听说曹班亲信皆为女子,想必这女将军也是她的心腹了,可见曹班对徐州的关注啊——” 说到这里审配忍不住耻笑两声,又继续道:“况且还有盘踞江东的山贼水匪,江东的本地世家,光是这些,就足够吸引曹班的注意了,这样好的战机转瞬即逝,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啊!” 袁绍心里其实更赞同沮授的看法,但他方才注意到沮授和曹操之间的眉来眼去,心里暗暗打突,思来想去,又换了话题。 推杯换盏之间,席上众人都喝了不少酒,曹丕前面还专心听着,到后面听见谈话的内容越发粗鄙,也心不在焉起来。 袁绍诸子坐席中,最靠前列的,反而是年纪最小的那个,紧挨着袁绍,曹丕听见袁绍唤他阿尚,还让他起身作诗,曹丕听完,心道这诗作水平不及我家阿植万分之一,看来袁氏家学也不过如此。 忽而又想到,果真父母都是疼爱幺儿的么…… 酒过三巡,袁绍又唤来舞姬、伶人奏乐歌舞,曹丕也饮了酒,只感觉被拨弄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神经,借口身体不适,起身辞行。 袁绍倒是没有为难他,还让自己的次子袁熙送他出府。 两人年纪相仿,袁绍见过曹丕,曹操也见过袁熙,但他俩还是第一次见面,袁熙似乎想主动搭话,但见曹丕有些刻意回避的意思,识趣地什么也没说。 他们步行出府,哀婉地歌声从高门内飘出来,两人同时抬头。 “是楚调。” “曹公子也研究音乐?” 曹丕摇头:“不是我,是家兄。” 曹丕是次子,在他之前,曹家只有一位公子。 去岁在兖州战死的曹昂。 “……节哀,曹公子。” 曹丕淡然一笑,对袁熙的观感好转不少:“袁公子研究音乐吗?” 袁熙笑笑:“谈不上研究,不过确实喜欢,我与长兄不同,无甚远大志向,父亲常常因此责备我呢。” 袁熙将曹丕送到落脚的别院,临走前,曹丕对袁熙说:“研究武艺,能当战士,研究经史,能为博士,袁公子好音乐,若是能长久钻研此道,以习得世间乐,谱尽天下曲为目标,成为一名乐士,何尝不能称为远大志向呢?” 袁熙睁大眼睛,眼神中的客套疏离渐渐转变为惊讶和敬意:“这是你的想法吗?” 曹丕却摇了摇头,微笑道:“这是我阿弟曾经告诉我的。” 曹丕的话萦绕在袁熙的脑海里,回到院子后,他听见隔壁长兄袁谭的院子又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长兄每次饮了酒,都要这样闹腾一番,无论是长兄院子里的人,还是一墙之隔的几个兄弟,都习惯了。 喧哗的声音渐渐消去,月亮和着蝉鸣爬上夜空,袁熙坐在石凳上,脑海里思绪纷杂,一会想着父亲,一会想着席上所谈冀州与兖州的战局,忽而又想到曹家战死的长子,继而想到曹丕今日说的话。 曹丕的阿弟…… 等等! 曹操和袁绍不同,常年离家在外,子嗣不丰,曹丕最大的弟弟几岁来着…… 三岁! ?四岁! ? 第209章 第二日清晨, 隔壁院子传话来,叫袁熙过去。 袁熙有些意外,按照以往的经验, 长兄酒后,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你,早间去问安时,父亲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袁谭虽然起了,但是满脸涨红,俨然一副醉意未消的样子。 “同往常一样,没说什么。” 袁熙和袁谭不是同母所出, 关系并不好, 袁谭性格阴晴不定,袁绍早上确实问了他曹丕的事情, 但是他并不打算告诉袁谭。 袁谭盯着袁熙看了一会儿,袁熙维持着茫然的表情,袁谭有些不耐,端起茶盏,饮下一口醒酒茶,突然怒而将杯盏砸在桌上,质问一旁的侍从:“这倒的是什么东西?忘放盐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连忙进来,跪在侍从旁边,解释道:“以往府里的盐都是从青、徐二州进来的,如今这二州被敌寇把持,加之水道被截,夫人说,盐先紧着吃食用……” 袁熙暗暗心惊。 袁谭的反应则更加直接:“天杀的曹君实!” “我早就和父亲说过, 姓曹的都是狼子野心,没一个好东西,早死光了好!父亲就是不听!” 他骂骂咧咧地迈出正堂,仆从们躬身碎步跟上,没人再理会袁熙。 袁谭在父亲的院子前做了半天心里准备,问旁边的侍从:“我脸色如何?” 侍从左右为难,袁谭面上的酒意还未消去,但若是请安迟了,公子也是要被使君责罚的。 袁谭见侍从半天不答话,抬脚踹开侍从,紧了紧衣带,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院子。 “使君在书房。” 袁谭点了点头,父亲院中的仆从他不得不给半分面子,他跟在后面打了一路腹稿,到了书房外,瞧见父亲信赖的几位谋士居然都在。 “怎么来得这样迟?” 袁谭刚要开口解释,袁绍却难得饶过他,皱眉招手:“快进来吧。” 几位谋士都同袁谭问好,袁谭垂首进来,找到父亲下首的位置。 “小皇帝要杀曹班。” 咣当一声,袁谭下巴磕到案上,忍着痛,睁大眼睛看着说出这话的逢纪,又看向袁绍。 袁绍也是大喜,无视长子的失礼以及逢纪在称呼上的小错误,连忙追问:“元图如何得知的消息?细说!细说!” 逢纪起身,从袖中取出一物,亲自呈上。 袁绍展开这张薄薄的纸,入眼是一片血红刺目的文字。 “这是长安盛行的《文选报》,长安百姓花费五钱即可购得一份,以往都是黑白着墨,谁能想到,这头一回用红墨,就是那长安天子的血诏呢?” —— 兖州鄄城,临时指挥部。 曹班案上摆放的,是被人连夜从长安送来的衣带诏。 诏书以天子血书于衣带上,小黄门深夜将其秘送出宫,意欲交给时文报的记者杨布。 书信内容字字泣血,感情充沛,让人读之落泪。 因此情报部的特勤在截到这封私密书信后,就将衣带还给了小黄门。 甚至还拍了拍小黄门的肩膀:“这可是大事!快去吧,别让杨状元等急了。” 天子本就是疯的,用血书写情书,不就是疯子会做的事吗? 特勤嘴里哼哼着什么少年情怀总是诗,深宫天子也不能免俗,抬头望月,只觉得这样好的月色,难怪令人情难自抑。 小黄门头一次见到外界传如阎罗般的情报部特勤现身,紧张得腿都站不直,接过衣带,见那特勤三两步攀上屋顶,消失在黑夜里,这才回魂,终是不负陛下所托,将衣带交到了杨布手中。 于是第二天,这条被特勤认为是情书的衣带诏,就以杀曹诏书的形式,公开刊印在了文选报的头版页上。 “刊印了三百份,售出一百五十三份,目前已收回一百二十一份,余下的恐怕……”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曹班当机立断,命符柯护送贾诩回长安稳定局势,自己坐镇鄄城。 现在跟着曹班身边的,是因兖州战功连升两级,暂时兼任秘书官的武都尉蔡琰。 “文选报的印制无须过礼部,杨布虽然受聘与时文报,但因她状元的身份,文选报众编辑也有意与其交好,情报部和尚书台都有失职之处。” 礼部大力宣传状元,本意是希望借标杆人物,鼓励科举,虽难免有人借机牟利,但权衡利弊,暂时还不到因噎废食的地步。 文选武举出来的学子都是礼部重点关注的对象,更何况是有些“传奇”色彩,与诸葛亮并称为“考王”的杨布。 但是她多次婉拒尚书台任命,随着科举步入正轨,文武状元也不如早年“稀罕”,早几年,礼部就将她划出了关注名录。 直到她主动和刘辩接触,情报部再次将她列入关注名录。 刘辩是在北学府认识的杨布,曹班没有刻意控制刘辩的交友,否则也不会放他出去读书了,杨布最开始,也只是在众多接触名单中不起眼的一个。 但当不爱读书的刘辩,忽然开始吵着要去北学府,杨布的名字,就被又一次送到了曹班案前。 “恕下官直言,早知如此,当时为何不处理呢?” 曹班捏了捏眉心,衣带诏她看了,情报部也查过了,确实是情书无误,刊载的那版“血诏”只能是出自杨布之手。 当时是想着,最坏的情况,好像也能接受嘛,曹班内心腹诽。 “曹侯心软了。”蔡琰用目光抓住曹班不放。 曹班手撑着下巴,眼神飘忽地偏过头:“总不能,他接触的人我都杀了。” “属下是说对陛下。” 曹班看蔡琰,蔡琰坦然回视。 曹班叹气。 她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两世的礼法教育在这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上发生激烈的碰撞,她希望将文明和希望带到这片土地,但越往前走,道路却愈发狭窄,她的心善将她狭隘的傲慢暴露无疑。 “好吧,我会书信交待符柯。” 自此起,长安大小宴会节日,再无人见过那位称病的年轻天子。 于此同时,作为此次事件主谋的杨布,则被符柯从狱中领出来。 临近午时,杨布被外面的天光刺痛了双目,她眯着眼,视线模糊不清,看向符柯,微微张开干裂的双唇。 “我真是很羡慕你啊。” 符柯有些愕然,见杨布仰头,直视天光,面上既无恐惧也无悲伤,更无目的达成的得意。 事到如今,还是没人能摸清,这个女郎的真实想法。 当情报部的特勤们持刀闯入她家时,她跪在昏暗的房间里,背向众人,面朝一方案台。 月光洒入室内,密布的丝线泛着流银的光,层层叠叠,相互交织,如同蝳蜍编织的巢穴,令人头皮发麻。 杨布垂首,双手护于腹部,屋内隐隐散发着血腥气味,那封衣带就摊开在她的腿上,特勤斩断丝线,抽丝剥茧般,露出案台上方的画像。 画像失去束缚,滑落在地上,被特勤当做案证,连同血书一起带走。 符柯将杨布领到皇宫一处偏僻的院落,曹侯没有下令处死的她,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问符柯—— “她没有回来吗?” 没有提及姓名,但符柯知道她问的是谁。 “呵,我们的俸禄都是白领的,这点小事就要惊动她了。” 一直到了院门口处,见到门口的持刀护卫,杨布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符柯抱臂冷笑:“要再看看吗,我陪着你,毕竟以后都看不到了。” 杨布后退两步,看向左右护卫,情绪有些失控,捂着小腹惊叫:“这,这可是皇嗣!” 见符柯无动于衷,杨布也勉强稳定情绪,道:“她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虽然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情报部提前交代了的,但此事牵涉甚广,城门尉因为帮助涉案的文选报编辑以及印厂工人逃脱,导致军部也牵涉其中,审讯压力颇大,符柯不愿多谈,只是讥讽道:“你不关心孩子的父亲,倒是那么在意曹侯,可知曹侯知道你谋反,是何心情?” 果然,一提曹班,杨布就像霜打了一样闭了嘴,被押进院中。 大门落锁。 杨布不愧是官报记者,刊印在报纸上的血字诏书所声讨的,几乎都是曹班的死穴,夺权、篡汉,以及——谋害皇嗣。 她是最早进入格物院,接受曹班教导的孩子,几乎是曹班看着长大的。 但她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她聪明、努力,又不失野心。 曹班鼓励有野心的孩子,在她的治下,努力就有回报不是神话,是必然。 她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对曹班教导的一切找单全收,又利用自己的学识人脉,努力收集关于曹班的一切。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发现自己似乎离曹班越来越近,曾经的遥不可及,曾经的水中月,似乎也落入凡尘,变得触手可及了起来。 可就是这么触手可及的一小段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 她们之间相隔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坚信是皇权,是这世间绕不过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只要控制了皇帝,她就一定能得到答案! 难道……她错了吗? 杨布用血诏的方式公开皇帝有后,原本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个疯子,没有后代的疯子。 如今有人说,皇帝有后嗣,并且曹班意图谋害后嗣。 那哪怕皇帝无后,曹班也不得不变出一个,来自证清白。 只可惜,自证不是曹班的风格。 …… 长安,贾诩领着尚书台六部长官,跪于邓太后宫前。 第210章 “号外!号外!” 长安城内, 一名报童高举手中的报纸,风一样穿过人群。 “司隶校尉真实身份大揭秘!头版头条!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司隶校尉的名头,在长安可是比天子还要好用, 居然会出现在特刊上! ? “身份大揭秘”? 这是什么意思? 有热衷八卦的百姓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追上去拦住报童:“给我来一份!” 若说是有关司隶校尉身份的传言, 那还真有一个! 难道是…… 难道是! ! ! 报童很快被一拥而上的人群堵住, 手中的报纸也被一抢而空。 “别堵着,别堵着,让我去看看其他报社还有没有剩!” 报童刚拿到的这几份是长安的官报——时文报,官报的消息百姓都是深信不疑的, 整个特刊版面非常简单, 只有短短两行字。 ——邓太后于无己殿宣孝桓皇帝遗诏。 ——不其县侯曹班, 孝桓皇帝之长女也。 司州、青州、凉州、并州、交州、兖州,凡长安朝廷所管辖的州郡,大小报社同一时间刊载了这条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论起利用舆论的功夫,杨布当然远远不及曹班。 杨布担心被曹班发现自己有孕,想先下手为强,在曹班发现之前,将刘辩有后一事曝光在世人面前,令曹班骑虎难下,以此获得皇室入场券,投身最高权力的厮杀博弈。 却不曾想,正是她的这一选择, 让曹班迈出了迟迟未决的最后一步。 特刊印发后, 曹班纵容舆论发酵了三日, 三日后,又添一剂猛药, 一篇时文报主编许劭对太后邓猛女的特别专访横空出世。 汉室专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专访完整记录了邓猛女的口述回忆,包括她的长女真是如何被费亭侯曹腾偷出皇宫,曹腾是如何肆意妄为,意图毒害皇嗣染指朝政,皇女真又是如何死里逃生,一路访名师求学问,讨贼寇建功业,成为今日的司隶校尉,不其县侯“曹班”的。 “许主编真是本事通天,不仅将宫中贵人请出山,还请到了荀氏八龙之一的慈明公,致仕的故交州刺史、名儒郑玄,还有,还有……哎呀,总之这一期的时文报,你们赶紧去买,我买了一份自己看,还囤了两份收藏!” 长安的酒肆人满为患,接二连三的爆炸新闻让百姓应接不暇,这些平日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室秘辛被暴露在阳光下,终于让百姓有了一点和天子同在一片土地的实感。 “早就买了,还要你说,玄女在上,谁敢相信,当年曹侯离开曹家,才十岁!” “十岁!?曹家这是造孽啊!” “啧啧,看看人家的十岁,我家女郎也是十岁,让她去学堂,她还不乐意呢。” “哎,那你可要好好教导教导,不去学堂怎么行呢?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专访上说,慈明公为当年瞻前顾后,没有接纳讲经的曹侯、郑玄一行而感到万分懊悔啊!要是他接纳了郑玄,曹侯或许就是荀氏门生了!” “嘿嘿,你怎么还在叫曹侯?” “不叫曹侯,那叫什——” …… “封齐地,封号就取齐吧。” 曹班将那些劝她“一步到位”的文书都扣了,从贾诩拟定的几个封号中圈出一个,盖章封装。 所谓名正言顺,对于“曹班”来说,不仅仅是需要“正血统”这么简单。 在这片土地千百年构筑的框架之下,每个人都是被阶层牢牢锁定的一环,对上绝对服从,对下绝对权威,人人都是他人的奴隶,才有人从事劳动和生产,人人都是他人的主人,压抑的情绪才能得到释放,天之下,是“序”,是“纲”。 位于这“序”之顶端的,自然是天子。 那位于这“序”之末端的呢?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王公士大夫,层层向下驱使,即使是最末一层,也有妻、子可供驱使,而子也不是毫无希望的,子会长大,会参与竞阶,会得到更卑弱的妻子供他驱使。 而曹班要做的,或者说她正在做的,是以女子之身,以女子之名,去攀那个顶端,去将这个“序”和“纲”推翻,甚至是颠覆。 蔡琰接过红批文书,向曹班恭敬一揖。 “齐公。” 七月,天子病中传诏,封曹班为齐公,加九锡,重建齐国,定国都于奉高。 齐国拥有包含青州六郡国、泰山郡、琅琊郡在内的八郡之地,青州诸侯国在经历黄巾之乱,已经大将军的征讨后,被裁撤一空,泰山郡作为龙兴之地,从兖州划入封国自然不在话下,琅琊国在徐州刺史游树的管理之下,也无人敢起事。 行政方面,曹班并没有在国都另设公府,而是将青州刺史府与公府并作一处,一套班子,两套牌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曹班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明眼人中,当然也包括曹操。 曹班的身份公开后,最尴尬的,就要数曹操了。 因为率领黑山军成功奇袭上党郡,曹操在一个月前刚刚成为袁绍麾下“红人”。 那份从长安流传出的衣带血诏,成功让袁绍拉拢到冀州、并州处在观望状态的世家豪强。 消息既然能传出来,就说明长安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天子有后,那么曹班一个女子,能擅权到几时呢? 刘虞这个被袁氏奉立的伪天子,正统性只比袁术高在一个“刘”姓上,但刘辩的后代就不一样了,刘辩那可是正儿八经告了宗庙,上了皇家族谱的天子。 天子有诏,他们应诏讨伐曹班,那便是清君侧!是义举! 袁绍担心曹班从兖州发难,又顾忌大将军段宁在并州的威望,曹操主动请缨,正中袁绍下怀。 很难说曹操攻打上党,是看中了河谷的肥沃土地,还是上党扼守洛阳以北的战略地位,但二十万黑山军,加上并州本地豪族的支持,守军彭放带领五万军民力战不敌,而后又亲率骑兵二千,意图绕道截击不成,二千骑兵战至最后一人,主将才终于在援军赶时,从战马摔下,带着满身箭矢滚入河水。 曹操在敌人援兵赶到后,立刻后撤,回防高都县,这场胜利来之不易,他不敢恋战,听闻那名落河的守将是曹班手下特勤组出身,曹操在高都休整,还觉得有些恍惚。 胜利的消息传回冀州,袁绍大喜,不少世家闻风而动,曹操在邯郸的府邸几乎被访客踏破了门槛。 可当曹操押着俘虏回到冀州,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好像一夜之间,他从胜军之将,变成了的街坊邻里的话柄,人们看到他的表情里,有惊讶,有鄙夷,有好奇,却没有任何的敬畏。 直到他从管家手里接过报纸,他才知道,在他外出征讨的这段时间,他到底错过了多少。 “父亲!父亲!”曹操在看完报纸后,额头的青筋就如同要炸开一般鼓起,随后整个人向一旁栽倒下去,曹丕惊呼之下,勉强拉住曹操,亲自将人背进卧房,随后换来府中医师。 昏迷两日后,他被医师用银针唤醒,他告诉病榻旁的曹丕,命他从谯县老家,请来一人。 “子桓,这位是侍奉祖父的老管家庞和,你还不曾见过。” 年过七旬的和伯颤巍巍地要跪下,曹丕主动上前将老人扶到一旁坐下。 “郎君是要问,二郎君的身世吗?”和伯似乎也知道,曹操千里迢迢请他来,所为何事。 曹操冷笑:“和伯这是老糊涂了,皇女真如何能屈尊为曹府二郎君了?” 和伯哑然,片刻后愣神道:“原来,她名唤真吗……” 曹丕在一旁默默听着,有关他身份叵测的“二叔”的传言,这几天他已经听说了不下十个版本,司州的报纸他一字不漏地看了,若何太后说的是真的,曾祖曹腾偷走皇嗣私藏家中,意图谋害不成令皇女侥幸逃脱,那曹家可真是…… 曹操紧锁眉头不发一言,曹丕不敢多问,和伯也终于在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下走出回忆,哑声道:“当年,是费亭侯和公子将她从皇宫里抱出来的。” 和伯口中所言公子,便是曹操的父亲曹嵩。 “先帝无所出,邓太后不得圣宠,担心护不住皇嗣,只能出此下策。” “是祖父的主意?那为何要瞒下她的女郎身份?” 和伯看向曹操,浑浊的双眼看起来有些哀伤,又有些可怖。 “既然是大郎君问,那我便实说了。” “费亭侯原本,是希望能将大郎君换出去,让大郎君从此过上,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啊——” 堂内一时无声,曹丕长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曹操则不住摇头,只觉得这一切既荒唐,又可笑。 和伯到来之前,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根本没想过,儿时那位受人尊敬,深得汉室信赖的祖父,居然是打着这种主意,将祸患引来曹家。 和伯拄起案旁的拐杖,缓缓起身,走到堂中,不顾曹丕的阻拦,坚持跪下。 “还有一事,一定要大郎君知晓,大郎君听完,若是要处死老拙,老拙也绝无二话!”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瞳孔控制不住地震颤。 “十七年前,谋害皇女真的毒药,是我下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1.212 第211章 “若有罪, 那都是老拙一人的罪!大郎君是不知晓的啊!” 老人伏在地上,颤抖的声音在堂内回荡。 “和伯,你想说什么?” 曹丕想去扶起老人, 被曹操用眼神阻拦了。 老人颤巍巍抬头:“邓太后既然出面,二郎——皇女真便是先帝唯一血脉!大郎君为何还要留在世家的地界呢?” 曹丕哑然, 这个老管家的意思, 是让曹操摒弃前嫌,去投靠皇女真! 这怎么可能呢? 皇女真间接害死了祖父,又杀了他的长兄以及曹家诸位叔伯,从前她与父亲之间或许还有“兄弟情谊”可言, 事到如今, 也已消磨殆尽了。 他担心父亲怒气之下,又犯起头风病,转头见父亲双手撑在案上,支着脑袋,深吸了几口气,片刻后,道:“和伯一路来辛苦了,我让人备饭食送去你房中,你先去休息吧。” 和伯走后,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曹丕见曹操额间有汗,悄声出去, 唤人取冰鉴来。 曹操望着次子的背影,有些出神。 得知曹班原是桓帝之女, 他第一时间,竟是感到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 她处处压自己一头,从他有意识起,一直到如今。 即使没有曹家庇护,自己似乎也永远赶不上她。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愚钝,也不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她身上的天家血脉啊—— 她哪里需要曹家呢?她的太后生母,早就为她铺垫好一切了吧,为她安排了名儒马融为师长,给她官位,又给她兵马和粮草,令她可以永远保持世家子一般的风骨和气度,哪里需要像自己一样什么都要去争,去抢呢? 世家,哈,他为什么要在世家的地界…… 可笑,真是可笑。 这世间最鼎盛的世家,不就是皇家吗? 他一个宦官之后,如何能比得上呢? “哈——” 曹操长舒一口气。 “哈哈哈——” 室内回荡着他的笑声。 一旁待客的屋子里,和伯双手紧紧抓着面前的木案,冷汗不停滴下。 案上是一碗热羹汤,散发着令人食欲打开的肉香。 端来羹汤的仆从默默立在案旁,按照主人的吩咐,静待客人将汤饮下。 “二郎君,老拙这就将命还给你罢。”他双手端起玉碗,闭上双眼。 眼睛终于控制不住留下泪来,老人仰头,将滚烫的羹汤一饮而尽。 —— 幽州,渔阳郡郡守府。 刚刚镇压了公孙瓒余党叛乱的段宁,身上还带着抹不开的血气,信使在院外不敢进来,拼命给随侍的警卫官使眼色,警卫官绕过地上的尸体,取过信封,呈给段宁。 段宁甩掉刀上的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望向院中。 啧,府内水井已经堵住了。 她带着警卫官找到东厨,从水缸里打了水,净手后,这才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书信。 这是来自凉州的家书,父亲段畦在信中只留了一句话。 常回家看看。 祖父段颎战死,段畦便成了段家唯一知晓段宁身世的人,邓太后没有公开段宁的皇女身份,段畦了然,寄信来让女儿安心。 我们家阿宁,是天生的凉州人。 段宁读信,仿佛能看见家人执笔写信时的样貌。 她心领神会,将书信裁剪下来,只留文字的部分,命人弄来一支穿孔的小竹管,将书信卷起放入管中,取下项圈上的狼牙,将竹管和玉佩串在一起。 狼牙是她婴儿时,被祖父和父亲带去凉州后,兄长段铭为她猎得的,由母亲取下钻孔,穿成项链赠与她。 羌人以狼牙象征勇气,将其赠予族中幼童,以此寓意守护庇佑。 她把狼牙连同存放书信的木匣子一起寄回长安,交给妹妹。 如今玉佩连通的间隔越来越长,时间却越来越短,好在现在姐妹手里都有足够的人手,骨架已经搭上,她们只需定出大致方向,余下的,自有善断的谋士和善战的武将来填充血肉。 “既然曹操是利用黑山军,那我们也用黑山军,我让张燕安排人去,不用劳烦情报部的孩子们。” 袁绍利用衣带伪诏,成功拉到世家赞助,帮助曹操的黑山军在上党钻了曹班空子,军部商议后,决定让情报部派人,送密信给刘虞,反将袁绍一军。 又奉立刘虞登基,又接刘辩的诏书,你袁绍拉的,到底是长安天子旗,还是冀州天子旗? 刘虞的皇宫由袁绍把持,袁绍必然不会让刘虞知道此事,那么她们就偏要让刘虞知晓。 挑拨离间这种事,对于本就互不信任的两方来说,可是星火即燎原的呀。 黑山军发家冀州,张燕为人灵活,曹班采纳了姐姐的建议,玉佩那头的声音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了,曹班准备结束通话,外间等候她批文的武将似乎又吵了起来,攻打邺城的战术还在商讨中。 “真真……” 姐姐的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曹班站起来,冲到外间。 她还没说话,外间大小官员见到她的瞬间就已经齐刷刷噤声。 秘书官朝她行礼,随后将人都赶了出去,曹班能听见小女郎在外面训话。 “纪律,注意纪律,诸君。” 曹班摇摇头,回到内间:“呼——姐姐,你说。” 段宁在那头轻声笑了。 “没什么了,我是想说,我们邺城见。” 外头天光渐暗,曹班因为视力有损,屋内烛火是常亮的,案头这份文书的字迹又密又小,火苗的影子在上面跃动,看得曹班眼睛发酸。 “嗯,我们邺城见。” —— 荆州,襄阳城。 刘表命自己的长子刘琦领使者去谒舍休息,目送一行人远去后,面上的微笑才终于挂不住,哀叹一声。 “父亲,我们……”次子刘琮忧心道。 “回去,回去说。” 刘表紧急召来自己最信赖的谋士蒯良、蔡瑁。 “这是长安使者带来的,你们看看吧。” 两位谋士都是荆州人士,也是刘表扎根荆州的功臣,闻言面面相觑,接过文书,一看之下,先是心惊,而后又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天子有诏,命各州刺史入朝奉贡,诏令却不是以诏书形式颁布,而是一份公文密信,加盖司隶校尉官印、齐公爵印、皇女真印,由宫廷使者送来。 “使君接了吗?”赤金色的大印衬得手中的密信发烫,蒯良不敢多看,余光扫到皇女真的印底,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五瓣花图样。 名头是天子,但是诏书处处体现的,却是那个女人。 刘表内心万般纠结,他能不接吗?曹操杀了牛辅后,皇女真一个调虎离山,南阳便易了主,如今坐镇南阳的是老将皇甫嵩,听说南阳的世家已经接受了皇女真的任命,没有了缓冲区,他如何偏安? 长久以来,他守着荆州,避其锋芒,不想和她发生正面冲突,内心又抱着一丝坐收渔利的侥幸。 如今看来,这世道不靠争抢,是无法更进一步的啊。 “那使者不是说,陛下会升父亲为州牧吗?”刘琮犹豫道。 刘表不语,一点被安慰到的样子也没有。 蒯良耐心解释:“使君现在已经是荆州刺史了,荆州各世家大族都依附使君,各家兵马也愿意听从使君调遣,没有州牧之名,已有州牧之实啊。” “可有名,总比无名要好吧。” 蒯良摇头:“那不一样,这名头一接,便是要称臣的。”赶在刘琮发问前,他直接点明,“向孝桓皇帝真正的后嗣称臣。” 与刘表的纠结不同,另一边,孙策果断接受了朝廷的任命。 “我管她到底是谁,她能*给我官当!我就跟她!”孙策一句话,颇有其父之风,直接结束了手下们的争执,周瑜也省了口舌,坐回案边,端起茶盏。 熟悉孙策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做出决断了。 谋士张昭仍然有些顾虑:“袁术那边……” 另一位谋士张纮语出惊人:“不如就杀了,一起带去长安?” 张昭和周瑜同时变脸,孙策则大为赞同,显然是憋久了,气道:“从他手里要个太守,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也不想想他的皇帝位置是谁给他腾出来的,我还跟着他做什么?” 而后又对左右道:“我知你们有所顾虑,但是我这也不光是为自己考虑,兄弟们跟我这么些年,我却不能给各位一官半职,这样下去,谁还愿意跟随我呢?” “袁术出了江东,就只是个僭号的袁氏子,若是依附袁术可以,那为何依附皇女真不行?既然当今天子也是邓太后拥立的,那如今贵人要拥立自己的血脉,不就是正本清源吗?” 更何况,皇女真的文治武功有目共睹,吴郡甚至都因其获益,现在她只是封公,孙策也只是应下会稽太守一职,来日若是她更进一步呢? 刘表是迫于武力,孙策是趋于权力,凡赤色五瓣花旗帜所到之处,又有多少人做出了这样的抉择呢? 第212章 曹班频行僭越之事, 袁绍再不能坐以待毙。 九月,袁绍派曹操带兵,征调精兵八万,南下东郡,以清君侧之名讨伐曹班,决战就此拉开帷幕。 但不知为何,主将曹操患重病的消息悄然走漏出来,一时间,军中各营问安的帖子雪花般传回中军,曹操大怒,下令曹丕彻查,誓要找到动摇军心之人。 但曹操患头风病是事实,先前发病的时候,整个邯郸城的医师都被曹丕揪出来为曹操诊治,如今要找,哪那么容易,无奈之下,曹丕只能抓了几个医师斩首,将其首级挂于军中,以此震慑众人。 谣言暂时止住了,但人心中的想法不是单靠恫吓就能清除的,曹操不得不亲自出面,率骑兵与曹班的先锋军交战。 面对敌军这孤注一掷般的投入,曹班也不敢掉以轻心,袁绍调给曹操的精兵,外加曹操征调的黑山军,几乎二十万的兵力倾巢而出,正中早前演练中的方案一,这是军部演算后,认为袁绍最可能采用的进攻方式,也是兖州应对准备最充分的情况。 兖州方面选择避其锋芒,将兵力分为三股。 粟飞为主将,张辽为副将,率五万人和六千轻骑正面迎击曹操军主力,吸引敌军注意。 郭泰、吕布为主将,蔡琰为副将,领主力军十二万人攻邺城。 江芜为主将,刘备为副将,率骑兵八千,协助沿江渡口的守军。 主力军出征后,临时指挥部顿时清冷了不少,戏志才领着新秘书官到曹班的书房报道,小女郎第一次见齐公,一路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背,到了门口,半只脚刚要迈进去,又被戏志才黑着脸拽出来。 曹班处理军务,没注意到有人,等她放下笔,抬起头时,见到戏志才垂首恭敬地立在门槛后,旁边的小女郎则浑身都在抖,头低得快贴到胸口了。 “怎么是你来?”辽东事毕,姐姐已经率军出发,曹班这边缺人手,姐姐之前告诉她戏志才很好用,她原以为会是阿亮来呢。 戏志才答非所问,故作委屈的样子:“不是下官,哪您希望是谁呢?只是想着主公到哪里,下官就要到哪里呀。” 这段时间被人叫多了“齐公”,骤然听见久违的称谓,曹班还有些恍惚,见小女郎不再如刚才那般紧张,招手唤她近前来。 秘书官一职的竞争堪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小女郎能得到这个职务,说明各方面能力都是极为突出的,方才戏将军和齐公之间颇为亲近的对话让女郎心中有些艳羡,她在内心给自己鼓劲,躬身行礼后,正式向齐公作自我介绍。 曹班微微颔首,问道:“情报部那边怎么说?”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时间为其蒙上一层没有温度的冰丝,将她的情绪埋在不易触及的深处。 曹班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好在小女郎来之前,就和前辈阿荷讨教过,准备得相当充分,回答时虽然因为紧张而有些没注意控制语速,但思路和条理都十分清晰。 “情报部部长吕克两度用人失察,谋事不臧,依律以渎职论罪,已着御史台、情报部会审旧案,案审期间,由徐正代理情报部部长一职。” 因为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情报部的一把手任命偏向于格物院出身的孩子,吕克是格物院一期生中的佼佼者,为人刻板严谨,因此当初选他继任粟飞。 现在看来他性格有些过于偏执了,对世家的仇恨让他无法将其化为己用,对女子的敬而远之让他无法客观地客观的审视手中的情报线索。 前者导致曹班错失刘备和本地世族陈宫有接触的情报,令刘备成功带兵离开了平原国,后者更是导致杨布在曹班眼皮子底下成功发出伪诏,差点误了大事。 无奈之下,曹班只能将已经退休的即墨军事学院校长徐正请出山,徐正原是曹班“母亲”丁夫人拨给她的掌柜,谯县格物院是在丁夫人给她的庄园上建成的,徐正陪伴曹班,从帮她经营庄园,到后来管理格物院、当校长,曹班手下军政体系和人员她是最了解不过,部长一职非她莫属,但前提是,天命之年的她愿意接任。 情报部的孩子们去谯县接人时,徐正正在给丁夫人扫墓。 不是当年曹班为丁夫人安置的坟冢,而是位于谯县格物院旧址的衣冠冢,当初曹班为丁夫人主持下葬,葬的是曹氏坟茔,如今曹班公开身份,徐正既不是男子,也不是曹家人,曹氏老宅中人带着棍棒不让她接触曹家墓园。 得到曹班“敬重待之”嘱托的孩子们似乎误会了曹班的意思,将接人的阵仗搞得过于隆重,谯县县令被锦服武装的千骑吓得以为曹班打过来了,压着曹氏族人,打开城门投降请罪,结果骑兵队伍只是路过转一圈,又打马往城郊去了。 徐正接到任命后,将手中的花束放下,为丁夫人敬了香,在特勤惊羡的目光下利落翻身上马,率队西行。 有徐正坐镇情报部,符柯和贾诩分别负责后方军政,曹班和段宁在前线才可以放开手脚,专心对付袁绍和曹操。 小女郎成功应答上级的头一次问话后,自信不少,曹班和戏志才对视一眼,戏志才显然也对这位新秘书官颇为满意,正色道:“刘备那边有江将军盯着,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 刘备自认为自己摸爬滚打多年,是有些识人本事的。 他的两个结拜弟弟都是微末出身,却都跟着他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勇将,用战绩证明了自己的目光。 他少年时初见曹君实,其人虽和师长卢植以同门相称,但那会儿他就觉得,这人和老师不是一路人。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错,曹君实,或者说,皇女真,她要走的,是一条根本没人敢走,在他眼中也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路。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随她赴死呢? “二曹”之争,他决定押注曹操。 刘备并不知道皇女真完整的用兵计划,但看人数也知道,他和江将军这支不是主力,皇女真没有给他额外的兵马,他这点人投曹营根本就不够看,要让别人重视自己,只能依靠情报了。 江将军沉默寡言,基本不搭理自己的攀谈,他几次自讨没趣,两个义弟都有些生气,好在每次议事江将军都会召集他们,哨兵消息他一条没落,出发不到五日,他便从江芜的用兵布阵中,推测出了一条重要情报。 ——主力军渡江的渡口。 逃出军营的那晚,刘备只带了不到五十人,因为他知道这条情报敌千军不止,马匹是他在白日早就让人提前备好的快马,逃跑路线也是他早就选好的,避开了便于追击的平原,而选择了相对隐蔽的谷地。 夜间寒凉,北方一吹,谷地间婆娑的树影如站岗的士兵,逃兵们都竖起耳朵集中精力,生怕错过一丝异动。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异动根本不是隐藏在树林中,而是来自天上地下,雷霆震怒,地裂天崩,一声巨响后,轰鸣声从上方传来,伴随着地面的震动,马匹纷纷受惊,不断有人滚落下马。 “是天神!是九天上的玄女,要诛杀叛军!” 士兵惊慌的喊叫声很快淹没在山谷间巨大的轰鸣声中,刘备也被马掀翻在地,翻滚间见到已经随惊马远奔的三弟张飞在往这边来,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却见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 视野的最后,是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胸腹护住他的头颅。 涿郡结缘,恩若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石默亲自将火药的第一次实战数据和战况一起送回指挥部。 “和此前实验预测结果一致,因为是实战,所以稍微加大了用量,破坏程度也符合预期,只是扑灭山火废了些人力,这点之后需要考虑进去。” 黎阳的县令怒道:“半个山都塌了,这叫稍微加大用量?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下官不管,齐公,您必须主持这个公道!” 曹班知道县令想要的是什么公道:“魏郡,除了邺城,留一个给你们陈氏。” 县令变脸堪比翻书:“好勒!乡民那边下官已经派人去说了,打雷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石头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被劈就劈了。” 石默朝县令瞪眼,县令完全当没看到,搓手道:“对了,那些叛军们的首级您需要吗?” 曹班摇了摇头,垂眸:“找地方安葬吧。” 县令眼珠子咕噜一转,曹班又补充道:“有机会我会去看看。” 县令这才正色道:“您放心,保证安置妥当!” 见县令还有话要说,曹班抬眼,县令犹豫了一会儿,又呵呵笑道:“公台也托我问候齐公呢,对了,那个,邺城真的不可以……” “你再问,连魏县也不可以。” 县令立马改口:“哎呀,可不是下官要问的,下官可什么都没说,下官这就告辞!” 曹班身旁的秘书官头一次见这等作风的县令,还是世家出身,久久说不出话,戏志才敲了敲桌面提醒她回神。 “文书都要堆成山了,还不抓紧。” 临时指挥部内,除了曹班的书案,还设有四方书案,秘书官独一席,余下的分别处理前线军务和后方军政事物,徐正到任后,立刻从学院调派了人手增援兖州,极大缓解了人手紧张的问题,指挥部再次吵闹起来。 秘书官作为曹班身边第一人,案上的文书是最多的,但她的效率极高,还能分神帮助其他人,戏志才见她若有所思,探身过来,小声道:“这便是权势。” “齐公一言,可定陈氏一族生死,他纵是再谄媚,也不为过的。” 秘书官一直以来受到的都是格物院正统教育,没想到这样的话能从格物院优秀毕业生戏忠嘴里说出来。 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戏志才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吧,齐公想要做什么。” 秘书官心中警铃大响,上下打量自己的上司,谨慎道:“不就是打袁绍和曹操么,还能是什么……” 戏志才轻“啧”一声,抬头撇了曹班一眼,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又继续道:“别和我装,你的简历我是最清楚的,我拿你当后辈看,才同你说这些的。” 戏志才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齐公真的……,那便是天命,三度归汉了。”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3.(正文完结) 第213章 “天命在汉!天命在汉啊!” “哎,你说,曹将军为何要一意孤行啊!这不是天罚是什么?” “我听说,黎阳那边夜半地动, 从地缝中,裂出一尊大鼎!” “大鼎?难道是禹铸九鼎之一的……” “恐怕就是了——哎呀, 丕公子!” 几个围在篝火边的士兵,被曹丕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曹丕的脸色被火光的阴影遮挡,显得十分阴沉可怖。 “九鼎遗失于泗水, 距此地有千里之遥, 怎会从黎阳地缝中裂出?” 士兵们面面相觑,丕公子一向好脾性,是曹操军中最好相处的,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曹丕话锋一转,看向其中一名士兵:“方才是你在诅咒父亲吗?” 那士兵一听大骇,其他人当即跪伏在地,唯恐被牵连,那士兵吓得双股颤颤,动弹不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丕公子……” 曹丕扫视众人,曹操阵前突发恶疾昏厥,导致队伍阵脚大乱,他们被迫后撤,却被一支轻骑连续追击,黑山军跑散了万余人,曹操的亲兵也有折损,好不容易在内黄县安顿下来,一眼望去,士兵们各个挂彩,能跟到现在已是不容易,他本应鼓励,而不是斥责,但—— “父亲再三下令,军中严禁散布谣言动摇军心,你,自去领罚吧。” 按照曹操立下的军规,散播谣言可是死罪!曹丕身旁的两名护卫立刻过来将人扣住,眼见曹丕转身就往大帐走,士兵垂死挣扎,反而迸发出勇气,朝曹丕大喊:“曹将军若是无恙!为何不能出来见人?我等跟随曹将军,是相信曹将军能带我们打胜仗,这未战先退,曹将军还有丕公子不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曹操昏迷不醒,如何出来给人解释?曹丕这下是真的怒了:“把他拖下去!” 然而士兵这一嗓子,却把众人连日来的不安和恐慌都嚎了出来,随着第一个声援的声音出现,越来越多的士兵站起来支持他,甚至有人叫喊着,开始向中帐的方向围过来。 眼见情况就要失控,曹丕的手压上佩剑,身后帘账突然一掀,曹操一声怒吼,响彻军营。 随后的繁阳县战役,情报部特勤张寿故技重施,散布曹操身亡流言,却被披挂上阵的曹操,在城门下亲自击破。 “你看曹□□了吗!?” 曹军气势前所未有的高涨,繁阳县二度易主,墙头草一般的黑山军又来投奔曹操,曹操摒弃前嫌,全部接纳,以繁阳、魏县为据点,向顿丘方向发兵。 十月,曹操军连下顿丘、阴安,军部就曹操的目标是濮阳还是鄄城产生争执。 “鄄城之战,曹操的长子曹昂战死,曹操会不会是想报仇?” 临时指挥所内,曹班读完江芜送回的战报,当机立断:“曹操会选择先下濮阳。” 东郡的百姓饱经战乱,本地世家见风使舵是他们在战火中总结出来的求生法则,只要拿下治所,本地势力自然会附庸而来,为其助力。 事实证明,曹班判断的没有错,曹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鄄城,濮阳近在咫尺,哨骑探报,皇女真也很有可能在那里。 曹丕对曹操的状态非常担心,曹洪却觉得,曹丕有些多虑了:“顿丘的医师不都看了吗?没问题的!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和你子孝兄吗?” “可父亲不让我去……” 接连几场战役,曹操都拒绝曹丕上阵,只让他坐镇后方,曹军中人对曹丕越发尊敬,可曹丕的内心却越发不安。 “这有什么?打仗就是拼命,你去杀敌,敌人也杀你,总不能一家子都上前线吧!”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将军当然要乘胜追击,把皇女真的脑袋提去祭奠你大兄!你就放心吧,洪兄答应你,只要有我在,绝不让人动将军一根汗毛!” 曹洪虽然言行粗鄙,对曹操却是忠心,曹丕也因此定下心来,替父亲在顿丘征粮。 结果粮食还没征到,北面却先传来坏消息。 “刘虞下令处死在皇宫为质的袁氏族人,袁绍大怒,反杀刘虞,刘虞的旧部和袁绍打了起来。” 刘虞的旧部如果会因为刘虞之死而打袁绍,当初就不会投袁绍了,曹丕直觉这里面有问题,还来不及细想,一个更让人心惊的消息从西面传来。 ——邺城失守。 得到这条消息的曹操,距离濮阳只有不到五十里,部将们询问曹操,是否驰援邺城。 “邺城乃冀州州治所在,邺城失,则冀州不守,不管这条消息真假,都不能置之不理。” 曹操自言自语般,把部将们想用来劝说他的话都说了出来,部将们一时语塞,也猜不透曹操的意思,曹洪见他始终望着濮阳城的方向,上前询问:“那还是继续攻濮阳?” 如果袁绍的兵马真的不能夺回邺城,就算攻下濮阳,凭借皇女真强大的后备能力,濮阳也守不住。 失败的阴云越来越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明白,但无人敢说出来的。 曹洪受不了这样的氛围,率先下马行礼,朝曹操道:“将军!不论您做何决定,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曹操收回视线,看向他,身后的士兵也纷纷下马。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声浪如山间松涛,如天际雷鸣,曹操下令拔剑,十万大军应声出鞘,剑指濮阳! 听濮阳县附近的百姓说,皇女真是得到了九天之上女武神的受命,降雷霆之怒于战场,令敌人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地动山摇的声音甚至一路传到了黄河对岸,当日沿河一带渡口全部封禁,溃败的曹军士兵无法渡河,只能在渡口束手就擒,听闻负责追击的将领行如鬼魅,有士兵甚至吓得直接跳入秋日寒凉的河水之中。 然而河水挡住了败军,却无法挡住消息风一般的传播。 曹操身亡的消息令顿丘城大乱,曹丕带着随他留守的士兵逃出顿丘,想退回内黄县——那是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之地。 内黄县的守军拒绝曹军入城,朝城下大喊:“曹操已死!” 曹丕穿上父亲的战甲,目眦尽裂:“你看曹□□了吗!?” 回应他的,是从天而降的,雨点般的箭阵。 初平七年十月,大将军段宁用离间计先后诛杀伪帝刘虞、冀州牧袁绍。 同年十月,皇女真斩曹操于濮阳。 至此,北方尽归于汉天女真—— “坤德昭兮——万方,抚黎庶兮——安康。” 新帝登基后头一个节日是冬至,依旧律天子要亲往渭水边祭祀,前后准备至少花费一个月,不过新朝行新律,除元日以外节日祭祀从简,改由礼部专职祭祀的郎官主持节礼。 年轻的郎官声音清脆嘹亮,能破开冬日晨雾,传到很远的地方。 虽然仪官的唱词同前朝不同,所迎之神也从皇天大帝改为了九天玄女,但不妨碍观仪的百姓随之传唱,悠悠的声音传入皇宫,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膳房外被吹散了。 王谷将锅里的娇耳舀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入瓷盘。 为陛下烹饪饭食多年,即使到了鬓生华发的年纪,又当上了膳房管事,王谷还是喜欢亲自下厨。 白嫩的娇耳皮内包裹着红绿色的馅料,几名膳房的掌勺围在王谷身后,面露犹豫。 “管事,这胡萝卜绿豆馅的娇耳,陛下会喜欢吃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王谷端起盘子,让掌勺们散开,别挤着他。 “那您何必要今日送过去?难得冬至休沐,陛下可以稍微歇息,我们做些她素日爱吃的不好么?” 王谷白眼道:“陛下不一定喜欢吃,但她一定喜欢!这可是段公带回来的!” 王谷一不小心说漏嘴,膳房顿时炸开了锅。 “段公回来了!?” “段公何时回来的?怎么没听到消息?” “太好了,百物堂那边又要有新东西了!我记得段公这次去的是大宛?哎呦,这么远的地方。” “嘘嘘——!”王谷赶紧补救,“她还没到呢,这是她命人快马送来的,段公叮嘱我不要声张,你们可不要坏段公事啊!” 掌勺们纷纷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到了传膳时间,王谷将碗里的“大宛礼物”端出膳房,冬至是公休日之一,宫里侍卫也是轮值,皇宫内远不如皇宫外热闹,可今日却一个人都没见到。 作为为数不多一直跟随陛下的旧人,王谷直觉有些不对。 但这里是皇宫,他手里只有一盘无毒无害的胡萝卜绿豆馅娇耳,若说有什么能当做武器的,那就是盛放娇耳的瓷碗和那支瓷勺了。 王谷停下脚步,取出瓷勺,用力敲击在廊柱上,勺柄断裂,露出锋利的前端,王谷将其藏于袖中。 脚步一转,无己殿侧殿大门紧闭,他咽了口唾沫,攥紧勺柄,推开侧殿大门。 门内之景,让他为之震撼。 殿内一个架子上吊着一口红白相隔的大锅,下方生了火,一言难尽的复杂香气从锅里传出来,锅边以颜色分界,围满了熟人。 白色一边,致仕的华识满头华发,与同样是满头白发的徐正部长相谈甚欢,许褚一本正经盯着锅里,碗里饭满得快要溢出来,游树吹着碗里的汤,小口细品中。 红色一边,粟飞和江芜同时架住了锅里飘起来的一块肉,谁也不让谁,刚刚接任段公成为大将军的符柯难得安静,似乎打算将碗里的红汤直接喝了。 而本应在赶路的段公也换上了常服,卷起袖子,站在红色一边,长箸架了一条剥了皮的小鱼,一边招呼王谷,一边回头,朝难得素服的天子笑道。 “饺子来了——” (正文完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